《伴你臻途无悔》 第一卷 故园月明;第一章 慧娘和书儿 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长岭,滴翠山,落凤坡重嶂叠峦,山色秀美,物产颇丰;静澜江面开阔,碧波荡漾,鱼虾成群。本地乡民虽说人多地少,只要手脚勤快,肯上山下河,总可以无冻馁之忧。然而群山是宝藏亦是屏障,阻隔交通,堪比蜀道之难;静澜江再往下游去则多激流险滩不利行舟,名字也变成了沧澜江。 徐家迁徙到此之前,本地人烟稀少,民智未开,与外界少有消息;且因为可耕之地稀少,土著们大都衣衫褴褛,土屋茅舍,安贫乐天。同战乱不断,天灾人祸频发的北方相比,这里便如那武陵人口中的世外桃源一般了。 徐氏这一只自曾高祖时迁徙至此。带着不多的家人随从,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开荒垦地,凿石建屋,在这里扎下了根,立名徐村。经过数代人不懈之努力,徐家在如今的族长徐征徐老太爷的带领下,已经是家族兴旺,子孙满堂。 “喔喔喔……”一声高昂的雄鸡唱晓从徐村西头的一处人家传出来,紧接着便有无数鸡鸣此起彼伏的相应着。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圆月尚在空中踟躇未去,小小的山村就被唤醒了。渐渐的可以听到开窗的声音,打水的声音,低不可辨的私语,高调热情的寒暄,袅袅炊烟亦从一户户的烟筒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喔喔喔!”最响亮的鸡鸣从村西头的一个小院里传出。这是座老旧一进院子,院墙屋顶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修补的地方被用砖头、石块、或是河边捡来的鹅卵石独具匠心的拼成梅花纹、如意纹什么的花样;墙头上是绿油油的春韭,墙根处有各色的花草。主人的独具匠心让这个家显得旧而不败,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进了大门,转过照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却很洁净的院子。正房三间,东厢房西厢各一间。南面墙根上砌的厨房,厨房外面还有一眼水井,石头井台的一侧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院子的地面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铺就,即使是下雨天也不会积水泥泞,脏了鞋袜裙裾。 不同于普通农舍在前院养鸡养鸭,地上常有污物。这户人家在正屋后面加了个窄长的后院,把鸡笼子和晾衣服的晒杆移到后面,前院显得凭空大了许多,也更干净整洁了。正屋前面种的两颗桂花树,还有墙上爬的紫藤,牵牛花,屋角的栀子花。天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围石桌坐着,或是看书,或是说话,真是其乐融融。 这家的女人慧娘正在炉灶边上忙碌着。她乌压压的头上是青底绣着几瓣小小的白丁香花瓣的布包头,身上是本地妇人最常见的蓝靛粗布短袄,只是在交领上掐了红白两色的双重滚边,立时让暗鸦鸦的粗布俏丽了起来。她的下裙也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月白色细布裙,腰上洗得发白的土布围裙上只有几点水痕。袖子用红青两色的棉绳编就的攀膊高高地吊起,露出的一节纤细白嫩的小臂,凉水浸得通红的手指尖儿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娘亲。”随着这脆脆的声音,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用后背顶开了门。只见她费力的向后仰着身子,倒退几步进了屋子。她双臂捧着满满一大竹屉子做成寿桃形状的生面坯,那竹屉子几乎把她的上半身都挡住了。白白胖胖的寿桃尖儿上都点了红色,看着又漂亮又喜气,就等着下锅蒸了。 这是慧娘十二岁的女儿徐书儿。今天厨房里要做的东西太多,书儿就把寿桃拿到了东厢里去做了。 “也不怕摔了。怎么不叫娘亲过去帮你?”慧娘赶紧给接了过来放到灶台上。书儿卸了重担,赶紧甩了甩胳膊,也不回答,只是撒娇道:“好沉啊!胳膊都酸了。”慧娘倒是难得见这个能干的女儿撒娇,不免笑得一脸宠溺,嘴上却只道:“来的正好,锅里的这屉已经蒸得了,拿个盆儿过来给捡出来。” 书儿拿了盆过来,飞快地把新出笼热气腾腾的寿桃捡到陶盆里,捡几个就烫得把手指头放在耳垂上降温。慧娘见了,便要过来帮她。书儿道:“我能行,没几个了,马上就得了。” 书儿一边继续装盆,一边问道:“娘亲,今年做寿桃格外多啊?”说实话,书儿看到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早上就都用掉了,心中还是有点心痛的。早早就开始帮着娘亲管家的她,深知娘亲是怎么样的辛苦做活和精打细算,才让并不宽裕的家既有外面的体面,也有里面的滋润。尤其是在这青黄不接的四月里。 “哟,怎么变得小气了?”慧娘打趣着,把装满了寿桃,沉甸甸的大陶盆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拿起书儿胳膊来轻轻地揉着。看着女儿那张酷肖其父的脸,不禁出了神。 女儿不似自己一般有着柔媚的丹凤眼,圆润的鹅蛋脸。她更肖她的父亲徐谨,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双黑白分明又亮又大的鹿眼,高挺的鼻梁和鲜明的下颚线条。虽然这些特征对于女孩来说有些过于英朗,好在两瓣朱唇的唇角亦如其父一般天生微微上翘,仿佛总是面带微笑一般,让人视之有如沐春风之感。 男孩肖母,臻儿有着和她一般的丹凤眼,悬胆鼻。只有这唇型也是随了他父亲的…… “也不知道夫君在京城过得怎样,有没有及时加减衣裳,饮食可和口味,起居可是按时,饮酒熬夜是否有节制……”慧娘总是挂念着远赴京城参加科考的徐谨,经常一个人就想得出了神。他们夫妻两个自成亲以来,恩爱互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呢。 近来村里不知怎的有了些风言风语,说自己那美容颜、好学问的夫君多有诗词于妓家娼馆流行,让她心中不免烦乱。一直以来,村里就有不少要看他们家笑话的。尤其是徐谨顺利的中了秀才之后反而考场屡屡失利,连续苦读科考了十多年才再传佳音,中了举人。便有人说这次不得又等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再进一阶。那进士老爷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慧娘是个要强的。外人越是想看低她,她越是要把日子过得更好。 “娘亲?”书儿摇了摇胳膊,慧娘回过了神,随口说道:“今年你爹爹上京了。他不在家,更要多做点,给左邻右舍都多送些。还有太太那儿,也要多送些。” 慧娘口里的“太太”是徐谨的嫡母,徐家长房的主母周氏。当年周氏的丈夫徐立业去南京府参加乡试,榜上虽然无名,身边却有了红颜知己,归家时带回来了一个大着肚子的歌妓。这在家风严格的徐家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徐家家风极严。祖训中明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生子。周氏彼时正是青春年华,还没有嫡子却先有了庶子,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可着性子把家里闹得个人仰马翻。 徐老太爷更是勃然大怒。徐家的长房长子怎能是一个妾生子!只是怒归怒,孩子终究是徐家血脉。盛怒过后,徐老太爷也只能迁怒于那毁人子弟的贱妇,自家的孩子只得惩戒一番了事。 他做主留子去母,孩子养在大妇的名下。徐老太爷为之取名“谨”。望之谨守本分,谨言慎行之意。 周氏后来陆续又哭闹了几番。奈何徐家人丁不旺,子孙金贵。她自己又尚无所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孩子。只是要她把这个歌姬的种视为己出是万万办不到的,能让他比奴仆过得略好些就是善待了。 徐家大爷则挨了家法,坏了名声,从那以后一蹶不振,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万幸的是,他大限之前好歹留给了徐家一个遗腹子,周氏也总算有了嫡子傍身。周氏每每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对着徐谨那张酷似其母的脸就不免更加厌恶起来了。 那个歌姬不但能歌舞,还善辞赋,当年在教坊颇有才名。徐谨似乎继承了生母的一切优点。幼时便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成人之后更是长身玉立,五官秀美,尤其是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欢喜亲近之意。尴尬的身份,没有让他猥琐自鄙,反而养成了安静内敛的气质。外出之时,常有妇人女子望之驻足,留连不舍离去。 徐谨在学业上则是如他父亲一般天资极佳,更兼后天勤奋好学,十六岁就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利过关,还取得了一个月六斗米的廪生资格。徐老太爷欣喜异常,直道祖宗保佑,开始对徐谨青眼相看。还给他娶了妻,分了个院子。徐谨从那时起算是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 婚后徐谨和慧娘对周氏恭敬有加,礼数周全,族人无不赞他们夫妻一声:“既孝且贤”。慧娘生辰的寿桃自然也是要给周氏送去的,既是个吉利彩头,也是求长辈施福庇佑之意。 “娘亲,是不是又想爹爹了?”书儿促狭地笑着道。 “你这个鬼丫头,又拿你娘亲开心了。”慧娘装着生气,把书儿的胳膊轻轻地甩开,反问道:“难道你不想爹爹吗?” “想啊。怎么不想。只是没有娘亲厉害吧?”书儿才不上当呢。说着话就要往蒸锅的笼屉里摆刚拿进来的生面寿桃。 慧娘过来帮她,继续逗着女儿道:“好哇。等你爹爹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没有很‘厉害’的挂念他。他以后也不用很‘厉害’的疼你了。” “娘亲,我不和你说了。”书儿其实很想念爹爹,想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送信回来。小时候她会经常缠着娘亲问“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而现在当她和娘亲说起爹爹的时候,已经知道懂事的不再去追问了。 该回来的时候,爹爹自然就回来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看天色,你弟弟和秦三叔也快回来了吧!”慧娘说着话,盖上了蒸锅盖子。书儿弯下腰给炉灶里添了一根小臂粗的劈柴,便坐在小杌子上拉起了风箱。灶里火苗“腾”的一下旺了起来,火光映在书儿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红润可爱。 “对了,”慧娘想起什么,问书儿:“你知道秦三叔和臻儿过夜的山洞吗?” “不知道啊。”书儿看着灶里的火势,边调节着力度,边答道:“爹爹去看过一次。说是既宽敞,又干燥,地点还好,就是远点。秦三叔还扎了篱笆,安全得很。这才允许弟弟跟着狩猎时在山里过夜的。这些爹爹不是也和娘亲说过吗?弟弟倒是跟我说过,可是我也弄不清楚啊。娘亲不放心吗?”说到这儿,书儿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书儿姑娘聪明好学、样样能干,却唯独有一个短处:路痴。 “娘亲放心。只是白问一句罢了。”慧娘道。儿子在外,哪怕知道一切都准备得万全周到,做娘亲的还是不免要多思多虑啊! “娘亲……”提到弟弟和秦三叔,书儿忽然欲言又止。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前儿个女儿去招弟那儿去送鞋样子。招弟和我说,村里又有人嚼舌头了。” “这回说的什么?”慧娘微微皱了皱眉头,语气平静的问道。这村里总有那么几户人家,他们家过得好则是风言风语,过得不顺了则是冷言冷语。她嫁给徐谨也十多年了,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如今这些不中听的闲话时不时的传到儿女耳中,却是慧娘不愿意看到的。好在一双儿女都是聪慧且贴心,并不太会因为外人的话而起龌蹉。 “这次是说咱们由着秦三叔那个‘粗汉’带着臻儿上山下河的。好好的读书人的孩子硬是给带成个野人了。”书儿说道‘粗汉’两个字时,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 “那你觉得你秦三叔是粗汉吗?”慧娘看着书儿样子有些好笑。她一边故意问她道。 “当然不是。”书儿想都不想地答道;“秦三叔的本事大着呢。他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懂。还会讲好多好听的故事。爹爹都赞他有内秀,深藏不露呢。” “哟,咱们家书儿这么崇拜秦三叔呢。” “当然。唯有德与才可服人。秦三叔是个德才兼备的君子。” “那这事儿你怎么看呢?”慧娘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想这些混话影响书儿对事情的判断和做事的心情。 “不理它就是。爹爹早就教给了我们姊弟寒山和拾得两位大和尚的故事。”书儿略一回想,便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寒山问:‘世间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慧娘接着答道。 母女两个默契地相视一笑。 书儿又道:“娘亲,我做得到忍他,不要理他。可是由他,敬他却是很难做到啊。” “那是因为拾得是个大和尚,而你是个小姑娘啊。即便是娘亲也难做到呢。”慧娘安慰书儿道:“娘亲只做得到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做到身正就不怕影斜。听蝲蝲蛄叫还不耕地了吗?我的孩子将来可不能是个只读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无用书生。” “就是就是。臻儿从小跟着秦三叔渔猎、练体,个子高,跑得快,小小年纪就能干的很呢。”书儿满口的赞同:“那我以后再听到这种没意思的闲话就不回来和娘亲学了。” “好书儿,小小年纪就想要替娘亲遮风挡雨了。”慧娘一脸的欣慰:“不过,还是要和娘亲说的为好。如果只是闲话听过就算了。如果真的有恶意,爹爹和娘亲也好早做应对。” “恶意?”书儿有些奇怪。涉世未深的她还难以想象人世间会有何种不善之意。 慧娘有些后悔说的重了,忙道:“哦,还记得上次你做饭时,不小心把手指割了个小口子吗?娘亲当时就给你用了药,拿干净的布条包上,不去碰水。那伤口第二天就结痂了,没几天就愈合了不是?可是如果咱们放任不管,还继续洗衣洗菜的,那……” “那手指头可就烂了。嘻嘻嘻。娘亲我明白了。”书儿笑得面如春花绽放,接着道:“我也愿意一直同弟弟一起,跟着秦三叔一起学本事呢。可惜我现在大了,爹爹要我呆在家里和娘亲学管家和女红。哎……”说到这儿,书儿不觉有些丧气,拉着风箱的手也不觉慢了下来。 慧娘见了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情。只是女孩大了,就要呆在家里收性子,学家务,自古皆是如此。再想到没几年女儿就要及笄了,再一眨眼就出门子嫁到别人家去了,到那时想要见一面都不容易了。 慧娘的心中不免有些五味杂陈,看着如含苞欲放的花朵般的女儿竟一时怔住了…… **************** 新书如新芽的小树,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关照和爱护。绝不太监,放心收藏。谢谢。 第二章 臻儿和秦三叔 初春的早晨,滴翠山尚如害羞的少女,隐身于云雾之中。山中通往徐村的小路上,缕缕薄雾如轻柔的纱带飘过。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可以和山雀媲美的欢快童声渐渐由远及近。随之可见的是,一小巧一高大两个极具反差的身影,破雾气而来,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小巧的那个身影是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娃。圆圆的小脑袋,前发齐眉,头梳双髻,面如满月,目如点漆,红润的小嘴,嘴角微微上翘,让人觉个喜气可爱。一身洗得退了色的夹袄单裤,胳膊肘处各打了一个整整齐齐的补丁。袖口裤脚皆打着绑带,看上去精神利索。脚上一双虎头鞋,虽然也有些旧了,却仍然看的出虎头灵动,针脚细密。背上一个竹编的小背篓里居然是只肥大的野兔子,一看就分量不轻。他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笑着,一边连蹦带跳地紧跟着那壮汉。背上的背篓随着他的步子一颠一颠的。 身形高大的是个虬髯壮汉,一身利索的短打扮。倒春寒的天气里,上衣的交领却敞到了腰间,露出结实的胸膛;半点赘肉也无的蜂腰上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皮带,上面别着把磨得铮亮、长柄阔刃的大斧;袖子高高的挽了起来,小臂上青筋毕现,肌肉隆起。他背上是小山一样的大捆柴火,其中大半都是已经劈成两半,码得如士兵列队般的整齐,柴火两边还挂着两只雉鸡,五颜六色的尾雉随着汉子的步子颤颤微微,更显得色彩斑斓,甚是好看。捆柴火的麻绳紧紧地勒着他的肩膀,壮汉却丝毫不以为意。 他们便是前日进山野营,如今满载而归的秦三和臻儿。 秦三看见臻儿的额角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不由得关切地问道:“臻儿,把兔子拿给我背吧?” “我不累,”臻儿说着,故意又使劲儿蹦跳了几步,竹背篓被坠得吱吱呀呀的响:“这是我第一次套到的野物,是要给娘亲寿辰的礼物。我一定要亲力亲为才好。” 秦三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炯炯有神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本来粗狂的面容突然变得有了亲和力。只听他半是调侃地说道:“臻儿书读得愈发的好了,都会说‘亲力亲为’了。” “秦三叔别看不起人,三字经,百家姓去年就学完了。千字文也已经学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了。现在娘亲在教我诗经开篇,连论语也略有涉猎。还有姐姐教我用算筹,还有‘夏侯阳算经。娘亲说明年要送我去族学呢。如果不是因为爹爹老不在家,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要照顾娘亲和阿姊,我早两年就去了。当然,我也喜欢娘亲教我,喜欢同阿姊一起读书。我最喜欢的还是跟秦三叔上山下河,每天都有新奇的东西好学,还强健体魄。不过去学里也是好的,娘亲说男孩子也不可和族里的堂兄弟们太生分了。再说学里还管一顿中饭……”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活泼聪颖的臻儿尤其是个小话唠。他天天都和秦三唠叨,有新闻有旧事、有突发奇想、有神游天外,秦三还就爱听。 “‘涉猎’?哈哈哈,臻儿真是了不起。”秦三叔听着臻儿小大人似的说话,忍着笑见缝插针的说。倾了身子用他那骨节粗大,满是老茧的巴掌轻轻地拍了拍悟儿的小脑袋。臻儿闪了下身子没躲过去,不满道:“秦三叔,我都七岁了,还摸我的头。”只是这抗议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 “还差好几个月呢。”见他这副可爱的样子,秦三叔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于是笑着考他:“你既然长这么大的个子,就当你已经是‘大人’了吧。嗯,你还学了诗经的开篇,那你给我说说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这还真把臻儿给问住了。要知道彼时儿童启蒙,大都是先死记硬背,然后才有粗讲和细讲。盖因小孩天生记忆力强,而理解力则需要时间和阅历来逐渐增长。更因为书本笔墨珍贵,寻常人家的孩子多是借书、抄书,最好就是都背下来,放在自己的肚子里。 臻儿可不想简单的认输。他稍稍想了一下后,用自己的理解回答说“君子就是好学有德行的人,淑女就是才貌俱佳的女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臻儿就是君子,娘亲和阿姊都是淑女。臻儿要对娘亲孝顺,对姐姐敬爱。” “哈哈哈,说得好!臻儿就是个小君子。”臻儿的童言让秦三叔又好笑又赞赏。 秦三知道臻儿的父亲不是在县学、就是在游学,每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匆。如今更为了科考而远赴京师,已经是离家大半年了。臻儿的启蒙是他娘亲和阿姊的悉心教导下开始的。所以臻儿解释的对错与否另论,但就这份活学活用的心思和纯良的人品,就让秦三叔对臻儿不能等闲相看,心里也愈发的喜欢这个孩子了。嘴上却忍不住继续逗着臻儿:“那你秦三叔好长时间没摸书本了,一定不是个君子了?” “啊?……”臻儿一双凤眼机会瞪得成了圆眼睛,看向秦三叔,两个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只转了两转,便道:“君子修习六艺:礼,乐,射,驭,书,数。秦三叔待人有礼,善歌咏,精射猎,嗯…,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 话音未落,秦三叔已经是笑得不行,“你真是人小鬼大,长大了还得了。” 臻儿有点急了,道:“我是真心话,你还教我攀岩,打猎,洑水……去年夏天我给娘亲捉了那么大一条鱼…我那大堂兄说洑水是粗人下人才学的,我才不听他的呢。我每天都和你登滴翠山,脚力强,身子壮,个子都快赶上大我好几岁的几个堂兄了。哼,他们都跑不过我。”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想着捉到大鱼时的情景愈加兴奋。 秦三道:“对,自己认定对的事情,不用去管他人如何去说。” “对,谁说也没有用。”臻儿很狗腿的附和道。 秦三见状赶紧补充道:“爹娘说的还是有用的啊。” “那是那是。只是”臻儿有些遗憾:“可惜阿姊还是得管别人怎么说啊。我小时候阿姊每天和我们一起登山的。后来阿爹说她是女孩子,大了就要呆在家里学女红拘性子,不能每天在外面玩了。还有什么男女有别之类的。我知道阿姊是想和我们一起出门玩儿的。每天都被圈在小院子里多难受。娘亲也是那样。只有重阳节或是去庵里上香的时候才能上山秦三叔,你说女孩大了都这么麻烦吗?” “嗯”秦三无言以对。 臻儿也没指望他回答,思维继续天马行空:“阿姊处处比我都强。只有一点她不如我。我从来不迷路,而她转个弯就找不到家了。现在她每天都呆在家里帮娘亲理家,下次再出来就更找不到路了。阿姊最喜欢看传奇志怪了,我总觉得阿姊要是习武的话不输那些书里的女侠客,但是她需要一个向导才行” “不可以太骄傲哦。”秦三笑道,心中感慨:臻儿走过的路只一次便能记得。如果一个地区让他转了几圈,他那个小脑袋里就像有了地图一样。而且教他的辨星之术和码踪之法不但一学就会,还能很快的举一反三。这个小家伙有骄傲的本钱啊。 那边臻儿还在喋喋不休:“当然我可以给她当向导。只是我将来是要遍访天下名山大川的,不能老是陪着她啊。哎…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对了,阿姊说过秦三叔定非常人,有古之大侠风骨,是…是英雄落难。我也和阿姊英雄所见略同。” “怎么又绕道我身上了?”秦三道,心中却在问自己:“我算什么英雄呢?哎……”他心中叹息,眼神不由得的幽远深邃,仿佛可以透过云雾缭绕的山顶望到连绵的群山那头去。 这秦三乃是北人,十年前年的冬天,臻儿的父亲徐谨去镇上秀铺送了妻子慧娘的绣品。他到家的时候,在大灰骡子的背上驮回来了连病带饿,只剩下了半条命的秦三。据说是被鞑子毁了家,他随着流民逃难过来的。 徐谨和慧娘为秦三请了大夫,养好了身子。秦三心存感激,兼又无亲可投,遂留在在徐家村。他见徐谨家只是个一进的小院,却有慧娘和书儿两个年轻女眷,便坚持不肯住在家里。正好徐家地头上有一个以前看田的住过的,塌了半边的草房。秦三求了来,重新打土坯砌了墙,修了屋顶铺上干草,算是安了个家。 秦三不通农事,以打猎为生。因为他会两下子土把式,所以平日村民有个跌打损伤也会找他帮忙。他为人热情,守礼,一把子的力气。谁家需要帮手,他都会给予帮助。如果是孤老病弱之类的,秦三还不计酬劳。臻儿的家就他帮着砌起的后院,铺就的鹅卵石的地面。 渐渐的徐村人都接受了这唯一一个外姓之人。只是当村里有人要把女儿说给他做媳妇时,他总是以家乡的媳妇生死不明,不愿再娶为由婉拒。也因此愈发的受到了村里人的尊敬,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更是另眼相看。 秦三来的时候臻儿还没有出生,他是看着臻儿长大的。秦三陪伴臻儿的时间要比经常游学在外的徐谨多得多。不知不觉之间,他早把保护和教导臻儿当做自己的责任,而臻儿也把秦三当做长辈尊重,当做榜样模仿。 “秦三叔?”臻儿见他出神了,不禁叫道:“是不是又想家想三婶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臻儿会孝敬你,臻儿好好学本事,长大了给你报仇。” 秦三听了心中百感交集,半晌才说了句:“好孩子,三叔没白疼你。只是报仇与否是三叔自己的事儿。三叔只愿你好好的长大,守着家,读书耕田,孝敬父母,再找个好媳妇。不必受亲人离散,颠沛流离之苦。”接着又默默地拍了拍悟儿的肩膀,郑重的说道:“三叔希望你永远用不上我教你的东西。” “啊?为什么希望永远用不上三叔教的东西?我可喜欢学了,比娘亲和阿姊的课业有趣多了。我学成了以后看大堂兄还敢说我爹爹的坏话。”臻儿自动忽略了秦三的前半段话。 “忘记拜师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三叔的了?”秦三的语调有些严肃起来,“三叔教的东西只为保命,不为炫耀。”说到这心中有些悲凉,想到:“况且,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功夫再好也没保不住家人性命,还是亡命天涯啊。” 在仿若世外之地的徐村久了,秦三仿佛已经再世为人。一切惨烈的争斗和鲜血,愤怒和不甘似乎都淡忘了、远去了。即使偶尔想起,也有一种不真实的恍若隔世之感。毕竟,再是心有不甘又能如何。秦三不觉的咬紧了牙关。 “记得牢着呢。”臻儿嘴上痛快地答应着,哪里懂得秦三的悲叹。他只知道最有意思的是秦三叔教他的掷石子儿和一种叫“心法”的呼吸功法。每天他都在练习,怀里也总是装着几个小鹅卵石。娘亲和阿姊看到也只以为是男孩子淘气罢了。他是男子汉,要一诺千金,答应了保密自然就会做到。更何况这种有了自己小秘密的神秘感和神圣感让臻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虽然秦三多少有点锦衣夜行般的小遗憾。 “我知道。‘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嘛。这个必须知道的。我…” “这又是哪儿听来的。”秦三赶紧插话道,倒是不再去纠结自己的过往了。 “我正要告诉你的啊。家姊的话本上说的……我知道我知道,又是阿姊的话本,哈哈哈。可我就喜欢阿姊每天晚上给我讲话本。娘亲也老说听了话本我会睡觉不老实,做怪梦,踢被子,可是我没有话本听就会睡不着觉的……” “臻儿呀,臻儿”看着臻儿满脸纠结的萌萌样子,秦三叔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中陈年的阴霾却散开了不少。臻儿就是有让人瞬而忘忧的本事。秦三叔慈爱的目光落在这个早慧聪颖,心地善良又容貌俊美的小小少年身上,这个美好的生命在他坚硬的心底带来一股暖流,他不由得默默的念道:“愿臻儿能在能在父母长辈的庇护下安稳一生。” 两个人说着话,不觉已经出来林子。转过一个弯路,徐村在已经是遥遥在望。忽然听到一个童声慌张地大喊:“救命,救命啊。”破了音的喊声里还夹杂着哭声。 第三章 你的本事我都想学 秦三略一停顿辨别了方向,两下子就卸下背上的负重,抽出腰间的大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臻儿也有学有样,卸下竹背篓,跑着跟了上去。 转过路边的灌木丛,看到不远处的一颗大槐树下的两个小小身影。臻儿一眼就认出了正在手足无措哭喊着救命的女孩,是邻居徐五婶儿的大女儿春暖。那大树下坐着的那个就应该是弟弟冬子了。听名字就可以猜出来,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冬天生日,一个春天诞辰。 巧的是他们俩和臻儿姐弟年龄相仿,从小一起玩耍长大,感情甚厚,族内的一干堂兄弟俱不能比。徐五婶儿的男人跟着徐二老爷的次子徐诚,在外打理徐家生意,也是常年不在家的。所以两家女人们也总是互相照应着,帮衬着。 秦三大步抢先赶到树下查看冬子。臻儿则小腿紧着倒腾,嘴里还大声回应着:“春暖姊姊,春暖姊姊,别怕,我们来了。”等他看到了冬子的样子,立时木在了那里,小手捂在了嘴上,眼睛瞪得滴流圆。 只见冬子身子倚在树干上,半个头杵进了胸腔里,耳朵好像是长在肩膀头上了。身子一抽一抽的,似在哭泣,却只听得见类似“嘶嘶”的声音。秦三却不见着急,仔细检查了一下,转头问春暖:“从树上掉下来了吧?” “嗯嗯,大头冲下摔下来,把脑袋砸进去了,就剩下一半了。怎么办啊,三叔。弟弟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呜呜呜…我说不让他上树,他就是不听,非要上树掏鸟窝。呜呜呜…” 秦三得到了确认,不再多说,在冬子双肩和胸口上点按几下,然后一双大手放在冬子两耳处,也不见他怎样使力,只是略一向上,“噗”的一声,冬子的小脑袋已经被拔了出来,好像只是拔出一只大萝卜那么简单。 三个孩子都惊呆了。半晌,春暖才哭喊着朝弟弟扑了上去。秦三忙叮嘱道:“小心点儿。回去后普通起居坐卧都没问题。但是三日之内就不要再疯玩儿了,要在家里静养。” 臻儿也觉得自己又能动弹了,见小姊弟两个哭在一起,连忙上前拉住冬子的手安慰道:“没事儿了,没事了。还痛吗?能动了吗?以后再爬树可要加倍小心啊。最好和我一起爬,我可以保护你”听得秦三和春暖一脑袋的黑线。 “谢秦三叔救了弟弟。”“谢秦三叔救我。”冬子声音沙哑,总算又能说话了。姊弟两个忙不迭的道谢。春暖还要拉着冬子磕头,秦三连忙出言制止。 秦三道:“是你们幸运。这树下满是腐叶,泥土松软,要是撞在石头上,头破血流还是小事,若是伤了脑子,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仗着身材高大,抬手在高处折了几根新出的嫩枝。他先在冬子项上比了比,手指灵活动得飞快,一会儿就编成了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网状的东西。 在几个孩子诧异的眼光中,秦三抽出腰间的汗巾子,包住了这个东西,用它围在了冬子的脖子上,最后用两头多出来的汗巾子系牢了,又试了试松紧,对小姊弟道:“好了。以后三天都要带着。” 冬子不知所措,皱着眉头答应了。 “哈哈哈,你看起来像个木偶人一样。”臻儿觉得好玩,笑着拍手道。 “秦三叔,这是什么啊?”看着弟弟愁眉苦脸的样子,春暖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个是帮助固定用的。冬子虽然没大碍,但是毕竟伤了软骨。这样子省得他淘气不小心再伤了自己。” 臻儿立马放过了冬子,一手拉着秦三,满眼的崇拜:“秦三叔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秦三叔还学过医吗?秦三叔什么都会啊。秦三叔这个我也想学。还有这个嫩枝编的的东西。要是下次冬子再从树上掉下了,或是别的什么人从树上掉下来,秦三叔又不在旁边,我也可以救他们的。哦,我想起来了,这个就和上次二管家的狗折了腿,用木板固定是一个道理吧?秦三叔……你的本事我都想学。” “对对对,好好好。臻儿聪明好学,保证一学就会。”秦三应对着,心中暗暗叹服臻儿说话的本事。不管他如何喜爱臻儿,有时也会感到头大呢。他看到姐弟俩脚边各有一小堆柴火,都是在小树林里拾的掉在地上的小树枝,赶紧借题岔开话题问道:“今天捡的柴火可是不少。拿得回去吗?” “今儿个是慧娘婶婶的生辰,娘亲说多拾点,要给慧娘婶婶多做几个菜。”冬子抢着答道:“我也是想掏几个鸟蛋给慧娘婶婶。” “好孩子,你慧娘婶婶没白疼你。” “你想给娘亲掏几个鸟蛋做生日是好事。但是书里说:春季万物生发,百兽繁衍后代,不应该……” 正说着,“铛…铛……”远处传来了悠扬的钟声,打断了臻儿的引经据典。那是东面山腰上尼庵清净庵早课的时间到了。这钟声远远的响着,在山谷中回荡着;既清晰可闻,又不呱噪烦扰。大部分徐村的人没见过西洋钟是什么样子,都觉得靠着这钟声算时辰不比那西洋玩儿意儿差。这钟声还可以示警,毕竟庵中都是女尼。但是本地民风甚好,大家都拐着弯的攀得上亲戚,少有外来人口。所以从来没有用到过。 秦三看了看他们脚边的柴火堆,又抬头看看天色,道:“你们天不亮就出来了吧?这些柴火也差不多了。”说着俯下身去,一双大手三下两下把两堆柴拢做一堆,拿麻绳捆上,拎起来就走。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路上。 臻儿全然忘了刚才的惶恐,兴奋地给小姐弟看他的猎物:“冬子春暖姊姊,看我抓到了一只肥兔子。” 那姐弟两个都上近前来看,异口同声地赞道:“好肥的兔子。”尤其是冬子,眼中满是羡慕和崇拜。 “下套子套住的。是秦三叔教我的。我的运气也好。秦三叔说春天的野兽很少有这么肥的。我一下子都逮着个又大又肥的。”臻儿骄傲地答道。看到冬子的样子,臻儿拉着他的手道:“以后我也教给你。你一定也能抓到的。” “可是山里有狼……”冬子的娘从来只让他们在村子附近拾柴。 “没关系。我保护你。”臻儿拍着胸脯说。说罢又觉得有些说服力不够,补充道:“现在秦三叔可以保护我们。再过几年我自己就可以了。比如你要是再从树上掉下来,我可以接着你。” “别再掉了!”秦三和春暖异口同声。 “真的?太好了。”冬子对臻儿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他开心地抓住阿姊的胳膊:“我也可以去给娘亲和阿姊抓肥兔子打牙祭了。哦哦哦。”摇得身量纤细的春暖几乎站立不稳。春暖赶紧止住他:“别摇了,我看着都害怕。脖子刚好呢。” 说着话,秦三已经把柴火都捆在了一起,甩在他宽厚的背上。然后他一手拉着臻儿,一手拉着冬子,对着春暖道:“回家。” 春暖看着秦三背上小山一样的柴火,嘴巴张着半天没说出话来。见秦三已经拉着两个男孩子转身走了,赶紧提着裙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耳闻狗吠鸡鸣,眼见炊烟袅袅,雾霭散尽,旭日初升,徐村已经清晰可见。 **************** 本书涉及到的武功医术什么的,很多都是身边练武的朋友口中他们先辈的事情。不会太太太违背物理定律。内功在这里会有,但还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儿,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神龙首尾皆不见。毕竟张三丰只是传说,太极拳为世人所知不过是清朝的事儿哈哈。 臻儿:三叔的本事我都想学 秦三:拿票来换,收藏也可 谢谢了。 第四章 书儿的见识 徐家小院里,慧娘和书儿俩个正说着话,就听到臻儿欢快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娘亲,阿姊,我们回来了!” “弟弟和秦三叔回来了。”书儿欢快地说道。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就要出去。慧娘忙拉住她吩咐道:“他们两个肯定天没亮就开始赶路了,这会儿子一定饿了。你先把锅里那三个鸡子儿拿去让他们垫吧垫吧。这锅马上就蒸好了,我忙完了就出去”。 书儿应了,拿了两个小碟装上鸡子儿开门出去。她先跟秦三打了招呼道了乏,把小碟放在院子里的圆石桌上。秦三这边熟门熟路地把小山一样的柴火靠在墙根,劈好的木柴和引火的树枝分别堆好,猎物挂到厨房的外墙上,还趁着背过身去的功夫迅速地整理了一下上衣的交领,抹擦了两下头发。 “秦三叔别忙活了。快来坐下歇歇,喝口热水吃点东西。”书儿招呼着请秦三坐在竹椅上。臻儿急着拿他套到的兔子给慧娘看,被书儿一把按在竹櫈上:“先洗手,好好陪你秦三叔坐着。” 臻儿把手藏到了背后,看着阿姊嘻嘻的笑着,就是不主动去洗手。 那边秦三闻言,赶紧把刚磕了个缝儿的鸡子儿又悄悄地放了回去。书儿拿了个铜盆和一壶水,秦三忙道:“我自己来就好”。书儿早拿着水壶等着,笑道:“秦三叔不许客气,手。”秦三只得乖乖地伸出手来,让书儿帮着浇水,他自己仔细地洗了手,还清理了指缝。 秦三洗完,接过水壶把剩下的水倒入盆中拉着臻儿洗。臻儿把自己的两只黑爪子在盆里晃了几下,嘴里尤自说个不停:“阿姊阿姊,你猜我是怎么抓到那只兔子的?那野兔可肥了,比一般秋天的野物还肥…我这次下的套子完全没有让秦三叔帮忙哦,从选材,做套,设饵…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三叔说我现在自己进山几天也饿不死了……当然当然,我不会自己瞎跑的。不能让娘亲和阿姊担心不是。阿姊,你好长时间没和我们上山了。早上山里和平时又不一样,阿姊你要是也在那儿就好了,下次我带你一起去吧……” 臻儿说着话洗好了手,还要帮阿姊把铜盆里的水倒了。书儿推开臻儿的手笑道:“你这个小话唠,少说两句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来,我看洗干净了没。” 看着臻儿指头缝里黑乎乎泥,书儿眼睛一瞪,在他肉乎乎的手掌上作势“啪啪啪”打了几下,又拿起猪鬃刷子给他刷了起来。 臻儿夸张地大叫:“好阿姊,亲阿姊,饶了我吧。”一边还对着秦三挤眼睛。 “这么脏的手指头,也不怕把虫子吃进去肚子里。”书儿显然是听惯了的,也不理会他做戏,待到洗刷得满意了,径直告诉臻儿:“还不快帮秦三叔剥鸡子儿。” 臻儿应了,拿起一个鸡子儿就剥。秦三想着归拢一下石桌上的东西,看见一本翻开的书扣着放着,便拿了起来,看是一本“唐传奇新编”。臻儿十分狗腿的告诉秦三叔;“阿姊最爱看的话本,昨天还给我讲刺客千里之外取仇人之头的故事呢,她就喜欢高来高去的游侠儿故事。还有‘酉阳杂俎’,好多鬼神故事呢。” 书儿那边听到,放下手里的水盆笑骂道:“你个小鬼,明明是你喜欢那些杀来打去奇奇怪怪的故事好吗。是谁每天缠着我,说书里生僻的字太多,读着不顺当,不过瘾,非要让我讲给你听。” 臻儿被揭了老底,也不在意,嘻嘻一笑道:“我也可以给你讲三十六计的故事,里面也有美人哟。” “呸!你小小的人也懂什么美人,再说那是美人计,是计。”书儿笑骂道:“秦三叔给讲给这个可不是让你打趣阿姊的。”书儿又记得秦三叔好像是识得些字,却是没读过书的。不禁奇道:“秦三叔又是在哪里读到的呢?我也想借来看一看呢。” “啊,是说书的,听说书的讲的。”秦三含糊答过,岔开话题反问书儿:“那么书儿喜欢的是什么呢?” “哼,秦三叔每次都这样。反正我也不多问了。”书儿显然听多了秦三如此搪塞,也去不在意,接着说道:“那些书里的侠士都说是重侠义,轻生死。可我总觉得他们也太轻贱人命了。为了给他们所效命之人信守诺言,不负使命,保守秘密,往往就是杀人太过,最后连自己都杀了。可是很多死于他们刀剑之下的人也就是个车夫,婢女甚至路人什么的,并不知情,糊里糊涂的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许只是贱民百姓,可也是父母生养,成人不易。我虽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子,也知道舍身取义的道理。只是舍自己的生倒也罢了,随便把别人的生都舍了又是什么道理,哪门子的‘义’?” “好见识!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是一般的见识了。这世上有多少自诩为豪杰英雄的人物,为了一己私欲而血流成河的?即使是正义之战,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朝代兴亡,百姓皆苦。真正的勇士,是不计个人名节,不存功利之心,一心为普劳大众,升斗小民的身家性命打算。只是这样的至诚君子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啊!哎……那你为什么还喜欢看呢?”秦三叔不解的问。 书儿略一思索便答道:“这些杂书都是外祖父留下的,我也没得选择。再说我们女子生来就被拘束在这四方天里,大概只有书里的侠女才可以来去自由。如果是我来写这书,倒是更喜欢红线女盗盒止刀兵这样的故事,只是既然红线女有来去自由的本事,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做薛嵩的义女呢?”说着眼光望向碧蓝的天空,一丝心有所向之情溢于言表。书儿本来的名字是淑儿,贞静贤淑之意。因为喜欢看书,自己要改作书本的书的。女孩子名字本就是有个叫的就行了,徐谨慧娘就由她去了。 秦三看着这个虽然身量未足,却是颇有主见的少女,若有所思……忽然听到有个稚气的童声捏着嗓子说:“这孩子,不喜针线女红,只要是带字的就喜欢。哎……” 抬眼看去,原来是臻儿模仿着慧娘的口气,边说还边用手点着书儿,连面上责备中带着慈爱的表情都像个五六分。 书儿一张白玉无瑕的小脸微微一红,却也不恼。她抓过臻儿的小手指头,转过去点在他自己的额头上,道:“那也没耽误给你做虎头鞋啊。再说阿姊‘女诫’,‘女训’可是先背过了的。你把文武功课都做好了,自然也可以去找冬子他们玩儿去。” 慧娘因要做绣活,要保持手指透细嫩光滑。平时除了洗洗涮涮实在没有办法,但凡做粗些的活都要带着细布手套。过去做鞋子大都是求助邻居徐五婶儿的。书儿六七岁上开始学针线,心灵手巧的她没用多久就可以给家人做鞋子了。只是书儿不喜刺绣这种太细太费工夫的活计,慧娘试着教了她几次都不成,也就由着她去了。 ************ 月票,收藏,多多支持爱看书的书儿小姑娘。 开篇很多铺垫,本人也很喜欢这种娓娓道来的种田风,节奏会有些慢。性子急的朋友可以先收藏,养肥了再看。 第五章 艺多不压身 这功夫厨房门开了,只见慧娘端着个木托盘出来,托盘上是两大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一小碟酱瓜,几个新出锅的蒸寿桃。托盘挡住了慧娘的视线,她得侧着身子才能看清楚台阶。书儿连忙提着裙子上了台阶,去帮慧娘;秦三站过来到台阶旁,手微微虚抬着,随时准备接应;臻儿则把石桌上的杂物归拢了一下,好让慧娘放下手中的东西。 慧娘笑着对书儿说:“不用了。娘亲每天这么走,早习惯了。”说着小心地一步一阶的下了台阶,把托盘放到石桌是,一边招呼秦三和臻儿坐好。她先拿了一个寿桃到秦三的碟子里:“秦三哥辛苦了。又带着臻儿去山里野营,还带回了那么多野味和柴火。你可要多吃点儿。” 秦三没有去拿吃的,反而一本正经的对慧娘道:“嫂子客气了。今儿个是嫂子的生辰,徐兄又不在家,我过来帮点儿忙是应该的。”说罢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的深施了一礼,道:“祝嫂子仙龄永享,百福并臻。”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个红布小包,双手递给慧娘。 慧娘先福礼道谢,才两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截三寸多高,巴掌大小的黄杨树根。树根保留了天然的纹路,磨得光滑的表面还上了亮油。看着美而不妖,朴而不拙。慧娘虽然不知道这是个干什么用的,还是先道了费心。 见慧娘还没看出来此物的妙处,臻儿在边上有些猴儿急,几欲张口。秦三一手牢牢地按在他的肩上,一边笑着对慧娘道:“嫂子再仔细看看。” 慧娘听了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树根中间好像有一道缝,她略一用力,竟是可以开合的机关。她小心地把上下两截分开,发现原来是个盒子,里面装着淡黄色油膏样的东西,只觉淡淡的幽香缓缓漂浮起来,甚是好闻,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秦三解释道:“这是一个黄杨树根挖空做的盒子。我正好前些时候打了只獾子,熬了油脂,按照北边的方子配了这个。冬天护肤最好。就是治疗烫伤什么的也比买来的强些。” “熬的时候我也在啊,我帮着看火候来着。”臻儿总算得以开口。 书儿接过盒子来,盖上是严丝合缝浑然一体,打开则幽香阵阵扑鼻而来。不由得赞道:“这就是娘亲说的大巧若拙吧。秦三叔真是无所不能啊。这个机关好棒啊。” “三叔说要教我怎么做了。阿姊的生辰在七月。到时候我给阿姊也做一个。”臻儿热情地表示。 “我说教你了吗?”秦三道。 “秦三叔,你不是说考虑考虑吗。你说的‘考虑’最后都是可以的意思啊。”臻儿耍赖道。 “哼,那还是老规矩。不许半途而废。”秦三绷起脸道。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臻儿说着抬起了小手,跳着和秦三击掌明誓。 “好。跟着秦三叔好好学。阿姊先在这里谢谢三叔和弟弟了。”书儿把手里盒子放到石桌上,对着他们两个行了福礼。两人都连说“不敢当。” “当得,当得。”书儿说着话,用指尖从盒子里挑了一点油脂出来,拿起娘亲的手帮她抹在手上,还细细地把指尖周围都擦上后,把鼻子凑到慧娘的手上,深吸了一口气,赞道:“真好闻啊。秦三叔用的什么香料啊?” 秦三闻言有些窘迫,他可不想表功说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易得之物,又不能随便编个什么。何况他的小徒弟已经预定好了课程。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等他教给臻儿时,可得想法用香料铺子里能买到的东西来替代。不过好在他脸黑,也看不大出来,只含糊地道?“这个,说来话长。改天细细说给你听。诶,臻儿,你的礼物呢?” 臻儿等了半天可算又得到了机会显示他的“战绩”:“娘亲,娘亲,我前儿个下的套子套到了好肥的一只野兔子,给娘亲做生辰礼物。”说着指着台子上的猎物:“就在那儿,娘亲快看。还有秦三叔打的两只野鸡。” “多谢秦三哥了。”慧娘先谢过秦三叔才对臻儿说:“多谢臻儿。好大一只兔子。臻儿了不起呢,渔猎之道可是入门了?” 臻儿答道:“入门还不敢说呢。但是母亲生辰的孝敬可以不假他人之手了” “还不假他人之手呢,难道不是你秦三叔手把手的带着你做的?”说着见臻儿竟有些脸红了,自觉有些太过严厉。忙又夸到:“为娘多谢臻儿的一片心意。”顿了一下又道:你肯和你秦三叔多学本事是好事。所谓‘学海无涯苦作舟。’你既答应了你秦三叔不半途而废,就一定要做到。为娘很愿意你能在读书之余,也学些渔猎甚至杂学,须知糘檣渔猎乃至商贾买卖皆是学问,万不可做个只读死书的。何况所谓的杂学又可以强身健体,开阔眼界,坚定意志。艺多不压身啊。” “嫂子好见识。”秦三不由出口赞到,“世人多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话虽然不错,可若是没有生活经验的积累,不知世俗人情,糘檣艰难,又如何能做到学以致用,经世济民。就算是高中头榜的才子们,外放了一方父母官,却因不通实务而被如油小吏玩弄于手掌之中的可不鲜见。再说上京参加春闱的举子,路上被疫病耽搁的有之,被强盗毛贼打劫的亦有之。即使顺利进了考场,三天吃住都在里面,因身子弱而功亏一篑的每科都有啊。” 臻儿听得几乎瞪圆了细长的丹凤眼:“秦三叔也好见识!” “啊……啊……,我也是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又见慧娘和书儿打趣的眼神,神差鬼使的补了一句:“我一到这里就爱胡说八道。” 慧娘一个不防和书没崩住脸,笑出声来,书儿则是捂着嘴,转过头去,只见她肩膀抖得厉害。臻儿更是跳着脚嘎嘎地笑个不停。秦三见此情景,自己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除了懵懂无知的儿时,大概只有在徐家村的日子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了。一时徐家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正说笑着,忽然门外有人高呼:“慧娘妹妹,秦三兄弟!我来也!”那声音中气十足还打着颤儿,居然立时压住了院子里的笑声。众人的眼光皆看向大门处。 ************** 收藏票票也是多不压身啊。 第六章 欢乐的徐家小院 梅娘和书儿听到那声高呼,忙站稳了身形,却更收不住笑了。臻儿对着大门口,好似戏台上御前威武的大汉将军一般高声宣布:“徐五婶儿到!” 话音未落,只见影壁后面已经转出了一个丰满壮实,圆脸宽肩的妇人,正是春暖和立冬的娘,邻居徐五婶儿。只见她健步如飞,足下生尘地进了院子,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把抓住秦三的双手,颤声道:“秦三兄弟,你救了我们家冬子,你救了我们家冬子啊。他要是有个好歹,他爹回来我可怎么交代啊!我们家只有这么一个男娃,是我们的命根子啊。这他要出了什么事儿,我也活不得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徐家母女不知所云,面面相觑。秦三则是囧得不行。这徐五婶儿本来个头不高,身材丰满的她不免显得四肢更短。此时她使劲拉着秦三的双手,不免拉得就太近身了些。 慧娘和书儿同时严厉地看向臻儿,异口同声:“说!”。 臻儿“啊”的一声,一拍额头,叫道:“我竟忘了和娘亲阿姊说了。你们不知道刚才冬子有多凶险,那样子吓死个人。春暖姊姊都吓得不行了,一个劲儿的喊救命。秦三叔就没害怕,我跟着秦三叔也没害怕……秦三叔真是了不起,就那么一下子‘噗’的一声就给拔出来了。我都不知道秦三叔还有什么不会的,这个我也要学的,已经和秦三叔说好了……” “打住!”慧娘道。 “说重点!”说话的是书儿。 事实证明,当臻儿集中精神做一件事儿的时候,效率还是相当高的。只见他敛了眉飞色舞,一本正经的小嘴吧啦吧啦,三言两语的就把事情条理清晰地回溯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亏了秦三兄弟了。”慧娘一脸的如释负重,拍了拍胸口道。书儿嘴角带笑,也点头称是,顺带的白了臻儿一眼。臻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这边秦三嘴上说着不用谢,一边想要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被紧握着的双手,没想到竟没有松动半分。他心里有点急,又不好使大劲儿过于明显,正在左右为难,好在徐五婶儿听到慧娘说话,放了他手,转身又抓住了慧娘拉到自己身前一寸:“要不是你们把他秦三叔带回村里,今天我儿遇险又有谁来救呢。可见好心有好报的。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啊。” 慧娘纤细的身板被她猛地一拉,几乎正撞在一座小山上。她不动声色的略往外推了一点,仿佛是在说不敢居功,口里也道:“五嫂子这样的话,可是见外了。让我们如何敢当?再说邻里之间本应守望互助…” “是是,慧娘妹子总能说出大道理来。不像我是个睁眼瞎……可是我心里明白啊。上次我们家的耕牛让人偷了去,就是秦三兄弟就凭着地上的两滴血和乱七八糟的脚印儿就把牛找回来了,还抓到了偷牛贼。”徐五婶儿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儿。 “那是码踪之术。”臻儿跃跃欲试地插嘴道。 秦三立时瞪了他一眼,唬得臻儿一缩脖子,把小嘴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 这边徐五婶儿继续感慨万分的摇着慧娘的手道:“臻儿说得对。就是嘛嘛都行啊。慧娘妹子你说,秦三兄弟他怎么就那么能耐呢。又能找牛,又能打猎,又能救人。还有泥瓦匠也会……” “那不过是些治跌打伤痛的手段罢了。五婶子,诚爷已经回来十来天了。徐五兄也快到家了吧?”秦三试图改变话题。 这徐五兄自然就是五婶儿丈夫,叫徐五却并非行五,而是生下来时只有五斤,因此得名徐五斤,取五的谐音得大名徐务。小时候身子弱差点养不大,如今出息了,跟着徐立嗣的二儿子徐诚经商跑货。人长得瘦小精干,就喜欢五婶这样的丰满壮妇;再加上他常年在外面当差,家里也还真得五婶儿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才镇得住。所以徐五夫妇真可谓是相得益彰的绝配了。 谁知徐五婶儿听了放开了慧娘,又抓住了秦三:“是啊。你五兄也要回家了。他回来听说了这事儿,还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呢。兄弟,你总是这样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啊。我们大家看着给替你着急。你告诉五嫂子你想要个啥样媳妇,我就是走遍这方圆百里十里八村也要给你说来一个。” 这回秦三可真成了红脸关公。外面的人如何打趣他并不在意。只是当着徐家母女和自己的小徒弟说这些,却让他很抹不开面子。 他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几个人的反应,见慧娘几个都笑着点头表示赞同。这本也是他们一直想为秦三做的。臻儿对着书儿直挤眼睛,书儿则是一本正经地对徐五婶儿叮嘱道:“一定得是个像五婶儿那般好的,尤其是得和五婶儿一样会烧得一手好菜的才行。” “哈,书儿还敢打趣你五婶子了。”徐五婶儿闻言放开了秦三,反过来拿书儿打趣:“我们家春暖比你还小近一岁呢,去年可就把亲事定下来了。要不然,让五婶儿也帮你寻个好人家。五婶儿保证得比比春暖的还好。” “五婶儿!”书儿羞得耳朵都红了,脸转向一边道:“我再不理你了。” “别的啊!”五婶儿见书儿的窘迫样子,才想到秦三也在这里,可不比娘们几个关起门来玩笑。赶紧又哄书儿道:“书儿最好了,书儿是五婶儿的乖侄女。今天五婶儿烧几个拿手菜给你赔不是。不过你说的对,说道烧菜,我还真能把着高帽子戴上一戴……烧菜?啊!哎呀!我灶上还烧着汤头呢。” 徐五婶儿也没工夫管秦三的亲事了,赶紧告辞:“啥也别说了。慧娘妹子,秦三兄弟,我这就回去接着做寿面,配上老母鸡做的汤头,再加上我家那口子从西边儿带回来的藏红花,配上绿绿的嫩野菜叶子,窝上荷包蛋,包你们吃的欢喜。走了。” 说罢只在慧娘肩上一拍,也不等众人回应,掉头就走,脚步隆隆,瞬间消失在影壁后面。慧娘被她掌风带着,晃了两晃才稳住。本来大家还有些面面相觑,这时一只体型硕大,五彩羽毛的芦花大公鸡“喔喔喔”的叫着,威风凛凛地追着徐五婶儿的背影而去。接着就听到隔壁大门那里传来徐五婶儿的大嗓门:“哎呀,你们家的芦花将军又跑出来了!这个畜生,又叨我屁股……去,去,别跟着我!” 书儿再也绷不住,笑得弯了腰。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臻儿笑:“臻、臻儿,你的芦花将军是只飞将军啊!哈哈哈。” 秦三憋着笑,赶紧跑出去抓鸡;臻儿也跟了出去。他因为笑得太厉害,几步路跑得东倒西歪的;慧娘原本还好,待听到隔壁院子里一阵子的鸡飞狗跳,也不由得绽开了笑容。 待到秦三和臻儿回来,把“越狱”的芦花将军关回后院的鸡舍,院子里才好不容易回复了平静。 臻儿忽然道:“也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得病,要是以后做了官会不会也受小吏的欺负……”说着一张小脸愁得几乎皱成了一团。 几个人诧异地看着臻儿,心说这又是唱的哪出?还是秦三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自己刚才的话让臻儿担心了,想着刚才的话自己都忘了,这个小脑袋不但还记着呢,而且连将来还没影儿的事儿都联想到了。 臻儿严肃的样子实在是可爱至极,让人想掐着他的两个小脸蛋揉搓几下子。可小家伙满脸的认真和忧心又让秦三心有不忍,只有赶紧安慰道:“你爹爹是文曲星下凡,有天上诸神护佑,怎会有事。”安慰过臻儿又向慧娘温声说道:“徐兄弟上次来信报了平安,说是已经到了京城安顿下来。现在已经过了放榜的日子。算计着也就这几日就该有喜信了,” “多谢秦三哥吉言。”慧娘心中虽然担心,仍是体贴的止住话题:“哎呀,光顾着说话,粥都凉了。我再拿进去热热吧。臻儿,招呼好你秦三叔。”又对秦三道了失礼。说是晚上野鸡和兔子做好了让臻儿给他送过去。说罢自己端了托盘,招呼书儿拿了台阶上的野味一起进厨房忙去了。 秦三一边吃饭一边心中暗赞慧娘知书达理,贤惠能干。徐谨不在家,慧娘则做到了既不失礼数,也不违礼教。臻儿被她教导的已经小小男子汉的样子,替父亲支撑门户了。想到此处,慈爱的目光落在这个早慧聪颖,心地善良又容貌俊美的小小少年身上,这个美好的生命在他坚硬的心底带来一股暖流,他甚至想到:就这样也挺好的。就和徐村这些善良的朋友们一起,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也可以吧! *********** 只要有票票有收藏,平凡一生也挺好啊。。。 第七章 徐家大院的荣光 徐村东头最大的一片宅子当然就是徐家的祖宅。中间的老宅住着徐家族长徐老太爷;西边是大房,东边是二房。西北角是祠堂,东北角则是徐老太爷守寡多年的小女儿徐立贞的暂居之所。总之,这一大片占地宽广,房舍连绵的宅院里,住着除了庶出的徐谨之外的所有徐家人。 书房后面的暖阁里,徐老太爷坐在硕大的书案后面的太师椅上,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双目微合,似乎有事颇感困扰。暖阁只有一面朝东的窗户。春天早晨的阳光没什么热度,正懒懒地照在在靠墙的一排书籍满满的书架上,粉墙上,青砖地上,也在徐老太爷的脸上印上了如意回纹的窗棂影子。 在黄梨木的大书案上,堆满了文房四宝和书籍信件,杂而不乱。太师椅右侧有一只铜炭盆烧的正红,热气蒸腾着,看得见浮尘在透窗而过的光线中清晰地飘飘浮浮。这里是徐老太爷在春寒湿冷天气里最经常用的屋子。 只听徐老太爷喉咙深处咕噜咕噜几声,突然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紧接着一口痰咳了出来,傍边有一双手及时的端过一只痰盂,徐老太爷吐了痰后,又递来一条帕子,然后是一盅温水,伺候着他漱了口,最后是一杯茶水。徐老太爷总是清了嗓子,才又倚在椅子背上,安静下来。 “父亲的痰疾还是不见大好啊。”说话的是徐家二爷徐立嗣。房间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他亲自端茶倒水,照顾老父亲。 待徐老太爷好不容易舒缓些了,徐立嗣有些忧心地劝道:“父亲还是少用些旱烟吧。往年开春的时候,父亲已经咳得不厉害了,痰也清爽了。可是这都四月里了,父亲还是咳得这么辛苦,儿子看了心里也难过啊。” “咳咳,咳咳咳……就是一早一晚咳得重些罢了。”徐老太爷咳嗽着,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的孝心。我已经少用了好多,不碍事。你先别说话,这会儿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徐老太爷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毕竟用了大半辈子的烟叶子哪有那么容易放下的。 “咳咳……想我徐家世代书香,耕读传家。我们这一支自曾祖时迁徙自此,连续三代皆是单传,子息不旺。好在先辈们都不负父辈期望,连续科场折桂,代代皆有官身。” 提到先祖,徐老太爷不由得挺直了脊梁。话音落后,却是一声叹息,身子又有些佝偻起来。 “哎!只是虽然科场高中顺利,朝中官运却阻。我当年放了个北名府附郭的知县。任我如何小心谨慎,勤恳敬业,却还是屡受上官的责难和同僚的排挤。功劳是府尊大人的,错误却是要我来做替罪羊。文有知府,武还有总兵。文武虽然互不隶属,但是北名府地处疆界,有守边之责,安全多要仰仗武人,是以武将多跋扈。我受不过,终是早早的致了仕。如今你们老大谦儿也做了知县,虽无附郭之累,却困于穷乡僻壤民风刁蛮之处。我这个做祖父的心中无时不为其担心忧。然路途遥远,竟是连一封平安家书也不易得啊。哎……”徐老太爷说着话把手中一封握得出了皱的书信放到了面前的黄花梨的书桌上。 “难道是谦儿来信了?怎么只有写给父亲的?”徐家二爷徐立嗣压住心中疑惑,还是先恭谨地回道:“正如父亲所言,我徐家代代都有高中出仕之人,这在世家大族都是难得。自父亲担当了族长以来,家族人丁兴旺,族产倍增,更兼几十年来大力发展族学,有教无类,成绩斐然。谦儿有祖宗保佑,父亲教导,将来必然是个有前途的。父亲自不必过于为之忧心。现在就连徐谨一个庶子都能去得了京城,如果有幸高中了,谦儿在官场上也有了互相扶持之人。再说,咱祖上辉煌的时候还曽出过阁老,尚书。如今徐家子孙兴旺,谦儿也进了官场。大房的徐谨这几天也该有消息了吧。父亲切勿忧思过甚,我徐家子孙能重振先祖风光日子不远了。” 徐老太爷口中的谦儿是二房徐立嗣的长子徐谦,三年前高中了二甲一百二十五名。 虽然徐二老爷极力举出了徐家的种种兴旺之象,以慰父心,可徐老太爷还是闭目不语,眉头紧皱。他的手指在太师椅裹着貂皮套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心中思潮起伏。 徐家高曾祖迁徙到此时,几乎是白手起家,其中立足创业之艰难自不用说。更难的是子嗣不旺,几代以降一直到如今的徐老太爷都是单丁独男。徐老太爷清楚地记得,他幼年过年祭祖的时候,他的祖父父亲都颇有伤感之意。皆因人丁不旺,太过冷清之故。 他如今最为自得的就是育有两儿一女。两个儿子又给了他四个孙子,连带着重孙子孙女,这只徐氏偏支自他起子孙满堂,以后也一定会是家业兴旺。 他的小女儿徐立贞因年轻守寡,婆家无人,便带着独子张继业来投奔他。十几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被父亲兄长百般呵护的幺女也成了两个孙子的奶奶。长子张承志刚在边军里升到总兵之职,长孙张虎斐早就随父亲从军历练,小小年纪已经累积军功升为偏将了。 想到寡居多年的小女儿,徐老太爷心中叹息。徐立贞的亲事是他在任上时一手操办的。女婿为国捐躯,他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内疚。当初也是被打压的狠了,让他激愤之下走了偏道,想在武将那里寻找同盟……哎,性格外柔内刚的小女儿总是安慰他说从不曾怨过悔过。每每提起先夫,总是感谢父亲给她寻了一个真男儿,大英雄做夫婿。又说上天垂怜,留给她一个先夫的骨血,此生足已。好在她总算也熬出头了。 她的长子张承志和长孙张鹰都在军中从基层开始历练,不畏艰险一刀一枪的杀了出来了今日的成就。虽然仍有女婿昔日的旧友同袍照应,但是军中重军功,不似文官集团容易文过饰非,弄虚作假。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勇武敢拼,有勇有谋,无论有多少旧日的情面也不会长久的。当然,那几只勋贵当道,烂透了的军队另做别论。 女儿的小孙子张鹏则立志科举,刚刚考取了童生资格,很受县里学究的看重。不但学问好,武艺也没有搁下。将来作为文官领兵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徐老太爷现在最喜欢过年过节做生日了。他高坐堂上,下面黑压压一屋子为他磕头拜年或祝寿的小辈,声音嘈杂震得螽斯振羽堂嗡嗡作响。看着这些小辈个个健康上进,他就仿佛看到了徐家的未来的荣光:“明年这螽斯振羽堂要扩建了。” 在此子孙绵延,家族振兴之际,徐老太爷不免常常回首自己和父辈当年在官场遭遇到的不公,也愈发的为孩子们将来忧心。他依然努力保持着和几个同年同僚保持着书信来往,逢年过节礼品不断,就为着可以继续关注这朝廷官场的各种明升或暗降,默默为孩子们思索筹划,以至于常常夜不能寐。 ************* 本书官制、军制多随明朝。考据派千万别认真。如果重名重姓皆是巧合。本文乃架空,平行宇宙这样想想就好了。多谢。 第八章 徐家大院的黑历史 屋里安静得只听得到那座坐地西洋自鸣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徐立嗣见他父亲陷入沉思,知是必有缘故,是以垂手而立,默默地等着父亲的下一步训示。 果然,徐老太爷突然睁开了双眼,却忽视了近在眼前的徐立嗣,而仿佛是在看向遥远的过去:“我们这一只自你曾高祖时迁徙至此。此地山多水多,可耕之地甚稀。你曾高祖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开荒垦地,凿石建屋,在这里扎下了根,立名徐村。接着曾高祖一路科考顺利,得了官身。之后附近便陆续有了携家带口来投靠的,甚至有县城那边翻山来投的。徐家一时也算是热闹起来。 看似一切顺利,形势如鲜花着锦一般的光景,却是风云突变。曽高祖突然毫无征兆的被言官参了一本,说是收受贿赂、纵仆行凶,罪名可是不小。好在你曾高祖为人谦和,处事大方,又曾刻意结交座师同年,才有人出头替他说话。万幸只是丢了官,返乡归隐。这也是他老人家独木难支啊。他在外为官,无瑕顾及家里,村里便有新投靠来的家人假借其名行不法之事。 你曾高祖以一人之力,难以周全,索性专心陶朱之道,为子孙后代谋求财富。徐家家业经你曾高祖以降,数代的积累,等到了我这里,已经颇有家底。虽然称不上大富之家,却也不须再为阿堵物所累了。”徐老太爷的双眼茫然地望着不知何处,说出的话仿佛梦呓一般。 徐立嗣看了他老父亲一眼,恭敬地回道:“父亲以前也和儿子说过。儿子不敢忘记先祖的不易,感念先祖的恩荫。只是…您老人家怎么想起说这个了?” 良久,徐老太爷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可知为何徐氏祖上曾经位列九卿,我们这支却是连个京官都没有,是为何故?” 徐立嗣知道父亲如此相问,必有缘故。想了想方道:“官场哪里是好相与的。我们家以前毕竟是人口单薄了些,在官场缺少相守相助的亲友,且不说升迁和肥缺,就是能做到趋福避祸都是不易。京官虽然不都是天子近臣,总是天子脚下吧。露脸升官的机会多,将来外放都是要升一级的,哪有那么容易得到的。华亭徐家朝中不乏阁老尚书,却似乎从未对我们是以援手,不知是何缘故?” “你虽然不喜读书,道理却还是懂得。能想到这一层显见是长进了。”徐老太爷开口回答他心中的疑问;“的确另有缘故。这其中的缘故从来只有族长才知道。小辈们要等进京科试高中之后才会告知。你是未来的族长,早晚也会知道的。今天我就告诉你,我们这支并不是奉命迁徙,而是被华亭徐家祖宅除名,撵出来的。” “啊!…”徐立嗣失声叫道,一瞬间竟觉得头冒冷汗,手足微微颤抖,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谦儿也知道了?他竟然连我这个爹都没有告诉啊。”刚才他口中还引以为傲位列九卿的祖上,转瞬间就好像都和他们这只澜江徐没了关系。 被家族除名已经是莫大的耻辱,官场受到打压的事实更让徐二爷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家族未来,子孙前途仿佛乌云压顶荆棘密布。 徐老太爷显然对这种反应并不陌生。稍一沉吟又接着说道:“你先别忙着怪谦儿,是我不让他说的。那边徐家最初并无人在吏部内阁这样的要害之处任职,对我们的打压也是有限。可惜我们支数不盛,人丁不旺,终是难以在朝中成气候。自先帝朝起,那边人才辈出,文曲星高照,居然又出了一个经任吏部尚书后荣升阁老的异才。我金榜题名之时,他正是吏部的侍郎。虽然还不主官,摆弄我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却是易如反掌。” 徐立嗣颤声道:“原来是这个缘故。父亲因仕途受阻,才不得不托病致仕的。只是数代之前的恩怨,难道竟是记恨至今吗?究竟是为什么?”至此他心中过去种种疑团和不满都有了解释,心道:“难怪家中虽然人丁单薄,却仍然家风严苛。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一妾。自己平时虽然在家里规矩,外面也是得空就稍稍放纵一下。好在没有像兄长那样惹下风流债。”又想到:“听说曾祖祖父都有姊妹嫁得不错的,却渐渐都断了往来,更不用说官场借力了。想是因为姻亲之家知道了什么,怕被拖累的缘故。” 徐老太爷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依旧缓缓道来:“为尊者讳的缘故,其中细节之处已是不甚了了。只知道是在娶妻择偶这件大事上,忤逆了长辈之意,又间接导致当时的主母,也就是曾祖的母亲病逝,更让家族颜面蒙羞。不但如此,还被以私德不修为政敌参了一本。当时的家主被迫写了辞呈,更连累了一些族人的仕途……现在人家身居高位,也真的不需要什么说得出口的缘故,不过看你不顺眼,就动动小手指头罢了。当年我也曾上门拜访,以求原谅和解。为的是将来计,子孙计。只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纵是祖上有再大的恩怨,也该揭过了。谁知即使我愿意低头俯首,人家却根本没有当回事儿。我连门都进不去啊。” 徐立嗣听了心中不平,口中愤愤道:“欺人太甚。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祸不及子孙。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我们? “就是因为他们能够。他们还说‘为美色所惑而忘义,矣乱纲常之辈,安能事君治国?’”徐老太爷骤然提高了声音,震得徐立嗣心中一跳,急问道:“难道我们徐家就永远被他们压着,任他们羞辱吗?” 徐老太爷示意他稍安勿躁,指着书案上的那封捏出了褶子的信说:“事情也许有了转机。徐谨的信,你看看。” 看到徐二爷一时有些发蒙的样子,又加了一句:“喜信!” ******** 早上看到了起点的签约短信,真的很开心。这几天要忙着写人物大纲,故事大纲。希望一切顺利。 暂时每天晚上一更。谢谢支持。 第九章 高中了,看中了 徐立嗣急忙一步上前接过来,极力控制着手抖,就在书桌旁把信拿出来一目十行的读到了信尾。看罢抬眼望着父亲,惊喜地说“真的?恭喜父亲!家族有幸啊。”说罢又低头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中了,是喜事啊。还参加了由李阁老主持,给本届门生举办的琼林诗会。期间偶遇李阁老唯一的孙女……哦,难道是……京城可历来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难道徐谨被李阁老家的嫡亲孙女看中了?可以说是天大的喜讯。” 徐立嗣头脑一热,心中便已经展开了想象:将来徐谨的仕途之路在李阁老的护佑之下怎样的一帆风顺,又是怎样的反过来兴旺家族,泽被乡里……自己这个未来的家主便不必在如老父这般负重前行,辛苦筹谋……只是,等等,那徐谨是有妻有子的啊! 徐老太爷看到老二那副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禁有些失望,心道:“还是城府不够啊。徐谨那小子要强得多。”想到徐谨有限的几次登堂入室到小书房来见自己的时候:初战告捷,从此见官不拜,轻易刑杖不得加身,免赋税徭役之苦;成为廪生,每月有了廪米的固定收入;中举之后,正式迈入特权阶层的门槛。对于从小受尽冷眼和欺负,身为徐家人却在贫困中长大的徐谨来说,无异于一步登天般的改变。 可是每次见那徐谨,无论是自己怀着示恩的姿态,表示为其分房娶亲;或是资助大笔银钱、引荐昔日同僚、助其上京会试,徐谨都只是不卑不亢的表示感谢,而无任何喜色溢于言表的失态,更没有少年得志的傲娇之气。 他看到的只是徐谨的对应得当,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沉着和冷静。可叹当时的自己还以为徐谨是读多了圣贤书,真正把他自己读成了个谦谦儒生、实诚君子。他在廪生之后中举之前,有过连接十余年考场不利的阶段,似乎已有江郎才尽之嫌。别说外人多有讥讽,便是自己也对他渐渐失了关心。毕竟徐家还不至于靠一个庶子来光耀门楣。 现在看来……真是看走了眼了啊。哎,终归是自己看着徐谨就想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对徐家来说,为了一己私情而忤逆家长是大罪。偏偏这触犯之人便是自己那曾经最钟爱最器重的长子。这份心中的隐痛是他的逆鳞,碰不得的。于是乎他也只能尽量对徐谨不见不烦,听之任之了。除非徐谨能做出天大的成绩来。没想到,这次便是天大的事了,万一行差踏错,后果堪忧啊。 “老二!”徐老太爷按下纷纷的思绪,也把徐二爷从他自己的天人交战中惊醒:“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徐立嗣觉得自己刚刚地狱天堂的走了个来回,还有些发蒙呢。只道:“我觉得这事儿悬啊!只是对……哎,儿子也就帮助父亲打理打理家里的事儿还可以勉力为之,这中关系朝堂的大事怎么离得了父亲掌眼呢。再说他信中也只是提了一句李阁老要招他为孙女婿,也没说他有什么想法啊。他徐谨可是有妻有子的人啊!如何再能给李阁老为孙女婿?我看麻烦着呢。” 徐立嗣口里恭敬着,心中暗想:“栗子虽然好吃,却是在火里,弄不好就烧了手。徐谨媳妇又没有犯七出中的任何一条,难道还能让李阁老的孙女进门做妾?再说了,那徐谨媳妇论相貌人品都是出色的,识文断字持家育儿都让人佩服。那个阁老的千金除了出身金贵些,难道还能比她强到哪里去?” 在最初的冲击过去之后,徐立嗣的心情更复杂了。主要是从小根深蒂固的嫡庶之分。作为嫡子的骄傲让他对如今徐家竟要靠庶子才能发达的现实感到难以接受。甚至为自己方才的想入非非有些懊恼。 “什么都没说比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更明白。”徐老太爷见他呆立在那里,脸上阴晴不定的,还当他没有明白其中的关节,心中虽恼,又不得不和他仔细分说:“李阁老四朝元老,历经党争政争地位超然,没有丝毫动摇。李阁老的长子正是现任的户部尚书。次子是在当年那场北胡乱华的国战中投笔从戎的。这女孩子就是在边关出生的。她母亲出自将门佘家,也是个巾帼英雄。夫妇两个百战成名,立功无数。本来战乱平复之后完全可以回京在兵部任职,可是他们坚持要先重建边防,整治边军恶弊。结果,好像是在一次边防巡查时中了鞑子的埋伏,夫妻二人双双英勇殉国了。” “咳咳咳……”也许是说话太多,也许是用心太过。徐老太爷又开始距剧烈地咳嗽起来。徐立嗣赶紧又拿来痰盂,再递上手巾,然后奉茶。 片刻后,缓过劲儿来的老人接着说道:“这女孩子十几岁上就成了孤儿,李阁老把她接回来亲自养在身边,教导读书习字,据说竟出落得比男儿还强。李阁老千挑万选的给她先后说了两门好亲事。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未婚夫竟染了时疫病死了,另一个因为得罪了国舅被罗织罪名下了天牢,死于狱中。一来二去耽搁到现在。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想到却相中了我们家的后生……徐谨要是有了李阁老的庇护和助力,我徐家才有希望从此翻身啊。今后徐氏子弟也许就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徐立嗣此时才想:“我也管家多年了。徐家高祖的事儿,父亲告诉了谦儿,甚至徐谨,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直到今日才明白其中缘故。” “此等家族密事,以前只有在子弟出仕之前才会说明。以期他进入官场之后不至于遇事慌乱,措手不及。至于家里自然不能多说,以免乱了人心,绝了徐家子弟上进的心思。”徐老太爷仿佛知道他心中不快,沉吟片刻后耐心地安抚道:“你也不必吃味徐谨。他和李阁老联了姻,怕是多要受清流诟病,于名声有碍。虽然可以借力越过华亭徐氏的打压,可将来……想要位极人臣怕也难了。好在我滴翠山徐氏从此在朝中有了内援……说起来,他也算是为徐家做了马前卒啊。” “儿子明白了。都是祖上和父亲的一片苦心啊。父亲,徐家不但在您手里日益壮大,而且您还在朝堂之中为儿孙们指明了道路”徐二老爷虽然仍有些许心结未解,口中依然顺着老太爷的话头道:“父亲虽然归隐于乡间,然而天下大事无所不知。您这一点拨,儿子也看出来了。徐谨若是不愿意也就不会在信中专门提出来了。” “呸,掌家老爷当了十几年了,还是这么油嘴滑舌的。”嘴里骂着,脸上的神色显然是吃这一套的。只见他接着点化他这二儿子说:“徐谨家里困顿,并没有书童长随。你知道是谁来送的信?……是李阁老的人。” 第十章 无非利益二字 “徐谨上京前父亲不是要给他派个长随嘛。是他自己婉拒了的。说是和同学结伴而行即可。”徐立嗣道。 “这不是重点。你再想想看。”徐老太爷不满道。 “啊…难道,那这岂不是说李阁老已经板上钉钉了吗?”徐二爷喜道。 “那送信人又怎会自报家门。只是那样的谈吐、气度可不是一般脚夫能有的。我试探了他几句,说话不卑不亢,滴水不漏。除了李阁老的人,徐谨又到哪里现找这样训练有素的‘仆人跟班’。想那李阁老历经四朝,辅佐两代幼主资历功劳无人可以比肩。不但官声一直甚佳,更兼身为文臣,却有儿子在国难之时为国捐躯的,在民间也威望极高。李家二郎的故事还被编在话本里,由说书人四处传颂呢。他这样的人精自然是珍惜羽毛,这种事儿是不会公然出头的。” “是啊,是啊,朝中水深的很。不能授人以柄啊。”徐立嗣一口高深莫测的语气。 “尤其是当今年幼,太后在幕后干政,国舅和徐阁结伙把持朝政。李阁老虽说屈居徐阁老之下,但因不依附后党,在士林之中声望反而愈盛,当下无人能出之其右,甚是为国舅他们所忌惮。尤其是去年国舅异姓封王的风波中,虽然封王未成,却借此清除异己,大权独揽……哼,我倒觉得李阁老此举有自污避祸之意。咳咳咳……” 徐老太爷喝了口茶润口,接着道:“说起来这国舅也是个人物。当年先皇于北伐途中不幸薨逝,身边最受信任的近侍刘宝和大将军带回了遗诏,国舅才有机会插手朝政。前几年他发动宫变,杀了刘宝为首的一众恶迹昭彰的大小宦官,又联合徐阁老一派,肃清了朝中的阉党党羽,才有了去年的百官倡议异姓封王之举。虽然最终因包阁老血溅玉阶而功亏一篑,只封了国公,却也足以让后党从此一手遮天啊。” “那我们和李阁老联姻真的值得吗?”徐立嗣患得患失的问道。 “值!只要能破了华亭徐家的打压就值得。当下后党虽然炙手可热权倾朝野,可凡事都是盛极必衰,无一例外。徐阁老和他们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越是外头看着烈火烹油一般的权势,越是要谨慎小心。你经历的事情毕竟少,眼界有限。何况皇帝总是要亲政的,功高盖主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啊。呵呵,还是李阁老这样的不倒翁更可靠些。”徐老太爷感慨地道。 “那徐阁老为何还和后党勾结在一起呢?”徐立嗣忽然灵光一现,好像看出了点什么。 “你是说为父能看出来的,为什么那老奸巨猾的阁老看不来?”徐老太爷不等儿子回答,接着说道:“谁知道呢!也是是当局者迷,也许是迫不得已,更可能是利欲熏心。这就不是我这个山村里的糟老头子能知道的了。” “父亲是老骥伏枥,志向深远。即使躬耕家乡,远离朝堂,仍然深思熟虑,目光如炬。儿子甚是佩服。儿子受教了。”徐立嗣赶紧安慰了老父一番。 “你呀。你曾高祖,高祖他们都是大智慧之人。奈何一力降十会,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惭愧啊,既没有先祖们的才智,更没有他们的隐忍之力,当年一气之下辞官回乡。只是……”老太爷沉吟片刻,忽然话题一转道:“大房那娘俩一直对他不是很厚道。” 徐立嗣没有接话,心道:“只是大房吗?全家上下谁对那一家厚道过。”十年前徐谨中了秀才的时候,倒是‘厚道‘了几天,给他娶了个穷困潦倒的老童生的女儿,分了那么个破旧的小院子。再后来徐谨乡试屡试不中,大家都开始各种冷嘲热讽,说他就像他那个做了一辈子老童生的丈人一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江郎才尽了。甚至还有说他这秀才没准是作弊混上的,根本不是真有学问…… 这些窝心的风言风语虽然大多是大房那边传出来的,可是又有哪个不是听了心中窃喜呢?说穿了,人皆有嫉妒之心,见不得一个庶子有出息罢了。至于父亲…无论如何,如果不是徐谨的生母,他老人家当年寄予厚望的长子又怎会早早故去。虽然父亲尽量做到公正,可心里总还有个难过的坎儿啊。” 心里想着,嘴上却道:“父亲一直是慈爱仁厚,爱惜后辈。当初如果不是父亲说了句公道话,徐谨也娶不到他中意的人。去年秋榜之后就给了徐谨两百两银子上京安心备考。这次他徐谨要想在京城安家、交际师长同年,离了父亲的帮助更是不行。” 要知道在村里,一两银子是一个四口之家一年的花费,还可以过得很不错;京城人口众多,权贵云集,商业兴盛,物价腾贵,居之大不易啊。而且还有拜见恩师,雅访名流,交际同年,参加诗会更是所费甚巨。所以此时的读书人如果没有一个家族的财力支持的话,从启蒙到最后蟾宫折桂的路会走得分外艰难。 “他成了举人后,想给他送钱送人送房送地的都有,他都拒了啊。还是那句话,他是个有野心的。”徐老太爷说罢,又是一声叹息。心道:“自己这两个儿子中,老大立业天性烂漫,聪明过人,生前在县里府里都颇有才名;老二立嗣虽然天资不及老大,却是个孝顺的,会哄人,是老妻生前最喜欢的一个。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老大,觉得他天资卓越,必有大出息,对他寄予了厚重的期望。可惜期望多大,失望多大,伤透了他的心。现在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觉得老儿子贴心啊。何况他虽然创业不成,守业却有余,管家还是做的不错的。 这个徐谨兼有二子的优点,聪明而不轻浮,谨慎而不木讷,善言而不阿谀。至于孝顺嘛……他总是姓徐,以后只管当一家人看待他,难道他还敢忤逆不成?本朝忤逆是大罪,轻则丢官罢职,重则下狱流放,被判斩立决的也不稀奇。只要他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官声名望必是看重的。所以这事一定要做得面面俱到,要把慧娘安抚好,不能出纰漏。否则…既然这个大房庶子是个有野心的,就助力他一把。哼哼,只要他心有所求就好。” 想到这,徐老太爷张口道:“把这封信拿给大太太。” “难道……难道她有本事让徐谨媳妇自请下堂?”徐立嗣惊讶道。 “无非利益二字而已。大房自己的嫡子是个独苗,又是遗腹子,早被她宠溺的不像个样子,是个家里横,从小到大又没少欺负那个庶兄。也是我念在她出身官宦,又怜她因你兄长的缘故青春守寡,不忍对她苛责。想着让她至少在自己房里可以顺着心意……真难得那徐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大太太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如今徐谨眼见已非吴下阿蒙,这周氏也要改一改了。咳咳咳……”徐老太爷摆手止住了要上前来帮他锤背的儿子,接着道:“徐谨媳妇最好能自己去清净庵。我们徐家会念她的好的,不会亏待她。” 徐老太爷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看那个徐谨是个有城府的有心机的,如果有人挡他的道,他不会手软的。如果周氏还是那般愚蛮,我也不会再看着不管。毕竟徐家不止她们大房一房。在整个家族的大利益面前,她自己的小算盘是上不了台面的……” “儿子懂了。大太太如能漂亮的办成这件事,既施了恩,又有了把柄。再说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慧娘她也闹不出什么” “立嗣!话不必都说出来。”徐老太爷喝住了徐二爷的话头,对着他挥了挥手,道“告诉大太太:自家的事儿要处理好,即使徐谨封侯拜相,她都是嫡母。李阁老的家人在等回信。尤其别忘了:徐谨的名声就是徐家的名声。” “是”徐二爷应着转头打帘出门,门帘还没放下,就听徐老太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太太看完了信,你给我拿回来。另外,请你媳妇过来。” 提到二太太冯芗,徐老太爷面目慈祥起来,叮嘱徐立嗣道:“你母亲去世多年,这个家全靠你媳妇辛苦操持。我听说她前一阵子身子不大爽利,你要多多替她分担着些家里事,别让她太过劳累。” “是。多谢父亲挂心。”说起自己媳妇,徐立嗣也很佩服:“多亏了父亲母亲给儿子找的好媳妇,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服她的,从来都不用我操心……” “立嗣!哎,总之,媳妇是要多关心的。她要是真的病倒了,这家里还真找不出哪个能来替她。快去吧。要办的事可不少。”徐老太爷吩咐道。 眼见着徐二爷到了门口停住了,回过头来迟疑地问道:“只是……难道一定要那徐谨媳妇去清净庵吗?毕竟那么远僻的地方。何不在家里辟一个院子……”徐家二爷有些心有不忍。 “立嗣,王不见王啊。她不走,那李家女儿如何来拜家庙?为父知你心慈,只是你是未来的家主。过仁则无威,无威则难免小人呱嘈。这点你不如你媳妇。”徐老太爷无奈地摆了摆手,徐立嗣方去了。 徐老太爷叫了贴身的老仆好读进来,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通,打发他出去依言行事。 待到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徐老太爷才长长的叹了一声,疲倦地靠在了厚厚的靠垫上,又闭上了眼睛。屋里只听得见墙角那只坐地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时不待我。 ******** 虽然说徐老太爷说了一大通。问题是,他能看到多远?他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求真相,求收藏,求票票。 第十一章 意难平 徐家西院的正房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都被撵到了院子里,客座上的待客的茶水点心还没有收拾。一个头戴三尾金凤衔珠钗,鬓上插着走金线牡丹红绒花,穿金戴银的中年贵妇坐在主位上的官帽椅里,因为实在是富态得脖子都不见了,远远看去就好像华丽的一个大球上顶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球。 她身后是一幅五彩牡丹百鸟朝凤图大屏风,两边对立着一双缠枝牡丹喜鹊登枝的大立瓶,桌子上亦摆着花朵巨大的彩绢牡丹仿生花。样样都衬托得她愈发的富贵逼人。这位夫人正是大房的太太周氏。 只见她半闭的双眼眉头紧锁,时不时地还哼唧一声。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用十只对于男子来说过于细嫩的手指头,在她头上有一搭无一撞的按着。这是周氏唯一的嫡子徐谏。 徐谏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可是苍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青色眼袋,瘦小的身板还有些佝偻,硬是好像凭空给他又添了十岁。他皱着眉毛给周氏揉着太阳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周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算了算了,你哪会干这个。” 大太太周氏自从丈夫徐家大老爷徐立业过世后就落了个头痛的毛病。这按摩头部的活儿平时都是陪嫁福来家的做。刚才二老爷过来时,她把一屋子婆子丫头都打发到了院子里候着,让心腹福来家的守在回廊上。这会儿头痛起来只有让儿子代劳了。 徐谏本来心里也不痛快,闻言更是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抱怨道:“我这不也是心痛母亲吗!那个徐谨从来就是个讨债鬼。若不是他,父亲怎么会早早地抛下我们去了?若是父亲还在,我们大房何至于沦落到看人家脸色过活的地步?二伯平时好事也想不到我们,这一来了就把个烫手的山芋甩给我们,他可是当家的人,他自己怎么不去说。” 徐谏这功夫的抱怨自然是传自周氏。母亲有事没事就叨咕这些,他从小到大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比在学里读的书记得可牢多了,说的时候想都不用想。 “可不是,他自己怎么不去说!做什么清秋大梦呢你们?”周氏现在心里一团乱麻,一脸的阴沉不快。刚才徐二老爷说的东西,犹如一阵****,打击得她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好在她的专注点已经从最初的“那个野种居然就中了!怎么他就那么好命中了呢?!”的反复诘问中,转移到了“怎么办,怎么和那徐谨家的说?让人家‘自请下堂’?让人家‘自愿出家’?还是‘自求为妾’?做什么清秋大梦呢你们?” 心里这般忿忿不平地想着,竟然不自觉得就说了出来。好在屋里就他们母子两个,不然让人听见她如此不敬长辈,她这官宦人家出身的嫡女可就要被质疑家教不好了。也难怪周氏气不平。她去世的父亲曽是本县的父母官,徐老太爷只是个辞官赋闲的乡绅。那时徐立业有才有貌,乃是家中嫡长子。又经徐老太爷亲自上门求婚,父亲才把自己下嫁给了这颗冉冉上升的“文曲星”。她从未怀疑过将来最少也可以和母亲一样做个官夫人,没准诰命加身也是可期的。 谁知天意难测。父亲因贪墨被罢了官,急火攻心,一下子就没了。没几年母亲也跟着去了。自己父母的孝还没出多久,就又成了寡妇。守着儿子苦挨了二十几年。自己的嫡亲儿子读书不成事业难就,让她操碎了心。如今却是一个她从不入眼的野种拔了头筹,怎么能不让她意难平。 “母亲,此事说难也难,说易却也容易。”徐谏有些不以为然地为周氏分析道:“那徐谨家的又没有个可依靠的娘家。当年她那穷酸秀才爹一死,族人就把他仅有的那点东西分了。若不是嫁进咱们这样人家,还不定落到什么地步呢。我们还想着要给她个选择,好安排她今后的出路,算是很仁慈义尽了吧?再说,又不是我们的意思,他们家男人想攀高枝儿,老太爷都是准了的,她不愿意又能如何?” 说道这里,徐谏想到平日里慧娘见到他,总是客气几句就赶紧借口离开。好像他是瘟疫一般。徐谨不在家,自己不过是想关照她们娘几个而已。偏是她不识抬举。 想到这些,徐谨不禁有些恶从中来,阴阴地说道:“要我说就干脆就给她一纸休书,就说她不敬长辈,不孝;要不就给她收拾个小包送到清净庵里去。哪个有那么多废话。” 大太太不满道:“跟没说一样。你没听到二老爷说徐家的名声重要吗?再说她已经有了两个小的,将来记恨上你了怎么办?那个臻儿要是又如徐谨一样有出息你有怎么办?” “真是又想做那什么又想立牌坊。”徐谏在心里暗骂二老爷,嘴上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两个孩子既是徐谨家的依仗,也是她的软肋。她想闹也得顾忌着,不能打老鼠碎了玉瓶。何况,孩子都还小,她一走想怎么着还不是都由着咱们。咱们不让他有出息他就出不了息。我还不信治不了一个小的呢!再说我看那徐谨不是个念旧的。他本来就常年不在家,没几年京里那个新妇再给他生个三瓜两枣的,这边什么臻儿假儿的就都给抛到脑后了。” “胡说!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爹没良心,还有老太爷护着他呢。你可别偷鸡不成,反踩了兽夹子。你但凡有点儿出息,哪怕考个生员呢,他们敢这么由着性子待我们娘俩吗?”周氏提到这话,不觉眼眶都红了,锤着胸道:“我好歹也是县太爷家的千金,可是到现在连个夫人都不是。每次二房的徐谦回来,听着大家都称他媳妇夫人,我这心里都不是滋味。我这辈子指着你封诰命是不成了。好歹你多管管修儿,让他好好读书。我借不到你的光将来还能指望指望他…哎,你说你学业不成也就罢了,糘檣生意也不懂。铺子和田产都是二房管着,到我们这儿,除了月例,就只年底有点分润。那分多少还不人家说了算。偏你又是个大手大脚的,花钱跟那流水一样……” “母亲!”徐谏不满道:“母亲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就这么点死进项,勒住脖子不吃不喝就能发财了?还不是当家的偏心。我可听说徐谨这次上京带了不少银子,都是老太爷给的。还有以前他在学里的时候就是交游颇广,出手散漫。那又是哪儿来的银子?难道不是老太爷私下里贴补他的?” 周氏听了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虽然不待见徐谨,可是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倒是是你,以前没少找他的麻烦。他现在今非昔比了,你还是不要太过分了。” “您说这话可不公平,孩儿还不是给您出气吗?您以前不是也从来没说过什么吗?现在才来说我的不是,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再说您是他的嫡母啊,他将来要是敢欺负儿子,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周氏听了,以手扶额,又叫起头痛来了。 徐谏看着更加烦躁,恨恨的道:“我看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把徐谨媳妇找来照直说。爱怎样怎样。这事儿本就是个得罪人的事儿,哪儿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老太爷心里清楚着呢,不过是让我们来做恶人出这个头而已。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是我们一房的事儿,出了事儿大家担着,谁都甭想置身事外。” 周氏本也不是个有主意有手段的,心中又怨恨徐老太爷偏心,于是点头道:“行,也只能如此了。 ********* 这两人一个心怀叵测,一个愚顽粗暴,还不知要搅起怎样的风波 把本书收藏保护起来吧! 晚上还有一更。周末愉快! 第十二章 你自请下堂吧 慧娘挎着一个编结精致的竹篮,领着两个孩子进了西院儿。转过垂花门,她一眼便看见五六个平时在上房伺候的婆子丫鬟都待在院子里。除了福来家的在正屋门外面守着,其余的都离着远远的,二个三个的聚在一起,手里做着活计,时不时声音压得低低的说着什么。待看到慧娘几个,她们眼神瞬间交汇,又迅速闪开。交谈之声戛然而止,旋即嗡嗡之音再起。 慧娘每每在大房这里总能受到一些“另眼相看”,只是今天似乎更为明显。她心觉有异,却依然神态自若,只是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这时一个身材适中,清爽利落的女孩见了她忙迎过来招呼,欲接了慧娘手中的篮子。这是周氏跟前儿的大丫头河珠。因为聪明能干,为周氏所看重;却又因不善阿谀奉承之举而难为周氏心腹。河珠原名宝珠。周氏不喜,道:“一个丫头罢了。就算是颗珠子,顶天了也就是河蚌里挤出来的,疤疤裂裂的,有什么可宝贝的。”从此就给改了名字。慧娘每次来这院子里也只有和她才说得话, 慧娘也笑着问了河珠好,但是没有递篮子给她,说了声“还是我自己拿着吧”。河珠会意,便和书儿姊弟说话,两个孩子也乖巧地问了姐姐好。 慧娘问:“又不是个暖和天,怎么大家都在院子里候着?” 河珠笑着回道:“回慧奶奶的话,刚才二老爷和谏爷过来要与太太说话,不喜人多吵杂,就让大家都出来外头候着了。大家不敢走远,就拿了些活计边做边等着太太的吩咐。”说道这儿,河珠不动声色地两下一瞥,压低声音道:“二老爷刚回去了,谏爷还在里面,太太好像不太高兴。” 这周氏和徐谏因徐谨居长,最不喜的就是人称徐谏“二”爷。众家人不敢逆了他们母子两个,索性只以名字加个‘爷’来称呼。 慧娘心中虽有些疑惑,但想着太太有事儿的话,更不会有心思和自己多说什么,正好可以请了安放下寿桃就家去。她轻轻拍拍河珠的胳膊,表示了谢意,便让河珠引着到了廊下。门口守着的福来家的看见了立即向屋里高声通报。待慧娘上了台阶,她才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挑起了门帘让慧娘几个进屋去后,打发了河珠。自己依旧门神一般守着门,并不费心张罗待客的茶点。 周氏在正位上端坐不动,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皮耷拉着,俯视着进来的少妇和两个孩子。只见慧娘身着八幅湘江水的大红石榴裙,深青色的上袄在衣领袖口都滚着同裙色一样颜色面料的滚边,亮丽又不失庄重。两个孩子衣着整洁面目红润,举止落落大方,比过年祭祖时见到他们的样子明显又长高了不少。尤其是臻儿,个子都快赶上自己十四岁的孙子修儿了。 此时周氏硬是没想到,臻儿也同样是她的孙儿啊! 她只想着徐谏光顾着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到现在老大不小的了,才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不但比二房三房孩子少,连徐谨家的都不如,不免又有些恼徐谏。 慧娘进来后放下了胳膊上挽着的竹篮子,和孩子们一起给周氏先磕了头问了安,又和徐谏互相行礼问候。 周氏见了心里又是一阵腻歪。想着刚才儿子说的关于徐老太爷私下里资助徐谨家的话,心中吃味道:“也不说买个丫鬟婆子跟着,自己挽着个大筐像个什么话。还有这一身见客的衣服,好像从来就没见她换过花样。以前那徐谨是个穷秀才也就罢了,中了举后难道没有献田的,投冲的?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是装给谁看呢?以前还觉得你是个老实的,原来都是戏子!戏子妈生出来的一家子戏子!哼!” 其实她这可是冤枉慧娘了。要知道虽然徐谨有廪米有租子。可是他的花销更是大。养活一家老小还在其次,主要是游学交际的费用是个无底洞。幸而慧娘是个能干的。她自幼失母,爹爹是个万年不中举的老秀才,只知道读死书,不通经济,不事生产。家中除了四书五经和一架子闲书几乎是雪洞一般空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慧娘从小就当家理财,靠着几亩薄田,一手好绣活好歹支撑着。不但让家里不至于饿着,老秀才隔三差五的还能打二两小酒喝喝。 如今家的情况依然是开销比徐谨每月固定的进项大,慧娘更是得精打细算,事事亲为。只为夫君在外时可以不必为钱财所困,缩手缩脚,被人笑话,失了丈夫之气。所以徐谨的朋友都赞其不但学问好,而且为人豪爽,乐于助人,是个可以倾心相交之辈。 去年秋试报捷之后,徐谨告诉慧娘,说暂时不接受任何献金献田卖身投靠的。他是个心有大志的,不想中个举人就给人以狂妄贪财的观感。慧娘不用说是赞同的。投来的人不知根底,用着也不安心。要是收了个痞赖刁钻的,徐谨又远在京里,还真让慧娘难做。 徐谨倒是劝慧娘买两个丫头婆子帮着家务,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寻到合适的,加上慧娘觉得日子过得去,家里地方又不大,三拖两拖的最后干脆说等徐谨从京里来信再说。 这里周氏和徐谏只是认定徐老太爷那边偏心这个庶出的,暗地里资助徐谨,借着这股心中的不平之气,说话也就更少了顾忌。周氏也不问慧娘来见她作甚,省掉了寒暄,直接开口就道:“京里来信了,徐谨中了进士,还是个探花。” 慧娘听了大喜,一时间觉得身处的这间昏暗憋闷的正房都敞亮起来。她努力克制着幸福得快要飞起来的情绪,心中暗暗感谢满天神佛保佑:夫君二十年寒窗之苦,终于一朝得偿所愿,一鸣惊人,苍天终不负苦心之人啊! 书儿和臻儿先是一怔,扭头互看了一眼,随即喜形于色,跳起来一左一右的抱住了也慧娘,嘴里喊着:“娘亲娘亲,爹爹中了,中了!太好了,恭喜娘亲……” “没规矩。”周氏斥责道。说罢又抬高些了下巴,斜着眼睛看着慧娘。她脖子上堆着的肉环也随着抬头的动作被拉开了些,倒是好歹分开了脑袋和肩膀。 书儿心道:“又说我们没规矩。”便扬起了脸,面色恭敬地问周氏:“子夏曽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可歌可咏,可舞可蹈。’如今爹爹高中了,我们真心为他高兴,才会手舞足蹈。难道,难道太太不开心吗?”说着正正经经地敛衽施礼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臻儿也立时有学有样,把礼数做全。 周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喘了几口气才道:“大家闺秀,当喜怒不形于色,不扬高声,笑不露齿。你们在我这儿就得听我的,甭管什么子夏子冬云里雾里的。”说罢转头吩咐儿子:“让河珠把两个小的带到院子耍去,长辈们有正事儿要说。” 徐谏心想:“等下这还不等怎么闹呢。肯定还得把老太爷抬出来。哼哼,那个老的既然想把我们娘俩当成冲阵的前锋使唤,也得拿出真章来才行。别想只躲在后面看热闹。” 于是他把河珠唤了进来,吩咐道:“太太还要留慧奶奶一阵子,你先送两个孩子家去。” 两个孩子听了不禁怔了一怔,都不解看着娘亲的脸色寻找答案。只是慧娘也是一头雾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臻儿便恳求周氏道:“太太,我们去院子里等娘亲可好?” 书儿也求道:“太太,我们就安安静静的等在院子里,不会打扰长辈们说话的。” 周氏不悦道:“胡闹!长辈们有事要商量,让你家去你就家去。你们娘亲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在外面等什么?” 徐谏也帮腔道:“看看你们这是什么脸色。你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你们对待长辈吗?再说,难道太太还会为难你娘亲不成?放心家去,去吧去吧。” 两个孩子都在心里嘀咕:“可不就是怕您为难娘亲嘛。” 臻儿更是憋得小脸发红,心中委屈:“我就说了一句外面等着,怎么就成了不敬长辈了?” 慧娘压下心中的不安,柔声安抚小姊弟道:“臻儿和阿姊先回去吧。家里炤上还热着饭呢,不得有人看着?可别让炤火熄了。”说着轻轻拍了拍臻儿肩膀,又对书儿道:“带弟弟先回去吧。这才几步路,我一会儿也就到家了。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吃点什么,别干等着。” 看着一双儿女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房门,慧娘难以压制心中的疑惑:“为什么信送到了太太这儿?有什么话太太要留下她来单独说。” 只是大太太这张垮着的脸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喜色来,慧娘只好尽量平静地道:“京中传来喜信,都是多亏徐家祖宗保佑,长辈扶持。太太有事尽管吩咐。” “哼!”周氏对慧娘的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徐谨如今进了官场,仅靠家中的扶持可就远远不够了。”说到这里,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生快意,反而故意停下话来,老神在在的等着慧娘自己来问。 慧娘见了心中确实有些慌乱,心道:“太太如此问话必有缘由。难道是阿谨他病了?或是被钦点探花之后又不小心得罪了皇帝?” 她左思右想也实在是不得要领,只好中规中矩地答道:“男人在外宦游,自然要有师长照看,同年扶持,同僚相助,手下人忠心得力……”说着说着看到周氏是笑非笑的样子,不禁停了下来,顿了一顿方敛襟曲膝,道:“媳妇愚笨,请太太指教。” 周氏慢悠悠地扶了扶头上沉甸甸的赤金凤钗,开口道:“你可知前朝薛大将军和万宝儿的故事?” 慧娘闻言心中大惊。这种家喻户晓的故事对她来说自然不陌生,那书中的女子可不是什么好结局。她猜想周氏一定有话等着她,索性就装糊涂,低头道:“还请太太指教。” 周氏近年岁数到了,不免肝火旺盛,易急易怒,哪有那个耐心去指教。她直接就道出了今天谈话的目的:“那薛大将军平定四方,功勋卓著,被西凉公主看中了,那万宝儿便自请为妾,迎那公主做了正妻。你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竟不知道这么家喻户晓的旧事?这故事说的是女人当以夫家为重,以丈夫为天。如今当朝的李阁老要招徐谨为孙女婿,为徐谨前途计……”说道这里,周氏不禁提高了声调: “希望你能效仿前朝贤妇,自请下堂!” ****************** 祝书友们国庆节快乐哦! 第十三章 万难从命 旁边的徐谏虽然刚才说了不少“狠话”,此时听到母亲终于把“自请下堂”说了出来,还是不由得心里“突突突”剧烈的跳了好几下子。 这事儿对慧娘可以说是生死相关,天堂地狱一般。他想和周氏交换一下眼色,可惜周氏根本就没有往他这儿看。 周氏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因为难以置信的打击,而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一般的慧娘身上了。当然不是关心,而是是怀着一种见不得人的,几乎是幸灾乐祸猫戏老鼠一般的小心思。 “啊,啊太太……媳妇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慧娘终于缓过来些,结结巴巴地问道。 周氏听了反而拿起矫来,脸上表情玩味无穷地转了半晌,才接着往下说道:“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李阁老的孙女可是嫡亲的孙女。多尊贵的身份,当然是不能做小的。就只好委屈你了。我们女人自然是以家族的兴旺为重,如果当年是我那外甥女嫁了徐谨,我也是要对她说同样的话的。当然,我们徐家是乡里的首善之家,平日里也最是怜老惜贫,照顾乡里的。你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媳妇,我孙子孙女的娘亲…” 说到这里,周氏顿了一顿。这还是她第一次称书儿和臻儿自己的孙子孙女,听起来自己都觉得别扭。但是,好在已经开了个头,再来就不难了。刚又要接着说,只听慧娘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 “太太,媳妇自从嫁入徐家之后,恪守妇道,勤俭持家,敬长爱幼,辅助夫君。请问太太明示,媳妇究竟犯了七出的哪一个,要被撵出徐家?” “辅助夫君?你不过是个在家里围着锅台转的村妇。你所说的那些好处,老妈子丫头们也一样能做,何谈辅助你远在京城官场的夫君?”这周氏本来从未把徐谨当做一家人,可是这会儿说着说着已然不自觉的把徐谨归拢到了“自己人”里面了,恍惚之间竟有了一丝“同仇敌忾”之心。 最初的时候,周氏只是冷着远着徐谨。当徐谨中了秀才后,周氏便起了笼络之心,想把自己的老家的外甥女说给他。那女孩人品性子据说都好,还是个不识字的。可惜徐谨有自己的主意,求老太爷做主把慧娘娶进了门。从那时起,周氏便彻底恶了徐谨,顺便连慧娘也迁怒上了。现在慧娘没了徐谨撑腰,她说起话来更没了顾忌: “所以才要你自请下堂,就是为了全你的脸面。你去清净庵,徐家不会亏待你的,自会供养你一辈子。不然的话一纸休书休了你,别说是你,就是你的两个孩子也没了脸。你要是硬留在徐家……哼,就只能做妾了。” 慧娘听到这番歪理加威胁,怒极反笑:“太太的意思,难道说徐家媳妇是用过之后就可以理直气壮休掉的弃子吗?这个道理媳妇真的是不曾学过的。媳妇从小受到爹爹的教导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媳妇的娘亲总是告诉媳妇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徐家的家教是什么,做事是个什么章程,媳妇还请太太赐教。” 周氏本是官家骄女。她婚后守寡多年,上头正经婆母又没得早,从来在西院里面关起门来当老封君。如今年纪大了,更添了个拧巴、容易上火的性子,哪里容得了慧娘和她辩理。 她恼怒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孝顺’人儿,竟然教训起你长辈来了。只是任凭你说一千道一万,你家徐谨另攀上高枝儿了,你又能如何?还不是你平日妇德不修遭了你自己夫君的厌恶。你有那么多理儿自去和他说去。” 只是这一拍,桌子不见得有大多响动,她身下的椅子却在她一身肥肉的颤动下吱吱呀呀的呻吟了好一阵。 慧娘只觉得魔音灌耳,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一顶孝道的大帽子让她先天弱了三分,任她如何满腹的诗书道理也无法和这个蛮愚的大太太沟通。 她只能坚持着回道:“我不信,我夫君不是那样喜新厌旧,趋炎附势之人。我们两个相识相知于贫苦微末之时,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一路走来,如今更有了一双可爱懂事的儿女。我不相信有什么可以让他放弃这一切…” “行了吧!”周氏打断了慧娘,忽然又觉得一股莫名的就有忿忿不平之气拱了上来,登时又觉得徐家上下都对不起她,徐谏也不让她省心。此时正好这股子气都撒到慧娘身上: “你不信?你是不信我们做长辈的,还是不信你那攀上高枝儿的好夫君?相识相知?不过是不知羞耻不守礼数私定终身的狗男女罢了。我不看好你们,你们还绕过我直接求到老太爷那去了。哼哼,当年种下的因,现在尝到苦果了吧?倒是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嘴。恬不知耻!” “此事恕媳妇万难从命!” 慧娘气得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着,从牙齿缝中道出一个字一个字的都带着火,声音低沉而压抑,已经完全不像是平日里的她了:“天底下的事儿都说不过一个‘理’字。媳妇可以去县里,府里甚至京里告状,告徐谨喜新厌旧,攀附权贵,无故休妻,乱人伦纲常。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不信我朝没有包龙图,虎头铡。” “哈哈,哈哈哈哈。”周氏不屑地笑了起来:“看把你能耐的,可惜没有什么用!你能走得出这大山吗?答不出来了吧?不行吧?哼哼,再说了,那秦香莲求着黑老包斩了她孩子的父亲。然后呢?” “然后呢?”慧娘怔住了。然后,戏里就没有然后了啊。 徐谏在边上不由得为周氏暗暗叫好。心道:“今天母亲这是被菩萨开光了,还是让高僧醍醐灌顶了?竟然能如此有的放矢,打蛇打七寸。”他这边还在心里表示佩服,周氏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这会子那徐谨怕是已经和新媳妇拜堂了。你去告吧!告得徐谨丢官罢职甚至下狱砍头你就高兴了?真到那时徐家大不了学那壁虎断尾,说那徐谨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从族中除名好了。一个娼妇生的庶子而已。你可得想明白了,到时你的孩儿们没了爹又无家可归可都是你作的。这事儿本就是徐谨的信里白纸黑字写着呢,是他喜新厌旧,要和李阁老的孙女联姻,和我们可不相干。你信不信都得信!” “哈,哈哈哈……”慧娘也笑了起来。她的笑声中带愤怒,掺杂着不安,更有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别笑了,看看你,不成了体统。”周氏不耐烦地吼道。 这倒是吼醒了慧娘,她自忖和这个愚蠢蛮横的周氏多说只会自取其辱,索性单刀直入:“徐谨的信呢?请允媳妇一阅。” 周氏的话真真地打在了她的软肋之上,她更要亲眼看到徐谨的家信里是如何说的。 “啊……”周氏张了张口,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有些心虚,觉得老太爷没有把信留在她这里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就和商户铺子田地租子不让她把持一样,分明就是不把她当回事儿。这回事她被抓住了痛脚。 可她不能在这个徐家弃妇面前露怯啊。于是她色厉内荏地又是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可惜刚才一身肥肉被她颤的严丝合缝的陷在椅背和扶手之间,起了两起也没有挣出来。 徐谏一看,连忙上前按住周氏,说“太太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周氏还要挣扎,徐谏赶紧又是递眼色又是手上用力按着,嘴上也不停地安抚,周氏总算还明白这是顾全了她的面子,没有一意孤行到底。 “请太太允许媳妇一阅。”慧娘一字一句的继续请求。声音不高却异常的坚定。 “信在老太爷那里。我带你去见他。”徐谏赶在母亲再次发飙之前抢着说道。心里想:“凭啥这么大的雷只让我们母子两个顶。将来要好都好,不好我们顶包?想得到美!” 他转身低声对周氏说:“太太,老太爷只是让您传个话,您也做到了。慧娘嫂子不信也没有办法。再说了,”他看了慧娘一眼,略微提高了声音:“嫂子这么多年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来想要她怎样总给她个说法。” 周氏有些愕然的看着徐谏,心道:“这孩子怎么帮着徐谨家的说话了?”好在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文不成武不就的,但是心眼子还是有些的。反正自己看着徐谨家的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如就让儿子去操心吧。这么想着怒火平息了不少,却又心酸起来,眼圈莫名的就是一红,柔声对徐谏说:“你父亲早早就扔下为娘走了。还好有你替娘亲分忧。但凡你有徐谨一半的用功,进了学中了举,为娘何至于让人扁了圆了的捏…” 徐谏一看不到半天的功夫,自己老娘又要展开已经数次提起的车轱辘话,赶紧打断道:“如此,我就领慧娘嫂子去了。”说罢对着慧娘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了出去。 看着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慧娘那般的七窍玲珑心如何看不出这其中定有猫腻。只是现在多思无益,毕竟事关重大,不亲眼看见徐谨的信,她亦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怎样打算。 她只略一沉吟,便对着周氏福了一福,跟了出去。 剩下周氏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觉得屋子顿时显得那么空旷冷清起来。刚刚还热潮阵阵的袭来,这会子却阴冷得几乎要打颤。她唤进了福来家的,让她叫人再添个炭盆。又把河珠等几个大小丫头也吩咐了一番。 不多时,丫头婆子一连串儿的进了屋来,端茶送点心的,搬炭盆子的,拿着妆奁热手巾的,按头的捏肩膀的乌泱泱的围在周氏身旁。 周氏方才心定了一些,身子放松的陷在宽大的座位里,半合着双眼,思绪纷纷:“要不是那个贱人,老爷就不会抛下自己早早去了。以他的才华,早就该给自己挣个有诰封了……” *************** 朋友们多支持吧,有票投票,没票的帮忙喊一嗓子,谢谢了。祝大家节日愉快。吃好喝好不长肉。 第十四章 所谓妇德 出了房门,徐谏先和慧娘道了失礼,叫过自己的小厮满儿,拉到一旁,如此这般的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满儿便撒腿向中院那边跑去。徐谏只想着早早把慧娘送到老太爷那儿去。再有什么便不与他相干。 慧娘看在眼里,知道这是给老太爷送信去的,心中无可无不可。她牙关紧咬,双拳亦在袖中紧握,生怕意志稍一松懈便要崩溃。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二门,走过长长的西夹道,进了中院,沿着回廊,穿过双垂花门,直到进了老宅的后院,一路的异样的沉默。 路上遇到的几个丫鬟婆子被他们的脸色和身周的气氛唬得连招呼也不敢打,都是站在路边行了礼,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都过去走远了,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便窃窃私语起来,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慧娘心中惴惴不安。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七,八分信了周氏的话了。这么大的事儿哪儿是她编出来骗人的?差的只是眼见为实而已。可如果落实了是徐谨的意思,自己又能如何?她一会想着:“要是自己就不点头,他们又能如何?牛不吃草强按头吗?实在不行还有一死呢!”一会又想:“天下的事儿越不过一个‘理’字。实在不行我就真要像那戏文里那样,领着一双儿女进京寻夫甚至告状去…可是,可是那包大人,虎头铡又在哪里呢?更可怕的是,告了之后呢?真的像大太太说的那样,我和孩子们的处境反而更糟了。”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呆会儿要好好想想要如何和老太爷说话。老太爷不是最重德知礼的吗?他老人家是最德高望重的啊!他一定不会允许徐谨做出这种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的负心无德之事的!” 只是此时慧娘又怎么能冷静得下来。她只觉得血涌上头,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又好像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问:“孩子们怎么办?怎么和孩子说呢?”忽然一个稚嫩的童声也加入进来:“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呢?” 这是书儿的幼时的声音。是了,慧娘记起徐谨曽请几个同学来家里吃酒。其中一个秀才在酒酣之际,曽经高声大赞过临县的一户乡绅家的儿媳妇儿。说她不但主动拿她嫁妆的收入供养大一家子过日子,而且几个小叔子读书也都靠是她变卖嫁妆供出来的。 这媳妇的丈夫在常年在京城求学会友,她则在家中毫无怨言的十余年如一日的伺候公婆养育儿女。这还不算,当她的夫君最终京城金榜题名之时,她却自惭形秽,认为于夫君再无助益而主动避居于人迹罕至之处,到荒山尼庵之中了却余生。 而那位新科进士苦劝无果,只能就从谏如流娶了一位更加门当户对,能让他有希望少奋斗若干年,并有希望能在将来位列九卿的权臣之女。 众书生听罢纷纷称赞那位妇人妇德昭显,称起堪为妇德之楷模。话音中不乏浓浓的羡慕之意。 这几个人在院子里喝了不少,把慧娘好不容易攒下的两瓮花雕都喝了个底儿朝天。酒酣之际便都更为呱嘈起来,划拳行酒令,高谈阔论,吟诗长啸,尽显狂生之态。 那时年龄尚幼的书儿在屋里被吵得睡不着觉,瞪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被迫听着他们讲“故事”。听着听着,书儿忽然悄悄地问慧娘:“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办?他们不是没有娘了吗?” 慧娘始终记得,她的声音怯怯的,透着些许的不安,黑葡萄似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又似乎有些湿湿的。 想到女儿的样子,慧娘心中酸楚。那时徐谨是什么反应来着?又说了些什么?自己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现在想来是真的不记得了吗?怕是自己有意无意的忽略掉了吧…… “慧娘,慧娘。”慧娘的步子如同踩着棉花上一样,思绪也正忽远忽近的飘忽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回魂似的站稳身形,木木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材高挑,妆容素净的妇人迎着她走了过来,远远的就向她伸出了双手,待及她身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又叫了一声:“慧娘。” 慧娘这才完全反过味来,口中刚称一声:“二婶子……”就泄了堵在胸中的这口气,嘴唇便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 来人正是徐家管家人,二房太太冯芗。只见她一身绫罗,几点珠翠皆非凡品。让人只觉得富贵得体,而无夸张炫耀;她尽管有些岁数了,仍然面目姣好,体态婀娜,气质却是沉稳异常,给人一种不可轻犯的威仪感。 俗语说,相由心生。这冯氏的确为人良善,处事公平,宽严相济。是以虽然鲜有使用雷霆手段,却亦能服众;她说话柔声细气,却无人敢不认真听。是个外圆内方,绵里藏针的人。她决定的事儿,老太爷也要给面子。 以前冯芗私下里也没少照扶慧娘一家,是以慧娘对她有一种好似自己母亲般的亲近感。此时慧娘拉着冯芗的手,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软弱了下来。 第一次看到慧娘如此伤心欲绝的模样,而且是因为如此屈辱难过之事,冯芗眼眶不觉也红了。她一把将慧娘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口中道:“我的儿,真是委屈你了。” 安抚良久,又从袖中取出帕子,为慧娘擦拭眼泪,柔声劝道:“别在这儿风口里站着哭,看把脸都吹伤了。我们进屋去说。”然后半拉半抱地把慧娘引入了偏厅里。 徐谏一看徐家当家冯氏来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有个靠谱的人接过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也出声不问二婶安,只远远的施了一礼,就想悄悄地脚底抹油溜走。刚刚听母亲埋怨了他半天,他可不想再接着挨祖父的训教。更何况呆会儿慧娘若是闹起来,说是大房如何欺负她,他可就要当那城门失火时的池鱼,风箱里的老鼠了。毕竟今天老太爷对慧娘一定是以安抚为首要的。 “谏爷请留步。”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让徐谏的身子一僵,心知这声音是徐老太爷身边最得力的老管家徐好读。想溜走怕是不成了。 好读的这个“好”要读四声。当徐老太爷初开蒙是买了四个小厮,起了名字叫好读,好墨,好诗,好文。一个甲子下来,好读是仅剩的一个的了。说是徐家的管家,其实已经是一种超然的存在,对于老妻早逝的徐老太爷来说,心里恐怕还真不好分辨是自己的子孙亲,还是这个好读更亲。徐家人都知道家里有两老:老太爷和老管家。 所以徐谏看到是老管家亲自迎了出来,不敢怠慢,赶紧问安道乏。好读老管家也还了礼,嘴里低声说道:“先请谏爷进书房,老太爷有几句话要嘱咐谏爷。”徐谏不敢和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奴耍驴多话,乖乖地跟着去了。 偏厅空间狭小而私密,陈设简单却舒适。左侧靠墙的博古架子上,二三古玩,五六本书籍而已;右侧邻窗一张圆桌,几把官帽椅,椅子上都配着厚厚的椅垫。慧娘和冯氏相邻而坐,脚边的炭盆烧得发白,桌上的茶杯已经没了热气。 慧娘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手里拿着徐谨的信,眼光木然,只是默默垂泪。 那纸上是慧娘非常熟悉、带着徐谨特色的台阁体。徐谨平日里并不把心思放在书法一道之上,只练此种务实的字体。几十年如一日,却也把字写得均匀规正却不拘谨呆板,圆润雅致仍不失舒朗恢宏,而且更添了些许俊秀华美之意。人们常常把风流倜傥的徐谨本人和其字并赞,道:“字如其人,如此之人才写得如此之字。” 然而此时此刻,慧娘只觉得这些字迹冰冷刺目,再无半点温润亲切之感。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个念头:“徐谨这十几年如一日苦练的书体,应该也得到了那位阁老和千金的青睐吧。” 冯芗耐心地观察着慧娘的脸色细微的变化,方缓缓说道:“徐谨高中且在京中立住了脚,对徐家来说是百年来夙愿得偿。不但光耀祖宗门楣,亦可福泽后代子孙。却唯独委屈了你,唯独与你不公。不但是我这样想,老太爷更是觉得对你不起。接到徐谨的信后,他老人家急火攻心,痰疾发作病倒了。请郎中来,用了针,吃了药才好些了。他老人家一把子年纪了,对你又愧,对徐谨又气,病得茶饭难进,精力不济,所以才请大太太出面。没想到大太太她竟然……哎。” 慧娘还是沉默不语,眼泪默默地一道又一道滑落凝脂一般光洁的脸颊,在下颚出结出一个个露珠来,然后啪嗒啪嗒的落下,打湿了她的衣襟。 冯氏叹了口气,心中暗骂徐谨心狠,却只能继续尽责地劝慰道:“我们女人从小便学女诫、女书,修养妇德。所谓妇德,便是以夫家为重啊。为什么呢?皆因夫家兴盛,孩子们才会有好日子过,才能有前途啊。说句不怕臊的话,在家做姑娘时,总想着自己将来能有个好姻缘、好归宿。可是一朝做了母亲,满心想的便都是孩子们的平安和前程,就是夫君都要排在后面了。我知道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不然的话,在大太太那儿你就闹起来了。” 慧娘听她说到孩子们,眼睛瞬间亮了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依旧是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第十五章 誓将去汝 冯氏拿起帕子轻轻试了试慧娘的脸颊,顺势握住慧娘的手,说道:“先说书儿吧。她是女孩子,一点也耽误不得。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和你二叔定下了亲,开始拘在家里收性子绣嫁衣了。老太爷说了,书儿的婚事他会亲自过问,定给她寻个门当户对,家风正,人品出挑的夫君。嫁妆他老人家从私房中出,必然叫孩子体体面面地嫁过去。这钱财之事还好说,得力可信的人手才真真难得。老太爷知道你家里还没有添丫鬟婆子,亲自出面请了以前老太太身边得力的文婆婆出来,帮着你们调教几个得力的做陪嫁。” 听到此处,慧娘终于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说道:“可是已故好文老管家的遗孀文婆婆?那文婆婆已经退休荣养很久了。老太爷竟然把她请出来了?” 文婆婆可是当年太夫人跟前第一得力之人。尤其是太夫人最后那几年身子不好,管家的担子其实大多落在文婆婆肩上。难得的是让上面满意,下面信服。老太爷夫妻常说只是让她管个家,实在是屈才了。文婆婆的儿子媳妇现在都是徐立嗣夫妇身边得力体面的管事。 “可不是。老太爷最是立身公正,爱惜小辈的。当初可是他老人家不论大太太如何不喜,坚持做主迎你进门的。”冯芗见慧娘终于肯说话了,知道她的心中高筑的壁垒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冯芗缓缓地把话掰开了细细道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终究是寒门小户人家出来的。虽然聪慧能干,可是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徐家这样的门第,女儿的陪嫁陪房是要从小便置办好的,那样才能仔细调教,把关人品性格。将来嫁到夫家,有自己人贴身帮衬,不但行事方便,也让人家高看一眼。你的书儿都十二了,可你这做娘的还没有个打算呢。好在老太爷想着,离书儿及笄也还有二三年的时间,有文婆婆这座大神镇着,应该都会妥当的。” 慧娘只静静地听着,聚精会神。冯芗知道她听进去了,接着道:“这徐家虽然说不如那些世代聚族而居的大族一般人口繁多复杂,可也不缺阴奉阳违,各怀私心之辈。家生的奴才几代下来就拉帮结伙,关系盘根错节;新买来的又难知根底性子,太宽则怠,太严则怨。当初我初学管家,要是没有文婆婆这座大神在身后镇着,对我不吝指教帮衬,我怕是要焦头烂额,让那些小人看笑话了。哪能如现今这般对下人如臂使指,也勉强可以让徐家人说声不错。” 慧娘听到此话,心中不禁又怯了两分,对冯芗的话深以为然:“我家里光景婶子你是知道的。我日夜劳作,只为了供他徐谨读书科举。为了他在外面不为阿堵物所累,不得不精打细算,不免委屈了书儿和臻儿……可是,可是谁成想他一日高中,鱼跃龙门,竟然,竟然……”那句“变心”的话,慧娘终说不出口。 冯芗心中道:“怪道书里常有形容‘郎心似铁’。想当初徐谨求取慧娘是何等热切,其中更是几经周折风波,最后老太爷亲自拍板,才终成眷属。当时多少人称赞羡慕啊。可如今说弃就弃了,当真如弊履一般。哎……” 叹息过后,她还得继续劝说:“我的儿,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个难得的。我自己没有女儿的命,常常想着要是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儿该有多好。可是再一想,女人不易啊。我们女人一生三从四德,那么多的规矩束缚着,哪里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嫁人了便是以夫为天,当了母亲后孩子便是命。如今书儿已经是眼见着就可以有个好归宿了。再说臻儿吧。老太爷说了:臻儿无论何时都是他的嫡亲孙子,他要接到身边亲自教养。老太爷不但和族学打了招呼,要先生对臻儿格外用心。每天下学后,还要亲自教导。看来将来考学也好,娶亲也罢,除了公中应有的,老太爷自己私库里的也有他的份儿,必不会亏待了他。我看臻儿既孝顺又聪明,以后必是个有出息的,出候将相都未可知。必然比他父亲更强。慧娘现在受些委屈,将来可是要享儿孙福的。” “必然比他父亲更强!”冯氏这句话,仿佛是一道闪电,几乎把她的灵魂劈出了窍。 慧娘此时虽然头痛欲裂,心疼如绞,思绪却渐渐趋于清晰。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冷静而冷漠的审视和思考着正在发生的一切。看来是不能给自己留有任何幻想和侥幸的余地了。只有这颗火热的柔软的心彻底的冷掉了,硬掉了,她才能坚强起来,为一双还有长硬翅膀的儿女筑砌一道坚实安全的堡垒,为他们的将来铺一条顺畅平安的好路。 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在问:“二婶子,老太爷把臻儿接到身边,那对书儿又有何打算?”毕竟离出嫁还有好几年的时间。 “女儿更是娘的心头肉。”冯芗答道:“书儿这孩子知书达理,貌美又能干。我私下里老是埋怨,我自己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也生不出女孩来。哎,说到孩子们,婶子真是羡慕你呢。婶子我啊,平时只能眼巴巴看着书儿的好,如今要是能放在我身边,我一定当亲孙女般的好好疼她。可是老太爷说,书儿自己的嫡亲奶奶还在,恐大太太也舍不得她,不肯放。慧娘,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慧娘也明白二婶子隔着房呢。她如果管了这事,大太太定是要生事端的。只是听着她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禁心中冷笑,道:“我才知道这事儿呢,哪有时间想什么主意?老太爷,太太们必是心中有了主意的,我做晚辈的听着便是。” 冯氏不以为忤。平心而论,自己有女儿也不愿意交到大太太那个左性糊涂的人手里去。她依旧用那特有的软糯声音道:“做长辈的自然要为家族后辈打算的。这其中多少精力心血不足为旁人道。说句粗话:寻常人只看见贼吃肉,谁看见贼挨打?老太爷为这事儿急火攻心病倒了,还挣扎着把我叫过去,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对你的伤害减到最小。这事虽说是徐家亏欠你,可是追寻到根儿上,还是徐谨无情啊。哎,男人们想的都是建功立业,我们女人想的就只是孩子们了。” 慧娘听冯芗提到徐谨,不禁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长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道:“婶子不必再多说了。媳妇请老太爷和婶子说个章程吧!” “好。”冯氏心知慧娘这是以退为进,如果条件不满意她是不会松口的。于是便把老太爷的话一一转述给慧娘:“其实老太爷怎么能不关心书儿。说起来我们家虽是四世同堂,自老太爷开始不断地添丁进口,渐渐枝繁叶茂,可女孩子却只有书儿一个。只不过以前即使老太爷想多疼疼她,却也不好越过大太太去。现如今你为了这个家做出这么的牺牲,他老人家便是想着把欠你的都报到孩子们身上。他老人家说了,书儿可以住在自家,由文婆婆亲自做教养嬷嬷。除了文婆婆和丫头们,再指派一房老实的家人看守门户,他们将来也跟着过去做陪嫁。这样好让大家都知道,书儿和臻儿一样,都是由老太爷亲自管着的。以后书儿背后有老太爷,身边有文婆婆,你应该可以稍稍放下心了。” 说到这,冯芗顿了一下,见慧娘依然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只好接着说道:“你去庵里后,月钱祭田公由中出。你虽然不方便回来,但孩子们可以经常去探望你。你在清净庵钱粮行事皆不必受他人所制,不过是借其宝地修行而已。老太爷知道你是个有分寸的,说了要让你随心意,他会亲自和寂源主持说好,别拘束着你太过。” 说着她拉住慧娘的手,将两人凑近一些,看着慧娘道:“婶子和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徐谨是个有野心的。他和李家将来还不定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你的将来还是在臻儿身上。他若是出息了,为你请了浩封,百年之后,你一样可以进家庙,和那李家姑娘并列受祭,享受后代烟火。毕竟你是于徐家有功之人。” 听到二婶子给自己画了一个如此诱人的大饼,慧娘心中唯有苦笑连连、寒意阵阵。她越听心里越是明白,越是明白,越是如坠冰河般的心冷。 “罢了,罢了!”慧娘横下心来,开口道:“多谢婶子和我说这些,我和孩子们领你的情。只是,我有句话好叫婶子知道。” 冯芗听了忙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婶子做不到的,老太爷也会尽力满足你。总要让你尽量过得随心顺意。” “婶子,我不会和别人共享什么祭祀。我和徐谨曾经是恩爱夫妻。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我的命都可以给他。但是现在,从这一刻起,我和他徐谨没有任何牵扯了。”慧娘说道这儿,抬眼直视着冯芗,眸子里似有寒星闪烁,神情肃穆,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是我,是我不要他了!” 冯芗竟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微微后仰,拉着慧娘的手也不觉送开了,一向冷静平和的她嘴角微微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慧娘反而握起了她的手,轻声道:“天也不早了,可否请婶子看看老太爷好些了没有?” 冯芗咳嗽了两声,借故抽回手来,拿起帕子按在嘴边轻轻按了按,平复了一下心情。居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罢了罢了,这样也罢了。再多我也不能了。” 她看了一眼早就凉透了的茶水,喊人拿热茶热水来。早有守在门口的二房大丫鬟翠柳应声进来,后面又跟了几个小丫头。不但有端着茶水的,还有捧着脸盆,拿着妆奁的。慧娘看见她们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不想再说话,由着她们伺候着净了面,重新挽了发。 果然不多时,老管家过来请二人进去,说是老太爷吃了药,觉得好些了。 慧娘跟在冯芗后面出了屋子,驻足阶前,抬头一看,已是金乌西坠,天色暗沉。虽然只是暮寒初降,但已觉得侵肌蚀骨,薄衣不抵。她心哀神伤,身心俱疲,脚步却不似来时那般凌乱了。 ************ 现实中,有的妈妈会把在婆婆那受的气、或是对丈夫出轨的怒气撒在孩子身上,却怎么也不肯离婚 第十六章 为母则强 夕阳已经落到了臻儿家西面墙外,院子里陡然间暗了下去。姐弟两个在厨房的灶台边上,并排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借着炉灶里的火光,既可取暖还能读书。 书儿手里拿着的还是那本脱胎于“唐传奇”的新编话本,正读着“枕中记”。她边看边给臻儿讲着:“那卢生娶了清河崔家的姑娘,那崔家姑娘不但长得如花似玉,而且嫁妆丰厚……” 正说着,只听“咕嘟,咕嘟嘟”几声,原来是臻儿的肚子在叫了。臻儿撒娇着说:“这个娶亲的故事没有意思,我的肚子都不爱听了。” 书儿笑着拿指头戳臻儿的脑门儿,“要饭还嫌馊。难道不是你吵着要听的。再说这个故事可不是只说娶亲的。娘亲以前不是讲过,那都是些启发警示的意思嘛。” 说着她放下书,看了看天色,对臻儿说:“这眼看着也到掌灯的时候了。臻儿,灶上还有昨天剩的半个红薯,阿姊先热一下,给你垫垫肚子。” 臻儿看了看暗下来的窗户,体贴的提议:“我给阿姊把油灯点上吧,别看坏了眼睛。” 书儿把红薯用一根尺来长的铁签子插上,探进炉灶里,一边转着个烤着,一边继续和臻儿说话:“借着灶里的火星子就行了。再说这书我不但是我,连你都快背下来了。还用着多看。” “那可不行。阿姊前一阵子就有些看不清楚远处的东西。后来还是秦三叔教了你一套护眼明目的法子,你练了才又好了。”臻儿很负责任地继续劝着:“秦三叔可说了,让我提醒着你点,不能因为节省就在暗处看书,也不能看的时间太长了。” “好,好。就你是秦三叔的好学生。”书儿说着,把红薯拿了出来,手指尖迅速地在上面按了按,便取出来个粗瓷碗,借着碗沿儿把烫手的红薯从铁签子上退下来,递给了臻儿:“那阿姊要是不看书的话,哪来的故事给你讲啊。” 臻儿就着碗使劲地吹了几下那半个红薯,就拿起来快速地从中间掰开,烫得他赶紧又扔回了碗里,然后把碗递给书儿,意思是一人一半,口中继续说道:“我虽然就喜欢听阿姊讲故事,可是阿姊的眼睛更重要啊。” 书儿看看那掰成四分之一后的小小红薯,把他的小手推了回去,柔声说“阿姊不饿呢。你吃着,阿姊接着给你这把这折讲完,不用看书,大概讲着故事好了。没准儿讲着讲着娘亲就回来了。娘亲回来了我们就下寿面,还有烧兔子和野鸡呢。哦,我先去大门口把那的气死风点上,娘亲回来就不用摸黑了。” 臻儿看着碗里的红薯,并没有急着吃,反而有些心事重重的问阿姊道:“我知道大太太不喜欢我们。以前去那边,大太太总是留下东西,不多说话就让我们回来了。从来没有让我们先回来,让娘亲留这么久的时候。” 臻儿其实也说出了书儿心中才担心,自从大房那里回来,她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只是不想让弟弟看出来更增其担心而已。下午几个亲近的邻居带着自家做的寿面、荷包等礼物过来给慧娘庆生日,又因听说徐谨高中了,要当面道贺。可慧娘却是久等不归。秦三叔说是要去那边迎一迎。徐五婶儿则是好不容易才被书儿劝了家去的,走时拉着书儿的手再三叮嘱他们姊弟两个,有事的话一定去她那儿找她,多晚都成。 此时听到臻儿如此说,书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过于掩饰了:“连你也看出来了。” “父亲不在家,我就是家中的男人。这都看不出来怎么行?”臻儿一本正经的回答。 书儿知道弟弟平时最喜欢甘罗十二岁拜相,为秦国兵不血刃的赚来十六座城池;霍去病十七岁黄河平叛,勇冠三军的故事。少年英雄的故事固然引人入胜,激励人心,可那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话本里的故事。她虽然从来相信臻儿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只是没有想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弟弟会成长得如此之快,如今已经是跃跃欲试的要挡到自己身前,保护自己甚至这个家了。书儿看着臻儿挺着胸膛,满脸的严肃和认真,第一次感到除了长辈们之外,这个弟弟也是可以依赖的了。 书儿想到这里,便坦率地讲道:“爹爹高中应该是大喜事。可我怎么总觉得心中不安……” 话音未落,听到有人扣门,门环的声音轻而脆,还带着熟悉特有的节奏。“娘亲回来了”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叫道。臻儿人小跑得却更快,早已赶在阿姊前面跑到大门前拉开了门栓。 “娘亲。”臻儿一头扎到慧娘的怀里,“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阿姊和臻儿都担心了。” 书儿关上大门时,看到秦三远远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慧娘紧紧地抱了抱臻儿,又默默地把书儿也拉到了怀里,一侧的脸颊贴着女儿的头,许久没有放开。 “娘亲,你怎么了?”娘亲身上特有的气味让臻儿心安,可是娘亲的样子又让他不安。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有些莫名的焦燥。 比起臻儿本能的反应,书儿理智多了。她心细,借着透过气死风上明瓦的昏暗灯光,注意到慧娘的眼圈儿是红的,似乎哭过;发髻也重新挽过,不是出门时梳的堕马髻,而是简单的在头顶挽了个道髻。她不想在弟弟面前问娘亲,挤不下弟弟担心,也不愿娘亲为难。她只拉着慧娘道:“娘亲,我们都饿了,先进来吃饭吧。边吃边说。” 这时隔着墙传来徐五婶儿的大嗓门:“慧娘妹子回来了?都还好吧?” 慧娘连忙回道:“都好,都还好……让婶子惦记了。” 徐五婶儿热心地道:“我过去帮你煮面吧。” 慧娘心中感念,只是自己这个样子如何见人。于是婉拒道:“谢谢五婶儿了。我…太太留我吃过了。你也忙了一天了,早点歇了,明儿再聚吧。” 徐五婶儿听了便道:“那行。天晚了,都早些歇着吧。明个再过来看你。” 慧娘和两个孩子在墙这边也忙道了晚安。 听到徐五婶儿进屋关门的声音,慧娘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也朝正屋走去。 此时正是月中,一轮明月当空,院子里月光如水,慧娘看着天上那皎洁的婵娟,却已无人与共了。书儿臻儿也顺着娘亲的目光望去,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刻的故园明月和身边亲人的气息已是如何的刻骨铭心。 外面月明星稀,屋子里却是黑洞洞的。书儿摸黑让娘亲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坐下,先找到火折子点着了桐油灯,才又借着昏暗的一点灯光,仔细地把慧娘好好打量了一回。 “娘亲没事儿。”慧娘知道女儿关心自己,劝道:“你们都饿道现在吧?你们应该先吃点啊。真是些孩子啊。” “娘亲不回来我们就不吃。”臻儿抢着答道。 “今天是娘亲的生日,于情于理都要等娘亲一起啊。”书儿一副徐家长女的口气,看了看慧娘脸色,便做出了安排:“娘亲您就坐在这儿,歇着就行,不许动啊!我这就去做饭炒菜。食材都是准备好了的,下锅就成了。” 臻儿听了也要跟去帮忙,书儿道:“你跟我过去给娘亲端碗热水喝吧。” 慧娘静静地看着孩子们为她张罗着,嘴角终于露出了一缕欣慰的笑容,心里也愈发的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娘亲,怎么只点了油灯。今天是娘亲的生辰,又有爹爹的喜讯,要点红蜡烛才行的。”臻儿端着一个小托盘,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完全不同也他平时的连跑带蹦的样子。他尽量迅速而稳当地把托盘上满盛着热水的茶盅给慧娘放在了桌子上,茶杯烫得他赶忙拿手指把自己住两个凉凉的耳垂。 慧娘刚要帮他吹吹手指,他已经转身去角柜里拿出两支寸来粗的红蜡烛。红蜡烛已经烧了一小节,那还是过年的时候祭灶神的时用的。臻儿搬了把椅子爬上去,把蜡烛插上烛台,红烛点起,屋子立时亮堂红火了起来。 书儿手快,臻儿脚快,不多时,酒菜寿桃摆起,也凑了满满一桌。徐家正屋充满了饭菜的香气,也多少添了些喜庆的气氛。 书儿给慧娘斟满了一小盅酒,又给自己和臻儿也浅浅的倒了一点儿,然后和臻儿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双双端着酒杯,跪在慧娘身前,祝福道:“祝娘亲福寿双全,仙龄永享。恭喜娘亲,爹爹高中,娘亲也可以不用那么日夜辛苦了。” 听罢一双儿女稚嫩的声音,贴心的话语,听到他们提到徐谨,想到他们知道消息后将要受到的打击和伤害,慧娘的嘴唇不由自由地颤抖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了堤一般的流了下来。 书儿和臻儿见状慌忙站了起来,一左一右拉住慧娘,忙不迭地给慧娘搽眼泪:“娘亲不哭,娘亲怎么了?”姐弟俩一边安慰一边问道。 “娘亲看到你们两个长大了,懂事了,心有所感才流泪的啊。”慧娘看着他们两个,知道唬住了孩子。她也是想慢慢地,尽量平和地告诉他们今天的事,可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书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娘亲,是大太太又说了什么对吧?爹爹这回功成名就,她不高兴了,所以又拿娘亲作伐?” “是啊是啊,”臻儿附和道:“下午给秦三叔送饭回来,路上遇到大堂兄那一伙,他们就又说爹爹坏话来着。” 臻儿口中的大堂兄是徐家大房的嫡长孙,徐谏之子十四岁的徐致修,在徐村的半大孩子中以老大自居。以前经常带着一群族中兄弟和管家的孩子在村子里打鸡骂狗的闹腾,也没少欺负臻儿。徐谨知道后,专门求见徐老太爷诚恳地谈了谈小辈们的学业。于是各房各自约束子弟,专心课业。 秦三也是从那时起,才开始把给臻儿授课的重点从强身健体转移到搏斗技击的。臻儿现在身手敏捷,见到他们人多就跑,那边即使个子比臻儿高的孩子也没有臻儿脚程快。这还是因为臻儿记着秦三的教导,不欲惹人注意罢了。 二房的几个小的这两年也懂事多了,很少再跟着徐致修淘气。徐致修的跟班现在只剩下些一心巴结的仆从的孩子了。何况即使臻儿吃了小亏,那欺负人的孩子事后总会莫名的挨打遭罪。是以动手的情况是基本没有了。只有徐致修每每遇见臻儿,还是忍不住言语间给几句不中听的,找找场子。 “怎么没听你说起?他说什么了?”书儿觉得意外。要知道平常姐弟两个都自觉的对娘亲屏蔽在外面受到的委屈,但是两人之间却是无话不谈的。书儿是女孩子,外面的消息不如臻儿灵通;而臻儿把阿姊当做智多星,两人总是互通消息,有商有量的。所以书儿不由心中有些着急,想到:“臻儿究竟是听到了多么坏“坏话”才不能和自己说呢。” “还不就是那些话,没什么新鲜的。”臻儿边说,边向阿姊挤了挤眼睛,意思是要她先不要多问。书儿接到臻儿的眼色,不再追问,只是拿出帕子给慧娘擦眼泪。 “孩子真是长大,懂事儿得让为娘的心疼……”姊弟之间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当娘的。慧娘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尤其心疼臻儿小小年纪就懂得替娘亲和阿姊遮风挡雨了。 慧娘自己因为家境的贫寒和父亲的潦倒,不得不出头露面,操心生计,没少听闲话受白眼。不论她外表如何坚强,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丝不自信和不确定。这种感觉无论如何是不想孩子们再有的,不想他们因为上一辈的无情而被影响心境。 想到此处,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人说为母则强。为了这一双儿女也不能后退一步。无论这些话如何难以启口,我都要亲口告诉他们。书儿眼瞧着就及笄了,臻儿也是个懂事的。我要相信他们。否则等他们从有恶意的外人那里听到了什么,就更不好了。他们是徐谨的嫡长女,嫡长子;更是我赵慧娘的孩子,他们就该挺起胸膛做人的。” 慧娘终于下了决心。她接过书儿的帕子,擦干了眼泪,长出了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绪,面色凝重地对着姐弟两个说道:“书儿臻儿,你们坐好,我有话和你们说。” *************** 慧娘是所有向往母爱的人都会喜爱的吧?这也是我所钟爱的角色,想为她特别多花些笔墨的。喜欢快节奏的朋友可以把最近几章一目十行的过去。以后的进展会加快很多的。 第十七章 教子 书儿和臻儿隐隐感觉到,接下来娘亲要说的话怕是这个家一等一的大事,更是他们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重要大事。他们听话地站了起来,从桌子对面把椅子搬到慧娘对面和身侧,紧挨着他们的娘亲坐好,仿佛这样就可以从娘亲那里获取更多的安慰和力量。 慧娘看着他们期待,不安和无辜的眼睛,万般无奈却又不得不说:“你们的父亲高中了两榜进士。” 这句话虽然简单的重复了大家都已经知道的消息,但总算是张开了口。这让慧娘心中略定了一些。 屋子里异样的安静。姊弟两个心里都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啊。这断不是娘亲哭泣的原因。”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等着慧娘往下揭开心中的谜团。 慧娘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心中愧疚不已。她稳了稳心神,才又开口说道:“你们都是大孩子了。娘亲选择相信你们,和你们说实话。当朝李阁老有意招他为孙女婿……今天大太太给了我两个选择:或是自请下堂,去山里徐家供奉的尼姑庵清修;或是自降为妾,继续留在徐家……” “这不是真的!大太太撒谎!”慧娘话音未落,臻儿就喊了出来。 “这是什么话?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书儿忿忿不平,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娘亲,父亲不会那样做的,我们才是一家人。为什么大太太总是看我们不顺眼。娘亲,呜呜呜……”臻儿急得哭了起来。 书儿虽然气得不行,但并没有只顾着生气。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问道:“太爷爷怎么说?太爷爷最重规矩和名声,一定不会让大太太这么对待娘亲的,对吧?爹爹,爹爹也一定是有苦衷的对吧?是不是有人逼迫于他?” 慧娘之所以只提到大太太,就是不想将来两个孩子和整个徐家有龌蹉。可是她也同样不想和孩子说谎。一个谎话要靠更多的谎去圆它,她一直是这样告诉孩子们的。更何况纸里包不住火,与其未来让风言风语来伤害他们,不如自己先把篱笆扎牢固了。 她沉吟了片刻,艰难地把真相一一道出:“你们爹爹从京里送来的亲笔信,所以这应该是他的意思。你们太爷爷也是点头了的。” 臻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抽泣着握着小拳头说:“一定是他们撒谎。今天大堂兄就说我爹不要我了。他们一定是商量好了的,都是骗人的。娘亲,我们去京城找爹爹去。” 书儿这才明白臻儿为什么不肯说他在外面听到的“坏话”,心中更急,不由得竟有些信了,脱口而出道:“那,那,那爹爹岂不成了戏文里的陈世美了。娘亲再带着我们进京寻父,可就真和秦香莲一样了啊。”话一出口,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只露了一双大眼睛,闪着晶莹的泪光。 臻儿听了抽泣得更厉害了:“娘亲,爹爹不会不要我们的,呜呜呜……你说啊,爹爹不会不要我们的。爹爹走的时候说了,将来做官了要回来接我一起去,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呜呜呜……我们,我们去找爹爹,爹爹是要和我们一起的……哇……” 慧娘一把搂过两个孩子,三个人终于哭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夜深露重,桌子上的饭菜早已经凉透了,屋里的秋意似乎比外面寒夜里的更浓,两根红烛在蜡台上各自积下一大滩蜡泪。 书儿臻儿都是早慧且立事的孩子,经过了最初的震惊,抵触,愤怒和伤心之后,尽管百般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却也明白大太太再不喜欢他们,也断断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当耍子骗人的。 两个孩子都知道自己心里难受,娘亲心里一定更不好过。所以最初的情绪发泄过后,书儿反而安慰慧娘道:“娘亲,别哭坏了身子,这事儿总要……总要等爹爹回来亲口说了才作准。旁人说的都不可信。没得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是啊是啊,”臻儿附和道:“娘亲有我和阿姊呢。他们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们了。我们…我们分家出去。” “住口!”慧娘喝道,声音异常的严厉。臻儿刹那收了声,委屈的看着慧娘,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却又极力忍着不让掉出来。慧娘心里又发酸,却不得不硬着心肠正色道:“书儿,臻儿你们听好了,娘亲马上要和你们说的话,你们一定要用心听,记牢了。” 慧娘把臻儿按回椅子坐好,书儿也坐直了身子。只见慧娘眼睛通红,状若滴血;面色苍白,如凝冰霜;神情严肃而郑重。臻儿毕竟只有七岁,见娘亲这幅样子几乎是被唬住了,不觉死死地抓住了阿姊的手。 慧娘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仿佛是要清晰而深刻地把它们印刻在姐弟俩的脑海里,心头上: “这第一条就是不可口出不敬甚至忤逆之言。大太太是你们父亲的嫡母,是你们的嫡祖母。无论她说什么,你们都不可以口出怨言,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否则有理也变得无理了。” “那要是大太太说娘亲坏话怎么办?”臻儿问道。 “听着!忍着!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受不住的!” 臻儿撇着小嘴忍着没有再吱声。 慧娘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我走后,书儿要多专心女红,收敛性子,以后话本子传奇志怪之类的杂书不要再看了。太爷爷要派文婆婆过来给你管家,教你本事。你要尊敬她,多看多学多做少说话。臻儿要进族学,努力用功读书。记住你父亲是堂堂两榜进士,你是你父亲的嫡长子,没有人可以看不起你,欺负你。” “娘亲,”书儿流着泪道:“您要去哪里啊?您真的是要出家做尼姑了吗?” “你的娘亲是绝不会为妾的。”慧娘语气坚定。 臻儿抚摸着慧娘的秀发,抽泣地道:“那娘亲也要把头发都剃掉吗?” 书儿听了忙给臻儿使眼色。慧娘见了,拍了拍两个孩子道:“不过是些烦恼丝而已。这都是小事。你们先听娘亲把话说完。” “臻儿,娘亲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慧娘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后会跟着太爷爷一起过。你要听太爷爷的话,多孝顺他老人家。好好读书。娘亲也不求你光宗耀祖,只要能如你爹爹那样成为廪生,你就可以自立了。不要轻言什么‘分家、出去’的。你翅膀还没硬呢。眼下徐家就是你的依仗,太爷爷就是你的靠山。我知道你和你秦三叔学了不少本事。但你的年龄还小,不能觉得自己会几下子就逞能斗狠。万事要和你太爷爷商量,请他老人家为你做主。如果他老人家也力所不能及的事,你就要先避其锋芒。” “这家里难道还有太爷爷不能做主的事情吗?”书儿不解地问。 “你太爷爷岁数大了,精力有限,不能事事都照顾得周全。尤其是……太爷爷近来身子也不大好……”说道这里慧娘迟疑了片刻,终于又接着说道:“你们可知道‘小棒则受,大棒则走’的典故?” 书儿不知娘亲为何有此一问,怯生生地答道:“是‘孔子家语’中的故事,意为不可为愚孝而陷父母于不义。” “好,以后你可以给臻儿细讲。”慧娘点点头接着说道:“如果……如果有一天太爷爷不在了或是有太爷爷也不能为你做主的事情,你们只需记住一条:什么孝经道理都不及你们的身子和命重要!任由长辈责罚坏了身子,甚至出人命则是陷长辈于不义,更是不孝。” “娘亲说的是大太太吗?”书儿冰心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天皇老子想伤害你们也不行!”慧娘斩钉截铁地回答:“有问题回头再说,先说你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两个孩子忙异口同声地答道。慧娘又让臻儿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才道:“好,好孩子,娘就可以放心了。夜深了,赶紧把饭菜热热,吃了早点睡。夜深了,有事明天说。” “娘亲,可是……”臻儿急道,他怎么放得下心去睡觉啊。 “今天总归是娘亲的生辰。再说有什么问题今晚也解决不了。你还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呢,要沉得住气。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说着已是手脚利索地端了两碟子向厨房走去。书儿臻儿只好也各自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赶紧端了碗碟跟上。 书儿想的是将来有了自己的家,要想办法把娘亲接过去一起过。还后悔没有把娘亲的一手刺绣绝活学到手,可以用自己赚的钱养活娘亲。暗暗下定决心要少读些闲书,多学习管家和赚钱的本事。 臻儿则是给自己鼓足了气:“以后要三更起五更睡,和秦三叔学功夫,再也不叫苦怕痛。等将来做了大将军……不,我也要做两榜进士,给娘亲请封诰命。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姐弟俩不约而同地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是暗暗的下定了决心,定下了目标。莫欺少年穷。将来的事儿还真不好说呢。 等吃了饭,收拾了桌子,臻儿的眼皮已经是有千斤重,可怜他小小的年纪天没亮就和秦三叔从山里往回赶,到了这深更半夜哪里还熬得住,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书儿帮助慧娘把他抱到里间的床上,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拉着慧娘回到了外屋。 书儿也是累极了,肩头上仿佛扛了个磨盘一般,压得她腰酸背痛的。她年轻的身体从未感受过如此的疲惫,可脑中却有一根弦崩得紧紧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丝毫没有睡意。 慧娘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揉着,问道:“睡不着吧?娘也正好有体己的话要和女儿说。” 书儿握住肩头上娘亲的手,乖顺地说:“娘亲,你说吧。我听着呢。” 第十八章 夜话 屋里的红烛已经灭掉了,只有一盏古旧却擦得铮亮的高脚如意纹饰桐油灯,试图以黄豆大的火苗驱散整个房间的黑暗。 慧娘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光亮中静静地响起:“臻儿是个男孩子,只要有本事,将来天下四方尽可以去得。可你是个女儿家,在家只能从父母,出了门就要依着夫婿。娘亲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把你的终身大事交到别人手上的。” 书儿扶着娘亲坐好,自己蹲下身来。把头埋在慧娘的怀里,只是静静地听着…… “县里有个和徐家交好的刘举人,是你太爷爷的朋友。他家里在县城开着粮油店,乡下的田亩租子也不少。他的儿子刘秀才和你爹爹是县学里的同窗,可惜去年秋闱落榜了。刘秀才育有二子一女,都是嫡出,也是个不容妾生子的人家。老大帮着父亲经营着家里的生意,女儿比你大两岁,已经和刘家主母的娘家说定了要亲上加亲的,待及笄了就要嫁过去。这个小儿子只有十六岁,也是下过场的,虽然初战未捷,那文章也是得到县里学究的赞许的。再说那次本来也是他自己非要去历练的。应该是个知道上进的孩子。这孩子你爹爹也是知道的。你太爷爷说了,等他身子好些了,就要亲自去给你提亲。” 书儿依在慧娘身上,听到娘亲谈起了自己的亲事,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烧,心砰砰直跳。只是一则她不是那种就捏做态的女子,二来想着娘亲这一天里受到的打击巨大,早点让娘亲说完好休息。于是忍着羞怯让娘亲把话说完。慧娘仿佛感受到了女儿的体贴,轻轻地拍了拍书儿,接着道: “娘知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先把亲事定下来,大太太那边就不能再随着他们的意思摆弄你。三年之后你十五,成亲正好。” 书儿听到不用马上就嫁过去,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能多陪娘亲和臻儿几年。明天全家一起要好好商量商量,一定会有法子的,这个家不会散的。”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侥幸地问:“娘亲就不能不走吗?好歹一家人一起。那个京城里的女人反正还远着呢。咱们就当她不存在不行吗?” 慧娘叹了口气:“傻孩子。徐村再偏僻,也不是世外桃源;京城再遥远,也不是海外仙山。你爹爹不也是去得吗!再说那边一入门,娘再留在这里算什么?算是是妾吗?名不正言不顺啊。”说道此处,她的声调变得异常坚定:“书儿,你记住,女人虽然被种种礼法规矩束缚着,不像男人那样可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是为人处世的根本其实是一样的啊。人的影,树的名。立身要正,做事有始终,一诺值千金。你做到了,人才会敬着你。” 书儿抬起头来,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一双眸子映着一点灯光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娘亲放心吧。书儿听您的便是。再说娘亲平日里就是这样做的啊,书儿都看着眼里,偷偷学着呢。”说着书儿握住了慧娘的手,冰得她一颤。于是她劝慧娘道:“夜深了,娘亲快去睡吧。夜里凉,别再冻出病来。” 慧娘听了方觉夜凉如水,手脚俱是冰冰的,也就是不再坚持。 两人简单洗漱后,慧娘拉着书儿的手说:“折腾到这时候,倒是走了困意。娘亲到你屋里睡吧,两个人一起还暖和。” “好啊。”书儿应道,挽着慧娘回到自己在东厢的小屋,并头躺下。 “书儿,好久没有和娘亲一起睡了。”慧娘说,此时她的心被两个孩子的关心,体贴和爱添得满满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书儿“嗯”了一声,把慧娘的手握住轻轻摩挲着,书儿记得小的时候最喜欢拿着娘亲的手捏着玩儿。因为那手软软的,嫩嫩的。又好看,又温暖。大了以后看到书里形容女人的手“柔若无骨”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 现在娘亲的手却是如此的冰凉,是需要自己来温暖她了。但是不管怎样,只要是这样握着娘亲的手,总是觉得那么心安。 “书儿,你是个聪明又勤快的孩子。在家里从来也不用娘亲操心,我和你爹爹也万事不拘束着你,只希望你快活。哎,女人快活无忧的日子也就是做女孩的那么十几年。娘亲真想多留你几年。”说道这儿,慧娘默默地苦笑:“你知道吗?以前娘亲总是隐隐觉得,你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也许你的将来不必像娘亲一样,被拘束在这四方天地里,也许你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诶,现在看来,不过是为娘的一些傻念头罢了。” 说道这里,慧娘感到自己手心里那只小手微微一顿,她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以示安慰,接着说道:“无论多么的志向高远,甚至神游天外,总还是要落到实地过日子的。现在娘亲只想着不得不让你早些出嫁了。你弟弟还小,性子急,有些话还不能对他说。今天大太太和我说的事儿怕是实情,而且无法逆转了。” 书儿听了不觉把慧娘的手握得更紧了,刚刚她还在幻想:也许明天就有办法了,也许娘亲就不必离开自己和臻儿了。可娘亲说是无法逆逆转的了! 慧娘怎能不知书儿的想头,但她只能耐心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为她解说清楚: “你爹爹这回高中,以后最需要的便是官场上的助力。这是娘亲给不了的。不但娘亲无能为力整个徐家的帮助也有限。徐家当下只有你致远二叔是个外放的知县,于京中官场上都是借不上力的。这件事不仅是关系到你爹爹的仕途,也牵扯着整个徐家的将来。所以徐家才上下一心,站在你爹爹一边。如果我不遵从他们的意思,闹了起来,断了你爹爹的前程,坏了徐家的名声,受害的是你们两个孩子啊。” 说道这里,耳边隐约响起一声低低的抽泣,是书儿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珠子,枕头已经被打湿了一大片。慧娘在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把书儿搂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就如小时候一样。 “这些话暂时不要和臻儿说。娘亲不希望你们和徐家,尤其是与你们太爷爷有芥蒂。”慧娘接着把徐老太爷给出的条件和书儿大致说了,然后叮嘱她道:“你嫁过去只要手里有傍身之财,心中才会有底气。你在家这几年要好好和文婆婆学习管家理财之术,将来才不会坐吃山空。你是个孝顺体贴的孩子,所以我不必再白嘱咐你孝敬公婆这些话。你要把婆婆当娘一般的孝敬,可婆婆毕竟不是亲娘。娘要是说的是让你不要做个愚从愚孝的媳妇。小棒受,大棒走的话同样也是给你听的。刚嫁过去的时候不要太高调,妇德女红之外的才艺就先留在你自己心里就好了。先摸清了公婆和夫君的性子再从长计议。吃小亏是福,不要争无谓的口舌,不要争眼前的小利……” 说着说着听到枕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原来书儿终究是敖到了极限,困意上来直接在湿漉漉的枕头上睡了过去,脸上还挂着几道未干的泪痕。慧娘心疼地帮她擦干了泪痕,小心地把自己的枕头换给她。书儿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娘亲对不起你啊,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娘亲却要把这份重担放在你的肩上。娘亲此后不能每天在你们身边照顾,至少要为你们把路铺好,把障碍都扫清了。哪怕我死了,也要护着你们。”做娘亲的可没有自己自怨自艾的奢侈。 慧娘连书儿都没有告诉的是,她亦曽心存死志。她的心在看到徐谨那熟悉的字体,无情的词句的时候,就已经碎了。她甚至想过,只要她作为正妻死了,自己的儿女就永远是徐谨的嫡长,那个李阁老的千金就只能是填房。 她还曽在心情激愤之下,想去县里敲鸣冤鼓,告徐家一个停妻再娶,以妻为妾的罪名。大不了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可是一想到家里一对年纪尚幼的儿女,顿时就泄了气。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一个大家族同气连枝,荣损与共。告赢了,徐谨丢官,徐家坏了名声,书儿臻儿的前程一样要受牵连。尤其是书儿,怕是很难找到好婆家了;告输了,一样是撕破了脸,徐家再无自己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地。到时是连选择都没有了。 徐家深知自己的软肋。徐老太爷为书儿和臻儿将来做的安排,不但是自己做不到,就是徐谨在家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一条路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一条路是牺牲自己,为孩子铺一条平顺幸福的未来之路。他们知道自己的选择必然是无可选择。 慧娘没有意识的是,她的妥协,其实是最大的抗争;而她看似的柔弱,却是骨子里的坚强! 慧娘咬紧牙关,压着愤怒,忍着悲伤,过去种种,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起来。从初见徐谨时的怦然心动,种种美好;到徐谨排除万难,施计让徐老太爷答应做主娶她入门。她那时只觉得徐谨有才有貌,有知有行,庆幸自己不但有了终身的依靠男人,更是找到一个知心相爱的伴侣。 谁知一朝梦醒,却原来是一枕黄粱。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对一双稚儿的牵挂了吧。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是,她还是有一丝执念深藏在心底的:她总是要再见他一面的,总是要面对面的做个了结的。虽然当年没有说过什么海枯石烂之类的海誓山盟,可他们是拜过天地了啊,那不就是在天上地下的神仙面前许了诺了吗? 慧娘这一日经历了喜极,恨极,伤心至极,失望至极,加上一心为儿女前途谋划,已经是强弩之末。此时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一会儿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匹夫一怒,血溅三尺,鱼死网破;一会儿又遗憾书儿出嫁时自己不能为她送嫁,臻儿娶亲时不得受媳妇敬的茶;一面伤怀徐谨的负心,一面深恨徐家长辈们对她的出卖,又仿佛这一切都是幻觉……一夜噩梦怪梦连连不提。 ***** 这三章太耗心力了,和慧娘感同身受啊!总算写完了。求收藏。 第十九章 我不惹事 不管欢喜还是伤悲,有心或是无意,时间的流逝都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对于徐家小院的人来说,这段时间则真的好像白驹过隙一般的飞快。春去夏至,慧娘变成了道谛师傅,文婆婆被派去照顾和教导书儿,臻儿也和徐老太爷一起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了。 臻儿自从家中事出之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无论读书还是练武愈加刻苦自觉。每日早晚读书前后都要炼体,读书课间也会悄悄地练习呼吸运转之法。 私塾里的同学们见臻儿不愿在课间和他们一起打闹嬉戏,还以为他因为娘亲的事情,伤心得有些傻了。臻儿的大堂兄徐致修也不愿意让大伙和臻儿太近了,没少明里暗里的说坏话。只不过先生看的紧,他在学里也不敢太过分,也只能说说风凉话而已。 于是时间久了,大伙也就由他去了。臻儿在学里看起来形单影只,有些可怜。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求仁得仁罢了。 每天晚饭后半个时辰,秦三会来徐家大院,以教习臻儿强身健体为名继续传授他的绝学。如果是休学之日则改为白天。这也是慧娘离家前和老太爷谈好的。老太爷只道秦三来自燕赵北地,那里由于经常兵乱匪患,男人大多会练几下子庄稼把式。再说秦三在徐村十年,风评人缘都相当的好。于是欣然点头同意。他也乐见臻儿文武兼修,至少可以强身健体。毕竟自己大儿子就是身体不健,过慧不寿,累得自己白发人反送黑发人。 徐老太爷每天把臻儿的成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深觉臻儿相貌聪慧皆像自己早逝的儿子的徐立言,却不似徐立言一般书生意气,恃才傲物。况且儿子因为自己望子成龙而管得严厉,始终对自己有些畏大于敬重。不似这小小童子,天真烂漫,对自己亲近得好像他们一直就在一起一样。不觉之中,他把对自己长子曾经的满心期望和更多的舐犊之情皆寄托在了这个重孙子身上。 徐老太爷把自己用惯了的时嬷嬷给了臻儿,还给他指派了两个小厮:一个叫勤学,是已故的老管家好墨的小孙子,另一个就是臻儿的邻居冬子;却没有指派任何丫鬟,说是男孩子要自立,臻儿还太小,尚未定性,房里不能早早的配上丫鬟,没得沾了脂粉气。 他叮嘱学里的言先生重点督促看顾臻儿的学业,又嘱咐说臻儿年纪太小不可严厉过甚,否则恐怕伤了根本。不到十天,言先生就和徐老太爷不住口地夸赞臻儿,看那样子都恨不得把臻儿夸出了花儿来。夸的人开心,听的人更高兴。当月徐老太爷就给言先生涨了束脩。 徐老太爷每天看着这个聪明活泼又懂事的孩子,平日里严肃深沉的脸上也换了一副整天乐呵呵的表情,下人们都暗自庆幸,求见老太爷的时候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的了。 本来就是隔辈亲的老人如何能不宠爱这个小重孙。开学的第一天徐老太爷就亲自为臻儿取了表字:子期。正应了“正德厚生,但指致臻而为期,大善可矣”之意。 只是徐家大房听说了,对此很是不满。要知道男子都是及冠之时才取表字。再或者,若是早早中了秀才,进了县学,也可由师长赐字。徐致臻一个黄口小儿要什么表字,他家老大,徐家的重长孙徐致修还没有字呢。他们却没有想想,徐致修上了五六年学了,现在连千字文还背不下来,写篇文章错字连篇,驴唇不对马嘴的。前几年在学里每次挨了说后,就想着法子报复捉弄先生,把先前先生气得弃了馆,徐老太爷这才不得已又重金聘了言先生。 言先生姓言,却是个“严”的性子。徐致修不学无术可以,影响了他人则是竹板子一顿好打。徐致修是个被宠坏了的、色厉内荏的性子,哪里受过这个。周氏闹了几次,徐老太爷坚决支持言先生任何方式的管教。如此周氏也没了法子。没有了周氏撑腰,徐致修至少在学里消停了不少。 现在大房他们不满也只能关起门了在背后抱怨,当着徐老太爷的面是不敢的。因为自从臻儿去了老太爷处,他老人家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稳了,咳疾也清爽了不少,笑容也多了。看上去真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家里人都啧啧称奇,皆道这是要返老还童,臻儿功不可没啊。谁那么不开眼去逆这老人的意思找不自在。 徐家的族学平时仿效官场规矩十日一休,先生也可以学那官场中人,沐浴去尘兼处理一些私事。否则,就要等年节和春耕秋收才会放假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入夏了。明天就是慧娘出家后臻儿的第三个休息日了。自从太爷爷告诉臻儿终于可以去探望娘亲的时候,臻儿简直激动的坐立不安,头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这是臻儿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既没有娘亲也不见阿姊。尽管太爷爷对他慈爱有加,他白天里也说说笑笑的逗太爷爷开心。可是他的心里却总觉得空空的难受极了。 这期间臻儿实在想家想得难受,便瞒着老太爷,骗过勤学,伙同冬子从柴房边上翻墙出去,回过一次家。但他也只能是远远地看着那熟悉的房舍院墙,想象着和娘亲阿姊一起时的欢乐光景,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家啊。 只是臻儿答应了娘亲和太爷爷,要等满一个月才可以见娘亲和阿姊。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但是远远的看着曾经的徐家小院,应该不算食言吧! 他就那么傻傻的站着、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冬子拉着他离开。 早上起来,臻儿先是急急地的派了冬子去老宅告诉阿姊准备着,说自己和太爷爷吃了早饭就回家和她汇合。看着冬子离开的身影,他心里却像长了杂草一样,痒痒的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跟了去了。 吃饭的时候更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屁股坐稳在椅子上。臻儿不时地偷眼看着太爷爷小口地喝着粥,努力地用几颗仅剩的牙齿咀嚼着切成小块的青瓜小菜,同时还要小心的保持几根稀疏得不像话的银色山羊胡子的清洁……自己也只好耐着性子,坚持细嚼慢咽地配合着太爷爷的生活节奏。 好不容易吃完了,徐老太爷看把他性子磨的差不多了,促狭地笑着逗臻儿道:“不错不错,今天坐得很稳当嘛。”臻儿一听再也坐不住了,扭了几下又停住,对着太爷爷撒娇道:“太爷爷又拿我开心。可我要是再耽搁,天黑前就赶不回来了。好太爷爷,等臻儿回来再彩衣娱亲好不好。” 徐老太爷便道:“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彩衣我可给你准备着,晚上回来就穿给太爷爷看。好了那就不用陪我这个老头子喝茶了。去找你阿姊吧,告诉她,让她在寺里多住两天,多给菩萨上几炷香……清净庵虽然不远,以你的脚程也要两个多时辰。好在现在天长了,也不用太赶……天黑之前一定要下山。摸黑走山路可不是玩儿的。我知道秦三送会你回来,替我多谢他……早去早归,替我问师太好。师太有什么需要的,回来告于我知之……” 臻儿听着太爷爷絮絮叨叨,都插不上嘴,唯有点头称是,心道:“阿姊老说我话唠。让她和太爷爷住几天就知道了话唠可不是我。不过太爷爷说的都是为我好。我就忍着吧,全当孝顺了。” 好不容易太爷爷说完了,臻儿殷勤地倒了茶,给太爷爷端到跟前,才告辞出门。徐老太爷还在身后继续嘱咐着:“注意安全,别惹事非。” “我不惹事,太爷爷放心吧。”臻儿答应着,好不容易装着从容的样子行礼,转身,缓步走了出去。可一出了上房,便立刻如脚下装了风火轮一般,撒丫子就跑,一路冲出了垂花门。 不料出了门刚要转弯,迎面正撞上一人。只听“哎呀”,“嘭”的一声,两个人都撞得一个踉跄。臻儿抬头一看,原来正是平素最是淘气跋扈的大堂兄徐致修,他身后则跟着四堂兄徐致延和六堂弟徐致洋以及一群小厮跟班。 二房长子徐谦的长子十四岁的徐致远随他父亲去了任上历练;二儿子徐致延九岁,留在家里替父亲娱亲尽孝。次子徐诚的老大徐致浩十三岁,立志文武双修,和十五岁的二表兄张翀关系最近,经常一起练武习文。老四徐致延九岁。老六徐致洋和臻儿同岁,月份却更小,是徐家重孙辈的老幺。 那徐致修已经十四岁了,而且是正月的生日,所以排行为长。可他也只比臻儿高半头。年纪尚轻却已颇有“肚量”,所以两厢一撞,臻儿纹丝未动,徐致修也只是踉跄了一下,肚子颤了一颤而已。 “谁那么不长眼睛?”徐致修张口便骂。待到看清楚撞他的居然是臻儿,顿时火就上来了。他立时想到前儿个自己悄悄地偷了臻儿的文章丢到厕所里,被不知哪个杀才告了言先生,挨了他好一顿竹笋炒肉。偏偏在打过他手板后,先生又让臻儿再写一遍,臻儿不但当场流利地写了出来,还得了先生的夸奖。 如今徐致修的左手还有些隐隐作痛。他既恨臻儿故意在先生面前显摆,背着写文章都写得溜溜的,更恨臻儿害得他被打手板,在其他堂弟和管家的小子们面前丢了脸。全然不记得是他先把臻儿的文章丢进厕所这件事了。 更何况以前只有他撵着臻儿跑的,只不过这小子泥鳅似滑不留手,抓他不住。现在居然欺到自己头上来了。眼下臻儿可是自己撞上来,他怎能轻易不能放过,正好新账老账一起算。 这回可是自己站着理儿,是他徐致臻冲撞长兄,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他自觉信心满满,出师有名,左手一伸就抓住了臻儿的肩膀,心中暗道这抓得容易,便再不肯放开,右手抬起就要扇耳光,先杀杀臻儿的威风再说。 臻儿可不怕他。娘亲再三叮嘱他不要惹事,不可欺负人。可现在是事惹他,人欺负他啊。自卫而已。 臻儿右肩微沉,身子一偏走了个小小的弧线,闪过了巴掌,同时顺势一手拿住徐致修的右手腕,一手按在了他的胳膊肘外侧,丝毫没有停顿,非常圆滑的继续沿弧线自然而然的就制住了他的反关节。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一扭一转就把徐致修放倒在了地上。自己则随即朝着甬道方向退了几步,和地上的徐致修拉开距离,才若无其事的笑着抱拳道:“大兄,四兄,六弟早。” “你,你……你使诈。”徐致修指着臻儿,又气又惊。他是个只知道仗着是大房的嫡少爷使蛮力的纨绔,以他的见识还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就摔到了地上。他只当是臻儿使诈,气自己运气不好丢了面子,羞愤得红了脸,一时气得恼羞成怒。 “……”老四老六两个面面相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眼看要挨打的是臻儿,可是倒在地上的却变成了徐志修。 前些年更小的时候,一大帮徐家堂兄弟们都是跟着徐致修一起打鸡骂狗狐假虎威的胡闹。经过祖母和各自母亲再三的告戒,也打了几顿之后,都改正了不少。尤其是进了族学之后,两个大点的都懂事了,早就改了性子收了心,去做各自该做的事情和学问。 只是这两个小的性子都有些随爷爷徐立嗣,有些胸无大志,优柔寡断。每天大家一道上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被徐致修时而软磨硬泡,时而威逼利诱的,还是会磨不过,和他一起出去玩耍。只是不敢闹的过分,注意背着长辈们罢了。 他们今天也不过是去给太爷爷请安的路上,偶遇徐致修,便结伴而行而已。是以兄弟两个皆站在那里看着,两不相帮。 臻儿给了徐致修一个暗亏吃,心里高兴,却想着答应了娘亲和太爷爷不惹事的。还是见好就收吧。毕竟,咱不能惹事啊! *************** 小臻儿第一次“惹事”,亲们都收藏投票支持啊!晚上还有一更。 第二十章 事偏惹我 只见臻儿一脸的诚恳,双手抱拳,深深一揖道:“皆因小弟现在急着要出门,不小心冲撞了大堂兄,弟弟给大堂兄赔个不是。回头小弟一定到山上给兄长寻找个漂亮的五色雉翎,长过三尺的。” 臻儿心道:“正好上次和秦三叔上山得的雉鸡尾巴还有。原本想着卖了给娘亲和阿姊买新衣服,在给京里的父亲买些东西托人带去。可如今,阿姊和自己都有月钱份例,而娘亲和爹爹……罢了,拿一根次一点的给他就是。” 雉翎就是雉鸡尾翎。当下城里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市井闲汉都好斗雉翎,以长且色彩丰富为胜。赌资从几十个钱到上千两银子的都有。因此风甚胜,导致附近山里的雉鸡越来越难以猎到,漂亮出色,长过三尺的雉翎更是有价无市。臻儿知道这几个堂兄弟时常偷着去玩,故有此一说。 徐致修听了有点动心。他如今年岁渐长,也知道慕少艾了。他在县里有个相好的清倌人,曲子唱得风流婉转,生得是体态婀娜,无事消遣时最好斗雉翎。如果臻儿的东西品相真如他所述的那般,正好拿了去讨她欢心,非得让她好好给自己唱几个体己贴心的曲儿不可。他想着先拿拿乔,压的臻儿服软了,自己再给他个台阶下不迟,却不料听到两个堂弟说话了。 老四和老六听到有品相不错的雉翎也都很心动,不等徐致修表态便纷纷替他原谅了臻儿:“兄(弟)不怨你,我们也是跑太快,没看到你。大兄看着也没啥大事。大家都是兄弟嘛,有什么好计较的。那雉翎真的有三尺长?什么时候能拿来看看啊?”语气中竟有了些许讨好之意。 徐致修登时就不乐意了。小五冒犯了他,他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五个面子。可这个面子只能自己给。二房的两兄弟不但不替自己撑腰,反而这么容易就被臻儿“收买”了。他们到底和谁是一伙的?如此想着不觉又妒又气,居然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更进一步想到:“自己想扇小五个耳光,竟然不乖乖的让自己扇。果然老四老六有学有样这就开始不服自己了!” 何况他心中一直不满臻儿入学便成了他的同窗。过去徐谨一家住在外面,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在大房才是独此一份的嫡子。如今他一个小妇养的后人居然和自己一样进了学。这还不算,明明入学比自己晚、年龄比自己小,却还处处比自己强。太爷爷宠着他,学里的先生高看着他,连平日里和自己好的几个弟弟也和这小子亲近起来。凭什么?他早就想着要找茬教训教训臻儿了。今儿个臻儿正撞在枪头上,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待到教训得他服帖之后,雉翎什么的还不都得乖乖的双手献上。 想到此处,徐致修不由得气壮胆肥。他坐在地上对周围的几个小厮命令道:“这小五竟敢以下犯上,不敬大兄。你们几个把他抓住,按在地上给我好好打一顿。” 除了他自己的小厮旺儿利索地答应着准备动手之外,其他两个堂兄弟的跟班都是被各自家长敲打过的,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自己的主子眼色,不敢轻易趟这浑水。而勤学则上前两步挡在了臻儿身前,横眉立目的对着跃跃欲试的旺儿,旺儿见了勤学顿时觉得矮了一截,腿一软,就有些迈不动步子。旺儿知道这勤学是老太爷给臻儿小少爷的,是好墨老管家的小孙子,勤学的爹是外院的大管事。修大少爷在徐老太爷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他这个小虾米了在大管事面前更是规规矩矩的,倒是比怕老太爷还甚些。周氏把旺儿派在徐致修身边,也是因为他忠心却胆小,指望他在徐致修犯浑时拉一拉后腿。 “你们站在干什么?尽管打,有你大爷我顶着,怕什么?”徐致修声嘶力竭地喊着,可还是没有人敢上前去。就是旺儿也只象征性的动了一下,根本没挪窝。徐致修的本意不过是抓住臻儿按在地上,作势要打;臻儿一求饶,自己的面子就有了。 可现下习惯当了众星捧月的那轮明月、狐假虎威时那只老虎的徐致修,满心满脑的都是被孤立甚至背叛,面子被按在地上狠搓的感觉。只气得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脸红脖子粗,喉咙里“赫赫”直响。旺儿吓得赶紧过来替他揉胸拍背。徐致修却一把拉住旺儿大脖襟,随手一正一反“啪啪”甩了两个耳光。耳光打出去了,气了才顺了不少,口中骂道:“背主的奴才,爷都指使不动你了不是?要你何用?” “爷要打要骂,小的都甘心受着。只是也千万别气着自己,伤了身子啊。”旺儿是经常被修大少爷打两巴掌踢两脚的。此时被打得双眼含泪,带着一侧脸颊上的巴掌印子,仍是苦劝着自己主子:“爷,勤学是老太爷身边的人,咱们是看着老太爷的面上不和他们一般计较。” 徐致修眼下哪里听得进劝。旺儿的好言好语在他耳里都成了帮外人说话。他气得喘了几口粗气,却无可奈何。只瞪着眼睛又给了旺儿一巴掌,道:“还不快扶爷起来。没用的东西。” 旺儿赶紧把胳膊架到徐致修的腋下,费力的扶起了体重不轻的大少爷,还给他拍着衣服上的灰。谁知不防又被徐致修踢了一脚:“你要打死爷啊!吃里扒外的狗奴才,爷用你的时候就知道往后躲……” 他嘴里不干不净的泄着火气,抬眼看到臻儿正站在那里,面带微笑。那笑中好像有一丝讥讽,又仿佛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想到以前哪次臻儿见到他不是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样,不是躲就是跑。现在居然敢看自己的笑话?!种种件件,让徐致修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嘴上就没了把门的: “笑什么笑?你一个弃妇的儿子有什么好嘚瑟的?哼哼,听说京里新夫人已经进了门了。人家那可是宰相门第,你那个被撵出去的娘不过是个穷秀才家出来的。比比人家可真是天鹅和癞蛤蟆的区别啊。也难怪你爹见了那个就不要这个了。哈哈哈……你也别再厚颜在徐家充什么大房子弟了,我要是你,就干脆和你那个当尼姑的娘一起到尼姑庵出家算了……啊!呜呜呜……” 不知为何,徐致修突然向后一仰,又倒在了地上。只见他在地上卷作一团,捂着腮帮子说不出话来,好像很痛苦的皱着眉毛直抽气,眼泪鼻涕已经是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血,少爷流血了!”旺儿惊呼道。众人闻言也不由得纷纷近前查看。只见果然有血顺着徐致修的嘴角流了出来。 徐致修也觉得一口的又腥又热的粘稠的东西,里面还似乎有个石头子儿似的东西,难受的紧。他忍着痛往地上一吐,果然是一颗牙齿,还薄薄的裹着一层带着血丝的唾液。 众人皆惊,齐齐地往臻儿那儿看去,暗猜这八成是臻儿干的。只是臻儿在甬道边上站着,离着徐致修好几步远呢,谁也没见到他有如何动作啊! 每个人似乎都知道出手的应该是臻儿,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他是怎么做到的,因此心中又怀疑自己是否判断有误。可要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怕周氏和徐谏责问起来说不清楚反被迁怒。 一瞬间场面反而诡异的安静。 徐致修原来还只是痛得叫唤流泪。此时看到掉了颗门牙,突然一声哀嚎,顿时哭声震天,涕泪横流,嘴里鲜血混着唾液随着他的一声声哭嚎,从那缺了牙的豁口出来,弄得满嘴满地都是,看着甚为恶心。 平日里只有他把别人打得鼻青眼肿嘴歪牙掉的,真等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是如此的屈辱和狼狈。疼痛反而激得他愈加的发了狠,张着血盆大口不清不楚地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我告诉祖母父亲去,打不死你……”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了立时止住徐致修的哀嚎。这回大家看清楚了,是臻儿打的。 只见臻儿居高临下的看着徐致修,瞪着眼睛厉声道:“你最好告去,太爷爷还是大太太都随你。咱们正好也把今儿个这事儿好好说一说,把这个理儿好好辩一辩。但这是后话。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你只要是敢对我娘亲不敬,你立时三刻就遭报应,这事儿谁说啥也没用。” 一时万物俱静。且不说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就是挨打的徐致修都止住了哭叫。这是徐致修平生第一次被人堂堂正正明明白白的当众打脸,直惊得他木雕泥塑一般定在那里。 臻儿说完也不再去管他如何反应,他不值得自己耽搁时间。于是臻儿向众人做了个团揖,掉头扬长而去。 “这这这……这还是那个见了他们就巴不得远远跑开的小小臻儿吗?”在场的人大多这样想着,刷新了对臻儿的认识;目光都追随着臻儿里去的背影,下巴都快惊到了地上。其震惊的程度不亚于被打了耳光的徐致修。 尽职的旺儿低头在修大少爷耳边小声劝道:“少爷,原来的慧奶奶为了孝道才出的家,连老太爷、老爷、太太们都敬着。大太太如今也不好拿他们作伐。您今儿说的话要是传到长辈们耳中才是大麻烦。咱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有的是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啪”又是一记耳光落在了旺儿脸上。徐致修此时有痛又愧,早已没了多少力气。打得虽然不重,但是他的手上抹的都是他自己的血,在旺儿脸上印了个血掌印,看上去既恐怖又滑稽。 “徐致臻,你等着,我和你没完!”修大少爷在嚎叫着,不防低头看到了自己一手的鲜血,再看旺儿脸上的血手印,突然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大家快点呼朋唤友来给臻儿加油啊! 第二十一章 家非家 “阿姊,阿姊。”臻儿远远地看见自己家那熟悉的大门,便迫不及待地打发冬子回自家去。自己则兴奋地一路小跑。他越跑越快,待到了门外使劲儿一跃,一步便越过台阶和门槛,嘴里迫不及待地喊着阿姊,冲了进去。 谁知一进去臻儿就有点蒙住了。只见原来的照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横亘在眼前的矮墙,把小院分成了里外两部分。墙左侧开了一扇小门,门严实的关着。门上墙上还散发着新鲜的桐油和石灰的气味。西侧把厢房的一分为二,留在了墙外部分成了个独立的屋子。 臻儿虽然早听勤学说过,亲眼看到的却仍然让他难以接受。 这还是自己从小长大熟悉的家吗?变得如此的陌生了。 这时正屋里早迎出来一个面目忠厚,手脚粗大的中年家人,口中忙不迭的道:“臻儿少爷回来了。书儿小娘子一早就盼着您呢。” “你就是徐会吧。”臻儿回过神来,算是和徐会打了个招呼。 如今这院子里只有书儿一个主子。徐老太爷为了照顾她,从嬷嬷丫鬟到门房都给配齐了。小小的院子也给分成里院外院,还给弄了个二门。真真是再守规矩讲理法不过了,让有多心之人也无闲话可说。 还不等徐会回话,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轻盈地跳过门槛跑了出来,把臻儿一把搂在怀中,开心地说道:“臻儿你怎么才到啊,阿姊想死你了。” 臻儿勉为其难地让阿姊搂了一搂,就别别扭扭地挣了出来:“阿姊,我不是小孩子了。” 以前臻儿越是“抗议”,书儿越是喜欢逗他。可是这次,书儿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小弟弟不仅个子似乎高了一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化了很多。可她也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了:“臻儿,才一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又长大了不少啊。” “那是自然。我每天都吃好睡好,认真读书勤练身体。我要快快长高长大,好把娘亲接回来。” 听到臻儿提到娘亲,书儿心中伤感,口中却鼓励臻儿道:“只要咱们姊弟一心,一定不会让娘亲一辈子都在尼庵里的。” 臻儿听了,竟然主动使劲地抱一下阿姊的双臂,道:“阿姊说的对,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这时从二门里面颤颤悠悠的转出来一个银发似雪,慈眉善目,身板笔直的老妪,边走边笑着说道:“姑娘也慢着些,体谅体谅我这老胳膊老腿啊。”臻儿心知这便是文婆婆了。忙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口中称文婆婆好。文婆婆刚要偏开身子,书儿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受了全礼。文婆婆只好笑着还了礼,口中道:“臻少爷如此大礼,老婆子可不敢当,不敢当啊。” 臻儿用非常诚恳的语气道:“当得,十分当得。如今阿姊全仗婆婆教导扶持,臻儿都知道,心里万分感激。” “哦。”文婆婆重新仔细打量了臻儿,只见他剑眉凤目,眼神清澈,鼻梁挺直,嘴唇红润,嘴角微微上扬,头发整齐的束在头顶,一身簇新的青色夏衣更是衬得他面色如玉。心中不禁暗暗称赞:这般机敏懂事,粉雕玉琢的孩子,难怪老太爷那么宠爱他。 文婆婆心中喜欢这个孩子,笑容可掬的回道:“应该的,老婆子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得到老太爷的信任,让我来照顾这么可爱聪慧的书儿小娘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些日子处下来,只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十几岁呢。臻少爷快进来吧。你们小姊弟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一定有说不完的话。还是进了屋里坐下来,稳稳当当地细细道来才好。” 书儿粉嫩的小脸微微一红,缓缓转身,一手拉着臻儿,一手微微提起裙裾,莲步轻移,小心迈过门槛,进了里院。整个过程,身上的钗环安安静静的几乎纹丝不动。文婆婆看着书儿颈直肩平,身形中正;走动时罗裙微动,纤足不露。满意地微微颔首。 进了门,臻儿看见在正屋门外打帘的居然是河珠。他忍住没有多问,只叫了河珠姐姐就跟书儿进了屋。 看到屋里的摆设和娘亲在家时几乎一模一样,臻儿才觉得好受了一些。他站在娘亲的座位前,许久未说话。书儿见状,拉着他就在娘亲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父亲的位置上。臻儿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坐进了椅子,似乎能感受到娘亲的气息;他的手轻轻地抚弄着椅子的扶手,仿佛那就是娘亲的手一样。 这时只见门帘一挑,是河珠进来送茶水点心。书儿道:“你去把人都叫进来,见见少爷。”河珠敬了茶点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轻挑,随着轻微的钗环相碰的声音,淡淡地胭脂香气,一串儿的进来了六七个人。领头的是文婆婆,进来后又是和书儿姊弟互相行了礼,才站到了书儿身侧。然后是个和书儿年龄相仿的圆脸女孩,眉眼舒朗,双目有神,看着是个爽利的。她后面是河珠、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和一个中年婆子,最后则是大门口见过的徐会。众人都行了礼,就静静地站到了两侧。 书儿先请文婆婆在边上坐了,文婆婆谢过安然落座。书儿看着一屋子肃然而立的人笑道:“平时叽叽喳喳的和一窝喜鹊一样,如今怎么都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说话了呢?” 河珠和圆脸丫头低着头悄悄得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没说话。其他的人更是不敢吱声。 文婆婆见了,轻轻颔首,跟书儿回道:“姑娘容禀。今儿个是奴婢们头一次拜见少爷,请姑娘先发话定下章程才是。” 书儿听了文婆婆,心里知道自己有些轻浮了,这是文婆婆在教给她如何立威。她对文婆婆微微点头致谢,随即定了定神,正色道:“你们都是我屋子里的人,都应该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以后你们敬他当如敬我一般,他说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一样。好了,一个一个过来跟你们臻少爷见礼吧。” 众人依次拜见,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圆脸的丫头杜鹃是老太爷给的,河珠是周氏前几天才遣来的,两个小的春燕和秋菊是从县里特意为书儿买来的。中年婆子是徐会的婆娘,这一家子是老太爷给书儿准备的陪房,自然是稳重可靠的。徐家上上下下以前都叫她徐会家的或是徐李氏,现在老太爷给了体面,也都尊她一声会嬷嬷了。文婆婆则完全是老太爷的面子才出山的,只是帮着看顾着几年,毕竟年纪大了,将来书儿出嫁了,她就回家养老,再不用操心了。 待众人做足了礼节,一起磕了头,给臻儿问了安。书儿才说每人这个月都可以多领半份月钱,这是臻儿少爷的赏钱。大家又跪下去磕头谢恩。臻儿心知这是阿姊为自己想得周全,安然稳坐受了礼。然后文婆婆便都领着出去各自干活去了。只留他们姊弟两个说梯己话儿。 眼见河珠最后出去掩上了门。臻儿利索地跳下椅子,笑着说道:“阿姊好大的气派,很有些当家主母的样子了。” “你这个小猴子!阿姊还以为你和太爷爷一起,每天接受他老人家的教导,被转了性子呢。原来只是修炼成了一只会装模作样的猴儿。”书儿也笑着打趣弟弟,又叹道:“其实这些管家之法以前娘亲多少都教过的。是我没有怎么往心里去罢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以前只看她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亲戚邻里的往来,年节生日,婚殇嫁娶,还有父亲…父亲和同年朋友的交际应酬……林林总总方方面面都是从容应对,举重若轻。如今自己只是稍稍的亲历了一点点,就觉得处处不易,稍不留神就要出错。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又是‘厚积才能薄发’。哎,总要亲身经历过实践过的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本事呢。” 自从那日从大房那回来以后,姊弟两个一直很有默契的不提“父亲”二字。此时书儿说到父亲,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臻儿换了个话题道:“阿姊,大太太怎么肯放河珠来我们这儿?” “太太怎样想的,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好随意揣摩。只是人送来了,身契却迟迟不给。还是文婆婆亲自去了一趟才拿了回来。”书儿道。 “这也不奇怪。”臻儿没有多说,又道:“那个杜鹃像是个知礼的。” “是啊,不愧是太爷爷身边出来的。”书儿道:“年纪不大,办起事来有条有理,又有眼色。刚来的时候穿了一件西洋丝的淡绿色裙子,显得她人好似春天的嫩柳枝般的水灵。只因她见我穿的不过是细绸布的白裙子,立刻就回屋子换掉了。打那起再没见她穿过。咱们家以前毕竟人口简单,也既没有口舌是非。杜鹃是那边大宅里出来的,见多识广,我可是时常从她那里偷师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阿姊你有这份心就不简单。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阿姊将来一定是个出色的管家婆。”臻儿一本正经的晃着头,说着还真的一揖到地。“好啊,你学会拿阿姊开心了。”说着书儿也跳下椅子,抓住臻儿挠他的嘎鸡窝。刚才正衿端坐的“主母”和“少爷”瞬间都不见了,姊弟两人闹作一团。 半晌,书儿好容易止住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阿姊都想死你了。快和阿姊说说你过得如何?每天都做些什么?以前虽然有勤学过来传话,可是阿姊总要你亲口说过才放心。哦,对了,”书儿指着盘中的点心道:“这是我早起来给娘做的素点心。你边说边吃,不然一会路上该饿了。” “阿姊,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再说这点路程我还不当事儿。这个还是给娘亲留着吧。”臻儿没有动点心,只接着说道:“我早饭和太爷爷一起吃得很饱的。太爷爷对我是极好的。他老人家起得早,不但和我一起吃早饭,还亲自查看我上学用的书包文具和点心茶水。下了学不仅考问我当天的功课,还陪我一起温书。太爷爷晚上也给我讲故事……”说到这,臻儿看了一眼阿姊,见她听得聚精会神的,才接着道:“不过不是传奇话本,而是在讲史记……” 臻儿讲得事无巨细,却唯独隐瞒了刚才和徐致修的冲突。臻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外面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必要让阿姊烦心,自己完全可以解决。 正说着话,臻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侧耳听了听,奇怪地问书儿道:“阿姊,我们养的鸡呢?往常它们不是一直叫个不停的,不是这个下蛋就是那个下蛋的,可热闹了。现在后院怎么这么安静呢?” “都给拿走了。”书儿小声解释道:“二太太说养鸡非闺阁内宅所应为。” “我的芦花大将军呢?也拿走了?”臻儿追问道。 “嗯,你一定想不到,徐五婶儿把芦花将军接过去了。你想它的时候随时可以到五婶儿那而去。”书儿尽量的把事情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边说书儿边看着臻儿的脸色,怕他不高兴甚至闹起脾气来。当初那些小鸡仔还是秦三叔领着臻儿赶集买回来的。他还帮助秦三叔一起扩了后院,建了鸡舍。这些鸡几年来都没少下蛋,为了他们打牙祭可谓劳苦功高。芦花将军更是打鸣报晓,看家护院的好手。臻儿会经常去田里抓虫子回来喂它们,宝贝得紧呢。 “哦。”臻儿却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闹,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便又说起别的来了。 书儿见了反而心里不安。她这个弟弟她最了解,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以前自己时常会觉得他太呱噪。如今他这个样子,书儿心里反而不托底了。 臻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阿姊互相问个事情、告诉一下对方不知道的,一边在屋里东看看西摸摸,感受这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曾经的家。语速渐渐的慢了下来。书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姊弟连心,书儿如何不明白弟弟的心情。娘亲不在这里,即使房舍院落家私都还在,也只是个宅子,不是家了。 第二十二章 向远方 书儿想念娘亲,心痛幼弟,感伤自身,不禁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臻儿的头发,看着他整整齐齐都扎在头顶的束发。臻儿不再是那个常常因为玩儿疯了,而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垂髫童子了。 臻儿也感受到了阿姊的情绪。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阿姊,眼睛亮亮的,声音轻轻的,问道:“阿姊,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院子,离开徐村?” 这问题让书儿联想到不久前,太爷爷和二婶子领着她去相亲的情景。不禁脸有点发烧。难道臻儿听到了风声,说的是这件事?于是对臻儿道:“瞎想些什么。阿姊将来……早晚是要出门子的。” “我是说翻过这无穷无尽的重重大山,渡过那条都是激流险滩的沧澜江。到一个眼睛能无遮无拦的望得很远的地方。你一定听说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吧!” 臻儿仿佛忽略了书儿话里“出门子”的意思。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墙壁,甚至穿过了包围徐村的重峦叠嶂,看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在那里,想去哪里都是平坦的通途,道路四通八达的,骑马、坐车、乘舟都可以。不似这里,好像是被隔绝在笼子的一样。” 臻儿说到这里,看向书儿,眼睛里好似闪动着跳动的火焰:“阿姊难道不觉得,这徐村就是个小笼子,小笼子又被套在更大的笼子里。我们每个月才被允许去探望娘亲一次。这规矩更是个笼子。” 书儿心中悠然一动,一时竟有些痴了,口里梦游似的道:“阿姊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里山多得很,过了一山又一山,重重叠叠,连绵不断。即使是县城,甚至府城也还是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大山外面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呢?你怎么知道那里就不是个更大的牢笼呢?还有,也许山外的星空不如山上的亮堂广袤,月亮也不如这里的……你还记得娘亲离开家之前的那个晚上吗?咱们三个在院子里,一起对着天上的月亮许愿……” 臻儿怎么会忘呢?夜色那么的美,身边有娘亲和阿姊。他急切地说道:“记得,阿姊,我当然记得。我求的是……” “别说出来。”书儿回过神来,忙打断了臻儿:“娘亲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阿姊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美啊,又大又圆又亮。弟弟,我们全家一定会像那圆月一样,还会再团圆的。” “阿姊说得对。一定会的。”臻儿对此深信不疑。 “只是……阿姊怕是去不了大平原了。”书儿想到,自己及笄之后就要嫁到刘家去了。从那以后就会和娘亲一样,被拘在后宅之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然后,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阿姊就在这里吧!等着娘亲,陪着娘亲。虽然不能天天见到她,只要她知道我在这里,尼庵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吧。但是阿姊知道,臻儿是个有本事的。你将来长大了,天下哪里都去得。到那时候,别忘了回来的时候,给阿姊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再给阿姊收罗些新奇的话本子。” “那我也和阿姊一起等娘亲。我也不是非常想去山外面的。也就是有些好奇罢了。我在这里有娘亲,阿姊,太爷爷,还有秦三叔。也挺好的。”臻儿忙安慰阿姊。 书儿正要再说什么,杜鹃进来传话,说是秦三叔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徐会奉了茶,正陪着说话。臻儿听到就要说“怎么不快请进来”,忽然想起娘亲不在了,以前的家如今等于是阿姊的闺房,自然不能再请秦三叔进来。再想到新砌的墙和二门,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难过。 像以前那样爹爹和娘亲一起,还有秦三叔和他们姊弟围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说话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臻儿脑中蓦然闪过孔夫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小小的年纪头一次切身感受到世事无常,不觉鼻子酸酸的,一时怔住了。 书儿的手落在了臻儿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你先去陪着秦三叔,我随后就到。咱们抓紧时间,别让娘亲等急了。” 臻儿仿佛没有听到书儿的催促,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书儿的手,问道:“阿姊,过去的日子就真的没有了吗?那么多有意思的,快乐的时光,就再也没有了吗?就像现在,我刚才说过的话就是说过了,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新的,即使说得一模一样的句子,也不再是刚才那句话了啊!” 书儿无语。她想到几年前,自己从小养的小花猫死了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有过和今天臻儿一样的问题。那时候臻儿还小,无忧无虑的。不过陪着自己难过了一会儿,第二天就忘了。 书儿记得自己伤心了好久,还是娘亲开导的自己,告诉自己要不悔过往,不惧未来,珍惜眼前……自己那时候有娘亲,弟弟现在只有自己了。 “臻儿,阿姊明白。你看,阿姊的手是实实在在的握住你的手中的。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去见娘亲了,那么和娘亲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重要的。只有眼下这一刻才是我们有的。”书儿努力地模仿着娘亲的语气:“过去的也不是就没有了。只不过那些美好的瞬间都留在你的心里了。就是为了让你在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想想,那样的话你也许就不那么难过了。以后不管你走得多远、多久,娘亲和阿姊都会在你的心里陪着你的。这份记忆是你自己的,谁都拿不走!” “阿姊的话我也明白。过去和未来的事都是在远方的东西,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却是可以珍藏在心里的。可是……我还是有些难过。”臻儿的情绪还是低沉着。 “好了好了,等你再长大点也许就不那么难过了,等你长大了就都好了。咱们快走吧。见到秦三叔你就好了。等见到娘亲啊,你就更开心了。”书儿一面安慰着他,一面拉着他向外面走去。 院子里面,文嬷嬷和几个丫鬟都在那里等着。要跟着去的河珠已经换上了短袄,扎了裤腿,脚上是麻鞋,肩上背着一个粗白布的大包袱,里面包的都是书儿的衣物和随身用品。 书儿示意臻儿等一下,和杜鹃一起进了东厢房。不一会儿,她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是面貌一新。 只见她头发梳成利索的道髻,只插了根绞丝荷花头的银簪子;上身是窄袖短袄,重新系了一条长度只及脚踝的胡裙,足蹬一双鹿皮短腰靴,整个人显得利索干练,英姿飒爽。 臻儿赞道:“阿姊着骑装真好看。好久没看到阿姊这么穿了。” 本朝开国时,太宗的长姊是个有名的女将军。她几次救太宗于危难之中,战功赫赫。太宗坐稳天下后,封她为古往今来不二出的女藩王——祺王,赞其巾帼不让须眉,乃社稷之福,朕之福也。祺王在民间亦是深受爱戴,巾帼英雄的传说至今仍是家喻户晓。是以她喜欢的骑装也作为普通女子登上远足的服装流传下来。骑装不但抬人气质,而且利于行动,于骑不骑马倒是关系不大了。 书儿笑道:“可不是。以前的骑装都小得穿不上了。这身是杜鹃她们几个新做的。” 等到他们姊弟出了二门,就看见秦三和徐会已经等在那里了。秦三手中拿着一根黄杨木的手杖,背上还背着一根红彤彤的东西,看那形状,应该也是条手杖。徐会肩上一个硕大的包裹,除了给慧娘带的东西外,河珠的小包袱也在里面。 不同于臻儿,书儿自娘亲离家后就在没有见过秦三了。此时见了,觉得秦三也有些不一样了。好像衣服还是熨过的,非常的平整洁净。 书儿拉着臻儿问了秦三好,又道让他久等了,告了罪。 秦三笑着摇了摇头,刚要把手中那根黄杨木的手杖递给书儿,忽又停住,用双手把手杖递到书儿身边的文嬷嬷手里,道是给书儿小娘子上山用的。 书儿亦是面带微笑,双手从文嬷嬷手中接过手杖,先和秦三道了谢,然后只在地上试了试,非常的趁手。便又道了费心。 臻儿在旁边看着,不由得的暗暗地在心中又叹了口气。 “等等我,先别走。”话音未落,只见徐五婶儿从门口风风火火地小跑进来,身后跟着春暖和冬子。 她一看到臻儿,就一把搂到了怀里,哭着道:“我的小臻儿啊,想死你五婶子了。可怜见的,这么久了才得个机会去见你娘亲。我那慧娘妹子,她怎么就……”说道这儿,徐五婶儿的眼神迅速的扫过书儿身后的文嬷嬷和一众丫鬟下人,才又道:“她怎么就那么孝顺呢。她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着她自己啊。” 书儿和臻儿听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徐五家的,他们姊弟两个刚好了些,你怎么又来招惹他们。”文嬷嬷开口劝道,说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还是赶紧说正事,不要让他们误了时辰,让道谛师傅久等。” “到哪里?到什么?啊,看我这记性。”徐五婶儿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道谛是慧娘的法号。文嬷嬷管家多年,余威尚在。徐五婶儿听话地放开了臻儿,拿自己的帕子给臻儿擦了擦眼泪,道:“都是五婶子不好。别哭了啊。” 说完从春暖手里拿过一个包裹,递给书儿道:“这是五婶子给……给你娘做的两双鞋。你娘什么都会做,就是鞋做不大来。”徐五婶儿怎么也说不出慧娘的法号。 书儿道了谢,秦三从五婶手里接过包袱。徐五婶儿一手拉着书儿,一手牵着臻儿带头出了大门。 在门外徐五婶儿和文嬷嬷都再三嘱咐后,才看着秦三带着书儿姊弟,后面跟着徐会和河珠,向远方走去。 ========================== 书儿和臻儿开始思索人生,展开了哲学层面上的探讨。。。 这一章多少有我的一点影子。我是大约六岁的时候开始第一次意识到时间流逝不返的。不过不是脚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是说过的话,哪怕再说一句一模一样的,也不再是刚才那句话了。书友们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为什么写在‘作者有话说’里有时我会看不到。不知道大家是否读得到。不过反正是免费章节。我就暂时留言在每章文末吧。 第二十三章 清净庵 清净庵坐落在徐村西侧的半山腰上,和山下的村落隔着几座稍矮的山峰遥遥相望。庵堂背靠山体而建,西面是悬崖,庵门南开,一条青石板路在门前分成“丫”字型,西边的分叉进庵,东边的则是继续是上山的路,路旁还有一条山上潺潺而下的清澈溪水。群鸟啾啾,小溪潺潺,青山幽谷,倒是个风景不错的清修之地。 这是几十年前徐家一个受宠的贵妾,因无子嗣指望,且与大房不睦,便选择了这避世之道。那贵妾留有功德田,且徐家逢年过节都有供奉,并不靠着平常香客施舍和捐献,加上地处偏僻,远离尘世,鲜有人至,是以庵中相当清净,正是应了那庵名。 其后便有些县城甚至府城的大户女眷,也将此地当做避世或避祸之地。这些人或是有些月钱,或是有些私产,还有带着婢女婆子一起出家的。一来二去本来的小小尼庵渐渐有了些规模,围墙高筑,庵舍雅致,且衣食无忧。 当下庵中管事的老尼寂源,是先前一个知县的外室。据说是个商贾的女儿。那知县对她也算是有情有义,经营后宅,往来交际,皆是由她做主。寂源在家主任上一人独大,当真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久,知县不幸病逝在任上。寂源在外面当家做主惯了的,自是不愿回去老家面对大妇,做那打骂由人的小妾。因她和当时徐老太爷的夫人交好。便来到这庵里做了主持。 寂源是个监管场面的,办事很有章法。她一手操办的知县的后事,把他留下钱财一半自己傍身,一半随灵柩雇人送回原籍的老家。自己则在出家前,以她当时在官场上的人脉,花了些银子把文书度牒等官方手续都办得稳稳当当的。 本来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徐家一族势大,有徐家撑腰即使没有度牒也无人追究。寂源却是个妥当人。定是要走了官路,县里记了档才行。果然,那家族长隔年就派人前来责问,追究财产。只因为寂源于官私两方都做得无懈可击,那家人在本地又无势力依仗,才不得不得悻悻作罢。 现在的清净庵里,寂源带着三个大尼姑妙真,妙贤,妙识,一众做杂活的老尼姑和小尼姑,也有二十几口子。再加上一只虎皮猫和一条大黄狗。倒也不寂寞。 如今又多了一个慧娘。慧娘在家是没有丫鬟婆子的。徐老太爷要给她买个伺候的,被慧娘婉拒了。徐谨常年游学在外,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也过来了。如今到了这庵里,不过就是把自己打理好了便可。粗活重活都不必她动手。日子闲了下来,时间仿佛过得更慢了。 一转眼,距徐谨来信已是两月有余,慧娘正式出家也整整一个月了。徐家对外的说法是:慧娘过世的父母托梦,说她本是是佛祖身边的善缘童子,因小小过失,被佛祖罚到人间历劫。如今慧娘孝心感天动地,佛祖特许她不必在人间历尽七苦,立可皈依佛门,在佛祖足下诵经修炼,伏膺佛道,弘扬佛法,惠泽苍生。待得积够功德,便可重返西天,重归佛祖座下。 此时的她正坐的一扇长方形、宽敞明亮的大窗前闭目打坐。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消瘦了许多。整个人坐在蒲团上,仿佛没有什么重量。虽然已经入暑了,山里的晨风还是有些许凉意。此时山风从窗外习习吹来,竟让她看起来似有微微寒颤的感觉。 清净庵的禅房都建筑在西侧的悬崖之上。慧娘的禅房是在西厢最靠后的一间,再往后就是后院,后院的西北角上就是高大的钟楼。 禅房朝西开的这扇大窗,让房间显得特别的宽敞明亮。窗外就是悬崖,最适合远眺。崖前的几座山峰阶梯似的一座矮过一座,远处山坳里一处人烟密集的所在便是徐村了。 天好的时候,隔着几座山也可以遥遥看到远处的徐村。尽管阡陌如棋盘,房舍比棋子,人大概也就是蚂蚁大小,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慧娘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仍然就是坐在这窗前,手中一卷佛经,从晨钟破晓到金鸦西坠。 慧娘稍感欣慰的是,自她来到清净庵后,徐老太爷一一兑现了他的许诺。自己以前忧心惧怕的事情,诸如大太太不慈、徐家不义、对两个孩子的照顾不周甚至体罚打骂的担心,看来都是过虑了。老太爷毕竟一把子岁数了,还是都早早的安排好了,都定下了,她才可以安心的青灯古佛啊。 虽然说最初这一个月见不到孩子们,极是难熬。但这也是为了给孩子们打磨性子。慧娘知道以前自己太是放纵他们的天性了。如今没了父母的庇护身前,他们若是还不知道隐忍二字怎么能行。姊弟两个都必须加快长大的步子了。 昨日徐家来信,说书儿亲事的已经定了。这门婚事是徐老太爷亲自出面说和的。据说已经久不出门老爷子坐上牛车,咿咿呀呀的晃了大半天才到了县城。找到刘举人家里。两个人关着门吃了茶,喝了酒,用了饭,又吃了饭后的消食茶。跟着去的几个家人终于盼到他们开门出来。刘举人拉着徐老太爷的手,一直谈笑风生的把他送到了客房,方才道了晚安离去。 老友见面具体说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双方对结果都颇为满意。要说书儿父亲是新晋天子门生,嫡母是当朝李阁老的孙女,这门婚事本是男方高攀了。好在书儿还有个“佛缘深厚的转世童子”的生母,倒是让刘举人家觉得压力减少很多,最终对这门亲事点了头。 依据本朝的风俗,正式定亲前双方是要见面亲眼相看的。如果满意,男方便会把一枚钗子亲手插在女子头上;如若不成,也会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一匹锦缎为女方压惊。徐老太爷又在冯氏的陪同下,不辞辛苦地带着书儿二进县城,相看了未来的良人。 据传信的管家婆子说:还没等一杯茶吃完,那家公子刘欣睿就迫不及待的把一把贵重的金钗插上了书儿小姐的发髻上,惹得两家大人开心得大笑不已。 现在已经换了帖,下了定。婚事定在三年后,书儿也及笄了,和慧娘当初计划的一样。看来女儿的事儿总算可以放下心了。臻儿是男孩,考科举也罢,在家务农读书也好,有他的父亲看顾,安安稳稳的日子总是不愁的。 慧娘对臻儿的期待是有些矛盾的。她过世的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一生潦倒,受人白眼;徐谨则是因为以神童之称早早成名,所以中举之前那十年来年的考场失意也就更加难熬。她何尝不希望臻儿能够有金榜题名风光无限的一天,靠自己而不是靠裙带,比他那才华横溢的父亲更有前途。慧娘曾经目睹经历了两代人的科场沉浮,对心智毅力体力的考验非常人能简单承受。做娘的心中难免不忍心,让儿子再经历同样的艰辛…… “哎…”想到此处,慧娘不禁叹出声来,想着:“真不知道那些得道高僧是如何的入定参禅。反正自己每次打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孩子们。看来自己得了这个‘道谛’的法号也没有帮助,真是没有慧根啊。” 她索性睁开眼睛,转头看向窗外。好一个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孩子们也该到了吧。 正在她思绪纷飞之时,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不待她回答,门已经被缓缓拉开,一个灰衣老尼站在门外。这老尼身材干瘦却颇为挺拔,宽松的僧衣仿佛是挂在架子上;面上皱纹沟沟壑壑,眼窝深陷,眼睛黑白分明,嘴角紧紧的抿成一线,显得坚定而威严。 慧娘看到她,眼睛一亮,随即起身相迎,恭敬地合掌施礼:“师傅。” 这师傅便是清净庵的住持寂源。几十年寺中刻板枯燥的生活,把一个曾经风情万种,八面玲珑的少妇,修炼成了面容枯槁,佛心坚定的老尼。可是当她对着慧娘微微一笑,合掌还礼的时候,她的脸顿时生动起来,嘴角直直紧绷的法令纹变化成了两弯笑纹,端庄肃穆的表情也变幻成了慈眉善目。 “道谛,”寂源道,声音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平稳:“你今早又没有去吃饭。寺里的规矩过午不食。所以早午两餐便更为重要。虽说出家人视此身体不过是副污浊的臭皮囊。但在我等悟道成佛之前,还真离不了它。尤其你时常胃痛,更要按时吃饭。为师给你拿了盒平气舒胃丸,是早年翟神医的方子,晚上胃痛了就吃一丸,不能仗着年轻就不上心,硬熬着。” 慧娘刚要开口道谢,寂源抬起右手一摆,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自己继续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这寺里的女人哪个又是容易的?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我们还算是幸运的,有清净庵为遁世避难之所。且衣食无忧,无须劳作,正可潜心向佛,既可为世中受苦之人诵经祈祷,更是为自己求个大解脱。要知道这世中有多少不幸的女人,还在受人欺辱,苦苦挣扎,片刻难得安宁,终生不得救赎。” 听到寂源的话,慧娘沉默了,皱起眉头垂下了眼帘。寂源看着她进一步道:“你能够为了孩子们而不争这一时之气,可谓大智慧与慈悲心兼而有之。你只是一时半会儿还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按不下这股子不平之气。所以我给你时间,不拿寺规拘着你,轻易也不来扰你。阿弥陀佛。虽说我佛法力无边,普度众生,可也要普罗大众肯自愿登上佛祖的济世之舟才行啊。你若不愿自救,便是佛祖菩萨也是帮不得你的。你如今这副颓废的样子,我怎么放心让孩子们见你呢?” 第二十四章 两个小尼姑 “孩子们到了!”慧娘惊喜地抬起头来,见寂源点头,她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一笑好似朝阳入室,小小的禅房的每一个角落都亮堂了起来;让寂源这个素来波澜不惊的老尼姑有了一丝目眩,恍惚间又似乎看到了少女时期的自己,纯美而无忧。她一时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怔了怔才道:“寺里的规矩已经说与你知道了,为师也不再多说了。去吧,快去吧!” “多谢师傅。”慧娘施礼道谢。快步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两下子就把僧鞋蹬上穿好,直起身来,又对寂源深深一礼:“多谢师傅应允书儿今夜留宿庵中。待她走后,我便和大家一般做早课杂务。”说罢便如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留下寂源在身后如木雕似的站了半晌,才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掩门离开了。 慧娘只觉得脚下生风,飞一般的出了后院,绕过观音阁,掠过大雄宝殿,穿过西夹道,身子轻快地如小燕儿一般。 夹道上有两个身量未满的小尼姑,正吃力地拿着比她们还高的竹扫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扫着甬道。忽觉身边有人影急急而过,抬头一看,竟然是新来了一个月也没见过几面的道谛师傅。待两个小尼姑刚要打招呼,那身影已经是转过墙角不见了。 一个八九岁模样,法号离尘的小尼姑咂了咂舌道:“好奇怪的人啊。来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看清楚她长的什么样呢。” 另一个看起来更小的尼姑离苦立刻有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我看过,可真是好看呢。听说都有两个孩子了,可看起来比我们村里吴财主家的小姐还嫩呢。” 离尘面露羡慕之色:“又好看还有孩子还来出家?我们反正是永远也不会有孩子了,所以才出家的。” 离苦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你傻了吧。咱们修的是来世啊。等到来世就什么都有了。” 离尘撇了撇嘴道:“难为你还记得师傅讲的话。我问你,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背到哪儿了?” “观自在菩萨,般若波罗蜜,一切皆空,度一切苦难……”离苦一双大眼睛滴溜的转,可还是背得磕磕巴巴,几乎没一句全对的。 “你呀,就等着挨竹笋炒肉吧。”离尘直替她着急。 离苦苦着脸道:“以前只听说过学堂里背不出书要打手板,没想到都入佛门了还是这样。哎!” 离尘听了竟有几分羡慕:“你还记得家里的事儿。我刚下生就被扔到山门外,俗世里的事情都不清楚。”说完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便又道:“俗世里都是罪孽。你看道谛师傅,你说她长得好看还有两个孩子,可我听说她男人不要她了呢。” 离苦惊讶道:“这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离尘答道:“还能有谁,妙悟师傅说的呗。” “你们两个小蹄子干什么呢!没人看着就不知道干活。午前不把这前后院都打扫干净了别想吃午饭。”一个尖尖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两个小尼姑闻声不由得一哆嗦,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中年尼姑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在冲她们瞪着眼睛吼。她说一句话,身形也要扭几扭,宽大的僧衣都遮不住她的水蛇腰:“吃起来没够,一干活就知道偷懒耍滑,说你们也没记性,就得经常给你们几下子才行,都是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 听到她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年纪小的离苦委屈的眼泪的下来了。 “妙悟。”寂源波澜不惊的声音从殿内传来:“你进来一下。” “快点干,仔细着你们的皮。”妙悟扔下两句话,转身进殿。 离尘拉过离苦,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安慰道:“妙悟师傅就是嘴上凶。人其实挺好的。我从小在这儿,也没真挨过几次打。我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她亲手给我煮的面,里面还悄悄的藏了一个鸟蛋。她就是脾气不好。你看着吧,住持又要说她了。不过说也没用,她早先还被封过五感,出来没几天就又那样了。住持说那是病。” “疯无感?就是疯病吧?”离苦觉得很恐怖,怪道呢:“都疯了,难怪脾气又大又怪。” “什么啊,就是关小黑屋。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着,也没人和你说话。”离尘听了她的话哭笑不得,用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呀你,来了也快有小半年了吧。到现在还大字不识几个,经文念不顺几行。也难怪妙悟师傅不喜你。” 离苦皱着小脸道:“那还不如打我一顿呢。你也别笑话我。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带字儿的纸片。你让我说田里的庄稼,野地里的草虫还行。看那经文里的字可是他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了。哈哈哈。” 离尘见她一会儿子哭,一会儿子愁,一眨眼又笑得没心没肺的,也是哭笑不得。学这妙悟的样子点着离苦的额头道:“又哭又笑的,我看你才是疯了,可拿你怎么办才好。” 离苦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道:“我好着呢,就是还不太习惯这里的规矩。我娘在的时候什么都由着我,每天田间地头的疯跑。我虽然比你小,力气却不输给你。一会儿我加紧干,保证午饭前干完,不耽误吃饭。哎,我是怕了那些比砖头还厚的经文,还有比麻布卷还粗的卷轴,再加上早课晚课,跪的我腿都麻了啊。我情愿总是做砍柴挑水的粗活。” “那你怎么来这儿了?在家疯玩不好吗?”离尘不解地问,以前只听说是她没了娘。 “哎。那不是我亲娘没了吗。后娘生了小弟弟。然后要把我卖到什么脏地方去。我大姨把我偷出来,悄悄地送到这儿来了。”离苦说着用手卖力的擤了鼻涕,然后在树干上擦了手。这个地方用衣袖擦鼻子是要挨骂的。 “哦。那你爹不管吗?难道他也要卖你?”离尘很难理解这些尘世中看似荒唐,却每天都在发生的悲剧。 “哎。”离尘这一会儿已经叹了好几口气了:“他有了小弟弟,别的就都不上心了。每天只稀罕小弟弟。” 离尘听了离苦的故事,怔了半晌才道:“原来你这个有爹的还不如我这没有的呢。哎。其实这儿日子挺好的。吃穿不愁。住持看着严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最是以理服人的。师傅们也从来不会故意作践人。我最怕被罚饭,夜里的时候会饿得睡不着的。我宁愿挨两下子。反正师傅也不会打得太狠。听说外面荒年时候还有易子而食的。比起那个,咱们饿个一顿两顿的真不算个啥了。”离尘也跟着叹了口气。 离苦继续抽这鼻子崇拜地望着离尘道:“你说话总是特别有道理。我也觉得这里好。这里的人都好。你和主持最好。就是,那个一字耳食是个什么吃食啊?还有敬酒啥酒的咱们也没吃过啊。” 离尘终于无语。她拿起扫把,对离苦的示意道:“还是快干活吧!” 第二十五章 稚子无辜 且说慧娘转过夹道尽头的月亮门,一眼看到了正在扒着知客间窗户里面张望的小儿子。清净庵的规矩,男子一律不许入内。所以即便是才七岁的臻儿,也只能在大门西侧会客的知客间中等候娘亲。 “娘亲……”臻儿眼尖,看到慧娘便叫,只叫了一句就住了声,背过身去不肯再看。随后书儿也出现在窗前,也不禁拿手捂在了嘴上。尽管小姊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他们亲眼看到剃去一头秀发,身着灰布僧衣的娘亲,还是禁不住眼眶发红,鼻子发酸,心里堵得难受。 慧娘的脚步也变得沉重缓慢起来。她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你是他们两姊弟的娘亲,你是孩子们的主心骨,你不可以示弱。”这样想着,脊梁不觉挺得更直了。她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到窗前,伸手进去,拉住书儿的手,抚摸着她期待又委屈的小脸,笑道:“看到娘亲不是应该高兴吗?娘亲看到你们可开心了呢。” 书儿努力的给了娘亲一个最灿烂的笑脸:“娘亲,书儿高兴,书儿见了娘亲可开心了。”说着又去扳臻儿的身子。 起先臻儿还是别扭的不愿转身,书儿无奈轻轻在他腰上拧了一下,提醒他别惹娘亲伤心。臻儿这才转过身来,待他看到娘亲笑容,便再顾不得自己心中难受,和阿姊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了娘亲。而他们的另一只则手不约而同地,在身后暗暗地抓住了对方的,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互相给予力量一样。两个孩子同时对着娘亲露出了笑脸。 慧娘拉着他们的手道:“好孩子……你们是好样的。还是让娘亲先进屋去,咱们坐下好好说话。” 禅房门外,秦三铁塔似的站在最前面,然后是河珠和徐会。众人见到慧娘纷纷双手合十。只有秦三如平常一样抱拳颔首,口中仍称“慧娘嫂子”。 慧娘合掌还礼,道:“贫尼有礼了。”又对秦三道谢:“秦施主辛苦了。多谢你平日里照顾孩子们,今天又专门护送他们上山。贫尼这厢有礼了。” 秦三听了只觉得血往上涌,心中难受。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暗暗地咬了牙后槽牙,两边太阳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 书儿看见慧娘白皙的腕子上带着一串14珠的木佛珠,佛珠随着她抬起手腕的动作顺着那纤细的小臂几乎滑坠到肘部,心疼地上前拉住母亲问道:“娘亲都清减了。可是在这里不习惯?吃得惯斋饭吗?晚上冷不冷?”臻儿上来也拉住慧娘,一迭声的对慧娘嘘寒问暖。 慧娘拉着一对儿女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由衷地赞道:“书儿穿着骑装可真是英姿飒爽!娘亲好长时间没看到你穿这一身了;臻儿好像又长高了。头发束起来像个小大人一样了。” 面对着可爱又贴心的一双儿女,慧娘心中再次庆幸自己没有为了一腔的不平,一时愤怒,而选择去拼个鱼死网破:“看到孩子们好,我便是好了。” 她此时心中笃定,矛盾和疑虑如烟般散去,面色和语气也都随之愈发温柔平和起来,让孩子们感受到了一种安抚的力量:“我一切都好。这里的住持寂源师太待我极好,不但精通佛法,更是体察人心,对娘亲极是照顾。寺里有田地收入,吃喝穿用都是足够的。我在这里除了想想你们两个,倒是万事不操心的……” 书儿一边听着慧娘娓娓道来,一边拿出为慧娘准备的斋菜和素点心,在桌子上摆好。再把茶水一一斟好。待到慧娘说完,马上把茶杯端到娘亲的面前,指着满桌子的点心说这是我做的,那个是五婶子做的。希望慧娘能喜欢自己的手艺。臻儿也把自己的功课给慧娘看,好几篇文章上都有先生赞许的批语,可他更渴求慧娘的肯定。慧娘开心又欣慰。慧娘又细细地问了一遍姊弟俩的近况,虽然她已经大致有所了解,但她更喜欢听他们自己来说,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 慧娘询问的时候,臻儿很克制地对书儿道:“请阿姊先说。” “哦……”慧娘和书儿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书儿道:“可见小弟长进了呢。”慧娘颔首附和。 书儿把家里的变化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其中着重讲了自己如何从文婆婆处所学甚多,甚至会嬷嬷和两个大丫头身上也颇有长处值得借鉴,听得慧娘频频点头,脸上都是满意地笑容。 书儿讲罢,臻儿便如那被松了笼头的小马驹一般,撒着欢儿地说了起来:“娘亲阿姊,我在学里也所学甚多。头一天太爷爷亲自送我上学,把我托付给言先生。先生真的对我很关照,对我的文章作业都是用心批评批注。有几次言先生的批注比我的文章字数还多……太爷爷赐给我字了哦,我姓徐名致臻字子期。娘亲阿姊你们喜不喜欢?太爷爷可慈祥了,和我每天同吃同住,晚上他也会来帮我掖被子的。娘亲你不用担心我会把被子踢到床下去了。太爷爷还陪我一起读书。他老人家一点也不像过去看着那么威严,讲书的时候有趣的很,读书一点儿也不枯燥了,就和在家是同娘亲阿姊一起读书时一样…”说到这儿,臻儿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有些惭愧的看着慧娘和书儿,道:“我不是说……我是说只是读书的时候有点一样,我还是更愿意和娘亲阿姊教我读书。” 慧娘心道:“无论我愿意与否,孩子毕竟长大了。”书儿则想着:“以前那个只想着要表现自己的话唠弟弟怕是一去不返了。”嘴上却齐齐地道:“娘亲(阿姊)明白。”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秦三见状,踟躇了一下,还是拿出了一直背在身上的那根根色泽暗红,纹理细腻的手杖,对慧娘道:“也不知道慧娘嫂嫂都需要些什么。想着你住在山上,就做了根手杖。上下山的时候用着安全些,也可以惊走蛇虫什么的。” 慧娘一怔,秦三便有些忐忑,生怕慧娘拒绝。臻儿道:“我上山的时候问你还不说,原来是为娘亲做的。真好看。娘亲快拿着试试合不合手。” 书儿也告诉慧娘:“秦三叔也给我做了一根,刚才上山的时候多亏了它了。特别给力,特别趁手。” 慧娘听了便先道了谢,双手把手杖接了过来。手杖看着质地坚硬纹理密实,拿在手里却意外的轻盈;观之通体颜色亮丽,自然的云状暗纹灵动的从杖头流畅而下。 徐会已是忍不住赞道:“这是红栎木,最是坚硬,几百年都不会朽烂。加上这独有的天然颜色和纹路,做家具造花船都是最好的。现在这木头已经是越来越难得了。府里诚爷娶亲的时候,送过去喜盒就是红栎木做的,过门的时候放在嫁妆的第一抬上,那个好看气派哟,啧啧……难为你找到这一整根。” 众人听了,也都纷纷啧啧称赞。慧娘听了,再次道谢:“秦施主费心了。贫尼只要有截结实的树杈用着就好。这个有些太过奢华了。” 秦三没想到徐会说了这么些,有些发窘的解释道:“没…没费啥心。这就是偶尔得的一截木头,就是一截树杈而已啊。不奢华,不…不值一提。”说得太急,舌头似乎有些打绊,黝黑的脸膛看起来更黑了。 书儿有意为秦三解围,起身招呼众人:“大家走了半天山路都渴了吧?河珠快准备茶水。娘亲也来尝尝女儿做的素点心。” 秦三正好借机告辞:“弟还要进山一趟。申酉之交,再来接臻儿回村。”说罢也不待回应,一揖而去。 臻儿望着秦三离去的背影,怏怏地道:“秦三叔定是不喜欢听娘亲自称贫尼。” 书儿瞪了他一眼道:“又乱说。” 臻儿罕见地回嘴道:“定是这样。因为我也不喜。” “好了好了。你秦三叔是大人,自然有要紧事去做。来,我们尝尝你阿姊的手艺。”慧娘打着圆场。 母子三人围几而坐,喝着茶,吃着点心,说着体己话,沉浸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光。 “书儿有了这般手艺,为娘也就放心你出门子了。”慧娘一块点心吃得赞不绝口,她拿帕子擦了手,方又道:“娘亲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好事?娘亲快说。”书儿道。臻儿更是雀跃着道:“难道是爹爹回来了?” 话音未落,书儿狠狠地瞪了臻儿一眼。 臻儿急得一下子脸都红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爹爹回到咱们家来,就是从那个什么女人那里回来,回到娘亲这儿……”他越解释越说不清,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不禁后悔不已。 “娘亲明白。”慧娘的脸上平静如常,反而安慰臻儿道:“孺慕之情何错之有?他终究是你的生身父亲。他只是负了你们的娘亲,并没有…没有负你们。”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是负了娘亲终不是君子所为。我今后一定得管住我这张嘴,可不敢再娘亲面前乱说话。”臻儿暗自下了决心。 慧娘如何猜不到自己孩子心中所想所虑。想着儿子过早的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心中疼痛,不禁态度更加温柔地叮嘱道:“无论我们在不在家,在做什么,爹爹都永远是你们的爹爹,娘亲也永远是你们的娘亲。娘亲为了你们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有人要伤害你们,娘亲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你们周全。不要听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要和别人家比较。一家有一家的活法,自家过自家的日子。我们不必和旁人家一样,更不须去管旁人家的事。” “娘亲说得对。快说说我们家有什么喜事。”书儿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慧娘看着这个懂事的女儿,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这喜事说的就是你啊。” 书儿一怔,瞬间想到了什么,粉嫩的小脸一下子红得像过年的红灯笼一样。慧娘拉过一双儿女坐在两侧,方对臻儿道:“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了,你也应该知道。前儿个你太爷爷传了信来,你阿姊的亲事已经是定了。”大家都纷纷道贺。 “真的!什么时候定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哦,我说那天太爷爷怎么叫备车出门去了呢!我问他,他也不说,还神神秘秘的。”臻儿听了也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是……他转头看向阿姊,有点不满:“阿姊,这么大的事儿,太爷爷不告诉我也就罢了,怎么你一点风儿也都没有透,真是太不…太不……太不仗义了。” 慧娘笑道:“你可错怪你太爷爷和阿姊了。事关你阿姊的名声,事情在最后定下来之前自然是要保密的。你太爷爷也是觉得由娘亲来亲口告诉你更好。再说,哪有做女孩的自己把亲事去说与人知的?你看看她脸都红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说她。还不快去给阿姊赔个不是。” 臻儿也有些不好意思,喃喃地道:“对不住了阿姊。”书儿忙摇着头道:“不碍事,不碍事的。阿姊明白你的心事。” 谁道书儿的安慰,更让臻儿心里堵得慌,反觉得满肚子心里话不倾倒出来就要憋死了:“阿姊从来不似春暖她们那样爱扭捏的女子。她们动不动就脸红害羞声音小得也听不清。阿姊最是个爽利的,就像话本上的女侠客那样,有…有侠义之气,有担当。咱俩以前都是无话不说的。就是不和娘亲说的话,我也和你说,你也同我讲。如今突然你就议亲了。不,都定下亲来了。我就成外人一样了。再等以后你出了门子,这家里头就剩下我一个了。我,我……连我的芦花大将军也不在了,哇,哇哇哇……” 臻儿本来自从娘亲出家后就是一口气绷着,就是为了不在人前示弱露怯。今天好不容易才又和娘亲阿姊一起,更是要时时提醒自己是家中男丁,必须坚强,让娘亲阿姊可以放心依靠。 书儿议亲这件事就好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娘亲出家了,爹爹在京城娶了新夫人,现在连阿姊也要嫁去别人家了。臻儿仿佛又看到家里新筑的那堵墙,便再也忍耐不住,情绪崩溃,眼泪顿时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惊天动地,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用尽了一般…… 第二十六章 呦呦鹿鸣 蔚蓝的天空下,初夏的苍岭山脉美得炫目。层峦叠嶂,满眼青翠,连绵不绝。 秦三出了庵门,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墙外略站片刻,确定四处无人,便沿着清净庵高墙向西走去。只见他如闲庭信步一般,边走边打量的墙根和墙头,同时从容的把衣角掖进腰带里,袖子卷好,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悬崖边上。 秦三却没有停留,只见他五指如爪,抓住墙上凸出的部分,脚尖在墙上略一借力,便如壁虎一般,转过墙角去。清净庵的西南角,有半丈长的墙是延伸到崖外的,其中最外侧三尺墙更是悬空而筑,看上去很是险要。便是防止有人或是野兽绕到后窗去。 转过这堵墙后,便是一排庵舍,庵舍的墙角大部分是与崖壁一体,只有几处突出山石和数棵在岩缝里顽强生长的松树灌木。这已经足够秦三借力的了。 他且行且查看,尤其到了慧娘的窗外,更是仔细地检查了窗户和墙外是否一切正常。之后,秦三继续贴着庵舍向庵后攀去,,直到庵舍尽头的钟楼。 这钟楼依靠庵后的峭壁而立,有五六丈高,通体石筑,东侧有几个小小的通风口,铁皮包的重木门。他抬头打量了半晌这高高的筒式建筑,身子一纵攀上屋顶,翻入后院。 一道黄色的影子无声地扑了上来。秦三并不惊慌躲避,右臂一抬,手掌向下做了个手势,一条半人高的大黄狗便顺着他的手势听话地坐下了。原来那是庵里的看门狗大黄。大黄坐在地上摇头晃脑,显然已经不把秦三当外人了,秦三从其双耳开始上下一顿揉搓,大黄开心得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秦三继而一翻手掌,拿出一块肉脯,大黄一口吞下,丝毫不于他客气。 慧娘入庵以来,秦三已经暗中来过两次。虽然庵里几个做粗活的婆子都有着一把着力气,墙又高,门户颇严,但他总是要自己查过,对庵中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才可放心。一来二去就和大黄做了“朋友”。 一切正常,似无安全隐患。秦三从再次翻出去,离开清净庵上山去了。庵中竟无一人发觉。大黄在西墙下冲着秦三消失的方向又摇了半天尾巴才转头跑开了。 这一带的山林就好似秦三的第二个家。他几乎每天都要上山转转,对徐村周围的几个山峰上的草木,水源,野兽及大路小径都了然在胸。村里人都道他每天上山是为了打猎谋生。他们并不知道,对这个身材高大胸有丘壑的北方汉子来说,谋生并不是一件很花心力的事情。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和今天一样,貌视漫无目的、又或有的放矢的在林间穿行。时而听听鸟叫虫鸣,时而看看怪石嶙峋,时而在飞流直下的瀑布旁打坐吐纳,时而在清澈的潭水或是小溪里洗个澡。 哪怕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大雪天,他也能在万籁俱寂的山中呆上一整天。如果有臻儿跟着,他便会悉心教导各种自然知识和野外生存的本领;如果只是一个人,他可以在山里一连呆好几天。 徐谨和慧娘的院子,则是他体验人间温暖的地方。说起来真是缘分。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重伤之后又高烧不退,命悬一线,为徐谨所救,为慧娘几个收容,他的人生应该不会和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发生任何关联。 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于像个恋家的孩子,把自己当做慧娘家的一员,听着徐谨高谈阔论着治世之论,吃着慧娘亲手做的可口的家常菜,和书儿天马行空的谈些江湖上真真假假的传奇异闻。 他最喜欢的还是带着臻儿玩儿。他把和臻儿相处的时间一律看做是玩儿。因为那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可以完完全全无所顾忌的释放天性的时候。臻儿聪明,善良,天真,对他的所知所能充满了崇拜和好奇。无论他做什么,臻儿都是兴趣盎然;无论他说什么,那小家伙都无条件的相信赞同。如果可能,他愿意每天领着臻儿玩,而且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乐而忘忧到老。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最令他难过的,则是因为当事人都是他的恩人和朋友。是其中一个背叛了另一个,而他的两个小朋友也因此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有气都不知道去哪里发,想报复都无仇人可寻。 如今徐谨家的院子其实已经不存在了,进了熟悉的大门迎接他的是一堵陌生的墙。现在的他,只有这山林中的自由之地了。 秦三走得口渴,便走到溪边用手鞠着喝了几大口。溪水清冽,沁心润脾,令他顿时心神一振,不由得起身对着群山,仰天长啸。 “啊……啊,啊……”长啸之声远远的回荡在群山之间。秦三心中郁闷抒散了不少。他索性脱了衣服,除了鞋袜,把衣服挂在树枝上,赤条条地淌水入溪,上上下下洗了个痛快,方才消了心中的一股无名火,清爽舒服多了。 秦三上了岸,解开发髻,仰面朝天的在一块大青石上嗮太阳。大青石已经被太阳晒得热哄哄的,秦三湿漉漉的躺上去,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身。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别提多惬意了。 “呦呦,呦……”不远处传来稚气的鹿鸣声。秦三睁眼寻声看去,只见一只漂亮的幼鹿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那小鹿体型娇小,看样子应该是今年的新生仔鹿。它身量虽小,却昂首挺胸,单蹄离地,仿佛正在高傲的俯视着他这个“怪物”。明媚的阳光洒在它的身上,给它美丽的斑点皮毛镀上了一层金色。 秦三被撩起了兴趣,蹑手蹑脚的滑下大青石,胡乱穿上衣服,束起头发收敛气息,小心地欲起身向其接近。不料那小鹿甚是机灵,双耳竖起,随即纵身跃起,只几个跳跃,便向密林深处隐去了踪影。 秦三跑到小鹿刚才站立的地方,发现后山方向有被动物踩踏而倒了野草和折了的灌木枝,其中就有小鹿的蹄印。他四处找了一找,既没有发现附近有成年野鹿影子,也没有它们的踪迹。看来小鹿的父母不是失散了就是遭遇了不测。想着这个年纪的幼兽是无法在山林中独自成活的,秦三忽发奇想:“为什么不把它捕了来,送给臻儿去做个伴呢?”他说做就做,左右无事,时间尚且宽裕,便顺着蹄印追踪而去。 秦三追踪时的步子很特别,不是脚跟而是脚掌先着地。如此脚步轻重更易控制,整个身体保持着一种随时向上的趋势。很多经验丰富的猎户在追踪伏击野兽时,脚下也是这般。虽然道理一样,只不过相比于秦三的功力,效果天差地别。如果有人看见此时的秦三,定会惊异此人怎会走路如飘一般。 他几次已经是相当接近小鹿,手中扣着卵石,却终没有投射出去。一是心存游戏之心,再者也不忍心伤它。那小鹿跑跑停停,似乎并未有遇到危险的觉悟和紧迫感。它有时还会停下来,或是吃几口青草,或是竖着耳朵好奇的四周张望。 秦三愈发的觉得它可爱,想着臻儿看到小鹿会如何的开心,脸上不觉也现出了笑容。他此时既是一个耐心的猎人,又如一个玩心正盛的孩童,一路追踪。只要小鹿疲倦到极点,他便有了机会生擒它。 跟踪了大约一个时辰,秦三正追得起兴。突然心中一惊,他猛一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旁边,悄然无声的站着一个人。 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斑斑驳驳的撒在那人身上,让他的身体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几近鬼魅;又好似给他披上了一层天然的伪装,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秦三惊得几乎停住了呼吸。什么人不但逃过他的耳力不被发觉,而且能到如此接近的地步。那人应该不是个普通的猎人吧? 好在秦三长期的训练让他反应神速。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便调整好了气息,看上去神色如常。能逃过他的耳力不被发觉,而且如此接近的人应该不是个普通猎人。秦三立刻恢复普通的步子,踩得地上杂草植被东倒西歪。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人,秦三并不怕他。 那人显然也已经看见了秦三,他转头对着石头后方好像说了句什么。一个,两个,三个,又一个…… 只见那大石头后陆续又走出四个人来。都是利落的短打扮,袖口和裤腿都打着绑带,腰间带刀,刀鞘缠着粗布,刀柄则另外单独套着布套。 秦三这时走得更近,也看得更清楚了。要知道平时很少有人在刀柄剑柄上做伪装的。因为这会妨碍拔刀出鞘的速度。这几个人如此特意掩饰,应该是因为刀柄上有的标记或是用的材料太显眼,太有识别度。 秦三的心不由得悬到了嗓子眼儿。此时想躲开已经太晚,如同和猛兽近距离遭遇,任何不明智的逃跑或是示弱都只能引发攻击性。 他只能如无其事地迎面走过去。 第二十七章 山外来客 那伙人似乎很有默契,略一整顿便一起向秦三迎面走来。 打头的是一个面目忠厚,气质沉稳的中年人。他样子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让人联想到身边的亲戚,或是街坊邻居。让人觉得观之可亲,过后却记不住具体长相的那种人。他的身侧稍后紧跟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高个子男子。其他三个壮年男子踩着前面两个踏出的小径,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秦三注意到那几个人看见他,外表如常,步调不乱,但暗中却右肩微沉,右肘微曲,右手五指稍稍张开,手指隐隐指向身体左侧的佩刀刀柄。仿佛是全体瞬间进入一种防御状态。这变化有种不动声色的微妙,如果不是秦三的感觉异常敏锐,换个普通人根本不会注意。 待到对方确认了他应该只是个单身行人,那种悄然绷紧的气场才无声无息地散去。虽然如此,这几个人还是从一竖队行走,变成了一种看似随意不规则的前后左右中的排列。秦三心中更惊,这排列可攻可守,而且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截住自己的后路。如果这几个人是冲自己来的,则情况危矣。 秦三内紧外松,收敛精气,既不示弱,也不逞强,仿佛面对的是一群野兽,尽量不挑起对方的敏感,触动攻击性。 那一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双方若无其事的交错而过。打头的中年人还面带微笑地和秦三点了点头,秦三则有些腼腆局促的回应着,活像一个从未走出过方圆百里的山区农夫。 秦三看清楚了中年人身后的那个高个子,居然是个面目英俊,身姿挺拔的少年人。虽然貌似弱冠,然气势很足,一身粗布短衫竟然被他穿出金盔银甲的感觉。他的眼睛里隐约有精光闪动,眼神却有些阴郁。两人错身之时,被他若无其事的抬头盯了一眼,让秦三心里咯噔一下,很不舒服。 另外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则干脆视他如无物,擦肩而过之时,连眼角都不曾给他一个。秦三可是暗暗地留神着这几个人的一切,他发现,除了身上的斗笠和包裹,最后两个人背上还有两个硬质的四方背包,体积不大看起来却很是沉重。 待到那五个人尽数安然无事的走过,秦三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正想着要不动声色的提速离开。谁知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低喝: “站住”! 秦三骤然停住脚步,脖颈微微一僵,心又悬了起来。待他转过身去时,面上已是一脸的憨厚,用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几个陌生人。说话的是那个盯着他看的少年人,说话功夫正向他走过来,眼神阴郁,气势冷冽。 秦三不觉心中有些发寒。于此同时其他几个人见少年有所行动,便看似无意地,实则是以这个年轻人为中心再次调整了各自的位置。效果还是和刚才一样,有攻有守,目标都是自己。 秦三脑中警钟大震,心思急转之下,他总算是想起来了。这几个人训练有素、默契精确的位置变化,不就是边军中的杀豺阵吗?虽然他也仅仅在十几年前见识过一次,但是那种把敌人如困在蛛网之内的绞杀能力,给了很深的震撼。只是边军的人跑到这内地深山之中来做什么?单就这个说话的少年人外形气度,就不像是个苦哈哈卖命的下层小军官或士兵。而主要将领无旨擅离防地…… 只是现在这当口多思无益。好在不是黑蛟卫,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无论如何,想跑肯定是不行的,唯有见招拆招了。正当秦三已做好了搏命一搏的准备,却见那中年人抢先几步,越过年轻人对着他一抱拳,语气亲切:“这位兄弟,我等是北边走镖过来的,要去落凤坡。本想抄个近路,不想反而在山里迷了路。敢请你帮忙,给指个路。” 这汉子确实是燕赵一带口音。他们这种精悍的气质,还带着兵刃,大概只有冒充是走镖的,才不会有人生疑了。秦三猜那两个汉子背上的四方型的重物怕就是他们保的“镖”了。 “你们就编故事吧,可惜骗不了我秦三。”秦三心里丝毫不敢放松,脸上还是那副憨厚的模样,用本地的方言笑着答道:“好说好说。你们方向也没大错,只是离了山路才迷糊了。你们只要顺着我身后这条小径走,半个时辰就能找到路了。下山后向西就是徐村,穿过徐村再向南就是落凤坡了。以你们的脚程,天黑前怕是也赶不到那儿了。” 说着好像是怕他们听不懂方言,还捡起跟树枝找了块土地,在地上大致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其实是借机出了黑衣人的包围圈。说实话,秦三的方言说得并不十分的地道,好在这几个北方人也听不出来。中年人似乎对他的帮助很是满意,再三的道了谢。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终于一转身先走了。 秦三憨厚的点着头,一边口中胡乱寒暄了几句,正待告辞,那少年人忽又站住,侧身斜眼看着他,道:“兄台可是从徐村或是落凤坡过来?如果这样,天色已经不早,何不请兄台与我等一路下山,路上也好有个伴儿。”他话音未落,秦三已经感觉到那几个人虽然脚下未动,身形皆微微前倾,已呈蓄势待发之势。 秦三面色不变,依旧憨憨的笑道:“那可有点难。我是北边山口外刘村的,和你们去的地儿正相反。徐村那边我也不大去的。反正你们顺着这条野鹿踩出来的小径出去朝南走就是下山的路,应该不会再迷路了。” 那中年人过来道:“兄台误会了。此处山高林密,还有野兽出没。这位兄台既没有弓箭,又没背药篓,不知在此有何贵干?待到天色渐晚,野兽开始出没,我们也不免要为兄台担起心来。哈哈,哈哈哈……” 秦三全作没有听出话外之音,面露感激之色道:“你们这些客人特么的客气。现在不是打猎的季节,新兽还太小太弱,离了老兽它们可就活不成了。我这只是在码踪啊。野兽都有它们自己的地盘。闲暇之时,常来到林间转转,追踪码迹,才能做到心中有数。请几位兄弟看这地上的鹿蹄印子,我追着它绕了一个大圈子了,哈哈,才能遇见几位啊。我每次进山都得呆几天呢,北面那山坳里有我一处落脚点,过夜的东西也都在那儿。我今夜就宿在那的。莫担心,莫担心啊。” 那中年人听了叹道:“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兄台真乃乡野遗贤啊。请受我一拜。”说着当真做了一揖。其他几人也似乎松弛下来。 秦三好像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手足无措地道:“你说啥,我也没太听懂。只是这礼万万受不得,受不得啊。” “受得,受得。天色不早了,我等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和兄台把酒笑谈这渔狩之道。”说罢,又是一揖,示意几人,转身沿着秦三指的方向去了。 那少年人早已不耐烦,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三一眼,扬长而去,边走边道:“台兄好身手,踏雪无痕啊。我等也算是练家子了,居然能让你如此近身……此山中卧虎藏龙啊……”其他三个人则颇有章法的依次转身也跟随他去了。中年人倒退了两步才转身跟上。 “鹰顾狼视之相。”曹操当年评价司马懿的话蓦然浮现。秦三只觉得额角渗出了冷汗。心道:“此人这么年轻,已是如此气势,这几个人隐隐以他为首。自己离开太久了,竟不知北边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迈开步子如无其事的继续赶路,虽然没有回头,却是五感全开,直到确认这五个人确实走远了,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地。他再次确认四处无人,身形疾奔,闪入一块巨大的岩石背后,方停了下来。他刚才精神高度紧张,此时身心一静,又被林中阴风一吹,方觉得背后都是湿透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津津冷飕飕的不舒服。他索性脱下上衣,拿着胡乱地前胸后背腋下一阵乱抹,方爽快了些。他早上特意换上的干净衣服此时已如抹布一般。 秦三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始终无法心安。心道自己真是安逸得太久了,失去了生死关头必须的敏锐和狠厉。他站在大石后面,反复琢磨着刚才的对话和细节,试图找出一下线索来印证他的猜测。 他回想起那中年人虽然事事出头,但他说话的时候至少有两次看向那个气质阴冷的年轻人,其他几个人的反应似乎也都是隐隐以年轻人为首。可那人看起来只有弱冠之年啊。秦三实在想不出边军中谁的子弟可以有这般威信。 再有,最后那两个人身上的四方形包裹也甚为可疑。包裹的绑带是纺得非常密实的粗布,很结实能承重。包裹沉重又不似金属。 他琢磨了半晌,始终没有想通,只好暂时作罢。去落凤坡一定要经过徐村。秦三万般不愿让他们去徐村,哪怕只是穿村而过。可是又不能不告诉他们。凭他们的本事,早晚也能找到路的。倒不如让他们不要耽搁,早点到他们的目的地为好。只是不知为何,他心中始终有些忐忑,难以安定。 这一耽搁,天色已是不早。他把衣服抖了一抖,徒劳地抻了抻衣服上的皱褶,复又穿在身上,转过大石,朝着清净庵方向几个兔起鹘落,不见了踪影。 ******************** 周日两更,书友们晚上别忘了查收哦。 第二十八章 最后一课 秦三回到庵中时,斜阳照在地上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了。臻儿早已经擦干了了眼泪,平复了情绪,正和娘亲阿姊围着矮几说着话,茶水已经换了几道,装着素点心的盘子也空了。河珠去了客房收拾,徐会已经先下山去了。 “娘亲,”臻儿看着外面的天色,又有些着急了,他用有些撒娇地语气央求慧娘道:“太阳下山好快啊。我还没有和娘亲阿姊呆够呢。以前娘亲在家的时候,经常觉得日子过得好慢……” 他忽然想到,以前娘亲总是在身边的。自己无论在外面玩儿得多晚,回到家里时,娘亲从来都是备好了热水热饭的。只有等爹爹回家的时候日子最难熬。爹爹老是说学里放了假就回家、放了假就回家,结果却经常是放了假就直接和同窗游学访友去了,害得他空欢喜一场。 现在他不想再提爹爹了,他只觉得见不到娘亲的日子过得好慢啊:“为什么阿姊就可以在这里陪着娘亲多住几日,我就必须当日回去?我也想留下陪娘亲和阿姊。” “臻儿乖,臻儿最懂事了。你知道这里是尼庵,不能留男客的。”慧娘柔声劝道。 “可我,我不是客人啊。再说我还是小孩子呢。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还不到七岁呢。”臻儿抗议道。 “一会儿说自己是男人了,有事找你罩着;一会儿又说还是个小孩子,离不了娘亲。你羞不羞?”书儿故意玩笑道,葱管似的手指还在自己粉嫩的小脸上划了几下。 臻儿和阿姊玩笑惯了的,脸皮的承受力非同一般。只见他小胸脯一挺,大脑袋一扬,声音稚嫩而清脆:“我年纪虽小,力气却不小,志气更不小。若是有歹人要伤害娘亲和阿姊,我拼了小命也会保护你们。”说话时还舞了舞小拳头:“等到娘亲一百岁的时候,我还可以学那老蔡子彩衣娱亲。娘亲和阿姊面前,我七岁也可以十七岁,七十岁也可以是十七岁。我一辈子都要和娘亲阿姊一起。” 书儿听了,没有像以前那样和臻儿唇枪舌剑的还回去。她默默地起身,绕过桌子,和慧娘一起从一左一右抱住臻儿。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地,无言地抱着,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之间,日光渐渐地暗淡下去。 看门老尼把秦三领进屋,正看见这一情景。秦三不忍打扰这一家三口难得的静好的时光,正想马上转身出去等着,可老尼已经开口通报了。慧娘三人闻声齐齐转头,看见是秦三,忙起身招呼。 慧娘向秦三道了辛苦。书儿臻儿没有和过去那样好奇而雀跃的围着秦三问他去哪儿了?猎到什么稀奇的动物,或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两个孩子一起喊了秦三叔,就不约而同地的眼巴巴地看着慧娘。 慧娘见了鼻子又有些酸酸的。她温柔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安慰臻儿道:“你刚才不是还在说时间过得飞快吗?以后就可以每个月都来庵里了。一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快得很。你的心思多用在读书上,就不会有闲暇想娘亲了。实在想了,就去阿姊那里找她说话,你也得常去替娘亲看看她,别忘了,你现在是家中的男人、顶梁柱了,你阿姊有事还要你给撑腰呢。只是要去的话一定先告与太爷爷知道,也不能耽误了学业。还有,见到你徐五婶儿,替娘亲谢谢她做的点心和鞋子,告诉她娘亲都喜欢得紧呢。” 说罢,慧娘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四四方方的小布包袱,递给秦三:“秦三兄弟,这里面是书儿做的点心和一盒庵里的斋饭,斋饭不用热就可以吃。你一个人晚上就不用起灶开火了。贫尼就不多留客人了,山里天黑得快。” 秦三抱拳道谢,接过包袱。他过去无数次从慧娘家里接过相似的包袱。包袱里面有时候是吃食,有时候是衣服鞋子。每次秦三接着手里,都觉得手上沉甸甸心里热乎乎的。而此时他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且说臻儿一步三回头的离了清净庵,待到转个弯,再看不见庵门前目送他们的娘亲和阿姊,便闷着头,一路小跑地往山下而去。秦三知道是他心里不舒服,也不喊他,就在他身后三尺左右默默地跟着。 两个一小一大,一前一后的身影就这样在昏暗的林间小道上默默地疾行,秦三已经听得到臻儿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忽然臻儿停住了脚步,秦三也随即站住。不料臻儿又跑了起来。如此反复数次,臻儿似乎终于下了决心,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秦三道:“秦三叔,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只是…只是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一大块泥巴堵在那儿。” 秦三缓缓的走到臻儿身边,默默地把他揽入怀中。半晌,他蹲下身来,一双沉甸甸的大手温柔扶住臻儿小小软软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道:“三叔明白。以后心里有事就和秦三叔说。说了就能好受许多。” 臻儿想想道:“好奇怪,只跟秦三叔说了一句话就觉得好受了一些。为什么呢?好像魔法一样。” 秦三站起来笑道:“傻孩子,什么魔法。你的心事三叔多少能够感同身受而已。所以你还没有说,三叔就已经懂得了。不过多数时候还是要说出来的。说清楚了,才能让人理解有人分担,也就自然的觉得堵在心上那块泥巴被洗掉了了许多。反之,你有快乐的事儿分享给家人和朋友,快乐却会加倍。好了,天色更暗了,我们还是快赶路吧。” 说着,秦三站起来拉着臻儿手,继续朝山下走去。臻儿心中刚松快些了,就开始担心早上的事儿了:“三叔,我还真有一件事要分享给你。这件事我在家的时候都没告诉阿姊,到了庵里也忍住了没有告诉娘亲。我想来想去就能和三叔一个人分享。其实本来谁都不想告诉的。但是当时勤学也在场,他肯定会告诉太爷爷的……” “什么事?”秦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就是吧哈……”臻儿暂时忘了和娘亲阿姊分别的难过,就又有点话唠起来。等到他总算把早上打了徐致修的事儿说完,山路已经走了一小半了。 “打了就打了,对你娘亲口出恶言,就该打。”秦三听了并不在意,只叮嘱臻儿道:“单有一样,你不该把他的牙打掉。一来他终究是你的堂兄,你惩戒太过;二来留了把柄,告到老太爷那里你就理亏了。回头三叔教你如何打人不留痕迹。哎哎,先别高兴。在你还没有足够强大之前,比起打人的法子,学习如何挨打更是重要。” “啊?”臻儿做了哭状的鬼脸。 “三叔让你背的穴位经络都背牢了吧?” “背得牢着呢。可除了丹田百会那些个常用的,其他的我不不知道在哪儿啊!” “你知足吧,寻常人……”秦三突然话锋一转:“着什么急!刚学会走路就想跑了?还有,三叔不是一直每天和你练习吐纳之法吗?” “是啊。我每天练习吐纳之法,洑水的时候可以潜在水下好长时间,追踪猎物还有攀岩的时候也不容易累得手软脚软的。啊,难道还能帮我挨打?”臻儿有了新发现,兴奋地几乎喊了起来。 “这么千金难求的本事原来就是帮你挨打的!”秦三恨不得再次仰天长啸。不过他还是一边赶路一边和臻儿细细的把应用之法说了一遍。 “你现在不像以前了,不能天天和三叔一起。自己一个人每天一定要把采气,养气,练气和运气都勤练不坠才行。气不清则无力,气不足则无源,气不运则空守宝山,气不纯则难成大道。”秦三语重心长地教导着。 “我知道了。我每天都练得比以前还勤奋呢。我就是想有本事,想成大道。将来就可以把娘亲接回家来了。”臻儿拍着小胸脯信心满满,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三叔,现在可以教我打人不留痕迹的本事了吧?” “看把你急的。记得规矩吗?”秦三真是拿这个小家伙没办法。 “记得记得。”臻儿听到要学新的功夫,哪里还按捺得住兴奋劲儿,忙道:“勿以技炫耀,勿以力泄愤,勿以武犯禁,勿以强欺弱。行所当行,为所必为。” “好!”秦三赞道,接着有进一步启发他:“那你说说看,今天早上的事儿有哪几条是勿为,哪几条是必为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想了一整天了。”臻儿丝毫不觉为难。 “胡说!”秦三一巴掌拍在臻儿背上,力道正好拍得臻儿几乎一个踉跄,又不至于摔倒,“你哪儿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想。说话不许浮夸不实。你说得我不满意,可是要挨罚的。” 臻儿刚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就听见秦三道:“不许做鬼脸。” “天这么黑你也看得见?哎,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啊。”臻儿小声叹道,叹罢不给秦三再次发作的机会,小脸一绷,认真答道:“大兄如若只是对我出言挑衅,我大可不必理会,离开就是。但是他对我的娘亲不敬,我势必要对他有所惩戒。此为行所当行,为所必为。但是我打掉了他的牙齿,应是犯了以技炫耀,以力泄愤之戒。可是他比我岁数长个子高力气大,应该不算是以强欺弱吧?” “……”秦三望天无语,半晌才又道:“你堂兄定要先告你的状,那样你就失了先机,一顿罚是免不了的。到时你又如何?” 臻儿拍着小胸脯,满不在乎的道:“那又如何!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去领罚便是。” “你是不是傻?”秦三气得恨不得再结结实实地给他那个小脑袋一巴掌,“要是你太爷爷罚你还好说,他老人家定是罚所当罚。可要是大太太和谏二老爷把你拘了去,怕是就不那么好过了。哼哼。再说,你倒是逞了一时的英雄好汉,真打坏了什么可是一辈子的事儿。那样的话且不说你的英雄抱负再难实现,你娘亲可要心疼得心都碎了。你无论要干什么,尤其想逞英雄之前,多想想你娘亲,想想她为你做出的牺牲,你就知道得三思而后行了。” “那挨打的法子……”臻儿刚开口就被秦三打断:“挨打也得练才行。哪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儿。” 臻儿长这么大,从没有挨过父母一个指头的。对于体罚挨打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好歹他在徐家大宅里生活了三个月,大家族里的“新鲜事儿”多少也听见一、两件。秦三的话让他想起前不久,大房刚把一个触了周氏霉头的丫头打了个半死,腿都跛了。听说要不是福来家的劝说,怕影响徐家的名声,就给仍到外面去了。现在放在粗使婆子们那里讨口饭吃,每天坐在个小杌子上,跟前是洗不完的衣服,涮不完的马桶。 臻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免有些怕了,小脸也垮下来了,眉头也皱起了,拉住秦三的衣襟,眼巴巴地看着他:“那,那我怎么办才好呢?不把他的牙打掉就好了。” “你又错了!秦三叔再告诉你:做了就不要后悔。今天的三叔要教给你的就是:事前要三思,事后别后悔。事情如果做得不尽人意,要先想解决办法,把危害降到最低。甚至如何把坏事变为好事。后悔除了耽误时间,错过解决问题的最佳时机,没有任何用处。当然事情过后,反思是必须的。这样才能吸取教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就是以史为镜的意思呗。”臻儿小声嘟咕了一句,继续问道:“那我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呢?” “你回去后马上去和你太爷爷认错。有一说一,不要避重就轻。你太爷爷罚你,你要诚心接受。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要不要回嘴。要认错服软,必要的话,掉几颗金豆子。”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再说了怎么好意思。”臻儿有些为难。 “小样,你太爷爷那么疼你,在他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你今天金豆子掉得还少吗?” “好吧。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臻儿话音未落背上就又挨了秦三一巴掌: “好你个小子,把你太爷爷比街上欺负人的闲汉呢?” “三叔别老打我了。还是快教我如何打人不留痕迹的本事吧。” “哼,我打你是轻的。”秦三不理他,接着道:“你太爷爷罚过之后自会为你出头。大太太那边就不好再罚你。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大房那边不把这口气出顺了的话还会想法找机会的。一会儿我会一直把你送到里面,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臻儿挠着脑袋,想了想才道:“你是说大太太会派人守在门口堵我?要是他们先把我拘了去,我就失了先机,还要倒大霉对吧?” “孺子可教也。”秦三笑道:“要是那样,他们是长辈,你又有错,教训你是应该的。即使罚得重些,明天老太爷知道了也不好说什么。” “我明白了。这就是娘亲教我的‘小棒受,大棒走’啊。”臻儿不禁又想娘亲了,想到:“要是家里还像以前一样,我就不会闯这样的祸了。要是爹爹在家……我宁愿爹爹打我一顿。” “你的娘亲是最好的娘亲。”秦三见他又哑巴了,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感慨道:“你可一定要好好读书,每天练功不缀。你有出息了,才能保护她,尽孝于她。” 臻儿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经过秦三的开解和指点,臻儿觉得轻松了不少,就又调皮起来。他抢先离了山路,三窜两蹦的越过一块大石头,撒开了欢子向林子里跑去,嘴里还叫着:“秦三叔我们现在就练功,你来抓我啊。” 他们经常一起这样“玩儿”,可以说是非常寓教于乐的练功方式了。 “呵呵呵”秦三夸张地笑了几声,几步便赶在了臻儿的身后。 臻儿时而上纵下跳,时而抓住树杈荡过障碍物,灵活得像个小猴子。只是小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无论臻儿如何敏捷迅速,秦三总是在他的身后三尺忽左忽右地贴着疾走,却并不伸手抓他,只是时不时的提醒着:“前面有个坑,提气……小心那块大石头,要用横纵之势……” 快跑到山下时,臻儿终于跑累了。“不玩了,不玩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三叔还是教我新本事吧!三叔的腰下面都是腿,我跑不过你。”他一边抗议,一边喘着粗气拼命地左躲右闪。 “嘿嘿,小东西,你懂什么。”秦三有些得意:“这叫猿臂蜂腰螳螂腿。入选皇卫禁军的标准。” “什么猿臂蜂腰什么腿的,三叔攀崖的时候就像个大猿猴呢。”臻儿连跑带笑还说话,几乎岔了气。只是秦三还近身粘着,让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停不得步,没法子才拿话激他。 “三叔怎么教你的?有始有终,继续跑吧!”秦三才不上着小东西的当。 “三叔啊,今晚没有月亮,我快看不清道了。”臻儿又换了“策略”。 “三叔心里有数,你还能行。再跑会儿。”秦三依然不松口。 臻儿眼珠子一转,想起一事:“三叔,娘亲今天又提了你的亲事,说你早该给我找个三婶了。村里好多女子都夸你长的不差,又很有把子力气。上次说的村东头的那个小娘子……啊啊啊……啊……” “少说两句吧!回去晚了你太爷爷更要打你屁股了。”秦三听了猛地一俯身,把臻儿拦腰抱住,举起来扛在了肩上,大声道:“咱们一边走一边教,你可听好了……”说话间已是迈开大步,疾奔而去。 最后一丝暗灰色的天光也已于林梢隐没,山间小路上夜黑如漆,山脚下徐村的点点灯火已是遥遥在望。 第二十九章 血色夕阳 再说慧娘和书儿站在庵门外的台阶上,依依不舍地目送臻儿和秦三转走下山路,直到转过弯,让密林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了。 慧娘的眼眶在臻儿背影消失的一瞬红了起来。书儿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带到自己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小臂,一边把她带回到知客间。有了女儿的体贴和安慰,慧娘觉得好受了不少。她先是跟知客老尼道了辛苦,又吩咐河珠跟着老尼去客房自行歇息。然后慧娘便带着书儿向后院自己的禅房走去。 一路上书儿默默地跟着慧娘身后,待到了房门前,慧娘为她打开门,她便迫不及待的要进去看看。 谁知刚站到门口,书儿就呆住了。 只见一轮硕大浑圆血红的夕阳蓦然出现在眼前。它红得既没有丝毫杂色,也没有多余的光环,就那样干净清爽的悬挂在西向大窗的正中间。配着落日背后亮青色的天幕,构成一幅美丽而奇异的图画。 “好奇美的落日啊!”书儿喃喃的道。慧娘站在女儿的身边,看到夕阳为女儿凝脂般的脸庞镀上一层胭脂红,她的发丝好似最上品的锦缎,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让她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无辜而圣洁。慧娘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暗叹:“我的女儿更美啊。” 书儿匆匆除履上榻,快步走到窗前,兴奋地扑在窗台上,急切地几乎把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书儿啊,小心!可别掉下去。”慧娘跟过来,抓住书儿的胳膊把她拉了进来。书儿转头笑着对慧娘道:“娘亲,我还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落日呢。而且这里可以看得好远,真的就像诗里说的那样:‘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 “傻孩子。”慧娘也笑了:“明天天亮了,有的是时间看。天好的时候,徐村就像一个大棋盘一样,真真儿的就摆在你眼前。” 书儿这才注意到山下徐村。它在暮色中只是些隐隐绰绰的黑色斑块,看不甚清楚。如果不是慧娘告诉,书儿根本不会想到那就是徐村。 无论如何,知道娘亲每天都能在这个窗口,远远的看着徐村,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和臻儿,让她莫名地感到心安了不少。 书儿调皮地探出头向悬崖下看去,发现并不能直接看到崖下面,心下稍稍失望。窗户下面是一大块凸出的岩石,岩石缝儿里有很多顽强生长小草灌木,最边缘处甚至还有一棵遒劲苍翠,顽强的从岩缝中挣扎生长的老松树。 书儿闭上眼睛,让山风习习,吹拂着她的脸颊,凉爽惬意。书儿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上这儿了。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娘亲就在身边的缘故啊。 她感叹不知是谁发现了山坳间的登山捷径,否则的话,就是翻过眼前这几座不高的山峰,怕也要一整天的时间呢。那想见娘亲一面就更难了。 随即她又笑自己胡思乱想,耽误了欣赏夕阳美景。虽然以前春日赏花,夏季消暑,秋天登高之时,爹爹和娘亲也会带着姊弟两个登山远眺。可都早出早归,从来没有登的这么高,且规矩多多不得尽兴。现在她可以一直就这样盯着外面的无限美好的夕照,看多久都行。 书儿再次抬头看天的时候,心头一惊,不由得怔住了。只见广袤的天幕在她的头上方被从北到南整齐的划分为两个部分,仿佛是天神用神器划了一道日与夜的分界线。这条线两侧对比鲜明,截然不同。山那边依然还有落日的余晖,而自己这边已经是完全是黑云压顶,整个清净庵都笼罩在漆黑的重云之下。 书儿着急得再去看那血红的夕阳,却见夕阳比在刚刚看到的低了不少,暗了不少,也远了不少。让她几乎认为刚才的景象只是她的幻觉。 那轮落日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远处的山峰后坠去,而头上的黑暗紧紧地追在后面。夕阳再美,也只是太阳最后的余晖。书儿心此刻似乎也随之沉沉远去。 “关上窗户吧,明天再看。这太阳一下山,山里便一片漆黑了,今晚看起来没有月亮啊……哦,关上纱窗就行了,不然就太闷热了。”慧娘道,“晚上不出去了,你也脱了大衣裳,放下头发,轻省轻省。” “哎。”书儿答应着,忙不迭地关上了窗户,要把那怪异的天象隔绝在窗外。她长出了一口气,收拾心思,脱下上衣解了裙子挂好。这才有功夫四处打量了一下慧娘的禅房。 这里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玄关,可以把鞋子脱下放在此处。门左侧衣架,靠墙放着一张木床和箱笼;右侧门边是洗漱用的盆和架子,进而是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书架上寥寥几册佛经而已,大部分空间放的都是杂物,虽是杂物也都摆放的整整齐齐。整个房间素素静静的,却也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书儿最喜欢的就是这窗户开得够大位置极佳,里外双层的窗扇,外面是木窗,里层则是厚实的白色重纱,密实还透光。夏天的时候,支开外窗可以遮阳,冬天或是风大的时候则是又保暖又安全。窗前是一张原木色的矮脚胡榻床,上置一方矮几,两个蒲团。 “这就是娘亲每日读经之余遥望徐村的地方了。”书儿一面看,一面心中感叹。 “黑灯瞎火的也看不甚清楚,明儿大亮了有多少看不到。真是个孩子性子。快过来坐下。”慧娘招呼她到蒲团上坐好,帮她把钗环一样一样地卸下来,用木梳把女儿的一头黑缎子一样的头发梳得更加柔顺,然后松松地编成一条鹅卵粗的长辫子垂在脑后。就像在家里时候一样,两个人一边准备就寝,一边说着家常。 慧娘看着烛光中春天的桃花一样娇嫩美丽的女儿,心中涌起无限的满足和骄傲之感。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庵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希望,有盼头。她可以看着女儿出嫁,儿子娶亲,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甚至功成名就。她觉得这辈子也过得去了。 书儿看着娘亲面带微笑的对着自己,心知娘亲欢喜看到自己,故意问道:“娘亲在笑什么?” “书儿的终身大事有了结果,娘亲在替书儿开心啊。快,跟娘亲说说那天的情形吧。”慧娘的微笑带上了一点促狭。 “嘻嘻嘻……娘亲,我都不记得了呢。”书儿一只手遮这半边脸,嘻嘻地笑着。 “小鬼头,这么大了还和娘亲还淘气。”慧娘把书儿的手给她拿开,翻过来轻轻地打了一下道:“就知道傻笑,还不快从实招来。” 书儿想到相亲的时候,那只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把金簪插到自己头上的情景,既是害羞,更是欢喜。自己十岁以后除了爹爹和臻儿,从不曾有男子那般的靠近自己。她当时羞得不敢抬头,只记得那只拿着簪子缓缓接近的手,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混在清新的皂角味儿里,非花非草非木,说不出的好闻,让人心旌微动。她只记得自己傻傻的想着:“他的手和爹爹臻儿的都不一样呢。” 慧娘见到她的样子,就知道定是好的了,心里更想知道了:“那就捡你记得的说好了。真是急死为娘了。” 书儿定了定神,方红着脸低着头小声道:“那边除了他还有他的父母大人,我们这边是太爷爷和二婶子。本来是请了太太的,可是她那天身体不适,就请二婶子代劳了。” “这些那天你太爷爷都遣人来和我说了。说说娘不知道的。说说那个他吧。和娘亲有什么害羞的,这孩子。”慧娘想知道的是女儿心里是否喜欢。 “娘亲。”书儿本不是那忸怩作态的女孩,想到娘亲一个在山里,担心自己和弟弟,定是心里不安的。自己说得越多越细致,娘亲越是开心。于是她索性抬起头,大大方方的和慧娘一一道来:“他坐在那里端端正正,清清爽爽的……穿着干干净净的青色儒服。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双方的长辈谈得很投缘。没多久,他就…他就把簪子给我插在头上了。”饶是书儿落落大方,说到插簪子的时候还是红了脸。 “好,好孩子。”慧娘见她连脖子都红了,心中好笑,促狭地又问:“你还没说那他到底是长得个什么样子呢?可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娘亲,这个…这个真的不记得了。”整个过程,书儿只是在最初介绍的时候,看过他一眼,如今真的想不起来他具体的五官模样了。她就是觉得他顺眼,好看,干净。再说对方也还是未及弱冠啊,谁知道三年后会长成什么样呢。总不会是变得大腹便便或是成了络腮胡子吧。想到此处,书儿自己也禁不住“噗”的笑出声来,抬手轻轻拍了一下脸,暗骂自己真是又傻又不知羞。 慧娘看见书儿的样子,揣摩女儿的心思,面上露出了慈爱的微笑。这让她想到了自己初见徐谨时心动的美好。奇怪的是,她此刻似乎完全没有了为徐谨伤感的心思,她把那份美好和眼前的书儿重合起来,心满满的都是为女儿高兴:“不记得就是好看了。要是个丑八怪把你吓着了,你又怎么会忘记了呢?” “什么都瞒不过娘亲啊。”书儿也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安心。 娘俩个有着说不完的心里话,道不尽的新鲜事儿。书儿又细细地说了新来的文嬷嬷,小丫鬟们,还有徐会一家子。说了文嬷嬷教她如何用人如何管家。有些话即使下午说过了,慧娘也还是想再听一遍。她越听心中越觉欣慰,连声道好:“好孩子,好好敬着那文嬷嬷。你二婶子当初就是她带出来的。有她帮你教你,将来你出门了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时辰过得飞快,说着笑着夜便深了。两个人同塌而眠,又说了会子话,书儿终抵不住困,沉沉睡去。 慧娘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又不敢多翻身,怕打扰书儿睡眠。她在脑中满满的都是白天臻儿和书儿的声音和样子。想到两个孩子小大人一样,努力学习着克服自己的不安和心伤,试图安慰娘亲,尽量把快乐坚强的一面展现给她看,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她轻轻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书儿。今夜阴天无月,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慧娘就静静地听着女儿在身边深长均匀的呼吸声,心中s安定而满足。 第三十章 夜半钟声 那天桃花盛开,春光明媚,轻风怡人。她莲步轻移,裙裾飘飘,仿佛是顾三绝笔下的洛神一般,穿过家里的小院子,她欢快地答应着开了门。 门扇打开,一个身长玉立,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眼前。只见他落落大方的深施一礼,温柔的声音从他那不点而朱的唇中清晰地飘了出来:“学生姓徐名谨,久闻赵先生博学,好文章。今冒昧来访,欲向其请教学问。还请小娘子勿怪晚生莽撞。请问令尊大人在否?” 说话之间,春风轻轻拂过,徐谨的一袭青色长衫在风中如碧波荡漾般微动着。当几瓣粉嫩的落花飘落在他的肩上时,他不经意的抬头看一眼漫天的桃花,春光花色映着他白皙无瑕的脸庞,一双毛茸茸的鹿眼里,亮晶晶双眸如琥珀一般流光溢彩,阳光半透过的嘴唇是温暖的红玉色,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感到说不出的亲和。 见她不说话,徐谨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又道:“晚生徐谨前来拜会……啊,令尊想是外出了?如此是学生唐突了。请代为向令尊问候,学生改日再来登门求教。”说罢又施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别走。”慧娘失声叫道:“你留下,不要走。”慧娘心中对自己道:“留下吧,我是欢喜你的啊。” 徐谨闻言止步,回头看着慧娘,眼神深邃,仿佛看透了了她心中所想。慧娘羞怯了,便欲躲到门后。谁知那少年忽然又是展颜一笑。不知为何,这一笑却好看得有些诡异。 慧娘正待要问他是欲去还是欲留,突然间乌云压顶,周围的景色骤变,明媚的春光不知所踪。云层愈来愈厚,乌云翻滚着,不断有雷鸣电闪破云而出。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随之一股龙卷风拔地而起,螺旋移动,风口处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只一瞬,正在回首相望的徐谨,灿烂妖娆的桃花和身后的宁静的家园都被这个巨大的黑洞相继吞噬掉了。慧娘木在那里又惊又惧,只一瞬的功夫连她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跌落了进去。她徒然地长大了嘴想要呼救,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罡风呼啸着灌入腹中令她疼痛难忍。 慧娘蓦然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漆黑一片,目不能视物,身不知何方。半晌,胃中的绞痛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只觉夜愈深露更重,窗外偶有昆虫鸣叫,不知几重山外隐隐传来狼嚎的声音,呼啸的山风透过窗上的重纱,给禅房带进了惬意的凉爽。 “原来是个噩梦。自己是胃痛痛醒的。”慧娘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整天就中午和两个孩子一起用了些斋饭。忙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胃就开始造反了。 山中无人打更,慧娘估摸着怕是已近四更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到火折子点上油灯,找出白天寂源师太送来的药丸就着凉水服下,心中暗暗感谢师太的及时雨。 她双手捂在胃部,弯着腰做在床沿儿上,回想起方才的梦境,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明明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郎。怎么在梦中他已经是秀才的打扮了,那分明是他婚后的样子啊。他年少的时候,为嫡母所厌恶,时常三餐不继,衣衫古旧。下襟袖口等易磨损处还有补丁。自己也给他补过衣服呢。 但无论何时自己见到他,他都是干干净净的;即使饿得腹中肠鸣,留他吃饭的时候也是斯斯文文的。还有他好像是在早春时节初次登门拜访爹爹的。时节太早了,桃花还都没有开呢……等等,也许开了吧?花是开了还是没有呢……” 慧娘了陷入回忆,纠结着到底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梦里的情景错了。正在她迷茫着的当口,忽然一声惊心动魄的狗吠声划破了夜的静寂,也把她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那是后院里的大黄狗。它不停地高声吠着,且一声比一声更急切更高亢,吠声里似乎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来庵里三个月了,慧娘还是头一次听到大黄如此激烈地吠个不停。 她的心下惶惶,正犹豫着是否要起来看看,钟楼响起重重的敲钟声,钟声是那么震耳,轻易的压过了犬吠。 “铛,铛,铛……”钟敲得急促而慌乱,完全不似平日里听惯了的悠长安神的钟声。 然而,钟声只响了不到三下便戛然而止。 慧娘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时急得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的声音。待反应过来这八成是上夜的老尼敲得警钟,心道不好,马上不由分说就拉书儿起来。 书儿当是累极了,睡得极沉。慧娘拉了几次都没有醒来。她心中大急,咬牙在书儿胳膊上使劲一拧,书儿“啊”的一声,蓦的睁开眼睛,只是眼不聚焦,另一只手本能的捂着被拧的胳膊,茫然不知所措。 慧娘低声快速道:“警钟响了。主持说过,只有贼人强盗攻击山门才会鸣钟报警。听到警钟就去钟楼,可以据险待援。”说话功夫已经替书儿披上了上衣,自己的也胡乱披上一件袍子,穿上鞋子就要开门出去。书儿还要系裙子。慧娘急道:“别管了,快走。” 正要开门,忽然听见院门外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像是妙真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不知是谁的哭喊,哭喊声好像离自己又近了些。紧接着那哭喊声也如被卡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 慧娘已经放在门栓上的手顿时僵住了,心脏“咚咚咚”地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警钟只响了三下便再无动静,一定是敲钟的老尼也遭遇不测了。 钟楼去不成了! 她努力的控制着颤抖的双手,她必须镇定,她的女儿就在身后。 慧娘脑筋急转,眼睛四处一扫,正好看到秦三刚送的那根红栎木手杖。慧娘果断地拿起手杖别在门栓上面,回身拉着书儿来到窗户边上,顺手还带上了书儿挂在衣架上的几件衣物和包裹。 窗户刚一推开,正好一阵山风迎面吹来,把她披在肩上的衣服也吹掉了。慧娘顾不上去管它,拉过书儿压着声音道:“翻出去。记得左手边崖上那颗老松树吗?那还有几丛杂草灌木,你看能不能躲到那后面,抱住那棵树等着救援。你秦三叔他们听到钟声很快就会来救人的。” “娘亲,你呢?”书儿紧紧的拉着慧娘的手,急得几乎哭出来。 “你先出去,先帮我找到那棵松树,我随后就到。”慧娘随口敷衍,手上不停地把书儿的东西团在一起,不管不顾地扔了出去,接着就要帮书儿跨上窗台。 “可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书儿的声音颤抖着,看着她的包裹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连个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掉到了哪儿去了。只是她虽然害怕,却明白时间不能耽误,更不能拖累娘亲,于是只好把心一横,抬腿骑上了窗台。 “快!拉住我,这条腿也抬起来跨过去,慢慢着地!”慧娘不由分说,半推半扶着帮书儿翻出窗去。窗户很高,书儿扒着窗台的胳膊几乎拉直了脚才着了地。慧娘叮嘱道“脚落实了?好,身子贴着墙慢慢地趴下,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只摸着大石头爬,别往土地儿上去…向左前方,一寸一寸的慢慢摸索过去,摸实了再往前爬…不要急也别怕,只要慢点多加小心就没事儿的。” “娘亲快___”书儿的声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咣!”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撞了一下门,声音回响在小小的禅房里显得震耳欲聋,而慧娘半边身子还探在窗外,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骤然停止了跳动,手脚发僵,想关上窗户已经是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凉:“完了!老天不给我的书儿一条活路吗?” 只见门颤了几颤,发出难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吱呀呀的噪音,却仍然尽责的挡在那里。那根红栎木的手杖挺住了这一击。 “汪汪,汪汪汪!”应该是大黄在攻击歹人。可紧接着就听“噗”的一声,“嗷啊……”,那是大黄的哀嚎。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声音。 短暂的停顿后则是更重的撞击。数次之后,终于“咣…当…”一声巨响,半扇门硬生生地被撞掉了倒在地上,另外半扇也只是勉强挂在门框子上,颤抖着一开一合的呻吟着。 一个黑巾裹头,黑衣黑靴的年轻人手持单刀,先在身前挽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刀花,随即一个健步跃了进来。刀花落处,现出一张骇人的刀疤面孔。屋内暗寂而闷热,并没有暗器大棒之类的袭击。 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尼镇定地坐在窗边的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矮桌之上,一盏油灯燃着豆粒儿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照在她暖玉一般的脸上,映得一双眸子如暗夜寒星。 第三十一章 玉殒 大殿的正中,高大的泥塑金身观世音菩萨神态安详,目光悲悯,仿佛在发愿渡尽人间受苦之人。菩萨脚下,十几个光头赤足只穿着小衣的尼姑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们三三两两地或抱着或依靠着在一起,试图从相互的体温里得到些许安慰。只有主持寂源因为整夜坐禅的缘故,还整齐的穿着僧衣披着袈裟。此时她依然盘膝而坐,双眉紧皱着闭目诵经。离尘离苦两个小的紧紧靠在她的身边,抓着她的衣襟,将头埋在她宽大的袈裟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没有人敢大声哭泣或是喧哗。不远处倒在血泊中、已经身首异处的妙悟就是警告。 两个黑衣人站在殿门内侧。他们头发有些散乱,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仔细看衣服上有泛白的汗渍,小腿上打着绑腿和鞋上有泥点和灰尘。这应该是长途赶路的所致。一个是中年人,看上去面目相当和善,与他一身杀人越货的黑衣带刀的打扮很不相配;一个是容长脸的高个子,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无聊的扭着头看着外面。 殿门外站着一个猿背蜂腰,身长容美的年轻人。他发髻一丝不乱,俊俏的脸上干净得能嗅到皂角的味道,腰间扎着一条四指宽黑牛皮腰带,脚上是纤尘不染的牛皮软靴。如果不是他手中正抓住一个花容失色衣不蔽体的女子的头发,只怕是要被文人骚客们盛赞玉树临风了。 河珠是被从客房一路拖过来的,身上也只着有小衣,一只袖子在挣扎的时候被扯了下来,膝盖上都是血迹。河珠的头发被拽得疼痛难忍,只有双手紧紧捂着头皮试图减轻些痛苦。 旁边的中年黑衣人见状劝道:“少东家,不过是个将死的山野愚妇,何必呢。”又对站在门边容长脸的手下道:“你去山路那边看着点儿。”那人听了略一躬身,便无声地消失在夜色里。 少东家看了中年人一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一脚将向地上倒去的河珠踢进殿来。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块丝帕,仔细把每个手指尖都擦个干净。 河珠被踢得一口腥气涌上喉咙,几乎背过气去。她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好歹没有被踢得太远,自是后背磕得生疼。在加上她肿了半边脸和流着血的嘴角,当真是浑身上下都难寻一处完好地儿了。可是她脑中只想着刚才那“将死的”三字,心惊绝望得几乎顾不上浑身的疼痛。 正在此时,又有两个黑衣人奔大殿疾步而来。其中一个方脸带刀的汉子肩上扛着个尼姑,那尼姑已经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扛到了大殿;另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手中提着一个僧衣团成的布包,布包底部渗着一大滩血迹。两人来到阶上,对着殿门内外的两人微微一躬身。年轻人退后一步,头往殿中一点,示意他们进去。 方脸汉子跨过门槛就把肩上的尼姑扔到地上。尼姑显然腿上有伤,伤腿先摔在地上,痛得她闷闷的一声呻吟,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只是她虽然吃痛,仍是倔强地咬着牙,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这尼姑正是慧娘。 那个小个子黑衣人还没进门就一抬手,把手中拎着的先布包扔了进去。布包在空中散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掉了出来。人头轱辘轱辘的滚了几滚,撞到离尘脚上,离尘低头一看,正对上妙真那血淋淋的脖腔子,惊得魂飞魄散,连声尖叫。那小个子黑衣人一挥手飞出一柄短刀,“噗”的一声插在离尘的心口上。离尘立时毙命。 寂源左臂宽大的袖子遮住离苦的头,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同时伸出右胳膊紧紧搂住离尘的尸身至怀中,只当她还活着一般。她口中诵经心中疼痛不已。 在这庵里过了大半辈子,这里就是她的家,这些尼姑都是她的孩子和家人。她出家在这里并非是她多么有佛缘,这里只是她和这些苦命女人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而如今,这唯一的避难之所也成了杀戮之地了。片刻之前还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孩子已经全无生机。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唯有咬紧牙关,挺直脊梁,在心中默默念佛,为死者超度。 今夜的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中年黑衣人阻拦不及,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小个子黑衣人走到离尘的尸体处,边从离尘身上拔下自己的飞刀,在离尘的衣服上擦拭着,一边报告道:“少东家,大柜,钟楼上那三个年龄不对,我都直接结果了扔那儿了。这个年轻点的就把头带过来了。我们都彻底搜过,人应该都在这儿了。” 寂源突然睁开双目看向他,眼神冷得仿若冰刀。那小个子撇了撇嘴,并不理会。 这些歹人既没有蒙面,说话时也根本不避清净庵的女尼们,众尼中年长些的已是大多明白今天是难逃一死了。有几个已经忍不住绝望地哭了出来。 寂源听见,双眼圆睁,看过众人。那眼中有愤怒,有慈悲。她的声音低沉,平静而坚定:“人总有一死。死于我等出家侍佛之人不过是脱离苦海,永登极乐而已,有何可惧?都坐过来。” 殿中诸尼姑听到主持的话,都手脚并用的移到寂源身边,盘膝坐好,随着她诵起经来,尽管有些声音带着哭音,有些声音还颤抖着。渐渐的,大殿里响起了越来越整齐而执着的大慈悲咒。 那个少东家见了嘴角一撇,冷笑着跨过门槛:“哼哼,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话音未落,一把抓住正在往寂源那里爬去的慧娘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慧娘也豁出去了,双手抓住他那只手张嘴就要咬上去。少东家反应极快,左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打得慧娘口鼻流血。 慧娘心知今日不得幸免,愈加发狠,大叫一声,十指在他抓着她衣领的右手上死命一挠,似乎要把这几个月的所不得不吞下的腌臜之气都发泄出来。 少东家一声闷喝,松开了慧娘。低头一看,只见那只手上多了长短不齐深浅不一的几道血道子,丑陋可怖。其中最深的两处已经有鲜血泊泊的流了出来,一大滴一大滴的摔碎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滩。 他登时大怒,揪住慧娘前襟使劲一提。慧娘被掠来的时候衣服本来就是胡乱穿上的,如何经得住他使劲拉扯,只听“撕拉”一声,慧娘的上衣竟被撕裂开来,露出了白玉般柔美无暇的胸膛。 众尼姑的诵经戛然而止,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望向慧娘,看见她傻傻的定在那里,毫无反应,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少东家微微扬了扬眉毛,从方脸黑衣人腰间拔出刀来。 慧娘只觉得自己一瞬间灵魂出窍,魂飞天外一般。神情恍惚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心中都是一片黑暗,而自己则正无根无基地漂浮在这黑色的噩梦里:“这大约就是在那黑洞里面了。这里也挺好的,安安静静的,好像在娘胎里一般。娘胎?哦,孩子,我还有孩子!”慧娘悠然回过神来,却见眼前一道银光迎面劈来。 刀光闪过,厚重的钢刀便在慧娘从咽喉处至小腹,剖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腔热血登时激溅出来,那少东家早已微微闪身避开了去。 慧娘的身体没了支撑,直挺挺地倒在了青砖地上。 “啊…啊啊”离苦尖叫着跳起来,寂源怀里还抱着离尘,不妨之下只抓住了她的衣角。离苦被吓得疯魔了,不管不顾地向后殿跑去,把寂源连同离尘都带倒在地上。 她跑得飞快,如同身后有恶魔追赶,眼见着就要转过祭台和佛像。可是那小个子的黑衣人身形更快,几如鬼魅,一个兔起鹘落,便抓住了离苦的肩膀,随即另一只手扳住她的脑袋,只是一扭,离苦便没了声音,小小的生命终于离开了苦难而去。 “守道!”那中年人脱口吼出,一只胳膊长长地伸着,五指张开,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杀戮的发生。 “吴叔!”少东家冷冷地看过去,中年人踟躇了一下,胳膊无力的垂了下来,“少东家,你还年轻,我怕你将来会” 少东家退后两步,避开脚下蔓延而来的慧娘的鲜血。随即转过身去,望向大殿门外黑沉沉的夜色。片刻后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我虽然年轻,却是在尸山血海中挣出来的。我从来都只后悔没有杀掉该死的人。” “那…”中年人刚要反驳,少东家已经接着说道:“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人。只有死人才不会给我找麻烦。” 中年人沉默了,想到当初被派到他的身边,就是因为自己性子平和稳重,希望能对这把冷酷暴虐的屠刀之手有所规劝。可惜收效甚微。自己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又狠不不下心来一走了之。这次回去复命之后,也该是时候了…… 寂源小心地把怀中的离尘放到地上,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离苦小小的踡成一团身体,又看了看血泊中的慧娘。她面色铁青地走到慧娘的身边跪坐下来。 慧娘满脸满身的鲜血甚是可怖,却还一时没有断气,身子微微抽搐着。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虽然已经没有了焦距失去了神采,却有一种莫名的、将要解脱的安然和沉静。 寂源解下身上的袈裟,为慧娘盖上,双手握起慧娘的手,口中轻轻唤道:“慧娘,慧娘。” 慧娘听到有人叫自己俗世的名字,眼睛似乎动了动,也许是想要看向寂源。寂源本想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转念想到自己亦是活不过今晚的。只得柔声说道:“别怕,为师和你一起。大家都在一起的。” 慧娘依然睁着双眼,不肯离去。寂源俯下身去,在慧娘耳边低语道:“佛前杀人,必入地狱!他们不会善终的。” 终于,慧娘眼中最后一丝生命的迹象也散去了,香消玉殒。 一瞬间,寂源那干涸已久的眼眶中迟迟地掉下了一滴泪,重重地落在了慧娘苍白的脸颊上。寂源似乎也怔了一怔,轻轻伸手擦去那滴泪水,然后把盖在慧娘身上的袈裟拉过她的头顶,仿佛是为慧娘把所有这个冷酷的人世间强加给她的不公和羞辱都从此隔绝开来,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这个美丽善良且聪慧的女人了。 寂源咬着牙质问凶手道:“你们要杀人便杀就是。何必这样折辱一个必死之人?”这名几十年与世无争年过花甲的老尼强压着因愤恨,声音沙哑而沉重,平日里的慈眉善目跳跃着怒火。 那少东家正用一条白布给自己的右手包扎。他的动作非常的仔细,小心地不让血滴到自己的衣服鞋子上。他根本不理会寂源,头也不抬径直问道:“你以为你对着她咬耳朵我就听不见了吗?地狱?哼!我从来就不信有什么天堂地狱。即便说有地狱,那么我就是地狱!” 停了片刻,他对着脚下慧娘的尸身一点下巴,问道:“这个就是叫慧娘的?” 寂源听了先是一怔,心道:“为什么他听起来他好像是知道慧娘的?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吗?”脸上表情变幻:先是震惊和愤怒,紧接着有了悟和解脱,最后看向黑衣人的眼光竟是掺杂着怜悯和不屑。 河珠看到慧娘惨死,悲愤得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因不敢放声痛哭,脸上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毕露。此时她听了这话也抬起了头,满脸的不解和疑惑。 众尼姑表情反应各异,或抖衣而颤,或泪如雨下,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慧娘遗体的方向。 几个黑衣人见状也看向少东家。少东家感到了周围的异状,手上不停,把缠好的布条打了个结,用牙齿咬着系紧,才转过身来面向殿内。他只略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众人一番,嘴角一抽,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地上袈裟覆面的慧娘,才道:“原来如此,哼哼,也算是死得其所。不过……”他斜睨着河珠,语调中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谁又是这个徐家妇人的女儿呢?” 第三十二章 阿鼻地狱 山里的夏季夜晚本是最清凉宜人的。然而此时众人聚集的大殿里却是异常的闷热:青砖地面上的数具尸首的血腥气,夹杂着十几个人的汗味,再加上檀香线香灯油蜡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几乎令人作呕。 所以被称为少东家的少年人只肯站在大殿的门口,一步也不愿意再往殿里去。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俊俏的五官干净清爽,一身合体的黑衣整齐利索,整个人从头到脚几乎纤尘不染。 这个铁石心肝的加害者,天神一般的站在一众花容失色,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受害者面前,被他眼光扫到之人无不心胆俱寒。 河珠被他盯得如坠冰河,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说不出话来。 少东家见无人答话,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被他称作吴叔的中年人,略一迟疑,终于向殿侧走去。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河珠面前,薅起她的头发不屑地道:“一堆秃歪刺里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河珠心知今日必不能幸免。她猜到书儿小娘子定是被慧奶奶藏起来了。自己如果说出实情,以这些人的能耐只要用心找,书儿小娘子是藏不住的。她看向慧娘袈裟之下的遗体,一瞬间她和慧娘书儿一起的光景,林林总总的涌上心头,在眼前瞬间飞速地掠过:彼此亲厚开心的说笑,慧娘给她绣的帕子荷包,书儿小姐给她讲故事的样子,或是一起想法子应付大太太的刁难…… “慧奶奶多么好的一个人,他们就这么把她杀了。这庵里的尼姑们又有什么错?我又做错过什么?以前在大太太那里的时候,我都是尽力对人好,能帮人就帮一把。也因此被太太骂了好几次。我一直是想积些个功德啊!为什么却是要落到这般下场?这些天杀的强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河珠气愤不平,又是伤心不甘。她抱着必死之心,打定了顶替书儿的主意,绝不能让这些禽兽得逞了:“罢了罢了,我就认了吧!不过是个死罢了。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你什么?” 她抬头盯着眼前的凶手,握紧双拳竭力控制着恐惧,一字一句地用发抖的声音把一腔的愤怒和不甘怒骂了出去:“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刽子手,在菩萨面前杀人,你们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是要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都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我……”河珠性子最是和顺,平日也不会骂人打狗的。此时满心激愤,却无词汇可以发泄,憋极了竟把到周氏常说的粗话脱口而出:“我咒你儿子代代为奴、女儿辈辈为娼。” 少东家听了,反而笑了起来,“如此粗鄙村姑怎么配做阿姊的女儿。下辈子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边镇的娼馆里去,让你这辈子都为娼?” “阿姊的女儿?你的阿姊?难道她竟是个如此魔鬼心肠的狠毒女子吗?”寂源愤怒地质问道。 话音未落,那少东家放开河珠,抽刀转身,刀光闪过,锋利的刀刃在寂源脖子上划了细细的一道血痕:“你也配说我家阿姊的是非。” 寂源张徒劳地大了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几息之后便怦然倒地,鲜血随即从伤口泊泊流出,漫在青砖地上,和慧娘的血流在了一起。 其他几个黑衣人仿佛得了讯号般也纷纷动手,几个来回,手起刀落,不过片刻,清净庵众尼无一幸免,菩萨居顿时变成了阿鼻地狱。 黑衣人将众尼姑的尸体都搬成一堆在檀香木雕就的菩萨宝像的祭台前。中年黑衣人把河珠的尸身也放了上去。少东家不悦道:“吴叔,我说了要留着她的。” 吴叔劝道:“少东家,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等此行身负重任。徐村之事只是顺路而已,本就是都瞒着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最好。真要是节外生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的话,会让小姐难做的。”他知道这少东家的脾气,是以后半句话吞在了肚子里:“小姐已经嫁给了新科探花徐谨,人家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手下把庵里的香油灯油柴草都搬进殿来,先在尸体边上放上柴火;然后拿稻草堆在最外围,好似围了一圈堤坝;然后再把油类倒在了稻草圈里面的柴火垛里,泼在尸体堆上。大殿里面的蒸腾着刺鼻的灯油味道暂时占了上风。 几个黑衣人又收集了庵里的金银及一些贵重值钱之物,捆成包裹背在背上。做出了强盗山贼谋财害命的假象。 这时那个容长脸的黑衣人跑了进来,通报徐村方向有越来越多好似火把的亮光移动聚集,想是他们听到了警钟声,正在召集人手,准备上山来了。少东家看到大殿里也弄得差不多了,就摆了摆手,几个黑衣人见了都迅速有序地退了出去。 少东家一手掩着鼻子,一手从殿侧的佛台上拿起一个烛台,烛台上层层叠叠的蜡泪里,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蜡烛,还在努力的燃烧着。当他缓缓地走向祭台时,那残蜡数次几乎要淹没在那一泡蜡泪里,每一次又挣扎着抬头复燃起来。 他抬头看着观世音庄严慈悲的宝相,心中暗道:“地狱?哼哼!如果真有地狱的话,那一定就是我最后要去的地方了。我本生于尸山之上,终又归于血海之中,也算得其所归了。可是那又怎样?如果菩萨真的有灵,为什么人间处处皆有战火屠杀,天灾饥荒?人命贱如刍狗,抢掠杀戮,弱肉强食。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还能坏到哪儿去?哼哼!比如此时此刻,于这些牺牲者来说便是地狱了。你的慈悲又在哪里呢?这些善男信女乞求你庇佑的时候,你怎么都没有显灵的呢?我幼时无数次于绝境之中哀求于你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他转身俯视这泥塑神佛脚下的惨相,正看到河珠躺着尸体堆的一角,脖子断了一半,头只勉强连着身体,耷拉在胸前:“你也算无辜。可那又怎样?边军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得势时破家屠城,溃败时杀良冒功。奸淫抢掠比之北虏流民更甚。他们刀下的冤死之鬼还少了吗?朝中党同伐异,罗织罪名,动辄抄家诛族连坐,牵连人数之众令百官心寒。还有我们将军,战功赫赫不也是死在小人之手吗?今日也不多你一个。” 他一步一顿,走得极慢,似乎完全忽视了大殿内的腌臜。待走到的大殿门口,他终于昂起头来,把手中残蜡向后一掷,“腾”的一声,殿中顿时烈焰升腾。 他再无犹豫,疾步向黑暗中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海。 ******** 京城御赐阁老府西院,洞房之内,红烛高照,映衬着大红的芙蓉帐、搭在屏风上的大红喜衣、一屋子的红栎木家具。当真是满堂的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夜色已深沉,新人犹未眠,精雕细琢的拔步床上,一对恩爱鸳鸯正在低声私语。 “敏儿,你喜欢吗?”男人侧卧在里侧,以手支着头,一脸宠溺的看着怀中的新婚妻子,那是一个如盛开的芙蓉花一般娇艳的年轻女子。 怀中的新妇抬起脸来,弯弯的柳叶细眉下,双目如秋水横波含情脉脉,潮红的双颊更艳过盛开的芙蓉花,只见她娇羞的朱唇轻启:“心肃兄……” “嘘!”男人把食指轻轻点在新娘子的樱桃小口上,笑道:“要叫夫君!” “我还是喜欢以字相称。就好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女子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琼林宴上,自己女扮男装,跟在爷爷身后,第一次遇见眼前良人的那一刻---- “阁老,这位就是新科探花徐谨徐心肃。”吏部侍郎刘清河殷勤地为爷爷引荐着今年新晋的青年才俊。 “晚生拜见李阁老。”徐谨恭敬地一揖到地。 “你如今可是要自称‘下官’了,探花郎。哈哈哈。”李阁老打趣他道。 徐谨有些脸色微红,微笑着直起了身子,却正好和李阁老身后的李敏君四目相对。 长长的一列丁香花墙,盛开着紫色,白色,淡黄色的……深深浅浅丁香花,阵阵花香随风袭人而来,沁入心脾。一瞬间,李敏君恍惚了,不知是被花香迷惑了心智,还是被眼前这个略带羞涩的探花郎触动了心扉。 周围的新晋进士们无不意气风发,高谈阔论,相互之间觥筹交错,词尽恭维,力竭美谀……唯独徐谨,丁香花墙旁的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气质儒雅,人品风流,无需炫耀,自现芳华。一树的香花都仿佛只是为他的陪衬。 而这样一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此时此刻,却是有些羞怯的微红了脸。 还未过门就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的李敏君。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在家做老姑娘的准备。毕竟女子青春短暂。而岁数品貌相当的男子,大都已经有妻有子。 她生长在边关,经历过金戈铁马血雨腥风;回到爷爷身边,又旁观了庙堂的党同伐异不择手段。见识过大风大浪、心高气傲的她,既不想给哪个一把年龄的权贵做续弦,也不想嫁个徒有外表不通世事的青瓜蛋子。 如今看到丁香花墙旁的徐谨,她动心了。李敏君当然明白,自己的婚姻一定是要和政治关系的。虽然爷爷不会拿自己去做单纯的政治联姻,可是道不相同之辈则是难以获得他老人家的首肯的。 所以,一个能让自己动心的政治盟友不正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事情吗? 而对于四朝元老李修贤来说,让自己孙女动心才是天下最难的事儿,至于其他的些许阻碍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不碍大事;如果这个让自己孙女动心的青年才俊可以成为撬动胶着政局的一根杠杆,亦不为一件双全之事。 当年李修贤的父亲欲为他取名慕贤,他的祖父便道:“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慕贤不如修贤矣。” 如今贵为阁老的他依然铭记祖父的教诲。 果然,琼林宴后,李阁老于新科探花一番畅谈,方知徐谨的原配素有佛缘,多年来一心修禅,不理俗事。徐谨实为旷夫久矣。于是自然水到渠成,双喜临门。 “好,那就称为夫心肃吧。如此甚好,如此更佳。”徐谨柔声道,一手轻轻的抚弄着李敏君的秀发,一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第三十三章 徐村灯火 跑上钟楼的三个老尼只来得及敲响了两下半的大钟报警,便被攀墙而上的小个子黑衣人一刀一个的杀害了。 徐村的村民承平已久,兼之丑寅之交是常人最梦酣觉沉的时辰,所以一时竟是无人理会。 打更的徐老梗坐在更房里,正无聊的看着更漏。听到钟声远远地传来,几乎以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在做梦。他惊得傻张着大嘴怔了半晌,使劲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山羊胡子,才彻底的清醒过来。 待他回过味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徐家大院去敲门,美梦被他打断的看门人却是满肚子的不乐意,只说他被梦魇住了,胡乱说疯话,要打发了他,自己好回去在梦里接着娶媳妇。 徐老梗自然不肯罢休,把门拍得更响也更急了。这下子看门的火了,也不管荤的素的隔着门压着声音乱骂了一通,就是拒不给他开门。 万幸有一个老家人起夜,听见了这边动静,颤颤巍巍的凑了过来道:“我好像迷迷糊糊地也听到了钟声,也弄不清是做梦啊还是啥事。这把我憋的,不起来上个茅房就又尿床上了……咳咳咳……” 看门一听也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一害怕,脑子就清楚了。他不敢再耽搁,一路小跑地去了东院,叫醒了当家的二老爷。二老爷觉得事态严重又去敲了徐老太爷的院门。等到守夜的婆子小心地唤醒了徐老太爷,请进了二老爷,才得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徐老太爷拿定主意派人上山看看,宁可是虚惊一场。 以前张承志在家的时候,为了研习兵法,同时为了徐村的安全,每到农闲的时候,都会把全村的青壮集中到晒场上,按照边军的练兵的法子,训练民壮。当然,是减了负重和标准的。 只是多数村民不但不识字,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徐承志还得从“碗是左,筷是右”教起。好不容易教得七七八八了,农活一忙,大家四散而去。等再回来训练的时候,大部分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好在徐承志心怀大志,胸有沟壑。他不气馁不放弃,每年坚持,所以尽管徐承志觉得结果差强人意,可徐村民壮还是名声在外,起码真的有事的话,对付些土匪山贼什么的,也有一战之力,不再是乌合之众了。 张承志由武举入仕后,徐村民壮先由张承志的长子张鹰接手;张鹰随父从军后,这份担子则落在了幼子十五岁的张鹏肩上。只是张鹏志在科举,于训练上不免有些懈怠和疏漏。积年累月,人脑中的那根弦一松,再紧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是以当徐二老爷到了晒场上一看,却只有三五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着。他只好再派徐诚带着人挨家挨户的去砸门。好不容易集合了家丁和村里的青壮在嗮场上,又有婆娘哭着喊着跟过来拖后腿的。婆娘们的哭声在暗夜里显得那么瘆得慌,听得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徐立嗣不得已拿出了当家人的威风才把她们赶回了家。 黑洞洞的夜里,越来越多的人家被惊醒了。渐渐的,小小的徐村满是窗前灯光和移动的火把,居然有了点万家灯火的意思。 晒场上,终于人也都到得差不多了。徐老太爷定了由徐诚带队,徐立嗣押后带着大部民壮去山上救援;余下的由张鹏和徐致浩布置在几个村口以防贼人进村。待众人分头开始行动时,一个多时辰都过去了。 这要是张承志还在家里,看到他当初一手训练出来的民壮懈怠到这种地步,怕是要欲哭无泪,大发雷霆,然后把大家都赶到晒场,再来一场脱胎换骨的魔鬼训练了。 徐老太爷知道秦三是个有本事的,又和徐谨家亲厚,是臻儿的拳脚师傅,于是早早地派人去找了。谁知道他在地头的小屋黑洞洞的无人应门,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待“各路人马”乱糟糟地领命离开后,徐老太爷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姓左的老嬷嬷。他吩咐左嬷嬷去大厨房召集人做干粮,天亮了好送到山上去。 左嬷嬷道:“我们都走了,谁伺候您?” 徐老太爷道:“不怕,若是有事,外面还有上夜的。你别去后面叫醒秀枝她们。让她们睡好,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秀枝也是徐老太爷的大丫鬟,今夜不当值。 左嬷嬷只好叮嘱徐老太爷也要抓紧时间歇着。虽然不放心,也只好答应着去了。 徐老太爷上了岁数本来就觉少,如今遇上如此大事,怎么还能睡得着?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和才刚乱糟糟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心中惴惴不安,无法安坐,便拿起烛台,慢慢踱进了隔壁臻儿的房间。 臻儿丝毫不曾为方才大屋里的嘈杂所扰。只见他睡得小脸通红,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子,还打着低低的鼾声。想是白天累极了。 徐老太爷站在臻儿床前,看着臻儿可爱的模样,唯有心中默默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否则……天亮后该如何面对臻儿呢? 昨天臻儿把致修的牙都打掉了,只因为听他说了几句不敬慧娘的话。这要是知道了清净庵的消息,要是慧娘没有逃过这一劫…… 官场的经历,家族的责任让这个老人从来不对任何事心存侥幸,他总是习惯于做最坏的打算,最周全的对应,以求最好的结果。这次他却完全乱了方寸,竟然不敢去多思深想。 徐老太爷正在心里计算着救援的队伍走到哪儿了,祈祷着慧娘她们可一定要坚守到援兵到达……忽然听到有个婆子在正屋里面声嘶力竭地喊:“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啊!” 徐老太爷赶紧回到正屋,看到是一个二门处上夜的婆子一路惊慌失措地找了进来。他正要斥责上夜婆子让她小声点。这婆子看到他如见了救星,完全无视他的黑脸,急道:“老太爷快去院子看看,清净庵那边起火了……” 徐老太爷听了,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那婆子哆哆嗦嗦地上来要扶他坐下。徐老太爷顾不得头晕脚软,道:“到院子里去。”就扶着这婆子来到院中,果见东边半山腰上火光冲天。 “怕真的是凶多吉少啊。”他此时如冰水加身,泥塑木雕一般僵在那里,唯有一滴热泪不觉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半晌忽然一阵剧咳,那婆子借着手上气死风的光亮一看,不由得惊道:“老太爷,血!”几块血斑挂在徐老太爷的嘴角和白胡子上,对比着远处清净庵的熊熊火光,在暗夜中触目惊心。 徐老太爷抬手擦了一下,送到眼前,见果然是血。他向来肺弱而咳频。以前都是入冬渐始随着春暖而好转。但近两年夏季亦是好不利索。他深知这不过是年迈体衰,天道难逆罢了。他活了一把子年纪了,什么没有经历过。如今他心中无惧亦无怖,唯有抓紧时间,在大限到来之前,尽力为徐家谋划而已。 如此想着,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缓缓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下嘴角和胡须,才盯着那婆子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不许告诉一个人知道。否则把你全家卖到边镇军户那里做苦力。” 婆子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唯唯称诺。她在徐家久了,知道这个老太爷看着最是和善,平日里怜老惜贫,修桥铺路的。可是要是有人违逆了他,尤其做了对不起徐家的事儿,那下场可惨着呢。 好容易等到天光大亮了,才终于来了报信的家人。是徐二老爷心腹家人徐平。 徐平一路狂奔,下山送信,跑得发髻塌到了一边,勉强被布条系着没有散开,一只鞋子露了脚趾,脚趾也磨出血了。他浑然不觉,在书房里间的暖阁一眼看到徐老太爷,一下子就扑在了他的脚边,涕泪并下地哭嚎着道:“老太爷啊,太惨了,太惨了……都死了,一个都没活啊。” “不许哭!小声点!”徐老太爷压着声音呵斥道,用嘶哑的声音连连追问:“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个都没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件一件说清楚。” 徐平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眼泪鼻涕,又张大嘴倒了几口气才哽咽着继续说道:“……尸体都在大殿里堆在一起…浇了灯油堆了柴草…亏了当初建庵的时候大都是在山上采石为料的,才没有都烧塌了,还依稀能辨得烧焦的尸体…小山一样…好惨啊,呜呜呜……” “难道一个幸存的都没有吗?”徐老太爷不甘心地问。 “一个都没有啊。贼人把助燃的东西都搬到大殿里去了,烧得只剩石料和瓦片砖头了。因为有防火的山墙,加上后半夜风静了下来,所以后面的庵舍都还好,只是庵舍都是空的,连大黄狗都死了。” 徐老太爷身子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脸色灰败,目光散乱。昨夜起强做的镇定如被山崩摧毁的泥屋茅舍一般,荡然无存。饶是徐家家主一把年纪见惯风浪,也不禁又惊又俱,更兼有绝望和一丝麻木。 他脑中只乱糟糟地想着书儿小小年纪竟然也遇了难。一朵美丽的花儿还没有盛开就枯萎了呢。自己刚刚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亲家对自己这个即美且慧的孙女喜欢得不得了,只说恨不能早点给他们成亲。立贞也说书儿是徐家自她以后,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一个女孩,要把自己的一套丹凤朝阳的点翠金头面给她添妆。可是如今…该如何跟他们说啊。 徐平见状,立时懊恼得打了自己一个光。他本是个机灵的,才会被派下来送信。可是他也只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事的农夫,更何况目睹了那样的惨相,早被吓得缺魂少魄失了分寸。尤其是那人肉烧焦的气味,让他恶心得当场就吐了,这辈子怕也忘不了了。 此时他稍回过魂儿来,赶紧往回找补道:“老太爷可别太过伤心上火。小的急着下山送信,是以后来的事情并不知道。小的走的时候诚爷他们还在四处查看,没准现在已经找到幸存的人了。” 徐老太爷听了,目光才又缓缓回落在了徐平身上。他双臂支着椅子扶手,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心思,才又细细地问了他几句。知道应援之人并没有遭遇贼人,张鹏和徐致浩两个把村子里的防卫安排得也还颇有章法。他们刚刚也上山去了,村里的安全交给了两个大管家。这兄弟两个实在是安耐不住,要去上山去帮忙,也想着能不能把徐诚几个换下来休息一下。 他这才点点头道:“你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吃点东西。”徐平又磕了个头,垂首离去。 好读送了徐平到屋外,见文婆婆匆匆赶来。两个老人一起在徐家为仆几近一个甲子,此时目光交错,不需多言。 “你来了。”好读微微躬身。 “诶。老哥哥,你也没睡好吧。”文婆婆也略屈了下膝,算是回了个福礼。她皱着眉头接着说道:“徐会媳妇刚才来找我哭诉。他家男人跟着上山,说好的当日即归。可是至今也没有音信。她原想着也许臻儿少爷改了主意,让他男人一直陪着呢。谁知听说了夜里发生的事,这才急了。央着我来看看徐会是不是和臻儿少爷一起的。” 好读沉吟着半晌,看着文婆婆微微摇了摇头。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徐家一辈子了,也经历了数不清的起起伏伏,大风小浪。当年的大少爷带回个歌姬,周氏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老爷被迫辞官归家,三姑爷在边关战死……只是这次的惨状和那些都是不一样的。 而且老太爷年事已高,怕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文婆婆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徐会怕是凶多吉少了。只得道:“你照顾好老太爷吧。我得回去等着书儿小娘子回家。你这边要是有了书儿的消息,一定马上遣了人来告诉我。”一提到书儿,老妪只觉得鼻子一酸,口中却笃定地说道:“书儿吉人天相,定然无事。”说罢告辞离去,背影萧索。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528135519406的投票支持。 第三十四章 夜奔 清净庵和徐村之间的山道上,一条跃动的火龙正在急急地向山上迤逦疾行;于此同时,在同一条路的另一端,几个黑色的人影如鬼魅夜行一般和火龙迎头而去。那正是五个黑衣人在行凶灭迹,伪装了现场之后,正向落凤坡方向赶去。 他们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山路上同样无法迅速行动。不过他们好像既不着急,也不必担心迷路。徐村方向的灯光火把仿佛是暗夜灯塔,为他们指引着方向。他们只需要在援兵接近的时候,躲入路边的林中,避开即可。 众人正默默无声地专心赶路,少东家忽然停了下来,驻足沉思。其他几人都是五感极其灵敏之人,马上也随之停了下来,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面部表情,只有耐心的等待着,没有人出声。只听得见路边草丛里的虫鸣和远处群山中偶尔的一声狼嚎。 “以傅兄。”少东家终于开口了。 “属下在。”疤脸汉子上前一步,恭敬地应道。虽然这少东家出言谦逊,语调平和,他这个下属却不敢托大。 “你再把刚才那女人屋里的情形仔细地回想一下,可有什么可疑或是反常的地方?” “是。”疤脸汉子对年轻人的要求不做丝毫争辩,亦没有任何质疑。他立刻低头思索,认真的把从进门那一刻起的细节,一一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同时口中呐呐自语般的把捋出来的线索说给少东家听:“属下进了门,只有那女尼一人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她可真是镇静如常,倒叫某心中有了一点佩服……待进了屋子……屋子里闷得很,热得我直出汗,我还想大热的天,窗户关得倒是严实……” “就是这儿,这窗户有问题!为什么屋外山风阵阵,屋中却是又闷又热的,没有风从窗纱透进来……因为外面的木轩关上了。非雨非雪,大夏天的关着木轩?哼,欲盖弥彰!”少东家猛然醒悟,找出了自己心中不安的缘由。 “你是说还有幸存之人?”那个被称作吴叔的中年人有些不愿相信。 见少东家点了头,疤脸汉子忙单膝跪地,口中道:“属下不查,请少、少东家责罚。” “是我的错。”那少东家完全不是刚才在庵里对待众尼姑的样子。他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自责:“本来走了一个半个的无碍大事。只是我等皆不曾蒙面,言语之间也不大谨慎。谁知让她听到了什么去。是以不除此患,终难安心。” 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吴叔,心底闪过一丝烦恼,终于忍不住分说道:“如今那些御史言官无风尚能搅起三尺浪,何况这么大一个把柄递到你人家手里?尤其是吏部那几个给事中,隔三差五的总要捕风捉影的闹一番。如果他们背后的人找到这里,带着这个女人进京,学那秦香莲告状,你又待如何应对?那个负心之人死不足惜,却有不少好人要被他拖累。目前京中的形势全靠他老人家一柱擎天,如果他因此而必须停职反省、上表自辩,甚至不得已离了中枢,那么边军中那些兄弟就更要被逼入绝境了。” 吴叔看着黑暗之中这张过于年轻的面孔,脑中闪过了亲身经历或是听说过的,他以往的数次杀戮,无一不是充满了暴虐和冷酷。他只好点了点头道:“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都对。所以你说私下里跑这么一趟,我也没有反对。只是终究血流的太多了。” “哼哼。”少东家冷笑了两声,没有再说话,心道:“你们都怕脏了手,我不怕。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望着远处沿着山路正向上缓缓攀登、蜿蜿蜒蜒的一条火龙,那应该就是援兵吧!他入手的情报是这里离县城还远,附近也没有兵营屯户,只是不知道是谁能如此迅速的组成一支如此规模的队伍。 “那又如何?”他心中冷笑,对着众人一拱手,道:“让兄弟们受累了。” 话音未落,便带头转身往清净庵方向再次奔袭而去。 *** “秦总教头,有人告你勾结外番,密谋反叛,意欲借职务之便弑君谋反,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快快打开大门,束手就擒,还可以饶你家人及一干随从部下之性命。如有顽抗,哼哼,圣旨在此,杀无赦!”一个如山枭夜啼一般的声音,在深沉沉的暗夜里力透重门,夺人魂魄。 这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皇卫禁军秦总教头府外的高墙外围满了里外三层密密麻麻地火把,把围墙之外的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持火把的人既有身着半身甲的京营士兵,也有白袍白帽的诏狱番子,更有一身黑色锦衣,上以金,银或是红蓝黑色丝线绣有蛟龙的黑蛟卫。锦绣蛟龙在火光反照之下,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跃跃欲飞,如同活过来了一般。 黑暗而沉静秦府前院,墙头之上隐隐绰绰的可以看到有守卫拒敌之人,那是秦总教头的部下和秦府的家人。他们手持各色武色武器,和墙外的对峙着。只是他们手里只有不多的弓箭,而墙外之人的手中,却持有劲弩。 秦总教头对那说话之人喊道:“那是构陷诬告的一派胡言,我秦臻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身边的副将厉正廷也忍不住分辨道:“总教头为两代君王拱卫京畿,劳苦功高,赤胆忠心。如何能凭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抄家下狱?” “哼哼,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个声音瘆人的家伙身着花衣,骑在一匹高大的大宛神驹上,正是因带回先帝遗诏、拥立当今有功、为皇太后所倚重的大内总管大太监刘常。 只见刘常面带微笑,仿佛是在和老朋友唠着家常,丝毫没有马上就要把人抄家灭族的觉悟。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表示亲善,他那难听的声音和话里的内容却总是让人毛骨悚然。 “既然秦总教头衷心无二,大可以安心的和咱家一起去面圣,在圣人面前分辨一二。” 厉正廷听罢,低声对秦大统领疾道:“师父,万万不可啊!你见谁进了诏狱还能囫囵个的出来?圣上还是个小孩子,见到了也没用啊!还记得前年咱们的老统领是什么下场吗?别说咱们武人了,就连阁老都已经有两个折在里头了。别耽搁了,属下带人拼死挡在这里,您快带着主母逃吧!”他急怒得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秦臻犹豫了。他的前任武大统领是他师父的朋友,亦是领他入禁军,并一手教导提拔他的恩师。因为在一年前先帝驾崩,幼帝登基的时候得罪了大太监刘常,被抄家灭族了。当时刘常大概看他年轻以为容易操纵,再有就是借他这个武大统领亲信的手收禁军的心,便依然让他留任禁军总教头的位置。可是秦臻又如何与那阉货沆瀣一气,终究为其所不容。 秦臻是不怕死的。可是新婚不久的妻子怎么办?年轻貌美的官眷进了诏狱会有什么下场,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更不用说,如果自己的罪名落实,那家里女人可就要为奴为妓了。想到这里他额上的汗便不觉流了下来。 正在这时,那刘常又喊话了:“大统领,别打着逃跑的念头,你不能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你这些老部下的性命啊。只要你跟我们回去,其他人等皆会从轻发落,总能保下一条性命。你真的要眼看着他们也成了反贼,受你连累吗?” 府中执事秦良急道:“主人,不能听他的。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什么时候见他们绕过家人亲信了。他在这里劝您束手就擒,不过是怕您的本事和府中的人手还有一击之力罢了。” 秦臻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略一思索便对刘常道:“好。一言为定。请容在下去安慰一下内子,略作安排,即可大门中开,任你处置。” “好!”刘常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双掌缓缓相击了几下,心道也不怕他逃到天上去。 秦良示意厉正廷严密防范,自己带着秦良下了墙头,对他吩咐道:“你护着主母在后面等着,只要这边动起手来,就带着她逃出去。我知道你在京里多年,很有些路子。拜托了。” 说罢郑重地一揖到地。 秦良赶紧闪身躲开,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请主人自己带着主母走吧!以主人的本事,又有我等在前面诱敌、阻拦争取时间,一定会逃出去的。主人逃了出去,才有朝一日为自己伸冤,为我等报仇啊!”说着以头抢地,硬压着声音痛哭哀求着。 “那阉货满嘴胡吣,可有一句他是对的,”秦臻强拉着秦良起身:“我不能抛下我的部下。即便不能善了,至少我们一起。这也是……” “主人!”正说着,忽见妻子于幼娟的大丫头知秋哭着跑了出来。秦臻心道不好,也不多问,拔腿便向正屋跑去。身后的几个人也都跟了上去。 知秋追不上秦臻,只得在后面喊道:“主母在小书房……” 秦三急忙右转,进了月亮门,直奔后宅的小书房。一进门,他就呆住了。 只见新婚不久的妻子倒在自己常坐的官帽椅子旁边,身下一滩鲜血,已经是没了生机。而自己的佩剑就落在不远处的青砖地面上,剑刃上一抹红色触目惊心。 秦臻双目赤红,几欲滴血,下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幼娟!”终于他大吼一声,冲了进去,单膝跪地,把血泊中的妻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嚎哭之音,闻者无不落泪。 这时知秋在身后递过来一方白娟,上面是字迹如平时一般娟秀,丝毫不见慌乱之意:“主人,这是主母的遗言。” 秦臻闻言,以衣袖拂面,抬起头伸手接了过来。轻薄的细绢在他的手上微微的颤抖着。 “善童夫君:君乃顶天立地之英雄,绝非奸佞笼中之困兽。走!走!走!从此天高海阔,任君翱翔。幼娟身为秦门冢妇,为所当为而已。为妻顿首相求,望君万勿为儿女之情所拘泥,方可放开手脚大胆作为,使得秦氏一门昭雪沉冤之日可期。幼娟亦可含笑于九泉之下,无愧于祖宗膝前……” 秦臻正看得心绪激荡,就听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 “哐……”他们开始砸门了?他们要冲进来了! 秦三蓦的从梦中惊醒,双目圆睁,盯着黑沉沉的房间。他汗湿薄寝,喉咙胸口都压抑得难受。 “哐……哐,” “是清净庵的钟声,最后一声只敲了半下。不好!”秦三一跃下床,摸道火折子点上油灯,快速穿好衣服鞋子,又用布条把袖口裤腿都绑好扎紧。随后把床拉开,拿过平日用的大斧,撬开床下的一块石板,从石板下的一个洞中取出了一个包铁皮鸡翅木的箱子。 开箱后,最上面的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沉香木盒。秦三拿在手里,慢慢地打开,凝视着里面白凌之上的一缕青丝,片刻,又缓缓地合上盖子,放回了远处。 随即他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取出几件物什,分别绑到小腿小臂上,缠到腰上。不过数息的功夫便把自己武装起来。 他最后拿出的是一个套着布套长长的物件,他沉吟着褪下布套,露出的是一把乌沉沉的剑柄。 秦三把长剑背在身后,又把箱子放了回去,把石板和床都归复原位,才吹灭了油灯,开门向山上疾奔而去。 那柄他日常用的大斧被孤零零的留在了身后空无一人的小屋中。 这是一个天如锅底,无月也无星的漆黑的夜晚,即便秦三有飞天入地之能,也无法在这样的夜里,于山路之上保持高速奔跑。他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尽力疾行。 他几乎如同盲人一般,即使五感全开,却也只护得了上半身,脚下几次绊在石头树桩上,或是踩着坑里沟里,差点摔倒甚至崴了脚。 好个秦三,皆凭着不凡的身手和对这片山林的熟悉,将将地避免骨折头破的危险。只是他的小腿胫骨和膝盖上被撞得几处巨疼,小腿裤管之中有些温热的液体流下,他还是受伤了。 饶是他不顾自身安危,拼了命的加速上山,在他穿过前面几个山坳,出了一片林子后,却发现前方不远处的黑色的夜幕忽然红彤彤的一片,清净庵方向火光冲天。 秦三顿时唬得心惊肉跳,心道:“完了!难道我又是晚了吗?” 那把火好似就烧在他的身上一般,真真是心急如焚。他略一思索,便离开了山道,不顾脚下荆棘虫蛇,拼力来到清净庵所在的悬崖之下,从腰间解下飞爪,向着火起之处,冒险攀岩而上。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528135519406的投票支持。 第三十五章 临危 又是一阵山风吹过,崖壁的老松树上也跟着一阵摇晃,书儿紧紧抱着树干,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她本想着爬回到墙根处,听一听屋里的动静,谁知山风吹动,让树枝把她的阔腿裤的裤筒给勾住了。 这老松树在悬崖的石头缝里勉力生长,个头不大,根扎得浅,风一吹就动摇不定的,好像风浪中一叶扁舟,随着浪头起起伏伏。书儿既不敢使劲拉扯,也没处借力去摘解,更不想因此把裤子扯掉了。那一会儿要是援兵到了,她可怎么见人啊。 正在书儿黑暗中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庵中起了火。不多时,便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接着便是各种烧焦的味道也随着山风四散在空气中。 “娘亲,娘亲……娘亲!”书儿绝望地在心里喊着慧娘。她明白,十有八九娘亲已经为她牺牲了,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她和弟弟真的成了没娘的孩子了。这个念头一起,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她再也顾不得了,使劲儿一扯,右腿的裤筒从膝盖处撕成了两半。 可是当书儿站在慧娘的窗户下面,才发现自己完全忘记的窗户的高度,无处借力她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的,更何况外面的木轩还是关上的。 此时的书儿深恨自己没有那些书中奇女子的本事。如能像那盗盒的红线那般高来高去,怎么会困在这里?又怎么会眼见着娘亲深陷绝境而自己只能躲起来做个胆小鬼? “不,不行。我得想办法进去。”书儿回想着书里看到的一些关于攀墙越壁的描写,咬了咬牙,把身上的娘亲给她穿上的褙子脱了下来,用牙齿和双手,把褙子撕成一条条的,然后把它们接在一起。她用双手把每一节都使劲抻了抻,好像还够结实。 书儿把布绳的一头挽了一个有些重量的大绳结,便试着向屋檐处一个出头的椽子上抛去。只是她人小力弱,所在的地方狭小危险借不上力。她一连试了十几次,却连椽子的边儿都没碰到。 书儿又是绝望又是难过,身子贴着山墙滑了下来,坐在墙角痛哭起来。这时又是一阵山风掠过,带来了四散在空气中各种烧焦的气味。 书儿惊得连哭都忘了:“这、这是什么气味?这是什么气味!”待她想到这可能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是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已。 “不行,不行,我要去找娘亲,我要去救娘亲!”书儿声嘶力竭的大喊着,再不似平日里从容有条理的模样。她喊过之后反而不抖了,仿佛是把恐惧都发泄了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头上那节黑突突的椽子,把布绳子的绳结拼了命的往那一掷,居然真的挂住了。 可是书儿扯动绳结来看看是否挂得结实的时候,那绳结立时就又掉了下来。她只在小时候看过秦三拿麻绳打结,然后爬树攀岩。她并不知道布条做的绳结太软,根本挂不住啊。 书儿看着手中的绳结,呆了片刻,突然疯了似的跳起来,绝望地再次把绳结向空中抛去,完全忘了自己是身处险境。 果然当她落地之时,一只脚落在在悬崖边缘,脚下一滑,身子失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崖下倒去。 “娘亲,等等我。”书儿自忖必死无疑,却并不害怕,只有一丝绝望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只是弟弟怎么办呢!可怜的弟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粗壮结实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身子,止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秦三叔。”书儿心中一定,便晕了过去。 秦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书儿,暗自庆幸自己决定冒险攀崖,才能及时赶到。这要是晚了一时半刻的……他不敢再多想,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知道应该尽快把书儿在有人察觉之前送回家去,以免与她的名声有碍。可是又不放心庵里的情景。他虽然知道慧娘怕是难逃此劫了。尤其是当他在这庵舍外面的悬崖上发现了书儿时,更加肯定了他的判断。 只是他如论如何总要最后再亲眼确认一下才能死心。万一、万一呢……想到此处,他不禁一阵心悸,仿佛又是身处在那个家破的夜晚,而怀里抱的是自己那已经气绝的妻子。 借着仅有的一点亮光,他还是发现了书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心道:“她这个样子别说让人看见,就是她自己醒了过来,怕都是要羞死了。再说自己总要再最后确认一下庵里的情况,才能……看来总要进庵里一下才行了。” 秦三一手抱着书儿,一手把飞爪向那出头的椽子抛去,只见那飞爪在空中飞起一个漂亮的弧线,在那出头椽子上只一绕,便牢牢地抓在那上面了。他单臂使力,确认木椽和飞爪足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便提起借力一纵,轻松跃上了房顶。 大殿的火势依然不减,整个清净庵里除了偶尔有木头燃烧而产生的“噼、啪”的声音,只余死一般的沉寂。 秦三在屋顶观察了片刻,判断凶手已经离开。便无声地跳了下来。首先看到的,便是倒在慧娘门旁大黄狗的尸体。只见大黄腹部被刺破,显然已经气绝多时了。 慧娘禅房的门口,那半扇房门还倔强的挂在门框之上。一阵风吹来,那半扇木门便会吱吱呀呀的呻吟几声。 秦三径直走了进去,看见衣架上挂着的僧袍便随手扯了下来。他把书儿轻轻放在床上,给她裹上僧袍,又盖上了被子。 屋子还保留着它的主人离去前最后的样子。秦三环顾四周,心情起伏难以抑制。不过他不能允许自己让情绪所左右,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屋子,试图从这里找到任何可以给予他线索的蛛丝马迹。当他从破坏的大门上取下那根红栎木的手杖、又发现窗户是从里面插上了窗栓的时候,心里已经大概把出事时候的情形推测出了个大概。 “这些人行事绝对不是普通的强盗!”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白天路遇的那几个“镖师”时的情形。想到此处,他更加心急如焚地想去大殿那边看看,可又不放心书儿。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速去速回,最好在书儿未醒之前就带她走,如果真是让她亲眼看到了慧娘的遗体,还不知道她会怎样的伤心呢。 秦三看着床上一动不动昏迷着的少女,想了想,为她点起了油灯放在榻边的小桌上,拾起那根红栎木手杖轻轻放在她的枕边,便转身向大殿去了。 转过防火的山墙,秦三迎面扑过来一股热浪,逼得不禁他以手遮面后退了半步。前面院子里,他的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烈焰熊熊,热浪翻滚,火舌无情的舔弑着任何触及的可燃之物,以他的本事竟然也再难近前一步。 秦三只好改了主意,先把后院的禅房,厨房,库房以及钟楼都细细地查了一遍,除了后院门口处一具无头尸体之外,钟楼上还发现了三个被害的女尼。唯一的活物就是那只躲在厨房桌子下面瑟瑟发抖的虎皮猫了。 秦三站在钟楼的门前,暗暗心惊。钟楼厚重的包铁木门完好无缺,连一个新近的划痕都没有,而三丈高的顶层围墙上,却有飞爪留下的印记。两个尼姑倒在大钟的旁边,身边有一把平日里劈柴用的斧子。还有一个是大头冲下倒在楼梯上的,背上被飞镖之类的利器刺穿了。显然是在试图逃走时被害的。 那么唯一的推论就是这伙人善使飞爪,功力不弱。所以才能轻易的上了楼顶,并且在尼姑们反应过来,用利斧砍断飞爪之前就结束了“战斗”。 再加上那具无头的尸体身量明显高于慧娘,那么慧娘很可能是和其他的尼姑一起在前面的火海之中遇难了。只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丝妄想:也许,那些人把一些年轻貌美的尼姑劫走了,或是自用,或是贩卖…… 可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他在几个看起来整洁舒适的禅房里轻易的发现了不少值钱之物。如果这些歹徒是图财而来,那么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遗漏? “嗖…叮当!”细微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淹没在火焰和风声之中,却没有逃过秦三的耳朵,有人在西面的禅房外使用飞爪!紧接着又是几声相同的飞爪攀墙的声音接连传来。 “不好!书儿还在慧娘的禅房里。” 好在慧娘的禅房是离钟楼最近的一间,不过是几步之遥。尽管如此,当秦三冲到门口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屋顶瓦片上的脚步之声以及屋内有人破窗而入的巨响。 “好快的身手!” “咚!” “啊!” 只听一声惊叫,紧接着“哐”的一声重物倒地。 秦三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不顾一切纵身跳起,跃进了大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停住了脚步。 只见书儿站在窗前,双手在胸前紧紧地握着那根红栎木的手杖。尽管她脸色苍白,身子微微的颤抖着,一双眸子却如暗夜明星,目光坚定而无畏。 在她的脚下,一个浑身着黑的歹徒双目紧闭,满脸的鲜血,衬得他脸上的一道长长的疤痕更加的丑陋。 第三十六章 难论因果 徐老太爷枯槁的身子深陷在铺着厚厚的软垫的太师椅里,闭目回想这突发的惨事和应有的对策。他如何不知徐平最后的话只是与溺水之人的一根稻草罢了。即使那只是一根稻草他也要抓住啊。他知道他还得打点精神善后呢。那将更是一场硬仗啊。 正在这时,臻儿掀帘进来了。他不由得怔怔地盯着臻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臻儿早就起床洗漱完毕,却被告知今天不用去上学了。臻儿懊悔地道:“早知如此,昨儿就不着急赶回来了。”勤学笑他道:“你又不能留宿在庵里,不回来你上哪儿去睡呢?” 臻儿心道:“我在山里有地方住,只是不能说与你知道。” 冬子因为昨儿个在家呆了一天,正遗憾着没能和臻儿一起上山,闻言不由得兴奋地道:“那咱们上山去接书儿姊姊回家吧。”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有乐意在家里圈着的,勤学听了也跟着叫好。 臻儿想着:“要是太爷爷一时没记起来昨天打架的事儿,正好可以借此上山躲一躲。能拖一天是一天。”于是点头同意。一行人便过来请示老太爷。 “太爷爷……”臻儿看着徐老太爷的脸色,不禁有些心中忐忑。他试探着问道:“您还好吧?没事儿吧?” “你可是听见到了什么?”老太爷脱口道。 “刚看到徐平耷拉着脑袋出去了。是不是他做错了事惹太爷爷生气了?太爷爷骂他了吧?”臻儿更觉奇怪,这徐平是二爷爷房里的管家,怎么能惹到太爷爷生气了? “找太爷爷有事吗?”徐老太爷沉住气,尽量的语气平和如常,只是对臻儿的问题避而不答。 “哦,今天学里不上课,臻儿想请太爷爷允许,去清净庵接阿姊回家。不知……”说着看老太爷脸色愈发不好,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该来的总是要来啊。”徐老太爷听臻儿提到他姊姊对臻儿招了招手:“臻儿,到太爷爷跟前来。” 臻儿又上前了两步,徐老太爷拉着他的手,一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里。感受着臻儿尚且小小软软的身子骨,这个老人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泪水夺眶而出。只见他呜呜咽咽,片刻间便是老泪纵横,泪湿衣襟。 “太爷爷,太爷爷您怎么了?”臻儿抬头看时不禁又惊又急,这才想起来昨晚太爷爷说过,今天要为打架的事儿罚他呢。心道:“难道大太太又闹起来让太爷爷为难了?可是也不应该把逼到太爷爷这般地步啊。”他印象里从来或慈祥或威严的太爷爷哭得好像一只受伤的老兽,肩头耸动,声音沙哑,涕泪纵横。 臻儿匆忙间也忘了拿帕子,只用他肉乎乎的手指头来给他太爷爷擦眼泪:“不哭,太爷爷不哭。臻儿听话,臻儿以后再不打架了,不让您操心难过……您别哭了,眼睛哭坏了就读不了书了……” 门外的好读老管家及一众丫鬟婆子听到臻儿的童真稚语无不落泪。好读抹了把泪,模糊的泪眼看到一群人朝书房疾步走来。 打头的一个鶴发素衣,身材中等,背直步健的中年妇人是老太爷的独女,寡居多年的徐立贞;紧跟着她的是儿媳妇秦沁,二太太冯芗和徐诚媳妇诚二奶奶陆婉,再后面是各自的丫鬟婆子们。 要说徐立贞还不到五十,却已经头发都白了。据说当初听到丈夫为国捐躯的消息后,痛不欲生。虽然不是一夜白头,却是眼见着一日日的褪去了青春的颜色。幸好后来发现有了遗腹子,她便把对先夫满心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几十年如一日,五更起三更歇,教导得儿孙都成人成才。无论是自家人还是朋友乡亲无不交口称赞,道其不愧为立贞之表率。 此时家中遭变,她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健步疾行在前,仿佛是领军的大将,让身后跟随的众人安心追随。 好读赶忙迎了上去,徐立贞缓下了步子,眉头紧皱,一双凤目锁住好读,沉声问他:“你仔细跟我说说,究竟怎么了?”好读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接着看了姑奶奶一眼,又道:“臻儿小少爷还不知道,刚刚还在央求老太爷要去庵里接书儿小姐回来。老太爷他,他终是受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 说着到了门口,好读亲自打了帘子并向里面通报。 徐立贞回头示意众人在外面等着,只让冯氏跟着。两人提起裙子抬脚越过门槛,绕过松鹤迎日的黄杨木雕屏风直奔里间。进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了抱在一起的祖孙两个。 徐立贞看到昨日还是鹤发红颜的老父亲,现下脸色晦暗、须发干枯、双目红肿,似乎一夜之间便又老了十余岁,整个人已现颓态,心中大痛。 她不得不略作停顿,暗自整理了一下心情,才缓步走到老父亲身旁,蹲下身去,一手把臻儿拉到怀里,一手抓住徐老太爷布满青筋的手,轻声叫了一声:“父亲。” 徐老太爷看着女儿忧虑的目光,长叹一声,闭目无语。 徐立贞想了想道:“父亲,先让诚儿媳妇把臻儿领出去吧。”徐老太爷闻言点了点头。 “姑奶奶,太爷爷他怎么了?我有点担心……”臻儿拉住徐立贞求助道,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太爷爷的手不肯放开。 冯芗见状把臻儿拉到身边,柔声道:“你太爷爷今天不舒服,我们别在这儿烦他,让他好好歇歇可好?去,到二伯奶房里和你去吃点心去。” 臻儿急道:“我可以在这里帮忙的,太爷爷不舒服我也没心思吃点心。我也不去接阿姊了,我只想陪着您一起。我不吵也不闹,不会烦到太爷爷的。” “乖,臻儿听话。你就出去一小会儿,让姑奶奶和太爷爷说说话。回头你太爷爷好点儿了,我马上让人去找你过来。”徐立贞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不动声色地要把臻儿往外推。 “好吧。那你一定马上叫我回来。”臻儿看到各位长辈的言行反常,心里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眼见着不会让自己在场,不如另外想法子。最初的慌乱过去,臻儿心中已是有了主意。他转头抱住太爷爷,道:“那我先回房去了。太爷爷一定不要再哭了啊。我也是家中的男人啊,我会为太爷爷分忧的。” “好,好,臻儿最棒最孝顺。太爷爷不哭了,臻儿放心吧。”徐老太爷安抚地拍这他的肩膀:“去吧。” 臻儿听了,便退后几步,对着老太爷和屋里长辈施礼告退,转身向门口走去。徐立贞不放心,示意冯氏也跟了出去。 看着臻儿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听到外间屋门帘落下的声音,徐立贞才在心中略松了一口气,转身对着父亲道:“我刚刚又送了两个脚力好机灵的家人上山帮忙传信,现在应该快到了。” 这时房里的大丫鬟秀枝端着一个黑漆描金瘦竹托盘进来,上面徐老太爷常用的青玉薄胎小盖盅。 秀枝走到徐立贞面前站住,轻声解释道:“是燕窝粥。一直热着呢。” “我来吧。你也先到外面候着。”说着徐立贞接过来,先试了试冷热,把盖子拿开,勺子放进盅里,双手端给徐老太爷:“父亲趁热用一些吧。还得等好一阵子才会再有消息传回来呢。” 徐老太爷闻言只点点头,身子微微前倾,接过了燕窝粥,略略吃了几口,便放在桌子上。冰糖清甜,燕窝软糯,他却是食不知味,勉强下咽。徐立贞把帕子递到他手里,劝道:“父亲再多用一点吧……” 徐老太爷摆了摆手,艰难地说道:“女儿,我心中有愧啊……”说着双手颤抖着拿起帕子按在了双眼之上。 徐立贞除了婚后和夫君一起的几年,几乎都是陪在父亲身边。她从未看到老父亲如此颓败伤心的样子,心中的柔软之处如被掏空了一般,几近初闻丈夫君噩耗的那个夜晚。 她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想了想劝道:“天有不测风云。父亲,您千万不可过于自责。说句大不孝的话,父亲年岁已高,所余之日含饴弄孙颐享天年不好吗?让您如此高龄还须如此殚精竭虑的为徐家的小辈们操劳,是我们晚辈无能,不孝啊!这件事说到底是徐谨的选择。那小子向来心思深沉,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会不择手段的得到的,就如当年他设计,让您出面为他娶了慧娘一样。如今父亲您又能如何呢?小小的徐家容不下他,出身寒门的慧娘更留不住他啊。” 徐老太爷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女儿道:“你看他倒是精准。现在想想当初他求娶慧娘的时候,我们都是为他所用而不自知啊。” “正是如此啊。父亲,当初因为大房的缘故,他在家学里也不受重视,课业疑惑,文章批改,皆为先生所忽视。他若是想以科考出息,便需要一个出色的业师,特别是能够一心一意为他传道解惑的引路人。他便曲意结交赵秀才,说好了要娶他的女儿慧娘。自那便学业精进,初战告捷,还成了县里的廪生。皆是受益于慧娘的父亲悉心教导啊。” “也不全是大房。我当初让他在外面住,也是存着私心的。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大出息了,让华亭徐氏说我们还是得靠一个贱人的孩子来光耀门楣。他童生试之后十余年举业不顺,也没少让人冷嘲暗讽,甚至当面羞辱。其中就有说他押宝在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身上,不仅是江郎才尽了,前途晦暗,而且输得颇不光彩。谁想到他是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啊。最终我们徐家还得靠他…还不知…咳咳咳,咳咳咳……” “父亲别说了,来喝一口。”徐立贞心疼地劝着,勉强让父亲再用了一小口燕窝,才又道:“这事儿本就是徐谨算计好的。现在他远在京城,咱们都是鞭长莫及,你怎么管得了他啊。如果不是您妥善安抚他们一家,早就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了。如果慧娘在我们家里寻了短见,亦或是带着孩子去县衙击鼓鸣冤,甚至进京告状,那才更是不可收拾啊。” “哼!那徐谨都是算好了的。他就知道我们不能不管,而慧娘也不会闹得鱼死网破。呵呵,我们还是都成了他的棋子啊。”徐老太爷无奈地承认。 “卑鄙!”徐立贞强压的愤怒,道:“他不过是算准了您和慧娘的爱子之心罢了。小人!” “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老父亲需要你的开导。”徐老太爷感慨道:“你说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只是慧娘是我的孙媳妇,于徐家有功无过。我们徐家对不起她啊。是我一手帮助徐谨把她送到尼庵的。本想着等将来臻儿有了出息,总是可以把她接回家来的。谁想到她竟然…竟然遭了不幸。”说着眼框又红了。 徐立贞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安慰道:“女儿也喜欢那慧娘,她若有事我亦是心疼。女儿猜想着她和徐谨定是前世的冤孽,所以她才会遇人不淑,又福短命薄。再说,现在还不知道庵里的人是不是都遇害了。也许他们躲起来了呢。只要有一线希望,总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泄了气啊。” “女儿啊,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错了。亲身经历过当年那件事的人如今只剩下了徐阁老尚的父亲还在世,而他也是百岁老人了。只要我们能忍再耐一下,只等他们父子都不在了,徐家后人对我们的芥蒂也应该会渐渐淡了的吧?应该不会再如此大力打压我们了。可是我偏偏乱的分寸,失了坚持……慧娘和书儿即使活着,也难回徐家了,书儿的婚事怕也是要……我这辈子本来只是与你有愧,可如今晚节不保啊。这是我犯下的大错,覆水难收,无可挽回,怕是死也难辞其咎啊。”徐老太爷以手捶胸,懊悔不已。 徐立贞急忙抓住老父亲的手,声音哽咽:“父亲,女儿从来没有怨过您啊。您给女儿找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女儿这辈子是知足的,是感恩的啊。” 说道夫君,徐立贞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大将军。他长途奔袭鞑子,得胜回城,伴随着哗啦啦的铁甲叶子的急促撞击声,一口气奔进后宅,一双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捧起她青春的脸庞,隔着冰凉的甲胄也能感觉到他炽热的激情。那深刻的记忆中伴随着她二十多年,也支撑了她这一路到现在。 徐立贞把头伏在父亲的膝上,眼泪静静地涌出了眼眶。 良久,徐老太爷抚摸这女儿早生的华发,说道:“好孩子,为父有女如此也是知足的啊。可是如今大房离心且德行有亏,老二只有守业之能,一旦家族有事,他怕是难当大任。我知道你留着这里是为了为父,将来你是要去承志那儿的…” “父亲。”徐立贞打断了父亲的话:“你老人家身子康健,女儿还要长长久久地在您跟前尽孝呢。” “我知道你的孝心。”徐老太爷摆了摆手:“我更知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近日睡中盗汗,肌乏无力,不思饮食,夏日里亦痰咳不断,还……身体已呈衰败之兆…你听我说完。书儿臻儿两个有他父亲在京城,大房不会在明面上怎么样。但是孩子们小,身边没有人护着,即使磕磕碰碰也能要命。你二嫂子虽然是个能干的,可是她太知理本分,爱惜羽毛。若是我大限到了,你好歹在家多住两年,等到书儿出了门子,你就带着臻儿和你一起去承志那里。我会和大房还有徐谨说好,如果徐谨的新妇是个好的,他自会去你那儿把孩子接过去。” 徐立贞闻言心中大恸,嘴上只安慰道:“女儿都记住了。父亲只管安心养好身子。前几日承志来信,说是他媳妇可能又怀了,等有了准信再来报喜。” 其实是承志媳妇刚滑了胎,她这个做婆婆的她很是伤心。此时为了让父亲分心,却不得不忍着自己的痛拿来编谎。果然,徐老太爷听了脸色竟有舒缓,道:“好,好。我又要有外孙了。好啊。” 徐立贞看着父亲眉头有些松动了,就把装燕窝粥的小盅又拿起来,哄着又喂了两口。接着劝徐老太爷道:“父亲,你一宿未能安眠。这样熬着也于事无补,白白让大家担心。我看您就在这房里的软塌上小憩片刻,养养神。我们去外屋等着。一有消息就进来告诉您。” 徐老太爷摆摆手,问道:“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放心吧。”徐立贞肯定地答道,说着便要招呼人进来。 “等等。还有一件事我无法释怀啊。”徐老太爷迟疑了片刻方道:“徐村立村百余年来,从来都如世外桃源一般,别说强盗山贼,就是小偷小摸都少有得很。当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今突然就出了如此惨事,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父亲的意思是?”徐立贞并非没有疑惑,只是不敢以恶意揣度家人而已。 “没有家贼又怎能来外鬼!”徐老太爷话出口的一瞬,挺直的脊梁,双目圆睁,一扫颓态,平日里那个威严的家主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吉凶悔吝 饶是徐立贞见识过些风浪,听到此话也不禁心中惊慌,身上发冷。她想到了为国捐躯的丈夫,如果不是自己阵营有奸人出卖,那么智慧勇武的他又怎么会兵败身亡?如果真的是家贼,那么徐家…… 她不敢再往下想,好在父亲从悲伤自责中暂时解脱出来,又成了她的主心骨,便问道:“那咱们该如何行事,揪出家贼呢?” “揪出家贼容易,只看谁最恨那徐谨一家便多少有了主意。只是,之后呢?咳咳咳咳……”徐老太爷春天的时候还想着要扩建螽斯振羽堂呢,难道才数月不过,就要壮士断腕了吗? 徐立贞知道老父亲对子孙后辈的感情,是以不得不无视自己的感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边给父亲拍背,倒水,一边心思急转,试着为老父亲分析一番:“父亲,先不要急着先入为主。那边儿虽然不喜徐谨,可是慧娘已经出家为尼,于之无碍了啊。说句不当的话,他们就是拿臻儿下手,也不应该走这步废棋啊!” “要不是昨天的事儿,我也会像你那般想的。”看着女儿不解的样子,徐老太爷就把昨天徐致修如何对慧娘言出不逊,臻儿如何为母张目,打掉了徐致修的牙齿;周氏和徐谏午饭都没有吃,就又来找他哭诉,要严惩臻儿;而自己在答应惩戒臻儿的同时,也没有放过徐致修,告诉他们臻儿为孝道出手,并非不敬兄长,只须惩戒他出手过重;徐致修欺负幼弟在先,污言相向在后,才是犯了不孝不俤之罪,乃是自取其辱,虽伤了牙齿亦不能免责。 “也是我想杀杀他们的气焰,说话便不觉重了些。”徐老太爷回忆着昨天的情形,懊恼道:“结果周氏和徐谏恨恨地走了,不过勉强压着没有在我面前发作而已。我知道那徐谨平日里跟着县里面的几个纨绔混在一起,认识不少青皮破落户和打行的人。一定是他找人做的。” 徐立贞闻言不由得也有些信了。平日里大房几个主子如何得宝贝溺爱徐致修,太可是都看在眼里。现在徐致修却了颗牙,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怎么能不恼呢?可真说不准他们恼羞成怒,便起来歹意,行了恶事。正想着,徐老太爷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父亲,父亲千万要保重,不可忧虑过甚啊。”徐立贞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忧心不已。父亲撕心裂肺般的剧咳也几乎把她这个做女儿的心撕碎了:“父亲勿愁,不如女儿去那边跑一趟,探探口风如何?总要得了准信,父亲再愁不迟啊。” 徐老太爷沉吟了半晌,道:“也罢,就辛苦你走一趟了。只是要不着痕迹才好。” “女儿明白,父亲放下。”说罢徐立贞看着父亲眉头有些松动了,就把装燕窝粥的小盅拿起来,哄着又喂了两口。接着劝徐老太爷道:“父亲,你一宿未能安眠。这样熬着也于事无补,白白让大家担心。我看您就在这房里的软塌上小憩片刻,养养神。我且去着,一有消息就进来告诉您。” 徐老太爷点了点头,问道:“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放心吧。”徐立贞肯定地答道,说着便招呼左嬷嬷和秀枝进来,几个人一起把他扶到软塌上安置好,留下左嬷嬷守着,大家便到了外屋。 徐立贞并未停步,领着大家穿过庑廊,下了台阶,到了桂花树下的圆石桌前方才停下,正待细想一下等下如何行事,就看到冯芗也正好从外面进来,便先请她坐了,才问道:“二嫂,臻儿可还好?没有再闹吧。” “刚才有管家媳妇找我回事儿。我几句话把她们打发就赶紧回来了。”冯氏边说着边左右找着,看到老二媳妇,便问她道:“婉儿,你可把臻儿送回房去?他又是怎么个情景?” “母亲,”陆婉略一颔首:“媳妇把臻儿一直送到他房里。因他说昨儿个累着了,今天不用上学反而困劲儿又上来了。我看他直打哈欠,眼皮子似有千斤重,就哄着他脱了大衣裳,上床眯一阵子。这会儿子应该睡沉了。到底还是小孩子,抗不住困。” 冯芗和徐立贞两个人听了,相视颔首。徐立贞又把刚才劝说的话和老太爷情形小声和冯芗大概的说了,除了徐老太爷的身后托付之语。 冯芗感叹道:“刚才看到父亲的样子真是吓着我了。多亏了有你开导,父亲才能想开了。如果他老人家有个好歹,这个家可是要……” 徐立贞如何不明白冯芗的意思。如今徐家虽然看起来家宅兴旺,欣欣向荣,人丁众多。可是一旦父亲不在了,大房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父亲没有遗嘱,那么这家分的还有可能不太平。 自己当初痛失夫君,父亲亲自接了自己回家,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所依靠。现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她们一家还留在这里则是反过来为了父亲。毕竟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不舍得外孙子们。 徐立贞的母亲去世的早,作为独女的她自然也愿意多陪陪失去老妻的父亲。但是那一天到了的话,她也不再有理由留下了。毕竟她也是想儿子的。 徐老太爷的肺疾咳症虽然是积年的老毛病,但以前总是冬天发,天暖了便好转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今年却是咳起来缠缠绵绵不肯停止。直到昨夜警钟骤鸣,突遭惨事,老父亲的沉疴似乎一夜之间反扑而来,竟有些积重难返的征兆了。 徐立贞正想着心事,听到冯芗又道:“我嫁到徐家二十余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太爷落泪,真真是让人……” 徐立贞叹道:“我从懵懂顽童到如今也做了祖母,又何曾见过老父亲如此伤心失态啊。记得我出门子的时候,他老人家也只是红了眼圈的。只是…却也没有如今日一般。” 她心道:“父亲幼承庭训,家教森严。无论为官还是致仕,皆以圣贤之言为准则,爱惜羽毛名声。唯有自己和徐谨的两桩婚事违了他的本心。虽说是为了徐家子孙所谋未来,如今自责之心反噬起来,怕是比死还难受。” 想到这个“死”字,徐立贞不由得心中一悸。 正在这时,勤学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问安行礼,直接跑到徐立贞和冯芗面前,噗通一声跪在了青石板上,急得脸红目赤,强压着打颤的身体道:“二太太,姑奶奶,臻儿少爷…他,他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冯芗忽的站了起来,急着追问道:“什么叫不见了?又怎么会不见了?” “别慌,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徐立贞把刚才的思绪抛开,一把扶住冯芗的肩膀,看着勤学道。 “婉二奶奶走了后,少爷就让我去学里找他前日落下的卷子,说是醒了后要温习。小的在学里找了好久,不但没有卷子,也没见过别的拉下的东西。只好先回来再说。小的回了房,见里屋帘子都还落着,只道少爷还睡着。后来想找冬子也没找到,才觉得奇怪。待小的轻手轻脚地进屋一看,才发现床上是空的,不过被子堆得像个人躺在那里。小的前后院都找了也不见他们两个。小的是怕…是怕少爷让谏爷给带走了。” “你怕是谏爷把臻儿带走……可是为着昨天的事儿?”冯芗问道,她早已经听到了风声。 “因为昨天早上臻儿少爷把致修少爷打了,牙都打掉了一颗。大太太大怒着来告状,老太爷说天晚了,明个把大家叫在一起问个明白。就是说今天。大太太和谏爷走的时候还气着呢。”勤学说到这儿更急了,几乎喊了起来:“二太太姑奶奶快去救救我们臻儿少爷吧。昨天大太太就说要剥了他的皮呢。” 徐立贞略一思索,对冯芗道:“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正好我也正准备过去一趟,你好愿和我同往?” 冯芗点点了头:“我也是这样看。”说着叫过来一个得力的嬷嬷,叮嘱道:“你去大房那边,找你相熟的那个谁看看臻儿在不在那边。如果那边问起来你就说月钱有漏领的,好像是他们的人,所以过来问问。别提臻儿。问得了快点回来复命。” 待嬷嬷领命去了,徐立贞才问道:“你是怕他们把臻儿藏起来。” 冯芗点点头,才小声对徐立贞道:“其实我更怕是他听见了什么,上山去了。” “啊!”徐立贞惊到,想到刚才和父亲的对话是不是让臻儿偷听去了,不由得更佩服冯芗的心思,便道:“那咱们还得派人顺着上山的路追上去。” 冯芗心道:“那臻儿就是个小猴子。他到了山上谁能轻易找到他。不过总要尽力罢了。” 勤学刚才是关心则乱,此时心里也回过味来,想到少爷竟然和冬子一起骗了他,不仅有些气馁,心道少爷还没有把他当做心腹。但此时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不管怎么说是他没看住主子。他赶紧毛遂自荐道:“我去吧。我认识路的。” 于是冯芗又给勤学派了两个家人跟着,又叮嘱道:“上山之前,再去秦三家看看。他要在最好一起去。”虽然她心里明白,徐村和清净庵闹了这么大动静,秦三要是在家的话怎么会没有反应。不过是如溺水之人乱抓稻草罢了。 各色人等一拨又一拨的被派了出去,急急地向清净庵方向一路寻去。 慧娘和书儿已经是凶多吉少,要是臻儿再有个好歹……姑嫂两个不约而同地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皆是面色沉重,相对无言。炎日之下却觉得身上阵阵发凉。 正在此时,只听到正屋里一声重物倒地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左嬷嬷和秀枝惊惧紧张的声音: “老太爷!老太爷您醒醒……老太爷昏倒了!”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528135519406的投票支持。 第三十八章 少年志 经过大半天的高温蒸腾,清净庵已经全无清净之意。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各种焦糊腐败的味道。两个身量颇高,一色的箭袖劲装,扎着四指宽的牛皮腰带,着牛皮短靴的年轻人从烧得只剩下石头墙壁和柱子的大殿里疾步出来,找了个上风口站住,扯下了蒙口的手巾,不由得立时张大了口,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这两个人正是张鹏和徐致浩。张鹏剑眉星目,高大挺拔,腰带上则挂着边军军官常用的精钢宽背刀。徐志浩面如满月,肩宽腿长,腰上配一柄青锋剑;他们这身行头还是张承志在家的时候给小辈们置办的,没想到边关烽火未起,家门却遭不幸。 他们两个在村口布置了人手,一直守到天光大亮,终于等来了从山上送信的家人徐平。知是贼人已去。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便把警戒的任务交给了两个管家,赶上山来把徐家两个长辈换下去休息。当然两个年轻人也急切地想知道庵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他们听过徐平说的惨状,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们真的身处其时其境,却还是被眼前阿鼻地狱般的情景震惊了。 烧得漆黑,依旧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中,堆满了受害人的遗骸。这些遗骸有的几近成灰,稍一触碰或是震动失了形状,彻底灰飞烟灭;有的却只烧焦了皮肉,尚有内脏流淌出来,让人目不忍视。两人和民壮们一起,费了半晌的功夫才把还有囫囵个尸体分拣开来,用她们的衾被一一裹好,再抬到大殿废墟前的空地上排好。至于已经烧成了灰,根本无法辨认的,就只好都收拾到一起了。 “爹爹和兄长都和我讲过边镇被鞑子破城后的惨状。我直至今天才能体会他们的话中之意啊。”张鹏声音沙哑。他从后半夜开始召集民壮,调度指挥,到现在已经喊破了嗓子。这个本就是一心科举少年,如今亲眼见证如此惨事,亲身经历惨事的善后,已经是后悔平时疏于对民壮的训练。他因此不但坚定了悬梁刺股的决心,一定要金榜题名,将来要做一个包龙图,狄梁公那样断案如神、惩奸除恶的能臣;更是要文武双修,需要的时候以文官领兵亦能沙场却敌。 “阿兄,你说着会是谁干的呢?咱们这里太平得很,左右强盗不会从天上掉下了啊!”徐致浩一向佩服张鹏思维敏捷,此时亦是想听听他的判断。 “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张鹏的皱着一双剑眉,神情肃然:“首先,强盗,咱们就先假设他们是强盗吧!强盗显然是翻墙而入,然后打开的大门。清净庵墙高近两丈,可是墙头没有发现用飞爪的痕迹,墙外也没有梯子。你可以说他们是搭人梯进来的。只是我发现那墙头上的瓦片完好无缺,没有一块被碰到地上……” “你是说……那钟楼轻易得被破也是一样的疑点。”徐致浩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很有默契。张鹏接着道:“钟楼楼高门重,窗户上都有木栏。警钟却只来得及敲了两下……这回我倒是真的发现了飞爪留下的印记。还有慧娘婶子的房门却是被蛮力破门而入的,并非用撞木撞开的” “我徐村附近竟然出了这么厉害的一只强盗吗?那咱们回去可得跟太爷爷和二爷爷报告,然后得把民壮再全力训练起来。”徐致浩听到张鹏的分析,不由得为徐村未来的安全担忧。 “怕是不那么简单。”张鹏摇了摇头,面色更加严肃:“虽然他们拿了不少庵里的值钱的东西。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是为财而来,为什么没有仔细搜过?几位老师傅都有多少有些私房,都没有被动过。按说他们在放火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东西或是找出来,或是从庵中之人的口里拷问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你是说他们只是随便拿了些东西,做出为财而来的假象?”徐致浩惊道:“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啊?” “而且,他们没有仔细找过财物,却是仔细的搜索过书儿。根据慧婶子禅房窗外的各种痕迹判断,慧婶子应该是把书儿藏到了窗外。可是慧婶子的房上的瓦片有很多损坏,外墙的椽子窗框都有各种飞爪或是刀剑的划痕。更重要的是外面的老松的树皮树枝都有新近的掉皮和折断,这说明书儿和凶手有过打斗和挣扎。”张鹏越说脸色越说凝重,说道最后语气已经有些哽咽。 徐致浩也被他的推断惊到了,想象着书儿该是经历了怎样努力的求生,在最后被歹人发现时有时怎样的恐惧和挣扎。他的眼圈也红了,胸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一般的难受。 张鹏摇了摇头,道:“可惜咱们来的时候,庵里的地面已经被村里的民壮踩得一塌糊涂,无法辨认了。不然的话,应该能得到更多的线索,至少应该能推断出他们的大概人数。” “真恨我自己没本事,不能找出凶手,为慧婶子和书儿报仇。阿兄,让我以后和你一起练武训练民壮吧!”徐致浩恨恨地说着,回首看了一眼还在清理的大殿:“母亲佛经中的炼狱也不过如此吧。” “好!有志气。致浩,仇,会报的。只是如今天气炎热,这些遗体还要尽快入土为安才是。”张鹏重重地拍了拍徐致浩的肩膀,也回过身去,看着还偶有缕缕黑烟腾起的大殿废墟,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只是没法子分辨出哪一个是慧婶子,所以才迟迟没有下葬。后面的大冢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吧……尽管也没法子知道确切的遇难人数,但应该是没有幸存的人了。可怜慧婶子拼力要保全书儿妹妹,却还是让这些天杀的强人给搜了出来……” 经过几次三番的仔细搜索,甚至房顶,地窖都没有放过。最后才在悬崖边上发现了些许线索。只是破碎的窗户,打斗的痕迹,带来的都是绝望! “依我说,在庵后面挖好大冢之后,再在其旁单为慧婶子和书儿妹妹起一个衣冠冢,可供祭祀之用,亦可以让亲人有凭吊哀思之所。”张鹏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只是提到书儿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绞。 大家都还小的时候,书儿在天好的日子里都会同秦三和臻儿一起出门,或是上山采摘,或是到江边看着秦三教臻儿洑水。因而他们常常可以遇到。大宅的堂兄弟们都很喜欢这个美丽大方,举止得当,机智诙谐还不娇气的妹妹。书儿又是徐家两代中唯一的女孩儿,男孩子们自然对她有一种爱护照顾的欲望。尤其是徐致浩和书儿同岁,只是他月份大些。所以他尤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是个难得的。 如今昔日的孩童都长成了少男少女,各自的家长把他们都分别拘在了家里,或读书或学女红。他们和书儿只是在年节生辰等特殊日子上才能见到了。他们上次见书儿还是过年的时候呢。后来虽然有过两个生日宴,书儿却又因为家里的变故缺了席。 “阿兄说的对…娘亲昨儿个还告诉我书儿的亲事刚说定了。男方你应该见过,也是县学里的生员,刘家的老二刘欣睿,是个不错的人。” 两个人的眼神交汇,马上又转开,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不由自主地想到书儿的音容笑貌,心中禁不住齐齐为之悲哀叹息。他们明白书儿十有八九是在大殿里和慧娘一起遇难了。即使活着,怕也是被贼人所掠,再难见面了……这个妹妹本应该有平安喜乐的未来,相夫教子甚至富贵封诰。结果现在,她怕是连家都难回了。 他们都不敢深想,更不敢述之于口,只怕这话一旦出口,便成了出口禅,再也无法挽回了。他们年轻飞扬的心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沉重,压得他们几乎难以呼吸。 他们无法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此时臻儿就躲在他们所在的高台下面,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最近几章的时间线会有一点蒙太奇 第三十九章 悬崖 早上徐老太爷的失态让臻儿心中不安,尤其是直觉地怀疑太爷爷的伤心和娘亲有关。他回到房中后就先后做出困倦的假象让婉二奶奶放心;又编个谎,把勤学打发了出去;接着让冬子给他把风,自己则悄悄绕道书房暖阁的后窗外听墙根。 徐老太爷和徐立贞的对话让他听得七七八八。当听到慧娘和书儿身陷险境的时候,臻儿只觉得血往上涌,心急如焚;徐老太爷对逼迫慧娘出家的忏悔更让他如雷轰顶。这个爱他宠他为他安排一切的太爷爷,却原来是造成他失去一切的那个人的帮凶! 臻儿小小年纪第一次尝到了被他信任和敬爱的欺骗和背叛的打击。他的脚下仿佛有千斤重物坠得他动弹不得。脑子却是转得飞快,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和刚刚听到的对话结合在一起,前因后果的一联系,很快的得出了自己的判断:父亲为了攀附权贵当了陈世美;徐老太爷是帮凶;徐家一大家子都有好处,包括自己;只有自己娘亲是被牺牲了的! 臻儿又惊又怒,只觉得血脉喷张。他双拳紧握,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来。直到徐立贞说起她的亡夫,才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他也不说话,只黑着脸,叫着冬子就向后院跑去。 总算他还记着要避开人,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院柴房,便可以看见墙角处堆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水缸。臻儿轻车熟路的跃上其中一只最大水缸上,手扒住墙头,两脚在墙壁上蹬了一下就上了墙头。一丈多高的墙臻儿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去,落地后便不顾一切地朝秦三的小屋飞奔而去。 冬子比他的个子小,以前都是先踩着小水缸上大水缸,还得臻儿帮着他才能上墙,然后臻儿再在院外接着他下去。此时他见臻儿在墙头上一跃就没了影子,又不敢大声喊,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在原地转圈跳脚的亦是无法,只好向后门跑去。 臻儿一路狂奔,却在秦三那里扑了空,才发现冬子也没跟上来。他一个人站在秦三空荡荡屋子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孤零零地站在空空如也的旷野里,四顾无人,茫然无助。娘亲和阿姊生死不明,秦三叔不知所踪,太爷爷对自己是假情假意,无情的爹爹更是远在天边。 他猛然惊醒,不能再等,他向山上拼命般的跑去。他要找到娘亲和阿姊,无论如何,他要救她们回家! 臻儿听到了张鹏的话,他是不愿相信书儿已经死了。也许,阿姊掉到崖下去了呢? 他找到慧娘的禅房,果然看到了如张鹏所述破损的大门。待他进屋,迎面便是破碎的窗户和窗前榻上的一滩血迹。 “这就是娘亲生前的房间了,这就是娘亲的血了吗?” 尽管臻儿急着想去寻找阿姊,可是当他看到这处处都是娘亲气息和痕迹的禅房,还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地走到慧娘的床前,仿佛是走快了就会把熟睡的娘亲惊醒了一般;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默默地抱起了慧娘的枕头,把头埋了进去,贪婪的嗅了嗅娘亲熟悉的味道,要把娘亲的牢牢地记在心里。 臻儿心里难过得阵阵疼痛,却不曾掉一滴眼泪。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有个傻傻的念头:只要他不哭,娘亲便不是真的不在了;也许只是因为,他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真的很想躺进娘亲的被窝里,就像从小到大无数次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唱的儿歌,被她轻柔地拍着背部入睡那样,只是他不能耽搁,他还要去找阿姊。 当他不舍的放下枕头的时候,看到枕头下面有一串佛珠静静的安放在那里。佛珠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木料,也没有任何装饰和雕琢,却因为每日不停的被主人摩挲念诵,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光泽。臻儿记得昨天在娘亲的腕子上看到过它。 佛珠无言,却已成诵。臻儿小心地把它放进了怀里,对着只余寝具的空床磕了三个头,便翻出了窗外。 他的个子虽然小,可是异常的灵活。窗外到墙根的这点高度,对他来说完全没有难度。只见他如小猴子一般,一只手抓住窗棂,身子顺着外墙下话,胳膊将直未直之际,略一提气,微微屈膝,一松手便轻松着地。 站稳之后,他按照秦三码踪的法子仔细查看,果然看到了仅有的一点土地上脚印重叠,岩石上有被踩带上去的小块泥土,还有被压倒的杂草,新折的树杈。想必是二伯爷他们和两位兄长已经过了搜过了,书儿的衣物也被带走了。 他爬到那棵老松处,看到树干上有些许新掉的树皮,还有一小块白色细布条随风摆动着,心道“那应该是阿姊裤子上的布料。既然阿姊是躲在这儿的,为什么不但没有获救反而失踪了。那一定是掉下去了。那块布条一定是她掉下去时扯掉的。” 臻儿这样推断着,更是心急如焚了,明知道不可能有回答,还是心怀侥幸对着崖下连着喊了几声“阿姊”。可是除了偶尔耳边有山风呼啸而过,山谷里寂静和空荡被他绝望的感觉无限的放大: “不能再等了!娘亲舍了性命把阿姊藏到这里,阿姊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阿姊一定还活着。她要是掉下去肯定会受伤的,不及时救治怎么行?再说她一个人在下面会害怕的。我要去救她。” 少年的想象力一旦涉及到最关心之人,一发不可收拾。一瞬间,臻儿的脑子里满是阿姊受伤绝望的恐怖场面。 臻儿小心地向老松的外端爬了一步,老松纹丝不动,看起来想到结实地扎根在岩石裂隙里。他又向前爬了几步,直到树干开始有些弯曲摇晃。 从他现在的视角已经可以观察到岩壁的情况。他努力回想着和秦三叔一起攀岩时所学到的东西,仔细盘算着哪里可以攀附,哪里可以落足。他很后悔离家时走得慌乱匆忙,没有带上秦三给他量身定做的飞爪。 他以前和秦三一起也经常徒手攀岩。可那时候秦三选择的都是对于臻儿高度适当,并且已经熟知的崖壁。而现在臻儿面对着如此之高山崖,既不熟悉地形又没有秦三保护,如果再连工具都没有就想下去的话,当真是危险之极。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这面悬崖并非笔直绝峭,上面既有凸起有凹陷,也不时的出现草木密集之处。也正因为有障碍物,臻儿目力所能及处不过崖下十余丈左右。但这已经足够让这个人小胆大的孩子下定决心了。为了阿姊,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冒险一试的。 臻儿把长衫的下摆撕掉,让长衫变成了短衫;他又把截掉的部分撕成布条,用来把衣袖和裤脚都打上绑带;最后他紧了紧腰带,努力回忆了一下平时秦三带他攀崖时说的要点,深吸了一口气,向悬崖下探去…… ******************************************** 感谢书友书友20170528135519406的投票支持。 这几章整理了一下思路,很快恢复3000日更 第四十章 狭路相逢 黎明前的黑暗里,地狱的火焰阻隔了东方的启明星。 书儿站在慧娘每日里眺望徐村的窗前,手中紧紧握着红栎木手杖,身子还保持着刚才一击之后的姿势;她的脚下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疤脸汉子,无知无觉,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这疤脸汉子可真是倒霉。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万年打雁却被雁啄伤了眼。他因为知道庵里并无可战之人,最多还有一个漏网的小女子。便先入为主的想象着那个小女子肯定是吓得躲在哪个角落里哭呢,怎么会对他造成威胁呢?所以不但丝毫没有料到会遭到攻击,因此全无防范,反而只想着最好别费太大功夫就能把她给找出来。 这个小女子本来就是因他的不察,才侥幸地没有在大殿里亲眼见到她娘的惨死。呆会儿找到她后,自己下手快些,将她无痛无惧的结果了,也就算是慈悲了。 是以别人都上了房顶,在房脊东侧进院,只有疤脸汉子从西侧破窗而入走了捷径,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当头一仗。 红栎木木质坚硬,堪比金石。书儿也不似那些自幼就拘在家里的弱质女子,她前些年随着秦三和臻儿一起上山下河,耳濡目染的也受了些熏陶。这一仗真是用尽了全力,如有神助,既准且狠。 书儿不知道这疤脸汉子就是害得她娘亲断了腿的仇人,否则真的要感慨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只是当下的她既不知道曾经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功夫去感慨因果报应。 “三叔,我杀了人了。”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秦三,书儿语速飞快,几乎听不出其中微微的颤音。 还没等秦三回答,院子里已经传来了有人从房顶上跳到地面的声音,随即纷杂的脚步声便向他们疾奔而来。 秦三头皮一紧,立时如猎豹般动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冲过去把书儿连着手杖一起拦腰抱起,快速而稳当地把她从窗户顺了出去。 “以傅!” “祝以傅!” “你杀了他,拿命来偿!” 这边书儿的双脚刚刚落地,秦三身后已有利刃之声破空而来。 秦三急忙转身闪避,却还是慢了一步,只听“噗”的一声,一把长剑刺进了秦三的左肩。持剑人力大势疾,剑尖儿居然穿肩而过。 秦三闷喝一声,抬腿踢飞了持剑之人,那人后跌之时,把剑刃抽离了秦三的肩膀。长长的剑身在离体之时走了一个上弧,剑尖上挑,摩擦着骨头,声音瘆人。秦三痛得一阵抽搐。 书儿在窗外虽然看不太清,却也听得出秦三受伤了。她心惊肉跳的徒劳的向上方看着,密切地关心着里面的动静,比刚才自己拿手杖打人时更为恐惧,两只手都捂在嘴上,生怕一旦叫出声来让秦三分心。 这边秦三挡在窗前,丝毫不敢耽搁,忍着剧痛,拔剑出鞘,和两个黑衣人打在了一起。虽然他左肩受伤,可是一把乌黑沉重的长剑在他手里,依然如同蛟龙出水一般,灵活又刁钻。以一敌二却丝毫不落下风。 那个少东家和大柜只是袖手旁观。一是并不担心战局,二是室内狭窄,人多并不总是能就势众。再说毕竟自己这边是以众敌寡,胜券在握,他们也想看看这个隐藏身份的神秘高手是个什么路数。 缠斗了片刻后,那大柜见秦三占着地利,一时也分不出胜负,担心拖得太久援兵到了,恐节外生枝。便对少东家耳语了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秦三见了心中大急,知道那人定是上房了,想要自己腹背受敌。 书儿就在窗外啊! 少东家似乎看穿了他的心里的慌乱,反而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位朋友定非常人啊!白天的时候居然被你骗过去了。我看你的身手凌厉直接,全无花哨,有意思。嗯,方便说说你的来历吗?” 秦三哪有功夫回答。他听到屋顶瓦片被踩的声音渐近,心急如焚,大喝一声,长剑在身前不顾自身安危的大开大合,逼得那两个对手不得不后退几步。 秦三借机跳出窗外,将将的拦住了要从房上下来的大柜。 墙外地方狭隘,秦三占了先机,那大柜便没有了落脚之地。两个人一上一下的接起手来。 机智的书儿早已经又爬到了那棵老松之上。她的一双眸子如同跟随母豹夜猎的小兽,紧张而专注地盯着掠食者之间的殊死搏斗。 窗前出现了那两个黑衣人的身影,随即两把利刃一起当头向秦三刺来。 秦三心知今日怕是不能幸免了。他不是不能拼力杀出一条血路逃走。只是他怎么能把书儿留给他们呢。 秦三退后让过兵锋,一只脚已经退到了老松的树根处。屋内的容长脸汉子借机跳下窗来,秦三再无回转的余地。 忽听到身后书儿大声说道:“秦三叔快走!给娘亲和我报仇!” 秦三急忙转身,正看见书儿翻下老松,向崖下坠去,眼见着一抹白色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 “书儿!”秦三立时身子前仆,右臂前探,追着书儿向黑洞洞如怪兽的巨口一般的深渊跳了下去。 禅房的窗口出现了少东家的身影,西向的天空依旧是夜色沉沉,他面孔模糊看不太清,倒是因此少了几分冷酷之意。 容长脸汉子低首叉手道:“属下无能,没能擒住他们。” 大柜忙道:“这悬崖深不知底。那女子身子柔弱,定是活不成的。至于那汉子……虽然身手不错,可是也免不了非死即伤的结果。没人及时救他,一样要死的。” 大殿的火势已经弱了下去,晦朔渐逝,破晓在即。隐约听得见远远的山路上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几个黑衣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那里,并无丝毫慌乱,等待一直沉默着的少东家发话。 “走!” 只一字出口,话音才落,少东家身影便从窗口消失了。 众人纷纷行动,一个属下扛起了地上的疤脸汉子,不过片刻的功夫都走得干干净净。 只是清净庵既无往日之清净,庵亦不复存在了。 第四十一章 人生初试炼 臻儿此时正骑在悬崖上的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上下不得。大石头突出的并不多,只是勉强让臻儿有个借力的地方而已。从这里看下去,三丈之内都是光滑得如同书页一般陡立的峭壁。再往下,才有一些零星的草木倔强的生长在岩缝里。越往下去,草木越繁盛,是以还是看不到悬崖的底部。 他在上下左右凡手脚能及之处找不到可以攀附借力移动的地方。他的手上割了几个口子,胳膊肘和膝盖上都是擦伤,衣服破了,鞋子也丢了一只,额头上汗水和脸上的尘土混住一起,很是狼狈。 “娘亲,阿姊……”臻儿把脸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哽咽着。他已经被困在这里近一个时辰了。慌乱和无助的情绪之中,自从慧娘生辰那日起的种种变故,也开始在他眼前纷纷扰扰不受控制地掠过。 “原来是你们逼死娘亲的。我们一家本来过得好好的,一年里也就逢年过节才和你们徐家一起吃顿饭。每次你们都看我们不顺眼。你们不喜欢我们也就罢了,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好了。你们现在又为了你们的徐家逼走了我娘亲,现在更是害了她和阿姊。而这些竟然都是太爷爷做主的……” 想到徐老太爷,他脑中一会儿是太爷爷慈祥地看着他笑,教他功课;一会儿是太爷爷紧紧地抱着他,老泪纵横。他甩甩头,对自己道:“都是假的。都是为了你们徐家将来能在朝里做大官。” 他双手尽量地抓着石头上一点点的突出,小心翼翼的贴着竖立的崖壁试图站起来。待到好不容易站直了,他把身子都扑在冰凉的石壁上,把手探到后面,揉了揉在石头上骑久了硌得生疼的屁股。此时一股罡风袭来,从他的领口袖口和划破了的地方吹进去,把衣裤鼓得如风帆一般,身子亦被带得一晃,唬得他赶紧张开双臂扑在岩壁上,手指扣住凸凹之处,尽量的让身体和山体严丝合缝,希望可以稳当一些。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臻儿的心咚咚的跳得飞快,腿不禁有些发软。他深吸了几口气,无奈地仰头看了眼上方不远处的一颗小树,他刚才就是抓着它把自己顺下来的,结果小臂抽筋了,体力也到了极限。如今再想上去却是难了。 以前跟着秦三叔在山里转的时候,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崖壁阻路。臻儿从来没觉得是障碍,反而总是跃跃欲试地央告着秦三叔一起攀岩越壁。每当他力有不逮的时候,秦三叔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或者予以援手,或者指点他如何借力破局。以至于臻儿并未觉得这是一件很难很危险的事情。 “秦三叔。”臻儿想到自己四岁的时候,父母带着全家去清净庵还愿。臻儿贪玩儿,追着一只野兔子跑丢了。他记得自己哭着在山里转呀转着,就远远地看到了徐村。只是他人小腿短有没有力气,山里又没有好走的路,只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到,而且常常拐个弯或是下个坡就又看不到徐村了。臻儿鞋子也丢了,脚也刮破了,只觉得天太高,林太密,路太远,看着徐村的方向只有哭的力气了。 臻儿记得正当他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透过泪眼看到了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下子把他抱在了怀里。那就是他秦三叔。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紧紧搂着秦三叔的脖子,秦三叔的怀抱的温暖和气味让他心安了下来。 也正是因为那次走失,让家人发现了他认路的本事。秦三说臻儿是天生的本事,可以在把周围环境中的大大小小的因素都综合利用起来,在脑子里形成一幅立体的地图。一般人在山里极容易转晕头了,那真是可能凶多吉少了。试想他这么一个小人消失在深山密林里话,神仙也难找啊。臻儿却是自己找对了方向,若不是他实在太小,自己就可以走回来了。 从那以后,徐谨和慧娘便请秦三每天带着臻儿爬山健体。书儿见了,也央求着要同去。慧娘想着女孩家不过这么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忍心早早的就太过于拘束她。何况将来生子持家也都是要个好身体的,也就同意了。 秦三开始只是出于对徐谨夫妇的感激和对臻儿的喜爱而带着他玩。但是臻儿确实极有天赋。无论是捉鱼打猎,还是观星辰辨草木,都是一教就会。就算是因人小还不能独立完成的事,道理也说得头头是道。渐渐的秦三真心的开始倾囊相授了。要知道极有天赋又肯学习的弟子是稀有的宝贝。何况这个弟子还是秦三本来就极喜欢的臻儿。 等到两年前,书儿被拘在家里学管家女红之后,秦三便开始传授臻儿更多自己的私货了。臻儿深深地为秦三的神奇本事所着迷,每日自觉苦练。因为每当多悟一分,多进一步,便更觉自信自由。 只是当下这自信自由都在现实的困境中都灰飞烟灭了。 “阿姊,我大概救不了你了。我大概要死在这里了。”臻儿绝望地把头倚在冰凉的石壁上,深悔自己的莽撞,为什么就没有想起来带上飞爪,或者准备得更好一些。秦三叔不就是总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打无准备之战。 累还好说,臻儿渴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他有些绝望地想道:“要是娘亲,阿姊和我都是前后脚死的,我大概在黄泉路上能追到她们。只是阿姊以前给我讲过,有个叫孟婆的在奈何桥前会哄着人喝孟婆汤,喝了就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也就不认识我了。我得在她们遇到孟婆之前找到她们才行。” 他向下面看了一眼,心道:“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娘亲和阿姊了?”没有人回答他,在这里也看不到远处山谷中徐村了。不过他不太在意了。在徐村,他没有亲人了。臻儿从未如此的想念家人。想念到他第一次有了如刀搅般的心疼。 这个念头刚一冒起来,忽然就有一个严厉而又慈爱的声音压过了它:“什么都没有你的身子和命重要!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伤害你!” “娘亲,我只是伤心一小会儿,不坚强一小会儿。我以后不会了,也不会再哭了。”臻儿停止了自怨自艾:“娘亲,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我答应过你的。我这就攀上去,回家找到秦三叔取了飞爪,再回来救阿姊。阿姊你一定等我啊,你也答应过娘亲的,不许死啊!” 臻儿这样想着,觉得体力也恢复了一些了。他心中明白如果这样软弱下去,既救了不阿姊,自己也会死的。还有…他还没能当面问一问爹爹为什么不要要个家了,他要去找爹爹当面问个明白。 “我一定要活着。我答应过娘亲的!” 臻儿下定了决心,马上行动。他干脆把上衣脱了下来,扯成布条,分别把两只手掌缠好,用牙齿咬着系好结固定住;再把那只赤着的脚也裹好,只露脚趾以便攀爬是用力。最后再紧了紧绑腿。心中回想着以前秦三教他攀岩时曾经说过的:“如果发生意外,一定不要慌,一定尽量贴着崖壁。因为如果因慌乱和崖壁发生碰撞撞,即使再小的力也会被弹开,那么就失去了利用崖壁上的凸出和缝隙攀附借力的机会,也不可能抓住岩缝里长出来的树木藤草来缓解下坠的速度。记住,丹田要向前用力,尽量贴在崖壁上。” 臻儿最后揉了揉自己的小臂,横下心来,向着自己头上最近的那棵小树攀去…… 在臻儿未来的峥嵘岁月里,每当生死抉择的关头,常常会回想起这一幕:拂耳而过的山风,脚下未知的深渊,独立于两难之境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第四十二章 向死而生 不知过了多久,书儿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她感到浑身僵硬麻木,脑子也好像锈住了一般,茫然不知所以的转了转眼珠,只觉得周遭阴风习习,充斥着腐草败叶之气,如果不是那一抹天色遥遥的挂在千尺断壁之上。几乎以为自己是身处阴间地狱了。 她略一转头,瞥到了身侧不远处躺着的一个人:“秦三叔!” 坠崖前发生的事情一瞬间如走马灯似的出现在了眼前:“是了,我们掉下了悬崖。是秦三叔救了我。所以我还活着,可是秦三叔呢?秦三叔不会” 书儿努力地翻过身来,爬到秦三的身边。身下和周围都是厚厚的腐草树叶,在下面则是淤泥。书儿一爬一滑,有时手按在泥里,淤泥一直没到手腕,再加上身上各种疼痛也一起袭来,不过几步的距离却爬得分外的艰难。 “秦三叔,秦三叔!”书儿喊了数声。 秦三毫无反应,依旧是双目紧闭,呼吸微弱。 他的衣服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露出的肌肤无一处完好,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最可怕的是他的右手和右腿,手掌和手指完全划烂了,几处伤痕深可见骨,鲜血淋淋。右腿的腿骨断了,肉眼可见白色的断骨破肉而出,尖尖的骨茬如匕首的尖刃一样,触目惊心地指向书儿。 秦三在她坠崖之时把她护在怀里,先是抛出了飞爪,飞爪抓住的小树断掉了,便直接用手去抓崖壁上的小树藤条或是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或是故意用他自己的身体撞在上面,以图能减缓一点下落的速度。在落地前最后的一刻,秦三是把他自己垫在了她的身子下面的。 看到秦三重伤的躯体,书儿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的掉在秦三的身上。 书儿难以想象,以这么严重的伤手,去抓那些小树枝,甚至是荆棘条,再加上两个人下坠的重量,该是怎样的酷刑一般的疼痛啊。而自己,除了一些刮伤和擦伤外,可以说是完完整整的了。 她想为秦三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记得秦三说过,骨折的病人不可以随便挪动,以免让断骨移位,造成更大的损伤。 书儿跪坐在秦三身边,双手在身前颤抖着,无助地哭喊: “秦三叔,秦三叔!” 她一边哭着,一边徒劳地四处看了看,试图找到出路什么的。四周除了杂乱的树木,还有高高矮矮的杂草灌木丛,其中有的地方的杂草比她还高。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头盖骨上面两个黑漆漆的黑洞正对上了她的眼神。 “三叔,快醒来吧!书儿害怕啊!” 正当书儿几乎都要绝望的时候,秦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此时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草木岩石的遮挡,照在秦三的脸上。只见他刚刚睁开了一丝眼睛,便不由得眉头紧皱,双目又紧紧合上了。 书儿心中刚刚一松,见他又似乎要陷入昏迷,大急,口不择言地哭着道:“秦三叔,你醒醒啊……呜呜呜,你、你别扔下我一个人啊!你告诉我怎么帮你啊。都怪我不好。呜呜呜,我……我当初没有好好和你学接骨的本事、爬山的本事,还有……还有打架的本事,我、我,秦三叔,你都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啊……呜呜呜……” “嗯……”秦三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书儿立时止住了哭声,见秦三双眼依然紧闭着,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结。 “三叔,三叔,你说什么?是你说话了吗?你痛吧?你一定很痛吧?”书儿立时止住了哭,一连声的问着秦三。她声音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双眼双手无措地从秦三的头移到脚,再到头部。想做些什么,却是一点儿也不敢碰到他,好像他是一件非常贵重且又脆弱的东西,只稍稍一触便要碎掉一样。 秦三刚才稍稍有了些意识,顿感一阵阵的剧痛袭来,痛得他几乎再次晕了回去。只是浑身上下除了痛,却好像没有了其他的知觉,他想动动手臂都做不到了。他心中不由得一惊又一凉:难道竟是摔坏了脊椎,瘫痪了吗?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是不怕的。他甚至情愿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那样的话,十年前遭遇的冤案,家破人亡的惨痛景相,也就都不会再来他的梦里折磨他了。 妻子于幼娟自尽之后,秦三在部下的拼死保护之下,冲出了围府的几路人马。那刘常等人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破釜沉舟的打杀出来。要知道,在京城里面,他们要拿谁,谁又敢不乖乖的束手就擒?毕竟入了诏狱还有一线自辨的机会,而拒捕就形同谋逆,家人可就要连坐了。他带着如此众多的人马,摆了那么大的阵势,不过就是显示他的能耐和势力,震慑一众明里暗里和他作对的“宵小”罢了。 只是刘常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秦三有一个那般聪慧烈性的妻子,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助秦三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从而逃出了生天。 秦三一心筹划着报仇洗冤。没想到,两年之后,权倾一时,把阁老皇帝都玩弄于手掌之上的权阉刘常,竟然被后党和徐阁老联手做掉了。他心中明知道刘常作恶,后党也一定脱不了干系。只是,他可以杀权阉,他却不能杀太后! 曾经,秦三唯一的指望,便是等小皇帝亲政后,也许能为当年为了维护皇权朝纲、为了正义和节气而含冤牺牲的一众人等平反昭雪了。可是近年来即使地处偏远,他也听说了一些小皇帝传言。说幼主终日里和一帮少年厮混,不喜读书,只好打架斗狠,还经常白龙鱼服,混迹于市井胡闹。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指望他将来做一个远奸佞,亲忠良的明君? 更何况那遥遥的等待,即使等到了,也只是对幸存者的心灵的慰藉罢了;于那些已经成了冢中白骨的逝者,又有何用? 他满心的伤感,愤懑,不平,无望在徐村被徐家人渐渐的抚慰下来。他并不清楚未来会如何,他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机会,遥遥的注视着天子脚下的变动。他白天如同一个山中猎户,村中的农夫,徐家的一员,日子流水一般的年复一年,除了,于漆黑静谧的深夜,依然会时时为噩梦所侵扰。 秦三想着,如果自己真的瘫痪了或是残废了,那还真不如死了。尤其是当一阵阵的剧痛不间断的向他袭来,他真的只求就这样痛死了最好。只是如果他死了的话,书儿怕也是难活了。除非有人知道书儿在崖下,而专门来寻找她。 他的命本就是无数人的牺牲才拼出来的,最后又为徐谨慧娘这一家子所救。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太沉重的债,死都不会安心的。 秦三不得秦三不得不于死地中求生,他忍着剧痛试了几次,才努力着发出个比较清晰的声音:“水。” 书儿听到了一阵激动,手足无措的她总算有个了做事的目标。她凑到秦三耳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水,你要水是吧,三叔?我这就去找水。你等着我,千万等着我啊!我马上就回来。” 书儿能听得见附近隐隐有涧水泊泊的声音,转身便要去找水,却听到秦三费力的发出了个“搜”的音,似乎是在叫她。她忙把耳朵凑到秦三的嘴边。秦三歇了一口气才又吐出了两个字:“路、标”。 书儿知道这是三叔怕她迷路,鼻子一酸,含着泪笑道:“知道了。三叔教的东西我都没有忘。我会做好路标的。” 秦三听了,好像很宽慰的样子,牵动着嘴角,也要回给书儿一个微笑,动了几下,也没有成功。 虽然听声音,山涧并不太远,但是这里草木茂盛,地形也不平坦,寻着声音找去容易,回来如果转了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一耽搁,书儿倒是镇定了不少。她先站起来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幸运的是除了一些擦伤、小口子和看起来很吓人的青紫的皮下淤血,连大一点的割伤都没有。这些伤口虽然还是火辣辣的痛,这要是在家里的时候,慧娘肯定会把嘴凑到伤口上,先帮她吹吹,再好好的包起来的。眼下书儿看到重伤的秦三时,完全没有功夫去怜惜自己了。她照着以前和秦三臻儿上山前做准备的法子,稍微活动了一下,刚刚醒过来是那种关节锈住了的感觉也消失了。 书儿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没大伤着还可以照顾秦三,认真的检查秦三,观察了周围的环境。首先发现秦三除了那几处触目惊心的伤口外,他的右肩也很奇怪的耷拉着,应该是脱臼了。书儿在秦三的右腿绑腿处找到了一把匕首,心中大喜:她可用这把匕首削一些树枝做夹板,为三叔正骨,还得抓紧把脱臼的肩膀安回去,如果复位不及时的话,也是要落下残疾的。 书儿先仔细的在裤子上把手尽量擦干净,然后用匕首把身上的僧衣下摆割下来,先简单的帮秦三包扎了一下。又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秦三她一定早些回来,才去了。 书儿走后,秦三身边顿时一静。如果不是身受重伤,又被困于此地,实在是笑不出来。他几乎要打趣书儿怎么变得和臻儿一般呱嘈了。 书儿一边走,一边按照以前秦三教她的法子做着记号。或者是用小石子或是树枝摆成箭头,或是用匕首在树干或是大石头上刻一横加上表示方向的一撇。 她刚在地上用树枝做了标记,一抬头,不远处就在水边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书儿定睛一看,那不是自己的包袱皮吗?再仔细地四周看了一圈,不远处似乎还有几件,也有挂着树枝上的。应该是包袱在半空中开了,东西便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书儿激动得手脚并用地先拿到了包袱皮,然后一路寻找着掉落的东西。一边往包袱里装,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太好了,太好了!居然还有五婶子做的素点心,三叔有吃了。这件衣服干净,可以扯了给三叔包扎用。这个,这个也好,我的鹿皮靴,我不用打赤脚了……娘亲,娘亲,您虽然不在了,可还是在看顾着我,呜呜呜……” 这是娘亲最后的时刻,为了不让歹人发现自己,给扔到窗户外的,书儿不禁悲从中来:“如今自己找到了这些东西,这是娘亲在天上看护着我啊。” 她穿上鹿皮靴,把包袱打了个十字结拿在手里,一边哭一边继续四处寻找着掉落的东西往里面装。哪怕能多找到一件也是好的啊。尤其是吃的。三叔伤的那般重,没有吃的怎么能有体力恢复呢。 捡着捡着,书儿看到了一把黄杨木的木梳,正是最后娘亲为自己梳头时用的,也让慧娘一起包到包袱里扔了出来。她把木梳捧到面前,用一侧脸颊轻轻的贴了上去。 “娘亲,娘亲,以后女儿再也见不到您了。以后女儿有难,您再也帮不了女儿了。可是,”书儿说着擦了一把眼泪,挺起了胸膛:“可是,女儿答应过您的,要坚强,要自立,不但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弟弟。娘亲您放心吧。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书儿把黄杨木梳单独在怀里揣好,拍了拍才放心的站了起来,吃力地把一个对她来说硕大的包袱背上一甩,正要举步,却四顾茫然了:“这是哪儿啊?” 只见四处的景致都差不多,既有郁郁葱葱的大树矮灌木,还有一人多高的杂草,中间时有巨大的石头,如同迷宫一般,挡着书儿的视线。 “不慌,不能慌!我答应过娘亲要坚强的。我一定能找到水,带回去给三叔。一定能的。” 书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和她年纪不相称的镇定。 她在这一瞬间长大了。 第四十三章 信任 书儿形单影只的站在昏暗陌生的一片没踵的杂草里,四顾茫然。她心里一慌,血就往头上涌,只觉得脑子里面“嗡嗡”的直响,周围的精致看起来都是乱糟糟的,完全不知道身处何方。 好在她还明白,任何慌张和软弱在这种时候都是致命的,何况秦三叔为了救她重伤成那样,如果她不能及时赶回去,就会耽误最佳治疗时间;要是再有什么毒虫猛兽的话,现在的秦三叔可是丝毫没有自保之力的。 书儿努力回想,理顺着思路:“我来是为了找水,刚才也是在山涧的附近看到上面掉落下来的东西的。那么我先顺着水声找过去,找到那条山涧就有希望。我做的路标肯定就在水边不远处的。” 她心中一静,脑子就清晰起来,耳中隐隐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顺着声音的指引,在路上亦注意到了刚才被自己踩到的野草。 书儿不禁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对呀,我现在眼睛好了,我为什么还不仔细的去观去察呢?我可真傻啊。” 这个小小的发现却让书儿心中一阵激动,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有“码踪”的一天。她小的时候就喜爱看书,随时随地有点光亮就可以坐在那里看半天。晚上的时候为了节省,她便常常借着一点炉灶上的火光继续看下去,不知不觉之间视力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出门的时候因为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又不好意思凑到近前去看,索性就乖乖地跟在大人身后。渐渐的,就成了“路痴”。后来还是秦三发现她越来越畏手畏脚的,知道愿意后便教给她一套运气之法,并叮嘱她千万不能再在暗处看书了。书儿的眼睛恢复了,可她因为也被父母拘在家里学习管家和女红,不再有经常出门的机会了,自然也只有继续顶着“路痴”的名头了。 现在周围一草一木对她来说都是清晰无比,甚至草丛里的小爬虫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 书儿心里感谢着秦三叔帮她治好了眼睛,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很快找到了水边。水清见底,观之即有清凉沁脾之感。书儿把包袱放下,蹲下来用双手掬起一捧试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凉爽甘美的清流由喉咙顺着喉管滑进了胃里,由得眼睛一亮,深吸了一口气。却看到了指甲缝里的淤泥:“真脏啊。就这么喝了个浑烫面。”她自嘲的笑了笑,认真的洗干净了手后,干脆抓紧时间把裤子的泥也大致搓了搓。 她不敢再耽误,一边庆幸,一边以水边为中心,按照心中盘算的大致距离,很快就找到了方才做的路标。 书儿回到涧水边上,从包袱里拿出一条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棉质小衣,放到水里略洗了一下,才拿它吸满了水。 没多久背着大包袱,双手捧着湿漉漉的衣服书儿,终于回到了秦三身边。 秦三还是和刚才一样躺在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毒蛇猛兽的环伺周围,书儿稍稍松了一口气,在秦三身旁跪坐下来,腾出一只手来,一斜肩膀,让包袱顺着胳膊滑到地上。 “三叔,秦三叔?”唤了两声不见秦三反应,她又有些心慌,不由得把手轻轻地放在秦三的额头上,去试他的体温。 书儿的手被涧水冰得凉凉的,昏迷中的秦三但觉得一丝惬意的清凉如灌顶一般入脑,疼痛似乎也舒缓了一些,意识缓缓的清醒了过来。 “三叔醒了。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哎,你看我,三叔,先喝点水吧。”书儿看到秦三睁开了眼睛,不禁欣喜若狂:“三叔张嘴,啊……” 秦三头一次以个伤者的身份面对书儿。以前都是他高高在上,亲切的俯视着两个孩子。如今他躺着地上动弹不得,却要书儿喂给他水喝,还把他当臻儿一般,让他“啊”的张开嘴,实在是难为情的很。 书儿看着秦三只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好像复杂得很,怕他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所以说不出话来的。于是她便拿起湿衣服的一角,来擦秦三干裂的嘴唇,想着先替他润一下,也把嘴角结的血痂清理干净。 秦三有些不适,却也没有躲开。他心里想着:“就当是以前受伤时,同袍在照料伤员吧!”以后的恢复期还不知道有多久,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更是不容乐观,现在可不是害羞矫情的时候,也没这多余的功夫啊。 书儿见秦三张开了嘴,赶紧小心的把衣服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拧出来,等他咽下一口后,再喂一口,以免呛着他。 清凉的涧水湿润着秦三的喉咙,让他真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惬意。喝了几口水,嗓子也松动润滑了一些,似乎说话也容易了些:“书儿,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我还好,我很好。都是三叔护着我才……”书儿听到秦三终于能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声音也不那么沙哑了,先是一阵兴奋,可是一看眼前秦三被重伤剧痛折磨的样子,语气就又哽咽起来。 “看你,以前不是老笑话臻儿又哭又笑的,现在你也这样……嘶……”秦三想要开个玩笑,谁知不小心扯到了不知哪处伤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却马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得叫出声来。 书儿见了更加心疼,劝道:“三叔,你要是痛,就……哎,快别说话了。我找到了一些素点心,是我做的哦。你先吃一点,好有些力气。咱们得把你的肩膀先复位了。我记得你以前给咱们村里的阿满叔复位肩膀的时候说过,要是耽搁时间太长了,即使复位了,也会落下毛病的。只是、只是我只给村里细娃子上过膀子,就是那次三叔去了县里,不在家的时候。细娃子的娘求过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那么运气好,竟然一下子就成了。” 要知道徐村这个小村落并没有什么常驻大夫,徐家大宅的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读一些医书,家里也会备着常用的成药和草药。村民有个头痛脑热的,或是自己用姜汤发汗之类土法子对付,或是去徐家求些药也就熬过去了。 秦三落户徐村之后,村民们的跌打伤科“大夫”也有了着落。这些年来,秦三为不少人正骨、接骨,臻儿不用说是他形影不离的小尾巴。书儿十岁以前,也和臻儿一样,是秦三的小跟班和小助手。耳濡目染的,也有了一些见识和本事。只不过实践的机会只有那一次而已。 秦三知道她心里没底,鼓励她道:“你一定行的。三叔信你!那次我回来后你学给我听,一点都没有错,做的非常地道。何况,三叔不是那小娃子,又是哭又是闹的。三叔知道如何配合你。” 书儿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三叔如何能“又是哭又是闹”的,心情却是不那么紧张了:“我也信三叔。三叔一定会好起来的!而且臻儿很快就会带人来救我们的。他是三叔带出来的,一定会找到我们留下的线索的。” 秦三看到书儿认真的样子,心里亦是一暖,暗自感叹到:“真是难为这孩子。”又想到:“果然种因得果。如果我不去助人,书儿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旁杂学问。那时候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需要书儿姊弟相助的一天啊!” 他给了书儿一个鼓励的微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也相信臻儿的。” 书儿没有再让他多说话,把素点心在自己手心里,用涧水打湿,然后略略捏成效丸子的形状,送入秦三口中。 大约吃了三个这样的小丸子,秦三就示意她够了。书儿劝道:“三叔,再吃一点吧。” 秦三先道:“你也吃。” 书儿此时心情稍稍安定下来,方觉得腹中真的是饥肠辘辘了。此念头一起,肚子就配合着“咕咕”的响了两声。于是她也捡了一块点心吃了,然后无论秦三再说什么,都只说是不饿了,不肯多吃了。 秦三见她如此懂事,心中感慨,也不再多说,只道:“那你让我稍微闭一会儿眼睛,你也歇一歇。” 书儿一听,立时有些着急,道:“三叔,你不可以再晕过去了,你……” “没事儿,我只是要闭目养一下神,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秦三答道,心里心疼书儿:“任她怎样的坚强、懂事,也都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最近发生的种种变故,对于她和真臻儿真是太残酷了。” 书儿看见秦三合上双眼,面色却是一片平和沉静,略微放下了心来。她没有休息,而是蹑手蹑脚的走开了些,寻找合适做夹板正骨的树枝和树皮,也想看看有没有可用的草药。 有了刚才找水的经历,书儿有意减缓了脚步,在做记号的同时,默默地注意着地形的起伏变化,暗记着周围环境中有特色、可以当做路标的树木、山石或是小丘。 秦三这边闭目运息,真气运转九经十二脉。平日里营卫气血、固百胲,通九窍、健六藏,清爽精神,增进功力的日常功课,此时变得分外的吃力,尤其是真气远转到伤处之时,由于筋脉断裂而受阻的真气,反而如同无数钢针同时扎入一般,剧痛难忍。 这是秦三在以真气运行的方式为自己的伤势做诊断,真气受阻之处便是筋脉断裂的伤口了。他初步已经判明自己右腿的上巨虚、外丘等处受阻,少阳,阳明两经皆断,不必用眼睛去看,也知道是腿断了,而且以目下的困境,怕是要留下终身的残疾了。 秦三却依然感到庆幸,因为沿着脊椎一上一下的太阳、太阴两道主经脉只是略有损伤,却依然是畅通无阻,他,没有瘫痪。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不在乎自己的腿恢复得不够好,只要能站起来,即使瘸着腿他依然可以保护书儿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肩膀复位。 正想着,就听到书儿的脚步声渐近,秦三睁开眼睛,对着书儿道:“我准备好了。你呢?” ****************** 这里的穴道经脉是秦三自己的一套体系,和中医理论不尽相同。 请书友们投票,留言,多提宝贵意见哦。 第四十四章 滞栲 无论徐村人是百无聊赖的度过一天,还是满心焦灼的熬过十二个时辰,夜幕都如平常一样,如期的笼罩了这片山坳里的小村落。略有不同的是,平日里的徐村天一黑,便只有一些窗户透出的昏暗的点点烛火,整个村落大都是黑漆漆的;而今夜的徐村似乎和昨晚一样,依旧是灯火通明,仍然可以看到移动的火把在村里穿来跑去。 臻儿一步一瘸,拖着步子正艰难地向徐村走来。他的小身体因为饥乏交迫而微微地颤抖着。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只是在路过溪水的时候喝一口,他却不肯停下来休息。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了下来,怕就要睡过去了。那样的话,不但有被野兽伤害的危险,还要耽误去崖下救援阿姊的宝贵时间。 他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样才能迅速的下到崖底去。根据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在脑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了一条路线。那就是从清净庵前面的那座稍矮的山头绕过去。那附近秦三曾经带着他下过捕兽的套子。那条路他也没有走过,他只是根据已知的地形推断出来的。虽然那里也没有直通崖底的路径,但是要比从清净庵下去容易得多。 这一带的山山水水秦三没少带着他在里面打转,只是平常任谁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需要下到那么个深渊里去。 随着路线在心中的完善,臻儿更是急着回到徐村搬救兵拿工具了。他丢了鞋子的那只脚已经磨得出了血,每走一步,都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当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徐村灯火时,仿佛受到了鼓舞,咬紧牙关,不顾疲劳和伤痛,加快了速度向村口赶去。 他首先去了秦三在田头的小屋,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完全不像是有人回来过的样子:“秦三叔,你究竟去哪儿了啊。臻儿需要你啊!”臻儿无声地喊着秦三,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孤独和无助。 没有办法,他只好先回徐家大院去。待到可以远远的看到大门的时候,臻儿看到大门口挂上了白灯笼。他年纪尚小,还未经历过亲人的大丧,再加上此时的他满脑满心的都是娘亲和阿姊,所以他还直觉的认为那是因为娘亲的惨事而挂上去的。 “看来他们已经确认了娘亲遇难了。”这样想着心里更是发慌,完全忘记了脚上如在炭火上行走一般的疼痛,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向大门口跑去。 臻儿刚一进大门,就见门房四周五六个家人小厮扑了上来。臻儿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躲得开,登时被压倒在地上。不等他出声呼喊,就被用布条勒住了嘴,头上套上了黑布袋子,随即双臂被扭在了身后,把他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 当他被从地上拎起来的时候,听到耳中传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声音里还露着风,一听就是刚掉了门牙的徐致修:“哼哼,我看你再跑。有本事你倒是跑啊!哼!打掉爷的门牙就想这么算了?回头爷把你的一排门牙一个一个的都敲掉。” 臻儿听了,心知着了他的道。只是现在急也没用,再说他也是在没有力气挣扎,嘴被勒着,也没法子骂回去,干脆省省力气,任由他们拎着他站在那里。等会儿恢复一点体力了,再找机会想法子挣脱了绳子逃出去。 “你也甭想着找机会去跟太爷爷告状。”徐致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好像更近了,几乎就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太爷爷不在了,往生极乐去了,没人再给你撑腰了。现在徐家我祖母为长,非得把你痛打一顿才能出了我这口腌臜气。嘿嘿嘿……” 毕竟家有长辈丧事,徐致修不敢放声大笑,他压着声音嘿嘿嘿的动静却更是难听很。 “太爷爷不在了?太爷爷去世了?我今天早上看他还好好的呢!”这噩耗太突然,臻儿一时难以接受。这一刻,他暂时忘了对徐老太爷的芥蒂,满心的只有震惊和悲痛。 可是当他眼前浮现了大门上的白灯笼时,才回过味来:“是了。我娘亲早就不再是这家的人了。他们又怎么会为她举丧呢?只有太爷爷才能让整个徐家为他挂白啊。” 不容他多想,那几个人已经拎着他往后面去了。臻儿虽然蒙着头,可是根据他们大致的速度和转弯的时间,知道这是奔西院大房去了。 几个人进了西院,继续向后面走去。终于听到“吱呀”的开门声,接着臻儿便被扔到了地上。尽管这件屋子只是土地,可臻儿脚上都是伤,还是痛得他闷闷的“嗯”了一声。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等这帮人走了之后挣脱绳子,便听到徐致修吆喝着道:“把他绑到柱子上去,绑紧点儿。这小子油滑得很,有些手段。一会儿要是让他跑了,你们就都等着挨板子吧!” 于是臻儿又被拎了起来,背靠一根木头支柱,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那里。 此时,臻儿的心才完全凉了。无论如何他靠自己的力量也无法逃出去了。怎么办啊?他正在着急,忽然眼前一亮,头罩被扯了下来。只见徐致修慢悠悠地提着一个灯笼,走到近前,把灯笼举到了臻儿眼前,臻儿被晃的闭上了眼睛。 徐致修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好半天,见他既没有哭,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心中大为失望,上手就打了臻儿两记耳光,手却被勒着臻儿嘴的布条磨得难受。便道:“现在祖母在前面和二伯爷商量要事。我是长房长孙,自然也要列席旁听,就不在这儿和你这个野小子耽搁时间了。等会儿完事儿了,和她老人家回来再一起收拾你。定要收拾得你心服口服,跪地求饶。哼哼!” 见徐致修要走,臻儿急了,身子向前挣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现在知道着急了?晚了!等小爷我气儿顺了,自然就放你出来了。哈哈哈。”后院无人,徐致修大笑三声,转身扬长而去,几个跟班也赶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出了门,“咣当”一声关上门,上了锁。 随着落锁的声音,臻儿一下子如同泄了气的皮囊,瘫在了地上。他如今逃脱无望,只有求徐致修告诉二伯爷他们去搜索阿姊。可是徐致修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啊。 臻儿心急如焚,徒劳地蠕动着身子,只觉得浑身的滞栲越来越紧…… 徐家的大堂已经一片缟素,变作了徐老太爷的灵堂。正中高挂着黑底烫金螽斯振羽堂的匾额上,已经覆上了白布,红烛换作了白蜡烛,五色织金的椅套都改成白麻的了,地上的一块绒深没足的波斯地毯也被撤了下去,地上的青砖既冷且硬。 匾额下面徐家老太爷常坐的正位空空如也,提醒着堂内的孝子贤孙,徐家的定海神针已经不在了。 今天午时刚过,徐老太爷忽然晕倒,之后便是昏迷不醒。冯芗和徐立贞心知不好,一面急忙派人去县里请大夫,同时给还在外面的徐立嗣父子和小辈们送信,让他们赶紧回来。 徐老太爷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既没有等到儿孙们都围到床前见最后一面,也没用得上从县里请来的本地名医卢大夫。等到家人在他屋子里的发现了几方带血的手帕,知道了他老人家吐血的事儿,才明白他沉疴已久,只不过把大家伙都瞒着罢了。 臻儿为之心急如焚、要赶去救护的阿姊书儿,在这里已经是个为保贞洁而自我了断的烈女了。她小小的牌位就摆在徐老太爷厚重庄严的牌位后面。 “虽说正式开丧要三日后,可刘家家主是父亲的挚友,刘家是咱们亲家。我估计这他们明天午后就能赶来了,要给我们家帮衬着。关于书儿的身份,到时候怕是要有个说法。”说话的正是书儿的祖母周氏。 根据在慧娘禅房和窗外悬崖上得到的线索,几个人都推断是慧娘先把书儿藏到了窗户外面,但不幸的是,却被搜了出来,和慧娘一起遇难了。 张鹏心有异议,暗道还有可能是被掠走了。只是这话一旦出口,不但污损了书儿的名声,更关系到徐家的名声甚至徐家人在官场的仕途。他不敢说出来,想着第二天派人拿了工具下崖去找找,总要尽了力才能安心。不想家里却出了更大的事儿,再加上昨夜一宿的暴雨,河水暴涨,即使书儿在崖下还有一线生机,也被这暴雨熄灭了。 事已至此,张鹏再如何不甘心,也只得作罢了。 冯芗想了想道:“如果是下了大聘的话,那书儿毋庸置疑就是刘家媳妇了。可是如今仅刚下了小聘,事情就还在两可之间。” “这道理我怎会不知。”周氏接着道:“只是书儿在家是未嫁女,进不了祖坟的。要是作为刘家妇,则可进祠堂、享香火,待那刘家儿郎百年之后同椁安葬,岂不是个好归宿?” 冯芗心道:“若是我自然是更愿意和亲娘一起,而不是跑到一群陌生人那里去。哎,女人真是不易,生来便是规矩多多,滞栲重重,连死都不能逃脱啊!” 徐立嗣赞同道:“大嫂子这是真心为书儿打算啊!待明日里刘家来人了,弟当相机而行。” “只是这话最好由刘家提出来。否则的话书儿还是我们家的书儿。”冯芗在心里给了徐立嗣一个白眼,这男人果然都是以家族为先为重的。 “那当然。”周氏居然难得的附和道:“我们家徐谨如今在京里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谁能放着这样的亲家不上赶着点呢。” 听了这话,连徐立嗣都在心里翻起了白眼儿。只是他这白眼儿还没翻好呢,周氏下面的话就让他几乎仰翻在地。 ******************* 感谢书友58568投票打赏支持! 第四十五章 奇货可居 只听周氏慢悠悠的开口道:“以前父亲大人在的时候,万事都是他老人家为咱们小辈操心。那是咱们做小辈的无能、不孝啊。如今他老人家驾鹤仙去了,咱们两房凡事便都要亲力亲为了,可也要做得明白妥当,才能不辜负他老人家对咱们的爱护啊。我忝为长房长嫂,说不得了,自然要多操一些心。” 周氏拿起帕子试了试眼泪,借机偷看了一下徐立嗣的脸色,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大房的账本子拿过来,谏儿已是而立之年,谨儿也有大出息了,大房的事儿总不好老是让二弟代劳啊。” “大嫂子,父亲刚刚过世。这个时候提分家不合适吧?”徐家二老爷徐立嗣语气中明显带着强压着的怒气。只见他一身斩衰重孝立于堂中,双目赤红,眼窝深陷,黑着脸,还真有了几分气势 周氏却并不为所动。盖因她是眼下徐家辈分岁数最大的人,没人能把她怎么样了。 她拿着乔只不说话,拿着一条素帕子,装模作样的擦了半天眼睛后,才抬起头来,正看到对面冯芗的身后高高矮矮的站着好几个男丁;又看了一眼冯芗下手坐在的徐立贞身后,是站得笔直,忙碌了一天却丝毫不显疲态的张鹏;再看看自己身后又干又瘦的一根独苗徐谏,心里一阵的不舒服。半晌才开口应道:“瞧您这话说的,欲加之罪啊。我什么时候提过分家两个字了?我正是说因为现在没有分家,所以丧事的开销自然是公中出的。我不过是提出要看看账本子而已。毕竟我们大房名下的田产铺子也都是你们二房管着呢。亲兄弟明算账,该我们出的,一分一厘也不会少的。虽然没有分家,可是大房和二房毕竟隔着房呢,我不会到你们东边儿去指手画脚,咱们西院的事儿自然也是关起门子来自己解决了。嫂子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吗?” 当初是因为周氏不善经营,又太宠溺儿孙,由着他们大手大脚的花钱。徐谏年轻的时候就经常直接去铺子里管掌柜的要钱花,不给他还打人。后来有一次居然私自做主把临江的五十亩水田抵押了出去,据说是要做什么一本万利的大买卖。结果是被人骗了财又丢了地。 当时的情形可真是鸡飞蛋打,一地鸡毛。周氏连哭带闹的,说的就说他们寡妇失业的多么不容易。还是徐老太爷夫妇做主替他们赎回来了田地,但是也同时把经营权收了回来,交给二房统一打理,大房就等着分红即可。 现在看来,有人把当初的不堪和荒唐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吃不记得打啊! 周氏也不是不知道当初是为了他们好,只是心里仍然是疙疙瘩瘩的:毕竟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呢?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能自己做主仰人鼻息了吧?如今她觉得儿子长大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胡闹了,正是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挣钱的营生都收回来,大房也该有了大房的威风和样子了。 “大嫂子,父亲他老人家去的急,没能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留下遗言。但是他老人家生前曾经多次提及过,所以他的意思咱们都是知道的。”徐立嗣从昨天清净庵出事,就一直忙着救援和善后,没想到自己父亲也突然离世,他累极痛极,嗓子都哑了。可是周氏是长嫂,现在父亲的丧事最重要。报丧的家人都已经派出去了,虽说正式开丧在三日后,但是估计明天午后就开始陆续有人,是为帮衬。这都是要安排住宿饭食的,这些多是亲近之人,尤其不能慢待了。 待开丧之时,在吊唁的亲朋好友、本地名流面前,更不能失了徐家的面子。因为徐谨的缘故,县尊是必到的,恐怕府尊大人屈驾前来也为未可知。徐老太爷的丧事可是在今后数年甚至十数年,只要提到徐家都会被说道的大事啊! 是以徐立嗣只想把一切今早的安排妥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任何的节外生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给周氏分说。 “你们知道,我可不知道。”周氏打断了徐立嗣的话:“我们寡妇失业的,几十年为先夫守节,轻易不出二门。我们怎么知道平日里老太爷都说了些什么。如今他老人家就这么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我的老太爷啊!呜呜呜……” “……”徐立嗣一阵急怒攻心,面对着如此既愚且贪的长嫂,强憋着骂人的冲动,一时竟然瞠目结舌,数不出话来。 冯芗见了赶紧站了起来,先拉住了自己丈夫,以目示意,让他稍安勿躁。才转身对周氏赔笑道:“大嫂子,父亲大人刚刚去了,一切自然要以他老人家的丧失办得妥当不失身份为重。大嫂子的店铺田产,我们当初就说过能力有限,是父亲大人和大嫂子一起亲自把账本送了过来,我们才勉为其难的接了。为的不过是替老太爷分忧,不辜负大嫂子的信任罢了。如今一转眼也过了这么多年了。谏哥儿不用说是出息了,就是修哥儿都长大了。我们也有些岁数,就是想继续帮助大嫂子,也精力不济了。我们这就叫人把账本整理出来。待父亲大人的丧事做完了,连同丧礼的明细都一同交给大嫂子。大嫂子看可行否?” 其实,冯芗是想说那干脆丧事就你们大房主持好了。只是自己家这个二老爷是个实心眼的,怕是不能配合好她。如果话赶话的真的让大房做了主事,出了什么岔子,二老爷还是要埋怨她,说她不该把责任推到大房。眼下冯芗也只能忍着气,先把老太爷的后事办圆满了再说了。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嫂子我不相信二弟和二弟妹似的。我不过是担心如今秋粮未收,徐家商队又还在路上,担心丧礼的花销会捉襟见肘啊。要是委屈了老太爷,让外人说道徐家,可就是我们做晚辈的不孝了!” “老太爷自己的体己就已经够了。无论是棺木还是花销,他老人家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父亲他一心为儿孙打算,从来不会让我们作难的……”徐立嗣说道此处,语气又哽咽了。 周氏心道:“老太爷有体己,我又不知道;老太爷的体己究竟用在丧礼上有几分,我就更不知道了。” 她正要继续掰扯下去,身后的徐谏捅了捅她的后背:“啊?啊!”周氏想起来了,还有重要的事儿没说呢。 “二弟,二弟妹,”周氏难得的斟酌着说话:“先夫去的早,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谏儿从一尺长长的小人儿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啊。呜呜呜。” 徐立嗣看了眼冯芗,心道:“守寡不容易我承认;这拉扯大孩子怎么不容易了,丫头婆子奶娘一大堆围着你,父亲母亲又额外帮衬着你们。如今诉起苦来是什么意思?” 冯芗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周氏到现在为止的这一顿闹,怕都是为马上要说的事情做铺垫呢。心里冷笑一声:“戏肉来了!” 果然,周氏继续抹着眼泪说道:“父亲去世,儿子不能为父亲守制,则有孙子代父承重,我们家自然是由嫡长孙徐谏来服这斩衰之礼了。” 这话一出口,不但徐立嗣夫妇,连一直没有说话的徐立贞以及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徐立贞是出嫁女,在这种场合以旁听为主。她冷眼旁观,也多少明白了周氏把徐谨当做奇货可居的意思。想到老太爷嘱咐她照顾臻儿,可是照周氏的打算,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让她把臻儿带走。毕竟老太爷只有对她一个人单独说过这话。不过她也不深着急,只想着等徐谨回家时再做打算。 这次连冯芗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了。要知道当初徐家大爷带了外室回家,周氏与其不但恶语相向,还动了手,闹得撕破了脸,闹到徐家大爷坚决不再进周氏的房。所以周氏才在万般不情愿之下,被徐老太爷夫妇劝说开导着,把徐谨养在了自己名下,所以徐谨在族谱上是正经的长房长孙。 至于后来周氏怎么让徐家大爷入了她的房、怀上了徐谦,其中内情则不足为外人道了。 周氏有了徐谏之后,徐谨的地位就更尴尬起来,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委屈和排挤。只要不太过分,勉强可以归于“长者赐”的范围,徐老太爷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多加干涉。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怕是连徐谨自己都忘了,他原来在族谱上还是徐家的长房长子呢! 可是如今时移事异,形势不同了啊。徐谨的权势眼见着就起来了,他不仗势欺人就是好的了,怎么还会有人觊觎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呢? 正当众人都在腹诽这周氏如何的不识时务,周氏又接着说道:“我这也是为了谨儿着想啊。” 听到她忽然口称“谨儿”,听者无不一阵恶寒,起了鸡皮疙瘩。 周氏并不在意,只顺着她和徐谏商量好的套路说了下去:“谨儿刚刚高中入了官场,又娶了阁老的孙女,从此那是要前途无量,官运亨通啊!可是如果作为长子替他父亲为老太爷承重的话,是要服斩衰,那也是要丁忧三年的。那样的话,等他在回到京里去,黄花菜没准都凉了。再说他回家住上二十七个月,他那新夫人回不回来呢?回不回来他那小院肯定都是住不得了的,到时候……” 正说着,周氏忽然一扭身子,对着身后的徐谏道:“你又扯我衣服干什么?” 她身后站着的徐谏唬得一哆嗦,立时收了手,心道:“还不是看你越说越离题吗?”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可是徐谏确实有些小聪明,面上的反应及快。只见他眼珠一转,马上想出了说辞,口中分辨道:“儿子恐怕不缉粗麻伤到母亲后颈,是以为母亲扯开些。”说着,面带哀色,把手放到周氏肩上,轻轻的抚慰着。 作为儿媳妇的周氏穿的是不缉边儿粗麻孝服,支楞出来的麻线既粗且硬,的确把周氏的脖子都磨红了。 周氏费力的转了转头,可是实在是太胖转不动多少,只好略侧着脸对徐谏道:“我的儿,难为你对母亲这么孝顺。我这些年也没白苦守着了。”说着竟然真的掉起泪来。 冯芗看了心道,得知老太爷过世时的干嚎和此时无声的眼泪真是大不相同啊。她是个心有七窍的玲珑人,最初的惊异过去之后,便轻易地推断出周氏此举的目的:一是为了拉拢和控制徐谨,二是为了和二房抗衡,在分家的时候不至于因为被边缘化了多年而少了说话的分量。 一句话:徐谨要回来了,周氏母子两个心慌了。 周氏的举动看似莽撞其实也算是一招不错的棋。大房一直势弱,如今徐谨出息了,自然是要往怀里拉的。但是怎么拉却是很有学问了。如果只是一味的示好,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当年大房没少刁难徐谨。 周氏是在通过一系列的计划来强调和巩固她身为嫡母的地位。她站在礼法的高度,徐谨不管心中如何想他,面上却不得不尊她为唯一的长辈。 至于谁是嫡长子谁来做承重孙,反正徐谨是要回来奔丧的,到时候让他自己选好了。无论怎么选,周氏都是获益者。只是,那徐谨可不是个易相与的。周氏的棋路再妙,也得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好用。段数要是差得太多了诶,且看着吧! 那边徐立嗣还没有明白过来,还在说:“大嫂子,您这样不妥吧!毕竟谨儿是上了族谱的啊……” “哎呀,二太太晕倒了。” “二老爷,快……” 徐立嗣止住了话头,回头就见冯芗已经倒在椅子上,一手支头,双目紧闭,赶紧过去查看。 徐二老爷刚刚走到冯芗身边,二太太就幽幽地睁开了眼睛,抬眼看了徐立嗣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弱弱地道:“怎么竟一时头晕了。” “嫂子/婶子/婶娘……定是操劳太过了!”众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纷纷表示关心,把个周氏弄得一时摸不到头脑,和徐谏两个面面相觑。 徐立贞也正要过去,忽然张鹏拉住了她,对她耳语了几句。徐立贞听了脸色一变,目光不善地看向了周氏。 ****************** 感谢书友youkili73打赏。 第四十六章 各打五十大板? “大嫂子,听说臻儿回来了?家里找他都找了一整天了,都怕他受不了慧娘遇害的消息,为他担心呢。”他要是再有个什么差池,我们可怎么对得起父亲大人对他的爱护,有如何与徐谨交代啊!”徐立贞心中既怒且急,说话仍然没有失了分寸。 她本想着等到徐谨回来奔丧的时候,再提老太爷关于由她照顾臻儿一段时间的话。可是刚才张鹏告诉他,他们派到外面的人看到臻儿一进大门,就被徐致修带着人绑了去。而且下手颇重,完全不似对付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还是血亲。 周氏先是一怔,随即转头问徐谏:“你们找到臻儿了?” 徐谏心中着急,暗道:“你当着这么多人问什么问啊,装糊涂不就行了吗!”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也就索性真的装起糊涂来:“儿子一直在这里,伺候母亲左右……” 冯芗见他的样子,心想:“越是搪塞,怕越是知情的吧!”正想着怎样开口才能让他无可推诿,便听到自家的二老爷急着发问了: “大嫂子,您要是知道臻儿的下落,请千万马上告知。臻儿不见一整天,大家的心也就跟着悬了一天啊!” “二老爷,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有意隐瞒臻儿的下落,还是说我不如你们关心臻儿,不担心我自己的孙子的安危?”周氏提高了声调,语气里都是不满。 徐谏在周氏身后听得心中窃笑,心道母亲虽然平日里有些糊涂左性,关键时候可很是口舌便给,主母长嫂的威风一拿,谁能耐她何? 冯芗听徐立嗣一开口就知道怕是要坏,果然不过一个回合就被周氏驳得无言以对。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徐立贞,徐立贞见她过来,以知她的心思,给了冯芗一个安抚的眼神。原来她在张鹏向她报信的时候,就派儿子立时回去寻找关押臻儿的地方了。 冯芗没有在徐立贞身后看到张鹏,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道最好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张鹏打听了确切消息回来。于是一转身去帮自家老爷。 “大嫂,您看您也是担心臻儿,着急了不是。毕竟臻儿是您的亲孙子。他失踪了一整天,您一定也担心是不是?二老爷和您一样的心情啊。这不,一得到臻儿回家的消息就先来禀大嫂知道不是?臻儿可真是太可怜了,今早刚刚得知他娘亲的噩耗,下午痛他的老太爷也去了,他小小年纪,可怎么受得了啊!”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周氏跟前,一手拉起周氏的手,另一只手拿帕子试起泪来。 周氏被冯芗拉住了手,提了提气,终究也再也发不出来。徐谏看着眼里,心道:“母亲和二婶子不是对手啊。您哭不哭的出来另说,倒是也拿出个帕子来,抹抹眼睛啊。这是要被带着走了啊!” 果然周氏泄了气,便问冯芗:“你从哪儿听说的臻儿回来了?” 徐立贞早已经也走了过来,拉住了周氏的另一只手。周氏的手肥厚软暄,手心汗津津的,让徐立贞一阵恶寒。心道:“我还真学不来二婶子啊。不过为了给臻儿说话,也不得不勉力为之了。毕竟大嫂是臻儿的嫡祖母,如果她一味的左性不放人,即使是二兄也不能硬来,何况我一个寄居在娘家的寡妇呢。” “大嫂,刚才是我房里的管家从外面办事回来,正好在大门处看见致修领着几个管家和小厮把臻儿绑走了。按说臻儿一天不见了踪影,让大家担心,是该略作惩戒的。可是一来咱家遭遇如此惨事,咱们大人都悲痛难忍,何况他一个七岁的幼童,二来当下毕竟老太爷丧事为重,总要让他在灵前披麻尽孝,有什么错过后在罚不迟啊。” 周氏被自己的妯娌和小姑子牵着两只手,也有些不自在,不禁回头去看自己儿子。徐谏便想着先搪塞过去再说:“二婶子,姑姑,你们别急,我这就差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儿。臻儿是我侄子,他如今只有我们这些长辈了,我关心他爱护他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害他呢。这不,我也正担心着啊。” 徐谏语气异常的诚恳,语音还略带着哽咽,谁知他话音未落,便见徐致修兴奋地跑了进来,待到看见大厅里的人都围着自己祖母和父亲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急急的刹住步子,脸上便要换上一副悲伤的表情,只是转换得太突然,便看起来既奇怪又滑稽。 徐二老爷见他在父亲的灵堂里还如此进退无据,轻佻无形,心中不满,一声冷哼,铁青着脸问道:“致修,你把臻儿绑到哪里去了?” 徐致修一个不妨,脱口道:“后院柴房。啊,臻儿不敬尊长,残害手足,是祖母说要惩罚他的过错。” “臻儿自有他的错,可是你把这么小的弟弟绑到柴房里去,还打了他耳光,难道这就是爱护手足了?”徐二老爷上前责问道,刚才张鹏打听消息回来,和他大致说了臻儿被绑走的经过。 周氏听了满脸的不悦,猛地把双手从冯芗和徐立贞那儿抽了来了。妯娌两个相视一眼,各自收手肃立,冷眼旁观。 “哼哼,二弟好大的威风,你把孩子吓坏了可怎么整。”周氏责怪道。 “致修经不起吓,难道臻儿就经得起了?”徐二老爷压着怒气反问。 “你责怪我?”周氏怒道:“难道做祖母的教训自己的孙子都不成了吗?你看看,看看致修的门牙,这是终身残疾了,将来娶媳妇儿都要受累的啊。这难道还不是残害手足?那你教给我什么才是残害手足?” “小孩子打架手里本来就没个准头,有个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我小时候和阿兄打闹,还差点被阿兄手里的树枝划瞎了眼睛,至今眉上还有一道疤痕。可是母亲也没有因此重罚阿兄,我也从未怨过他……” “可是你的眼睛好好的,致修的门牙可是漏着风呢。怎么能一样呢!”周氏其实想的不过是你和徐立业是一母同胞,这边这两个可是隔着肚皮呢,怎么能一样呢? 这回徐立嗣再也压不住火了:“那难道不是因为致修不敬慧娘在先的吗?臻儿出手也是为了孝道,难不成任由人对自己母亲口出恶言吗?这事儿致修的错还要大于臻儿。毕竟百善孝为先。嫂子也不喜欢不孝的孩子吧?” “……”周氏一时气结。 徐谏赶紧插话道:“二叔说得对。致修也是小孩子性子,理会错了他祖母的意思。这两个孩子都该罚。这样吧,不如各打五十大板:致修不敬慧娘,罚他今晚去跪祠堂;臻儿不敬祖母,打伤大兄,就在柴房里关他一夜,明天也放他出来为老太爷守灵尽孝。其他的等丧礼过后再说。”一边说,一边双手按着周氏的肩膀,仿佛为她捏按肩膀似的。 冯芗和徐立贞又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心道:“这就算是各打五十大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徐致修即使不去跪祠堂,也是要跪在灵堂里守灵的。他一个人跪祠堂怕是还能松泛一些呢。” 只是这个建议听起来不偏不倚,很是可行,徐二老爷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反驳。 徐立贞想了一下上前道:“这主意行得。只是臻儿奔波了一天,身心俱伤,还是要给他送些吃食和水,多加安慰。另外,他岁数小,筋骨还没长成呢,也不能老绑着,会落下毛病的。小辈有错,咱们罚他们是为了治病救人,是为了让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不是?这样吧,嫂子是长房长媳,在这里守灵离不开,不如让小妹代嫂子去看看他?我一定好好替嫂子责备他,让他认错。” 徐家老家的风俗,老人过世头一夜,全家无论男女老幼都是要彻夜守灵的。第二夜起便只须男丁守夜了。 徐谏听说徐致修打了臻儿,心中暗恼,心道:“不是让你绑的时候避着点儿人吗?这可好,不但让人看见了,还让人看见你打人。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他心里没底,怕让徐立贞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按在周氏肩膀上的双手不由得暗暗使劲,周氏这次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对徐立贞道:“妹子是父亲最爱的小女儿,难道就不用守灵了?这事儿我让谏儿去办就成了,咱们还能害了臻儿不成?” “儿子领命。”徐谏不给徐立贞再说话的机会,立时走过来对各位长辈弓着身子道:“正好侄子顺路把修儿送到祠堂去罚跪,也让他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错处。” 徐致修满心不不愿意,拉着周氏忸怩着不肯走。周氏宠溺地看着他说:“修儿,去吧。祖母不会让你遭罪的。” 话已至此,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都想着这回周氏也算是出来气,以后应该不会再纠缠不休了。毕竟臻儿还有个新贵的父亲,谅大房也不敢做得太过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得等明早见了臻儿再问个仔细了。 周氏眼看着儿子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孙子从大堂的门口消失了,半晌才收回视线。对面前站着的弟弟妹妹们道:“都请坐下说话吧。这要是叫外人看到了,不得说我这个做大嫂的不慈不爱。” “大嫂言重了。” “大嫂哪里的话。” …… 看到大家态度谦和恭敬,周氏总算心里好受了一些。这些年上头又徐老太爷压着,她只能躲在自己院子里做老封君。如今徐家她最长,可是再没有人能越过她头上去了。 待到众人都坐下了,周氏清了清喉咙,拿出了长嫂的气派,道:“咱们聚在一处,本来是要商量父亲大人后事的。丧礼办得体面风光,才是咱们做晚辈的尽了孝心。不料却为了一个犯错的小辈浪费了这许多功夫,真是不孝啊!” 话音落尽,堂内一片安静。周氏目光从左扫到右,面上不自觉地现出了一丝丝的得意。 堂内愈发的闷热,终于,外面雷声咋起,大雨倾盆而下。 ************** 感谢书友yukili73和羽中2015投票支持。笔芯! 第四十七章 雷雨夜 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甚至让黑沉沉的深渊里面也亮了那么一亮;随着黑暗再次主宰了天地,紧跟着便是瓢泼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鸣倾盆而下。 书儿暗自庆幸着,幸亏找到这一处崖壁上凹进去的所在,既可以避雨,也不必担心雨过大的话,山涧里的水会涨出来。不然的话三叔的伤口淹在水里,就更加危险了。 这里只是勉强可以称作山洞,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纵深,而洞口则像是一个长着嘴大笑的怪物似的向两侧咧着,大嘴上下各有一块突出的板状岩石,可不就是嘴唇了。 这下方的的大石台虽然宽大平整,可是在这里面,书儿还可以直起腰来,秦三就只能坐着了。 当然,秦三现在也只能靠着崖壁半躺半坐着。他身后靠着书儿的包袱,身上盖着的也是书儿的衣服。为了能让他舒服一些,书儿把能用的都用上了。 书儿想着秦三复位的右肩、包扎得整齐干净的伤处,还有右腿上用树枝树皮做成的夹板,稍稍心安了一点。有事情做,又能做得不差,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寄托。而且她不但在涧水边上找到了治伤止血的救心草,还顺利的回到了秦三的身边,没有迷路,这也使书儿心安不少。这时候一闲下来,反而有些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 当她想到了为秦三复位右肩关节时的小意外,不禁有些脸红。 记得当她试图用双手分别握住秦三的手腕和手肘处时,立时就觉得不对劲。和以前她给上过肩膀的细娃子的胳膊差别太大了啊! 细娃子的胳膊又细又软,书儿拿在手里一点也不费劲。那天细娃子的娘那般的求她,把她弄得也紧张得不得了。但是动手的时候,只按照秦三说的法子,小心的一拉一旋,就听到了“咔”的一声,轻松复位。总共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秦三的胳膊则是又粗又硬又沉,书儿的两只小手根本就拿不住,肩部的关节也好像粗重得很,让她完全失了准头,一时竟慌了手脚。 本来她已经把医治的步骤在心中反复的过了数遍了,自觉得还是有些把握。可是这点自信在她拿住秦三胳膊的一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三叔,你的胳膊怎么、怎么这么粗这么沉,怎么和细娃子差这么多啊!我都拿不住,可怎么能给它拉伸、旋转复位呢?” 秦三看着手足无措,语无伦次的书儿也暗暗苦笑。要是他的左肩完好的话,自己也是可以把肩膀复位上去的。现在的情况,只有借力书儿了。时不待我,如果不尽快恢复一定的体力的话,他们两个人就都要困死在这里了。 “不用怕。我比细娃子容易多了。”秦三为了安慰书儿,又提到了方才的话头:“我不是说了嘛,我不但不会和细娃子一样又哭又闹,我还知道如何配合你。而且你那时候还怕接不好细娃子娘会怪你,我可没有阿娘在旁边盯着你看。” 书儿知道三叔这样说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要是往常的话,这话她听一次就会笑一次,只要想象一下三叔和那细娃子一般的哭闹,便会忍不住想笑。可是眼下她却笑不出来,反而觉得鼻子更是酸酸的难受了。 好在书儿也不那么心慌了。正想着要如何着手,便听秦三用平和的声音对她说道:“你坐下来,拿右脚踩在我的腋下……对,就这样,别慌,用丹田的力量,哦,我是说用身体的力量,用腰上的劲儿,慢慢拉伸,然后慢慢旋转,一边转一边感觉,注意听声,顺势而为……” 书儿按照秦三的指引,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的操作着,还没等秦三说完,就听到了那声“咔”。书儿大喜,这真是她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了:“我成了,三叔,我给你医好了,我做成了!你感觉如何?还痛吗?” 书儿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边问着,一边继续小心翼翼的为秦三屈肘旋臂,检查复位的情况,见一切正常,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成功的第一步,也是非常关键的一步。秦三因此有了一定的行动能力,才能在书儿的帮助下,勉力“搬家”,来到这个天然的庇护之所,避免了因雨水浸泡,而导致的伤口恶化。 除了嘈杂的雨声,就是偶尔闪电撕破黑暗之后的雷鸣之声了。书儿一丝不苟的按照秦三叔的法子以太阳太阴两道主经为养神,三个周天的小循环一过,便觉得整个身体如沐浴于三春暖阳中一般舒服,一扫深渊里的阴冷湿气,心情好似也变得不那么压抑了。 心情轻松了一些,肚子倒觉得更饿了。书儿摸了摸身边一片碎瓦片上放着的几个小小的点心丸子,终究没有拿起来吃。借着闪电瞬间的一点光亮,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秦三仍然是双目紧闭,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书儿不敢打扰他运功,只好在心里清理着自己的“家什”打发时间。 她身边有一大一小两个草木堆。大的那堆是她捡的树枝,今天她试着钻木取火却没有成功,秦三说是因为树枝太潮的缘故。书儿就把树枝都堆在通风干燥还避雨的地方,希望明天能够把火升起来,那样的话,夜里至少就有点亮了;小的那堆则是她今天找到的草药。她在水边还找到一些野生的桑葚,只是因为缺少阳光,桑葚又小又涩。不过也正是因为崖底阴冷而生长缓慢,是以入夏之后才结果实。 崖底的草丛里有好些破瓦破罐,想是以前的尼姑们随手把破旧了不要的东西扔到崖下的,可惜大多数摔到崖下的时候便粉身碎骨了。书儿只发现了一个底部完整的粗瓷罐子半埋在土里,挖出来,洗净里面的泥土,好歹可以盛水。 最令她欣慰的是,找到了那根红栎木的手杖,这根手杖现在对书儿来说,意义非凡:三叔亲手做的;娘亲用过的;最后还救了她的命。 书儿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赤龙。 想到赤龙,书儿忽然有了个主要。她手在树枝堆里摸索着,拿起来又放下,终于找到了一更粗细长短都合适的,把它横在赤龙的“头上”,用细藤条固定住;再在上面罩上几层布,再用白天包伤处剩下的布条反复的缠绕绑好,一根拐杖就成了。书儿希望秦三想站起来的时候,可以把赤龙拄在腋下当拐杖用。 这件事做完,书儿又只好听着落雨的声音,眼巴巴的“看着”正在闭目修养的秦三,胡思乱想起来。 白天的时候,空气愈发的沉闷、凝滞,天色也阴沉的成了铁铅色,秦三就知道要降暴雨。他一边督促着书儿找个避雨的地方,一边运气疗伤。好在他们在暴雨来临之前找到了这处山体凹进之所。 秦三先指点书儿如何调节气息、修养生机、恢复精神,又嘱咐了她几句注意可能的虫蛇野兽,便闭上眼睛,全力为自己疗伤。 真气走过刚刚接好的断骨处时,依然是钢针刺穴一般的剧痛,但是好歹在阻滞片刻之后,终于勉强通过了。这种通过,便好似河流在通畅的水道里突然遇到了阻碍时,水流越积越大,攒着劲儿的要冲过去的时候一样,在水流最终破关而出的一刻,泥沙俱下,威力惊天。此种威力与此时的秦三,便是死去活来的折磨了。 秦三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咬着牙不让自己出一点声音,以免打扰了同样在闭目运功调息的书儿。 几年前书儿眼睛视物不清的时候,秦三其实是教过她入门的心法的。要知道五脏六腑之精皆注于目,九经十二经脉气血亦皆汇聚于目。书儿虽然是为了治眼睛,也是要气走周身,最后集力于目的。这也是书儿在治疗眼睛的过程中,不但恢复了视力,也顺便强健了身体的原因。几年来,书儿连个头痛脑热的时候都没有过。 有了这打好了的底子,现在秦三只要在略加指点,教导书儿如何举一反三的变动侧重点就可以了。 当书儿收功之后,开始做拐杖的时候,秦三便默默地听着她在那里忙活。不同于书儿,秦三练功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对周遭环境变化的密切感知。 “咕,咕噜。” 秦三可以忍着住剧痛,却管不了五脏庙的声音。白天吃了那几颗点子“丸子”和一些野生的桑葚之后,他就再没有吃过东西了。他心里盘算着,至少还需要三天,他才有可能拄着拐杖站起来。但是能否在这崖下面寻到猎物,或是找到吃的,他心里可就一点谱儿都没有了。所以这些点心只能省着吃。 “可惜是些素点心。要是里面有荤油的话还能顶点饿。”秦三收了功,暗笑着自己“贪心”,睁开了双眼,却仍然是一片黑暗。他仍然习惯性的略一转头,去看身侧的书儿,尽管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三叔收功了!”知道秦三动了,书儿立刻行动起来,她把那几颗点心丸子拿在手心里,摸索着送到了秦三的嘴边。 “三叔饿了吧?看我竟说没用的,一定饿了啊。三叔快吃一点吧。” 秦三看不清书儿的样子,却是能感受到她热切地目光和少女特有的气息。 “你先吃一个,我才吃。” “好。”书儿拿起一个丸子送到自己口中,便又拿起一个送到秦三嘴边:“三叔,‘啊’。” 听着书儿关切的声音,秦三的伤痛似乎都缓解了不少。他忽然起了促狭之心,对书儿道:“你能不能不说这个‘啊’呢?我觉得自己都快变得比臻儿还要年纪小了。” “好啊好啊。可是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你的嘴在哪里啊,我怕一不小心喂到了鼻子里去就糟了。”书儿也觉得好囧,同时犯愁真的是看不清楚啊。 秦三的左肩被刺穿了,好在是贯穿伤,没有伤到筋骨。包扎之后,整个左胳膊被书儿用布条吊在胸前;右手伤得更厉害,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食指和中指间的筋断了,今后使剑是要受影响的了。这只手被书儿包得严严实实的,仿佛是个胖馒头。所以目前吃东西还真得依靠书儿才行。 秦三想着被书儿把丸子捅到鼻子里的样子,心里说真亏她想得出来,嘴上便道:“那我就使劲长大了嘴,你看见一个黑洞洞的地方,就往里面扔点心丸子总没错。” 书儿听了一分神,差点把手里的丸子掉了,唬得她赶紧两只手一起捧着。这么几个宝贵的丸子要是掉到地上,可是再难找到了。 书儿忙道:“三叔还是先吃点吧。”说着摸索着喂秦三吃了两个点心丸子,秦三便不肯再吃。书儿明白他的担心,也不再劝,心道:“过一会儿再哄着他吃一个吧!等明天天亮了,再出去找吃的。没准下了一夜的雨,山涧里能有鱼呢。” 书儿摸索着把剩下的点心丸子放回到瓦片上去。确认放稳当了,才拿起那个盛水的瓷罐底儿,一手在前面探着,摸到秦三的脸后,另一只手端着水送到了他的嘴边。 黑暗之中,听到秦三似乎只是小小的抿了一口。想到今天一整天三叔也没怎么喝水,嘴唇都干裂了。而且受伤流血的人最是口渴,不喝水怎么行呢!便劝道:“三叔,你要多喝水啊。是不是怕上厕所不方便啊?没关系,我扶你去啊。以前臻儿小的时候” 她说到这儿,突然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索性就不说了。 书儿年纪还小,对男女之事还是懵懵懂懂。虽然她在相亲的时候,对着刘欣睿会脸红心跳,可是却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脸会红心会跳。她为秦三处理伤处的时候没有一点儿的羞涩,皆因在她心里,完全没有把秦三看做是和刘欣睿一样的异性。 书儿没有脸红,秦三的脸却“腾”的一下子火烧一般的热了起来。书儿是天真无邪、无知无畏;他可不行。好在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脸色,总算让秦三可以有个功夫缓缓。 “那个……书儿,你想多了。我真的不是很渴。我、我身量比你高大太多你扶不住。明天我应该就可以拄着你的赤龙站起来了。你真的不用担心。” “那……好吧。那你可快点好起来啊。”书儿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去帮这个忙,听秦三这样说了,倒是莫名的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秦三亦是偷偷的舒了一大口气。半晌,脸上才不再发热。他凝神片刻,自嘲的又摇了摇头。 书儿从来对秦三是有信心的,觉得他几乎就是无所不能的了。何况,上午的时候还一点也动弹不得的秦三,在肩膀复位好了之后,仅仅靠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不是也挪到了这里了吗?所以以前爹爹和娘亲都放心的他们姊弟两个跟着秦三出去。 “爹爹娘亲”书儿的眼眶湿润起来。 “秦三非常人也。”想到爹爹和娘亲,不知怎的,徐谨说这话的样子就出现在书儿的脑海。这声音仿佛是为心魔解困的咒语,让书儿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自从昨天惨事骤起,书儿便一直被危险和死神紧紧地追逐着,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挣命,不但要自救,更要帮助重伤的秦三叔。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在回避着残酷的现实,似乎只要她不去多想,不去伤心,这一切就不是真的,就都仅仅是一场噩梦。 可就是突然想起来的徐谨的一句话,把她的噩梦变成了现实,让她心中筑起的堤坝出现了裂痕。 借着雨声的掩饰,书儿她咬着衣袖,压抑地呜咽着,努力的不哭出声来,可是身子抖动得不可自抑。 “哭吧,书儿,大声哭的出来吧!”黑暗中传来了秦三低沉的声音,于雷雨的嘈杂之中,清晰而安定。 正在此时,又是一声惊雷炸响。书儿惊得睁大了眼睛,身子剧烈的一颤,终于,心中所有的坚强和防御都如在洪水冲击下土崩瓦解的堤坝一般,于瞬间轰然倒塌。 伴随着还在轰鸣的雷声,书儿泪同雨下,嚎啕大哭起来。 “哇啊……啊,娘亲,娘亲!哇……啊啊……”。 雨下得更密更急了,似乎老天都在为她和所有清净庵遇难的女性而哭泣。 “爹爹,要是你回来了,看到这里发生的祸事,知道了娘亲的惨死,您还会心安理得的回到京城去面对您的新夫人吗?”书儿满腔的怒气,在心里反复的诘问着。 “不管他了,没有他,我和弟弟也会长大的。”书儿泪流满面,却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明天,明天就好了。明天弟弟一定会带人来就我们的!” 又是一道闪电冲破了黑暗,映照着少女书儿年轻无暇的面孔,黑珍珠一般的眸子里,虽然泪光闪动,神色却是异样的坚定和执着。 紧接着雷声隆隆,仿佛一触即发的两军阵前激鼓,振聋发聩,撼动人心! ************ 继续求推荐,求指教 第四十八章 救人 “喔喔喔!”村里的公鸡一如既往的高啼报晓,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东边山头上的树木被将出未出的朝阳镀上了金色,暴雨之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 螽斯振羽堂已经作为灵堂布置妥当。两侧的椅子都移到了靠墙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两溜白麻蒲团,上面跪着徐老太爷的孝子贤孙们。 徐家的女眷们都离开了。周氏借口心绞痛回了自己院子,徐谦跟着去了,说是把母亲安顿好了就回来;冯芗带着儿媳妇在后面忙着准备吃食茶点火烛车马客房孝衣孝帽及各种祭祀之物事,繁琐无比,真是忙得连吃粥的功夫都没有。 大厅中间的白麻布蒲团上,徐二老爷表情哀痛,面色青灰,佝偻着背跪着那里。 “父亲,”徐立嗣身后跪着小儿子徐诚,他看见父亲疲惫至衰的样子,不禁心痛,膝行到近前劝道:“您就回去用点儿白粥,稍微歇一歇吧。” 徐立嗣闻言,泥塑般的呆了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这一动,干涸的眼眶里面便又有泪光闪动。 徐诚一看心里更急了,心道这样下去,不等开丧父亲就要病倒了。无论如何总要把父亲劝解开了才行啊。 想了想接着说道:“儿子知道您和祖父最为亲近。除了他老人家外放的那几年,您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他老人家要是看到您现在的样子,也一定会心疼的啊。” 徐立嗣听到这话,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上新添的皱纹,滴答滴答的打碎在蒲团上。 徐诚见了大恸,亦哭道:“父亲,现在您也是做祖父的人了,您要保重身体,为儿子和孙儿们着想啊!” 后边跪着的徐致浩,张鹏,徐致延和徐致洋几个小辈纷纷膝行过来一同苦劝。 徐立嗣垂泪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抬手欲拿衣袖试泪,却忘了穿的是生麻孝服,支楞出来的粗麻线头差点扎到眼睛里去。 徐诚赶紧同几个小辈使个眼色,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徐二老爷扶了起来。徐二老爷跪久了,膝盖僵硬,双腿麻痹,几乎要摔在地上。张鹏和徐致浩赶紧为他搓腿活血。 这边正忙着,忽然身后传来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老爷,我把白粥摆到抱厦里了。” 说话的是冯芗。她心知自家老爷怕是悲伤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只能亲自过来相劝。果然看见徐立嗣虚弱得摇摇欲坠的样子,暗暗心疼,过去替换下张鹏,一手搀扶着二老爷,一面吩咐众人道:“诚儿在这里守着,其他人都去偏厅用一些吃食,然后抓紧时间歇一歇,午前再回来这里。浩儿,你辛苦一下,吃完饭就来把你父亲替换下去。午后你不用来了,就在你院子歇着便是,晚上守灵时再来。” 小辈们皆叉手称诺。 徐立嗣在抱厦里用着白粥。软糯温热的食物下肚,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滋润了起来,脸色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冯芗见了心里稍安,也在桌子边坐下了,才道:“刘家老太爷一早就派了家人来传信。” “哦?”徐立嗣放下羹匙,抬头看着冯芗奇道:“这么快?” “是啊。看来他们是要坐实着姻亲之名了。”冯芗接着道:“来人说,他们家老太爷刘举人,老爷刘秀才和……和书儿未来的夫君午后便到。他知道咱们家平时白事都是请清净庵的师傅来做法事的。如今清净庵出了事,他们便在县里为咱们请了大佛寺的僧人来诵经祈福。不但如此,还请来了青峰观的道人来打解怨消业醮。” “解怨消业醮?”徐立嗣沉吟了片刻,道:“那咱们是不是应该给慧娘也打个醮啊。她那般的结果,怨业都少不了啊。” 冯芗听了苦笑连连,道:“哪里还有什么慧娘啊?只有道谛师傅。你难道要让道士去给尼姑解怨消业吗?” 徐立嗣听了也有些讪讪的,道:“我两夜没有睡了,脑子都锈住了。” 冯芗正要借机再劝劝他不能以哀自伤,损了身子。忽然听到外面嘈杂起来,纷沓的脚步声里,混杂着争执和推搡。 “二老爷,二太太,臻儿少爷不好了!求求你们,快去救救臻儿少爷吧!” 冯芗听闻臻儿的名字,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昨天夜里他们没把臻儿给放了?不会啊,不应该啊!” 她心里疑惑不定,不等二老爷起身,已经率先向外面走去。 “二老爷,二太太,快救救臻儿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螽斯振羽堂大门前的台阶下,臻儿的小厮正和两个拦着他的管家挣扎着,要往门里面冲。 两个管家都是成年人,冬子争不过他们,所以才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希望能让屋子的主子们出来。 “你不要命了,那里现在可是老太爷的灵堂。你这般张牙舞爪的撞进去,惊了老太爷的灵可怎么好。你死都抵不了罪啊。”一个管家呵斥着。 另一个则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直摩楞眼的就喊臻儿少爷的名字。连个尊卑都没了。” 冬子真的是急疯了。他昨天跟丢了臻儿,回来便被几个大管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皆让他自己去把人找回来,找不到的话就仔细他的皮。 冬子一整天和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打转。想要上山,一个人又不敢。最后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出了村,还没走到山脚下呢,就撞上了下山的张鹏和徐致浩,便被带了回来。 冬子一夜也没敢睡死了,等着臻儿回来。天亮了他在屋子里坐不住,便又去各院子里转悠,这才听说臻儿昨晚被关到了东院的柴房里。 冬子好歹也跟着臻儿偷跑过几次,知道避着人,本着后院柴房而去。 待到了柴房门外,确认了左右无人,便开始对着门缝喊臻儿的名字。可是任他一声比一声大,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冬子心中愈发的忐忑,柴房并不大,又是四处漏风,臻儿在里面的话,没有理由听不到啊。 可是门缝太小,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冬子四处一踅摸,看到了墙角的大缸。他千辛万苦的把一个空缸转到柴房上方透气的小窗下面,踩在上面往屋里一看,惊得他几乎从缸上摔下来。 只见臻儿被里三层外三层,牢牢地绑在屋中的木柱子上,身子被绳子支撑着,脑袋却垂搭在胸前,任凭他如何呼唤,一点反应也没有,如同死了一般。 “放开他。” 闻言无论是拦人的还是被拦的都立时安静了下来。只见当家的二太太冯芗正站在回廊上,看着院子发生的一切。 “二太太,臻儿少爷,他们、有人把臻儿少爷给害死了。哇哇哇……”冬子见了救星,再也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好好说话。不许乱说。”一个管家当头给了冬子一巴掌,厉声喝道。 冬子猝不及防,怔了片刻,总算清醒了过来,对着冯芗“噗通”一声扑在了还湿漉漉的地上,哭着把刚才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臻儿少爷最是警醒,从来没有过这样怎么唤也不应声的时候。这还不是让人给害死了吗?!” 这是徐立嗣也出来了站在冯芗身边,闻言不禁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也不和冯芗说话,只是命冬子:“带路!” 冬子一骨碌爬起来,带头就走,徐立嗣紧跟在后面。冯芗无奈,对着院子的管家道:“多叫几个管家小厮跟着。快去!” 又对自己的大丫头翠柳吩咐道:“你去客房,把昨儿个给老太爷请的卢大夫带来。哦,不,直接带到东院柴房那里去。要快!” “太太,那你呢?”翠柳焦急的问道。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只有求老太爷显灵,祖宗保佑了。”冯芗脸色铁青,无可奈何的叹道:“罢了,我也跟着去吧!你带着卢大夫去东院会我们吧。” 远远的看到了柴房的木门,徐立嗣几步抢在冬子的前面,上去便是一脚,大门只是颤了两颤,徐二老爷却拧着眉头,痛得弯下了腰去。 他身后的二房大管家徐祥赶紧过来扶住,徐二老爷一挥胳膊甩开了徐祥的手,看着柴房大门,咬牙切齿地吼道:“给我砸!” 徐祥唤过两个小厮扶住二老爷,自己亲自带人,找家什砸门。冬子刚才就看到墙根那儿支着把劈柴的斧头,忙跑过去拿来递给了徐祥。 徐祥接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一斧子砍在锁头上,“哐当”一声,破坏了的锁头掉在了地上。 徐祥这回一脚就把门踹开了。还没等他把脚收回来站稳,徐二老爷一把将他推到一旁,自己一瘸一拐地抢进了门去。 “快,快松绑。快救救这孩子啊!”徐二老爷一进门,看到的情形和冬子说得一分不差。只是亲眼看到臻儿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让他顿时爆发了。 徐祥嫌几个人解绳子太慢,转到柱子后面,小心的用斧头把绳子砍断。绳子一断,臻儿便如一个失了支架的稻草人一般倒在了地上。这是大家才注意到着身上还绑着一圈呢。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老爷,臻儿少爷的手腕子都紫了。这、这、这怕是要……”徐祥解开了最后绑着臻儿手腕上的一圈麻绳之后,看到臻儿的一双胳膊都变成了酱紫色,细嫩的小胳膊上深深的麻绳印子触目惊心。 徐立嗣跪下来把臻儿抱到了怀里,见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口唇却是青紫,心中大惊,忙用手边抹擦着他的胸口,边唤着臻儿的名字,只是他怎样使劲,臻儿不但没有反应,而且气息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地步。 “二老爷大早上的到我房里来又打又砸的是个什么意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嫂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门口出现了周氏的身影。 “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臻儿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昨夜不是说好了不绑着他吗?”徐二老爷气愤地责问周氏。 周氏一时无言以对。这事儿是交给徐谦去办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办出了纰漏。也许是是因为天气突变,雷雨交加,下人畏惧雷电,偷了懒也为未可知。只是现在气势不能弱,责任得往外面推。于是她的声调更高了:“什么你呀你的,连个长幼尊卑都不讲了。臻儿就是以下犯上才受罚的,这原来伦常从根儿上就乱了。” “住口!”徐二老爷厉声吼道。 周氏吓得一个激灵。嫁到徐家三十多年,从未见过优柔寡断的二弟有过这般硬气的时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徐立嗣紧跟着便扔下一句话: “我敬你才唤你一声大嫂子。可是如果臻儿有个好歹,我和你衙门里见!” 说罢,抱起着臻儿,扬长而去。留下周氏在原地唬得呆若木鸡。 第四十九章 一言为定 暴雨过后的清晨,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滴翠山则是如一个正直青春年华的美人,更加的娇翠愈滴。 天空高远,明亮诱人,崖底依然是阴暗的如同黄昏一般。这里东侧峭壁高耸,是以天光迟迟不至;西向的山头矮一些,倒是还可以看到几分天色。 秦三拄着赤龙,倚在洞口站立着,望着头上的一线碧空,目光空远,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洞内,书儿头枕着那个包袱,身上盖着昨晚盖着秦三身上的那件衣服,身下垫着干爽的柴草,正睡得香甜。昨晚一夜雷雨,一夜无眠,这个少女终于撕心裂肺的痛哭了一场,于破晓时分沉沉睡去。 毕竟是重伤的身子,站了不过片刻,秦三便有些吃不消了。他自嘲的笑了笑,心道:“还是太心急了。嘿嘿,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还真是有点惨不忍睹啊!” 上一次他感到如此虚弱,还是十年前被徐谨救助的那回。不同的是,那时候他几乎万念俱灰,无心求生,才会任由自己落到那般境地。他目下身体的情况,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可是他的心中却仿佛有着一股子火苗在跳动,鼓动着他振作,推动着前行,让他刻意埋葬的记忆重新翻涌起来,冲击着他那颗居安已久的心燥动难静,好似一匹久未经沙场的战马,渴望再次披挂整齐,列于两军阵前,只待听到进军的鼓声便扬蹄奋进。 那些黑衣人绝对不是普通的盗贼匪帮。听他们的口气好像也不是专门为了血洗清净庵而来的。那么他们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想到他们残忍的手段,无情的屠杀,秦三不禁为他们的那个真正的“目标”而扼腕:“不知是谁家就要有不忍言的大惨事了!” 虽然他眼下坐困崖底,无能为力。但是伤愈之后,他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慧娘和这些无辜之人枉死。更不能让书儿和臻儿姊弟就这么白白的被毁了他们的家和生活。 是以,这场战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不但要战胜伤痛,救人救己;更重要的是,他准备好了,不再隐身于这群山的腹地。他要再回到北方去,去到那个权贵云集,波诡云谲的帝都,给新仇旧怨都一起做个了结。 如果在那之后,这条命还在的话,那么就让他终结在一个属于他的埋骨之地吧! 秦三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赤龙拄在坚硬的岩石地面的时候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打扰了书儿睡觉。终于他回到了书儿给他用干燥的柴草堆成了一个鸟巢一般的“床榻”,直着伤了的右腿,屈左膝,身体靠着岩壁,借力缓缓地坐了下去。 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距离,对于秦三都是如试炼一般,会牵扯到他不同的伤处。而这个坐下的动作,无疑是最痛苦,即使坚强如秦三,也禁不住疼得紧了牙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把赤龙放在腿上,摸索了一下“龙头”,刚刚还是痛苦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温馨的笑意。这龙头是书儿摸着黑拿一根粗树枝帮他做成的。当然,早上借着天光一看,不免有些差强人意,也远没有结实到可以使用的地步。 所以秦三趁着书儿熟睡的功夫,用匕首把龙头拆开了,重新用藤条固定在在赤龙顶端,再以布层层缠绕,真正把赤龙变成了一根拐杖。做完这平时与他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活计,让他累了一头的汗。实在是他右臂可用右手却重伤,左手虽然好使左肩又使不上力,右支左拙的,真真是笨得让他苦笑连连。 好在总是是完成了。现在他只需把这根龙拐支在右腋下,便可以站起来了。 当然,他是不会告诉书儿他做了这些的。 “书儿,可是书儿以后怎么办呢?”秦三看着书儿,刚刚舒展了一些的眉头又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 刚刚经历惨事、失去了母亲的书儿,从出事儿的那一刻起便表现出了异样的坚强。无论是在被凶手追杀,还是坠崖之后自己身负重伤、生死难料,书儿都是应对有据,多少须眉男儿都要不如她呢。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哀痛郁结于心,不发泄出来,只会伤更甚,会出大事的。是以当书儿终于显露出了合乎她年龄的柔弱,痛哭宣泄之后,秦三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臻儿是男孩子,徐家是不会轻易放弃他的;而书儿作为未嫁的女子,遭遇歹徒,失踪数日,基本上就是绝了回家的念想了。 书儿毕竟还小,没有真正经历过世道的无情。她虽然也对未来可能面对的困境而感到不安,可同时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还在心心念念的盼着臻儿会领着人来救他们,带她回家。 “臻儿应该有信儿了啊!以臻儿的本事和性子,看到禅房窗外的那些线索,不带人下来查看是不会罢休的。难道臻儿……”秦三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不得不止住了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的冲动。不能让那些无稽纷乱的想头乱了心智。 眼前最重要的尽快的恢复,好送书儿回家。如果那还能是她的家…… “自己何尝不是心存侥幸呢?”秦三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书儿父亲和太爷爷可是为了家族前途刚刚把慧娘牺牲了的,秦三对他们能否不顾世人的非议,把书儿接回徐家,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无论如何,自己的伤好一些了之后,总是要为书儿跑一趟,亲耳听到他们的说法才行。 “她将来可怎么办才好呢?”想到这里,秦三看向睡梦正酣的书儿,只见她于梦中眉头微皱着,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微微的颤抖着,眼眶红红的,眼珠动个不停,显然是在梦境之中。 “书儿是梦见她的娘亲了吗?”秦三的脸上满是怜惜之色。 正在这时,书儿蓦的睁开了眼睛,秦三一惊,却见书儿眼睛直勾勾地不知看向哪里,半晌,似乎才真正醒了过来。 “三叔。”书儿看着自己身上盖的衣服和头下枕着的包袱,知道是秦三做的,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三叔你怎么样?觉得好些了吗?还痛得厉害吗?” “”你一醒过来就问这么多问题,可见你睡着了也还是在担心。你昨天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呢?别起来了,再躺一会儿也好啊。”秦三劝道。 “我睡好了。也不那么累了。”书儿说着便要坐起来,这一动弹才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关节都好似锈住了一般,不由得一皱眉,咬住了嘴唇。 “你慢着点儿。”秦三关切地说道:“那是肌肉过度劳损的缘故,怕是要痛个几天才能好呢。” 书儿闻言没有说话,还是倔强地坐了起来,把包袱打开,从里面把已经撕得只剩下一片前襟的月白色中衣拿了出来,然后再把包袱包好。她把那片前襟用手比了比,才拿牙齿咬着,把仅省的部分撕成了一大一小的两条。 秦三只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待看到她把大的那块扎在了腰间,再把小的那条绑在了头上,不禁鼻子有些发酸,知道书儿这是在为慧娘戴孝呢! 书儿戴好了孝。便拿着包袱到秦三跟前儿,不容置疑的示意秦三把身子略微前倾,把包袱在他后背垫好,才道:“我不过是有些劳损就痛成这样,三叔伤得如此的重,却重来都没有喊过痛,示过弱……” “三叔是个粗人,皮糙肉厚的,禁折腾。”秦三忙道:“别忘了你三叔非常人啊,很快就会好的。” 秦三自嘲道,希望能说些什么,让书儿不那么压抑。 书儿闻言又默默地坐了回去,只是低着头,沉吟不语。秦三有些搞不准,刚要在说些什么。书儿忽然抬起头来,十分认真地看着秦三,开口道:“三叔,我想和你学本事。” “什么?”秦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想做你的徒弟。”书儿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知道你教给臻儿好多东西,就像书里面的侠士一样,可以以一敌十,不,以一敌百的功夫。可以百万军中取敌人上将人头的。我也要学。可以吗?” “……”秦三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臻儿从能走路便跟着他。他知道等臻儿长大一些,肯定是要正式收进门下为徒的。甚至想到,臻儿应该就是他的关门弟子,此生他既没有那个心境,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再收更多的弟子了。 可是书儿却是要比臻儿更早的成了他的徒弟了吗? “三叔,可以吗?”书儿身子不由得向他这边倾斜了一些,坚定的语气中带着恳切。 “嗯……可是,你总是要回家的啊,我得送你回去,你不是刚刚说了亲……”秦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三叔你别安慰我了。我认真想过了,那个家,我怕是难回去了。”书儿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儿一般,面上无波无澜。 秦三刚刚还在担心怎样让书儿有个心理准备,聪慧的书儿却已经自己想到了。他的心里一阵难过,思忖了一下,终于应向了书儿目光,道:“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等我好一些了,我们先回徐村去看一眼。我总要和你的……和你家长辈好好谈一谈才行。” “好。”书儿知道秦三是想为她做最后的努力,也不争辩,来到秦三身边,对着秦三举起了她的右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秦三也举起了他缠满了绷带的右手,郑重地和书儿的手掌合在了一起。 **************** 感谢书友羽中2018和yukili73投票支持。 第五十章 生机 西院正房里间的暖阁,是徐致浩和徐致洋兄弟两个六岁前住过的房间。屋子小巧而温馨,给住在里面的人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安心感。与臻儿同岁的徐致洋前不久刚刚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从这里搬了出去。据说他走的时候,还大哭了一场,好像不是搬到他亲哥哥徐致浩的隔壁屋子,而是送他去千里之外戍边一般。他搬出去后,这里就空了下来,因为徐致洋过来上房时,经常会留在在这里歇中觉,所以房里的丫头还是会每日打扫,定期更换干净寝具。 如今这间小小的隔间里几乎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是面带忧色,忐忑不安的看向暖阁中那张小床,注视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小人儿。因为人多,屋里变得更加的暑气难忍,那床上浓浓的烧酒味道,更是散不出去了。 翠柳正把一个托盘放到了床边上,托盘里的一个圆形青瓷缶,俗称大肚将军里面盛满了热水,正中间坐着一个黄铜长颈兽纹酒壶,里面是温热的黄酒。 卢大夫让翠柳到了一定黄酒在手心,双手略一相搓,便拿起了臻儿的胳膊。他一双青筋毕露,瘦骨嶙峋的手在臻儿细腻圆润的胳膊上,沿着经脉上下按着,为臻儿活血通淤。饶是他老皮硬厚,十个手指头也被热热的烧酒烫得变成了酱红色。他那花白的头发,因为手上动作也合着节奏一下前一下后的摇动着。 “卢大夫,如何?”徐二老爷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身子前倾,鼻尖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满色沉重地看着卢大夫的脸色。似乎要从卢大夫的神态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他对臻儿情况的真是判断。 看着臻儿依旧发紫的肤色和冰凉的四肢,卢大夫叹道:“要是老夫的活血清淤的药酒在就好了。”他是被请来给老太爷看病的,对于臻儿的情况完全没有准备。 “我们可以马上派健仆跑一趟县城,替先生把酒取来。”冯芗说着便向翠柳示意。 卢大夫手上不停,只是摇头道:“不必了。明儿个拿回来也晚了。今日才是最为关键,可谓生死一线。至于结果怎样,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只盼这孩子能挺过去。” “先生这是何意?”徐二老爷急了,身子愈发的前探,几乎到了和卢大夫四目相对的地步。 卢大夫身子被他迫得向后微微一仰。徐立嗣身后站着的冯芗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徐立嗣醒悟过来,坐直了回来。冯芗方道:“卢大夫勿怪。外子也是关心则乱。臻儿这孩子究竟怎样了,情况有多严重,还请卢大夫明言,我们也好早做应对。” “医者父母心。老夫明白。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只是……”卢大夫斟酌了一下答道:“恕老夫直言,不容乐观啊。” 卢大夫说着,手中不由得就慢了下来,花白的头颅僵在那里,好似在思索究竟该怎么说才不会让这些人太过于失望和伤心。 徐立嗣见了他的样子,便一拱手,也道:“请卢大夫明言。” “华佗祖师曽言:‘血脉流通,百病不生。’血脉通畅便犹如户枢不朽,乃是养护生机的头等大事。如今这孩子因为长时间的脉道不通,而致血行不畅,乃至生机受阻,进而损伤肝脾心肺。肝损则血不藏,脾失则运塞,心伤则……” “卢大夫,还请直言,臻儿究竟怎样?”徐立嗣忍不住插话道。 “还在两可之间。我已经为他按摩经脉,以图疏淤去结。现在我要用针刺穴,来去淤血,也是和按摩同样的目的。” “难道不用开个方子吗?”冯芗问道,只要卢大夫开出方子,她立时就要张罗抓药。徐家库房里还有一根老参,原本是给老太爷准备的。如今只要能救臻儿,她愿意动用所有手中的资源。 不料卢大夫却道:“他目前的情形还无法用内服之药。还是要以活血通淤为主,以刺激他自身的生机活力,外力只能为辅啊。小孩子尤其是男童,先天阳气是最足的。这股先天阳气本就是担负着阻止外邪入侵的作用。尊府上的小郎君因为血行受阻而阳气受损。这好比封住了炉灶,那灶中燃烧得正旺的柴火被隔绝了空气,火焰失了助力,自然要衰竭下去,终至熄灭。哎,我们发现他太晚了。如果到了晚上还没有好转的话,轻则截肢,重则……哎!”卢大夫说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那,那怎么才算是好转呢?”徐立嗣急着问道。 “现在他仍然是四肢冰凉,血行不通。如果他能发起烧来就是有救了。”卢大夫答道。 “发烧?发烧不是病了吗?难道不是更严重了吗?”冯芗不解的问。 “这个不能一概而论。臻儿小郎君的情况,就需要先天阳气打破入侵的外邪以期自救,发烧则可比喻为给灶里火添柴鼓风,乃是自救之法啊。” 徐立嗣和冯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听着可真是险啊。臻儿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呢!刚刚失去了娘亲和阿姊,紧接着又是他太爷爷的大丧,如今他要是再有个什么,可如何向徐谨交代啊。” 这时跟着卢大夫的小药童甘草,为他准备好了行针的工具。只见卢大夫从几十根六七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中,选了一根看起来颇为粗硬的银针,在甘草手中的烛火上过了两遍,便开始在臻儿的指尖行针,待十个指尖都挤出暗紫色的淤血后,再换针,在耳垂等处扎了进去。最后是臻儿的双腿。以徐立嗣的见识,也只认得足三里、血海等常见的穴位。 一番行针过后,卢大夫的额上也见了汗。冯芗见状方才觉得一屋子的人实在是既热且闷,自己的小衣也汗津津的。刚才精神都集中在臻儿身上,竟全然忽略了。 冯芗小声交代徐致浩张鹏几个赶紧回去灵堂,那边没有人可不行。几个小伙子离开后,连大丫头翠柳也退到了外面。冯芗总算觉可以透一口气了,又开始拿不准是否是时候了,需要请卢大夫去歇一歇。 正犹豫着,卢大夫仿佛知道了她的想法开口道:“我会让甘草在这里继续为臻儿小郎君按摩经络穴道。我年纪大了,还真有点吃不消。只是目下正是要紧的关头,还请主人家在就在这里帮我安排一张便榻休息,我随便躺躺养一会儿神。亦可随时注意病人的情况,以便及时诊治。” 不等冯芗回答,便又道:“我知这是尊主人的正房。只是事急从权,小郎君身边离不得我。不过也不会打扰到尊主夫妇太久,只到今晚掌灯之前便见分晓。” 冯芗看了一眼徐立嗣,两个人的眼神中俱是焦虑和忐忑。这时翠柳又进来禀告:“刘举人带着儿子刘秀才和孙子给老太爷祭奠来了。管事已经把他们带到灵堂去了。” 徐立嗣和冯芗虽然不放心臻儿,却是不能一直守在这里。尤其徐立嗣作为徐家族长,必是要亲自在前面接应款待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冯芗更是要接待女眷,安排客房吃食,以及各种丧葬祭奠用物。正在此时,翠柳引着徐立贞从外面匆匆进来。 徐立贞省了寒暄,进来便道:“二兄,二嫂子,我刚刚听说就赶来了。你们去前面忙,这里有我,放心。” 徐立嗣夫妇两人也不客气,简要的和徐立贞说明了情况,向卢大夫道了谢、告了罪,不免又叮嘱几句注意休息的话,便往螽斯振羽堂而去。 却说臻儿于昏迷之中,只觉得身处于深渊寒冷涧只内,冷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痉挛起来。渐渐地,他的手足愈来愈冷,愈来愈僵,终于失去了知觉。 臻儿动弹不得,心急如焚,想着自己还要去就阿姊呢!可无论他怎样的努力,不但没有挪动半分,反而连自己的存在都找不到了。 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涧水,一点一点的把他冻住在里面。然后冻里面的部分就好像化掉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如果我不在水里,又怎么会被冻住呢?要是我被冻住了,又怎么会化得都不见了呢?那么我到哪里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臻儿困惑了:“如果我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又怎么能找到阿姊呢?” 在无奈迷茫之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觉得四肢好像有了些感觉,仿佛有着一股又一股温热的气体串来串去,虽然有些杯水车薪,可还是觉得好受了不少。 臻儿觉得自己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嗯,知道我自己在哪儿就好办了。好歹可以按照三叔的教给的心法运转血气试试吧。” 记得当初也是因为羡慕三叔冬天的时候也只穿一件单衣,三叔说是练习心法的缘故。从那以后自己也跟着三叔练习,虽然还达不到三叔的水平,可是身子强健多了,几乎就没有再生过病。只是三叔说是要等他长大了,才肯告诉他是什么心什么法。 臻儿就那么在水面上盘膝而坐,五心向天,默念着心法口诀,运气行体起来。身体里那股熟悉的气息一起,他顿时心安了不少。 时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无论他如何运转,几番冲关,总有那么几处关隘无法越过。他也不记得试了几十上百次了,但觉得冲关的力气越来来越衰竭,可是那几处关口却仍然没有丝毫松动。 他正在心急之时,忽然涧水深处跳出许多的小鱼。那些小鱼的模样他从来没有见过,个头不大,却长着尖利的牙齿。这些小鱼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开始咬啮他的指尖,他大叫着想要挥舞手臂赶走它们,可是别说手臂,他此时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臻儿又惊又怕,眼见着紫色的血块一块又一块的从指头间的破口处掉进了水里,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臻儿不肯放弃,他要战胜这些嗜好血的小怪物。渐渐的一个手指动了,又一个,第三个……继续行功,终于那股气息远转了一个完整的周天,归于心脉总经。就在万流归宗的那一瞬,忽然心中一团火焰“腾”的暴起,一瞬间,涧水不见了,深渊亦不知所踪。 只有心中的那一团先天阳气之火,愈烧愈烈,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臻儿觉得自己仿佛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孙猴子,百般挣扎,却逃不出去。 只是虽然火焰炙热难忍,却是源源不断的勃勃生机,把他心中在寒涧里时的迷失和无力的恐惧,烧得干干净净。既然逃不出去,那就由着它来驱邪逐魔,脱胎换骨吧! “先生,先生,臻儿小郎君烧起来了!”甘草惊喜的声音在抱厦小小的空间里响起。 卢大夫蓦然睁开了双眼,用与之年龄极不相称速度跳下了云藤便榻。 在正屋里的徐立贞闻声快步走了进来,也顾不得失礼,探出手去在臻儿身上一摸,果然是热的:“卢大夫,这是好了吧?是好了吧?” 卢大夫一脸的如释负重,拈着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点了点头。 第五十一章 人心难测 臻儿此时依然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小脸烧得红红的。他身上的被子都撤掉了,除了小肚子上横着搭了一条手巾,额头上放着一条湿帕子之外,不着寸缕。 “卢大夫,臻儿这样烧下去真的没事吗?”徐立贞一边忧心忡忡地问着卢大夫,一边接过翠柳递过来的冰水拔得凉凉的帕子,给臻儿换上。 “应该无事的。小孩子发烧并不都是坏事。臻儿的情形,乃是他自身体内的先天阳气发动,以先天之本,驱寒辟邪,自愈自救。我等只需在旁守护,小心不要让高热烧坏了脑子即可。”卢大夫此时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只是这轻松之中,仍似有一丝不解。 徐立贞观其颜色,试探着问道:“难道先生还有什么难言之处吗?请先生千万不吝赐教。我们也好早做应对。” “夫人勿忧。并非有什么难言之处。”卢大夫又开始拈着他那稀疏的花白山羊胡子,斟酌的用词道:“贵府的臻儿小郎君实在是……是奇迹啊。平常即使是大人,血脉流通阻塞了那般久,大多是要截肢的。” 卢大夫见多了县衙前面号枷示众的囚犯,如果没有钱打点衙门的人,被绑残了枷残了的屡见不鲜。卢大夫收了这样的病人,看见变成酱紫色,甚至紫黑色的胳膊腿,也只能在病人和家属的哀求嚎啕之中,无可奈何地的做出决断。毕竟保命要紧。 他今早所有的治疗,不过是不忍臻儿小小年纪便成了残废,做的最后的努力罢了。心中其实是把“死马”当成活马来医的,并没有抱什么希望的。 当他的心越来越凉下去的时候,臻儿却是烧上来了。 “那么,先生又是为何事所烦恼呢?”徐立贞反而更是不解了。 “非是老夫有所隐瞒,而是实在是我行医四十余年所未遇到的情形啊。”卢大夫思忖再三,方道:“恕老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贵府小郎君的情况就好比是炉灶里的余烬,虽然有可能复燃,可作为毕竟有限,不能持久。是以,老夫午前最乐观的结论也不过是保住一条命而已。想他以后总是会有遗患,诸如行动不便,身子孱弱,乃至天年不享。现在看来,他生机之勃发,阳气之旺盛到了几乎让我有些恐惧的地步。此子非常人,此子非常人啊。” “秦三!”徐立贞脱口而出。心道:“这怕是要着落在那秦三身上了。秦三和徐谨一家一向亲厚,也是个有些本事的。若说臻儿从他那里学了什么咱们难以企及的本事,我是相信的。只是自昨夜清净庵惨事起,秦三便是不见了踪影。虽然父亲说过大房有作案的动机,我却觉得他们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何况他们仓促之间,到哪里去找这能夜行杀人的黑手?这秦三莫名的失踪却不得不让人怀疑。毕竟人心难测啊!” “夫人,您说什么?”卢大夫没听清楚,疑惑地问道。 “秦三是咱们村里一个有些能耐的人,和臻儿最是亲厚。臻儿有可能跟他学了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本事。”徐立贞略一沉吟,还是跟卢大夫解释了一下,并问道:“以先生的见识可否为老妇人分析一、二?” “老夫年轻的时候四处拜师求学,采药辨药,也曽遇到过一个奇人。可以说今日为贵府小郎君也是他救的。盖因这诊治的法子,并非普通医书所载,而是从这个奇人之处所学啊。那可真是老夫的幸运啊!”卢大夫听了徐立贞的话,立时有些兴奋起来,说起年轻时候的奇遇,一双有些浑浊的眸子随着他的回忆渐渐明亮起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卢大夫失神了片刻才又问道:“那么这个秦三呢?他要是在,何须老夫这般的拙手啊。臻儿小郎君也更恢复得更快、更好啊。” “这……”徐立贞犹豫了片刻,才斟酌着回答道:“这秦三来历不明,并非本地人。前天夜里清净庵出事之后,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啊!哦……”卢大夫愕然,拈着山羊胡子的手也停住了,几乎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都薅了下来也不自觉。 “咦,延少爷,洋儿,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暖阁外传来了翠柳的声音。 这是隔扇处转过来两个男童,正是徐致延和徐致洋。 两个人期期艾艾的道:“我们、我们是来看五弟/五哥的。” 徐立贞看到徐致延拱肩缩背目光闪烁不定,徐致洋则是眨巴着眼睛,一脸的不知所谓,便有些不喜,只指点他们道:“还不快跟卢大夫见礼。”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草草叉着手地对卢大夫一躬身,便挤在了臻儿床边,叽叽喳喳的问道: “老五,老五!老五怎么还不醒呢?” “咦?五哥怎么不穿衣服不盖被子呢?哎呦,五哥身上好热啊。” “……” 两个孩子吵吵嚷嚷,竟让人有了七嘴八舌的感觉。 “你们两个别吵了。这里是病房。”卢大夫实在忍无可忍。他行医多年,医人无数,无论贵贱,见多识广。是以板起脸来,很是威严。唬得徐致延徐致洋两个登时住了口。 “我们关心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对?你老人家不用这么大声吧!看把我六弟吓着,还得你来治。”徐致延毕竟岁数大些,又被家长说皮实了的,不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不满地回起嘴来。 小六徐致洋低着头,一边拿眼角偷偷地看着大人的神色,小声跟着学道:“我们关心自家兄弟……” 卢大夫个受人尊重的名医,被一个无知小儿如此当面无礼,还是头一次。气得他眉毛一立,就要发作。 徐立贞赶紧呵斥徐致延道:“不得无礼。臻儿还病着,需要安静,卢大夫说得有何不对?还不快些向卢大夫道歉!” 徐致延听了,觉得自己一心来看五弟,却被当着外人面训斥,还要道歉,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道:“我为什么要道歉啊?再说大兄说了,太爷爷不在了,小姑奶奶就要搬走了,也用不着怕你了。” 只是他毕竟不敢当面顶撞这个姑奶奶。毕竟平日里还是很怕她威严的样子的。 徐致修拉着小六的手,一边口里道着:“好,好。”一边向后退了几步,到了徐立贞伸手抓不到的位置,拽着徐致洋转身就跑,一转眼就转过隔扇,只听得见他们“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远去了。 徐立贞猝不及防,眼看着他们跑得不见了影子。不禁摇摇头,对着卢大夫微微欠身道:“惭愧,家教不严,让先生见笑了。” “夫人不必如此。孩子们还小,不懂事而已。”别人家的孩子,卢大夫也不好多说什么。 徐立贞不由得暗暗地叹了口气,心道:“徐谦他们真不应该把致延留在家里啊。他整天跟着致修打鸡骂狗的到处闲逛,不但学业不长进,还落了一身的毛病。老六和臻儿一般的年纪,看看人家臻儿已经可以媲美那华山救母的沉香了。这个老六却还是一副无知顽童的模样,自己也每个主要,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好在致洋还小,改过来还应该容易些。回头还得跟二婶子说说,对他们两个还得严加管束才行,不然好好的小树苗可就真要长歪了。 **************** “秦三!果然是他。”徐谏阴阴地说道:“我就知道这个秦三肯定有问题。” 徐谏的眼睛里血丝清晰可见,声音也还有些沙哑。徐致修坐在周氏下手,身子圈在椅子里,双脚则支在椅子扶手上,有些得意的一翘一翘的。 周氏既担心儿子身体,又心疼孙子跪了一夜祠堂,是以虽然早上吃了徐立嗣一顿排头,又生气又不安,可还是不忍心责怪这父子两个。 早上本来也就是心疼儿子,见他睡得正沉,想着他也忙了一宿,便没有叫醒他,想着他能多睡一刻也是好的。毕竟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还有的熬呢! 谁知道被一向对她恭敬守礼的徐立嗣劈头盖脸的怒喝不说,还要和她衙门里见。这下子周氏再也顾不得了,赶紧把徐谏连推带拽的从被窝里拉了出来,要跟他讨个主意。 徐谏一听也慌了,心道大事不好,这祸可闯大了。他的算计不过是借着修儿被打的由子,给臻儿一个教训;再以孝道尊卑的大义把他收拾服帖了。等到徐谨回来了,就可以以子及父。虽然他也不奢望能让徐谨对他言听计从,至少也不能在气势上太弱了,让那个庶出的欺到头上来。 只要有大义在,略实薄惩是可以的;可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就不仅仅是理亏了。且不说徐谨不会绕过他,连平时优柔寡断的二伯都放话说要衙门里见了。 也怨他自己身子太虚。昨天大家都是紧张地马不停蹄、夜不能寐。可徐谏既没有跟着救援队上山,也没有在村子里组织民壮防守。他仅仅是被打扰了睡眠,然后便是派人来来去去的到各处打听消息,自己则和母亲一起判断形势、商量对策而已,却也累得精神萎靡。到了夜里守灵的时候更是倍感煎熬。好不容易得个机会,送徐致修去跪祠堂,便借机回房补觉去了。只是嘱咐徐致修自己去先把臻儿松了绑,再到祠堂自己领罚。 徐致修可不认为让他跪祠堂其实是在照顾他。他好不容易抓到比泥鳅还滑、比猴子还灵的臻儿,还没等出口气呢,就被当众斥责要他跪祠堂。他羞愤难当,心里愈发的打定主意要让臻儿多受会儿罪。徐谏一走,他就把父亲的话丢到脑后,自去祠堂一觉睡到天大亮。 正当徐家大房惶惶不安的时候,他把从徐致延那儿听来的,徐立贞的话学给徐谏听。徐谏当时一把抱住了徐致修,激动地说道:“我有佳儿,此危解矣!” 原来当徐谏一听到有关秦三那段,心念一动,就有了个主意。他在心里盘算了片刻,便对周氏道:“母亲不必忧心。且看儿子如何祸水东引!” *************** 感谢书友19406,yukili73,羽中2015投票支持。 第五十二章 算是童子功 又是一个大晴天。艳阳高照,就连悬崖的底部都感觉不那么阴湿了。 书儿盘膝静坐在大石台上,五心朝天,按照秦三的教导正在吐纳运功。只见她双目微合,肤色晶莹,面色祥和,周身松弛却周正而隐隐有虚领向上之意,显然是已经达到了气运全身、水通渠畅、乱想俱静、元气相生的状态。明明是静坐入定、隔绝内外,却无丝毫的泥塑木雕之呆板,反而让人观之而觉生意盎然。 她浓密的睫毛微微的煽动了两下,终于始静极而动。只见她沉肩展臂,周围气场为之一变,由内而外,往返周转,相辅相成而相通,最后气沉丹田、圆满收功。 当书儿睁开双眼,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分外的明亮清晰,周身内外无不舒畅。她吸了吸鼻子,嘴角含笑道:“三叔,你的鱼又烤糊了。” “又打趣你三叔不是。说了多少次了,这叫外焦里嫩。”山洞外的一处地势较高又平坦的地方,秦三直着右腿,坐在一块大石之上,身边放着赤龙拐杖,面前则是一个鹅卵石堆砌成的简陋炉灶,木架子上正串着两条小鱼在烤。 鱼皮烤得漆黑,香气却是不差。 算起来,他们困在崖下已经是第五天了。秦三心中愈发的忐忑不安,这悬崖虽然既险且深,但也不是什么征服不了的天堑绝境。如果不是徐家出了大事,怎么会连派个人下来看一看都没有?要知道这山里采药打猎的人家不少,只要准备充分,下来这种高度和难度的悬崖并非什么绝难之事。 只是,无论他心里如何焦急,却不能让书儿感受到半分。不仅如此,借书儿要学功夫的便利,秦三每天都把功课给她安排得满满的,让她无心他顾,甚至无暇心伤。 书儿以前因为治疗眼疾而学了他的功法,底子已经打得很坚实了。所以学起来事半功倍。 几年来,她一直都坚持每天练习,以巩固疗效,预防复发,但也仅此而已。这就就好比存了一笔钱在钱庄,只知道取万文之一的利息做零花钱一般。如今秦三告诉她这笔钱有大用,还可以钱生钱。于书儿真是意外之财了。 再加上这里的环境安静无扰,极利于练功入静,冥心守一。有他的悉心教导,书儿的天资聪颖,每一次运功都是肉眼可见,感知深切的进步。 书儿每日为自己的所学所获惊喜连连,也就更加勤学不缀,勤练不怠了。 “嗯,好像又精进了。一会吃完饭我要考考你。”看着走过来的书儿,秦三虽然说是要考考她,脸上却是微笑着,没有一丁点儿的师道尊严。 “可是我还做不到像三叔那样内外相通啊。入定的时候便真的是万念为一念,除了自己的气息远转,于身外无感,只能固身而不能及物。我练功的时候,三叔就是把我给烤了我怕是都不知道呢。”书儿自己还是有些不满意。 秦三深知书儿的心思,暗暗叹气,心道:“这孩子面上虽然不显伤心,可是就看她这急切求成的样子,就知道她心中憋着一口气,想要学了本事,为慧娘讨个公道,为娘亲报仇啊。自己只能尽量白天的时候给她排满课业,不让她又闲暇去多思多想,可是夜里呢?虽然她只是默默地流泪,不想让自己知道,可是架不住夜里太静,而自己的感觉又太灵敏啊。” 等书儿走到了身边,便安慰她道:“欲速则不达啊。你已经是日有所得了,难道还想一日千里?” “虽然不至于一日千里,可每次收功之后,都有一种‘山中方一日,地上已千年’的感觉呢。”书儿笑着答道。 “此话怎讲?”秦三知道书儿的意思,可还是逗着她说话。 书儿听了,便板着指头说道:“除了头一、两天您行动受限,但凡好了一些,便不肯再歇着。我一睁眼啊,三叔就把隐和飞爪找回来了;再一睁眼,就有了火,火上还烤着飞禽啊,洞鼠啊,还有小鱼;等我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说不准就出去了呢。” 书儿上午的时候都在行功,只要一入定,便不知身外之事。这既是因为她功力尚浅,做不到内外两顾;可也是因为她定力足而乱想不起,是以才能进展迅速,每日都有感悟收获。 而秦三虽然也在清晨时分运功疗伤,效率和效果都是书儿难以望其项背的。他既不需要行功如此之久,便有了许多时间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不但钻木取到了火种,可以吃到熟食了,还找到隐和飞爪。 隐便是那把玄铁重剑,是他逃亡途中,一个过命的朋友给他的防身的。而那位朋友随后便被贼阉刘常的人找到,惨遭灭门之祸。隐竟然成了挚友留给秦三唯一的念想了。 如今隐失而复得,对不断失去亲人故友的秦三来说,多少是一点安慰。 书儿一边说,手上不停,把串着两条小鱼都树枝从架子上取了下来。这涧水里的小鱼刺少且肉嫩,撸下来就散了。所以她拿着树枝,先把其中一条大些的烤鱼小心地去了皮,把树枝从中间折断,递给了秦三;然后再给剩下的那条小鱼把糊了的皮剥掉,自己吃。 秦三也不再和书儿争了。昨天吃山雀的时候,书儿还要帮他把雀肉都撕下来放到瓦片上,让他坚决拒绝了。他的右手虽然还使不上力,但是拿着一根树枝不动弹还是能做到的。而且自从他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每天多少都能想法子弄到些吃食。而书儿不但博闻强记,动手能力更是不弱,臻儿最喜欢投掷石子,书儿居然几天的时间就把飞爪使的像模像样了。下午练体的时候也经常有所猎获。 目前最大的问题便是如何才能早日出去。秦三在猎食的时候也四处查看着。只是他毕竟一条腿上还打着夹板,遇到复杂一些的地貌便只好望而却步了。 书儿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问他道:“三叔,你不是和我说过,那日暴雨之后,这里几乎成了水塘,可是不过一上午的时间,水便都退得干干净净。水既然有去处,那么也许就有出去的路子。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找出路好吗?你过不去的地方,我可以也许过去啊。正好也要再采一些草药。” 秦三见她心情不错,自然也是高兴,便顺着她说道:“好啊。就当是你的轻功课好了。当然如果水走的是暗渠的话,咱们就只好另作他想了。要是那样的话可不许哭鼻子哦。另外不能离我太远,这山里可是有狼的。” “三叔,我……”书儿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哭过鼻子,突然想到那天夜里,想到了娘亲的不幸,失声痛哭的情景,顿时觉得眼眶发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好把头略侧向一边,仰望头上的那一线碧空。 秦三如何不知道书儿难过。只是这孩子太懂事了,甚至是懂事得让人心疼。这些天来,书儿都是故作坚强,处处想着照顾秦三,从来不给秦三添任何的麻烦;秦三布置给她的课业或是任务,也都尽量做到最好。 秦三倒是希望她能像个普通十二岁的小女子那般,想哭就哭,无论悲伤还是恐惧都能发泄出来。不然的话,怕她会抑郁出病来啊。 看着书儿额头上和腰间的白色孝带,秦三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实在觉得口舌笨拙,生怕说出来的话非但不能减轻她的痛楚,反而更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之事。 他只好岔开话题道:“这才几日的功夫,你的轻功和脚力都曾进了不少。三叔当初还担心你现在开始练功有些晚了。” “晚了?”书儿果然被他吸引过来,有些不安地问道:“难道无论怎样的用功和苦练,都不能学出成绩来吗?” “当然不是。”秦三目的达到,也不再吓唬她,解释道:“一般来说童子功打的基础是最扎实的。但是也要因人而异。你打小便不似普通的闺阁女子、足不出户、甚至缠足裹脚、自残根基。那么多年跟着三叔和臻儿满山的到处疯玩儿,都没有白白的荒废了日子,再加上因眼疾而在数年前就开始练习了功法,勉强也算是有了童子功了。” “哦哦,我勉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书儿心里一定,便反问起秦三来了,顺便给秦三递上水喝。 “哈哈哈。”秦三笑了起来,知道书儿不再纠结。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道:“敢打趣你师傅了?一会儿下午的轻功多练两遍。” 他以为书儿会和臻儿从前一样,每逢要加练的时候,便要和他“抗议”。谁知道书儿只是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字:“好!” 秦三一怔,方想到,面前的这个孩子不是无忧无虑的臻儿,即便是臻儿经此大难之后,怕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吧。想到臻儿,他的脑中仿佛又是乌云蔽日:“臻儿你在干什么呢?你没事儿吧?”端着盛水的瓦罐底儿的手不由得停在了胸前。 坐困于此,最大的困扰并非缺医少药,而是消息不通。尤其是对臻儿现在状况的担心,和书儿未来的难测,让他时时忧心不已。 “三叔?”书儿打断了秦三的思绪。只见书儿眼睛亮亮的,认真的看着秦三道:“书儿知道三叔怕我伤心,怕我想念娘亲,变着法子的让我开心,又让我每天都不停地学习,那样的话我就没有时间难过了。对吧?” 秦三措不及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 感谢书友yukili73,17367,羽中2015打赏,投票支持 第五十三章 誓立 秦三心道:“原来她都知道啊!我真是小看了这丫头了。” 书儿把水从秦三手里接过来放好,见他的烤鱼快吃完了,就又递给他一块撕下来的布头做的帕子,才接着说道:“三叔,我不是小孩子子了。臻儿才是小孩。我已经十二岁了。” 说完这话,书儿顿了一顿,大概也觉得“十二”这个数字没有太多的说服力。索性不去再提,接着道:“娘亲已经遇难了,我再也没有娘亲了……我在家里是长女,我必要担起重担,负起责任。” 说道娘亲,书儿还是突然哽咽了,不由得垂下了眼帘。可只是一瞬,她便又看向秦三,眼睛似乎更亮了,头也扬了起来,接着说道:“伤心是没有用的。娘亲是被人害死的,书儿如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和三叔学本事,找到凶手,让他们血债血偿!” 秦三听了不禁动容,却还是劝道:“三叔教你本事,是为了让你防身自保的。你是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卷进这些打打杀杀的血腥凶事里面去。再说你还要照顾臻儿呢。他还是小孩子啊。你要相信三叔,我们从这里出去后,三叔就要北上,三叔一定会帮你找到凶手,为你娘亲报仇的!” “三叔于我是大恩人,如果没有三叔,书儿早就死在庵里了。按理三叔的话书儿不应该不听,只有这一件,”书儿说着,双膝跪下,双手扶额,俯身到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秦三意外地看着书儿,竟没有阻拦。 “三叔,书儿在此发誓:此生若不能手刃仇人,便让我魂魄永世不得安生!” 秦三看着俯身在地的书儿,亦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书儿说出的何尝又不是他的心声呢。只是这个誓立得太毒了。他必须做些什么,为书儿化解一二才行: “书儿,你听三叔一句话。谋事在人,可成事在天。只要你有此心,便是个难得的既孝顺且有志气的孩子了。你万不可发这般毒誓,你娘亲也是不愿意听到的。” “谋事在人?”书儿抬起头来,神色坚毅地看着秦三道:“那就说三叔答应书儿了?咱们一起谋划行动,总有事成的一天。” “我,三叔……”秦三没想道被书儿抓住了话里的漏洞,只好又道:“再说,咱们前两天不是说好了吗?要先和你家长辈谈过,才好提拜师的事儿。” 书儿知道他的顾虑,索性再加一把火:“三叔,你不用再骗我了。我今后是没有地方去的。无论是徐家还是刘……刘家。徐家不会再接纳我回去,而刘家也不会是我的容身之所的。臻儿是男孩子,有太爷爷疼他,他会得到家里的悉心教养的。他将来是要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的。报仇的事有我就可以了。我想娘亲也必然是这般想的。我是家里长女,娘亲从来就不只把我当做小孩哄着,无论村里的家长里短,还是家里的大事小情,娘亲不但不避着我,还会说与我知道。我喜欢做的事,她绝少拦着我不让做;我不擅长的活计,她更不会逼我;臻儿和我说起三叔领他经历的好玩又新鲜的事儿,我便心生羡慕,和娘亲说了,娘亲便和爹爹商量着,也让我跟你们去了;家里有和邻里之间有些针头线脑的礼尚往来,娘亲也都是把我推出去历练;要是我犯了错,娘亲也会打我手板,或是罚我反省,只是她从来不在气头上行惩戒之事。娘亲总是先把我的错处掰开了揉碎了的说明白了,说是知错才能改,总是让我心服口服地受罚。这几天我一直在回想娘亲对我的好,才明白了她这就是在教导我明道理,辩是非,通俗务,晓人情啊。” 书儿越说语速越快,一双晶莹的双眸看向远方,思绪仿佛越过崇山峻岭,回到了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温馨小院,泪流满面却不自知,只顺着思路继续下去:“书儿虽然见识有限,可承蒙娘亲的悉心教养,每日里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却也有幸不是个蠢笨无知的女子。我知道三叔想为我再最后争一争,想着书儿是个女子,总要有个安稳的家,有个门当户对的夫家才算是个好归宿。可以书儿如今的情况,即使勉强让他们接受我回去,今后的日子怕也是要低头服小,谨言慎行的过日子。一旦有个事儿,遇到了个坎儿,就会有人拿今儿个的遭遇说事儿。三叔,书儿不怕吃苦,也不怕漂泊不定的生活,书儿连死都不怕。可是,那种仰人鼻息,畏惧人言,如履薄冰日子,书儿怕啊!就怕书儿人还活着,却是心如死灰,书儿死都不想去过那样的日子。” 说道此处,书儿终于伏地大哭起来。 “书儿,书儿啊!”秦三看着书儿因为痛哭而剧烈抖动的瘦弱的肩膀,书儿从悬崖上毅然决然的坠下深渊的一瞬仿佛就在眼前,让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书儿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有同感。他突然又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自己何尝不是还背负着反贼逃犯的污名吗?须臾之间,前尘往事、失爱之痛、无力回天、满心满腹地郁结和不平不甘,如惊涛骇浪一般一起向他迎面袭来。秦三再也抑制不住,仰天长啸起来。 长啸乘山风,越林海,在群山见久久回荡。啸声尚未静匿,秦三已是潸然泪下。 良久,秦三试去脸上的泪水,书儿也停止了哭泣,双目交接,已经是明了了对方的心意。 “书儿你先起来。地上潮湿,于你血行不利。以后也不要再往地上跪。女儿家的膝盖一样贵重得很。”看着书儿因痛哭而眼睛通红,额角带汗的模样,秦三心中不忍。他伸出手去,示意书儿起来。 书儿知道他有话要说,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对秦三道:“三叔,你先等一下。”说着转身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不能让火种灭了。然后又去大石台上把那个包袱拿了过来,垫在秦三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第一天开始练习内功的时候,秦三就让她这个包袱当成了她的蒲团,不许她坐在冰凉阴湿的石头上。 秦三见了满意的微微颔首,问她道:“书儿,拜师之前,你要答应三叔一件事。” “三叔请讲。只要三叔能收下书儿,教给书儿报仇的本事,书儿什么都答应您。”书儿没有丝毫的犹豫,急切地答道。 “三叔要你答应的事就是不能像现在这般,许轻诺,发毒誓。这听着是两件事,其实是一个道理。引申开来,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三思而后行,既不能授人以柄,更不能自缚手脚。”秦三尤其不愿意书儿这样做。 “可是,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一战,才能够置死地而后生,获得了以少胜多的胜利啊。”书儿反驳道。 “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你与他们相比,时、实、势皆不相同。如非要生搬硬套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缘木求鱼了吗?这两个战例咱们以后有时间再一起讨论。现在三叔只问你,可知道他们最终的下场都如何了?”秦三知道这话说得有点重了,怕伤到书儿的自尊,面上虽然还保持着一脸的严肃,心里却有些忐忑。 项羽和韩信一个在乌江边上兵败自刎,一个被吕后剁成了肉糜,都不是善终。 书儿低下了头,沉吟了片刻,方抬起头来,语气平静地说道:“是我错了。” “你说说看?”秦三看到她痛快的认错,反而更有些拿不准了。为了维护师道尊严,面上还得继续绷着。对面要是臻儿,哪里还有这么些“麻烦”和“顾虑”。 “只单说手刃仇人,那就等于圈地自牢,做起事情来就束手束脚的。难道我就不能下毒吗?就不能把他也打下悬崖?这个不行,万一要是摔不死呢……要是万一在我找到凶手之前他们就死了,我还拿自己永世的魂魄来立誓,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书儿答道。 听到书儿说“下毒”,秦三一阵无奈,心中暗叹道:“这得是读了多少志怪奇侠的杂书啊!” “好,好!”秦三先给与肯定,接着道:“轻许诺,发毒誓都是自缚手脚的傻事,咱们不干。尤其是你还年轻,将来在江湖上人心更是险恶,会有人拿话激你许诺发誓,以达到他们的目的,一定要提防。” “三叔,我没有那么傻啊。我是不会对第二个人这般说话的。”书儿道。 秦三能得到书儿这般信任,心里还是高兴的,也就不再计较,往下说道:“还有就是你刚才立的誓不行,要重新来。” “立誓就是不能改的啊。”书儿为难的说道。 “我是你师父,我没有首肯的誓不算数。重来!”秦三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那三叔,哦,师父让我如何立誓呢?”书儿妥协了。 秦三略一思索,道:“你我师徒二人必将寻出真相,严惩凶手,以安冤魂,不死不休!” “好!书儿愿意追随师傅,寻出真相,严惩凶手,以安冤魂,不死不休!”书儿红着眼睛,一字一句的重复着。 秦三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率先对着书儿抬起了右掌,书儿看着那为了救她而重伤的大手,心潮起伏,激动地站起身来,也举起了右掌。 一师一徒的手掌相击,誓立! 第五十四章 师门 秦三神色愈发的郑重,对书儿说道:“徐书儿,你既要拜我为师,入我门墙。那么为师的师承和来历便要细细地说与你知道。你可准备好了吗?” 书儿闻言,肃穆正服,姿态端庄的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方抬首道:“师傅,徒儿准备好了。请师傅赐教。” “好!好徒弟。起来吧。回去坐好。为师要讲的话可不短呢。”秦三右手只稍微一扶书儿的小臂,书儿只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接着又趁势向前一送,书儿便坐回到了包袱上面去。 这股子力柔和不带丝毫霸道,却是让人拒抗不得。书儿惊诧的睁大了眼睛看着秦三,心里直呼:“太神奇了!师傅都没有真正碰到我的胳膊啊。这难道就是书里说的神功?传说中可以隔空取物,或是千里之外取项上人头的意念杀人是这样的吗?” 书儿已经见识过了秦三掷石落鸟、飞爪捕鼠甚至以匕首在水中猎鱼。以她目前的见识,虽然也对其佩服得很,可总认为那些本事无论何等高明,都是唯手熟尔一类的功夫。自己只要勤学苦练,终有学成出师的一天。而秦三这轻轻一扶,如同重重的一击,为她打开了一扇曾经阻隔她视听的大门,让她眼前有豁然开朗之感。而那大门所通向的,便是她以前看过的传奇话本中所描述的神奇的游侠儿的神秘世界----江湖。不由自主的,她看向秦三的目光便有些和以往不同了,崇拜之中竟有了一丝心怯:“这辈子,我有可能学得一、二分吗?” 秦三仿佛知道了她心中所想,笑道:“睁着那么大的眼睛干什么?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既然成了我的徒弟,这些东西你早晚都要学的。快坐下,为师有话要说呢。”说罢,伸手自己先率先坐回了大石之上。 秦三坐在大石之上,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地开口道:“为师姓秦名臻字善童。” “可是和我弟弟同一个臻字?”书儿听到秦三的字为善童,一下子就想到了臻儿的名字。 秦三看着书儿惊讶的样子,微笑道:“对,就是致臻为善的臻,和你弟弟小臻儿是一样的名字。” 书儿惊道:“那臻儿岂不是不能做您的徒弟了?他犯了师父的名讳啊!” “不然。为师既然有意收臻儿为关门弟子,自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并且有了解决之法了。”秦三显然胸有成竹地说道:“为师决定以‘三’字谐音繕为名。秦繕。繕者,治也;备也;修也,又曰涵养本性。与臻虽不同义,却是有殊途同归之感。嗯嗯,我甚是喜欢。”说罢,还点了点头。 书儿虽说聪明多思,但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山村少女,想着书儿自己不是也把名字从贤淑的淑改成书本的书了吗?所以尽管师父为了未来的徒弟而把自己的过去名字改了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可也没有觉得太过于惊世骇俗。只是问道:“那师祖和师祖母不会恼你吗?” “怎么会?”秦三眉毛一挑,道:“师父自不必说,僧道俗官,身份不同,名、号、字、职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师母见到了小臻儿,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会说我把这个‘臻’让‘得好。就是师母自己也经常因为心情变化,或是偶有所感,便会给自己改个号,换个名。记得有一次师母难得出门,一时兴起便去了泰山,在登上泰山之巅,心有所悟,便……” 说道此处秦三忽然住口不言,目视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晌才收回了目光,看着书儿眼珠一瞪,佯怒道:“不许插话,有问题回头再问。” 书儿赶快把小嘴抿成了一条线,眼睛怯怯的看着秦三,心道:“书里写的拜师仪式都是好大的气派,人人都在郑重又严肃。我怎么能随便插话,还提改名字的事。真是太不知轻重了。难怪三叔要生我的气。” 看着书儿的样子,秦三又有些自责。给一个年轻娇美的小娘子做师父,没有经验啊,只能继续说道:“你今日只需知晓师祖姓臧名讳鹤龄,号无暇子;师祖母姓郑闺名讳若水,号持微散人即可。” 书儿越听心中问题越多:“为什么师祖母的命号听起来也像是个出家人呢?”只是刚才只提了一个问题,不但让师父不快,而且还耽误了许多时间。要是心中疑惑都解开的话,怕是要三天三夜的时间了。只好认真听着,先记住了问题,以后再问。 秦三看着书儿一双大眼睛满是探寻的目光,却努力紧闭着双唇的样子,继续说道:“为师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师母收养。我的师父也就是你师祖可真是个奇人。他老人家出身少林,因破戒被逐出后,蓄发娶妻成家,却又不喜安居于室,而好云游四方。师母独自在家,一日因缘巧合,把我给捡了回来。给我起来个小名叫善童。师傅甚是喜欢,后来便循小名之意为我取了大名,随以小名为字。后来师父云游到了武当山,于那里的玄诚道长相见恨晚,便留在那里做了道士。” “三叔,哦不,师父,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书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秦三的话,问道:“师祖不是和师祖母成婚了吗?怎么能因为和一个道长相见恨晚就出家了呢?那师祖母怎么办呢?” “咳咳……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说。”秦三打起了太极。不料却见书儿的小脸沉了下来,低着头,眼珠子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秦三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师父虽然有些不着……咳咳,不喜拘束,对师母却是一心一意的。所以师母也由着他去胡……嗯、做他想做的事。师母常道:‘此生太短,来世难寻,何不及时行乐,不辜负大好时光。’师母不喜奔波,却从来不拦着师父出门。她一个人在家里,掌管着偌大的庄子,也是自由自在的。说起来,师母更是个难得的奇女子啊!” 书儿听了,果然脸色轻松起来,心道:“还好,师祖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不然的话,我还真是为难呢。”嘴上赔礼道:“师父,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我只是想知道师祖不是一个,一个……” 秦三已经抢先说道:“为师明白。你放心,你师祖和师祖母虽然不喜欢为世间礼法所拘束,但都是正人君子,从未做过有悖良心,损人利己之事。师父师母的故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说。” 书儿心中有些惭愧,正有些抹不开,却被秦三下面要说话吸引住了。 “师父天纵奇才,心中又无丝毫的门户之见。他老人家先佛后道,游历天下,结交各门各派的朋友,博采众家之长,自创了道臧心经。其中基本内息篇便是我曽教给你和臻儿的心法。只因为你们两个还没有拜入师门,所以我便只以内息,内功等说法含混过去。师母比起师父也不多让,最擅长的便是暗器。” 书儿心道:“难道我和臻儿所学的掷石猎物竟是师祖母的本事?” “后来师父到了京城,结识了当时在京城任禁军大统领武巍武百陵。两个人一见如故。一个是江湖散人,一个是世家子弟,居然成了莫逆之交和生死兄弟。武大统领对师父的本事甚是佩服,盛情相邀,让师父留任禁军总教头……从来就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师傅居然答应了。从那时起,在权贵官宦云集,天下最不自在之处的京城一呆就是五年。师母得到信后,很少出门的她居然带着我,不辞辛苦地来看师父。他们在京里团聚了大半年的时间,师母走的时候,吩咐我留下好好照顾师父,其实是想着我还年轻,如果不愿意和他们一样大隐于市的话,正好可以借机某个出身。” 秦三说道此处不由得闭上了双眼,面沉似水。半晌才见他颌骨微动,缓缓张开双目,叹道:“师母于我,便如同你的娘亲一般。她对我恩重如山,却没有一丝丝的挟恩图报之意。她对我辛苦养育,悉心教导,让我能做想做之人,为想为之事。” 书儿听到此处,对秦三所言感同身受,亦是动情,鼻子酸酸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师父在京里,为武大统领之臂膀,帮衬了他整整五年,遂又生去意。武大统领心知师父已是做到了最好,于情于理都无法再挽留他,便把对师父的感激之情俱都报在了我的身上,待我如自己亲子一般。他不但让我接替师父总教头的职位,还为我说了兵部于侍郎的独女为妻。” 书儿听秦三说到师母,心不禁揪了起来。秦三从来不曾在人前提到过他的这位妻子。哪怕是徐谨慧娘询问有关于他过往的时候,也只是被告知妻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慧娘曾经说过,秦三的妻子怕是他心中最痛的那一处了。 徐村的村民们则因为听他说过被鞑子毁了家故事,皆以为他的家人都是为鞑子害死了的。众人都道他不愿提起伤心事,便也不再问了。 徐谨则多次提到秦三定非常人。果然,他不仅不是常人,而且居然是皇卫禁军的总教头,妻子也是官宦之女。那样的话他们的家自然也是在京里,又怎么会被鞑子毁了家,杀害了亲人呢? “我出身之处,被鞑子所毁,祖母、双亲和出嫁了的阿姊一家都没有逃过鞑子的屠刀。我因为在山上贪玩,侥幸躲过了一劫,从此成了孤儿,四处流浪,讨饭为生。”秦三仿佛是在为她解疑答惑一般,道:“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乞儿,成长为皇家禁军的总教头,还娶了高官嫡女为妻。皆是师父师母的再造之恩。” 书儿恍然,心道:“是了,师父从来没有说过师母是被鞑子害死的啊。我刚刚把师祖想成了负心之人,现在又对师父有所怀疑,该死该死!那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好像师父每告诉我一件事,我至少会有三个问题要问。也是了,这是几十年的事儿了,我那时还没出生呢。这么长的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怎么可能几句话就讲清楚呢。书儿啊,书儿,枉你自诩聪明,今天却是一错再错。这个拜师仪式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秦三说道此处,却是有些犹豫了。下面的话便要涉及到朝堂的争斗甚至宫闱秘闻,该不该和小书儿说,又该怎么和她说呢? ******************* 本书不是武侠小说,所以关于武功的描写点到为止,只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而已。 感谢书友支持投票打赏! 第五十五章 前尘今事 书儿看到秦三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低下头沉默不语样子,心里有些打鼓。心道:“师父不让我插话。可是你不说话了,我的话就不算是‘插’话了。” 她身子微微前倾,侧抬着脸去看秦三的脸色,试探问到:“师父,师父,您是不是不舒服,伤口又痛了吧?” “哦,还好,还好,不那么痛了。”第三天以后,只要能好好休息,伤痛应该是减轻了不少。秦三自然不会告诉书儿,上午为了这两条鱼左肩的伤口又撕裂了。等一会儿换药的时候,书儿又要说他了。 提到秦三的伤,书儿一下子跳了起来:“哎呀,忘了挪动晒衣架了。”说着便跑到了一个晾满了白布条的简易衣架前面,双手把它提得高高的,抬到了有太阳的地方。又就手捡了些树枝放到一边,让其自然干燥;然后从已经干燥得差不多了的一堆柴草里捡了些,放入篝火里。 悬崖下面,天亮得晚,黑得早,一线日照非常的难得。书儿在秦三的帮助下,用树枝断木做了个衣架,每天把给秦三换下来的绷带洗干净在上面晾好。但是必须不停地随着着太阳西行而挪动,绷带才能晒得干。 看到书儿忙碌的背影,想到这些天里,这个过去一直娘亲的爱护下成长的闺阁少女,一夜之间,被迫完成了从柔弱到坚强、从稚嫩到成熟的转变。现在她是怎样的用这瘦弱的肩膀,担起了照顾自己的责任。秦三心里感慨万千。 书儿很快就忙完了。她擦了擦手,便坐回到自己的“蒲团”上面,眼巴巴地看着秦三,等着下文。 “哎。”秦三心里一声长叹。这悬崖之下是困境,而非避祸之所。书儿虽然年少,却必须直面这人世间的丑恶了:“我总归要尽力回护于她,哪怕是拼了这条命呢!” “书儿,先和三叔说说,朝廷的事儿你听说过多少?”秦三问道,也是为了给他自己一个缓冲。 “嗯……”书儿当真是冰雪聪明,把秦三的话前后一联系,便把他的用意猜了个七七八八。她不由得微微皱眉,认真的思考起来:“我们徐村地处深山,交通不便,消息难通。但是平日听到爹爹和朋友们议论时事,针砭朝纲,多少也入耳了一些。还有去县里赶集的时候,县衙外也会有时报和皇榜。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如果说错了,三叔可别笑我。” “书儿已经很了不起了。县衙外面张贴的东西,有多少人能认识,又有几个人能读懂呢。你尽管说,三叔怎么会笑你。”秦三鼓励道。 “首先,是皇帝岁数太小,朝里掌权的是太后和国舅一伙的。”书儿一回忆着,一边说道:“大约十年前,老皇帝死了,朝里面乱了一阵子。有个大太监把持了朝政,杀了不少好人;然后朝廷里的官们和太后他们一起,把这个坏太监杀了。可是他们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朝廷里还是奸臣当道。好似岳飞传里那样的,奸臣当道,自毁长城。鞑子犯边,杀人放火,劫掠人口也不管,北方闹灾,颗粒无收也不救济,只会窝里斗。我听说山外面流民和盗匪都多如牛毛呢。三叔,您不也是深受其害吗?” “是啊,三叔也是深受其害的。”话到此处,秦三的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明明说到了自己名字,却仿佛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一般:“那时候,京城里面有京卫营,禁军和黑蛟卫三大势力。京卫营是京畿三大营的一支,和另外两支每年轮班驻京值守和训练,主要负责京城以及周边的防守和治安,满编为五万人;黑蛟卫最初本是皇上的亲卫和耳目,在明册上的只有区区数百人,暗哨暗卫则不知凡几,怕是连皇上和其总指挥使也不能十分的清楚。先皇驾崩之后,黑蛟卫在后党的手里,无论是规模还是势力都已经到了势大难制的地步,朝廷一品大员被他们抓了去无处申述,冤死在诏狱里的也有几个了。文臣尚且如此,武人就更不用说了。当年从边军回京办事的破虏将军腾思忠,因为得罪了他们,竟然被当街活活打死了。据说现在京城里面满街的蛟龙黑衣,行人见之,无不胆寒,纷纷躲避不及。” “啊!”书儿不禁惊呼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皇上,哦皇上还小呢。可是总得有人管啊。人命关天啊!” “人命关天?哼!人命如草芥还差不多。”秦三冷哼一声,接着说道:“那件事当年在京城确实掀起了滔天巨浪。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团结在一起,要为滕思忠讨个公道,却是受到了强力打压,导致构陷冤狱无数,牵连了文武百官达数百人。这乃是最后一次文武百官和奸臣权阉的争斗,结果是一败涂地。自那时起,万马齐喑,人人自危,箝口侧目,再无敢仗义执言之人。普通百姓的见识,总是希望皇上能明辨忠奸,惩恶扬善;若是受了冤屈,则盼着遇到青天大老爷为之主持公道。谁知道朝堂之上已经是黑暗成了这个样子。既无明君,哪来的青天大老爷?” 书儿的脸上愈发的现出怒色,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愤的问道:“三叔,您就是被他们构陷的吧?” 秦三缓缓地点点头。 “那,那等我学好了本事,随你一起去找那些坏人报仇!”说到这里,声音却愈来愈小。以师父的本事,都被逼得远遁深山僻壤,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强大到可以与之并肩战斗的程度呢?又怎样做才能让师父的名誉得以恢复呢?她忽然间觉得前途晦暗。她对自己注定要被徐家抛弃的将来都没有这么的丧气和无望。 秦三见状抬起右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手抬到半空停住,只向下虚按了按,以示安抚,便接着说道:“咱们先说说这三支力量的最后一支,也就是皇卫禁军了。” 说道这里,秦三的神色一变,语气也有了些许的波动:“不同于京卫营和黑蛟卫,禁军满员四千人。太祖初建禁军时则只有三千人,所以也被称为三千营。入禁军标准及考核极其严格,不但要身体健康无暗疾,还必须识字。要是想要晋升则必须通过文考。你平日看书识字觉得是平常之事,不知道有多少边军将官还是文盲呢!” “那要是有文书往来,上官手谕什么的,他们可怎么办啊”书儿难以置信的问道。 “他们身边一般都会有识字的文书跟着,给他们念呗。”秦三道。 书儿道:“那要是让人骗了都不知道呢。” 秦三道:“一般倒是不会。不是最信任的人也坐不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是睁眼瞎终究是受制于人。那些将官虽然打仗勇武,以军功挣得前途,却也大都止步于一镇一营的统领,。再想进一步也是不能了。” “那就是要文武双全才能当禁军了?”书儿问道。 秦三道:“不止。还要身材高大,容貌端正,身家清白,忠君爱国才行。而且最初立营时的三千人都是骑兵,肩负着仪仗,护驾和守卫皇城的重责。后来又增加了一千火器营。所以禁军之中世家子弟甚多,因为普通百姓很达到这许多的要求。” “三叔,你是禁军的总教头,他们可都是你教来的,都是你的徒弟了啊。”书儿想着一支由这么多大好儿郎组成的队伍,英姿勃发,骑着高头大马,穿金甲带高翎盔旗帜鲜明,气势如虹,何等的威风。而秦三是他们的总教头,是他们中间最强最威武的那一个。看向秦三的眼神不由得满是钦佩。 秦三却道:“不然。我教给他们的是实战之技。他们只需要学道臧心经的外功篇,至于内息运转之道,则是以辅助外功为目的,略加点拨,点到为止即可。只要身体强壮,肯下功夫,一年便可以是十人敌。而且,比起单兵战力,我的操练更注重战阵协调和配合。师父打下的底子好,我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骑术和火枪都是另有教头。我负责全军的统一操练,执行任务时居中指挥布置调配人马。” “可是,三叔,你有这么多人马,这么多有本事的禁军徒儿,怎么还是让坏人得逞了呢?是因为那个什么黑蛟卫和京卫营都听他们,一起对付你们的缘故吗?”书儿问道。 “哪有那么简单。”秦三道:“皇权!是皇权大义啊。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只需要一袭圣旨,或者仅仅是圣谕,哪怕我手握重兵也只能束手就擒。否则就真的成了乱臣贼子了。多少能臣干将就那么乖乖地进了诏狱,成了人家俎上之鱼肉。” 书儿拍拍胸口道:“万幸,三叔没有乖乖的让他们抓去。三叔好样的!” 秦三面露哀伤之色,摇了摇头,艰难地开口说道:“我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至今,皆是因为幼娟以她自己的性命相谏,才能让我决心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于幼娟,是你师母的闺名,她只做了我不到两年的妻子,却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我已经沉沦得太久了。我对不住她啊。” 书儿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秦三膝前顿身下去,举首看着他赤红的双目,柔声权道:“三叔,你要是难受就和我说说吧,说出来就能好一点了。” *********************** 书友们,《伴你臻途无悔》将在2019-11-1014:00:00获得新版网站-古代言情频道热门分类推荐。请大家支持,求推荐票,收藏。谢谢了。 感谢书友yukili73和羽中2015等朋友投票支持 第五十六章 山重水复 太阳很快地便躲藏到了山的西侧,崖底的一线宝贵的日光陡然消失的瞬间,眼前登时便暗了下来。昏暗之中,书儿坐在洞口的大石板上,,一双小腿垂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踢跶着。 她的身子两侧的各有一小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子儿。只见她右手拿起一块石子儿,对着不远处的一个目标狠狠地掷了过去;左手又摸起来一块来,再重重打过去。与其说是在练功,倒不如说是在发泄。 书儿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难过,就好似着笼罩在周身的暗晦阴湿之气,让她无法呼吸、无路可寻。即便是前几日,想到她注定要被徐家为之名声而抛弃的时候,她更多的只是感伤自身命运多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是对这个奸佞当道好人受害的世道深深的绝望。 一想到师母于幼娟挥剑自刎,以死相谏、惨烈决绝的那个夜晚,书儿的心情难以平静。她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师母满是既敬佩又惋惜的复杂感情,禁不住为师母垂泪不已。 想到朝廷之黑暗,世间之艰难,前途之迷茫,几天来因为练功顺利,功力大涨而随之而增加的自信心一下子土崩瓦解了。若说以前书儿还有一丝丝的仗剑江湖、除暴安良的侠客梦的话,那么这梦也被残酷的现实打得粉碎了。 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子罢了,再怎么样的努力,即使能和她师父秦三一般武功高强,又能如何?能让娘亲复活吗?能让师母再生吗?能让小皇帝下旨把坏人都送进诏狱、好人都放出来吗? 秦三闭着眼睛靠着岩壁上,听着书儿掷出的小石子打在石头上、树干上的“铛、啪”的声音。他今日觉得从未有过的疲乏,伤口也开始轻轻重重的痛了起来。 书儿的反应大多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不想过早的把世间的丑恶,说给这个如花朵一般美丽娇嫩的少女听。只是命运的那只看不见的大手,已经无情地把她从过去安稳安乐的生活中扔了出来。她没有时间在趴在地上哭泣,她必须尽快自己站起来、去面对一切,学会如何生存下去的本事。 就好像新出生的小鹿,如果不能马上自己站起来,跟上妈妈的脚步,就会环伺周围的财狼吃掉。 他虽然心疼书儿,却不得不狠下心来,帮助她以最快的速度,做到最好的准备。 “打偏了。力道不对,再来!”秦三闭着双目,却好像对书儿的一举一动都“看”得真切。 “哦,师父。”书儿虽然心中烦闷,却不会因此而不敬师父。没几下子,身边的石子儿就都掷没了。她拿起个小布兜子跳下大石板,在地上摸索着,又捡了一兜子的石子儿,收拾心情,重新练起。 听到石子儿越来越快速,也越来越准确的击中目标,再落到地上的声音,秦三心中越发的怜惜书儿。这样一个既美丽聪慧,还善解人意,更是正直勇敢,近乎于完美的女孩子,她不应该陷在如此消沉和绝望的情绪里面。 “书儿,为师有话问你。”秦三道。 “师父?”书儿放下了已经抓在手中的一个石子儿,转头看向秦三。秦三的身影隐在黑暗的洞中,只看得见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是秦三的声音却有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 “为师今天和你说了那么许多,那你能不能说说,为师这辈子是遇到的好人多,还是坏人多呢?”秦三问道。 书儿想了想,答道:“好人有您的家人,师祖,师祖母,师母,武大统领,禁军的儿郎们……还有我们一家;坏人有杀了你的家人的鞑子,那个死了的坏太监刘常,打死腾将军的黑蛟卫……还有小皇帝……” “书儿,”秦三纠正书儿道:“皇帝不……哎,皇帝还未亲政呢。” 书儿道:“好吧。就把小皇帝放到中间吧。暂且算成是不好不坏。” 秦三于黑暗中莞尔,心情刚觉得有一丝松泛,便听书儿道:“我看好人坏人的数量差不多啊。看来还是这个在中间的小皇帝很重要。他要是偏向好人,师母的仇就能报了;他要是将来也变坏了,那就,那就……” 秦三的本意是让书儿明白,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给书儿一些希望和动力,没想道,书儿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一时竟然语塞。 半晌,秦三方道:“书儿读过‘韩非子’吧。其中‘喻老’中提到楚有大鸟,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十年不飞,一飞冲天。” 书儿道:“三叔是说,那小皇帝便如楚庄王一样,终有一天会重振朝纲,惩奸毙恶,大快人心的是吧?” “对。你既然读书,自然就该明理。”秦三给书儿鼓劲儿道:“这世上哪有一帆风顺,唾手可得的事情。越是大事,付出的代价也越大;想得到的越多,就必须努力去争取。” “是啊,就好像这掷石猎物,头一天的时候,我练得手腕子都快断了,可是中者寥寥。我就随时都带着一兜子的小石子儿,得空就练,得空就练,现在已经有点得心应手的意思了。”书儿“深”有同感的应道。 书儿看不清秦三,秦三却还能看到书儿一脸认真的样子。有感于她的“得空就练”,继续给她鼓气道:“说得好!乌云蔽日只是一时,太阳终究还是会破云而出的。同样的,没有谁能够一直的蒙蔽圣听,一手遮天。我辈需得做好准备,伺机而动。终有一天,咱们能够大展身手,驱魔除妖,还这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书儿毕竟年轻单纯,对秦三的话深信不疑,闻言也深受鼓舞的说道:“对,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咱们不能自己没了志气,也不会干等着天上掉馅饼。咱们一定会把坏人都绳之以法,好人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的。” 书儿心潮起伏,半晌又道:“三叔,真盼着这一天快点到呢。”说罢,也不等秦三再说话,便又干劲十足的练起功来。 “任重道远啊。”秦三暗暗叹道。 长夜漫漫,无边无际。除了草丛里的阵阵虫鸣,和远处群山之间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之外,别无它事。一番斗转星移之后,天色终于渐渐明亮起来。 书儿早就已经开始打坐运转内息了。有了昨晚的谈话,书儿觉得今日的内息更加的充沛、通畅、顺利,竟隐隐开始有了生生不绝,延绵不断之意。 果然,圆满收功,睁开双眼,就看到不远处忙着烧烤的秦三正对着她微笑。 “真好闻。”书儿也心情大好,笑得像花儿一样,道:“今天一点糊味儿都没有哦。三叔,将来咱们两个可以开个餐馆食铺了。就以烧烤为招牌菜。” 说着,便轻盈的跃下大石板,衣带飞起来如蝴蝶飞舞一般。 “轻功也有长进呢。不错。”秦三鼓励道。 书儿三步两跳的来到篝火边上,双手抱拳,一本正经地道:“多谢师父悉心教导,徒儿愚笨,尚不及师父万一,请师父千万原谅则个。” 接着就“噗嗤”一笑,又道:“师父,您是更喜欢我叫你三叔呢?还是师父呢?我虽然改口喊您师父,可三叔是叫熟了的,一下子也改不过来呢。” “不用改,你想怎么都行。我两个都喜欢。”秦三满脸的宠溺。 “那好,我也两个都喜欢。”书儿说着探头看着树枝上串着一只硕大的洞鼠,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道:“三叔你太棒了。昨天我就没吃饱,今天这个个头大,可是能好好祭一下五脏庙了。” 秦三笑道:“已经烤得了。徒儿,还不快给为师布菜。” “得嘞。遵命。”话音未落,书儿已经动手了。 吃完了“午餐”,书儿略作收拾,便跟着秦三去寻找出路。 一路上,秦三拄着拐杖选择平坦些的地面慢慢地走,书儿则是在其指点之下,颇有章法的纵、跃、点、跳,练习着轻功,一边沿着涧水的流向,探寻其出口究竟何在。 这里处于两山之间,地形狭长,愈往下游去,通路变得愈窄。不久,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便挡在了他们前面,涧水穿石底而过,人却要望石兴叹。秦三前两天就是受阻于此。以他目前的伤势,自己是无法翻过去的。 书儿见了这个拦路石,安耐不住的要跃跃欲试,秦三忙叮嘱道:“小心。你过去之后,一定要保持联系,如果你听不到我的声音就不可再往前走了。如果涧水流入地下水道,绝不可以下去查看。不管情况如何,都必须立刻返回来。” “是,师父。”书儿应道。 “再检查一遍装备。”秦三还是不放心。 书儿听话的检查了匕首,飞爪,又紧了紧鹿皮软靴的鞋带。 秦三这才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去了。书儿一得到首肯,立刻提气纵身,如矫健的小鹿一般腾空而起,脚尖在巨石上的一个凹处轻轻一点,便轻松地借力翻了过去,不见了踪影。 秦三看着书儿消失在巨石的顶端,竟然有了一种老鹰在看着自家雏鹰初次试飞的感觉。虽然已经听到书儿落地的声音,他却还是保持着向上看的姿势。 “三叔,我过来了。无事。”巨石的那一头传来了书儿悦耳的声音。 “好好,多加小心。”秦三回道。 两个人就这样不时地互相喊话保持着联络。渐渐的,书儿声音听起来愈发的远了。正当秦三犹豫着是否该让书儿止步的时候,书儿的脚步声已经在往回走了。不过数息的功夫,一个轻盈的身影从巨石上方利索地一跃而过。 当书儿又轻又稳的落地之后,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秦三见状,心里已经是明白了:山重水复之处,无路! *************************** 书友们,《伴你臻途无悔》将在2019-11-1014:00:00获得新版网站-古代言情频道热门分类推荐。请大家支持,求推荐票,收藏。谢谢了。为了感谢书友支持,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感谢书友yukili73和羽中2015等朋友投票支持 第五十七章 柳暗花明 书儿若无其事的一边走,一边四处采摘着入眼的野果和野菜,还找到了还魂草和鹿衔草。去的时候只用了一顿饭的时间,现在怕是午觉都睡完了,还没有看到洞口呢。书儿的情绪似乎不高,一路上大多沉默着。秦三看得出来,她这是在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 他只在书儿身后默默地跟着,偶尔才会简单的说一句,或是指点她漏掉了草药,或是提醒她注意调节呼吸。他并不太担心书儿,这是个聪慧且坚韧的少女,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她自己就会释然的。 果不其然,他们到达山洞洞口的时候,书儿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看着秦三,忽然俏皮的展颜一笑,道:“看来三叔还要继续练习烤肉的手艺啊,我有口福了。” “你这个傻孩子。出了山去,难道三叔就不给你烤肉吃了吗?”秦三也笑了,安慰她道:“不过,确实无须忧心。等三叔再恢复一些,咱们就可以出去了。不过早点晚点而已。咱们还是幸运的,要是十冬腊月里被困在这儿,可就真是遭罪了。” “就是就是。只要三叔伤好了,这悬崖还挡不住咱们。而且到了那时候,我的轻功没准精进神速,不用三叔帮忙,自己就能上去了呢。” “你这是多希望三叔伤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啊。”秦三打趣着书儿,心里奇道:“这书儿怎么越来越像臻儿了?” 果然,书儿娇嗔的一跺脚,道:“三叔这是对我轻功的进步多么没有信心啊!” “有,有信心,信心满满的啊。”看到书儿终于渐渐的打开心扉,越发的显露出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活泼天性来,秦三由衷地感到欣慰。少了隔阂和拘束,秦三觉得他这个师父也做得得心应手了。 秦三在心里大笑三声,意得志满的看着书儿,粗声粗气的命令道:“废话少说,练功去。” 崖底的夜幕降临得分外的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除了练功和睡觉,别无它事可做。深渊里面,唯一的一点光明便是秦三和书儿在洞口燃起的一小堆篝火。这一点光亮虽然弱小,却燃烧得顽强,给洞里的两个人带来了些许的温馨和暖意。只是映衬得几步之外的夜色,仿佛更加的黑暗得无边无际了。 篝火映着山洞里两个闭目端坐着的人的脸,火光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的跳动着,他们却丝毫不觉,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突然,秦三睁开了双眼,对面的一片黑幕之上,出现了一点、两点,一共四点仿佛鬼火似的亮点,在低低地飘动着。 狼来了! 秦三左手缓缓地抓起了赤龙,右手则松松地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头子儿。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一点动静,就和那两只在暗处觊觎他们的野狼一般的隐秘。 四只狼眼悄然无息地渐渐靠近过来。它们的脚步既轻且稳,看着真的好像鬼火一般飘着过来的。如果是胆子小的人看到,怕是不等被吃掉,就要被吓死了。 秦三却是有些兴奋起来。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大概是野兽对火的天然恐惧,两只野狼在山洞前面停了下来。借着火光,秦三已经可以看得见两只野狼的大致轮廓。对于秦三,这目标已经够近够清楚了。就在野狼左右徘徊,犹豫不定的时候,秦三一把石子儿抛了过去。 “嗷嗷……嗷。”只听几声惨叫,一瞬间,两只野狼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三叔!”书儿骤然惊醒,两手分别同时抓紧了匕首和一把小石子儿,惊叫道:“什么声音?三叔,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是什么大东西。已经跑了。你继续睡吧,明天可有得忙呢!”秦三没有多说,只是让书儿好好休息。 书儿年轻嗜睡,白天练功还很消耗体力精力,是以听了秦三的话后,心头一松,梦神便又要勾着她到梦乡里去。似睡非睡之间,书儿忽然含糊不清说道:“三叔,武当山在哪里呢?少林寺离这里远吗?我都想去看一看呢。”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你一个女孩子想去少林寺?不过你要去,三叔就带你去看看,量他们也不敢不让你进。”秦三看着她眼皮直打架的样子,暗暗地发笑。 “好,三叔,一言为定哦。”说着话,书儿的头向后一靠就闭上了眼睛。 就在秦三以为书儿睡着了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她的声音:“难道师祖母不想师祖吗?为什么师祖母就不同师祖一起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呢?” “寻常女子才喜欢朝朝暮暮的厮守吧!你不闻陆游的词里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未曾闻……”秦三一语未了,耳边已经传了了书儿均匀绵长的呼吸:“哎,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 秦三此时完全没了睡意。他凝视着书儿酣睡的样子,心中竟然有些打起鼓来。 这悬崖之下,深渊之内日子,虽然艰苦却是自得其乐;尽管消息不通可并不枯燥乏味,每日坐井观天竟也能过得充实而日有所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只需要照顾对方的感受即可,日子单纯而鲜为外物烦恼。 一旦脱困而出,纵然是海阔天空,只是那海、那天皆在世俗之中,受其拘束,难逃其扰,各种嘈杂喧嚣之下,何人又能免俗?只怕是再难有如今这般安然宁静的心境了。 天,终于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秦三唤起了书儿,道:“抓紧时间洗漱,收拾东西。” “啊!干嘛啊?不练功了吗?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书儿睁着一双残留着朦胧睡意的大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 “记得昨晚来了两头野狼吗?”秦三问。 “野狼?两头?昨晚?不知道啊。”书儿还在发蒙。 “那你是否记得昨晚被惊醒的事?”秦三忍着笑继续问她。 “我昨晚被惊醒了?没有啊!”书儿一脸的无辜。 “那你是否记得我们两个说的话?”秦三感到又好笑又奇怪。 “三叔,你是说我说梦话了?我真的不记得啊。糟了,我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吧?”书儿有点着急了。 秦三见状,赶紧安慰道:“没说什么,梦话都是含糊不清的。这个不重要。赶紧动起来,我们寻路出山!” “真的?”书儿彻底地清醒了。 书儿一边手脚不停的忙着,一边听秦三给她讲昨晚的事情。 “狼既不善于攀登,亦不喜游水。它们既然能进来,那么咱们追踪它们进来的爪印,也许就能出去了。”秦三解释道,说着话便要把隐负到背上,书儿赶紧过来帮他把剑放到背上,又把布绳在他胸前系牢。 “可是,它们要是钻洞进来的呢?”书儿反而有些忐忑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秦三满不在乎的一挥手,道:“大不了咱么再回来嘛。这儿住到秋天都没问题。不过要是冬天来了,咱么就得给山洞装上个门挡风雪了。” “啊?”书儿一怔,才反应过来秦三是在开玩笑。 书儿傻傻的笑了起来,秦三则看着书儿笑。 书儿手脚麻利,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都收拾好了,拎着一个大包袱,一身利索的短打扮站在了秦三的面前。秦三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一身素装,腰间插着匕首,缠着飞爪,裤腿上的绑腿一直打到膝盖,脚蹬鹿皮软靴,头发在头顶高高的挽了个髻,更显得身长背挺。明明是个闺阁少女,却不知不觉间有了一股子的英姿飒爽。 “嗯,像是个整装待发的女将军。”秦三满意地点点头,起身捡起了包袱背在自己背上,道:“走吧。” 书儿却有些踟躇了,问道:“三叔,我们出去之后去哪里呢?” 秦三毫不犹豫地答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 感谢书友30593,17367,羽中2015,yukili73,老王家小弟,51539打赏投票支持。笔芯。 第五十八章 括发以麻 徐家东院正房的暖阁里。张鹏和徐致浩来正在这儿和臻儿说话。 “臻儿,你大病初愈,还是上床靠着些。咱们说了这么久,你就这么一直坐在,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啊?可别累着了。”张鹏坐在臻儿的床尾处,一身粗麻缉边的齐衰孝服。从清净庵遭劫那夜起,连日的奔波忙碌,没日没夜的守灵迎客,这个从来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的少年脸上也现出了疲惫的模样。 “可不是。自从你病了,我这心一直就吊在嗓子眼儿呢。看到你退烧了,我才放心了。你可得小心着些,别再病了。”说话的是徐致浩。他的脸色还要差,跟张鹏同样的一身齐衰,但他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子都深陷了进去。 因为这场大“病”,臻儿明显的清减了。原本肉乎乎的小脸蛋不见了,眼睛看起来出奇的大,下巴也尖了出来。 他正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一言不发。他身上宽大的无袖短褂子显得两条小胳膊细细的,褂子里面也感觉空空荡荡的。床前的衣架上,搭着一身齐衰孝服,那尺寸大小一看就是给臻儿准备的。 徐致浩说了半天话,见臻儿只是坐着不动,便有些沉不住气,说道:“我母亲体谅你大病一场才好了些,一直也没有叫你到前面去。可你要是觉得好些了,总要去给太爷爷磕个头啊。臻儿,听话,把孝服穿上随咱们过去吧!” 前几天翠柳给臻儿送来这身孝服的时候,他马上就提出了异议。为老太爷服孝,作为重孙子的他只需要服齐衰便可;可是臻儿同时也失去了娘亲,为母服孝是要穿最重的斩衰之服的。 当时翠柳便劝了臻儿,说是老爷和太太们的意思,慧娘已经是出家人了,早已跳出三界之外了,所有的尘缘自然也已经是斩断了的。没听谁说过佛祖得道升天的时候,他的家人还要给他办丧事,服重孝的。 臻儿当时就表示反对。他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只知道慧娘是他的娘亲,他是一定要为母服斩衰的。 翠柳回去和太太们学了臻儿的话,众人都道不过是小孩子钻了牛角尖了,加之小孩子养病的时候,多少都会被惯得有些任性,不用理他自己就好了。 随后几天,翠柳又伙着几个嬷嬷过来,七嘴八舌地轮流劝说的一番。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的苦口婆心,或是舌绽莲花,臻儿始终缄口不言,只是坚决不肯接受那齐衰孝服。众人只能无功而返。 二太太冯芗病着;大太太周氏只想着为徐谨的新夫人卖个好,却不想出这个头;几个爷们则因为臻儿刚从阎王大门口打了转儿回来的,不好对他用强。是以直到今天还僵着。 当张鹏两个一起过来找他的时候,臻儿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虽然这表兄弟两个都很关心臻儿,可是臻儿一想到徐老太爷说过的话,想到就是为了徐家和徐家的后代才逼着娘亲出的家,这让他无论对徐家还是徐家的后代都亲近不起来。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怎么会没了娘和阿姊。 如今徐家人不想让他为娘亲服斩衰重孝,休想! 偏这时徐致浩又道:“母亲体谅你,你也要体谅体谅我母亲。她前一阵子的病就没好利索。这些天操持太爷爷的后事,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哪一天不是几十上百件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去拿主意。就这样,母亲她还把你留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你,把你硬生生的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这头七才过,她老人家就累倒了。不就是个孝服吗?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体谅体谅她,别让母亲再烦心了不行吗?” 听到徐致浩提到“母亲”,臻儿蓦的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只盯着徐致浩看。徐致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刚想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却见臻儿跳下了床,光着脚走到一张放在暖阁东北角的小书案前。这书案本就是当初徐致浩兄弟小时候用的,高度只在臻儿的腰部。 臻儿显然已经熟悉了案上文房四宝的摆放,径直拿起了倒插在白瓷红鲤跃龙门笔筒中的一柄裁纸刀。 徐致浩忙道:“臻儿,你要干什么?把刀放下。”说着便要过去。 张鹏却是猜出了他的意图,拉住了徐致浩,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臻儿伸手把衣架上的孝服拽了下来,开始用手中的裁纸刀破开粗麻孝服的缉边。粗麻又粗又硬,裁纸刀开刃钝拙,割了好多下才只断了一根,开了一个小口。臻儿干脆把裁纸刀扔到床上,开始拿手去拼命的撕开那个断口处。 那粗麻线随着一次次的撕扯,在臻儿手指头里勒出了一道道又深又红的印子。断口越开越大,臻儿的手指也磨得破了,血珠子染到了粗麻上。 张鹏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了臻儿,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短小匕首递给了他。臻儿看了张鹏一眼,默默地接了过去。匕首刃口锋利,臻儿手里有了利器,几下子便把孝服的缉边都拆开了。 臻儿倒转刀柄把匕首还给了张鹏时,看着他迟疑了片刻,张鹏心中一喜,以为臻儿要说话了。谁知臻儿又垂下了眼帘,转身用双手拎着孝服的衣领在身前一抖,振臂把它穿在了身上,然后捡起一根麻线缠在了发髻之上。 斩衰,括发以麻,为母服丧。 自始至终,臻儿未发一言。 粗麻无缉边的斩衰孝服终于穿了在小臻儿的身上。他神色愈发的肃穆,似乎这身孝服有千斤之重。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啊?长辈们可都等着你一个呢!”一个说话漏着风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话音未落,徐致修便晃着膀子走了进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臻儿的背影明显的一僵。张鹏两个也都看着他不说话。 “这不都穿好了吗?那就快走吧!”徐致修看到大家的样子,也不生气。他刚刚为了臻儿的事儿,被家里被长辈们教训过,还被禁了好几天的足。所以现在做事说话都收敛多了。 徐致修干脆来到臻儿的床前,以一种自认为很亲切的语气道:“小五,上次那件事是大兄做错了,对不住你。大兄前儿个不是都跟你赔不是了吗?你要是还怨大兄的话,要不你也把我绑到柴房关一夜,我保证乖乖地让你绑让你关。” 张鹏和徐致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是有些无奈。徐致修的性子最近真是改了不少。只是这话说的还是不太靠谱,也不知道他这是劝人呢,还是在揭人伤疤。 徐致修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从小被骄纵着长大,跋扈惯了。要是不顺着他让受了气,他就得加倍报复回去,非得把气儿出来心里才能好受。但是以前无论怎样打闹,也没有闹到了要出人命的地步。何况出事的还是自己家堂弟。这次可真把他给吓坏了,对他也是个教训,是以居然有些转了性子。 徐致修见臻儿老是不看他,也不说话,才有些急了。现在二太太病了,周氏便出来协理,借口人手短缺,免了徐致修的禁足,经常派给他些差事做。虽然大多是当传信的和跑腿的,徐致修还是干得有声有色。毕竟上令下达,命令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然后看着一众管家、小厮、丫鬟、婆子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心中很是志得意满。 可是到了这里,臻儿却是不买他的帐,让他感到很受挫折。少年人的好胜心一起,便想到了刚才周氏几个说的一件大事儿来,对臻儿道:“小五,你知道刘举人家的那个刘欣睿吧?他今天来接书儿的灵位了。要以他正妻原配的身份迎入刘家祖坟呢。” 臻儿一听到阿姊的名字,蓦的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盯着徐致修,一脸的难以置信。 徐致修见臻儿终于理他了,自以为说对了话,继续道:“不骗你。就在你们那个小院里。二伯爷,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哎,小五,你去哪儿?” 徐家大院依然是挂白幡,掌白灯笼,牌匾上亦遮着白孝布。虽然是盛夏里的正午时分,单看这白不呲咧的大门,居然让人有了十冬腊月的肃杀之气。 老太爷的头七已过,徐家大门之外不再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该来吊孝的人基本上都来过了。徐家本是独支远迁,没有什么亲戚族人帮衬,而丧事期间外人无事不会来登门打扰,所以徐家的门房徐老辰乐得偷懒,独自坐在大门的阴影里躲着太阳。 暑热难当,徐老辰无聊得昏昏欲睡,想着自家床底下那一千多个大钱和一两多的散碎银子,不禁吞了口口水。他一个山里乡绅家的门房,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赏钱。家里有了余粮,这盹都打得惬意。 得了外财还得藏着些。最让他得意的是,他一个山里人,去过县城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可在徐家丧中,仅仅数日之内,不但见到了县太爷,连府尊大人的尊驾也接过了。这世面见识的可大了,以后和家里婆娘,亲友邻居也有得夸口的了。 只可惜徐家只有一个老太爷啊!“呸呸呸。”想到此处,徐老辰深感罪过,连忙俯身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才又靠回到墙上,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遗憾地想到:“可惜书儿小娘子的事儿是在她那个小院子那边办。不然的话,亲家大老爷的赏肯定少不了。” “臻儿,别跑!” “臻儿你等等!” 院子里面传来了少年人的喊声,紧接着只听见“咚咚咚咚”纷杂的脚步声朝着大门而来。徐老辰一个激灵,“嘭”的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摆出低头垂手而立的标准姿势,便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臻儿小少爷已经跑了过去,出了门向西一拐,片刻便没了踪影。 紧接着,张鹏和徐致浩也跑了出来,身后是他们各自的小厮;一连串儿的追着臻儿去了。徐老辰以为这就跑完了,谁知徐致修也喘着粗气颠儿了出来,他身体肥胖,实在是跑不过那几个。 徐老辰觉得奇怪,挠着脑袋小声嘟囔着道:“不是说臻儿小少爷病得要死了吗?怎么还跑得这般的快。这些少爷们都追不过他。” 这时候,大房的一个管家又跑了出来,嘴里喊着:“赶紧套车,都快着点儿,大太太要出门了!” “啊!”这回徐老辰几乎惊掉了下巴,周氏可是很多年都没有出过门了。今天这都是怎么了? ***************** 感谢书友们投票,收藏。谢谢支持。特别感谢yukili73,羽中2015,51539,58352 27510,17367。笔芯 第五十九章 嫁殇 坐落在村西头的徐家小院也点缀了一些白布白幡,以示屋子的主人有丧事。徐家和刘家一起把书儿的后事谈妥了之后,就把书儿的灵位移到了这里,在东厢房里为她单设了灵堂。只是和徐家大院的阵仗相比,小院里灵堂过于简陋,甚至有些近乎于敷衍。 徐谨家正房里,徐谨的座位上坐着重孝披身的徐立嗣,如今的徐家的当家老爷。宾位上则是身着素服的亲家公刘秀才。 “徐世伯,您能许了犬子,迎贵府侄孙女之灵位入六家祖茔,真是重诺守约。家父与晚生皆感激万分。能为贵府姻亲,实乃我刘家之幸啊。”刘秀才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着,满脸的谄媚把脸上挤出了好多褶子,不过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好像比徐立嗣还老。 刘秀才的身后,一身缟素孝服的刘欣睿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好似父亲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尽管他身上穿的是为妻子服丧的齐衰丧服。 徐立嗣一个山里的乡绅,亦不曾受过这样的恭维,只能答道:“亲家公自谦太过,太过了啊。” 刘家老太爷和过世的徐老太爷本是平辈论交。是以刘秀才本应称呼徐立嗣世兄的。如今他儿子聘了徐书儿为妻,他的辈分就有些尴尬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别说刘家、徐家只是朋友,就是同族远支之间也会有这种乱了辈分的婚姻。 刘老爷完全可以只称亲家含糊过去,反正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几面。可他却以在县学里和徐谨是同学,徐谨是他的“心肃贤弟”为由,自己主动降了辈分。他一声“徐世伯”甘之若饴,倒是让他的新晋“徐世伯”微微红了脸。 “不过,不过。心肃贤弟远在京城,山高路遥,交通不便。如今是否得到了家书还为未可知。世伯在操办世伯祖的身后大事的同时,还要为犬子和贵府侄孙女的事儿做主,真是太劳烦,太辛苦了。”刘秀才语气真诚,满脸的感激。 “哪里哪里。”徐立嗣读书不多,这刘亲家的一番赞臾之词听得他云里雾里,只得道:“亲家太客气了。徐谨那边有知县大人帮忙,动用驿站快马去京城报丧,这会儿那边怕是已经得到信儿了。只是他是如论如何也是赶不上送葬了。另外,既然这件事两家六礼皆全,今晚就要送灵了,还请刘亲家直呼书儿之名吧!” “好好,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书儿贞淑节烈,实乃我儿之佳配。只可惜竟遭天妒,以至早夭。如今多亏徐世伯做主,今早全了睿儿的大节。不然的话,便要等三年后了。”刘秀才说着,竟有些哽咽。 当地风俗,书儿乃是晚辈,又是未嫁女,停灵七日后便应尽快择日下葬,一切从简为宜。而且如果不马上迎灵全礼,就要等徐老太爷的三年孝期满了之后才可进行了。像他们这种迎灵入门的情况,刘欣睿只需要服三个月的齐衰,并不耽误明年的院试。因而刘家想要速办,便等不得徐谨回来了。 刘秀才提到书儿名字的时候,他身后泥塑木雕般立着的刘欣睿,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睿儿,还不快谢过你世伯爷为你做主。”刘秀才转头对儿子说道。 刘欣睿先到刘秀才身侧对着父亲微微一躬身,道了声“是,父亲。”再略正了正衣冠,才缓步走到屋子的正中,面对着徐立嗣,躬身一揖到地,口中道:“小子多谢世伯爷允婚,世伯爷之恩,小子铭记在心。” 徐立嗣看着这个青春少年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从容应对,不禁暗暗感叹歹秧子上也能结出好瓜来。口中赞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比起上次见面好像又长高了些。” “多谢世伯谬赞。这孩子近两年个子窜得快,学业也是日见精进。经常得到学里先生的夸奖,说他下次必中的。”刘举人面带微笑,夸起自己的儿子,连“犬子”都忘了说了。 徐立嗣刚要再跟着夸几句,忽听到大门口处一阵嘈杂,有人喊道:“臻儿少爷,等等啊!臻儿少爷!” 屋中几人齐齐地寻声看去,从敞开的大门处,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跑了进来。 臻儿喘着粗气站在屋子中央,直盯盯地看着徐立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跑得面色通红,额头都是汗水,穿着粗麻的身上更是汗流浃背,两条腿还有些发软。这种距离的奔跑对他来说,本是毫不费力的事情。可是对于刚刚在生死边缘争斗了一番的孩子来说,却太不容易了。 臻儿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一心只想着阿姊书儿,他要留住阿姊,阿姊是他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挂念了。 “哦,臻儿,你怎么来了?跟你的人呢?”徐立嗣说着向臻儿身后看去,却不见一个小厮下人,不禁变了脸色,生气地对站在旁边伺候的管家道:“去把谏儿夫妇叫过来。” 管家领了命还没出去门呢,便见张鹏,徐致浩和一帮跟班呼啦啦的都跑了进院来。 张鹏两个见屋里有客,忙在门口停了下来,略略整理了一下仪容,平静了一下喘息,才进屋跟长辈和客人分别见礼。 徐立嗣看见他们如此知礼,觉得他面上有了光彩,心情才转好了一些。 张鹏刚要说话,徐谏和妻子尤氏走了进来。徐二老爷便招呼徐谏说话。张鹏见了只好先和徐谏夫妇见礼,然后退到一边等着。 尤氏一看见屋子里有外男,立时唬得就要退出去。徐立嗣叫住了她,说一个是亲家公,一个是侄女婿,无碍。尤氏方低着头站在徐谏的身后。 徐立嗣又问徐谏,书儿怎么没有人跟着就自己跑出来了。徐谏腹诽道:“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这山村里的孩子不都是自己成天的在外面疯跑吗?”他也明白在亲家公面前不能落二老爷的面子,于是特意叉着手,恭敬地答道:“二老爷容禀,老太爷生前给臻儿配了两个小子,就是勤学和徐冬子。勤学是好读老管家的孙子。老太爷过世后,老管家也悲伤得病倒了,二太太恩许勤学回家侍疾;另一个小子徐冬子是徐务的小儿子,前一阵犯了错被小戒了一番,准备以后让他和他爹徐务一起,跟着诚弟跑商路。这一阵子因臻儿住在二太太那儿,也不好给他派小子进去。就先物色着,侄儿已经看好了几个,只等他大好了搬出去时,就选两个派给他。” “嗯,你办事不错。”徐立嗣一手拈须,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尤氏:“书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爷带着我一早就来收拾,应该都备妥当了,二老爷可要去看看?”尤氏仍然低着头,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到,这还是因为徐谨家的正屋实在太小。尤氏说完,等了片刻无人回答,才偷偷抬眼去看。 徐谨道:“二老爷这里有客人,你就给说个明白,也省了二老爷好些事。” 尤氏一听,又低下了头去,开口道:“女儿红,腊肉,喜饼,喜果是早准备好了;在坟前烧的冥器像纸人纸马纸房子纸下人纸首饰什么的,都是亲家在县城里给备上的,没用咱们家操一点心。媳妇方才在那边屋子里,就是把书儿常用的东西翻翻捡捡,一样挑一件,做入衣冠冢之用……” “我不同意!”一个尖利的童声蓦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一时屋子里面鸦雀无声。 “徐致臻,你这是干什么?”徐谏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地呵斥道。 “阿姊、阿姊不能走。你们不能把阿姊带走!”臻儿的眼睛都红了,不管不顾地嘶喊着:“阿姊没有死,我不相信阿姊没了。你们都没有去找过怎么就知道呢!禅房外面都是阿姊留下的痕迹。鹏表兄,三哥,你们不是也这样说的吗?快告诉二伯爷呀,告诉二伯爷阿姊可能还活着。你们快说话啊!” “我们确实在悬崖上发现了一下线索。”张鹏迎着臻儿的目光答道:“不是我们不去救书儿妹妹,实在是……,那夜暴雨,河水大涨。山体也被暴雨冲得松动了,望子台那边还爆发了泥石流。普通山路都是又泥泞又滑,很危险,何况是那么高的悬崖。咱们出了重金,许了好处,那些采药的老山民都无人肯去。咱们也是无可奈何啊。更何况咱们并不确定书儿是不是掉下去了,总不能为了咱们心安,就逼着别人去冒生命之险;二则,即使真的如你所想,你觉得她一个闺阁娇女,还能……哎。如今再去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啊!” 他想说书儿即使掉下悬崖后还有一线生机,那么经过这一夜的暴雨之后,怕是连尸体都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徐二老爷也道:“你姊姊留在家里便只能择址另葬。可是孤茔不祥。于公,这对徐家风水运势有碍,真有什么妨碍的话,将来还不是应在你们几个小辈身上;于私,你姊姊孤魂在外,无依无傍也是凄凉啊。”徐立嗣温言劝道。 臻儿一听说道“徐家风水运势”的话,更是愤怒,大声道:“又是你们徐家。刚刚为了你们徐家逼走了娘亲,现在又为了你们徐家就要把阿姊送走。” “放肆!”徐谏过来挥手给了臻儿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忤逆的东西,你就不是徐家人了吗?老太爷,二老爷为了这个家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忙碌了一辈子。没有徐家,哪来的你啊。你吃的、穿的、住的、念的书哪样不是徐家给你的?你太爷爷最是疼你,可是他老人家去世头七都过了,你连个头还都没给他老人家磕呢。你说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臻儿毕竟年幼,听到徐谏的话,也有些想不明白了:“难道我真的是不孝吗?我的确身上流的是徐家的血,腹中吃的是徐家的饭啊!可我要是做了徐家的好孩子,不就是对不起娘亲和阿姊了吗?娘亲和阿姊就只因为是徐家的人,吃了徐家的饭,就应该为徐家牺牲吗?我要是不顺着徐家意思就是没良心吗?难道因为给了我性命、又养我长大,他们就永远都是对的,而我则要像小狗一样必须听话?甚至连质疑都不行。否则我就是忤逆,就是坏孩子?” 臻儿忽然想到了阿姊给他讲过的话本里,有个叫哪吒的孩子。 *********** 感谢书友们投票收藏支持。 第六十章 诱供 “叉出去,把这个混账东西给叉出去!”徐二老爷气得胡子都直哆嗦,当着刘家父子的面,被家里一个小东西这般的口吐狂言,让他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看着过来拉他的管家小厮,臻儿想到:“那哪吒至少还杀了人。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娘亲和阿姊又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束手就擒,再让你们绑起来弄死吗?” “怎么了这里?怎么乱糟糟的啊?”门口传来的周氏的声音。 接着屋内的光线陡然一暗,一个肥硕的身子从大门挤了进来,正是周氏。她进来大门之后,身后才闪出了徐致修,快步绕到周氏的身侧,扶着她的小臂,向众人走来。 众人纷纷起立相迎,互相见礼寒暄。暂时把叉臻儿出去的事儿放在了一边。 外面烈日炎炎,周氏虽然是乘牛车而来,亦是出了一身的汗,热得脸色通红,气喘吁吁的。徐立嗣见了赶紧吩咐去徐家大院拿些冰过来。为了保持徐老太爷的遗体,徐家早就停了发给各房降暑用的冰例,把冰都用在了灵堂里。此时这小屋子里七七八八挤了一堆人,大都还是披麻戴孝的,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 徐立嗣要请周氏上座,周氏倒是谦逊了起来,道:“二弟如今是徐家的当家人,不必让我。”说着便一屁股做在了慧娘过去的位子上。 听着椅子吱吱呀呀的响了好一阵子,臻儿的心都揪起来了。除了阿姊,任何人坐在那里都是鸠占鹊巢,他不愿意。只是周氏是长辈,他说不让坐就是不孝。 这时,周氏开口了:“方才这屋子里是怎么了?当着亲家公的面,怎么都还这么没规矩,没得让人笑话。” 刘秀才赶紧欠身道:“不过是小孩子淘气,尊长说了句而已。常有的事儿,哪一家不是这样。不碍事,不碍事啊。” 徐立嗣却是心有同感,说道:“亲家公如此体谅,倒是让在下愈发的惭愧了。” 只是他心中虽然恨臻儿口出不逊,落了他的面子,当着外人的面,嘴上却不得不说得好听些:“臻儿这孩子平日还好,只是他前几天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想是烧坏了脑子了。” “我没有!”臻儿丝毫不惧这一屋子的大人,倔强地回道:“我只是为娘亲和阿姊不平。徐家待她们不公道。” “你、你、你……”徐立嗣怒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给了臻儿台阶,臻儿不但不领情,反而当做这么多人揭徐家的短,打徐家的脸。徐谏见了,赶紧过去用手在他后背抹擦着,帮他顺气。 “好!好!好!”徐立嗣咬着牙道:“把这个逆子关起来。等他父亲回来,要打要杀还是撵出去,都由他处置。我们徐家是管不了他了,也管不起他。” “等等。”开口的是周氏,众人皆诧异地看向她。只见她先拿帕子试了试额头的汗,方道:“二弟也忒急了些。小孩子嘛,错了要罚是不差的,只是总要让人知了错才好罚啊。怎能不教而诛呢。” 徐立嗣听了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心道:“我太急了?我不教而诛?臻儿不是你们大房的?你们怎么早不教呢?” “臻儿,你错了!”周氏显然自信满满地说道:“你恨错了人,怨错了方向。” 臻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向周氏。 周氏很满意臻儿的反应,接着说道:“自从清净庵出事那夜起,那个秦三就不见了踪影。臻儿,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啊,我觉得奇怪啊。”臻儿也急道:“秦三叔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去救娘亲和阿姊的,也一定会把凶手抓到的。可是,我找不到他,我也担心他呢。祖母,您是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周氏说罢,看了看臻儿失望的样子,才又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哪儿了,我却知道他八成就是清净庵惨事的真凶!” “不可能!”臻儿大声喊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秦三叔不可能是凶手。我不会信你的!” “不会吧。秦三人挺好的啊。”连周氏身后站着的徐致修都听不下去了。他从小就是徐村一霸,四处游荡惯了的。村里的大事小情大多逃不过他的耳目。他知道秦三在村里风评人缘都很好,也因此而嫉妒臻儿,眼红秦三带着他既有好玩儿的,也有好吃的,还能学本事。如今臻儿娘亲和阿姊死了,秦三也没了踪影,倒是让他觉得不那么嫉恨臻儿了。 “住口。一边儿呆着去”周氏和徐谏异口同声地呵斥道。 徐致修住了口,心里却是万分的不乐意。 周氏白了自己这个呆霸王一般的大孙子一眼,转头跟徐立嗣继续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小臻儿。被人卖了还帮着人数钱呢。” 徐立嗣也道:“这孩子让猪油蒙了心了,竟做出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那我问你,为什么清净庵出了事他就也失踪了呢?那天夜里你太爷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不过是想着他与你的爹爹亲厚,还有些本事。可是他那小屋里面却是漆黑一片,根本就没人。你说他夜不归宿干什么去了” 说实话,徐立嗣也疑惑好久了,正好借这个机会问个清楚。 臻儿道:“那没有什么稀奇的。秦三叔是猎人,经常在山里过夜的。有时候我也会和他一起去。都是清晨出门,翌日傍晚方归。” “什么?翌日傍晚方归?”徐立嗣虽然知道秦三经常带着臻儿上山,却不知道他们会一连出去两天,惊道:“你娘亲居然就允了?我竟不知情。她这个当娘的怎么能这般鲁莽,太不像话了!你一个小娃子摔到了碰到了,遇到了野兽怎么办?” “是爹爹允了的。”臻儿分辩道:“娘亲每次都是准备周全才让我去的。秦三也护得我周全,从来没有伤到过。” 臻儿心道:“我唯一的一次大病就是在你们徐家大院。那是因为娘亲不在了,我才会病得都差点死了。”一想到这里,臻儿心里一阵绞痛:“这就是心疼了?”臻儿把小手放到了左胸上,出了神。 “山上过夜的事儿另说。”周氏又对臻儿道:“那我问你,咱徐村这方圆百里,百余年来一直都是民风淳朴,风平浪静的。别说杀人了,就是偷鸡摸狗的小贼都少有,何曾有过此等惨事发生?” 臻儿一时无言以对。 “没有吧?”周氏心中得意,接着道:“咱这徐村只有秦三一个外人,又是个会几下子把式的。清净庵那么高的墙一般人哪里翻得过去?” “难道有本事的人就一定要做坏事吗?”臻儿这回抓住了周氏话里的漏洞,反驳道:“难道是怀璧其罪吗?” “啊?”周氏没听懂,愣在那里。 徐谨见了,接上了话头:“有本事的人是不一定做坏事。可有本事的人要是起来歹心那是要坏大事的。” “你这是欲加之罪。你怎么能知道秦三叔有没有歹心。你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臻儿要为秦三叔鸣不平。 “因为他对你娘亲有歹心。他觊觎已久。”徐谏阴阴的道。 “谏儿。慎言!”徐立嗣听不下去了,喝住了徐谏。这屋子里还有外人呢。 刘秀才在一旁也真有些如坐针毡。这徐家怎么自曝其丑啊!他再怎么努力和徐家亲近,一口一个亲家的叫着。可心里也明白还没有亲到真如一家人一样的地步。 这时刘欣睿站了出来,对堂上的周氏和徐立嗣深施一礼,道:“师伯爷见谅,小子想去东厢,给书儿的灵位上柱香,请几位长辈应允。” 刘秀才也道:“我也得去村口外看看帐篷扎的如何了。”便起身告了罪一同去了。 徐立嗣如何不明白这是他们是知机懂事,立时就道:“好好,去吧,去吧。”说着四处看去,眼神落在了张鹏两个身上,手一指,道:“鹏儿,浩儿,你们两个作陪,定要把亲家公和你们的堂妹婿照顾周到。” “是。”二人领命,来到刘秀才父子面前,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几个人连同他们的跟班小子们一走,屋里顿时清净敞亮了不少。 周氏对在她身后站着的尤氏道:“你也去忙吧。带上修儿,这一屋子的人热死了。管家们也都到外面去候着去。”尤氏闻言也告了罪,对徐致修道:“修儿,随为娘出去吧。”尤氏说话有些踟躇,回头看着徐致修,恐他要嚷着留下看热闹,不跟她走,当众让她尴尬。谁知徐致修竟然二话不说,对着周氏和徐立嗣一躬身,干脆利索地走了。尤氏在后面急得小声提醒着:“修儿,慢着点儿。回头摔了跤,再把牙磕掉一个可怎么好。” 大太太和二老爷都在暗暗摇头,周氏是不满这个媳妇儿实在是太笨了些;二老爷想的则是当娘的这般弱势,难怪把修儿惯得无法无天的。 不知为何,周氏忽然想到了那一日,慧娘跪在她的面前,那既隐忍又强项的模样,心里也有点不太好受。心道:“为何好东西都让那个野种摊上了,凭啥子我儿就这么命苦,只能娶个乡巴佬的女儿?” 臻儿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却在迅速地盘算着。最初的慌乱过去之后,他开始有些怀疑周氏和徐谏的真实用意了。他虽然年幼,却也知道指责一个男人对娘亲有歹心是很严重的罪名。这罪名不但要陷秦三于不义,对死去的娘亲更是亵渎。臻儿相信秦三是个好人,更相信娘亲的品行为人。可是居然有人想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恨意。 这时徐谏走到臻儿身前蹲下,手扶着臻儿的肩膀,语气和蔼的对他道:“臻儿,你和我们说说,你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秦三是不是老去你们那儿啊?” “老去。每天都去。”臻儿答道。 徐谏闻言双眼放光,急着便又问:“那每回他去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都请他来屋里坐坐,喝杯水什么的呢?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也坐坐,也喝水,有时候还吃饭呢。”臻儿似乎是童言无忌。 徐谏听了面露喜色:“那喝水吃饭的时候你都在身边陪着吗?” 这回臻儿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徐谏被他盯得竟然有点心虚,只得硬着头皮试探着问道:“臻儿,二叔问你话呢。你好好想想,当时是怎么个情景?” 徐立嗣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想家里挖出什么丑事来。正要制止徐谏,臻儿说话了。 *************** 继续求票求收藏。感谢网友羽中2015,yukily73,51539投票支持。 第六十一章 少年不可欺 臻儿双目炯炯,狠狠的盯了徐谏一眼,便转头看向周氏和徐立嗣,朗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就是想给娘亲泼脏水,想要栽赃秦三叔。” “放肆!”周氏呵斥道。 “你什么意思?你懂什么?”徐谏听得差点坐到地上。 徐立嗣没有出声,脸色却不好看。 “我年纪虽小,却也懂得礼仪廉耻四个字。”臻儿的话里满是讽刺:“是的,秦三叔来家里有时会略坐一坐,但都只是在院子。爹爹不在家的时候,秦三叔从来不进屋子,院子大门也都是敞开的。这些左邻右舍都知道,都是可以作证的;秦三叔是友也是客。他来了,娘亲自然要见礼寒暄,然后便吩咐我好生作陪,自去忙了;秦三叔一个人不常开火做饭,娘亲会准备食盒让他带回去吃。爹爹不在家时,娘亲更是谨慎守礼,从未越矩,怎会轻易留客吃饭。” 周氏插言道:“这就不妥。秦三一个外男,你娘亲怎么能够见天的给他做饭吃。再说秦三那般高大壮实,饭量可小不了。你们家里哪来的那许多余粮去给他?” “这是爹爹吩咐的。从来就是如此。又不是娘亲擅自做主,单独给秦三叔做饭吃。”臻儿反驳道:“我虽然不管家务,可也看得见娘亲和阿姊终日忙碌,事必亲躬,佣人帮闲都不曾有过一个。咱们家是没有你们大院的人阔绰,但是娘亲辛苦经营,精打细算,从来没有让我们姊弟俩觉哪里短了差了。不,我们不但不短不差,还过得很好。阿姊和我每天都过得开心充实,日日都学到有用的本事,时时都有新鲜有趣的东西……” “够了!问你秦三的事儿呢,说这许多做什么?”周氏不耐烦地打断了臻儿。 徐谏忙道:“臻儿你别误会。你娘亲当然是最好的,她亦我的大嫂,自然也是我尊敬的人。所以我们才要找出害她的人,为她报仇啊。” 臻儿问道:“你要如何为我娘亲报仇?” 徐谏道:“自然是找到秦三的下落。” “那要是找不到呢?”臻儿再问。 “嗯!他一个惯于山林、孔武有力的男人,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走丢了。可他就是在惨案发生的同时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为什么?是巧合吗?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告诉你,那定是因为他心虚了,才会畏罪逃跑了。”徐谏自以为得计,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你们全家一直都被他骗了。他是貌忠实奸,最善巧言令色,投你所好。他每天教给你的东西也不过是为了借机接近你们,以此获取你们的信任罢了。你如不是受其影响,又怎么会做出殴打兄长,以下犯上的大错来。” “我听明白了。你是想说秦三叔是坏人,所以他教给我的东西也是坏的。我前几天差点被你们害死了,是因为我被秦三叔教坏了的怨故。所以我罪有应得,而你们只是教训晚辈。我呸!你们不要欺负我年纪小,以为我不懂事。”臻儿道:“爹爹不在家,我就是家里的男人。娘亲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孩子哄。她教我明理,教我做人。阿姊也是教我读书,你的这点手段书里都写着呢。秦三叔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师父。他不但教给我本事,教我为人正直守信,不可以恃强凌弱,亦不可以武犯禁。秦三叔是真君子。而你背后说人坏话,还泼脏水,是个小人。” 臻儿越说思路越清晰,以前没往心里去的事,不大懂的事儿,一下子似乎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以前在徐家小院里的点点滴滴,无论是温馨的,开心的,娘亲和阿姊都在,给他缝衣,给他读书都历历在目。一想到这些所有的温馨和快乐都是让眼前这些人给弄的没有了,臻儿不觉双目赤红,几如喷火一般: “你们这些只想着自己的人才是有歹意。你们的眼睛浑浊了,才会看什么都是脏的。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女人,秦三叔是天下最好的师父和朋友。这个小院是最快乐的家。现在这些都没有了,都是你们害得。你们还不罢休,还要让娘亲死也不得安生,还要诬陷秦三叔是凶手。” “反了,反了。气死我了。哎呦,我的头,我的头又痛起来了。徐谏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替为娘教训他。”周氏一手扶额,一手用食指点着臻儿放下,大声的叫着。 却见徐谏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心中忐忑。他是竟然有点怕了。前些时候,徐谏还只是怕徐谨。怕他知道了臻儿病危的事儿,会于他不利。可眼下,他却怕了这个小臻儿。这孩子现在就这般厉害,长大了还得了?而且徐谨是有官身的,行事多少还会有些顾忌,这个对自己恨意满腔的小东西可是防不胜防啊。他对臻儿既有被揭穿伎俩之后的恼和羞,更多了几分忌惮。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后悔。不过他不是后悔他的对人栽赃陷害,而是后悔轻视了臻儿,没有盘算得更周密。 突然,他指着臻儿语无伦次地惊道:“你不是臻儿!一个个七岁的小娃怎么能如此忤逆尊长,口出狂言。你,你怕是和那个凶手秦三是一伙的。对了,落凤坡那边原兵部赵侍郎全家一夜之间暴毙,赵侍郎还被剜了心。那没准也是那你们干的。不,一定是。除了被恶灵附身的人,谁能一夜之间杀了那许多人?这是咱们这儿从来没有过的是啊!对,一定是恶灵。母亲,二伯,他不是臻儿,他是假的。真正的臻儿那天夜里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个什么邪性的东西。” “你又要害我!”臻儿气愤的反驳道:“你倒是没有恶灵附身,但是你的心太邪恶了,比恶灵还恶!你强加给娘亲,秦三叔和我的罪名,哪一件不是毁人名誉,逼人去死的。你太蠢,还不读书。当然不知道曹冲七岁称象,项橐七岁为孔子师,司马光七岁砸缸救友,王勃七岁正汉书。” 徐立嗣这才明白了徐谏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的的真正目的。虽然他还是认为秦三脱不了嫌疑,但是对徐谏这种对自己人耍心机的行为更是厌恶。至于什么恶灵附体之类的话更是无稽之谈。他面色铁青,在心恨恨的骂道:“这家子人都没有个好东西!” 他这里显然说的是大房,却忘了在徐老太爷心里,整个徐村都只是一家----徐家。只是如今这根徐家的主心骨被老天抽走了,以他徐二老太爷的得能,还不足以撑起徐村的天,不管他心气高低,只怕徐家两房终会渐行渐远的。 徐立嗣知道这样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糟。便要叫管家们进来,让他们先把臻儿送到冯芗那儿去,自己再和这母子两个理论。还没等他张口,徐谏已经尖声喊了起来。 “来人,来人!”徐谏喊得声嘶力竭。几个管家闻声也吓了一跳,以为屋里出了大事,立刻前后脚的都跑了进来。领头的正是徐谏的大管家徐表。 “把他绑起来。他被恶鬼附身了。快找道士,找高僧驱邪!”徐谏指着臻儿凶相毕露。 周氏本就是个迷信的妇人,更兼迷信自己儿子的“聪明”,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立时就唬得心惊肉跳的,也对着徐表声音发颤的吩咐道:“把这个东西绑起来,拿黑狗血泼他,先压住他的邪性,等高僧道士来了再作法驱邪!” “住手!”徐立嗣喝道。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周氏和徐谏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里,被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加之臻儿家的正屋不大,他带来的几个人被徐表他们堵在身后,有些摸不清状况,一时竟没有抢到前面来。 徐表得了命令伸手便来抓臻儿。臻儿岂能再让他得逞。更何况臻儿占着地利呢。毕竟这里是臻儿从小长大,最熟悉不过的曾经的家。 好个臻儿,瞬间退步侧身,那徐表收势不及,保持着右臂前伸的姿势,把右侧身子都暴露给了臻儿;臻儿左手抓其腕,右手扶其肘,借其来势一送,顺便再给他屁股上狠踹了一脚,徐表踉跄几步,一个狗啃泥,扎进了屋子的角落里。 “啊!”徐表一声惨叫,便晕了过去。大概撞到头了。 “邪术。他会邪术!快抓住他。”徐谏疾声厉色的喊着:“抓住他赏银一两。不,二两。抓住他。” 臻儿已经转身往东屋去了。经过门口时,顺手摘下墙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铜铃铛,那是秦三以前一次去县里给他带回来的。这铃铛也和这曾经的家一样,是臻儿带不走的了。 臻儿摘下铃铛,扭身抖臂掷向徐谏。如此近的距离,那么大的目标,没有不中的。又是一声惨叫,只见徐谏双手捂着鼻子,鲜血如同鼻涕一般流到了他张着的大嘴里。 徐家二房的几个管家和小子终于抢了上来,尊照自家老爷的话,挡住了大房的人。 臻儿穿过东屋,眼睛瞥见熟悉的一切,却没有时间感伤,直奔后窗。因为天气炎热,屋子里也无人居住,为了通风窗户上连纱窗都卸掉了,倒是省了臻儿开窗的时间。只见他以手一撑窗台,一纵一跃,小小身影便消失在窗口了。 臻儿跳出窗后,踩着鸡舍便跃上了矮墙,刚一落地,却见徐致修领着两个小子从墙外的一堆秸秆垛子后面绕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故庐难舍 臻儿虽然不怕他,也不由得有些心惊,不想被他绊住,让后面的人赶上来可就不妙了。 谁知徐致修并没有要抓他的意思。只见他满脸得意的笑容,在离臻儿几步远的时候就停住脚步,神秘兮兮的对臻儿挤眉弄眼的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得跑,你可没想到这次是我能掐会算吧!快跑吧,别再被他们抓住了。我连行装都给你备好了。”说着扔给了臻儿一个青色的布包袱,接着道:“不用谢。一条命对一颗牙你有点亏,这回咱们可就两清了。” 臻儿心道:“上次的时候,你不也在‘他们’里面吗?不知道呆会儿看到你爹被我打了,会不会后悔。” 不过他没时间耽搁,只对徐致修点点头,背上包袱便向村口跑去。 “以后有好玩儿的新奇事儿别忘了我。等着你衣锦还乡啊!”徐致修在臻儿身后压着声音喊道。 臻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拐过墙角,不见了踪影。他忽然觉得这个大兄倒也不是十分的讨厌,只希望将来再见的时候,他不要被骄纵污染得失了这最后一丝的纯真。 看着臻儿消失的方向,徐致修呆了半晌,“呸”的一口吐在了地上,自言自语道:“有你小子的。跑吧跑吧,跑远点。老子我离家出走最远也才跑到县城。” 臻儿跑出村口的时候,看到了刘家在那里搭好的帐篷。本地的风俗,迎灵要在黄昏后,只是夜里山路崎岖危险,是以刘家计划天黑后离开徐村,在帐篷中留宿到天亮再赶路;到了县城后,赶在关城门前入城,天黑后入刘氏家祠,如同新妇一般吿祭刘家祖宗之后,便可下葬了。 臻儿眼神掠过几座白布帐篷,脚下没有丝毫的迟缓,只是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他会把阿姊接回来。 帐篷这边,正在四处查看的刘秀才只觉得身前一阵疾风掠过,抬眼看去,就看到一个身着重孝的小小身影,奔着滴翠山绝尘而去。 才上了山路,臻儿气息就乱了,身上都是汗,两条腿也变得好似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支在胯骨上喘着粗气,同时四处张望着。 骄阳下的滴翠山依然是满目苍翠,层峦叠嶂,美不胜收。耳边偶尔传来的杜鹃画眉的啾啾叫声一如既往的悦耳动听。只是身边没有了一直陪伴他的秦三叔,山下的徐家小院里也再没有人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等着他回家,分享他在山上的趣事,给他讲书中的故事了。 臻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却被身上的斩衰孝服的边上的粗麻差点划了眼睛。他想了想,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跑不过那些成年的管家和民壮。不能再走大路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臻儿终于发现了一条野鹿踩出来的小径,小径入口处还有几只新鲜的蹄印。他小心地沿着被野鹿踩倒的野草走进了林子里去,尽量不碰到周围的植被。这样的话即使经年的老猎户也难发现他的踪迹。 今日无风,林子里更加的闷热。走了一会儿,臻儿找了块干燥平坦的地面放下了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看到里面有几件灰色或是本色的粗布衣服,抖开一看,居然和他的尺寸差不多;再翻捡了几下子,看到了一个油纸包和几块碎银子和二十几个大钱;油纸包里居然是徐致修平时喜欢吃的油炸马蹄酥和油炸芝麻酥。 刚才大兄离开并没有多长时间,不知他怎么赶着小厮跑回大宅去包了这东西回来。想着在徐致修跋扈的吆喝声中,小厮跑得满头是汗的样子,臻儿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竟然有了一丝松动。 臻儿看到了油汪汪,金灿灿的油炸点心,臻儿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真的是饿了。他记得娘亲说过,大病之后不宜吃油腻的东西,是以只捡了一小口碎点心吃了。 他望了一眼林梢上湛蓝的天空,索性脱下麻衣卷起来放进了包袱,放在背上系好,继续向大山深处赶去。翻过前面这座山,就是神女峰了。 *************** “三叔,我们这就算是出来了?”书儿难以置信地看着遥遥在望的徐村,还是像在梦中一样。 秦三拄着赤龙,看着惊喜交加的书儿,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三叔,那我们现在去哪儿?”书儿问道。 “难道你不想先回徐村看看吗?”秦三问道。 书儿的眼神暗了暗,方道:“对,我总要见臻儿一面,嘱咐他几句话,才好安心离开。” 秦三道:“好。那咱们就慢慢地的走,到了徐村外面再歇会儿。等到天黑就进村去找臻儿。” 因为秦三腿脚不便,两个人便沿着山路向徐村走去。秦三虽然身上有伤,不耽误他感官的灵敏。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这周围的环境,同时听着附近的各种动静。如此烈日炎炎的大热天里,人们大都在家里躲着暑气,山上鲜少有人上山,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过一个人影。 在两个人快要出了山口的时候,秦三突然低声叫住了书儿:“有人!”说着便示意书儿跟着他,一起进了林子。当两个刚刚在一块大石后面藏好,便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接着看到六、七个家仆打扮的汉子顺着山里急急地向山上赶去。 秦三和书儿都认出了打头的两个人,分别是大房的管家徐表和徐二老爷的心腹管家徐瑞。待到那伙子人跑到远了,书儿才和秦三说道:“真奇怪,这两个人怎么跑到一起来了?这么热的天,他们行色匆匆地往山上去干什么?” 秦三亦是微皱着眉头,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对书儿道:“也许是他们在清净庵里发现了什么吧?” 书儿急道:“他们能发现什么呢?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秦三道:“这只是推测。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现在我们都没有余力去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还是按照咱们的计划行事。” 书儿也想到了秦三的伤腿,有些内疚自己的粗心,道:“好,咱们就先慢慢地下山去。待见到了臻儿,也就能放心了。然后书儿就陪三叔去神女峰那里的山洞去,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太阳终于渐渐的西行下山,满天红彤彤的晚霞也逐次的化成了淡灰、铅灰和深灰的颜色。当秦三和书儿在林中歇息的时候,刚才上山那几个管家仆从没精打采的回徐村去了。无论他们上山的目的是什么,结果显然是空手而归,一无所获。 “三叔,你还好吧?”书儿看着眼窝深陷,显出疲态的秦三,不禁有些担心。脱困之后便是一整天的奔波了,反而没有在崖底的时候可以消停地打坐运功疗伤,使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和恢复。 秦三直着骨折了的右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暗自苦笑。他确实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本来伤口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很多。可是经过今天的折腾,又开始疼了起来。走路时主要负责支撑的左腿和右臂都是酸痛的不得了,右腋下应该也被赤龙磨破了。现在这一歇下来,竟然有些发软,站不起来了。 可他依然安慰书儿道:“不过是久病初愈,身体乏力罢了。等咱们回去神女峰的山洞里,休整个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说着看到书儿还是一脸的担心,想逗她开心,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锤胸道:“我真的很是悔不当初啊!” 果然书儿急道:“怎么了,三叔?咱们做错什么了吗” “为师的柔弱都让你看到了,以后想要板起来脸来做了严师怕都是不能了。”秦三说着,还故意一手扶额,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他满脸的胡子,粗臂宽掌,即使是满脸的疲惫,也怎么都和柔弱的形象挨不上边。 书儿果然松动了眉头,编贝一般整齐的牙齿轻轻一咬下唇,才微嗔道:“三叔也没个正经。”想了想,正色道:“三叔于我既是亲人,也是师父。我会听三叔的话,好好练功习武,不会给你生我气的机会的。我会一辈子照顾三叔的。” 秦三听了,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作答。他怔怔地看着天边渐渐淡去的晚霞,半晌才收回了目光,对书儿道:“一辈子太久太远。三叔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无论如何,三叔要把你带好。三叔想着,等伤好了,咱们上京里去找你爹爹,你先别急,先听我说。他毕竟是你父亲。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上了京里,没有人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儿。你毕竟是新科探花的嫡女,你爹爹帮你找一个好的婆……归宿亦非难事。三叔也就算…算是对得起你的娘亲了。” 书儿听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可是秦三的话句句在理,字字都是为她着想。书儿从来就是讲理的孩子,是以她一时竟无法反驳。 林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草丛里偶尔响起虫鸣响声中,夜幕愈发的深重了,天边的最后一抹亮色也消失在山后面。 秦三见书儿沉默了许久,多少也能明白她的心思。去京里投靠徐谨,也就是要和他新婚的妻子一起生活。这对于书儿确实是太难了。可是世道如此,书儿父亲犹在,怎么好让她小女子跟着自己居无定所,浪迹江湖;即使书儿不怕吃苦受罪,可是将来她怎么办?女孩子家还是要找个好人家嫁了,才算有了归宿啊。即使是师母那般潇洒脱俗的女子,不也是有家族支撑在身后,有师父相伴于身侧吗? 秦三想着还得好好和书儿说说,让她的心里能转过这个弯来。再说,要找出当年的真像,今日的黑手,自己也是要在京里逗留的。就一直留到书儿有了归宿,看着她出了门子再离开也行。这样书儿心里也许能好受些。 秦三想罢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徐村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鼓乐之声,随即一连串跳动的光亮也出现在了村口,竟然好像是向着他们而来。 第六十三章 不得归 秦三和书儿被那鼓乐吸引,循着声音向徐村方向看去,却见那串灯笼火把组成的火龙出村不久便停了下来,灯火的光点渐渐聚在了一起,好似一条火龙盘了起来。 鼓乐又热闹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又见点点火光在那边一阵乱动,仿佛是在排兵布阵一般,良久方定。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书儿按捺不住疑惑,先开了口道:“听那鼓乐仿佛是有人嫁娶。只是为何又在村外停了下来?再者我也不曾听说村里有人家要办喜事啊?我不在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什么?” 算起来,书儿离家还不到十日,她却是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秦三没有马上说话。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只是一时说不清楚着预感从何而来,又是究竟为何。 “三叔,天也黑下来了。您要是还行的话,咱们下去看看?”书儿问道。 “什么叫还行。”秦三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三叔什么时候不行了。咱们这就进村去。” 夜色沉沉,月光似水。 山中夜凉,于炎热夏季之中,却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了。于这明亮而柔和的月色之中,呜呜咽咽的洞箫之声悠然响起。萧声如泣如诉,更显这夜色如梦如幻。书儿远远的听着,竟有些痴了…… 徐五婶儿正和两个孩子坐在一盏油灯下,看着他们围着桌子吃着点心。庄户人家平日里这个时辰早就熄灯上床睡了,哪里还会点灯熬油的这般奢侈。只是今日隔壁的慧娘家里为书儿送灵,从白天开始到现在,闹闹腾腾的,这功夫才算消停了下来。冬子嚷着肚子饿,睡不着。徐五婶儿被他闹腾得心烦,干脆就把珍藏的点心拿了出来,告诉孩子们,今天随便吃,都吃光了算。 要是往常孩子听了这话,怕早就欢呼雀跃起来了。今晚上,却都围着桌子坐着,只大口地吃着点心不做声,好似和点心有仇似的。 徐五婶儿在心里默默地叹息:隔壁慧娘和她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如今却是死的死,走的走,家都散了。和自己亲厚的慧娘,同春暖要好的书儿都不在人世了。而与冬子亦主亦友的臻儿,也在今儿个大闹了一场之后,跑得没了踪影儿。 从前她经常羡慕慧娘又识字还漂亮,嫁了个丈夫不但年轻有为,长得更不差;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和他们两个一样,又聪明又好看。如今看来,还是自家这般丑一点,笨一点的不遭老天爷妒忌啊。所以当冬子因为给二老爷通风报信而被谨爷撵出来时,她也没怎么在意。要不是因为臻儿,她正想着把小儿子在家里多留两年呢。将来让他跟着他爹跑商路,是在二房的诚爷手底下做事,她更放心。离大房那边啊,还是越远越好。 等徐五婶儿回过神来,却见桌子上除了一张包点心的油纸,空空如也。两个孩子都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说道:“还看着我干什么?没了?真是吃啥啥没够,都是饿死鬼……” 说到这个‘死’字,徐五婶儿不由得想到隔壁的两个孩子,顿时说不下去了。愣了半晌,突然又发作起来:“赶紧睡觉去。这大半夜的不睡觉作妖啊。快去快去。”说着连哄带赶的把两个孩子撵下了桌子。春暖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徐五婶儿道:“嘀咕什么呢?你有娘有爹有弟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春暖看惯了她娘色厉内荏的咋呼,也不怕她,就又说道:“吃了甜点心要漱口才能睡觉,不然的话牙会烂的。” 冬子也附和道:“对啊。是慧娘婶子告诉我们的。娘你忘了?” 徐五婶儿顿时息了气焰,大大的喘了口气道:“去吧。去厨房拿青盐自己好好弄弄。春暖,完事了带着你弟弟睡去。” 冬子道:“娘,我也是当过差事的人了。别老把我当孩子了。” 徐五婶儿一怔,道:“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可不是,都长大了。行了,去吧,各自去吧。” 看着孩子们出了屋子,给她把门带上,然后听到厨房那边一阵水响,间杂着小姊弟的说话声。最后是各自的房门关上的声音。徐五婶儿的院子一下安静了下来。 只有徐五婶儿自个还坐在那里,对着油灯上豆丁大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她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噗嗤一笑,时而叹气,时而又发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夜,愈发的深沉了。 “铛,铛,铛” 忽然后窗上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徐五婶儿唬了一跳,头皮发麻,心跳仿佛都一下子停了。以前她男人也是常年在外,她可从来没怕过。只是现在山上出了那般可怕的凶事,邻居家又成了空宅,不由得她不心虚。 “铛,铛”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五婶儿,是我。书儿。” “谁?书儿?”徐五婶儿立时三魂去了六魄,结结巴巴地道:“书、书儿,你不是死、死了吗?五婶我待你可不薄,你可别来吓唬我啊!” 窗外的声音静了下来,徐五婶儿等了半晌,方舒了一口气,却听外面又道:“原来是这样。五婶儿,我没有死。你开开窗户看看我就知道了。” 徐五婶儿天人交战,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正僵持着,外面书儿耐心的劝道:“我要真的是鬼,这窗户怎么挡得住我;即便我真的是鬼,也不会还五婶子的。” 徐五婶儿其实也早就动了心,听书儿如此说法,马上打开了窗户。窗户一开,书儿就利索地跳了进来,倒又把五婶子唬了一下子。 “五婶子。”书儿见了这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妇人,眼眶立时红了。 徐五婶儿看到书儿的样子,拉着她的手到身前,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压着声音哭着道:“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命苦的孩子啊,这些天你可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啊啊啊……” 书儿好不容易安慰了徐五婶儿,便赶紧问道:“五婶子,可有臻儿的消息?臻儿在那边还好吧?我进了村怎么就觉得怪怪的。” “啊,你还不知道呢,徐老太爷没了。”徐五婶儿道。 书儿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忙又问:“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好好的吗?臻儿告诉我太爷爷气色精神都很好啊。那,那臻儿呢?他可还是在太爷爷屋子呢?” 徐五婶儿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拉着书儿的手,来到桌子旁,道:“来来,坐下,婶子慢慢和你说。” 书儿听五婶子自清净庵出事那夜起说起,到今天徐谏要嫁祸秦三不成,逼走了臻儿,只说得书儿悲愤交加,忧心忡忡。悲愤自家的不幸,老天的不公,忧心臻儿的下落。心情起伏,不能平静。 只是她无论如何忧心,这深夜之中一时也无法可想,更兼秦三伤得厉害,自己不能再惊慌失措失了分寸。她只是仔细的问了徐五婶儿,关于臻儿出走时的情况和时间,只待明儿天亮,便要去寻人。说道最后,反而是她安慰徐五婶儿,说一定会把臻儿找回来的。 说罢书儿站起身来,对着徐五婶儿郑重的一礼,哽咽道:“多亏了冬子及时找到二伯,才能救了臻儿。书儿在此,替娘亲谢过五婶子和冬子。书儿将来必有报答。” 徐五婶儿赶紧把书儿扶了起来,红着眼睛道:“你这就见外了。且不说你和臻儿两个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忘了春天的时候,冬子的命还是秦三和臻儿救的呢。要说啊,这老天还是有眼的,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说着,把书儿按回了凳子上,道:“你也给五婶儿说说这些天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书儿便把这几天如何困在悬崖下面,如何脱的困,捡那可说的,都说与的她听。徐五婶儿听得又哭了好几回。 徐五婶儿擦着眼泪问道:“多亏了那秦三了。可是大房的那两个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诶,那他人在哪儿啊?” 书儿转头看向后窗,道:“就在窗外。” 话音未落,便听到窗户外面秦三轻松道:“五嫂子,我在呢。” “啊!”徐五婶儿这不大的功夫,心已经是七上八下的好几回。此时听到秦三的声音,也顾不得什么避嫌,道:“秦三兄弟,赶紧进屋来,喝口水,吃点东西。”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懊恼道:“怎么就让两个小的把点心都吃光了。” “不用了,谢谢五嫂子。”秦三婉拒,并不想说腿上有伤的缘故。 书儿也道:“五婶子,咱们不能久留。天亮之前就得走。” 五婶子只略一想,便明白了书儿的意思,不由得又擦了擦眼角,道:“可不是,那些人怎么就不肯再找找,再等等,这么急着就说你也……也遇难了,今晚上,你那未过门的夫家,刚刚把你的灵位给迎走了!这你可怎么再回家啊。” “我未过门的夫家?迎走什么灵位?”书儿一时没有明白。 窗外的秦三却是立时就明白为何有天黑后的鼓乐,村口的白帐篷,他又是为何心不安。原来是为书儿迎“灵”的啊。 徐五婶儿握起了书儿的手,只觉的纤细的指尖冰凉。她心痛的把这双小手护在了自己温暖宽厚的手心里,道:“他们说你未嫁早夭,孤茔不详,让你去刘家的祖坟。”说完“呸呸呸”,扭头对着地上呸了几口,自己都觉得这话说起来别扭无比。 秦三在外面听了只是暗暗叹息。这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他才会答应收书儿为徒的。看来等找到徐谨,书儿便只能改换名字,以他人的身份活下去了。 “梆、梆梆梆”。报更的竹梆子声于静夜中清晰却不刺耳,并不会惊醒那些梦中之人。 四更了。 第六十四章 月夜 “已经是四更天了。”刘欣睿听着从村子里远远传来的梆子声,在帐子里的藤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虽然是夜深月凉,帐中却仍是发闷。刘欣睿干脆睁开了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帐顶出神。帐篷外面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磨牙声,甚至偶尔的梦话声。 刘家的下人们和雇来的吹鼓手、脚夫们都是在外面,胡乱的睡在地上过夜。头上只有几根竹竿子支着竹席搭的棚顶,以免早晨的露水打湿了衣裳行李。 刘欣睿愈发的心绪难宁,索性披衣起身,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一出帐门,顿觉清风袭人,婵娟姣好,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这周围睡着的粗鲁壮汉们,于不觉之间仍是如此的聒噪,颇煞风景。好在明月当头,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在眼前这条徐村至县城的大路之上,远至十余丈外仍隐约可见。远处的群山隐隐绰绰,亦是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下,充满了神秘。 只是那相约要共此婵娟之人,却再无处寻觅了。 刘欣睿自相亲之日,把金簪插到了徐家女孩那黑鸦鸦的秀发上,便把那女孩放进了心里。定了亲后,他于课业上愈发的刻苦,每日里手不释卷。一心要在三年之后,以生员的身份去徐家迎亲。读书之余,想得最多的也是那徐书儿。 他清楚的记得,在他走到徐书儿身边为她插簪的那一瞬间,她羞得连耳朵都红了。其实当时他自己也是因为紧张,拿着簪子的手都有些发抖,以至于每当试图回忆那唯一的一次、两个人那般相近的瞬间,他能够想起来的,便只有她含羞低首之时那只红红的、轮廓漂亮的耳朵。 当徐家人带着书儿离去的时候,他终于抛却了腼腆,顾不得矜持,眼神一直落在徐家女郎那秀美的身影之上,直到那倩丽的身影坐进了牛车,车帘放下,再也看不见了。 那时候刘欣睿就觉得徐书儿是与众不同的。他还听说这个女郎是喜欢读书的,这已经是让他喜出望外了。他一直期望着未来的妻子能和他诗书唱和。当他终于亲眼看到了书儿,又觉得她所有的不仅仅是腹有诗书的华美气度。 从那时起,刘欣睿经常会不自觉的去观察其他的女子以做比较,直到他认为得出了答案:那是因为徐书儿的背是挺拔的,她的走路时既稳且正。哪怕是在她害羞低首的那一刻。身姿婀娜却不绵软,体态风流而无半点轻浮。 徐书儿,一个温婉之中带着英气的女郎。 可惜红颜天妒。自己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子,竟然缘止一面,想再看她一眼竟也是不能的了。即使这迎回刘家,将要葬入刘家祖茔的也仅仅是她的衣冠而已。 刘欣睿沿着大路,缓缓前行,只想着远离开那些俗世的浊气纷扰远一些,哪怕只是今夜,哪怕只是这一刻。 他于月色下思绪纷乱,自觉是在踽踽独行,不料猛一抬头,却见到前方不远处,一个纤细高挑的白色身影静静地茕茕孑立,好似玉雕一般。他心中一惊,脚步不由得定在了那里。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无丝毫的惧怕之意。 待他定睛看去,却原来是一个浑身缟素,身姿挺拔的少女,面向着他站在路边的草地上。月光如水,却是那般轻柔的包容在这白衣少女的周身之上,仿佛为之披上了一层圣洁的清辉,如虚如幻,如诗如梦。那倩影如立于虚空之中,皎皎然,皓皓然,让他如痴如醉,心生向往,然不敢有丝毫的亵渎。 “徐家女郎?”刘欣睿如梦呓一般,喃喃地说出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随之后颈微微一痛,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便消失不见。 “鬼,鬼……闹鬼了。”凄厉的喊叫声打破了宁静、安详的月夜。 却说刘欣睿的小书童刘海起夜时,不见了自家小主人。睡眼稀松的寻到帐外,远远地看到他好似和一个白色的影子相对而立。接着少爷就软软的倒在了地上,而那个白色的影子一错眼儿就消失不见了。 刘海惊慌恐惧的叫喊声惊动了整个营地。众人或是惊醒了一跃而起,或是半寐半醒不知所以,总之是一片兵荒马乱。 书儿和秦三隐身于不远处小树林里,远远地注视着帐篷周围一片嘈杂。他们看到刘欣睿醒来之后,那个小童要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他自己步履安稳地走回了帐篷那里,对着被惊醒的人群说了些什么。那边的情况便很快的便又安静下来了。 秦三手上的力道非常好,只是让刘欣睿瞬间失了只觉,并没有伤人。他看着刘欣睿作为当事人,还能在一片慌乱之中,保持心智,控制局面,安抚众人,心中暗暗赞道:“这个少年倒也是个人物,也算配得上我家书儿。只可惜……” 书儿看到,骚乱平静之后,刘欣睿在帐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回头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回望了一眼,方才进了帐篷。可是日后让书儿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却记得距离太远,无论如何也不能肯定。 黑暗之中,秦三看不清书儿表情。只看得到她面向着着帐篷的方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下颌高高地仰着,好似高傲的天鹅。 静谧之中,良久,书儿微微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谢谢三叔。” 秦三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 书儿又道:“三叔,你是说臻儿会去神女峰的山洞?” 秦三道:“十有八九。那里虽然不近,他自己能找得到的。而且以臻儿的本事,只要运气不太差,这点山路还不是问题。” “是啊。”书儿幽幽地道:“咱们姊弟两个的境地已经差到了这般田地,怎么还会再差呢?” “你说得对。”秦三也道:“都道是否极泰来。这贼老天爷也该开眼了。这世道……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要是贼老天就是不肯开眼怎么办?”书儿的脸转向秦三。 秦三毫不犹豫地的答道:“那咱们就给他开开眼!” 一缕月色穿过林梢,托衬出秦三刀削斧刻、轮廓清晰侧颜,愈发显得他鼻梁高挺,燕颔虎颈。整个人充满了刚毅之色,让书儿不觉之间,心安气平。 “走吧!” “好。” 两个人各自往身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脚步声微微响起,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远远从徐村传来了芦花大将军的报晓之声,东方已经现出了一抹鱼肚白。 第六十五章 孤独的少年 臻儿明白,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在蛤蟆岭。 蛤蟆岭位于神女峰和滴翠山之间,因形似卧着的一只蛤蟆而得名。那里有个小山洞,离徐村更近一些。有时候秦三和臻儿若是赶不及回村的话,也会在这里歇脚。 臻儿目前的体力不足以让他一口气赶到神女峰的山洞,他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否则的话,他一个小孩子在深山密林之中露营,怕是还不如从滴翠岭上直接跳下去生存的可能性更大些。 蛤蟆岭山洞是他最佳的选择。 臻儿在路上歇了三次。他牢记着秦三教给他的,每次都是在体力耗尽之前就要停下来。一是为了留有体力以应不测;二则如果疲劳过度,甚至到了脱力的程度,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恢复的。 尽管如此,臻儿还是感到一次比一次走的距离更短,恢复需要的时间却更长。每当再次出发的时候,脚上的泡都痛得跟钢针扎进脚心一样。咬着牙跑了一段路之后,反而痛得麻木了。 好在蛤蟆岭不是很远,臻儿总算在天擦黑的时候到达了这第一个目的地。秦三为露营而选定的地点,安全自然是第一条件。这个山洞也是如此。洞口高出地面三丈有余。这点高度是臻儿最初练习攀岩时最常遇到的。臻儿上得去,财狼却只能望而止步了。 这里的山洞还是保持着原始的模样,洞口大开。臻儿就坐在洞口,借着皎洁的月光,手里捏着一根荆棘刺,在挑脚上的水泡。 臻儿挑开了水泡,挤出了里面的水儿,然后再用一件干净衣服,轻轻地按着脚底板擦干。一边擦,一边抬头看着如银盘一般的圆月,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月亮可真圆真亮啊。” 在皎洁月光的抚慰之下,臻儿的心情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了。手里拿着徐致修给他包袱里的衣服,吃着大兄给他的油果子,这个孩子也在思考。 “他还是那个从小与自己打到大的大兄吗?”如果不是自己如今孤零零地坐在这深山老林的里,他几乎觉得前几天差点被徐致修害死的事儿只是一场梦了。 “人还真是复杂呢。难怪以前娘亲就说过,这世上不只是好人和坏人那么简单。看明白一个人还真是不容易的事儿呢。”臻儿自己和自己说着话:“不过秦三叔也说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儿吧。大兄从来就是直来直去的,要打要骂当时就来了。你不让他出气,他就老要找你麻烦。但是让他气顺了,他倒是也不记仇。这就是明枪;暗箭就是二伯那样的了。口蜜腹剑说的也是他。就像今天那样,脸上笑着哄我,其实是想给娘亲和三叔泼脏水。还说我是恶灵附身。我呸,亏他想得出来。” 月光照在在石壁石阶之上,如水银泄地一般,那熠熠闪耀着的清辉,把臻儿又带回了和娘亲还有阿姊一起的那最后的圆月之夜。 “我也要和娘亲阿姊一起拜月。带上我一个嘛!”臻儿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去,一边儿去。”阿姊笑着轰他走:“拜月是女儿家的事儿,你一个男娃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谁说男娃子就不能拜月。”臻儿不信那个邪,争辩道:“这不公平。就比如女子着男装就是英气潇洒,男子穿女装就是娘里娘气。真是岂有此理。我拜了月亮,也无损于我的男子之气。” “那好啊。”书儿打趣道:“臻儿就算是穿上阿姊的衣服,一定还是男子气满满的。” “娘亲。阿姊欺负我。”臻儿撒娇道:“我是真的有话要对月亮里的仙子说啊。我觉得仙子更会听到我说话的。” “好好,一起拜,一起拜。”慧娘笑着道:“你阿姊和你玩笑呢。看,她把你那份线香和祭品都准备好了。” “我就知道阿姊最好了。”臻儿笑得开心极了。 “阿姊和娘亲都是最好的。”臻儿一个人对着月亮傻傻的笑着,一滴清泪从眼角滴下,在月色中晶莹闪亮,好似一粒琉璃珠子一般。他小小的身影在月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的孤独,陪伴他的只有身后的影子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臻儿便动身了。一路辛苦、疲劳和伤痛自不必多说。以前走累了的时候,秦三便会用一双大手把他捞起来,然后背到肩膀上。那是臻儿最喜欢的时候了,感觉像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又威风又惬意。而且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高,可以看得那么远,连山里的景致都变得更好看了呢。 如今只有靠他自己了。他不能认输,不能回头,心中只想着万一呢,万一秦三叔在那里呢,万一……这个信念支撑着他,终于在午后便到了神女峰。 进了山洞,臻儿便知道秦三没有来过,一切都还和上次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臻儿也不算是很失望,他知道秦三十有八九不会在这里。因为这里离滴翠山并不太远。清净庵那夜火光冲天,他在这里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去救援。 那么,秦三叔去哪儿了呢?臻儿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却还是于孤独之中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神女峰的山洞是秦三发现、然后带着臻儿一手一脚的把它收拾出来的,成了他们俩一个安全的野营地。其中最费功夫的是洞内一大一小的两张石床,那是秦三用石凿和钢钎一点一点把表面打凿得平坦,臻儿就帮忙清理凿下来的碎石块。最后再和秦三叔以前采集蒲草,晾干后编成床垫子。 当然,大部分的活计都是秦三自己完成的。但是他小臻儿也一直没有闲着啊,一直都有帮忙的。 入夜了,臻儿打开包袱,看着卷成一团,包在里面的粗麻斩衰孝服。他的小手搓弄着衣边上又硬又乱的麻线,麻线扎在手心,却痛在心里。 片刻,臻儿披衣在身,到自己的小石床上盘膝做好,开始打坐练功。 第六十六章 意外的小成 这是自臻儿大病以后,第一次可以心无旁驽,全神贯注的练功。 在二房暖阁里养病的时候,身边总是有人,而昨夜露宿的蛤蟆岭山洞,又过于简陋,不甚安全。以前秦三就告诫过他,臻儿现在还做不到内外贯通、固身及物。没有秦三守护,他不敢轻易冥心守一,入定运功。 这里的洞口内有结实的藤门为屏障,外有移植的藤萝做掩饰,洞内的各个角落也打扫清理的很干净,臻儿总算可以安心的吐纳运息,恢复体力了。 不知为何,自从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之后,他感到体内的内息流转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把以前运功的效果比作三春暖阳的话,那么现在就如烈火焚身一般。 奇怪的是,这烈火不但不让他痛苦,反而让他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臻儿记得阿姊给他讲过凤凰涅槃的故事,难道自己真的是重生了?那么二伯说得也不全错啊。我不再是从前那个臻儿了。 “我是一个经过烈火炼烧过的臻儿,全新的臻儿了!” “轰隆隆,轰隆隆”雷鸣电闪,又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运功入静的臻儿却是浑然不觉。洞外的暴雨洗刷去了白天蒸腾的暑气,臻儿的体内却如烈火燃烧,热流奔腾。 只是臻儿的表情平静如常,丝毫不见难过甚至痛苦的样子。入定后的臻儿好似身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只觉得三味真火起自丹田,以太阳经为主经,过周身经络,分散于四肢百骸,一路锻炼焚烧,势不可挡,烈火过境之后,百邪皆退,触发的便是勃勃的生机,旺盛的精力。 臻儿睁开了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精力充沛的一口气可以翻过几个山头。昨天因为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胳膊腿儿不疼了。顿时心情大好,心道:“我若是早些开始练功,何至于赶路赶得那般狼狈。” 当然,他只是说说而已,要是能在徐家东院练功的话,早就练了。 刚才烈火焚身一般的经历,与他在昏迷之中,把他从冰封的深涧之中解救出来的力量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过那样的经历,这般熊熊烈火只会让他害怕。 现在,他对这救他性命的力量甘之若饴。 秦三从来没有正式传授给臻儿任何功法,但是给臻儿从小到大所有的言传身授、潜移默化,都是在为他量身定做的打下基础,以期在不久的将来,顺理成章的将其收入门墙。 更让臻儿惊奇的是,他方才在入定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完全隔绝外物。尽管洞中安静安全,没有什么可以打扰道他。可是他好像听到了顺着岩壁滴水的声音…… 臻儿不知道在他的身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记得他的秦三叔曾经说过:道法自然。是以练得舒服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反之,练着难受的话就是练错了。要是心有不甘,或是为野心欲望所驱使,非要“迎难而上”的话,十有八九就要走火入魔了。 臻儿更加想念秦三了。他既有所思所得要说与秦三叔听,也有好多困惑需要秦三叔来解答。譬如说,秦三逼着他背熟了全本的道臧内经,灵枢总经,道臧外功篇,还有阴阳双经大论。但是落到他的身上,他只知道太阳太阴两条主经,还有丹田百汇等大穴的位置。 其实即使秦三在这里,也要对臻儿的情况感到困惑。这种情况他既没有经历过,连见都没见过。 按理说,道臧内经不像有些功法分得既琐碎又难懂。秦三的师父无暇子和师母持微真人都喜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喜世俗拘束,最厌繁文缛节。 是以他们的功夫也颇为朴拙,只有三层功法,也可以说是三个阶段,分别是: 1,开元:内力始发,天地始分,气发内息,祛浊返清,念念相系,生生不息,以一念代万念; 2,守一:内力蓬勃,不阻不腐,乱想不起,外邪不侵,深根宁极,一灵独觉,以万念为一念; 3,筑基亦为小成:外察万境,内藏一心,内外贯通,了然明镜,固身及物,筑基始成,一念既万念。 秦三在臻儿四岁的时候便有意引导,循序渐进的为他打下了开元境的基础。开元境以引发巩固自身先天元气为主,最适合从童子起用功。是以小臻儿比普通的同龄孩子长得高,跑得快,力气大,也极少得病。 当然,徐谨和慧娘只以为是孩子跟着秦三在外面上山下河,练得比起旁的孩子更皮实,更体健而已。 按理说,一切正常的话,臻儿应该在十岁左右进入守一境,至于筑基就看他的天分和缘分。 没有人能够想到,臻儿因祸而破关,一下子进入了筑基境。如果是臻儿那尚未谋面的祖师爷知道了,怕是要把臻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都好好研究一番了。 臻儿本人当然更是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所以他还是按照秦三嘱咐过的,不能在不安全的地方、在没有守护的情况下练功。 筑基之所以又称为小成,因为那只代表你的能力足够让站在顶峰而已。至于之后做什么,又能取得多高的成就还要看个人的机缘和造化。 也就是说,如果臻儿就此止步的话,一辈子可能就是个力大无穷,百病不生的壮汉,到老了鹤发红颜,无疾而终的过一辈子。 也挺好的。这已经是多少普通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 岩洞的洞顶吊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面有他们晾在那里的肉脯。臻儿只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吃掉了半篮子的存货。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样下去可不得了,用不了两天就要坐吃山空啊。 “是啊,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在这山洞里藏一辈子吧。”臻儿自言自语道:“秦三叔会去哪里呢?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呢。娘亲也没了,阿姊也没了,要是秦三叔再没了,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臻儿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手里捏着半块肉脯也忘了吃。 “我要去京城,去找爹爹我要去找他,问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但是怎么才能到京城呢?”臻儿苦恼的挠着头皮。无论如何,这是他当下目标。没有人帮他,他必须自己想办法。 那个在京城里的人,才是这一切的变故和不幸的源头。 第六十七章 彩虹 臻儿把剩下的半块肉脯也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走到洞口,打开了竹门。当他拨开洞口的青藤时,一阵豆大的水滴砸在了他的身上,原来都是青藤叶子上的雨水:“哎呀,下雨了。我说刚才怎么听到滴水的声音。诶,我以前练功的时候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啊!是我练错了?没有完全入定吗?” 不待他有时间困惑,便被一道横贯天际才七彩长虹摄取了心神。只见碧空万里的天幕之下,对面的蛤蟆岭和远处的滴翠山都如水洗一般,当真是苍翠而欲滴;那道美丽的彩虹横跨双峰,仿佛是神仙为神女峰和滴翠山架起的一座仙人桥。 “好兆头。”臻儿兴奋地对着彩虹喊道:“我知道怎么去京城了。神仙会给我搭桥的。” 这世上有皇帝,却是没有凡人见得到的神仙。所以臻儿还是要自己先办法去京城。 那山间的彩虹却是给他启发,他觉得那就是山里的神仙给他的指引了。虽然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但是毕竟也不是远在天上。总是有路可寻的。他只要像是过河一样,先找到连接两岸的桥梁,到达对岸,然后再去找下一座桥。好比官家的驿站,只要方向对了,早晚能达到目的地的。 臻儿的“彩虹”计划是这样的:他是知道去县城的路的。他也知道爹爹去京城或是外出游学都是先到县城的。还有隔壁徐五叔跑商路,县城也是一个重要的集散地。那么这县城就是他的第一座桥。 他记得爹爹上京的时候,是找了镖局的镖师护卫的。好像是五个举人合资出钱雇了三个镖师,结伴而行。他自己也有银子啊。就是不知道够不够。 尽管慧娘和书儿已经为臻儿开了数术课了,以前赶集的时候也会有几个铜钱的零花,可是他还从来没有使用过银子呢。 “这是多少银子呢?”臻儿看着自己包袱里面的银钱,眨巴着眼睛道:“一共二十五个铜钱,这银子合在一起也没觉得多重,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两。在家里的时候就没见过银子啊。爹爹上京的时候好像是既带了银票,也有散碎银子。娘亲给他包成几份,严严实实的,分别藏在书箱里,腰带上,好几个地方,我也没看到。不过,就是不够也没关系,我可以找活干。一边干活赚盘缠,一边往北边走。总好过在这里傻等着。” 臻儿心里打定了主意,他乐观的天性便又显露了出来,不再无畏的烦恼,只做管用的实事----练功。 山洞的最深处岩壁上,有秦三和臻儿一起拿画石勾勒出的一些线条。有的看上去像小兔子,有的像狗又像狼,还有的分不清是老猫还是老虎。当然臻儿是知道的,他只打虎狼,不理猫狗。他的小石床脚下就堆着一堆形状各异的小石头子儿。不管这些石头子被捡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经过被反复的丢到坚硬的岩壁上的后果就是,都被磨掉或是敲掉了棱角。 臻儿牢记着秦三告诫他的,内息远转每日三个小周天即可,贪多嚼不烂。当然秦三不知道臻儿如今已经是筑基小成的阶段了。他可以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随时修习内息了的。臻儿自己更不知道。好比钱庄里已经存了巨款,却还在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但是在商家那里的信用却是因此而大涨,让他在需要的时候不时地有意外的惊喜。 这不,臻儿坐在小石床的沿儿上,小腿垂在下边,时不时的悠荡几下,看着对面岩壁上的小动物,嘴里说道:“打老虎。” 同时一抬手,一颗石子儿应声飞了出去,正打在石壁上那只疑似老虎的眼睛上。只听见“挡”的一声之后,便是“噼、啪”的落地之声。 “诶!”臻儿眼神儿好,远远地看到小石子儿打在岩壁上之后碎成了两半,落到地上,奇怪地道:“这石头子儿怎么如此的不结实?” 臻儿接着掷了几个皆是如此。他跳下石床,跑到岩壁前面,摸着冰凉坚硬的岩壁上刚砸出来的小坑,又蹲身下去,看着地上的几个碎掉了的石头子,自说自话地道:“和以前一样啊,这小石头子儿怎么就都碎了呢?是我涨力气了吗?我是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气呢!” 说着,捡了一小把石子儿,来到山洞的另一端:“那我就使小点儿力气吧。” 他一边溜达,一边突然回身,或是停步,甚至在小跑之中,继续投掷,击打目标。这样练(玩儿)了一会儿,对力道的掌握逐渐纯熟。基本明白了想保持石头子儿的完整该用多大力气,要打碎它、甚至打碎到何种程度应该使用的劲道。 臻儿甚至还发现了,如果力道刚好的话,他可以借着石壁把石子儿弹开,打到斜对面的目标上去。当然这个对角度和距离的计算都有要求。臻儿还不知道这一点,打起来时准时不准的。不准的时候居多。 这也让他觉得更好玩了。本来他因为只对着岩壁丢石头子儿太没有难度,而有点兴趣缺缺了,现在又找到了新的目标(玩儿法),便不知疲倦的继续练习了小半个时辰。 “这个借力打力的办法有意思。只是其中的门道,还得多练才能掌握啊。”对于还不知道计算方式的小臻儿来说,只能多练找感觉,做到熟能生巧了。 臻儿正高兴着,突然又皱起了小脸,道:“那天晚上回村的路上,三叔说过要在这岩壁上给我画个小人儿的。说是要教给我怎么打人才不露痕迹。还说教我可以把人制住却不用伤人的法子。可惜现在我除了知道打眼珠子最有用,就是膝盖后面的那个麻筋儿了。其他几个大穴只是练内息的时候才用,石头真的打上去,也不清楚会怎么样。” 他甩了甩头,给自己打劲儿道:“掉眼泪什么的最没用了。秦三叔你也不给臻儿画小人,以后臻儿自己画小人。”说着,又把飞爪拿出来,见到洞里有突出的石笋之类的地方,就往上套。他发现自己对飞爪的力道掌控也更精准了,也可以投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了。练功的顺利和收获,多少让他的心情舒畅了一点。 臻儿又跑又跳的出了一身汗,拿起水碗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天。肉脯是秦三打到的鹿肉腌制而成的,咸鲜可口。但是吃多了真的口渴啊。 “可不能再吃这么多了。咸死我了。”洞中无人,臻儿只能和自己说话:“不过,今天练得可真过瘾。以我现在的准头和劲道,就算在林子里面遇到了狼,应该也不用怕了。?” 歇息了一会儿,臻儿开始收拾东西。明天早上天一亮便要动身去县城。经过这两天的恢复和功力的长进,他的心有了一种莫名的悸动,对未知的旅途更加自信和渴望了。 那雨过天晴后,天上的彩虹是个好兆头。 第六十八章 错过 如果在地图上看的话,县城、徐村和神女峰山洞三点连在一起,大概就是一个三角形。只是臻儿从来没有看过地图,也没有从徐村以外的地方出发去过县城,何况复杂的山路绝非简单的两点一线。他有些拿不准应该走的路线,可他又不想再回到徐村。 他现在很有些自信,并不怕遇到徐谏的人。以前他们就追不上他,何况现在他的体力不但恢复了,还比以前更快更强了。 那些人除非是事先知道他的行踪,设了陷阱之类的等着他,否则是抓不住他的。臻儿是一朝被蛇咬,处处皆小心,也轻易不会让他们碰上的。 那一夜失去了自由噩梦般的经历,以及那种挣脱无力的绝望感,他可不想再有了。 他不想再看到徐村,他只想离开那里远远的,最好永远不必再回去。 是以他在心中盘算着,他的“彩虹计划”似乎也可以用在山里这段路。可以从熟悉的滴翠山后面绕过徐村去,然后再上大路去县城。这样的话既不用经过徐村,走的也都是自己知道的路,减少了因迷路而耽误时间的风险。 山里的清晨是在“叽叽喳喳”的百鸟争鸣之声中开始的。臻儿在小石床上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着道:“再好听的鸟叫也不如我的芦花大将军,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它打鸣报晓了。” 他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看到他亲手断开缉边的孝服,心里更加难受。 从此以后,他就要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家乡了。京城离这里远得很,是千里还是万里,臻儿也不十分清楚。他只知道离开了,再回来就难了。 而这个“难”字,并非是因为山高水远,道路艰难。而是,他有那么多坚决离开的原因,却找不到一条再回来的理由了。徐村只有虎视眈眈的要抓他打他的人;爱他护他娘亲和阿姊都不在了,秦三叔也不知去了哪里;爹爹在京里娶了新夫人…… 臻儿鼻子酸酸的,胸口也堵得慌,手上却没有慢下来。他把路上能用得着的东西都已经归拢到了一起,只要把包袱系好背上就可以出发了。 最后,他才把这件斩衰孝服仔细地卷起来,放入了包袱,系牢包袱的对角。 绑腿、缚膊用的布条昨晚就准备好了。臻儿把裤腿、袖口都用布条扎好,紧了紧鞋子的绑带,束好腰带,背上包袱,最后再看一眼这个秦三带着他亲手建起的“营地”。走出洞口,再细心地关上竹门,把外面的藤条恢复原样。 臻儿望了一眼远处山头上初升的旭日,那也是昨天彩虹高挂的地方。 “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群山之间,回响着尚显稚嫩的呐喊声,高高的悬崖之上,一只雏鹰扑棱棱的呼扇着羽毛初丰的翅膀,终于离开了鸟巢,飞到了蓝天之上。 林间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上,一个小小是身影愈行愈远,终至消失在密林之中。 ******* 三个月后,神女峰下的山洞内,一缕天光从洞顶处的裂隙中透下来,正照在一圈石头垒起的篝火上方,架着的一只烤野兔上;洞顶打横栓着一条麻绳,绳子上面风干着肉脯和野干菜;裂隙附近滴滴答答的数处滴水沿着石壁汇聚成一股清流,在一凹处形成了一洼小小的水池;洞内颇为宽敞,既有烟道出口,冷风却吹不进来,当真有如洞天福地一般。 这个山洞只是秦三在山里打猎采药时,发现的众多山洞中的一个。当初要不是臻儿嚷着要探险,一天的时间不得尽兴,想在山中野营,秦三也不会在洞中凿石为床,垒石为灶,清理杂草和虫蛇可能做窝藏身的角落,并在洞口移植藤萝以为掩饰伪装,把这天然的洞穴变成了野外的家。 臻儿没想到,如今这里先后成了他们三个两组人的避难之所,藏身之地。有了这里,他们才得以休息养伤,为未来的征途做好必要的准备。 小石床上,三个周天的功法练下来,书儿只觉的浑身仿佛沐浴在三春的暖阳里一般,舒爽清透,内息绵绵不绝,流畅于四肢百骸,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她保持着盘膝打坐的姿势,又用心体会融惯了片刻,才蓦然睁开了双眼,正和秦三的双目相对。 山洞的的另一侧的大石床上,秦三于蒲苇草编就的蒲团上亦是盘膝而坐,早就收了功,正面带微笑的看着她。秦三见书儿的双目炯炯有神,面色晶莹红润,光彩照人,神采奕奕。不紧由衷地赞道:“小成了。” 书儿心中喜悦,也笑道:“三叔,我总是明白了什么叫外察万物,内藏一心,固身及物,内外贯通,一念既万念了。”这就是说她可以在冥心守一的同时,知感外物,不必秦三总是在她运功的时候,为她守护了。 秦三一脸的欣慰。这个几乎是他看着从蹒跚学步的幼童,一天一天的长大,出落成一个美丽聪慧的少女;再到今天道臧初成,于这乱世之中亦有了一战之力,成长为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怎么能不让他感慨万千。 书儿学有所成让秦三这个师父内心无比的自豪。可一想到她今日的这份成就是怎样被残酷的现实,一步步无情逼着达到的境界、想到她这几个月来,如何日以继日的刻苦练功,秦三又不免有些心痛。如果不是自己在旁边护着,为她掌握进度,这个练功如拼命的少女,把她自己累倒累死也是不肯停下来休息的,恐怕早就走火入魔了。她嘴上不说,心里是恨的,是伤怀的,更是为了臻儿的失踪而焦虑的。 “饿了吧?”秦三慈祥的笑着问道,说着便下了石床,去拿篝火上的那只烤野兔。 秦三站立不动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一走起来就能注意到右腿却似乎短了那么一点。 每次看着秦三跛行的身影,书儿总是不免有些难过。 神女峰脚下的山洞,于人极罕见之所,并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然秦三并非普通山民,平日里即使带着臻儿,从徐村来此也是要大半天的功夫。 可在那天来神女峰的路上,重伤未愈的秦三当真成了虎落平阳,在连绵的荒山密林的神威面前,几乎无法全身而退。秦三和书儿一路披荆斩棘,要穿林、翻山、过河,跌跌撞撞走得极为艰难。中途偏又遇到大雨滂沱,道路泥泞湿滑,秦三因想着与臻儿汇合,心急赶路,不慎摔倒,更加重了伤情。平日里只需大半天就能到达的神女峰,他们走了整整五天才到。 一进山洞,秦三就知道臻儿曾经来过,而他们错过了。 第六十九章 洞中不知秋 臻儿的小号飞爪和匕首不见了,平常存有干粮肉脯的吊篮里面空空如也。应该是臻儿在田头的小屋找不到他,便来这里寻他。只是自己从清净庵出事那日起,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臻儿找不到他,一个小人儿在这里是何等的孤独、失落和绝望。他会不会怕,会不会哭呢?臻儿在这里也许等了一、两天;也许一直等到他们到达的前一天才失望离开的。想到这些,秦三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当时他就要出去找臻儿,是书儿坚决拉住了他。 这苍岭山脉,千峰万仞,林海茫茫,从中寻到一个孩子,堪比大海捞针。何况秦三的伤情恶化,如再不能得到休养,不但右腿难保,还要危及生命。 果然,当晚秦三便发起了高烧。好在那日回徐村时,他们在徐家小院和秦三的田头小屋都做了短暂的停留,收集了吃食、药品和衣物等必须的物品,包了两个大包袱带来了山洞。一路上他们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都没有丢掉这两个包袱 是书儿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着他,为他煮饭煎药,秦三才终于恢复了过来。如今秦三的伤已经是大好了,唯独右腿在走路的时候,会有些跛,虽然于行于武并无大碍,终究是留下了残疾。 “我来弄佐料。”书儿说着跳下了她打坐的小石床。这里本来是臻儿休息的地方,当初秦三凿石为床的时候,想着臻儿个子窜得快,特意做得大些,如今书儿睡着正好。 秦三深知冷静理智的书儿不同于热情话多的臻儿,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只要是书儿想做的事情,都一一做到了。究其缘故,一则是书儿从不好高骛远,不给她自己订下不切实际的目标;二则是书儿性格坚韧,目标一旦定下,便有着一股子百折不挠的劲头,定要将其实现。除了修炼道臧心经需要秦三的指导和约束之外,几乎无事需要他操心忧虑。这让秦三少了不少成就感。 在一块上有凹槽的石头上面,书儿把晒干的野果子和野菜放了一些进去,用一根石杵捣成粗粉,洒在烤野兔上面,再加上一小撮盐巴,香气顿时更加浓郁了。书儿不禁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香气。 看着书儿难得的顽皮模样,秦三起来戏谑之心,笑着:“书儿,想不想和三叔出山去,开一家烤肉的食铺啊?” “啊?”书儿惊讶的抬起头来,看到秦三脸上的笑容,不禁叹道:“三叔又开玩笑了。” “也是也不是。”秦三依然微笑着,只是在笑容里面,少了些戏谑,多了些认真:“已经入秋了。是时候出山了。” “三叔,真的?我们要离开这儿了吗?”书儿又惊又喜,可看着秦三的腿,不禁皱起了一对峨眉:“可是,三叔,你的腿恢复得如何?可禁得起长途跋山涉水的奔波?” “不用为我担心。”秦三道:“你的功力在涨进,你师父我也没闲着。这跛腿乃是接骨不正的结果,对为师的功力行动并无影响。” 书儿听到这话,不禁咬着下唇,垂下了眼帘。 秦三见状忙道:“千万不要苛责你自己。当时在悬崖底下,缺医少药,什么都没有。是你找来了草药,用树皮树枝做的夹板固定了骨折之处。你又毁了衣服做的绷带,每天为我换药清洗绷带。不然的话,三叔怎么还能生龙活虎的站在这里?嗯?对吧?别懊恼了啊。” 书儿抬首,看着秦三道:“我也知道自己当时尽了全力。只是家里出了这么多的事儿,难免要急自己本领有限,不能做得更好。” 秦三道:“所以你在拼了命的苦学苦练。要不是内功讲究水到渠成,最忌心急心躁,拔苗助长,你怕是连睡觉吃饭都不肯停下来呢。” 书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啊,为了这个,还和师父犟了几次呢。”说着,像个男子一般,双手抱拳,躬身一礼道:“请师父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秦三看着书儿的样子道:“越来越像个男子了。重要的是腰一定要挺住,女子身形太软,行动的时候容易扭和晃。只要克服了这两点,以你的身量,扮成个弱冠少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秦三和书儿一直在为出山的一天做准备。除了秦三恢复功力和书儿道臧内息外功的修习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指导书儿行走江湖的规矩人情,如何避免与官差,**还有钞关税卡的麻烦。 秦三和书儿便要以叔侄相称,书儿给她自己起了个男子的名字:秦书尔。 书儿本来就是有些英气,有着剑眉鹿眼、直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颚线。穿上男装后,不说不动的话,真真就是一个俊俏的年轻后生。差的就是身形举止了。 当书儿第一次试着把丫髻打散,头发全部拢到头顶,挽成一个男子发髻的的时候,看得秦三心头一阵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十余年前,第一次在富水县城里遇到的徐谨。 对于徐谨,秦三的矛盾心情不亚于书儿。徐谨于他有救命之恩,有朋友之义,更兼十余年相处下来,秦三已经把他看做兄弟和家人。可如今这个老友变得如此的陌生,如此的绝情。让他不知该如何作想,更不知将来有一天该如何面对。 “也许徐谨有他的苦衷呢?”有时候秦三会这样想着,随后便是苦笑连连。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以李阁老的城府和地位,是不会做出抢婿这种荒唐事儿的。尽管事情的实质如此。只有徐谨配合得心甘情愿,才能把表面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一张锦被遮了羞,让旁人即使看得出来蹊跷,也说不出毛病来。官场不都是这样吗?重要的是表面文章。 “京城!官场!真的要回去了吗?”秦三不禁陷入了沉思。 “三叔?三叔!”书儿看着秦三的一双眼睛仿佛穿过了厚厚的岩壁,看向了远方,小声地问道:“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京城的事啊?” “哦,”秦三收回了目光,自嘲的笑了笑,方道:“我们不是分析过,臻儿十有八九会去京里找他父亲。他一个小人儿出门,没有家中长辈和仆从跟着,应该会有人注意到他。咱们先去县城打听,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的。” 第七十章 故乡明月远(第一卷终) “我也是这么想的。”书儿在山洞里的日日夜夜,没有一天不想着弟弟的。只是当她看到秦三跛了的右腿和废了的右手,怎么也不忍心再给他任何压力。 三个月来,秦三亦是苦练不缀,每天都在练左手剑。从最开始是坐着练,拄着拐杖练,到现在终于可以和以前右臂使剑一样的娴熟和刚猛。至少在书儿眼里是这样的。 有这样的师傅,书儿亦是感到无形的鞭策和动力。好胜的她几乎是和秦三比赛着用功的。等到秦三准备好了的那一天,她可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个。 秦三的决定一说出口,书儿便再也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道:“三叔,那咱们明天就出发吧!我这就收拾东西。” “好!”秦三何尝不明白书儿的心情,他还不是一样的着急。不过作为师父和长辈,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要让书儿在道臧心经的修炼上突破境界才能出山。不然旅途颠簸,居无定所,意外险情时会发生,书儿哪还能进展如此的神速。 天道酬勤。书儿没有辜负他的悉心教导,进展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竟然已经突破了小成之境。 “前途莫测,如果自己有个什么意外的话,书儿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了。”秦三心里感到欣慰,嘴上却严厉地说道:“先把你的棍法练习了再说!” “好。”书儿脸一红,知道自己兴奋得心都散了。她默默的去石床边上,把倚在在那里的赤龙拿了过来,站到山洞正中的空地上,一招一式的练了起来。 因为书儿年纪尚小,身子骨还没有完全长成,山洞里的条件又有限。秦三只因人制宜、因地制宜的教给了她三样器械:棍术、匕首和飞爪。至于秦三的佩剑是重剑,对于书儿来说过于沉重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三种最常见的兵器,却是含括了长、短和软三种有代表性的兵器。在此基础上,书儿将来再学什么都可以事半功倍了。 只见书儿起势缓慢,动作也很简单,不过是刺、劈、扫、砸、搅、带等基本动作。只是每一个动作都似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扑面而来,有如泰山临顶的威压感。威压之中,更是灵活机敏如长虹饮涧,如赤龙出水。棍法重复反复之间,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棍影连成了一片,护身如山岳,破敌如雷电。 书儿个子高,手长脚长,再加上棍子的长度,舞动起来时,周身丈许之内都是有效攻击范围,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秦三看着不由得频频点头。心中暗赞:“内力深厚,棍法狠厉,英姿飒爽。好样的!” 口中却道:“接匕首。”说着手中的匕首已经向书儿掷去。 书儿闻声,早把赤龙倒持在左手,右手借势抬起,正好接住了秦三的匕首;几乎同时,腰身微转,左臂一甩,赤龙便向秦三飞了过去。 秦三笑呵呵地接过赤龙,看着书儿练起了匕首。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短小的匕首不似长棍那般让人眼花缭乱,可是却是招招惊心,式式夺命。 “好!”秦三终于忍不住高声夸赞了起来:“精、准、稳、狠、快。不错不错。比禁军那帮笨小子强多了。” 书儿棍法和匕首一路练下来,额角微微见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脸也有些红,气息却是不乱。她也是头一次听到师父这么高调地夸奖她,尤其是还拿她和皇家禁军相比,兴奋得脸更红了。毕竟皇家禁军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 秦三说着,已经盛了一碗水,帮书儿拿了过来:“累了吧?喝点水,歇一会儿,就可以收拾东西了。” “谢谢师父。”书儿接过水碗,一口气都喝了下去,然后把碗递还给秦三,问道:“那不练飞爪了吗?” 秦三戏谑道:“我怕你沉不住气,一不小心打着自己。” “师父。您又没个正形。真不知道您是如何给禁军那帮‘笨小子’当教头的。”书儿心情大好,难得的反唇相谑。 “那帮臭小子,哼哼,自然是棍棒伺候了。”秦三说着,神情之中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为师也说过,这个飞爪是我的,不太适合你尺寸和力道。等到了大埠集市,找一家好铁匠,专门给你量身定做一个。” 书儿一听,更高兴了,忙做个揖道:“谢谢师父。”说罢就开始忙活起来。 秦三笑道:“你倒是歇会儿再干啊。累不累啊。” “不累,”书儿手脚不停,道:“一点儿也不累。” 看着书儿穿花蝴蝶一般在山洞里跑来跑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归拢着东西,从用的到吃的,一样都不想落下,笑着劝道:“我们这是去县城啊,不是去隐居。需要什么的话,那里都买得到的。” “也是。哈哈哈。”书儿不禁也笑出了声:“我可真是‘穷’怕了。从咱们在山崖地下的时候起,都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偏你受着伤,什么还都需要。我可算是知道守财奴是怎么养成的了。” 秦三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却有些不好受,书儿真是太难得了。三个月来,她面对困难时的坚强隐忍,照顾自己时的无微不至,在道臧真经的修炼上的刻苦和天纵奇才,让他欣慰之中夹杂着心痛。 “可是三叔,我们没有钱啊。真的是身无分文。”书儿没让他有时间感怀,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其实家里还有些钱,不然咱们今晚再回去一趟?” 上次他们拿的都是吃食衣药等必需品。拿了钱到山洞里有什么用。 “不用。回徐村是绕远。我知道从这里去县城的近路。臻儿怕也是走的这条路,所以咱们来的时候错过了他。”秦三道:“钱的事情你不用愁。” “好!”书儿对秦三的话深信不疑,放下心来。只把必须的东西包了两个包袱,可是这包袱样子也没有比来的时候小多少。 秦三只看着她笑而不语。 ****** 旭日初升,空山鸟语。 清净庵的后山,一大一小并列着两座新冢。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原来光秃秃的坟头上已经是芳草萋萋了。 秦三和书儿为两座坟茔都清理了杂草,清洗了墓碑。冰凉的墓石上既无祭文,也无墓志铭,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没有,有的只是她们的出家之后的法号。 慧娘墓前的石阶上,唯有一小捧干枯的夏雏菊没有被扔掉,和一束新鲜欲滴的秋菊并排放在一起。 书儿最后为慧娘磕了一个头,口中道:“娘亲,女儿走了。女儿不再是那个闺房里只能拿针线的小丫头了。有三叔带着呢,您放心。女儿再回来看你的时候,应该已经是水落石出,恩怨两清了。” 说罢,站起身来,对秦三道:“三叔,咱们走吧。” “好,出发!”秦三说罢,率先迈开大步,向北而去。 书儿纤细的身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步履迅速而依然从容,步伐轻盈却不失坚定。 朝阳灿灿,万岭苍苍,山高水远,雏凤离巢。 第七十一章 夜访故人 千水万山,既险且阻,百乡皆贫,独富一县。 富山县虽然只是个县城,却因为位于山口,既有地利之便,又有水路相连,是苍岭山区的百姓北上南下,东西交通的必经之路。静澜江两岸,耕地肥沃,更有连绵的群山阻拦了北方袭来的严寒,让这里庄稼的收成几乎可以同江南鱼米之乡媲美。 作为本省的通商大埠,县城的商人富户云集,大都在城西买房置地。城西那边都是一排排长长的青砖砌就的高墙,仿佛一眼望不到头,把里面的主人保护的严严实实的。外人在街上只能看得到一大片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 这片城区的最西边,有一幢五进的大宅,宅院的最深处设有一间主人和其最信任的心腹才能进入的内书房。 这间屋子的氛围和陈设颇有古风,家具都是平常的榉木,只上清漆;用具亦不见奢华,只重实用。东侧是书案,书案的南面的窗前是一张高榻,北面的书架和书案之上摆放的并非四书五经、诗史杂文,看其形状和文字罗列的方式,应该都是账簿子。 屋子的正中是一张矮榻,四周以矮屏相围。矮屏是密实却透光的桑蚕丝制成,上面没有任何刺绣或是书法图画,蚕丝屏面在室内十数枝高高矮矮的烛台上的蜡烛的照耀下,呈现着仿佛珍珠一般柔和和洁白的光泽。 从围屏外面,可以看得见两个男子头上的发髻,乃是大宅的主人正在这里接待客人。能被引到这里的客人必然是亲近可信之人。一主一客在矮榻之上相对而坐,正在交谈。 围屏之外到门窗之间颇为宽敞空旷,除非矮榻上的人刻意高声,门口或是墙外的人是听不到他们的交谈的。 “秦头,您、您怎么才来找我啊!”一个身着家居细布长袍,面色白净,眉目端正,蓄着三缕美髯的男子,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属下自老统领遇难后就被派到这里,苦心经营,打通商路,结交官府,幸不辱命,也赚下了些家业。这本就是为了咱们禁军的兄弟能有条后路。可是属下听说您也出事儿了以后,左等右等,也不见您来。整整十年了,一想到您不知所踪,甚至有可能……哎,属下就担忧得寝食难安。” “云飞,说来话长。”说话的正是秦三。 他对面的男子正是这片大宅子的主人,秦三昔日的属下褚梦龙。如今假托楚之龙之名在此时安了家,云飞倒还是他从前的字。褚梦龙原是禁军的老统领武巍的亲随,武巍被下了诏狱之后,他便跟着秦三。后来局势愈发的严苛,秦三便按照和老统领遇难前商量好的计策,分别向东山,徽州和江南各派出了三个心腹,改名换姓,及与之相应的身份凭证,各带若干钱财,二三心腹为狡兔三窟之计。 秦三没有马上回答楚之龙的问话,而是坐直了身子,目光越过矮屏的把这屋子四处打量了一番,方道:“这短短的十余年的时间,你就赚下了这么大的家业,亦是不易啊。云飞如今不是禁军的校尉,我也不再是总教头,你我只以兄弟相称便可。” 楚之龙略一沉吟,也坐直了身子,向门外高声道:“楚山。” 门口处立刻出现了一个看起来精瘦干练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他眼睛余光看到了楚之龙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个脸微向着里侧,看不清面目。楚山不由得心中大惊,暗道:“此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如何摸到了这内书房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的叉手躬身:“请主人吩咐。” “楚山,你去内宅把夫人和小姐请出来。就说从家乡来了世交的兄长,要让她们见一见。”楚之龙吩咐道。 楚山有些迟疑,身子不着痕迹的微微右侧,以掩饰悄悄探向腰间匕首的右手,同时几乎难以察觉地看了楚之龙一眼。秦三此时也看了过来,楚山这些小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只做不知。 楚之龙当然明白,便道:“偷偷摸摸的干什么?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是谁!” 楚山这才抬头向秦三看去。这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口中称:“秦头?秦头真的是您吗?咱们弟兄等得您好苦啊。”说着也顾不得规矩,几步抢进屋来,在矮榻前双膝跪倒,匍匐在地,喜极而泣。 秦三看着他抽动的肩膀,也不禁微微动容,却并不去扶,只道:“我记得你叫王大山来着。” 楚山抬首道:“秦头还记得小人的名字。小人几个亲随都假托为楚家家奴,是以也都改了名字。” “你先去吧。跟夫人说,这就是我跟他提过的秦姓兄长。她知道的。”楚之龙说罢,见楚山起身要走,又道:“等等。把鼻涕眼泪的都好好擦擦,别花着脸吓着你家主母。”说着递过去一条帕子。 “噗嗤。”楚山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接过帕子出门笨正房去了。 看着楚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楚之龙才又正襟跪坐好,继续对秦三道:“秦头,属下本就是商贾出身。因家中财富被当地豪强惦记上了,父亲不肯就范。他们就织造冤狱,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属下只身逃了出来,幸得老统领收留,做了他的亲兵。老统领和您还设计为属下报了仇,雪了恨,属下冤死的亲人才能在九泉之下安息瞑目。说是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更何况,这买卖本钱路子都是秦头和大家一起想的法子。属下从来就没有把这生意当成是自己的。” 楚云飞接着便把这十余年来如何落脚,如何起步,如何结交官府,官商勾结把生意做大的经过和秦三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又说了他的婚姻和妻子梅氏的来历背景。虽然说得简要,也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说着,把两个人之间的矮几上一本厚厚的账本打开,双手托到秦三面前道:“这是这十余年买卖的暗账,请秦头查账。” 秦三目光犀利的盯着楚云飞,既不接过账本,也不说话。楚云飞也就保持的身体前倾,双臂前伸托着账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半晌,秦三眼睑微垂,收回了目光,左手接过账本,却没有马上看,直接放回到了矮几上,道:“你不必如此。” 说着,左手从身边的青布剑套中把一柄玄铁重剑抽了出来,放在了矮几之上。虽然剑身仍在鞘中,楚云飞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语气沉重了起来,道:“这是隐。吴大哥的事我也听说了。” 吴应龙,隐的原主人,亦是是秦三派出暗桩之一。落户东山。 “当年我逃出京城,被刘常的爪牙和黑蛟卫的人一路追杀,头一个落脚点就是吴兄家。谁知被叛徒出卖,连累的吴兄被害,家人被杀……如今,只剩下吴兄这把剑还在……我们一行四人,逃到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了。他们一路上咬得太紧,我不敢马上就来找你,怕的是引贼入室……谁知没过多久,刘常居然被皇上下旨诛杀了,他的爪牙也被清理一空。我听到了消息,反而不想来找你了。只想着一个人四处走走……” “我懂。秦头,属下明白。”楚云飞的双眼在烛光下,似有泪光:“只是,您不应该不来找属下啊。有事大家一起担着,您心里难受,属下就陪着您一醉方休。怎么都比您一个人在外面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强啊。再说,您要是早点来的话,您的腿没准就不会、不,是肯定就不会受伤,属下拼死也不会让那些人伤到秦头的啊。” 正说着,门外有人禀告:“主人,夫人和小姐到了。” 第七十二章 通家之好 秦三看了楚之龙一眼,起身从矮榻上下来站好。只见一个身着秋香色的褙子,头上插着一根衔珠金钗的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量不高,穿着桃红色的短袄和蜜合色的百褶裙的小姑娘。 那妇人进门之后,微微颔首,口称“夫君”,便是安静地站在矮屏的之外,并不多言。小姑娘也是有学有样,身段举止都颇有规矩。半个身子在妇人后面,偷偷抬眼打量着秦三。秦三稍微一转头,她便迅速的收回了目光,嘴角不易察觉的微微翘起,似有笑意。 楚之龙对秦三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一起迎到了矮屏之外。 楚之龙先向秦三介绍了他的妻子梅氏,梅氏微微蹲身一福,秦三还礼;再向梅氏引见秦三道:“这就是我常向你说起的秦兄。” “秦缮。”秦三郑重一揖,道:“见过夫人。”梅氏再还礼。 楚之龙忙道:“秦兄,咱们是生死兄弟,这是你弟妹,切莫太过见外了。” 梅氏见状也为夫君帮腔,道:“外子每每提到秦兄,都说您和他不但是通家之好,待他如亲生兄弟一般,还是他的恩人。外子日盼夜盼,如今才总算是把秦兄给盼来了。请秦兄千万如在自家一般才好。” 梅氏出身晋商世家,家里兄长是楚之龙的生意伙伴。虽然远嫁多年,说话的时候还是能听得出她的乡音。 秦三也不再客气,立时改了口,重新见礼,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多谢弟妹了。只是愚兄和云飞是生死弟兄,还望弟妹莫要再提恩人二字。” 梅氏还礼,道:“但听秦兄吩咐。” “哈哈哈。”楚之龙大喜,忙又把躲在梅氏身后的女孩叫了出来,对秦三道:“这是我的独女,叫楚昕,日之将出的昕,刚刚过了十二岁生日。昕儿,快来见过你秦伯伯。” 楚昕一直躲在梅氏身后偷偷的观察秦三,看着父母和这个客人礼来礼去的,甚是好奇。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父亲的朋友,可是能让父母两个都如此恭敬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听见了父亲叫她,楚昕便大方地走到梅氏身侧站定,左腿退后半步,双膝一屈行了个深深的福礼,口中道:“昕儿见过秦伯伯。秦伯伯安好。” 小姑娘声音清脆,甚是好听。双丫髻上各有一只小小的掐银丝蝴蝶,两只触角上都镶有一粒米粒大的珍珠。楚昕稍一动作,蝴蝶上的珍珠便颤动起来,让小女孩愈显得活泼可爱。 “和书儿同样的年纪啊。”秦三看着楚昕弯弯的笑眼,团团的小脸,心中感叹。只不过数月之前,书儿也曽是这样一副无忧无虑的少女模样。可如今的书儿说话是会刻意模仿男声,眼神也变得深邃而难以捉摸。虽然她的目光仍然明亮璀璨,却不再是常人一眼就可以看透的了。 秦三右手探入怀中掏了掏,拿出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绣着丹凤朝阳图案的荷包,递给了楚昕,笑着道:“孩子,秦伯伯的一点心意。” 楚昕先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点头,方伸出双手去接,口中道:“谢谢秦伯伯。” 梅氏看到了荷包上的绣图,不由得递给了楚之龙一个疑惑的眼神,心道:“难道夫君早就告诉了秦兄昕儿的名字了?”楚之龙的神色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看她,只是一味儿的告诉女儿要多谢那个秦伯伯。梅氏只有等回头待把客人安顿了,再让他为自己解疑答惑了。 楚之龙心中亦有疑惑,他注意到了秦三拿荷包的右手很有些古怪,手指似乎是有些僵硬,东西与其说是拿在手里,更好像是“盛”在手心里。他不便在妻子女儿面前多说话,怕触动了秦三的难言之隐,便也想着等她们两个回房后自己再问秦三。 楚昕打开荷包一看,是一副珍珠耳坠。珍珠个头不大,胜在成色极好,圆润而晶莹。更巧的是,和楚昕如今头上的几颗珍珠正好相配。 楚昕把耳坠拿起来对着烛光,欣喜的看着珍珠在烛光下的流光溢彩,又跟秦三道了谢:“秦伯伯,真好看。谢谢您了。” “不必客气。”看着楚昕天真娇憨的样子,秦三也心生喜欢,笑道:“你秦伯伯身在客中,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不过是在市面上买得到的小玩意儿,你喜欢就好。” 梅氏也道了谢,方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让妾身去安排客房,秦兄就在家里歇下。你们兄弟十余年没有见面,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够呢。早点歇息,明天再叙旧情也不迟啊。” “对对对。”楚之龙一拍自己的脑袋,笑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到。你看我,和秦兄重逢高兴得竟是傻了,只顾着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怕是要累着秦兄在这里坐一宿了。夫人快把客房准备妥当,为夫今夜要和秦兄同榻抵足,做彻夜长谈。” “好,好,妾身这就去。再给你们准备宵夜的酒菜,一定要让你们尽兴才行。”梅氏难得看到夫君开心得有些孩子气的模样,不觉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多谢弟妹盛情。”秦三道:“只是秦某并非孤身一人,还有同伴,恐不方便叨扰。” “哦。”楚之龙一怔,随即一喜,道:“难道我又有嫂子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咳咳。”秦三略有些尴尬,解释道:“是我的徒弟,我好友的女儿,对外则是叔侄相称” 楚之龙夫妇俱心下诧异,暗道:“徒弟?还是女子?”楚之龙毕竟见识更多,多少猜到了这女徒弟怕是家中有事,而且是大事,才会离乡背井跟着秦头在江湖上行走的。 “秦兄怎么没把她也带过来呢?寒舍虽然简陋,屋子还是有几间的。足够你们住的了。再说她也可以和昕儿一起做个伴啊。”梅氏心中奇怪,却不妨碍她做一个尽责的女主人。 楚之龙只道:“在哪里呢?快请进来吧!” 秦三不再推辞,扬声道:“书儿,出来吧。” 第七十三章 倾盖如故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灵巧无声的出现在了门口。直到她迈步进屋,众人都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聋了那么一小会儿,因为她的脚步那般轻巧,让人几乎听不到一点的声音。 书儿身着深青色的短褐,同色的长裤,裤腿掖进黑色的鹿皮软靴之中,腰间一条黑色牛革皮带,皮带的金属扣上挂着一个青色布囊,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看着沉甸甸的;她背上应是一柄长剑,固定的绑带在胸前交叉,更显得她身形挺拔;书儿看向屋内的众人,双目炯炯有神,举止落落大方,气质却是有些太过清冷;虽然身量未足略显纤细,仍觉她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书儿开口说话才打破了这奇怪的安静:“晚辈秦书尔见过楚叔叔、梅婶婶。”说着便一本正经地一揖到地,行的是男子礼。 “哎呀呀,真是、真是一表人才啊。”梅氏看着出乎意料的现身、还作男子打扮的书儿,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要是平日里见到的女孩子,她早就上去拉着手嘘寒问暖了。 出身商贾世家的梅氏清楚,不论是在她的家乡山西边镇,还是在如今定居的山区县城,做生意能做大的商家,无不是有着黑白两路通吃的本事。不然的话,辛苦赚到的家业也不过给权贵和黑道土匪做嫁衣罢了。 梅氏从小到大,能人异士也见过几个。能够如今日书儿似的,鬼魅一般无声无息隐身于内宅的,还是头一次。 梅氏从来对楚之龙就是顺从惯了的,心中虽然有一点不快和疑惑,面子上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是啊,是啊。”楚之龙也觉得有些词穷了,平日里夸女孩子的词儿好像都用不到男儿打扮的书儿身上。他知道一向做事谨慎考虑周全的秦头,时隔十年突然在深夜孤身探访,应该留有后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稚龄少女。他自己只是会几手粗浅的功夫,但是护院中还是有几个高手的。这女孩不知道在这里多久了,居然无人知晓。辛亏自己毫无隐藏。若真是搞个帐内藏兵,摔杯为号之类的阴谋诡计,还不是早就都被人看着眼里了。 梅氏有些讪讪地笑着道:“看我,稀罕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昕儿,快来见过你……”梅氏忽然想到还不清楚书儿的年纪,拿不准该如何让自己女儿称呼。 秦三解释道:“书儿也是十二岁,生日在春天。” “我是刚过的生日。”楚昕突然说道。 秦三便对书儿道:“那就是你妹妹了。” “见过妹妹。” “见过姊姊。” 两个年轻人互相见礼,算是认了姊妹。 在楚昕眼里,书儿有着异样的魅力,那是一种因力量而加身的自信和因之而自然流露的卓尔不群。楚昕不但不畏惧,反而很是心生羡慕,想要和她亲近。 “我是日斤昕。书尔姊姊又是哪两个字呢?”楚昕问道。 “读书得间之书,戚戚具尔之尔。”书儿答道。 她也很喜欢这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妹妹,她的小脸在桃红色上衣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粉雕玉琢一般的可爱。这是一个和徐村的春暖她们完全不同的女孩。精致,可爱的让人只想照顾她保护她。 “何必读书,为学可尔。”楚昕忽然戏谑道。 书儿一怔,随即也笑着回道:“从前多读书,不过尔尔;如今仅为学,始得间尔。” 两个人都是引用论语先进篇中,孔子和子路的对话,却又都能灵活变通的打机锋。书儿在偏僻的山村里除了慧娘之外,没有同龄的女孩子可以如此旗鼓相当的和她对话;楚昕虽然住在熙熙攘攘的县城里,可家里来往的大多是生意场上朋友,他们家的女孩们,从小学的多是看账本子,数字要比文字认识得多。 是以,两个女孩之间不过是寥寥数语的往来,竟有了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 楚昕大喜,拍手笑道:“你这个姊姊甚是有趣。昕儿觉得你又像姊姊,也像密友,加上你今日是着的男装,我竟是有个了哥哥一样。”她一拍手,头上的一对镶珠银蝴蝶的翅膀也扇动个不停,仿佛就要飞起来的样子。 书儿道:“咱们俩不过是半岁之差,妹妹愿意的话,叫我书儿也可以。”这话便是要以友相交的意思了。 楚昕也道:“太好了。那我就既叫你姊姊,也叫你书儿吧。书儿姊姊直呼我的名字。还有,你男装的时候我就叫你哥哥,我也没有哥哥啊。”说着转头对梅氏央求道:“娘亲,书儿姊姊,不,书儿哥哥男装的样子真是玉树临风,煞是好看,比王淑珍,孙素素她们几个家里的兄弟都好看。” 说着两个女孩子竟是拉起了双手,一边口称:“书儿”、“昕儿”,一边如重新认识一般互相蹲身福礼。 旁边几个大人看着眼里,都是不由自主的面露微笑,暗暗称奇。 原本梅氏虽然喜欢书儿,却觉得她有点不好接近。现在看到自己可爱的女儿用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融化了这个“冰美人”,看着楚昕的眼神不由得更加的宠爱了。 楚之龙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对秦头刚才对他的戒备和试探并无任何不满。尤其是对他这个做暗桩的人来说,如果秦头失去了应有谨慎和严密,他反倒会觉得不安了。何况他们上一个暗桩就是因为出了叛徒,才惨遭杀害的。 秦头如果没有狐狸般的狡猾、麋鹿般的灵敏、豹子捕猎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和狮王镇服宵小之雄威,又如何能给天下第一军皇家禁军做教头?而且让血气方刚的儿郎们心服口服,尊重仰望? 十多年的时光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如今他和昔日的上官和朋友之间,因为种种原因而产生的些许隔阂,被两个小姑娘轻而易举的破掉了。怎么能不让他倍受鼓舞。 秦三亦是深有同感。心中暗道:“这才是书儿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我再怎么努力开解她的心结,也不如一个闺阁密友的几句话啊。”心中竟然有些小小的失落。 这时楚昕忽然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指着书儿腰间道:“书儿,你这个青囊里面是什么?怎么看起来硬邦邦、沉甸甸的呢?是什么夜行的工具吗?” 第七十四章朋旧友 书儿奇道:“你怎么知道?” 楚昕凑近了书儿,对她咬耳朵道:“传奇话本里面有的。” 其实她更好奇书儿背上的长剑。只不过那个目标太大,怕她娘亲看见了说她不懂规矩。 书儿听了会意一笑,道:“你还真猜对了。”说着低头解下了腰间青囊递给了楚昕:“自己看。小心点别扎到手就行。” 楚昕大喜,脱口就道:“谢谢阿姊,我会小心的。” 书儿听到“阿姊”两个字,心中一动:“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臻儿叫阿姊了?” 楚昕只顾着好奇青囊里的东西。这个青囊看着不大,可是她单手拿着还觉得有些沉,要打开青囊拿出来里面的东西更是费力。于是她就走到矮几旁把青囊放到几上,自己就跪坐在矮榻上。楚昕打开系青囊的绳结,就看到里面是一团很细编得精致的绳索,缠得很有规矩的样子,好像一条盘起来的蛇,绳索的一端正在中心,便是露出的蛇头了。 楚昕拿着那绳头往外抽,伸长了胳膊还没有抽完,便站起身来,一边拉一边往后退。直到退开了十余步才拉直了绳索,另一端似有有重物坠着,楚昕便试着把绳索照着原样缠起来一边往回走,心里琢磨着:“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如此的细长,却是很结实的样子。不知道绳索的另一端是什么呢?” 楚昕想着手上不由得使劲一拽,只见一个黑漆漆带着三个锋利爪子的铁家伙迎面飞来,吓得她“啊”的一声闭上了眼睛往后躲。 同时她的耳边也传来梅氏的惊呼:“昕儿!” 又是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半晌,花容失色的楚昕才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书儿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拿着那个黑铁爪子,正对着她笑。 楚昕惊道:“你,你不是站在门口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这里。” 书儿笑道:“告诉你小心点儿。你就使那么大劲而又扯又拽的。我要是不快着点儿,你这张吹弹可破的小脸可就真的破了哦。” “昕儿,快把那东西还给人家。那有什么好玩的。你可吓死为娘了。”梅氏还是后怕。 楚昕却是一点劫后余生的觉悟都没有。一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反而更是兴奋,拉着书儿道:“书儿书儿,你说你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啊。你拿着这个黑爪子的样子真是太俊了,那些话本传奇里的侠女就是你这样的吧。你教我好不好,给我做师父吧,好不好?” “昕儿,别胡闹。”楚之龙终于也看不下去了。自己这个女儿平日里很是乖巧,竟不知道她还是个异想天开的疯丫头。 楚昕见父母都是如此,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些人来疯了。只好把手中缠好的绳索还给了书儿。虽然不开心,仍是微笑对书儿道:“谢谢书儿了。是昕儿无礼了。” 书儿也笑着道:“无妨。”刚以为楚昕已经断了要学飞爪的念头,谁知楚昕在把绳索放到她手中的一瞬间,略转了一下身子,背对着几位家长,对书儿挤了挤眼睛。 书儿一怔,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老是喜欢跟她挤眼睛的臻儿,耳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阿姊,这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哦。” 书儿神差鬼使的也回了楚昕一个眼神。楚昕登时眼睛睁得溜圆,嘴角上扬,喜上眉梢。书儿哑然。 楚昕热情地要留宿书儿,道:“书儿,娘亲不是请秦伯伯留下来吗?那你就住我那儿。今夜咱们也学爹爹和秦伯伯一样,抵足而眠可好?” “啊?”书儿从记事起就是自己睡的,对楚昕的邀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由得看向秦三。 楚之龙夫妇便接着楚昕的话头,再次坚定的留客。 秦三便道:“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特特的对着梅氏一礼,口中称:“劳烦弟妹了。” 楚之龙喜出望外,随即梅氏先告退去客房安排。楚昕拉着书儿的手不肯放开。秦三便让书儿跟着去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主宾重新在矮榻上落座。 “秦头……”楚之龙刚一开口,便被秦三打断了。 “愚兄已经称呼尊夫人为弟妹了。难道你我之间还要以‘秦头’、‘属下’相称吗?”秦三劝道。 “是。这十余年来,弟来此地的目的和初心,一刻也不敢稍忘。当年老统领全家遇难的情形,是弟摆不脱的噩梦。唯有朝一日为老统领洗清了冤屈方可解了这个心结。所以弟的心里,兄长永远都是弟的师父和上官。”楚之龙语气低沉而缓慢,仿佛被沉重的记忆拖累着。 秦三闻言终于有些动容,道:“云飞,这么多年了,时移世易,你却是还没有变。” “属下没有变。弟又怎么会变。”楚之龙闻言激动起来,说道:“弟本是大富之家出来的,从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再金贵的金银玉器也不过是当个把玩之物罢了。可是家里原来依仗的人失了势,这些身外之物便被他人觊觎,成了家人招祸的根源了。弟是眼见着官府如何与我家的对头勾结,罗织罪名,捏造证据,收买证人,一步一步的把父亲逼入了绝境。家兄在衙门前面号枷三日,放回来后,羞愤难当,吐血而死。偌大的家业,不过半年的光景,说没就都没了。如今弟怎么又会把这些阿睹之物放在眼里。弟这些年赚的银子,一半都用来结交权势,一是保个平安、图个长远;二是为了在官场和绿林都有些路子,以备将来之需。另外一半的大部分都为咱们兄弟存了起来。所有的账都在这里记得清清楚楚。”说着指了指矮几上的账本。 楚之龙在县里的风评一直甚好。秦三经过这半个月暗暗观察探访,更发现他似乎律己苛己过甚,再想到刚才梅氏身上见客的穿戴,对比他们商社的实力来说,实在是过于简朴了。便道:“只是你也不可太过于亏欠弟妹和昕儿侄女。” 楚之龙道:“内子的性子最是柔顺淡薄,她自己也不是很喜欢这些镶金戴玉的调调。说起来她也是晋商大家的出身,也见过富贵,经过些风波,不是个眼皮子浅的。内子年幼是便失了怙恃,族里长辈帮着他们兄妹打理生意,时间久了不免就起了贪念。我那内兄是个人物,以后兄长见了就知道了。他想法子开了祠堂,拼着损失了三成的生意,把父母的名下的财产争取了回来。所以内子除了在昕儿身上舍得花钱之外,平日里简单素净得很。我也想好了,女儿将来的嫁妆也用不了几个钱,给她陪嫁得太多也是招祸……” “好好,老统领和愚兄没有看错你。”秦三叹罢,道:“云飞,愚兄有两件事要你帮忙。第一件是要你帮我找个人。” 楚之龙应道:“兄长尽管吩咐。是什么人?” 秦三道:“一个孩子。” 第七十五章 抵足而眠 楚之龙正要相问,忽闻楚山在门口高声通报:“主人,客房准备妥了。请主人和贵客移步。” 楚之龙对秦三道:“兄长,咱们过去谈吧。” 楚家的客房在二进的东院。梅氏为秦三安排的自然是上房。房内宽敞明亮,一色的黄花梨家具,俱是造型华美,雕工繁复,自然木纹在烛光下好似行云流水一般的灵动。博古架上既有前朝的薄胎云釉细瓷大对瓶,亦有流光溢彩的西洋琉璃花瓶。窗前的卷头长案上横陈着南越的象牙,上面精雕细刻的八仙过海栩栩如生,地上铺着毛长没踵的波斯地毯。品味什么的不好说,财力是都摆在那儿了。 秦三心知这屋子定是楚家平时接待生意上的贵客所用,所以屋子内的陈设对这个小县城来说俱是稀罕奢侈之物。楚之龙笑道:“太多铜臭,倒让兄长笑话了。不过这屋子宽敞,东西物件预备得周全。兄今夜暂且委屈一下,明儿个弟再专门给兄准备院子,兄尽可安心长住。” 这时楚山带着几个年轻小厮和丫鬟鱼贯而入,小厮们手里都端着水壶、水盆、皂角和手巾等盥洗用具,丫鬟们则捧着茶水,夜宵和干净的家居衣服。 楚之龙让丫鬟们伺候着秦三先洗好了,自己才匆匆洗漱了。楚山一直在边上候着,待到楚之龙两个换好了衣服,在榻上坐好,茶水点心都摆上了,他才示意一干手下都可以出去了。自己则躬身上前问道:“主人,要不要叫两个人过来?” 楚之龙挥挥手道:“秦爷是自家人,不需要弄那些玩意儿。对了,你去把楚鹏楚鹍两个叫过来。” 秦三道:“天晚了,明天吧。也不差这一会晚上。” 楚之龙略一思忖,道:“还是现在就吩咐下去。已经快四更了,咱们用些宵夜就早点歇息。明天也不用早起。弟也借光睡到他日上三竿再说。等咱们起来了,估计也就能有信儿回来了。” 秦三不再异议,楚山便领命去了。 这时楚之龙才道:“还请兄与弟细说分由。咱们究竟是要找个什么样的孩子?” ****** “阿嚏,阿嚏……阿嚏!”书儿实在忍不住了,一连串儿的打着喷嚏。 “哈哈哈哈。”看着书儿难得的“失态”,楚昕被逗得笑趴在了床上。 两个女孩子早就洗漱完了。楚昕兴奋地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叽叽喳喳的向书儿展示和分享着她的各种宝贝。刚刚被楚昕用各种香膏、香粉和西洋香水弄得香喷喷的书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阿嚏!”书儿拿帕子试了试嘴角,嗔怒道:“还不是你弄的。我就算是一只穿花大蝴蝶,一下子也受不了这么许多的香气啊。” “哈哈哈。”楚昕听到穿花大蝴蝶几个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喘了好半天才又能说话了:“你,我也没想到你对香料这么敏感。你不知道,我在县里认识的几个女孩子,每次出门都要抹上好多西洋香水,一起坐在马车里,三五个人倒是要有十几种不同的香。冬天的时候还好,要是夏天啊,真真是香气‘袭’人了。我每次都要特意的坐在最靠外的地方,不然真要被熏死了呢。” “那为什么不少用点呢?小姑娘家家的,就一点淡淡的香气最好了。”书儿不解地问。 “哎,没办法。”楚昕装着老成的样子给书儿解释:“攀比,炫富呗。都是做生意的商家。你要是好东西用得少了,人家就会说你们家是不是生意不好了,赔钱了。你看我在家里既不穿绫罗也不喜戴首饰,可是出门了,就都得装扮起来了。每次出门都好似要上战场的将军,浑身甲胄披挂整齐了才能出去。” “哈哈。”这回是书儿笑了,道:“你真是有趣,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把穿金戴银和皮甲戴盔相比较呢。” 楚昕道:“可不就是一样嘛。都是不得不穿戴的累赘。” 正说着,楚昕的丫头春杏手里捧着一叠衣服走进了卧室,对楚昕道:“小姐,给书儿小姐明儿穿的衣服都找出来了。因怕有樟脑箱子的味道,又现熏了香的,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又是香啊!哎。”书儿不禁一声叹息。 “好了好了,这个是只是茉莉香叶,很淡的。不信你闻闻。”楚昕说着,从春杏手里接过衣服,举到书儿鼻子下面。 “和你开玩笑呢。”书儿道:“我是久入芝兰之室,早与之化矣。” 楚昕亦是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道:“你还算厚道,没有说下半句。” “你啊,你。真真是个小魔星。”书儿说着,拿手指在楚昕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楚昕又笑了半晌,手里衣服早就扔到床上去了。春杏见了,把衣服拿起来,劝道:“小姐,已经四更了,书儿小姐还要试衣吗?要不还是早点歇下吧。” 楚昕听了就道:“要试,要试的。我想看看书儿穿上新衣服的样子嘛。” 书儿被她缠不过,只好从谏如流,去换衣服。不多时,只见屏风后面转出了一个淡黄色上袄,象牙色裙子的娉婷美少女。衣服鲜嫩的颜色,上等的面料,精致的裁剪,衬托得书儿面如美玉,体态风流。 “你穿着真是好看。再笑一个,倾国倾城啊。和刚才男装的时候判如两人,判如两人啊!”楚昕满目的欣赏,略有遗憾的品评着:“就是还有些短。好在你细高挑,所以不显得逼仄。” 书儿迟疑道:“这么贵重的衣服,我也没有什么机会穿,你还是留在自己用吧。” 楚昕不悦道:“你还和我见外。再说你看我也不爱穿这些东西。我的衣服都是家里针线上的做的。这是爹爹朋友商队从苏州带回来。我穿着本来就太大。正好你穿。” 说罢,看书儿不再推辞,立时高兴了起来,笑着叹道:“书儿,你才比我大半岁,可是个子怎么高出去那么多呢!” 书儿笑道:“昕儿是城里的大家闺秀,是闺阁里文文静静的长大的;我是山村里的孩子,小时候每天都在外面疯跑,自然就生得皮实些,长得也快些。” 楚昕撅着小嘴道:“闺阁里有什么好的。一点儿也不自由,每次出门就像牢里的囚犯放风一样。我最羡慕你了,自由自在的多好。” 书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认识了楚昕,听到楚昕说起县城里女孩子们生活的样子,她才知道慧娘给她的宽容和自由有多么的难得和宝贵。那些和娘亲、臻儿一起曾经的幸福、快乐、新奇、求知的吉光片羽,都将是她一生的心灵支撑和财富。 “你在想什么呢?”楚昕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奇怪地问道。 书儿回过神儿来,道:“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儿。哦,你怎么知道牢里的事情呢?” 楚昕道:“我也不大清楚。有时候爹爹在前面见客,我就躲在窗户外面偷听。嘻嘻,不过是只言片语罢了。不过,牢里的事儿真的很恐怖的。听说要是没有钱打点狱卒,在里头不但没有吃的,还要挨打。还有,县衙大门外面经常有号枷的,一枷就是好几天,又可怜又吓人。” 说到这儿,楚昕使劲儿地晃了晃头,要把这些不好的东西都甩得远远的。 “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是得早点歇下了。”楚昕说着,把书儿推回到屏风后面,待她换好了一服,便拉着她上了床,并排的躺在枕头上,都把乌压压的秀发垂在枕旁,好脸对着脸说着话 楚昕道:“书儿,说说你的事儿吧!我的父母你都见过了,我的事情也都告诉你了。我也想听听你的父母家人、还有小时候在家乡的事儿。” 书儿犹豫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沉吟了片刻,才面有愧色地抱歉道:“昕儿,还请你不要怪我。” 第七十六章 与子同仇 楚昕奇道:“怪什么?又为什么怪呢?你怎么了啊?” 书儿叹了口气道:“昕儿,按理说咱们两个如此投缘,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应该是无话不谈,无所隐瞒的。可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于你来说,实在过于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于我则是痛苦心伤,难于启齿。我现在真的不愿意谈以前的事儿,但是我也不能欺骗于你,更不想编出些故事瞎话来敷衍你。那就只能向你赔罪了。” 楚昕闻言,脸上现出关切的神色,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无妨,你说与我知道,也许我能帮你呢。” 书儿道:“我真的是既无此准备,也无此心情。何况你于父母的庇护之下,从来没有接触过那些黑暗残酷的东西。我不想你……” 楚昕道:“那就捡能说的说好了。” 书儿沉吟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从小到大,直到那夜的清净寺冲天的火起,把她所有的平静和快乐都隔绝成了前世一般。她所有的记忆都是和娘亲弟弟密切相关,如骨肉相连,不可分离。如果除去了他们,她就没有什么能说了。 楚昕见书儿不说话了,以为书儿不理她了。毕竟以她的见识,经历的多是爹爹出门不肯带上她,或是被娘亲催着学针线之类的“不如意”而已。 楚昕人生最大的伤痛是因为伤寒失去了唯一的一个闺中密友。她记得双方的父母都怕她也被传染上,便不肯告诉她病情的严重,怕她吵闹着一定要去探望。结果等到最后,便是芳魂已逝的噩耗。 楚昕等了半晌也不见书儿回应,不禁心中一凉,觉得一腔热情都付诸了东流。那种心里拔凉拔凉,空落落的痛感,仿佛回到了那个得知好友病逝的夜晚。于是她默默地把身子转向另一边,背对着书儿道:“还是好朋友呢。亏了我一见到你就交心交肺的,你却一点儿都不相信我;你人虽然就在我身边,可是心还是远着我的。” 书儿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她也不理会。书儿问道:“你真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伤心。”说出了伤心两个字,楚昕真的就掉下泪来。 书儿忙坐了起来,探过身子去帮她擦眼泪:“怎么说哭就哭了呢。就为这么点小事。” 楚昕一下子坐了起来,毛茸茸的眼睫毛湿漉漉的,白里透红的小脸上挂着泪珠子,色哀神伤的抽泣着道:“不是小事,这怎么是小事呢。我长这么大,才好不容易遇到了你这个既谈得来、还说的懂的女孩子。我以为我们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莫逆于心的朋友,是可以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的那种一辈子的朋友,是没有秘密的。可是你还是觉得我不够好,不值得信任,是个大嘴巴守不住承诺的人,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书儿也急了,探过身来,板着楚昕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道:“昕儿,你听好了:我娘亲被人杀害了,弟弟失踪了,爹爹娶了新夫人,族里的人都当我已经死了,我有家难回,定了亲事的那户人家里却经立了我的衣冠冢……” “啊!”楚昕震惊得张大了嘴,眼泪静止在了眼眶里,鼻涕流进了嘴里都毫无知觉。 书儿拿过来来自己的小衣,指着胸前部位缝缀着的一块寸方的毛边粗麻道:“客居在外,只有如此为娘亲戴孝了。” 看着那粗麻的又硬又乱的麻线,楚昕才回过神来,她一把拉住书儿的手,咬牙切齿地道:“谁干的?昕儿一定帮你报仇!” ******** “原来如此。”楚之龙恍然大悟:“我说嘛,书儿家里定是遭了大变,否则又怎么会……” 楚鹏和楚鹍两个领命去后,秦三和楚之龙两个老友反而走了困,睡不着了。他们索性就干脆做个彻夜之谈了。秦三便向楚之龙大致说了书儿的遭遇及她和臻儿的关系。 秦三道:“书儿家里的出的事儿,不但太过血腥,更是诡异难解。云飞还请斟酌着让弟妹知道……” 楚之龙忙道:“兄长不过是怕内子担心而已。弟也不愿事无巨细的都告诉内子。与你我之大事无益。只是这书儿的遭遇实在是令人唏嘘。且不说那些歹徒是何等的残忍无人性。她的父亲怎么就能忍心抛弃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呢?” 楚之龙说着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楚昕,一想到她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百灵鸟一般好听的声音叫着“爹爹,爹爹”,还有自己疲劳的时候,为自己按摩肩膀的肉乎乎的小手……楚之龙的心都要融化了。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把自己女儿置于如此不幸的境地呢?多年以来,妻子甚至连内兄都劝过自己纳妾,为的是生一个可以继承宗祧的儿子。他都拒绝了。一是因为他暗桩的身份,后宅越简单才是安全,少了很多不必要的矛盾及潜在的威胁;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被这个可爱的女儿填得满满的了,丝毫不觉得无子是个遗憾。 想到这里,楚之龙问道:“兄长方才提到书儿的父亲是在京中攀上的权贵?” 秦三道:“她的父亲徐谨乃是今科的钦点探花,娶了李阁老的孙女。正是为此,才把书儿的娘亲逼得出了家。” 楚之龙怒道:“竟是一个如此攀附权贵负心薄幸的小人,枉他还是个饱读诗书的探花,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秦三苦笑道:“云龙可以骂他啐他,为兄却是不能如此。盖因十年前为兄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的时候,是为他徐谨救了这条性命。当年东山的暗桩被刘常的手下带着官兵围了,吴兄拼死护了我杀了出去,自己却被弩箭射中了后心。为兄东躲西藏了一段时间,待风声稍静便前来寻你。谁知一路上仍然有我的画影图形,官府到处张贴所谓缉拿朝廷钦犯的告示。奸宦不斩草除根是不肯罢休啊。我刚出了东山地界就又被咬狗腿子上了,只得再次蛰伏起来。等最后好不容易千辛万苦的到了富山县,突然传来了刘常伏诛的消息……你道如何?” 楚之龙道:“兄长定不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的。反而,怕是更加的沮丧了吧。” 秦三道:“云飞,我听到了消息,一时便像那泄了气的羊肚筏子一般。那日普通百姓皆是过节一般欢欣鼓舞,额手相庆。为兄看在眼里,反而如魂魄出了窍,只觉得一片茫茫然,惶惶然不知身处何方,不明未来所向。便如那行尸走肉一般,漫步目的的四处游荡,心里想的、眼前看到的,都是老统领被番子带着时最后看向我的眼睛,还有就是……就是你嫂嫂面色惨白,躺在血泊之中的样子。” 楚之龙亦是神色有伤,叹道:“无论如何,兄长都应该来弟这里啊。你一个人在外流浪,心事无人开解,冷暖无人嘘问,又怎么能不出事儿呢!” 秦三微微摇头,道:“不谈这些了。这第二件事就是我答应了书儿,要找出凶手,为她娘亲报仇。” 楚之龙听了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看着秦三道:“兄长是否已经和凶手交过手了?” 秦三道:“正是。他们一行五个人,皆是训练有素的边军路子。兄和他们交过手。还受了重伤,落下了残疾。” 楚之龙关切的道:“弟也注意到了,一直没敢多问。那么兄长的右腿和右手……” 秦三便从那天日间追逐小鹿的时候,和这五个人的突然遭遇说起,到夜间突闻清净庵警钟,见清净庵火起,自己如何急奔救援,与凶手苦斗,书儿为了不连累自己而跳崖……一直说到最后从悬崖下脱困。楚之龙已经知道的便一带而过,重点是对几个黑衣人目的和来历的推测。 最后,秦三艰难地说出了推论:“我只怕这事儿和李阁老家有关,我那徐兄也许事先并不知情,也许是假寐而做不知……” “管他是谁,如此重伤吾兄,便不可饶了他。”楚之龙越听越是激愤得难以自已,道了最后已经是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只听他一字一字的诵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第七十七章 日上三竿 “回主母,都还没起呢。”梅氏的大丫鬟画屏正和梅氏会话,因为跑得急点儿,距离远点,说话还带着点喘。她从早上起,已经前面客房、后面闺房的来回打探好几趟了,现在只觉得脚后跟隐隐作痛,脚底板儿好似都跑大了一圈。 梅氏坐在正房的东抱厦里,闻言也不吱声,心里想着,早饭都热了好几次了。知道他们都会晚起,可日头都转到老高了,这爷几个还都没动静呢。昕儿也嚷嚷着要学她爹爹和朋友抵足而眠。可倒好,也不知道昨晚抵着足唠到啥时候才睡的。 梅氏对丈夫向来是尊敬顺从,对女儿则是慈爱温柔。这并不是说她是一个没有主见懦弱的女性。她年少的时候,兄长因为家里没有可以放心托付之人,也曾带着她走南闯北的。争取家产的时候,兄长和族长大伯爷据理力争,她则去大伯奶那里哭诉对他们兄妹的不公。最后开祠堂,断产权的时候,她一直就在大门外面给兄长鼓劲儿。 嫁到楚家之后,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后,肚皮就再无动静。看了医生,求了神佛亦是无用。她为了没能给楚家生育一个宗子内疚,最后连她的兄长都有些着急了,生怕楚之龙因此而与妹妹生出龌龊和隔阂。但是楚之龙却郑重的向内兄表示自己不会娶小纳妾。 楚之龙不但从未因此对她有丝毫的责备和疏远,反而同女儿一起,对她更加的爱护和关切。那么,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做一个千依百顺的妻子,无微不至的母亲呢! 她的家人口简单,生活富足。尽管生意并不好做,可是夫君从来没有让她操一点心。那么家里的事情她自然也不应该让夫君分心才是。自他们成亲以来,夫君没少提到这个于他有恩的秦兄。只是久闻其名而始得见面。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要把客人照顾得妥妥帖帖才是。 当年家里兄长曽力劝夫君把生意搬到晋地去,一家人一起,也好相互照应。当时夫君就坚决的拒绝了。说是要在此的等他的恩人。兄长虽然感到遗憾,却也觉得夫君很有古君子之风,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产生任何芥蒂,反而更加的亲近和信任了。 对于那个能上房跳墙的小姑娘书儿,梅氏的心情则是有些复杂。昕儿虽然在县里也有几个手帕交,有时候也会一起游个春,喝个茶的。可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也见过昕儿和同龄的女孩子一起,是如何面带礼貌的微笑,附和着那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昕儿是孤独的。这让梅氏更是时常会责备自己没有再给昕儿生几个兄弟姊妹。 梅氏看得出来,昕儿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孩的,很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只是那个女孩身上带着凶器啊,看着不是个寻常女子。楚家交往三教九流,夤夜造访的不速之客不是没有过,如此年轻还作男子打扮的女孩子可是仅此一例。哎,真不知道对昕儿是好还是坏呢? 梅氏想来想去也没个结果,不免有些烦躁。养尊处优已久的她已经很少有真正的烦心之事儿了。如今竟会为这么一点小事儿而失了心安神宁的心境,不禁又有些笑话自己。 想到此处,便转了念头,和画屏说起话来。 梅氏道:“画屏,跑了好几趟也累了吧。你也太实在了,也不说支使支使银瓶她们几个。” 画屏忙道:“婢子不过跑几步路罢了,能累到哪里去。主母体谅,婢子更不能偷懒耍滑。” 梅氏道:“你要是不累的话,就先去厨房告诉厨娘们,米粥再重新煮吧,早上做的热了这么久,早煮烂了,自己用还好,对贵客就怠慢了;然后就客院那边看看他们起了没,要是还没起,就去前头告诉楚山,去叫起吧。不然的话可真是要昼夜颠倒了;办完了这事儿,就到后院去,你亲自去把那两个丫头叫起来。知道她们昨晚上乐呵过头了,真是睡过了晌午去不像话。哦,别忘了去外院告诉李先生一声,昕儿今天有客,给她告一天的假。” “啊!”画屏为难的搅这手里的帕子。这是要把这五进的大院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走几个来回呢。 梅氏心里暗笑,这个画屏是个好孩子,就是心眼太实在。她继续道:“尤其是昕儿,不许由着她耍赖。逼着她起来她下次就长记性了。得让她知道兴不可全尽,以不尽为尽,太尽则缘易尽。” “兴不可全尽,近不近,然后什么易尽?”画屏皱着小脸儿重复着梅氏的吩咐,只觉得不但腿沉脚痛,头也大了一圈。正在发愁,忽然听到银瓶在正房门口问两位小姐安的声音。心头顿时一松,小姐过来请安了,她可以少跑好多路呢,最重要的是不用去学那“近不近不容易”什么的话了。 “娘亲,您说谁耍赖啊?”楚昕人未到,声先闻。话音未落,楚昕可爱的笑脸便出现在了门口。今天她身着鹅黄短袄湖蓝裙子,还是梳的双髻,头上不见金银,只用和裙子同色的丝带系着两个蝴蝶结。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是昨天秦三送的一堆珍珠耳坠,衬着昕儿白里透红的双颊,当真是相映生辉。 “没规矩。见了娘亲不赶紧请安问好,倒是兴师问罪来了。”嘴上如此说,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容。 “娘亲安好。娘亲。”楚昕马上规规矩矩的蹲身先问了安,刚直起了身子就跳到了梅氏身边,小猴子一样拉着梅氏的胳膊晃了起来。 “梅婶婶安好。”书儿也随后屈膝福了一福。 梅氏看到书儿梳着女儿一样的双髻,髻上也是一式的蝴蝶结,看起来和昨夜里大不一样,少了几分清朗,多了几分妩媚和娇憨。再看她上身是淡黄色的短袄,下着象牙色的裙子,裙子虽然有些短,却并不显逼仄或是拘束,反而是一种利索和干练。和楚昕一起,真是一对娇嫩美丽的姊妹花。梅氏见了心中喜欢,不由得把刚才的一点顾虑也暂时抛到了脑后。 “书儿好。昨夜睡得可好?昕儿可把你照顾得周到?”梅氏先笑着瞪了一眼身边的楚昕,才略向前倾着身子,问书儿说话。 书儿觉得耳朵有些发烧,不管是什么原因,头一次在人家做客就起晚了,总是也有些难为情的。口中忙道:“梅婶婶和昕儿待书儿如家人一般,照顾得无微不至,书儿感谢万分。” 梅氏道:“既然说是家人一般,就不要见外,来,也到婶婶身边来。” 楚昕一听,立时乐得过来拉书儿到梅氏身前。梅氏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约三寸大小的镶螺钿漆盒,递到书儿面前,道:“这是婶婶给你的见面礼。也没有特意的预备,书儿可千万别嫌弃。” 书儿双手接过,道了谢,才细看盒子上的图案,是一个蜻蜓立荷花图案。应是取小荷才露尖尖角之意。她对梅氏赞了盒子精美后,正要打开盒子,便听到门外有人高声道:“哎呀呀,这一觉居然睡到了日上三竿,睡得酣畅淋漓啊。” 第七十八章 威龙镖局 楚昕一听便高兴地对着梅氏和书儿道:“爹爹来了。” 外面银瓶的声音响起,先是向楚之龙他们问了安,然后禀道:“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在抱厦里呢。” 梅氏听见便率先站起来迎了出去,楚昕和书儿跟在后面。 梅氏在门口迎上了楚之龙和秦三,互相问了好。 梅氏便道:“抱厦逼仄,请秦兄去正房内宽坐吧!” 让着楚之龙几个先进了屋子,自己在后面对两个丫鬟道:“画屏留下伺候,银瓶去厨房告诉一声,可以摆饭了。” 楚之龙夫妇和秦三分宾主落座,两个女孩子在下手作陪。画屏上了茶水,便立在梅氏的身后。 楚之龙看到书儿手中盒子,便问道:“书儿,你婶婶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书儿闻言,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顶小巧精致的和田玉冠。玉色温润,雕工精细。冠的底部是一圈深深浅浅的墨色,因玉胎清透,天光之下,仿佛是群山起伏、远山含黛一般,意雅而深远。书儿连忙起身道谢。 梅氏笑道:“我看书儿喜欢男装,这玉冠正好配她。咱们书儿这般漂亮,就是在外面不得已易钗而弁也不能凑合了。” 秦三也谢道:“多谢弟妹为书儿想得这般周到。” 梅氏道:“秦兄和书儿万勿见外。秦兄和外子情同兄弟,这里便如秦兄和书儿的家里一样。一会儿吃完饭,再让家里的针线上的给秦兄和书儿量一下尺寸,裁几件秋冬的衣服。家里人的针线虽然比不上苏州裁缝的手艺,到底比外头的强些。” 秦三推辞不过,便道:“那就请弟妹给书儿做吧。我一个爷们也用不着穿什么好的。” 楚之龙道:“你就听你弟妹的吧。这家里的事情呀,她说了算。连我都得听她的呢。哈哈哈。” 一时宾主尽欢,闲话之间,那边丫鬟摆好了饭,便一起过去用餐不提。 楚之龙对梅氏道:“我要带着兄长去见威龙镖局的马老板。晚上可能要在外面吃饭。你帮忙照顾好书儿。” 梅氏知道他们定是有事,也不多问,点头答应了。 那边秦三也在和书儿说同样的话,书儿猜到他们定是要去打听臻儿的消息,便不肯留下干等着,央求道:“三叔,你们去打听臻儿的消息,我怎么可能安心的在这里等着。我又不是闺阁里的弱女子,这半个多月,我不都是跟着三叔在外面奔走打探的吗?” 秦三知道她的心情,本来也没指望她真的能留下,也就答应了。两个人便去向梅氏告罪。梅氏只好再三请他们一定搬过来一起住。 楚昕却是十分的不舍。但是自从昨天晚上她知道了书儿的“秘密”,知道她有大事要办,便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善解人意。她嘱咐书儿一定要常来看自己,不然的话自己就要生她的气了云云。 梅氏还以为楚昕会舍不得书儿,要闹一闹呢。她诧异地看着女儿,奇怪今天的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书儿随着楚昕回房去换衣服,春杏几个早就把她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洗好烫平整了。春杏把书儿的头发打散,重新挽了个髻在头顶。楚昕亲手把玉冠给她戴上,才叮嘱道:“去吧,去吧!一定要把臻儿弟弟给我找回来哦。” ****** 威龙镖局离楚家大院不过是隔了两条街的距离。不过楚家那里豪宅连片的地方安静而整洁,而这两个街区一过,立时就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起来,仿若两个世界。 威龙镖局地段极好,东边不远就是县衙,北面就是集市,南面则都是商人们的大宅院。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镖局在第四代老板马世彪手里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旺盛景象。 楚之龙和秦三、书儿站在威龙镖局气派的黑漆大门前,看着门上挂着“威龙镖局”四个黑底描金苍劲威风的大字,耳边隐隐传来后院骡马的嘶鸣声。 那边早就有人通报了进去,不待三人动作,只见一个粗眉豹眼,络腮胡子的大汉已经健步如风的迎了出来。人还隔着门槛,就热情地抱拳招呼道:“楚兄好啊。有一阵子没过来,兄弟我想得紧啊。” 楚之龙也抱拳回礼,道:“马兄好,生意好,路上可平安?” 马世彪道:“托楚兄的福,一切安好。不过路上不太平啊,进去再和楚兄细说。” 楚之龙便向马世彪引见了秦三和书儿。马世彪热情的引众人进了门,待到了前厅,又是一番寒暄过后,才落了座。 楚之龙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要寻找的孩子便是我这兄长的子侄。还请马兄知无不言,多加指点。” 秦三和书儿皆随之抱拳以示请托。 马世彪便道:“数月前,确实有个孩子来过,年龄形貌和楚鹏两个所得一模一样。他来了,便问有没有去京城的镖,说是请咱们带上他一起去。当时是镖局二掌柜老任接待的。我这就把他叫来,你们可以细细地问他。” 说着便向门口喊道:“玉麟。” 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声而入。他浓眉大眼,身量颇高,青衣黑裤,四指宽的腰带束着蜂腰,带着护腕扎着绑腿,额角还有一层薄汗。待见到厅里有客,是他认识的楚老板,便在门口站住,恭敬地抱拳先和楚之龙问了安,才对马世彪道:“爹爹有何吩咐?” 马世彪看着自己一表人才又知礼懂事的小儿子,笑得脸上的胡子直颤,道:“玉麟,来来,见一见你楚叔叔的朋友。” 秦三坐着还了礼。书儿是晚辈,早离了座位站起来候着。这半个多月,她一直跟着秦三在外面,和各色人物打交道,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男子”身份。待介绍到她了,便落落大方地抱拳施礼,道:“弟秦书尔,见过马兄,问马兄安。” “秦兄弟安。”马玉麟看着这个身材瘦小,却身姿挺拔得如一根春天的新竹的少年,不由得心生好感。不过现在不便多言,要先看看爹爹有何吩咐。果然,他爹爹让他去把二掌柜请过来,他便领命出去了。 不多时,二掌柜老任走了进来,一番引见寒暄之后,老任在楚之龙他们对面坐下,马玉麟就势留了下来,坐在老任的下手。 老任直切主题,道:“哎呀呀,那孩子是来过,可我当时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和家里闹了别扭,赌气私自跑出来的。便把他给撵走了啊。” 秦三和书儿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失望和沮丧。 第七十九章 节外生枝 “不过你们也别气馁,老任今早听了楚鹏兄弟两个的传话,便出去打听,还真让我得了个信儿。”老任说到这儿,见秦三几个面上转晴,皆盯着他看,脸上不禁有了一丝的得意:“我就想着这小子如果真是哪家的小少爷和家里置气话,早就该被找回家去了。否则的话,他必不肯干休,还要继续找路子北上。于是我便去了集市里面打听。凡是和京里有生意来往的,我都一家一家的问过去。终于在老李那里打听到了消息。说是有这么一个孩子,想去京里,正该他运气好,京里来的中原镖局刚跟药材行的吴家交了镖要回去。这小子机灵得很,没有钱,就帮着忙里忙外的,人小力气却不小,嘴还甜。那中原镖局的二掌柜郝老西喜欢得紧,走的时候就把他带上了。” 秦三和书儿闻言都暗道,难怪他们打听了半个多月也毫无收获。这等关系到人家商业家人安危的秘事,不是地头蛇怎么能问得出来呢。 秦三忙问:“他们走了多久了?大约能走到哪儿了?” “两个多月了。只是……”老任看着秦三他们满脸的期待,迟疑地摆了摆手,道:“只是,下面的消息就不是太好了。” 马世彪道:“那你就快说啊。是福不是祸。好不好说出来大家才好想办法。” 老任便道:“咱们山里穷,路不好走,可也有好处,就是太平。山民彪悍,又没啥可抢的,山匪强盗啥的也不来这儿。可是一出了咱们这地界儿,那可真是山匪盗贼多如牛毛,尤其是连年遭天灾的那几个地界。郝老西他们就是在东山境内,被南孟山的一伙子响马给掠上山去了。” “啊!”书儿闻言,腾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几个月来对弟弟的担心和不断地错过失望,都在这一刻向她压了下来,让她一时几乎失控,双目通红,几欲滴下泪来。 “书儿莫急。坐下。”秦三忙道:“咱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且听任掌柜还有何话说。” 马玉麟也急道:“老任叔,您快说说后来如何了。” 老任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点绕,心道最近话本子听得有点多,说话都被那个说书的带歪了。他有点讪讪的道:“不是成心让客人着急,老任我先赔个不是。不过那孩子确实是也被掠走了。匪人自称山头名号是个叫‘聚英寨’的。因为吴家的侄子也在镖队里面,他们就放了个伙计回来要赎金。前一阵子吴家的赎金已经送去了,只是这一来一回的没有个把月回不来。是以还没有听到回信呢。吴家我去去问过了,他们说对方只要了他侄子的赎金,没有说到其他的人。不过你们也别急,据说是除了镖局的死了两个,其他的人都是囫囵个的。既然响马是求财,想必也不会随便的伤人性命。何况只是一个小娃子。” 秦三听了,知道老任也说不出更多,便问:“请问任掌柜,这个回来送信的伙计定是又跟着送赎金去了?” 老任道:“是,我特意问了的。他要是在家的话,肯定能问出来更多的事情。可是只有他知道怎么找到山匪的人,那边得用他啊。所以知道这些都只是听他家里人说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也问了那聚贤寨在哪个山头。吴家的人说,那伙计上下山都是蒙着眼的。此次回去,也只能先到一个事先说好的地方等着,山寨自然有人在那里接应。” 虽然老任说的话大都在意料之中,一屋子的人还是都沉默了下来。马世彪看着楚之龙,秦三看着书儿,书儿扭着头向着屋外,背影僵直着,应该是在尽力的压抑着失望和伤心的情绪。马玉麟则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老任迟疑了半晌,几次欲张口又把话吞了回去。马世彪看在眼里,又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略一思忖,便道:“老任,你有话就说。” 老任被点了名,只好说:“他们那个接应的地点叫百汤谷。那里温泉眼子特别多,所以才叫百汤谷。谷里的客栈大多是占着温泉子建的。咱们走镖的都爱在那里歇一晚,泡个汤池子,那个解乏啊。哦,那伙匪人选了那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也是艺高人胆大。” 这地方马世彪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抓了抓满脸的络腮胡子道:“原来是那里。那里本来也有几伙小股的山贼,人单力薄的,从来不敢跟大镖局叫板啊。” 老任道:“还不是闹灾闹的。地里没收成,人没吃食,官府再逼着交税拉夫拉役的。这个聚英寨就是个新山头,是以咱们一前都没听说过。据说是来了个能人,把周围的几个小寨子都收服了,风头大得很。” 秦三道:“看来他们却是有能人啊。人多的地方反而最易隐藏行踪。他们可能是客栈的活计,街边的小贩,甚至和当地的官府也有勾连。吴家的人在明,他们的人在暗,先机都是在他们手里。” 说罢,秦三便和楚之龙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要回去商量对策。楚之龙会意,便起身对马世彪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我等须回去商量办法,就不耽搁马兄了。改日再登门道谢。”又对着老任抱拳道:“多谢任掌柜辛苦打听消息,待事情了了,某请任掌柜喝酒。” 马世彪也站起身来回礼,口中道:“楚兄万莫见外。楚兄有事能想到兄弟我,是看得起我。不知楚兄和秦兄有何打算,可方便和兄弟透露一、二?” 楚之龙便道:“我们兄弟肯定是要去救人的。现在只是需要谋划一番,到底该如何去救。” 马世彪便道:“既然如此,我便派老任带几个人和你们一起去。老任在百汤谷地头还算熟,总比你们自己摸着去要强。”说罢,转头对老任道:“你把手中的活计教给老三,带几个得力的人,跟楚兄跑一趟。” 第八十章 姻缘天赐 老任见是老大吩咐,虽然心中有些不解,还是痛快地点头应了。 楚之龙大喜,拱手谢道:“如此甚好。马兄这个情,兄弟我记下了。”说罢回首欣喜地看向秦三。 秦三会意,也抱拳说道:“马老板高义,秦三也记下了。我等确实需要任掌柜带我们去百汤谷,要是能找到山寨的联络人则更好了。我也出钱去赎人。只要任掌柜能在百汤谷找相熟之人做中人,谈好价钱便可。” 老任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走镖的其实都是以震慑为主,见了山匪尽量绕着走,能不交手最好,更不用说深入虎穴了。心中一定,面上便愈发的热情:“我知道百汤谷仙客汤客栈的老板为人四海,和山里的那些人有些来往。如今虽然数个小寨并成了一个大寨,可是人应该还多是那些老人。咱们去了见机行事。” 秦三和楚之龙两个皆是面带喜色的连称拜托。 马世彪见这秦三如此上道,心中更是起了结交之意,主动提出现趁着大伙都在在,干脆既把事情定下来。众人自然都是点头称是,共同商量去百汤谷的行程和计划。 除了定下日期路线和如何寻找中人之外,就是如何和山贼谈价钱。尽管秦三的态度是在臻儿的安危面前,金钱等同粪土。可是对绑匪说话却是要讲究策略,不然露了底牌,一定会勾起歹人的贪婪之心。他们要是狮子大张口的漫天要价,可就弄巧成拙了。 这边马玉麟看到书儿面向着外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走到书儿身边,轻声唤道:“秦兄弟。” 书儿因她是女扮男装,不好太往一帮爷们堆里凑,没有参加讨论,但是耳朵却是一直竖着的。那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放过。这时一帮粗嗓门子里突然有个年轻的声音温柔的插话进来,倒让她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唤自己,便回过身来礼貌地应了声:“是”。 马玉麟看到书儿眼圈红红的,脸色却是苍白,紧紧的抿着双唇,消瘦的下颚倔强的扬着,似乎在竭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安。明明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却让人忍不住要去安慰和怜惜:“秦兄弟莫要太过担心,我爹和任叔叔正与你家长辈商量去救人的事儿呢。” 书儿看向正围在一起的几个长辈,正好任掌柜在拍着胸脯子扬声道:“此时包在兄弟身上,贵眷此时定然是有惊无险,全须全尾的回得家来”。话音嗡嗡刚刚落下,耳边忽然听到马玉麟又道:“我也一起去,一定帮你把弟弟给救回来。” 待到双方商量妥当,秦三再三道谢告辞离去。 马世彪便对老任道:“老任,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老任忙道:“咱们走镖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有什么辛苦的。兄弟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您要主动帮着他们呢?咱们干镖局的可不是吆喝着揽买卖啊。” 马世彪道:“咱们干镖局的什么最重要?朋友啊。人情广,人脉多,这镖就好走。我觉得,这次打不起来,没准还能和聚英寨的人搭上线儿。这也是你的差事,真是拼命的时候,你往后躲就是了。再说了那条线咱们也常走,正好你也去那儿瞧瞧风头,探探点子,要是能借此拜拜山头就更好了。不过这股山贼做大的突然,还不知道收敛着些。哼哼,做山贼的风头大可不是什么好事的。他们,长久不了。” 老任会意,脸上露出了笑容。忽然想起一事,凑近了马世彪的耳边小声道:“老大,我刚才可是听到玉麟跟那个后生说,他也要跟着去救人。”说罢还“嘿嘿嘿”的一阵怪笑。 “嗯?”马世彪并未觉得十分的意外,他看着老任挤眉弄眼的样子,笑着摇头道:“老任你去忙吧。玉麟留下。” 老任告辞而去。走过马玉麟的时候,还跟他也“嘿嘿”了两声,方道:“别惹你爹生气啊。” 看着老任离去的背影,马玉麟不禁有点忐忑,心知刚才自己有些冲动了。谁知马世彪只是招呼他过去,既没有发怒的迹象,也没有责备的意思。他便在老爹身边站定,等着听他如何吩咐自己。 马世彪本来也不曾生气,如今看着儿子年轻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更是喜欢都来不及呢,何谈怪罪。马世彪有三个儿子,最宠这个幼子。两个大的满了十五岁便都开始跟着镖队历练了。唯独这个小的,都十七了还不曽放出去,让其出过远门。 玉麟两个兄长结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亲事,老大马金麟的媳妇就是县里马行老大的长女苗芳芳,貌美却嫌粗鲁;二儿子的媳妇则是静澜江下游的大埠枫桥渡金凤镖局刘仰广的二女儿刘丽华,温顺而近木讷。两个儿媳妇一个不识字,另一个则是字不识她。金鳞银麟都是十七岁就完婚了的。他现在孙儿都抱上了。 只有这个小儿子,家中的生意不在指望他支撑,便是从小请了西席,按读书人家的法子,一路四书五经的念了若干年。可是老马家毕竟没有那累世书香门第的香气熏陶着,所以马玉麟这书读得也就有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思。但总算也读成了马家学问最高的人了。读了书,便有些看不上那些睁眼瞎的俗气女子。可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又有几个敢嫁到舞刀弄棍的镖局世家里来呢? 所以马玉麟已经十七了,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如今连个亲事还没有说成呢。 马世彪本来也不着急,自己的儿子什么都是好的。人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是自家的玉麟儿不愁娶。 今天看到儿子对那个秦家“小子”的态度却是有几分意思。自己的儿子历练少见识有限,再加上圣贤书读多了有点迂腐,不像他那两个哥哥没结婚就经历过了人事,是以虽到了慕少艾的年龄,却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 他这头老鹰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秦家后生根本就是个小丫头,是侄女不是侄儿。他知道自己儿子对这少女多是因欣赏而起了相交之意,也因同情她而激起了拔刀相助的少年之血性。 “这是好事啊!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姻缘。”马世彪一旦起了结亲心思,便有些想入非非了,心道:“这秦三是豪商楚之龙的朋友,而且看情形绝非泛泛之交。秦三的武功深不可测,来头不小。这女娃子相貌不错,接人待物大方有度,身上还有工夫。当是秦三亲自教导的。当然,更难得的是自家小子喜欢。虽然他自己还不清楚。这秦三应是英雄落难,才求到咱家门上了。那么马家和秦家也算是患难之交喽。这门亲事要是成了,岂不是良缘天赐,皆大欢喜?只是,我是该告诉这个傻小子真相呢?还是让他自己去慢慢地折腾呢?哈哈哈。” 第八十一章 跟梢 徐致修哼着小曲,脚步漂浮、心情清爽的从相好的曲家巧儿那里出来。数月来,家里不幸之事接连发生,弄得他这个一直顺风顺水的徐家嫡长孙特别的郁闷和难过,毕竟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吃喝玩乐和称心如意地吃喝玩乐。 上次臻儿的事儿于他来说好似当头一棒,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这要真是出了人命,大伯和秦三任何一个回来都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决心改邪归正,做个知礼守法,勤学上进的好人。 只是好人做久了未免有些无聊。这日他再也忍耐不住,拉着旺儿偷偷跑到县城来透透气。 不孝违礼之事他是不会做的。他就是想出来离开家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远点,散散心而已。他吃了巧儿妈妈亲手准备的午饭,喝了杯清茶,听了善解人意的巧儿说着开解人心的温存话。总算是神清气爽,身子都轻了三分。 徐大少爷觉得做好人的感觉好得不得了,对着小厮旺儿自满地道:“你家少爷比那柳下惠也不差多少吧。巧儿姑娘那般殷勤相待,曲意奉承,你家少爷我不但没留下听曲,甚至连她的小手都没有摸。都说古时有柳下惠坐怀不乱。你家少爷我也不多让啊。哈哈哈。” 旺儿自然是满口的应承:“那还用说。那个柳树下面的古人怎么能和少爷您比呢。如今还在老太爷的孝里,您就守着礼,一点都不肯乱。您可是大大的孝子贤孙。”心里却道:“不过说着好听,出来玩也玩儿了,玩多玩少罢了。好比那个捂着耳朵偷铃铛的勾当一样。不过嘛,咱这少爷自从臻儿少爷跑了以后,真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比起以前讲理多了。我都好久都没挨打了。满天的神佛、太上老君,可得保佑咱家少爷千万别再变回去了啊。” “说得好。”徐致修不知道旺儿的小心思,高兴的拍拍旺儿肩膀,道:“爷领着你去西市转转。” 旺儿一听,刚刚轻松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劝道:“少爷,这县里认识咱们的人不少,而且都是世交好友什么的,都知道您在孝期里呢。如今你脱了孝服县里逛,让人看见了会说嘴的。毕竟除了小的,旁人也不知道您比那个柳树下面的古人还守礼啊。” 两个人在进城前就把孝服换了下来,就在旺儿背上的包袱里包着呢。 徐致修每次来县城,一般都是先到西市里面闲逛。那里有来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货物,琳琅满目,稀罕的玩意儿。再去玩各种的博戏赌钱,晚上才去曲家听曲,最后找个妓家留宿。 今天只是说了会儿话,吃了顿饭,已经是素得不能在素了,难道就这么回徐村去。这大半天的路赶得都不值得啊。 旺儿拉着徐致修的衣带,苦劝道:“旁人怎么说咱们确实可以不管。可是这话要是传回了徐村,让二老爷知道了,少爷是要受责罚的啊。” 徐致修被扫了性子,眼睛一瞪,吼道:“晦气,提他们作甚?别以为爷改了性子,要做个好人,你们就可以蹬鼻子上脸教训起少爷我来了。我想干嘛就干嘛,除非我自己不想,否则谁能管我?” 旺儿缩着脖子,直往后躲,心道:“臻儿少爷就能管你。要不是他打了你,你又报复了他,搞了那么一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咋能转了性子。哦不,我错了。您这暴躁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徐致修以前要是见他躲自己,定要追上去给他两脚。旺儿本来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不料徐致修反而笑了,也不理他,迈腿就走,一边道:“大爷走了,你是跟也不跟?” “跟,跟啊。”旺儿无奈,只得一路小跑的追了上去。 谁知刚走到街口,徐致修突然站住了。旺儿刚要问为什么,就被徐致修一把拽着,躲到了一个烧饼摊子的后面。 旺儿顺着徐致修的视线看过去,惊得差点喊出声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对着徐致修。 徐致修看着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的背影,眼神阴狠,小声对旺儿道:“你没看错,那是秦三。” 只是秦三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还有一个身着长衫身材同样高大的汉子并肩而行,身后几个跟班模样的人也看着不好惹。只有一个少年看起来相对瘦小,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他却没有去想秦三即使是孤身一人,他徐致修也不敢上去叫板;那个少年如何弱小,却与他不相干。当然,他不知道那是书儿改扮的。 虽然徐致修也不认同很多他父亲的做法,但在对待秦三的怀疑上却是深受影响。秦三如果不是做了坏事,心里有鬼,怎么就在清净庵血案的当天晚上也失踪了呢? 看着秦三一行人走远了些,旺儿刚要问怎么办。徐致修已经站了起来,道:“咱们跟上去。看他在哪儿落脚。” “可是,他可是杀人犯啊。”旺儿一听吓得腿都哆嗦了,劝道:“少爷,咱们还是去县衙报官吧。让他们带人来抓他。就咱们两个……” “少废话。快走。”徐致修拖着旺儿就走:“等你报官回来,人早就没影了。你还上哪儿去找啊。” 眼见秦三几个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转角处,徐致修拖着旺儿一路追了上去。他虽然不事生产,可身大力不亏。此时他一心追凶,瘦小的旺儿居然被他拖着停不得脚。 秦三和楚之龙带着书儿从马世彪的威龙镖局告辞出来,便顺路在西市里面买了些路上要用的东西。主要是给书儿备齐远行的服装行囊等物。 按理说楚家这样的大商户,家里什么都有,可以自给自足,秦三用的东西就都是现成的。可是楚之龙没有儿子,所以书儿这个年纪男子的用品便是缺货状态。尤其是已经入秋了,他们又是往北边去,天气只会越来越冷。棉衣手套皮帽披风等御寒之物,都要事先准备。 虽然梅氏已经吩咐了家里针线上的为书儿量体裁衣。谁知得道了臻儿被匪徒裹挟上山的消息。他们定了的是两天后出发去百汤谷,现做肯定是来不及了。就只好在集市上采买现成的衣物了。 出了县城最有名的成衣铺子锦绣轩,还没有走出一条街,书儿就发现了异常。她不动声色地稍微快走了两步到秦三身边,小声道:“有尾巴跟着。” 秦三点点头,示意他早已经发现了。楚之龙惊讶于书儿灵敏的洞察力,不由得用眼角瞟了她一眼,随即神色如常地给几个手下发了暗号。 楚之龙的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得了暗示没有一个人回头去看,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中楚鹏楚鹍两个难以察觉地和众人拉开了距离,经过一条小巷时便悄然无声地闪了进去。秦三知道他们是抄“尾巴”的后路去了。 楚之龙状若随意地和秦三低声道:“一会儿转过街角,兄长和书儿自随楚山家去。这两个尾巴弟自会料理。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跟咱们的梢。” 第八十二章 求学若渴 卖炊饼的崔老五今儿个生意好,这才刚过申时,装炊饼的两个篮子便都见了底。他正在低头数着腰包里的大钱,盘算着明儿个得多做几个,忽然一阵疾风在身前刮过,唬得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钱袋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个子在前面跑,几个大个子年轻人在后面追,几个人在他的摊子前面一阵风似的掠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他依稀认识几个大富商楚家的家丁,时常来照顾他买卖的。他不禁摇摇头道:“年轻人,跑那么快干嘛。跑得快饿得快,想买俺的炊饼也得等明儿个了。” 那个在前面的小个子正是书儿,后面追着跑的是楚鹍和两个家丁。书儿去客栈收拾行李,准备搬去楚家。楚之龙派了楚鹍几个去给她当扛夫。秦三留下来和楚之龙一起审问抓到的两个跟梢。 楚鹍是主动请缨同行的。因为他是昨晚的值夜,被秦三和书儿两个无声无息的摸进了宅子里不说,人家和主人相谈甚欢,和主母和小姐都见了面。楚山通知他的时候,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辛亏是老友来访。要真是被仇家或是歹人摸了进来,被人家灭了门都不知道。 那个秦爷昨晚就见了,凭着他的功夫,也只能知道这不是个自己能琢磨得透的高手,对他不觉便起了敬畏之心。楚鹍和哥哥楚鹏是从小被楚家收养的孤儿。楚之龙把他们当儿子一样悉心教导,除了接人待物,识字算账之外,还为他们请了功夫棍棒的师父。只是楚之龙本身就不是以武力见长。而民间能用钱请来的师父也绝非什么绝世高手。所以他们也就是比庄稼把式强一些罢了。 以前他们不管是走镖还是护院,从未遇到过敌手,还以为自己本领不俗,很有几分自满。谁知那点因为山中无老虎而树立起来的信心,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练过武的年轻人哪有不崇拜强者的。是以楚鹍见到秦三立时就起了拜师之心,心里已经暗暗的大定了主要,第二天见机求主人助他拜师。他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这也是对楚家有利的事情,他的本事大了,楚家的安全便多了一层保障了。 直到他今天看到了书儿。 楚鹍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就这么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居然有那般厉害的本事。他自己可是从小就打熬身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未间断。这个书儿小姐看起来不会过十五吧。难道是襁褓的时候就开始练功夫了? 所以楚鹍放弃了本应该的休息时间,就是想在路上能和书儿套套话儿,当然要是能套套近乎就更好了。只是毕竟地位不同、男女有别,他从领了差事之后就一直想着怎么才能不着痕迹的取得书儿的信任,以期能得到一些指点。他记得小时候姥姥说起那些富人时,常道:“人家拔一根汗毛都比咱们的腰粗呢。” 现在的楚鹍看着书儿就是这种心情。 书儿看着楚鹍殷勤地忙前忙后的,一路上嘘寒问暖的,一会儿秦小爷你累不累,渴不渴,想不想吃米糕,要不要试试鲜浆……书儿心里过意不去。他们虽然是家丁,可又不是她的家丁。她只是来做客的。 书儿又想楚鹍定是受了楚叔叔的吩咐才如此行事的,怕自己拒绝过甚辜负了楚叔叔的好意。忽然起了顽皮之心,便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疾走,想着赶紧到了客栈,收拾好东西就回去,也让这几个家人好交差。 谁知她几次加速,楚鹍都紧紧地如影随形,而且嘴巴还是不停的说着话。书儿越走越快,几乎成了在大街上比赛轻功一般。 耳边隐约传来路人的惊呼声,书儿也意识到了不妥,马上减速。楚鹍就没有书儿那份自如和轻松,他是拼了命才没有被甩掉的。他只顾着追赶,一时不防,竟往书儿身上撞去。 书儿不用眼看,便察觉到有人袭来,只轻轻一转身,让了楚鹍过去,同时右手已经解下了腰间的飞爪,只把铁爪握住,把绳索的一端抛出,正好缠在了楚鹍的腰间,再顺劲儿一带,便止住了楚鹍的前仆的势头。待到楚鹍站稳,书儿已经收了飞爪,拿在手细细卷好,放入了腰袋之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出手即结束。书儿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候那两个家丁才气喘吁吁的跑着跟了上来。 书儿知道楚鹍是有功夫在身的。可是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差的这么多。毕竟自从书儿学成以来,既没有和人比试过,也还没有交手的机会。 她刚想和楚鹍道个歉,却被楚鹍的样子吓了一跳,就见楚鹍一脸的崇拜的看着她,双目放光,已经完全忘记了矜持和礼貌。书儿一怔,心道:“我做错了什么了吗?难道我惹祸了?把他给累坏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跺脚,接着跑。 楚家大院后面,有好几个地窖。既有酒窖、菜窖、银窖,也有避祸的密窖。毕竟如今民生艰难,盗匪横行,大户人家家里大都有这种隐秘的地方。酒窖菜窖知道的人不少,银窖的话对账房来说也不是秘密。只有密窖,除了几个主人之外便鲜少有人知道了。 徐致修和旺儿主仆两个正享受着这种特殊的照顾。只不过他们都被蒙着头,堵着嘴,绑着手脚仍在地上。 徐致修心里这份懊恼啊:“真是六月债还得快。这还不到半年呢,就轮到自己个了。只是臻儿那次是意外啊,自己不过是想出口气,顺便教训教训他而已。这回落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秦三手里,可才真是要命的啊。” 旺儿更是又怕又后悔,后悔没能拉着自家少爷,或者他俩一个跟着一个去报信,也不至于都被抓了啊,这下子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只觉得这里由阴又冷,脑袋后面生疼,耳边只听到见徐致修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便扭动着身体,像一个毛毛虫那般,顺着声音蠕动过去,想着两个人至少可以挤在一起取暖,互相安慰。 他刚刚蠕动了没几下,就听到“咔嚓”一声,好像是锁头打开了,声音不大,但是在安静的地窖里听起来格外的心惊,接着便是开门的声音。 旺儿吓得顿时浑身打起摆子来。 第八十三章 恩怨纠结 来人也不说话,拎起地上的旺儿就走。旺儿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就又被放到了地上。没有走远,应该只是到了隔壁。 那人还不说话,而是在屋中来回缓缓地踱步。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空间里,一下、一下的,仿佛击打在旺儿那已经非常脆弱的小心脏上。那声音仿佛越来越像,击打也似乎越来越重。让旺儿更加的联想到了清净庵的惨相,还有后来听说的落凤坡那个被灭了门的血案。终于一股热流下来湿了他的裤子。 “不至于吧。怎么就吓成了这幅样子。”来人正是秦三。虽然那日听徐五婶儿说了一嘴,大房的人想要栽赃他。只是徐五婶儿知道的消息有限,所以说得也是语焉不详的。秦三也想知道清净庵出事后,徐村上下如何应对的更多细节。这不,徐致修两个自己送上门来了。他自然要好好的问一问了。 秦三还不知道他在旺儿心里已经成了索命阎罗般的存在。他对把旺儿吓得尿了裤子有些抱歉,可是该问的也还得先问了,才能说其他的。 他把旺儿头上的黑布套掀开一个角,把他的塞嘴布取了出来。就这个简单的动作,又把旺儿吓得够呛。塞嘴布一拿开,旺儿就忙不迭的求起饶命来了。 “秦三,秦三爷,爷爷,饶了小的吧。小的可什么坏事都没做啊。” “哦。”秦三不紧不慢地的说道:“既然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跟梢我呢?” “没,没跟梢啊。我就是跟着少爷来着。”旺儿虽然胆子小,心眼子还是有一点的。 “不对吧。”秦三依然平心静气,道:“我们可是特意多绕了几条街,多转了几个弯儿,你们就是死死地跟在后面。不是跟梢又是什么?” “是,是,是巧合……”旺儿还是心存侥幸。 “住口!”秦三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说!不说实话,你就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与此同时,屋子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冲着他走了过来。 旺儿惊得一哆嗦,心脏差点就跳出了嗓子眼儿。他眼睛看不见,想象力就异常的发达,顿时以为这个人是秦三的帮手,要把他怎么着了。他立时语无伦次的开口道:“别打我!说,我说实话。是少爷,少爷说要把你抓到官里去。说你杀了,哦不,是有嫌疑杀了人了。” 秦三听了也不觉得意外,他在旺儿身边顿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的我已经知道了。你要是想出去,就说些我不知道的。否则的话,哼哼……” “我说我说。”旺儿被秦三吓唬了一通,又知道自家少爷不在一间屋子里,少了顾忌,便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事无巨细大小的都说了出来。他是徐致修的贴身小厮,知道和亲历的事情本来就多,这一开口就是小半个时辰。期间秦三又问了几个问题,基本上就把所有的事件都串联了起来,一些疑问也迎刃而解了。 秦三沉吟着,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无语。他身边的楚之龙亦是神色凝重。 旺儿怯怯地问道:“秦三爷,小的知道的都说给您老了。您就放了小的吧。” 秦三才道:“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只是还要委屈你一阵子。我一会儿就叫人来给你送干净衣服和吃食。” 出了地窖,等在外面的楚山见两个人都是面色不佳,关切问道:“怎么了?听到了什么?” 楚之龙道:“其实也没有太多新鲜的东西。” 秦三摇摇头道:“我只是心有不平,心有不甘啊。” 因为此处隐秘,所以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楚山把入口做掩饰的假山石推回远处。楚之龙才把秦三让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内。楚山便站到门口候着。 昨天晚上秦三已经把书儿母子三个的遭遇大致告诉了楚之龙,如今只是补充了更多的细节。而楚山是楚之龙的心腹,所以也不必避他。 楚之龙听罢,问道:“如今你又背上了杀人的嫌疑,可如何是好。” 秦三道:“钦犯都当了,一个杀人疑犯算什么。而且这只是那个徐谏想要嫁祸于我,所以才到处造谣。无凭无据的,他一个小虾米翻不出大浪来。心肃兄是不会信他的。” 楚之龙听秦三口称“心肃兄”,心中暗暗叹息。毕竟徐谨夫妇都于秦三有恩,可是两个恩人之间起了龌蹉,几近家破人亡的地步,自己的兄长夹在中间也是无奈啊。 秦三又道:“我自家的事无所谓,只是这一对姊弟的遭遇实在让我心疼、心寒。事到如今,我能做到的也只有照顾好他们,有朝一日,为他们的娘亲讨个公道。” 楚之龙是个有着九转玲珑心的人,注意到了秦三没有说“报仇”,却说的是“讨个公道”。便知道秦三还是对徐谨心存疑虑,只是碍于往日的恩情,不想诉之于口罢了。 这时楚山在门外轻声传道:“主人,秦爷,秦小爷回来了。” 秦三奇道:“这么快。” 楚之龙道:“那咱们就迎出去吧。” 两个人到了内院花厅,才知道书儿已经被楚昕“劫”到她院子里了。 楚之龙笑着道:“我这个女儿一向有主意有心气,不大看得上那些只会炫富的商贾家女子。以前倒是有一个女孩子和她谈得来、玩儿得到一起,只是前年那女子得了伤寒,没能熬过去。如今看着她和书儿竟是如此投缘,我这做爹的真为她高兴。” 提到书儿,秦三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笑道:“我也为书儿高兴。她是徐家唯一的一个女孩,打小就没有自家姊妹一起相处。村里的女孩子合得来的倒是不少。只是碍于见识,能和她谈得来的却没有。” 两个老兄弟都欣慰地看到他们的交情能在下一代的身上延续下去。 这时候楚山进来,说楚鹍来在二门外等着回话。楚之龙叫他进来花厅说。 楚鹍一进来,楚之龙便道:“怎么收拾得这般立整?” 这楚鹍一看就是刚净的面,重梳的头,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平日里这些臭小子经过一天的奔波和忙碌,早就是一头汗,一身土的了。楚鹍出了趟差,怎么还讲究起来了? 第八十四章 喜遇名师 楚鹍有些讪讪的回到:“主人,刚刚和秦小爷出门的时候,跑得快了点儿,头发都乱了。小的,小的恐主人见到不雅,便重新净了面,梳了头才过来的。”他越说声音越弱,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咦?”楚之龙奇道:“你们跟着秦小爷去办事,怎么能跑得头发都散了的地步呢?” 秦三听闻提到书儿,也不禁颇有兴趣的关注起来。 楚鹍面带愧色,道:“秦小爷跑得实在是快,而且无论怎样的快,都从容潇洒,衣不乱,汗不出,一点也不似小的这般狼狈。他的身手小的十分,不,百分的佩服。小的有个蠢想头,只想着要是跟得紧些,也许能偷师一二。” “果然是个蠢主意。要是当跟班就能跟成武林高手,那你家主人我早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哈哈哈。”楚之龙笑罢,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便问道:“你们这帮小子,个个打小都淘气得跟个猴子似的,每天习武练体都出一身臭汗,你们师父哪天不得打着骂着你们才肯去洗澡换衣服?今儿个这是太阳从哪边出来了?” 楚鹍嗫嚅着,脸都涨红了,心道:“这不是怕秦爷见了不喜,厌了我吗?” 楚之龙看着他的样子也猜出了个八九分,看向秦三,秦三略点了点头。楚之龙心里大喜。他心中早有此意,只是秦三这一日里都不得闲,忧心臻儿的下落,正想着上路以后找个机会和秦三商量呢。 他面上却是对楚鹍嗔怒道:“七尺男儿,像个小娘子一般忸怩作态干什么。有话直说。再忸怩下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楚鹍听出了楚之龙的意思,大喜过望,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先给楚之龙磕了头,才对秦三道:“请师父受徒儿一拜。”说罢双手作揖,高举过头,再一拜到地,行的正是拜师的古礼。 楚之龙大笑道:“你年纪最小,却是要捡了个便宜成了大师兄了。哈哈哈。” 楚鹍喜出望外,道:“那小的,这就去告诉哥哥他们去。” “你先等等,你师父是收徒弟,又不是上山打枣子,好的坏的都装一箩筐。”说罢,转身向秦三道:“等晚饭后,把几个小的都叫进来,兄长先过过眼。你也是,拜师还是有规矩的,今天晚了,明天再说。” 秦三爽快地应道:“好。云飞看好的人定是没错的。只是他们岁数都大了,的确要看看筋骨是否合适才能说其他的。” 看着楚鹍迈着轻巧的步子离去的样子,楚之龙对着秦三笑道:“这帮臭小子。以后有了兄长教导打磨,他们也能成器了。” 秦三沉声道:“虽然说不琢磨不成器。可是成器以后又如何呢?以后也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十几年前禁军里的那些弟兄们,哪一个又是不成器的呢。” 楚之龙道:“兄长万不可自责过甚,更不能失了斗志啊。成事在天是不假,可谋事却是在人。谋而践之,为所必为,锲而不舍,万死无憾。兄长忘了老统领的冤情了吗?” 秦三低首,道:“可是那奸宦刘常早已伏诛,尸骨怕是都烂的干干净净了。难道为兄也和皇权斗,和后党争吗?他们其实才是朝政腐败混乱,天下民不聊生的真正罪魁吧!咱们又能如何呢。” 楚之龙起身,对着秦三正色道:“如今圣上年幼,将来尚不知贤愚,后党虽然当权,却是贪婪短视,不得长久。我等总要心怀希望,积蓄力量,为将来做好万全的准备。更何况,还有边军的军权在他的手里。咱们不应该放弃太早。兄长!” 秦三闻言,肃穆而立,左手外右手内,郑重一揖,道:“为兄多谢云飞教我。”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又不是过年做生日,怎么互相对拜起来了呢?”说话的正是梅氏。梅氏笑着进了门,身后就闪出了楚昕,最后进来的是书儿。 秦三忙和梅氏见礼。梅氏道:“兄长也太多礼了。都是一家人,每天还这样子的拜来拜去的吗?” 楚之龙也附和道:“夫人说得不错。兄长以后万不可再多礼了。” 秦三知道这是他们的一番好意,当然也顺便打趣了他们刚才的样子,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楚昕看着大家心情都好,便借机说道:“秦伯伯,你是收了楚鹍几个做徒弟吗?” “你怎么知道的?那个楚鹍真是大嘴巴。”楚之龙道。 楚昕道:“没有了。他刚才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我们,娘亲问他什么事那么高兴,他才说的。爹爹,我也想拜师学功夫。 梅氏温柔地拉着女儿手,劝道:“净瞎说。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功夫。弄得一身汗津津的不好看。” 楚昕摇着娘亲的手,反驳道:“书儿就是女孩子,功夫可高了。而且还漂亮,根本就和楚鹍那帮臭小子不一样好嘛。” 梅氏道:“你又摇来摇去的,一有事相求就这样,每次都要把为娘摇晕了好答应你。” 楚昕喜道:“那您答应了?” 梅氏道:“没有。” 楚昕可怜巴巴的看着楚之龙,道:“爹爹,你说嘛。我学功夫一是为了强身健体,二则也是为了保护娘亲和您啊。” 梅氏道:“还用得着你保护?你当楚山他们是白吃饭的?” 楚之龙思忖了一下,开口问道:“昕儿,你可知道习武是件很苦的事情?你每天都要练功不坠,手会破,脚会痛,你真的能吃得了那种苦吗?” “能吃,我能吃。”楚昕一听爹爹的话里有戏,立时答应着,点头如捣蒜。 “能吃能吃,能吃什么?白米饭?”梅氏不满地斜了夫君一眼,道:“你就惯着她吧。” 楚之龙道:“这是正经儿事啊。不但不是惯着她,还是让她吃苦呢。” 说罢又问女儿道:“还要晒黑了啊。” “啊!”楚昕做了个哭脸,道:“那人家书儿怎么还是那么白啊。” 秦三看着这架势,便道:“云飞,弟妹,我有个主意你们可愿意听听。” 楚之龙夫妇皆道愿意。秦三便道:“我可以把昕儿收入我的名下,但是平日里委托书儿带着她,领她入门可好。书儿与她可以师姊妹相称。” 楚之龙夫妇闻言哪有不同意的。于是皆大欢喜。 楚昕喜形于色,道:“谢谢师父。我就和书儿学就行,不麻烦师父的。” “什么话!”梅氏口中责备,脸上却是如释负重的神情。心道:“他们后天就要出门,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三两个月,等他们回来了,昕儿这三分钟的新鲜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楚昕突然又说了一句话,听得梅氏目瞪口呆。 第八十五章 接风宴 只听见楚昕道:“女儿想求爹爹娘亲一件事,女儿也要和爹爹师父一起去救臻儿弟弟回家。” “什么?”梅氏惊道:“不行。” 楚之龙看着妻子的样子,想想才道:“昕儿,这件是爹爹和娘亲晚上再商量商量。” “是。女儿遵命。”楚昕表现得异常乖巧。她也觉得自己有些突兀了,本来她也是想晚上去央求爹爹的,刚才一兴奋,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梅氏见机道:“今天晚上一是要给你秦伯伯和书儿姊姊接风,二是让家里重要的人口过来拜见。如今又有了拜师的喜事,一会儿吃了晚饭你秦伯伯还要查看楚鹍他们几个小子的筋骨。可是要有得忙的。你不是也要拜师的吗?拜师可是大事,怕是没有时间顾到别的了。不如等明儿个再说。这可是大事,得稳稳当当地商量才行。”她心里想着等晚上了,怎么和夫君商量着打消了女儿这个荒唐念头才好。 因为人多,晚宴就摆在前面院子里面,如今入了秋,黄昏时分虽然就开始有些凉了,可是院子里灯笼高挂,三张大桌子的正中还都放着一盏琉璃罩子的气死风,院子里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席间杯筹交错,敬酒迎奉,气氛更是热烈。 正中的大桌上秦三坐在正中,右边是楚之龙夫妇,另一侧是书儿和楚昕。这自然是因为楚昕非要和书儿坐在一起了。 然后便是账房们的桌子。楚家的生意遍布南北东西,账房们大都被派在外面。每三年一轮换。如今除了常年驻在本店的三个账房外,正好还有几个回来交接的。总账房是个留着雪白山羊胡子、带着西洋水晶眼镜的老翁,姓马,走起路来都是颤颤巍巍的了。只是偶尔和人对上眼睛,那眼神精亮,一看就是不好糊弄的。 据楚之龙介绍:这个马账房从小便在数术一道上可谓是天赋异禀,再加上五十余年在各个大小商号甚至钱庄的账房里经验,任何账目上的猫腻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楚之龙自己在经营之道上原是童子功,又是年轻心思快,可是在马账房面前还是自愧不如。有这个人老成精的总账房在家里坐镇,楚之龙撒出去的商业大网才不至于有漏洞。 最后一张最大的桌子上人也最多,都是楚姓的家人。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楚家的下人,其实一部分原本是楚之龙的属下,从京里来过来的,如楚山、楚石和楚岩;年轻的小子们则是楚之龙收养的假子,如楚鹏楚鹍兄弟、楚鹰、楚鸢、楚鹤、楚鸷、楚鹔和楚鸥。其中楚鹰和楚鸢是堂兄弟。除了派到外面去做管家和执事的亲信之外,都聚到了这里。 账房们举止儒雅,谈吐可亲,得体的周旋之中隐隐可见其精明;楚山几个大管家气质稳重,思虑周到,自娱的同时把三张桌子上的人都照顾得面面俱到;几个年轻人喝得最多,四处敬酒,嗓门大也最能闹,酒席气氛一度活跃异常,人人喝得痛快,连梅氏都因此多喝了两盅。但是细看去,他们却仍是进退有度,无人因酒醉而失了分寸。 秦三亦是喝了不少,对着身边的楚之龙低语道:“云飞,老统领当年没有看错你。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你这里已经要人有人,有财有财,人脉势力都不能小觑。云飞大才,为兄甚为钦佩。” 楚之龙也红着脸道:“当初受老统领和总教头的托付,一日不可或忘。如今幸得秦头认可,属下幸不辱命。”说到这儿,想到十几年的种种艰难奋斗,眼眶一热,脸颊竟然湿了。他忙拿衣袖在脸上一抹,道:““人活在世,不过是要有个活着的念想罢了。在禁军的日子,就是弟的念想。那时候咱们是何等的青春飞扬,意气风发,骏马金甲行在路上,惹得一众京城的贵妇贱女尖叫尾随,哈哈哈。”说道最后,已是笑中带泪,心胸激荡。 周围人声嘈杂,梅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到自己夫君突然泪溅,然后又是朗声大笑,不觉心里奇怪。正好楚山几个都听到笑声看了过来,便向楚山使了个眼神。 楚山会意,拿着酒杯高高举起,朗声道:“今日家主和师父兄弟久别重聚,我等弟兄也终于得拜名师,实在是喜事连连。儿郎们,咱们该如何做?” 大桌上的楚姓小子们也都站了起来,高举手中酒杯,纷纷扬声道: “自当饮尽杯中酒,为主家尽兴。” “先干为敬。” “主家恩重如山,敢不效死命。” “敬师父。多谢师父收下我等。” 酒宴的气氛愈发的火热起来。楚昕看着一众壮汉少年面红耳赤激动的样子,对着书儿的耳朵大声道:“书儿,我是不是也得敬你一杯谢师酒啊?” 书儿闻言笑着大声道:“好。正该如此。” 楚昕作势打了书儿背上一下,道:“偏不,敬你谢师酒我岂不矮了一辈。我们是姊妹,不谢师,你也必须好好教我功夫。” 书儿拿着手指一点楚昕的额头,道:“看把你得意的,以下犯上起来了。不叫师父可以,不好好学可不行。学不会,看姊姊我打你的手板。” “啊?不行,只许教,不许打。”楚昕接着酒劲儿,扭股糖似的和书儿耍赖。 这边楚之龙也大声道:“你们这帮皮猴子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正式拜师还要等从东山回来再说。你们师父规矩不多,有教无类。虽然你们年龄有些大了,但只要身手不太差的,他都能因材施教,让你们受益终身。但是,”说道此处,他停了下来。喧闹着的众儿郎们也都安静了下,听他的下文。 楚之龙的眼光扫过这些手下,道:“当初带你们回楚家的时候就说过,某最重人品,心思正了其他都是小事。如今拜师的时候还是这话。本事越大,责任便也越大,你们对自己的要求也必须更加的严格。” 众人闻言,皆是肃穆而立,抱拳在胸,道:“请主人放心,师父放心。我等定牢记主人的教导,谨遵师命,绝不辜负主人和师父的养育教导之恩!” 第八十六章 小径花影 热闹的晚宴之后,夜色显得格外的安静。一轮圆月高挂在夜幕上,美如清丽温婉佳人。得益于群山的怀抱,静水的滋润,这里的人可以享受一个长长的清凉宜人且收获丰盛的秋季。虽然早已是过了中秋,微风习习之时,仍有桂香阵阵,让那花下之人,衣襟熏染。 秦三和书儿于这夜色之中,走在清辉撒银、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慢慢的踱向秦三暂居的客房。 书儿要去秦三那里帮他收拾屋子。今天她刚从客栈把两个人的行李取了回来,就被等她等的望眼欲穿的楚昕给“劫”住了。她只能托楚鹍把秦三的包袱先拿到客房去,等回头再亲自去收拾。虽然东西不多,也是“破家值万贯”。尤其是他们的武器、暗器和一些夜行的工具,都不便假他人之手。 几个月来,书儿习惯了照顾她秦三叔的起居,便如同她在家里是照顾爹爹和弟弟那样。 秦三也明白她是心思,更怕她一闲下来便会思虑过甚,便不拦着她。时间长了,看不到书儿在眼前来来回回的忙碌身影,他竟还有些不习惯了。 月亮星隐,只有几朵浅灰色的云,仿佛是合着他们的步调,缓缓地飘过。这是秦三和书儿大半年来难得的一刻轻松和悠闲,不用担心伤情的反复,不必防备野兽的突袭,也不须操心明天的饮食。两个人都很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不约而同地暗暗感叹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书儿望着有些微醺的秦三,他的眼睛在月光之下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明亮清澈的光芒。自大书儿记事儿起,她的秦三叔好像就是这副真挚可亲的样子,如果单看眼神,还以为他就是山村里长大的,尚未受过俗世污浊的淳朴后生。 书儿以前年幼见识少,不明白这些。如今见识的人越多,越是对此深有感触。谁能想到经历过大起大落,繁多磨难的人还会有这么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睛呢? 月光温柔的抚平了秦三脸上的皱纹,为之镀上了一层象牙色;因为走得极慢,似乎秦三的跛足也看不出来了,好像他就是从前的那个好好的秦三叔,仿佛他们回到了以前徐村的家。 书儿微微地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幻觉呢?她以前从未有过在月色下和秦三叔一起散步的时候啊。 秦三发觉了书儿的异样,看向她问道:“有事吗?” 书儿一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三叔今天给我收了个师妹也就罢了。还让我带她。可是我才入门了几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学出来的,如何去教别人?” 秦三满不在乎地望天答道:“这有什么可烦恼的,捡能教的教给她即可。” 书儿瞪着一双美目,不满的道:“什么叫捡能教的教啊。什么是能教的?” 秦三道:“当初我刚拜师的时候,师父因急着要出门,便嘱咐师母捡能教的先教着。我教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啊。我教给你的都是你能学的。不适合你的我提都没提过。” 书儿高挑着一双长眉,一跺脚,一扭身道:“三叔总是夸我学的快,学得好,原来只是捡些‘简单’的来教我的啊。我好不容易对学武有了些自信,这下子都被打击掉了。” 秦三看着书儿小儿女娇嗔的模样,觉得又可爱又好笑:“三叔从来不敷衍你,三叔说过你聪慧敏学,自然都是真心话。” 书儿奇道:“三叔,那你告诉我,有什么是我不适合学的吗?” 秦三看着书儿促狭地一笑,道:“胸口碎大石。” 书儿:“……” “咳咳咳……就是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功夫。”秦三言罢便有后悔,心道好久没有喝酒了,居然是真的有些醉了。 “三叔你还好吧?”书儿听到他咳嗽,立时就转移了关注的重点。 “没事,就是有点喝多了。云飞的这帮小猴崽子,轮番上阵,还真让我有些吃不消啊。”秦三说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书儿听他提到楚家的这一众后生,便问道:“那师父也是打算捡能教的教给他们了?” 秦三板起脸道:“好个书儿,管起你师父来了。” 书儿道:“还不是师父赶鸭子上架,让我代行师父之责嘛。” “也是啊。”秦三马上从善如流:“对那帮小子,主要还是用教练禁军的法子。打下基础之后,再因人而异的因材施教。你是知道的,道臧心经乃是师父所创,师父教过的人不少,可真正算得上入室弟子的只有我一个。这还是因为我从小长在师父家里,既跟过师母,也追随过师父的缘故。我的性子也大多随他们两位老人家。这道臧心经要是真正的想发扬光大,这重任怕是还要落在你和臻儿肩上了。” 书儿思索了片刻,方道:“武学之道乃是杀人之道,不比悬壶济世的医道和平家治国的儒道。如为无德之人学了去,反而要遗祸世间,危害百姓。这就和师祖当年创立此学的初衷背道而驰了。所以还是遇有德之人方传之,至于发扬光大嘛,也要看机缘。” 秦三惊讶地看着书儿,赞道:“果然世间诸事皆有因果。我倒是真的期待你拜见师祖师祖母的一天了。你一定会投他们的缘的。” 书儿道:“那臻儿呢?他们也会喜欢臻儿的是吧?” “是啊。一定会的。”秦三点头道。 书儿的一双鹿眼弯了起来,嘴角上挑,脸色露出了由衷的笑颜,仿若洁白如玉的昙花在如水的夜色里瞬间绽放,清香凛冽。 毕竟已经知道了臻儿的下落。后天师父和楚叔叔一家便要出发去救弟弟回来了。书儿心情难得的轻松,她对此行的结果没有一丝的忧虑和怀疑。天底下还能找出比师父更厉害的人吗?何况还有楚家的帮助。 秦三知道她的心思,道:“等臻儿回来,你也可以捡你喜欢的交给他啊。” 书儿的笑容愈发的灿烂。 前面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客院的月亮门。 秦三驻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天色不早了,别让昕儿等你。你明天过来也一样的。” 书儿也停下了脚步,轻声应道:“也好。那三叔便早点歇下吧。书儿就在这里目送三叔进去。” 秦三笑道:“从来都是三叔送你和臻儿回家。现在倒是反过来了。也好。” 言罢,便转身离去。直到进了月亮门,才转身对着书儿又挥了挥手,才消失在了院墙后面。 月色撩人,夜风拂面,花香沁心。书儿目送着秦三进了院子,半晌,突然缓缓地张开了双臂,脚步轻盈地旋转着,如同夜光中跳舞的精灵。 “梆梆梆”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夜深了。 第八十七章 不辨昼夜 “少爷,小的有些怕啊。呜呜呜。”一片漆黑之中,响起了旺儿的带着颤音儿的说话声。尽管他已经是很极力地压低的声音了,可是在这安静的密窖里还是显得那么的突兀。 “怕什么,怕什么。”徐致修烦躁地骂道:“不会说话就别放屁。你家小爷我不是也被关在这儿不见天日的地方吗?我还没说害怕呢。真是废物,要你何用!” 旺儿抽泣着道:“小的命要是没有,哪里还能对少爷有用呢。那秦三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咱们现在落在他的手里可怎么好啊。俺娘要是知道俺死了,她可也就活不成了。” “我呸!”徐致修气道:“晦气。你死了吗?死了吗?死了怎么还在这儿胡嚼说?你想死的话就过来,也帮你一把。” 徐致修倒是想打旺儿两巴掌,可惜室内漆黑一片,不辨昼夜,也不知道旺儿具体在哪儿。他出门喜欢带旺儿,皆因为他胆小听话不会去祖母父亲那里嚼舌头。谁知遇到事而了这等不济。 只是事到如今,旺儿是他唯一的伴儿了。不但打不得,还得好好安抚一下才行。不然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只听得见他哼哼唧唧的,不等让那秦三动手,自己也要被烦死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对旺儿说,却没有意意识到,这怕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他人的立场上为之着想了。 “旺儿,你也不用怕,这回小爷要是囫囵个的回得家去,一定不再打你了。” “呜呜呜……” “你好好的,不用怕,回头爷给你涨月钱。” 黑暗中传来的还是玩儿抽鼻子的声音。 徐致修不耐烦的道:“你家小爷我耐心有限啊。你再不闭嘴,刚才爷的话可就都作数了。” 密窖里总算是安静下来。 徐致修百无聊赖,倒是真的灵光一现,对旺儿道:“你看那秦三,对你我既没打也没骂。不但给咱们松了绑,还给你换了衣服,饭食也不错。小爷我要抱怨的话,也只能说给的蜡烛太短了,刚够把饭吃完。你说他要是真的想要你我的性命,早就一刀结果了,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旺儿怯怯地道:“也许,也许是等养肥了再宰呢?” “我呸!你是猪啊。还养肥了再宰。养肥了埋的时候还得挖大坑好不好。”徐致修哭笑不得,平日里这么没发现这个旺儿这般的不顶事还缺心眼。 旺儿又道:“那时候老爷拿了那秦三的大斧来,说是在清净庵找到的,是凶器。那上面都是黑了的干血块子,可吓死个人。” 徐致修道:“吓死个人吓死了个人。就这么一会儿子,你都吓死几回了?不过嘛。小爷我在看见大斧之前倒还是相信那秦三是凶手,看到凶器之后反倒不那么确信了。” “为啥呢?”旺儿奇道。 徐致修有些得意地道:“你家少爷我读书虽然不多,可是见识却是不少。嘿嘿,那秦三也不是个傻子,怎么会把凶器丢在了凶案现场?再说了,他丢了凶器,那落凤坡的案子又拿什么去做?” 旺儿佩服的赞道:“还真是这样啊。咦,去年跟着爷听的话本,叫什么断案记的,好像就说过这么一嘴子。” “混账!”徐致修气道:“明明是小爷我自己想出来的。” “可是,”旺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昨天盯梢秦三的时候少爷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徐致修骂道:“胡说!我就是这么说的。你这猪脑子肯定记错了。” “是是是,是小的记错了。”旺儿忙找补着。秦三要不是凶手,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就极大,可不能得罪了少爷,回头要挨打的。 密窖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半晌,旺儿忍不住又开口道:“少爷……” “啥事?说!” “少爷既然不信那秦三是凶手,干嘛还非要跟着他啊?”旺儿想说的是您要不多此一举,咱们哪至于给困在这儿啊。 徐致修不在乎地道:“小爷我做事还要有理由吗?我就是想把案子破了不行吗?” “少爷,咱们在这儿得多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晚上。时间久了太太和谏爷就知道了。他们会不会派人来找咱们啊。”旺儿喃喃的道。 徐致修道:“哪有这么快。这么哪次来不得过夜。再说家里还有那几个小的给打掩护。一时半会儿你就别想了。” 旺儿又没了动静,只偶尔听到一声抽鼻涕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徐致修先开了口。 “旺儿,别在那儿装死了。配也说说话。没意思得紧。” 旺儿道:“说啥啊?” “随便说。爷都爱听。”徐致修难得的好说话。 旺儿忽然想到一事,道:“少爷,您说臻儿少爷跑到哪儿去了?他怎么没有遇到秦三呢?” 徐致修道:“我知道小五定是要去京里找大伯,不会在县里逗留。再说县城这么大,错过了也是有的。” “可是谨爷不是要回来丁忧的吗?臻儿少爷上京里去了岂不是也要错过了吗?”旺儿道 徐致修道:“那倒无妨。大伯是衣锦还乡。一路上阵仗大得很。臻儿只要沿着官路迎上去,定会遇上的。” 旺儿又道:“那可也得不少路呢。也不知道小五少爷银子够不够。” 徐致修啐道:“谁让你那天就包了那么点钱给他。” 旺儿叫起冤来,道:“少爷,您哪个月月钱不是话个精光的,我可是把匣子里的大小钱都按您的意思给他了啊。” “行了行了,别装委屈了。爷会花钱,你们几个小的不也是跟着吃喝见世面?”徐致修道:“不过,倒是希望他能顺利找到大伯啊。”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一盏灯出现在了门口,徐致修两个久于暗室,乍见光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只听到秦三的声音响起:“难得你这个纨绔还想着臻儿。如此我倒是不好对你下辣手了。” “秦、秦三。”旺儿听一到秦三的声音,不知为何,立时就又开始哆嗦起来。 徐致修倒是光棍,拿手遮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秦三,道:“那是,小五怎么说也是我兄弟。” 秦三道:“那你以前怎么还总是找他麻烦?” 徐致修一梗脖子道:“他是我兄弟,自然该听我的。谁让他不听话,不理会我。他只跟着你混,有好事好玩的也都背着我。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大兄,我小小的教训他一下关你何事!” 徐致修心里有个小九九,知道如今大伯在京里出息了,家里都连祖母都不再提嫡出庶出的了。所以他只说臻儿不肯亲近他。 秦三道:“呵,嘴还挺硬的。如此说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徐致修道:“既然落在了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便。想要小爷求饶门都没有。”话虽然硬,语调里面却带着颤音,明显的色厉内荏。 还没等秦三说话,旺儿早就急了,龇牙咧嘴的道:“少爷,我的少爷啊,您可少说两句吧。” 秦三笑道:“好啊,我既不是凶手,自然不会杀你剐你。我就关着你好了。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好生的在此养肥便是,反正也不会有人找到这里的。行,走了。”说着转身就出去了。当那最后一丝灯光随着关上的门消失不见,两人又是身陷黑暗之时,一时万籁俱寂。 只不过须臾,一声嚎叫骤然在小小的静室里震荡起来,徐致修终于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哭道:“秦三!秦三叔,你给爷个痛快。这么关着爷,晾着爷算什么英雄好汉。秦三叔,秦三大爷,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求你了,要打要骂都行,别不理我啊啊啊,呜呜呜。” 第八十八章 审霸王 秦三在外间听到一清二楚,心中暗暗发笑。现在看来,这位大少爷还没有像他爹那样的坏心眼子,充其量就是个惯坏了的家里横而已。只要他以后不挑事作恶,以前的事儿也就不和他计较了。要不是明天急着出门,他还真是想好好熬一熬这位“爷”,也算是对略予薄惩。现在秦三倒是有些为难了。要是一直把徐致修关在这里,还怕真把他关出疯病来。 秦三思索了片刻,对跟着他的楚鹍耳语了几句。楚鹍领命去了。秦三待他关上了通往外面的石门,才转身推门进了关着徐致修的隔间。 徐致修正哭得涕泪横流,忽然见门开了,顿时止住哭声,抽抽嗒嗒地央求道:“秦三、叔,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不告诉人。我发誓。我要是告诉了一个人你在县城的事,我就嘴上长个烂疔,烂了舌头变成个哑巴。还不行?那我、我出门遭雷劈,我……” “你先歇会儿。哪来的这么多话。”秦三打断了他,道:“我问,你答。答得让我满意,就放你走。” 徐致修自然是把头点得如小鸡啄食一般。旁边的旺儿见缝插针的递上了帕子,指了指自己的人中部位,徐致修赶紧接过来好歹把脸擦干了。 秦三便问道:“谨爷说是要回来丁忧,什么时候得的信儿?这么走了三个多月还没有到?” “大概是两个月前吧。我偶尔听到祖母和父亲说了,也记不大清了。”徐致修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着,抬头看着秦三的脸色好像不很满意的样子,忙道:“可我知道他路上耽搁许久的原因啊。那时因为我的新大伯母有身孕了。好像是她非要跟着来尽孝,可是又不能太赶太颠簸,只好慢慢地走了。想着家里都在忙着为他们翻新房子,准备物件,商量着等新伯母来了该怎么相处,还有请稳婆以备万一什么的。没人管我,我才能溜出来了,才被你抓、遇到你了嘛。” 秦三又问:“那你可知道你大伯实授何职?” 徐致修这个还真知道,立刻献宝似的答道:“按例授翰林编修。” 秦三听罢沉吟不语。他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外面的门开了,有人进来。密窖的门都保养的极好,开关时几无声息。以徐致修和旺儿的耳力根本察觉不到。 秦三接着问道:“那你把臻儿离家那天的情形说一说吧。”那天徐五婶儿虽然说了个大概,但是她毕竟不再现场,当时冲突是如何发生,又是为何激化,以至于最后导致臻儿离家出走的具体情形便无法说明了。 徐致修一听不免为难,支支吾吾的道:“就是我爹说你是凶手……臻儿反对……后来就动起手来,臻儿就跑了。” 秦三佯怒道:“徐谏为什么要污我为凶手?怕是他自己做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了,才要贼喊捉贼,引祸于人的吧!” 徐致修道:“那天差点害了臻儿的是我,与我爹无关。再说臻儿跑的时候还是我给他准备的包袱。” “哼哼。”秦三冷笑道:“你倒是是孝顺儿子。让我替你说吧。徐谏指使人抓了臻儿泄愤在前,虐待轻忽人命在后。他以为臻儿救不过来了,便想着嫁祸于我,以此转移重点。臻儿命大,活了过来,为我据理力争,他徐谏就狗急跳墙,把臻儿给逼走了。徐致修,你说我说得对也不对?” 徐致修目瞪口呆,心道难道他一直都潜伏在徐村?怎么全都知道了?心里怕极了,反而光棍的劲头又上来了。他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道:“子不言父过。为、为尊者讳。” “哼!他算个什么尊者。不过,你能说出此话,也不算是一无是处。”秦三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你见个人吧。书儿,进来吧。” 话音未落,房间门便应声而开,进来的正是书儿。 旺儿胆子最小,一看见书儿便吓得躲到了徐致修的身后,哆哆嗦嗦地怪叫道:“鬼啊,鬼!”差点就又尿了裤子。 徐致修是个呆霸王,混不吝的性子。小时候被人拿话激着,跑到一个无主的野坟去祸祸的事也干过。后来闹得不像话,让徐老太爷出面教训了一顿,让他拿自己的月钱去给人家把坟修好才作罢。那以后他倒是也收敛了些,不过又找到了新鲜玩意去祸祸了。 是以徐致修见了书儿,非但不害怕,反而有些兴奋。他知道秦三也许手黑心狠,可是书儿一定不能让自己在这儿关一辈子的。毕竟是兄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啊。 他也顾不上理会旺儿,看着书儿道:“书儿,书儿,你还活着,太好了。大兄还以为你也被害了呢。”说道此处,徐致修还真是有点哽咽了。如今他自己也算是“受害者”了呀。 “大兄。”书儿只是叫了人,便不再说话。 徐致修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哦,是怎么脱险的呢?” “那请大兄听好了。不要再让人把秦三叔给冤枉了。”书儿声音清冷,面无表情,把那个惨痛的夜晚,秦三被警钟惊醒之后如何冒险驰援,如何跳崖,又如何的有家难归简略的叙述了一遍。 徐致修听罢,顿足道:“我就说嘛,家里要是再等几天就好了,你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啊。那,要不我回去和祖母还有二伯爷说说,总得想个法子让你回家才是正理啊。” 书儿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转头看向秦三。秦三便道:“这件事等你爹爹回来再说吧。” 徐致修有些讪讪的,低头嘟哝着:“也是,也是啊。要是我也不想回去呢。”忽然想到一事,抬头道:“臻儿就一直说你一定还活着。还为这个跟家里人都吵过呢。果然还是你们姊弟连心。”话里不免透着点酸味儿。 听到他说起臻儿的话,书儿冰块似的面孔才有些松动。 徐致修见了也松了口气,心道要是书儿因为徐家对她的不公而迁怒于他,不为他说话,那他可就惨了。 谁知秦三道:“只是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你是知道咱们从哪儿出来的,也见到了和我一起的人。要真是放你回去的话,怕是有些不便。” 第八十九章 少思行远 徐致修一惊,忙问:“你,秦爷什么意思?我说了绝对不告诉人就不会告诉你。小爷我虽然痞赖,可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你也得言出必行啊。你可说过不伤害我的,是个汉子就得说话算数,可不能食言而肥的啊!” 旺儿也道:“咱们爷最好面子。只要他答应了的事儿,拼着挨太太谏爷的骂也要做到的。旺儿也发誓觉不说出去,否则就遭天打五雷轰。” 秦三故意皱眉沉思良久,静室里安静得每个人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就在徐致修等得几乎要崩溃的时候,秦三开口道:“是这样,我们刚得到的消息,臻儿上京的路上被一伙山贼掠去了,我们要去救他。我们也不怕你告诉去。书儿就这儿,可以证明我不是凶手。我只是不想在心肃兄到家之前节外生枝。” 徐致修听到,眼睛一亮,急道:“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要去救臻儿。反正你不能把我留在这儿。” 旁边旺儿一听急了,忙拉徐致修的衣襟,示意他别说跟着去。徐致修被他拉得烦了,反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骂道:“爷要干什么要你管?不是看你还算听话用心爷会带你出来?” 旺儿捂着脸,哭道:“小的不敢管爷,只是太太谏爷那边不得急死了。家里是要闹得翻了天的啊,我的爷爷啊。听小的一句吧。” 秦三道:“你要是想跟着我们,头一件事就是不能再打人。否则我就把你丢在半路上。” 徐致修长这么大,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回要是能跟着秦三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着救臻儿的大义,对于一个十四岁整天东游西荡精力过剩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拒绝的诱惑。更何况密窖里不见天日,憋闷无趣,多呆一刻都是折磨。不就是不打人嘛,忍着这几天就行了。是以自然是一连声的答应了。 “好。那么我就信你一次。还有你要给家里写一封信,以免他们担心。具体如何着笔我会让你知道。好了,你先歇着,自明天走的时候带上你。”说罢,把手中的灯台放在了墙边的桌子上,示意书儿出去。 徐致修刚想说自己都在这儿都歇够了啊,秦三两个人已经关上门去了。 楚鹍就等在外面,三个人穿过走廊,拾阶而上,出了密窖。密窖的出口就在后花园的假山石群内,巧妙的利用了石头群的自然走势,与奇石浑然一体,因在水边,亦不惧火。 书儿早就想问为什么要带上徐致修一起去东山,所以刚为出口做好了伪装,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秦三解释道:“他那天看到了我们从威龙镖局出来,也看到了你楚叔叔他们几个。徐致修失踪了两天,家里不可能不着急。他们真想知道答案的话是瞒不过去,即使徐致修守诺,他那个小厮也不敢不说。以徐家的人脉,顺藤摸瓜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徐家如今在县里的势力水涨船高,听说徐老太爷的丧事连府尊都惊动了。到时候我们又不在家里,让你梅婶婶一个人如何应对。” 书儿道:“所以干脆带着他一起,等爹爹和你见面了,这也就不是什么事儿了。只是他那人痴肥,也不能吃苦,一路上终是累赘。” 楚鹍道:“师姊不必担心,一路上咱们都安排好了,吃住行皆不用师父和师姊操心。再说,昕儿小姐也可能是要去的。咱们几个骑马先行。到了百汤谷要找人联络,等到山上有回信了,最快也得五六天的时间。他们怎么也干得上来了。” 书儿闻言,不禁又有些懊恼自己不会骑马,只能坐车在后面跟着。这时秦三看过来,道:“昕儿那边定了吗?” 书儿道:“刚刚楚鹍来找我的时候,昕儿也被楚叔叔和梅婶婶叫了去。还不知道结果呢。” 楚鹍笑道:“十有八九。咱们昕儿小姐想做的事儿还没有做不成的呢。”言罢看看秦三和书儿,又道:“当然,昕儿小姐是最讲理的人了,从来不会过分要、求无理取闹的。” “娘亲,爹爹,我一定听话,觉不会给爹爹和秦伯伯添麻烦的。你们就让我去吧!”楚家正房的里间里,榻上坐着楚之龙夫妇,楚昕则像个扭股糖似的,一会儿摇着爹爹的胳膊,一会儿靠在娘亲怀里,不依不饶的央求着。 梅氏一手扶额,叹道:“哎,别摇了,你这个磨人精,摇得我头晕。这一早上,娘亲已经翻来覆去的把道理都给你讲了,不是娘亲不信你。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娘亲就是去那土匪窝子里,怎么能让娘放心呢?” 楚昕一听娘亲的口风有所松动,立时就又滚入了梅氏的怀里,娇声道:“娘亲,我又不去土匪窝子,我和书儿在后面,坐着大车慢慢儿地走,等走到百汤谷的时候呀,臻儿弟弟说不定都已经救出来了呢。哪里还用得着我啊。” 楚之龙见状,便唤着梅氏的闺名笑道:“小雪,当年若不是你阿兄肯带着你出门,咱们又如何能相识、相知,最终成就了这大好的姻缘呢?” 楚昕是知道这个典故的,听了不禁拍手叫好:“娘亲的男装也一定漂亮极了。娘亲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梅氏也笑道:“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提这个。昕儿,你知道娘亲幼失怙恃,你舅舅长兄为父,独力支撑,家里无人可靠。他是不放心娘亲一个人在家,才不得已而为之的。那商路上可是不太平,山贼马匪都有的。如今这段路虽然好些,可也不能掉以轻心。那京里来的中原镖局不就是大意失荆州了。” 楚昕自然是连连安慰梅氏,保证自己一定听话,注意安全。一家三口人又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子的话,梅氏让楚昕快点去收拾东西,还把自己的身边的积年的老嬷嬷也派了去帮忙。 看着女儿恨不得蹦着跳着离开的身影,梅氏叹道:“哎,儿大不由娘啊。不过我也想明白了,咱们的孩子要想她将来少受委屈,就不能圈着养,不能养出了个见识短浅,胆小力弱,逆来顺受的性子。” 楚之龙道:“人家女孩为了将来在婆家少受委屈,都圈在家里拘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是反其道而行之啊。哈哈哈。” 梅氏道:“看你说的,你就舍得咱们女儿委曲求全?她是咱们唯一的孩子,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可不是为了把她送出去伏低做小的。” 楚云飞道:“好好好,娘子,那咱们就让她跟书儿学好好功夫,尤其是那个飞爪的使法,将来到了婆家给他们上房揭瓦!” 梅氏娇嗔道:“女儿有咱们撑腰,谁敢给她委屈受?还用得着她自己往房顶上窜。” 楚之龙看着自己妻子难得的小儿女态,更是开心的大笑了起来。 门外的画屏听到里面传来夫妻二人的笑声,也不由得抿着嘴笑了。 第九十章 车喧马嚣 徐致修被人蒙着眼睛送进了马车,虽然心里急着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只能暂时靠着耳朵来享受这俗世的滋味了。他不过是被关了两天,却好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了。如今他仔细听着马车驶过安静的夹道,空旷的小巷,嘈杂的大街,拥挤的城门,然后是人声渐稀,鸟鸣愈闹。 知道已经出来城去,徐致修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仁兄,还没到地方吗?这蒙眼布可也摘了吧?” 和他同乘一辆马车的楚鹍听了,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徐致修一听,一把就把蒙眼的黑布扯了下来。眼睛蒙得久了,视线有些模糊。他一边揉着眼睛,口中埋怨道:“那你还不早点告与小爷知道,还非得等小爷问你。” 楚鹍不卑不亢地答道:“你可不是某的小爷。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再把眼睛蒙上。” “你!”徐致修心头火起,身子前倾,屁股就离了座位。旺儿急得就要拉他。谁知徐致修鼓着腮帮子运了几回气,又坐了回去,然后居然挤出了一个笑容,对楚鹍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啊?” 旺儿看到自己这位爷的反应,下巴都几乎掉到了地上。 “楚鹍。”对面只甩过来一个干巴巴的名字,让徐致修的一腔热情没了着落。 徐致修又使劲地眨了眨眼,这才能仔细地去看坐在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只见他岁数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浓眉大眼,双目直视着自己,丝毫没有怯懦之意;他的衣着整洁,衣料却普通,加之面色黝黑,应该是个下人。便起了轻视之心,暗道:“你不理我,爷还看不上你呢。”见楚鹍不待见自己,他便也不再说话。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事儿他徐致修可不能干。 如今徐致修保证了不打骂下人,二则他是吃了亏学了乖,知道在外面不比家里,惹出了事儿没人替他兜着了。更何况这一路之上还少不得要用得上人家。倒让旺儿在边上白白地担了一回心。 正在这时马车停住了,外面驾车楚鹰掀开了车帘子,对着里面的几个人说:“都下来吧,透透气。” 徐致修闻言便抢着先出了车厢。没有人给他拿脚凳,他居然就自己跳下了马车,踩得车辕都晃了几晃,急得旺儿在后面直喊:“我的爷,您可小心着点,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好。” 徐致修刚刚站稳,便挺胸仰首,双臂向天张开,仰天大叫,一抒在密窖里的憋屈:“啊哦啊哦啊哦!” 正叫得起劲儿,忽然耳边传来笑声。他收了胳膊,转头一看,看见五六个人就在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正看着他笑。那几个人俱是利索的骑装,身后的几匹马也都颇为神骏,马背上搭着披风,挂着兵器,行囊则固定在马鞍后面。 “什么人敢笑小爷?”徐致修一竖眉毛,刚要发怒,随即又凑近刚下车的楚鹍,小声道:“他们都有兵器,不会是强人吧?” 楚鹍也笑了,却不是对他,而是冲着那几个人一抱拳,道:“任掌柜早,少掌柜早,几位兄弟早。”楚鹰也跟在他后面行礼问好。 那几个人纷纷还礼。正是早到一步的威龙镖局的人。此行并非走镖,他们便没有打出镖局的旗号。昨天楚之龙已经给他们通了气,他们都已知道这个胖子的身份,是以无人询问。 徐致修见无人理他,不觉气势又矮了一截。正觉无趣,远处传来一阵车马之声,愈来愈近。不多时,道路弯处,转出了十几骑马匹,前后左右的拥着一辆青漆车厢马车。打头的骑手是秦三,秦三身边正是那天看到的锦袍大汉。 徐致修总算是见到了熟人,对秦三居然倍感亲切,挥着胳膊就迎了上去。秦三出乎意料的对他还了礼。待走近了,众人便纷纷下马,马车也停了下来。徐致修便就势跟在了秦三身边。 “楚兄,秦兄。”任掌柜早迎了上来。 “楚伯伯好,秦伯伯好。”马玉麟随之问候。 寒暄过后,秦三便正式把徐致修介绍给了大家。这让徐致修有些受宠若惊,顿时挺起了胸脯,大肚腩也显得更加威风了。 “任伯伯好,玉麟哥哥好。” 听到身后传来的悦耳娇俏的声音,徐致修脖子一僵,竟然不能转头去看,肚子也不由自主的收了收,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怎的竟会有个女娃子同行!”一时间,他居然没有想到书儿也是个女娃子。 果然身后走过了来了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面色白嫩,一团娇气,笑眼樱唇,一看就是个女子穿着男装;另一个则是面色清冷,剑眉鹿眼,身材高挑,身姿挺拔,倒是有些少年男子的模样,徐致修当然知道这是书儿。 对面的马玉麟却是有些疑惑了,看了一眼马车边上侍立着同样男装的一个中年仆妇和一个年轻丫鬟,心道:“楚家小姐怎么和这秦家小哥同乘一辆马车?难道是他们定了亲的。也不对啊。楚昕是他们家的掌上明珠,定亲这么重要的事儿,肯定不会做得这般悄然无声的。” 旁边的老任看着眼里,心中暗暗发笑:“马老哥非要让玉麟这个傻小子自己去辨雌雄。且看着吧,有得故事呢。嘿嘿嘿。” 秦三又向徐致修引见了楚昕,道:“这是你楚家小妹,只是既然出门在外,又是男子装扮,便都以兄弟相称为好。” 徐致修生命中的女性,除了家中长辈和书儿,丫鬟婆子,就是勾栏瓦舍里的相好了。楚昕是他第一个以平辈论交的良女淑媛。他一本正经的见了礼后,竟然是规规矩矩的立在一旁,让见惯了他跋扈痞赖嘴脸的旺儿刮目相看,心中暗道:“难怪老人都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爷要是不自己出来这一遭,怎么能变得这般明白道理人情。”心里竟是多了几分庆幸,少了一些害怕。 这时,楚云飞道:“天色不早了,既然都已经准备妥当,咱们就出发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纷纷翻身上马。楚鹍亦是骑马,徐致修在旺儿的帮助下爬上了来时的那辆马车。 楚昕上车时,春杏要去扶她,楚昕摇手拒绝了,骑装便行,她亦不须如往常那样提着裙子,只“噔噔噔”几步便利索地上了车;书儿更是轻巧,鹿皮短靴只在踏凳上一点,闪身进了车厢。 一阵车喧马嚣之后,秦三、楚之龙带着楚鹏,任掌柜带着马玉麟和一个名叫刘成的镖师率先策马绝尘而去。 楚之龙手下最得力的楚山则带着楚鹍等三个假子和护院若干,连同和威龙镖局借用的三个老镖师,各自催促着坐骑马车,队伍排开一字长龙向北方而去。 第九十一章 聚英寨 聚英峰群山为障,密林为篱,是个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所在,这一带山路既险且阻,山峰高俊,峭壁陡立,比那古诗里说的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亦不遑多让,似乎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山匪窝子,也因此在世人眼里更显神秘和恐怖。 在二当家的卢世杰入伙之前,这里峰无名,寨不显,只有老山匪红胡子带着百十号人在这儿窝着,有肉撑死、无粮饿死的混着日子。 红胡子也曾是个有家有地的农户。追其由头,不过又是个破家失地,一怒杀人的俗套故事。而这样的“俗套”故事不但是这里许多山里贼人身上的痛,还仍然在山外更多良民家里不断地重演。 皇亲权贵、土豪士绅家里动辄良田万顷、奴仆上千、屋宅连绵,普通农户却因为苛捐杂税,天灾人祸而生活难以为继、甚至落到家破人亡的惨境,最后不得已或是卖身为奴、或是沦为乞丐。 当然更不乏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的亡命之徒。只不过拘见识和魄力,大多都如红胡子这般,藏身于险山恶水之中,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战战兢兢地与官府的围剿周旋,惶惶恐恐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二当家的卢世杰却是个异类。此人出身边镇,读过书,从过军。因违了军法逃了出来,辗转到此处,终落草为寇。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先是他最初入伙的山贼死了大掌柜,他众望所归的当了首领;然后又恩威并施的兼并了两伙小贼;最后和红胡子的势力“战略性会师”,两个人一起把这片山里的零散土匪窝子都收的收、灭的灭,这才有了聚英寨。聚英峰也因此而终得其名。 有了能识文,懂兵事的卢世杰,聚英寨寨墙高筑、人口激增,没本的买卖也红火起来。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何况家大业大开销也更大了,卢世杰的胃口也随着愈发的膨胀了起来,连官银都敢劫了。 聚义厅内,聚英寨的大当家红胡子正坐在厅上正中的一把铺着黑熊皮的大号圈椅之上,眉头紧皱,低首不语。他应是祖上有胡人血统,身材高大,浓眉豹眼,须发皆为红棕色,肤色却浅。尤其是这半年来,有卢世杰相助,他大多只须在山寨坐镇,不必风里雨里的奔波劳命,养得肤色更白,肚腩也凸了出来。 红胡子如今正发着愁、担着心。盖因他并没有改朝换代的雄心壮志,落草为寇与他不过就是换个法子吃饭罢了。他坚信民不与官斗的信条。县衙府衙都是人手有限,平日里小打小闹,不痛不痒,人家也懒得理你。劫了官银就等于是和官府宣战了。官府把游击营、卫所甚至府兵都收罗收罗、划拉划拉也能有个万把千人。人家要是动力真格的,都拉了出来对付聚英寨,就是围也能把他们给围死了。 卢世杰看着红胡子一筹莫展的样子,心中暗暗冷笑:“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的,见不得大世面。你要窝在这里当一辈子山贼,老子可不想。不过是看在你人多又占着地利的份儿上,叫你几天大哥罢了。如今摆这副脸子给哪个看?” 嘴上却道:“大哥,万勿忧心。弟既然做了这一票,自然事先是打听好利害,也盘算了得失的。你看啊,这银子虽然是官银,却是不大见得光的。你知道海沿子那边有好多私盐窝子,有鲁王的,有国舅家,还有好多不知道背后是哪个大官的。而这笔银子是边军私蓄的盐窝子里出来的,是为了给他们助饷的。根本就不走官面上的账。所以他们出师无名,没法子调动那么多隶属不同的队伍一起来围剿咱们。而边军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干瞪眼拿咱们没法子。” 红胡子奇道:“真的?既然是边军,难道朝廷不给他们发足了钱粮?怎么还得私下里自己赚银子过活?以前在老家种地的时候,正税杂税之上,还有一道叫边税的,不就是给他们交的?” 卢世杰道:“当然是真的。这朝廷的事儿麻烦着呢。据说钱粮从户部出来就少了三成;阁老上官还都得孝敬;再经过州府督师,又去其三;中下各级将领再克扣一些,真正能到边军手里的也不过三成罢了。” 红胡子惊讶得胡子乱颤,骂道:“真他娘的黑,比老子黑多了。难怪老子以前种地的时候日子过不下去。老子只道是俺们地方上的奸吏豪绅黑心肠,原来竟是从上到下都是黑的!二弟,还是你有见识。如不是你,老哥我这辈子也就是稀里糊涂的抢两个小钱罢了。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来历呢?” 卢世杰得意的摸了摸自己下颚的短须,道:“那些押运的人虽然是便装,可我一看就知道他们绝对是当兵假装的。当时我就想如果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何须如此呢。便使了个巧计,趁其不备,用蒙汗药麻翻了他们。然后再绑走了一个,到无人之处细细拷问,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红胡子终于展颜大笑道:“是这样啊。虽然是官银,却是见不得光的官银。哈哈哈,好好好,二弟啊,以后这样的买卖越多越好。” 卢世杰心道:“这样的买卖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的。哪里能有那么许多。” 说罢又看看了这间昏暗逼仄,名为“厅”,其实也不过就是一间大些的茅屋草舍罢了,石头垒的基墙,原木的梁柱也都还有树皮在上面。红胡子摇摇头,道:“咱们有钱了,也该盖一个又大由宽敞的砖瓦房的聚义厅了。到时候,咱们也像戏文里说的那样,点上百十来只小孩胳膊粗的大蜡烛,叫什么亮堂得如同白昼一般。” 卢世杰口中称是,心中却是不屑,暗道:“现在就是白昼,还什么亮堂的如白昼一般。真是的,小富即安,胸无大志。有点钱就知道盖房子买地的庄稼人心思。道不同难相与谋啊。” 红胡子又问:“老三老四两个呢?” 卢世杰道:“他们按您的吩咐,银子直接入库,过后再论功行赏。粮食每家都先分一些,毕竟有断粮的了。刚才大哥也看到了,那么多沉甸甸的银子还有粮食,且还得忙一阵子呢。” “哈哈哈。我聚英寨有贤弟来投,如虎添翼啊。哈哈哈哈。”红胡子笑得一把的络腮胡子好似跳动的火焰。 “大哥过奖了,过奖了啊。哈哈哈。”卢世杰也附和着大笑起来。 聚义厅后面是四个看上去崭新的院落。凿石垒起的地基,圆木搭架子再糊上烂泥和草挡风保暖;中间则是打的泥坯砌起来的矮墙,看起来整齐还“气派“。 往西边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片茅草屋顶,高矮大小参差不齐,不过都是一样的破旧和难看。这就是聚英寨的寨中村了。是普通寨民居住的地方。 村子里的小径上,暴土扬长,人来人往,来的人皆是扛着米袋背着米筐,面露喜色往家里赶;去的人则是手持各色家布什,满脸期待的兴奋,想着赶紧把粮食领了好吃一顿饱饭。 这时候村口处一家不大的石头房子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妇人尖利的叫骂之声。这里正是人多的地方,来去匆匆的人潮居然顿了一顿,却都不见惊异之色,反而相视而笑,想必是听惯了的。 “你这个小妇养的不要脸的小娼妇,敢偷老娘的东西。你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跳了出来,还未站定,便有一只瓦罐冲着她砸了过来。 第九十二章 叠嶂孤云 那个窈窕的身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扭着纤腰一闪,却没有躲开。那瓦罐正砸在她的肩头。瓦罐中的水溅了她一脸,半个肩膀头也都湿了。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她一把捂住被砸到的地方,低着头轻轻地“呜”了一声。 瓦罐粗重,掉在泥地上,滚了一滚依然完好无缺。 便有那粗俗的汉子喊道:“燕子姑娘,打疼了吧。一会儿去我那儿,让哥哥好好给你揉揉。”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鼓噪。一个矮个子留着鼠须的男子也跟着起哄道:“燕子妹妹,你娘又撵你出来了。你要是没地方去,今儿个晚上就到俺那去吧。” 这个燕子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出落得发浓黑亮,肤色白皙,凤眼瑶鼻,樱桃红唇,水蛇腰,身材修长。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左侧额头上的一条淡淡的细长疤痕,从鬓角直入眉间,把一条好好的柳叶弯眉截成了两段。 燕子低首凝眉,似乎吃痛不轻。只任凭周围人等取笑,水珠顺着一缕鬓边掉下的碎发滴到了地上,落到泥里连个声响都不曾有。 这是门口闪出了一个水红罗衣、酥胸半掩、发髻凌乱,双目赤红的妇人,双手卡在水蛇腰上,骂道:“跑跑跑,你这个小娼妇在家里闹不够,还跑到外面去丢人现眼。还不快把水罐捡回来洗干净打满水,你弟弟饿了,做饭!” 燕子闻言,忽然抬起头来,挺起了胸脯,双手亦也拿妇人一般的卡在了纤腰之上,一梗脖子,笑着道:“老娼妇生出来的自然是小娼妇。你不用这么大声的嚷嚷着谁又不知道了?” “哈哈哈……燕子姑娘厉害啊!” “哦哦哦……小燕子反啄老燕子了,窝里反呀!” 山寨之中日子难捱,围观的众人皆是看戏一般的兴奋。 其中一个声音最大:“九月红,我就拿这袋子米跟你换女儿,现在就让她跟了我吧!” 九月红白了他一眼道:“做你个清秋大梦吧。” 又有人道:“再加上一壶上好的老黄酒如何啊?” 九月红呸道:“我家燕子虽然姿色平平,也有我几分风流。岂能如此便宜了你这个腌臜东西。十壶。” “我还没有十壶酒呢。”那人也呸道:“九月红,你差不多就行了啊。这都破相了还要得那么贵!” 旁边一个说话露着风的声音怪叫道:“你说着话可得小心了。她那闺女就是个美女蛇,你不怕半夜里毒蛇从你家烟筒里掉出来?” 九月红不再理这些粗俗猥琐的声音,上前几步去拉扯燕子。 燕子见她过来,利索地向后退了两步。九月红打了一个酒嗝,脚步踉跄了一下,长裙子差点把她自己绊倒。她只得停了下来,拿手敲了敲前额,才抬头对着燕子习惯性的丢了个媚眼儿,柔声道:“你回来,你偷东西的事儿老娘就不和你计较了。” 燕子也一个媚眼抛回去,语气也是学了个十之八九:“姑奶奶没偷你那劳什子。就不回去。”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向村外走去。 九月红恼羞成怒,在她身后骂道:“又去找你相好的了吧?这是有撑腰的了,敢忤逆了。年纪不大,已经风骚得不得了,哎哟哟,这可怨不到我身上。我十五岁的时候可是好人家的女儿。哪个像你这般生来就贱啊。你有种就和你那野汉子们过活,永远别回来。” 燕子对身后的谩骂充耳不闻,径直出了村,不见了踪影。 看客们见无戏可看,便纷纷各自忙去了。 九月红“呸”的一口痰吐在了地上,刚要转身进屋,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在身后扯着她的衣服,眼巴巴地道:“娘,我饿,我也要吃白米饭。人家都有米吃,就咱们家没有。” 九月红在聚英寨是个异类,家里男人没了,不出活儿就没有脏物分。她就带着两个拖油瓶,在家里操起了皮肉生意。据说这本是她在山外面的老本行。 九月红见到儿子,叹了口气,顿下了身子,柔声道:“小龙别急,马上就有人会送米来了。要不是你阿姊偷了我的簪子,阿娘现在就能给你换米来吃了。”想到燕子,九月红一阵火往头上窜,呸了一声道:“女儿都是赔钱货。你以后别生女儿,要是生了就送人,那都是没用的东西。” 小龙道:“阿姊有用啊,阿姊昨天还给我拿来糖吃。” 九月红气道:“她哪来的糖?定是偷了我的簪子换的。果然是她。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死她。”说着一阵酒气上涌,又打了个酒嗝。熏得小龙扭着头直往后躲。 这时候一个粗哑的嗓门响了起来:“哟,一早上就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灌黄汤子,连你儿子都嫌了你呢。” 一个穿着打满了粗布补丁缎子袄的婆娘倚在自己的柴门上,缎袄的领口前襟和袖口都磨得黑漆铮亮的,正是对门钱贵家的婆娘。只见她呲着一口黄牙不屑地道:“你干那营生就在屋里关上门干,别老出来现眼不成吗?咱家里可还有小娃子呢。跟你家做邻居真是到了血霉了。” 九月红一反刚才的泼辣,对钱贵家的话充耳不闻,拉着小龙进屋关门。 钱贵家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点没着没落的,便对着九月红家的大门啐了一口,也进屋去了。 燕子离了家门,站在村口看了看天色,只见天色碧蓝,晴空万里,唯独一朵孤云,洁白柔软,如同最上好的棉絮一般,漂浮在远处翠色的峰顶。 她顺着村外的小道,穿过聚义厅前的空地,来到西边的悬崖下面。这里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山洞。最大通风最好的那个被当做是聚英寨的仓库。 山上的山贼在山外都有销赃的点,尤其是绸缎布匹瓷器等精致易损的物件,除非要留下自用,否则都是直接送到外面的中人那里去。所以这偌大的洞穴头一次装得这么满。 三当家齐虎子和四当家王黑脸正在给寨子里的人分粮食,他们手下的人都手持各式家伙,如临大敌的守着洞口,维持秩序。毕竟这里除了粮食,还有不少百花花的,直叫人晃花了眼睛的银子呢。 有人看见燕子走了过来,老远的便笑着打趣道:“燕子姑娘,又来找三当家的了。一天不见就想得慌,诶呀呀,我的个娘。” 燕子柳眉一竖,骂道:“就你舌头长嘴巴大,赶紧领了米回去让你婆娘给你塞上吧。” 齐虎子抬头见是燕子,骂那人道:“还想不想领米了?还有劲儿在这里胡吣,看来还是没饿着。” 那人顿时低下头去成了没嘴的葫芦。 正在指使着手下称粮的王黑脸忽然抬头一笑,对臻儿道:“还不赶紧过去。” 燕子看到那黑脸上的笑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位四当家的不但脸黑,手也黑得很,落草为寇之前是个皮匠。 齐虎子便对着正在一张木几上记账的少年道:“小真儿,钱贵家两大一小,米升半。” 那少年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便提笔在账本上如此记录下来。 燕子对着齐虎子娇笑道:“哪个来找你。我是来找小真儿玩的。” 那个少年认真的把最后两笔写完,才抬首对着燕子笑道:“燕子姊姊好。” 那边王黑脸道:“难怪这寨子里的大小妇人都喜欢小真儿,这读过书的说话做事和俺们就是不一样。” 燕子不理会他,径直走到木几前面,对小真儿道:“都跟你说了叫燕子阿姊。要不然的话,一连串儿的子子子的,听着别扭。” 小真儿想了一下,也笑道:“那我就叫你燕姊姊如何?” 燕子满意的点点头道:“行。少了一个子,好听多了。” 这个叫小真儿的少年正是失踪数月的臻儿。 第九十二章 许子为真 臻儿被劫到聚英寨后,没两天就获得了“自由”。 他入商队的时候,便给自己编了一套身世,称爹爹娶了后娘,爹爹就成了后爹。后娘对他整日的打骂虐待缺衣少食,后爹成天对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这还不算,因为后娘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已经遭遇数次陷害;为了活命,只能跑了出来。所幸正好遇上去京城的商队,想着那里不但远离后娘的势力,而且京城商铺众多,凭着他能写会算的基础,找个包食宿的学徒地方应该不难。 臻儿年幼,本来就不易让人有防备之心。再加上无论是中原镖局的镖师还是药材行吴家的伙计都是众口一词,齐齐为证,更加深了故事的可信性。聚英寨的人自然也就信了。 毕竟一个聪明壮实还识文断字的小男孩,反正也没地方要赎金去,不如就收到手下好好调教,将来当成个左膀右臂来用岂不更好。其实当臻儿还在路上时,镖局和药材行这两伙人就已经表示了要收他做学徒的意思了。 这趟活儿是齐虎子和王黑脸一起出的。按规矩自然是大头交给公中,自己也可以挑几样东西或是人私下里分了。齐虎子就想拿个王黑脸一直眼馋的女子去换臻儿到自己那里,谁知王黑脸居然也知道臻儿奇货可居,也说他只要臻儿,别的收获可以都让出去。 两个人鹬蚌相争,互不相让,便让卢世杰这个渔翁得了利。卢世杰在寨里极有威信,这排队的习惯还是他让手下拿着棍子和鞭子教给寨中“群英”的呢。他俩自然不敢拒绝,何况卢世杰除了让出一些好处之外,还许诺只要他们需要,尽管叫臻儿去帮忙。 臻儿化名许子真。大家都唤他小真儿。 这时后面一个矮个子龅牙汉子道:“诶诶诶,给米呀。这都等着半天了,燕子你咋那么多话呢。哟,看我这记性,你家没米可领,也只能在这儿过过眼瘾了。嘿嘿。” 燕子白了他一眼道:“龅牙,你是赶集啊还是赶考啊。横竖早领了米早拿了去换酒喝,这白花花的大米只不过在你手里过上一过罢了。那么着急干什么。说两句话又不耽误什么。” 龅牙咧嘴一笑,猥琐的飞了个媚眼儿给燕子,道:“急,怎么不急呢。一会儿换了酒就到你家去。告诉九月红今晚别栓门啊。” 燕子柳眉一立,就要发作。臻儿忙道:“龅牙家人一,米半升。”他说完,身后的王黑脸的手下就照他说的把米量给了龅牙。 齐虎子骂龅牙道:“你那点破事儿别拿到这儿来说。再胡咧咧米没有一顿好打绝缺不了你的。” 龅牙把一个补丁摞补丁的米袋子包在怀里,对齐虎子讨好的笑道:“我也没说燕子姑娘啊。我说的是九月红啊。不关燕子姑娘的事儿啊,哈哈哈。” 齐虎子对着龅牙的屁股就踹,龅牙往前一挺腰躲过去了,赶紧顺势一溜小跑的去了。跑了十几步,又停下来对着臻儿喊道:“小真儿,你要小心美女蛇哦。哈哈哈。”说罢不待燕子发作,一溜烟的跑没了影子。 燕子也没了兴致,便也坐在臻儿边上,安静地看着他记账。 王黑脸便笑话她道:“瞧你看得眼珠子都快掉进账本里去了。你又不认识字,看个什么劲儿呢。小真儿,这么个大美人凑在你跟前儿,你可别把数搞错了。” 周围的人闻言都哄笑了起来。 燕子头也不抬,只道:“这字儿看着好看,我就当年画儿一般看。再说我现在也识得几个字了,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呢。” “哎哟哟,真是了不起啊。斗大的字可有一箩筐了?”又有人打趣道。 燕子白了那人一眼,大声道:“都好几箩筐了。把你家的箩筐都收罗起来也装不下呢。” 臻儿也不理会他们说笑。他在家里时,常常和阿姊这般一起坐着看书写字。只是阿姊身上的气息总是清清爽爽的,而燕子却老是有一丝淡淡的,皂角味也盖不住的隔夜残酒的味道。 不过臻儿并不反感燕子来找他。寨子里的孩子本来就少,除了燕子,无论男娃女娃大都是流着鼻涕,脏得跟泥猴一样,衣服破旧,好多连裤子都没有。 哄笑的众人看正主没啥反应,觉得无趣,便又各自干活去了。本来排队的人也不多了,不过半个时辰,连打扫收尾的活儿都干完了。 燕子便道:“虎子哥,你今天还练不练功了?我和小真儿也和你一起啊?” 齐虎子道:“来吧。反正你打两拳也就累了。带你们两个玩儿会儿子罢了。” 齐虎子的家乡民风彪悍,前朝北方蛮人过了长城,把皇帝都撵下了海。官军指望不上了,北方各地民众便只能抱团自保,那时候几乎村村都有弓箭社,大刀社什么。王黑脸其实岁数比齐虎子要大许多,但是齐虎子凭着身上的功夫稳稳的压了王黑脸一头。几个寨子合并时,便坐了三当家的位置。 燕子道:“你可别小看我。以前你也不认真教我。现在你叫小真儿的时候,我也跟着练,反而比以前学得多,学得快。” 齐虎子不在乎地道:“你一个小女子学这个干什么。前几年你还小,我不过是带着你玩玩。你现在一年大两年小了,也还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燕子道:“姑娘家该是个什么样子?是像我娘那样子,还是像钱贵婆娘那样的?我也不想知道姑娘家该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手上有两下子,别人就不敢随便欺负你。” 齐虎子笑道:“就你那两下子花拳绣腿?随便寨子里哪个汉子你也打不过啊。” 燕子倔强地道:“那能怎么样呢?练了就比不练强。就是打不过也得打。二当家说过的,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着忽然对齐虎子一眨眼睛,道:“至少我娘现在就打不着我了。哈哈哈。” 臻儿心中觉得燕子有趣,把她自己比作“被杀的一千”,别人就是那“自损的八百”。 齐虎子上下打量了燕子几眼,道:“果然是大了,干脆你就跟了我吧。保证没人敢再欺负你,包括你娘。” 燕子道:“才不。我谁也不跟。” 齐虎子道:“那你将来想怎么着?这寨子里面还有哪个比我强?还是你想着二当家的?他可比你大好几十岁呢。” 说着话就到了演武场。这也是卢世杰搞出来的,要把土匪当军队训,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至今收效甚微。倒是让燕子有了去处。没人的时候,燕子就缠着齐虎子在这儿教她练武。 燕子拿起了兵器架子上的一把木刀,在手上挽了两个像模像样的刀花,才又道:“将来我谁也不跟,我就跟我自己。” “哈哈哈。”齐虎子听了大笑,对着臻儿道:“小真儿,听听这女子又说疯话呢。” 臻儿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话。他也在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木刀,对着燕子道:“燕姊姊,咱俩把昨天虎子哥教的招数一起过过招,让虎子哥给看看练得对不对。” 燕子道声好。两个人都对练了起来。 齐虎子在旁边看着,只见燕子一把刀使得似模似样,流畅圆滑,看着甚是漂亮,显然是回去之后用了功的。可惜她脚下虚浮,腰间无力,身子便晃得厉害。这就是所谓的花拳绣腿了。不过真是赏心悦目啊。齐虎子的眼睛一直盯着着燕子的飒爽的身姿,根本没有注意臻儿。 这时候,从聚义厅里出来的卢世杰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场子边上,他本来不过是随便看看,可是看着看着,他不禁眯起了眼睛,津津有味的盯着臻儿仔细看了起来。 第九十三章 疑人怀璧 臻儿和燕子一套刀法练下来,体内那股如火如荼般的热流贯通四肢百骸,循环往复、热而不燥、劳而不疲,气息愈发的绵长而沉静。臻儿只觉得酣畅淋漓、精神百倍。 反观燕子姑娘已经香汗淋淋,脸颊通红,一手卡在腰上,身子前倾着大口的喘着粗气。 “小、小真儿,你越来越、快了。”燕子努力地平复着气息,赞道:“和你一起练功真的很、好。除了头一次、我们对练的时候、你把我刀打掉了,后来就越来越好了。觉得你是在带着我走,走得痛快极了。” 燕子是觉得臻儿给他喂招和对招的速度和劲头都恰到好处。逼着她不得不使出全力,可又不至于被逼迫过甚而受伤。只不过燕子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她就是觉得每次和臻儿练过都有所得,亦有所长进。就是个“好”!什么都好。 近日来,臻儿自己也越来越感到了身体的变化。虽然他不知道是因祸得福,机缘巧合,亦已突破了道臧心经的三层。可是他对照这体内的热流的循环,联想到以前秦三叔无数次提到的内息、内气和内功,也知道自己八成是有一些内气了。只是他空守着这些内气,任由它自己循环周转,却不知道如何去使用,去增强。如同一个孩子空守宝山,却只能安贫乐道,不知道如何去兑换自己的必须之物。 他每和齐虎子多学一点、和燕子多练一次,都好比懵懂之间把其中一点点的宝藏变现,甚至是做了一笔盈利不菲的生意。 臻儿也觉得受益良多,对燕子道:“我也觉得很好,很顺畅的感觉。燕姊姊跟二当家的学武的时间比我久多了,懂得的比我多,每次都是我更觉受益匪浅。” 燕子白了一眼齐虎子,道:“你比他好多了。他力气太大,每次不是震得我胳膊发麻虎口疼,就是跟玩儿似的,一点儿也不出力。老那样的话,学得久又有啥用?还就是最近,我真觉得找到门道了。” 齐虎子道:“燕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妮子,我为你花的功夫还少了?如今小真儿来了,你还就嫌弃我来了?” 臻儿忙道:“我哪能跟三当家的比。没有你教燕姊姊和我,我们还什么都不会呢。我力气小,就只是跟着燕姊姊的刀法走,不会震得她胳膊疼。” “啪!啪!啪!” 忽然场外传来了击掌之声,三人寻声看去,见是二当家卢世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齐虎子一边带着两个小的迎了过去,一边道:“二哥今天怎么得闲?来看兄弟领着两个孩子胡闹啊。” 卢世杰道:“刚和大当家的说了会儿话,出来就看见你们了。这一套本该是大开大合的刀法,让燕子和小真儿耍得颇有特色。虽然尚无三弟的威武霸气,却是攻防有秩,很有点滴水不漏的意思。” 燕子听了喜形于色,道:“真的吗?二当家的是真心夸我们吗?看来我真的是有长进了,并不是我做梦说胡话诶。” 别看燕子平日里头发随便挽个髻,衣着古旧且不合身,皮肤夏天晒的黝黑,冬天冻得皲裂,行事泼辣,说话也没个好脸色。可她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明媚皓齿,身段窈窕,如今展颜一笑,让人顿感春风拂面。 齐虎子看在眼里,不由得心神微微一荡。卢世杰却恍若不见,他的心思都在臻儿身上。 他招呼臻儿到身边,状若亲切地拉住了臻儿的手腕,实则是在试探他的脉搏。 “果然有古怪。”卢世杰指肚之下,臻儿的脉息平缓稳健,一点也不像是刚刚和人对练过大刀的样子。 他比只会出大力苦练把式的齐虎子多了一些见识,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神奇的,被称做“内息”或是“内力”的神秘武力。虽然他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听说过京里以前的禁军总教头就是此中高手。而种种传说之一,便是和眼前这孩子显露出的样子甚为相似,气息沉稳,力道持久,以小敌大而不落下风。 刚才在观察的同时,卢世杰也重新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个小真儿所谓的“身世”,疑点还真是不少。比如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娃子,已经经历了丧母和后娘的虐待,还能有时间读书和学算术,就算是他天资过人,可又是谁教的?难道他三四岁就启蒙了?要是那样的话,他的出身就绝对不是一般读书耕田的人家。还有他自己就敢上京去,镖行和商行的人要收留他做学徒,还被他婉拒了。一个小娃子匆匆出走,如果只是想找一个安身的地方,怎么可能拒绝人家主动的好意呢? 种种疑点以前都因为这个小真儿年纪小而被忽略了。卢世杰还不知道臻儿只有七岁,不过是个子长得高而已。否则的话更是要加重怀疑了。 想到这里,卢世杰忽然脸色一变,本来轻抚这臻儿腕子的手如鹰爪一般紧紧的梏住了臻儿的胳膊,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 “臻儿,阿姊也终于走出大山了。阿姊的眼睛可以无遮无拦的望得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书儿他们离开家乡越来越远,群山渐渐的变成了如画中一般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青黛色,遥遥的在身后守望着他们的背影。 书儿和楚昕双马并驥而行,骑在高高的马背之上,望着眼前开阔的视野,两旁无尽的麦田,遥远的地平线,脚下的官道一直蜿蜒伸展,直通到天边,仿佛依然是没有尽头,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楚昕虽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却也是同样的兴奋,叽叽喳喳地对书儿说着她所看到的新鲜景物。 “书儿,你看这麦田这是无边无际啊。就是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得大半天的时间吧?可是农人不但要走,还要手持农具,躬身耕种。难怪古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我以后再也不剩饭了。” 书儿道:“我听说这里还算是好的。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再往北方去,是连年的旱灾和虫祸,好多地方颗粒无收,农户们都落到卖儿卖女,离家逃荒要饭的地步。” 楚昕闻言,不禁叹息道:“难怪皇上每年也要祭天,可见老天不高兴的话,老百姓可就太惨了。” 只是她虽然心地善良,可终归是锦衣玉食里长大了。没有了切身之痛,感叹之后便把这个话题抛到了一边。风景看多了也有些无趣,便对书儿道:“书儿,你的骑术进步得好快,都能和我比肩了。” 第九十四章 马踏秋色 第九十四章马踏秋色 听到楚昕的夸奖,书儿谦虚地道:“哪有,都是你让着我的。而且都是大家不吝赐教的结果啊。” 楚家自己就有马队。拉车的多是北方贩来的小个子驽马,吃苦耐劳,极适于漫长而艰苦的商路。坐骑则都是大宛马,差些的也是大宛马的混种,匹匹身材高大,力气大,速度快。楚之龙带着手下出门时,鲜衣怒马,相当地威风。这其中也有震慑之意,一般的剪径小贼看到他们的马队,早就远远地避开了。 楚之龙自然不必说,梅氏也是从小便跟着兄长跑过商路的,骑术很是不错。刚刚结婚那阵子还经常和楚之龙一起出门,有了楚昕之后才真正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后宅妇人的日子。 楚昕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身教都有了。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楚之龙就经常把她抱在身前一起骑马郊游,她非常喜欢这种可以坐得高高的,跑得如乘风一样的感觉。等她到了可以独自控缰的年纪,学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而书儿以前除了远远的看过犁田的骡子和驾车的驽马,连马的毛都没有摸过。此次行程不过一天多的准备时间,临时抱佛脚也是来不及了。秦三便留她在后面和楚昕一起带着行李和徐致修坐车赶路。当然,秦三其实也愿意让她和楚昕一起。毕竟两个女孩子可以互相照顾,生活上更方便一些。 书儿心中不喜,却明白不能拖秦三后腿,耽误时间。只是心里铆足了劲儿的每天和楚昕学骑马,下决心要在到达百汤谷前就能熟练地骑马赶路。 楚昕对此万分的热心,每天每天围着书儿或是亲身示范,或是指指点点,于为人师表的忙碌之中,旅途更添了乐趣了。 楚鹍几个也是热心地跑前跑后,或是对楚昕的教学拾遗补缺,或是在书儿练习的时候保驾护航。 秋高气爽,秋色宜人,秋景无边。一众年轻人在路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骑骑马,练练武,便如那秋游的队伍一般。 旅途刚刚开始的时候,书儿经常会不自觉地沉默下来,看着绵延远方不见尽头的道路,陷入沉思。楚昕见了,心知她是担心身陷匪窝的臻儿,便会和楚鹍他们几个一起七嘴八舌地来安慰她,告诉她有楚之龙、秦三和任掌柜三方联手,解救臻儿的事情一定是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渐渐地书儿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少,和大家一起说笑的时间越来越多。开朗起来的书儿恢复了少女应有的娇俏活泼。 作为好姊妹的楚昕看着眼里,不由得心有同感,与有荣焉。 书儿出门后的第一天就上了马背,很快就克服了最初对高度和颠簸的一点不适应,第二天就可以策马小跑,三日头上,书儿便已经做到了人马配合默契,体会到了骑马的乐趣。 她的坐骑是一匹四岁口的青骢马,毛色油亮,四肢强健,体态俊逸,算是楚之龙作为叔叔送给初次见面的侄女的见面礼。书儿一看到就喜欢上了,给它起了名字叫青玉。 青玉虽然性子温和,可也是个很骄傲的家伙,还会欺生。书儿第一天刚骑上去的时候,它便故意的跑到路边上去吃草,不管书儿温言相商还是大声呵斥,它就是不听书儿的调度。实在缰绳被拉得急了,就开始了作妖状态。它很是聪明,知道书儿是“自己人”,并不会发疯把书儿摔到地上,只是故意颠着小跑,直要把书儿颠得头发晕,五脏错位。 可惜青玉小看了自己背上的这个驮起来轻飘飘好不费力的新骑手也,它也就得意了那么一小会儿,便被操纵得不得不顺着骑手的力道行事了。 它当然无从了解书儿所练的道臧心经,最擅长的便是体察周遭环境、感知对手的意图和力道,借力打力,顺势利导。平常和人交手之际往往都隔着双臂之长的距离,即使接手也是或手臂或兵器,只有很小的接触面积。即便如此,书儿已经可以轻松做到觉察对方的企图,以捕捉先机,扬长避短,制敌与先。何况青玉只是一匹已经骑在了书儿身下的坐骑。 没多久青玉便“宛马技穷”,不得不别扭地跟着骑手的指令走,反抗不得;第二天,青玉就开始觉得这个骑手也还不错,每次它一颠的时候,骑手都能随之一起,很合它的节奏,或走或跑都不吃力;第三天起,它就被背上的骑手带着节奏走或是跑了,愉快而和谐地任其驱使了。 在书儿的双臂,腰腹和双腿控制之下,青玉被制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不但乖乖地认了书儿为它的主人,还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人,所以跑起来的时候又快又稳,还时不时的打个响鼻。 楚昕的爱驹则是一匹浑身黝黑铮亮,没有一丝杂毛的大黑马,名字要比书儿的青玉气派很多,叫追风。它的主人在它的名字上便寄托了向往游历天下,冒险江湖的梦想。只是这个梦想,直到今天才终于变成了现实。 楚昕看着书儿在马上的既从容又潇洒的样子,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道:“书儿,那我们比试一下吧。” “好。”书儿欣然应战。 楚山是这一队伍的领队,闻言忙劝道:“小姐,书儿姑娘,听属下一声劝,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一切以稳妥为重。一是你们跑远了万一遇上了坏人,我们救援不及;二是万一坠马受伤,这荒郊野外的医药皆不就手,怕耽误了治疗啊。” 楚昕道:“大山叔,这时辰还早,官道上别说坏人,连个人影都没有啊。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就让楚鹍带两个人跟在后面好了。您就在后面压阵。我们就沿着官道跑,保证不往远了去。没事儿的,大山叔,你就让我们去吧。再说,您不是说明天就要进东山地界了吗?进了山区,就没有跑得开马的地方了。” 楚山被她磨得不过,想到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官道上,官道平整,这时候也不见其他旅客,应该没有大事。便道:“一是不可跑远,二则要小心,书儿可是刚学的骑马,你得照顾她,三则看着点远处,别撞到别的行人。” “好好好。一定一定。”楚昕自然是无不答应。 青玉和追风二马并头,似乎也知道比试在即,不断地拿前蹄刨着地面,打着响鼻,只听一声令下,主人双腿用力,便撒了欢地跑了出去。 第九十五章 意外冲撞 开始的时候是书儿和楚昕双马当先,楚鹍和楚鹰两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可是渐渐地书儿的马速越来越快,把楚昕甩在了后面。 楚鹍见了,对楚鹰喊道:“你跟着小姐。”自己便快马加鞭的超过楚昕,紧追着书儿去了。 楚昕只觉得已经是快到了极限。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道边的树木纷纷向后倒去,身上的短斗篷刚才忘了脱下来,被风吹得鼓如风帆,系带勒在脖子上,成了累赘。她从来没哟这般肆意的策马狂奔,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心里有了一丝惧意。 书儿对楚昕的反应浑然不觉。她策马扬鞭地急速奔跑的过程中,以往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重负和枷锁都纷纷碎如坠矶,被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她仿佛是在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地乘风而行,那是她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自在和快意。而对胯下骏马如臂使指般的如意驱使,让她忽然有了一种可以掌控命运的错觉。如此的肆意忘形的一刻,不免让书儿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青玉有如知道她的心意,也是越跑越散着欢儿跑,随着她下盘的节奏不断地加速,很快便是一骑绝尘,连楚鹍都只能忘尘莫及。 秋季天干,道路之上亦是尘土飞扬。楚昕落在了后头,不免吃了些尘土,迷了左边眼睛。她只好拉住缰绳,渐渐把马速降了下来。楚鹰见了也勒紧了马头,和楚昕并骑而行。 楚昕眼睛被沙子磨得难受,闭着左眼,眯着右眼,单手持缰,另一手从怀中拿出手帕便要去擦。 “等等。”楚鹰叫住了她,忙从鞍上解下水囊,凑过去,浇了一点在手帕上,才道:“先把眼睛润湿了再擦,轻着点,别把眼睛磨坏了。” 楚昕依言而行,果然好受了一些。然而眨了眨眼睛,还是觉得磨得慌,心中想着要是春杏在就可以帮她吹一吹了。只是春杏胆子小,虽然从小就跟着她,也只能骑着老马慢行而已。 楚鹰见她难受,关切地问道:“还没有冲出来吗?” 楚昕摇摇头。想着回去找春杏,又不放心跑得看不影儿的书儿,左右为难了一会儿,一只眼睛看了看身前的楚鹰,道:“你过来,帮我吹吹眼睛。” “啊?我?”楚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却说书儿正在尽着兴头策马驰骋,忽然耳边呼啸的风声之中夹杂进了嘈杂地马蹄之声,书儿抬头一看,前面的一个弯路处突然转出了数骑快马,对着她疾驰而来。这马蹄声被风声和身后楚鹍的马蹄声所遮掩,前面又恰好是个大弯路,是以书儿才注意到。 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大早上的就有人在官道上策马疾行。他们自己本就是蹄声纷杂,对书儿的单骑竟然不察。 双方马速都是极快,又是相对而驰,从注意到对方到给予相对的反应,不过数息之间,便都又跑近了几个马身的距离,双目的五官衣着已经清晰可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书儿猛地一拉缰绳,青玉吃痛,嘶鸣着前足高高立起,在空中腾空奋蹄。书儿双腿用力地夹着马肚子,腰腹使劲,上半身紧紧地贴在马脖子上。 对方一共四骑。前面几个骑手看到书儿也吃了一惊,立时急挽马缰,虽然马嘶蹄跃,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却都控住了马,没有和书儿撞到一起。 书儿惊魂未定,便听见对面最后头的一骑黄骠马仿佛有些受惊,一个纵跃,马上骑手收势不及,穿过前面还在扬蹄乱走的三骑之间的空隙,连人带马的向她撞了过来。 书儿无可再避,青玉被拦腰撞上,只听得“哐”、“铛”的马身和鞍具碰撞的震耳之声,青玉被撞得向侧面翻倒。 “嘶溜溜,嘶溜溜”两边的马匹皆是嘶鸣不已。 好在书儿被马的冲力撞得脱了马鞍,没有被马压在地上。她反应极快,借着被撞的力道一跃,拧腰后转,稳稳地落到了地上。青玉在地上四肢用力,一个打滚,也立时站了起来。 再看那黄骠马却是不大好,躺在路上口吐白沫,悲鸣不已。马上的骑手也被掀翻在地,坐起身来时,看到他一头的尘土混着额角留下的鲜血,样子很是狼狈。 后面赶上了的楚鹍又惊又惧。对面几个人不知道是什么路数,不但骑术精湛,而且一看就是练家子。如果因为冲撞而起了龌蹉,自己这边可是寡不敌众啊。更何况对方要是看到书儿小姐人美马俊而起了歹心可怎么是好。 仓促之间,楚鹍竟然忘了书儿是男装打扮。 书儿心里亦是七上八下的,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听楚山的劝告。只是祸以惹下了,双方都有责任,且看对方如何说话,自己才好接招。 谁知对方几个人都不急着说话。勒马站定后,前面两个人给后面的一个身着驼色骑装的骑手使了个眼色,那人便翻身下马,先去问候受伤的骑手,见他只是小伤,便两个人一起检查黄骠马的情况。 一时冲突的现场竟然诡异的安静。 书儿借机迅速打量了对方几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打头的一个年轻人。此人骑在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马上,身着黑色骑装,脚蹬黑色皮靴,连头上的束发牛皮冠也是黑色的。剑眉星目直鼻,唇色鲜红状若滴血,这怕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了。 书儿不由得移开了目光,心中奇怪,暗道:“此人面目甚是好看,怕是比爹爹年轻时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不知为何,气质阴郁,仿佛三伏天里骤然进了冰窖,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 和黑衣年轻人并羁而立的是一个面目慈善的中年人,当书儿眼睛看向他时,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接,那个中年人对着书儿和蔼地着点了点头。书儿便也颔首回礼。 这时那个坠马的汉子惊道:“我的马腿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身着驼色骑装的汉子看着书儿,冷冷地说道:“自然是要他来赔了。” 书儿看向楚鹍,楚鹏已经抢先驱马前行了两步,拱手道:“在下楚鹍,敢问诸位仁兄尊姓大名?” 坠马的汉子嚷道:“老子姓氏名谁关你何事?我等急着赶路,你只管把某的马赔了,某便不与你计较。” 第九十六章 如寇如仇 楚鹍道:“难道你们没有责任吗?” 那黑衣年轻人道:“官道之上纵马,难道还有理了?” 书儿便道:“说我们官道之上纵马,难道你们没有吗?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次冲突双方都有责任。我们该负的责任自然要负,绝不会把为了推诿责任就把过错都推到对方身上的。” “啪,啪,啪。”那个年轻人缓缓地拍了几下手,道:“好一张伶牙俐齿。那就说来听听,什么是你们该负的责任呢?” “书儿,楚鹍。”书儿听到身后的喊声和一阵马蹄声响,原来是楚昕和楚鹰两个赶了上来。 楚鹍看到楚昕更是头大。如果只是他和书儿两个人,打不过还能跑,反正对方也折了一匹坐骑。如今加上了这个大小姐,就又多了一个人照顾和牵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楚鹍这般心里想着别来别来,楚昕自然是无从得知,反而一提马缰走到了那匹倒在地上的马前面。 那坠马的汉子便对她道:“你来的正好,我看你这匹马不错,正好赔给我。” 楚昕看到那匹马的情况,知道无法再跑,想着他爹爹曾经说过的,出门在外少惹事,破财免灾不是坏事。便要息事宁人,道:“我们家商队在后面,你们等一会儿吧,我们赔给你一匹马。” 那汉子不依不饶地道:“某只看上了你身下的这匹,你给我下来吧!” 话音未落,那坠马的汉子便欺身上前,要拉楚昕下马。 楚鹍、楚鹰两个见了又惊又怒,急着策马向前,只是他们两个离楚昕有两个马身的距离,而那汉子只需伸手即可。他们两个刚刚驱动坐骑,那边就已经抓住了楚昕的胳膊。 楚昕一声惊叫:“你住手!”同时身子往后躲去。 那汉子正要使劲往下拽,忽然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向后仰去。 “大路!”驼色衣服的汉子一把扶住了这个叫大路的同伴,把他放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又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试他的呼吸。 那个中年人皱眉道:“没事儿。对方没想伤人。”心下不喜大路多事惹祸。 果然大路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双目迷茫了一刻才回过神儿来,不禁更是又羞又恼。刚才双方的马匹发生了冲撞,大家都好好的,只有他,不但摔得如此狼狈,还把坐骑给伤了,失了脚力。他从来都是打杀别人的,在他手下折了的高手也有几个,何尝让几个无名小辈搞得这般狼狈过。 对方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居然连个跤都没摔,再看看自己一身的尘土,真是让人臊得慌。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的人,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 现在又过来了一个不知哪家的小丫头女扮男装,仗着有几个臭钱,居高临下的说要赔他马。好吧,他还就看上了小丫头的坐骑了。 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倒在地上的怎么又是他! 他一怒之下还想要站起来,可是颈跟处又麻又木,一时胳膊腿竟然不能行动如意,不禁大惊,对着楚昕喝道:“你敢暗算老子!” 楚昕惊恐的看着他状若疯狂的样子,驱马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楚鹍楚鹰两个一左一右挡在了楚昕前面。 书儿检查了青玉,见其无恙,便放心又骑了上去。看到有人恐吓楚昕,亦策马上前,和楚鹍楚鹰一起三骑并列,也不说话,只看着对面的几个人。 一时气氛更为紧张。 那黑衣少年道:“大路,那两个都是易钗而弁的女子。你要打要骂本都由你,打不过人家可就是你的错了。”说着一提马缰,便要上前。 中年人道:“守一,咱们事情紧急,莫要节外生枝。” 被称作守一的黑衣少年满不在乎地回道:“吴叔莫要担心。不碍事。反正大路的马伤了,怎么也得耽误一阵子了。”说着驱马上前几步,来到书儿面前。 “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很有些本事啊。”守一对书儿道:“咱们两个比试比试如何?彩头就是你我的坐骑。你若输了那匹青骢马给大路当坐骑,我若输了,在下这匹乌云踏雪就是你的了。” 书儿闻言,心知他发现了是自己掷的石头子儿,心中也不禁暗暗惊异于他的眼力。不过书儿不欲惹事,对他的挑战只一口回绝:“我这匹马乃是长者所赐,我是不会把它当做博戏的彩头的。” 守一听了嘴角微微上翘,哼了一声,道:“现在是我的人和马都被你伤了。比不比试便由不得你做主了。你是女子年纪又小,我也不欺负你。你尽管拔剑,而我剑不出鞘,这总可以了吧?” 这时候那个驼色衣服的汉子请命道:“少东家,何须您来动手。让属下来教训教训这几个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守一道:“志忠,你照顾好大路便是。” 书儿听到“少东家”三个字,心中一惊,立时回想起清净庵惨案的那个夜晚,熊熊燃烧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气味,还有那个被称作“少东家”的凶手。 那夜她虽然几次和凶手遭遇,可是除了那个被她打倒的刀疤脸之外,却从未见过其他人的正脸。最后她被秦三送出窗外,藏身在悬崖边上。她仰着头看着秦三和几个凶手苦斗,只是黑暗之中,所有人的脸都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更何况她当时惊惧只下,注意力都被秦三的安危所牵制。 今天时移景异,这几个人穿着打扮俱是不同那日,让她一时无从判断,心中惊疑难定。 只有“少东家”这三个字,那帮歹徒数次提起,让书儿牢牢地记在了心头。 少东家见她不语,自顾自地从腰间解下了佩剑,讥讽道:“怎么,有使暗器打人的本事,倒是没有正面对阵的胆量了?” 书儿皱起了眉头,尽力的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更多的来了。即使是他们那时候说话的声音,混杂在风声,火灾和兵器打斗的各种噪音里头,如今回想起来,也是嘈杂难辨。毕竟天底下的少东家多了。 “要是三叔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认出来凶手的。”书儿想着,也从腰间解下了佩剑。 第九十七章 忍小谋大 少东家见了,刚要说什么,却见她连剑带鞘递给了楚昕,然后从鞍环上取下了一条通身赤红的长棍,不禁笑道:“原来这才是你的兵器。女子使棍,倒也稀奇。” 书儿剑法和棍法都和秦三学过。她的佩剑只是一把寻常兵器铺子里买的,尺寸和重量都不合手。不过是暂时用来练习和防身而已。秦三说了以后会为她量身定做一把好剑。剑身本身已经过于长大,带着剑鞘则是个沉重不便。所以书儿选择了赤龙棍作为比试的武器。 书儿并无一争胜负之心,她只是想通过交手,也许能回忆起一些关于那一夜细节、得到更多的线索。 这时楚鹍楚鹰两个不约而同地拨马上前,把书儿的青玉挤到了后面。楚鹍对少东家道:“我跟你比试,你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楚鹰则对书儿道:“有我们在,还让你们女孩子出手,回去非得被他们臊死了。” “哈哈哈。”少东家笑了起来,本来冷峻标致的五官立时生动起来。楚鹍两个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暗骂:“一个男人长得比娘们还好看,岂不是妖孽!” 却听少东家接着说道:“你们两个都不如她,我没兴趣。这位小娘子身手不俗,我倒是很愿意亲自试试深浅。” 书儿和楚昕两个闺阁少女,听不出少东家话里的调戏之意,楚鹍楚鹰俱是大怒,一起各自拔出兵器,拨马上前,便要动手。 “住手!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正在这时,身后穿来一阵马蹄之声,原来是楚山他们赶上来了。楚山远远地见势不好,便让楚石押后,自己率先带着几个家丁和威龙镖局的镖师一起催马先行。 这边吴叔也上来拉住了乌骓马的缰绳,力劝道:“到此为吧。守一实在不听在下的劝告,那在下只有回去和家主请辞了。” 守一绷着脸盯着吴叔看了一眼,忽又笑道:“没意思。吴叔总是这样束手束脚的。我又不会真的伤了她,不过是好奇她的师承门派而已。罢了罢了,今日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对着倒在地上伤马努努嘴,便双手扶鞍,不再说话。 吴叔便对赶上来的楚山大致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道:“双方皆有不是。只是毕竟我方人马受伤,你们总要有个说法。” 楚山对楚鹍使了个眼神,楚鹍会意,下了马要过去检查对方的伤势。 志忠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楚鹍,桀骜地道:“不须你等动手。” 此时伤马已是愈发的衰弱,不时地抽搐几下,发出低低地痛苦嘶鸣。志忠转身过去,从靴筒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对着伤马的心脏处深深地刺了下去。那马禁不住一阵痉挛,终于不动了。 楚昕看着心里难受,把头偏向了一边。书儿虽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上,却好似视而不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楚山无奈,只得和楚昕小声商量了几句。楚昕虽然年纪小,却是少主,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楚山的意思也是息事宁人,不想影响行程,楚昕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两人便从队伍中选出了一匹看上去差不多的黄骠马,牵到了那四个人前面。 楚山拱手道:“想来几位朋友也必是有急事要办,匆忙赶路,这才不慎和咱们的人有所冲撞。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儿个的事虽说双方都有责任,但是好歹我们人多马多,还是可以匀出一匹来赠与诸位的。就当是于诸位交个朋友,也免了耽误几位朋友的办事。请问几位朋友意下如何?” 大路此时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头上的伤也被志忠给包好了。他没好气的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楚家的黄骠马,又紧紧马肚带,这才翻身上马,道:“算你们运气好,这次伤毙的马匹不是某平日里的坐骑。否则……哼!” 说罢,双脚在马肚子上一磕,率先穿过楚家的马队,全然不理会楚家上上下下对他怒目而视的目光。志忠跟在他的马后,也是一样的鼻孔朝天,目不斜视。 少东家则提缰驱马,从书儿身边绕过,小声道:“以后有缘再行请教。”言罢,扬长而去。 只有吴叔老成,依旧是一脸和睦地和楚山楚昕等作揖道谢。楚山几个都压着心头的怒气,冷冷地还了礼。 待那几个人走远了,楚昕对着楚山微微颔首,讪讪地道:“大山叔,这次都是我的不是,没有听您的话。等见了父亲自会向他请罪。损失的马匹,我会从月钱里赔的。” 书儿闻言,也有些脸红,道:“我年长,自然是我的过错更大。我也会和楚叔叔和三叔请罪的。” 见两个少年人都如此懂事,楚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吃一堑长一智。这也是家主和主母让你们出来历练的原因啊。年轻人好胜,老年人稳重,不必过于自责,做叔叔的倒是很是羡慕你们的这份心气儿的啊。” 楚昕恨恨地道:“要是依着我的性子,真想痛快地打一架,好好教训一下那几个不讲理,鼻孔朝天的家伙。” 楚山笑着安慰她道:“昕儿能忍住一时之气,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啊。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几个人都是练家子,且来历不明,一旦动起手来,咱们虽然是占上风,但也做不到全身而退,必有死伤。对方想必也是同样的想头,不然的话,也不会这么轻易的了事。” 楚昕不忿地道:“他们还觉得委屈了?明明是咱们吃亏了好不好。咱们好言好语的讲道理,他们还是那般的桀骜无礼,真是让我一口气堵在心里难受得紧。” 楚山叹气道:“这世上的人要都是讲道理的话,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乱事和不平,早就一片祥和,普天同庆了。”心中暗道:“这次还算好的,以后你再长大一些了,更奇怪和堵心的事儿还会有呢。不过这次你对应的很不错。一错眼儿的功夫,昕儿也长大了,有担当了。” 这时候,后面的马车总算也追上了队伍。马车还未停稳,车里的徐致修就迫不及待地的探出头来,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第九十八章 以貌难取人 徐致修伸了半天头,见也没人理他,急着又道:“怎么也没人和我说说啊。书儿,你说,怎么了?可急死我了。” 书儿看了他一眼,道:“大兄,刚才不小心和别人的马相撞,已经解决了。” “哎呀!”徐致修忽然看见了地上血泊中的死马,不禁捂住了双眼,只顾惨声大呼:“谁把马给杀了,满地都是血啊。” 书儿心中暗笑,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混不吝的大兄居然害怕见血。于是借机劝道:“大兄快快坐进车子里面去吧。这边死马腌臜可怖,别脏了你的眼。” 徐致修果然听话的坐了回去,手拍着胸脯,深呼吸了几下,方道:“阿弥陀佛。君子远庖厨,不见血腥,不闻杀生。” 楚昕听了也觉得好笑,倒是把刚才的郁闷之气发散了一些。 现在徐致修很是听书儿的话。他们出发没两天,徐致修就嚷着要回家。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便有些耐不住旅途的颠簸和寂寞。他见书儿骑马威风,便也要学骑马。众人嫌弃他呱嘈不休,便卸下了一匹驽马让他自己去折腾。 徐致修身胖体重,行动笨拙,更没有书儿内外兼备的功夫在身,好不容易爬上了马背,马才刚刚走了几步,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摇摇欲坠,直吓得连叫救命,最后还是被楚鹰几个扶着才下了马。从那以后也便熄了这个骑在马上耍威风的想头。 他没了想头便更觉旅途无聊时光难熬。他想象中的游历天下自然是于名城大埠之内,品美食娇娘,周围俱是各色新鲜物事儿琳琅满目,目不暇给,时时有趣,刻刻风光。却不曾想过城与城之间都是大段的荒山野岭,很多时候甚至需要风餐露宿,顶风冒雨的赶路才行。 徐致修觉得无聊便要惹事。他见自己的抱怨无人理会,便一把将赶车的伙计推下了车,要自己赶着车回家。 众人见了也不拦他,纷纷拨马到一边,倒好像是在列队欢送一般。 徐致修其实也就是想闹一闹。以前在家的时候只要他一闹,立刻就会有无数的人上着赶着的来哄他,只求他不要生气打人摔砸东西。 眼下真要让他自己赶车,在这荒郊野岭的走上两天,他就是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个胆儿。 见没人理会他,他也没有台阶可下。徐致修心里不免正七上八下的,方想起来这不是在家里,没人再惯着他毛病了。可是让他自己回去,又觉得拉不下脸来。 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书儿拨马追了过来。 徐致修一见,立刻来了精神,色厉内荏的大声道:“别拦着我,我绝不回去。” 书儿笑道:“谁拦着你了。只是这马车可不是徐家的。大兄要走的话,还请下车步行,把马车还给人家才是正理。” 徐致修一听,顿时哭丧了脸,道:“书儿,你还是咱徐家的人吗?怎么向着外人说话。” 书儿冷冷道:“严格地说,我还真不是徐家的人了。我甚至都不是个活人了。”。 徐致修听了才想到如今书儿名义上是刘家妇了,不免有些泄气,嘟哝着道:“那我总还是你大兄吧。你必须得帮帮我。” 书儿道:“若不是我还认你这个大兄,你以为你还见得了天日吗?” 地窖里暗无天日的情景出现在了徐致修的眼前,让他全然没了脾气,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 书儿见了,便想着也别太过苦其心志了,就给这头毛驴顺顺毛吧。便道:“好了好了。大兄不是总说要游历天下吗?本来就是出门万事难的。现在这里有免费的车马供你使用,还有这么多人同行,吃穿用行安全皆不用大兄操心,大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样的机会可是再也难得的啊。再说要是一点苦也吃不得的话,岂不是终其一生也一事无成?我保证,等大兄走完了全程回到家里的时候,一定会觉得这是次的经历是难得难忘的,可以和家里的兄弟们说上个三天三夜,让他们都对你既佩服又羡慕。” 说着便在马上俯身拉住了驾车驽马的笼头,也不见她如何使劲,那驽马便乖乖地听话调头,跟着书儿回到了队伍里去。 徐致修这几日亲眼见到书儿如何的从不会骑马到策马飞奔,心道:“回家以后如何尚不可知,我现在对书儿你才是既羡慕又佩服啊!”他不由得收了以往对书儿的小觑之心。 如今他见书儿说话在理,又是他在马队中唯一的亲人和依靠,竟然不知不觉间开始对书儿言听计从起来。 楚鹍几个在死马身上套上绳索,把它远远的拉到了路边的一人多高的草丛里。一行人重新整装上路。 楚昕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书儿以为她还在自责,便安慰道:“昕儿,这次要是有错,我也有错,而且我是姊姊,错还要大些。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回头一起去见楚叔叔和三叔好了。” 楚昕点点头,忽然倾着身子凑到书儿身边,小声道:“那个穿黑衣服的人长得真好,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般漂亮的男子呢。” 书儿也点头道:“嗯。还真是。不过我不喜欢他的眼睛,阴阴的,老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楚昕道:“是啊,可是他一笑起来就好像如沐春风一般,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古人说以貌取人,诚不欺我啊。” 书儿也道:“世人大都以貌取人,皆因看透人心不易。你我都更须历练,才能不为外物而迷了双眼啊。”心中更是感慨:“要经过怎么样的历练,才能辨别出此少东家是否就是那日的凶手呢?如果真是行凶之人的话,他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又要害人了吗?” 楚昕已经换了话题:“师兄啊,教给我那个掷石子儿的功夫好不好?” “好。”书儿闻言收回了思绪,无论如何,她都只能继续前行,去救弟弟为要。 却说少东家一行四人疾奔了一段路程,便缓下来已歇马力。 少东家开口问道:“大路,你的伤口怎样?有没有再流血。” 大路一手搓着后脖颈,答道:“小伤,不碍事。只是那小丫头有些古怪。她那一副稚嫩的样子让人不防,某这才着了道。哎,这后脖颈子还是有些难受。” 其实他刚中招的时候,四肢便如不是自己了的一般不停使唤,他当时心中大惧,还以为从此是要瘫痪了。所以后来不管他如何的气愤,终是没敢动手。好歹顾全了面子,便一走了之。 少东家道:“不急。早晚还能遇上,到时候某自然要试她一试,再不会让她如今日般轻易的过去。” 第九十九章 真假参半 “哎呀呀呀,疼,二当家的,疼啊。”臻儿半真半假的皱着眉头呼着痛。 燕子见了,急上前来,一手拉着臻儿的小臂,一手去抓二当家的手腕要把两个人拉开。且不说她力不如人,只说二当家戴着硬牛皮护腕的粗胳膊,她的小手就根本抓不过来。 二当家的也不理她,一双鹰眼只死死地盯着臻儿,试图从他脸色的变化上察觉道一二端倪。 齐虎子不知卢世杰为何突然发难。然而臻儿是卢世杰的人,按寨子里的规矩,要打要杀全都由着他,别人都没有说话的份儿。他只能看着,再说他也有些好奇,这二当家究竟发现了什么,让他如此作势吓唬一个新来的小娃子。 “你放开他!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个小娃子,你要把他弄伤了。”燕子见卢世杰还不放手,五指深深压进臻儿的小细胳膊里,钳制得臻儿动弹不得,愈发的急了。 “你放开!”卢世杰突然把目光从臻儿身上移开,对着燕子一瞪,厉声喝道。 燕子吓得一哆嗦,不由得放开了手。虽然平日里因她和齐虎子走的近些,一般的匪众也只敢对她言语上花花,占点口头上的便宜。她也作风泼辣,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只是她也不过是寨子里一个买春妇的女儿,其实又真能惹得起哪个! 何况二当家的是齐虎子也怕的,更别说是她了。 燕子看拉不开两人,便跑到齐虎子身边。她不敢再出声求助,怕因此惹恼了卢世杰,只是拿央求的目光看着齐虎子。齐虎子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着急,就不再理她,只想看着二当家接下来会做什么,又能问出个什么稀奇事儿来。 其实这边卢世杰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难道要问你会不会内功?所以他只能从臻儿的身份和身世着手,试图找出一、二线索。 臻儿见状,心知不能蒙混过关,便道:“疼,疼,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啊。你,你放了我我就说。” “好!”二当家的放开了臻儿,威吓道:“你别想这蒙混过关。要是敢有一个字儿不实,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可是最喜欢炙童子心肝下酒吃了。那叫个又嫩又香啊。” “小真儿,快说实话。你只要说了,二当家的不会跟你计较的。”燕子闻言,几乎急得掉下泪来。她是知道这些山贼的性子的,有时为了恐吓人质索要赎金,有时候是为了震慑周边觊觎他们地盘的同类,有时候则是为了惩戒叛徒,吃人心肝,点天灯,剥活人皮的事儿他们都干得出来,也都不少干的。而且燕子也笃定小真儿一定是对身世撒了谎的。毕竟被掠入贼窝子里,撒谎才是正理儿,不撒谎的反倒是奇怪了。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卢世杰突然发难,一定要揭破小真儿的谎言也肯罢休。 臻儿左手揉搓着被抓的生疼的右手腕,暗道:“好险。” 在刚才被卢世杰威胁的时候,他体内的数股热流便不断地冲击着被滞栲的所在,是以他的疼痛也被缓解了不少。他不断的呼痛不过是想骗过卢世杰罢了。好在卢世杰虽然掐在他的脉搏之上,却好像并不是真的能探出什么。只是这样持续下去,他也吃不准卢世杰会不会发现异常。 臻儿面上装出害怕和不解的样子,哭丧着脸道:“二当家的,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我还要吃我啊,我害怕啊。” 卢世杰阴沉着脸色道:“知道害怕就好。你来的时间短,还没有见识过我的手段。不过嘛,你可以问问你燕姊姊,我炙烤人心的手艺好是不好。” 燕子闻言,一股劲儿的点着头,面色苍白。 臻儿见了也不禁真的怕了,忙道:“我害怕,我听话,你别吃我。” 卢世杰似乎很是享受别人对他的畏惧,不慌不忙地说道:“那就先说说你究竟是谁吧。许子真,也许真。爷不过是不和你计较,”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瞪,厉声道:“真以为爷是好骗的吗!” 这一声突然的大吼,别说臻儿和燕子了,连齐虎子都一个不防哆嗦了一下子。卢世杰一身的横练硬功夫不是白给的,这一声吼震的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发颤,再加上他上过战场的气势,当真如山压顶。 臻儿仿佛是被吓坏了,脱口道:“我错了,二当家的。我对你撒谎了。” “那好。”卢世杰狞笑着道:“就从你的姓氏名谁开始吧。” 臻儿道:“我不姓许,我姓刘,我叫刘子真。我家就是富山县城里面的。我爷爷是刘举人,我爹是刘秀才。我是外室生的私生子,不容于大妇,被撵了出来。这回都是真的啊,不信你可以问问吴家商行的人。” 县里他所知道的人家,也就和他阿姊订过亲的刘家了。如今事急,就被他搬出来做挡箭牌用了。 臻儿记得秦三叔和他说过,半真半假的话才容易让人上当。他如果凭空编出一个出身,不能让卢世杰满意,真的惹怒了他,那么严刑拷打自不用说,没准就真的被取了心肝。毕竟自己在这里的处境,只是人家案板上的一块鱼肉罢了。而且这次谎言被识破的话,也再难取信于他了。 所以他决定赌一把。就赌中原镖局的人不清楚富山县的情况;而刘举人是县里的名流绅士,药材行的人都知道他家的名声,却对其后宅秘事无从了解。 即使卢世杰还不放心,派人去富山县打听虚实,一来一往也得月余,足够他摸清地形路线,远远地逃离山寨了。他所需要的就是争取时间而已。 卢世杰闻言,果然脸色稍缓,冷冷地道:“爷自然要去问。你若是有半句谎言,嘿嘿,爷能饶了你,也的刀子可不成。爷再问你,你既然被家里主母害的无处安身,为何不肯给吴家和镖局做学徒?” 臻儿道:“吴家药材行还是在县里头,刘家势大,万一太太发现我了,我怕她还把我抓起来打。镖局的学徒将来是要走镖的,太危险了,这不,一不小心就死了两个,剩下的也被抓过来换赎金。我可不想做这卖命的营生。我只想到了京里找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做学徒,安安稳稳的学门手艺,将来再娶个媳妇就行了。” 燕子在边上帮腔道:“二当家的,他说得都在理啊。他这次再不敢骗人了的。” “你住嘴。你个小蹄子也敢管爷的事儿,皮痒了不是?他再敢骗我,信不信我让你连坐。”卢世杰骂道。 燕子不懂啥叫连坐,却也不敢再吱声,只是紧张地看着臻儿。 臻儿觉得自己编得还算通顺,正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卢世杰又厉声追问道: “为什么一套刀法练下来,你气息平缓,不见疲色。你定是练过内功!” 第一百章 无妄之灾 “什么?什么功?”臻儿满面的惊疑。 他倒不是装的。虽然自打在昏迷中醒了过来之后,他注意到了身体上的变化,甚至想到了这是否和秦三叔传授的呼吸之法有所关联,但是当今天真的被人喊破的时候,他还是震惊了。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卢世杰说罢,一只大手抓在了臻儿纤细的肩膀之上,拇指扣在肩窝,其余四指牢牢地钳制住了琵琶骨的后面,一使劲儿,一股剧痛钻心而来,臻儿一声呻吟,腿一软,左肩就垂搭了下来,额头渗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燕子惊道:“小真儿,有什么都快说了吧。你挺不过去的。” 卢世杰见臻儿痛得说不出话来,手上便松了几分,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说。爷的耐心有限得紧。” 臻儿定了定心神道:“我从小便是如此。身体好火气大,家里主母不给棉衣穿也冻不死我。人人都道是奇事。还有我是做惯了活儿的,劈柴挑水走山路。家里的护院看我勤快又会看眼色,便也偶尔教我两下子。刚刚这才耍了一会儿子的大刀,有什么可累的。” 这段话亦是有真有假。他秦三叔就是不畏寒冷,一件单衣过冬的。劈柴挑水走山路更是他日常的功课。只不过没人逼着他做,他和秦三叔一起连做带玩儿的,那才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的啊。 卢世杰听了便想到原来在兵营里的一个兄弟,确实是天生的不畏寒冷,一年四季只着单衣,夏天根本穿不住甲,营头也只能由他。他最喜冬季,即使是草原上刮着白毛风,风如刀割,满天卷雪的时候,也就是夹袄上罩着甲胄而已。 他心道:“如果他真的是刘举人家的孩子,说的倒有可能是真话。毕竟那么个小地方出来的私生子,哪里去学那么高深的内功。我只听得人们传说其种种精妙惊人之处,究竟有谁真能连成?说那个京里的什么总教头功夫有多么厉害的,怕也只是以讹传讹吧。我这一辈子都想在武学上有所造诣,只可惜无缘遇上一个好师父。” 反正吴家的赎金还没有送来,人质还在自己手里,一会儿去问问便见分晓。 虽然他已经是将信将疑,却哪肯轻易地就放过臻儿。不论是从前当兵时拷问细作,还是现在做山贼时刑讯肉票,二当家的都相信,只要多榨两榨,总是还会再榨出几两油水的: “你家太太不待见你,你又是如何学得识字写字?” 臻儿道:“偷偷求着账房和管家学的。我知道家里靠不住。一直都想着多学点本事,将来把娘亲接出去,好好赚下一份家业,让她过上顺心的日子。” “那你娘呢?”卢世杰追问道。 “不在了。”臻儿说道此处,真的想到了自己惨死的娘亲,语气突然哽咽起来,眼圈也红了。 卢世杰见状便又多信了他几分,面上依旧是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命令跟着自己的两个手下道:“把他吊到杆子上去。吊到他说实话为止。” 演武场上的这根三丈高的杆子就是来作惩戒警示之用的。上面有时候吊的是通官兵的叛徒,有时候吊的是舍命不舍财的肉票,有时候干脆就是挂着数颗人头。让所见之人无不胆寒。 那两个手下得令便过来抓住臻儿,从腰间取下平日里捆人的绳索,几下子便捆了个结实,显然都是轻车熟路。臻儿知道反抗无用,由着他们捆好了,提溜起来朝杆子走去。 卢世杰看着臻儿一点一点的被高高吊起,便被起双手,迈着方步向后面关人的山洞走去。 燕子眼见着卢世杰去了,再也安耐不住,拉着齐虎子的胳膊央求道:“虎子哥,你说句话吧,救救小真儿吧。那杆子上吊死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他还那么小,怎么禁得起啊。” 齐虎子哪敢得罪卢世杰,为难地推卸道:“你没听他说对二当家的撒谎了吗。也该给他个教训。” 燕子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和小真儿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可心里是把他当成亲人一样了。一开始,是她借口照顾新来的小真儿,每天来找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了她对他依赖了。 这寨里哪个男人对她不是口无遮拦的随意调笑,即使是那些还拖着鼻涕的毛孩子,也经常学着大人的样子跟在她后面起哄,拿她和她娘取乐子。 而小真儿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的,对她尊重,还叫她燕姊姊。无论她什么时候去找小真儿,小真儿都不觉得她烦。只要手里的活干完了,就会陪着她,无论是教她识字,还是一起练武,或者只是说说话,到后山走走,都是好的。 小真儿在一起的时间是最是轻松,有话也可以放心地说给他听。小真儿聪明懂事,她不知不觉地在小真儿身上也学到了很多好东西。 她绝不能让小真儿就这么死了。 想着小真儿待自己的种种好处,燕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哭着继续哀求齐虎子。 齐虎子见燕子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道:“那我也跟着去牢里看看,要是小真儿说的是真话,自然会请二当家的放人。否则的话,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了。” 燕子心知齐虎子说的是实情。便千恩万谢地推着他赶紧跟去。 看着齐虎子走远了,燕子才对着杆子上的小真儿喊道:“小真儿,你别怕,千万挺住啊。燕姊姊这就想法子就你。” 臻儿在上面吊得难受,勉强答道:“好。我信燕姊姊。”他的心中亦是恐惧,仿佛那夜被徐致修捆在柴房里的事情又重演了一般。只是不知道是否还能如前次那样幸运的获救。 天依旧是那么的蔚蓝,风仍然是如此清爽宜人,汗珠子却顺着臻儿的额头流了下来,汇集在他瘦得尖尖的下巴上,再滴答滴答的砸到地面上。木杆之下并没有看守,那是因为没有人敢私自动手放人。 燕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转着圈。时不时的看向牢房的方向,希望早点看见齐虎子的身影。可是等了不知多久,那边还是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倒是木杆周围又多了不少围观之人。 寨子里的人大多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对着吊在上面的小真儿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说着他必是做错了得罪了二当家的。虽然有几个心有不忍的,也只是在心里叹气而已。更有甚者,还拿燕子红着眼圈和着急的样子满口胡吣的取乐。 这个说:“燕子这是想招小真儿做个小女婿吧,看把你给心疼的。” 那个道:“哎呀,燕子什么时候为俺掉几粒金豆子,俺为你死了也甘心啊。” 只把个燕子气得脸都红了。正在她站也不是,走又不放心,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对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第一百零一章 柴门隐士 后山上一处避风朝阳的缓坡上,盖有三间簇新的茅草屋,屋子周围是一圈竹子扎的矮篱笆,柴门半掩,一条石板铺就的甬道通向屋门,甬道两侧的地都已经整治成平坦的花圃,土色尚湿,一看就是刚刚弄好的,只是播种时机已经错过,花圃里除了几株野菊之外别无他物,看起来便有些与季节不符的萧索;屋子前面是木板搭的台子和台阶,台子上一把竹椅,一张矮几,矮几上一只黑漆漆的粗釉茶杯还冒着热气;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墙角依着锄头,耙犁,屋檐下倒吊在一束束的各式野生花草。 院里院外,屋上屋下,都是整洁有秩,微风习习之中,散发着阵阵新鲜茅草和木材特有的气味,屋子前面是连绵起伏、翠色渐深的群山。真是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古香古韵。 茅舍竹院于松涛阵阵,鸟语花香所环绕,远离嘈杂脏乱的寨中村,真是一处避世忘忧的绝佳所在。 “唐大夫,唐大夫!” 一个女子的喊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安静疏离的气氛。 一个身着淡褐色细麻长衫高高瘦瘦的身影,闻声从茅屋敞开的大门缓步而出,看了一眼神色慌张的来人,不慌不忙的附身从矮几上端起茶杯来,小心的抿了一口,闭目赞道:“正好。” 说罢,才转头对急得跺脚的来人问道:“燕子,谁病了?” 燕子停在在台阶下面,急道:“是要救人,不是病人。不过你要是去晚了,那人没病也变成病人了。” 便把刚才小真儿莫名其妙的就被卢世杰怀疑,然后卢世杰突然发难,到最后小真儿被吊到了练武场的高杆之上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一遍。 燕子央求道:“寨子里的上上下下谁不怕二当家的啊,也只有您能说上话了。” “大当家的就不怕二当家的。你咋不去求他?”唐大夫闻了闻茶香,又品了一口,一脸的满足。 “哎呀,唐大夫,你就别说笑了。大当家的更吓人啊。我从来都不敢到他跟前儿去。”燕子眼里的大当家的更是座高高在上的大神了,根本不是她敢去说话的啊。 “唐大夫,你倒是说句话啊,这茶什么时候喝不行。”燕子急得几步上去台阶,伸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的茶杯。 唐大夫略略一闪身,燕子便扑了个空。 “非也,非也。水、器、时配上适当的茶叶,才能出一杯上品,而茶成后绝佳的品茗时机于秋季不过半刻钟而已。时不到则味尚淡,过久则苦涩出。山中难得好茶,可不能暴殄天物啊。”唐大夫说罢,背对着燕子,又是倾心一品,样子甚是惬意。 燕子生气地扯着他的大袖,道:“什么舔舔舔的。不懂。”说罢,忽然眼珠一转,道:“有人可能懂你这套,只是你再不去救,这懂的人就要被吊死了。” “诶,”唐大夫闻言转过身来,一手仍然护着他的茶杯,奇道:“你不是说一个孩子吗?他能懂什么?哦,我听说他能写会算,不是被二当家的收到身边了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山上之人,有几个不用假名字的。真是小题大做啊。” “就是就是。小真儿又不可能是官府的奸细,干嘛那般对他啊。”燕子忙附和着, 无论是燕子还是唐大夫,自然无法猜到卢世杰居然怀疑臻儿有内功传承。他要是说出来的话,怕是惹得全寨子的人都背着他捧腹大笑了。 燕子接着向唐大夫推荐她的小真儿:“你别看他年纪小,懂得可多了。他字写得可漂亮了,可以帮你写方子;身体也好,脚程快,能跟你上山采药,帮你干活。” “哦,听起来不错嘛。不过,”唐大夫沉吟片刻,饮尽了杯中之茶,才道:“还是要看二当家的能从那几个肉票口中问出些什么来,才好再做打算。” 燕子一听,这不是和刚才齐虎子说的是一个调子嘛,不免有些泄气。但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心的,继续道:“唐大夫你不一样的。上次二当家的受了箭伤,还不是你救了他的性命。他欠了你一条命,一定会听你的话的。大当家的受了风寒也是你给医好的。咱们寨子里谁敢不听你的话啊。你就去和二当家的说句话吧。救人性命也是积阴德的事儿啊。” 太阳西转,日影愈长,一抹阳光照射在廊下,唐大夫能清楚的看到燕子一脸的焦急,秋阳下,额角的汗珠如同朝露般晶莹,脸颊跑得红红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唐大夫放下茶杯,语气依然波澜不惊:“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不过是份营生而已。寨子也给我提供了容身之地。你看这房子这院子,已经是报酬了,别说不能以此挟恩图报,即便是我与他们有些许恩情,又凭什么用在你的朋友身上呢?” 燕子道:“他可以给你干活啊。” 卢大夫摇头道:“这不是我必须的。寨子里的孩子多的是。” 燕子无从反驳,她不甘心,又道:“几件茅草屋怎么能和性命相比呢?你那么有本事,去哪里得不到几件茅草屋呢?” 谁知唐大夫听了这话,却有些痴了,望向远山沉默了半晌,才喃喃地道:“天地之大,几间茅草屋却也不易得啊。” 燕子只道唐大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也有些气了,便道:“不帮忙就算了。还非得说几间茅草屋也金贵得不得了的话。” 说罢赌气一跃下了台阶,向院外走去。她刚刚走出柴门,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似乎想了片刻,便下了决心,转身回来,到了阶前,对着唐大夫道:“你不会白救他的。你要是救了他,我就跟你睡觉。” 唐大夫闻言,一挑眉毛,缓缓踱到阶下,走到燕子身前。燕子只觉得他高高的个子自台子上压了下来,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唐大夫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道:“你知道什么是‘睡觉’?” “我知道。”燕子嘴硬,心里忽然想到自己家那逼仄的小茅屋,从简陋的隔断的另一侧传来的九月红和她不同的相好的所发出的各种奇怪的声音,顿时觉得脸上发热,连脖子耳朵似乎都烧了起来了。 唐大夫俯视着燕子,燕子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被一个男子这般看着,只觉得唐大夫的眼睛又大又亮,目光中似乎有一股子逼人的力量让她不敢直视。她手足无措的把脸转向一边,舌头也打起绊儿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当她几乎就要落荒而逃的时候,耳边传来卢大夫低沉的声音:“好,一言为定。” 第一百零二章 爱口识羞 高高的木杆子下面,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山中日子无聊,也只有每次抢掠有所收获之时,才能让匪窝子里得过且过的人们兴奋起来。否则的话,也只有嚼嚼舌头根子,或是看人受罪来打发日子了。 燕子一路跑到操场上,看到众人的样子,心头火起,不顾一切的推开挡道的人群。众人不防,让她挤了进去,难免不悦,荤的素的对着她的背影就是一顿骂。 燕子充耳不闻,径直走到绑着绳头的铁环前面,伸手去解绳结。众人见了鼓噪更甚。便有人道:“燕子为了她的小女婿都不要命了啊。” 也有那好心的妇人劝道:“燕子你可得好好想想再动手啊。你放了他,一会儿二当家的来历可没你的好。” 燕子无暇理会他们,费力的解着粗麻绳子,谁知绳头一松便是被臻儿的体重坠得飞速的从铁环上往外蹿去,吓得燕子死命的一抓,拽住绳头,身子向后仰着,竭力把绳子缠到手臂上固定好,然后全神贯注地的双手交替,小心的一点一点放出绳子。 臻儿随着她手的动作,也里地面越来越近。 待他安稳的着地,燕子便把手中的绳子一抛,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抱起他的头,急切的叫着他的名字:“小真儿,你怎么样了,痛不痛啊。真儿,真儿,你伤到哪儿了?” 只见臻儿小脸被晒得通红,双眉紧锁,牙关紧咬,一脸的痛苦之色,对她完全没有回应。燕子急得四处张望,心道:“这唐大夫怎么还不回来啊。” 唐大夫方才告诉燕子先过来把臻儿放下来,自己则去顺着山里去后山找二当家的,如果二当家的问过肉票的话往回走了,正好能迎着他。 燕子听到了想听的话,心里却有点不确定了,道:“就这么把小真儿放下来,不用先和二当家的说吗?真的可以吗?” 唐大夫看都不看她一眼,回身上了台阶把门掩上,便拂袖而去。经过燕子身边的时候连眼角都没给她一个。 “这就行了?”燕子的眼睛盯着唐大夫,身子随着他的身影转了半个圈儿,看着他大袖飘飘的样子出了柴门,便也顾不得再惊诧,拔腿便跑。跑过唐大夫身边的时候,也是连眼角都没给他一个。现在燕子依言行事,总算让臻儿暂时脱离了苦海。 臻儿躺在燕子的怀里,臊得脸上火热。 他虽然在杆子上面吊得难受,所幸时辰尚短,身体又轻小,更加上他内功深厚,勉力护体,其实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上次危急之时,他还需要卢大夫的金针刺穴来助他启动内功循环,如今臻儿每日勤练不缀,愈发运转的自如,已是不再依赖于外力了。 臻儿双臂一旦解缚,内力便冲关而过,手臂瞬间过血,立时麻得如同皮肤下面有无数根细针扎着似的难受,比疼痛还要难忍。他小脸皱成一团,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 刚被放下来的时候,他是想着要吸取刚才的教训,不能再显得太过与众不同,即使没事儿,也要装做有事的样子,不能让人觉出他异样来,所以尽管难受,他也不肯立刻醒来活动。 可眼下这幅姿势,想不装也不行了。他年纪小,脸皮薄,身子尴尬的僵在燕子怀中,只觉得燕子身上又软又热,身上的味道也不似往日那般让他抵触。他脸上烧得愈发的火热,既不敢睁眼,更不能说话了。 夕阳已经半落在山后了,今日寨子里面分了粮食,各家各户都早早起了炊烟。围观的寨众既急着回去吃一顿难得的白米饭,可是又舍不得这少有的精彩大戏。正在左右为难、前后张望的时候,忽然有人小声道: “来了来了,二当家的来了。燕子可有你好瞧的了。” “诶,唐大夫和三当家也在啊。” “二当家的还和唐大夫笑呢。” 片刻之间,操场上便是一片“嗡嗡”之声。其实围观的人大都是后来的,并不知道今天这事儿的前因后果,然而言语神色之间却都好像深知内情,人人眉飞色舞,个个交头接耳。 待到二当家的几个走近了,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纷纷笑着点头哈腰的打着招呼,让几个人过去。 二当家的看到燕子抱着臻儿的样子,并没有如众人想象的那般勃然大怒,反而笑着对唐大夫道:“行了,人已经放下来了,我让二狗子帮你背回去吧。” 唐大夫走到臻儿身边,顿身下去,右手四个手指轻轻搭在臻儿的手腕上,一时操场上都安静了下来。 围观的人都没想到能看到唐大夫出门。平日里这个唐大夫鲜少和人打交道,寨子里有人病了伤了,都要送上门去医治。唐大夫也不受诊金,只是等病人痊愈以后,要去山里为他采寻草药。如果是有些功夫的山贼,还会被要求去做抓蛇取胆之类的有些难度的活计。 二当家对唐大夫尊敬之中带着一丝忌惮。这唐大夫是在他的一次抢劫之时偶然遇上,便自愿跟着他上了山。来的时候就说好了,只是寻个安身之地,他提供医术,聚英寨负责供养、保障安全,其余的事儿别找他,两不相烦。 二当家虽然不知他的来历,亦摸不清他的深浅,偏偏伤病之时还需得以性命相托。因此便不能像拷问臻儿和肉票一般,动粗去问个水落石出。也就只能如此这般相安无事的先混着。毕竟这寨子里的山贼过得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家眷们也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凡人,谁都离不开大夫啊。 他刚刚问过药材行的几个伙计,皆道富山县确实有刘举人,也都知道他家风甚严,是个容不得纳妾的人家。至于有没有私生子这等内宅密事,就不是他们几个不相干的人能知道的了。 所以当一直超然世外的唐大夫过来找他的时候,二当家的乐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反正这里深山老林的,臻儿一个小娃子自己也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燕子直勾勾的看着唐大夫的脸色,生怕他露出为难或是无奈的表情,可是唐大夫微合着双眼,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不动也不语。她虽然着急,却不敢出声打扰。 半晌,唐大夫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对燕子道:“你放开他。” “啊?” 第一百零二章 不测之福 唐大夫向卢世杰施礼道谢,便要离去,卢世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表示要同行一段路。唐大夫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一手前伸示意让卢世杰先行,一手虚扶着卢世杰的胳膊,以回馈其亲热的姿态,同时道了声:“请。” 小天已经抢着把臻儿负在背上,紧跟其后。 围观的众人夹道目送他们离开,或点头或哈腰,以各自的方式表达着敬畏之意。忽然有个机灵的小子带头高声道:“谢二当家的赏饭吃。二当家的威武。” “谢二当家的。跟着二当家的有白米饭吃。” “对,就跟定二当家的了,吃白米饭喽!” 卢世杰听着此起彼伏的感谢和赞誉之词,面露得意之色,对着众人拱手回礼,大声道:“都散了吧,散了吧。我都闻道白米饭的香味喽。哈哈哈。” 说罢大笑着率先迈开大步,穿过人群向操场外走去。 唐大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回首看了一眼还傻站在原地的燕子道:“还不快跟上来。” “哦。”燕子踟躇了一下,还是跟着一起走了。 众人都是知机的,看到卢世杰高兴,赞誉之声更是高涨,到了最后居然有人高乎“二当家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操场附近的一些寨众开始不明就里,待明白了原由,也跟着半是感谢、半是讨好的哄了起来。一时卢世杰风头无两。 红胡子闻声来到聚义厅的大门处探看究竟,见此情景久久不语。 “大哥,要不我去叫他们散了吧!”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轻声说道。 红胡子沉默着,半晌,终于只是摆了摆手。 大门内昏暗不明,少年只觉得红胡子的脸色变换莫测。 唐大夫和卢世杰半路分手,回到草庐,指点着小天在外屋的草席上。小天告辞回家。 燕子驻足在台阶下面,没有跟着进屋。她想起了自己白天冲动之下说的话,心里不免有些又羞又怕,脚下便像灌了铅一般,进退不得,只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周张望着。 她看到门前的廊柱上挂着一个两尺有余的长方木牌,上面写着四个漂亮工整的墨字。木牌纹理清晰,木质洁白,墨字黑浓,显然是新写了挂上去不久。白天的时候只顾着急求救,竟然没有注意到。 燕子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嘴角不由得微微现出了笑意。那里面居然有一个字是认识她的。 “你识字吗?”卢大夫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燕子一看见他,刚刚放松了一点的身子又局促起来,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子儿,道:“认识,哦,不认识。” “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唐大夫说着向她走了过来。 “认识打头的那个‘小’字。”燕子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弱不可闻。 “很好,我们认字都是从笔画简单的开始启蒙的。”唐大夫点点头道。 “真的?”燕子抬起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了着唐大夫,她还以为会被笑话呢。 唐大夫走下台阶,来到她面前,她不由得又低下了头。 “伸手。”唐大夫道。 燕子不知为何,还是听话的把手伸了出去。唐大夫用两个指头拈起了她的手掌,仔细看了看,把一个小瓷瓶放进了她的手心,道:“还好,伤得不重。回去用清水洗干净擦干,涂上瓶子里的药,别沾水,三天就好。” 燕子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手掌上的血道子,是刚才拉绳子的时候磨的。从小到大,跌跤破口子是常有的,哪有特意上药的。她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儿,没想到唐大夫还为她准备了药,心中一感动,脱口说道:“那我晚上不用来了?”话一出口,脸就烧了起来,索性天色已有些昏暗,总算太过显眼。 唐大夫波澜不惊的道:“我因为你的缘故,收了真儿做药童,咱们就两清了。小小毛丫头,屁都不懂。你可以走了。” “那我明天还来,行吗?”燕子急道。 唐大夫一挑眉毛,没有说话。 燕子忽然意识到什么,脸又是一红,忙又道:“来看真儿。” 说罢也不等唐大夫回答,便逃也似飞奔而去了。 看着燕子落荒而逃的样子,唐大夫古井无波的面上似乎有了一丝涟漪,转身进屋去了。 夕阳西下,外面尚有一丝余光,屋内却是一片昏暗了。唐大夫点起了蜡烛,手持烛台来到臻儿面前,居上临下的盯着他看片刻,忽然伸脚拨拉了臻儿一下,道:“你还打算装多久?” 草席上的臻儿心里也纠结得很,心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我不装让二当家的怀疑,装了又让唐大夫看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不过从唐大夫对燕姊姊的态度来看,好像不是二当家的那样的匪类。哎,我也只好见招拆招了。” 如今被唐大夫拨拉的身子一晃,便借机缓缓地张开了眼睛,道:“我这是在哪儿啊。” “小隐草庐。就是我眼下的家。”唐大夫答道,面带玩味的表情看着臻儿。 臻儿问道:“那燕姊姊呢?” 唐大夫道:“她回去了。你问完了没有,完了就起来做饭,我饿了。”说罢,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臻儿闻言,知道再装无益,只得翻身爬了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厨房走去,刚走两步,就被唐大夫叫住,道:“灯。” 臻儿刚要去接唐大夫手中的烛台,唐大夫手又是一指:“那边还有一个烛台。” 臻儿无奈,过去取了那个烛台,在唐大夫的指点下,找到火折子点上,这才进了厨房。 厨房不大,里面有一个一眼的小灶台,米面菜蔬倒是齐全,居然还有几个鸡子儿。唐大夫不须去排队领米,几个当家的都会派人来给他送。臻儿看着素材,想着唐大夫急着吃饭,便开始生火烧灶,洗米洗菜。待火旺了上来,便在锅里下了一小勺猪油,葱姜炝锅,下生米炒,加水加盖。 唐大夫在前屋里,盘膝坐在灯芯草的蒲团上面,热锅热灶飘过来的香味一缕一缕的钻进他的鼻子,让他不禁咽了一口吐沫,心想自己没准还真是捡了个宝回来。 唐大夫自己不会做饭,还又嫌弃寨子里的人脏、不讲究,所以一直是自己凑活着,把东西好歹弄熟了,填饱肚子而已。如今有了个会做饭的小药童,怎么能不让他大感欣慰。 这时,臻儿回到了前屋,道:“唐大夫,饭焖上了,再等个半刻钟,就可以下蔬菜了。” 唐大夫抑制着心中的快乐,面上依旧是一副面具脸,道:“那你过来,我再给你号号脉。” 臻儿依言来到唐大夫身边,正要坐下,忽然看到唐大夫身后,靠着墙立着个一尺来高、雕工精细、不着寸缕的木头雕像,蜡烛的光亮正好照在木头雕像上头。 臻儿眼尖,不但看得见雕像表面经络纵横,穴道点点,还能辨出经穴旁边的细小文字。 纵经粗长以为干,横经细短而为支;穴道于脊椎及手足之上的几个主经道上分布最为密集,此时于臻儿眼里,就好比那天上的繁星一般醒目耀眼。 臻儿不由自主地的走到近前,伸手向雕像摸去,指尖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这就是任督二脉,那就是太阳少阳了,天突、璇玑、紫宫、膻中……” 随着手指在经脉之上划过,指尖敏锐的感受着木刻的凹凸,脑中记起秦三曽让他背诵的文字,心念起处,体内的热流也随之澎湃远转起来。 第一百零三章 家有一老 夜色已深,无星无月。漆黑的天幕下亦是无边的黑暗。路边上,小小的如家客栈大门上悬着一盏气死风,在夜风中飘飘遥遥,以其微弱的光,给疲倦的旅人一个指引、一点慰藉。 如家客栈的上房,书儿和楚昕两个女孩刚刚洗漱完,春杏和陈妈妈各自端着水盆到外间,一打开木窗户,一股冷气便钻了进来,春杏不禁缩起了脖子。两个人快手快脚的向窗外倒了水盆里的水,关严了木窗,又回到里间服伺两个女孩子上床休息。 陈妈妈是梅氏身边的得力之人,是随着梅氏娘亲的陪嫁到梅家去的。她看着梅氏出生长大,又跟着梅氏来到了楚家。 从前梅氏跟着兄长出门的时候都是由她相伴服伺,于旅途上的大事小情颇有经验。如今楚昕头一次出门,梅氏放心不下,就把她给派了出来。 一路上,她对两个女孩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个女孩子也从她那里受益良多。从如何打行李才不会散掉;如何防止晒伤;怎样骑马最节省体力,不会把大腿内侧磨伤;长途旅行不比在家里是遛马,还要学会爱惜马力。等到了晚上要用针把手上被缰绳勒磨出了的水泡挑开,还要热水泡脚,按摩腰腿,这样第二天才能还上得去马。事无巨细,皆有所教。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热呼呼的水泡过脚后,书儿和楚昕都觉得解乏极了。书儿跟陈妈妈和春杏道了谢。 陈妈妈客气道:“我和春杏两个都是在车里闷坐了一天的,这到了晚上再不动弹动弹可怎么行。” 春杏也道:“可不是。在家里的时候,累了就想坐下来歇着。没想到真让你坐一天,还不如干活跑腿舒服呢。” 楚昕闻言笑道:“好啊春杏,以后家里跑腿的活儿就都是你的了。” 春杏知道这是玩笑话,也凑趣道:“行行行,只要是跟在小姐身边,坐一天也好,跑一天也罢,都行。” 陈妈妈也笑,道:“春杏这丫头不错。虽说是头一次出远门,可她能吃苦,学东西也用心。就是回家后,骑马还是要再练练的,就找你楚山叔就行。你也不是不能骑,可就是胆子小,这路上马一多,跑得稍快点,你就慌了。看看人家书儿小娘子,这不到十天的功夫,啧啧,骑得那个叫俊啊,就比那些马背长大的鞑子也不差呢。” 春杏道:“你怎么拿书儿小姐去比鞑子。听说鞑子都是青面獠牙的野人呢。” 书儿也好奇起来。她从小就听秦三叔说鞑子如何残暴,不但毁了他的家,还杀了他的家人,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之人。如今陈妈妈居然拿她比鞑子?尽管知道是在夸她的骑术了得,可是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陈妈妈不以为意,道:“你们都小,又是在山里长大的,自然是不知道被边的事的。太太是出身山西商家,那边离边墙近,常有马市。以前啊,经常能看到鞑子过来买卖东西,有成帮结伙的,也有拖家带口的。先前的老皇帝停了马市,要征漠北,劳民伤财的闹了一大通,也只是把鞑子追来跑去的,伤不了人家的筋骨。老皇帝没了以后,边军就连续吃了几次败仗。最惨的一次,被鞑子破了西关城,西关李总兵夫妇都殉了国。” 书儿听到了个“李”字,忙问:“可是京里李阁老的幼子,以兵部侍郎兼任西关总兵的那个?” 陈妈妈奇道:“小娘子居然知道这等旧年之事?正是他啊。真是可惜了的,皓爷常赞他是一代名将。自那以后,朝廷不得已重开了边市,更是经常能看到鞑子了。他们也不过是和咱们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只是身上的味道重得很,太太以前跟着皓爷去马市,就总是躲在皓爷的身后偷偷的皱着眉毛捂鼻子。那个样子,真是让人稀罕得想抱起了亲两口啊,哈哈哈。” 陈妈妈想到梅氏小时候可爱的样子,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了慈祥的笑容。她口中的皓爷便是梅氏的兄长梅哲皓。 楚昕和书儿听了也相视而笑。书儿心道:“这楚昕的可爱定是随了梅婶婶的。” 陈妈妈接着道:“太太也正是在那时候,看到了一个和她一般大的鞑子女孩,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跑起来那叫一个俊哟,一边跑,一边笑,还一边还‘哟哦,哟哦’喊着。打那以后太太也学着那鞑子女娃的样子,一和皓爷到了路上,就开始“哟哦哟哦”的喊。在家里有什么不开心的,出门喊一喊,跑一跑就都抛到脑后了。因此皓爷也由着她。” 楚昕道:“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舅舅和娘亲小时候都不容易。没想到骑马也能让人开心啊。书儿,明儿个我们也‘哟哦,哟哦’的喊去。” 书儿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个疯丫头,要喊你喊,我听着就好了。” 楚昕道:“这怎么是疯?哼,我就要喊,喊到心里舒服为止。” 陈妈妈道:“你个小小的人儿,打小是老爷太太手心里捧着,悉心看护着长大的,心里哪里还能有什么不舒服。” 楚昕道:“倒也是啊。嘻嘻嘻,那我就开心得喊以咏之。” “好了好了,别贫嘴了。早点歇着,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陈妈妈说着,拿着两个人换下来的中衣挂到衣架上。她的手指触到了一块缝在书儿中衣上毛边粗麻,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梅氏嘱咐过她,说是书儿的娘亲为贼人所害,拜托她多加照顾。只是这个女娃懂事、要强又自立。一路上走来,倒是她照顾自家小姐更多一些。 陈妈妈等两个女孩在床上躺好,盖好被子,把烛台和水杯都在床边的小几上放好,又嘱咐了几句,才和春杏去外屋歇下了。 等到陈妈妈把隔断里外屋的门一关,楚昕就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小声对书儿道:“快,脱衣服。” 书儿道:“我先脱可以,不过你要是认得不全,或是认得不对,可是要挨罚的。” 楚昕急道:“认罚,认罚。快点脱吧!” 第一百零四章 如有一宝 秋夜风起,瑟瑟萧然。如家客栈的上房里却是温暖如春。 路边小店,即使是上房也很是逼仄简陋。正因为房间不大,一个小小的炭盆便让人热得有些盖不住被子,炭火映照得墙壁都微微的发红,满是浓浓的暖意,暖意里飘散着女孩子特有的淡爽和清新。 书儿和楚昕的铺盖都是自家带来的,梅氏怕她们回程的时候天气转冷,特意把冬天用的厚被子给装上了马车。 眼下又厚又软又轻的丝绵被子早被推到了床的里侧,书儿俯卧在床上,月白色细棉的小裤,上身只穿了一方同色的细棉肚兜,细细的棉绳系在她的后颈和纤腰处,一头乌发全都顺在左侧堆在颈边的枕头上,衬得脖颈白皙颀长。烛光之下,纤细的背部脊骨略凸,肤如凝脂。 楚昕也是同样的装束,只是身上披了一件中衣。她跪坐在书儿身边,一缕秀发从右边肩膀瀑布一般垂在胸前,身子微微一动,秀发便如波浪一般起伏,一双眸子映着烛光,一闪一闪的。 她如葱管一般的指尖沿着书儿的脊椎起起伏伏滑下,道:“书儿,你得多吃点了。我摸着都是骨头,真是太瘦了。” 书儿头也不回的说道:“别废话!集中精力,干你该干的事儿。重头再来一遍。” “我可以一心二用。”楚昕狡辩着手指重新回到书儿的脑后,再次顺着后背中线,由上至下,一边轻轻点按,一边说着名字:“玉枕,天柱,风府,哑门……” “哑门要再向下半分。”书儿指点道:“对,就是这里。” “好的。这回我不会在弄错了。”楚昕道,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又怎么了?”书儿道:“别是在想着点什么人的哑穴吧?” “没有没有。”楚昕忍着笑,双手一起摆着:“师姊教导过规矩的,不敢乱点人家的穴的。” 书儿看见楚昕就好似看到从前的自己,喜欢看志怪侠义的杂书、喜欢胡思乱想白日做梦。她只低着头嘴角微微一扬,也不揭破楚昕:“接着来。” 楚昕便接着在书儿的背上沿着脊椎,一边说着穴道的名字和功能,一边调节着手指的力道,一直点到尾骨。书儿一路指点,或是位置的精确,或是手法的轻重。在指点楚昕的同时,她自己也有所得和所悟。以前秦三教过的许多道臧心经内功篇里的东西,于她如同隔了一层窗纱。如今这层薄薄的隔断,随着楚昕指下带给她的感受而一点点的被剥离开去,很有一点脑中灵光乍现,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 自从那日在路上与那几个来历不明的人起了冲突,楚昕练功便格外的认真刻苦起来。上午的时候她把自己闷在马车里面打坐入定练习内功;下午在马上赶路的功夫,便是拿了一袋子石头子练准头。这下子路边的鸟雀和鼠兔什么的可糟了殃了,被惊得各显神通,天上地下的四处逃窜。 即使休息时间她也不放过,见缝插针的缠着书儿学习剑术。而每天晚上歇下后,她都催促着书儿教她认穴。 书儿最初还觉得楚昕有些急于求成。可不过一天下来,她就真心的喜欢上了和这个小师妹一起相处的感觉。 俗话说:十分的师父,方能教授一分的徒弟。书儿教导楚昕的过程,等于重新温习、认识甚至提高了自己的所学所知。 她和秦三学习时,很多身上的穴位只能看图说话;一些隐秘的部分,秦三甚至连话都不说了,只是含糊的告诉她说以后见了师祖母,她老人家定还有很多东西要传授与她。 书儿冰雪聪明,自己按图索意,大致也有了一些了解。如今和楚昕两个都是一般的年纪,一般的年少无邪,更是一般的求知若渴,正好相互帮助。 几日下来,书儿亦是受益匪浅,便也拿出十分的劲头,每天诲人不倦了。 “你学得真得很快了。不但记得牢,悟性更佳。”书儿鼓励她道。 楚昕听了,开心的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练出,或者说找到内息呢?” “这个嘛,”书儿犹豫了一下,方道:“你这才刚刚拜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书儿心里也是有些无奈。这个楚昕可以说是绝顶聪明了。可是聪明人不一定就练得好道臧心经中的内功。因为楚昕本来就是个天真烂漫、活泼跳脱的性子,加上现在人在旅途,更是难打坐入定,是以于内功一道,连门还都没有摸到。 她越是心急,便越是雪上加霜。每天上午把自己关在马车里面,可是一出来就暴躁得很,非得狠狠的舞剑弄棒或是策马掷石一阵子才能舒缓。 书儿为了安抚她,只好像三叔吩咐的那般:“捡能教的先教着”。现在的主要精力便是放在认穴和打穴上面。楚昕那日看到书儿一个小石头子儿就能把个粗鲁汉子打的无还手之力,也心生向往,学起来便是全神贯注,进展飞速。 因此两个女孩在最每天最盼着的,便是晚上这段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了。 楚昕听到书儿的表扬,十分的开心,信心和干劲儿都更足了。她把手指按到颈下一个凸处停下:“书儿,这就是那个大椎穴了?” 书儿“嗯”了一声。 楚昕自言自语道:“第七椎棘,就是这儿了。”说着,手指又加了点儿劲儿,可是书儿依旧没什么反应。 “你没事吧?我都不敢使劲。”楚昕道。 “你伤不到我的。大椎穴本是益气补阳,治病止痛的穴道。但因其是手足三阳及督脉的汇聚所在,如果以内力击之,可以暂时麻痹脊椎,以泄四肢之力。”书儿道:“你现在还做不到,不过就是扣得我难受。嘻嘻。” “你又打趣我。”楚昕将双手伸到书儿腋下去挠她的痒痒,便笑道:“我最擅长痒痒穴。” 书儿被她闹得翻身便往被子里面躲,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嘭嘭嘭。” 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两位小娘子,天晚了,早点睡吧。” “好的,陈妈妈。”楚昕看着书儿做了个鬼脸,又轻声对着门外道:“外间里没有炭盆,陈妈妈快回到床上去,别着凉了。” 听到门外的陈妈妈窸窸窣窣的回到床上的声音,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赶紧穿上了小衣,吹灭了蜡烛,并头躺下。 正当书儿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时,听到耳边楚昕道:“书儿,你真是老天送给我的宝贝啊,我们一辈子做好姊妹。” “好!” “臻儿回来,你也要对我第一好。” “好!臻儿回来,我们一起对你第一好。” “嗯” 第一百零五章 午夜惊魂 陈妈妈毕竟有些岁数了,觉也少,回到床上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她看着黑洞洞的屋顶,听着里屋那儿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小声说着话,时不时还夹着压得低低的娇笑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她陪伴着着梅氏母女两代人三十多年,为她们所敬所爱,她早就把自己当做她们的亲人一样了。想到梅哲浩兄妹幼失父母,一路互相扶持,挣扎着长大的种种不易,她到今天仍会隐隐心痛,也因此更加倍的痛爱楚昕。她要不遗余力的帮衬着梅氏,让这个孩子可以不必看人眼色,无忧无虑的长大。 虽然她为自家小姐嫁了一个既是有才有貌,又不沾花惹草的楚家姑爷感到满意和欣慰,可这世上当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尽管她家小姐独受姑爷的钟爱,也只有楚昕这一个独女。这总是让她心里藏着一丝不安。 小小姐虽然集父母宠爱于一身,可终不免寂寞。何况她没有兄弟帮衬着,一旦有什么事,她将来可怎么办呢?会不会有本家来争夺家产?未来的小小姑爷能否如同老爷对待小姐这般一心一意的对待小小姐?楚家人口简单,小小姐可没有经历过前院后宅里面,杀人不见血的明争暗斗啊。 如今看到楚昕有了书儿这样一个亲如姊妹的朋友,她这心里竟然稍微安定了一点。她最喜欢看着小小姐跟着书儿学本事,她就要小小姐学得厉害得不得了,看将来哪个敢欺负她。 听梅氏说,这个书儿也是失去了母亲,加之父亲又娶了新人,所以才无家可归的。她有个自私的念头,想着这不就是老天爷让书儿失了依靠,却是特意的给小小姐安排了帮衬之人啊!这个念头一起,她便忙不迭的念起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正在她默默念佛的时候,忽然听到客栈大门外有人在拍着门板叫门。声音在静夜中轻易的穿透客栈薄薄的墙壁,一下又一下的,仿佛敲打在她的心窝子上。 陈妈妈不悦的埋怨道:“这么晚了还如此大声,好没规矩道理。想投宿也不早着点,要是打搅了小小姐休息可怎么好。” 想到此处,她连忙再次披衣起身,先去里屋门口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方才走到窗前,把窗户轻轻推开一道缝,看到店小二提着一盏灯笼,口里一边低声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往大门跑去。外面听有人应了,便也不再出声,只默默的等着开门。陈妈妈见了才稍稍安心。 待那几个人牵着马进了院子,陈妈妈认出了他们正是前几天路上撞到的,无礼索要马匹赔偿的那几个凶人,她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生怕他们再闹事。 想到此处,她立时轻手轻脚的推门出了屋子,来到隔壁的地字号门前轻轻的敲了两下门。门随即开了,露出了楚山的身影,衣服穿得整齐,一副随时可以出门的样子。看来他也早就被惊醒的。 这屋里住着楚山楚鹰和徐致修主仆两个。陈妈妈仗着自己年迈,也顾不得这是男子的卧室,问道:“我能进去吗?” 楚山忙道:“陈妈妈别嫌我等房间凌乱不雅才好。快请进来,别着凉了。” 地字号里面东西相向放着两张大床,楚山楚鹰睡一张,另一张则是徐致修主仆的。只不过徐致修正打着小呼噜,四仰八叉的仰天大睡,旺儿早就被挤到了地板上。旺儿正是睡不够的年纪,裹着被子在地上浑然不觉,继续做着他的清秋大梦。 楚鹰弯着腰在窗前。窗户也是微微的开着一条缝儿,他正从中观察院子里的情形。 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人都安静得很,只听得马蹄“嘚嘚”进了院来。 店小二点头哈腰的道:“几位爷,实在对不住的紧。今儿个小店来了马队,都住满了。平日里睡五六个人的大通铺,他们都硬是挤进去了七八个人。” 那个被称作吴叔的中年人递给了店小二一个什么东西,店小二当时便兴奋起来,不住的道谢。那想来是银子也好,铜钱也罢,数量必是不少。 只听吴叔温声道:“这位小哥辛苦。我等不拘何处,只要有个避风的地方打地铺便可。只是马匹还要请小哥多加照料,要卸了鞍子,多喂些豆子。再辛苦你给我们准备些胡饼做干粮,胡饼要放荤油,别做得干干巴巴的。明天咱们寅时三刻既起,卯正出发。拜托了。” “好嘞。”店小二应着,又想了想道:“小的屋里可睡两个,再把前面饭厅里的桌子拼起来又可以睡两位。几位爷不嫌弃的话,就这么着了?” 吴叔道:“那小哥何处安睡呢?” 店小二笑着道:“小的在柜台后面凑合一宿也就罢了。不妨事。”说着暗暗地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心道:“现在已经过了三更,不过在店里歇两个时辰就给了一两银子,实在是赚了。一会儿就把银子钳成两半,只交给东家一半便好。”如此想着,半夜里被吵醒的起床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乐呵呵的去安排了。 那边吴叔又给店小二道了扰,几个人便纷纷给自己的坐骑卸下鞍辔。除了吴叔,其他几人至始至终没出一言。 楼上三人见状,不约而同地的在心里舒了口气,楚鹰正要悄悄把窗户关上,忽然见到那个少东家猛地一抬头,一道如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向他们袭来。楚鹰心中一凛,手上不停,镇定的把那道目光关到了外面。 陈妈妈低声问楚山道:“大管家,你看这几个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楚山摇头道:“数日间在官道上奔波往来一个来回,行色匆匆……官不似官,民不像民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楚山是他们这只队伍的带头之人,考虑的自然要比旁人更多一些。可是以他的经验也判断不出这几个人的来历目的,只好叮嘱手下小心行事,多做准备,但求相安无事。 这时候楚鹍也进了屋来。他是经常跟着楚之龙出门的得力手下,年纪不大,也是见过些风浪的。他上来不过是和楚山通个气,告诉他大屋的那些人都惊醒的很,不必他担心。说罢,便和陈妈妈道了乏,回去了。 陈妈妈回房后,又到里屋门口听了听。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显然两位女孩都没有受到打扰。她才放心回去睡了。 一墙之隔的内室,书儿于黑暗之中独立于窗前,久久不能平静。她从那几个人叫门的时候就被惊醒了。她同样起身到窗前查看院子里的动静,也同样对那少东家的犀利目光感到有些惊心。 少东家那日天光下玉面潘安一样的人,夜色中也显得黑瘦了许多。书儿在楼上虽然看不太清楚,也猜到了那是因为没有功夫修面而长出的胡子茬。 “他们究竟是为何如此连日奔波?他们究竟是谁?” 书儿心中的疑虑挥之不去。 第一百零六章 朝霞满天 一夜无话。书儿和楚昕早上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满天火红的朝霞,映得人脸都是红彤彤的。可还不等两个女孩感慨自然的美色,陈妈妈便一盆冷水泼了过来:“怕是要下雨啊。快点收拾停当,早些上路为好。” 书儿两个只好依言手快脚快的洗漱收拾,然后跟着陈妈妈和春杏下去吃饭。 如家客栈的前台兼饭厅只有两张桌子。楚鹍领着一众小弟和家丁围坐在靠门的一张桌,桌子上差不多已经是盆空碗空,只偶尔还有零星喝粥的哧溜声,都吃得差不多了。 里面楼梯旁边的桌子只有楚山和楚鹰两个,徐致修主仆还没有下来。 众人看到她们都纷纷起立,七嘴八舌的道了早。书儿和楚昕也回了礼。待她们两个落座之后,楚鹍那桌的人也就便告退,套车的套车,备鞍的备鞍,去做出发的准备。 店小二殷勤的过来招呼,手上端着白粥、胡饼和几个小咸菜。书儿见他红着眼睛,还偷偷的打了个哈欠,知道他定是忙了一宿。 楚昕奇道:“怎么是胡饼?谁大早上的吃这干巴巴的东西啊。有馒头吗?” 店小二陪着笑解释道:“昨儿半夜来了几个客人,要小的做些胡饼带到路上吃。小的一夜没睡,直忙到四更天,实在是没有功夫再做馒头了。请客人千万原谅着些。不过,您尝尝这胡饼,小的放了好些个荤油呢。” 楚昕更奇了,道:“诶?半夜又有客人来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一桌子的人都笑而不语。 楚昕一看更急了,推着书儿道:“书儿书儿,你知道昨夜又有人来了吗?” 书儿点点头。楚昕道:“我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啊。真是睡得太死了。” 陈妈妈笑道:“小姐不惯出远门的,赶路乏了,睡得沉些也是有的。” 楚昕左右看看,问道:“怎么不见那些客人呢?难道已经离开了?” 店小二道:“可不是,天还没大亮就赶路去了。他们不过在小店歇了两个时辰。” 楚昕点头道:“那可真是辛苦。” 店小二嘴里陪着不是,去收拾旁边的桌子。 楚山道:“小姐先凑合着吃些。今晚咱们就能到永丰镇了。永丰是大埠,吃住都能好不少。” “大山叔,我没有那么娇气啊。”楚昕说着,拿起胡饼咬了一大口,眼睛一亮:“这胡饼不错哦,又酥又香。” 旁边正擦桌子的店小二得意的插嘴道:“我就知道客人一准儿而喜欢。这面就得和上荤油,层层起酥,那才香呢。” 楚山闻言便问那店小二道:“还有没有多余的胡饼,都给我们带上可行?”说着那出一块碎银,约有二、三分重,放在桌子上,向店小二的方向一推。 店小二看着银子,咽了咽吐沫,无奈地答道:“客官,小的这里店小,平常客人也不多,实在是没有准备这么多材料,嗯,没了。” “没关系。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荤油做的东西虽然好吃,可也不敢多吃。”楚昕忙道。说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道:“我问的是昨晚的事儿,怎么说起吃的来了啊?” 陈妈妈笑道:“还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 楚昕也笑,道:“那妈妈也知道昨晚来人了?春杏?你知道不?楚鹰也知道?” 楚昕问了一圈,对春杏道:“哎,看来要是就咱们两个出门,让人半夜卖了都不知道啊。” 众人都笑了。便听楚昕又道:“一会儿上了路,我还坐到马车里,继续练功。等我练好了功夫,自己出门也不怕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的片刻,笑得更厉害了。楚昕自己也觉得好笑。 几个人说说笑笑,很快吃完了早饭。桌上的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和楚昕提起,昨夜客人就是和他们起过冲突的那几个人。 小小的院子里嘈杂起来,马蹄声、嘶鸣声,车轮滚动的声音和楚家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响成一团。楚鹍进了告诉说都准备好了,陈妈妈和春杏领着几个人上楼,很快就背着几个大包袱下来,楚昕见了忙和书儿漱了口,过去帮着陈妈妈。 这时候徐致修才匆匆忙忙的下了楼来,一边道:“哎呀呀,又晚了,又晚了。你们怎么也不叫我早点起来啊。” 春杏笑着低声对楚昕道:“小姐,这两个才是让人卖了都不知道呢。” 楚山对徐致修道:“没关系,来得及。给你留的胡饼,路上在马车里吃吧。” 一阵忙碌之后,楚山领着队伍,迎着满天的朝霞,开始了一天的旅途。 臻儿站在小隐草庐的台阶前面,对着满天的朝霞伸个懒腰,心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一会儿怕是要下雨啊。”然后弯腰把扁担扛在了肩上,手里拎着连个空木桶,去不远处,林子里的小溪边打水。 这几天和唐大夫一起,每日劳作学习,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唐大夫事情不多,话语不多,很好相处。除了燕子每日都来之外,还没有见过其他寨子里的人,这让臻儿几乎有了一种世外隐居的错觉,而忘了自己身陷匪巢的事实。 臻儿跟着唐大夫出去采过一次草药。当时他看着连绵起伏,无穷无尽的大山,暗暗提醒自己:“可不能乐不思蜀了。还得多鼓动着唐大夫出来走走,把地形搞清楚,争取早日逃出去。不然的话,富山县说远挺远的,但是也不至于消息隔绝不通。尤其是二当家的不是个普通无知的山匪,他要真是下了决心要打听自己的来历,还真是麻烦。” 其实臻儿是想多了。卢世杰感兴趣的只是那传说中的内力神功罢了。至于臻儿是姓许还是姓刘,他才没工夫管呢。 小溪蜿蜒,溪水清澈,臻儿熟练的打满了水桶,挂到扁担的两端,蹲身把水担在了肩上,忽听有人喊他,不用看,听声音就是燕子来了。 “燕姊姊早。”臻儿担着水,向燕子迎了过去。 燕子身披朝霞,蹦跳着跑了过来,一抬左手,臻儿不由得一惊。只见一条蜡烛粗细的花蛇缠在她的手臂之上。 第一百零七章 早课 燕子高抬着头笑着,朝霞辉映之下,脸上散发着如同粉玉一般的光泽,灿烂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对着臻儿大声道: “看,我早上起来抓到的,给你们送过来先取了蛇毒和蛇胆。我还能再给你做个蛇羹。” 自从臻儿来了以后,燕子每天都过来。不但来的时候不空着手,来了以后还帮着臻儿一起拾柴做饭。她就是单纯的喜欢这里,喜欢和臻儿一起。小小草庐好像是她的避难所,在这里她完全不用理会寨子里的烂事儿。比起寨子里那些男人猥琐的目光,九月红的责打和辱骂,唐大夫的臭脸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臻儿走进了仔细一看,见是一条黑底儿白环三角头的毒蛇,不由得咂舌道:“这可是银环蛇啊,据说触草木尽死,人被啮无以御之者。燕姊姊你太厉害了。” “你说话就是好听。”燕子的手指还掐在七寸上,这是防着蛇没有死透,暴起伤人,笑道:“这算什么。我从小在山里长大,也就是胆子大,不怕蛇。唐大夫能把蛇做成药,那才是本事呢。”说着和臻儿一起向小隐草庐走去。 臻儿做个鬼脸道:“不怕还不是本事啊。要是我家阿姊的话,一看见蛇早就吓得跳到桌子上了。” “你家阿姊?”燕子道:“你还是头一次提到家里有个阿姊呢。你多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儿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去。” “嗯……说来话长,以后吧。”臻儿把话岔开,问道:“燕姊姊跟谁学的抓蛇呢?” “是爷爷教我的。”燕子答道:“我娘生下我,自己没工夫养,就把我放在山里爷爷奶奶家里。爷爷奶奶也不是血亲,不过是一户山里人家,以抓蛇采药为生。他们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抓蛇的时候失手给毒死了。” “哦,”臻儿把肩上的扁担换了个肩膀,继续问道:“那你怎么回到你娘身边了呢?” “爷爷奶奶都岁数大了,养不动我了,就把我给送回去了。”燕子有些伤感,道:“后来等我娘带着我和弟弟进山了,我再去找他们的时候,那屋子都塌了,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臻儿见状,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太爷爷,太爷爷曾经对他那么好,他多么希望那慈爱的笑语中没有掺杂着任何功利的目的啊。 臻儿暗暗摇头,不愿意再去想,又换了话题:“燕姊姊今天怎么这么早,这天上的朝霞还没散呢。” 燕子面色一沉,半晌才道:“家里呆不住。” 其实是昨夜里九月红留了客人在家,燕子便跑了出来,找了个山洞对付了一宿,天一亮,便来找臻儿了。 臻儿只道燕子说的是今早的事儿,也不再多问,想着要说些什么开心点的事儿,便道:“这蛇浑身都是宝,唐大夫看到一定喜欢,正缺这道料配药呢。唐大夫的独门秘方,以蛇毒为引,可以解毒。夏天的时候好几个被毒蛇咬伤了的,蛇药都用完了。蛇胆更是好东西。” 正说着,他看到了唐大夫站在房前的空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 臻儿小声对燕子道:“哎呀,让唐大夫等我了。咱们紧走几步。”说着便加快了步子,肩上的扁担哟哟的随着他步子有节奏的上下颤动,木桶里的水却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唐大夫看着眼里,心里暗暗赞许。他只在头一次担水时给臻儿做了个样子,这孩子就很快就掌握了诀窍,担起水来走得又快又省力。 他本来只是想着收臻儿做个药童,平日里为他打打下手,干干杂务。可是那日里却发现臻儿对医药一道显示了非常的兴趣。不禁如此,他悟性奇佳,记性超好,有眼力,手脚还勤快。 人人都道名师难寻,殊不知品行天分俱佳的徒弟才更是稀缺。唐大夫当时便起了收徒之意,只是还想考察一段时间,看看臻儿人品如何,不过说话行事却已经是把他当做徒弟来对待了。 臻儿和燕子进了柴门,燕子对唐大夫微微屈膝,道了早安。只不过手臂上缠着一条毒蛇来行礼问安,怎么看都很奇怪。 唐大夫也不多问,过去要把蛇接过来。燕子道:“不用你脏手了,告诉我钉哪儿就行了。” 臻儿忙道:“燕姊姊等我一下。”说着向水缸走去,费力的把装满了水的木桶抱在胸前,借着腰劲儿,先一下子把木桶坐到缸沿儿上,再倾斜着桶身把水倒了进去。 “你力气可真大。”燕子赞道:“我弟弟比你小不了几岁,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到现在还是我娘跟在屁股后面伺候他。” 臻儿跑进屋里拿了铁钉和锤子,带着燕子去了房后,把银环蛇钉到了一根柱子上。这下子,蛇死得透透的了。臻儿帮燕子舀了瓢水净了手,两个人才回到前院。 唐大夫自己站在那里,虚领顶劲,双手虚抱,双足微分,不内不八,正在闭目行功。听到他们回来,眼也不睁便道:“磨磨蹭蹭的。站好,开始了。” 燕子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正在犹豫,唐大夫又道:“燕子愿意学就留下一起吧。” 燕子听了大喜,刚要道谢,耳边便又响起唐大夫欠揍的声音:“咱们两不相欠了。” 燕子想到那天他说的“咱们就两清了”的话,脸上有些发烧,只得默默地和臻儿一起站到了唐大夫身后。 她是第一次来得这么早,赶上了唐大夫带着臻儿做早课,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照猫画虎的跟着他们,静时双手胸前虚抱,动则双臂画圆上举,然后再一手擎天,一手接地,反复几次,便接着更复杂些的动作。 燕子不知其所以然,却也知道这强身健体的东西,她又喜欢这里的气氛。以前在唐大夫冰冷的目光下,战战兢兢的恨不得做个隐形人的时候,也没能让她退缩不前,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允许,更是珍惜机会,尽力的练着每一个动作。 臻儿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燕子长手长脚努力的模仿比划着,姿势动作都还如跳舞一般,完全没有虚领顶劲、气沉丹田,更不用说脚下生根了,心中暗笑,道:“这八段锦让燕姊姊舞的……回头得跟她好好说说,这么练可是白费力气啊。” 咽津补气,万流归宗。八段锦练完后,唐大夫又打了一套太祖长拳。因为跟齐虎子学过一阵子庄稼把式,这套拳法燕子打起来倒是更像模像样一些。 唐大夫直到沉气收势,也不曾向身后的两人看过一眼,说过一句。他幼时学拳便是如此。怎么也得等个把月后,徒弟把整套的拳法都能记下来了,从头打到尾也不喘了,才能得到师父的指点。他却不知道,这两条要求对臻儿根本不是问题。只因为他墨守成规,错过了身后的惊喜。 第一百零八章 行针 臻儿为唐大夫打了洗脸水,燕子直接进了后面厨房准备早饭。唐大夫仰头把热热的手巾蒙到脸上,脸上顿时毛孔开张,又爽又舒服,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久违的安定和满足:“果然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草屋柴门,缺衣少食的日子,只因为有个这么个小人在身边,感觉就完全不同了。比起从前锦衣玉食仆妇成群的日子,好像还更惬意一点。” 吃了早饭,臻儿和燕子一起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后,燕子就把臻儿推了出去,自己在厨房里面收拾。 臻儿道了谢,也不再客气。他今天也确实是没有心思做别的,因为唐大夫答应为他展示金针刺穴之术。 前几日当臻儿对人体的脉络穴位显示了浓厚兴趣的时候,唐大夫还冷冷的讥讽他道:“小孩子就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你以为那是庙里的菩萨看着好看的东西吗?” 臻儿想着要藏拙,便道:“我知道那是可以治病的经络穴位。以前我家有人中风脸面半瘫,口水不止,目也难睁,可吓人了。请来县里的名医卢大夫,几针下去就恢复如常,当真神奇。” “听你说话行事,倒也像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唐大夫道:“虽然只是个私生子。” 臻儿在心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儿,口中道:“请唐大夫教我。” 唐大夫当时就在面儿上给了臻儿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讥讽道:“教你?爬都还没有学会就想跑了?去,把自己洗洗干净,自己铺床准备就寝。我没有多余的床给你睡,你就在这屋子里打地铺。早上在我起床之前便要把铺盖收拾起来放到柜子里,屋子也要打扫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才行。我爱干净,如果你睡前不洗漱,早起屋子收拾得我满意,别怪我请你吃竹笋炒肉。” 说罢拂袖进屋去了。没一会儿,他高瘦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把手上抱着的一床铺盖扔给了臻儿,转身关门便不再出来。臻儿只听得里屋的竹床吱吱呀呀响了几声,便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可以听到一下翻书页的窸窣声。 臻儿既不生气也不气馁,反而很高兴唐大夫能让自己在这屋子里单独打地铺。要知道给卢世杰当跟班之前,他可是和一大票匪徒睡大通铺的。那些人脏乱打呼噜放屁自不用说,还有那对臻儿不坏好意的。臻儿正是为了摆脱困境才故意显示了他有能写会算的本事,争取到了卢世杰身边。 谁知一番阴差阳错,臻儿成了唐大夫的药童。 他过去把铺盖拖到针灸木人的前面铺好,又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木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的点线和文字,才心满意足的洗漱去了。 唐大夫起了收徒的心思之后,故意难为臻儿道:“你要是能在一天之内把这木人身上的经络穴位背得分毫不差,我就教你金针之术。” 臻儿听了心中狂喜,这些都是秦三叔让他背过的,而且秦三还特意给他讲过,黄帝内经中的内容和他所教的吐纳运息所进过的经脉腧穴之间的相同和相异。如今他只需要记住它们的走向和位置,在应对的时候不要弄混了。 第二日考察,臻儿满分取胜,唐大夫实践诺言,皆大欢喜。是以今日正式开课。 臻儿自从经历了上次的生死关口,便觉得身体发生的变化和异常,而今对照着针灸木人,他仿佛悟到了什么,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如雾中看花,眼前始终有一道无法拨开的遮挡,让他无法做到豁然开朗。他也因此对唐大夫的授课更加的期待了。 唐大夫正襟危坐,一脸的肃然;臻儿压抑着心中的兴奋,恭恭敬敬跪坐在唐大夫的对面。两个人中间的草席上,放着一个软鹿皮的卷轴一样的东西。鹿皮虽然还保持着整洁,可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毛发亮,显然是有些年岁的东西了。 臻儿知道那是针袋,卢大夫就有一个,是用小牛皮做的。 臻儿强压着激动的心情等了半晌,唐大夫似乎陷入了沉思,既不说话,也没有打开针袋。臻儿有点绷不住了,微微歪着头,试探着道:“师父?” 唐大夫闻言,回过神来,欲言又止,抬手到嘴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方道:“你还不是我的弟子,所以还不能称呼我‘师父’。我既然答应教你,当然也不会食言。不过我只能传你一些基本的手法和对常见病的功效。至于将来如何,还有看你的悟性和缘分,更要看你的人品。你可明白?” 臻儿坐直了身子,正色答道:“臻儿明白。” “好。”唐大夫说罢,附身解开了针袋上的绊釦。 随着针袋被缓缓地打开,臻儿的眼睛也越睁越大,越来越亮。只见针袋之中,按照大小粗细,规则整齐的插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百十来根针,针色有金有银;针形有细如牛毛,有粗如锥子;针头有圆如卵,有尖如梃;针体有圆有棱……看得臻儿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 “手拿过来。”唐大夫命道。 臻儿乖乖的把右手送了过去。 唐大夫左手接住,右手拇指则在臻儿的拇、食指之间的指蹼缘上正中一按,臻儿顿感一阵酸麻。 唐大夫道:“合谷,亦称虎口,属手阳明大肠经。以二号针直入约半寸,可镇静止痛,通经活络,清热解表。” 臻儿立即复述了一遍,高兴的道:“我会了。” “会了?”唐大夫一盆冷水泼过去:“呸!门槛儿还没摸到呢就敢说‘会’字。这只是最基本的。要知道用针的轻重,手法和深浅的不同,治疗和效果都会变化。你离‘会’还远着呢。” 臻儿这回老老实实的低头道:“我错了。” 唐大夫见他态度不错,才拿起一根银针,在烛火上小心的燎过几次,拿软布擦去烟炙,才拈针在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银针便无声无息的扎进了臻儿的合谷穴。 臻儿道:“太神奇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唐大夫闻言,也不说话,手指微微一捻,一阵酸麻顺着臻儿的胳膊直传到肩膀,滋味当真销魂。臻儿一时不防,小脸皱成了一团。 唐大夫拔出了针,拿给臻儿一张宣纸,折成几折,给臻儿示范了几次,就把那根针留给了他,道:“就照这个手法扎,你要是扎的不透,或是把针扎歪了扎断了,我就……” “就请我吃竹笋炒肉。”臻儿抢着答道。他看着宣纸,想了想问唐大夫道:“我可不可以直接在我的身上练针?” 唐大夫一边收拾针袋,头也不抬地答道:“可以。扎坏了我不管。” 第一百零九章 三国还是水浒 “啊!还能扎坏了?”臻儿惊道,比牛毛粗不了多少的细针随着他说话在虎口上直晃悠。 “针灸一道,手感非常重要。轻了重了都不成。这个谁也代替不了你,只能自己去感受。”唐大夫说话间,收拾好了东西,最后扔给臻儿一句:“合谷穴倒是问题不大,你去扎着玩儿吧。扎坏了更长记性。” 臻儿拔出合谷穴上的银针拿在手里,好似轻如鸿毛的银针,又仿佛重若千钧。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不做声,倒不是对唐大夫有任何的不满,只是这唐大夫教导人的方式让他想起了秦三叔。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最后那晚的情景,在探望过娘亲后,一起回徐村,一路上的欢声笑语…… “不一样的,怎么能一样呢?三叔从来都是喜欢笑的,说话也是中气十足。不像这个唐大夫,老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好话也不好好说……只不知为什么,怎么总觉得他们哪里有些点像呢?” 唐大夫看着他傻站在那里,也不理会他,正想着自己到屋前的木台上坐坐,一杯清茶一本书的打发光阴,忽听外面传来卢世杰的声音:“唐大夫,唐大夫在家吗?卢某人冒昧来访了。” 臻儿闻声有些心惊,暗道:“难道二当家的又要来抓我了?我还没有准备好逃跑的路线啊。”他心虚的看向唐大夫,见他难以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头,卢世杰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只见卢世杰满面带笑,对着唐大夫一抱拳,道:“卢某冒昧来访,扰了唐大夫清净,莫怪莫怪啊。” 聚英寨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唐大夫有洁癖,除了重症病人之外,无论是客人还是病人都是在屋前的木台上接待。是以卢世杰止步于门口,只往屋子里面探着头和唐大夫搭话。 臻儿见了松了口气,看来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 唐大夫吩咐他奉茶,自己便迎了出去。宾主分别在竹椅上落座。卢世杰的随从小天和身材高大的得力手下王大棒子叉着腰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立在阶下,场面撑了个十足。 卢世杰看着臻儿的背影道:“怎么样,这个小药童还中用否?” 唐大夫只是淡淡的道:“还好。” 卢世杰笑道:“我就知道唐大夫眼界高,寨子里那些埋了吧汰还是睁眼瞎的孩子你都看不上。这个小真儿您先用着,不满意的话,某再去山外给你寻几个来。” 那边卢世杰在前面和唐大夫寒暄着。臻儿便去了后厨,看见燕子已经在小茶炉上烧着水了。茅屋不大,卢世杰那大嗓门在后面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臻儿从墙角的柜子上把茶叶拿了过来,待水开了,便按照唐大夫说过的先烫茶壶再放茶叶,倒入热水洗茶,倒掉洗茶的水,再次注入热水,然后把茶壶茶碗都放在一个乌木托盘里。 燕子看着他倒了洗茶的头遍热水,口中啧啧道:“这不都白瞎了吗?我娘要是得了点茶叶,都是冲了十多遍水还不舍得扔掉呢。唐大夫可真是个讲究人。” “唐大夫说这不过是聊胜于无,凑合着饮罢了。”臻儿说着就要送茶到前面去,燕子拉住了他,小声道:“要不我去吧。二当家的那天对你凶的很,你不怕他?” 臻儿心里有些感动,对着燕子笑道:“燕姊姊别担心,没事的。我现在是唐大夫的药童。他虽然凶,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要打要杀啊。” 臻儿端茶到了前面,正听到卢世杰道:“唐大夫,这次卢某又要麻烦您了。上次那个蒙汗药用光了,劳烦您再给配些。您配的就是比别处的好,无色无味,见效快,效力持久。某就刚说了句‘倒也,倒也’,那些肥羊就都应声而倒了。哈哈哈。” 臻儿闻言心中一凛,他所随行的商队就是因为着了蒙汗药的道儿,才被轻易的掠到了山上的。原来这唐大夫竟是帮凶啊。 唐大夫闻言,眼角的余光似乎是瞥了臻儿一下,方道:“二当家的,唐某为你配此药是为了减少杀戮,救人性命。可你们前一阵子还是杀了两个镖师。如今又刚刚做了一票大的,寨子里既不缺吃也不少穿,难道还不满足吗?要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二当家的此时正当低调行事,以免官府报复。二当家的如肯听唐某一句劝,还是暂时歇歇手的为好。” 卢世杰知道他有些迂腐,听了并不生气,只心中暗骂了一句:“奶奶的,你他娘的是在山匪窝子里,想做菩萨去庙里啊。”口中道:“自从用了唐大夫的蒙汗药,某就很少伤人性命了啊。上次是因为那两个镖师实在警醒得很,只肯喝自己水囊里的水。他们不肯自己倒,某就只好推了一把。不得已呀实在是不得已。” 当初他让唐大夫配药的时候也是颇费了一番口舌的。没办法,这个唐大夫既不是他的肉票,也不是无知的山匪,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着。他需要唐大夫的医术和药品,唐大夫需要他的保护和供养。彼此提供给对方的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因此两个人之间才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表面上都互相敬着。 臻儿心中暗骂:“不喝你的药就得死吗?什么强盗道理!配蒙汗药是为了救人?什么混蛋大夫!” 卢世杰看了一眼周围,对小天和王大棒子喝道:“喂,你们两个都给我站远些,我有话要和唐大夫说。” 臻儿便对唐大夫道:“我去后面。”说着把空托盘夹在腋下,后面找燕子去了。 唐大夫也不说话,只等着看卢世杰有何要说。 只见卢世杰身子前倾,一张大油脸凑到唐大夫眼前两尺处,满面的诚恳对唐大夫道:“想我聚英寨大大小小也有千余号人,可没有一个如唐大夫这般,能让卢某交心交肺的。卢某有些个想头,已经盘算了好久,只想找您商量,想请先生教我。只是还请先生不要对他人讲。” 唐大夫听到对自己的称呼都从“大夫”变成了“先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去教一个山贼头子的,想想便回到:“二当家的文武双全,又是边军出来的,见过世面。唐某才疏学浅,有何能何德去教二当家的。何况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一旦事泄密失,唐某也不想受无妄之责。” “咳咳。”卢世杰干咳了两声,忙道:“我既然要说,自然是信先生的。将来即使事有不密也万不会怪道先生头上。请先生千万答应在下。这寨子虽然名为‘聚英’,可以某看来,称得上‘英雄’二字的唯某与先生尔。” 唐大夫并不答言,只等着他的下文,心中暗道:“他这是三国看多了?” 卢世杰再次左右环顾,才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说道:“某其实是想朝廷招安的。” 唐大夫恍然大悟:“原来他精读的是水浒。” 第一百一十章 二当家的野望 卢世杰言罢,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道:“某也是良家子啊。十余年前鞑子犯边的时候入的边军,在李总兵也就是后来的文毅公手下做一个小兵。文毅公就是朝里李阁老的二子,文可定国武能安邦。那时候一提到他的名字,无不交口称赞,说他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最要紧的是他老人家为人公正,不贪财。有句老话怎么讲的?文官不贪财五官不畏死。文毅公他老人家既是文官也是武官,不贪财更不畏死。咱们这些命贱如蚁的小兵跟着他,拿全饷、打硬仗。某也因为军功升到校尉。” 听到此处,唐大夫微微动容,心道:“当初只道他是个逃跑的小兵,没想到还是在文毅公那里效过力、立过功的,还做过校尉。” 卢世杰是个表面粗犷,心思细密的人,察觉到了唐大夫神色的细微反应,心中亦有一丝满足。接着说道:“那时候虽然经常打硬仗,可是心里敞亮。众官兵无不齐心出死力,打得威风、打得痛快。文毅公用兵如神,极少有败绩。咱们上下一心,打得那些野蛮人闻风丧胆,再不敢南下牧马。可惜啊,飞鸟尽良弓藏。朝廷里的大佬们要卸磨杀驴啊。老皇帝死后,没几年,督师、监军、兵备差不多都换了个遍,文毅公独木难支,加上有奸人出卖,终落得个城破身死的下场。” “果然,那时的惨事是有内情的。”唐大夫终于动容,身子也不由得向卢世杰那儿微微倾斜过去,问道:“那二当家的可知道,究竟发生什么?” 卢世杰道:“我当时只是个校尉,也不知道那许多的事情。但有一点是绝对不寻常的。先是有报说鞑子突袭,总兵派出大军救援,城里便守备空虚。这边人刚派出去没一天呢,那边鞑子就出现在城外,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按理说,边关重镇,城高墙厚,只要布防得当,即使敌强我弱,支撑个一年半载的都没问题,可是军粮箭矢火药都被拖欠久了,取暖的柴草也缺,真是要啥啥没有。最后是箭尽粮绝,冻饿交加,人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拿着武器上城打仗了。哎!” 唐大夫听得身子后仰,靠在椅子背上说不出话来。即使是他这个不知兵的人,也能听出这话中之话。这哪里是敌袭啊,怎么都像是内外勾结,预谋已久的谋杀! 臻儿坐在小竹凳上,看着燕子准备晚饭。唐大夫这里一日两餐,燕子虽然不在这里吃晚餐,也总是帮他把食材都准备好了,好让他更能专心和唐大夫学本事。 燕子听见卢世杰把两个手下撵到院外去了,便也不再说话,手轻脚轻,心道最好不让他们注意到自己在这里。 厨房本来就小,两个人就磨不过身来。燕子既不让他插手,也不和他说话。臻儿就只好坐在门口处旁观,心里回忆着刚刚学到的东西;前面两人的对话时时顺着风就飘进他的左耳朵,再从右耳朵飘出去。 卢世杰提到文毅公李总兵什么的,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当他忽然听到李阁老的二子,不由得心“蹦蹦”的快跳了两下,心道:“李阁老的二子不就是爹爹新夫人的父亲吗?” 他忙凝神细听,心情也随着卢世杰口中文毅公的遭遇起起伏伏。 只听卢世杰继续说道:“文毅公殉国之后,边事靡费,咱们这些下面的人连饷都发不出来。上头还瞎指挥,撵着咱们去打了好几次送死的仗,每次都是丢盔卸甲损兵折将的窝囊极了。某实在不愿意白白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就当了逃兵。” 唐大夫长叹一声,为文毅公的枉死而哀叹,半晌才道:“那你还想着招安?还回去受那些人的鸟气吗?” 卢世杰道:“这山大王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咱们困在这荒山野岭里面,山里的穷梆子没啥抢头,县里的富户抢不着,稍微有点人口富裕些的村子都结团自保不好抢;再说抢得要是太远了,东西没法运回来,太近了,又那啥,兔子不能吃窝边草,咱不能弄得周围都是恨咱们不死的人啊。哎,说是聚英,其实要啥没啥,关起门来自己说是大王,不过就是个叫花子的头罢了。叫花子好歹还是在花花世界里面混呢。” 唐大夫心道:“原来是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啊。” 便听卢世杰又道:“当然,某也不是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某想得更长远些。咱们寨子里千余号子人,只靠着零零碎碎拦路打劫客商的那点东西,分到每个人手里不过就是芝麻大小的好处,过得还真不如叫花子。所以某才要干大的,至少让跟着咱们的人能吃上顿饱饭。可是你抢得多,得罪的人来头也大。现在官府没工夫理会咱们,咱们乐呵一天是一天。一旦踩错了点子,碰上了硬茬子,咱们也就只有跑路的份儿。” 说道这里,卢世杰又凑近了唐大夫,笑道:“不瞒先生,家里的婆娘怀上了。回头还得劳烦先生给瞧瞧去。” 唐大夫先是拱手道喜,随即不解的问道:“既然如此,二当家前几日为何还要做那一票官粮?” 卢世杰惊道:“先生如何知道那是官粮?”要知道那些官兵都是便装,而他也只和大当家的透过底儿。 唐大夫只淡淡的答道:“在下也无从知晓,仅凭猜测而已。” 卢世杰转念一想,便也释然。对于山中这些终其一生也没出过方圆百里、见识有限的土匪山贼来说,自然分辨不出乔装改换的官兵。可是唐大夫是个明眼人,见多识广,能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也不奇怪。要不然自己也不会放着几个当家的不找,却来和他商量这等大事。 卢世杰不再多想,解释道:“官府的人都是鼻孔朝天,你前脚上着杆子的去投降,后脚没准就让他们砍了脑袋去邀功。所以咱得干几票大的。一是把名声打出去,让他们觉得棘手,有上官的压力,他们就不得不招安咱们,以求平定地方的政绩;二则他们即使想招安,咱们也得谈谈条件不是。某可不想再到边军里当送死的大头兵去。咱们手里有了筹码才好谈判,或是当个富家翁,或是就在卫所做个百户千户,就还领着咱们这些弟兄,一起吃官粮领官饷岂不快活!最后一条,朝廷地方无官不贪。地方上要孝敬上官,打赏手下,吃相尤其难看。咱们必须得准备一笔金银珠宝去上下打点,才能成事啊。” 唐大夫闻言不禁愕然,心道:“他还真的敢想。不过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以目前官府之腐败,兵营卫所之糜烂,没准还真的就能让他做成了。”想到此处,他已经大致猜到了卢世杰今天的目的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须远虑 “二当家的思虑深远,在下佩服。”唐大夫先一顶高帽子送过去:“想必二当家的心里已经有了章程了。” “暂时还不能说。事不密恐起乱像。”卢世杰道:“招安事成,寨子里的人都能过上安定的日子。不必再过东躲西藏,刀尖舔血的日子,岂不是好。大哥年纪大了,正好可以安心养老,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只是,暂时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寨里人多嘴杂,一旦泄密,人心就散了,后果如何还真难以预料。” 唐大夫心中暗哂,口中却道:“二当家的这也算是造福一方,功德无量了。” 卢世杰见他如此说话,心中窃喜,终于双手一拱,道:“我来正是要请教先生,该如何才能与官府说上话呢?” 唐大夫想想道:“自然是先要与县尊的师爷交通,请他做中人,为我等引见上官。只是这个时机非常重要。正如二当家所说,上赶子不是买卖。总要那边先起了招安之意,我等才好见机行事。” 卢世杰闻言大喜,站起身来,兴奋的道:“那某就再去干他几票大的,让他又痛又急,上赶子来找咱们。到时候,还要劳烦先生出山为使啊。” “在下当勉力一试。”唐大夫道。 看着卢世杰匆匆离去的背影,唐大夫暗叹道:“大隐于市多烦心,小隐于野亦为难啊。到时候只能借机远遁了。” 厨房里面,臻儿想着刚才卢世杰话里提到的李阁老和文毅公,突然问燕子道:“燕姊姊,你说女人能硬逼迫一个不愿意娶她的男人成亲吗?” 燕子一对柳叶眉高高的挑了起来,奇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世上都是男人求娶女人的啊。再说女子柔弱,怎么可能逼迫男子呢?你的问题真奇怪啊。” 臻儿道:“逼迫不一定非得力气大。财、势都可以用来逼人违了心愿,乖乖就范的。” 他看到燕子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叹气道:“算了,你又怎么知道呢。” 燕子见他不再追问,也松了口气,笑道:“可不是,我没嫁过人,我娘也没嫁过人,我又怎么知道怎么嫁人呢。哈哈哈。” 臻儿看着燕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为她难过,迟疑了一下,问道:“燕姊姊,你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吗?” 燕子一怔,脸上的笑容缓缓的消失了,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三个字:“没想过。” 说罢,又笑了起来:“小真儿你可真逗。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种话呢。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想它干啥,有啥用。” “当然有用。”臻儿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总不能事到临头了才着急吧。要是你娘让你嫁个这匪窝里的腌臜汉子怎么办?要是齐虎子想娶你,你娘敢不答应吗?齐虎子虽然在寨子里算是好的了,可他家里女人都有好几个了。以燕姊姊的性子,怎么可能与她们一起被圈在院子里呢!再说燕姊姊真的要当一辈子的山贼吗?” 燕子闻言一时痴了,看着臻儿说不出话来。 臻儿又道:“燕姊姊是个聪明人,其实你还是想过以后的。你和齐虎子学拳法,不就是想将来变得有力量,不受人欺负吗?” “哦,那也算啊。”燕子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里怎么都有一丝悲凉:“真儿,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种话呢。你比我小好多,说出话却有那么多的道理。我有点明白你刚才的话了。齐虎子要是去找我娘逼我嫁给他,就算是以势逼人了。只是,小真儿,你怎么想起说这个了呢?” “真儿,过来一下。” 臻儿刚要说话,前面传来了唐大夫唤他的声音。原来是唐大夫要给臻儿上课了。燕子便和臻儿约好了明天再见,告辞回家去了。 雨后炫目的秋阳,高挂在碧蓝的天幕上。已经略显颓态的老绿色群山经过一阵疾雨的洗刷,显得碧绿碧绿的,似乎又焕发了青春,美不胜收。 燕子背着小竹筐,垫着脚尖,走在寨子里泥泞的小路上,小心的绕过粪便和垃圾,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几次差点滑倒,好不容易才到了家门口。 “吱呀”一声,燕子推开几块木板勉强钉在一起,摇摇欲坠的家门。她一进屋子,眼前顿觉一黑,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昏暗。屋子里面空荡荡,静悄悄的,雪洞一样的感觉。 燕子家里只有一间屋子,里面靠墙的地方挂着一幅旧床单,算是给房间做了个隔断。九月红自己睡在里面,燕子和小龙睡在屋子的另一头。 他们没有桌子,只有一把椅子,几个木头桩子,吃饭的时候就围着炤台吃。虽然他们一家三口也很少一起吃饭。 燕子想着弟弟大概是到邻居王婶儿家去了。那家里也有个一样大的小娃子,和弟弟很玩儿得来。只是阿娘怎么也没见了。 燕子走进了几步,拉开旧床单的一角,却吓了一跳,只见九月红就躺着在床上,冷冷的看着她。双方目光一对,九月红也不说话,翻身向里,似乎是又睡去了。 燕子无法,轻手轻脚的走到炤台前,卸下背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炤里头只有烧剩下的冷灰,掀开锅盖一看,里面是浅浅的一锅刷锅水。她打开炤台边上的一个黑色粗陶瓦罐,看见里面的米是满的,便挽起了袖子,开始烧火洗锅淘米做饭。 她的小竹筐里,有几株山里秋天特有的野菜秋麻菜,还有唐大夫给她的一块鹿肉脯、猪油和盐巴。她把一半肉脯切成小丁一起放进了锅里,另一半放进了悬在房梁上的篮子里。她刚要把猪油也一起收起来,忽然停下了手,想了想,转身找了个木勺挖了一点搅进米饭里,才又把篮子吊了起来。 等饭熟的功夫,她把麻菜摘好洗净,也切成了小块,只等最后饭好了,再放进去一块焖一会儿就得了。 都准备好了,燕子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就搬了个木墩到炤台前面,一面看着锅,一面拉着风箱。渐渐的,拉着风箱木把子的手越来越慢,炤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双眸一亮一亮的。 这时候只听“咣当”一声,惊得燕子猛一转头,见是小龙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一进屋就喊:“娘,我饿了。”接着抽了几下鼻子,道:“娘你做什么呢?真香啊。” 九月红闻声立刻就起床了。她拉开帘子,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成天在外面疯跑,回家了就知道吃,也不说先来看娘一眼。” 小龙道:“屋子里太黑,我一下子啥也看不见啊。娘,你做的什么吃的,太好闻了。” 燕子见弟弟回来了,估摸的饭也煮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掀开了锅盖,把麻菜放了进去。这锅盖一开,一股子热气冒了出来,满屋子都是新鲜的白米饭和咸香的鹿肉脯的香气。 “阿姐,先别盖上,让我看看锅里煮的是什么?”小龙这时候才看到燕子,就要凑过来看锅里的饭食。 九月红一把拉住了他,蹲下身来,对着他笑道:“那有什么可看的,烫着了可怎么弄。就等一小会儿,做好了还能少了你吃的。” 说着,拿手拢了拢小龙跑散了的双髻,又沾着涂抹替他抿了抿额头上的碎发:“看你疯得一头的汗。”说着又拿衣袖给他擦了两把。 小龙蛄蛹着身子,撒着娇道:“娘,别老把你的吐沫往我头发上抹,哎呀,就你事儿多,别弄了,行了行了。” 又对燕子道:“阿姐,饭得了吧?咱们吃饭吧。” 燕子道:“嗯,得了。你去洗手,我这就给你盛。” 一锅饭粥,分到每个人手里也不过是大半碗而已。九月红看了看燕子的碗,撇撇嘴,没说话,只是从自己碗里给小龙由拨了两勺。 燕子看着她的拨饭,忽然问道:“娘,咱们将来就在这寨子里过一辈在吗?” 九月红闻言,抬头看着自己女儿,仿佛是不认识她的样子,道:“你什么意思?是攀上高枝儿了吗?” 燕子道:“什么高枝儿?我就是想问问娘将来要做和打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家常饭 九月红又把自己碗里的鹿肉脯挑出来几块放到小龙碗里,看都不再看燕子一眼,道:“打算啥?过一天是一天。今天赚到了今天的嚼头,就能活下去;等没了找嚼头法子,自然就见阎王去了。” 燕子闻言,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道:“难道人活着就为了一口吃的?那这跟猪呀狗呀的有什么区别?” 九月红气得转过头来,对着燕子骂道:“我靠,敢骂老娘是猪是狗?”她端着碗拿着筷子腾不出手来,就伸脚在燕子小腿上踢了一下,正踢在胫骨上,痛得燕子抽了口冷气。 燕子小声地嘟哝道:“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又没拿你比猪狗,你干嘛又打我?” “这也算是打?老娘在你这年纪挨得是什么样的打你没见过呢。”九月红就势又给了她一脚,动作大了点儿,碗里的饭差点没泼出来:“你是老娘肚子掉出来的,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还教训不得你了。” 燕子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道:“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 “我呸!”九月红道:“那都是两岁上的事儿了。你刚生下来老娘不给你奶吃,你自己就能走到爷爷奶奶家去了?你现在吃的喝的还不都是我的?要说你是没良心的呢。” 燕子转过身去,擦了一把眼泪。她平日里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是每当和九月红起争端的时候,眼泪就会止不住的往下流。她最恨自己这幅样子了。 燕子努力克制着情绪,赌气道:“这样的混吃等死日子还不如马上就死了呢!” 九月红闻言,把手中的粗瓷碗往炤台上一顿,叉着腰道:“不想活就去死!这天底下多少没吃没喝的叫花子还不想死呢。你小小年纪就要死要活的,耍给谁看呢。我可告诉你,别以为你年轻漂亮就尾巴翘道天上去了。你再漂亮可惜破了相,掉价了。一个姑娘家成天介在外面疯不着家,本来长得还可以,却疯得把自己破了相;你看看你,手粗得跟个整日里下地劳作的农妇似的……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回头我就给你在寨子里找个人家嫁了,也就算还了上辈子欠你的债了。到时候你出了门子也不用再回来,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好。” 燕子不由得抬手捂住了自己眉头上的疤痕。那时她小时候自己不小心跌倒了,在山石上划的。其实疤痕很浅,只是她肤色白皙,所以脸上任何一点瑕疵都特别的显眼。 小龙在旁边见怪不怪,一边挑着碗里的肉脯先吃,一边嘴里含糊不清的问道:“娘,阿姐要走啊?” “有肉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九月红给笑骂着,往自己嘴里紧扒拉了两口,便把剩下的饭都倒进了小龙的碗里,道:“女子就是外道,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 燕子一听九月红要把她给嫁出去,急道:“娘,你要把我嫁给什么人?” 九月红白了燕子一眼,道:“瞧你那样子,哪有女孩家自己直目呲脸的问这个的呀,真不要脸。” 燕子有些无措的喊道:“娘,我不想嫁人。”这件屋子虽然又小又破,却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家”。想到要和寨子里那些粗鲁腌臜、满嘴酒气和脏话的山贼里的一个过一辈子,燕子只觉得手足发冷,好似掉到冰窖里似的。 “娘,我现在也大了,能干活了。”燕子看到碗里的鹿肉脯,好似看到救星一般,端着碗送到九月红的面前道:“娘,你看,我早上抓了条蛇给唐大夫,还帮他干了半天活,他就给了我这肉脯。一大块呢。还有猪油和盐巴……” “哎呦,这把你给能耐的。” 燕子说着要把吊篮里的食材也拿给九月红看,却被她给打断了话头。只见九月红一脸的讥讽,道:“帮半天忙,就得了这许多的吃食?你干的活儿都是镶金嵌银的吗?这般的值钱?我看他这是不坏好意!那个唐大夫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也是花花肠子。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怎么可以乱说。”燕子急着辩解道:“我一直都是在后面厨房里,都没跟唐大夫说过几句话。再说小真儿一直都在呢。” “哈哈哈,真是好笑。”九月红冷笑了几声,道:“哼,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就能看透男人是好是坏了?他们骗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不过嘛,唐大夫有本事,年纪也是正当壮年,比寨子里这些腌臜汉子要强,关键是家里还没有婆娘。你要是真能嫁给他也不错。” “娘,我不要。”燕子真的急了。那个竹篱小院是唯一可以让她安心的地方了。她更能感受到那草屋里的人对她尊重和关心。虽然这安心和关心实在不算多,不过如无边寒夜中的一点烛火,却也足以让她无处安放的心灵有了些许寄托。 “你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看你那副样子,好像我要害你似的。”九月说着红一撇嘴,凑近了燕子道:“娘也想给你找个更好的。可惜你命不好,有我这样一个娘,又落在了这个山贼窝里。要不这样,我看你和三当家的走的近,你要是能把他给笼络住了,也算你有本事。” “本事?这算什么本事?我又怎么能有那本事!”燕子气得话音儿都打颤:“那好,父母之命是吧,那我父亲是谁?他又在哪里呢?” “好你个小蹄子,敢跟老娘叫板了。”恼羞成怒九月红抬手就给了燕子一巴掌,喊道:“老娘我不卖身拿什么养活你,啊?从你一尺长长那时候起,你吃的穿的哪样不是老娘卖身的钱供你的?你如今翅膀还没硬呢,就开始瞧不上老娘了。呸!那你自己去找个更好娘去。去、去,爱上哪儿去哪儿,爱死就死去。滚!” 虽然平日里也听惯了九月红的花式责骂,至于说“滚”,更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的。可是今天燕子觉得心里格外的难受。她没有如往常一样的对骂回去,只是默默地把手中豁了边儿的粗瓷碗放到炤台上,转身开门出去了。 九月红看着大开的房门,忽然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半晌才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把大门猛地一关。 “娘,你又把阿姐骂走了。”小龙道。 看着小龙小小的身子,圆圆的脸,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小眼神儿,九月红顿时心里一软,温言道:“那是她不好。小龙最乖了,娘就从来不骂你啊。” 说着,把燕子没吃的饭都拨给了小龙,柔声道:“多吃点,快点长大成人,娘将来就指望你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有灵犀 唐大夫终究还是没能由着臻儿自己“扎着玩儿”。 卢世杰离开后,他自己在屋前坐了一会儿,拿起书来半天也没看进去几个字;端起茶碗茶也凉了。他对着远处的群山发了会儿子的呆,叹了会儿子气,便把臻儿从厨房唤过来上课。 一下午的时间主要都是在教臻儿认穴,没有再把针袋拿出来。他告诉臻儿得把上午给他的那根银针练得让他满意了,才能再做它想。臻儿明白心急不得的道理,唯有点头称是。 其实他这个不拘一格的准师父已经进度神速了。平常的医馆学徒头几年里可是连个针影儿都碰不到的。 山上没有医书,唐大夫便让臻儿看着针灸木人学习。每讲过一个穴位,除了它的位置和主要功能之外,还让臻儿以指为针,对比着木人在自己身上找到其相应的位置。 别看唐大夫平日里沉默寡言,眼下一时教得兴起,竟然也滔滔不绝起来。 臻儿越学兴趣越浓。他发现了好多穴道和径脉的名字虽然和秦三叔教给他的不一样,但是位置和走向却是一模一样的。可见医道和武道虽然不是同路,却是殊途同归。 医道武道皆重视平时健身养生、强身健体。医道是在病症显露之后为人体纠错改正;武道则在于激发人体最大潜能,以增强人体自愈机能。两者皆须在对人体结构、功能和属性了解的基础上,顺天而行,以求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对师徒一个颇有兴趣的教、一个心情迫切的学,上课的时间便过得飞快,很快便是窗外日影西斜,房间里面不知不觉的暗了下去。 两个人方才从忘我的境界中回过神来,肚子便此起披伏的“咕咕”叫了起来。臻儿赶紧收拾,跑到厨房做饭。好在燕子都把食材备好了,也是一般的鹿肉脯野菜饭。臻儿也连生火都不需要,只要在茶炉上热热便可。 唐大夫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是以吃饭的时候除了默默咀嚼的声音之外,连碗筷的声音都很少听到。这让习惯于吃饭的时候和慧娘书儿谈天论地的臻儿很不习惯。不过山中生活不易,一日三餐便也简单得很。虽然唐大夫带头细嚼慢咽,专注碗中之物,一顿饭也只不过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平日里饭后通常是唐大夫百步走的时间,不过今天吃饭就有些晚了,待到饭后,外面已经是天光昏昏。这里不同于怀抱徐村的滴翠山,是真正的荒山野岭,人迹罕至。天一黑,各种野兽虫蛇也都活跃起来,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人会走夜路。 唐大夫正想着带臻儿借着仅有的一点天光,到院子里整治苗圃,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大嗓门在喊:“唐大夫,唐大夫,小的给你送东西来了。” 臻儿忙去开门,见是白天来过的王大棒子挑着两个箩筐在那里叫门。 王大棒子挑着担子进了院,在阶前把肩上的扁担歇下来,对着唐大夫躬身施礼,道:“二当家的让小的来给先生送些东西。说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先生笑纳。” 唐大夫知道这是为了白天的事儿,既有收买之意,也是要堵住他的嘴。果然送礼要等到太黑后啊。他心中暗哂,口中道:“替我多谢二当家的。” 王大棒子指着两个箩筐道:“这里面是一些药材,除了草药,还有一些成药,就是膏药丸药啥的。我也不知道都是个什么。不过二当家的说了,您一看就知道,不用我知道。那个里头都是吃食,有米、腊肉和火腿,还有一瓮烧酒。这酒可烈,先生慢着点喝。” 说着他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纸包,递了上去,唐大夫示意臻儿接了过来。只听王大棒子殷勤的解释道:“这个是福建的茶叶,叫什么大红袍子的。小的怕放在箩筐里串了味儿,就特意揣到怀里带来的。” 唐大夫道:“费心了。”以前他是不喝这种味道浓厚的茶叶的。如今在山上,这却是难得之物了。 臻儿从王大棒子手里接过茶叶时,闻到他身上一股子热气腾腾的汗味,听他如此说,心道:“怕是还不如和火腿腊肉混在一起呢。” 唐大夫对王大棒子道:“还请和二当家的说一声,明日天气好的话,我会带着臻儿去寻些草药。” “好好,明儿个先生不在家,小的告与二当家的知道。”王大棒子笑着道:“不过今天好一阵子的急雨,山路都是又滑又泥的。今儿个晚上就一下子凉了不少,唐大夫明天出门可得多加小心。再说,您根本不用自己去受那个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二当家的说,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全寨子的人都得出去给您采药。” “多谢了。”唐大夫不置可否,转头对臻儿道:“替我送送王兄弟。”说罢,对着王大棒子一拱手,进屋去了。 臻儿把王大棒子送到院门外,关上柴门栓好,回到屋里,却不见唐大夫在厅里。臻儿暗笑,知道他这是去厨房烧水,准备泡茶了。 果然,不一会儿唐大夫便拎着壶回到了前厅,沏好了茶叶,正要把白天才看了几行字的书拿起来接着看,却见臻儿在眼巴巴的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唐大夫便道:“你还小,晚间饮茶是要失眠走困的。” “我知道。”臻儿道。 唐大夫奇道:“那你看着我干什么?” 臻儿是想问问他蒙汗药的事儿。他最开始听说此事时,是满心的震惊和对唐大夫的不满,想着要责问他为何要助纣为虐;听到后来的对话,多少也能理解了唐大夫的做法,被蒙倒总比被杀死要强一些;只是这终究是为虎作伥,绝非好事,更不是长久之计,他想要试探一下这唐大夫的究竟是怎样想的。短短的几天相处下来,他觉得唐大夫不应该是属于这里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 不过,臻儿倒是很好奇这蒙汗药是如何配制的。记得以前秦三叔说过,同样是刀剑,在歹徒手里便是凶器,在好人手里则是伸张正义的工具。他如今人小力弱,无论是眼下要从匪窝里逃出去,还是以后再继续去往京城,都需要借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自保。 唐大夫想着自己正好也有话要说,把手中的书放到茶几上,道:“真儿,你想必也听到了二当家的话了吧?”看到臻儿点头,他身子前倾,双手按在膝上,问道:“我想知道你将来要作何打算?” 臻儿心道:“唐大夫竟然和我想的一样。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第一百零四章 有缘为亲 臻儿看着唐大夫样子,不知为何,莫名的感到一种安心。他脱口便道:“自然是要离了这里的。我是好人家的孩子,打死我也不会做山贼的。您也走吧!别给他们配药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能把路线摸清楚了,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唐大夫笑了,道:“你这个小人儿净说大人话。不过,难为你还想着我。”他没有在意臻儿说的摸清路线的话,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心气高、说大话而已。 接着叹了口气又道:“我离家千里,辗转来到这里,不过就是想躲个几天清净。可这都不成,真真的让人气馁。人生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啊。哎!我也想开了,只要这身臭皮囊还不舍得红尘俗世,那么无论是大隐隐于市,还是小隐隐于野,都免不了受其纷扰折磨。我从前只想着无丝竹只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便是解脱了。嘿嘿,却还是免不了要给人家做蒙汗药。” 臻儿问道:“您不是说给他们配药也是为了避免杀生吗?” 唐大夫冷笑道:“掩耳盗铃罢了。也许确实救了一些性命,可究其本质还是为虎作伥。可以欺人,却难以自欺啊。今天那姓卢的鼠辈居然要我给他做招安使,去官府为他游说。呸!罢了,罢了,走了,走了。” 臻儿忙问:“那咱们怎么走呢?” 唐大夫道:“别急。此事还就要着落在这招安使三个字上。” 臻儿也笑,道:“唐大夫是要借机而遁啊。” “聪明。”唐大夫道:“不过,这蒙汗药咱们还真的预备着些,很快就用得上了。” 臻儿眼睛一亮,道:“那您教我做蒙汗药吧!我可以帮忙啊。” “什么蒙汗药!”唐大夫嗔怒道:“麻睡散!那是给病人手术麻醉用的。我只教你配麻睡散!我正在改良麻睡散的配方,不过要保密,我可不想再给这伙山贼用。” “好好,麻睡散。”臻儿绝口不再提“蒙汗药”三个字。 唐大夫玩味的看着他,道:“现在该说说你了。你的脉息很有意思。那卢世杰蠢笨无知,察觉不出,却是瞒不过我的手指。你是否练过什么独门秘笈?” 臻儿想了想道:“不敢欺瞒唐大夫。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内功秘笈的。不过我有一位长辈,他看着我长大的,自我懂事起,就教给了我一种呼吸之法。我只是觉得好玩,而且练过之后,无论是爬山还下河,都不容易疲倦。” “难怪,难怪。”唐大夫若有所思,出了片刻的神,方道:“他先前必是觉得你年纪尚幼,所以只是让你于懵懂玩闹之间,不知不觉的就把练功的基础打好打牢了。你那位长辈必非等闲之辈。你能有这样的能人异士陪伴你成长,真是你的幸运啊!只是,你为何又流落在外,沦落至此?你的那位长辈呢?” 唐大夫有些好奇了,那位长辈如果在的话,怎么能不护着臻儿呢。 臻儿闻言,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顿时有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很久了,他尽力的把那份儿离家的痛苦和对亲人的思念都深深的埋在了心底,就连梦中都不曾有过他们的身影。如今唐大夫的一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猝不及防的击碎了那本来就不甚坚固的心扉。 臻儿百感交集,心中无声的喊着:“三叔,真的是这样吗?你不但是我的秦三叔,还是我师父吗?可是三叔,你在哪儿呢啊!臻儿想你啊,娘亲,阿姊,真的很想你们啊!” 臻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太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哭;被拘禁在柴房差点死掉他也没有哭;一个人一路奔波找到山洞却是扑了个空,他也没有哭;甚至被掠入匪窝,被二当家的折磨他都没有哭。 此时臻儿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般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臻儿紧紧咬着下唇,倔强的不肯哭出声来 “你莫要太过伤心了。来,先擦擦眼泪。”唐大夫递给臻儿一方手帕,轻声道:“你看看你,一个男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像个什么话?” 臻儿接了过来,双手把手帕蒙在脸上,再不出一声,只有肩膀不时地抽动一下,屋子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唐大夫默默地看着臻儿,目中不见悲喜,只倒映着臻儿小小的影像。 良久,臻儿终于把手拿开,用手帕上上下下的把脸抹干,再使劲地擤了一大把鼻涕,方才觉得好些了。他看着皱成一团的手帕,才想起这手帕是素爱洁净的唐大夫的东西,一时有些发窘。 不等他开口,唐大夫已经抢先说道:“送你了。” “好。”臻儿索性在手帕上挑了块还算干净才地方又擦了擦鼻子,声音还是有些囔囔的:“谢谢。” 唐大夫道:“一方帕子而已。” “不是。”臻儿道。 唐大夫明白臻儿说的不是帕子,而是要谢谢自己不曾逼迫他说出来历出身。 他叹了口气道:“你我年岁不同,出身迥异,家乡更是天各一方、相距千里。如今却在这个山贼窝子里相遇,住到了一个屋檐底下,也算是有缘了。只可惜这不是师徒的缘分。一是你已经有了那位长辈对你自幼的悉心培育,他是已经把你当徒弟教导了的。我不好夺人所爱;二则,我打算从这里出去后,先把你安顿好了,就去五台山出家。我倒要看看落了这三千烦恼丝后,可能求个大清净否。” 臻儿惊道:“您要出家?”他想到了惨死的娘亲,出家了也没有得到清净啊。 唐大夫不理会他,接着道:“不过嘛,你我相识一场,总要留个念想。这样吧,咱们分手之前,我会竭尽所能把你想学的东西教授于你。至于能掌握多少,就看你的天分了。” 虽然臻儿这样悟性高,品行好,还投缘的徒弟千载难逢。无奈这是别人地里育了好久的苗,他总不能拔出来栽到自家后院吧? “唐大夫。”臻儿一时心潮起伏,难以自抑。除了他的至爱亲朋,眼前这个唐大夫是唯一一个不曾逼迫利诱过他的人了。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起身整理衣服发髻,双膝跪地,郑重的一礼到地,方抬头道:“唐大夫待臻儿有恩,臻儿会永远铭记于心的。” 唐大夫道:“我姓唐名迪,字惟卿。维此良人,弗求弗迪。”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见臻儿摇头,便道:“出自大雅,桑柔。当然,这与家严赐名的初衷还是有些出入的。我出身川北唐门,乃是名医世家。我虽然做不成你的师父,也可以恬为长辈。你若愿意,从此可以称我唐叔。” 唐大夫父亲为之取名“迪”,乃是承前启后的意思,与弗求弗迪之意岂止是有些出入,简直是南辕北辙。 臻儿不知这其中的故事,只肃然道:“滴翠山徐家,名致臻,字子期。宁静致远,指臻为期。请唐叔受臻儿一拜。”说罢,重新郑重行礼,算是正式认了叔侄。 柴门之外,暗夜中形单影只的燕子远远地看着茅屋里面橘色的烛光,于秋寒之中瑟瑟发抖。 第一百零五章 孤燕苦雨 “徐致臻,徐子期。”唐大夫拈须颔首,道:“你年未及冠便有了字,定是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了。” 臻儿点头不语。 唐大夫道:“哼,越是门第高大,越是容易人心各异,明争暗斗从来不缺,利令智昏也非罕事。光鲜的门楣之下,藏污纳垢,令人不齿。你离家的缘故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了。不妨事,咱们先想着如何脱困,你家的事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慢慢说与我听吧。” “唐叔。”臻儿从眼前这个貌视冷漠的长者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关怀和爱护,他这一声“叔”喊得真诚而感动。 秋雨之后,夜深之时,草庐里面明显的凉了下来。唐大夫觉得自己手足都有些发冷,便对臻儿道:“早些歇着吧。被窝里还暖和些。” 臻儿并不怕冷,还是体贴的去烧水,一边道:“唐叔烫烫脚再睡。” 臻儿去烧水的功夫,唐大夫居然把臻儿的铺盖拿出来铺好了。 晚上臻儿躺在床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虽然前途莫测,可有唐叔,燕姊姊这样的长者友人帮衬着,他便不会太孤单了。只是,出山以后还要想法子说服唐叔,不要去当和尚才好。 翌日,臻儿被雨打屋顶淅淅沥沥的声音唤醒,因为阴天下雨,屋子里面还有些昏暗,让人有一种时辰尚早的错觉。看来今天是不能出门采药了。 里屋的竹床吱吱呀呀的响了几声,唐大夫应该也醒了。 “秋雨萧索,屋凉更贪寝被暖。” 果然,里屋响起了唐大夫的高声吟诵,随后隔扇便被拉开了。正在这时,一阵疾风袭来,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击在了窗户上,草庐似乎也被吹得猛地一晃。唐大夫抬眼看了看屋顶,接着吟道: “西风骤起,送寒不须问主人。迟迟懒推窗,恐窥见,群山万木失色。天地逆旅谁曽见,绿袍终将换金甲。叹叹叹。” 臻儿听闻,心道:“你迟迟不开窗子,难道不是怕雨水被风吹进来,打湿了席子吗?” 他手快脚快的先把自己的被褥叠起来,拿到里屋收好,就势把唐大夫的床铺也收拾停当。两个人便在屋子里面做起了早课,打了一通八段锦和简化的五禽戏。太祖长拳太过张牙舞爪,室内就算了。 臻儿正想着外面这么又湿又冷风又大,燕姊姊大概不会来了,就听到屋外传来燕子叫门的声音,那声音明显的打着颤,听着都觉得冷。臻儿一下子便跳到门口给她开了门。 只见门外的燕子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嘴唇冻得青紫,不住的哆嗦着。 臻儿惊道:“燕姊姊就这么跑来了,也不披件蓑衣!”伸手就去拉她,燕子却往后使着劲儿不肯进屋。 唐大夫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快进来。” 燕子忙道:“我、我身上都是水,鞋子、鞋子都、是泥水。我去厨房。”说罢,听屋里的人没有反对,便飞快的对着里面屈了一下膝,绕到后门进厨房去了。 臻儿见了赶紧转身穿过前屋也进了厨房。他嫌烧炤太慢,就赶紧先把小茶炉给点燃了,烧上了水壶。 做完这些,臻儿刚要去烧炉灶,却见唐大夫手里拿着一套衣服站在门口。 燕子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一下顿在了茶炉后面。唐大夫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把衣服递给臻儿道:“让她换上。”说罢回身走了。 燕子看着他消失在厨房门口,连声谢都没来得及说,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臻儿道:“燕姊姊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吧,别着了风寒。” 燕子在茶炉边上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一张口,牙齿就止不住的打架,下巴如小鸡叨碎米一般磕在膝盖上面,还嘴硬道:“没、事,我、我从不得、得病。” 茶炉是铜胎泥座,很快便是通体热乎起来。臻儿把衣服放在小杌子上,叮嘱燕子快换,便回屋里去了。 厨房和里间没有门扇相隔,燕子虽然知道他们两个不会过来,还是有些窘迫,更何况这身干净衣服还是唐大夫的。只是不容她多加思虑,身上的湿透了的粗布衣服又凉又沉,好似冰冷的铠甲一般。 换上了干爽的衣服,燕子觉得浑身轻松多了。只是湿冷的感觉一去,身体却有些燥热起来,她不由得又打个喷嚏。 “燕姊姊,换好了吗?”臻儿的声音传来。 燕子忙道:“好了。” 话音刚落,臻儿便走了进来,道:“唐叔说你怕是着了凉,得赶紧给你煮些姜汤驱寒。” “还是我来吧。”燕子刚要帮忙,却被身上的袍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唐大夫的衣服对于燕子来说过于长大了。 臻儿看着唐大夫的衣服晃晃荡荡的挂在燕子身上,手脚都罩在里面都看不到,不禁笑了起来。 燕子抬起大袖子作势在他头上忽闪了一下,道:“你还笑我。” 臻儿道:“燕姊姊,你等我一下。”说着跑进了屋子,片刻又跑回来,手里拿了两根带子。 燕子明白他的意思,一边道谢,一边努力的要把手探出过长的衣袖去接。臻儿见她费力笨拙的样子,笑道:“燕姊姊,你就站着别动,我来帮你。你先把胳膊抬起来。” 燕子依言把双臂张开抬起来,仿佛是个稻草人一般,笑道:“以前小的时候,奶奶就是这般为我穿衣的。没想到现在要你这个小弟弟来帮我。” 臻儿先把带子绑在燕子的腰间,接着把长袍从腰带处往上提,在腰间折叠。他后退两步,看了看燕子脚下,见袍子不拖地了,再回来把带子重新紧了紧,固定住。 “燕姊姊,你稍微蹲下来点儿。”臻儿说着用另一根带子,好似攀膊那般,绕过双臂,在后背交叉,把两只大袖也按照燕子手臂的长短系好。 燕子喜道:“臻儿你的手真巧。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帮你的阿姊系攀膊吗?” 臻儿点点头,找出一块老姜给燕子切,自己则去给灶里生火。眼见着火苗窜起来了,他往灶眼里添了根柴,方问道:“下着雨,燕姊姊怎么还来呢?” 燕子脸色一暗,道:“你不愿意我来吗?也是,我这么早就过来,又是泥又是水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麻烦了。我当然是愿意燕姊姊来的,燕姊姊做的饭比咱们两个大男人做的好吃多了。”臻儿浑然不觉,自顾自的说道:“这不是怕你滑倒了或是着凉了嘛。这种坏天气,没人愿意出门的。” 燕子闻言,心里有些惭愧,手上更快,几下子把老姜切成细小的碎块,茶炉上的水也开了,她就把姜汤坐了上去。 “燕姊姊,你暖和点了吧?我再加根柴火。”燕子刚把锅坐上,耳边传来了臻儿的问话。她心里一暖,鼻子竟有些发酸,忙点点头,“哼”了一声。 她昨晚上都是在山洞里过的。连下了两天的雨,什么都是湿漉漉的,生不得火。她实在是冻得受不了,这才冒雨来到了草庐。 燕子以前是有些怕唐大夫的,觉得他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只想着能让她在厨房里烤烤火便是谢天谢地了。出乎意料的是,他还给了她干净衣服换。燕子想这都是因为小真儿的缘故啊。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鼻子堵得慌,脸上也更热了。 “燕姊姊,你发烧了吧。”话音未落,臻儿的小手已经抚上了她的额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耽搁 “阿嚏,阿嚏。” 徐致修烧得两颊通红,正裹着棉被,坐在床上。旺儿把自己的被子卷成一团,让他靠在上面。 书儿他们离百汤谷不过一天的脚程了,谁知看着最是肥壮的徐致修却染了风寒病倒了。楚山不得不带着一行人找个客栈停下来,一边遣人飞马去给楚之龙送信。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徐致修如今成了一只病弱的肥猫,鼻涕眼泪对书儿央求着:“书儿,好书儿,别把我一个人丢在客栈里。这儿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书儿从把手中的药罐子放到桌子上,道:“谁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了?大家伙不都是在这里陪着你呢吗?” “真的?你们不先走吗?”徐致修一下子来了精神,道:“那个楚鹏告诉我说,他们着急赶路不能等我,要让我一个人留在客栈里,就给客栈主人留点钱,让他们看护我。这里我人生地不熟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黑店。万一你们一走,他们就把我做成了人肉包子可怎么办啊!” 楚昕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身后的春杏忍不住笑道:“那可是能做好多包子呢!” 陈妈妈马上一个眼神看过去,春杏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书儿拿着手帕垫着,从药罐子里把汤药倒入碗中,端到徐致修榻前,细心的吹了吹,才递给他:“大兄,你还烧着呢,少说话,趁热把药喝了吧。” 徐致修接过药碗,只闻到气味便皱起了眉头,苦着脸要把汤药还给书儿:“苦,我喝不下。” 书儿道:“大兄,你昨天就嫌苦,推三阻四的磨叽了好大功夫,最后是怎么喝的?快喝吧,今天这个可是放了一大块冰糖在里面呢。” 昨天徐致修因为烧得难受,少爷脾气又犯了,就是不肯喝药。最后楚鹍让大家伙都离了房间,亲自捏着徐致修的鼻子给他灌下去的。所以徐致修才说楚鹏威胁他。 旺儿陪着笑脸道:“书儿小姐,少爷已经是尽力了。往常在家的话,都是太太和奶奶预备着蜜饯和水果,得亲自劝着少爷才肯用一些呢。” 书儿道:“出门在外,事事从简。这些冰糖还是大山叔和店家特意给你讨来的呢。你要是不快点好起来的话,咱们可是真的不能再陪着你了。三叔一定等急了,要知道臻儿还在山贼窝里受苦呢。” 听到书儿提到秦三和臻儿,徐致修顿时泄了气,眼睛看着地上,嘴瘪了瘪,道:“我知道我以前错了。可我都说改了啊,我以后都对你们好,不对你们姐弟两个最好还不行吗?” 书儿道:“不只是改对待我们的态度,而是须得改了你这个不讲理,动不动就打人骂人的坏脾气。除非你一辈子都呆在徐村不出来,否则最终吃亏还是你自己啊。” 徐致修哭着脸道:“我已经吃亏了啊。” 书儿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这算什么吃亏?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一路上都有楚家帮衬着,生了病还照顾你。你管这叫吃亏?” “哎呀,妹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啊。”徐致修急了,无奈道:“我喝药,现在就喝。” 说着便皱着眉头,憋着气,一仰头把一大碗的汤药一饮而尽。褐色的汤药顺着他嘴角撒下来,弄得前襟和被子上都是。旺儿赶紧把空碗接过来,又配着小心拿帕子给他擦嘴擦衣服。徐致修居然没有再闹,乖乖的让他擦了。 “给你这个,糖渍芒果。”楚昕从腰间的荷包里倒出来了几块蜜饯,递给了徐致修。 徐致修伸手接过来,赶紧先放了一块到口里,嚼没几下子就咽了下去,觉得嘴里还有些苦,就又吃了一块,才笑着对楚昕道:“哎呀,酸酸甜甜的真好吃。谢谢昕儿妹妹了。还,还有吗?” 楚昕也笑了,道:“这是交趾国来的稀罕物,本来就不多。前天都给楚鸢赔不是了。我也只留了这么几块,都给你了。” ”这卖相就好啊。”他砸着嘴,对着手里仅剩的两块嫩黄色半透明的蜜饯感叹着,忽然想起一事,对楚昕道:“那你昨天怎么不给我呢?” 楚昕小脸一仰,道:“我的蜜饯只给好人吃。你乱发脾气就不给你吃。” 徐致修闻言,居然乖乖的应道:“好,我以后再不乱发脾气了。” 见他喝了药,书儿便道:“大兄,你好生歇着。看能不能再发发汗。我们就先出去了。” “好好。”徐致修此时如同一个慈爱尽职的兄长,对书儿和楚昕道:“辛苦你们了。你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休息吧。等到了地方,你们还得受累,早点把臻儿接回来呢。” 几个人带上门出来。楚昕就要拉着书儿一起出去跑马练功。她最近的掷石的本领涨了不少。虽然没有内功加持,力道不大。但只要是在裸露的肌肤上找准了关键穴位,杀伤力也是不小的。前两天她和楚鸢几个玩闹,丢了一颗石头在他的手肘处的尺滞穴上,害得楚鸢一整天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好去和徐致修挤到一起坐车去了。楚昕则吓得再不敢乱开玩笑打人了。 楚鸢年纪最小,又喜甜食。楚昕就把自己的蜜饯果脯都送他做为赔礼了。 不过,除了对楚鸢心怀愧疚,她也为自己如此明显的进步既开心又兴奋,练起功来更是有劲儿了,铆足了劲儿的要去聚英寨打坏人。 楚山陈妈妈几个则是笑而不语,心知楚之龙是不会让自己宝贝女儿上山打土匪的。至于楚昕这位大小姐会不会甘心呆在镇子里等,就不须他们操心了。 谁知道几个人刚把各自的坐骑牵到院子里,准备上马鞍,就听到不远处的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是在客栈墙外马匹被勒住嘶鸣和骑手下马的声音。 “三叔回来了。三叔!”书儿看到秦三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惊喜万分,把手中的马鞍往地上一丢,便向着秦三跑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消息 面对着雀跃而来的书儿,秦三站住了脚步,本来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三叔……三叔辛苦了。”书儿看着秦三发髻凌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子也好久没有修理了,一身的风尘,靴子上都是泥土,明显比十几天前消瘦了许多,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三叔何必跑这一趟。我们也不过就是迟了两天。” 秦三道:“我不放心你。再说,我也想当面告诉你那边事情的进展。” 虽然书儿急于知道臻儿消息和救援的进展,还是忍住了没问,而是劝秦三道:“一定是好消息了。不过三叔还是先洗把脸,吃点东西吧。” “好。”秦三笑着看着书儿,道:“你别担心,臻儿一切都好,一会儿坐下来三叔和你细说。” “好。”书儿听到臻儿的名字,心情立时一阵起伏,再难按捺住对弟弟的担心和想念,只道了一声好,便紧紧的咬住了下唇。 楚昕看到秦三身后只跟着楚鹏,知道楚之龙没有一起回来,不免有些失望,和秦三见过礼后,便拉着楚鹏询问父亲的近况和臻儿的消息。 那边陈妈妈早就招呼店家烧水准备吃食。秦三趁着等热水的功夫,先去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徐致修,以示安慰。 秦三回到房间,书儿早为他把热水倒进了脸盆里,还试好了水温。秦三道了谢,绞了热气腾腾的手巾覆在面上,顿时觉得精神舒缓了不少。 书儿看着他惬意的样子,也有了笑意,问道:“三叔,要不要再添点热水?” 秦三道:“这就很好了。咱们赶紧收拾,先谈正事。到了晚上再用热热的水好好泡泡脚,然后睡他个一大觉。” 书儿问:“昨晚赶了一宿的路是吗?” 秦三道:“也没有,过了午夜,月亮就躲进了云层里。我们看不清路,就索性露营歇了个把时辰。” 简单的洗漱之后,书儿要为他束发。秦三却犹豫了。以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又受了重伤。那时候别说束发,就是吃饭换药都需要书儿的帮助才能完成。 如今不同了。他的伤已经痊愈,虽然落下了残疾,走路有些瘸,右手手指也还是做不到屈伸自如。可他不好再像以前那样麻烦书儿了。他已经在训练自己以左手为主,无论是使用兵器还是日常琐事,他都必须克服困难,让自己做到和没受伤的时候一样好才行。 秦三略一沉吟,转头对书儿笑道:“书儿,三叔可以自己束发了。你看着,三叔要是做得不好,你再帮我改改,别束歪了让人笑话。” “好。”书儿一听,果然痛快地把手里的木梳递给了他,口中还道:“三叔可以自己束发了,您的手又恢复了好些吗?” 秦三不答话,用左手接过了木梳,先把长发梳通顺,然后用双手把头发推到头顶,右手微屈伸不直,正好帮忙固定,左手缠绕,果然把发髻梳起来了,只差用束发带绑好。 书儿刚想叫好,却见秦三在绑发带的时候,右手忽然不听使唤的一抖一滑,左手里拿着束发带救援不及,头发如泼水一般一下子散了下来。 “书儿在边上看着,三叔都有些紧张了。哈哈哈。”秦三有些讪讪的道:“平日里三叔都做的可好了。昨天就是我自己束的发,骑了一天的马都没有散呢。” 书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了木梳,为秦三重新通顺头发,三下五下的就把秦三的头发整齐攒在头顶,再用发带系紧了。 “秦爷,我们来了。”外面穿来了楚山的声音。 两个人看向门口,只见店小二先端着吃食进来,身后跟着楚山、楚昕和楚鹏楚鹍几个。大家都着急想知道事情的进展,秦三就告诉他们都到房间里来,一边吃一边谈。 店小二放下饭菜,道了请慢用,又热心的帮着拿了几把椅子进来,走的时候还体贴的给关上了房门。 楚鸢耳目最灵,他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口,听着门外的动静。虽然这店里大多是自家人。 楚之龙原来是武大统领的亲随,本就是办事人在,心思如发;如今他又是个暗桩的身份,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套他谨慎行事的章程。 楚鹏他们都是楚之龙一手带出来的,个个练得小心谨慎,无论楚之龙在与不在都是按章办事,不敢疏忽。 楚鹏想着让秦三安心吃饭,便抢先开口道:“都是好消息。” 果然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脸上露出释然和期待的表情。 楚鹏继续说道:“我们在任掌柜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叫沈升的中人。因不知道山上的情形,主要是难以猜测臻儿是如何糊弄那帮山贼的,怕贸然去说和,戳破了谎言,事情反而要棘手了。所以先让沈升去聚英寨打听情况,最好能和臻儿见上一面,把故事编圆了,我们才好根据这个去谈价钱。” “那这个沈升可见到了臻儿?”书儿忍不住问道。 “沈升带回臻儿的消息了吗?”楚昕几乎是同时开口询问。 “别急。”秦三道:“本来进山就要两天的时间,再加上他也要找人询问,见机行事。我们本想着没个五六天的时间是听不到回信儿的。谁想到第三天傍晚就有人来找我们。你们猜是谁?” 楚山笑骂道:“混小子,这时候还卖关子。还不快说。” 楚鹏也笑,道:“是吴家药材行的人,刚交了赎金被放出来的。” 楚山喜道:“吴家的人赎回来了!这说明那伙子贼人至少是图财不害命的。” 书儿和楚昕相视一眼,面带欣慰。 楚鹏叹气道:“中原镖局的人都死了。劫镖的时候就杀了两个,已经结下了仇,他们自然留不得了。” 两个女孩子闻言,都不免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楚鹏又道:“那吴家后生告诉咱们,臻儿因为能写会算,机灵能干,被二当家的收在手下,很早就不和他们在一起关着了,也没有受什么苦。他还夸臻儿是个好孩子,出了牢房后,还经常带着吃的用的去看他们,利用二当家的名义照顾他们。是以他们也没有再挨打,少受了不知多少罪。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沈升,便按照他的指引来找咱们,告诉咱们臻儿在山上的情形,是要报臻儿恩了。” 楚昕奇道:“他怎么知道沈升是给咱们办事儿的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兵动 楚山赞赏的看了一眼楚昕,心道这孩子看问题也越来越能看到点子上了,难怪家主主母都舍得让她出来历练,果然还须得行万里路啊。 楚鹏道:“肉票上下山的时候都是蒙着双眼的,自然得有接送之人才行。沈升和送人的山匪相识,几句话便套出了肉票的身份。他又借着一起歇脚的功夫,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些臻儿的状况以及这几个肉票和臻儿的关系亲薄。沈升遂起了让他们带信的心思,只是苦于找不到单独说话的机会。于是他灵机一动,趁着山贼不备,找个机会把咱们写给臻儿的纸条塞进了吴家侄子的手里。那纸条虽只有寥寥数语,也足够让吴家人找到咱们了。” 书儿急道:“只是纸条又给我们带回来了,等他见到了臻儿又如何取信呢?” 秦三轻轻拍了拍书儿的肩膀,道:“莫急莫急。沈升那么机灵,还知道我们的名字,总有办法的。依我看,他只须说出‘秦三’二字便可。” 书儿一拍额头,笑道:“也是,我真是关心则乱啊。” 楚昕笑着推了一把书儿,道:“原来你也有‘乱’了分寸的时候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秦三看到这两个女孩子经过旅途上的同甘共苦,陪伴互助,似乎比离家之前更加有了默契,心中甚感欣慰。 楚鹏道:“等沈升见了臻儿少爷,把要说的话都对好了。咱们就可以去赎人了。” 秦三道:“我们两个今儿个歇一天,明日早早起来,鸡鸣出发,天黑就能赶回百汤谷,后天大概就能有信儿回来了。” 书儿忙道:“三叔,我也和你一起去。我现在马骑得很好了,连大山叔他们都夸我呢。” 楚昕附和道:“对对,我也和书儿一起。我才不要自己跟着大车慢慢吞吞的走呢。” 楚山劝楚昕道:“小姐,你没有像他们那样赶过路,受不得的。在马背上奔波一天,下了马一时半会儿腿脚的僵累都缓不过来,更不用说第二天腰腿会疼得你起不来床了。” 楚昕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刚刚出发的时候,一天的马骑下来,腰胯酸痛乏力,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第二天几乎上不得马。她现在骑术长进了不少,每天也不过骑半天的时间,速度不快,不过是刚刚适应了马上的长途旅行而已。 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求救的看着书儿。 书儿看着楚昕的样子,忽然想到隔壁屋里还躺着个病人呢,不免有些泄气。 秦三安抚书儿道:“这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晚上再说。” 楚昕也异常乖巧的对楚山央求道:“大山叔,您也和秦伯伯一起再考虑考虑好吗?大山叔!” 楚山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只好点头答应。他看见事情也谈的差不多了,便对众人道:“咱们先让秦爷歇歇。有什么事儿晚饭是接着说。你们回去也可以好好想想,集思广益。有什么好计策晚上都讲出来给大家伙听听。” 大家闻言,纷纷施礼告辞。 书儿对楚昕道:“你先回房等我,我还有几句话要和三叔说。”楚昕答应着先去了。 待到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书儿便把那日与四位骑马的旅人在路上的冲突,以及几天后,那几个人半夜又碰巧投宿在同一客栈的事告诉了秦三。 末了,书儿道:“清净庵的凶手是五个人,被我杀了一个,还有四个。他们也是四个人。凶手中有一个被称作少东家人,他们也有。只可惜那时候又黑又乱,我竟然既不知道他们的相貌,也难以分辨他们的声音。三叔,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能认出凶手的。如果他们真的是杀母仇人,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放过他们。”说道最后,书儿不觉间紧紧握起了双拳。 秦三略一思索,道:“他们如此行色匆匆,必是有急事要办。既然有事牵绊,那么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不会离开东山地界。他们逃不掉的。书儿万勿轻动,你的命比他们的重要多了。” 书儿刚要再说话,忽然秦三抬手示意她禁声,只见他凝神片刻,对书儿道:“你听,这是什么动静?” 书儿屏气侧耳,果然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一阵隆隆之声。最初几乎是微不可辨,必须的屏气凝神的细听才行,渐渐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震耳,震得脚下的木板都有些微微的颤动。 渐渐的,她已经可以从隆隆之声中,辨别出各种嘈杂的声音。 秦三一个箭步开门出去,楚山他们也先后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查看。 客栈前面的大路上暴土扬长,人语马嘶,车轮滚滚,旌旗猎猎,竟然是一队盔甲鲜明的官兵队伍。这队伍延能伸出三里地去,少说也有三、四千人,行色匆匆的沿着官道往北迤逦而去。 秦三和楚山两个皆是肃穆不语,却都知道对方心中的疑虑。 楚鸢问道:“哪里起战事了?不可能啊!除了北境边防和陕西的流民暴动,没再听说哪里要打仗啊。难道鞑子犯边了?” 楚鹏道:“不可能,百汤谷也算是个大镇,要是鞑子犯边,不可能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楚鸢又问:“这只队伍怎么没有大纛将旗或是认旗?他们是卫所还是游击营?这么多人。” 楚鹏仔细一看,奇道:“果然,只有背旗令旗和队旗。他们这是要去哪儿?要干什么?” 楚鹏答不上了,只有看向秦三和楚山。 秦三道:“看盔甲武器装备,卫所和游击营都没有这么齐整。这些将是的精气神,也不像是只能吃到半饷常饿肚子的兵。所以据我推测,他们是东山巡抚手下直属的标兵营。” 楚山点头称是,也道:“只是东山远离北境,已近京畿,既无反贼,又无流寇。这等大规模的兵力调动,还要偃旗行军,难道是要造反吗?” 众人听到“造反”二字皆是大惊。如果真是这样,可是要瞬间乱起,无数人头落地,百姓流离失所。对于本来就是连年天灾人祸的北方地区更是雪上加霜了。 秦三双目紧随着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银盔银甲的将官,道:“谁说东山地界没有反贼流寇!” 第一百一十九章 突变 楚山闻言心中一动,难以置信的看着秦三道:“难道他们是去……” “十有八九。”秦三点头,面色凝重地问楚鹏:“你还记得那个沈升提过一句,说那帮山贼最近刚做了一票大买卖。” 楚鹏的心一下悬了起来,道:“是,我当时就觉得这些贼人也太猖狂了些,居然敢劫官粮。现在可好,惹得官兵去围剿了。他们自己找死不要紧,可别耽误咱们的大事儿啊。” 如果这些官兵真的是冲着聚英寨去的,那可就麻烦了,没准就要节外生枝。 秦三比旁人更多了一层忧虑。他们在百汤谷这么些日子,也只听到沈升这个半匪半民的中人对此事提过一嘴。官粮被劫是恶性大案了,怎么可能既没有民间风闻,也不见官府的反应?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下子标兵营就出动了。巡抚手下的兵是那么好调动的? 再联想到书儿刚刚告诉他的,那四个行色匆匆往返在同一条官道上的四个骑马的旅人,似乎有一点光亮就在眼前,可那光亮还是隔着厚厚的难以拨开的迷雾,让他无法看得清楚透彻。 书儿闻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刚刚还被秦三带来的好消息所振奋,现在只觉得头中“嗡嗡”作响。 楚山安慰众人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大山兄弟说的对。”秦三也道:“只是,咱们得快点了。我马上就往回赶。一会儿给我备双马。楚鹏你就别跟着了。” 楚鹏急道:“我不累。我跟秦爷一起回去。山爷,给我也备上双马吧。” 楚鹍道:“还是换我去吧。我的骑术也可以的。” 书儿看着他们争着要去,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气,感到头脑冷静了一些,便拉住秦三的衣袖,恳求道:“书儿和您一起。三叔,您不在的这段日子,书儿每天苦练骑术,都是一整天一整天的骑在马背上的。书儿准备好了,也不怕吃苦,不会拖你后腿的。三叔,您就答应书儿吧。” 楚昕来到书儿身边,握住了书儿的左手,为她助阵道:“秦伯伯,书儿确实了不起啊。我每天要有半天的时间是坐在车里。可是书儿都是和大山叔他们一起的。大山叔让她坐到车里歇歇她都不肯呢。” 书儿只是抬头看着秦三的眼睛,等待着回答。她晶莹白皙的小脸还略显稚嫩,神情却是坚定而决然,整个人隐隐有了一种持重之意。 秦三忽然有了一丝无力感:“不论自己如何的要多护着些小个女孩,想着她能够和楚昕一样只做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做的事,她还是不可控制的要提前长大了。” 他对着书儿点头道:“那你就去准备吧。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书儿道:“多谢三叔。” 楚昕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她强笑着对书儿道:“既然是一人双马,你就带着我的追风去。不许拒绝。追风和青玉是好朋友,它们这一路上一起跑惯了的,既有默契,还不会打架。” 春杏在一旁道:“小姐是在说您自己呢吧。” 楚昕作势在她肩头拍了一下,道:“别贫嘴。”语气却突然有些哽咽了。这是她认识书儿这个小姊妹以来,第一才要和她分开呢。而且,听她秦伯伯的语气,事情大概会有麻烦,她可不希望书儿会遇到任何危险啊。 楚山见状,忙岔开话题,对着几个小子道:“都别傻站着了,快去帮忙准备着,秦爷半个时辰后出发,到时候差了什么,全都是一顿好打。” 楚鹰楚鸢两个颇有默契,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跑到后院备马去了。 楚鹏急道:“那我呢?” 秦三道:“你留下。你已经跑过这条路,又熟悉百汤谷的情况,可以做向导,带着大队去和我们汇合。” 楚山对楚鹍吩咐道:“你留下来照顾徐家少爷养病。我再派两个老成的家人帮衬你。不许讨价还价。就这样,大家各自去做事。” 临走前秦三和书儿又去看了一眼徐致修,对他安慰一番不提。两个人来到前院,却见到有六匹马备好了鞍辔等在那里。 楚山领过来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的家人,对秦三道:“这是常年跟着我跑商路的老人,叫楚能。标兵营的人们占着大道呢,他能带着你们从小路绕过他们去。” 秦三感谢道:“多亏大山兄考虑周到,不然的话还真是麻烦。” 俗语说兵匪一家。他们三个人六匹骏马,弄不好让当兵的以战事需要的名义强制“征用”了也是可能的。 说罢秦三翻身上马,楚能也骑上自己的坐骑。 楚昕抱了抱书儿,才依依不舍的把她送上了马背,待三人六骑上了路,还在对着书儿摆手:“书儿,多保重啊。一定把臻儿弟弟带回来啊!” 秦三几个走不多远便催马加速,大道上顿时腾起一阵尘烟。望着那尘烟渐渐远去,楚昕把头倚在陈妈妈的肩上,眼圈便有些红了。陈妈妈笑着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柔声安慰道:“真是个多愁善感小姑娘啊。别难过了,没几天就有见着了啊。” “陈妈妈。”楚昕把头埋在陈妈妈的肩窝里,喃喃的道:“我也知道不过是小别而已啊。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不好受。” 陈妈妈略略搂紧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面色慈爱,点头道:“好,好,那咱们就难受一小会儿吧。” 秦三一行,双马飞驰,不到两个时辰就赶上了标兵营的大队。远远的看着大队人马扬起的灰尘,秦三率先下了马,对书儿和楚能道:“正好我们也需要歇歇马力。便请楚能兄领着,往小路上去吧。” 楚能下了马忙道:“可不敢让秦爷如此称呼。叫小的老能便可。” 书儿双脚一落地,便有些站立不稳,觉得膝盖都是僵的,脚下也发虚。秦三早有防备,扶着她的胳膊,道:“慢着点儿,走几步就好了。” 他扶着书儿走了几步,见她无碍,方又道:“这也是一个好机会,你以前练习吐纳内息的时候,多是在安静的打坐;即便是和我习武过招,也是在可控和熟悉的远动中远转内息。抓住这个机会,呆会儿在策马疾行的时候,正好可以体会如何在不可控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调息运气,让不可控变为可控。这对你的耐力和恢复都大有益处的。你若能悟出这其中的关键之处,便可从容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了。” “让不可控变为可控,应对突变……”书儿若有所思,一边喃喃自语,牵着坐骑跟随着秦三和楚能往小路上去了。 地一百二十二章 闺房 百汤谷位置有些偏僻,原本并不是个热闹的所在。两百年前有个名相卢士奇于朝争中失意归乡,途中偶经百汤谷,于一片肃杀的寒意之中,浸身于热气腾腾的温泉水中,身心皆舒,忧思俱忘。谷中汤眼子甚多,那卢士奇居然在此流连忘返了三月有余,亲身试汤,试一处汤眼子,便赋诗一首,成就了百汤百诗的千古佳话。从那以后,名人高士,升斗小名蜂拥而至。先至者便占上一个汤眼子,或修别墅,或建客栈。有权有势的自然占的地盘大,连鲁王都在镇子外面圈了一块地,建了别院;有钱无势的则聚着堆,各自捞了个小汤眼,于是就有了百汤谷镇。官道也修到了这里,成了南北往来过客最喜欢的休憩之地。 如今的百汤谷却是有些人心惶惶。这东山地界山多水多,自古以来,盗贼也多。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往的盗贼从来不在百汤谷附近捣乱。相反,百汤谷倒是不缺他们的眼线和销赃的地方。 最近这小半年的时间,却有连续几个商队在镇子附近的大路上被劫掠了。虽然镇子还算安全,可也因此多少被影响了生意。众人皆道这是连年旱灾,五谷歉收,民失土地,方才纷纷落草为寇的缘故。山贼一多,自然地盘就不够分的了,所以作案的地点才会越来越靠近镇子了。 尽管如此,相比因刚刚闹了蝗灾而颗粒无收的西北,东山地界还算是好的了。 镇子西面,皆是门墙高筑、占地宽广的深宅大院,一看便非普通百姓的住所。鲁王的别院也在其中。 午夜时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待马上之人远远看到一个墙高三丈有余的大院子时,便减缓了马速,一行人马来到大院的门前下马。打头的一个中年汉子对身后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躬身道:“就是这里了,请大人稍候。”说罢,转身上了台阶,三紧三慢的扣了几下门环。 里面显然是有人在候着的,门环刚刚扣了几下,大门便应声而开。大门里面迎出了几个打扮利索,腰间带刀的精壮汉子,见了中年人一行人,并不多言,只一抱拳,便侧开身子,让他们进去了。 大宅的内院,红烛高照,一个面目姣好的妇人坐在一张棋案边,手中持卷,正在吟读:“此汤只应天上有,误落凡尘慰众生……婵娟皆爱增颜色,凝脂娇嫩赛太真……”不过片刻,便掩卷释手,笑着摇头道:“不通不通。” “敏儿,什么不通?”妇人的对面,一个剑眉鹿眼,面带笑意,气质儒雅雍容的男子,坐在一张翘头书案后,停下手中的毛笔,微笑的回应着妇人的自言自语。 “心肃兄,”妇人道:“这诗句不通。不过,想这卢相非是以诗才斐然而立世,兼之为使百汤谷成名之人,世人相比也不会如小女子这般对其诗句吹毛求疵了。” “敏儿所言甚是。”儒雅男子附和道:“卢相之所以受后人敬仰,是因其政绩,尤其是在北虏犯境的危机时刻,能于一片求和的哀声之中,竭力主战,鼓励民间结社自保,团结各派势力,最后亲自监军,一战获胜,给百姓赢得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为夫每每读史到此处,也不免心潮澎湃,心向往之啊。” 妇人闻言,暗暗发笑,戏道:“这回心肃兄可真要过一过做领兵的大将军的瘾了。” 这于闺房内室妙语善谑的男女正是新婚不久的徐谨和李敏君夫妇。 这片宅子是徐谨一个同年家里的产业,平日里只有一房老家人看护打理。他听说此次徐谨回家奔丧丁忧,李敏君坚持要随行。而李敏君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路上不能奔波太过,便把这宅子借给了他们,让他们中间可以有个安心歇息的地方。 徐谨从收到徐老太爷去世的消息,上折子请求丁忧,收拾东西,再待到李敏君确定胎像稳当,方才上路。两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如今才到了百汤谷。 不过他们要一起归家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徐家村。二老爷徐立嗣既是欣慰,也有不安。他立时去徐老太爷的坟前祭奠了一番,把这个消息告知九泉之下的老父亲。他原本还想着阁老家的女孩会看不上他们这乡下人家,如今看来这点担心也是多余的了。徐谨夫妇携手归乡,给徐家门楣脸面都增添了光彩。虽然臻儿至今还未找到,可这件事儿有大房在前面顶着。他也不须过于忧虑。二老爷也急忙回信给徐谨,叮嘱他千万莫要急着赶路,一切以李敏君腹中胎儿的安全健康为上。 而大房除了勉强和徐立嗣应对了几句之后,再无声息。自从徐致修留书一封,说是要去京城游历,让他们不必担心,便不见了踪影。如今大房的两个孙子双双失踪,他们怎么有心思去想别的? 徐谏已经派人沿着上京的官道去寻人。谁知数拨家人派了出去,皆说不曾见到。害得周氏母子精神萎靡,徐谏媳妇更是每日以泪洗面。整个东院里面,仆人们都战战兢兢,不敢高声,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 李敏君很喜欢这里湿润温暖的环境,只是温汤虽好,他们却是遇上了一件棘手的事。 徐谨却并不畏怯,反而迎难而上,正要让新婚妻子和远在京里的阁老祖父看看他的手段和气魄。是以他暂留在此处,居中调度,信使频频往来,让他颇有一种将军坐镇中军大帐,调兵遣将,指点江山的威风气度。 看着烛光下,愈发的貌美可人的妻子,徐谨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到了丫鬟婵娟的声音:“老爷,夫人,小将军他们回来了,您等的人也请回来了。” 徐谨扬声道:“知道了。” 他随即起身,绕过桌案来到李敏君的身边,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在她光滑的额上温柔的一吻,方道:“夜深了,敏儿身怀有孕,颇为辛苦,还是早点上床歇息吧。” 李敏君就是喜欢夫君的体贴和温柔,她一脸的满足,娇声道:“无妨,敏儿等你。夫君也催着守一他们早些歇下。他做事太拼,太要强。你做姊夫的要多关心他。” “夫人放心。为夫省得。”徐谨柔声劝道:“为夫此去见那王县令,还不知道要搞到多晚呢。敏儿听话,还是不要再等为夫了。” 说着,扶起李敏君,把她送到床上,放下了帘子,又灭了数枝蜡烛,只留下一只在书案上,方才轻轻的掩上房门,奔前院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密谈 百汤谷乃是东蒙县治下的镇子,如今本县的父母官王士奇王大人正坐在前院的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主人出来。 今年刚一开春,县里便接到了几起山贼打劫旅人的报案,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别说东蒙县了,整个东山府自古就是山贼响马的多发之地。要是仅仅小打小闹的干那么几票,他也只是虚张声势的派几个人,去案发现场假模假式的查看一番便没了下文。毕竟这里山多林密,他手底下三班衙役加上文书师爷也不过百十来个人,都撒到山里去,一个山头放一个都不够。 眼下这件棘手的事情却是事先既无人报案,事后也不能声张立案的。王县令人在县衙坐,事从天上来。有人持今年的新科探花、翰林院六品修撰、天子侍讲、李阁老的孙女的新婚夫婿的拜帖和手书求见。王县令听得来人叙述,不禁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天天求佛,任期内还是摊上大事儿了。 想到新科探花的一连串的头衔,王县令不禁有些既妒且慕。他自己中了进士之后可是从县丞做起,兢兢业业,起早贪黑的干了近十年,才做到了县令的位置。这个李阁老倒是举贤不避亲。自己孙女婿的授官都是按高品不说,还给了个天子侍讲。这可是天子近臣,加之如今皇帝年幼,给幼帝做侍讲,傻子都知道是件前途无量的事情啊。 听说前一阵子御史言官没少弹劾李阁老以权谋私,任人唯亲;参徐翰林停妻再娶,有违圣人教诲。可是上的折子不是被留中不发,便是有太后和国舅辅国公的嫡系出面反驳,把个徐谨夸成了不世出的国之栋梁,似乎若是不委以重任便是暴殄天物,有违天道;至于徐谨的原配夫人,早就因受佛祖感化,出家为尼了,与再娶李阁老孙女一事无半点关联。本朝太后笃信佛教,对此只有裱奖,还道自己若不是因为皇帝年幼,先帝托付,也早就想不问世事,一心事佛了。 一时对徐谨的支持者气势汹汹,言之凿凿,把弹劾的一派压得无还嘴之力。李阁老自己的人反倒偃旗息鼓的,不必做声了。 王县令远离中枢朝堂,并不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他只有坐在这儿对京里那微妙奇怪的情形啧啧称奇而已。 “手书里除了请自己一见的字样,有关劫案的事情只字未提,全由来人转述。这个徐探花倒是谨慎得很啊。”王县令正坐在那里不安的胡思乱想,忽然只听打门帘的声音响起,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风度卓然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徐谨一见王县令,抢先几步,深施一礼,道:“这位定是东蒙的老父母,王县尊了。在下徐谨有礼了。” 王县令忙起身还礼:“徐侍讲多礼了。下官惶恐啊。”论出身,他是二甲末位;论品级,他只是七品。至于其他的就根不能比了。这也是为什么,徐谨对他召之即来的原因。虽然他们没有直接统属的关系,可要是因此能攀上这棵大树,既能解了眼前的危机,又能于前途有所助益。难怪人家说危机也是机会。这李阁老和徐侍讲都是他平日里难以企及的所在,如今他可不能轻易放过机会啊。 徐谏面带微笑,语气亲和,道:“比起县尊,在下乃后学晚进,还要多请指教才是。” 双方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过后,分宾主落座。 王县令试探着道:“尊府的大司农乃是下官的座师。他老人家一向可好?”大司农乃是对户部尚书的尊称。如今的户部堂官正是李敏君的大伯李国儒。 徐谨面露亲切的微笑,道:“多谢县尊挂念,一切都好。如此说来,正当和县尊多加亲近才是。若蒙不弃,请县尊以‘心肃’相称便可。” 王县令闻言大喜。本来他是做好了被颐气指使的准备的。他要的是忍一时之气,换来锦绣前程。可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生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双得意的探花郎却是如此的亲切和平易近人。 王县令立即打蛇随棍上,笑着频频躬身颔首:“蒙心肃兄看重,弟琢岩不胜惶恐,不胜惶恐啊。” 两个人又互相问候了尊长,叙了年齿,结果是王县令还要大上两岁。于是“弟琢岩”片刻间变成了“愚兄琢岩”。 寒暄过后,便是正事儿了。王县令首先把聚英寨这股子山贼的来龙去脉跟徐谨汇报了一遍。徐谨只是侧耳倾听。王县令所说的他这几日在百汤谷已经都打听到了,而且比王县令所知道的还要更详细。 不过他并没有打断王县令的话,等到最后才开口道:“多谢琢岩兄指教。” 王县令道:“哪里哪里。只是愚兄如何才能帮上忙,还请贤弟指点。” 徐谨道:“不瞒琢岩兄,弟已经修书于巡抚大人,请求出兵剿匪了。” 王县令闻言,长了长嘴,没说出话来。 徐谨见了,仍然一副温恩尔雅的模样,缓缓的道:“聚英寨贼人势大,且穷凶极恶,贼胆包天,非得兵营大队人马出动不得灭起气焰。琢岩兄乃是谦谦君子,弟怎忍心见你前去涉险。再说这这山贼啸聚山林则为匪,四散返乡则为民。如果不能一举迁灭,让其逃窜回乡,再蛊惑百姓,伺机而动,不久便又成了为害一方的匪人。是以,弟想着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最好能斩草除根,也算是替琢岩兄除了心头之患,为地方造福了。” 王县令这才缓过神来,忙道:“心肃兄所言甚是。不愧是为帝师之人。心系百姓,高瞻远瞩。愚兄甚是钦佩啊。” 高帽子送上去了之后,王县令忽然想到关键的问题还没有问呢。 “心肃兄,请问被劫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又是谁的东西呢?” 徐谨知他必有此问,微微一笑,身子便向王县令倾了过去,王县令会意,也凑了过来,只听徐谨低声道:“哪里有东西被劫啊。巡抚派出了标兵营是为剿灭密谋造反的红莲教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守一 “红莲教?”王县令先是一惊,眼珠子不受控制的急转了几下,方定在了徐谨脸上:“这红莲邪教向来愚民害民,这回心肃兄要为民除害,功德无量啊。” 红莲教乃是脱胎于千年前,从大漠之西,经丝绸之路传来的摩尼教,信奉光明火神,其教义通俗易懂,无须出家剃发,更兼谎称能以符水符咒治病救人来欺骗愚民,对百姓极具鼓动性。 此教传播甚广,信徒众多,千百年来衍生出无数五花八门的分支;信仰的神祇从红莲老祖、光明之神到天帝阎王、人间圣贤样样俱全,繁杂不一。他们平日里收敛钱财,聚众滋事;一旦天灾人祸发生的时期,则煽动百姓,对对峙官府抗捐抗税,甚至揭竿造反。历史上大大小小的民乱和造反大都有红莲信徒的参与。是以无论怎样改朝换代,它都被当时的官府定义为邪教而强力镇压。 徐谨依然是一副谦和的语气,道:“弟独木怎能擎天,还须得巡抚大人英明决断和琢岩兄鼎力支持方可成事啊。” 王县令闻言,面上亦是谦逊,心里却是十分的丰富,有惊有喜还有彷徨无措。要知道剿灭红莲教的功劳,可是仅次于和鞑子倭寇打仗的战功的。有了这份政绩,来年又正好是大计之年,朝廷要对地方官的政绩进行考察。到时候这胸前的补子也应该可以换一换了。只是这其中具体如何操作他却是心里没底,所有多少有些心里发虚。 不过他也总算明白了徐谨找他前来的目的。不就是大家对大军调动的真是目的都睁一眼闭一眼,从此以后也不能再提有财物被劫之事。只要山寨被攻下来了,所有的人都有战功。又不用他亲自上山去打去杀,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处,他心中大定,对着徐谨道:“但听心肃兄差遣。如需县里调动人力物力,愚兄定鼎力相助。” 客厅外面的回廊上,两名带刀侍卫正在来回游走警戒。这是李阁老为执意跟随徐谨回乡奔丧守制的孙女特意派出的护卫。后院里面也布置有游哨。皆因当下流民山匪多如牛毛,不得不多加戒备,防患于未然。 院子里一盏彻夜长明的气死风灯下,立着四个身着骑装马靴,腰悬刀剑的人,看起来不是似普通家丁护卫。 这些人原本就是文毅公李国斌的亲兵。当年他去雁门关巡视遇伏被害,跟在身边的亲兵也跟着殉国了。 而因为留在太原和被派往他处公干而幸免于难的手下和亲随,则在新任督师上任之前,纷纷回到了京里投奔李阁老。那些声名不显的被或明或暗的安插进了京中各营;经常跟着文毅公回京,脸太熟的几个则留在了阁老府。 其中一个长身玉立,面容却略显稚嫩的的年轻人身份最有特殊。十余年前,鞑子破关入口,烧杀抢掠,屠民毁家无数。文毅公在片废墟之中发现了只有五、六岁他,带回了家中。 文毅公夫人怜惜他身世悲惨将其收为义子,取名李恪。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李敏君非常爱护和喜欢这个小男孩,带在身边照顾,对他亲自教导,可谓是无微不至,即便是亲生姊弟也难及其一、二。 待李恪大些了,便主动要求跟随在文毅公去前线,成了文毅公身边一员得力的干将。文毅公夫妇殉国后,李恪便和李敏君一起回到了京里。十六岁时,李阁老为其取表字:“守一”,意为于大道之敬畏恭敬执着,唯守一尔。 李恪身边那个面目敦厚的中年人是阁老府的老人了,姓吴名赓,是打小时候起就跟着文毅公的。如今李敏君让他跟着李恪,也是因为他老成持重,能对脾气乖戾急躁的李恪多加规劝和帮衬的缘故。只是李恪认定的事情极少改变,这让他他常常会感到力有不逮、无可奈何。 荣长脸的汉子叫赵大路,矮个子则是周志忠,还有一个因为重伤而留在京里修养的则是祝以傅。这几个人都是军中的好手,当年因为被文毅公派出去跟着李恪办差而躲过了一劫。 只是他们如今谈起往事,还是常常会深感懊悔,道是如果他们在的话,无论如何也要保着文毅公夫妇突围脱险的。 “小将军。”吴賡问道:“听着动静,里面应该是谈得差不多了。” 比起“少爷”之类的称呼,李恪更愿意大家还是以军中的旧职来和他说话。毕竟军中的地位是他一刀一枪拿命换来的,这让他觉得心安理得。 比起京里的繁花热闹,李恪更喜欢边镇和军营里那种刀尖舔血的生活。只是如今边军换了主将,他们这些文毅公的亲信之人便有些不尴不尬,甚至难以立足了。 李恪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很看不上徐谨接人待物时这幅假模假样的谦逊和亲切。客厅里面的对话虽然听不太清楚,可是主宾两方的那种阿谀谄媚的语气和假笑却都传到了他们几个的耳中。 他们几个为了这回剿匪的事,按照徐谨的计划先是去了府城见了巡抚,得到了标兵营出动的承诺,又在回来路上去了县里,把王县令给请了来。 李恪不得不佩服徐谨的思维缜密、调度有方。心里对他的为人做派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惯。 正在这时,客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的卫兵急忙为他们打帘子,里面徐谨送王县令出来。 “老吴,”徐谨对李恪唤道:“有劳你代我送县尊去客房。”又对王县令道:“贵府家人已经在客房等着了。” 吴賡应了声“是”,对着廊上的王县令一揖手,口中道:“请县尊随末将来。” 王县令见吴賡说话行事,也不敢把他当下人看,何况宰相家奴七品官,和自己平级啊。他识趣的和徐谨道别、和老吴道“有劳了”,紧捯饬几步,下了台阶,跟着吴賡去了。 徐谨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才对李恪几个道:“守一,你们几个进来吧,咱们一起连夜把事情定下来。” 李恪似乎听而不闻,面无表情地的看着徐谨,赵大路和周志忠看着他的眼色,便也站在原地不动。 徐谨心里暗叹一口气,刚要再说什么,李恪却突然迈步上了台阶,也不和他说话,掀开帘子径直进了厅里。赵大路和周志忠紧跟在后,把徐谨晾在了回廊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平虏军 在李恪心里,徐谨就是一个抛妻弃子,趋炎附势,负心无德的陈世美。这样无品无德的人,仗着一副好皮相和舌灿莲花的本事,让他尊敬爱护的阿姊迷失了心性,才会下嫁给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徐谨靠着着李阁老这棵大树,顺风顺水的获得了超品级的授官,害得阁老在朝中让言官弹劾。如果徐谨真是一个君子,只为爱慕阿姊才娶的她,为什么不出言拒绝?只当他应得的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去。要不是这个“徐世美”家里死了人,必须得远离官场,回乡守制,还真不知道要把这个官迷狂成什么样子呢。 无奈,阿姊对他一往情深,一定要陪他一起回家尽孝。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跟着过来,还让徐谨呼来唤去的指使做事? 李恪心中虽然对徐谨不屑,可不能耽误了正事。如今边军的督师刘世豪是太后国舅一党,监军太监乌直则是司礼监大太监王陆的人。这两个人沆瀣一气,把原本精锐善战的边军弄得武备松懈,将贪**。 至于喝兵血,吃空饷更是司空见惯。从上到下,无级不克扣,无人不贪污。朝廷给边军的饷银和军粮在中枢就被阁老和太监们截留了一块,经由兵部和户部时还要分下去一笔,到了刘督师和乌监军这里更是要卡掉不少。 真正能发到下面军营士兵手里的过两三成而已。而这些为数不多的粮饷自然要可着督师和监军的家丁和嫡系部队先来。原来文毅公麾下直属的平虏军自然而然的成了后娘养的孩子。 李世豪和乌直不是没想过要把这支彪悍的虎狼之师据为已有。可惜平虏军上上下下都是一条心,根本就不服他这个带着小妾上前线的花花公子督师。刘世豪心情不悦,就想着干脆把这支部队打散编入各营头去,看他们还怎么和他作对。 监军太监乌直却是个有心眼儿的,劝他道:“这里毕竟是边镇,鞑子时不时的就要犯边惹事,总要有只能打仗的部队放到前面去替咱们挡刀啊。” 事关自己的安危,刘世豪当时就拍板同意,把平虏军派去驻守在最前沿的关隘和兵镇,干最危险最艰苦的活儿。平虏军不顺他的意,他也打定主意也不让平虏军好过。反正他们不都是自诩为忠勇之士吗,还能反了不成? 所以平虏军得到的待遇是前无古人的差,基本上是放养状态,只让马儿跑,还得自己去找草。不但武器装备得不到补充和更新,连吃粮都成了问题,过得比叫花子也好不了多少。 最开始边境战事紧张的时候,平虏军主将周永道便派人去劫掠鞑子的部落,抢他们的牛羊来作补给。鞑子被打痛了,不得不认真商量对策。他们一方面避过宣府大同,绕道蓟州长城陈兵示威;一边派人分两路携带金银财宝出发:一路去买通刘世豪让其按兵不动;一路潜入京里,重金贿赂大太监王陆,对鞑子兵势夸大其词,并谎称他们只是受到平虏军的欺负,才不得不起兵犯境的。 结果是周永道被申斥罚俸禄,朝廷给鞑子赔了金银多加安抚,还在宣府开了榷场马市。 朝廷与鞑子在名义上达成了协议,取得了和平。可鞑子明面上做着买卖,私下里该打草谷,照样打草谷。 不过那些小规模的骚扰抢掠,对于刘世豪之流来说完全可以忽视。只要不是攻城掠地的大事,他们才不在意边境上的几个村子遭不遭难呢。这种“小事”在他这里就被压下来了,根本就对朝廷隐瞒不报。 如此一来,平虏军的窘况更是雪上加霜。他们连再去长城外面自食其力都不能了。周永道于几乎粮尽弹绝之境,抱着一线希望,秘密遣副将石勇送信给文毅公的父亲李阁老求助,希望他能念着昔日的一点香火之情而伸出援助之手。 石勇找到了李恪,通过他吧求救信送到了李阁老案头。送信之人本就是李恪旧日的战友,听到他哭诉说平虏军士兵在冰天雪地之中,饿着肚子,穿着破袄,拿着残破的兵器为国守护边境长城,很少动情的李恪也不禁红了眼眶。 李阁老思虑了两日,让李恪向石勇转告了他的意思:第一要保密,只当他从来没有见过平虏军的人和信件;第二,让信使石勇先回去,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石勇闻言大失所望,以为李阁老畏惧后党和阉人的势力,要明哲保身,不敢援手。所谓的“想办法”,不过是搪塞打官腔罢了。 李恪毕竟要比石勇见多识广,更清楚朝廷的局势和李阁老的难处。他相信李阁老一点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如何帮法,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他只得安慰了石勇一番,送他出了京城,便马上回去找李阁老。李阁老关起门来,对他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 经过李恪十多天的奔波,一个半月后,终于有一只商队出现在了平虏军主军大营的门外。商队领头的是一位绍姓掌柜。他见到周永道后,自称他们是无衣商社的粮队,而商社背后的老板颇为神秘…… 周永道一头雾水,想着什么商号愿意来这儿做赔本的买卖?而后才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李阁老为他筹集军需而在背后支持建立的商社。他不便出言感谢,只能不顾甲胄在身,向着京城的方向,双膝着地,郑重的行了稽首大礼。 自那以后,便是由平虏军军士乔装成商队护卫,跟着绍掌柜为平虏军运送军需。这个绍掌柜经商的手段颇为不凡,除了李阁老最初拨给他不多的资金之外,也不知道他如何把这注定亏本的买卖坚持做了下来,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按时给平虏军送粮送银子。粮银时多时少,但总能让他们支撑下去了。 这会被聚英寨所劫去的粮银,正是平虏军过冬的军需。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李恪怎么会甘心为徐谨所差遣。这批粮银不但要安然无恙的从山贼手中夺回来,还要在下雪封冻之前送到平虏军的大营里去。否则一旦严冬来临,运输就成了问题,边军的士兵没有吃穿过冬,肯定就要有因冻饿疾病而发生减员。 那些可都是他昔日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同袍兄弟啊。只是想一想,都会让他心焦心痛。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耶非耶 待徐谨进了客厅,见李恪也不落座,站在大厅的正中问他道:“徐翰林的吩咐某已经一一照办,敢问下一步有何打算?” 徐谨道:“徐某怎敢托大,咱们都是尊阁老的吩咐做事,不想让平虏军的健儿们饿着肚子为咱们守卫国门罢了。” 李恪闻言眉毛一挑,抱拳道:“徐翰林高义。” 徐谨一会儿功夫,已经听到两声的“徐翰林”了。若是当着李敏君的面儿,李恪大多是对徐谨的成谓含混过去,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称呼他“姊夫”。平日了都是不冷不热的以官职相称。 这个李恪桀骜不驯,能让他低头的除了已故的文毅公夫妇,就只有李阁老和李敏君了。 徐谨面不改色,不理会李恪的态度,直入正题道:“目前我们最重要目标的就是保护粮食的安全。我担心的是,山贼听说官兵围剿,会转移粮食和银子。你们不在的这几天,我通过这里的管家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方知道这些山贼并不简单。” 李恪冷哼了一声道:“敢劫有武装押运的大型车队,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只是胆子大这么简单。”徐谨继续道:“据说他们的二当家的出身边军……” “边军?”赵大路和周志忠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打断徐谨,问道:“哪个营头的?”“哪个镇的?” 徐谨道:“这些便无法得知了。想必他或是溃兵或是逃兵,总是怕被老营头的人抓回去正了军法的。” 李恪心道:“和没说一样。” 徐谨接着道:“听说他要一盘散沙的几伙山贼集中起来,当做军队来训练。虽然不知道成效如何,可也不能轻视了。除了在镇子里面眼线众多,这个二当家的还在上山的路上也布有不少暗哨、游哨。你们最好能把这些通风报信的都排除了。大批官军出现在百汤谷的消息封锁的时间越长越好,不给他们转移赃物的时间。” “排除?怎么排除,要是错杀了上山谋生的良民优又如何?还请徐翰林赐教。”李恪是边境前线的大小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如何不知道摸哨是怎么回事儿。他只是不想看徐谨虚伪的样子。 果然,徐谨语气一滞,随即谦逊的说道:“这个……小将军乃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少年英雄,勇武智谋无双,徐某就不必班门弄斧了。”他把难题又给李恪踢了回去。 李恪闻言不屑他的滑头,心里还是很有些受用。 周志忠是个直筒子,粗着嗓子插言道:“什么错杀?等到标兵营的大军一到,一个人头一两银子,都他妈的跑不掉。” 兵部以人头叙功,明码标价。鞑子的人头十两一个,倭寇海贼五两,红莲教的便是一两一个了。这种方法虽然激励了士兵的斗志,可也无形中助长了杀良冒功的恶劣行为。 李恪瞪了他一眼。赵大路忙道:“打仗就是死人的买卖,是是非非谁分得清啊。我等行霹雳手段,也是为了保全无辜百姓啊。” 徐谨便继续说道:“即使标兵营能够把他们围住在寨子里,也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放火把粮食烧了泄愤。银子倒还好说,那么一大批粮食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弄?那可是有银子都买不到的。” 李恪也早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他出身行武,知道粮草之重,徐谨这个山里的乡巴佬又是如何想到的?不管他如何不屑徐谨的人品,对他的见识和行事多少有些刮目相看。这也是他能够在这件事上听其命令而行事的原因。何况这些事情即使徐谨不说,为了平虏军他也会去做的。 他在外面奔波,家里也需要一个坐镇调度的人。看在李敏君的面上,便让他得意这一回又能如何? 李恪是聪明绝顶的人,自然明白徐谨的意思。便道:“徐翰林的意思,是让我们几个秘密上山,路上除掉他们的明哨暗哨,然后潜入山贼寨中,摸清情况,再找到他们藏粮食的地方,见机行事,保护粮食?” “有劳小将军了。”徐谨语气谦逊而真挚,更是叮嘱李恪道:“上次你们出门回来,老傅便受了重伤,至今仍在家里休养。这次还请诸位千万小心,徐某祝你们马到成功,平安归来。” 听到徐谏提到他们上次出门的事儿,李恪面色一僵,随即眼神便阴郁了下来,死死盯着徐谏,等着听他下面的话。 徐谨不为所动,缓缓说道:“我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你们只中有人受伤。” 李恪暗里咬了半晌的后槽牙,方才挤出了两个字:“多谢。” 他们几个人便一起商量的具体的细节。府里的管家给他们找了个线人做向导,只说是要上山和聚英寨的商量赎人。待混到寨子里摸清了那里的山贼人数,寨子布局,和储藏粮食的地方,便由大路和志忠下山送信。而李恪和吴賡则潜伏在山上作为内应,更重要的是防止山贼溃败逃窜之时放火烧寨、烧粮食。 几个人把大致的计划定了下来,又推演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徐谨见差不多了,便请李恪几个抓紧时间去休息,明日一早,只等向导来了便出发。 李恪他们已经在路上连续奔波了数日,此时计划一定,心头一松,顿时觉得阵阵倦意袭来,从善如流的告辞去了。 徐谨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站了片刻,不觉有些寒意侵人。刚才人多,又是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又要应对李恪的明嘲暗讽。忙起来还不觉什么。现在一下子安静下来,顿时觉得夜深露重,诺大的房间如同冰窖一般,身上也是阵阵的发冷。让他更加想赶快回到李敏君的身边,那温暖炭火,那温香暖玉…… 他推门出去,缓缓的向后院踱去。百汤谷得益于谷地温泉,院子里面倒是比阴冷的室内要怡人许多。一弯小小的弦月高挂在夜空,周围布满了点点寒星。无论的明月还是寒星都有它们自己所属于的位置、所运行的轨道。夜复一夜,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徐谨心有所感,不觉口中吟诵起杜诗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昔别君未……”徐谨吟着吟着,忽然有些悲从中来,眼前似乎出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布衣布裙,青巾包头的少女,那时的她面如桃花,皓腕如雪,声音如黄鹂一般悦耳。她的双目也如今夜这满天的繁星一般闪亮。 “慧娘,慧娘,你何其的不幸啊。”徐谨心中哀叹:“为夫终有一天会权倾朝野,一言九鼎。待为夫在朝中功成名就,地位稳若泰山,便会为你修一座别院。你在那里依然是大妇,你有为夫护着,身边还傍有一双儿女,你可以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顺心如意的过一辈子。哎,谁料到天降横祸……我苦命的慧娘,你何其薄命,为夫竟是想补偿于你都不能了啊!” 不觉之间,女儿书儿那稚嫩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耳边仿佛听到她清脆的声音:“爹爹,爹爹,书儿要和弟弟一起,跟秦三叔去山上玩儿。娘亲说什么都不允。爹爹,你帮书儿就说句话吧。书儿不愿意成天都被圈在这个院子啊。” “好,就这一次了啊。以后可真的得在家里收收性子了。总是这么像个野丫头似的看将来谁家敢要你啊。哈哈哈。” “女儿不怕,女儿就在家里陪着爹爹娘亲一辈子。嘻嘻嘻。” 可是如今不但书儿的牌位“嫁”去了刘家,连臻儿也不知下落。家里带信来说,臻儿很可能要去京里寻父。徐谨便派了手下沿着上京的官路打听。按理说,一个小孩子单身上路,应该是容易引人注意和记住的。可是一路下来,却连点影子都没有…… 思之于此,徐谨不禁仰天怅然:“是耶非耶,难料难知,是非功过,史笔汗青。” 比起百年之后,如何的盖棺定论,为后人史书所评价记载,徐谨眼前最忧心的是如何告诉李敏君老家那里发生的惨事。 他心里清楚,李敏君执意要和他回乡,是要拜祭祖祠,把名字记载在族谱上,名正言顺的作他徐家的媳妇。可在这心思的后面,大概也隐藏的她对慧娘和两个孩子的些许内疚和不安吧。 李敏君不止一次的说过,待到了徐村,祭奠过太爷爷和祖宗之后,想去清净庵里探望出家了的慧娘。 徐谨问她道:“见了慧娘你要说些什么呢?” 李敏君面现不忍之色,小声道:“敏儿也不知道呢。虽然她如今断了尘缘,可是她毕竟是你爱过的人,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我总得让她见见孩子们的继母,知道我会把他们视若己出,替她把孩子抚养成人的。” 徐谨无言,心中五味杂陈。他虽然知道慧娘性子柔顺,不出恶语,还是有些担心两个人见面会有不愉快。 风云不测、事实难料,如今便是想见都见不到了。 清净庵的惨事他一直都瞒着李敏君的,怕的就是万一吓着了她,对腹中的胎儿不利。可是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一日一日向南而去,让他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了。 徐谨倒是有些窃喜出了山贼这么一档子事儿,他们被耽搁在了百汤谷,让他心里有了些缓和的余地。 是以,徐谨每天为请求援兵、打探消息,收集情报、联络地方等坐镇调度之事极尽其能。把这看做在李家立足立威的好时机。可以让远在京城的李阁老了解他的手腕能力,也能让身边的几个刺头看到他不是靠裙带立足的投机之辈。 不知不觉间转过垂花门,徐谨已经看到了东厢里面那为他所留的一点烛光。他努力抛开心中的烦恼,向着那一点光亮疾步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男汤女汤 再说李恪几个回到外院自己的住处,抓紧时间简单洗漱了一下,便解衣上床。 不过须臾,房间里便响起了大路和志忠两个此起彼伏打鼾的声音。李恪却没有立即入睡。他还必须把今天发生的事儿说过的话在脑中滤过一遍。这是他在跟着义父文毅公李国斌戍边的时候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往往能让他找到白天被忽视掉的细节,于蛛丝马迹之间推测出敌人的意图和动态。第二天主帅升帐的时候,他就可以就此给李国斌提出很有见解的提议,这些提议常常能影响最终的决策。 那时候,受到义父的赞赏和来自同僚们佩服的目光,都让他油然而生起一种“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的豪情壮志。他少年的心里亦不免有了几分开心和得意。 当然,那份开心和得意仅次于来自李敏君的夸奖。 “小恪学得真快,真勇敢。”李恪耳边似乎传来李敏君那宛若天边传来的仙乐般的笑语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苍苍皓天,茫茫草原,牛羊成群,眼前是她御马奔驰的矫健身姿,那悦耳的声音还在对着他喊道:“小恪,来追我,再快点啊!再快点,你就能追上阿姊了。哈哈哈……” 李恪在一片黑暗中闭目摇头,努力的把李敏君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推开。那时他的软肋,会影响他的心境,扰乱他的思路,更可能会让他沉浸在伤感之中,变成一个软弱和自怜的懦夫。他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只会自怨自艾的可怜虫。 他强制自己把思绪重新扳回到正轨上来。今天发生的事情仿佛走马灯似的在他紧合的双目前面一幅一幅掠过。 “他娘的!”李恪忽然睁开了双目,几乎骂出声来:“你居然敢耍老子!” 在他们和徐谨讨论摸掉聚英寨山贼的眼线和暗哨的时候,徐谨曾经面露忧色,对自己道:“如果暗哨都没有回山寨复命,贼人一定会发现异常的。到时候他们一定会再派人下山打探,那么大军的行动还是掩盖不住啊。” 李恪语气自信的答道:“任何秘密都是有时效性的。标兵营距这里不过是一天的行程了。他们在镇子外面略作休整和布置,最迟后天便可以进山。而山贼没那么快发现有人失踪。等他们从怀疑、推测到真正感到危险的时候,咱们的大军早就把山寨围上了。何况还有我和吴叔在山上见机而行呢。” 他记得徐谨当时非常诚恳和谦虚的道了谢,还借机又把他夸赞恭维了一番。 “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自己差点儿着了这个吃软饭的道儿。”李恪暗骂道:“他这几天都在收集情报、打探消息,如何能不知道进山一趟所需的时间。看到自己当时得意自信的样子,他心里还不一定怎么笑话讥讽呢。” 东山巡抚是李阁老的门生,标兵营的人又有“红莲教”的人头赏可拿,所以此次出兵真可谓是神速,也因此最大限度的减少了泄密的可能性。 “看来以后跟这个徐翰林打交道更要加份小心才是。这小子阴滑得很呢!”李恪有些懊恼,不知不觉间又想到了李敏君:“他这等奸猾的人品如何配得上阿姊。他就连那个清净庵的尼姑都配不上!” “弟弟,弟弟。”一个稚嫩的女娃儿焦急的在他耳边说着:“快躲起来,别出声,千万别出一点声音啊!” 自从血洗了清净庵后,这个李恪久违了声音便重新回来了,时时的在李恪的耳边响起,在他的脑子里徘徊不肯离去。 “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吗?呸!我就不信这个邪!”李恪在心里气愤的呐喊着:“老天不可畏。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不长眼睛、铁石心肠的贼老天能耐我何!” 夜更深了。 百汤谷镇子里面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横穿镇子的南北大街尽头,传来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蹄声缓而轻,似乎是怕打破了这夜里的宁静、惊扰了人们的睡眠。 骑手也不在马上,只是牵着马匹尽量脚步轻柔的步行。这一小队人马愈来愈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他们身上的风尘和脸上的倦色。 秦三和书儿几个经过一天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在后半夜里赶到了百汤谷。 “喔喔喔、喔喔喔……” 雄鸡唱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华清池客栈的烟筒也开始冒出了黑烟。那是厨房在烧灶准备做早饭了。百汤谷的客栈是不需要费柴火为客人烧水洗漱的。 马玉麟泡在温泉池子里,惬意的拿手巾擦了把脸。客栈的墙壁就是一层木板,昨天晚上他隔着墙就听到秦三和书儿的说话声,知道他们是连夜赶回来了。只不过他们几个只小声的说了几句话,让店小二把马匹照顾好,就直接进了各自的房间休息,相必是累坏了吧。 马玉麟不知道为什么秦三如此的行色匆匆,猜测大概是听到什么关于聚英寨或是臻儿的新消息了。所以才不顾疲劳,漏夜赶路的。 不过能这么快又见到秦兄弟,还是很让他高兴的。他这几日除了关心山上的事情,也无聊的很。毕竟秦爷、楚爷和任掌柜商量事情的时候,他在旁边只有听着的份儿。即使他想要帮着出谋划策,也不被重视。让他很有一些被忽视甚至轻视了的无力感。 这下子好了,秦兄弟来了,他也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一起切磋武艺,出去观察镇子内外的环境,甚至就是对他发发牢骚都是好的。 所以他起了个大早,泡了一阵子汤池子,一会儿可以神清气爽的去找秦兄弟吃早饭了。 听到外面的鸡鸣声,马玉麟也泡得差不多了,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热乎乎的舒服,便起身出了汤池子。他拿手巾绞干了头发,擦干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对着一面走形的厉害的铜镜把湿发简单的挽了个髻。便把换下来的衣服卷起来夹杂腋下,向外面走去。 男汤的门外便是客栈的大厅,门左侧是收银的柜台,右侧则是女汤的入口。这种情形是百汤谷这个温泉胜地所特有的。 马玉麟掀开门帘子出了男汤的门,正看见他心心念念的秦兄弟迎面走来。想必也是要在早饭前泡一泡热热的温泉水,解解昨天赶路的疲乏。 “秦兄弟早。”马玉麟惊喜的快走了两步,笑着和书儿打招呼。 书儿闻言一怔,没想到这么早出来还能碰到认识的人。何况,她和这个叫马什么的只见过两面,好像没有那么熟吧! 书儿手上也拿着东西,只是对着马玉麟点头致意,道了声:“马兄早。”然后便和马玉麟擦肩而过,奔着女汤去了。 马玉麟的眼神看着书儿从身边经过,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失落,便看到书儿的手去掀那写着“女汤”两个大字的门帘子。 “住手!”他大叫一声,吓得书儿手一哆嗦,转过头来,一双鹿眼睁得大大的。好在此刻时辰尚早,周围还没有别的客人。 看着书儿无辜样子,马玉麟又感觉到了那日在镖局里初次见面时,对他的怜惜之情,心知自己有些唐突了。他抱歉的笑笑,快步走到书儿面前道:“抱歉啊,秦兄弟。没吓着你吧?” 书儿迟疑了一下,道:“有、事?” “没事儿,没事儿。”马玉麟怕书儿难堪,没有多说话,只是热情地为她掀开了隔壁男汤的门帘,道:“秦兄弟,这边请。这边更适合你。” 书儿看到那门帘上的字样,心知这位马兄是误会了,正想着该如何告诉他自己并非男子,忽然楼梯处传来了秦三的声音:“马贤侄早啊。” 马玉麟一见秦三向他们走了过来,便放开了帘子,转身先和秦三问安。书儿趁机溜进了女汤里面。 “秦伯伯早。秦兄弟也是刚过来,你们正好一起……”说着他回头伸手一指,却见书儿早已不见了踪影:“秦、秦伯伯,秦兄弟他不知道进了哪个、哪个门了。” 忽听到女汤里面一个婆子高声嚷道:“什么人?” 马玉麟一下子想到店小二说过,这里男汤随便进,女汤里面是有婆子把门的。他顿时惊得几乎要冲了进去把秦兄弟拉出来。不待他动作,随即里面传来了几声几不可闻低语,便再没了动静。 秦三看到他不知所措的窘态,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小声道:“不是兄弟,是妹子。”说罢笑着进了男汤池子。留下马玉麟在后面一个人瞠目结舌。 “哈哈哈。”马玉麟的房间里传出了任掌柜的笑声。 马玉麟囧道:“老任叔,你还笑话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得我今天早上出了那么大一个丑。我还怎么有脸见秦兄、不,秦妹子啊。” 任掌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这你可怨不得我老任。这是你爹的主意。” “啊?”马玉麟惊道,随即更是牢骚满腹了:“哪有这么坑自家孩子的啊。我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任掌柜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玉麟儿的窘态颇为“欣赏”,对他挤着眼睛道:“老任叔还从来没见过你这般模样呢。哟哦,果然是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呢。” 马玉麟不满的反驳道:“老任叔就会拿人耍着开心。我哪有害羞了?不过是所言所行,唐突了些而已。你若是早点告知于我,这难堪和误会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 任掌柜坏坏的笑着,那胳膊撞了一下站得笔直的马玉麟,道:“哎,我说,你看那个秦家的小姑娘如何?” “什么如何?”马玉麟奇道:“她很好啊。不管是秦兄弟还是秦妹子,不过是换了装束而已。她人又没有变。” “哎呦,你这个傻娃子啊。”任掌柜急得直跺脚:“我那个老哥哥心倒是真宽,还跟我说别管,说是让你自己去‘慢慢的折腾’。切,等你折腾明白了,这黄花菜都凉了。罢了罢了,这件好事还是得着落在我老任的肩膀头上啊。” “老任叔,你在说什么呢呀?”马玉麟看着他跳脚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奇。 “玉麟儿,老叔问你,想不想要个媳妇儿?”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欣然 吃了早饭,秦三请大伙都到他那儿去,商议应对这意外出现的情况和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马玉麟和任掌柜一起向着走廊最尽头的天字甲号房间走去,心里埋怨着身边的这个威龙镖局的老伙计:“这个老任叔可真是的。越老越是老不正经起来。其实不管是秦兄弟也好秦妹子也罢,本来都应该是可以君子相敬、坦荡相对的事儿,让他今早上神神叨叨的对自己说了那一番话,倒是让自己有些心虚起来。呆会儿见了秦妹子可该如何是好……” 秦三的房门是开着的,楚之龙和书儿都已经在里面了。书儿正在和楚之龙说着楚昕的近况。看见他们进来,屋子里的几个都起身相迎。 简单的寒暄过后,书儿出乎意料的走到马玉麟和任掌柜前面,先郑重一揖,方态度恳切的说道:“因为家中突生变故,幼弟失踪,书儿不得已以男子身份在外行走。并非有意欺瞒任伯伯和马少掌柜。还请多加体谅,书儿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 任掌柜笑着道:“不妨事,不妨事。哈哈哈。只是今儿个早上还是马兄马兄的,现在就成了马少掌柜,听着不免太外道了些啊。”说着还趁着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给马玉麟使眼色。 任掌柜的小动作岂能瞒过秦三和楚之龙的眼睛。两个人皆不做声,颇有默契的看着马玉麟该如何应对。 马玉麟没有想到书儿会如此的大方和坦率,倒是为自己的些许扭捏而感到惭愧了。他上前一步,对着书儿还礼,道:“无妨。你我的长辈都是多年的老友,到了我们这里也不好太生分了。大家何妨仍旧以平辈友人相处?” 书儿奇道:“马少掌柜的意思是?” 马玉麟再次双手相叉,深施一礼,道:“玉麟,表字晋卿。” 书儿知道他这是要以表字相称。不禁一喜一忧虑。喜的是马玉麟并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轻视于她,或是视她的言行为离经叛道而责难于她,反而愿意以平辈挚友的身份相交;忧的则是自己没有表字啊。 马玉麟说罢也有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带着歉意问道:“秦家妹妹可是没有表字?若是如此,不如……” 没等他说完,秦三忽然开口道:“欣然。书儿,三叔赠你表字‘欣然’如何?” “欣然?”书儿闻言大喜,道:“真好听。可是出自五柳先生的典故?” “果然是博览群书啊。”马玉麟心里暗赞,口中喜道:“恭喜欣然妹妹了。‘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洒脱而不俗。秦伯伯好学问。” 秦三先见了任掌柜鬼鬼道道的样子,对马玉麟的坦率和大方倒是刮目相看了:“晋卿贤侄过誉了。”又对书儿道:“三叔更希望你能在未来的路上,无论何时何地何事,皆可从容欣然以应之,能够做到欣然而忘忧啊!” “三叔。”明白了秦三对自己未来的祝福和期许,书儿心中一阵激荡,她想到了那天夜里,慧娘从徐家大宅回来后,对她和臻儿殷殷切切的叮咛和期望,和那一晚上他们三个相拥而泣的情形,暗道:“如果娘亲还在的话,也会喜欢三叔赠与我的表字的。等找到臻儿了,我要第一个告诉他说:徐子期,阿姊也有表字了。” 楚之龙和众人见状,也纷纷恭喜书儿得了表字。书儿和马玉麟重新见礼,分别以“晋卿兄”和“欣然弟”相称。 这边马玉麟心里舒了口气,那边任掌柜心里直骂这个傻娃子。道他硬是把媳妇变成了兄弟。 这一小小插曲过后,众人回到正题。 秦三昨晚就和楚之龙私下里简单的沟通过。楚之龙天没亮就把楚石派了出去,沿着官道应上去,打探那大队官兵的去向和目的。 楚之龙率先说道:“我已经派楚石去打探消息。但是时间紧迫,不能只傻等着他带信儿回来。咱们现在就商量两套方案。等得到准信,择其一而行之即可。” 众人皆点头称是。 秦三道:“先说最坏的可能。假设那伙官兵就是来围剿和攻打聚英寨的。一旦寨子被围,里外不通,再做什么都难了。所以咱们得抢着官军到来之前,去聚英寨把臻儿救出来。” 任掌柜是民怕见官,有些迟疑的提议道:“那个……什么,其实也不用着急吧?官兵把寨子攻下来了,里面的被掠去的妇孺肉票自然不就是被解救了吗?咱们只要到时候去认领便是。大不了费些银子贿赂一下当官的好了。” 秦三闻言,也不怪他。任掌柜见识有限,再加上根深蒂固的民不与官斗的想法,能出得这个主意也正常。 楚之龙也不好对官兵的劣迹说得太多,怕吓着他。只道:“咱们怕的是一旦打起来,箭矢无眼,误伤了好人。更有甚者,如果山贼负隅顽抗,官兵杀红了眼,怕是要玉石俱焚,哪里还分得清哪个是匪人,哪个是良民呢?所以如果这些官兵是冲着聚英寨来的,咱们就一定得抢在在他们围攻之前,进山去吧臻儿救出来。” 任掌柜面现难色,道:“可是,这几天你们也都听说了,那些山贼都贼着呢,山上镇里,眼线探子到处都是。所以才得找中人替咱们与山上联络。如今咱们自己去救人,要是还没摸到山寨的大门就被山贼发现了,不是一样的要危及到臻儿的安全吗!” 秦三冷冷的道:“以前唱的是文戏,自然按他们的路子走。如今要来武的了,难道还怕了他们几个毛贼不成!真遇到山贼的眼线探子,一刀杀了便是。” 任掌柜听着心里发憷。虽然他跑了这么多年的镖,还真是运气好到爆。虽然见过血,可没杀过人。倒是马玉麟的面上有些跃跃欲试,丝毫不见惧色。 不多时,大家便商量妥当。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是按原定计划,二是上山救人。具体执行哪个取决于官兵的动向。不过本着做最坏的打算的原则,众人都回去准备行装,一旦楚山带了准信回来,可以立即行动。 秦三的屋子在楼上最里面,相对安静隐秘,大家回到各自房间收拾好后,带着行囊来这里集合。左右是等,大家便各自检验和擦拭这自己的兵器。虽然这年头出门在外带着刀防身的并不罕见,可是这么多人一起鼓捣金属家伙,毕竟不好呆在人多耳杂的地方。 秦三自然用的是那柄隐。楚之龙是双刀,任掌柜是单刀,马玉麟是一把长剑。 书儿默默的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背负赤龙,一柄长剑横放在她的膝盖上。她除了平日里的练习,从来没有用过这鞘里的长剑,也没有同这些老江湖一样要做动刀子之前的准备。 她坐在那里,一边看着众人忙碌,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想到这已经是箭在弦上了,最快不过两、三日便可以见到臻儿了,双手不由得紧紧的抓住了膝上铁剑,手指的关节处都被攥得发白。 马玉麟一直暗暗的注意着书儿。他检查擦试过自己的长剑后,便走到书儿身前,关切的问道:“欣然,你还好吧?是不是有些紧张?” 书儿看着他点点头。马玉麟不禁哂然一笑,道:“其实我也紧张得很呢。家父一直希望我能读书考科举,给家里在官面上增添一份助力。我过去都被拘在家里读书,学了些武艺也没有机会用。我的两位兄长也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学里的同窗经常有被地痞闲汉欺负,勒索钱财的,可是从来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如今离了家里的庇护,碰到真正凶悍的坏人,还真觉得有些发慌呢。” 书儿知道他是好意宽慰自己,便也笑着说道:“不是还有三叔、楚伯伯和任伯伯他们呢吗?” 马玉麟道:“是啊。也正是因为他们,家父才肯放我出来历练的。不过他想不到的是,咱们可是要摸到土匪窝里去救人了。真的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到时候别给几位长辈拖后腿就好。” 书儿道:“其实你不必跟着一起去的。咱们也需要留个人在这儿,等后面楚昕和大山叔他们来汇合啊。” 马玉麟道:“应该是欣然留下等他们啊。昕儿妹子来了见不到你,会着急的。我一个大男人,出来就是为了历练的。呆在客栈里面可怎么历练啊。” “大男人?”书儿笑了,道:“如此小女子这相有礼了。只是小女子也不肯躲在别人后面的。” 马玉麟闻言,脸竟然红了,急道:“我,为兄绝没有把欣然弟看做寻常女子的意思,我只是怕万一有个闪失……哎,如果我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之意,就、就天厌之。” 书儿见他急得脸都红了,正要出言安慰,在旁边楚之龙插言道:“贤侄,你可不要小看了你欣然贤弟,真动起手来,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楚伯伯。”这下子书儿的脸也有些发烧了,忙道:“自然是晋卿兄要远胜于我的。” 马玉麟闻言,奇道:“欣然也是从小就和秦伯伯学武吗?几岁开始练体的呢?” 书儿更不好意思了,小声道:“大概半年的时间吧!” “只有半年?!我可是七岁就开始练体,八岁就让我摸兵器了的。”马玉麟不觉之间被勾起了少年人的好胜之心:“能否请欣然弟赐教几招?”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备战 话刚一出口,马玉麟便觉得有些不妥。对方比一个比自己齿幼,还是个女孩子,只学了半年的功夫。要是真的比试起来,胜之不武,输了……就更丢人了。而去这时机也不对,大家都在准备着,随时出发去救人;这地点也不对,客栈二楼上房…… 不过,如果不能看看欣然究竟是怎样的让自己“不是对手”,心里总是像有小猫抓着挠着一般,痒痒得很。“哎,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马玉麟的心一下子有些乱了。 好在任掌柜出来为他解了围。他哈哈笑道:“老任也想看看欣然姑娘的本事呢。强将手下无弱兵嘛。你们两个的切磋武艺就好比说书嘴里那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定很好看。只是今天要出门,大家都得为这个准备着。改天,改天吧。” 不过几句话,先是捧书儿的时候连带着秦三,然后又是把书儿和马玉麟往一起撮合。几个长辈皆是笑而不语。唯有书儿没有听出来他的意思,想着自己所缺的不正是经验吗?正应该多和不同的人交手切磋才是。她实实在在的回道:“任伯伯说得对,改天吧。我习武时候尚短,正应该和晋卿兄多多学习才是。” “老任叔说的极是。那以后一定啊。”马玉麟立刻从善如流,心里暗下决心,此见事了后,一定要苦练武艺,做好准备,等到和欣然切磋的时候才真能做到“棋逢对手”。 楚之龙在旁边看着,捻须颔首。他认识威龙镖局的马世彪有十年了。因为马玉麟专心读书,并不过多的参与家里的生意,所以楚之龙以前都没怎么注意到马世彪的这个小儿子。这次出行,这孩子一直跟着他们身边,观其言,察其行,居然是个实诚君子,是个好孩子。 书儿见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便问秦三道:“三叔,石头叔什么时候能带信回来呢?” “石头叔”是楚昕对楚石的称呼。书儿现在在楚家,一切都随楚昕,不然楚昕会“不高兴”的。 秦三道:“应该不会那么快。除去一来一去路上的时间,他还得打探消息,摸清楚他们的目的地呢。” 书儿有些担心:“那咱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上山去救臻儿吗?” “不必担心。”秦三安慰她道:“大军行动哪能像咱们赶路那么快。昨天晚上咱们不是远远的看见他们扎营休息了吗?他门早上起来还要埋锅造饭,且得忙活一阵子才能再上路呢。” 楚之龙也道:“这些老爷兵可不知道什么是‘兵贵神速’。要是边军还能做到夜袭,奔袭,奇袭什么的。标兵营就算了。明天能赶到百汤谷就不错了。再说,山路难行,辎重便难以跟上,他们恐怕还要耽搁。我估计着,咱们至少能比他们提前两天到达贼窝子。” 马玉麟是男孩子,又是镖局出身,比起他父亲想让他挤进去的文官集团,他天生对军队有着更多的好奇和向往,读书的时候看到历代名将如何保家卫国、血战沙场的事迹,让他往往情不自禁的心向往之。他最喜欢的便是霍去病以弱冠之年,封狼居胥的无双功绩,恨不得早生个百千年,追随霍小将军建功立业。 现在他听到楚之龙提到边军,不禁急问道:“楚伯伯,你知道边军的事儿吗?跟我们说说吧。” 谁知楚之龙一盆冷水泼了下来,道:“自从文毅公殉国之后,现在的边军早就懈怠的如同没了牙齿的病老虎,也不行了。” 书儿小声问秦三道:“三叔,文毅公就是李阁老的小儿子,对吧?” 秦三点点头。他知道书儿实际上要确认的是,文毅公就是徐谨新夫人的父亲。 马玉麟听了楚之龙的话,先是失望,接着又担忧起来:“要真是那样的话,北境岂不是危险了!鞑子再犯边的时候,岂不是要无人可敌,长驱直入了吗?” 楚之龙叹了口气,方道:“万幸的是,北境还有一只能战之军。那就是昔日文毅公麾下的平虏军。只是……听说后来的那个刘督师对待他们很是不公,把他们放到最危险和艰苦的地方,在军需上却是多有克扣。将士们缺衣少食,还要尽职尽责的守卫边疆,非常的不容易啊。” “原来如此。”马玉麟有些怅然,正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走廊的楼板一阵晃动,楚山回来了。 只见他发髻凌乱,双目赤红,满脸满身的尘土,一双马靴上全是泥水。 众人一看见他,都站了起来,急切的等着听他带回来了什么消息。 “他们是……咳咳咳……”楚山一张口,声音沙哑得如破锣一般,接着就咳嗽起来。书儿连忙给他端了碗水过去。 楚山“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方才觉得好些了。便急着道:“他们是往聚英寨去的。不过他们是以剿灭红莲教邪教的名义出兵的。说是朝廷下的令。” “不好。”秦三和楚之龙几乎是同时出声,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焦急担忧之色。 书儿忙问:“三叔,楚伯伯,怎么了?” 秦三沉吟片刻,还是觉定如实的对书儿说。他不能把书儿当做后宅里的无知妇人去对待:“红莲教,蛊惑百姓,敛财害人,聚众闹事,甚至反叛朝廷,历朝历代都被定性为邪教。他们平日了组织松散隐秘,很难一网打尽;一旦举事,煽动力却极强,说是星火燎原也不为过。我还说巡抚怎么把标兵营都派出来了!原来如此。” 马玉麟奇道:“聚英寨是红莲教吗?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任掌柜冷笑道:“官字两张口,怎么说还不是随他们。说你是你就是了。” 书儿的还是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说‘不好’呢?剿灭邪教不是件好事吗?” 秦三道:“杀红莲教是有人头赏的。” 马玉麟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楚之龙语气有些沉重,道:“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这回房间里的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有的是难以置信,有的则是又惊又怒。纷纷道: “他们怎么敢这么干?” “这和山贼有什么区别?” “他们受着百姓的供养,却要杀良冒功,我看比山贼还坏呢!” 书儿急道:“现在说这些也无用。那咱们马上就出发吧!” 楚之龙看向任掌柜道:“向导没问题吧?” 任掌柜拍着胸脯道:“没问题。现在应该和大梁子一起,在镇外的十里亭候着咱们呢。” “好。出发!” 马玉麟本来还好奇楚石是怎么打探道消息的。现在也没有时间问了。楚石被留下来接应楚昕和楚山他们。马玉麟想着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请楚石喝酒,跟他好好取取经。 他们都是准备好了的,说走就走。为了不引人注意,秦三和书儿先离了客栈,然后是任掌柜和马玉麟,楚之龙等人最后压阵。一行人出了镇子,去十里亭汇合。 第一百三十章 悉心以对 “燕姊姊早。不再多睡会儿了吗?今天觉得又好些了吗?”臻儿听到燕子起床,蹑手蹑脚往厨房去的声音,在里间隔着门出声问道。 “小臻儿,你的耳朵可真是好使。我都已经很轻手轻脚了,就怕弄出声音来吵醒你。”外屋传来的燕子回话道:“我没事儿了,清爽得很。” “嗯,听燕姊姊的声音,应该是好多了。”臻儿迅速穿上衣服,开门出来。 两天前,燕子发烧了,唐大夫为她号了脉,诊了病状,说无非是淋雨着凉染了风寒,只须注意保暖、休息,按时吃药,两三日便可好转。只一条,风寒虽不是大病,但是切不可仗着年轻体健便忽视了保养和休息。那样的话,轻则病状延滞月余不愈;重则可小病成大病,甚至留下病根、伤了根本。 臻儿想到燕子并没有个可靠的去处可以养病,急道:“可燕姊姊去哪里休息,又怎么能按时吃药呢?” 唐大夫没理他,转身进了屋子,不多时手里拿着一包药回来,扔给了给臻儿道:“接着!煎药。我教过你的。注意火候,三碗水变一碗水,让她趁热喝了。” 说罢转身又走了,走时还自言自语的道:“幸亏季节交换之际,伤风发烧的药都有所准备。” 臻儿看到唐大夫如此模样,也只能先顾着眼前,把药煎上。 不一会儿,小茶炉上的紫砂药罐飘出了药香。燕子极少得病,不太适应草药的味道,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好难闻的药味。” 臻儿听着她鼻子囔囔的声音,取笑道:“燕姊姊确定闻到的是药味儿吗?” “诶,还有别的什么吗?”燕子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 臻儿笑道:“燕姊姊自己鼻涕的味道啊。” 燕子努力的睁大了眼睛,有气无力的嗔道:“你个坏小子,看着我病了就欺负我。”说着就要起来抓臻儿。谁知刚一动弹,就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头重脚轻的,不由得一晃。 臻儿赶紧扶住她,忙不迭的陪着笑道:“别介,燕姊姊快歇着,都是臻儿不好,不该拿你取笑。” 燕子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子倚在墙上,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臻儿看着火候,煎着草药,见差不多了,便找了块布垫着,把药汁儿倒进了一个粗瓷碗里端给燕子,道:“慢点喝,烫。” 燕子只闻着药味儿就苦着脸往外推:“这么难闻的药一定苦得很。” 臻儿正待要劝,里屋传来了唐大夫的声音:“柜子上面那个酱色的小罐子里有冰糖。” 臻儿和燕子相视做了个鬼脸。这个唐大夫在屋里不知在忙些什么,弄出不少动静来,耳朵居然还听得见厨房里的对话。 拿来了冰糖,臻儿道:“这回可以喝了吧。” 燕子这才伸手接碗,却又道:“烫。” 臻儿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我喂你吧。”说着回身拿了个羹匙,再端着碗过来。盛了一羹匙汤药,自己先拿上唇试了试温度,才送到燕子嘴边,道:“燕姊姊,不烫了。来,张嘴。” 燕子张口把药喝了,一闭眼睛,眼泪却流了下来。 臻儿有些慌乱,忙道:“那么难喝吗?不会吧。”说着自己也试了一口:“和我以前喝过的一个味儿啊。” 燕子忽然又笑了,不过她眼里还流着泪,脸烧的红红的,干裂的嘴角还有一点药汁儿,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五味杂陈。 “我没事儿。”燕子沙哑着嗓子道:“你再喂我吧。” 臻儿又喂了几羹匙,燕子便接过碗来,把剩下的半碗药汁儿一饮而尽。末了擦擦嘴道:“好喝。” 臻儿:“啊?怎么可能好喝……好吧,那你吃块糖吧。” 燕子道:“我不吃。药一点也不苦。糖你留着吧。” “让你吃你就吃。听大夫的话。”唐大夫又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臻儿一见他的装扮,惊道:“唐叔,你要上山去啊!” 唐大夫一身利索的褐衣长裤,裤脚打着绑腿,手里拿着出门的包袱,对臻儿道:“我要上山里采药,快则三五天,迟则八九天即回。” 臻儿道:“可是还下着雨呢。” 唐大夫道:“停了。而且,我观测天象,未来十天之内应该都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我走了以后,你睡我房里,燕子睡你的地方。等她好利索才能放她走。” 燕子忙道:“我可以去……” “住嘴。病人听大夫的。”唐大夫打断了她的话头,对臻儿道:“过来,送我出门。” 臻儿随着他来到前门廊下,为他在布鞋上面套好防滑的笀鞋,又拿起斗笠和手杖递到他手里。 “燕子刚吃了药,一会儿让她好好睡一觉发发汗……我不在家的时候少往外面跑……正好昨天二当家的送来了吃食,你们也不必再出去找吃的……”唐大夫忽然变得啰嗦起来,叮嘱了臻儿半天,方接过斗笠和手杖便向院门走去。到了柴门,忽又停住,转身对臻儿道:“不必让人知道我不在家。注意紧闭门户。别淘气。” “放心吧。唐叔,你也要多加小心,早点回来啊。”臻儿看着他里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舍起来。自从他住进了小隐草庐,这还是唐大夫头一次把他留下自己出门采药呢。 看着唐大夫走远了,臻儿憋了瘪嘴儿,才进屋去了。 他把自己的被褥从里屋抱出来铺好,再到厨房里去找燕子,却见燕子正把头埋在唐大夫宽大的衣袖里面,身子一抽一抽的。 臻儿急道:“燕姊姊你怎么了?你是不是难受啊?” 燕子闻言抬起头来,泪痕满面的看着臻儿,抽泣着道:“唐大夫真是个好人。” 臻儿点头道:“嗯,他平日里冷言冷语的,不过是不想和寨子里的人有太多瓜葛罢了。其实不管是谁病了伤了,他都是给看病还给药的。从来没有往外推过。燕姊姊别哭了,来,床都铺好了,我扶你进去躺着。唐大夫说了,这头一天最重要。今天歇好了,发一身透汗,病就好了一半了。” 燕子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加上臻儿的悉心照料,还真像唐大夫说的那样,不过三天,就觉得很是神清气爽了。 草庐实在是小,也不隔音,燕子想早点起来生火给臻儿做早饭,却瞒不过臻儿的耳朵。 弟一百三十一章 秋日松林 燕子见臻儿出来了,也便不再蹑手蹑脚的了。索性先收拾地板上自己的铺盖。 臻儿问道:“燕姊姊,你一会儿不再躺着休息了?” 燕子边低着头忙活着,边道:“躺了几天了,骨头都躺疼了,身上都要发霉了。今天看着是个好天。一会儿太阳热起来了,把被褥都拿出去晒晒。” 说着她把卷起来的被褥放在墙角,对臻儿道:“我去生火烧水,你再歇会儿吧。这两天都是你照顾我,怪难为情的。” 臻儿道:“有什么难为情的。既然叫你姊姊,照顾你是应该的。” “我是说……”燕子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只得道:“你小,应该我照顾你。再说我也不习惯自己躺着看别人忙活。” 臻儿笑道:“多让我照顾几次就习惯了。” 燕子作势要打他:“你还想让我多病几次啊。” “非得病了才让人关心吗?”臻儿脱口而出道:“我是男子,你是女子。在家里时,娘亲总是告诉我要看护好阿姊的。这与年龄长幼无关。” “你阿姊真是好命。”燕子羡慕道:“有娘亲和你这个弟弟护着,每天一定都很开心吧!真的好想见见她呢。” 臻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脱口提到了以前的日子,面上一时失了光彩,暗道:“今天提到娘亲和阿姊的时候,好像昨天还在家里的样子,完全忘记了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啊。” 燕子小心的看着臻儿的脸色,也在猜测着:“小真儿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跟二当家的说的显然是瞎编的。那瞎话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娘亲和阿姊。我是不是应该问问他呢?也许说出来他会开心点?也没准儿会更伤心了……算了,还是再等等吧!等他自己愿意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 燕子这般想着便换了个话题道:“臻儿,我能好得这么快,多亏了你教给我的呼吸之法呢。” “是运息,也叫内息之法。”臻儿闻言,果然眼睛又亮了起来,道:“这个法子管用着呢。以后你再练武的时候,也要用这个法子,按照经脉行走的方向去运气使力才行。不然的话,你脚下虚浮,四肢也是散着的,再多练也没大用处。还有,练得时间越长,气息越深厚,你以后爬山就不容累,抓蛇的时候动作更快,不那么容易被咬伤了。” 秦三当初教给臻儿道臧内经内息篇的时候,并没有说过这是独门内功武学秘籍。臻儿心里也完全没有什么门派内外的概念。秦三虽然说过不能让人知道,臻儿也只当是他怕让徐村的人知道了惹麻烦。 臻儿和秦三学的时候只当是好玩,自从因此而在鬼门关上死里逃生之后,才对内息之法的重要性有了认识。 燕子救过他的命,还把他当做自己亲弟弟一般对待,他自然也要帮着燕子,要把最宝贵的东西和她分享。他想着以后秦三叔知道的话,也会赞同他的。他还要带燕姊姊见见秦三叔呢。 这几天他们反正也出不去屋子,臻儿便开始教给燕子如何运息,还拿着针灸木人指点燕子经脉穴道的位置。燕子也是聪明,虽然不识字,却是硬生生的先把它们都背下来,再一个穴位一条经脉的到木人身上去对照,加上原来和臻儿学的,居然认识了五十多个字了。 吃过早饭,臻儿看着燕子喝了药。两个人把被褥都拿出去放在竹篱笆上晒着。 秋阳高照,万里无云,曾经满目苍翠的群山已经增添了不少红黄的暖色。燕子仰着脸沐浴在暖阳里,恨不得把自己也挂到竹篱笆上去从头到脚都嗮嗮,好好的去去霉气,说什么也也不肯再回到屋子里去躺着。 臻儿从前几乎每天都是在外面疯跑的。大多数时间是和秦三一起;如果徐谨回家了,他就在村子附近和冬子他们玩。 这几天连着下雨带照顾燕子,被圈在这小小的草庐里面,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过连续这么多天都不出门的时候。 当他一心为燕子煎药伺病的时候还不觉什么,如今燕子也精神了不少,再一提起这个话头,他不免觉得浑身痒痒起来。 臻儿便道:“燕姊姊,那我们就在外面溜达溜达,正好一边走一边练习运息。只是别走得太远了。” “太好了。”燕子兴奋得直拍手。她忽然想起一事,对臻儿道:“我看厨房里还有一些核桃,给我几个可好?还有,唐大夫用过的废纸也要一张。” 臻儿奇怪道:“燕姊姊想吃什么就吃好了。还问我做什么?就当这里是你的家好了。再说唐叔说过我们都不过是在此寄居而已,大家都是一样的。其实唐叔也愿意你在这儿的。有一天你没来,他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了。” “真的?”燕子忽然觉得很开心,比得了什么宝物还要开心:“我做饭还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的时候,跟奶奶学的呢。奶奶手可巧了,就是普通的野菜粗粮都做得跟山珍海味一样的好吃。小的时候不懂事,只知道自己每顿饭都能吃个肚皮溜圆。等回来这边后有了对比,才知道奶奶的手艺有多么好。” 臻儿闻言,也不禁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娘亲在的时候,每天只想着跑到外面去玩儿。有三叔管着的时候还好;如果是跟小伙伴们玩儿到兴头上了,便天黑了也不想回家,还要阿姊到处去找自己回家吃饭。现在再想回家吃饭都不能了。” 燕子依然自顾自的说着:“不过唐大夫再怎么好,我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拿他的东西去给朋友啊。”燕子说到这儿,忽然歪着头俏皮的一笑:“我要介绍你给我的朋友小皮。” “小皮?”臻儿更奇怪了:“没有听燕姊姊说过啊。是寨子里的孩子还是三当家的手下啊?对了,燕姊姊还要纸,他还会写字吗?” “写字?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燕子笑得更厉害了,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个孩子呢?走,咱们带着东西去找它。” 臻儿好奇得不得了,赶紧跑到屋子里面,拿了几个核桃和一张写废了的宣纸给燕子。 燕子把宣纸窝成一团放进袖子里,又道:“需得把核桃仁砸出来才行。” 臻儿闻言又是一顿忙活。之后,两个人便带着一小袋的核桃仁和一团废纸踏上了去向后山的小径。 清风拂面,阳光普照,臻儿两个几乎是欢呼雀跃着沿着小径一路小跑,阳光透过越来越稀疏的树叶斑斑驳驳的跳跃在他们年轻而快乐的脸上。 走出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燕子便领着臻儿进了一片松林子。又走了一会儿,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颗树干粗直,针叶如雾,特别高大的老油松。 “小真儿,”燕子示意臻儿站住,道:“你就在这儿看着,别出声。” 说着自己走到了油松下面,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核桃仁举在空中,仰起头对着油松上面如盖的松枝,温柔的喊着:“小皮,小皮。”说着还努着嘴,发出“啜啜”的声音。 臻儿好奇的向上看去,可除了老油松那高高的如云的松盖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正疑惑间,忽然松盖里一处松针先是一阵乱颤,紧接着晃动的松针一路向下,一只身材圆滚,红褐色毛皮的小松鼠从中顺着树干跑了下来。 “小皮,小皮。”燕子高兴的叫着:“太好了。我还怕你不在家呢。” 臻儿心道:“原来这小皮是只松鼠。看它又大又胖,毛皮油滑光亮,燕姊姊平日里大概没少喂它呢。” 身材圆滚小皮却是异常的灵巧,顺着树干“出溜”一下子就来到燕子面前,四肢张开抓住树干,抬着头看着燕子,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甚是可爱。 燕子把手中的核桃仁递过去,小皮一探头就噙在了口里,然后迅速转身,跑到最近的一条树杈上坐好,两只前爪捧着核桃仁,腮帮子飞速的动作,两排牙齿如同打摆子一般大快朵颐起来。 只不一会儿,小皮吃完了手中的美食,便跑下来朝燕子讨要,然后再跑到树杈之上坐着享用。松鼠有着尖利的四个小爪子,让它沿着树干上上下下如履平地一般。 当小皮第三次下来的时候,燕子示意臻儿也来。臻儿轻手轻脚地过去,那小皮却是机灵的很,立时躲到了树干的另一面。臻儿想要绕过去看它,小皮便又躲到树干的这一边。一人一鼠绕着油松粗大的树干躲起猫猫来了。把个燕子逗得“咯咯”直笑。 小皮在树干上跑小圈,臻儿在地面上绕大圈,自然是追不上小皮了。小皮好像知道臻儿没有威胁,只是躲着他,并没有逃回自己的小窝里去。 臻儿撵不上它,只好放弃了,笑着对燕子道:“难怪你管它叫小皮,还真是皮得紧呢。你是怎么让它听话的呢?” 燕子把最后一块核桃仁给了树干后面的小皮,笑着对臻儿道:“小皮才不听话呢。它自己有主意得很。有一年春天的时候它怀了宝宝,还挠了我一下子。它的爪子比刀子还锋利,一抓就是一道细长的深口子,流了不少血呢。” “那你还来喂它?”臻儿更好奇了。 “小皮是野物啊。这山里的野物在有宝宝的时候都格外的凶一些。我以前不知道,怎么能怪小皮呢。”燕子一副理所当然样子:“再说它也不是我养的家畜。我看见它开心,它信任我,这就够了。” “有了信任,开心,这就够了……”臻儿看着头上面忙碌的小皮,若有所思。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寒潭水暖 小皮吃光了燕子手里的核桃仁,却还是不肯走,大头冲下爬在油松粗大的树干上,眼巴巴的看着燕子。 燕子对着臻儿一笑:“看着。”说着从袖子里把那团宣纸拿出来举在手上,小皮见了,又往下爬了几步,一伸脖子把那团纸噙在了嘴里,然后再跑到树杈上做好,用两只前爪在嘴上转着圈子团呀团的,最终把宣纸弄成它满意的样子。随即它把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摆,屈身上纵,往树顶方向,三跳两窜就消失在密密的松针里了。 “诶,”臻儿奇道:“小皮要宣纸干什么?”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哈哈哈。”燕子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当然是筑窝啊。” 臻儿恍然大悟:“可不是,宣纸纤维密实,百捣不烂,当然能用来筑窝嘛。” “不过,”臻儿笑道:“要是让那些夫子儒生知道你拿宣纸来干这个,定要说你有辱斯文,暴殄天物了。” “爆添什么?”燕子不解的问道。 臻儿道:“就是糟蹋东西。” 燕子道:“能让小皮有个温暖的小窝过冬,怎么能说是糟蹋东西呢。小皮也是条性命啊!” 臻儿赞同道:“燕姊姊说的对。要不怎么有人说他们是‘腐儒’呢。” “腐乳?”燕子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 穿过松林,再往转过一座小山峰,悬崖下边的人迹罕至之处,有一汪潭水。潭水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清澈见底,越往里去水色越深,到了悬崖下方则变成了墨绿色,不知潭深几许。这里本应是寒潭水冷,只有在午后阳光充足的时候才变得水暖怡人。 这里是燕子的隐秘之所,臻儿是她唯一邀请前来的友人。 “臻儿,快去洗个澡吧。”燕子蹲在岸边用手试了试水温,对臻儿招手道:“有大太阳照着的时候,这里的水也暖和,我经常来洗澡的。只是不要往崖下面去。那边看着就是水深的吓人。” 还没等燕子说完,臻儿已经在迫不及待的脱衣服了:“太好了。燕姊姊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都好久没有痛痛快快的戏水了。” 臻儿脱到只剩下一条牛鼻裤,便往水里跑去。 “别往里面去。”燕子惊呼道。 “我不怕。我水性好着呢。”臻儿说着,已经一个鱼跃扎进了水里。 燕子看着臻儿熟练无比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才放心心来,对着他喊道:“把牛鼻裤也给我。” “哈哈哈。”臻儿大笑着,在水里把身上最后一块布料也脱了下来,踩着水,双手高举过头,把湿漉漉的小裤卷了卷,扔给了岸上的燕子。 燕子忙往后躲,还是弄了一脸的水,嘴里笑骂着:“看我把你的衣服扔到悬崖下面去,让你光着屁股回家。” 臻儿做了个鬼脸,道:“我不怕,反正这儿也没别人。”说罢,身子一翻,往水里潜了进去,小屁股在水面上惊鸿一现,接着是两只小脚丫在水面上晃了两晃,便都不见了踪影。 燕子听了心里不免喜滋滋的,臻儿这是没把她当外人呢。她蹲在水边,三下两下的就把臻儿的衣服洗好拧干,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大石上摊开晾好。然后自己躲到一块大石后面,也尽量把自己清洗擦拭了一番。心里想着等好利索了,一定得像臻儿那样,到水里去痛痛快快的洗一下。 燕子完事了,见臻儿还在水里不肯上来,便找了块平坦些的大石头,侧着身子躺在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臻儿戏水。 小臻儿到了水里就成了一条小鱼儿。只见小小的身子在水面上忽隐忽现,真如浪里白条一般;忽然又潜入水底不见了踪影,让燕子担心得屏住呼吸,不错睛的盯着水面,正想着怎么还不见他出来换气呢,就见臻儿的小脑袋“腾”得一下又冒了出来,嘴里叫着:“这潭底可真冷啊。”说着却又潜了下去。 臻儿还时不时或是故意的弄出个大水花来逗她;要不然就是奋力一跃,半个身子直直的出了水面,连他的小鸟都差点露了出来。逗得燕子在大石上笑得花枝乱颤,几乎也掉进了水里。 “臻儿,等我大好了,你得教我洑水。”燕子对着水里的臻儿大声的喊着。 “好!”臻儿清脆的童声洋溢在微风习习的水面上。 燕子一扬下巴,说道:“那你得让我游得和你一样好。我也要做一条鱼。” 臻儿也学着她扬了扬下巴,道:“那我们就做两条鱼。”话音儿刚落,一个猛子又扎进了水里不见了。 燕子坐在大石头上,想着刚才的话,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翘着。她索性躺在了大石头上,闭上双眼,整个身子心都沐浴在秋日的暖阳里了。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似乎在阳光下分毫必须,隐隐闪着金辉银光;又长又密的睫毛在微风中轻轻颤着,鬓边的一缕碎发偶尔拂过脸颊。 燕子只觉得这秋阳暖风几乎要把骨头都温暖得酥掉了。“人的日子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有暖暖的太阳,有个好朋友,这就够了。”她这样想着不由得举起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燕姊姊,看,我摸到鱼了。”臻儿的小脑袋出现在了水面上,兴奋的对着燕子喊着,双手紧紧抓着一条银色的活蹦乱跳的大鱼。 燕子翻身起来,见此情景,也兴奋对着臻儿挥着手喊道:“你真行。咱们今晚有鱼吃了。” 臻儿游上了岸,把鱼往石头上很命的一摔,鱼就不动弹了。 燕子近前细看,口中赞道:“这得有两尺长呢。真好看,像穿着银盔银甲似的。” 臻儿要找根长蒿草把鱼穿起来。燕子忙道:“你快把身子擦擦,穿上衣服,别也着了风寒。” 臻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光溜溜的呢,小脸一红,跑到大石头那儿,背着身子穿衣服。以前和秦三一起习惯了,忘了眼前这人是个女子了。 燕子笑道:“臻儿脸红了。” 臻儿把晒的热乎乎的牛鼻裤穿上,心里有了底儿,回身对燕子道:“谁脸红了。我是男子,裸身对天有什么好脸红的。不过燕姊姊在这里,我总要注意些的。” “切。”燕子满不在乎的道:“小龙也经常光着身子跑来跑去的,寨子里的你这个岁数的男娃子有几个有裤子穿的!” 臻儿道:“两回事儿。我敬着燕姊姊,不想唐突了你。” 燕子闻言,心底一点柔然之处突然被轻轻的触碰了一下,一股暖流在那里蓦然流过,于浑浑噩噩之中,似有丝丝亮光出现在了眼前。一时间,她竟有些痴了,臻儿穿好了衣服走过来了她都仿佛不觉。 “燕姊姊,你怎么了。”臻儿奇道。 燕子痴痴地看着一方幽静的潭水,悠悠的开口道:“快回去把鱼煮了吧。不然就不新鲜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其名须如人 山里生活困苦,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都是那些大小头目,普通的山贼们没“活儿”干的时候连三餐都难以为继,更不去想油盐酱醋香辛调料这些“奢侈”之物了。 不过燕子手巧,银鱼肉鲜,只加了一点野地里挖到的圆根葱,就煮出了一锅汤汁乳白,肉质嫩滑的美味鱼汤。根本不需要什么奢侈的佐料。 秋夜凉爽,两个人就着寨子里送来的新米蒸就的米饭,都吃得额头冒汗。 臻儿把空碗一推,便是往后一躺,一双小手抚摸着圆圆的小肚子道:“真香啊。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鱼了。等唐叔回来,我再去抓一条,燕姊姊就照这个法子,也给唐叔做一次尝尝可好?” 燕子看他喜欢自己做的鱼比什么都开心,自然是满口的答应:“好,好。做几次都行。再说要不是你水性好,咱们又哪来的鱼吃啊。我常常去那那边转悠,都不知道潭子深处有鱼呢。” 臻儿双手枕在脑后,道:“我猜这鱼性子喜寒。燕姊姊只是在又浅又暖和的水边上的,当然看不到它们了。再说这些鱼儿都机灵着呢,你一下水,它们就躲到更深的地方去了。那潭水下面直通悬崖底下,也不知道有多深多大,可比能看到的水面大多了。再往深里探去,黑洞洞的一点儿光也没有呢。我也是运气好摸到这么一条的。” 燕子闻言,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又黑又冷又神秘的所在,头上还冒着汗呢,身子却打了个激灵,忙道:“你、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儿啊。那你就给唐大夫再摸一条好了。我吃过这一次就欢喜得很了,以后再不吃了。你别再去冒险了,听着太吓人了。” 臻儿见她一脸的关切,心里暖暖的,安慰燕子道:“无妨,我心里有数。以前村外的静澜江又宽又深,面上看着平静,暗流却是不少。那我都不怕,何况是个小小的水潭子。燕姊姊,我在水下发现了个……” “那也不行!万一那里面有怪物呢。”燕子打断了他的话,虎着脸向臻儿探过身去,声音也不似平常:“答应我,以后可别去那么深的地方了。你起来,看着我说话。” “好。”燕子认真又关切的样子让臻儿似曾相识,他坐直了身子痛快的应道:“我答应。以后不去那么深的地方了。” 燕子这才坐了回去,又抿了一小口鱼汤,笑着道:“小真儿,你的水性真好。是你爹爹教给你的吗?” 臻儿道:“不是,爹爹也不会游泳,他也不常在家。我会的东西大都是……是我秦三叔教的。” “哦。”燕子道:“我还从来没见过我爹呢。也不知道我爹是谁。不过小龙是有过爹的。阿娘从过一阵子良,嫁了个什么人,什么人来着?我也忘了。我那时候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的。后来那个反正也死了。就是大当家的杀死的,然后阿娘就被抢上山来了……后来就又干上那个了。小真儿,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怎么会。”臻儿道:“这世上谁又比谁更高贵些。那些朱门深宅还不是一样的脏污纳垢,就是朝廷里衣冠禽兽也不少。不然的话,老百姓的生活怎么能如此不易,山贼盗匪有怎么能如此之多呢。” “你虽然年纪小,说话却总是那么有道理。”燕子感叹着:“只是有几个人能似你这般想呢。这寨子里的人,谁不说阿娘是个卖的,我就是个小婊……哎,反正当面背后都没好话,还有当着面吐着口水骂人的呢。我刚来的时候吓得不得了,后来索性就骂回去。遇到撒泼的,拿起棍子就打,打不过的就抓条草蛇顺着烟筒给他们扔到屋里去这才好了点。哼,这世道,就是欺软怕硬的。 臻儿道:“所以你就跟三当家的学武艺?这么说他还不是个坏透了的人。” 燕子道:“我也不让他白教。他练武打熬身子,要喝蛇胆酒。他的蛇胆都是我给他弄的。没有白来的东西,我既然有手有脚的,就不能落到九月红那个路子上去。” “你抓蛇的时候怕不怕?那么凶的毒物,被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臻儿关切的问道。 “不怕。”燕子脱口道,可转瞬又犹豫起来:“也怕。可是怕有什么用?挣命呗。再说有的人可比毒蛇还可怕呢。那个二当家的我就怕得很。特别是上次那事儿之后。你想想,一个人正跟你说说小心的,还夸你,突然就变脸了被你吊到杆子上去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臻儿,臻儿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燕子便又道:“其实我一个人在山洞里的时候反而睡得更安稳呢。再说我怕,别人比我更怕。我时不时身上手里有条蛇,即使是无毒的草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也离得我远远的。”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在山洞里挨冻啊。”臻儿道:“那日下雨,你怎么不来借床被子?” 燕子道:“普通人家哪儿多余的东西,寨子里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人,东西根本不够分,还有全家人只盖着一床被子的呢。我听虎子哥说抢了金银财宝直接就在山外找人卖了。寨子里人连影儿都见不到。” 臻儿心道:“这可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听燕子提到虎子哥,臻儿便问:“那你怎么不去和三当家的要床被子?他那里一定有富余的铺盖啊。” “你傻啊。”燕子大大咧咧的道:“我在外面过夜的事儿怎么能让人知道?” “你是个明白人。”臻儿感叹道,忽然想起来,那日为了救自己的性命,燕子居然说要和唐大夫睡觉。唐大夫显然也是知道燕子为人的,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话。 臻儿心里感动,不由得也对燕子敞开了心扉。 “燕姊姊,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不想提起娘亲和阿姊吗?”臻儿语气意外的平静:“因为她们都不在了。” 燕子闻言,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不在了?你是说……” 臻儿点头不语。半晌,他突然站起身来跑了出去。燕子一怔,刚要跟出去看看,却见臻儿回来了,手里捧着那日王大棒子送来的那瓮酒。 燕子没有说什么,默默地进了厨房,拿了两个碗出来。臻儿破开泥封,一人倒了一碗之后,率先拿起自己的碗就要喝。 燕子一把拉住了他,有些不安的道:“你真行?你以前喝过吗?” “没事儿。”臻儿待燕子放开了手,便把手中酒一饮而尽,随即苦着脸皱着眉毛揸把着嘴,摇头道:“没喝过。现在就喝过了。” 燕子嗔怒道:“小真儿,你可真是的。” “我不叫小真儿。”臻儿道:“我姓徐名致臻,字子期。” “那还不是一样。”燕子道:“就是小真儿啊。” “不是真假的真。”臻儿道:“是指臻为期,臻于至善的臻。”说罢,以手指沾着碗里残酒,在桌子写给燕子看。 燕子心里挂念臻儿刚才说的话,便先顺着他道:“笔画真多,听起来也好有学问的样子,比我这个随便叫的燕子强多了。这么好的名字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 臻儿打了个酒嗝,道:“燕子就很好听啊。不过都说人如其名。燕姊姊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会给你想个更好听更配上你的名字。” 燕子呆了呆,双手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臻儿一敬,便也仰头饮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捕蛇者说 翌日。 燕子睁开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鼻子里却闻到了一股子好大的酒味。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到了地上。她四顾屋中模样,见臻儿还在酣然大睡,桌子上是空空如也的碗碟,那个小酒瓮倒在地上,瓮口下的地板还是湿的。 燕子还是有些头痛,抬起手来,手指微屈成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才一下子把昨天晚上臻儿说的话都想起来了。 “臻儿的娘亲和阿姊居然死得那么惨,难怪他跑了出来,也不愿意再提起他家里的事儿。”燕子轻轻的挪到臻儿身边,看着他拥被熟睡的样子,心道:“他才八岁啊,我还以为他有十岁了呢。其实他比小龙才大三岁。他可真不简单,小小的年纪就什么都会,胆子也不小,自己一个人就要去京城寻父。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家,可是跑来跑去也不过是在大山里转悠罢了。” 想到臻儿父亲,燕子不禁有些咋舌:“他的父亲居然是新科探花,探花就比状元差那么一点。除了状元郎,就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听说现在是徐翰林了。翰林院就是做学问的地方,翰林须得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才能当的。啧啧,难怪小真儿,不臻儿那么有本事呢。” “不过,他的好多本事都是一个叫秦三的长辈教的。要我说这个秦三叔更是了不起。这几天不过是照着他的法子打坐运息,每次练完后我都觉得精神头也好,身上也轻泛,练武干活都有劲儿。按照臻儿的说法就是脚底下也不那么发虚了。以后等自己练好武艺,也要帮着臻儿找到杀人的仇家,给她娘亲和阿姊讨个公道才是。” 燕子一边寻思着,一边看着熟睡中的臻儿,忽见他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在被子上印了一小滩了。她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回身从桌子上拿块帕子要去帮他擦嘴。 她的手刚刚伸过去还没有碰到臻儿的脸呢,就见他仿佛一惊的样子,蓦然睁开了眼睛,倒是吓了燕子一跳。 “天亮了。”臻儿看燕子手里拿着个帕子,迷迷糊糊的自己拿手擦了擦嘴,也没多想,刚要起来,却一下子有些头晕,不禁皱起了眉头:“燕姊姊,咱们昨晚都和多了吧?喝酒原来是这个样子,喝的时候舒服,醉了却是难受。” “喝的时候还舒服?那酒可比鱼汤难喝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喝。不过这晕晕乎乎的倒是挺好玩的。”燕子说着话,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开窗通气。 窗户一开,她顿时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嘴里直道:“可不得了了,居然睡到这个时候,看天光,已经近午时了吧。” 臻儿闻言,也顾不得头晕,一下子坐了起来,看到身上裹着的被子,便对燕子道:“谢谢燕姊姊。” 燕子闻言一怔,待明白过来不禁笑出声来,道:“你谢我?我还不知道谢谁呢!我还以为是你帮我盖的被子呢。” “诶?”臻儿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是我吗?我可以一点都不记得了。这不成了无头公案了吗?我就知道我们两个说着话喝着酒,然后……然后怎么了?” “就是啊,然后怎么了?”燕子笑道:“真有意思,好像有仙人把那段时光给抹去了一样。” 臻儿也笑,道:“难怪有人说酒可以解忧,亦有人说酒可以误事儿。古人诚不欺我啊。”说着话,他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小酒瓮,不禁惊道:“哎呀,酒都洒掉了,地板也弄脏了。唐叔回来定要生气了。” 臻儿本来想着喝一半,给唐大夫留一半的。事实上,他们两个连半瓮都没有喝完就都醉倒了。大部分的酒都被他们撞翻了酒瓮洒掉了。 燕子见他担心,便道:“我是姊姊,有错也是我的错。到时候我去和唐大夫领罚好了。我也不怕竹笋炒肉,手打坏了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写字。” 臻儿道:“燕姊姊万不可妄自菲薄。就是不可以自己说自己不好。我看燕姊姊就很好,你的手巧着呢,又能拿大刀,又能拿绣针,可得好好的爱护才行。” 燕子听了心里感动,想了想道:“我知道这酒是他们上次跟一队客商‘收’的买路钱。虎子哥那里应该还有,我去和他讨一瓮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臻儿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我不想你去向他们张口。唐叔回来要是生气了,我好好跟他磕头赔罪好了。” 燕子看着臻儿着急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道:“看你,我也不是就去了。还得洗把脸,拢龙头发才能见人啊。” 见臻儿松了手,才又道:“也不是跟他白要的。本来我就该去抓蛇给他了,大不了多抓几条。眼见着这一天天的凉下去了。用不了多少日子,蛇呀虫呀的都该到地底下窝着去了,想抓也抓不到了。” “可是我也不想让燕姊姊去冒险捕那毒物啊。”臻儿还是劝着她道。 “其实能够有个拿得出手的本事,燕姊姊心里是高兴的啊。”燕子说着,眼睛看向窗外那重重的叠嶂,接着道:“有一回爷爷生病了,不能进山捕蛇,交不上官府的差事。那些官差就如狼似虎的把爷爷锁走了。爷爷本就病着,要是再被关进牢里去,一定会没命的啊。奶奶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从小便看惯了家里的毒物。也抓过草蛇来玩儿,便想着平日里爷爷是怎么说怎么做的,一狠心就拿着爷爷的家布什进了山。也是我运气好,居然让我抓到了两条花斑长虫和一条银环毒蛇。臻儿,你知道我去县里交了东西把爷爷换回来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吗?” 燕子说着,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自己在县衙门前抱着爷爷哭的情形……她又想爷爷奶奶了。 臻儿道:“燕姊姊也是给被逼无奈啊。不然的话谁会愿意以身涉险呢?”阿姊在家的时候,娘亲总是说要让他好好保护阿姊,因为她是女孩子。 燕姊姊也是个女孩子,可谁来保护她呢? 燕子说道:“反正我是开心的。后来我就自己偷偷出去帮爷爷的忙。爷爷说了我几次,还跟我发脾气。可我说就这件事儿不能听他的。他和奶奶都岁数大了,以后我得养活他们啊。爷爷说不了我,看我也确实有这个能耐,只能把他捕蛇的本事都传给我了。只不过每次进山,他都把我护在身后,轻易不让我动手可是后来,他们还是把我送走了。还哄我说只是回阿娘那里小住……我那时候真傻,他们一定是知道了自己日子不多了,才把我送走的啊!” “原来是这样。”臻儿叹道:“苛政猛于虎。这就是真实的‘捕蛇者说’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无价之宝 “这句我听懂了”燕子道。:“官差可不就是比吃人的老虎还凶狠。我捕蛇,说的话就是捕蛇者说了。” 臻儿嘴角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燕姊姊,你有没有想过……想过以后的事儿呢?” “以后?什么事儿?”燕子有些懵懂,道:“你是说多久的以后?” “多久的以后……”臻儿闻言,自己竟也有些困惑了,想了想方道:“我也说不好。比如我自己,先要逃出这个山贼窝子,然后去找爹爹当面把一些事情问个明白,再以后自然是要找到杀害娘亲和阿姊的坏人报仇。我还要找到三叔……我真的很想他。” 燕子见臻儿难受,想要逗他开心,故意有些夸张的说道:“原来是这样啊。不就是最近的以后,然后的以后,以后的以后嘛。” 说罢,见臻儿还是有些蔫蔫的,无奈叹气道:“至少你还知道以后。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我也想出了大山去看看。可是现在小龙还小,九月红只会干那样的生意,也不过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我怕自己要是走了,小龙会挨饿的。” 说着燕子指了指自己左额上的那道疤痕:“九月红说这道疤痕截断了眉毛,是要克弟弟的。你信吗?” 臻儿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不信。我倒是听人说女子后天断眉是福相。” “真的?”燕子一喜,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可他们都说这是破相了,不值钱了。” 臻儿正色道:“他们无知愚昧。燕姊姊是无价之宝。” 燕子动容,喃喃的重复着:“无价之宝?我也可以是个宝吗?” 臻儿道:“是,燕姊姊是个宝。没有人可以轻贱你的。再说你这道疤痕是淡淡的粉色,你不知道,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女郎都爱在脸上画画,最喜欢用粉色红色了。燕姊姊这个不但不丑,还好看呢。”臻儿也没见过京里的女子都是什么样子。他不过听那几个中原镖局的镖师闲话时提过罢了。 “你净哄我。不过我爱听。”燕子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是给自己鼓劲一般扬声道:“好,我信你!我反正是不会在这儿一辈子的。等小龙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也要走了,去外面,出了这个山,我还要去人山人海的京城里看看,看看那京城的女子都是怎样装扮。他们都说那里是天底下最好的花花世界了,那里一定有很多很多五颜六色漂亮的花。我将来一定会过很好的日子的,不愁吃穿,还要有一个好多间屋子的大房子,那就是我的家。那就是我的以后。” 臻儿闻言深受触动,暗道:“我毕竟有过最好的娘亲和阿姊,我还有三叔有朋友,我还有……爹爹,燕姊姊可比我难多了。” “燕姊姊,”臻儿展颜笑道:“那你以后一定要来找我啊。你知道……” “我知道。”燕子道:“京城里的徐探花徐翰林是你爹爹,你出身滴翠山的徐村。我知道如何找到你的。” “一言为定。”臻儿伸出了右掌。 “一言为定。”一个指头纤细却略显粗硬的手和一个肉乎乎尺寸却不小的手掌郑重的击在了一起。 “臻儿,我以前有爷爷奶奶,现在又有了你这个弟弟,老天还是有眼的。”燕子收回了手,看着自己手上因干活练武而结的茧子,还有被蛇咬伤留下的疤痕,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给了臻儿一个璀璨的笑脸:“不过,现在我得去抓蛇了。唐大夫为了能让我在这儿安心养病,自己躲出去采药。我不可能让他回来没酒喝啊。” “等等。燕姊姊。”臻儿忙又拉住了她,道:“要不这样吧,你收拾屋子,这地板上的酒水要是不马上擦掉怕是要留印子了。还有这些铺盖,都是一股子酒味,也劳烦你拿出去晒上。还有这些碗筷……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唐叔会生气的。我进林子去打点儿野味你带给二当家的也一样。” 燕子奇道:“诶,你又没有弓箭刀枪,你拿什么去打野味啊?” 臻儿这回笑了出来,道:“石头子儿和好运气。” “石头子儿?”燕子兴奋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可是你那日教我的内息之法,然后练成了就可以掷石伤人?既然能伤人,自然也是可以打野味了。那我能不能用来捕蛇?” “应该是可以的。不过不是现在。”臻儿踟躇了一下,道:“我从小就跟着三叔每日练习,也就是前不久才在力道上突然精进了一大步。” 燕子急切的问:“那你看我需要练多久才行呢?” 臻儿为难的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小时候只当是好玩的游戏,不知不觉之间就练上了,内息运转,功夫上身都只当做是平常之事,还以为别人都是那样的。但真正有了内力澎湃生生不息的感觉,却是上次在生死关头搏命了一番后的意外之得。自那以后,我才知道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这样啊。”燕子有些泄气,坐了回去,道:“难道我也得找个生死关头什么的试试?” 臻儿忙道:“别。搞不好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这种事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刻意去求怕是要适得其反啊。” “燕姊姊别泄气,”看着燕子失望的样子,臻儿安慰道:“欲速则不达。其实就是按部就班的每日练习,千万别拔苗助长,以你的聪明和勤奋,应该会是日有所得,进步很快的。” 燕子也不过就是一说,见臻儿如此在意她的感受,立时就好了,道:“我有什么可泄气的啊。我已经是很幸运的了。多少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厉害的内、内息功法。上次二当家的为了得到这个秘密都红了眼睛要杀人了。我知足了。臻儿,你给我的就是无价之宝,不,你就是我的无价之宝啊。我以后每天都认真练习,等以后我去找你的时候,一定让你大吃一惊。” 燕子说罢,自己先站了起来,催促臻儿道:“好了好了,你快去吧。现在天也比前几日短了,早去早回。” 臻儿动作麻利,几下子就收拾好了。燕子把他送到门外,看着他在篱笆外边回身摆了摆手,直到消失在林子里面不见了,才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面没有别人,燕子就干脆把衣袖裤管都高高的挽了起来,露出了白皙修长的小臂和小腿。相比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身上的肌肤白嫩的简直判若两人。 她先把被子上臻儿的口水印子拿清水和皂角仔细的搓干净,拿到外面晒上;再把碗筷洗好擦干;最后跪在地上使劲儿的来回擦着地板,等她终于锤着后腰站起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清水和木板混合起来的好闻的味道。 燕子满意是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心道:“这下唐大夫回来一定不会生气了。等臻儿猎了野物回来,就拿去和虎子哥换酒。臻儿说他在外面流浪,生日过了都不知道。厨房还有面,我去擀点面条,做碗寿面给他庆生。” 燕子一边想一边不自觉的笑着点头往厨房去了,谁知一只脚刚迈进门口,便惊得僵在了那里。 只见灶台前面,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看见她进来,脸上露出饶有寻味的表情……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人在先 “书儿,这个给你。”秦三递给了书儿一块咸猪肉干,看着她接过去咬了一口,便又把水囊放在了她的手里,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心焦。该吃吃,该喝喝,更要休息好。看的你样子,昨晚也没有睡好吧?连练功都没有静下心来入定。这怎么能行呢!” 这种店铺里卖给山民进山时用的肉干既材还咸,放在嘴里得咀嚼半天才能下咽。但是因其便于携带,还可以快速补充大量消耗的体力和盐分而颇受欢迎。毕竟普通山民没有门路的话,平日里吃盐都得省着些的。 秦三他们的东西都在后面大车上,只好就地买了些以充急用。虽然味道比起秦三做的鹿肉脯实在是差得太多,书儿还是努力的咀嚼着咽了下去,又喝了口水,才面有愧色的答道:“三叔说的对。是书儿太心急了。昨夜无论如何都难以入定。平日里练功都没有问题,可真的遇上大事的时候,却是失了方寸,乱了心思。书儿还是修为不够啊。” 秦三见她如此自责,倒是不忍起来:“果然是响鼓不用重锤。书儿聪慧机敏,尤其是于道臧经学上,天赋比三叔还要高。你所缺的不过就是人生的历练和对心智的打磨而已……” 说道这里,秦三忽然停住了,他想到书儿其实连这两条也不是那么缺啊。谁家的女娃子在豆蔻年华的时候便是丧母离家,如今还要为解救更加年幼的弟弟而不畏险阻,直捣匪窝? 书儿睁大了一双鹿眼不解的看着秦三,想着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哦,”秦三反应过来,忙道:“三叔的意思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别太苛责自己了。经历了这回的奔袭,把臻儿救出来,你的内功怕更要上了一个台阶呢。” 书儿心里明白,危机亦是机遇,尤其是于在练功遇到瓶颈的时候,更是需要外力来给予推动以求破关。她刚要说什么,楚之龙和任掌柜带着一个面目黝黑,带着憨厚的笑脸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这人便是任掌柜找到向导谭老药。他并非土匪的的眼线。原名谭老幺,只因是以采药为生的,就被人叫成了老药。 谭老药一边点头一边笑着道:“几位客官对不住了。这个落脚的山洞太小了,让客官受罪了。不过你们几个腿脚实在是有力得很,小的这个积年在山上谋生的山里人都差点跟不上了。” 他本来想着让大家过夜的山洞是按普通人的脚程计算的。他们早就过了那里了。便只好随便找了这个地方宿营了。谭老药虽然憨厚,可不傻。一路上看出来了大家都以秦三为尊,所以早上起来便特意的过来赔个不是。把客官们伺候满意了,赏钱也能多几个不是。这次进山虽然说有风险,可也能得到一笔大钱。他可以去县里投亲,做个小买卖,再不用干采药这样辛苦又危险的活计了。 “无妨。”秦三语气亲切:“我们都是习惯了的。咱们事急,倒是让谭老哥辛苦了。” “不辛苦,不……”谭老药还待说话,被任掌柜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老谭,你去外面看看天色路况,咱们几个商量点儿事儿,完了马上就出发。” 楚之龙道:“多谢了。楚河,你去帮衬着点谭老哥。” 任掌柜也对身边的活计刘成一使眼色,朱诚会意,故意道:“这山洞里实在闷得紧,我也跟你们去吧。” 他们三个一走,洞里便只有自己人了。书儿见楚之龙和任掌柜有事情和秦三商量,便把秦三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见他们几个围在一起坐了下来,自己便也在秦三身后靠着岩壁坐了。马玉麟见了,略一犹豫,也坐到了书儿身边,不过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秦三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都大概猜到了另外两人心中的疑虑。任掌柜抢先说道:“秦爷,楚爷,你们是否也觉得奇怪?咱们这一路上安静的太过了。” 确实,他们的进山之路意外的顺利。虽然几个人的脚力都非寻常,普通人走上两天多的路程他们提把劲儿,一天半也就够了。但在他们的计划中,是把因为要解决巡山的山贼和找到可能的暗哨而耽误的时间算进去了的。不料这一路上别说持枪带刀的山贼,就是连个普通的山民都没有遇到过。他们这只小队昨天一路无阻的来到了大山的深处,离聚英寨不过半天的脚程了。 “是啊。”楚之龙也道:“善童兄,你怎么看?” 楚之龙是个商人,任掌柜是镖师,他们都没有在山中当了十余年猎户的秦三有眼力有经验。是以两个人都想着要问问秦三的主意。 “稍安勿躁。”秦三道:“聚英寨的防守一定是外松内紧。昨天距离山寨还远,今天才是关键,要多加小心才是。” “可是,谭老药说了,这时节上山,总能遇到几个砍柴的,采药的,还有打猎的。秋季野兽吃的肥壮,毛皮也好。可如今一个人影儿不见,让人心里发慌啊。”任掌柜忍不住插言道。 楚之龙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表示同样的担忧。 秦三沉吟了一下,方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昨天我也一直在注意路上和草木上留下的痕迹……我担心的是,有人走在咱们前面上山。” 书儿闻言,不由自主的身子微微前倾,她和秦三在山里生活了数月,也是学过码踪的。她当然注意到了路上的各种印记,拘泥于经验有限,没有判断出是因为有人在他们前面而留下来的。 马玉麟头一次出门,只顾着自己赶路,不摔跤拖后腿已经是好的了。此时闻言,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对书儿道:“欣然,三叔真是了不起。这他都能看出来啊。” 书儿没有答话,只是聚精会神的等着秦三的下文。 果然,秦三接着说道:“这伙人可能是五个人,比咱们提早大半天的时间。如果他们也是奔聚英寨去的,应该是昨天傍晚前就到了。一路上被他们解决的人至少有三个。” “解决?”书儿忍不住发声问道:“三叔是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寻踪推测 秦三默默地点了点头。 书儿更觉心经,脱口道:“那三叔昨天怎么不告诉我们?” 秦三略一回身,却没有看书儿,知道:“你定力不够。” 书儿一下子想到昨晚上,自己既难以入定,更无法入眠的情形,知道三叔是体谅他们。只是自己虽然心绪纷纷,可是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并没有辗转反侧啊。 她在秦三的引导下,凭着自己过人的天资轻易突破了内外贯通之境界。尤其是看到楚昕无论如何苦练,却连第一层的门还没有摸到呢。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自负。可看到三叔的对她晚上的情绪明察秋毫,而自己却对洞里其他人的情形所感不多。看来自己距离真正能外察万物的阶段还早着呢。 秦三说罢,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对楚之龙和任掌柜道:“现在才和两位商量,请勿怪罪。昨天我一路观察野兽或是行人留下的各种痕迹,发现了这些异常之处。一则我还没有对看到的东西还一时无法确定;二则我们赶路的速度已经是极限,无论有没有其他人赶在我们前面上山,也不能再快了。否则即使我们能行,向导也跟不上的。再说,心急于事无益,反而容易乱了军心。” 任掌柜赶紧摆手道:“有什么好怪罪的啊。秦爷这是体谅咱们。不然的话,咱们一路上寻思此时,哪还能安心赶路啊。现在商量正好。商量出了章程咱们就照着办。” 楚之龙皱眉道:“这伙人心狠手辣,不知是敌是友?善童兄可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秦三道:“只有脚印消失,挣扎或是打斗的痕迹,再就是路边有被压倒的草木。我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在心里打了问号,并没有十分的在意。咱们昨天本来出发就晚了,要在天黑前赶到落脚的山洞,便不能耽搁。等到发现第三个可疑之处时,却是在那条叫老虎嘴的路上。所以……”说到这儿,他不禁摇了摇头。 任掌柜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说你怎么突然停了下来,跑到悬崖边儿上往下面看。” 秦三道:“任掌柜明察。” 马玉麟听得一头雾水,此时插言道:“老任叔,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查看悬崖下面?” 任掌柜道:“玉麟侄儿,秦爷是想查看尸身上的伤痕,来判断那几个人是个什么路数,用的什么兵器,甚至练的什么门派的功夫。” “这些都能看出来!”马玉麟既惊讶又羡慕,再想到刚才秦三对书儿的判断,更加觉得秦三的本事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看向身边的书儿,暗道等此间事了,定要向欣然好好请教一番。 任掌柜语带遗憾的继续道:“他们一定是把尸身扔到崖下了。线索也就没来。” 楚之龙道:“他们功夫不弱,事后还能毁尸灭迹,可见是做惯了这等事情的。” 秦三道:“无妨。我说他们非敌非友。” 楚之龙道:“此话怎讲?” “首先他们不是山贼一路的。”秦三道:“我猜他们是失主的人。” “哦。”任掌柜脑中灵光一现,急道:“就是前一阵子聚英寨的做的那一票‘大买卖’的失主。” 楚之龙道:“那他们着急在官兵围剿之前赶到山寨里去,定是为了护粮了?” 秦三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尽量避开他们便是。就是遇上了,只要运气不太坏,应该也打不起来。” 秦三的“运气”太坏是说双方一上来就交手,还出了人命结果闹得不死不休的情况。其实能上说话就好。毕竟双方各有目的,谁也不想节外生枝,误了应该办的大事。 几个人又商量了万一和这几个不速之客意外相遇是该如何应对,便准备出发了。 秦三对书儿道:“书儿,你去看看他们几个回来了没有。” “好!”书儿应了刚要起身,马玉麟已经站起来了:“还是我去吧。”说罢便出了山洞。 任掌柜看着马玉麟的背影,暗自笑道:“还兄啊妹子啊的,这对妹子也太好了点儿吧。嘻嘻嘻。” 不一会儿马玉麟便回来禀道:“几位叔叔,他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说罢又来到书儿身边:“欣然,我们先出去吧。外面都是清新的花木味道,不比洞里憋闷。” 书儿微笑着回道:“那晋卿兄就先请吧。我再等等三叔。” “……”马玉麟一时无语,只好先出去了。 看着马玉麟有些失落的背影,任掌柜几乎要憋不住笑了。心里一个劲儿的暗道:“这个傻小子,傻小子啊!” 楚之龙两个先出去了,秦三便来到书儿身边,关切的问:“体力恢复得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吗?” “我没事儿。”书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三叔,你的腿……” 秦三的腿是因为救她坠崖才留下的残疾,平日里只是走路是略有些瘸,不仔细看的话甚至难以察觉。可是昨天经过长途奔波,走的还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在傍晚的时候,书儿已经能看出来那条伤腿明显的吃力了。 “我也没事儿。”秦三笑着说道,还故意攥拳锤了锤伤腿:“你看,没事儿。昨天是有点累了。睡一宿就缓过来了。诶,年岁不饶人啊。哈哈哈。” “你乱说什么啊。”书儿知道秦三是故意逗她开心,道:“三叔正值壮年,还年轻着呢。”说着,从行囊之中拿出了一双崭新的布袜子,递给秦三道:“三叔换上干爽的袜子吧。” 秦三接过来,心中感动书儿的细心:“谢了,你做的?” “当然。”书儿道:“一路上除了学骑马也没有什么事儿。昕儿练功的时候,我就陪她在马车里,随手就做出来了。快换上吧。” 秦三迟疑道:“晚上再换吧。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眼神却有些闪避。 书儿向边上一步,挡在了出去的方向,目不错睛的看着秦三,道:“今天还有山路要走。一定要还。” 秦三被书儿盯得无法再推脱,只好听话的矮身除履。他先利索的换好左脚上的袜子。待到右脚的时候却微微转身,要背过去换。 书儿心中生疑,移身绕到了秦三前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险峰在望 书儿看到秦三的伤腿,心中一惊又是一痛。只见他的脚踝骨下面都磨出了血,伤处已经结痂,和袜子粘在一起,血水在白色的布袜子上洇出一大片。 秦三见她过来,心里一慌,手上便是不自觉地使劲儿一扯,把袜子连着血痂都扯了下来。这下子,伤处又流出血来。 书儿见了眼眶便红了。秦三忙安慰她道:“三叔皮糙肉厚,没事儿的。自那以后,还没有这么跑过山路呢。有点不习惯了。嘿嘿,别担心,再多跑几趟就能结膙子了。” 书儿不说话,翻开外衣,把中衣下摆撕下了一块,蹲下身去,小心的给秦三把袜子脱下来,仔细得包扎起伤口来。 秦三看着书儿因为躬着身子而愈显纤细柔弱的背部,轻轻的叹了口气。 换上了干爽的新袜子,穿好了鞋子,秦三夸张的踩了两踩,赞道:“正正好好,又合脚又舒服。” 书儿轻声问道:“痛得厉害吗?” 秦三道:“不痛了。穿上新袜子更是一点也不痛了。” 说罢,见书儿还是难以释怀的样子,只好认真的劝道:“书儿是和三叔一起经历过大磨难的。咱们生死关头都闯过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呢。” 书儿闻言,想到在悬崖下面,三叔浑身鲜血,伤处见骨的重伤情形,不由得把嘴唇咬得发白。 “好了好了。”秦三说着,拉着书儿的肘弯一起向外走去。 刚走到洞口,书儿忽然开口道:“三叔,书儿练功不专心,让三叔操心了。” 秦三怜爱的看着这个过于懂事的孩子,还是狠下心来教导她道:“学会了是一回事,会用了又是一回事。你必须要做到戒骄戒躁,才能将所学所得,用到极致。” 书儿明亮的眸子看着秦三,语气坚定:“书儿再不会让三叔失望了。” 楚之龙和楚河,任掌柜和刘成分为两拨轮流架着谭老药在前面带路,秦三殿后,书儿和马玉麟在中间,一路急行,过午时分,聚英寨所在的聚英峰已经是近在眼前。 “停停停,停下了。我有话说啊。”谭老药挣扎着叫停了队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哎呦着锤着自己的一双老腿。尽管他是积年的老药户了,可是如此急速的在山路上奔跑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昨天的时候还好,今天没走多久,一双膝盖就跟针扎似的痛。可是被这伙人架着跑的滋味也不好受。跑起来时头晕眼花的跟腾云驾雾一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他们一个绊子跌倒了,或是脚下一滑摔下山去,把他也连累了。 谭老药抬手一指,有些底气不足的说道:“那啥,几位老爷。前面就是老鹰峰了。从这儿过去,以你们的脚力,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了。”尽管二当家的给聚英寨所在的山头改了名字,身为当地土著的谭老药还是习惯的用着祖祖辈辈都叫惯了的老鹰峰。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山上草木茂盛,不见人烟道路,一道似云似雾的白练在半山腰悠悠漂浮,美丽得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居然是个匪窝。山顶有一处凸起,远远看去真的好像一只老鹰立在上面。 秦三走了过来,把水囊递给了谭老药,闻言安慰道:“谭老兄辛苦了。腿还痛得厉害?” “还好,都是劳烦几位爷带着小的走,好些了。多谢几位老爷关照。”谭老药先道了谢,才捧起水囊咕咚咕咚得喝了一大口水,喝完把水囊还给秦三,口里不住的说着“谢谢,劳烦”之类的,却就是不肯再挪动一下。 任掌柜过来,弯着腰盯着谭老药看了半晌,方不阴不阳的开口道:“谭老药,你该不是怕了吧?某可是给足你银子的,事后你拿了银子去县城里置地买房,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可是这还没到地方呢,你就打算撂挑子不干了?可没你这么做买卖的。” 谭老药一脸讨好的笑,央求道:“几位老爷都是有能耐的,就像说书说的,都是高来高去的大侠客大将军。可小的实在是不敢再往前走了。那里的土匪都凶得很,以前有认识的药户猎户走得太近了给他们抓住,或是一刀杀了,或是给活活吊死,然后尸首就扔到山路上给大伙看,就是让俺们都害怕不敢再往近前去。” 任掌柜一把薅住谭老药的衣领,把他提得屁股都离了地,凶巴巴的吼道:“你咋不早说。当初说好的是带我们到老鹰峰的。说了做不到,哼哼,老子就杀不得你吗?” “饶命啊!老爷饶命。”谭老药吓得双手哆哆嗦嗦的不停的作揖,口里直喊饶命,只恨不能跪下来磕头了。 楚之龙和秦三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过去劝任掌柜道:“别生气,先把他放下。”又对谭老药道:“有话好好说。究竟为什么要反悔?” 谭老药小声嘟囔着道:“小的没反悔啊。本地人说要两天的路程到老鹰峰,指的就是到这里呀。老鹰峰就在眼前了嘛。”说着话,看到任掌柜又要发作,忙往楚之龙身后躲去。 任掌柜一把抓空了,怒道:“胡说!望山累死马。一顿饭的功夫到那山脚下没问题,可是上山的路才是关键。你个刁民竟敢欺我!” 秦三拍了拍任掌柜的肩膀,示意他先稍安勿躁。便蹲下来对谭老药不紧不慢的道:“这位谭老哥,你怕山贼我能理解。只是这绝不是你在此止步不前的原因。这样吧,你有什么顾虑我给你机会说,说得在理我们放你走。” “多谢这位爷。”谭老药闻言便要磕头。 秦三一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他便俯不下身子去,抬眼惊惧的看着秦三。 秦三还是语气平缓如常:“若是不能说服我们……哼!买卖是你和这位掌柜做的,你毁约,他罚你,我们袖手旁观。” “啊……”谭老药还以为遇上了救星,没想到还是不行。这是楚河和刘成双双抽刀出鞘,一左一右的站在了他的身边。 谭老药见状,心知无法在蒙混过关,无奈只得咬牙道:“小的不敢近前,实在是因为……因为小的去过那上面,这寨子里的人不少都见过小人的脸。” 第一百三十九章 意外惊复喜 秦三几个闻言,皆是眼睛一亮,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安静得等着下文。 “小的是采药的,诶,寨里里面有个姓唐的大夫,是个好人。好像那帮子贼人也很敬着他。在山寨后面给他弄了个小院,几件茅草屋。”谭老药有点语无伦次的唠叨着说道:“小的有一次采药的时候碰上了唐大夫,他出好价钱买了小的药,以后还约着小的一起进了几次山去采药,每次都不少给小的银子。小的贪他的赏钱,就走动得多了一些,是以……是以就和不少贼人打过照面……”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和蚊子哼哼一般了。 楚之龙问:“你仔细说说,这个唐大夫是个什么路数?” “什么路数?”谭老药有点发蒙。 任掌柜踢了他一脚道:“别装糊涂。就是什么人,哪来的,怎么落在聚英寨里的,和那些山贼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越细越好。说得不满意……哼哼,俺们对不守买卖合约的人可不会客气!” “什么人?他是个大夫啊,啊啊啊,别打,小的说得是实话啊。”谭老药看楚之龙拉住了任掌柜,才一边哆嗦一边费力的回想着:“哪儿来的……小的只知道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好像……是他自己进的寨子,每天就做些制药,看病,对了,他喜欢喝茶,那些山贼们都挺敬着他的。尤其是二当家的,小的就在唐大夫的小院里遇到过他。” 秦三知道这个二当家是个人物,这聚英寨就是他一手“合纵连横”才搞到一起去的。 “那你说说这个二当家的吧!” “二当家的?”谭老药都快哭了:“小的哪儿说得出啊。那人凶得很,每次小的都下得不敢抬头,都记不得他长得什么样。不过,他对唐大夫真是客气的。” “废物!”任掌柜的骂了一句,还要再问。秦三和楚之龙都摇了摇头。看来也就是这样了。他们不想再在此处多耽误时间。 “既然那个唐大夫住在寨子外面,你就领我们去找他。”秦三道:“放心,不用你进寨和山贼们照脸,我们保证你的安全。” 话说道这儿了,谭老药也知道推脱不得了,只好央求道:“那说好了,小的领几位老爷去唐大夫的地方,小的不进寨子里面。”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说话当放屁?”任掌柜继续唱他的白脸,做凶神恶煞状:“你别想着耍滑,某知道你县城里的亲戚,你跑不掉的。” 那边楚之龙便给了个甜枣:“事情办妥了,尾款加倍。不会亏待你的。一会儿要是想起来了什么,还请谭老哥一定告诉我等知道。” 楚河和刘成两个收刀入鞘,几个人都借此机会快速的再次检查了行装,便一起向着老鹰峰而去。 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可疑之人,草中林间也没有人移动潜行的声音,是以没用一顿饭的功夫便顺利的到了山脚下。 楚河和刘成两个架着谭老药在前面一路狂奔,正要上山,忽听身后秦三的声音:“停!” 他们两个连忙止步,不约而同地一松手,谭老药便在地上顿了个屁墩儿,好在也两个人有分寸,并没有真的摔到他。 几个人都看着秦三,还以为他发现了聚英寨的暗哨。 秦三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们站着别动,自己先是越过楚河两个向前面走了十几步,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脚下和路边的情况,然后再折回来往后走去。 “这也不像是发现了暗哨的样子啊?”众人都是一般的疑惑,却见秦三突然右转,进了路边的杂草丛里。 “你们快来看。”秦三的声音传来,这边几个早就安耐不住,几个兔起鹘落赶了过去。刘成被留下来看着谭老药,只能伸长了脖子干着急。 几个人来的秦三的近前,才看到半人高的杂草里躺着一具满身血迹尸体。这人是个中年汉子,面色黝黑,皮肤粗糙,身上穿的本色粗布短褐,足下是布鞋上套着登山的草履。这是本地山民最常见的装束。 这人心脏上一个血窟窿,应是死了没多久,胸口的血迹还没有干透。脖子显然是被扭断了,以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耷拉在一边。一双半张的眼睛如死鱼一般,嘴巴大长着,似乎曾经恐怖的嘶喊过。 马玉麟头一次见到尸体,还是如此可怖的死法,唬得不自觉的向后“噔噔噔”的退了几步,忽然一直手掌按上了他的背部,止住了他后退的趋势。他打了个晃儿,心里才缓过神儿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在后面赶过来的书儿正伸直了胳膊顶着他的后背,不然的话他就要撞到书儿了。 马玉麟惊魂未定,一把抓住书儿的手道:“欣然,你别过去。那里有个死人会吓着你的。” 书儿看着他的样子,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的把手抽了出来,绕过马玉麟来到秦三身边。 秦三看着书儿道:“你能看出来什么?” 书儿仔细看了片刻,略一沉吟便道:“此人嘴唇干裂,头发散乱,衣服上有不久前被草木上的刺儿刮破的地方,鞋子上都是泥和尘土……他应该赶了几天的路的,不是山寨里面派出来望风的。” “好。”秦三又问:“我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昨天发现了那五个人的脚印先于我们奔聚英寨而来,可是现在匪窟就在眼前,脚印突然就只有四个人的了。你如何判断?” 书儿闻言一惊,脱口道:“他们杀了向导?” 秦三点头,满意的看着书儿。楚之龙和任掌柜也不由得惊异于书儿的眼光。 马玉麟此时已经把方才的恐惧丢到了九霄云外,想到刚刚还要保护书儿不让她上前,顿时惭愧得恨不得打自己一记耳光。 秦三虽然欣慰于书儿的学业有成,还是有些担心的说道:“看了那几个的残忍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任掌柜也心思不定,道:“他妈的手太黑了。咱们走镖时遇到的歹人,也大都是如了意便不伤人性命的。可那几个人到了地方就卸磨杀驴啊。” 这时候,刘成带着谭老药走了过来,谭老药献宝似的道:“几位爷,小的又想起一件事。二当家的前一阵子给唐大夫配了个药童。说是个没家的娃儿,没人来赎的。还能认字呢。” 书儿一听,立时血往上涌,声音都有些嘶哑起来:“他叫什么?” “好像,是小真儿。” 第一百四十章 悬悬望亲人 臻儿运气还真不错,进了林子就碰上了一群五彩雉鸡。本地山里这种特有的雉鸡喜欢群居,一群里面一般只有一只成年雄鸡。臻儿赶巧,正遇上了发生在林间草地上争夺鸡群头领的一场激斗。 一只羽毛丰满斗志昂扬的年轻雄鸡,和一只体态健硕老辣狠厉的成年雄鸡“咯咯,咯咯”的高叫着斗得正欢,十几只母雉鸡和未成年的小鸡远远的围观着战斗,等待着结果:或是挑战者落荒而逃;或是旧日的霸主地位不保。 年轻雉鸡扑闪的翅膀高高得跳跃着,进攻速度快得眼花缭乱;老雉鸡则仗着体型更大,斗争经验丰富,处处压制着对方的挑战。很快,胜负便见了端倪。姜还是老的辣。年轻的雉鸡体力不济落了下风,凄厉的叫着,亮丽的五彩羽毛被啄得满天纷飞。臻儿于是趁火打劫,趁着年轻雉鸡受伤力尽之际,没费什么劲儿就猎到了它,紧接着就掷石打倒了一只惊得打若木鸡的母雉鸡。其他的同伴则在老头领的带领下纷纷扑棱这翅膀逃走了。 臻儿跑过去拎起来母雉鸡掂了掂,好沉。秋天食物丰富,野物们都吃得肚皮溜圆,毛厚羽亮,准备过冬。那只雄的比这种母的体型还要大一倍,看来今天也只能先这样了。再多也他也拿不动了。 不过也好,臻儿也想着早些回去。他还得帮燕姊姊熬药呢。这是唐叔留下的方药里的最后一剂了,他必须看着燕姊姊喝下去。 想着燕姊姊那么大的人了,连毒蛇都不怕,喝起药来却连个小孩子都不如,还得他哄着看着才行。臻儿笑着把两只猎物四只脚绑好扛在肩上往回走去。五彩雉鸡美丽的长尾巴随着他的步子在他背后一扇一扇的。 这个不幸的挑战者不但坐拥老雉鸡后宫的美梦破碎,自己也很快就要成了人家的盘中餐了。 小隐草庐已经在望,茅草屋顶的烟筒里已经冒起了袅袅的炊烟。臻儿的肚子不禁“咕嘟”的叫了一声。他们早上起得晚了,加上有些宿醉,都没吃东西。走的时候燕子给他塞了半块昨天剩下的饼子,眼下早就腹中空空了。 “燕姊姊,我回来了。燕姊姊,看我带回什么来了?”臻儿见到炊烟,想着燕子不知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晚饭,把肩上的雉鸡吃力的换了个肩膀,一口气进了院子,两下子跳上台阶,又忽然停住,想着不能把前屋弄脏了,便转身绕到了厨房后门。 “臻儿回来了。”燕子闻声早就迎了出来。见到他肩上的猎物,也是惊喜非常,忙着帮他把雉鸡从肩膀上拿下来,挂到了墙上,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掸了掸身上鞋子上的尘土,才退后了几步,欣赏的看着两尾雉鸡,口中啧啧称赞:“好肥的雉鸡!你真了不起,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就让你打到了两只。瞧瞧着长尾巴,真漂亮。我听说这雉鸡尾巴拿到山外能换不少钱呢。虎子哥应该也愿意跟咱们换酒的。” 臻儿道:“燕姊姊喜欢,我以后再给你打更漂亮的。换了钱给你做新衣服。” 燕子笑道:“你这孩子,嘴还真甜。以后准会讨女孩子的欢心。” 臻儿道:“我讨女孩子欢心干嘛?我只要燕姊姊开心就好了。”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曽卖了雉尾给娘亲和阿姊买礼物。如今他是当燕子亲人一样了的。 燕子闻言更开心了,忽然一拍头道:“看我,只顾高兴了。你累了吧,快先进屋喝口水,这里还有一个人要见你呢。” 话音未落,厨房后门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身影。只见那人面色微黄,并不似寨子里人那般又黑又糙,身上的衣服虽然也是短褐布鞋,却都是七八成新的,衣服是密实平滑的上好布料缝制的。看起来非农非商,也不像是个坏人。 臻儿正有些不知如何开口,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弯下腰来,一脸和善的开了口:“你就是臻儿了?” 臻儿转头探询的看向燕子。燕子忙摇头道:“不是我告诉他的。他是你秦三叔派来找你的。” 臻儿听到“秦三叔”三个字,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声音颤抖着的道:“是真的吗?你真是秦三叔派来的?”那人笑着点头。臻儿呆呆的看了那人片刻,忽然绕过他向屋子里跑去,一直进了唐大夫的屋子。门一关上,他眼泪便不能自已的流了下来。 臻儿自那夜清净庵惨事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过秦三的消息。他早已经习惯了秦三的每日的陪伴。在外漂泊的几个月,他还会时不时的脱口叫着“三叔”,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形单影只,最亲近的几个人都已经不在身边了。 刚才猛然再听到秦三叔的消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瞬间还以为是在梦中。他喃喃抽泣着道:“三叔,三叔啊。三叔不会不管我的,三叔一定会找到我的,我没有做梦,我就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那人跟着进了前屋,站在卧房门外,语气平和的隔着门劝道:“我姓沈名升,受秦爷的委托来见你。别伤心了,咱们得商量如何把你从这里救出去啊。” 这沈升自己在镇里有个店铺,平日里除了做正经买卖,还兼给聚英寨销赃,作为聚英寨和百汤谷的线人为肉票传递消息,商榷赎金数额,更要为山贼贿赂官差,收买官府的情报。所以他黑白都行,两头通吃,很是有点手段。 平时的买卖大都由伙计出面,根本不用他亲自跋山涉水的去劳神跑腿。这次是看在任掌柜的面子,加上事情有些复杂,怕伙计办不明白才劳烦了他的大驾。 沈升来到这里,都不用进寨,没费什么劲儿就打听到了臻儿的近况和落脚地点,找到了小隐草庐。 他本来就是受托而来,言之有物再加上处事圆滑,态度可亲,对于燕子的盘问,他不但能应对如意,还在交谈之中不动声色的把燕子的底儿也大致摸清楚了。 沈升见过的肉票多了,对这种喜极而泣的情景也是见惯了。他也不着急让臻儿出来,只是在门外温言相劝。 燕子在沈升身后激得双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一方面为臻儿高兴,一方面想到臻儿怕是很快就要离开寨子了,心里便觉得一空,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尽管她知道唐大夫计划着要带着臻儿走。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的快,还没等到唐大夫计划好呢,臻儿的家人就要来接他了。 门开了,臻儿眼睛红红的出现在了门口。他的声音还有些哽咽,语气却是平和了很多。他于绝望之中陡然听到了秦三的消息,一惊复又一喜,心中对和秦三重逢的期待变得几乎难以遏制。 他深吸了口气,方郑重一揖道:“沈先生不辞劳苦,来这里传信,臻儿万分感激。还请沈先生告知,三叔他一切可好,现在哪里,我何时才能见到秦三叔?” 第一百四十章 患难之交 “哈哈哈。”沈升笑着受了礼,道:“虽心急如焚却不失礼数,好家教。果然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不过,等回头二当家的见你的时候,还是要装成一个无知小儿的样子才更好谈价钱啊。” 臻儿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也勉强笑了一下,道:“谢沈先生指教。沈先生坐,燕姊姊,能否请你给咱们沏壶茶?” 燕子把刚才的一点伤感强压在了心里,微笑着应了,道:“水早就烧上了。我还擀了面条,正想着要给你庆生。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了。你们先谈着,正好沈先生在这儿,也请您一起吃臻儿的寿面。” “庆生?”臻儿奇道:“我的生日早就过去了。” 燕子道:“正因为早就过去了,却不曾吃过寿面,今儿个才要补上。这是吉利事儿,必须得办。” 臻儿心存感激,也附和道:“可不是,燕姊姊刚把寿面擀好了,沈先生就带来了好消息。” 燕子这才展颜笑了,正要去厨房,臻儿又叫住了她:“燕姊姊准备三只茶碗吧。咱们一起和沈先生说话。寿面等说完了再下不迟。” 燕子听得此话,心中愈发的五味杂陈,对着臻儿点点头便转身去了。 看着燕子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沈升小声道:“臻儿,你对这个燕姊姊还真是信任。” 臻儿道:“燕姊姊救过我的性命。” 沈升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倒是个颇有侠气的女子。”说着忽然凑到臻儿耳边道:“那你可想将她也一并带走呢?” 沈升猜测,臻儿让燕子参与他们的谈话大概就是作此想头,他得先知道臻儿的意思,等以后见到二当家的时候才能相机而行。 谁知臻儿摇头道:“燕姊姊不走。她家里还有个小弟弟须得她照顾。”话虽如此说了,心里却是一动,想着呆会儿问问燕姊姊,也许她愿意带着阿娘和弟弟一起走呢? 唐叔的计划是在去官府说和招安的时候趁机溜走,自然不能带太多的人。现在不一样了,也许三叔会有办法呢?可是应该先和三叔说呢?还是先让燕姊姊问九月红?可要是九月红不愿意走还守不住秘密又怎么办? 沈升虽然心有不解,暗道:“那孩子不是还有个娘吗?怎么还非得做姊姊的留在家里?”不过,拿钱办事。既然正主说不用,他便将此事撂在一边,说起臻儿最关心的事情来了。 “秦爷一切都好,就是惦记着你。”沈升道:“秦爷知道了你在山上的消息别提有多担心了。通过朋友找到我,让我上山来探听情况。一是怕你受苦受罪,二是和你把口风对好了,才能去和二当家的谈价钱。” 臻儿想见秦三想得厉害,一时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什么。便听沈升又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上山来的时候碰到和你一起来的那伙人了。就是那个药材行的几个人,交了赎金都放下山去了。” “真的?”臻儿闻言不由得面露喜色,把刚才的烦恼暂时丢到了一边:“这几天燕姊姊病了,我也没得空去看他们。原来他们都脱险回家去了。太好了。” 接着臻儿又问了好多关于秦三的近况,顺便不动声色的试探了沈升的底细。一番你来我往之后,心里便有了底儿,不该说的一句不多说。 沈升毕竟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外人,秦三只告诉他一些足以取信于臻儿的细节,其他的则一概不知。不过他对这伙人的来历也没有那么多好奇之心,臻儿对他的试探是应有之意,他一一对答便是。 他其实并不了解臻儿的出身来历,更不知道臻儿其实是今科探花的儿子。刚刚他和燕子说话的时候倒是试探了几句,谁知燕子也是个嘴紧的,自己的事情倒是随便问随便说,一提到臻儿的来历便装糊涂,只想从他嘴里套话。 沈升唯一隐瞒的便是秦三的腿伤。因为秦三特意叮嘱过不能说,怕臻儿担心。 燕子在厨房里,竖着耳朵听着这两人话来话往,也想到了臻儿没回来时自己也是这般摸他的底儿的,不禁暗笑道:“好歹自己在山贼窝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个积年的女山贼了。还能那么容易就让人唬了去?” 这般想着,见屋里“私房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才把在小茶炉上热着的开水冲进了早就准备好了的茶壶。 待三个人坐下来喝茶谈事儿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讨论些细节干货,如何把故事编圆了。既然臻儿说自己是刘家的私生子,那么沈升就是刘老爷就是刘老爷派来的了。刘老爷从药材行那里打听到消息,背着家里尤其是夫人,用私房钱来赎臻儿。私房钱肯定就不能太多,避免了给山贼狮子大张口的机会。只要不去助涨起他们的贪婪之心,相信最后会商量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的。 臻儿初识沈升,当然不能把唐叔的逃跑计划说了出来。反正过几天唐叔就回来了,到时候再和他商量。没有了自己拖累,唐叔应该更容易脱身。到时候大家可以在山外汇合。 事情都谈定了,沈升明显轻松了不少,端起茶碗润了润有些沙哑的喉咙,看着小屋里面干净整齐的样子,笑道:“秦爷这下子可以放心了。你不知道,他既担心你在牢里受苦挨饿,又着急你会不会挨打挨欺负。可是今日看来,他都是白担心了。你一个小小的孩童,凭着自己的本事能在一个山贼窝里生存下来,还过得挺好,不简单啊。我沈升见识过的人也不少,更是为各色各形的人谈过赎金,很多七尺的汉子、做过官的老爷都不如你甚多。臻儿,我敢打赌,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等臻儿说话,燕子便频频点头,赞同道:“沈先生说得对。臻儿是个有本事的。他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的。” 沈升对燕子道:“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不是个简单的。虽然读书不多,见识有限,可狡猾得紧呢。” 燕子知道他是说刚才互相试探的事情,笑着刚要说话,却听沈升又道:“只可惜你是个女子,再聪明能干也不过是嫁个人围着锅台转。不然的话,没准也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的。” 燕子闻言,脸色陡然一暗,心情也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女子都是要嫁人的。而以她的出身,怎么可能嫁到个好人家。这话九月红常说,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燕子还以为自己早就不当回事儿了。可如今一个山外面的人也是这么个调子,倒让绝少自怨自艾的她突然灰心起来。 “燕姊姊不必担心。”臻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咱们是共过患难的。将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有臻儿帮衬着。燕姊姊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横生枝节 燕子的眼前好像突然亮了一下子。 “患难之交”这个词儿她是听过的。可那不都是在说话本里的大英雄大侠客吗?她算哪根葱?可以和臻儿做患难之交? 她犹疑的看着一副认真模样的臻儿。臻儿见她的目光看过来,便对她郑重的点点头。 燕子再看向那位沈先生。沈升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不知为什么,燕子却仿佛感到他有那么一点讥讽的意思,让她的心“呼”的一下没来由的沉重了起来。 燕子以前过的是懵懵懂懂,得过且过的日子。这山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以前也有过还算玩得来的同伴。后来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即使是说过再见的也再没有见过了。哪怕是同臻儿约好了将来要去找臻儿,她的心底下也是不确定的。 在燕子的想象之中,臻儿那样出身人家的大门应该是又高又大的,大概比县里的衙门口还要大,她去了,怕是连门都够不着的。 燕子不肯跟臻儿一起走,虽然是舍不得弟弟,可又何尝不是自卑于出身呢! “患难之交?”燕子在心里重复着,不觉抬起了左手拂过额上那道长长的疤痕,把一缕碎发掖到耳后,口中喃喃的道:“你们都饿了吧。我去煮寿面。”说着默默地起身进了厨房。 臻儿不知所以,心想着燕姊姊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说错话了? 沈升笑得更厉害了,差点把自己呛着。他忙放下茶碗,拿袖子擦了擦短须上的茶水,刚要张口说话,却听到厨房里“咣当”一声。 臻儿以为燕子失手砸了碗盆,忙扬声问道:“燕姊姊,什么掉了?你没事儿吧?”说着也不等回音儿便去查看, 谁知他刚要起身便惊得木在那里,眼见着一个面色阴冷的年轻人从厨房走了进来。 沈升心头没由得一颤,右手便要抽刀,谁知却在腰上摸了个空。刚才进屋的时候他把刀倚在门口了。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敢到山贼窝子里来打劫的。 只耽搁了这一瞬间的功夫,年轻人身后又闪出了一高一矮两个劲装汉子,皆是长剑出鞘,分开左右站在了臻儿和沈升的身后,一种很轻松的姿势垂手拎着兵器,可剑尖儿却是隐隐指着两个人的后心。 臻儿两个震惊的看着最后是一个中年人抱着燕子进屋后,放到了地上。只见燕子双目紧闭,胳膊软绵绵的垂在身边,后脖颈上的鲜血把她浓密的长发都湿透了。 “燕姊姊!”臻儿失声大叫,起身便要冲过去,却被一个明晃晃的剑尖儿指到了他面前寸许,让他不得再近半步。 那个年轻人道:“她没死。不过嘛,如果尔等不识时务,那可就不好说了。” 这四个人正是要赶在官兵围剿之前,上山来打探匪情和保护被劫军需的李恪、吴賡、赵大路和周志忠四人。 李恪来到矮几前面,悠悠地坐了下来,把眼前茶碗中的残茶随手一泼,倒在燕子刚刚擦得几乎明鉴照人的地板上,然后又倒了些茶水在里面,洗了洗,再泼掉;等还想倒茶时,茶壶里涌出来的只有浑浊的茶叶底子了。 臻儿灵机一动,陪着笑道:“这位老爷,天干物燥的,您赶路一定是渴了。让小子再给您和几位煮些茶水吃食,您有事慢慢说,慢慢说。” 说罢,看李恪一点头,便起身往厨房去。身后李恪又起:“不必茶水,清水即可。” 臻儿路过燕子时,借机查看燕子的状况,见她胸口微微起伏,仍有气息,心中稍安。 吴賡在臻儿身后推了他一把:“先烧水。”跑了一天的路,他也是渴得紧。臻儿无奈只好先伺候这帮大爷。吴賡紧跟着他身后也进了厨房。 李恪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茶碗中混着茶叶沫子的一点残茶,眼也不抬的道:“你就是那个大夫了?” 屋里只剩下沈升一个外人了。他没处躲没处藏的,脑子急转:“他们不是聚英寨的人,来者不善啊。既然是来找大夫的,我若说不是,怕他们嫌我碍事儿,一刀就给杀了。不如先认了,再见机行事。” 想到这里,他也挤出了个笑脸,道:“是,是。鄙姓唐,是个大夫。不知几位尊驾何事光临寒舍?可是要寻医问药啊?” 李恪也不理会他的问话,自顾自的说道:“既然是寨子里的人,你自然是知道,上个月你们二当家的做了一笔大买卖的事儿了?” “知道,知道啊。”沈升是土匪在镇子里的眼线和销赃点儿,怎么会不知道。何况那笔军需数量大,引人注目,连官府都惊动了。不知道的人怕是不多啊。 “那好。”李恪终于抬起了眼皮,沈升只觉得两道寒光直逼过来,艳阳秋日,竟然让他如坠冰河。 沈升心惊肉跳,暗道:“这人是什么路数,年纪轻轻怎么比那些杀人如麻的积年老匪还要瘆人?他那嘴唇也太红了,好像沾了鲜血似的……”不待他多想,耳边便接着传来李恪的问话。 “你可知道那笔粮银都藏在何处?” “啊……”沈升闻言开始有些慌了,手便控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急忙紧紧掐住了双腿,一股剧痛传来,方才好些。他虽然是个销赃的,可经手的首饰古玩字画丝绸等贵重物品,都是不便运到山上的东西。山贼抢到之后,直接就送到他的店铺里面了。他哪里知道山寨里头的藏银之地啊。可他又不能简单的说不知道,还是怕万一人家觉得他无用,把他给结果了。 李恪见沈升眼珠子不自觉的乱转,冷笑一声道:“哼,你别是不知道吧。” 沈升正不知所措之时,臻儿提着茶壶进来了。吴賡手里拿了几个干净的碗放到矮几上。他如获大赦一般,殷勤的接了过来,为大家倒茶。 李恪也不着急,看着他把几个碗都倒上了茶水,才对臻儿道:“小子,你可知道这山上藏粮食的地方。” 沈升拿着茶壶的手唬得又是一抖。 臻儿在厨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早就有了主意,痛快的答道:“我知道。我看见过。好多的粮食呢,堆得跟小山一样。” 吴賡和赵大路两个闻言皆是眼睛一亮,连李恪都有些动容了。吴賡怕李恪吓着这个小娃子,抢先蹲到了臻儿面前,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小哥,那能不能请你领我过去?” 臻儿问:“那你们是不是失了粮食的苦主?” 吴賡道:“当然是。聚英寨的人抢了我们的口粮。我们要是不拿回去,家里就会有人饿死啊。” 臻儿一副恍然大悟状,道:“是这样啊。那我领你们去。我也是被他们抢来的。你们找到粮食后,能不能也把我带走呢?不然的话,二当家的不会放过我的。” “行。”吴賡爽快的应了:“只要你帮我们找到粮食和银钱,我就带你下山,还帮你找到家人。” “太好了。我可想家了。”臻儿瘪着小嘴,有些哽咽的说道:“这位大叔,地上这个姊姊对我很好,把我当弟弟一样照顾。我可不可先帮她把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啊?” 吴賡点头道:“抱歉,误伤了你姊姊。还请不要怪我。”其实吴賡是怕李恪一出手便要人性命,所以才抢先打晕了燕子。 臻儿心中暗喜,刚要动作,李恪忽然道:“唐大夫,你才是大夫啊。还是你去照料伤者为是。”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为刀俎 臻儿忙道:“我来,平日里唐大……” “想好了再说。”李恪的声音冷冷的响起:“话一出口,可就收不回去了。” 饶是臻儿一向胆大,也被惊得背上一冷,不敢再开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快去拿药!”周志忠对着沈升厉声喝道。 赵大路见沈升还是傻愣在那儿,便上前在他背上踹了一脚:“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沈升身子往前一扑,脑袋差点撞在矮几上。他也不顾不得痛,只觉得手麻脚软,欲哭无泪,心道他哪知道药都放在什么地方啊。可是他又能如何,身后一左一右两柄长剑指着他的后背,而面前这个面目英俊却是阴冷得让他阵阵发抖的年轻人,却比那出鞘的凶器还要可怕。 “快去!”沈升正无助的四处茫然四顾,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大吼。他再也受不住了,翻身匍匐在地,捣头如蒜,央求道:“小人不是这儿的大夫,小人只是过来看看这个小娃子的。不想就让……就得以遇见各位贵客,实在是小人的幸运。几位大爷但有吩咐,小人愿意效效犬马之劳啊。” 李恪道:“你若是不知道粮银藏于何处,自然是于我等无用了。” “我……小人,小人常年为这里二当家的买卖货物,对他的事情知道不少,小人愿意说个几位大爷听。” “那就说说看。”李恪闻言心中一动,他是听说过这个二当家的是边军出身的,不知怎的跑到这里落草为寇了。 “好好,”沈升听到让他说话,便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立时滔滔不绝起来。 “二当家的大名叫卢世杰。从来人当了土匪都起个匪号什么的,是不用本名的。像大当家的就是红胡子。只因为他……” “先说说二当家的。别扯远了。”吴賡道,他也想听听这个二当家的究竟是哪支边军出来的。 “是,是。”沈升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道:“卢世杰可不简单,当年在雁门关也当过把总的。” 听闻“雁门关”三个字,几个人俱是动容,吴賡和对面站立着的赵大路和周志忠皆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连冰山一般的李恪都不由得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些。 雁门关在本朝是内三关之一,并非挡据鞑子的最前线。而且当时双方已经罢兵议和,文毅公在雁门关外遇袭殉国疑点太多。只是当年守卫雁门关的官兵大都被问罪,或被斩首或被流放,或者干脆就逃亡不见了踪迹。 这些年来,李恪几个一直在寻找雁门关旧人,一直找到其中几个关键人物遥远的流放之地,打听到的消息却大多是查无此人,或是已经死了。死因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遭了土匪,遇到了风暴,甚至有吃饭被鸡骨头卡在喉咙里噎死的。 不过当沈升继续说下去时,却再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无非是卢世杰来这里投亲,想在衙门谋个差事,结果受了本地胥吏的排挤和迫害,一怒之下,杀了对头,上山做了山贼。 李恪几个对卢世杰如何被逼上梁山的血泪史不感兴趣,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打定了主意,要活捉这个卢世杰,亲耳听听他在边关时的故事! 这边沈升说得口干舌燥的,几个听众却越来越兴趣缺缺。臻儿早就趁着他们都关注沈升的时候,仔细的为燕子检查了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了。还给她拿了个枕头小心的为她枕上,再给她盖上了被子。然后便抱着药箱一边靠墙坐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脱险。 臻儿不太担心自己的,以他的速度和对山林的熟悉,只要能有个数息的先机,便可以逃进林子里藏起来。可是有燕子在,还受了伤,事情就便得复杂了。他要是自己先跑了,对方迁怒于燕子,一定会下狠手的。他绝不能置燕姊姊于不顾的。 “那你再说说这个小娃子的来历。”李恪忽然转移了话题。 臻儿心头一惊,睁大了眼睛看向沈升。 沈升亦是心思急转,开口道:“小人是受一个熟识的镖局朋友任掌柜之托,来为他商讨赎金的事儿的。他姓刘,是任掌柜所在的镇子里刘秀才的私生子……” 原来沈升对秦三所知不多。如果说得语焉不详,不能让这几个杀才满意,怕是要吃苦头。还不如就把刘秀才私生子的故事搬出来,毕竟这个已经编圆了的故事更有说服力。 果然,李恪听后随便问了几句便过去了。 沈升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李恪看向自己身后的两人,略一点头,他的胳膊便被两个人抓住了,接着整个人便“悠”的一下腾云驾雾一般的起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小的都说了啊。”沈升心知不妙,央求道:“我还能领你去见那个卢世杰。我领你去……” 李恪对臻儿道:“你见过卢世杰对吧。” 臻儿对着这个突变毫无准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饶命啊……” 沈升还待再喊,赵大路一掌击在他的后脑,他顿时没了声音,被像麻袋一样拎了出去。 “你,你们要干什么?”臻儿结结巴巴的问道。 李恪面无波澜,道:“我说过,想好了再说话。” “可是,可是,”臻儿道:“你问的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他撒谎了。”李恪说着,起身来到臻儿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方才了他片刻,从容的盘膝坐下,盯着臻儿的眼睛问道:“你不会对我撒谎吧?” 正说着,赵大路他们已经回到了屋里,两个人皆是长剑入鞘,面色如常,唯一不同的是沈升不见了踪影,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件屋子里面坐过,喝过茶还说过话一样。 臻儿垂下了眼睛,想要避免和李恪的对视。李恪伸手攥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眼看着自己,追问道:“说。” 臻儿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只能费力的吐出几个字:“不、敢、撒、谎。” “谅你也不敢。”李恪放开了臻儿,双手拍了拍,仿佛是在拍掉并不存在的脏东西:“那么真正的唐大夫去哪儿了?” “他进山采药去了,已经走了三四天了,大概还有一两天就回来了。”臻儿一口气把可能的答案都说了出来。 李恪听了自顾回到矮几旁坐下。 吴賡见李恪不再理会臻儿,便对他道:“你去给我们做点吃的。天一黑就领我们去贼人藏粮食的地方。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完事儿之后,我们便带你下山,去找你家雇得那个镖师带你回家。”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谁为咸肉 臻儿仿佛是吓着了,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的站起来便向厨房走去,怀里还抱着药箱子。赵大路看着好笑,对着臻儿喊道:“哎,你拿着药箱子去厨房,是不是想给我们下药啊?” 臻儿闻言看了他一眼,两臂一松,药箱就“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这下子连周志忠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笑,完全像是一个地头上和村人说笑的庄稼汉子,谁能想到他刚刚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外面。 李恪咳了一声,阴阴的道:“别想那些没用的。做饭去。” 臻儿这才进了厨房,还是吴賡跟着进去看着。 锅台边儿的竹簾上,面条一缕一缕规整的摆在上面。燕子忙了一个时辰,把配菜高汤也都准备好了。如今却便宜了这帮恶人。 炉灶里的柴火已经快烧尽了,发白的碳灰里面,偶尔会窜出来一星半点的微弱火苗。臻儿先往灶洞里添了根柴火,拉着风箱鼓旺了灶火,开始烧水下面条。 他一个人又要照顾着火候的大小,又要看着锅里的高汤别烧得噗了锅,还不时的抽空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吴賡坐在凳子上,靠着墙墙抱着胳膊看着臻儿忙活。无聊之际四处打量着小小的厨房,抬眼看到橱柜上的竹篮子里放着几个鸡子儿,梁上还挂着几块风干的咸肉。他起身把鸡子儿连篮子端到锅台上,示意臻儿也下到锅里去。再回身抬手把咸肉扯下了一块,放着案板上,自己动手切起了肉片。 臻儿心里暗骂道:“问过主人吗?你问过主人吗?看呆会儿撑死你们几个。” 吴賡拿着菜刀切了两下子,大概是嫌刀刃太钝,把菜刀扔到一旁,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接着干了起来。 臻儿偷眼瞧过去,不由得暗赞“好刀”。只见刀锋闪着乌亮的寒光,干硬的咸肉在刀刃下面好似豆腐一般软嫩,切出来的薄片透着光,竟有一种琥珀的感觉。 没等他出神儿太久,锅就开了,臻儿从竹簾上拿着一缕面条,先在大锅的上方抖一抖,把面条一根根的都都开,然后拎着一头在煮沸的高汤里划拉两下才松手。面条带着上带着的生粉被热气带起,一时显得厨房里烟火气十足。 吴賡只抬眼瞥了一眼便继续对那块咸肉“精雕细琢”。 吴賡刚把他匕首擦拭干净归入鞘中,一抬头正看见臻儿一手拿着个小瓷罐,一手从里面捏了一小撮什么要往锅里放,忙喝道:“慢着。” 说罢一把抓过臻儿手里罐子,看到里面是小半罐颜色发灰的粗盐粒子。他还是不放心,用手指沾一点,放在嘴里略微一尝,然后吐到了地上。 确定是普通的粗盐,他便也用手中捏了点儿撒进大锅里去,再把刚才切得薄薄的咸肉扔到面里去,拿起大木勺搅了搅,然后把木勺塞进臻儿手里,命令道:“盛面。” “人为刀俎,我为咸肉。不过,哼哼……”臻儿心里嘀咕着,手上不停,很快就找出小盆大碗来盛了四份面条来。他拿手巾垫着,一碗一碗的给他们端进屋子放到矮几之上,已经是忙活的一头的汗。 李恪看着他在那里忙活,待到碗筷都摆好了,忽然开口道:“你的那份呢?” 臻儿有些怏怏的,道:“就这么几个碗盆,都给你们盛面了。”小隐草庐人口简单,厨具自然也是有限。臻儿把小瓦盆都给他们了,自己便没了用的。 “哦?”李恪嘴角似乎有一丝讥讽,拿起自己身前的茶碗,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递给臻儿,道:“拿这个盛,一起吃。” 臻儿心知他是要自己先吃,以防自己在吃食里动了手脚。脸上却故意为难的道:“这个是茶碗,也盛不了多少面,还要端过来,弄不好再把小的烫着了。小的就在厨房里面凑合吃几口好了。” 李恪却转过头不再理他。吴賡道:“怕烫着是吧?我去给你盛一碗端来。坐。” 说着不由分说的按着臻儿的肩膀,让他坐在了李恪的身边。不一会儿,臻儿的茶碗面也上了桌。 李恪这才又转过脸来,对臻儿道:“吃。”说着一双眼睛好像是长在臻儿脸上一般,不错睛的盯着臻儿,盯得他心里发毛。 臻儿不情不愿的拿起筷子,先挑起了一根面条“嗦螺”一下子吸进了嘴里,抬头对着李恪挤出个笑脸,才大口的吃起面来。燕子擀的面条劲道十足,高汤浓郁不腻,配上嫩绿的青菜,咸香的肉片,淡黄色的蛋花,当真是一碗色香味俱全,包含的燕子浓浓情义的寿面。 茶碗没有多大,臻儿两口便吃得见了底儿。 李恪又等了片刻,方才对几个人点点头。赵大路两个早就被肉面的香气馋得暗暗的咽口水,见李恪点头,纷纷迫不及待的一手捡起筷子一手端起碗来,连汤带水的大快朵颐起来。吴賡坐了下来,先给李恪递了双筷子,然后自己才动了箸。 臻儿见他们吃起来了,就要走开,吴賡道:“别动。” 臻儿陪着笑道:“刚才那一茶碗面太少了,小的还没吃饱呢。我再去盛点儿。” 周志忠一边往嘴里拨拉着面条,一边含糊着道:“想什么呢?呆着别动。等咱们吃够了,要是还有剩才是你的。” 臻儿故意问道:“要是不够的话,小的就不吃了。可是燕姊姊受伤了,现在还昏迷不醒的。我可不可以给她留一点面条呢?” 赵大路道:“留什么留,留了也没用。” “大路。”吴賡制止了赵大路的话头,和蔼的对臻儿道:“她受了伤,怕是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一会儿她要是醒了,你给她喂点汤水就好了。不过……”吴賡看向躺在墙根那儿依旧昏迷的燕子,心中有些疑道:“怎么这时候还没醒,难道是我下手太重了?” “老吴,你也忒是个烂好人了。”赵大路出言打断了吴賡的思路:“赶紧吃面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那个小子,再去给爷来一碗。”他用的是最大的瓦盆,吃得面最多,却是最先一个吃得见底儿的。 李恪看了他一眼,道:“自己去。” 赵大路讪讪的笑着道:“这么个小娃子能翻出什么浪了。他自己不是也吃了嘛。” 虽然如此说话,他还是自己端着空碗进了厨房,一边还啧啧的赞着:“这面汤可真是香啊。咱们这几天风餐露宿的,能有这么一碗香喷喷热乎乎的肉面汤,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啊。” 吴賡几个听见他在厨房里盛上了面条,站在锅台边上就吃了起来。吴賡看着周志忠,两个人都笑着摇了摇头。谁知这一摇头不要紧,倒是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起来。 吴賡看向臻儿,却见臻儿的眼色已经有些迷离,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他刚刚在心中暗叫“不好”,就听厨房里面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接着便是瓦盆破碎的声音。不待他惊惧,眼前的周志忠也软绵绵的倒在了地板上。 “小子,你竟敢……”李恪的出手如电,右手鹰爪般的紧紧地钳住了臻儿的脖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主客易势 “臻儿回来了。”慧娘刚掀开锅盖,就看见臻儿跑进了院子。她招呼着儿子,把那个对她来说过于硕大和沉重的锅盖放在一边的锅台上:“你回来的正好,水开了,娘亲这就给你下寿面。这回可别错过了啊。” 臻儿站在台阶下面,看着慧娘那熟悉的身影在腾腾升起的蒸汽里若隐若现,宛若仙子。那么的美,却好像那么的遥远。他心里有些混乱,脚下便似灌了铅一般踟躇不前。 “傻站在这里干什么?”他的耳边传来了书儿的声音,还没等他答话,手腕已经被抓住了:“快跟我来,让阿姊把你这个泥猴儿好好洗洗干净。” 臻儿心里一喜,反手抓住了书儿的胳膊,急切的说道:“阿姊,你没事儿太好了!阿姊总算是又回家了。” 书儿奇道:“又说傻话了不是。阿姊何曾离开过家呢?阿姊一直在等你回家啊。”说罢看他还是一脸的茫然,便笑着拿出一方帕子:“好了好了,整天的奇思怪想。先把这一头的汗水擦擦。” 臻儿任由阿姊为自己擦汗,忽然心里一惊想起了什么,急问道:“阿姊,你可曾见过三叔?” 书儿道:“你今天好奇怪啊。三叔不就在你身后吗?” 臻儿赶忙回头,却见身后群山莽莽,悬崖万丈,哪里有他秦三叔影子? “阿姊……”他顿时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死死的抓住书儿的胳膊:“阿姊,三叔呢?咱们的家呢?娘亲!”说话间只见身前只有数步的台阶陡然向后延伸,凭空生出无数的阶梯出去,厨房门里慧娘的身影很快就变得遥远而难以企及。 书儿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微笑。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阿姊!”臻儿一声惊呼,蓦然睁开了双眼。 “阿姊在。姊姊在这里。”燕子满眼的关切,柔声安慰着。 臻儿的头发都湿了,顺着下巴往下滴着水,他全然不觉,目光茫然了须臾,便聚焦在了燕子的脸上。“阿姊!”臻儿一下子抱住了燕子。不知怎的,听到臻儿唤“阿姊”,燕子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抱住臻儿,脸颊轻轻地贴在他的头上。此时两个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胸中满满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相濡以沫中更加紧密的唇齿相依。 燕子深吸了口气,拍拍臻儿的后背,道:“你总算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就看到那个恶人掐着你的脖子……然后,所有的人都跟死了一样……你怎么也叫不醒,唬得我手脚都软了。” 臻儿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也拍拍燕子的胳膊,把刚才燕子被袭后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臻儿你可真了不起。”燕子一边听,手里拿起一方帕子给臻儿擦着一头一脸的凉水,那是她刚才为了救臻儿泼上去的:“看你边上那个坏人,他最后掐上了你的脖子,让我给打晕了。” 臻儿看向李恪,见他满头的血污,仰面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对着燕子赞道:“燕姊姊更了不起。打得够很的,这几天功夫没白练。” 原来李恪几个都围着沈升,打听二当家的当年在雁门关所经历的事情的时候,臻儿借机照料燕子的伤情,还借着拿药箱的功夫把一包唐大夫改良过的麻睡散藏在了身上。 进了厨房之后,吴賡开始盯得紧,臻儿找不到机会下药,心急如焚。万幸的是,吴賡看了半天见没什么可疑之处,便觉得臻儿小小年纪翻不出大天去,放松了警惕。臻儿才能借着吴賡切肉的功夫把麻睡散混着面粉下进了锅里。 臻儿料到了李恪几个怕他下毒,只要是入口的东西肯定得让他先吃。他只能赌,就赌燕子能在那几个坏人药效散尽之前醒过来救他。 他赌赢了。 燕子听到赞她,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自顾自的絮叨着:“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一声好大的动静,一下子就把我给惊起来了。后来才知道是那个粗壮汉子被你麻倒在了厨房里,可惜了那几个盆盆罐罐了,都碎了,那点盐巴也撒了一地。不过,更吓人的是那个人,”说着燕子一指李恪,道:“眼神凶得吓死个人,还掐着你的脖子。我也不知怎么就一下子跳了起来,拿着这个茶壶往他脑袋上狠命一砸……完了,唐大夫心爱的茶壶也碎了。” 看着一屋子的狼藉,燕子现在是债多不愁还了。 臻儿摸摸脖子,倒是不觉有什么。唐迪改良后的麻睡散当真是霸道,李恪吃得谨慎,可也不过比其他几个多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当他的手掐上臻儿的脖子的时候已经是失了力道。没有燕子那一茶壶,他也没有力气伤人了。臻儿虽然只吃了一茶碗,可架不住人太小只,所以反而比李恪更先失去了知觉。 燕子又道:“我方才去后面大缸里给你舀水时,看到那个沈掌柜躺在草丛里……” 臻儿想起方才的事儿,脸色一暗,半晌才喃喃的道:“不会是我说错了话,害死了沈掌柜吧?” 燕子忙追问缘由,臻儿便把李恪问他是否见过卢世杰,他刚一点头,沈掌柜就被拉出去杀掉了的细节说了。 燕子道:“狼要吃羊,能怨羊吗?你是山寨的人,怎么可能不认识二当家的。点不点头有什么区别!” 见臻儿情绪还是有些低沉,燕子站起身来,过去对着李恪便踢了两脚,口中骂道:“白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心肠却是比毒蛇还毒。毒蛇你不招惹它,它便不会伤你。可咱们招惹你们什么了?沈掌柜又做错什么了?这下可麻烦了,臻儿还不知道去哪儿找他秦三叔呢?”说着,不解气的又踹了两脚。 臻儿这时脑筋才更清醒了些,闻言却又灰了脸,心道:“哎呀,三叔!” 燕子拍了一下头,暗责自己失言了。可这一拍,头上的伤口一痛,不由得“哎呦”一声。臻儿忙过来查看,见没有再流血才稍微安心:“燕姊姊小心着些,别碰到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没事,不疼。臻儿真是个小大夫呢。”燕子只顾着安慰臻儿:“你也别发愁,左右秦三叔是在百汤谷的客栈里。大不了咱么一家一家的找过去。百汤谷又不京城那么大得不得了的地方。咱们一定能找到他的。有燕姊姊在,你不必担心。” 臻儿心里一暖,脸色也好多了,对着燕子点头称是。 燕子踹了几脚,才略舒了心里的愤懑,可看着地上几个死人一样的凶徒,不禁又皱起了眉头:“那眼前这几个人怎么办呢?一会儿他们醒过来怕还是要杀人的啊。” 臻儿拧着眉毛下了半晌的决心,终于长叹一声,对燕子道:“我来吧。不过,怕是又要把地板弄脏了。” 第一次用这唐氏麻睡散,臻儿对药量药效心里没有一点数。他怕把人往院子里拖的话,半路再折腾醒了一个半个的可就麻烦了。只能就地解决了。 臻儿举着从吴賡身上搜出的那把锋利的短刀,逼在了李恪的胸口。 短刀乃是钨钢所制,刀刃闪着黝黑的寒光,锋利尖刃最前方的一点已经没进了李恪的布衣 第一百四十六章 借刀惩恶 无论臻儿和燕子如何艺高胆大,可是杀人和打猎可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臻儿举着从吴賡身上搜出的那把锋利短刀,在李恪的脖子和胸口比划了半天,终究是下不了最后的狠手。 臻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手握拳狠狠的砸在了地板上,懊恼的对燕子道:“我从小就想着长大了做一个像班定远和文毅公那样文武双全的大将军。我不怕见血。如果是两军对垒,杀了也就杀了。可是杀一个全无知觉、不能反抗的人,就是知道他是个坏人也无法……第一次知道杀人不个是容易的事。我真没用。” “你现在也才八岁啊。别太苛责自己了。”燕子心里也是乱得很。她对李恪几个又恨又怕,可是她也没有办法把刀子插进一个活生生的胸膛,那么她又怎么能责怪比自己还小的臻儿呢? 臻儿面色满是困惑,他一指李恪继续说着:“可是地上这几个恶人怎么就能够那么轻易的把沈掌柜就给害了呢?难道对于他们来说,杀个人真的跟杀只鸡一样没什么区别吗?” 燕子闻言,却是心中一动,道:“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啊。他们是坏人,才能干出那等比禽兽还坏的事情。你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你的娘亲阿姊都是好心的人。你当然不可能和他们一样啊!” 臻儿听燕子提到娘亲和阿姊,不禁动容,又想到了刚才昏迷之时的那个梦境。奇怪的是,梦里慧娘的音容笑貌跟她生前一模一样,以至于臻儿完全没有意识到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为何,他却记得阿姊书儿曾经失踪,他苦寻不见,所以才会对返家的书儿既惊更喜。 “难道这是阿姊在告诉自己她还没有死?”臻儿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是那夜的暴雨,张鹏的话,家里所有人的名言暗示,还有那被刘家接走的牌位无不说明了一件事:他的阿姊也已经遇难了。 燕子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是他仍然在为如何结果恶人儿烦恼。她低头想了半晌,忽然一抬手,又突然一顿,生生在拍到脑袋上之前停住了。 臻儿急道:“燕姊姊你可小心点。别人家才打伤了了你,你又要给自己伤上加伤了。” “是,是。”燕子讪讪的笑道:“说正事儿。我这么些天都是和你在一起,全然忘了前面还有个聚英寨了。”说着提议道:“不如咱俩把他们牢牢的捆起来。然后去找虎子哥带人过来。他们是来抢劫咱们寨子的,几个当家的不会放过他们的。二当家的肯定会把他们都吊到操场的杆子上去的。” 臻儿眼睛一亮,道:“好主意。恶人自有恶人磨。不过便宜这几个人了。这几个人都是和官府有关系的,二当家的一心想招安,肯定不会伤他们的性命。咱们去找三当家的,至少也得先让他们吃些苦头才行。” “不怕。”燕子狡黠的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咱们不提那次军需的大买卖,只说是来偷东西的。就算是等到最后二当家的知道了他们的底细,也怕是太晚了。” “对呀。”这回是臻儿拍了自己的脑袋,道:“燕姊姊真是个女诸葛啊。” 说罢两个人去找绳子,绳子不够就把李恪他们的腰带解下来,把地上这几个麻沸散的试验品手脚都紧紧的绑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燕子忽然对臻儿道:“燕姊姊头上包着白布太难看了。你给我解开吧。” “那怎么行,你都流血了,怎么也得包扎几天才行。”臻儿说罢,转转眼珠道:“你等着。”说着跑到里屋一阵翻腾,出来时候手上拿了一块鹅黄色的细布,对燕子道:“燕姊姊,我来帮你把头裹上。” 燕子眼睛一亮,手在细腻柔软的布料的摩挲着:“唐大夫不会生气吗?” “不会,这是有次二当家的送成药,裹着药盒子的。咱们两个大男人哪有机会用这么鲜嫩的颜色啊。”说着,臻儿就帮着燕子把头包了起来,然后又找出了镜子放到燕子手里:“燕姊姊看看,可喜欢?” “真好看。”燕子拿着铜镜左看右看,面色欣喜。 然后臻儿把短刀留给了燕子,自己跑去找齐虎子。 不多久,齐虎子带来人推着一辆大车过来,他们查看了一番后,先把沈升的尸首装上了车,然后才是那几个还有气儿的。 唐氏麻睡散真是良心制药,燕子趁着他们忙活的功夫,把屋子都打扫收拾了,李恪他们还是昏睡得跟死猪一般,连齐虎子手下把他们非常粗暴的拖出屋子,扔到大车上,一路折腾都没有让他们醒过来。 臻儿和燕子自然也得跟着去说明情况。当然臻儿是不会告诉他们有关于文毅公的插曲的。聚英寨几个当家人是不会对觊觎他们财富的人心慈手软的,他们一定会使尽手段“好好”招待这几个不速之客的。等二当家的终于发现李恪几个有官府背景的时候,只怕他们已经被折磨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聚义厅里,红胡子坐在他那铺着黑熊皮的大椅上,右手是卢世杰,左边第一把椅子是齐虎子的,再往下手的是四当家的王黑脸。 大厅中间的空地上,捆在手脚的李恪四人毫无知觉的躺着地上。经过路上的拖拽折腾,一向洁净的李恪已经是满头血污,衣服破得一缕一缕的,露出的膝盖和肘部也都磨得出了血,浑身都是泥土。其他几个也都是半斤八两的狼狈和不堪。 臻儿和燕子站在一起,齐虎子正在向红胡子几个说明刚才从臻儿口里得到的情报。 臻儿不是第一次进聚义厅,不过他还是头回看到聚英寨的四个实权人物都聚集在这里商议和处理事情。 正在他四处打量着的时候,忽然红胡子发话了:“小真儿,你看看还有什么漏掉没说的?” 臻儿忙做出害怕的样子道:“大当家的,小子当时吓坏了,也记不得那许多。小子知道的都告诉三当家的了。” 卢世杰玩味的看着臻儿,道:“你都吓坏了还能下蒙汗药?不简单啊。要是没被吓坏了的话还不得杀人了!” 臻儿忙道:“哪里哪里。他们杀了那个沈掌柜,还要杀燕姊姊。小子也是被逼急了才顾不得许多了。笑着就是不敢杀人,才下的药啊。” 卢世杰追问道:“那么沈掌柜是怎么到了你那儿的,他又是为什么被杀了呢?” 臻儿装做无奈又痛惜的样子,把他们编好了的便宜“爹”背着夫人偷偷来赎他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卢世杰倒是没有怀疑,这和以前臻儿所说的都对得上茬,心里便不再当回事儿了,只面上还是装着凶巴巴的样子,道:“等把这几个人弄醒了,我还会再核实此事,你要是再敢骗我,哼哼,外面操场上的白杨杆子可还空着呢!” 一直冷眼看着的红胡子忽然出言道:“二弟,别吓着那孩子了。他一个小娃子还能怎么样啊。”又对齐虎子道:“三弟,把他们弄醒了。” 齐虎子应了。聚英寨里的山贼都是用蒙汗药的行家,外面早有人准备好了数桶冰凉的井水。听到齐虎子招呼他们,纷纷提着木桶进来,各自找个目标一手抬着桶底儿,兜头盖脸的浇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李恪觉得头晕目眩,身上发冷,双手双脚也麻木难受,一时不知所以,亦不知道身在何方。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挡在他的眼前,更让他视线不清。 他欲抬手去拨开碍事的头发,却意识到双臂被缚动弹不得。 李恪心中一惊,这才彻底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足被缚,一头一脸的冷水,正如同死鱼一样躺着泥土地上。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耳边传了赵大路的怒吼:“尔等贼人,胆敢暗算老子。快把老子放开,不然的话老子把你们的牛黄狗宝都给掏出来下酒!” 吴賡和周志忠也陆续清醒了过来,正听到赵大路的怒骂。吴賡心一沉,暗道不好,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般火爆脾气! 果然,王黑脸“腾”的一下子就从他的高背交椅上窜了起来,从旁边立着的一排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根大棍几步来到赵大路跟前,也不说话,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好打。 赵大路也是光棍,硬是咬着牙挺着一声不吭。王黑脸也不管他是好汉还是狗熊,只顾着自己挥舞着大棍,发泄着过剩的精力。 这两个人一个是闷头打,一个是闷头挨,倒是一对奇怪又合拍的组合。 吴賡和周志忠急着想要过去帮赵大路遮挡一二,无奈他们自己被几个喽啰死死的按在那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打成了一个血葫芦,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四弟,”卢世杰过来拉住了王黑脸,道:“你先歇歇。这几个人敢来打咱们聚英寨的主意,想必是有些来路。待为兄先问个明白,他们若是答得不尽不实,再任凭你发落如何。” 王黑脸黑着一张脸,点点头,随手把沾着赵大路血肉的大棍往地上一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了。 卢世杰看刚才的情形,还以为吴賡在几个人里面为首,便踱到了他的面前,道:“这位英雄,你也看到了,我这位兄弟性子有些急,脾气嘛,也算是暴躁。不过他的心思却是细腻,手艺更是高超。” 说道这里,卢世杰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吴賡面上现出了不解的表情,心道:“他心思手艺如何与我们何干?这后面的文章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哼!”上面坐着的王黑脸听到提及自己的手艺,冷哼了一声。 卢世杰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四弟最善活剥人皮,做人皮灯笼。先在头颅顶端拿锐利的尖刀划个十字,然后一壶开水顺着切口慢慢的灌下去,再细细地……” 卢世杰边说边观察着吴賡几个的表情,心下奇怪:平日里,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些被绑来的肉票不是吓得尿了裤子,就是恶心得吐了一地,可眼前这几个人只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似乎自己说的都不与他们相干。 不说话显然不是害怕,只是不想再激怒他而已。 “有意思。”卢世杰见状,便打住了话头,直接问道:“既然几位英雄如此胆量,某也不再多话,就请你们自己说说是什么来路,怎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惦记着聚英寨的东西?你们究竟是想偷什么东西走啊?” 吴賡心思急转,心道:“官军不久就要围剿山寨了。如果暴露了他们的官府背景,到时候他们或是被杀了祭旗,或是被当做人质要挟官军,总之怎么都落不下好。可是若不说实话,又该如何解了眼前的困境?那边赵大路还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呢。能否脱险另说,这眼前亏怎么才能少吃一点呢?” 李恪冷眼看着聚义厅里的情形,心里大恨。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栽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里。他自从跟着义父文毅公李国斌以来,驰骋疆场,杀伐决断,何等的快意,一呼百诺。 可眼下却被人绑成待宰的猪样一样,还要受这些腌臜贼人的折辱。 李恪不怕死,他怕活得不体面、不干净,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越想越恨,面上不自觉的露出狠厉的神色,恶毒的盯着在一边看热闹的臻儿。 臻儿本来正袖着两手在看二当家的审问吴賡,不经意就打了个激灵,转头一看,正对上李恪那燃烧着怒火的双目。他忙招呼卢世杰,指着李恪道:“二当家的,这个人才是他们的头。” 卢世杰闻言扔下吴賡去找李恪。吴賡这边压力顿减,只觉得身子一软,后背上都是冷汗。可随即他又担心起少将军来,这个在边军混过的杀才可不好应付啊。 卢世杰居高临下看着李恪,道:“不用某再重复了吧?老老实实的说吧!” 李恪故意要激怒他,以求速死,便道:“听说你是个边军的逃兵?被鞑子吓得尿了裤子望风而逃,才躲到这深山老林里当了野人。一个本来胆小如鼠的无胆之辈,怎么一当了山贼就突然抖起威风来了?哼哼,别看你现在这里人五人六的当起了大哥,哦,是二哥,可你的弟兄们怕是不知道你在战场上连个娘们都不如,不知道你那时节是一副怎样抱头鼠窜的狼狈相……” “住嘴!”卢世杰果然大怒。这边军的身份是他引以自傲的,他因有此经历才会说自己懂兵法,知时事,进而为山寨出谋划策,练兵布阵,在聚义厅上稳稳的坐着第二把交椅,实际上掌控着聚英寨的大部分“兵”权。 如今有人想要把他拉下神坛,动摇他安身立命的基石,那是万万不能允许的。李恪倒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打在了卢世杰的痛点上。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否则他一定不会说刚才那番话的。 “哈哈哈。”卢世杰气急反笑。他慢慢的顿了下来,一双眼睛如同饿狼一般死死的盯着李恪。 李恪丝毫不畏惧,昂然道:“某若是怕了你这个懦夫,也枉为七尺男儿。” 卢世杰恶狠狠的一把薅住了李恪的头发,便要扇他的耳光。可是当李恪的脸被迫扬起对着他的时候,他却改变了主意。 “刺啦”一声,卢世杰撕开了李恪的前襟,露出了他光滑紧实的胸膛。李恪大惊,喝道:“你要干什么?”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彰报施 卢世杰示意王大棒子和一个膀大腰圆的手下制住李恪的两臂,自己拿着刚从李恪身上扯下来的、还湿漉漉的前襟,仔细擦干净了李恪的脸,口中啧啧赞道:“还真是好货色。” 言罢,伸手三下五除二的把李恪的上身扒了个光,转身对红胡子道:“大哥,看兄弟给你找了个好相公。” “你、敢”李恪听闻“相公”二字,已经是明白了卢世杰的意思,徒劳的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急怒攻心之下,喉中嘶嘶作响,双目一翻晕了过去。 原来这个红胡子好男风。以前在老家是个老实的农户,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娶妻生子。如今当了山贼老大,没了王法,自然是为所欲为了起来。好在他一来兔子不吃窝边草,二则,只喜欢二十左右的玉面儿郎,所以寨子里的兄弟不但不怕他这个嗜好,还时常从山外掠了人来孝敬他。不过红胡子如今“位高权重”,等闲姿色入不了他的眼,已经很久没有收新人入房了。 红胡子探着身子看了一眼,双眼一下子就亮了,马上离了他的熊皮宝座,走进了细看。 只见李恪一对浓密的剑眉,两眼紧闭,睫毛如同半扇毛刷一般微微颤着,一双红润细嫩的嘴唇娇艳若滴,长而直的脖颈,胸前肌肉结实,皮肤却细腻得连毛孔都不见…… 红胡子不自知的咽了口吐沫,探出一只汗毛密重粗糙手指异常温柔的点在了李恪的下唇上,轻轻一按,露出了几颗编贝一般整齐洁白的牙齿。红胡子仿佛是怕弄坏了件宝贝,马上收回了手指,喜欢得双手搓了搓,也顾不得别的,对自己的手下吩咐道:“抬到我那里,让君怜把他洗洗干净等我回去。哈哈哈……” 吴賡和周志忠眼见着几个小喽啰得了令,抬手的抬手,拎脚的拎脚,只一眨眼的功夫,李恪便从他们的视线消失了,又惊又怒,眼睛都快崩裂出血。 周志忠便要破口大骂,吴賡厉声喝住了他,自己央求红胡子道:“大当家的,大王,我们愿意出钱去赎。请你饶过他吧。多少钱我们都愿意,金的银的都可以。只要我们有的,都给你。求你,求求你了,大王。” 吴賡嘴里哀求着,顾不得被绑着的双臂,挣扎着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涕泪横流。 燕子看在眼里心有不忍,抓住了臻儿的小手。臻儿看向燕子,两人都在对方的脸色看到了恻隐之色,俱在心里一般的想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下午的时候他们是何等的威风,一副手操生杀大权的跋扈。如今自己也成了阶下囚,才知道滋味不好受了。” 红胡子一脸的不屑,道:“本大王不缺钱。你那朋友是个倾国倾城的样貌,千金不换啊。你放心,他好得很,某疼他还疼不过来呢。只要他乖乖的听话,把大王我伺候妥帖了,你们的小命没准也能保住了。哈哈哈。” 臻儿不解的小声问燕子:“大当家的要干什么?还什么疼不疼的,怎么把地上那人吓成那副样子?” 燕子在寨子里时间长了,山贼们说话又是荤素不忌不避人的,她多少是知道些的。听到臻儿问她,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这如何说得出口? 臻儿还从未见过燕子如此忸怩的模样,心下明白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也就暂时压下了好奇不再说话。 卢世杰心里的气儿消了些,便对红胡子道:“大哥,咱们再接着问。” 红胡子有些心不在焉,又不好说就走,便道:“折腾了半天,肚子也饿了。他们几个不过是案板上的肉跑不了的。咱们先吃饭,明儿再给他们过堂。” “还‘过堂’,真把自己当大老爷了?”卢世杰心里鄙视,想着一会儿自个再过去拷问,没了红胡子几个碍事,正好方便他使用手段。于是他吩咐手下道:“把他们都关到后山去。咱们的十八般手段让他们慢慢挨着个的尝尝。” 两个山贼先拖走了死狗一样的赵大路。有人上来解开了吴賡和周志忠的双脚,让他们自己走。吴賡挣扎着不肯走,继续苦苦哀求,额头上鲜血混着泥土,着实是可怖又可怜。王大棒子不耐烦了,一棒子敲晕了他,指使两个手下拖了出去;周志忠双目赤红,却是无可奈何,正要仰天长叹,屁股就挨了一脚,只能默默地跟着出去了。 红胡子和卢世杰几个互相大哥兄弟的让着,一起吃饭去了。 齐虎子过来去燕子道:“你们两个还是回唐大夫那儿?” 燕子道:“我好几天没看到弟弟了,想回去看一眼。” 臻儿道:“我和燕姊姊一起去吧。”他实在不想自己回草庐去,那儿可刚死了个人啊。 齐虎子便道:“那好。我给你拿点吃得带回去。省得九月红又骂你。” 燕子这才想起来还要找齐虎子换酒呢,便问道:“虎子哥,上次得的那种小翁烈酒你那里还有吗?” 齐虎子点头说有。燕子便说臻儿打了雉鸡要孝敬他。 齐虎子笑道:“你个小妮子也和我耍心眼子。想要就给你一瓮好了。不过倒是小真儿能猎到雉鸡很难得呢。一会儿跟我说说怎么打到的。” 燕子也笑,拉着臻儿便跟齐虎子去了。 刚才还聚满了人,充斥着各种喝骂残叫的大屋里面一下子没了人气,便显得空荡得有些阴森可怖…… 从齐虎子那里回来,燕子和臻儿一前一后的走着通往燕子家的小路上。臻儿的背篓里是齐虎子给拿的粮食。燕子说好了明天再去拿酒,正好把雉鸡给送过去。酒要是到了九月红那里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臻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一片比贫民窟难民营好不了多少的地方。燕子在前面走着,也不断的提醒臻儿地上的石块坑洼,粪便垃圾。人家越是密集的部分,越是肮脏破乱,人们开始在自家门前的小路上扔几个大小不一的石块,以避免踩到污物之上,久而久之,大大小小的石块就连起了一道“石桥”。只是石头的大小不一,远近不定,行人走上去一定要聚精会神多加小心才行。 燕子和臻儿正闷头赶路,耳边传来一声怪叫:“呦嚯,这不是燕子姑娘嘛!” 第一百四十九章 燕羽负涂 臻儿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个身材瘦小留着鼠须的男子扭着脖子在那而说话。说话的功夫他还对着墙根抖了两抖,然后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转过身来,一双眼睑通红瞳仁浑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几下臻儿,怪笑着对燕子道:“爷刚从你娘那儿出来。这几天九月红可都是爷养活的。爷还想着燕子姑娘怎么不在家呢?哈!原来也养起小男人来了。” “放你娘的狗屁!”听到鼠须男的调戏,燕子立时换上一副泼辣的模样,一手叉在纤腰上,高声骂了回去:“你个獐头鼠脑的三寸丁,少在这儿满嘴胡吣!九月红落到你们这些腌臜汉子手里是她不命数不济,也是她没有脊梁骨。你少在那里编排姑奶奶,也当我是那好欺负没主意的,你趁早省省吧。我要是她,就一刀一个,把你们这些怂货的牛黄狗宝都给掏出来喂狗。” “我的个娘啊,瞧把你厉害的。不过是个老娼妇养的贱命罢了,迟早也是个小娼妇。爷倒要看看哪个先上了你,爷也要……啊哟!小娼妇,你敢打……哎呦!”那鼠须男没等说完,只见燕子一抬手,便觉得着额头一痛,一颗石头子打在了上面。他大怒,捂住脑袋骂着就要冲过来对燕子动手。不料紧接着就是一股大力击打在了他的腮帮子上,然后腿上一麻再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刚才的那泡尿里。 “哈哈哈。”燕子见了放声大笑,又啐了一口骂道:“你命才贱呢。” 鼠须男只觉得脸上剧痛,口中一股腥热,他拿舌头一试,一颗松动的牙齿立时掉进了嘴里。 他又惊又怒,两腿乱蹬,燕子离得近,不防被溅了好大一块泥点子在身上。鼠须男还要再骂,一张嘴,一口血涌了出去,还不等他发出声来,臻儿已经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举着一块石头在他的头顶,对他冷冷地道:“你嘴巴最好干净些。燕姊姊是我阿姊。你若再敢冒犯她,我就把你的头敲碎,再把一嘴的牙齿都打掉。” 鼠须男看见头上不远处的大石头,一下子缩成了一团,不敢再多说一句。臻儿冷哼一声,把石头往远处一扔,厌恶的拍怕手上的泥土,对燕子道:“燕姊姊,咱们走。” 两个人走了不到十步,身后传来鼠须男色厉内荏的叫声:“你等着,爷跟你没完。” 臻儿停下来作势要回去揍他,他却捂着嘴,一瘸一拐的跑了。 燕子冷笑道:“真难为他,瘸着腿还跑得那么快。” 臻儿看着燕子没有说话。燕子心里有些发毛,道:“你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臻儿摇头:“没事,咱们走吧。天都黑得看不清路了。” 燕子点点头,便在前面带路,臻儿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来到燕子家门外,燕子刚要上前开门,却听臻儿在身后道:“燕姊姊,你才是真难。” 燕子闻言一怔,回头看着臻儿,忽然又是一笑:“哈,这算什么。这世道谁不难?刚才那个家伙也没个好命啊。命好的人怎么会落在山贼窝子里呢!” 言罢,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忙又道:“臻儿,你是不属于这里的。你也呆不了几天了。你很快就要去早你秦三叔了。”说道这儿,忽然语气有些哽咽。她顿了一顿,又笑道:“我的命也不算太坏啊。以前有爷爷奶奶疼我,现在有你这个小弟弟帮着我。”说着附身过来,在臻儿耳边小声道:“等你燕姊姊练好了功夫,看谁还敢当着面说那些腌臜话。” 臻儿怔怔的看着燕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不太清楚燕子的表情。只有她的眸子一闪一闪的似有水光,笑的时候编贝一般的皓齿甚是白得清晰。 臻儿想劝燕子跟他一起走吧,可一想到这扇门的里面还有她需要牵挂的阿娘和弟弟,便觉得很是灰心泄气。他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 臻儿把背上的背篓卸下了,交到了燕子手里,道:“燕姊姊,我就不进去了。” “诶?”燕子有些担心,想从他的脸色看出点什么来,可是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的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你怎么了?草庐那里刚死了人,你自己回去不害怕吗?” 臻儿胸脯一挺,道:“不怕。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不知为何,今天让燕子如此关心询问,他忽然有觉得有些伤自尊。 “那好吧。”燕子心想呆会九月红见了臻儿还不知道说出些什么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点头道:“那你还回唐大夫那儿去等我。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燕子看着臻儿走远了,才推门进屋。 小龙看见姊姊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像个小猴子一样吊在燕子的腿上,奶声奶气的道:“阿姊去哪里了,小龙都想你了。”说着看到燕子肩上的背篓,双手使劲扒着燕子往上爬,要看看背篓里装的是什么。 燕子听到小龙的声音,心一下子就软了,微笑着柔声劝道:“快下来,别摔着了。阿姊拿给你看。” 小龙探着头往背篓里看了看,只看到一个布袋子,要伸手去翻却纹丝不动,布袋子对他来说太沉了。 燕子蹲下身来,轻轻刮了一下小龙的鼻子,道:“小馋猫,那里面没有能立时吃的东西。” “哦。”小龙有些失望。却见燕子伸出两个拳头,对他说:“阿姊有好东西给你,猜猜看在哪只手里?猜中了就有糖吃。猜不中的话,阿姊就自己都吃了哦。” 小龙正要猜,屋里的帘子一下子被拉开了,九月红沉着脸露出头来:“长本事了?有糖吃还不痛快的拿给你弟弟,还逗弄他,你把他当什么了,当猴儿耍?” 燕子听了顿时兴致索然,张开右手,对小龙道:“阿姊和你玩儿呢。拿去吧。” 小龙完全被吸引在燕子手中的东西上,根本没注意到九月红的态度。此时一声雀跃,用一只黑黢黢的小手把那小小的两块焦黄色的东西握在手心里,依在燕子身边,一点一点的用舌头满足的舔着那份稀缺的甜味。 九月红上前两步,把小龙拉开:“到自己床上吃去。”又对燕子道:“挺大一姑娘好几天不着家,真不知道羞耻。你回来晚了,炤都冷了,没吃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燕子忽然觉得特别的没劲儿,头也隐隐作痛,不想说话,更不想吵架。她把背篓挂到墙上,一下子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九月红见燕子不理她,反而有些气得发堵,进到里面反身把帘子拉上,隔着帘子骂道:“脾气还大了,甩那副脸子给谁看呢……好像谁欠你八百吊钱似的。一回来就知道挺尸……” 燕子面朝墙躺着,不知不觉之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墙的另一侧,臻儿默默的站在那里,把这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 第一百五十章 月下草庐 “谭老药,前面就是唐大夫的草庐吗?”秦三压低了声音,问坐在地上的谭老药。 “是,就是那个小院了。”谭老药小心的活动着肩膀,每动一下,都痛得他直皱眉,心里暗叹:“这腾云驾雾的‘神仙’也不好做啊!一路被架着上了山,腿是省事了,可这肩膀差点就废了。” 月华初上,蟾光下的小隐草庐,茅屋竹篱安详的沐浴着那冰轮撒到人间的清辉,静谧而充满了田园诗意。 书儿无心欣赏这皎月溶溶。她双目如炬,仔细的观察着不远处的几间茅屋,心中惴惴不安。 “三叔,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书儿问道:“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灯火,安静得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任掌柜拿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谭老药,问道:“哎,你说他们能去哪儿呢?” 谭老药道:“唐大夫不喜欢去寨子里面,他也轻易不出诊,平日里有人病了都是在这儿的看的。那里面要是没人的话……十有八九是进山采药去了。” “啊?”书儿一惊,越是急切的要见到弟弟,越是患得患失怕这怕那的。一路上她都是心有忐忑,生怕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可怕什么来什么,臻儿居然不在家? 秦三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肩膀,轻轻的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问谭老药道:“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谭老药一边揉着胳膊,一边道:“那可说不准。快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也是有的。再说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啊。” 楚之龙提议道:“还是先进去看看吧。至少能推断出他们离开几天了。” 马玉麟不忍看到书儿失望的样子,主动请缨道:“我先去探探看。”说罢,也不等众人回应,便率先从林子里出去,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向草庐摸了过去。 任掌柜欲伸手拉他,却拉了个空,只好跟着他后面也出了林子。 秦三和楚之龙对视了一眼。既然草庐是空的,也不必再过于谨慎。他们留下了楚河同刘成在外面警戒着,警觉的追随而去。 几个人摸到后院的厨房后门处,马玉麟紧张的四处张望,又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可除了他们几个自己人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屋里的迹象。他小心的伸出手去,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的,倒是让他心里惊了一下。 不过书儿就在身后,他可不想露怯,只暗暗稳了稳心神,刚要迈步进去,腰带却一下子被拉住了。 任掌柜拉住了马玉麟,要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马玉麟顿时觉得好没面子:“这个老任叔,怎么对自己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刚要抗议,任掌柜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马玉麟居然乖乖的让出路来了。 任掌柜先是投石探路,接着立刀在胸前护着面门,小心的进了屋子。 今夜明月当空,屋内也有从小窗投进的点点月光。几个人很快就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室内的布局和家具都是隐隐可见其轮廓。 “谭老药,在这里掌灯的话,寨子那边看不到吧?”任掌柜问。 “看不到。”谭老药道:“隔着林子还得绕一下呢。” 那边楚之龙闻言,吹燃了早就取出火折子,找到灯台点亮。借着油灯的光亮,又找到了蜡台点起了,只是草庐的墙壁都是有些灰黑赭色的木料,油灯也好蜡烛也罢,也只能照亮眼巴前的地方。 秦三持烛查看了厨房,回来时面色有些沉重。书儿不安的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如何?可有什么发现吗?” 秦三道:“炉灶里面还有未尽的残灰,看来他们今天还烧过灶做过饭。” 书儿道:“三叔是说他们刚刚才离开的吗?” 秦三点头不语。 马玉麟问谭老药:“老丈,你说他们没有下人或是帮忙看屋子的吗?也可能是别人烧是灶呢?” 谭老药回到:“没有啊,不能的。唐大夫忒喜欢干净,从来不让外人进屋的。小的每次也只是在前面院子里坐坐,这还是头一次进屋呢。你们家的小少爷不知怎的入了他的眼,才收下来做了药童。” 众人闻言都觉得有些绝望。如果臻儿刚刚和唐大夫进山的话,至少也要三天以后才会回来。三天以后官兵可就上山围剿来了。这期间太多的变数,很可能他们昼夜奔波争取到的先机都打了水漂。 秦三想了想,问谭老药道:“请问谭老哥,你可知道他们经常进山的路径?” “知道啊。”谭老药道:“不管他们去哪座山,从这边走的话都得捡后院那条小道,先下了老鹰峰才行。” 秦三听了心里安定了不少,对众人道:“知道方向就好。咱们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晚,明天日出之前就出发。只要咱们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寻踪迎上去就行。” 楚之龙对书儿笑道:“书儿别发愁了。只要咱们在老鹰峰外面截到臻儿,官兵围不围聚英寨不和咱们不相干了。” 书儿也露出了笑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书儿年轻气浮,让楚叔叔担心了。” “哈哈哈。”楚之龙闻言大笑:“你这般稳重懂事若还说是年轻气浮,我家那个小猴子可不得真成了齐天大圣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草庐内的气氛为之一松。 书儿忽然促狭的笑笑,对楚之龙道:“楚叔叔,你这么说昕儿妹妹,她可知否?” “当然……”楚之龙拍着胸脯道:“不知道了。” 小小的草屋内又是一阵笑声。马玉麟还是第一次见到书儿如此俏皮的模样,一点橘色烛光之下,这个少女少了几分清冷和英气,却多了温润和娇柔。 秦三看到书儿有心思开玩笑了,也觉得欣慰不少。 书儿心头的石头暂时落了地,语气轻快的对秦三几个道:“几位叔伯兄长连日奔波,也没吃好歇好。让书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做一锅热乎乎的吃食来。” 说罢卸下腰间的长剑和背上的赤龙棍,便往厨房去了。马玉麟见了,也忙解下自己的兵器,道:“我去帮忙烧火。”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念念不忘 任掌柜刚要说你哪会烧火啊,又想伸手去拉他,忽一转念生生地止住了动作,心道:“你自个折腾去吧。没准能弄出个名堂来呢。嘿嘿” 楚之龙心细,又问了谭老药烧火举烟可会引起寨子里警觉。 谭老药摇头道:“唐大夫一般只会告诉寨子里近几日就要进山。早一日晚一日都是有的。寨子里的人即使看到烟火也不会怀疑的。” 书儿右手举着一小节蜡烛,是从仅有的那根上截下来的,左手掩着火苗,进了厨房,四处打量了一下,看到炤台上方的墙上有个小小的木台,想必就是这里主人放油灯的地方了。 她把蜡烛凑上去,要滴点蜡液在上面做固定,惊讶的发现小木台被擦得纤尘不染,一点儿也没有平常人家炤上面物件的油腻。 书儿不忍去弄脏它,转身在碗柜上找到一个小碟,作为蜡台放了上去。马玉麟在一边奇道:“不过是个破茅屋而已,何须如此小心。” 书儿道:“这厨房平日里应该都是臻儿打扫清洁吧。他在家里何曾如此细心认真的做过家务。他,真是长大了。” 马玉麟有些惭愧,忙道:“是啊,臻儿弟弟小小年纪,孤身同山贼周旋,于匪寨中求生存,甚是了得。欣然弟万勿忧心,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他了。我,我也很想见见这位了不起的弟弟呢。 书儿闻言,只是微笑着点头。她揭开锅盖,看到锅是刷洗干净的,便要去外面取水,马玉麟早就自告奋勇的去了。书儿便往炤眼里放了一根劈柴和一把稻草,等她把说升起来了,马玉麟也提了水桶进来。 “我们做什么吃的呢?”马玉麟还是头一次进厨房,也分不清个是盐还是碱,茫然四顾,忽然惊喜道:“好漂亮的雉鸡啊。” 书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到门后的墙上挂着两只雉鸡。那里背光,刚才没有注意。 书儿端着当做烛台小碟走近了看,见是一公一母,羽毛缤纷,体型肥大,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 马玉麟是县城里的富家子弟,自然玩过斗雉尾的博戏,只是他不沉迷其中罢了。他见过的雉尾也多了,但如眼前这尾油光水亮,颜色艳丽,长而飘逸的品相也是头一次看到,口中不禁啧啧称赞。 书儿的关注点却是全然不同。她把小碟子递给马玉麟,双手仔细的翻看着,想要找到箭矢穿过的伤口,最后终于发现了两只雉鸡都是一般的眼部凹陷,显然是从这里致命的。 马玉麟问道:“难道我们今晚要吃雉鸡肉吗?” 书儿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方道:“天太黑了,再说也没时间收拾了。我看梁上挂着咸肉,柜上还有鸡子,我再找找米放在那里就成了。不过我们先烧水给大家烫脚,这样也等于顺便把锅再刷了一遍。” “太好了!这几日都在啃那又咸有柴的猪肉干,觉得舌头都硬得和那肉干一般了。”马玉麟高兴的附和着:“欣然弟去找米,我来烧火。”说着,他就一手捡起一根劈柴往灶眼里塞。 “哎,慢点。”书儿拦住了他:“一下子放这么多柴火会把炤火憋死的。你在家里时一定没有干过这个吧?” 马玉麟不好意说他根本连厨房都没进去过,只是笑笑道:“家里人多,用不上我。欣然在家里时常做的吗?”说着见书儿弯腰去拉风箱,忙把墙角的小杌子来过来让她坐下。 书儿谢了。她双眼注视着火苗,缓缓地拉着风箱,半晌才道:“嗯。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最喜欢和娘亲一起做事情了。臻儿不去外面疯的时候也会帮忙的。不管是做什么,一家人一起就觉得兴致盎然的,时辰过得飞快。早起的一刻便开始忙忙碌碌,做饭、扫除、洗衣、针线、还要给园子施肥,把鸡放出去捉虫子,闲下来,就和娘亲弟弟一起读书,说故事,月底,年终还要算账,一转眼天就黑了。真是应了那句‘光阴似箭’的老话了。” 马玉麟自从知道书儿失去了娘亲,便对这个少女充满了同情。他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她伤心的过往,就是怕说不好反而会揭开她的伤疤。今天听到书儿主动提到了以前的生活,心中忽然有些感动和感慨:“欣然弟,你聪慧能干,原来都是娘亲既慈且贤,教导有方的缘故啊。你,一定非常想念她老人家吧?” 书儿点头不语。马玉麟正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却见书儿被炤火映红了的脸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正疑惑着,书儿转头对他道:“娘亲在世时还很是年轻貌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她‘老人家’呢。我知道晋卿兄是怕我难过,但你也不必总陪着小心。我这些时候也想明白了,伤心难过都是于事无补的。只要我心里还当娘亲活着,她就会一直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等见到臻儿的时候,我也要这样和他说的。我愿意时时说起和娘亲一起时快活又充实的日子。每说起一次,就好似又经历了一番。如果不再提起了,一日便会忘掉一点……我怕终有一日,好多东西就真的想不起来了。” 书儿语气平缓,面色沉静,只有炤里的火苗明明暗暗的在跳动。马玉麟却感到了一丝伤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书儿,你看这是什么?”正在这时,秦三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头人。 书儿奇道:“好像是个木头立身佛像,有什么稀奇的吗?” 秦三来到书儿身边蹲下,把木人举在炤前,道:“你在仔细看看。” “啊……哦!”看清楚了木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小点和线条,书儿的一双鹿眼瞬间圆睁,连微微上翘的红唇也圆了起来,惊喜的看向秦三。 秦三看见书儿的表情,鼓励的点了点头。 马玉麟一脸的不解,问道:“怎么了?这是什么?一个光头佛像有什么稀奇的?” “这不是佛像,是针灸木人。”书儿说着就跑到门后拿过来一只雉鸡,指着它眼部的凹陷兴奋的道:“三叔,看这里,这只雉鸡一定是臻儿猎到的。用的就是您教给他的心法。”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情窦开也 “哦。”马玉麟还是有些奇怪,心道:“学个医有什么好激动的,难道臻儿的志向是当个悬壶济世的名医吗?诶,心法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还要再问,锅盖开始噗噗作响,白色的蒸汽一个劲儿的往外冒,水开了。 书儿道:“三叔先把脚烫烫吧。”说着找出木盆,浅浅的对好了洗脚水,伸手进去试试温度,对秦三叮嘱道:“三叔烫脚的时候别弄湿了脚踝处的伤口。” 木盆只有一个,书儿便请马玉麟帮着把两个木桶里面都装上了热水,让众人都坐在屋前的木台上,拿着水瓢往脚上浇水洗脚。 等到众人简答的清洗干净后,书儿也蒸得了一大锅的咸肉蒸饭。大锅里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众人皆是食指大动,交口称赞书儿手艺。 吃饭的时候任掌柜用胳膊肘轻轻点了点马玉麟,小声问他:“哎,你和书儿刚才在厨房里都干什么了?” 马玉麟奇道:“还能干什么?烧水做饭呗。” “那你们嘀嘀咕咕的都说了些什么啊?”任掌柜有些着急。 “欣然弟跟我说了她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和娘亲弟弟一起的事情。”马玉麟言罢,忽然自己笑了。 任掌柜心道:“有门。” 谁知马玉麟接着道:“我很高兴欣然弟能把我当做昕儿妹妹那样的好朋友一样信任。” 任掌柜击箸长叹:“任重道远啊!” “任叔,”马玉麟想起刚才书儿的对话,问任掌柜道:“你知道‘心法’是什么吗?” 任掌柜眼睛一亮,小眼睛左右迅速的来回一转,见无人注意,才低声道:“等只有你我二人之时再说。” 马玉麟愈发的疑惑了,心道:“那我还不如直接去问欣然弟呢。” 任掌柜一面示意马玉麟快吃,自己三下两下的把碗里的饭扒拉到嘴里,然后对秦三几个道:“我和玉麟侄儿去把楚河刘成替回来,好让他们吃饭。” 这时书儿也吃完了,便道:“任伯伯和三叔、楚伯伯都早些休息,还是我去吧。”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把赤龙背上,长剑挂在腰上:“你们慢慢吃,我先去了。” “那怎么好呢。”任掌柜心里一千个愿意,嘴上还是推让着道:“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去外面放哨呢。” “无妨。”秦三笑道:“书儿虽然年幼,可是于夜行一道却是擅长。此时正当让他们年轻人多去历练。” “也好,也好。那老汉我就偷个懒,劳烦书儿姑娘了。”任掌柜笑呵呵的道着谢,一手接过马玉麟手里的饭碗,还推了他一把:“快去吧。” 马玉麟看着碗里的小半碗饭被夺走,却也没说什么,起身拿了佩剑兵,追着书儿出去了。 看着马玉麟的背影,任掌柜暗自摇头:“大掌柜的让这个小儿子读圣贤书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老大老二早早的就开了窍,在他这年纪媳妇都娶了。咱这大老粗弄不懂读书君子是个咋回事,可读书人不也是说君子好求,求个好女子嘛!他怎么就迟迟不开窍呢?” 马玉麟出了门,刚好看到书儿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他也能大声去喊,只好朝那个方向追过去。谁知刚出了院子,一大朵云彩飘了过来,皎洁的圆月如同害羞的少女躲到了云层后面,原本如水银泄地一般撒满了月光的小道陡然一暗,马玉麟顿觉眼前一黑,一时几乎以为自己目盲了。 他担心书儿,急着摸黑前行,不防左脚踩在一个水盆深的坑里,幸亏他反应迅速,提气拧腰,右脚踩实,才没有摔个大马趴。 他这边刚站稳,便听到前面有脚步声接近,两个人影慢慢走了过来。 “少爷?” “马爷!” 马玉麟一听是刘成和楚河的声音,心中稍定,也压着声音答道:“是我。两位可看见欣然弟了?” “看到了,看到了。”楚河道。 “就是书儿姑娘让我们回去吃饭的。”刘成也道。 马玉麟道:“那她人那?” 楚河道:“马爷就顺着这条路进林子就能找到她了。” “林子里黑得很,少爷可得小心。”刘成嘱咐着,又赞道:“那书儿姑娘不知怎的,好像能看到路一样,走得那个快啊。要不,少爷,小的送你过去吧。” “不必。你去吃饭吧。”马玉麟心道:“欣然弟可是自己进去的,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要家仆护送着去站岗?成何体统啊。” 他解下腰间的长剑拿在手里探路,一边走一边心里别扭着,觉得怎么都像是个盲人探路一样。可是不这样的话,走得更慢了。正在他两难之间,忽然眼前一亮,竟然是云开月现了。 马玉麟大喜,匆匆赶去,远远的见到书儿站在林间的一处空地之上,周围数棵高大的老树枝繁叶茂,茂密的树冠围成一个中间透空的华盖,朦胧的月光从这空隙穿过,静静的自上而下照在书儿身上,仿佛为她自上而下的披上了一层圣洁的清辉。 书儿一手支在跨上,仿佛一手握在剑柄上,更显得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她的头微微抬起,似乎马上便要乘着月光飞升广寒。 马玉麟忽然一阵恍惚,只觉得眼前的书儿化身月下仙子,孑然独立于月夜,柔弱而寂寥。他的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不自主的涌现了诗经中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冰雕雪塑一般的身影动了,玉人回首,朱唇轻启,顿时冰雪也有了温暖。 “晋卿兄。”书儿早就看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那里不动地方,便出言招呼道:“我们巡夜的时候需要隐身于暗处。你快跟我来。” 马玉麟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书儿站在月光下面是为了让他看见。 马玉麟尽管对黑夜适应了不少,还是有些跌跌撞撞的跟在书儿身后走了一会儿,书儿忽然小声道:“我们可以在这里停一下。” 马玉麟抬头看了看树林上方,只见月光斑驳,透过枝叶隐约可见,但是毕竟微弱,无法像白天的阳光一般穿透进来。所以林子里面还是几乎目不能视物的状况。 书儿道:“晋卿兄,这后面有块大石头,我们坐在上面可以察觉得到周围的情况。一般的夜行人却很难发现我们。” 马玉麟只能看到眼前的书儿和大石,再往远处便只是一样的黑暗了,不知道书儿如何去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心情复杂的坐到书儿身边,两只眼睛无助的看着黑洞洞的远处,鼻子里却忽然飘进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好闻的气味,不禁耳根有些发热,心“砰砰砰砰”得跳得飞快。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君子好逑 “晋卿兄,你怎么了?”近在咫尺的动静瞒不过耳聪目明的书儿,她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刚刚有些走得急了?” 话音刚落,耳边的“砰砰”之声更急更重。书儿心中奇道:“他这是怎么了?我们来的时候都是一路疾行的,也没有谁体力不支的啊!等一会儿他要是还不好,我可得让三叔帮他号号脉了。” 马玉麟的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中却是一片明亮,满满的都是方才那自天而降一束银白色的光柱中,书儿身沐月华,孑然独立的样子。 他最初认识的是书尔贤弟,然后又成了欣然弟。仔细回顾一下,他还没有见过书儿女装的样子呢。后来他虽然知道了书儿的苦衷,便一门心思的把她当做妹妹去照顾和关心。而妹妹是家人,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女子? 还是因为,在他所接受的圣人之训教中,妹妹是可以亲近的,而别人家的女孩则要敬而远之,授受不亲,更不用说同吃同行甚至同住了。难道他把欣然妹看做欣然弟是为了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朝夕相处? 他心中百思不解,越想越乱,心倒是不像方才那般造反似的乱撞了。 两个人肩并肩,各自面向外侧静静地坐着。虽然看不见对方,却清晰的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书儿暗自庆幸身边的友人似乎好了不少。休息了一会儿,心跳气息都恢复了正常,不禁松了一口气。否则再这样下去的话,她都要被带着心浮气躁起来。可见秦三叔给她的诸如“定力不够”、不能充分的“学以致用”的评语,都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评判啊。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肃,收敛心神,开始运功调息。自身一固,外物可及。内息愈发的绵长通健,丹田之沿经脉游走全身而无碍,五官六觉内外贯通感受着天地万物。 秋虫在草丛里奋力的鸣叫着,似乎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一条小蛇悄然游走,绕过大石,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偶然不远处的树枝上传来“嘟咕”的一声,书儿仿佛看见夜猫子的头随着叫声迅速的一转,圆圆的大眼睛瞬间合上打开的样子。 清风拂面而过,广袤的夜空中彩云悠闲的追逐着月亮,身边的野林子里突然疾风掠过,地面上“吱吱”几声惨叫,一只地鼠便成了夜猫子口中的美食;几片秋叶被蒲扇着翅膀带得飞飞扬扬,打了几个璇儿,终究落在了地上…… 而身侧的友人,也更沉静了下来,只偶尔挪动一下,换个姿势,转转头,以图坐得更舒服些。虽然还偶尔会有一瞬的气息不宁,却已经影响不到她了。 马玉麟呆坐了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暗自笑道:“马玉麟啊马玉麟,你怎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呢!读书是为了做明理睿智的磊落君子,而不是食古不化的酸腐儒生。欣然是弟弟还是妹妹又有什么关系,我总之待她如从前一样,尽心的护她助她。等把臻儿弟弟救出来,回家我就求父亲娘亲去和秦伯伯提亲。秦伯伯若是点头,她就是我的妻子。那样的话,我绝不会再让她一个女孩子家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她,照顾她。还有臻儿弟弟,我也会当做自己亲弟弟一般的。可秦伯伯要是不同意呢?若是不同意……大不了就和现在一样。我只当她是兄弟姊妹好了。” 虽然马世彪想着把自己小儿子培养成一个与他不一样的读书人,可是在骨子里,马玉麟还是有着一份和他一般的,江湖豪客的爽快和大气。他一旦有了主意,便不再纠缠方才的烦恼。 马玉麟想起了一路上的诸多令他眼界大开的经历,微微转头,对书儿道:“欣然弟,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书儿闻言,从容收功,体内真气无须刻意引导,依旧自然自在的循规而行,深厚沉稳,绵绵不绝:“晋卿兄有何问题?” 马玉麟道:“这几日同秦伯伯他们一路上山,发现和感触良多。尤其是秦伯伯的码踪之术,当真是让我佩服至极。山路上人兽脚印繁杂,秦伯伯如何能在众多的脚印中辨别出那四个人的踪迹,还能以此判断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呢?” 书儿宛然一笑,道:“原来是这个。要说这码踪之术,我也说不太好。我弟弟臻儿打小就跟着三叔在山上打猎游戏,可比我强得多。三叔也是童子功呢。据说他小时候在北境放羊,可以百十头的羊蹄印子里找到自家羊的踪迹,那才真叫神奇。我只能说一些非常浅易的东西。比如说若是想在草丛中寻找夜里野兽的踪迹,最好是在午前行动。因为午后的阳光会让被踩倒的野草重新直楞起来,那就不好判断了。当然即使那样的话,也难不倒我三叔的。” “原来如此。还真是这个道理呢。”马玉麟又问:“那秦伯伯是怎么判断出那几个人的目的呢?” “首先是有山贼暗哨被摸掉的痕迹。既然他们不想让山匪知道他们的行踪,那他们的目的就十有八九是聚英寨了。”书儿轻声的为马玉麟分析着:“他们最后把可能和山贼熟悉的向导都杀了灭口,可见他们来意不善。再把最近发生的大事联系起来,就不难推断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了。虽然这只是推断,我们却是不能不防着他们。不过好在臻儿进山采药去了。我们只管去找臻儿,他聚英寨里闹得天翻地覆也随他去闹去,不过是黑吃黑罢了。” 马玉麟啧啧称赞:“太神奇了。欣然弟也很了不起,说得这么准确。” 书儿摇头道:“从未谋面的人,不得眼见为实的事,当然只能追寻蛛丝马迹假设推断。断得准了是运气,不准也是常有的。只有像三叔那样的经验丰富天赋异禀的人才能十有九中。我不过才学了三叔的百之一二,还差得远呢。” 说到这里,书儿忽然打住了话头,侧耳细听。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女子何安 草庐那边传来柴扉开合的声音,一阵轻巧熟悉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书儿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从大石上一跃而下。 一个高大身影寻声而至,马玉麟也站起来出言询问:“是楚伯伯还是秦伯伯?”任掌柜粗壮腹圆,这个人肯定不是他。 不待那人回答,身边的书儿已经打了招呼:“三叔。” 秦三问道:“你们辛苦了。一切都好吧?” 马玉麟忙道:“不辛苦。我和欣然弟说着话,时间过的飞快。一点也没觉得辛苦。” “哦?”秦三笑着道:“都说了些什么?” 书儿道:“晋卿兄好奇三叔的码踪术。书儿就略说了一些。” 秦三道:“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唯眼熟耳。晋卿喜欢的话,秦伯伯可以教你。” “真的。”马玉麟大喜,双手相叉,一揖到地:“侄儿这就谢过秦伯伯了。” “不必多礼。”秦三笑道:“夜深了,晋卿先回去休息吧。” “还是先让欣然弟回去吧。”马玉麟道。 秦三道:“不必。我和你楚伯伯任伯伯说好了轮流值夜。你们年纪尚小,正是贪睡的年纪呢。书儿一会儿也要回去的。” 马玉麟听到“贪睡”二字,不禁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抬手挠挠后脖颈。前天夜里他和任掌柜一起守夜,结果一觉睡到天亮,都不知道身边的任掌柜什么时候换成了秦伯伯。 想到秦伯伯让自己先回去,也许是有话要和书儿说,他便跟秦三道了辛苦,转身顺着刚才的来路摸索着回草庐去了。 看着马玉麟模糊的背影很快便隐没在林子里。书儿对秦三道:“三叔,这里有块大石,咱们坐着说话。三叔想说什么?” “好,很好。”秦三坐下,赞道:“很好。内息厚重而绵长,不乱不躁,沉静从容却是蓄势待发。书儿不但聪敏异常,而且虚心踏实。你的内功精进迅速绝非侥幸啊。” 书儿俏皮的笑着道:“难道三叔把晋卿兄支走,就是为了好好夸夸我?” 秦三左看右看,道:“也没啥大事。睡不着,找你聊聊。” 书儿更是奇怪:“三叔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怎么会睡不着。三叔有心事?” 秦三低着头踟躇了片刻,方道:“三叔想跟你说说你以后的事儿。” “以后的事儿?”书儿奇道:“三叔,以后能有什么事啊,就是有事也得等找到臻儿再说啊。” “也是。”秦三却有些如释负重,道:“以后再说,也行。” 于是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盘膝运功。 “三叔。”没过多久,书儿开口道:“三叔的内息不太稳啊。看了您一定是有事,还不是小事。您还是先说了吧。” 秦三叹道:“后生可畏啊。如今轮到你来教训三叔了。” “三叔,书儿不是这个意思。”书儿急道:“书儿可没有不敬的意思啊。只是奇怪,什么事儿能让扰乱三叔的心神啊?” 秦三终于下了决心,告诉了书儿:“书儿,心肃兄……你父亲很可能就在百汤谷。” “……”书儿闻言,心情一阵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能瞒得过秦三的感知。他暗叹一声,接着说道:“刚才众人闲话,那谭老药无意间提到,镇子里致仕的吴侍郎幼子今年高中了两榜进士。他的同年带着新婚妻子回乡丁忧,借住在他们镇外的温泉别墅里。” 书儿梦呓一般的重复着:“同年,丁忧……新婚妻子。” 秦三慢慢的点点头,道:“那谭老药说不出吴家少爷同年的名字,只道他就是钦点的新科探花。” 书儿咬了咬下唇,道:“那三叔想跟我说什么?” 秦三道:“咱们以前也说过的,等三叔伤好了,就带你进京去找心肃兄。我想着,虽然名义上的书儿已经、咳咳,不在人世了,可是你父亲总还是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的回到他身边。以他现在的权势声望,可以轻易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的啊。” 书儿经历了大喜大悲,生死考验,早已经不是那个提到亲事会忸怩的女孩子。她更习惯于把重要的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秦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凡事都要和书儿商量。 书儿问道:“爹爹能有什么法子呢?” 秦三道:“他可以把你以李家亲戚的名义认作女儿。让那李家的女郎把你记为嫡女。这样的话,你在徐家族谱上依然是嫡长女。虽然认别人做嫡母是委屈了你,可你一个女孩子终究不能总是这样和三叔一起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漂泊江湖啊。”话虽然是如此说,秦三的语气里却少了平日里的从容和自信。 夜深了,千山万仞、林海石崖都似乎陷入了沉睡,连虫鸣鼠动都几乎消失了,当真是万籁俱寂,风平树静。 书儿的气息愈发的沉稳绵长,连近在咫尺的秦三都难以察觉。 书儿如此的平静无波,反倒让秦三更为不安。 “书儿,你倒是说说看。”秦三道:“你若是不愿意,三叔绝不会逼你的。” 沉寂的黑暗中,少女那清婉却柔韧的声音悠悠的传来:“书儿不想给别人做假女。” “三叔明白了。”秦三忙道:“不过,三叔要说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在这个世道上,女子毕竟不同于男子,女子若是想要安身立命,只能是出身于清白人家,嫁与一个清白的人家。否则的话,未来的路会很难走的。就算是男子,出仕立业也需要有家族的支持,出身不明的人便只能操贱业,不能置产,一辈子无根无靠受人盘剥欺凌。你三叔我如果不是为师父师母所收养,还学会了一身的功夫,进了禁军有了出身,怕是会过得连聚英寨里的山贼还不如呢。三叔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了,你跟着三叔只能是跟无根的浮萍一般,三叔不能耽误了你啊。” 秦三好不容易把话说出了口,自觉说得语无伦次,连自己都难以说服,心情反而愈发的沉重。 书儿忽然想到他们离开徐村的夜晚,那个于月下独自嗟叹的少年书生。他们离开富山县的时候,听说他刚刚过了岁考,成绩优异,得了廪生的资格。现在的他头戴方巾,身着爤衫,想来应是更加的风流倜傥了吧。可惜那终究只是个月下朦胧的影子,天一亮,雾散了,影子也就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几时归去 秦三接着道:“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回徐家。三叔也可以帮你找个好人家。只是眼下的三叔只是一介白身,能为你选择的也不会是什么高门大户,官宦人家。哎,要是你楚伯伯有儿子就好了。 书儿在脑子里把马玉麟的脸换上楚昕的、又添上了些胡子,不禁打了个激灵,使劲儿的摇头,把这幅画面远远的甩了出去,赌气道:“书儿就是那么嫌贫爱富的势利之人吗?昕儿是我的好朋友,好姊妹,给我十个男子都不换。”说罢,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问题,不禁有些气塞。 秦三理解她的意思,可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看那个马玉麟倒是个挺不错的后生,你们也挺和得来的。这几日三叔也在冷眼观察着他,他对你也很是关心爱护,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马……”书儿的内息终于小小的乱了一下:“您是说晋卿兄?三叔,亏你想得出。” “你先别急。听三叔给你细说分由。”秦三道:“一来他和你楚伯伯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离得还近,将来你有什么事儿,你楚伯伯和三叔都可以给你撑腰,你既不需要仰人鼻息,更不会是如履薄冰。三叔说过要让你过顺心如意的日子,就一定会做到的。再说马玉麟虽然是镖局出身,自己却是个读书人,文武兼修,不是个弱不禁风读死书的书呆子,将来若是过了院试便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他是幼子,不需要他继承家业走镖冒险,你们两个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居家读书都可率性而为,钱的事儿有三叔,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们琴瑟和谐……” “别说了。”书儿打断了秦三,内息须臾间给秦三一种鼓涨如满帆的错觉,随即便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了。 书儿闭上眼睛,硬生生的把一时暴涨的内息压了下去,无奈的对秦三道:“三叔,你就那么着急的想把书儿给打发得远远的吗?” “你知道三叔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等找到臻儿后,总要把臻儿送还给心肃兄的。”秦三暗自懊恼:“要是臻儿的话哪儿用得着我这般忧心上火。” 这样想着,心里不免有些感伤,叹道:“要是知道师父师母的下落就好了。我可以把你送到师母那儿去,你一定会投她老人家的缘的。” 书儿当然敏锐的察觉到秦三情绪的便化,她微微转身,关切的问道:“三叔,您一直都没有两位老人家的消息吗?” 秦三默默地摇了摇头。自从京师乱起,后党和权阉勾结、武大统领遇难、秦三被抄家灭门,黑蛟卫的鹰爪就四处寻找所谓的漏网的“余孽”,无暇子和持微散人双双避其锋芒,远遁不知所踪。不止他们两人,一时江湖上不屑于同权阉和外戚为伍的各派势力纷纷隐姓埋名,出走避祸。就是秦三自己,也在大山深处的徐村蛰伏了起来。 十年光阴,须臾而过。秦三不禁感叹这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书儿敏锐的察觉了秦三情绪的低沉,心中一急,不觉语气就有些责难的意思:“三叔今天这是怎么了,发如此颓靡之音?书儿枉死的娘亲尚有大冤未雪,大仇未报,您就急着把书儿嫁出去,您也太急……”说到这里,书儿说不下去了。这小半年的日子里,秦三如何为她舍命搏斗,如何教她武功,如何的关心爱护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半晌她才又开口,怏怏的道:“对不起,书儿不应该跟三叔急的。三叔为了我牺牲太多。书儿的命是您救的,您还为此落下了残疾。书儿明白,你要把我送回爹爹那去,是为了我着想。” 秦三不语。书儿所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他今天猛地听到徐谨的消息,确实是又惊又喜。书儿一个女孩子,自己在非常之时将其庇护在身边,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她的亲生父亲就在附近,于情于理自己都该把书儿送回到亲人身边的。否则的话,且不说将来徐谨会责难于他,世人又会怎么样看待他呢?就算是这些他都不在乎,可他在乎书儿的名声和前途啊。 给慧娘报仇的事儿,还是让他来做吧。老天让他成为唯一见过凶手真面目的人,还和他们交过手,不就是要假他的手伸张正义吗? “爹爹他还好吗?”书儿突然问道。 “应该挺好的。谭老药也只是耳闻,说不出什么来。等这边事了,三叔带你和臻儿去见他吧。” “我,我还没有想好。我现在还不想见他。”书儿说着,仰头看着秦三,双目在黑暗中闪过坚定的光芒:“可是有一点我是下了决心的,那就是我不会回去徐家的,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三叔,徐书儿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水火交加的夜晚了。我现在是秦书尔。以后也是。三叔……您不会觉得书儿不孝吧?” 秦三心中叹息,道:“三叔明白你的心思。你想通了再说。三叔不会为难你的。” 书儿追问道:“书儿让三叔为难了吗?” “没有。书儿可是救过三叔的命。”秦三答得丝毫没有犹疑。 书儿立刻又问:“那也是三叔先救了书儿的缘故啊。那,书儿拖累三叔了吗?” “哪有的事儿。书儿聪明独立,勤奋好学。你现在的身手已经不是泛泛之辈。你是三叔得力的左膀右臂。”秦三语气郑重起来。 书儿却一下子轻松了,俏皮的问道:“那,是不是书儿吃得太多,三叔养不起了?” “书儿。”秦三的语气瞬间温柔起来,轻轻吐出两个字:“调皮!” 书儿右手一撑跳下大石,道:“那就好。您也不用急着把我嫁出去了。等找到臻儿后,三叔就带我去找师祖母好了。等找到了师祖母,她老人家一定会支持我的。” 说罢,也不待秦三答话,拍拍手,迈步就走。走不多远,忽然站住,回头对着秦三道:“依我看,臻儿大概也不会回徐家的。咱们姊弟两个都跟着你去找师祖和师祖母。等见到了两位长辈,书儿倒要自己去问问师祖母和师祖年轻时的故事。”言罢,扬长而去。 秦三被书儿堵得哭笑不得,心道:“恐怕还真是这样。以师母的脾气,铁定的要骂自己迂腐,说自己被师父带在外面,学得都是些世俗规矩,会说书儿更像她自己。然后,把书儿留下,把自己赶到师父那儿去?” 这样想着,小时候在师母身边学艺读书,一幕一幕快乐温馨的场景便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掠过。他一个大男人,原来也是可以这般的思念亲人啊。 “是啊。”秦三微笑着对自己说道:“是时候去寻找他们两位老人家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场虚惊 一夜无话。 楚之龙在林子里站了最后一岗,天光刚刚见亮,残月依然高挂,朝阳尚未临职,小隐草庐里已经是人影攒动。 书儿起得最早,手快脚快的熬了一大锅肉粥,还做了一些饼子让大家带着上路。 官军马上就要围剿山贼了,到时候这草庐定是保不住的。所以书儿也少了顾忌,把唐大夫的存粮都用掉了。反正找到臻儿的时候,把那个唐大夫一起解救出去,再也不必回到这里来了。 众人匆匆吃了早饭,收拾停当,远处的山顶上才刚刚露出了一线红晕。 书儿跟着秦三后面前脚才迈出了门,突然停下,又转身进了屋子,把那个针灸小木人放进了背上的包袱。 秦三看着她的动作,知道是为臻儿拿的,没有多说,转身大踏步的下了台阶,向柴门走去。 草庐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人注意到墙根处,有一滩干涸的暗得发黑的血迹。即使有人看着了,大概也只会以为是来就诊的伤患留下的吧。 燕子夜里没有睡好,噩梦连连。一时梦到沈升那死不瞑目灰青色的脸,一时又是那个坏人徒劳的挣扎着,可还是被红胡子的喽啰给抬走了。最可怕的是二当家的要把臻儿给吊死。臻儿的脖子上套着绞索,她在下面垫着脚尖高举着胳膊让臻儿踩在她的手,拼命的不让他掉下来。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软,使不上力气,急得她直喊臻儿要挺住。 “啊!”忽然一阵剧痛袭来,燕子大叫一声蓦然惊醒。却见九月红披头散发的俯视着她。直吓得她差点又叫出声来。 原来是她的叫声惊醒了九月红。九月红在她胳膊上狠命一掐,才让她梦魇中挣脱了出来。 九月红向来有失眠之症,常常半宿的辗转反侧方才能勉强入睡。是以起床气也大得很。燕子已经做了挨顿好打的准备,谁知九月红只冷冷的看了她半晌,一扭头,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燕子回想着刚才梦里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她躺在床上,脑子思绪纷沓,头上的伤也隐隐作痛,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怎么的,她想的最多的却是那个被红胡子掠走的年轻坏人。虽然燕子在贼窝子里面好几年了,荤段子和腌臜事儿知道不少,但这些东西于她还始终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的。她只知道被红胡子那样了肯定是很可怕的事情。 燕子一面深恨他的心狠手辣,一面又觉得那样的下场还是有些太残忍了……她就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的熬着,好不容易不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随即鸡鸣声便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燕子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利索的洗漱完毕,给九月红和龙儿做好了早饭。看到无忧无虑的龙儿半张着小嘴,依然睡意酣然,燕子不自觉的嘴角上扬,弯下腰给他把露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掖好,转身开门离开了这个低矮简陋的家。 帘子的另一侧静悄悄的。九月红始终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她是否睡着了…… 出了寨中村,已经是红日初升,天空碧蓝,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燕子心情大好。她牵挂着臻儿,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守着空屋子害怕没有,一路连跑带跳的直奔小隐草庐而去。 山里崎岖,饶是燕子从小在山里长大的,这一路跑来,也不觉有些汗津津的了。她停下来擦了擦额头,却见小院的柴门大开着,心道:“这个臻儿,怎么连门都不栓好呢。”等她进了院子,却发现连大门也没有关上。 有了昨天的经历,燕子不免有些腿脚发软,进退不得。 燕子心中狐疑,便不去上台阶,而是蹑手蹑脚的绕到厨房后门,先看了一眼四周。还好,没有血迹和尸体。她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她的手犹疑的按在门上,心脏跳得飞快。虽然害怕,可她更担心臻儿的安慰,终于一鼓勇气推开了后门。 燕子看着厨房里的样子几乎要骂娘。只见大锅的盖子被掀在一边,锅里好像是肉粥,只剩下了一个底儿。梁上的咸肉无影无踪,米罐面罐都是空的,柜子上的一小罐猪油,连罐子都被用热汤涮过了,干干净净的连个油星子都没有了。 她恼怒的忘记了害怕,跑进了屋里,入眼更是一片狼藉:用过的锅碗瓢盆到处都是,被子褥子卷吧卷吧堆在墙根,柜子里的干净衣服显然也被当做手巾被褥用了…… “我草!”燕子站在屋子中间,跳着脚的大叫:“没天理了。这贼窝子里怎么还能遭贼呢!臻儿你怎么也不……” “啊!臻儿!”燕子蓦然从愤怒中惊醒:“臻儿,臻儿,你去哪儿了?你答应一声啊。” 昨天那可怕的场景一下子又仿佛出现在眼前。燕子慌了,大喊着臻儿的名字,房前屋后的寻找的臻儿。可是连午后的草稞子,茅厕都里都找过了,却连臻儿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难道那些坏人还有同伙?那臻儿是让他们抢走了,还是杀害了……”这个念头一起,燕子不觉双腿一软,一屁股做到了地上,茫然无助的喃喃的道:“臻儿,臻儿你去哪儿了。你别抛下燕姊姊一个人啊。”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燕姊姊,燕姊姊你怎么了。”一双小手推着燕子的肩膀。 “别碰我。你把臻儿还给我!”燕子一晃肩膀,甩开那人刚要发怒,却怔在了那里。 只见臻儿一脸的莫名其妙,无辜的对着她道:“燕姊姊,我就是臻儿啊。” 燕子看清楚了臻儿,突然双手捂住了脸,更加放肆的哭了起来。 臻儿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再去扶她的肩膀。这是只听燕子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骂他道:“你个坏孩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要吓死我啊。你把我都吓死了。燕姊姊还以为你死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你个坏孩子,你个死孩子,你咋不去死呢。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臻儿总算明白过来,知道燕子早上过来没看到自己着急了,忙赔罪道:“燕姊姊,我昨晚去了你的山洞过的夜。是臻儿不好,没有事先跟你说,让你着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明心见性 燕子拿开手,拿袖子擦了把脸,气哼哼的道:“你还说,快进屋去看看吧。你昨晚不在,家里都遭了贼了。” 臻儿先把燕子扶起来,帮她掸掸身上的土,拉着她手一起进了屋。 看到屋子里的乱糟糟的场景,臻儿才明白了燕子刚才为何那般焦急激动。他心里感动,拉着燕子手道:“燕姊姊,是臻儿的不是。臻儿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燕子道:“以后的事儿可说不准,你尽量吧。”燕子说罢,才有些后怕的四周看了一圈,心有戚戚的问臻儿:“你说他们不会是昨天那几个人的同伙吧?他们还会回来吗?” 臻儿道:“是不是同伙不知道,看他们吃得米缸见底儿,大概是不想回来了。” 燕子这才舒了口气,去了恐惧,愤怒便涌上心头,恨恨的道:“等一下须得去和虎子哥他们说一声,这山寨都快成了大集市了,什么人都敢随随便便的来来去去。不过眼下可又有活儿干了。” 没办法,两个人又得从头收拾起来。而且这些“贼人”不但吃得他们米尽面尽,连唐大夫的针灸木人都给偷走了。尽管臻儿已经把上面的经络穴位熟记在脑中,可他一想到那天晚上初次见到木人时的激动和兴奋,心里就怪舍不得的。何况,那也是唐叔的宝贝啊。 厨房里只剩下一对雉鸡还挂在门后,想是他们没有功夫拔毛清理才侥幸留下的。眼下臻儿倒是得想想,是拿这对雉鸡换酒给唐叔呢,还是换些米粮来借燃眉之急? 臻儿挑水打水,燕子洗洗涮涮,两个人一直忙到日头高照,忙得是一头汗水,饥肠辘辘。 书儿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把臻儿救下来呢,却先让弟弟饿了肚子。 “咕嘟,咕嘟嘟。”臻儿的肚子又在提醒主人要进食了。 燕子苦笑道:“咱们进山去采点松子什么的吧。这个季节山里吃得东西多得很,饿不死人的。” 臻儿道:“还是得有米粮才行啊。再说唐叔很快就回来了,总不能让他跟着我们吃野菜松子啊。这样吧,我们先拿这两只雉鸡去换些吃食,吃饱了肚子,我们再进山去。或是猎取野兽,或是采集野味,不管能找到什么,都是锦上添花了。” 燕子点头,道:“好,反正这里遭了两次贼,少了什么唐大夫也怨不到我们身上了。到时候就说贼人把酒也都喝了。” 臻儿摇头道:“酒是我们两个喝的。” 燕子一翻白眼儿,道:“也就是说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她跟九月红和寨子里的那些人,哪天不得撒几个小谎。又不是骗人钱财性命。 臻儿正色道:“我不会对真心对我好的人撒谎的。” 燕子一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臻儿还以为他说重了,忙解释道:“比如说,和燕姊姊成了朋友后,我从来没有骗过燕姊姊,燕姊姊对我也一直都是赤诚相待的。” 燕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是这样。臻儿怎样对她另说。她还真是没有对臻儿说过瞎话呢! “原来我也不是个天生的小偷骗子啊。”燕子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亮堂宽敞了许多。 家里断粮的时候,她会去山里捕蛇,采药贴补家用。可是毒蛇和草药并不易得,她两手空空的失望而返的时候居多。 家里偶尔会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那时山贼得的赃物,拿来给九月红做缠头之资的。燕子她就会偷着拿这些东西去换粮食。否则的话,大多都让九月红变成了酒钱了。 只是每次这样做了被九月红发现,总免不了一阵鸡飞狗跳的,燕子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 “燕姊姊当然不是坏人。”臻儿肯定的点头道:“燕姊姊最是侠肝义胆,是个有本事有情义的女子。” 燕子的脸色绽开了一个明艳非常的笑脸,一时间仿佛云开雾散,大地回春一般。她一下跳起来,一把将臻儿抱起来在屋里里面转了好几个圈。 臻儿哭笑不得的急道:“燕姊姊快把我放下来,别闪了腰。” 燕子把臻儿放到地上,喘息着道:“你个小家伙可真实成,沉得很呢。好像又长个子了。看了得赶紧把新鞋子给你赶出来呢。” 臻儿攥起拳头比了比,道:“那是,身为男子,生得实成才有力气嘛。不过燕姊姊,你给我打双草鞋就行了,我每天在山里跑,布鞋太费了。” 燕子宠溺的看着臻儿道:“你别管,短不了你的就是了。等过几天我给你陶腾块鹿皮,做双短靴好过冬。多大点的孩子,还男子。也就是个子长得大骗骗外人罢了。行了,这里也收拾停当了,我们快去换粮食吧!”说着已经去了厨房,臻儿跟了过去,两个人摘下墙上的雉鸡,臻儿不肯让燕子拿,都背在了自己肩上,掩上门,往寨子里去了。 却说秦三一行人顺着山路追了下去。秦三仔细观察着路上纷杂的人踪兽迹,还真让他在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对一大一小的鞋印。 书儿大喜,道:“这就应该是臻儿和那个大夫的脚印了吧?” 秦三道:“我也无法断定。毕竟很长时间没见到臻儿了。不知道他又长大了几分,更不是到他穿的是什么鞋子。不过这双鞋印一大一小,时间也对应得上,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 谁知道一直码着踪迹下了老鹰峰,再进了更密的林子,过了晌午,遇到了一对出来采药的父子。 脚印,是他们的。 众人都有些气馁。楚之龙便建议休息一下,吃些东西,还邀请了那对父子一起,想着多打听一些山里的情况。 年纪大的采药人姓田,人皆称他老田头,小的那个是他的孙子,叫田七。儿子被官府拉夫走了,说是要在北边修个什么城,已经去了快小半年了,说是入冬之前就能回家了。 “田老伯,”秦三递给了他半个烤饼,和蔼的问道:“你们一路上可曾见过其他采药的人啊?也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兵分两路 第一百五十八章兵分两路 老田头摇头道:“采药的人倒是碰上过一个,可是没有孩子啊。这山里野兽出没,毒虫也不少。不是万不得已的,谁会带着孩子进山呢。小老儿我是家里没别人了,孙子留在家里怕饿着,没法子才带在身边的啊。” 秦三暗自叹气不语,线索又断了。 正在这时,书儿忽然发问道:“田老伯,您说碰到过一个采药人,那您认识他吗?” “也不算认识。”田老伯道:“不过以前采药的时候碰上过一回,说是姓唐。” “姓唐?”秦三几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任掌柜拿手一捅谭老药,道:“你去跟他对对那个姓唐的长相身材,看看和你的那个唐大夫是不是一个人。” 谭老药听了,忙过去和老田头说话。几句话下来,各种特征都对得上。看来老田头遇到的人就是唐大夫。 若是唐大夫一个人进的山,那么臻儿又在哪儿呢? 书儿关心则乱,想到刚刚可能和臻儿就是失之交臂,一下子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椴树树干上,心里满满的都是失望和担忧,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树冠的阴影之下,书儿的脸色显得有些灰白而黯淡。 马玉麟看到书儿如此灰心很是着急,想要寻到一个好法子来帮她。心思急转之下,忽然眼前一亮,忙走过去问老田头道:“这位老伯,请问您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唐大夫?” “那时昨儿午后的事儿了。”老田头眯着眼睛仔细回想着,一双有些杂乱的眉毛随着皱起的动作一下子如同刺猬一般根根立了起来:“他说就这一两天都要回去了的。” 秦三明白了马玉麟的意思,他是要迎上唐大夫,然后由他这个熟知寨里情况的人再回去帮忙找臻儿,如此一来比他们几个外人偷偷摸摸的找可强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要抢在官兵围山之前赶回去找到臻儿。 秦三心里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由于他的判断失误,已经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是事已至此,懊恼无益,也只能先把唐大夫找到再说。 书儿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对秦三道:“三叔,不如咱们分兵两路。一路去找唐大夫,我回去草庐等臻儿。既然臻儿没有跟着唐大夫,他也许是去寨子里哪个朋友家里过夜了,今天也许就回草庐去了。要是他看见草庐里面乱糟糟的以为来了坏人,害怕了,再回到寨里里面躲起来可就糟糕了。” “你说的有道理。”秦三赞同道:“让你楚伯伯领着你一起回去吧。” 秦三擅长码踪追迹,这边找人离不了他,可他又不放心书儿,只能千叮咛万嘱咐的道:“你回去了就在草庐里面藏身,不许进寨子里去……要听你楚伯伯的话,千万要等我回来。” 马玉麟见没有提到他的任务,忙毛遂自荐道:“我也和欣然弟一起回去等吧。” 任掌柜自然是支持的,他是领着马玉麟出门的人。秦三放心不下书儿,他也不能让马玉麟离了他的视线,便提议道:“还是老任我跟着回去吧。毕竟我们走镖的常常和山贼路匪打交道,真遇上了他们,就按道上的规矩见机行事好了。” 楚之龙不放心秦三跛着腿自己进山,便附和着任掌柜的意思。最后定下来任掌柜带着马玉麟、书儿、楚河和刘成回去;这般谭老药跟着秦三、楚之龙和楚河去找唐大夫。 秦三不免又啰嗦道:“一定要先探看了草庐周围的情况才能进去……进去后要轮流在寨子的必经之路上警戒,千万别大意失荆州……任老兄,我可不是不放心你啊……” 楚之龙更是小声叮嘱楚河要照顾好书儿。 任掌柜看着不远处马玉麟正在和书儿说着什么,便凑到秦三近前,挤眉弄眼的道:“我懂。哎,带着家里这位小爷出来一趟,比跑三趟镖还累。操心啊。” 秦三做出一脸的心有戚戚,点头附和。 看着书儿几个跟着任掌柜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楚之龙拿出一块碎银谢了老田头,便和秦三楚河按照他指点的方向疾奔而去。 ****** 齐虎子见了这两只硕大肥美的雉鸡,果然极为开心,立刻让手下找个妥当的人收拾,千万别损了雉翎。鸡肉留到晚上请几个当家的一起吃酒当下酒菜。 待听说了草庐被人洗劫一空的情形不禁皱起了眉头,道:“这几日寨子里不太平啊。昨天那几个人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今天又出了这一桩事。” 燕子只记挂着她费力打理的小屋遭了劫,愤愤的道:“这些挨千刀的贼人,居然跑到山贼窝子里打劫。这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吗!” “不对。他们冒险闯寨,难道就是为了到草庐里吃顿饭?”齐虎子只觉得答案近在咫尺,却始终撕不破那最后一道窗户纸,只得道:“燕子,领我去唐大夫那里看看,他们也许留下了什么痕迹。” “可是,”燕子迟疑道:“我和臻儿刚刚把小隐草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现在那里干干净净的,哪里还有什么痕迹啊。” “啊!你们倒是手快。”齐虎子一时哭笑不得。 此时齐虎子手下进了禀告说午饭好了。 齐虎子无奈道:“行了,这也过了晌午了。先吃饭,完事儿去找二当家的。看看他从昨儿抓到那两个人身上问出些什么来了。”说罢招呼一个小子过来嘱咐了几句,让他去看看二当家的在哪儿呢。 “不是大当家的那儿还有一个吗?”燕子问道。 齐虎子眼光扫过去,定在燕子脸上时一瞪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小姑娘家别乱打听。” 燕子一缩脖子,怯怯的道:“那能不能不去见二当家啊。虎子哥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齐虎子气道:“草庐那儿发生了什么我又没看见,我去见二当家的说什么?谁让你手那么快!” 燕子懊恼的抬起右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了。 好在齐虎子也没再说什么,吃了饭,还让手下给他们准备了一只装满了吃食的背篓,一会儿他们自己背回去。这时候他刚派出去的那个小子回来了,说二当家的在后山牢房那儿呢。 齐虎子站起身来,喝了口水在嘴里咕噜几下便咽了下去,大手一挥,道:“走。” 燕子无奈,只好拉住臻儿跟在后面。臻儿其实也有点打怵卢世杰。不过他必须得让燕子安心,便不能显露出自己的怯意来。他握了握燕子的手,示意有他在呢,不必担心。 他们两个默默的跟在齐虎子身后,远远的看见二当家的坐在洞口外面的,心里正有些七上八下的,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那边传来。 那叫声尖利刺耳,让人禁不住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施恶于人者 燕子吓得停住了脚步,一只手死死的拉着臻儿,臻儿也不得不站住了。 说实话,臻儿也觉得后背直冒凉气。鬼叫什么样没人听过,应该也不会比之更恐怖了吧。 秋季的艳阳之下,两个人都有些头皮发麻、汗毛卓竖。 齐虎子看到两人的情形,笑道:“胆子也太小了点儿吧?鹌鹑蛋大小的胆子怎么能做土匪?我告诉你,这年头,不敢杀人的都是待宰的羊羔子。来来来,让你虎子哥带你练练胆子,且看看四当家的如何给这两脚羊剥的皮。” 说着,便走过来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燕子如何挣脱,拽着二人向山洞走去。 洞口外的空地上,卢世杰坐在一把铺着锦被的太师椅上,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扶手上,手里拿着酒碗,对着四当家的王黑脸抬手示意,道:“四弟辛苦了,来,喝一碗。”说罢率先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王黑脸的手下刚刚伺候着他洗了手。他在衣襟上随便揩了几下,接过一个喽啰递过来的酒碗,举了举以示回敬,一仰头,喉节滚动几下,酒碗便见了底。 这酒是北方人常喝的烧刀子,卢世杰嫌这里的米酒黄酒不够劲儿,特意让人从北地贩来的。山贼居然花钱买酒也是稀奇。 王黑脸平日里不喝,但是他发现“做活”的时候喝着烧刀子特别带劲。一瞬间热辣辣如同烧红了的刀子一般留下喉咙的烈酒,连同他的脖颈双眼也一般的烧红了。 他把酒碗一摔,指着不远处地上的一小堆血乎乎还带着黑色毛发的东西,吩咐手下道:“拿走,硝了。” 他身后丈外之处,一个“木”字形的架子上挂着一个血肉模糊,已经面目不辨的人。木架子上面都是深深浅浅大片的紫黑斑痕,早就失去原本的颜色;而架子竖起的地方是几个关人的大小山洞都可以看见的,显然在这里行刑极具杀鸡骇猴的功效。 燕子早就吓得失了颜色,也顾不得有几个小喽啰在边上取笑,扯着齐虎子的胳膊,把脸埋在袖子里面不肯抬头。 臻儿则是面无表情的盯着那个还在微微呻吟的血人,仿佛是被吓傻了一般,心里却是无比的愤怒。他想到那几个中原镖局的镖师。他们都曾经是一张张鲜活的脸庞,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一路上对他关照有加,还想要让他进镖局学徒。可是都被这伙子强盗杀害了。 他没有看到他们死时的模样。可如今这眼前的惨景却让他不由自主的把他们的面目重合在了一起。 愤怒,让臻儿忘记了害怕。 “哈哈哈。燕子害羞了。” “燕子,你要是害怕,到哥哥这儿来啊。哈哈哈。” 周围响起的一阵哄笑把臻儿的心绪拽回到了当下。 “哎,燕子,哎哎。”齐虎子笑着道:“你别走啊。” 燕子也被气得又羞又恼,也顾不得害怕,摔开齐虎子的胳膊,站到了臻儿身边。 四当家的道:“燕子你走错了地方,小真儿不管用的,看他自己都吓得傻了。” 齐虎子也道:“你平时剥蛇皮取胆的时候也没见你害怕。怎么剥人皮就见不得了呢?” 燕子抬头刚想说什么,眼神却落在了木架子上那个血葫芦身上,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翻涌,她一手捂着嘴,迅速转身跑到草丛里呕吐起来,刚刚吃过的午饭都吐了出去。 臻儿跟过去帮她拍着背,想让她舒服一些。身后一众山贼的哄笑声更响了。 “笑够了没有?”卢世杰慢慢的说道,他声音不高,却没有人敢听而不闻,周围顿时一静,那个人形血葫芦的声音便显得清晰可闻了。 比看到一具冰冷尸体更可怕的是,明明一个必死的人还在那里呻吟甚至咒骂,尽管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 “二当家的,他还能骂人呢。要不小的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给您下酒?”一个山贼讨好的对卢世杰道。 卢世杰抬起两个巴掌上下搓了几把脸,道:“把那两个也带出来。” 臻儿不禁耳朵一竖,眼睛也跟着那几个山贼去了。不多时,只见两个衣衫破碎,浑身血痕的人被绑着拽了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稍作挣扎,就是几根棍子劈头盖脸的一顿,打得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脸戗在一块石板上,登时更添了伤口。 “志忠!”旁边的中年人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只能发出沙哑的哀嚎。 “那么架子上的这个血人就是那个脾气不太好的矮个子了。”臻儿心道。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堪比人间炼狱的场景,他却很难同情这几个受害者。 “还不说是吗?”卢世杰冷冷的道:“那么下一个就是你们了。你们两个谁先来呢?” 王大棒子给身边的两个喽啰使个眼色,那两人就上前把赵大路从木架子解下来,提起粗暴的扔到一旁地上,赵大路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怪异的声音,终于再也没了动静。 周志忠挣扎着起来,跪坐着对卢世杰怒目而视。 卢世杰见了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哈,上午的时候不是都挺光棍的吗?说是要杀要剐随我的便。某不过是从谏如流罢了。这剥皮可比千刀万剐仁慈多了。怎么,现在不敢再说大话了?只敢盯着爷看了?又不是娘们,老盯着爷看算什么!” 一时间哄笑又起。 周志忠又恼又怒,大叫道:“你大爷。千刀万剐随你便。爷要是出口求饶就是孙子。” “志忠!”吴賡急忙低声制止,却是晚了。已经有人过来把周志忠拉起来绑到了木架子上。 卢世杰狞笑着道:“可惜啊,千刀万剐太难了,我寨子里没人会这门手艺啊。这样吧,”他看着四周的手下和喽啰,扬声道:“你们谁来试试?也不用凑够三千刀,能让他支撑两个时辰不死便算你过关,赏两壶酒,十斤肉,还有女人一个。” “我来。” “俺行。让俺上。” …… 一时应者纷杂,重赏之下都是跃跃欲试。 便有个小头目跳了出来,手持一把刃薄尖利的短刀,他的一个手下抢先一步,把周志忠已经破烂不堪的上衣几下子扯了个干净,然后讨好的请小头目上前用刀。 周志忠身材高大,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让一脸褶子干瘦矮小的山贼颇为嫉妒。他拿着刀子在周志忠的胸前横着竖着的比划了几下,猥琐的笑着道:“怕不怕,快尿裤子了吧?要不大爷先把你那玩意割下来,省得你丢人现眼。” 第一百六十章 祸及己身 “呸!”周志忠一口和着血的吐沫啐在小头目的脸上,仰天叹道:“想我周志忠这条尸山血海里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性命,不想今日要折到你们这帮宵小手里,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小头目大怒,抬脚向周志忠小腹踹去。周志忠一鼓气,整个腰腹部便硬得如同一块铁板,小头目一声哀嚎倒栽在了地上,刀子也掉,双手抱着脚直叫痛。 周志忠不再理会,又看向臻儿道:“周某人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却栽在了你一个黄口小儿的手里,也是无能。哼哼,行,你行!” “呸!”臻儿学着他的样子一口啐在地上,道:“沈掌柜被害的时候,可也抱怨过老天无眼?你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时今日?你难道不懂施于人者,终将祸及己身的道理吗?” “……”周志忠一怔,旋即大笑,道:“这世上哪有无辜之人?老子杀也就杀了,怕他个鸟!” “既然如此,那你还啰嗦什么?”臻儿言罢,把头转向一边,连看都不再看他。 “你!”周志忠一时语塞,眼睛冒着火盯住了臻儿。 燕子被他唬得一哆嗦,忙把臻儿拉到身后。为了臻儿,她鼓足勇气对着周志忠喊道:“谁让你先害人的。不管到九重天还是阎王殿都是你没道理。你死了就死了,可不关小真儿的事儿。” “罢罢罢,某一生英雄,岂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周志忠言罢,大笑三声,随即对小头目厉声喝道:“来吧!爷不怕!” 小头目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捡起刀子,手微微打着颤把刀子斜着贴在周志忠胸膛上。 “等等。”他刚要片下去,却听卢世杰突然开了口:“你,是边军出身?” 小头目不敢怠慢,立时停下了手,不解的看向卢世杰。 卢世杰从他那边宽大舒服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踱到木架子前面,一把推开不知进退的小头目,对周志忠道:“你能熬过某手下儿郎的诸多花样(用刑的手段),死咬着牙不肯说出来历目的,是条汉子。不过嘛,眼下这生死关头却说漏了嘴了。哈哈哈,既然如此,也就别再费力了,都招了吧。你说得明白,卢某立时酒肉奉上,给你个痛快的;如若说得卢某顺心满意,放了你们也不是不可以的。你自己可要想仔细了。”说着用指头尖儿点点周志忠的胸膛,道:“不然的话,这大好的身躯可真是要被一片、一片的剐下来了。” 言罢,他见周志忠无动于衷,就对王大棒子吩咐道:“去,支口大锅,烧起水来。咱们晚饭就是肉片汤,现片现吃,新鲜美味。” “得令!”王大棒子领命去了。 “住手!你想知道什么?我来说。” 说话的是吴賡。他早先不肯说出来历目的,是怕官兵围剿之时山贼拿他们去祭旗。如今看来,相比剥皮活剐,砍头祭旗应该是很“好”的结果了。 “哦?”卢世杰微微侧耳,并不去看吴賡,语气波澜不惊的道:“现在你想说了?好!不过,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稍安勿躁,让咱们看看这位仁兄能告诉卢某些什么好消息。” “呸。”周志忠往地上吐了口嘴里的血水,昂首道:“也不怕你知道,我等俱是边军出来的。你们狗胆包天劫的那匹粮食乃是平虏军的军粮。平虏军数万将士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哼,你们要有大麻烦了!” 瘸着腿的小头目拿着把刀鞘当拐棍,正气哼哼的盯着周志忠。见他居然敢跟二当家的叫板,抡起刀鞘打在周志忠的小腿上,还拍着腰间的小刀威胁道:“你敢对我们二当家的不敬,还真当我不敢剐了你不成?” 卢世杰低声呵斥道:“你一边儿去!”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他想了想继续问道:“你们是平虏军的?” 周志忠面色一肃,道:“我等皆是文毅公旧部。” 臻儿闻言简直难以置信。这些人居然是他最敬佩的文毅公的旧部。文毅公是他心中的大英雄,大清官。他老人家的部下难道不应该是爱民如子,对百姓秋毫不犯的吗?他们怎么可以是滥杀无辜,和山贼一样的坏人呢!他一时心乱如麻。 卢世杰猛然听到文毅公的名号,心头一惊,随即低头不语。他貌视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激动难抑,当年烈火中兵戈交接,人喊马嘶种种景象噪声纷至沓来,一瞬间几乎把他给淹没其中。 他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暗道:“当年一步走错,差点被灭了口。为人之刀枪,终于祸及己身,惶惶亡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吴賡想到眼前这个人也是边军出身,便企图以言语动之,看着他的脸色道:“我听人说二当家的亦是边军出身,也是个敢同鞑子拼命的英雄好汉。你一定知道当年文毅公的事迹吧?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当年领着咱们把鞑子赶回了漠北放羊,北境还不知要生灵涂炭几何,九边之民怕是都成了鞑子的奴隶了。文毅公遭遇意外,以身殉国后,平虏军在最前沿孤军奋战,粮草补给却得不到保障。如果这只军队再失了战力,则北境危矣!还请二当家的……” “别说了!”卢世杰突然喝道,众人皆是一惊。却见他直愣愣的呆了半晌,方又道:“多说无益。某只需知道,只凭你们几个便想着抢回上万担的粮食吗?你们只是来探路的吧?说说吧,大军什么时候能来围剿啊?” 此言一出,周围的山贼无不心惊。 燕子也变了脸色。覆巢之下,玉石俱焚。她还有亲人在这里啊。臻儿握住了她的手,以目示意,告诉燕子不要惊慌。 齐虎子和王黑脸上前几步,一左一右居高临下的围住吴賡。王黑脸威胁道:“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的话,”他一指地上的赵大路:“那就是你的下场!” 吴賡心中暗暗叫苦:“这个卢世杰果然不是一般见识短浅的山贼,一下子就问到的事情的关键之处。” 卢世杰不等他回答,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平虏军虽然厉害,可那是边军。无旨善离防地视同谋反。猛虎下不了山,耐卢某何!本地驻军嘛……卫所已经是烂透了,不堪一战。游击营兵额不满,没几个应卯的人……再说想要调这些老爷兵为你拼命,银子赏钱你怕是都给不起。那么这附近也没有可调的兵力了啊。” “你来说说,”卢世杰也来到吴賡面前,问道:“你们从哪儿借的兵呢?” 第一百六十章 执迷 吴賡也不怕告诉他,大军行动进入百汤谷地界后,就瞒不过聚英寨山下的眼线了,不再有秘密可言。唯一能做到的不过是让他们知道的越晚越好,以免他们把粮食藏起来,甚至被逼得狗急跳墙干脆一把火烧了完事。 如今算算时间,标兵营应该早过了百汤谷,已经行军在大山里的山路上了。 而且他们几个眼下身陷贼手,这粮食是烧还是藏,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是卫所兵。”吴賡还是撒谎了。他想要最后一试,为大军再争取一些时间:“东蒙县令王士琦乃是文毅公父亲李阁老的门生。因此才肯出兵相助。” 果然,众山贼都有些面露不屑之色,俱起了轻敌之心。 齐虎子笑道:“卫所这帮老爷兵,动起来比怀了崽儿的母牛还慢,打起仗来,跑得可比兔子都快。这位英雄,爷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们的粮食拿不回去了。” 王黑脸也道:“要不然咱们赌一赌,要是五天之内官兵到了聚英峰下,就算我输,爷可以饶你不死。可要是连他们的影子都见不着……爷也把你们两个都做了人皮灯笼。怎么样?公平吧!” 卢世杰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嘲笑,吩咐道:“把他带回洞里去。” 然后分别审问了吴賡和周志忠两个,关于出兵的人数和时间。周志忠方才听到吴賡偷梁换柱把标兵营说成是卫所兵,就已经明白了他是要误导山贼令其轻敌的目的。其他的或是如实说或是推说不知道。 万幸的是,这个二当家的仿佛是有心事的样子,也没有问得太仔细。审过之后,便又把周志忠关回到了洞里。 周志忠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儿,暂时逃脱了一死,回到牢里见到了吴賡,两人相对无言,恍若隔世。 良久,吴賡终于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周志忠嘴硬道:“咱们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有什么好后悔的。就说刚才那个小子,如果一照面就一刀结果了,哪儿至于着了他的道儿,落到这般任人宰割的境地。” 吴賡被他顶得气塞,长了半晌的嘴,才冒出句话来:“那清净庵的那些女尼呢?难道她们也会害你吗?” 周志忠一怔,没想到吴賡会提起这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山洞内静的瘆人,只听得见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从洞顶落下,使这个众年不见天日的地方愈发的阴冷起来。 忽然,周志忠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看着吴賡反驳道:“人嘛,早晚不都是个死,不过是提早送她们去极乐世界罢了。咱们一仗打下来,死个万八千的都是少的,大家不过是凭着一腔血勇往前冲,不杀死敌人,自己就是个死。死了,就成了野地里的一具白骨,来年春天草长出来,野兽羊群马队踏过去,就算是入土为安了。马革裹尸还?哼,能有马革裹尸的还是幸运的呢。” 吴賡闻言气得顿足,指着周志忠的鼻子道:“你啊,你,你这是什么歪理!志忠啊,咱们边军的存在是为了保护百姓不受鞑子蹂躏的啊。当年老侯爷行的虽然是霹雳手段,可最是个菩萨心肠。尤其是对边民爱护有加。听到哪个村庄被鞑子劫掠,常常亲自驰援救助;抢了鞑子的粮草也都想着送给那些遭了难的百姓……你怎么就没有学得到一星半点呢!周志忠,你如此执迷,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咳咳咳,咳咳……”周志忠刚要说话,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今天早上开始挨打,又被绑在外面嗮了大半天的太阳,嗓子早就渴得冒了烟。他身上伤痛得厉害,只能手脚并用的爬到岩石下面的一小洼积水那里,把头扎进去,像牛饮一般咕咚咕咚的喝了个痛快。 待他喝足了,喘着气靠在岩壁上坐好,对着吴賡继续道:“周某是马匪出身,是少将军把我从断头台上保下来的。承蒙少将军看重,让我追随左右效命,我这个命就是少将军的了。我对文毅公也是敬佩的。只是他老人家乃是文武双全的大圣人,离得我太远,够不着。某只知道唯少将军之命是从。这世道人命贱如狗,甚至还不如狗。面对着屠刀只能瑟瑟发抖,不敢反抗,任人宰割。我宁愿是那只拿刀的手。”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自己不就正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气势不免一落千丈。 听周志忠提到“少将军”三个字,在山贼面前一直无所畏惧,斗智斗勇的吴賡忍不住老泪纵横,呜咽着道:“他,他可如何熬得过去啊……怕是难以……都怪我啊,我好恨,恨啊!候爷,少将军落到这般田地,都是老奴没有用啊!老奴万死莫赎啊!” 吴賡原本是李府的家奴,文毅公生前早就销了他的奴籍,他便以家将的身份跟在李恪身边。今日他心内又痛又恨,更是悔不当初,深感辜负了文毅公的恩情和信任,是以自称“老奴”。 吴賡泪水从紧闭着的双目里,不住的顺着眼角深深的鱼尾纹流淌下来,下巴上的短须剧烈的颤抖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志忠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哀嚎,耳边却想起了吴賡方才的声音:“周志忠,你会后悔的!” “我会后悔吗?我从不后悔!”周志忠对自己道,可只是一瞬间,赵大路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忽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心中仿佛有一座堤坝正在一点一点的土崩瓦解:“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做都做了,唯有一死罢了。” 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继续道:“文毅公那样的正人君子大英雄还不是不明不白的就没了。好人坏人都是一样不长命。少将军常说什么来着?对,就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贼老天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吴你出身阁老府,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平日里来往的京官们见了你面子上也得客客气气的,这世间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你如何能知道,有怎能有我等一般的切肤之痛?我当年要不是跟着马匪走了,早就烂得连骨头都不见了。现在西北连年灾荒,已经是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有人可怜他们吗?朝廷管了吗?他们做了什么孽要受苦受难呢?还不都是贼老天把人都当成刍狗了吗?某不过是挣命罢了,能再多活了那许多年,还能跟着少将军闯南走北见识了这花花世界,值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难悟 吴賡无力反驳,只得锤着胸口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只怪老奴一时私心作祟,怕小姐出嫁后受了委屈,不但没有劝住少将军,反而跟着他一起做下了清净庵的血案。报应啊,都是报应!” 周志忠有些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吴叔,别哭得跟个娘们似的,啥用都没有。有那功夫还是想想怎么从这儿逃出去,少将军还不知死活呢。怎么也得去把他救出来啊。” 听到救少将军,吴賡终于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他看着眼前周志忠,暗叹道:“以前侯爷曾经说过:‘若是能幡然醒悟,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可是眼前这个小子怎么就如此执迷不悟呢。咱们的少将军,更是个魔怔了的,心狠手辣,冷面冷心,唯有对着侯爷夫人和小姐才会有笑容。他身边的几个人中,还就是祝以傅厚道平和,常常能和自己一起规劝少将军。可惜上次在清净庵时他被打残了,如今还在京里养伤呢。当时赵大路还笑话他被一个丫头给打翻在地。福祸相依,今天笑话人的赵大路已经是阴阳两隔,他倒是因此而躲过了这一劫。”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吴賡整理思路,振作精神,他必须要振作起来,先自救,才能救人。 ******* 卢世杰满腹心事,一路脚步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赵大路、小天等几个亲信见他阴沉的脸子都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出的排成一串儿跟在他后面。 卢世杰到了廊下,忽然停住,头也不回的对几个手下命令道:“都不必跟着了。小天,去跟后面的几个女人说,都别来烦我,晚饭亦不必送。”说罢,自己径直进了平时处理“公务”的东厢房,门一关,留下了几个手下面面相觑。 半晌,王大棒子张开双臂,一边赶小鸡似的,把大家往外轰,一边压着声音喝道:“都听见了吧,该干啥干啥去。告诉儿郎们今儿个都小心着点,别往枪头上撞,自己找不痛快。” 蹑手蹑脚的出了院子,小天悄悄问王大棒子道:“棒子哥,他们刚才说的什么事儿啊,惹得咱们二当家的这么不高兴?文毅公又是谁啊?还有平虏军什么的……” “你们这些山民愚夫当然不知道文毅公的大名。”王大棒子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面,见房门紧闭,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方神神秘秘的说道:“文毅公就是忠勇侯。是朝廷里的四朝元老李阁老的幼子。以文官领兵,督师九边,还是个常胜将军,忠勇侯是授的爵位,文毅公是谥号。平虏军当年是他老人家的直属,那是一只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啊。” “哦,虎狼啊,果然厉害。棒子哥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这都知道。”众人纷纷小声的表示着钦佩。 只有小天表示没听懂:“棒子哥,‘觉胃’‘是好’都是个什么?我怎么好像在听天书一样。” 这时候,猛听得“嘭”的一声,东厢房的门一下子开了,卢世杰阴沉着脸出现在了门口。 院门处的几个手下一时噤若寒蝉,以为是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惹怒了二当家的。 卢世杰双眼一扫,众人都吓得低下了头,缩着脖子等着他发作。 “王大棒子,你吩咐下去,把所有的探子都放下山,明哨暗哨都要有。探子要派到五里之外。”卢世杰命令道。王大棒子领命去了。 “小天。你往哪儿去。” 小天刚松了口气,要跟着他溜走,卢世杰叫住了他,小天唬得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石板等着上面发话。等他觉得石板上都要生出草来的时候,方听到二当家的声音缓缓响起:“派人去给那个两人送到吃的,别让他们死了。” 接着卢世杰又派人去请红胡子和另外两个当家的半个时辰后到聚义厅碰头,商量对策。看到几个部下都领命去了,他才转身进屋,把房门一如方才那般紧紧的关上了。 因为门窗都关着,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些昏暗。卢世杰也不掌灯,坐在上方铺着鹿皮的圆椅上独自陷入了沉思。 十年之后,千里之外,居然还能遇到忠勇侯的旧部,怎能不让他思潮翻涌,胆战心惊! 当年李国斌在北境之乱平息之后,痛定思痛,要深究原委,赏功罚罪,改革军制。要知道百万边军,每年要消耗近一半的国帑来支撑军粮饷银奖赏战功。却为何被鞑子轻易的破了关,让他们长驱直入,兵锋几乎逼近了京畿重地? 那是一场国殇。边境上村落城镇被洗劫一空,三十余万人口被掠去苦寒之地给鞑子做了奴隶,财产损失更是难以估量。先帝急怒之下山陵崩,当今于襁褓之中,被太后抱在怀里继位登基。 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 兵部的文书怎么出现在了鞑子大汗的金帐之内?克扣的边军军粮如何在运送道了草原部落的大车之上?交上来领赏的人头为什么看着像是同宗同族的边境良民? 文毅公婉拒了回京入吏部的任命,要知道尚书天官别称大冢宰,将来是要入阁的,父子两阁老可是本朝从未有过的殊荣。看他却毫无犹豫的放弃了那个可以成为千古佳话的机会,留在了疾风苦寒、危机四伏的边关,要整肃边军。 “对不住了,督师大人。”卢世杰喃喃的道:“您的为人卢某也是钦佩的。不过谁让你想要咱们大帅的命呢!而且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全军上上下下谁又脱得了干系?后面好像还有更大更神秘的人物在操纵着呢。至于卢某这种小人物,不过是个听喝跑腿的罢了。您可别和我计较。这不,六月债还的快。那帮大人用完了就要灭口。要不是我机灵跑得快,也就和我那帮老兄弟一般成了刀下的冤死鬼了。” 想到此处,卢世杰不禁困惑起来,对于自己一心想要招安的想法产生了犹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虽然在这深山老林里面缺衣少穿,还是个贼,可总算也是个当家的,不必仰人鼻息,看着上官的脸子小心做事。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一个劲儿的想要再回去呢?即便是买通了上官,能派在一个富裕的地方做个千总游击啥的,可是保不准战事一起,就又要被送到前线做送死的马前卒了。” 卢世杰的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再皱起,心思剧烈的转换着:“可是做一辈子的山贼又如何能甘心呢?自己女人已经坏了孩子,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要像寨中村里那些娃子一样,既没有见识过花花世界,也没有个身份前途,一辈子当贼,被官兵追着跑吗?去年那个算命的不是说今年便是转运的机会吗?那这机会会不会就是此时呢?难道是因为我身在局中,才悟不透其中玄机?”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乱起 卢世杰想到了“跑”字。 官兵就要围山了,他必须去聚义厅和几个当家的商议对策。包括如何化整为零、分批撤退;具体往哪个方向去,到哪个山头藏身,须得暂避来势汹汹的大军锋芒,待官兵退去之后,以图重聚群英、东山再起。 至于自己以后是为官还是做匪,就只有天知道了。先把眼前的这个关口过去了再说吧! 想到此处,卢世杰直起了身子,把两只大手合在一起迅速的搓了几下,深吸了口气,把搓得燥热的巴掌盖在了脸上。他顿时觉得脸上的毛孔舒张,精神为之一振!阴冷的屋子里也好像一下子充满了阳气,有了活力。 如此反复几次,卢世杰方才舒服清爽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不少,转动起来亦是快了许多。 卢世杰是深知兵匪一家这个道理的。寨子里的好东西得尽量找地方藏起来。但是还不能都搬空了,金银粮食必须要给官兵留一些。他们有了缴获收入才不会拼死力搜山追剿聚英寨的人了。 他要把这个道理仔细说明白了,必须得说服红胡子他们才行的。否则以红胡子莽撞的性子,带不走的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帮官兵的。那样的话,激起了当兵的匪气,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草寇。 同样的道理,自己的亲信自然要带着,提前离开聚英峰。至于寨子里的其他人嘛……总得让那些**有人头赏拿不是。 “不好。”卢世杰懊恼的一拍桌子。遇到文毅公旧部这件事乱了他心神,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保密! ****** “官兵要来了!要围剿咱们了!” “寨子就要完了,快跑啊!” “……” 寨中村里只见老少男女皆是神色慌乱,奔走相告,到处已经是人心惶惶。 臻儿和燕子为了去拿那一背篓的吃食,不过就是在齐虎子那里耽搁了一会儿,官兵就要来了的消息便已经在寨中村传开了。 臻儿和燕子相对苦笑。他们也是来向燕子的家人传递消息的。看来还是晚了一步了。 他们两个在牢房那里听到消息后,就商量着要在寨子乱起之前,尽快带着九月红和小龙去松林那边燕子的山洞里,以免在城门失火之时,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正好齐虎子刚刚给了吃食,不用发愁挨饿。他们四个人在那里躲个十天半个月的,估计官兵也就退了。 谁知道刚到了村口,就看到了村子这么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不好。”臻儿忽然醒悟,回身去拉燕子。这时不知谁家的老母猪受了惊,对着他们直愣愣的冲了过来,燕子赶紧把臻儿拉住躲了过去。她心有余悸的看着跑远了的庞然大物,问臻儿道:“你怎么了?什么不好?” 臻儿反过神儿来,扯着燕子边跑边道:“二当家的要是知道寨子里乱成这样,一定会大怒的。到时候不知道他会干出来什么。咱们得在他得到消息前赶紧跑出去。” 燕子闻言也是心惊,随着臻儿加快了步子,很快就来到了家门前,推门而入。 门一开,一股好大的怪味便扑面而来,臻儿脚步一顿,不由得掩住了鼻子。 燕子抢先一步进了屋里,见帘子半掩,九月红脸朝里躺在床上,床上被褥凌乱,地上倒着一个空酒瓮,小龙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儿去了。 燕子快步来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然后来到几月红的床前,弯下腰推着她的肩膀道:“阿娘,阿娘。你醒醒,醒醒啊。” 九月红哼唧了一声,抬起软绵绵的手臂向后面无力的一拨拉,口齿不清的埋怨道:“滚。别来烦我。老娘刚做了买卖,累着呢。” 燕子也顾不得羞,更使劲摇着她的身子,大声喊着:“快起来,官兵要来了,要围攻寨子了。” 九月红迷迷糊糊的道:“管、他谁来,一样的、做买卖。你滚开,别、扰我好眠。” 看到九月红醉得不轻,燕子无奈的问道:“那,那小龙去哪儿了啊?” “……”九月红嘟囔了句什么。 燕子无奈把胳膊托到九月红的身下,想把她托起了。九月红挣扎着差点把燕子摔在地上。她毕竟是个成人,虽然耍起酒疯来蛮力不小。燕子无法,低下头几乎把嘴贴到了九月红的耳朵上喊道:“你告诉我,小龙去哪儿了?!” “阿姊回来了?阿姊……诶?”正在这时,小龙跑了进来,见到燕子高兴的要跑过去,却发现有个陌生的小哥哥也在。他有些害羞的站在门口,只是嗤嗤的笑着要吃食:“阿姊,我饿了,阿姊做那个带肉的饭好吗?” 燕子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弟弟,差点哭了出来。 “阿姊,寨子里的人都嚷嚷官兵要来了。他们都说要快跑呢。狗蛋二妮他们都被叫回家了。为什么啊?”小龙不解的问道。 说话间外面愈发的人声嘈杂,期间还夹杂着几声令人心惊的尖叫。看来是更多的人知道了消息,乱象更盛。 燕子心急如焚,看着床上烂醉如泥的九月红,心一横,把小龙的手送到了臻儿手里,道:“臻儿,你先带着小龙走。我带着娘亲随后就到。” “那怎么行?”臻儿急道:“寨子乱成这样,你一个女孩子带着阿娘如何能走得出去?” 燕子道:“能叫得醒她就带上,不行我就自己走。你燕姊姊地头熟,脚力快。还有,自从跟你学那个呼吸之法后,跑得更快了。我一个人很容易脱身的。不然的话这么一大家子,还有你背上的吃食,太惹人眼。尤其是这个小的,就是个累赘。你们两个不早早走了,会拖累我的。” 言罢,顿下身子对小龙道:“小龙乖,这是你臻儿哥哥。你先和他去后山,阿姊在那里藏了好多糖,有灶糖,琥珀糖还有千丝糖。阿姊让你先去找,看看你能找出来几样。” “真的?”小龙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口水险些流了出来:“那,只要我找到了就都是我的了?” “对。能找到多少都是小龙的本事,当然都归你了。”说罢,燕子使劲的抱住了小龙。小龙才忸怩了两下,燕子一把推开他,道:“快去吧。去晚了,那些糖可就让林子里的松鼠搬到它窝里去了。”说话间,手上利索的把一床薄被子卷成一条,搭在了臻儿的背篓上。 小龙的小手软软嫩嫩的,因为在外面疯儿了半天,指尖冰冰凉。臻儿握在手里,心里感觉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明白燕子说得有道理。虽然不放心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无奈之下,只得叮嘱道:“燕姊姊千万不要耽搁太久,我在那边等你,一定别让我们等太久啊。” “一定。放心吧。”燕子点头应道。 话说完了,两个人却都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周围好像忽然静得落针可闻。他们呆呆的看着对方,心里一般的五味杂陈,满是担心和不舍。 “傻看着我干嘛?”燕子蓦然一笑,道:“一会儿就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快走吧!” 说着把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都搂在了怀里,抱了抱,决然的把他们半推着一直送出了门。 大门嘭然紧闭,门外传来小龙奶声奶气的声音:“阿姊,那我们先走了哦。你可要快点的啊。” 燕子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前夜 “掌柜的,少爷,秦少爷。”小隐草庐的柴门外传来了刘成的声音。 任掌柜、马玉麟和书儿闻声都有些惊异,心知定有大事发生,才会让刘成如此慌张。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起身迎到门外,只见刘成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跑进来,道:“不、不好了,官兵要来了,寨子里都乱了。” “别着急,慢慢说,不差这一会儿。”任掌柜不愧是老江湖,不慌不忙的问道。他镇定的态度让几个年轻人也安稳了不少。 书儿也道:“进来说吧。我去给你舀瓢水来。”说罢转身要往厨房去。 “你先别走。”刘成一急,连“你”都叫出来了,自己去浑然不觉,接着道:“臻儿少爷还在寨子里。”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询问究竟。 “臻儿?”书儿激动得下唇都微微颤抖起来:“臻儿,他在寨子里?” “是。咱们都错了。他没跟着那个大夫进山,就在寨子里呢。”刘成道:“我和楚河兄在外面放哨,听到寨里忽然乱了起来。心里奇怪,就往那边去看个究竟。碰巧抓了个他们的小喽啰,本来是要问问寨子里的情形,没想到竟然问出了臻儿小少爷的下落。” 原来这个小喽啰便是去后山牢里送信的,要告诉守门的山贼看着点吴賡两个,别耽误给水给饭,二当家的还不想他们死。谁知道刚出了寨子就被抓了舌头,被楚河刘成两个一吓唬,就竹筒倒豆子,也不管有用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楚河一听说一个叫小真儿的,还是唐大夫新收的药童,连忙跟他确认唐大夫是不是只有这一个药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心头不禁一松,那不就是他们要找的臻儿吗? 真是踏破铁条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任掌柜问道:“那楚河兄弟呢?” 刘成道:“那贼人说臻儿少爷跟着三当家的去他那里了。听说然后要去燕子家。哦,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子很是照顾他,两个人总是一起玩儿,还一起跟着三当家的学武艺。所以楚河兄弟就先进寨子去探听情况了。”说着又说了这些人大致的长相特征。 楚之龙急道:“那咱们得赶紧找到臻儿弟弟啊。否则官兵把山寨围住了他可就危险了。” 刘成低着拖满地的找树枝。马玉麟知道他要干什么,拉住他道:“里面有笔墨纸张。” 几个人进屋来到唐大夫的书案前面,任掌柜从一叠裁好的宣纸里抽出一张给刘成铺好,马玉麟则打开砚台盒子,帮他研墨。 刘成不识字,头一次享受这待遇,受宠若惊。只见他硕大的巴掌握着细细的竹笔杆,好似笨拙的水牛和牛虻角力,一笔下去,象牙白的宣纸上渗出一个眼见着扩散开去的大墨点子。 马玉麟忙道:“你这个是生宣,洇染太甚,你掌握不好用墨的浓淡和下笔的力度,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说着自己动手找出一张相对硬、脆的纸张替刘成铺好:“就用这张吧。这是加了矾水的,不过也不要让毛笔一次吸太多的墨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刘成想着要尽量的轻柔小心,握笔的手反而哆嗦了起来,下笔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条,然后一下子划出了纸张外面,状如脱缰的野马。 任掌柜急道:“你成不成啊!你到底要干啥?真是急死个人了。” “别着急。” “你能行。” 书儿和马玉麟同时出声安抚,眼光又撞在了一起,一时都止住了话头。 马玉麟看着心急如焚,还在尽量保持镇定的书儿,主动伸手握住了刘成握笔的手,道:“别紧张,一笔一笔慢慢来。” 刘成在他的带动下,居然划出了粗细均匀的直线来,兴奋的说道:“谢谢少东家。这个笔就跟媳妇一般,你不能跟她来硬的,须得小心的顺着她的性子走,不然的话她就会跟你闹脾气,不给你好看。” “哈哈哈。”任掌柜故意大笑道:“说得好。你这叫什么来着,孔夫子说的……三人行必有师父。玉麟侄儿你可要好好学学啊。” 谁知没有人回应他的苦心。书儿依旧峨眉轻锁。马玉麟刚替刘成又铺好一张宣纸,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刘成在上面“鬼画符”,头也不抬的应道:“好。”显然是没弄清楚要学什么。 “好了。”刘成如释重负的把仿佛重若泰山的毛笔放下,马玉麟忙接过来洗干净挂到了笔架上。虽然知道大军一到,这里就要片瓦不留了。可是读书人对笔墨纸张根深蒂固的尊重还是让他把桌子上的一起归拢得整齐干净。 几个人都围过来,看到纸上原来是一副地图,虽然线条用墨比小孩子涂鸦好不了多少,可是路径、方向和建筑物都标记得清清楚楚的。 原来这刘成认路记路的本事在威龙镖局里是数一数二的。这也是为什么任掌柜出门喜欢带上他的缘故。只不过以前都是拿树枝在地上、或是用炭笔在石板上画个大概方向。今天这幅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幅地图。他有些得意的擦了擦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珠子,方才指着图上的各处给众人解释。 “这里是聚义厅,后面是红胡子的住所,再往后就是三当家齐虎子的院子了……这里是寨中村,后山是仓库,牢房也在左近……大概就是这样了。”刘成道:“我先在地上画给那个小喽啰看,他说画得都对。应该不会误差太多。” “多谢刘大哥了。”书儿赞道:“有了这个,我们就不用如盲人一般乱闯了。” 说着她另外拿了一张纸,照着样子又画了一张,然后小心的折起来,放进了怀里。众人也只道她是小心使然,并不在意。 然后,书儿再次拿起笔来,马玉麟探头看去,只见纸上几个银钩铁画却不失秀丽的小楷:“臻儿吾弟……”原来是给臻儿写的。他看到砚台已经快干了,便点了些水,拿起墨块来又磨了一些。 “多谢。”书儿手下不停,对马玉麟道:“万一臻儿又回到这里,和我们走差了,至少要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找他。他对这一带熟悉,我留书让他去林子里那块大石后面等我们。” 马玉麟赞道:“书儿,你思虑甚是周全。你这字,也甚是好看,秀美而不失风骨,字如其人。” 书儿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把最后几个字写完。马玉麟还是抢着把笔墨收拾干净。 书儿走到门外,把留书固定在了书有小隐草庐四个字的木牌子上。只要臻儿回来,绝对是不会错过的了。 马玉麟担心让坏人看了去,反而对臻儿不利。书儿笑道:“臻儿精着呢。要是官兵先看到了我留的信,他便会先躲起来,待周围安全了,再去和我相会。他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在这深山密林里面,想抓住他可不容易。” 马玉麟道:“那我就放心了。” 秋意愈发的深浓,夜色也降临得一日更比一日的迫不及待。 夜幕之下,正好方便夜行人。 *** “咣当”一个酒碗砸在了地上。红胡子毛发飞长,红着脸膛吼道:“不留。我拿命赚来的宝贝干嘛要留给官兵。都带走。咱们撒到这十万大山里头,他官兵连个影子都找到。从来都是某收别人的买路钱,什么时候给过别人钱财?” 卢世杰气得咬牙切齿,强压着心头火,暗骂道:“果不其然,这个红须泥腿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不肯留一星半点的东西给官兵。” “报!”一个探子慌慌张张的跑进了聚义厅:“报告几位当家的,官府的大军已经到了山下了!” *** 松林子深处的一处隐秘的山洞里,疯玩儿了一天的小龙儿枕在臻儿腿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酣,微微张着嘴角流出了一丝口水,大概是梦到吃糖了。 臻儿毫无睡意,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于黑暗之中注视着洞口,焦急的等待着……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得中行 刘成带着书儿几个借着夜幕的掩护潜入了聚英寨,在约定的隐蔽地点汇合了楚河。这里是寨子里的一处死角,周围灌木杂草都有一人多高,既僻静,还能远远的观察寨子里的情况。 楚河告诉他们说傍晚的时候看到齐虎子被匆匆叫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去聚义厅了。那时候天还没有大黑,他一个陌生面孔,不敢现身,更不敢跟得太近。后来他又按照那个小喽啰在土地上画的大概方向,摸去了聚义厅后面,听到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的声音。 聚义厅虽然简陋,可也都是直径尺半的圆木起墙,并且以莳草和泥堵住缝隙,既保温还隔音。楚河只有在他们高声大叫的时候,才会零星的听清楚一两个字,把他给急得够呛。 好在后来跑进去了一个报信的小喽啰,楚河便潜行到他出来时的必经的小径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埋伏起来,守株待兔。果不其然,让他抓个正着。经过审问,这才弄清楚了几个山贼头子为了何事争吵。 “那就是说,咱们说话这功夫,官兵已经把这老鹰峰围上了?”任掌柜急得直挠下巴上那一圈儿乱糟糟的络腮胡子。出来一个多月了也没修过面,这胡子开始往张飞那般形象靠近了。 楚河看着众人焦急的模样,斟酌着道:“老鹰峰这么大,标兵营不过数千的军士,都围上了应该不至于。而且,他们又不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肯定不会选择夜战的。我估计,天明之前他们只会按兵不动,” 那个山贼的探子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探来的消息也抓不住重点。只会说“官兵老多,密密麻麻,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言语夸张,不足为据。为此他在聚义厅里还挨了暴怒的卢世杰一脚。 秦三见过行军中的标兵营,带来的情报详实准确。是以楚河反而比卢世杰知道更多山下的情况。 书儿道:“那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对。”楚河道:“我们尽快找到臻儿少爷,然后从后山遁走,正好与家主和秦爷汇合。” 马玉麟道:“那我们去哪里找臻儿弟弟呢?楚兄刚才去探了那个三当家的住所吗?” “还没有。寨子里人来人往,很难接近。”楚河摇头。 “那我们就分别去二当家的住所和寨中村吧。”书儿急道,说着就要动身。 “等等。”楚河急忙叫住了她,语气有些奇怪的迟疑:“你们在进去之前,还须得做好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几个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不知为何,书儿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楚河看着周围的几个同伴,心中甚是为难。按说这几个人都是身上有功夫的,尤其是书儿小姐,虽然年轻女子,可是身手却高深得让他难以揣测。只不过,这是山贼窝,不是演武场。他们要面对的不是点到即止的对手,而是刀尖上舔血的恶匪。 他们几个人中间,只有他自己,是杀过人的。 只要他们深入寨子里面,遭遇匪徒,杀人灭口便是免不了的。最坏的结果,是被发现了,陷入了混战。真到了那个时候,比的就不是谁的武功高,而是哪个更加心狠手辣了。 “哎!”他暗自叹了口气,起身拨开身边的杂草,露出了一个绑着手脚、勒着嘴的男子。一惊之下,原本安静的俘虏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对即将到来的结局的恐怖。 “一刀杀了他,我们就可以进寨子去了。”楚河尽量以一种冷酷的口气说道。 “啊?”书儿早就听到了草丛中声音,也猜到了他就是楚河抓到的那个“舌头”。楚河的话却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为什么?”马玉麟也是万分惊诧,一时没明白楚河的意思。 那个喽啰闻言,惊恐更甚,身子剧烈的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求饶一般。 刘成想问楚河,刚才给他们画地图的那个山贼是不是已经杀了。转念一想,这不是废话吗?难道还留着他给寨子里报信?那样的话,不但他们要被匪徒囫囵个的包了饺子,臻儿少爷也会因为身份暴露而遭到毒手的。 想到此处,他心一横率先站了起来,抽刀出鞘,高高的举起,一刀砍了下去。 黑暗给了任掌柜勇气,他紧接着也举刀劈了下去。谁知地上那人突然呻吟了起来,吓得任掌柜心头一惊,刀就劈得偏了些,砸到了一块石头上。金属和石头相撞,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声音。任掌柜低声骂道:“你个王八贼人,差点吓死你老子我了。”气愤之下,毫不犹豫的又补了一刀。 马玉麟拒绝上前,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的剑下不杀已经束手就擒、毫无反抗能力之人。” 任掌柜急得都快哭了:“我的小爷啊,那不束手就擒、有反抗能力的人您又杀过多少呢?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可怎么放心让你进那贼窝子里呢?” 马玉麟面色坚定的说道::“任叔放心。如果贼人对我刀斧加身,我必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我是不会手软的。欣然弟,你说呢?” 书儿默默的点了点头。 楚河咬了咬后槽牙,对两人道:“要不这样,你们回去草庐等秦爷他们回来。我们进去找人。秦爷可是再三嘱咐过的,让秦小爷哪儿都不要去,就在唐大夫的草庐里等着他。” 任掌柜也对楚河道:“老大可是然你一切都听任叔的。现在寨子里面乱得很,太危险。你还是和秦小爷回草庐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书儿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情况变了,臻儿在里面。” 马玉麟也道:“这么大的寨子,我们几个人都撒进去也保不定每个地方都能找到。多一个,就多一分找到臻儿弟弟的希望。怎么能只让我们在这里傻等着呢?” 楚河暗悔自己料事不周。他听到臻儿的消息后就过来打探,原来也只是想着带着他们几个大致熟悉一下地形,一免官兵围山之后措手不及。谁知道官兵来得这般快,今夜必须就要把臻儿少爷找到救出来。 现在再想瞒着他们已经不行了。秦家和马家这两个少年都已经是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了。再说,马玉麟说得也有道理,聚英寨这么大,只靠他、刘成和任掌柜三个怎么找得过来。而且最大的问题的他们都没有见过臻儿啊!真的不让秦家少年进寨子的话,即使和臻儿对面相遇,十有八九也会差肩错过的。 地上的小喽啰不时地抽搐几下,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痛苦之声。 “几位不必为难。”书儿突然开口道:“我是见过死人的。我虽然是女子,却不会有妇人之仁。” 马玉麟正感到惺惺相惜之意,却见书儿拔出剑来,一剑刺近了那个山贼的心脏。 “你,你,”马玉麟大惊:“你不是说……” 书儿的手有些发抖。她背着身子,尽量镇定的从怀里拿出帕子,轻轻的擦拭着剑刃,波澜不惊的声音幽幽的传入马玉麟的耳中:“必死之人,何不给他个痛快。”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敌袭 书儿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任掌柜几个一时也惊呆在那里,难以置信的看着书儿的背影。 楚河见书儿只是无声的擦拭着佩剑,背影于黑暗之中显得愈发的纤细和柔弱。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顺着刀尖儿上滴下的鲜血时,脑子一片空白,手软足软,几乎无法站立的情景。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那时候的他就如同眼前这个少女一般年轻。 想到此处,他不禁上前两步,关切的问道:“你好好吧?” 书儿手上帕子沿着剑刃缓缓的移动,内息在体内无声而无阻的自然运转着。那是澎湃深厚,生生不息的真气,由意念启动,自主游走九经十二脉,毫无滞碍。不过片刻,便是三个小周天。她不但手足便恢复如常,连心态也安稳了下来。而在初学道臧内功,还是内气始发阶段的时候,打通一个小周天要用上她一个多时辰。三个小周天下来就是半天的时光。 现在的书儿真气远转的速度愈发的随心所欲,蓬勃的生机使她无论在敏锐度,速度,耐力和力量方面都远超于常人。只不过平日里,她极少在人前显露。除了秦三和楚昕,所知之人甚少。 听到楚河问她,书儿答道:“还好。楚河大哥,请稍微等我一会儿。” 书儿看着地上那个倒霉的山贼,在心中为他默默的咏诵了三遍“往生咒”,愿他在来生无怖无惧,无苦无痛,万勿再入歧途。 事毕,几个人又是兵分两路。楚河带着书儿,任掌柜领着马玉麟和刘成。马玉麟想要跟书儿一路,任掌柜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而楚河受秦三之托,必定要把书儿护在身边。 马玉麟明白他们的心思,尽管他一心想着要跟在书儿身边保护于她,可是毕竟脸皮太薄,因为要和书儿一起而同任掌柜起争执的事儿他做不出来。百般无奈之下,只得轻声叮嘱了书儿几句,就跟着任掌柜离开了。出了树林时,他回首看去,书儿和楚河两个的身影几乎融进了黑黢黢的小树林。但他还是觉得书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目送他离开。 想到书儿方才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剑,忽然有些妄自菲薄起来:“欣然弟实在是意志坚定非常人可比,功夫计谋亦是远强于我。她也许根本不需要我去担心。楚河兄说得对,这里是山贼窝子,过于心慈手软便是害人害己。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道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下了决心,疾步跟上任掌柜两个,很快便再难分得清那个是人影潜移,哪个是风吹树动。 楚河带着书儿,专找黑暗之处潜行。楚河提着一口气,脚步及轻,行动却是极快。可是每当他回头关照书儿的时候,书儿都是紧紧的跟着她的身后,不但速度极快,气息却平稳的如闲庭信步一般。他们路上异常的顺利,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和意外,不过片刻,便来到了一片看起来整齐干净的院落之外。 相较于寨中村那边的嘈杂,几个山贼头子的住所安静得仿佛无人一般,只有为数不多的窗户上透出点点昏暗的灯光,许久,才有一个人影晃过。楚河看向前面的聚义厅的灯火,低声对书儿道:“看来他们还都在大厅里面争吵呢。正好方便我们找人。” 书儿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们正待翻墙而入,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刺耳的长鸣,仿佛是那一鸣惊人的南山大鸟,伴随着这声长鸣的,是一缕火光瞬间窜上天空,划破了漆黑的夜幕,在空中绽开,如同花火般绚烂。 “敌袭!敌袭!”一个山贼醒悟过来,发疯一般的大喊大叫起来。 “官兵来了?” “官兵来了!夜袭啊!” 楚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夜袭?官兵居然能夜袭?怎么可能?” 寨子外的林子边缘,几百个手持刀枪的健卒围着一个站在大石头上的,身着银色轻甲的将官。这便是标兵营主官,参将厉正廷。他正面色凝重,目光炯炯的看着不远处的聚英寨,见里面人声嘈杂,灯光游走,暗自庆幸道:“这伙贼人果然消息灵通,看来已经在准备带着赃物远遁。如果不是某力排众议,连夜登山进攻,等天一亮,还不就只剩下一座空寨了。真到了那时,无功而返还是小事,失了军粮,完不成巡抚大人的军令,误了阁老的大事,只怕某项上人头也要搬家啊。” 只见他一抬胳膊,手指向前方做了个进攻的手势。旁边便有传令兵拉开早就上好了信号箭的藤弓,向后弯着身子,箭尖儿斜指着夜空,拉弓如满月,忽的一松手,响箭便带着尖利的长鸣声划破夜空而去。 周围立时便有各营的小头目跳了出来,振臂高呼着自己的手下向寨子里攻去。一时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刀刃,枪尖儿上反射的点点亮光。 卢世杰疾步出了聚义厅,齐虎子和王黑脸紧随其后。红胡子原本正高高的坐在他的熊皮大椅上生着闷气,所以是最后才出来的。等他出来时,天空已经恢复了黑暗,连个火星儿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儿?老二,你听到什么了?”红胡子由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齐虎子和王黑脸也同样是满脸的疑惑。 卢世杰是边军出身,自然对着响箭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两个字: “敌袭!” “敌袭!你是说官兵?怎么可能。”红胡子惊道:“你刚才不是还说,官兵不能夜战吗?怎么他们连夜就摸上山来了呢?” 卢世杰心中大恨:“官兵都来攻寨子了,你还在这里怨天怨地的。如果不是你舍命不舍财的,半天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这会儿在怎么早就开始有条不紊的撤退了。何至于被人突然袭击,失了先机。” 他在责怪红胡子怨天怨地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他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齐虎子见老大和老二还在闹意气,按捺不住,对周围的喽啰吩咐下去:“敌袭。官兵来了,告诉小的们操家伙啊。” 此令一出,顿时周围乱做一团,众山贼纷纷大喊着“敌袭,官兵来了”四散而去。一转眼的功夫,除了几个亲信之外,聚义厅外竟是骤然一空。 第一百六十七章 猢狲散 这些匪众本就来自远近不同的山头和大小各异的匪窝。更有不少是四寨合并之后才被裹挟入伙的普通百姓。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如今他们眼见着官兵围住了寨子,聚英寨四周喊杀震天,火光四起,早就吓得心惊胆战,各自想着家里的婆娘,床底下的银子,从哪里跑路……衣衫褴褛兵器简陋的山贼如何能同甲胄齐全,训练有素的官军正面为敌。眼见着聚英寨大势已去,听齐虎子让他们去操家伙,立马脚底抹油,大小喽啰竟一瞬间作鸟兽散。 卢世杰盯着齐虎子,眼中冒着怒火,近一年的苦心经营被齐虎子一个昏招瞬间土崩瓦解。这个时候必须让亲信提着大刀督战,谁敢不往前冲,立斩不饶,哪能任由他们自己去操家伙啊?这去了可就不回来了!他要把这帮泥腿子山贼打造成一只能和官军想媲美的农民军雄心壮志烟消云散,而以此作为筹码和官府谈判以求能也优厚的条件得以招安的美梦也就随之瞬间破灭了。 齐虎子眨巴着眼睛不知所以,还猜测是卢世杰还在和红胡子置气,自己不幸被暴风尾巴扫中了。 “蠢货。”卢世杰暗骂道。可是他又能如何,此时断然没有追究责任功夫,更不是内部火并的时机。他冷笑了两声,咬牙切齿的对红胡子道:“大哥不肯舍小财,以换取撤退的时间。如今可是要破家喽。”说罢,带着王大棒子几个扬长而去。 他也顾不了许多了,要先回自己那里拿几件要紧的东西,然后尽快脱身而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人在,他很快就会在聚起一众手下的。只不过,下一次他不会再找红胡子这样的猪脑子一起行事了。他自己要做老大,说一不二,任何人也别想掣肘。 卢世杰回到院子里,几个女人都心惊胆战的迎了出来,看到他满面的戾气,都远远的跟着,不敢过去靠近。终于他平日里最宠爱的一个小妾,只有十五岁的小怜被其他几个女人推了出来,壮着胆子凑到卢世杰近前,道:“大、大、大王,是不是官兵来了,那我们几个怎么办啊,带我们一起走吧。” 卢世杰站住了脚步,狞笑着道:“好,你们先走。”说着蓦然抽出佩刀,一下子捅进了小怜的腹中。这个可怜的女子就这结束了不幸的生命。 卢世杰一脚踹倒了小怜拔出刀来,就那么拎着在手里继续向里面走去。鲜血顺着刀尖流下来,在石板小道上留下了一路的血迹。其他几个女人早就吓得惊叫着,跌倒在地,手脚并用的往外面爬着逃命,无奈惊惧之下,手足俱软,只得在地上胡乱挣扎着。 好在卢世杰也没工夫搭理她们,径直进了东厢。王大棒子几个就在外面守着。 他进屋之后,推倒了一个靠墙的柜子,撬开下面的一块长方形石板,露出了一个扁扁的长方形金属盒子和一个大包袱。他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便又盖好,把盒子揣进了怀里,然后把包袱提了出来,只听到一阵金石撞击之声,想来应该是他的金银细软。他把包袱放到背上,包袱的两头在胸前打了个死结。 准备停当,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今年才盖起来的新房,心中既愤然,更是不甘。无奈大势已去,只得先逃得性命,再图东山再起。 卢世杰突然转身,大踏步的向外面走去,顺便一脚踢翻了灯台,灯油流到屋子中间的一快肮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羊毛地毯上,顿时一股火苗高高的窜了起来…… 却说书儿和楚河两人听闻敌袭,皆是大惊,心道不好。且不说官兵何时能攻进寨子,齐虎子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们两个必须加快寻找的速度了。 书儿道:“楚河大哥,我们分头去找,然后直接回草庐汇合。” “不行。”楚河想都没想就出言拒绝:“我不放心,秦爷说了让我一定跟在你身边。” 书儿不再多做争辩,只道:“楚河大哥,对不住了。”说着,左手食指在楚河肩头轻轻一点,右手早已从背上取下赤龙,在地上一撑,身子轻盈的跃起,如小燕一般飞过了墙头。落地后,书儿隔着墙道:“没时间耽搁了。你放心吧,他们抓不住我的。打不过,我就跑好了。” 楚河只觉肩头一阵酸麻,眼睁睁的看着书儿翻过了墙去。不过这股子酸麻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急忙伸出双手去扒墙头,却是“哎呀”一声闷哼,原来这墙头上都埋着荆棘刺儿呢。无奈之下,他只能脱下上衣,包住双手,再退后几步,借力一跃而上,用裹着厚厚的衣服的手在墙头上一支,放才跳了进去。只是哪里还有书儿的影子啊! 书儿想着刘成打探来的消息,说是臻儿是来着拿吃食的,齐虎子也经常带他们一起练武,然后留他们吃饭。那么臻儿很有可能就是在后面厨房。就是不知道臻儿听到敌袭的警报会不会跑回到小隐草庐?当然也有肯能是去了寨中村他那个朋友家里。寨中村那边有任掌柜和马玉麟他们,她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间间的找过去,同时暗暗祈祷要是臻儿已经先回了草庐去,可千万要看到她留的字条啊。 书儿身形纤细,脚步既轻捷,行动起来便如同一只正在猎食的小豹子一般。一路之上,书儿倒是遇到了几个山贼,能避过的便避过,否则一颗石子打过去,打昏了事。她在一个跨院里看到了几个女人,想是被山贼抢来的压寨夫人。她不做停留,继续找了下去。 忽然之间,隔壁的一个院子火光顿起。 “走水了。” “救火啊。” 一下子,这一片宅子也不再安静了。所有人的都跑了出来,先是呆呆了看着愈来愈旺的火势,接着是反应各异。有担着水桶救火的,也有赶紧回房拿要紧的细软的,还有跑到上房趁火打劫的。 书儿眼见着几个山贼手里拿着、肩上背着大小包袱匆匆跑来,急忙翻过身后的一堵矮墙,暂时避过。她看到寨中村那边也有火光腾起,不禁愈发心急如焚。臻儿会跑到哪里去呢?臻儿,你究竟在哪儿呢? 书儿跑过一条夹道,来到一处似曾相识的院落,她四周看去,皆是一样的原木搭起的房子和土坯砌起来的矮墙,脑子忽然一阵发蒙:“这是到哪儿了?” 书儿迷路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人 刘成的地图只有房屋的大概位置,像这几处院落在图上就是几个小方块。 “这院子房子盖的怎么如此相似,都是比着军营建的吗?”书儿心里暗暗埋怨,虽然她也没有见过军营的样子。不过她并不慌张,这里又不是什么皇宫大内,四个院子加在一起还没有徐家老宅大,她不过是要费点事儿,跳到房顶上去就能找到方向。 突然前方一间大屋里面透出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书儿便想着那屋里没准能抓个“舌头”问问清楚也可以。心意已定,便左手握紧了赤龙棍,右手心里扣好了几块石子儿,悄然无息的跃上了台阶。 书儿猫着腰潜行到窗户下面,凝神细听了片刻,确定里面有人。只不过那人的气息有些微弱,也许是睡着了。正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制住他了。她小心的去推大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在房子是新的,门轴也还滑润的很,门悄然无声的就开了。出于谨慎,她以赤龙棍在胸前舞了个棍花,才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家具比书儿去过的几件屋子看起来都要齐整,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抚琴图,只是本应该远远的欣赏琴音的钟子期却站在伯牙的身后,一手扶其肩,身子前倾扭脸看着抚琴之人;伯牙则双手抚于琴上,而双目与子期对视。笔法倒也还看得过去。 屋子最里面摆着一张硕大的拔步床,半掩的锦帘之内,传来了微弱的呼吸之声;床头床尾各有一根小臂粗的红烛无声的燃烧着,整个房间显得安静而隐秘,和外面的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书儿提着气踮着脚尖儿来到床前,轻轻的拉开锦缎床帘,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书儿迅速转过身来,惊得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霹雳扒拉”的几声响,右手里握着的石头子儿都落在了地上。 原来床上是个不着寸缕的男人,四肢张开分别被捆在床头和床尾的木柱之上。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身上大片的青紫伤痕已足够触目惊心…… 书儿被方才看到的情景冲击得措手不及,一时面红耳赤,气息紊乱,耳中都听得到自己心脏“砰砰砰”的剧烈跳动之声。 “你、你是谁?”书儿强自镇静的问道,话一出口才想到,被囚禁在这里的当然就是山贼的受害者了,也许他不愿意告诉自己他的名字。 “救、我。”那人尽力的发出了挣扎之声。 书儿看过的杂书不少,多少是知道一些古代帝王的所谓“短袖,分桃,龙阳”的故事的。此人想必是如同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妇人一般,也是被山贼抓来供其**的。而且看到他被如此折磨的样子,应该是还没有屈服于那些坏人的淫威吧。 既然是受害者,自己是责无旁贷要帮他一把的。 她虽然心志坚定,可毕竟是个年轻女孩,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我、该如何救你?” 平日里书儿尽量让自己说话行动像个男子。眼下又急又羞的神态,让她女孩子的身份暴露无遗。那人也没料到一个女孩子居然敢孤身夜闯贼窝,不过现在不是探究她身份的时候,便道:“你只要、解开我一只手就好了。” “好。”书儿应道,听说不用转身去面对那人,心中安定了不少。她微微侧着身子,后退着到了床边上,斜眼一撇,看到那人一只白皙的胳膊上布满了各种青紫色的伤痕,一条牛筋紧紧的勒进了手腕,他的手已经被勒成了酱紫色。 书儿大惊道:“你这是绑了多长时间啊!再不解开的话,这手就要废了。” 她也等不得拿手去解,直接从腰间抽出了匕首,匕首闪着寒光的利刃两下子就把牛筋切断了。那人的胳膊已经完全没了知觉,牛筋一断,胳膊便无力的耷拉在了床上。 想到这人定是因为不肯就范,才会遭此折磨,书儿心中也对他多了几分敬重,顾不得害羞,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拿起那条胳膊,内力集中于双手,为他舒筋活血,一边道:“可能有点难受,不过你的胳膊一会儿就能恢复了。” “嗯。”那人只觉得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钻心而入,他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叫喊出来。 此人正是被红胡子抓到后宅的李恪。这几日的经历与他如同炼狱一般。红胡子又给他灌了不知什么东西,让他手足无力,只能任由他发泄兽性。今天下午他觉得有些力气了,当红胡子又要对李恪施暴时,便一口咬在了红胡子的肩膀上,差点给他咬下块肉来。红胡子大怒,却还是没有舍得杀他,而是把绑着他手脚的软绳子换成了牛筋,不过为了像熬鹰一般,想着要慢慢的把他熬得失去了反抗意志,不愁他不乖乖就范。 眼下官兵攻寨,里面一片混乱,看守屋子的人见势不好,先拿了件值钱的摆设逃命去了。否则书儿看到门口有人把守,八成是绕道避开,根本不会想进来看看,也就不会阴差阳错的救他一命了。 书儿的双手温暖而柔软,每揉搓一下,李恪便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胳膊直通五脏四肢,左手和双脚被绑之处也仿佛各有一股洪流在冲击的堤坝一般,渐渐的都松动起来。很快的李恪的右臂恢复了知觉,书儿把那把匕首放入他的手中,自己起身走开了两步,依然是背对着李恪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李恪心中感激,却也明白场面尴尬,只得道:“我身上是有功夫的,自己跑得出去。大恩不言谢。日后如有再见之日,我李恪定当以死相报。” “好。那你多保重。”书儿不再多说,她心中惦记着臻儿,不想再做耽搁,言罢便向门口走去。 “等等。”身后忽然传来李恪的声音:“可否告知芳名?” 书儿脚步微微一滞,只摇了摇头,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口处。 李恪不敢耽误,几下子斩断了束缚。无奈实在是浑身是伤,每动一下,伤口牵扯得痛得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扶着床,勉强下了地,脚一着地便是一软,差点摔倒。他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找了一身衣服穿好,刚要出门,听到院门处传来红胡子的愤怒的声音:“他奶奶的,人哪,人都哪儿去了。这帮王八羔子白眼儿狼,都他娘的自己跑了?” 李恪闻声转头看向门口,一股恨意涌上心头,目光凌厉如刀…… 第一百六十九章 脱身 伴随着红胡子的怒吼,一阵又重又疾的脚步声“咚咚咚”的进了院子,直奔大屋而来。 “君怜,大刘,林麻子!没死的倒是吱一声啊,都他娘的跑了?”话音未落,房门“嘭”的一声被踢开了,红胡子一步跨进了屋子,径直奔向那张拔步床,口中还道:“我的美人,只有你还在等爷爷……啊!” 他脊梁骨一僵,半句话吞进了嘴里,只觉的后背一阵透心凉,浑身的血液立时凝固了一般,身子便不听使唤起来,连转头看看都难以做到。 李恪拼力一脚,把红胡子踹倒在床上,匕首也借势从他后心处拔了出来,自己则因用力过猛,后退两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一股热流从红胡子背后喷涌而出。他圆睁着双眼看着李恪慢慢的出现在他的身边:“你、怎么,啊!”惊惧之下,他不知哪来的气力居然翻过身来,想要起来去扑李恪。 “噗嗤”一声,李恪双手持刃,把匕首刺进了红胡子的左侧肋腹之间,红胡子呕了两呕,喉咙一阵发咸,嘴角流出血来,耳边传来李恪阴阴的声音:“这应该是脾破了,比第一刀痛多了吧?简直是痛彻心肺啊?” 李恪说着,面现狰狞之色,把匕首缓慢的搅动了两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红胡子,看着他痛得面上一阵痉挛,红色的络腮胡子抖的如同狂风中的杂草,才接着说道: “而且你也无法动作了,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任人折磨的滋味如何?敢打小爷的主意,呸!小爷是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命,如何能折在你个腌臜鼠类的手里?你错就错在没有立马一刀砍下小爷的头。哈哈。” 李恪笑了两声,突然一股悲凉之意铺天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拔出匕首,红胡子腰腹处泊泊而出的鲜血才让他好受了些。他脊背直挺,下颚抬起来,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这个淫棍。 红胡子死鱼一般半个身子搭在床边上吐着血沫子,只有手足还偶尔抽搐一下子。 外面愈发嘈杂,几乎分辨得清喊杀之声了。 “嗖”,“叮”。一只飞羽破空而来,扎进了窗户框上。李恪毫不慌乱,摇头道:“你真是好命,我居然会让你这么痛快的就死了。”言罢,把床尾的烛台高高举起,看着那床上面凌乱的模样、别隔断的牛筋,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把烛台向里面一丢,烛火落在绫罗之上,须臾便燎到了帐子,火势很快就蔓延起来。 “啊!啊……”红胡子俞是惊惧,体内的生机更是加速从身体里流走。他看着头上卷来的火焰,只能绝望的发出沙哑不清的叫声。 李恪忽然嘴角一勾,拿起床头的烛台,狠狠的砸向了红胡子的两腿之间。 屋子外面的喊杀之声愈来愈近,仿佛就在院墙之外了。 李恪不再迟疑,出了大门。只见聚英寨的西边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一般,东边隔壁的院子也是烈焰腾空,如果不是院子之间的泥坯墙有一定的防火作用,怕也早就烧到红胡子这里了。 “也不知道那个小娘子是否脱身了。”李恪想着,缓步走到院子中间的石桌旁坐下:“如果不是她出手相救,如今葬身火海的人就是我了。可惜我既不知道她的姓氏名谁,连她的长相如何都不清楚……” 正在此时,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兵冲进了院子。他们见惯了惊叫着四处逃命的山贼,突然看到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好像是在等他们一样,反而一下子都止住了脚步。 只见那人从容不迫的开口道:“我乃京营参将武威将军李恪,受贵部厉将军之托潜入敌巢护粮。烦请哪位向厉将军通报一声。” 打头的一个伍长模样的汉子,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才多大,就是武威将军了?京营的?到这儿来干啥?你怎么又是这幅样子?” 李恪强忍着怒气,咬牙道:“你们厉将军就在外面,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如果不是他实在伤势过重,难以于乱军之中逃脱,他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让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的。而被这帮丘八莽汉质疑,更让他倍感屈辱。 那个伍长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个武威将军,还是和自己上官认识的话,他还真是得罪不起。此时大屋已经烧了起来,伍长便道:“那,这位将军,咱们去外面等吧,这里太他娘的烤得慌了。不过你若是敢骗老子,老子就……”说到此处,他的眼睛正对上李恪的双眸,只见那双冷冷的瞳孔映着烈焰,说不是的诡异,他下面的话竟说不口来。 李恪不理会他是如何做想,按着石桌站了起来,牵动伤口,不由得摇晃了一下,那伍长见了忙道:“将军是不是伤着了,卑职来扶着您吧。”说着伸着两只胳膊就要过来搀扶李恪。 “站住!”李恪厉声喝止,吓了伍长一跳,心道:“干嘛?我一片好心,怎么像是踩了猫尾巴一样?奶奶的。”几个手下也紧张的纷纷把刀尖对着李恪。 他正在腹诽,却见那人已经一瘸一拐的向门外走去,完全无视周围那许多闪着寒光还带着鲜血的利刃。他连忙带着手下跟上,一面派人去向厉正廷送信。 *** 却说书儿一口气跑出了院子,上了房顶才想起来那把匕首是秦三送给她的。那是他们被困在悬崖底下的时候,救了他们性命的匕首啊。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就算书儿不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也能看得出了目前的形势容不得半点耽误了。 “哎,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叔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寨中村已经是一片火海,去不得了。官兵已经逼近,她已经听到有将官在大声的下着命令。 她四周环顾,确认了方向,发现后面还有几间柴房厨房模样的地方,就在屋顶墙头跳跃奔跑着向那里跑去,还想着再最后一试。 “嗖,嗖嗖。”几只厉箭破空而来,书儿忙扭身闪过,听到有人喊道:“房顶上有人,抓住他。” 危机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臻儿,阿姊知道你是个机灵的,希望你现在已经是逃出去了。”书儿无奈,只得向后山草庐急急撤去。她敏捷如夜猎的小豹子一般,几个起落,身影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被围 秦三和楚之龙两个幸运的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唐迪唐大夫,得到的却是令他们失望的消息。唐迪听说官军要围剿聚英寨,也是大吃一惊,要求和秦三他们一起回来找臻儿。无奈唐迪虽然常走山路、脚力颇健,却远远比不上秦三他们,只好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己则在后面尽快的追赶。 秦三和楚之龙跑到半山腰时,远远看到聚英寨上空的火光,都是心道不好,没有想到官兵会趁着夜色进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的加快了脚步。 武学一道,本就不是楚之龙所长,加之多年来劳心多多,而鲜有劳力之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跑着跑着,他渐渐的开始气息紊乱,脚步沉重起来,有些跟不上秦三了。 前面秦三的步子似乎也跛得更厉害了,可速度却丝毫不曾减缓。 他们没有准备火把照明,只得摸黑冒险疾奔。这让秦三想到了那夜清净庵火起,他也是这般心急如焚,为了要去救那个必救之人,于无路之地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来…… 可是他却晚了一步。让她惨死于火海之中。 每跑一步,秦三是伤腿似乎都痛得更加钻心,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停的向前,那就是绝不能让这样的惨事再度发生在她的至亲至爱身上。 远远的,他看见小隐草庐里透出了烛光,心中略微安定,心道:“还好,书儿还在,臻儿没准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谁料到进了屋子,只有一盏孤灯幽幽的照亮着空无一人的草庐。秦三顿时心中又是一凉,大喊着书儿的名字:“书儿,书儿!” 小隐草庐只有两件茅舍,不但没有书儿的影子,连楚河,任掌柜他们也不见了。 楚之龙看着秦三失态暴走的样子,也怒道:“这个楚河,告诉他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这里。这是去哪儿了?等你回来看我不好好的收拾你。” 正在此时,竹篱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楚之龙抢先冲出一看,是任掌柜和马玉麟架着刘成回来。 “楚爷,秦爷,你们在太好了。”任掌柜远远的看到他们,急急的喊道:“快,刘成被流矢射中了。” 刘成右胸前插着半根箭杆,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听到任掌柜的叫喊,费力的抬起头来,看到秦三和楚之龙向他们跑了过来,心头一松,头便耷拉了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 楚之龙和秦三两个帮着把人抬进屋子里面,让他躺着在草席上面。楚之龙把烛台拿了过来,借着烛光,看到刘成脸色苍白,胸前渗出一大滩的血迹,情况很是紧急。 任掌柜和马玉麟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任掌柜见秦三两个忙着救治刘成,觉得有了主心骨,一下子就瘫软了到了席子上,嘴里还不停的喃喃自语道:“我杀人了。我杀了人!” 马玉麟也觉得双手在微微的颤抖着,看着任掌柜的样子,不觉也说了句:“我也杀了。” 这边秦三已经把刘成的衣服剪开,楚之龙找到了唐大夫的药箱。秦三对马玉麟喝道:“快去烧水。老任,过来帮忙。” “好。”马玉麟一下子找到了目标,急忙往厨房去了。 任掌柜知道秦三这是让他们忙起来。这种时候,不能闲着,否则想得太多很容易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他手足并用爬到刘成身边坐下,把刘成的头枕在他腿上,两只手按住刘成的双臂;楚之龙则准备好了止血的伤药和绷带;秦三手指如电,快速点了刘成的几处大穴,以减缓血流的速度,然后右手按在伤处,左手抓住那半截箭杆,迅速利索的把断箭拔了出来。几乎同时,楚之龙手里的伤药便按了上去…… 这边刚把伤口包扎完毕,马玉麟冲了进来:“秦爷,水烧开了,怎么用?” 秦三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喝了。” “啊?”马玉麟还以为是处理伤口要用,觉得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有些失落的道:“那干嘛这么急啊。” 秦三道:“他失了这么多血,一会儿定会口渴的。到时候最好喂他些温水喝。”说罢,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对任掌柜道:“今夜过去,他如果没有发热的话,应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你们在这儿看着他,我和云飞往寨子里去看看。” 马玉麟知道他们是要去找书儿的。他虽然后悔方才没能坚持和书儿一道,但转念一想,如果那样的话,刘成很可能就要陷在寨子里,性命危矣。可见做事情要顾全大局,不能意气用事。不过现在有危险的是书儿和楚河,自己要去找他们,一定要把他们也带出险境才是。 “秦爷,等等我。”马玉麟起身跟着出们去了。任掌柜怀里抱着刘成,只能眼看着他走了。 秦三几个没走多远,就听到似乎有混乱的人声脚步声朝这边而来,渐渐的金属甲胄的撞击声也愈发的清晰可辨。 秦三刚刚暗道不好,便见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向他们疾行而来,高个子那个还一瘸一瘸的,走得甚是吃力。 “是欣然弟。”马玉麟眼尖,已经分辨出那个稍矮身影就是书儿,她弯着腰,架着那个脚跛了的人。 楚之龙也认出了那个跛脚的身影,喊道:“楚河。是我们。” 楚河大喜,忙道:“官兵追过来了。” 来路上,几十只火把紧随而至,且越追越近,官兵的喊叫声已经是清晰可闻。 秦三几个快步迎了上去,要换下书儿。 “我来。”马玉麟抢先把楚河的一条胳膊放在了自己肩膀上,和楚之龙一左一右的架着楚河往回跑。 书儿急问:“我们去哪儿?” 秦三无奈道:“回草庐。刘成伤重,还躺着里面昏迷不醒呢。楚河兄怎么了?”他看到只有书儿和楚河两个,心知他们并没有找到臻儿。目下后有追兵,刻不容缓,只能过后再问端详了。 楚河被人架着跑实在是难堪,不禁想到来时,他和刘成两个架着谭老药上山的情景了。只能苦笑着答道:“没事。就是一眼没看见踩坑里了。哎。真倒霉。” 几个人退回小隐草庐,身后的追兵转瞬便至,大约四十几个官兵把草庐围了起来。 为首的一名百户对着紧闭的木门大喊道:“里面的贼人,你们被包围了,快快缴械投降,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大爷我一把火把你们都烧成烤乳猪。” “哈哈哈。对烤乳猪喽。” “快开门投降,饶你不死。” 百户话音刚落,众兵丁就都跟着叫喊起来。一时间仿佛外面乱得仿佛有千军万马要攻城掠池一般。 秦三心知他们不愿强攻,是怕增加无谓的伤亡;不会轻易用火,则是因为不肯白白浪费了他们这几颗人头赏。可是他们终归要攻进来的。今日之事,怕难善了。除非……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长叹一声,对书儿道:“书儿,三叔对不住了。” 第一百七十章 十年曽一别 书儿冰雪聪明,联系到昨晚上他们的对话,一下子就猜到了秦三的想法,摇头道:“三叔何出此言。书儿的命都是您救的。如果不是书儿任性,三叔早就去和官兵联络了,刘成大哥也不会受伤了。” “都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再提这个。你难道没有救过三叔吗?好了好了。”秦三心疼的看着这个机敏又体贴的女娃子,大手抚在了她的肩上,柔声安慰道:“我们也是才知道的消息,再说谁又能料到官兵会来得如此之快,还能夜袭山寨呢?书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切莫自责。” 草庐里的这些人不是山贼,不能加刀刃于官兵。可是官兵人多势众,又都是杀红了眼的,他们想要兵不血刃的冲出去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刘成和楚河还受了伤。 想要脱险便只有一条路可行了。 马玉麟在边上看着他们打“哑谜”一般,急得额头上都是汗。他跺着脚,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们怎么办啊,总不能杀官兵吧!” “不急。”秦三从被单上撕下块一尺见方的白布,系在一根柴火棍上,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先把白旗探了出去,自己隐身在门后,大声喊道:“外面的官兵听好了,我们不是山贼!” 他的声音带着内力,洪亮而沉稳,竟然把外面几十人的鼓噪声压了下去。官兵们皆是吃了一惊,忘记了喊叫,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秦三见效果达到了,举着白旗,缓步出了大门,一眼便看到了站着第二排正中一个身着把总官服的大个子,便从容向他又走进了两步。 把总身边的亲兵刚要上前阻止,把总一摆手,道:“让他说话。” 秦三见状,干脆走下了台阶,隔着前排的小卒对他道:“我等是受今科探花徐谨徐翰林所托,来为他办事的。” “倒是有些胆量。什么事?”把总直视着秦三的双眼,似乎要判断他所说的是否属实。这个把总也是个子颇高,是以两个人的视线完全不受前排兵士的阻碍。 “事关机密,请恕在下不能如实相告。不过,”秦三赶在把总发作之前,抢先解释道:“徐翰林现下人就在百汤谷。你们营上官是知道的,一问便知。” 秦三并不清楚官兵出动和徐谏的关系。他知道的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只要他能见到标兵营的主官,一切就都好说了。 这是把总身边的一个伍长小声嘟哝道:“一问便知。又他娘的一问便知。” “你胡咧咧什么呢?”把总骂道。 “老大,”伍长道:“刚才就有个人说是京里来的,我带他去见将军,将军说做得好。属下听了一嘴他和将军的对话,好像就是徐翰林的人。” 把总阴着脸,盯着秦三看了半晌,见秦三依然面色如常,不闪不避。便对伍长道:“就你了。老林你回去送信去。看看上官如何吩咐。” “得令。”这个林伍长刚刚把李恪送到中军那里,被厉正廷记了一功。转眼又得了个同样的好差事,而且听起来也是京城里面大有来头的,今天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他一手捂着头盔,一手握着腰刀,屁颠屁颠的跑去送信了。 此时官兵已经全部攻进了聚英寨,中军旗自然也进了寨子,林伍长没用太久就找到了厉正廷。 厉正廷听说是徐谨的人,立刻重视起来。他在到百汤谷后,就先去拜见了徐谨。本来他并没有把这伙山贼当盆菜,准备天明上山。是徐谏极力主张兵贵神速,利用平常人先入为主的认为对官兵不喜夜战的成见,反其道而行之,连夜偷袭,打了聚英寨一个措手不及。 他从谏如流,果然大获全胜,山贼根本没有机会组织有效的阻击和反抗。他们这边进攻刚一开始,那边就做了鸟兽散,剩下的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了,让他手下的二郎们都杀红了眼,斩获人头无数。最重要的是粮食大部分都保住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四个匪首逃了三个,还有一个烧得面目全非,虽然也能拿去论功,可总要和兵部那些管事费些口舌和银子了。 此时他听说是徐谨的人被围在后山草庐那儿了,不免疑惑为何会面的时候徐谨同他只字未提。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机密,不说也是正常吧?方才那个李恪不是也要他保密嘛。而且话说完了多一刻也不肯逗留,问他借了几个亲兵,急吼吼的去后山救人去了。 这两伙人都是为徐翰林办事,却是互不通气? “有趣,有趣啊。”他倒是有些好奇了,就对林伍长命道:“前面带路,我亲自去看看。” 把总的手下远远看到中军旗过来,忙跟把总禀告。把总对左右喝道:“给我看牢了。”便小跑着去迎接上官。 “宋把总,”厉正廷远远的看着草庐前立着一个大汉,脚下不停,问道:“就是那个大汉说自己是徐翰林的人?” “是,说是受徐翰林之托。应该也差不多吧。大人请。”宋把总一边解释,一边做手势请自己上官先行。 面对不远处如众星捧月一般向这边走来的标兵营主官,秦三面不改色,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待。 草庐之内,蜡烛早就吹灭了,书儿和楚之龙分别站在前窗的左右,安静的隐身于黑暗之中,默默地观察着外面发生的一切。马玉麟依旧是一头雾水,一会儿看着外面,一会儿看看书儿,又不便出声追问。任掌柜在照顾刘成,楚河也坐在席子上休息。所以一屋子人中,看起来好似只有他一个人在着急。 厉正廷银盔银甲,仿佛子龙再世,威风八面,大踏步的向秦三走了过来,士兵们一扫方才的**模样,自动左右分开,左手持炬,右手持刃,挺胸昂首,列队相迎。 待他走到距秦三一丈开外的时候,骤然止步,身上甲叶子“呼啦啦”一阵乱响。他豹眼圆睁,嘴巴张开,难以置信的看着不远处的这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中年汉子,虽然短短的胡子茬下面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满身风尘,却掩不住他过人的英姿和气势。 恍惚间,厉正廷仿佛看到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身影,站在校场前面的阅兵高台上,声音洪亮的向操场中队列整齐,虎虎生威的数千儿郎发号施令,那声音中气十足,充满了自信,远远的传了出去,连最后一排才军士都能感受到振奋和鼓舞。 如今这人少了年少得志的飞扬,却多了一份经历风雨后的沉着,更让人感到安心和信赖。 眼前之人双目直视着厉正廷,渐渐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目光也温和了起来,显然也同样认出了他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征途此相逢 宋把总等一众属下正在奇怪自己将军怎么突然站住不走了,厉正廷突然疾走了数步,不顾甲胄在身,对那布衣大汉单膝跪地,右手成拳击于左胸,口中称呼:“秦头……” 火把映照在在他扬起的脸上,眼中晶莹似有水光,语气之中,竟然有些哽咽。 “伯恺,你如今是标兵营的主官了,秦某只是一介布衣,不必如此。”秦三微笑着把厉正廷扶了起来。 “秦头永远是属下的上官和师父。”厉正廷还要再拜,却觉得一股蓬勃的力量托起自己,相较过去他熟悉的劲道更加深厚稳重,让人无从抗拒。他惊喜道:“一别十载,秦头的功力却愈发的深厚了。真是让属下倍感岁月蹉跎,惭愧不已。等秦头歇过乏来,一定要对属下不吝赐教。” 秦三笑道:“当年你们还没有吃够苦头吗?” 厉正廷也笑道:“多少都不够啊。秦头,咱们别在这里傻站着了,进屋去说吧。” 说着便把秦三往屋子里让。宋把总急道:“大人,你别……”见厉正廷脚不停步,便也要跟着一起进屋去。 厉正廷这才脚步一缓,摆手道:“无妨,是自己人。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今日之事,功劳都记下了。”说罢拥着秦三进屋去了。 林伍长心道:“这一趟差事太值了,除了剿匪的功劳,这跑了两趟腿就又是两份功。哈哈哈。”想着想着,不防就笑出了声来。 宋把总奇道:“老林,你这是失心疯了?傻笑什么?还不快去清除山贼余孽!”他带着自己手下走了,草庐外面便由厉正廷的亲兵守卫。 秦三和厉正廷两个进了屋,秦三先在矮几边上坐了,厉正廷方才坐下。书儿又点燃了蜡烛,把烛台拿到矮几之上。 “秦头,真没有想到,竟然是在出兵剿贼的时候意外相逢。您可把属下给想杀了!”厉正廷已经是迫不及待的说道:“秦头,您这些年过得可好?您去哪里了?您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秦三笑道:“说来话长。怕是要和伯恺做彻夜之谈。只是如今山贼余孽尚未肃清,战事还在进行,伯恺还是要以军务为先。” 马玉麟今夜实在经历了太多的前所未有之事。杀手持凶器的山贼他可以面不改色,和官兵动手,那可就是造反了。后果只有一个:抄家灭族。这可不是他这个有家有业的良民百姓能够承受的。眼下外面刀兵已止,他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秦伯伯和官兵的主官相谈甚欢的场面已经是无力惊诧了。 他只是小声问身边的书儿道:“欣然弟,你认识他?” 书儿知道这个“他”指的是眼前这位陌生的银甲将军,便默默的摇了摇头。 厉正廷也注意到了屋里还有别人,方想到秦三现在的身份还是钦犯呢。于是说起话来也有了分寸。 “那么这样吧,”厉正廷站起来,走到刘成身边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道:“看来这位兄弟伤得不轻,一会儿我就派医官过来帮他治疗;寨子里面现在还乱得很,诸位最好在就在这里安心的休息,外面有人守着,绝对安全,我再人给你们送些吃食过来。” 众人纷纷道谢不提。 厉正廷便拉着秦三的手道:“还请秦头跟我回营,我有事请教。” 秦三道:“好。云飞书儿,你们也来。” 楚河忙道:“我也去。” “你脚能走了吗?”秦三问。 “好多了。”楚河说着,还走了两步给秦三看,道:“方才跑得太急崴了一下,并没有伤筋动骨。” 秦三其实也想楚河一起过去,眼下看着他并无大碍,便点点头,跟任掌柜和马玉麟嘱咐了几句,告了罪,就先和厉正廷出去了。书儿体贴的把赤龙棍借给楚河拄着。 马玉麟刚想说他也想去,任掌柜一把拉住了他,看着他们出了屋子,把门给他们关好了,才低声对马玉麟道:“那个大官在秦爷面前自称属下……这个秦爷不简单啊!他们之间有梯己话要说,咱们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去捣乱了。” “捣乱?”马玉麟忽然觉得有些委屈,道:“可我怎么觉得自己成了外人了。” 任掌柜道:“怎么可不就是外人嘛。楚家是威龙镖局的大主顾。因为一向为人慷慨仗义,和东家相得甚欢。可也还远没有亲到是一家人的地步。” 其实他想说的是:秦三看了背景深厚,经历成迷,身份绝非一般人。那么秦书尔怕就个是马玉麟攀不上的高枝儿了。还是早点给这个可怜的小子泼点儿冷水为上。家里的老马也要失望了。 马玉麟怎么知道任掌柜心里的这些弯弯绕。少年人的心性大都是喜欢挑战和参与,最怕被朋友排除在外,不受信任。他站在窗前,借着屋子外面厉正廷留下的士兵手里的火把,看着书儿一行远去的背影,心头无比的失落。 “欣然弟,你若有事,为兄甘心情愿为你去赴汤蹈火,可是你就这么走了,有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秦三一行跟着厉正廷出了草庐柴门,秦三便同厉正廷道:“秦某确实有急事相求。” “秦头如此说话,可折杀属下了。”厉正廷闻言停下了脚步,道:“请秦头万勿如此见外,有事尽请直言。属下万死不辞。” 秦三便不再客气,把寻找臻儿的事情说了。厉正廷也不问这男孩子和秦三双目关系,马上把左右几个亲兵叫到近前,让秦三和他们说了臻儿的长相年龄等特征,吩咐只要有这么大的男孩都送过来。几个亲兵便领命分头去了。 厉正廷道:“秦头,您先到属下那儿歇会儿。他们几个办事靠得住,只要那个小孩子在寨子里,一定会给您找来的。您只同属下一道静候佳音便是。” 书儿急道:“他不会有危险吧?” “官兵不杀妇孺儿童。这位小哥尽可放心。”厉正廷笑着安慰。言罢他又挽起了秦三的胳膊,朗声道:“十年苦一别,不期再相逢,快哉,快哉!秦头,属下此间事了,定当于秦头一醉方休。先让属下以茶代酒,为秦头接风洗尘。”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乱我心者 一路之上,喊杀之声渐渐弱了下来,只还听得到零星的叫骂声;红胡子家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因为院落之间土坯墙的隔离,大火万幸没有蔓延起来;寨中村方向也不最初那般烈焰熊天了,薄板细枝搭起来的房子不禁烧。 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遇上数股官军,或是十数人,或是数十人,大都是腰间挂着人头,肩上背着大包小裹,见到厉正廷过来,都停下脚步,列队行军礼。可见厉正廷治军有方。 不过那些官兵腰间滴着鲜血面目狰狞的人头落入秦三和书儿眼里,让他们愈发心焦,担心臻儿的安慰。 山贼的聚义厅如今被厉正廷当做了中军大帐。厉正廷的亲兵可不客气,把收罗来的灯烛全都点了起来,将这个平日里昏暗沉闷的土坯木屋照着如同灯火辉煌的广亭大厦一般。 进了大厅,厉正廷屏退了左右,请秦三坐到红胡子的熊皮大椅上,秦三婉拒道:“伯恺是一营主官,眼下身在中军大帐之内,我一介布衣坐了上座有失体统。” 厉正廷无奈,亲自把大椅从台子上拿下来,和秦三东西相对坐了下来。楚河坐在秦三下手,书儿则站在秦三身后。 “这位是?”厉正廷以为书儿是秦三的子侄。 “一会儿再说她的事儿。我先让你见个人。”秦三说着,指着楚之龙道:“伯恺,你看这是谁?” 楚云飞方才就已经听到了他们在草庐外面的对话,心中也很激动,见秦三指向他,便迫不及待的先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是厉正廷厉伯恺。现在你来猜猜我是哪个?” “失礼了。”厉正廷双眼直视,仔细的分辨着楚之龙的面貌,忽然灵机一现,道:“你可是那个姓楚的亲卫?” “好记性。”楚之龙大喜,道:“我正是老统领的亲卫,楚之龙字云飞的。” “云飞。”厉正廷一把握住了楚之龙的双手,使劲儿的摇晃了两下:“你这么些年都去哪儿了?我记得老统领出事前两年你就不见了。当时大家还以为你解职还乡了呢!” 当年朝局诡异,武大统领未雨绸缪,秘密送出了三个暗桩的事儿,只有几个亲信知道。是以厉正廷并不知情。不过楚之龙为人圆滑和善,身为大统领的亲卫,和下面的普通营兵都能称兄道弟,下面有事求见大统领时,他也都是热心对待,人缘极好。所以尽管他“失踪”了十余年,厉正廷还是记得他。 楚河和楚山一样,当年只是杂兵,跟着楚之龙出来后又都改了名字,厉正廷并不认识他,只得重新引见介绍了一番。 几个人都寒暄过后,秦三才指着书儿对厉正廷道:“这是故人的孩子,现在跟着我姓秦,伯恺就叫她书尔吧!” 书儿闻言一怔,随即立刻明白了秦三是意思。听起来官兵的主将就是秦三昔日的部下,那么他已经不需要把书儿的身份说出去以取信于人了。她深感秦三的体贴,不知为何,却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她心里是想着爹爹的,只是每每想到娘亲的惨死,便觉得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们面前。如果她是为了救大家,才不得不去见他…… “书儿,来见见你厉伯伯。”秦三见她发怔,便出声叫她。 书儿依言出来见了礼。 厉正廷听到叫自己“伯伯”,还随了秦三的姓,已经明白秦三是把书儿当做子侄看待重视的。看着眼前这个如新竹一般英气挺拔的少年,也不免心生好感。略一思忖,便从腰间解下了一把匕首,递给书儿道:“匆忙之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书尔贤侄。这柄匕首是我在上坝的时候,从奴酋那里缴获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器,不过胜在别致锋利,贤侄拿去玩儿吧。” 书儿道了谢,双手接过,便退回道秦三身后。她看了一眼手中匕首,只看匕首的形状,应是弯身单刃,和秦三给他那把匕首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秦三的匕首是朴拙,牛皮鞘,刀柄的顶端是一只小巧马头。而手中的这柄十分的华丽,鞘上镶嵌着红、绿、青色三色宝石,刀柄的顶端是一颗打磨得如同珍珠一般浑圆的红宝石。 想到她把秦三匕首留给了那个人,不知为何,那惊鸿一瞥的场面忽然突然就在眼前闪现了出来,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人沙哑的声音:“日后如有再见之日,李恪定将以死相报。” 书儿蓦然热血上冲,太阳穴“砰砰”直跳,吓得她赶紧暗自运息,真气流转,去浊反清,心若焚炉,任它千万杂念,入炉皆灰飞烟灭。 “李恪。”书儿暗道:“应该不会再有相遇之日了,我和他连彼此的脸都没有看到过,应该算是没有‘见’过的。既然没有见过,又何谈‘再’见呢?” 秦三正在回应厉正廷给他的一连串的问题,忽然到了身后书儿的气息有些异常,不动声色的微微回身,表示关注。 书儿有些心虚的小声道:“我没事。”把腰间皮带上那只空空的皮鞘取下,在原处默默地插进了刚刚得到的见面礼。 秦三对厉正廷讲了他十年了流落在外,如何同徐谨一家结缘,所以此处才会冒用徐翰林的名头脱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厉正廷如实说道:“我们来这儿寻找的男童臻儿,大名徐致臻,正是徐翰林走失的小儿子。” “哦,原来如此!”厉正廷吃了一惊,正待要问,却听秦三又道:“徐翰林自己怕是还不知道臻儿被山贼掠到了这里呢。” “我说呢。”厉正廷奇道:“属下进山之前,是见过徐翰林的。还是他力主要夜袭的,难怪他对此只字未提,看了他还不知道呢。只是徐翰林的小儿子是怎么走失的?难道是被拐子拐走的,后来又被山贼掠进了聚英寨?” 书儿听闻他见过自己爹爹,刚刚平复了一些的心情又乱了起来。无论她如何坚强,可是听到爹爹的消息越来越多,离她也越来越近,心情也更加的复杂难解。她若是质问徐谨停妻再娶逼死娘亲便是对爹爹忤逆无礼;可她更做不到同他们父慈女孝共享天伦,那是对娘亲的背叛和不孝。 书儿愈发的痛苦,觉得心都快被撕裂成了两半。 她的心情变化瞒不过秦三。秦三心中暗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有换了个话题,问厉正廷道:“这是说来话长。还是请伯恺说说,那夜我们为奸阉带兵围住,你是如何脱险的呢?又是如何到了东山巡抚的手下,做了标兵营的主官?” 第一百七十三章 麒麟颂 厉正廷心道,这孩子大概就是徐翰林家所谓的‘秘密’了吧。想必是什么不可言只事,左右于他无关,便不再理会,接着说道:“那夜秦头同属下十几个,还有家人们分四路突围。外面那些明火执仗的家伙虽然嘴上喊得凶,可大都出工不出力。刘永的亲信手下实在是心狠手辣、沾了不少人血;黑蛟卫和京营的很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属下这一路很是幸运,轻易的就让咱们冲了过去。而且事后问责的时候,那些京营的人也都含糊其辞,只推说黑夜之中,分辨不清都是哪个,不肯把我等的名字给出去。所以除了当场遇难的老管家他们,其余的人都无大碍。当然秋后算账也是有的。凡是他们认为是老统领和您的亲信之人,不久之后都被打发出了京城,或是去九边,或是去北疆戈壁,还有去交趾的。属下先是去了边军,有幸在文毅公麾下效力,可惜不到两年大人他就不幸遇难了。再后来刘永也被诛了,属下便托请兵部的熟人,调职到了东山。” 秦三听得叹息不止,往事种种随着厉正廷的叙述,一幕幕的在眼前掠过。如果幼娘不是怕拖累了自己而毅然决然的自尽身亡,也许她也能够逃脱险境,也许…… 待到厉正廷一直说到了东山,他方才心神略安,开口问道:“伯恺,你跟咱们昔日的弟兄们还有联络吗?” 厉正廷道:“有。不过不多。毕竟和咱们亲厚的都被撵出了京城,大家天南地北、千山万阻的,鸿雁也难通啊。” 秦三沉吟不语。厉正廷眼神殷切,道:“不过,只要秦头振臂一呼,属下相信,无论千难万阻,他们都会回应,重新聚集到一起来的。” 秦三抬眼看了他半晌,才道:“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就热血沸腾。我振臂一呼?干嘛?又不是想造反。再说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哪里还能再说走就走,抛家舍业的来回应我的招呼?” “不是!是的,会,一定会的。”厉正廷一时有些气堵得慌,取下了头盔放在一旁,挠了挠头顶,忽然一跺脚,嘭得一下子站起来说道:“当年的事儿就是疑雾重重,现在的朝廷里更是乌烟瘴气的,西边连年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盗贼四起。长此下去,别说给老统领昭雪冤屈、拨乱反正,若再有个十几年前北境之乱那样的大事发生,则社稷危矣。秦头,咱们总要找出真凶,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有家有业又如何。前朝皇帝让鞑子一直追到了天涯海角,最后走投无路跳了海。中原百姓被迫食腥啖百余载……本朝太祖驱除鞑虏建朝以来也不过数代人而已。难道这么快就要重蹈覆辙了吗?” 秦三压抑着内心的狂潮,语气尽量平静的回道:“贼阉早已经伏诛。你还想查谁?” “……”厉正廷一时语塞。胸膛起伏了半晌,方才道:“可我就是不甘心。以前秦头不在,咱们是群龙无首;如今您回来了,只要您划出个章程来,属下一定联络旧部,给咱们老统领和冤死的战友讨个公道。” 秦三拧眉不语。 厉正廷见秦三似乎是在思考他的话,就更进一步劝道:“秦头,虽说您是京营禁军的总教头,可咱们麒麟营才是您亲生的娃啊。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散了啊。反正属下要是不做些什么,将来可没有脸去地下见老统领去。” 楚之龙见状,也缓缓开口道:“当初老统领把我们几个派了出去,未雨绸缪,给咱们营里的弟兄们留一条后路,就是怕断了咱们麒麟营的香火啊。现在咱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是该想法子为老统领和您洗去污名,给死去的弟兄们要个说法,也重振咱们麒麟营的威名。” 楚河亦是连声附和。 “麒麟,乃瑞兽,不蹈陷阱,不罹罗罟。”秦三缓缓道来:“虽设武备而不为害。” 楚之龙闻言不觉垂下了头。是啊,刘永虽然是权阉,可他的一切权势都是来自皇权。那时今上还在襁褓之中,那么他的背后一定有太后的影子。任凭他们如何智勇,难道要挑战皇权吗?那岂非大逆之罪?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将作为乱臣贼子,任人口诛笔伐,永远的钉在千秋史册之上。 聚义厅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红日破云天降火,麒麟出世百邪辟。昂首长啸角如剑,宵小伏地乾坤清……”突然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吟诵声响起,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寻声看去,只见厉正廷深凹眼眶内,一双虎目通红,状若滴血。 “不惜血肉轻生死,功名如尘难累身。三千儿郎万里志,百战慈心霹雳威。”楚之龙同楚河一起接了下去,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着,却是不曾有丝毫的停顿和忘记。 书儿不知所以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了秦三背上。书儿就站在他的身后,咫尺之间,她能感觉到,秦三内息澎湃汹涌,几如决堤的洪流,顷刻便要成巨浪滔天之势。不觉之间,书儿也受其感染,只觉得一股子豪气油然而起,热血沸腾起来。 “麒麟颂!”秦三终于开口,缓慢而执着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首麒麟颂乃是麒麟营的营歌,乃是当年武巍老统领所做。 “你们也无须激我。我知道,自己已经蹉跎太久了。是我,让你们失望了。”秦三终于抬起头来:“只是,此事还须周密谋划、从长计议。” “那您就是答应了!秦头,您从来没有让属下失望过。”厉正廷激动得站了起来,搓着大手,左右走了几步,干脆来到秦三身前,右手握拳,在左胸狠命一击,身上的甲叶子一阵乱响:“秦头但有差遣,属下赴汤蹈火,必不辱命。” 秦三道:“如今圣上年幼,尚未亲政。朝权大都把握在后党手中,几个阁老里面,徐阁老已经是依附了后党,高阁老被边缘化,杨阁老是个好好先生,而资历最深,在文臣武将当中身具威望的李阁老,却也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 厉正廷也道:“是啊,李阁老最近的行为说好了是举贤不避亲,说难听点儿就是任人唯亲。” 说道这儿,在座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徐谨。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心灰 徐谨这位新科徐探花不过循例当了几天的编修,就被提了一级,坐到了天子侍讲的位置,一跃成为天子近臣。若是说这其中没有李阁老的助力绝对是没人信的。 非但如此,听闻李阁老还把好几个昔日文毅公的旧部家将都安插进了京营禁军,其中一个就在咱们麒麟营呢。全都是职位高活轻省的。还有更过分的,干脆就是挂个虚职从来不去点卯的。 这些秦三也多少听说了,还和楚之龙探讨过,说李阁老是否在自污,果真如此的话,又为了什么呢?何等重要之事能让这个四朝元老不顾晚节不保呢? 厉正廷说着就想到了不久前来找自己的李恪。年纪轻轻便挂了个京营参将的名头,荣衔居然还是武威将军。不过这个武威将军好像是他在边军的时候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与巡抚请求出兵。他虽然年少,在巡抚大人的积威之下,仍是立身中正,不骄不诌;言辞精练,句句都点在台尊大人的心坎上;再想到他方才面色惨白脚步踉跄的样子,分明是受了重伤的。他却不吭一声,连歇息一下不肯,向他借了亲卫就匆匆的去救自己的袍泽了。可见他倒还真不是个一般的狠角色啊! 李恪的事情刚刚出现在他的脑中,门口便传来了兵士通报的声音。叫进来一看,正是李恪向他借的那几个亲兵。 其中一个小头目见屋子里面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便含糊的禀告厉正廷道:“大人,一切顺利。他们都先行离开了,让小的跟大人致歉。” 厉正廷刚想追问几句,被大门外的嘈杂声打断了话头。 “禀大人,孩子们都带来了。”一个亲卫报告道。 “三叔。”书儿闻言,很不得立刻跑到外面去找臻儿。她强压着急不可耐的心情,尽量不引人注意的推了推秦三的肩膀。 “快都带进来。”好在厉正廷也是着急,一边命令都带进来,同时几步过来拉着秦三便往门口迎了过去。 这时,十几个兵士在后面拥着五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和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进了聚义厅。 孩子们或是嚎啕大哭,或是茫然不知所措,都是一般的衣衫破烂,浑身脏得跟泥猴儿一样;三个女人都是哭哭啼啼的,或以袖掩面,或是咧嘴大哭,发髻散乱,脸上都涂着锅底的黑灰。 秦三和书儿都失望的停住了脚步。不需要走到近前,他们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臻儿不在他们中间。 厉正廷见秦三驻足不前,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便问手下兵士道:“寨子里面就这几个男孩子吗?” 他的亲卫头目叫景洪的答道:“大人,寨子里面孩子并不多。末将也不管合不合适,都给带来了。就怕又漏掉的。” 楚之龙还比较沉得住气,走到几个孩子面前,一翻手,亮出一个巴掌大的胡饼来,对他们道:“你们谁知道一个叫臻儿的孩子的下落,伯伯请他吃饼。” 几个孩子显然都饿坏了,眼睛顿时如小狼一般直勾勾的盯上了那块胡饼,刚才还哭泣的也立时止了眼泪,连鼻涕流进了嘴里都无知不觉。 一个机灵的妇人见状,主动过来道:“我知道,小真儿,不就是和燕子挺好的那个孩子嘛。” “燕子!”秦三几个都是眼睛一亮,心道刚才怎么把她给忘了。要是能找到这个女孩,臻儿也许就有下落了。 那个妇人虽然身材粗苯,心思却是灵得很。一看事情似有转机,立时止了“抽泣”,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团的笑,挤得脸蛋上的两团肉向耳边横去。她眼睛叽了咕噜的四处转着,见众人对她的要说话都很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得意的说道:“奴家是钱贵家的,就和燕子家住对门。哎,我跟你说啊,这个燕子可不是一只鸟。她阿娘就是个暗门子……” “住口!”秦三几个几乎是同时喝道。 厉正廷沉着脸,斥责道:“管他娘的都是谁,说那个叫燕子的。” 钱贵家的唬了一跳,看着着甲带刀杀气腾腾的厉正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旁边一个尚未留发,只扎着一个朝天髻的小男孩也吓得喊着“娘”扑进了她的怀里。 楚之龙见了,上前道:“这个是你的娃?” 钱贵家的怔怔的点点头,怀里的孩子又叫了声“娘”,她才反应过来,一下扑倒在地,抱着楚之龙的大腿,捣头如蒜,直喊饶命。 楚之龙道:“想活命不难,我问你答,听得满意了,自然就放了你们。你再哭闹的话,惹急了上面的大老爷,我可也救不了你们了。” 钱贵家的忙道:“好好,奴家知晓了。您问,您问。” 楚之龙道:“你最后见到燕子是什么时候?” 钱贵道:“就是方才,官兵大老爷们进村儿的时候。” “然后呢?” “她怎么了?” “臻儿和她在一起吗?” 关心则乱,一阵子乱过后,总算是缕清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臻儿昨儿个和燕子回过一趟家。钱贵家的在自己屋里听到九月红骂燕子,出来看了一眼,见臻儿领着燕子的弟弟小龙出了村,不知去哪儿了。燕子呆在家里直到官兵攻寨。后来起火了,她们四散逃命的时候,看到燕子拖着九月红往外跑,后来就跑散了,不知下落…… 线索又断了。众人脸上皆现出失望之色。书儿不喜不怒,只紧紧的咬着下唇,不出一声。 “那个,诸位大老爷,”钱贵家的老头子脾气火爆,小心试探着道:“奴家知道他们在后山有个去处……” “在哪儿?”秦三急道。 “快说!”厉正廷几个急着催促道。 书儿面无表情,心却是高高的悬了起来,眼睛紧紧的盯着地上的妇人。 钱贵家的又堆起了笑脸,觍颜道:“那奴家说了,能不能请几位大老爷赏几个钱,让俺们母子下山谋个生路?” “噌”的一声,厉正廷腰刀半出了鞘:“说!” “说,都说。”钱贵家的不敢再盛脸,竹筒倒豆子一般的都说了出来:“燕子在后山有个去处。她一和九月红打架就去那儿过夜。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回来手里还拿着蛇,把九月红吓得直跳脚。哦,说燕子,说燕子。她一定在那儿。肯定是听到你们来了,就先让小真儿带着弟弟躲出去了。九月红喝多了醉成了泥,燕子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不得不说钱贵的和九月红做邻居久了,不用身临其境就把事情的前后因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把这些人都打发出去后,秦三便道,虽然不知道臻儿具体躲在哪儿,好歹有了个大致的方向。 书儿峨眉紧锁:“可是后山那么大,林子又深又密,他们要是存心躲着,想找到他们谈何容易啊!” 厉正廷道:“咱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人。我把手下的兵都撒出去搜山,不信就找不到他们。等到天一放亮,咱们就去。” “等天亮?”书儿有些发慌。 秦三温声安慰道:“你是关心则乱。标兵营的弟兄们连日急行军,夜攻聚英寨,总要略歇一歇啊。没关系的,臻儿他们也要睡觉不是?何况燕子还是拖家带口的,他们跑不远的。” 书儿垂下了眼帘,不再说话。这十数日来,已经是几次燃起希望,又是几次落空失望。书儿忽然有些心灰神伤。 厉正廷听到“关心则乱”四个字,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叫秦书尔的少年。这仔细一看不打紧,只见她虽然身姿挺拔,可是削肩细腰,脸颊圆润,手指如葱管一般,这不是个女娃子吗? 不过他也因此明白了秦三方才的语焉不详。毕竟事关女子的名声,不便明说嘛。不过,这女娃子如此关心臻儿,莫不是……臻儿未过门的媳妇?年龄不对,难道是童养媳? “伯恺。”秦三打断了厉正廷的胡思乱想。 “秦头有何吩咐?” “那咱们便抓紧时间休息,天一亮就去后山。” 厉正廷答应着,秦三又说了唐大夫的事。这会儿也不知道他走到哪儿了,别再被厉正廷的兵误会给抓起来了。厉正廷便吩咐手下去那边山路上迎着去。 事情商议定了,聚义厅里的一众人等便都去了后面几个当家的宅子里,各自找地方凑合一宿,只等天亮。 *** “臻儿,臻儿。” 臻儿等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困,睡着了。正在梦中追逐一只硕大的雉鸡,忽然身后有脚步声接近,他“激灵”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燕姊姊,是你吗?”臻儿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脚步声是从洞口处传来的。 隐约有个黑影摸索着走了进来,臻儿听到的却是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臻儿,是我,你还没睡吗?” “燕姊姊。”臻儿一下子坐了起来:“啊。” “哎呦。” 两个人脑袋在黑暗中撞在了一起。 “你没事吧?” “燕姊姊,我撞痛你了?” 两个人都是关切的问着对方的情形。 “燕姊姊没事。” “燕姊姊,你的声音怎么哑了呢?你阿娘呢?”臻儿问道。 “她,死了。”燕子的声音愈发的暗哑了下去,语气中满是万念俱灰的凉薄。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解 “啊……”臻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伸出手去,摸到了燕子的胳膊,抓住握了握,好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给燕子一般。 燕子接着黑暗,掩饰着心中的激荡,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听到官兵的喊杀声,我急了,一盆凉水泼在她身上,不顾她又打又骂的,扯着她往村口跑……后来官兵开始射箭,箭头上都带着火。听到箭羽的啸声,九月…阿娘把我护在了身子下面。” 臻儿闻言,安慰燕子道:“你阿娘到最后还是护着你的。” 燕子幽幽的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到。可惜,我这颗心刚刚热乎了还不到半刻钟,就又凉透了。” 可她最后一句话是,‘阿娘这条命给了你,你得替阿娘养大你弟弟。你若是做不到,阿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看,她最后想着的人,还是她的儿子。” 臻儿听着燕子有些钻牛角尖了,忙道:“可是生死关头,她还是挡在你身前了啊。燕姊姊,别多想了,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这最重要。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照顾好小龙,我会帮你的。” “你会帮我的?你如何帮我?”燕子的声音还是恹恹的,似乎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臻儿一时不知道给如何作答,正在迟疑之间,只听到洞口处突然亮若白昼,不过须臾便又暗了下去,紧接着,头顶的雷声隆隆滚过,尽管隔着厚重的山石,仍然震耳欲聋。 臻儿怀里的小龙不安的蠕动了一下,把头往臻儿怀里钻了钻,小胳膊紧紧抱住臻儿,手里有了依靠,心中好像也安定了,继续打着细细的鼾声,沉沉的睡去。 燕子伸出手去,抚摸着小龙头发,感到他额头有些汗津津的,知道他一直谁都很沉。小龙在家里的时候就这样,每次睡觉起来,燕子都是要给他换小衣的。燕子若是几天不在家,小龙的衣服往往就有一股子寒酸味儿。 “燕姊姊,你冷吧?”臻儿感到了燕子冰凉的手指,怕她又冻病了。 “我还好。”燕子幽幽的道:“我心里冷。” 臻儿把燕子拉到身边坐下,把小龙放进了她的怀里,让燕子抱着小龙,自己则把胳膊环住了燕子。 两个男孩在身体好似两个小火炉一般,一前一后温暖着燕子。 “轰隆隆,轰隆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终于大雨噼里啪啦的倾盆而下。 燕子有些发愁的看着洞口处。一场秋雨一场寒。明天大雨停与不停,肯定都是要愈发的冷了下来。山中怕是要提早霜降了。可是寨中村那边的一场大火,把家里的东西都烧光了。想要那几个厚衣服或是多一床被子都不行了。雨后树枝都是湿的,想生火取暖也做不到。自己还好说,小龙这么小,身子骨还弱,他可怎么办呢? 这时候,燕子方才意识到,无论她多么的恨那个家,多么的讨厌这个山贼窝子,可这里是她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她认识的人都在那里。明天,明天他们该怎么办呢? “哎呀。”燕子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在这里冻得生病了之后,一直想着以后得备着些干爽的柴草在这里,可是一来二去的拖到现在也没有置办。真是晴日不修屋,雨天睡湿床啊。 “燕姊姊,你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外面的雨声风声小了一些,臻儿见燕子还是不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燕子便把方才的顾虑和他说了。又道:“虽然捕蛇是搏命,可好歹还能去和几个当家的换些吃食和衣物。如今寨子都烧了。女人和孩子都被他们抓起来了,男人们大都死了。我跑出来的时候看着官兵正在砍人头,有两队士卒还为了几具尸体差点打了起来,后来一个当官的模样的人出来,才不吵了……他们腰带上挂着的人头下午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呢……” 臻儿以前就听两个表兄说过边军是以人头论功赏的。据说鞑子的人头很是值钱,从没听说山贼的人头也被官军疯抢的。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燕子说得对,明天的事情才是他们迫在眉睫要操心的。 臻儿想想道:“天一亮,我就出去打探消息。我就怕官兵不会这么快就撤走的。尤其是下着雨,山路泥泞,更是增添了难度和危险。何况他们赶了几天的路,又是连夜突袭,定是兵疲马乏的,也需要休整。你说眼下只有几个当家的住处和小隐草庐还是好的。那他们肯定是要征用这些地方的。”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的,燕子却已经明白了。他们没有地方去了。 燕子稍稍挪动了一下双腿,怀中的小龙砸吧了几下嘴,依旧在香甜的梦里。如果不是有这个小的,以臻儿和燕子的体力,干脆就冒险下山,去百汤谷镇好了。有了在富山镇讨生活的经验,只要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臻儿不愁想不出办法来。 燕子轻轻的拍了拍小龙,笑道:“小龙又沉了。”又有些愧疚的小声道:“臻儿,是我们两个连累你了。不然的话,以你的本事,早就逃得远远的了。” “我没事。”臻儿故作不满的道:“燕姊姊,你说这话,就是不把我当做一家人了。那你还让我叫你姊姊干什么呢?” “姊姊不是这个意思。”燕子忙道:“只是,你是一只小鹰,翅膀上没有累赘,才会飞得更高更远啊。” 臻儿道:“飞得再高再远,可如果没有一个可以回来的鹰巢,鹰巢里面没有父母兄弟等着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燕子闻言,一时心情激荡。她几次负气出走,终究不得远去,每次都重回到了那个“鹰巢”里,不就是因为有小龙等着她呢吗?阿娘偏心又怎么样?阿娘是阿娘,小龙是小龙,只要小龙还在等她,她就还是要为他回去的。 燕子感受着身前背后的温暖,觉得心里有个死结“啪”的一下子就开了,心情顿时开朗了不少,对臻儿道:“那我是那只老鹰喽。我有那么老吗?” 臻儿听出来她语气里由衷的轻快,也受到了感染,回嘴道:“也就比我‘老’那么一点点而已。” 两个人小声嬉笑了一会儿。燕子忽然道:“也不知道唐大夫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臻儿闻言,亦是担心:“只盼着唐叔能机警一些,远远看着不对劲儿,就不要再往这边来了。” 言罢,心里还是不安,便对燕子道:“要不这样吧。明天天亮,你和小龙在这里等我,我顺着山路去迎一迎唐叔,路上再寻些吃食,运气好的话,还能猎到野味呢。反正寨子里一时半会儿是去不得了,不如咱们反其道而行之。” 燕子不想臻儿自己出去冒险,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点头道:“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和小龙在这里等你回来啊。” 洞外愈发的风疾雨急,洞内却是异样的安稳和温馨,三个大小孩子相拥在一道,沉沉睡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意乱 “撕拉!”又是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夜空,惨白的电光映在秦三和书儿的脸色,看得到两个人一般紧锁的眉头。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一个难忘的雷雨夜。不同的是这场雷雨来得几乎没有征兆,而他们这次是救援之人。 此时此刻中军大帐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下来。厉正廷见了数十个大小头目传令兵,下发了十几个指示和军令,其中包括看管缴获和俘虏;各部扎营,造饭;派出明哨,暗哨,流动哨;让士兵轮流休息……好在这是一次几乎是一面倒的战斗,厉正廷属下只有几个轻伤,唯一一个死亡的兵士是来时的路上不幸掉下山摔死的。 标兵营的兵士都疲惫到了极处,厉正廷出来巡营的时候,就已经是鼾声震天了。就是放哨的兵士亦是拿拄着长枪,勉强睁着眼睛而已。看到自己的主官到了跟前,反应迟钝的握拳敬礼,好似梦游一般。厉正廷也不忍心责备他们。 秦三是带过兵的,自然知道兵疲难驱的道理。何况夜间陌生的大山密林处处都是危险。他不能让这些兵士为了寻找臻儿去冒险。若是有人因此失足掉下山去,或是被野兽毒蛇所伤,岂不是都是他的罪过。 不过他还是准备自己先去找找试试,不然终究心里难安。书儿担心他的伤势,也要同他一起。可就在两个人都准备好了要出发的时候,却突然天降豪雨。 厉正廷一直在陪着他们,不离左右。见此情景只能继续劝道:“咱们出不去,臻儿也走不了。好歹他还有个山洞可以避雨。等天亮了雨一停,不,雨小些咱们就去搜山。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说着,又小心的说道:“还是让先医官帮你看看腿上的伤吧。我这个医官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于外伤一道还是有些手段的。眼下反正也急不得,不如就让他给看看。然后烫烫脚,抓紧歇下,好养精蓄锐啊。” 秦三无奈,心知自己不歇下的话,厉正廷也不会自己去休息,只能点头应了。 不知为何,书儿心里慌得紧,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不想让秦三和厉正廷看出来,便一直沉默着。待听到要为秦三看伤,方微微动容,对厉正廷道:“厉伯伯,书尔也略通医道,可以帮忙的。三叔的伤,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厉正廷方才发现秦三腿上不妥问他受伤的原委,秦三也只是说了被人追杀,失足坠崖。并没有提及书儿。现在他听到书儿如此说话,更觉好奇这个女扮男装的神秘女子的身世了。不过他现在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一心想着早点洗漱休息,无暇他顾。 这时身边的亲卫将一个姓李的医官带了进来,还拎着几个装满了热水的木桶。这几个亲卫显然是做惯了的,手脚利索的拧了几个热热的手巾板儿拿给几个人。厉正廷先几个把热乎乎的手巾捂在脸上解解乏,才让那个李医官给秦三看脚。 李医官果然是个外伤的行家。他先让秦三走几步看看,又给他摸了骨,再解下鞋袜看了脚踝处的磨伤,就大致推断出了当初秦三的伤情,也说是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接骨不正所导致的跛脚。 秦三和书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们在福山镇的时候也去几家医馆看过,大抵都是一样的说法。 秦三在李医官为他脚踝上药包扎的时候,又问了刘成的伤情,知道他也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好好休养,不过月余便可恢复,方才放下心来。 看穿了书儿是个女子,厉正廷也不说破,只是在安排宿营的时候把卢世杰的一个东厢给了自己和秦三,隔壁的耳房则让书儿住了。明天搜山找寻臻儿虽然要紧,更重要的还是他们此战的安全收尾。要防止有山贼余孽组织起来捣乱甚至反扑,必须安全的把缴获的粮银都运下山去,交到徐翰林手里才算是全功之役。 他本来还有一些话想在睡前和秦三唠叨唠叨,谁知两个人都是头刚一沾枕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大雨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从那黑洞洞的高处不停的打落下来,直让人对那高不可攀无边无垠的神秘天穹感到恐怖,而不觉感慨自己的渺小。 山峰下的一个凹进去的所在,李恪和吴賡周志忠三个正躲在那里避雨。几个人都是从头到脚湿透了的,雨水在他们脚下已经形成了一个水洼,没过了足面。他们本来是想抢先一步,从后面下山,便不必再于标兵营的人照面。谁知没走多远,便为大雨所阻。 他们几个都是身上带着伤,又受了几天非人的折磨,身子都虚弱到了极点,雨水仿佛要把身上那许多伤口泡开了一般,火辣辣的痛。吴賡和周志忠两个背靠着背,互相取暖。李恪孤身站在离他们三尺开外的地方。 电光闪过,只见他面色铁青,双目深陷,一双眸子如同狼眼一般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仿佛那黑暗之中有他必要捕获猎杀之物。他双臂抱在胸前,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似乎要以这个动作来克服身体在寒冷中的颤抖。匕首上的银鹰应合着闪电跃跃然欲振翅而去。 吴賡无奈的微微摇头。他们本来可以找厉正廷安排食宿,此时应该是酒足饭饱,睡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可是自家这位少将军坚持要连夜下山。自从他们获救到现在,李恪极少开口,总是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既没有问过他们两个这一天一夜的遭遇,他们也不敢向他提起一个字。 吴賡只能默默祈祷满天神佛,只希望明天能顺利下山。 李恪是不信鬼神的,可他是信的。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意外”,让他数次暗自懊悔得彻夜难眠,怨自己那天没能劝住李恪,不要对那些女尼下杀手。那可是在佛祖的金身之下,屠杀伺佛之人,他们怕是已经被地狱判官记上了一笔,只等时候到了,便要把他们都打到阿鼻地狱里去了。而他们今天能侥幸逃得一命,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想到此处,吴賡抖得更厉害了。身后的周志忠沉默着又向他靠了靠。 对他们来说,这注定将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苦夜。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终于放晴了。不同于夏天的雨水,秋雨之后的千峰万仞似乎更加的破败了。树叶断枝满地都是,还有被扫到地上的鸟巢和因为草木凋零而满地的泥水。 李恪几个除了脑袋比较干燥,浑身上下都淋得跟落汤鸡似的。特别是几个人的鞋子,几乎要在水里泡烂了。 “我们抓紧赶路吧。跑出一身汗来,衣服也干得快些。”李恪看着远方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的山峰。率先迈开了大步。 “诶呦……”谁知道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赶忙用手扶住了一颗小树。 李恪看看小树的出息,从腰间抽出从标兵营那里要来的佩刀,使劲儿的砍了起来。 吴賡和周志忠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开始找适当粗细长短的小树或是枝杈来做手杖。手中工具不顺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小孩胳膊粗的小树砍断了。手里的单刀也卷了刃,身上的伤口也斯拉斯拉的痛了起来。 李恪咬着牙不让自己呻吟出来。见吴賡两个也都做好看手杖,便把刀还入鞘里,带头往山路上走去。 他们昨晚因为怕雨下大了,引起泥石流,是以返回来找了个相对高的地方避雨。只是昨晚的路都白走了。现在每走一步,脚下的鞋子就“嘎吱”一响,走三步,滑一步,实在是让人懊恼。 吴賡和周志忠不免在心里又埋怨起李恪来。明明标兵营的那些家伙邀请他们歇一夜,天明再走。如今他们几个如此狼狈,也没有多远,几乎回到了原地。 看着李恪拉着一张死人脸,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现在他们饥寒交迫的,真是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盼着快点出山去,到百汤谷好好泡一泡温泉,真是想想都惬意。 前面不远就是下山的小路了。吴賡两个只顾着看着脚下,忽然前面的李恪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志忠收势不及,一下子撞到了李恪的背上。 吴賡往前面一看,只见一个小男娃就站在他们前面两丈开外。那个小男孩看到他们显然也是吃了一惊,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突然李恪一声大喝道:“竖子,何能敢尔!”身子便如同脱兔一般向那个孩子冲了过去。 这个男娃子正是臻儿。他一早上出来打探寨子里的情况,只是寨里都是官兵,他不敢去打草惊蛇。只能沿着下山的路走去,希望能在路上迎道唐大夫。否则唐大夫不知道寨子里的事情,一头扎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谁知他还没上山路呢,居然遇到了昨夜在这里避雨的李恪三人。 李恪此时眼中冒火,他们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受了百般的折磨,还失去了赵大路,都是拜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孩子所赐。他是叫小真儿吧?如今老天让他撞到了自己怀里,他定要把这个小真儿抓住,让他也慢慢的尝尝红胡子加诸于他身上的折磨。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李恪一作势要冲,臻儿立时脚底抹油,沿着山路往山下跑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臻儿看到他们三个人,就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毕竟是自己把他们麻翻了送到了红胡子他们的手里,间接导致了其中一个同伴的惨死。他往山下跑,是想让他们离自己过夜的山洞越远越好。燕子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小龙更是个闲不住关不住,没准就在洞口那儿玩儿呢。如果有人到了附近,这些蛛丝马迹都是瞒不住的。 刚朝山下跑了一小段,臻儿忽又想到,万一唐叔昨晚找个地方避雨,今早正好往这边来呢?那岂不是要撞个正着,连累他了吗?想到此处,他一个急转弯,钻进了身侧林子。 李恪这边心里恼火得很。以他平日里的能力,追捕一个十岁的孩子,还不是几步路的事儿。可是现在他经过这几日的折磨,不但身子发虚,伤口疼痛,而且脚下的湿鞋子一步一打滑,再加上山路上的泥水,要时时提防摔倒,根本就跑步起来。 见臻儿进了林子,身后的吴賡劝道:“少将军,这个孩子异常的狡猾。他对这一带地形的了解远胜于我们。要提防他又设陷阱啊。” 谁知李恪听到“陷阱”二字,心头更是冒火。他自跟着文毅公从军以来,鲜有败绩,怎么输在一个毛孩子手里,还是这般的窝囊。只是他却忘了,当年他被文毅公收留的时候比臻儿还小,没两年都吵着要上战场。文毅公不允,他便悄悄的藏着辎重大车里面。 最开始的时候,文毅公还惩戒了两次。可是他不但不放弃,反而平日里更加的勤读兵书,苦练武艺。终于又一次,是他发现了敌人退却之时,有设伏的迹象,避免了大军被包围损失惨重的命运。文毅公才正式允许他上战场,就在中军,跟随自己左右。不但如此,文毅公还特意按照他的身高为他打造了一身盔甲。他还记得刚刚穿上这身盔甲时的激动心情,这样全身上下装扮起来,他才是真正的大将军了。 当然在许多年后一场又一场的残酷厮杀中,李恪早已经明白,一身盔甲并不能使他成为一个大将军,是血于火的试炼让他愈发的心硬如铁。所谓慈不掌兵,何况天底下大多数人都不过如畜生一般,只会欺负和伤害比他们更弱的人,却对比他们跟强大的人奴颜婢膝,甚至不顾廉耻。 在他和阿姊流浪的时候,那些欺负殴打他们的人,甚至在饥荒的时候,阿姊亦成了他们釜中之羹。至于那些所谓的上等人,饱读诗书的达官显贵,则更是让他不齿。李恪在阁老府见惯了这种人,为了一个职缺什么丑态都做的出,什么恶心的阿谀之词都说得出口。 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徐谨。明明就是停妻再娶,可还要弄个冠冕堂皇的遮羞布来。可怜阿姊那般聪敏和善的一个人,居然受了他的欺骗。不过,阿姊也真是不幸,小小年纪就失去怙恃,后来亲事又是不幸,蹉跎至今,才会上了那个徐谨的当。 想到徐谨,他心中恨意更重,一腔不平之气也撒到了眼前这个小娃子身上,脚下愈发的加劲儿,哪里还肯放弃。一个孩子和三个大人在密林的追踪继续着……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臻儿胜在体力充沛、从小和秦三跑惯了山路的、更有充沛的内息加持,奈何人小腿尚短,要在几个大人手里逃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看李恪三人虽然都是军武出身,常年战争让他们习惯了枕戈待旦千里奔袭的生活,意志也是锤炼得相当坚定,不过这几日的风餐露宿和酷刑折磨让他们明显的体力不支,脚下打着滑的湿鞋子更是拖他们的后腿。是以你追我赶了大半天的时光,居然是跑了个旗鼓相当。 途中有次,臻儿看到一个不错的可以暂时躲避的地方,想着也许可以骗过他们。只是成也大雨,败也大雨。一路上他的小脚印都无比清晰的留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还因此差点就被李恪抓到了后脖领子,当真是险得不能再险了。 也因为这次失误,无论臻儿如何拼命的奔跑,那李恪始终不离他身后一丈开外。 臻儿急得满头是汗,如果是家乡那种长满了藤蔓的大树,他完全可以轻易的攀上树,然后荡着长藤往下一棵树去,也许可以占一点先机。这里全都是矮松林,他只能一个劲儿往前跑。 还有数次遇到弯道或是坡道,吴賡和周志忠两个便从弯处或是两侧包抄过来。幸亏臻儿临危不乱,坡道的时候,他干脆抱头滚了下去。样子虽然狼狈,总算是没让他们抓到。而且那几个人因为着急追赶,也都脚下打滑,摔下了坡去,比起有备而“滚”的臻儿,他们更要狼狈得多了。 也正因为这一“滚”,臻儿又问自己争取到了数息的距离。吴賡好似歪了脚腕,李恪只是略一停顿,嘱咐他自己在后面慢慢跟上来。便头也不回的冲着臻儿几乎要消失在林子中的背影追去。 李恪深知,这个小子滑得很,又多有些邪门歪道的东西,不但有些怕自己失了他的踪迹,内心深处还隐隐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忌惮,生怕一旦那个小子里了自己的视线,万一再设个陷阱或是什么圈套。如果他再着了这小子的道,那还真不如一头撞死了。 李恪追得艰难,臻儿跑得也是费力。以前和三叔在山路上你追我赶的快乐全都被恐惧和焦躁所替代。以前他跑累了,三叔会用两条粗壮的胳膊抓住他小手腕,两人一起喊“一、二”,三叔就把他在空中抛了个弧线,然后准确的坐在秦三宽厚的肩膀上,那时他最快乐的时候了,顿时觉得自己又高又大,很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三叔,三叔,我不会让人失望的。”他在心里嘶喊着。他在被逼到极处时,,同时身体的几股热流有丹田而生,开始向四肢百胲扩散,他的脑子也是转得飞快,把这些日子跟唐大夫所学所思所悟的内息之法,引导内息按照针灸木人身上学来的经络的走向和穴道的位置。 后面追得越紧,他内息便远转的越快,脚上也越发的有了力气。 李恪才是真正的辛苦,他已经近乎于强弩之末了。本来他是要活捉着小子,带回去慢慢泄恨的。可是如今看来,不通下狠手是不行了。想到此处,他终于下了决心,从腰间去处了那把镶着鹰兽的单刃半月形匕首……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李恪觉得脚下虚浮,气息愈发的难以为继。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一咬牙,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向臻儿的掷去。 匕首飞得又急又快,等臻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近在咫尺了。只听“嘭”的一声,匕首已经深深的钉进了身侧的树干上。 臻儿惊得一扭头,正看到匕首的手柄颤抖着,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手柄上镶嵌着的一个银色的东西,似曾相识。 他刚一分神,忽又听到背后有金属带着风声向他袭来,吓得他脚下奋力,逃得更加的仓皇。 原来周志忠见了也抽出单刀抬手就砸了过去。只可惜,大刀在臻儿身后不远处就失了力道,掉到了地上。让臻儿白白虚惊了一场。 李恪和周志忠俱是心中大恨,若不是他们手足发软,哪至于错过了目标。他们这辈子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此时两个人反而都不想放弃了,否则的话,以后想起来都是懊悔,说起来都见不得人了。 他们也都相信前面这个小子一定不比他们好受。虽说山里的孩子跑个一天山路不当回事,可也不可能一直保持这种高速奔跑。只要再坚持一下,那小子自己就倒下了。 周志忠不但不去捡地上的刀,连腰间的刀鞘都接下来扔了。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多余的负重,都会觉得重愈千斤。李恪跑过钉着匕首的那棵树,忽然停住,只略一犹豫,还是把匕首从树上拔下。只这一耽误,那小娃子就跑远了不少。李恪来不及还刀入鞘,拿在手里,追了上去。 好歹追到下午,他和周志忠的鞋子不那么湿了,顺脚了不少。 臻儿并不知道身后的追兵只剩下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还虚弱得很。而且很多山路已经干爽了不少,他若是想躲起来,李恪他们未必再能够寻踪而至。臻儿虽然聪明多才,毕竟经历经验所限,临机应变的本领还需要磨练。按常理,三个大人抓一个孩子想要他的命,这个孩子自然只有逃命一条路走。否则的话,刚才只要臻儿站住,把他们的武器扔回去,李恪两个一定躲不开的。 只是没有如果,眼下的情形仍然是臻儿在拼命的逃着,心里暗骂:“那个红胡子怎么能让你们都跑出来了呢?真是个没用的。难怪和官兵打仗,一触既败。” 渐渐的,臻儿也觉得出累来了。体内的几股热流慢慢的从汹涌澎湃减成了涓涓细流,内息运转渐渐慢了下来。 臻儿心里着急,他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内息支撑的速度,他一个小孩子才能和几个大人跑个旗鼓相当。可是如果内息得不到修养补充,他不能再维持现下的速度的时候,可就要被他们抓住了。 正在他急得快要慌了的时候,远远传来了“隆隆”的流水之声。 “有水?”臻儿大喜:“听声音还是一条不小的河流。只要有水就好办了。我不相信他们在水里也能追得上我。” 臻儿有了目标,身上也来个劲儿头,冲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李恪和周志忠当然也听到了水声,看到前的臻儿突然又来了力气,一下子也明白了他的目的。虽然他们不知道臻儿的水性如何,但是他们都是北方人,常年在边军于鞑子大交道,都不善水。这个小娃子一旦跳进了河里,他们可就无可奈何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轰隆隆轰隆隆”臻儿又跑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出了林子,顿觉眼前一亮。 本来林子里面已经有些昏暗了,可是眼前却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岩石,只长着矮灌木和一些野草。身后的密林呈半月形包围着这座不高的乱石岗。对面则是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那水流声没了密林的阻挡,一下子轰然高昂,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有仿佛千军万马隆隆奔驰而来,连大地上的石头都为之微微颤抖。 臻儿一惊,心里也不似方才那般笃定,这是什么水啊?怎么这么响!只是他不能停下,身后饿狼一样的追兵容不得他又半点犹豫。他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脚上也磨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只是拼命的向声音的源头而去。 臻儿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为了回徐村搬救兵去搜寻阿姊,他也是这样跑得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长大了很多,经历的很多。他不再是那个在父母阿姊三叔庇护之下无忧无虑的小小孩童了。他强壮了,意志也更加坚定。 李恪两个同样的狼狈,穿着牛皮靴子的双腿重若千钧,没走一步都是一次挣扎。待到上了这片乱世岗子,就更吃力了。靴底儿常常踩着活动的石块,被滑得差点摔倒。他们必须万分的小心。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摔倒,就可能要功亏一篑。 当臻儿跑到了乱石岗的最高处,眼前的所见几乎让他停下了脚步。 只见两座山峰之间,滚滚而下的江水如同挣脱樊笼的一条银色的巨龙,呼啸着,翻腾着,摇首摆尾,撞击在两岸的巨石之上,激起千堆雪。 臻儿家乡的沧澜江是野性的,江流湍急,暗礁密布,可是比起这个,就是怒气难抑的巨龙和狂躁不安的大蛇的区别了。 李恪两个更是震惊,他们在北方的时候,只在一处地方见过这样的场景,当时他们全军上下都惊呆了,还以为那时此生见过唯一的壮观的激流了。此时此景,竟让他有了一丝恍惚。 “哈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 “小真儿。你是叫小真儿吧。”李恪提足了中气对着臻儿喊道:“没有想到吧,你想要水,水来了,来得如此之多,如此之猛。怎么样,还是跟我回去吧。只要你乖乖的听话,我也许可以留你一条命,留你在爷身边……只为了提醒我自己!”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已经是禁不住咬牙切齿。 “嘿嘿嘿,你骗小孩子呢?你要是真的想饶了我,早点自己回去不就完了?还费劲巴拉的追了我这么远。”臻儿嘴上大喊着,脚下还是在一点一点的向水边移动:“我要是相信了你,怕早就跟沈掌柜一样被你们杀了。” 李恪是见臻儿居然也能在惊天动地的奔流声里让自己听清楚他的每一个字,更想追其究竟。他劝道:“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这么急的水势,任你如何善水也无济于事,只能被激流裹挟而去。这水中巨石,断木无处不在,撞上了非死即伤。你即使不淹死,也会被撞死的。来吧,跟我回去吧,你也许还有一条生路。”言罢,便向臻儿缓缓走去。他身后的周志忠也赶了上来,从旁边悄悄的包抄了上去。 臻儿看着他们两个,又看看怒吼的江水,撇撇嘴,不发一言,纵身跳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秦三和书儿正在往后山寻去。一夜的大雨让小路上满是泥泞,积起了一层薄薄落叶的地方则是更要小心。因为那下面或许是个水泡子,或许是个泥坑,不小心踩上去,最不济也要滑个大仰叉。 “三叔,在往前走就是岔路了,可是还是一点痕迹也没有。”书儿面带忧色,秀眉紧锁,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仔细的搜索着地面,希望哪怕有一点点的线索能被雨水的冲刷放过。 他们只知道臻儿定是藏在后山的某个山洞里面。可是后山只是对聚英寨后面的若干大小山峰的笼统说法。至于山洞究竟有多少更没有人说得清楚。一个人一旦进了林子只要方向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即使标兵营的兵都撒了出去,也不过是一瓢水倒进了大湖里,并不起什么作用。虽然厉正廷数次表示要把一个千人队都撒进林子去找,秦三婉言拒绝了。 一则山贼余孽未尽,四个当家的逃走了三个,厉正廷必须严密部署,指示手下防止山贼捣乱甚至反扑。厉正廷是在边军历练过的,战斗经验丰富,心知秦三所说的乃是老成之言。他的兵士本就不多,半数还在休息,俘虏和缴获却是半刻都不敢疏忽。 昨夜就有一小伙人想要趁着雨夜掩护,背着装着桐油的竹筒想要烧粮泄愤。幸亏厉正廷着重安排了两个百人队看护,才没让他们得逞。终究是被贼人摸了两个哨兵。增加了战损人数。 最后,秦三只让厉正廷出了个百人队,派了一个姓宋的把总带着,跟着秦三和书儿出了聚英寨。 秦三把他们分为二十人一小队,见到可疑的地方便派出去一队,然后约好了相互警示的方式,其余的继续搜索下去。等到了这里,只剩下了秦三和书儿两个,连绵起伏的山峰仍子岿然不动,密密的树林在山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臻儿依然隐身于这山林里的某一处,杳无踪迹。 秦三望着这片与他来说亦是陌生的荒山野地,心里也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无奈。不过他不能让书儿看出来他的犹疑和不自信。便指着左侧的一处野鹿今早刚刚留下的一串儿蹄印道:“就是这里,咱们从这里进去吧。” 如果他们再能顺着下山的小路往远走一段,那么他们肯定能发现李恪几个走出林子的脚印,因之而寻去,便能够看到他们和臻儿遭遇的地方了。再码踪而去,找到脚踝受伤的吴賡,顺藤摸瓜抓住已成疲兵的李恪和周志忠,即使救不了臻儿,至少也知道他的大致方向了。而且,慧娘的仇也能报了。 只是,世间的事情往往是阴差阳错,功亏一篑的居多。书儿和秦三终究是无功而返,于臻儿失之交臂。 致臻之途,注定不会是坦途平川,有的人会因此而放弃,而沉沦;只有锲而不舍,目标坚定的人才有可能得偿所愿,修成正果。 数日之后,燕子把仅剩的一点吃食和衣物小被子一起包成一个包袱负在背上,拉着小龙的手道:“小龙,阿姊领你去百汤谷好不好?” “阿娘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小龙问。 “对。阿娘去了一个好地方。以后不再回来了。”燕子道。 “那臻儿哥哥呢?我们还能见到他吗?”小龙问。 “一定会的。阿姊知道怎么找到他。”燕子答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江水奔腾咆哮着出了峡谷,江面豁然开朗,憋得一路狂奔的激流顿时泄了力气,懒懒洋洋地缓缓而下。尽管时辰还早,于峡谷中的漆黑一片完全不同,开阔的江面上天光似乎也亮了许多,可见一叶扁舟孤零零地飘在离岸不远的江面上,一丝丝细纱缓带般飘过的薄雾间隙中,隐约可见船头上的红色灯笼。 “热水烧得了?”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瘦小,黝黑精壮的中年男人,一头乱发还是湿漉漉的,赤着一双粗糙的大脚板,仿佛丝毫不觉早春江风之寒冷。 “赶紧进仓里去。回头再着了风寒。可不比早年间年轻火力旺的时辰了。”一个青巾包头,月白色的短袄,着黑色散腿裤的女人嗔怪道,说着还蹬了男人一眼。男人只觉得那眼瞪得着实地好看,看得他嘿嘿的笑着,常年风吹日晒的脸上顿时堆满了沟沟坎坎,仍是站在那里不动。 张老六生来就是船民。也被称作是无根之人。以他的见识,只知道船民就是贱民,是不许上岸谋生置产的。当然他也没有那个闲钱。遇到梅娘之前只有一条破旧的单舱的小船,祖传的三舱船顶了药钱去救老爹的命,结果是船也没了,命也没救下。 梅娘是妓家出身,虽然也是贱民一类的,见识却是比张老六强了许多。自从跟了张老六,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帮衬着硬是赚下了这宽敞的三舱船。 张老六看着梅娘那好看的脸,小小炉火的照应下,只看得清她亮亮的眼睛和眼角细细的鱼尾纹。细细的银攀膊,随着她的动作反映着跳跃的火苗,明明暗暗的,好似天上的星星。家常的袄裤难掩她窈窕的身段,那背影真正的是丰臀细腰。梅娘显然是见惯了他这副样子,嘴角带笑的站起来把他推进了舱里。 梅娘回头见水开了,拿下水壶,换上了一边早就备好了的小铁锅,锅中的水里浮着切得细细的姜丝。她转身先把热水倒了一点在一个看起来很结实朴拙的大瓷杯里,然后把剩下的热水都灌进了汤婆子里。 梅娘一手茶杯一手汤婆子进了舱,把茶杯往迎过来开门的张老六怀里一推,道:“先喝口热的暖和暖和,姜汤马上就得了。”说罢拉开了一道蓝布帘子,露出了角落中的一张小小的藤床上,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小脑袋。 躺在外面的那个小脑袋听到梅娘的动静,一骨碌的坐了起来。那是个脸蛋粉嘟嘟,眉眼可爱的小女孩。她用胖胖的小手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向梅娘撒娇地叫道:“娘亲可算把汤婆子拿来了,快给我。他身上冰冰凉的,我都冻得牙齿打架了。”阿留只穿了个红色的小肚兜,虽然嘴里说着冷,可脸上却是有些得意的样子。这是张老六和梅娘的女儿阿留,刚满八岁。 梅娘赶紧把她光溜溜的小身子拿被子包上:“虽然炭盆烧的旺,也不能光着脊梁跟个大阿福似的,都是大姑娘了。”说着把汤婆子用阿留的棉袄包了,给她放到被窝子里。又拉过阿留的手试了试,才又柔声嘱咐:“汤婆子还烫着呢,小心点儿。哟,这手可真是凉。” “我火力旺,再说也只是抱了他一小会儿,不碍事。娘亲捂一下就好了。”说着整个小人都往梅娘怀里钻去。 梅娘笑着解下银攀膊,打开自己的上衣,把阿留的小身子包在了自己怀里,道:“我来试试你这个小人家火力有多旺。”阿留在梅娘怀着扭着说:“舱里点了炭盆真暖和。要是老能有就好了,早上起来就不赖被窝了。” “哦,原来你赖被窝是怪炭盆子。”梅娘作势拍了一下阿留还在扭来扭去动个不停的小屁股:“咱们水上人家哪有那么娇贵。好东西是给客人用的。” “那我今天就做回客人吧。”阿留咯咯的笑着。 梅娘心中叹了口气,道:“女孩子可不就是娇客。将来给你寻个殷实可靠岸上的人家,可以不管冷天阴天都用炭盆的。” “我不要嘛。我不要去别人家,我要和爹娘老在一起,没有炭盆子,我可以和娘一起睡,娘的身子最暖和了。” 梅娘推开阿留,拢了拢她的头发,伸手把汤婆子焐热了的棉袄拿过来,给阿留穿上,系好。道:“去后边看着炉子上的姜汤,估计差不多了。” 阿留应了,转头看向床上的另一个小脑袋,担忧的问道:“只是,他怎么还不醒呢…” “他在那么冷的江水里不知道泡了多久…哎,看他的命硬不硬吧。姜汤要是好了,先给你爹端一碗,你自己也要喝。锅里留一些,拿进舱里用被子包好,等下他醒了再说。柜子里还有几块黑糖,你拿那块最小的放姜汤里。” 一听可以放糖,阿留开心得一下子跳到地上,刚要走又犹豫道:“可是他怎么办?” “有娘呢。”说着话梅娘已经如刚才抱阿留一般,把那个小孩也抱进了怀里。和阿留温热的身子不同,那冰凉的小身体让梅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赶紧一手把汤婆子拉过来,包在他的脚下。幸运的是,怀中的孩子虽然还没有恢复,但感觉已经不像刚捞上来时那样全无温度了。 梅娘拿自己身子暖着这个水里就上来的孩子,心中不免想到:“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怎么掉到了江里。家中的大人还不知道怎么的着急呢。”又猜到:“或是家中出了变故?又或是遇到了水贼?”想到此处,不禁眉头微皱:“最近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水贼,残忍得很。已经害了几波货船,还有像自己这样水上走船的人家。以前虽然水面上也不那么太平,至少水贼们只是图财却不害命。积年的老把头们还会讲究取十留一的规矩,给肥羊们留下少许盘缠和活命钱。毕竟都是在这条江上讨生活的。赶尽杀绝大家都没饭吃。” “娘亲,娘亲。”梅娘回过神来,原来是阿留正端着个着放着一个茶碗的托盘站在太面前,“娘亲也趁热喝碗姜汤吧。” 望着女儿无邪可爱的笑脸,梅娘也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担忧,笑着端起了茶碗。刚刚喝了一口,又听到好像有人远远地喊着:“娘亲,娘亲。”看到一脸惊愕的阿留,才意识到是自己怀中的这个孩子发出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四章 “他活了,他活了。”阿留反应过来,一脸的兴奋。张老六闻声也赶紧过来:“醒了吗?缓过来了?” 众人忙着查看,才发现孩子仍是双目紧闭,脸上已经有了些许血色:“娘亲。阿姊。”他一边口中喃喃地叫着,一边把小脑袋往梅娘的怀里拱。梅娘不禁怜惜地把他抱的更紧了。 “羞羞,这么大了还找娘亲。”阿留小声嘟囔了一句。开心之余,居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嫉妒。 梅娘瞪了她一眼,打趣道:“上个月去枫桥镇码头赶集,也不知道是谁,一错眼儿见不到我,就嚎啕大哭地找娘亲。” “娘亲。”阿留把头也挤进了梅娘的怀中。张开一双小胳膊,同时搂住了梅娘和它怀里的孩子。想到找不到娘亲有多可怕,阿留马上就只想着要好好地安慰这个不知名的弟弟了。 张老六看着憨憨地笑着:“看着快要醒了。只要熬过今晚,不发烧,应该就是救过来了。好,好啊。” “爹,娘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托’。你都有好多浮托了吧?” “傻孩子,那是浮屠。这功德也有你的份哟。”梅娘笑着打趣阿留。 “那浮屠是啥意思呢?”阿留想着一问究竟了。 “就是佛塔的意思。”梅娘答道。 “我知道了。”阿留认真地点着小脑袋答道:“救人就是造佛塔,就是积功德。嗯,我帮助烧水煮姜汤,这次还帮他暖身子呢。这都是帮着造佛塔啊。阿爹阿娘救了好几个人了,佛塔都积好高了哦。” 张老六轻轻地拍了拍阿留的头:“丫头,爹娘的功德都是给你攒的,只希望你将来能做个有根的人,不用在这水上漂一辈子。”他对阿留说话的时候,一脸刀刻般的深深的褶子都仿佛软化开了。 “爹,你和娘亲都想着让我岸上去。可我就是喜欢和你们在水上。岸上虽然有好玩好吃的东西,可是人好多,还有拐子。娘亲不就是小时候让拐子拐走了才找不到阿娘的阿娘了吗?每次上岸我看的眼睛都不够使,还怕走丢了。” 梅娘心中暗自叹道:“孩子生在水上,长在船上。接人待物还是见识都有限。自己丈夫又是个老实的,女儿的将来还得自己多去打算才是。只是一条,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的阿娘……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梅娘虽然告诉阿留是拐子让她离了双亲。其实她依稀记得的是,约莫四五岁的时候,家里遭了不知什么变故,一帮人气势汹汹的冲了进家来,把他们全家撵了出去。梅娘并不知何故,她现在还能想起来的也只有最后那恐怖纷乱的一幕。后来好像是爹爹和娘带着她又辗转了几个地方。不知怎样爹娘不见了,而她则被卖到了假母的院中。 梅娘自那便习得琴棋书画,以及如何取悦男人与为妾之道。待到梳拢后略略有了些名气,便被商人买走做妾。最初随着商人走南闯北的做生意,也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商人病死了,梅娘又被那家主母发卖。新主人家有个凶悍的大妇,可怜梅娘没几年就被折磨的只剩了一口气撵了出门。几经辗转,遇到的厚道的张老六,后来有了两个女儿大萍和阿留。大萍三年前一场痢疾没了。 梅娘仍然记得原来家里高高的大门,深深的一进又一进的庭院。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给阿留赚下“厚厚的”嫁妆,将来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能够回到岸上,住进哪怕只有一进的院子。 这时张老六对梅娘说:“天大亮了,咱们的赶紧起了锚赶路呢。不趁早赶到枫桥镇,怕是拉不到早起赶路的客人了。” 梅娘招手让张老六过来,伸出手去轻轻攥了攥他的发髻,见是干透了,却没有马上让他去。只见她犹豫了一下才道:“六哥,我想…阿留现在越来越大了,也懂事了。我们船也买了我想,咱们把船头的红灯笼移去船尾吧。” “嗯。听你的。”张老六木讷的眼睛亮了。他搓着手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支吾了几下,干脆抓住梅娘的手握了一握放开,才转身出舱去了。 听到张老六的脚步声奔到船头再回到船尾,船身晃动几下,铁锚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之后小舟便顺水而下奔枫桥镇而去。船身随着江水起伏,舱口的布帘轻轻飘动之间,已见红灯笼高挂在了船尾的灯架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今有田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梅娘的声音从前面客舱的窗户传了出来。只见宽敞且装有明瓦的客舱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梅娘,阿留和臻儿为桌而坐。阿留面前是一方黑石板,臻儿面前则反扣着几张正面已经写了字的宣纸。 没有客人的时候,梅娘就在客舱里教习阿留,或是读书写字,或是算数女红。张老六一边忙碌着或掌舵或操船,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几个人的对话。虽然他不大懂授业的内容,却总是对这声音百听不厌。 “一亩。”这个是定式,阿留不假思索地答了上来。 “那广十八,从十九呢” “嗯…”阿留开始掰起了手指头。加减的时候还好,如今的乘除之法实在让她头痛。她屁股自凳子上扭呀扭的半天也没有算出来,开始偷偷看向坐在旁边的男孩求救。 “三百四十二步。”臻儿见状忙给出了答案。 “臻儿真棒。”梅娘笑着表扬臻儿,接着又问:“今有赁田十亩,亩产稻一石二;主家三而取一以为租,官家再取余之半数以为税,问佃户所余几何?” 阿留更是为难了,拿着毛笔沾着水在黑石板上算了一会儿,觉得越算越乱。她干脆放下笔,双手抱头,状似苦苦思索,小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半晌还是不得其解,便又从指头缝儿里给臻儿使眼色。 “自己算。”梅娘綳起脸来对阿留道:“你看你臻儿哥哥,不过比你大半岁,不但读书写字算学样样都好,是个小秀才,还和你爹爹学操舟之法。现在已经能帮着掌舵操帆了。” 梧安号是夫妻档。张老六操帆的时候,梅娘便要帮助掌舵。张老六掌舵的时候,就是阿留帮着梅娘给客人抬水。如今臻儿来了,没几天就成了梅娘夫妇的好帮手。他虽然年纪小,可是力气大得很,学东西尤其快,往往举一反三。张老六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臻儿哥哥的父亲是读书人呢。”阿留觉得阿娘当着臻儿的面说她好没面子。 “你臻儿哥哥不是给你讲过太公六十遇文王,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吗?可见年龄不是问题。你的毛病是不虚心好学。一要教你功课你就头痛脚痛屁股痛的。说,关于识字和算数娘是怎么告诉你的?” “不识字就是睁眼瞎,不会算术就要受穷。”阿留边回答边给臻儿使着眼色,让臻儿帮她说话。臻儿想着在学里时,有些溺爱孩子的长辈如何为他们向先生求情的,便按照那个路子劝道:“梅姨,阿留还小呢。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阿留能坐得住读书已经很好了。她就是学得慢些。再过几年开窍就好了。” “比你小半岁而已。”梅娘道:“你不许惯着她。你是个好的,从来不让人操心。她不能和你比啊。” “我……”臻儿刚要张口又没了声音。他想到娘亲从来不曾逼着阿姊和自己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阿姊不喜女红喜欢读书,不喜读女四书却喜欢各种杂书,娘亲都由着她。可是阿姊后来自己把该记住的都记背熟了,该学的也都能做了。虽然女红做得不如娘亲精美,却也足够让徐五婶儿等一众邻里女眷啧啧称赞了。 但是臻儿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拿别人和娘亲比不公平,因为娘亲是最好的。再说梅姨对自己有恩,自己应该支持她要做的事,更要尊重她要做事的方法。 阿留看臻儿不吱声了,有些急了,道:“阿娘,我们每天都是在水上撑船过活,为何要学这田亩计算之法?”说着抬眼正看到墙上挂着的玉颈琵琶,“阿娘的琵琶曲真好听啊,我想和阿娘学弹琵琶。” “胡说!”梅娘冲口喝道:“爹娘生你养你,是为了让你学那取悦于人的本事吗?” 第一百八十六章 臻儿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家中的女性无论是娘亲还是阿姊都不曾有过如此豪放情景。眼见着大滴的眼泪打湿了阿留的前襟,鼻涕也缓缓朝着她张开的大嘴里流去,心中一急,便揪着露在梅娘袖口处的手帕的一角将其拉了出来,按在阿留的口鼻处。 梅娘“啊”的一声,也忘了继续生阿留的气了。只见臻儿拿着帕子在阿留脸上胡乱却全面的擦了几圈。阿留也止住了哭声,一动不动,只有一双大眼珠随着臻儿的手转动着。 臻儿擦完了,见阿留也不哭了,便把手帕放在桌子上展开,想着先给它叠上再还给梅娘,这才注意到这帕子摸着说不出的柔软顺滑,上面绣着一朵淡雅的白梅。臻儿也说不出哪儿好,反正觉得这梅花好似真的一般,看着它仿佛淡淡的梅香悠悠袭来。只是这娟帕不但皱成一团抹布一般,上面还深一块浅一块的都是阿留的鼻涕眼泪。臻儿大窘,红着脸道:“梅姨,我拿去洗吧。以前我也帮阿姊洗过帕子就是没有这个好,好看。” 梅娘用两个纤纤玉指把帕子拈了过来,笑了笑,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今儿个也不知怎的把它拿了出来。”又抬眼斜看向臻儿,浅然一笑道:“你还知道好看。” 臻儿顿时感觉被什么晃了一下,心道:“梅姨真好看。但是和娘亲好看得又不一样。” 梅娘全然不觉,继续道:“没事,再好看也不过是一条帕子而已。今儿就到这儿吧。阿留,你去把晾好衣服收起来,再和臻儿把炉火旺一旺,我把这里收拾出来就去做饭。午后到了枫桥渡口有客人上船。” “衣服我已经收好了。”张老六在舱外接口道。 梅娘知道是他听到了阿留的哭声,放心不下才来听壁脚的。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阿留道:“还不和阿爹道辛苦。” “阿爹辛苦了。阿留晚上给啊爹捏肩膀。”只要不是学算数,阿留还是非常乖巧勤快的。 “好好。嘿嘿……”隔着舱壁都仿佛能看到张老六满足的笑脸。 “对了,是要把黄员外接上去汉口镇吧?”阿留记得听爹娘提到过。 “对,就你耳朵好使。快去吧,到处收拾收拾。别让客人看着船上乱。”梅娘道。 “好嘞。”阿留听了如蒙大赦一般,跳下椅子拉着臻儿就跑出舱去。 梅娘看着两个小小身影心中暗叹:“这阿留生在船中,长在水上,性子野不喜拘束。虽然聪明劲儿像自己,可是憨直倔强却活脱脱的和她爹爹一样。想让她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还要看她的心情。让她学习读写算数,女红理家,她喜欢的部分一学就会,不喜欢的则百般拖延,无论自己如何刻意教导,终是事倍功半。倒是臻儿的话她更能听得进去。” 想到这里梅娘眼前浮现了两个小脑袋碰在一起,认真地读书写字样子,眼睛不由得有了笑意。臻儿获救的头半个月,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吓,很少说话。从他的片言只语和相处的日常中,大致推断出他出身好有教养读过书,应该是富裕读书人家的孩子。至于其他的诸如家乡何地,家中还有何人则一概语焉不详。 梅娘只道他受了惊吓,三魂六魄大概还没有回来齐整呢。也不逼他,只让他每日休养,愿意帮忙就帮忙,愿意和阿留一起读书玩耍都随他去。眼见着臻儿脸上又有了光彩,经常听到他和阿留两个不知道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就会传来阿留“咯咯”的笑声。 第一百八十七章 梅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个孩子。只是他将来终是要回家的。到时候他家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娶个船民的女儿做正妻。别说是读书人家,就是普通的小康之家也很看不起他们的贱民身份。梅娘左思右想,不禁有些烦躁。自己半生颠簸流离,难道尽力让阿留有个安定的归宿都不可能吗? “也罢,我从此以后吃斋念佛,洁身自好。只要菩萨能保佑,让阿留有个好人家。我尽力照顾臻儿,直到帮他找到亲人。这也是为阿留那个傻丫头积福啊。” 梅娘起身把桌子上的书本收起来,把一套月白梅花暗纹的细瓷茶具摆在桌子正中,又四处看了一圈,才拿起绢帕走出舱去。 出了舱门,只见正午的阳光正盛,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江面开阔,点点白帆有来有往。两岸既有绿深沉寂,也有红叶似火;虽然已是秋冬交际,但此刻只觉得秋高气爽,日暖宜人,江风习习,极目远眺,江水无穷无尽的流向天际,让梅娘不觉心胸豁然舒朗,神气随之闲定。她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到两个小家伙肩并肩地坐在小杌子上,一个在淘米,一个在忙着旺火。臻儿不知说了些什么,阿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扶上臻儿的肩膀,好似在安慰他一般。 梅娘轻手轻脚地贴着舱壁想船尾走了几步,只听到阿留道:“阿娘什么都好,就是非得逼着我学这些用不上的东西。你说也奇怪,不喜欢的东西就是挠破了脑瓜皮也做不好呢。”说着还真的挠了挠脑袋,又小大人似的说道:“我让娘亲操碎了心,也算是不孝了吧?” 臻儿愣愣地看着炉火,半晌才道:“嗯,阿娘什么都好。” 阿留见了,立时忘了自己的烦恼,身子又向臻儿靠了靠,脑门都快顶到了臻儿的鼻尖上:“又想你阿娘了吧?别伤心了,我会照顾你的呀。你就把这当成你的家好了,我阿娘就是你阿娘。” 臻儿没有马上接阿留的话。他站起来拿火钳子拨了拨炉火,又往炉子里填了块碳,便盘腿坐在了甲板上。正色对阿留道:“这天底下最一心为你的就是你阿娘。你虽然不喜欢算术,就但是让她开心,多少也都用些心。就好像彩衣娱亲,卧冰求鲤。这些故事你都知道了吧。你就当它是彩衣是冰。” “我喜欢彩衣,卧冰也没问题。你刚捞上来的时候就冷得和冰一样。我在被窝里抱着你好长时间才把你暖过来的。”阿留没心没肺的插话。 臻儿脸微微一红,小声道:“还有‘尝粪忧心’呢。” “诶……”阿留做了个鬼脸:“要真是阿娘病了我会为她做任何事的。” “那干嘛还非要等她有病了,才可以做任何事?”臻儿立即接上了话:“你现在就可以啊。我小时候淘气。娘亲说我什么,我总有一堆话等着她。阿姊总是说我话太多。可无论是娘亲还是阿姊,都从来不真的和我生气的。我现在总想着,要是娘亲还在,哪怕是骂我打我我都高兴。我保证乖乖地听着她说,再不还一句嘴的……”说着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他抬头看看天色,眯起眼来,只见天色碧蓝,白云苍狗,飘忽而过。 第一百八十八章 阿留犹豫了一下,也坐到了甲板上。她着把手放在臻儿背上,轻轻地上下摩挲着,就好像她病了的时候梅娘对她一样。嘴里故意岔开话题道:“还‘小时候’。说话像个老头子。你才多大,比我还小半岁呢。”见臻儿不说话,急得眼珠乱转,看到跟前的小铁炉子,便问他道:“你,你知道这炉子为什么在船上如此稳当吗?” 臻儿挪到炉子边上,指着炉子下方道:“因为下面这个陶胚座,又大又沉,所以炉子轻易不会倒也不会滑动。” “那为什么又不怕风呢?”阿留也挪到臻儿边上,又问道。 “因为上面这一圈铁片,是活动的,拨着这个把手可以转换方向,就能防风了。”臻儿站起来到炉子的另一边,拨弄着镶着木柄的把手,轻松地回答。秦三带着他在山里江边露营的时候,常常要因陋就简,利用各种可以找到的材料做起灶之物。因此道理他是懂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阿留噘着嘴道。船上的老客人黄员外旅途无聊的时候常常逗她说话解闷。问她这个问题时见她皱眉苦想的样子,笑了好一阵子才告诉她答案的。她把这个当成个宝似的难为了许多别的客人,能答上来的寥寥无几。没想到对臻儿连这个都难不住他。 见她一脸失望的样子,臻儿反过来安慰道:“所以你阿娘教你的东西都要好好学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你和我一起学好不好?”阿留一脸的期待。 看着臻儿点了点头,阿留终于开心的笑了起来,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根那儿了。 听到此处,一瞬间梅娘心中五味杂陈,鼻子酸酸的。她深吸了几口气,心道:找个时间再问问臻儿吧。无论如何总要找到他的家人。听天命尽人事罢了。好也不能长久的好,坏也不能一直的坏。至少阿留的将来一定比我要好。”她看了一眼手中皱褶的帕子,阿留的涕泪已经在精细的苏绣上留下了一团一团印子。梅娘想道自己今早把这帕子拿了出来,大概就是为了割舍它的。她高高地抬起胳膊摊开手掌,一阵江风吹过,把那绢帕吹到空中,飘了几飘,便落在江水之上不见了。 船上人家一天两顿饭。吃了午饭已经是了。待收拾了碗筷枫桥渡口已是遥遥在望。 枫桥渡很久以前只是个小小渡口。因其乃是个天然深港,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因此历经数代,每逢盛世,便由官府领头,民间筹资,逐渐扩建了一个可供南北通衢,东西来往的重要交通枢纽,货物集散之地。 远远便可看见停泊的大型船舶,周围小船无数。呆在船上可以隐隐听到岸上的人声鼎沸。本埠最大的酒楼百香楼那高高地三层飞檐已经清晰入眼。 在导泊小船的引领下,张老六缓缓入港,稳稳地把船停泊在了泊位上。梅娘手里拿了一个不大的油纸包,站在船尾,对小船上的老船工谢道:“九斤叔,一向可好?我们给您带了些川烟叶子,劲道十足。您一定喜欢。”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这引泊船所属渡口市泊所,不需要船主们另外付钱。但是梅娘每次来总是会给他们带一些小礼物。果然,叫九斤的老船工眉开眼笑地接住了油包,打开一个角,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烟叶香扑面而来,经鼻入脑再于五脏六腑循环一周,舒服得九斤禁不住又深吸了几口气,方把油纸仔细地包好揣入怀里。抬头对梅娘和张老六连声道谢,又独对张老六道:“老六兄弟,你好运气。有个这般又俏又心思好的媳妇。”说罢,笑着撑船离岸,接引下一艘船去了。 九斤给引领的泊位就在百香楼前面,无论客人上下船还是上岸采买都非常方便。而且港口里水深流静,靠岸停泊的船只不需要下锚,缆绳抛过去,码头上便有杂役帮忙在石墩上系好。 百香楼地基就筑有高台,每一层举架又是着意高大宽敞,三层酒楼的高度竟然和普济寺的七层佛塔不相上下。抬眼望去,真是高入云霄,富丽堂皇。在看其周围的街市,但见商贩摊位挤挤挨挨,行人货郎摩肩擦踵,各种吆喝讲价嬉笑争执之声不绝于耳。再远些则是商铺酒肆林立,白墙黑瓦之间是五颜六色的招牌酒旗。 臻儿看着这繁华热闹嘈杂的场景,并不为之所动,和一脸向往之色的阿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留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晃着道:“臻儿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上岸去逛逛呢?我告诉你岸上可好玩了。有好多新鲜稀奇的玩意儿,还有好多好吃的。还常常有博戏的杂耍的,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唱戏的呢。你就当是陪我,一起去吧。” 这边张老六刚把艞板放好,梅娘看到两个小的这般模样,心中已是明白。果然阿留过来问梅娘道:“阿娘,我领臻儿哥哥去岸上逛逛行吗?臻儿哥哥还从来没有上过岸呢。” 梅娘看了眼阿留,眼角看到臻儿不动声色地把被阿留牵着的手抽回去,口中道:“就你?上次是谁走丢了哭鼻子来着?还敢领你臻儿弟弟一起去。” “阿娘,那不是我小时候嘛。”阿留上前拉住梅娘的手央求道:“我现在当阿姊了呀。再说我们不走远,就在码头上看得见咱们船的地方溜达溜达。行不行呢?” 梅娘想了一下,道:“那可说好了,只许在看得见咱们船的地方逛。” “谢谢阿娘。”阿留又拉住了臻儿的手就要下船。 “慢着。”梅娘叫住他们,叮嘱道:“不能只顾着玩啊。你们去问问我们常吃的菜价几何,肉价几何,碳价又几何。记得货比三家。” “好的好的。”阿留这会子是什么都会答应的,她的心早就飞到了岸上了。 梅娘给他们数了五个大钱,笑着又嘱咐了几句,摇着头看着他们跑上了岸。张老六看着他们的背影滑不留手的小鱼儿一般,在人群中利索的穿行,也笑了。梅娘语气宠溺:“本来还想让他们试试采买呢,看阿留这幅猴样子,还是算了。”张老六道:“不碍事。一会儿还是我去,费不大工夫的。” 第一百九十章 码头沿着靠水的一侧的小道上,挤满了各色的旅人和送行的亲眷。旅客的样子各具特色,各有不同。有行色匆匆的单身旅客,大概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船家;有和跟着一大帮子送行的亲朋高谈阔论的旅客,也许是不想表现出离别的忧伤;更有和带着惟帽的娇娘执手相看泪眼的旅客,此去经年,待重逢时山盟海誓是否还在? 更有眼色犀利的掮客,推着小车看着扁担的脚行 小道对面就是集市了。阿留带着臻儿如两只小鱼儿一般,穿过人群直奔对面那吆喝的最起劲的小贩而去。 “母亲放心。儿子此去京城,一寻到父亲便立刻着人送信回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话飘进了臻儿的耳朵。臻儿不由得一怔,刚一回头,便被阿留拽着跑开了。他只看见一个中年妇人仅仅的拉着那年轻人的双手,身子微微前倾,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那妇人上着蓝袄下穿红裙,像极了娘亲喜欢的一身。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料亮亮的,反射着点点阳光,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 阿留只顾带着臻儿一路小跑,到了集市才停了下来。尽管阿留对梅娘说她喜欢在船上,不喜欢岸上的嘈杂混乱。可是此时上了岸的她却如脱缰的野马,出了笼子的小鸟般,一边连跑带跳,一边叽叽喳喳。 两个人只觉得一瞬间市场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店铺节次鳞比。听着各具声色的吆喝声,还有让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味都一股脑的扑面而来。客人围得多的摊子大半有着受物美价廉的货品。臻儿在目不暇给的同时,居然记得秦三叔的那些江湖豪客的故事时就有说过,门可罗雀的店铺可不要进。 只见那百珍楼雕梁画栋,高大精致。门前车水马龙,高高台阶上的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食客络绎不绝。进门的虽然有些迫不及待,急步上阶的同时依然保持着风度;出门的则优哉游哉的下着台阶,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偶尔还打个饱嗝。可见这百珍楼一定是个好馆子。 “李老爷!”门前的迎客老远地就打招呼,殷勤地下了几阶台阶迎上去作揖道:“几日不见您愈发的精神富态了。可是因为新添了贵子的缘故?小恭喜您弄璋之喜了。等贵府少爷的百日可一定要让小店为您效力啊。” 这边还没等把笑得眉毛胡子一把的李老爷迎进门去,里面又传出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谢胡员外赏…胡员外赏…赏……”一直传到大门外,一个方脸短须身着绫罗的中年人腆着肚子走了出来,里面的小二一直送到门口还在道:“胡员外走好。谢赏。” “将来有钱了,一定领梅姨,老六叔和阿留来这儿饱餐一顿。”臻儿暗下决心。 正想着,臻儿又只听得不远处人群中传来阵阵吆喝吵嚷声,或是“中了中了。”或是“又偏了。投这个近点的壶远点。”“远的那个口大好投。”之类的。顺着声音看过去,好像是一群人围着玩博戏的在鼓噪。人群围得密密麻麻的,看不清里面的投壶究竟是怎样,只见有人拿着什么在投。臻儿从小就知道赌博不是好事,自然也不是甚感兴趣。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阿留喘着气看了一圈,对臻儿道:“我们只有五个大钱。可是这里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儿的。我们可得计算好了怎么花。嘻嘻,现在觉得算数也是要学的。” 臻儿回身往码头那看了一眼,只见刚刚那个年轻人已经往船上走去,只见那中年妇人看着他走上跳板,两个婆子和丫鬟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待那年轻人上了船站定,转身挥手告别时,那妇人的背影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肩膀上的阳光也跟着跳跃了起来,竟有些波光粼粼的动感,晃得臻儿的眼睛酸酸的…… “哎,看什么呢?”阿留拉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注意力晃了回来:“你帮我想想啊,一个卤肉炊饼两个钱,一份冰糖桂花藕两文钱。我们可以一人一半分着吃。可是我还想吃糯米枣糕,那个也要两文钱啊。我们怎么办呢?” 臻儿平复了一下思绪,对阿留道:“我不喜欢吃这些零食。你可以买一个卤肉炊饼,甜品可以商量着一样只买半分。这样你还可以余下一文钱呢。” “太好了,省下一文钱可以给那个耍百技的小姊姊。她可棒了,可以一边走悬索,一边耍匕首。看得我啊眼睛都不够用呢。”阿留想很为自己可以付钱看百技而开心,可是首先要能省下这一文钱才行啊。她摇晃着臻儿的胳膊央求道:“那你去帮我和他们央告央告好不好。” “不是央告,是商量。买卖买卖,要你情我愿才可以啊。再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呢?”臻儿边说边示意她别摇了。 “可是怎么商量呢?”阿留忸怩着,竟然脸红了,红红的脸蛋多了几分女孩子的样子:“你教我……咳咳咳…咳咳。”她说得太急,居然被自己的唾液呛着了。 臻儿难得见她发囧的样子,不觉宛然。他一边给阿留拍着背,一边看着还在絮絮叨叨的阿留,嘴角渐渐的愈来愈上弯,在稚嫩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阿留见了既不咳嗽了,也不絮叨了,瞪大了眼睛,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臻儿哥哥,你笑了,真好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才是可爱呢。” “瞎说。哪有这么说男人的。”臻儿虽如此说着,却依然是嘴角弯弯的:“有这功夫还不快去买你朝思暮想的吃食去。”说着去找小贩们“商量”去了,阿留急忙跟上。 没多久,四个大钱花了出去,肉饼甜品进了阿留的肚子。阿留依依不舍地添干净了所有的手指头,非常惋惜地对臻儿道:“真好吃。我都说了要和你分着吃,可你就是不吃,送到你嘴边都不吃。哎呀呀。” 臻儿看着她一副馋猫的嘴脸,笑道:“我一个男人在大街上吃零食,白白让笑话。你喜欢就好。” “”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在街上吃零食呢?你看那边就有男人蹲在墙角那里吃东西啊。”阿留知道的“男人”有限,有些糊涂了。 “哼,秦三叔说过并不是……咳,长得像男人就是男人了。真正的男人应该是坐卧皆有相,有所为有所不为。”其实秦三说的原话是:“并不是带把的就是男人了。”臻儿暗自庆幸及时刹住了车。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真想见见你的秦三叔呢。你总是提到他。听起来他是个好有意思的人啊。”阿留感叹着,突然又道:“男人不就是多了个把子嘛,丑死了。没有女人长得好看。” 臻儿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同时他也回过味来。他看到过这江上的纤夫们拉纤时是不穿衣服的。而且他们有时还会唱一些让人害臊得难以入耳的小调。即使他们因此被带有女眷的客人们骂也还是乐此不疲。他在同情这些汉子们的辛苦的同时,也腹诽过他们的粗鄙。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出卖苦力的穷人在拉纤时,无论穿什么,没有几天就磨烂了。所以他们宁愿以血肉之躯接受风吹日晒雨淋,肩膀,膝盖和手脚好了又破,破了又好,直到结成厚厚的茧子。夏天汗流浃背的自不用说,即使冬天也不过是腰上围着一件衣服。水流湍急的时候纤夫们会喊着整齐的号子,互相激励着齐心合力的使劲。而在相对平缓的流段,他们则常常会唱起民歌俚曲,调剂一下子心情。而这些民歌俚曲往往他们是非常露骨的对女人和性的向往。虽然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也只能过过嘴瘾而已。 阿留看到他的样子,赶紧补充道:“我没有说你啊,你好看着呢。” 臻儿又是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儿里,半晌缓不过来。 好在阿留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对没有和这个新晋“男人”分享好吃的,无论如何都有些内疚:“这次的炊饼和枣糕都比上次的小好些呢。不然的话我就给你留一些回去再吃。那个卖冰糖桂花藕的也没找到,说是好多天都没有来了。还有那个耍百技也都没有看到。我还想让你也看看那个走悬索小姊姊真的好棒,好神奇。只好等下次再来了。” “以前听秦三叔说过,百技什么的都是走码头的。他们不会常年在一个地方。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也许他们就走回来了。”臻儿口中安慰着阿留,眉头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想到刚才阿留抱怨分量不足时,小贩们的回答似乎怨气更大。心道:“在山上时听到的大半是官逼民反的故事,可不就和这些小贩一样的吗?想着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起早贪黑的劳作却难以温饱。比如这卖炊饼的,不到五更便要起来做饼,风吹日晒的辛苦一天,回去还要收拾和做第二天的准备。然而就这样还有连本钱都收不回来日子。那个做冰糖桂花藕的大概就是做不下去了吧。” “你又提秦三叔了。你很少不说你家里的事儿,阿娘也不许我追着你问。但你总是说秦三叔秦三叔的,那你给我说说他的故事呗。”阿留并不知道他臻儿哥哥正在心里忧国忧民,她只对臻儿的事儿好奇心满满。 臻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说到秦三叔。也许只有这一条线还隐约的联系着他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吧。他想了想道:“说来话长。等回去了找个空我讲给你听。现在你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亲人。” “好吧。你可别忘了啊。”阿留说着,注意力很快又被一家卖现炸黏米糕的摊子吸引了。 摊子前面挂着个黑石板,上面写着黏米糕有红豆馅的,有什锦花生馅的,还有芝麻馅的。也是两文钱一个。阿留看了不由得攥紧了手里唯一的一个大钱,心道:“这东西和肉炊饼一样,不能买半个啊。早知道刚才我就只买半份枣糕了。” 她很是气馁得盯着热气腾腾的油锅,油炸糕的香味从里面不断地袭面而来。臻儿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早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心道:“怎么女子无论年长年少都喜欢吃这些又甜又粘的零食。以前娘亲常常做炸米糕的。阿姊特别喜欢吃。秦三叔就不吃,老说这个又不能当饭吃,不顶饿……” “你真想吃?”臻儿问阿留。阿留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 臻儿笑道:“看我如何给你赚糕钱。”阿留看着他带着笑容走开,怔了一怔,才匆匆跟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游戏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个大钱,只要一个大钱啊,就能赢十个大钱。那可是十倍的利啊。这时光到哪儿能有这么好的买卖。快来试试吧!”大概是投进去不容易,刚才围着的人群大都散去了。一个面目和善,膀大腰粗的圆脸中年汉子,站在拿绳子围成的空地前面,正卖力的吆喝着。旁边一个矮个子的小子笑道:“袁七叔,你还真当成个买卖做了?如此的卖力。” 这个袁七叔还是一副和善模样:“好好学着吧,小柳子。这世上无论何等营生,干好了都是学问呢。” 空地并不大,长约三丈左右,宽只有两丈余。围绳中间错落着摆着几个粗糙的铁壶。铁壶有大有小,摆的远近亦是有远有近。这是模仿有钱人家玩儿的投壶之戏。只不过粗糙的铁壶代替的精致的铜壶,投壶的箭矢也变成了磨圆的小鹅卵石。 这时最近的几个铁壶边的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着八九个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此时唯一的顾客是一个穿着长衫,满脸油腻的后生,正举着手中最后一个红色的鹅卵石,歪着头,眯着一只眼睛瞄着。 “进了,进了。少爷真了不起。”长衫后生终于投进了最后一个,边上跟班打扮的半大小子夸张地叫起好来。 那后生有些得意的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抖了两抖方道:“总算是不功不过。”小跟班连忙和那袁七叔喊道:“十个大钱拿来。” 那个还是一脸和蔼的微笑,解释道:“好叫这位少爷知道,这距你最近的一个投壶的彩头是一个大钱,最远的那个才是十个大钱。” “你这骗子!”小跟班不干了,想要揪住袁七叔的衣襟,无奈身形差得太大,只得垫着脚跟,伸长了脖子吼道:“说是十个大钱,你有没说是哪个。我家少爷花了十个大钱买你的破石头子儿,才赢了一个大钱回来,这不是骗人又是什么?” “这位小友人,话可不能胡说。”袁七叔依旧是一脸的和气:“我可是指着那个最远的铁壶说的十个大钱。难道你没有仔细看过。” 小跟班骂道:“杀才!我只听你吆喝,谁会在意你的手指头。你就是骗子!你今天不拿十个大钱来,小爷绝不罢休。” “愿赌服输。”一个阴深深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身着最普通不过的粗布素色短褐,黑裤子的裤腿高高地卷着,一双穿着草鞋大脚远远的伸着,小船一般仿佛随时待发出航。两脚之间的地上支着一跟碗口粗的镔铁哨棒,哨棒的上端靠在他的右肩上。看着颇为沉重。他说话的时候侧着脸,视线远远地在看着西边码头,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场子发生的事情。 他缓缓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顿时觉得仿佛是立起了一座黑铁塔。那斗笠下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把左侧眉毛断成了两截,使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只见他把哨棒重重地在地上一砸,顿得尘土飞起,还未动地方就已经把那小跟班唬得说不话来。 这时负责吆喝的袁七叔才又开口道:“最前面的大铁壶一赔一,中间的一赔五,最远最小的铁壶一赔十。壶上面都有写,你自己不看不能怨别人啊。你难道没听说过富贵险中求?这世上的事儿大多是越难做越危险的赔率越高。你捡个那么大壶口的,几乎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就想着一赔十?”尽管话不太好听,可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 那少爷见了一语不发,掉头就走。他的小跟班走了几步回头道:“我们少爷不和你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话音未落,那疤脸汉子只一作势前行,便把他吓得闭了嘴。 “我们别去玩了,怪吓人的。”看着那主仆两人灰溜溜的消失在人群中,阿留也打了退堂鼓,小声和臻儿嘀咕着。 那刀疤汉子一步未动就又消无声息的坐回了角落里。臻儿看在眼里,思忖片刻,在阿留耳边道:“无妨。他不是说富贵险中求嘛!嘿嘿。” “这位大哥,我也想赌一把。”臻儿笑着走了过去,把钱递给了圆脸汉子袁七叔:“我只有一个大钱。” 袁七叔接过大钱,上下打量了一下臻儿,无可无不可地说了一句:“随你。一个大钱一次,自己去拿投石吧。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哪能呢。我和妹子打赌说能投进去,就是让她图个乐子。”臻儿笑着在一个装鹅卵石的竹簸箩里看似无意的抓了一把。 “哎哎,一个大钱就一个石头哦。”圆脸汉子忙道。 “我知道大叔。我就看这些小石头滑滑溜溜五颜六色的,看着怪好看的。”臻儿笑道。 这些鹅卵石看着大小差不多,其实因为石头种类的差异,重量形状都有略微的不同。对于那么小的壶口来说,这些差异是对准头有影响的。可这难不住从小就跟着秦三拿扔小石头当游戏的臻儿。他不动声色的选了个黑砾石,站在了绳子边上,故意对阿留道:“只要投进去就算我赢了对吧?那我就投这个最近的。” 阿留会意,故意不满地道:“哥哥要投就投哪个最远的。啊!进了进了,哥哥太棒了。” 说着话臻儿已经投进了中间那个写着“五”的铁壶。阿留高兴得直跳,也顾不得装淑女了。 袁七叔道:“小兄弟今天好运气。正该一鼓作气,多赢他几回。” “那要是我赢多了,大叔你不就陪了吗?”臻儿故作不解的问道。 “大叔我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你也说了大家出来图个乐子。今天净是看到一些那书生般歪歪腻腻的人,搞得你大叔我也歪歪腻腻的。小哥你别学他们,尽管玩个痛快。” “那你先给把五个大钱给我行吗?拿着钱我心里才踏实。” 圆脸汉子听了就数了五个大钱给他。臻儿接了钱便拉着阿留就跑,嘴里道:“谢谢大叔好意,家里大人找不到我们要着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乞丐 第一百九十四章 那袁七叔看着他们的背影,笑骂道:“人小鬼大。有点意思。哈哈哈。” 阿留两只小手上,各举着一个炸米糕。她在左手的米糕上方小小的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闭着眼睛慢慢地吧嗒这滋味。片刻之后,有伸出舌尖舔了舔露出的一点糖心:“真甜啊。” 臻儿笑道:“这会儿子知道品尝了。刚才是谁把枣糕三口就都吃进肚子里了?吃完了都还不知道味道如何。” “怎么不知道。以前我就吃过的。”阿留一梗脖子反驳道,心里却是有些后悔刚才吃得太快了。 “去去去,离着远点。”臻儿和阿留转头看去,却是两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乞丐,头发乱得和枯草一般,身上的衣服烂得一缕一缕的,也是脏得不得了。他们两个看着炸米糕的摊子流着口水,不由自主地靠得太近了,正被摊主往外撵。 其实这码头上乞丐好多。既有本地,也有流民。还有头上插着草标,要卖儿卖女卖自身求条活路的。臻儿和阿留都被梅娘叮嘱过的:如果帮了一个乞丐,就会被更多缠上。他们两个人小力弱,挨打丢钱都还是好的,更怕的是被人贩子趁乱拐了去。所以只有装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臻儿拉着阿留正要离开,忽然那个小些的乞丐倒在了地上,稍大一点的那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喊:“妹妹,妹妹,你怎么了?你可别死,你别死啊。你也死了咱们家就只剩我一个了。” 这时他们才知道那个小乞丐是个女娃子。 “阿兄。”女娃被她阿兄一阵摇晃,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阿兄…我没有死。阿兄,我…我饿。我知道我不该说饿,越说越饿。可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小萍,都是阿兄坏,没有要来吃的。阿兄是坏阿兄。阿兄给你揉揉肚子吧。揉揉就不觉得饿了。”说着男娃先自己把双手搓了搓,有哈了几口气,才把手放进女娃衣服内肚子的部分,轻轻地揉了起来。 “阿兄,我好多了,暖和起来就不那么饿了。阿兄不坏,阿兄最好了……”女娃越说声音越小,眼睛又要闭上了。 男娃赶紧拍着她的脸道:“别,别睡。爹娘他们都是睡了就不起了。你千万别睡。呜呜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阿留看着男娃瘦瘦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着,听着他凄惨的哭诉,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泪出来。 “臻儿哥哥。那小妹妹的名字也是一个萍字,和我阿姊一样呢。”她拉了拉臻儿的衣角,眼巴巴的看着他小声道。 臻儿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看了看四周,并无其他乞丐在左近,于是点头道:“快点。” 阿留听了,立刻上前把自己的两个炸糕都放到了那个女娃怀里,掉头刚要走,男娃一把抓住了她的鞋子,臻儿刚要上前,男娃已是放开了手,双膝跪地,道:“爹娘教导,受人恩惠不可忘,只是想记住恩人模样,意图日后相报。”说着磕了头。 “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吧?”臻儿听他说话是读过书的,不由得心生好感。 “是。去年冬天,鞑子破关,县城都被屠城了。我们村里没逃走的都被掠到关外去了。爹娘带着我们还有弟弟去滕州投亲。路上遇上了山贼,东西都被抢光了。最后只有讨饭。可是流民太多,爹爹又抹不开面子…后来…爹娘和小弟都死了。只剩我们两个了。” 阿留注意到这男娃右眼角外侧有一块铜钱大的乌青,右眼皮便有些睁不开的样子,想问问他是不是挨打了。臻儿也还想问问他们的名字,却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乞丐往这边来了,急忙叮嘱男娃道:“快把炸糕收好,别让人抢了。还有一定要小口吃,一次吃一点。你们饿久了,一次吃多了会出人命的。多保重,祝你们早点找到亲人。”说完便拖着阿留走。阿留挣扎着把最后一个铜钱仍到了女娃的身上,边走边回头道:“藏起来再吃啊。一定要好好的啊!一定不能再挨打了啊!一定不能死啊!”说到最后已经看不到那兄妹的影子了,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有。 男娃盯了那几个乞丐一眼,赶紧把炸糕藏在了怀里。看着臻儿和阿留背影心里想着:“我知道了。大恩不言谢。”便扶起小妹钻进人群密集之处不见了。 绕过几个街道之后,阿留喘着粗气,甩开了臻儿的手,道:“走那么快干嘛?”说着看了臻儿一眼,见他在看着自己笑,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有些遗憾:“糕也没吃着,还这么卖力走这么快,真是的。也不知道他们跑掉没有。我们就应该留在那里,挡着那些坏乞丐。” 臻儿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乞丐就是坏的?不过都是挣命罢了。你是没见过,有人就是差那一口吃的就饿死了。” 阿留居然难得的有些伤感:“他们太可怜了。可是我们也帮不了那么多人。” “怎么,后悔把炸糕送给那兄妹俩的吗?”臻儿故意逗她道。 阿留没有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画圈。 臻儿道:“怎么哑巴了呢?” 阿留抬头看着他,忽然道:“要是我们也没有家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们炸糕吃呢?” 臻儿怔住了。他知道失去父母庇护的滋味,明白世事的无常,一时竟说不出诸如“肯定不会的”之类的安慰话。怔了半晌才道:“还知道推人及己了。你这样积德行善,会有善报的。” 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自己的娘亲,阿姊又何尝不是善良的人呢,怎生就没有个好结果呢?他恨自己不能对那兄妹两个施以援手,只因自己其实也不是个流浪儿,万幸有个寄身之所而已。实在是无能为力帮助他人。何况梅娘还叮嘱过他们不可理会流民乞丐。 “那你能不能再去投个壶呢?再有两个铜钱就行。我跑得肚子又饿了。”阿留画风突变,夸张地把眉头拧成了个节,可怜巴巴地看着臻儿,还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小肚子。 第一百九十五章 枣糕 臻儿被她逗得噗嗤一笑,刚才的阴郁暂时抛到了脑后。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本钱都没了,还怎么玩儿?我也替你揉揉就不饿了。”说着也搓搓双手,张牙舞爪地作势要抓阿留的肚子。阿留“嘎嘎”的笑着跑开了,臻儿则虚张声势地追在后面。 两个人正玩闹着,忽然码头西边传来了嘈杂地争吵声。那是货船停泊的地方。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进去。码头这边的人都不由得驻足观望。只是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有看热闹的人不断地涌过去,根本看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 阿留道:“我们过去看看。”说着用她黏糊糊的小手来拉住臻儿。臻儿这回没有由着她,拉住她劝道:“那边人多又起了争执。我们人小个子矮,小心给挤到河里去。” “就过去看一眼,就想知道那边怎么了。看一眼就走不行吗?臻儿哥哥,和我去看看吧。”阿留央求道。 “梅姨不是说只许在看得到我们船的地方吗?到了那边就看不到船了。”臻儿不为所动。 “那边不远啊。看不到船是因为人多挡住了。”阿留并不买账。 这时一位老丈声音帮腔道:“小娘子,那边太危险了,可别过去。要听你兄长的话哦。” 阿留一看,原来又转到了卖枣糕的老丈这里。她心里不快,却也不好对老丈不礼貌,只得绷着脸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要回去。 臻儿其实自己也是好奇,便对老丈道:“那可否请老丈告知,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哎。”老丈叹着气解释道:“那边是米行的码头仓库所在。来送粮的粮船已经闹在那儿了几日了。怕是不能善了啊。” 臻儿追问究竟,老丈却道他太小,说了也不明白。臻儿再三央求,老丈才接着道:“今年本来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谁道丰年谷贱……” 老丈说道这儿,左右看了一下才又道:“粮商趁机压价,那些农户们当然不干了。前几天就鼓噪起来了,可是那几个大粮商都是有靠山的。这不,衙门的,打行的都来了。” 臻儿奇道:“可是刚才我们问肉菜的价格,却比过去都涨了许多呢。” “诶,还真是呢。”阿留也附和道:“别的我不知道,可是我喜欢的小排骨涨了好多呢。要知道每次阿娘给客人做糖醋排骨的时候,我可以吃一块。现在这么贵,我岂不是连一块都吃不上了吗?” “即使价格低些,但是粮食多的话,不是可以薄利多销吗?”臻儿想了想继续问道。 那老丈闻言不由得仔细看了看臻儿:“你这个小人家倒是有些意思,能说的上话。如果如你所言也不会如此了。听说皇上要征北,讨伐鞑子。今年刚增了征北捐,加上去年就有的戍边摊银,夫役助银。是以价低了连税钱怕是都不够啊。就算是我们这些小本生意的也是艰难。即使能都交上税的也是所剩无几,至于交不上的……哎,已经有不少入狱破家的,卖儿卖女的,举家逃亡的了啊。所以你看市场不如以前热闹了,东西少了,价格也涨了。” 听到此处,连原本心不在焉的阿留都长大了嘴。老丈看着阿留的样子,忍不住多了句嘴道:“下次你再来时,小老儿怕是也不在这里。” “为什么?”阿留真的急了。她不但这次炸粘糕没有吃到,连枣糕以后也吃不到了。 “入不敷出啊。”老丈平静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做着他的枣糕,如果不干这个,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养活一家子。自己岁数大了,想找个工做也不容易,就是在码头上抗大包也是不能的了。 阿留虽然不完全懂得老丈说的事情,却是知道老丈的日子不好过了。她难过地对臻儿:“以后再也见不到老伯了,再也吃不到枣糕了。我们走吧,以后再也不来了这里了。”这样说着,莫名的感伤难抑,眼泪竟簌簌的掉落下来。 “小妹妹别哭。姐姐给你买糕吃。”一个好听清脆的声音响突然从身后传来。阿留抬眼看去,是一个杏眼圆脸的豆蔻少女。这头上的双环髻梳得一丝不苟,髻上还缠着米粒大珠子穿成的珍珠绕,身着越萝绫的窄袖鹅黄短襦,配着葱绿色的湖丝裙子。既水灵又利索。 买糕的老丈见了忙道:“是杏儿啊。好久没见了,愈发的水灵了。一向可好?心蕊姑娘可好?” “托付老爹的福,都好都好。我家姑娘也问老爹好呢。前一阵子我家姑娘随着胡公子去了趟京里。哎呀呀,别的都还好说,吃的东西真心是不习惯,都油腻粗糙得很。难为我家姑娘居然一路顺顺利利地回来没有生病。真真是要念阿弥陀佛了。这不,刚歇过乏来,就打发我来付老爹这儿买枣糕了。只是…我刚才仿佛听到您在说要歇了生意,果真如此吗?” 一连串儿的话音阿留听着很是受用,一时呆在那里止了眼泪。她只觉得这嗓子如果弹琵琶唱曲子一定很好听。她阿娘的声音是柔美,而这个小姊姊的声音则是清脆如黄鹂鸟一般。 臻儿听了他们几句对话,便明白了杏儿口中的姑娘应该是和李燕子她阿娘一样,是风尘女子,心中不喜,便转过头,去看西边码头的“热闹”。 “哎。”这付老爹正后悔着自己怎么就和两个小孩子抱怨起来,还把个小女娃给弄哭了。所以也不想再多说。只是勉强笑着道:“老了,也干不动了,回家了。心蕊姑娘和杏儿姑娘要是想吃小老儿的枣糕,就来南城后巷子找我,我做给你们吃。” 杏儿是花神居头牌心蕊的贴身小婢。她比阿留大不了几岁,但是跟着心蕊经历了不少人物和地方风物,甚至对于世事的艰难甚至政局的波澜,也时时听在耳中。见识不是在船上长大的阿留可比的。 “付老爹,您还有多少枣糕了?”阿留心中大致明白,知道付老爹不想多说。于是只是让他揭开盖着枣糕的竹簸箩看了一眼,便道:“老爹不介意的话,我就都买了吧。楼里的姑娘们都喜欢吃呢。” “那小老儿就在此谢过了。”说着切下了一块足有平时的两倍重的枣糕,对杏儿道:“只是我可不可以再给这个女娃子一块?” “不可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宝亮 杏儿笑着道:“我已经说了要买给她的。老爹可不能和我抢哦。” “好好。”付老爹也不和她争,把枣糕拿油纸包好,递给了杏儿,自己则开始收拾摊子。 “小妹妹,给你。别再哭了。”杏儿把沉甸甸的枣糕放进还呆在那里的阿留手上,摸摸她的头。 “谢谢姊姊。”阿留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刚刚幸福地要叫起来,却又瞬间泄了气。她犹豫着问老丈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块枣糕了?是不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老丈了?” 老丈一怔,亦是面露戚色,片刻后勉强笑了笑,安慰阿留道:“谁和谁也不能一辈子啊。你还小,要向着以后看。等你长大了要经历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可多着呢。” 老丈说着话,看着手里孤零零躺着的大钱,那钱不知被多少人的手指磨得澄黄铮亮,虽然上面只有“通宝“”字样还依稀认得出来,但看这成色铜的分量十足,应该是太祖爷开国时候铸的。现在的铜钱掺的东西越来越多,分量越来越少,品相越来越差,一个大钱都当不了一个花了。 摊子简陋,几下子归拢好了。“快点回去吧,别让你们家大人担心。现在码头上经常出乱子,不是久留之地啊。”付老爹叮嘱着,挑起担子,随着杏儿去花神居送枣糕去了。 “臻儿哥哥。”阿留拽了一下臻儿的衣角:“老丈和那个漂亮姊姊都走了。” 臻儿虽然背着身,耳中却听着这边的动静,他转身看到了阿留双手托着一个大油纸包,道:“这下好了,你可以吃个够。” “可是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了啊。这这辈子只觉得老丈的枣糕最好吃呢。再说,也不只是枣糕…想到以后再来这里,还是一样的码头,而独独不见老丈,就觉得心里头堵得慌。我以前有个阿姊,后来也是再也见不到了。阿娘说她病死了。我那时候还小,现在只记得一点点了,她叫阿萍。” 臻儿在一边听着,心道:“这个小妹妹在还不会说‘世事无常’的时候,却已经明白了‘物是人非’啊。自己的亲人和家园又何尝不是‘逝者如斯夫’呢?” “走吧。没听到老丈也让我们早些回去吗。”没走几步,阿留拉住了臻儿,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臻儿哥哥不会有一天就再也见不到了是吧?臻儿哥哥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是吧。” 臻儿一怔,没想到阿留会这样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一年多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身不由己,而这些还不是被爹娘庇护得很好的阿留能够明白的。 可是看着阿留的渴望那份笃定的眼神,他的“不知道”便说不出口。 “你也要离开的对吧?我就知道,阿娘也说了你不会再船上住长久的。”此时的阿留的反应和平时迥异。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反而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拉着臻儿安静地穿过人群,向她那水上的家走去。 臻儿没有一丝抗拒的被她拉着,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船上,阿留立时忘了刚才的些许“伤感”,举着枣糕非要让张老六和梅娘都咬一大口。 梅娘听到阿留叽叽喳喳地说了经过,心中诧异,问臻儿道:“那个大叔让你再玩几次,你为什么不玩了呢?也许可以赢更多的钱呢?” “本来就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再玩儿一定输得本钱都没了。那阿留可就吃不上油炸糕了。”臻儿笑道。 “那儿还有一个拿着大铁棍子的汉子。脸上一道疤,丑死了,还吓人。”阿留说着,还夸张地在自己眉毛上划了一道子。 梅娘听了,心中已是明白了八九分。她拍拍臻儿的肩膀道:“你是个聪明,知进退的孩子。只是以后不可再纵着她,还是要离这些人远远的才是。” 阿留听了,立刻把遇到乞讨的兄妹俩的话咽了回去。正担心梅娘多问,就看见岸上一个长随打扮的年轻后生挥着胳膊迎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个挑夫。那是黄员外身边的宝亮。 “宝亮兄弟。”梅娘放下手中的活计,移步迎了上去。张老六跟在她身边笑着对岸上挥了挥手,臻儿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便去拿水桶放到河里打水,帮张老六清洗甲板。阿留打了招呼后也去后面烧水去了。 “梅娘嫂子。老六兄。”宝亮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人,十岁上就被黄员外买了做小厮。黄员外是个厚道的主人家,每日大米白面的喂着从不吝啬,五六年下来,宝亮从一个瘦弱的小豆丁长成了身长肩宽圆头圆脑的大小伙子。 待张老六放下了艞板,宝亮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上来,同时双手抱拳口中道:“老六兄和嫂子一向可好?” “好,好”张老六笑得满脸的沟沟壑壑,“你们说话,我去把船收拾妥当。”说着也抱了抱拳,转身去收拾船帆船锚和缆绳。臻儿跟在边上擦洗船壁甲板。 “咦,这个孩子哪来的?”宝亮奇道:“虎头虎脑的,好一个壮实的小家伙。” “啊,他呀。他叫臻儿。一个故旧送来学徒的。”梅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说实话。 好在宝亮既没有生疑,也不在意。他见四周没人,一把抓住梅娘的手揉了两下,道:“老爷在百香楼里等得都不耐烦了,他可一直想着你呢。这回出门走了一月有余。别处的船娘都不如嫂子呢。” 梅娘把他的手甩开,嗔怒道:“多大点的人就学这些,还有脸叫嫂子?一会儿就告诉你家老爷去。”说着做势欲打。 宝亮耸肩缩头,假模假式的求饶道:“嫂子饶了我吧。你告诉了我的腿可就要被打断了。到时候…”说着贼眉贼眼地瞧着梅娘,才又道:“到时候都不能疼嫂子了。”说罢飞快地跳后了两步。 梅娘笑骂道:“满嘴胡扯,看你真是皮紧了要松一松。” “那也是嫂子痛我。”宝亮舔着脸笑着。 “哎,你嫂子正烦恼着呢。”梅娘提起话题,便眉头微皱,低头沉吟不语。 宝亮见状,果然走近了来问:“嫂子有何烦心事?只要兄弟能做的定然不惜力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芥蒂 梅娘有意踟躇片刻才又道:“还真有事要宝亮兄弟帮忙想个法子。你看船上的红灯。” 宝亮这才注意到船头的红灯已经移到了船尾,惊道:“你,你金盆洗手了?” 船尾的张老六听在耳中,正在挽着缆绳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又缓缓地干了起来。臻儿同样竖着一只耳朵,看似若无其事,实则用心听着每一个字。 梅娘道:“什么金盆洗手,又不是绿林好汉江湖侠客。只是女儿现在大了,懂事了。为娘的要为她着想啊。” 宝亮嘻嘻的笑着道:“阿留还不到十岁呢,有什么关系。再说,你现在已经赚下了这么敞亮的一条大船,将来找个老实的入赘,生意还是可以做下去的嘛。” “呸。”梅娘啐道:“我又不是那青楼假母。将来要靠女儿招人来养活。阿留可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总想着将来能让阿留嫁到岸上去。不想让她一辈子在水上漂着,还是做个无根之人。还请宝亮兄弟体谅一二啊。” 宝亮听了就道:“那还不好说。再让她长几年就嫁给我们老爷。又有钱又有地位。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宝亮兄弟。”梅娘有点急了,打断了宝亮,自己则压了压心火才又开口道:“多谢宝亮兄弟的好意。只是小女福薄,见识又浅,享不了那般富贵。我只想着将来给她寻一门殷实厚道的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罢了。” 宝亮也不过是和黄员外走南闯北多年,学得有些油嘴滑舌,人还是既机灵又妥当的。他看到梅娘认真的样子,自然明白她已经是下了决心的了。他有些为难地对梅娘道:“可是我该怎么和老爷说呢?这一路往上游去要七八天呢。老爷旅途寂寞没有人陪着,怕是恼的。” 梅娘拿出早准备好的一个荷包,塞到宝亮的手中,恳请道:“还请小哥多多美言。你是员外最贴心信任的人,只要你帮着说话没有不行的。” 宝亮摸摸荷包里几颗硬硬的东西,知道梅娘有求于他。虽然他很喜欢梅娘绣工精美的荷包,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推还给梅娘:“嫂子也太见外了。我们认识了好多年了,嫂子每次见面不是给我钱就是给我好吃的,衣服破了也帮我补。现在我怎么好再要嫂子的荷包。” “你才是和嫂子还见外。你说的那些哪样儿不是嫂子应做的?”梅娘把荷包硬塞到宝亮手里,道:“员外有恩于我,小哥也一直对我们多有照顾。这次是嫂子让你们失望了。” “嫂子是当真的了?要知道我家老爷可是你的大主顾老客人了。你这身家也多有他帮衬。嫂子可想好了,我家老爷这样又大方又长情,还脾气好的客人可再遇不到了。” 梅娘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宝亮见了,只得道:“我尽力吧。”说话的语气神色都庄重了许多。说罢指使着挑夫把行李跳上了苍梧号,便下船找黄员外去了。 且不说梅娘如何心中忐忑。那边臻儿听着心中更是震惊。离家漂泊一年有余的他,大致听懂了梅娘和宝亮的对话。梅娘在他心中慈爱,端庄又博学的形象,瞬间如同一个遭到了重击的精致玉瓶,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梅姨她,她竟是那种女人,是那种女人。”臻儿不敢置信,也不愿意相信。在他的心里,梅娘是娘亲一类的好女人,好母亲。他至今记得被就起来的那个晚上,他冰凉的身子被梅娘温暖的怀抱包裹着,随着呼吸而沁入心脾的仿佛是娘亲的味道。那个晚上,他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徐村的家里,仿佛回到了自己襁褓之中,被娘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晃着悠着。 原来他是要去京城寻父的。可是如今这个目标也没有了。他甚至想过在船上也挺好的,不用见不想见的人,不会再被人骗。可是如今为什么真相又和他看到的不一样,他多么希望自己是错的,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听差了。 此念一起,臻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他把水桶里的脏水倒进江里,就不声不响地到后面找到正在看炉子的阿留。 阿留眼睛熏得有点红,鼻尖上还有一点黑。见他过来,高兴地招呼他到身边坐下。她手中的大蒲扇不停地扇着,一边看了眼前面,才小声道:“幸亏来客人了,不然阿娘再问下去,我怕是要挨骂了。嘻嘻嘻。” 臻儿点点头,盯着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看了半晌,方开口道:“要烧好多开水呢?” “嗯。一会儿客人上船了,要有热手巾热水为客人搽脸净手。客人在岸上吃了午饭,但是我们要准备下午的茶点。” “不是有枣糕吗?我们可以从集市上带些好吃的回来啊。”臻儿奇怪为何要如此费事。 “这个黄员外可是讲究,从不吃那些小摊上的东西,说是不干净。他只吃我们船上做的吃食,最喜欢阿娘蒸的白雪糕。” “前几天也有客人上船,怎么没有这么多讲究?”臻儿问道。 “那是流客,再说人也比黄员外差远了。”阿留见他仍是不解,便又道:“临时上船的客人,也没有什么赏钱,有热水热食干净铺盖就够了。这回的黄员外是熟客。他有学问人还好,每次还都给我带好玩好吃的东西。他还喜欢听阿娘弹琵琶唱曲子。哎……”提到琵琶,阿留小脸耷拉了下来:“你也看到了,我就提了一句学琵琶的事儿,就挨了一顿骂。” 他想到一个多月来梅娘既严厉又慈爱,急着劝道:“梅姨是为你好啊。正经人家的女孩即便是通音律,也大多学习琴筝之类的雅乐,为的是怡情养性,而不是取悦于人。” 阿留有些不悦,问道:“难道阿娘弹琵琶是为了取悦于黄员外吗?可是,我们船家就是在客人手里讨生活啊,让客人高兴有什么不对吗?客人高兴了,才会再来啊,而且赏钱也多啊。” “客船譬如水上客栈,有热食,净水和舒适的休息之所就可以了。你也说普通流客有这些就够了。那为什么只给黄员外唱曲呢?难道为了赏钱连廉耻都不顾了吗?”话一出口,臻儿就觉得有些莽撞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难解 “不过就是给客人唱个曲儿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你要学曲子,梅姨却那么生气呢?” “阿娘是大人了。大人可以的。” “可是哪个大人不是从小就开始学的?再说为什么只给黄员外唱曲儿呢?难道为了赏钱连…”臻儿差点说出了“连廉耻都不要了”的话。可是在山上的时候他就不喜欢李燕子的阿娘九月红这样说她。如今自己更不能如此说对自己那么好的梅姨了。 “……”阿留语塞,也有些气上来:“那你是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臻儿泄了气,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弄明白了是非又能如何。 阿留却气堵在喉咙里不顺畅,非要白扯几句才行。 “怎么又不说了。你不就是说阿娘说弹琵琶唱曲儿不好,不让我学,自己却不但学了,还做给黄员外。你说阿娘是贪钱的坏女人?”阿留难得逻辑如此的清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臻儿。梅娘给她启蒙三年了,女四书也断断续续,挑挑拣拣地当成故事给她讲了一些。阿留现在把那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贤妇不以声色悦人”的话都想起来了。心想:“难道臻儿是说阿娘言行不一,为了钱给黄员外唱曲儿吗?臻儿怎么能这么说阿娘呢?” 这样想着阿留更气了,大着嗓门反问道:”就是为了钱又怎样?没有钱就没有饭吃,那不就得和那两个乞讨的小兄妹一样了吗?再说阿娘赚钱不也是为了我们吗?你吃的饭难道不是阿娘赚的?” “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臻儿现在自己也有些糊涂了。他想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是梅姨又不是君子。再说自己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一切岂不更是“无道”? 而且梅姨的举止优雅,贤惠能干,更是一个好母亲。那个牡丹夫人怎么能相比。可是,可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不是阿娘,对吧?” “可是,我……”臻儿正在心里天人交战。他既不想撒谎,也无法向阿留说出心中的困惑,不由得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阿留虽然是个憨直的性子,见他的样子只道他在腹诽阿娘。她气得腾得一下站了起来,道:“我阿娘待你那么好,你还骂她…我们都待你那么好,你看不起我们,你…你没良心,你才是坏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臻儿既不能说自己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更不能说自己就是那个意思。一时憋得脸通红,看着阿留的脸上泪水就着烟灰,又成了花脸了,就要拿手去擦。阿留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抽噎着道:“不用,再也不用了。不和你好了。反正我也知道你早晚要走的。不如你现在就走,走,走开!” 臻儿又愧又急,一半觉得自己错了,另一半却告诉自己难道这不是实话嘛。正心里乱着,阿留又下狠手推了他两下。臻儿一跺脚,转身进了舱。 两个孩子只顾着闹情绪,完全忘了顾忌周围是否有人注意。梅娘就在船头,把阿留的大嗓门听得清清楚楚。她高高地抬着头,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直直地望着岸上高耸的百香楼,面沉似水。张老六担忧地盯着她笔挺得几乎僵硬的后背,手上的缆绳几乎盘成了一团乱麻。 “张掌船好,梅娘子好。好久不见你们泊码头了,想你们得紧。”尖尖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安静。只见一个青巾包头,同色的短袄,脸色黝黑的婆子拖着个木轮车停在码头边上。车上是两个装满了活鱼的木桶。只见她灰色的裙子系得老高,露着一双着洗得发白的黑布鞋,宽大的脚板把鞋撑得像个扁头鲶鱼。 这是码头上卖鱼的婆子,偏又姓于。于婆子笑得一脸纹路,热情地问道:“我刚才看见黄员外身边的宝亮哥儿了,贵客要上船了吧?我赶紧送来早上才打上来的鲜鱼,还活着呢。你看,跳得多有劲儿。喲,梅娘子这是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梅娘闻言回过头来,眼神放在于婆子身上盯了半晌,才怏怏地道:“是于婶子。婶子辛苦了。那就还是和以前一样吧。” 于婆子正被盯得有点后脖子发凉,听梅娘如此说,知是生意做成,马上由堆起了笑脸,一边回身去捞鱼,一边嘴里不停地奉承着:“好嘞。几条大的做糖醋,小的做清蒸,不大不小的做鱼脍。谁不知道梅娘子好手艺。” 张老六听到梅娘如此说,把早就准备好的木桶拿了过来,和于婆子去她车上挑鱼,梅娘回舱里取钱,看到在角落里把自己卷成一团的臻儿,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开了妆奁取了钱转身又出舱去了。 船上要保证客房宽敞舒适,其余的部分则是紧凑逼仄。没客人的时候臻儿睡在客舱的地板上,客人上船后就把铺盖放在梅娘夫妇和阿留的床间窄窄的过道上,把后舱本来就小的空间挤得满满的,阿留有次起夜甚至踩在了他身上。臻儿从没有以为苦,反而觉得睡在这一家人中间很心安。 可是刚才梅娘陌生的神态,让臻儿忽然有了一种无处躲藏的窘迫。他开始想念环抱着徐村的苍岭,从小玩到大的滴翠山,澜水河。他一想到这些鼻子就酸了。他努力的忍住眼泪,仿佛念咒语一般默默地对自己道:“臻儿是男人了,臻儿不哭;臻儿是男人了,臻儿不哭……” 正当他几乎被自己的魔咒加身的时候,忽听到船头那儿一声怒喝:“你们要抗税吗?”臻儿吓得一激灵,一轱辘爬起来扒着小小的窗户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中等身材,面目黝黑得堪比张老六的皂衣衙役站在船头对着于婆子喊着,梅娘和张老六站在两边劝着。岸上还有几个青皮围着于婆子的木轮车,鼓噪着要把车推走抵税。 这姓贾的衙役并不是什么班头,只不过被派来码头管事的人权利极大,所以无论哪个被派来,在这里讨生活的三教九流都赶着溜须叫班头。这几天衙门里人手紧,他便叫了几个相熟的青皮闲汉跟着他狐假虎威。 只见于婆子一手死死地把着她刚送上船的一桶鱼不放,这还没付钱呢。另一只手揪着贾班头的皂衣下摆,担心盯着岸上的推车,梗着脖子喊着: “那也不能收得这许多啊。我们还活不活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真狠得下心来。就说从去年夏末起,这都加了几次税了?怕是先前老皇帝时的三五倍都有了吧。” “住嘴!”贾班头喝道:“皇上的事儿岂是你这个鱼婆子能瞎唠叨的?再在这儿妖言惑众信不信我真让你吃牢饭?” 第二百章 杂税 “我于婆子在这码头卖了大半辈子的鱼。从你爹老贾班头那会儿就在这儿了。老贾班头对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你现在接了他的班不但不照顾我们,还吼我们,真是不当人子。我这老脸也要不了了,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啊。呜呜呜……”于婆子坐在甲板上,捶地而嚎。 “我爹对你客客气气的?骗谁呢。哼!真把我当傻小子了。”贾班头一脸不屑地想:“他爹老实,所以才当了一辈子的皂吏。如今听说两百两银子就可以去京里买个出身。自己先脱了这套皂衣,再想法子搞个千八百的银子,弄到富裕县做个佐贰官。那时候自己在县衙里就可以品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了。” 他抖了抖被于婆子揪成一团的下摆,方道:“再说了,那时候大家都容易,我爹自然也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如今收不上税来,我是要吃县太爷的板子的。我对你客气?到时候谁跟我客气。你替我吃板子?” 其实码头上还算好的了。昨儿个负责庙前街的罗衙役可不就吃了板子。贾班头今天早上点卯的时候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还不敢歇着,心中不免戚戚然,很有兔死狐悲之感,更坚定了他要搞到足够的银子,今早脱了这任人打骂的下九流身份的决心。 于婆子在码头上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大交道,一张嘴很是了得。她听了贾班头的话,立时收住了哭声,反唇相讥道:“那时候容易?现如今就不容易了?小贾班头是说现在世道难了,心里头悄悄的不满意吧?这一秃噜嘴就说出来了。” “你个老虔婆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不满意了?还悄…悄悄悄地。”贾班头急着分辨道。 于婆子利索地从甲板爬了起来,一把又揪住了贾班头的前襟,伸着脖子几乎把脸贴到了贾班头脸上,道:“这么多人可都听见了,你抵赖不得。” “你你你…你这老虔婆,血口喷人。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贾班头对着一张声严厉色的老脸急得都结巴了。 “反正把我逼急了,我就告诉县太爷去。”于婆子得寸进尺地道。 船上起了冲突,倒让梅娘暂时顾不得自己的心伤。她赶忙上前拉开了于婆子,对贾班头上前软语相求道:“贾班头,你消消气。税,我们一定交的,不能让你老人家为难不是。只是这金额能不能宽限则个。再说从前不是一直都是空渡是免税的嘛。有客才有税。我们是空船来的,不但也要收税,税钱还涨了一倍。待交了钱,我们连给客人买鱼的钱都不够了,客人不满意,下次不坐我的船了,不是更交不上税了吗?我们生意没了,不就成了杀鸡取卵了吗?” 这贾班头抻了抻前襟,对梅娘道:“还是梅娘子说话中听,不似这于婆子只会撒泼哭闹。我只与你说话。你当我愿意得罪人?现在的小皇帝要修边城加强防御,还要效仿先皇出兵征北。还不是为了你们能安居乐业,不受鞑子抢掠?再说朝廷行文到县里,县里就得照着办。一级压一级,谁也不容易。我不找你们收又能如何?” “那也不能收得这许多啊。今年都涨了几次了?这个月尤其多。我每天起早贪黑的在码头上跟头把式的累着,连本钱都难收回来了。你让我们还怎么活?都是乡里乡亲的,你真狠得下心来。你说现在的小皇帝一会儿要修城,要出兵讨逆。可以前老皇上的时候商税三十抽一。他老人家也出了好几次兵的,也没有加这么多的税啊!”于婆子看到贾班头好像软了些,她便有些忘形起来。 梅娘赶紧对于婆子劝道:“于妈妈,稍安勿躁。” 贾班头脸色铁青。他今天一大早出来收税,也知道这多出来的名目不得人心。因此他特意带着一帮青皮帮闲,遇到刺儿头就杀个鸡给众猴子看。但是人们不敢言也还是敢怒的,刺他两句的有之,嬉皮笑脸地耍赖的亦有之,远远地看着他过来,收拾摊位溜之大吉的更有之。贾班头搞得鸡飞狗跳暴土扬长的收上来的也没多少,砸了几个摊子,拘了几个外地小贩才把一腔心火勉强压住。 本来他看在于婆子是码头上的老人,梅娘是个漂亮女人,平日里也知情懂事的份上,这才多说了几句。谁知这婆子倚老卖老,不但强词夺理不依不饶的,还对他倒打一耙,当他是纸糊泥塑的吗?他火“腾”顶到了天灵盖,也不再理会梅娘,转身一把揪住于婆子的衣襟就是一记耳光,口中喝道:“你居然敢不满新帝征税御敌,还欺新帝年幼,口出不敬之语。”于婆子被打得一个踉跄,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船上众人一时都怔住了,包括打人的和被打的。不过片刻的沉默,只听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打人了,杀人了,小贾你个混蛋小娘养的,你居然敢对老婆子动手……住手!我的鱼,我的鱼啊……” 岸上的青皮们早就不耐烦听她啰嗦,又耽误了这许多时光,见状纷纷鼓噪起来,笑着骂着起着哄,把于婆子的鱼车推翻在地,两大桶鱼顺着水都流到地上,无望地扑腾着,鱼嘴一张一合的挣扎着。 “这贼婆子敢抗税,还敢冒犯皇上。咱们把她从码头撵出去!”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和于婆子素有矛盾,见机便聒噪起同伙来。只见他招呼着其他几人抬起倒地的车子来到水边上,斜着小眼睛看着急得声嘶力竭的于婆子,嘴里夸张地喊着号子:“一二三呀哦哦诶,齐用力呀哦哦誒……”几个青皮手里前后荡了几下子,“哐”的一声把车子扔进了河里。水花溅起老高,直崩了于婆子一脸。 于婆子也是老混码头的。原不过想仗着老脸小闹一下,能赖点税就好。不料想如今不但被扇了耳光丢了老脸,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急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通红的脸上一边五个指头印子,头发也散了大半,望之可怖。她拽着贾班头不放:“你赔我车子,你赔我鱼,你赔我赔我……”吐沫星子雨点子一般喷在贾班头的脸上。 第二百零一章 学以救人 贾班头尽力后仰着身子,喝道:“住嘴!放开!再不放开别怪我不讲情面锁你去衙门。” “你,你还要锁我去衙门?我活不了了,大家一拍两散吧。”于婆子骤然声音尖利起来,刺得周围的人都不由得完后一闪。谁料到于婆子随即一头向贾班头怀中撞去。贾班头本就在向后使着劲挣脱,这下子立足不稳,被撞得倒退两步,失了平衡。竟向水里栽去,于婆子此时想放手也晚了。只听到“噗通,噗通”两声,两个人居然都掉到了江里。那动静比刚才扔到江里的推车大多了。 一时岸上船上的人仿佛都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张大了嘴巴,眼见着溅起的水花趋于平静。要说这江边长大的后生不会水的是凤毛麟角,偏偏这贾班头因为出身于衙役世家,从小在家中和邻里间都是宠着端着长大的,竟没有沾过这江水。他掉下船后,只扑腾着露了下头就被灌满了水的靴子拖了下去不见了。倒是于婆子虽然不会洑水,却也没有那么慌乱,借着衣裙的些许浮力还漂在水面上。 梅娘首先喊道:“快救人。”几乎同时张老六一跃入水,瞬间便潜了下去。几个青皮和附近船上也有人跳进江里,“噗通”之声此起彼伏。只是这些人虽然都通水性,但是真能潜得下深水的却少有,只搅得水面上一时间如下汤圆般热闹。 臻儿也冲了过来。梅娘一把拉住他道:“别去,这码头水深得紧,太危险了。”臻儿看着梅娘不说话。梅娘以为他觉得自己不信任他,解释道:“救人不比抓鱼。弄不好被溺水的抓住,任你水性再好也难挣脱。那时不但救不了人,还会被他带着沉下去上不来了。” 要是往常,臻儿定会和梅娘解释说自己学过如何救人。此时他心里正别扭着,也不说话,使劲一挣,竟把梅娘挣了个趔趄。她立足不稳,所幸阿留在后面扶住了梅娘。 臻儿心中后悔,伸手欲拉梅娘,阿留冲着他喊道:“你干什么啊?”臻儿定在那里,略一迟疑,索性跳入水中不见了。 阿留对着臻儿说了狠话,此时看着臻儿没了踪影,她抱着梅娘道:“阿娘别和他生气。他没良心,一会儿我替你骂他。他要走就走吧,我才不会哭呢,也不会再想见他了。”说着便忍不住把头埋在梅娘怀里抽泣起来。梅娘无言地拍着阿留的后背,轻轻地摇着,仿佛阿留还是那个襁褓中的女娃。 几个看热闹的先是起手八脚的把于婆子拉上了岸,倒是没费什么事儿。没多久,张老六浮出了水面,却是两手空空。 梅娘面露焦急之色。今天真是霉运当头啊。即使贾班头被救上来,怕是也要迁怒于他们,可况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毕竟是在她家船上出了事儿的,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连人带船都要被扣下。无论什么事儿一旦进了衙门,那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衙门可不是讲理的地方。梅娘只觉得心中发颤,双手不觉得用力的抓着阿留才不至于都起来。 张老六知道她心中所忧,深吸了一口气便又潜了下去。 岸上和周围船上的众人都关心地盯着刚才张老六下潜的水面。其余下水的人试了几回潜不下去,什么都找不到,大都放弃了努力,回到了岸上。周围一时异常安静,和不远处的市场的嘈杂形成的奇怪的反差。 阿留更是趴在了甲板上,手把着船帮不错眼地盯着水面。梅娘也顾不得形象,跪坐在阿留身边,一只手撑着甲板,一只手死死地抓住阿留,生怕她也掉下去。 忽然几下破水之声打破这个空间的安静。只见三个脑袋几乎同时冒出了水面。眼睛好使的几个年轻人已经率先喊了出来:“救上了,救上来了。” 只见贾班头在上,头歪在一边,显然是意识不清。臻儿在他身后,一手托着他后的背,张老六在一旁拉着他的胳膊。 船侧放下绳梯,早有几个闲汉跑上来和水里的人一起,七手八脚的推的推,拉的拉,把贾班头都弄到了船上。张老六大口地喘着气,顾不得自己从头到脚的往下滴水,单膝跪地,把贾班头面朝下,拦腰横担在自己大腿上,用空掌拍其背。没几下子,贾班头便吐出一小洼水。 张老六见水吐出来了,便把他面朝上平放在甲板上,给他按摩胸腹,却仍不见他醒来。他和梅娘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正在着急,臻儿分开围观的人群走过来,跪坐在贾班头身边。 阿留问道:“你刚才哪儿去了?” 臻儿顾不上答话,已是右手成拳,用指根处在贾班头左右手指尖及手背之穴等处按下去,顿时几颗肉眼难辨的血珠子出现在皮肤之上。几下之后,那贾班头一口气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人,已经醒转了。臻儿见他无碍,也不理会不知所以的众人,转身又回后舱去了。阿留急了,追着他问:“你到底干什么了去了?又把贾班头怎么了?” 臻儿一抬右手,一点银光在他指间一闪:“借你的缝衣针一用。”阿留才发现他指缝之间藏着一根缝衣针。臻儿说罢再不理她,径直进后舱去了。阿留看着他的背影又气又愧,亦是无话可说。 梅娘见船上如此混乱,生怕自己一错眼儿阿留有个闪失,也追了过来,刚想喊臻儿替自己看着点儿阿留,可是想到臻儿刚才的样子,心中不免发冷。她索性一把拖过阿留到储物舱的入口,不顾她哭闹抗议,只说了句:“在里面好好呆着。”就把她关了进去,插上了舱门。 这贾班头也是幸运,臻儿及时找到了他,并且点了他的穴位,使他晕厥的同时助他闭气,避免了他因为慌乱挣扎而呛入更多的水。是以现在也需要臻儿再帮助他及时苏醒。 贾班头咳了半晌又傻了半晌,待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全然不觉自己刚刚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着,只觉得失了面子,丢了场子,又气又愧,不禁又是一阵连咳带吐,待到几乎吐尽了胃中之物,他才得以喘着粗气,沙哑着嗓子吼道:“把那于婆子锁起来,让她站枷,让她坐牢。” 第一百零二章 首杀 众人四处看去哪儿还有于婆子的影子。原来那于婆子见势不好,心知今日不能善了,也顾不得损失了的财物,趁着没人注意她,早早地溜了。 贾班头心中有气无处发泄,正看到张老六在旁边,一抬手指着他道:“他也抗税了。把他带走。” “你不能这样做啊!是我家老六救了你啊。”梅娘急了:“他没有抗税,是那于婆子一直,一直胡言乱语的。”梅娘说不出“抗税”两个字。再说她也不认为一个卖鱼的老婆子能和衙门作对。只是她忘了“破家知府,灭门知县”这话了。 在这些六扇门的差役眼里,她家这条客船可是条比于婆子大得多的肥羊。对于贾班头来说,榨出钱来,完成上面的指派,自己不但不用挨板子,没准还能得县太爷的嘉奖。到时候能让张老六全须全尾的出来,就是仁慈义尽了。只有张老六一家以后如何生活,可就不干他的事儿了。 那几个跟来的青皮闲汉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再说他们早就垂涎梅娘貌美,张老六的客船精致。只不过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意淫而已。现在有了“尚方宝剑”,都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船来。 贾班头点名两个青皮去抓张老六。那两个青皮都是做惯了的,扯下腰里掖着的麻绳,抓着张老六的肩膀把他的双臂扭到了身后。梅娘见状再也顾不得害羞和矜持,一把抱住张老六不让他们捆人。 其余几个闲汉更是唯恐天下不乱。有的假模假式地欲拉开梅娘,实则是抱着纤腰攥着嫩手不放占便宜。也有的干脆进了客舱想看看有什么可以顺手牵羊的。 臻儿在后舱找出了干净衣服,正打算给张老六送过去。却见一个尖嘴猴腮的闲汉闯了进来。臻儿人小又灵活,一拧腰闪在门旁。 那闲汉并不理会这个小孩,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子,顺手把门边的几个箱子打开,口朝下拿在手里抖了几抖,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他翻腾了几下,看不上眼儿的就顺手扔到地上,有两块好料子被他塞进了怀里。他见没有太值钱的,便又奔梅娘的妆台而去。显然这种事儿他不是第一次干。 “你干什么?”臻儿喝道。 “你管老子。”闲汉嘴里说着,手已经是拉开了妆台的抽屉。虽然梅娘平时都是青布包头,不施脂粉。但是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还是有几件装点门面的首饰钗环,这也是她给阿留攒下的。而且那也是梅娘平时放家用钱的地方。 那闲汉左手拿起件银包金绞丝凤钗,右手则托着个珍珠攒梅花,左看右看,嘴里啧啧的叹着。还想再拿,又怕都攥在手里弄坏了,更不想待会儿被人看见惦记上。他看到左边旁边床上的枕头上套着枕套,便要去拿。谁知刚一转身,左腿膝盖外侧一阵痛又一麻,几乎站立不稳,手里的两件首饰也掉到了床上。 “艹他娘的,这帮贱民,住得这么逼仄,还不及老子的破屋宽敞。”他低头一看,膝盖正对着床角,只道自己倒霉撞上了。他忍着痛,一把拿起枕头,扯下枕套,回身把妆奁里的东西小心地装进去。每装一件,便细心地卷起一节枕套,以防首饰在枕套中互相碰撞。 臻儿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心中暗自冷笑,面上却装作害怕地样子,小声道:“你能不能留下一半呢?你都拿走了,梅姨要生气的。” 那闲汉闻言,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他那本来就是尖嘴猴腮的脸笑的时候费力地咧着,看着既猥琐又狰狞:“你们不过是水上的贱民,正经的梳个老嫚头也就罢了,也配有这些好东西?再说你那个梅姨就是个娼户,回头再让她多卖几回就都赚回来了。你告诉她赚了钱别乱花,都给大爷我留着,过几天我再来好好疼疼她。哈哈哈……” 臻儿闻言,只觉得一股怒火“嘭”的一下在心中燃起,直冲上天灵盖,他不由得握紧了双拳。无论臻儿如何对梅娘失望,他却是不允许别人这般轻薄侮辱她的。而且听这闲汉的话音儿,是不但这次,将来还想要没完没了的意思。 他看着被闲汉翻乱的屋子,眼前仿佛闪过了火灾之后一片狼藉的清净寺。他忽然想到那被赶出家门惨死的娘亲,被退婚而不知所踪的阿姊,还有山上那个对女儿平时冷言冷语,对男人则风骚妩媚的女人,最后却是为女儿死在了男人手里。即便是“出卖”了他秘密的燕,如今也只记得她对他时而俏皮如阿姊,时而啰嗦似嬷嬷。为什么这些关心他爱护他的女性都没有好下场? 愤怒到了极点,他反而平静下来,脑子出奇的清楚,一颗刚刚还燃烧着怒火的心如同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冷静,冷酷。他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动了杀机。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刻如坠深潭的感觉,在他今后的人生中还会再有。 臻儿深知自己人小力弱,直接扑上去动手肯定是要吃亏的。唯有激怒这泼皮,才好施展自己的手段。他不动声色地把刚才为贾班头刺穴的缝衣针夹在指缝之间,慢慢移到舱门口正中,故意模仿闲汉的轻佻语调道: “你才是不配。就你这幅尖嘴猴腮的丑样子,怕是连媳妇都说不上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自己好好照照。你也就是个狗仗人势的癞皮狗罢了。”臻儿边说还边不屑的比着小指头,一脸的鄙视。 闲汉虽然生气,手上却不停,只口里骂着:“你这个狗娘养的的野种,也敢骂你大爷。看大爷待会儿如何收拾你,把你个牛黄狗宝给锤出来。” 臻儿继续加把火道:“你有本事倒是锤个看看。你要有这本事也就不是癞皮狗了。你也只有偷鸡摸狗,嘴上逞能的本事罢了。也就是个没卵子的货。”他在山上时每日里听到的浑话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呵。”闲汉闻言身子一僵,把手里的东西小心地放下,转身对臻儿道:“你有卵子?你有本事?你真有就站着别动,让大爷来看看你毛长全没有。”变说着边慢慢地试图接近臻儿。 臻儿故意做出一脸的不在乎,道:“来呀,来呀。” 舱内狭小,闲汉不过几步就已经到了对臻儿伸手可及的距离。臻儿向后微微退开一小步。闲汉见状怕臻儿跑掉,急忙作势扑向臻儿。 臻儿向右侧一闪,但闲汉的左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左肩。臻儿一矮身,出右脚成弓步,同时左手亦向前探。闲汉的手搭空了,而臻儿左手则正好托在了闲汉的肋下。他以右脚为轴旋腰发力,借闲汉前去之势,就其势向门外一送,自己亦是借其力转了半圈到闲汉的左侧身后,右手因势把铁针按进了闲汉脊椎上的魂门穴。针尾入肉,立时不见了踪影。 第二百零三章 卲员外 那闲汉忽然背后一痛,身子仿佛诈尸一般向上一挺,立时变得僵直不受控制,只借着惯性继续踉跄前冲,竟然一头扎进了水里。臻儿靠在舱壁上,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前去探看闲汉入水的情景。他知道,如果他不去救的话,那闲汉四肢僵硬无法洑水,必死无疑。 此时前面甲板上正是哭闹嘈杂一片,竟然无人注意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即使有人注意,看到的也只是闲汉自己冲进了水里。时间在后甲板上似乎凝滞了,空间也似乎隔离开来。臻儿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目光呆呆地望着不知何处。 “住手!”一声大吼从前面传来。臻儿一个机灵坐在了地上,还以为是让人发现他杀人了,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可是并没有人过来抓他这个凶手。 “梅姨。”他心中一惊。因为打他和阿留回来后,船头就一直是乱糟糟的发生着各种事情,他竟然习惯得忽视了那边的乱象。此时才蓦然猜到前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心中他一边抖,一边试图爬起来,可是都失败了。他担心梅姨他们,干脆手脚并用地向前面爬去。 随着一声“住手”喝声,此时的前甲板仿佛被施了魔咒一般,所有的人都定在了那里。 这声音是一个头带玉冠,剑眉凤目,面有美须的中年男子。大喝的同时他右臂有力的前伸,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向船上正在施威的众人,然后缓缓地收手背在身后,立如松柏。他身上一件褐色直裰,似青罗却不轻浮,如重丝却不呆板,不知是何等材料制成,随着他的身形动作,大袖飘飘,如道似仙,不怒而威。 臻儿想着老六叔和自己不是刚刚救了贾班头的性命吗?怎么转眼就把老六叔给绑起来了?待到梅娘转过头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梅娘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披头散发,和平日的她判若两人。再看她的鞋子掉了,额头一块青紫,手指甲也劈了,在甲板上留下一串的血迹。她却似不知道痛一般,依旧死死地抓着被五花大绑的张老六不放。为了不让他们把张老六绑走,她刚才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船板推到了水里,所以现在船上的人下不去,岸上的人也上不来。 “员外。”梅娘见来了救星,膝行至船舷边上,对着岸上的卲员外磕头哀求:“救救我们吧,员外。老六他是个老实的,怎么可能和官府作对呢?一定是误会啊。” 贾班头见过卲员外数次出入县衙,每次还总是由知县大人亲自迎送,而他只有远远看着份。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却也猜到定是大人的贵客,可不能得罪。于是立刻也换上了一副笑脸。只是他现在发髻凌乱,脸色苍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且不说,还沾着淤泥和水草。那笑容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是误会吧,张老六还绑着呢;说不是吧,又得罪不起眼前这人,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卲员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梅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不必慌乱。梅娘知机不再哭闹。她是个世故的,无论是撒泼还是示弱,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贾班头一句不是。 卲员外身后的宝亮上前一步,给贾班头递了个台阶:“这位班头贵姓啊?” “贵姓贾。哦不,小的贾俞,是码头上的巡差。班头啥的不敢当。” “原来是贾班头,有礼了。”宝亮双手抱拳一揖。 “不敢不敢。”贾班头忙不迭地还礼,谦逊得不得了。 宝亮见了,心里已经有了章程,口中道:“贾班头巡视码头辛苦。哦,怎么好像还不慎落了水,浑身湿透也不肯回家歇息。如此勤于公务,忠于职守,实在让我等小民佩服感念。不巧了,我家主人刚刚拜访贵县老父母齐大人回来。如果早知道齐大人有贾班头这般尽职爱民的手下,则更要称颂他老人家的德政了。只是今日我家主人急于赶路,也只好等下次拜见的时候再说了。到时候一定要把贾班头今日的情形向齐大人好生说道说道,感谢他老人家治下吏治清明,百姓安乐。” 贾班头过了最初的慌乱,也显得气定神闲起来。他毕竟是个做老了的油滑小吏,心知今天没啥便宜可占。只有保住面子,继续在码头上做他的地头蛇才是大事。 他故作镇定地抬手捋了捋乱糟糟的湿发,也挤出个笑容来:“我是奉了大老爷之命前来查税的。也不过是想带张老六回去问些事情。如今既然卲员外有急事要用船,我就暂且让他戴罪立功。今儿个的事儿以后再说。” 宝亮心中暗哂,笑贾班头连”还戴罪立功”都出来了,真是臭词烂用。面上却丝毫不显,接着亲切地劝道:“眼下贾班头正该尽早回家换下湿衣服,喝些热热浓浓的姜汤,好好休息休息。毕竟已经是入秋了,着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贾班头被如此好言相对,至少面子上不是太难看,也就就驴下坡,看着岸上的人吆喝道:“那个谁,找条船板来。快点。不然老子着了风寒就是你的错。” 待到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船板搭上,贾班头请卲员外上船,他和一众喽啰强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各怀心事地离船上岸,一场闹剧才算落幕,竟是没有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 围观的一干人三三两两的议论着,正要各自散去。忽然西边码头米仓处腾起黑烟。一束,两束,不过数息的功夫便连成一片滚滚浓烟,浓烟中火光隐现。嘈杂的哭喊声中,夹杂着铁器及重物碰撞的刺耳噪音,甚至还有让人心惊的惨叫。 刚被臻儿放出舱来阿留正在哭闹不休,抬眼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惊得立时哑然,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西边,抓着臻儿的胳膊手越抓越紧,张着嘴全然不觉鼻涕流进了嘴里。 很快,就有各种不同的喊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 “山贼来了!放火了!” “泥腿子造反了!把粮商杀了!” “快跑啊!” “救命啊!”…… 第二百零四章 齐心应变 这时已经隐约可见烟雾中有人持着利器棍棒朝着这边杀来。宝亮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抽了船板。 “快走!”卲员外对张老六大声命令。 “缆绳啊,缆绳还没有解呢。”张老六急得直跺脚。众人这才注意到近寸粗的缆绳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岸上的石墩上。张老六还想要再把船板放到岸上好去解缆绳,一声尖利的的惨叫声惊得他“咣”的把船板掉在了甲板上。 暴民已经冲到了市场这边,“啊,那是贾,贾班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暴民手起刀落,刚刚才死里逃生的贾班头就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汉子抽刀抬头,面无表情的脸上一道疤痕十分狰狞醒目。暴民的人潮分成几股,流向街市的去抢掠店铺,涌向码头的则来夺取停泊的船只。他们都手持凶器,见人就砍就打。抢过的店铺就点一把火,还有向船上扔火把的,惊得船上的人手忙脚乱。 各船的船老大和伙计们也早就抽掉了船板,纷纷试图逃离这恐怖的暴乱。西边已经有暴民解开了一根石墩上的缆绳,几个人一起拽着,喊着号子要把船往岸边上拉,船工们则把竹竿顶在大石块砌成的码头上和他们对峙着,同时使用各种刀子斧子尽快把缆绳弄断。 臻儿立刻就要去后面拿菜刀,宝亮早已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铮亮的短刀,手起刀落,半寸多粗的缆绳登时断了。臻儿吸了一口冷气:“好快的刀!” 张老六顾不得心疼丢了大半的缆绳,立刻撑船出港。臻儿宝亮都来帮忙。这时周围的大小船只也陆续想法子挣脱了缆绳的束缚,纷纷争相向江心驶去。一条三桅大船晃晃悠悠的离了岸,却因船身太大,难以操控,如一个巨型的醉汉一般向张老六的船舷撞来。那船比他们的大一倍,船身比他们的要高半丈。如果撞到侧面,甚至可有造成船身开裂漏水,别说无法航行,就是逃离码头都危险。 可是码头地方狭窄,周围挤着大小船只,张老六无处可避。眼见着危险无法避免,却见刚才还风度宛若摘仙的卲员外一把抱起丈余长的船板冲到船舷,双腿微弓,双臂前送,大喝一声顶在了三桅船的船身外侧上。 三桅船只略顿了一下,仍然继续向他们靠了过来,虽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沉重的船身仍然推着卲员外步步后退至客舱墙壁处。卲员外额上青筋毕露,脸颊充血,早已不是平时风流从容的样子。他左脚顶住船舱壁脚,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吼一声,以腰为轴,把力量向斜前方送去。那高出半丈多,如乌云蔽日一般压迫而来的三桅船开始缓缓地转向。 臻儿拿起一条撑杆冲了上去。撑杆对于臻儿来说又沉又长,两头一高一低“啪,啪”的打在地上,差点把他带着摔倒。宝亮见了立刻接过来顶到了三桅船上,平日里和善机灵的后生此时竟是尽显彪悍之气。臻儿手上一轻,便跟着站到了宝亮身后,亦是双脚抓地,身子前倾,全身全力都放在了他的后背。阿留见了也跑过来把小手按在臻儿背上拼命的推着。对方船上也有数条撑杆一起使力。 终于三桅船只是微微的擦到他们的船便舷走了个弧形,悠悠地向江心驶去。张老六经验老道,见机紧紧地跟在其后。有这条巨无霸开路,倒是再无其他船只阻挡,总算顺利地远离了是非之地。 正当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声妇人的惨叫顿时让人心头又是一惊。原来有几条船被暴民夺了去,能洑水的船工纷纷跳水逃生。可怜的是有几个乘客畏水,只是一犹豫之间,已经被暴民或打或杀。最后也不管他们是死是活,统统丢进了水里。 其中一个妇人已经跑到船舷处欲跳江自尽,却被几个暴民拖住。他们七手八脚把那妇人按在甲板上,便挤挤挨挨的要一起压了上去。这是舱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暴民,一顿拳打脚踢,赶开众人,把妇人扛在肩上进舱去了。船舱中立时又传出妇人的惨叫,不过几声便再没了动静。 臻儿眼尖,借着火光,认出其中一人便是下午还跟着贾班头,对着张老六们欺行霸市狐假虎威的青皮。此时已赫然变身为暴民中的一员。 左近船上都传来阵阵惊呼,哭泣和怒骂。惊恐的船工们在桅杆上猴子一般机敏地爬上爬,一页页白帆在越来越暗下去的天幕下如白鸽张开了翅膀。万幸的是,显然这些暴民之中没有善于操舟之人。那几条船不过是在码头附近转着几个圈子,离不了岸。各种脏话诅咒不觉于耳。 此时夜幕已经渐渐展开,码头上的火光之中,已经少见人影行动。只有惨叫之声从不远处的县城方向断续传来,更加让人心慌。高大富丽的百香楼已经烧成了夜色中的一个巨型的火把。 逃到江心的船只上,除了掌舵之人外,大都站在甲板上远远地望着岸上的火光,或跌足叹息,或恐惧哭泣,皆是忧心不已。 那火光和惨叫把臻儿又带回破寨的那个夜晚。只是今天受难的更多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更加让人心急难过。“不知道卖枣糕的老伯会不会有事。还有那个漂亮的姊姊,小萍兄妹……”阿留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天色愈暗。因水流状况复杂,夜行危险。众位船老大们逃出一段水路之后,纷纷在江对岸降帆下锚。 梧安号上众人也纷纷忙碌起来。张老六和臻儿只抽空匆匆换下了脏衣服,便忙着给客人烧开水,然后一桶一桶地送到客房。阿留帮着梅娘简单地处理了伤处,挽了头发,净了面,然后帮着梅娘为客人准备夜宵。 臻儿手上忙着,心里却是乱纷纷的,白天发生的种种不受控制的纷至沓来。无论是乞讨的小兄妹,漂亮的黄衫姊姊……还是披头散发手指流血的梅娘,被砍了头的贾班头……无论是人是事都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走过,以至于拎着水壶走过了客舱门而不自知。 毕竟聚英寨破的时候,臻儿已经带着小龙躲进了山洞,没有亲眼看见寨子里的烈火和鲜血,也没有亲耳听到惨叫和呼救 第二百零五章 同情同理 臻儿对卲员外力挽狂澜的举动很是震惊。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功夫高人。 秦三虽然功夫深不可测,却从未在小臻儿面前显露过。尚且懵懂的臻儿只是觉得秦三如同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一般,总是给自己惊喜。 尤其初见卲员外时,这个玉面美髯,玉树临风的中年人让臻儿不由自主的连想到了爹爹。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爹爹美容颜,易让人心生好感。尤其是村里的女人们。可那大都是别人说的。自家人是看惯了的,再加上那时候毕竟还太小,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感觉。 可是刚刚卲员外那力可拔山,于千钧一发的关头救了整船的人的壮举,说是英雄了得也不为过。臻儿毕竟师从秦三的,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力气大而已。再看到张老六黝黑粗糙满是皱纹的脸,干瘦的身上是发黄的粗布褐衣,裤腿挽到膝盖上面,一双黝黑的大脚,脚趾分开,脚掌宽厚。 臻儿猛地甩了甩头,暗骂自己不明是非,心道:“老六叔更是英雄。他救了自己,救了贾班头,还有很多溺水的人。秦三叔早就教过自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虽然卲员外有钱有势人也长得好看,可我就是喜欢老六叔。” 虽然如此,他心中亦是好奇这卲员外是何等样人,为何看起来是个富贵的读书人,却身怀绝技,贾班头都怕他,连县太爷都敬着他。 “臻儿?”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回头见是梅娘,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耳朵虽不免有些发烧,面上却不显,默默地回身,敲门,把水送进了客舱。 说实话,现在梅娘心中竟有些怕这个孩子。她刚才回舱时,发现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本来想着肯定是破财了。谁知收拾完了发现一件东西也没丢。当时只有臻儿在后面,自然向他询问是怎么回事儿。臻儿只道有青皮进来偷东西,被卲员外的一声大吼给吓跑了。 梅娘当时盯着臻儿看了半天,臻儿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回避她的目光。然后梅娘没有再问,臻儿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好像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梅娘听到舱里宝亮对臻儿道了辛苦,门口处便出现了臻儿的身影。臻儿看到梅娘还站在那里,怔了一下,方想到她是要进去看卲员外。其实刚才他看到梅娘手上裹着的纱布,额头上的青紫,想到她那样拼命的维护张老六,谁能说她不是个好女人? 纵然臻儿心里还有心中还有尚未解开的心结,至少他明白了“不得已”三个字。至于眼下还不想明白的那些道理,大概早晚也会明白的吧。他只知道自己是不忍心怪她的,也没有资格怪她。毕竟在他的娘亲被送到清净寺的时候,他自己就没有做到像梅娘那样,去拼了命也要把娘亲留下。 刚才他想问问梅娘的手还疼不疼,却怎样也没有说出口。本想着送完水出来再说。可是见了梅娘要进卲员外的舱里,心中的那个结不知怎的一下又堵在了喉咙处。他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和梅娘擦肩而过。 梅娘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走到舱门口轻声道:“员外可安置了?” 里面传来了卲员外温柔低沉的好听声音:“尚未。进来吧。” 臻儿并未走开,他蹑手蹑脚地绕到了后面窗根处伏下身来,收敛气息把自己融入黑暗之中,当真如一只夜猎的狸猫。他知道这样的行为很是不妥,可就是控制不住想知道的欲望。正当他心中矛盾的时候,里面有传出了两个人的对话和一些东西挪动的声音: “伤得重吗?” “不重。” “还疼吗?” “不疼了。” “没想到你能那样的拼命。看来以后这里又要多了个拼命大娘了。” “啊,您就别打趣我了。” “一个柔弱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家人敢去拼命,你让我刮目相看啊。” “您还取笑我。我刚才样子怕是状若母夜叉。您一定是吓着了,想着这么多年我做低伏小的贤惠样儿都是装的。” “哈哈哈……”卲员外仰首大笑:“夜叉若是如此既美且柔更兼慧,怕是今后诗人才子都要争相歌以咏之了。” “员外谬赞了,奴不敢当。”梅娘脸色微红,转移了话题:“今日之事,当真要多谢了。若不是您救了我们,老六被他们拘到了岸上去,怕是要落得和那贾班头一般……” “说到今日之事,可真是险得很啊!”卲员外叹道:“感谢却是不必的。我保下了张掌舵,才能与突发的暴乱之中毫发无损的脱离险境。可见救人即是救己。你并不欠我什么。” 这是宝亮的声音响起:“老爷,热水备好了。” 窗外的臻儿听到这里,心道:“这卲员外说话倒也中听。” “员外的大恩,奴一家子做牛做马亦报不了万一。只是,奴家有一事相求,却实在难以启齿……”梅娘的喏喏地道,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臻儿忙又竖起了耳朵。 卲员外只穿着中衣,坐在榻沿上,双脚泡着盛着热水的木桶里。江中浪大,船上慎用火烛。整个舱里只有桌子正中的一盏头轻脚重的龟寿铜烛台上的蜡烛明明暗暗的。宝亮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可是下午宝亮所传之事?” “……”梅娘点了点头:“非奴家不知恩义。只是阿留一日大似一日……” “无妨。我知道你的心意。以后和张掌舵好好过日子。”卲员外的声音如月下的江水一般平缓无波。 这卲员外每年都要在这江上上下几趟,少则几日,多则月余。舟在江中独行,世间烦恼再急再重,也要暂时放下。是以乘舟出行反而是他最可以放松的时间。 他最初也不过是贪图旅途之中有个既知情知趣,又知冷知热的人相伴而已。这水上人家本就是贱户,太祖时便明令不得上岸置业,不得与平民通婚。梅娘一心想给阿留攒下丰厚的嫁妆,再想法子给她脱了贱籍,好从此成为一个有根的人。所以两厢得宜。 反正世人视江上船娘如半婢半娼一般的身份,年轻的船娘也大都要给客人暖床的。 貌美而多才的女子卲员外见得多了,只是貌美而多才的女子嫁给一个粗鄙的船老大,甘心日日素面朝天,把舵撑杆,风里来雨里去的却是难得。待知道了梅娘的身世,更是对她有了些许同情。 这些年他对她多有帮衬,她对他也是悉心照料。几年下来,也和这一家子有了几分香火之情。但也仅此而已。 如今梅娘决心断了这门生意,本是理亏。且不说身为贱民本就没的选择,何况卲员外对她出手大方,多次援手,是个实实在在的金主加恩主。 梅娘虽然知道卲员外是个好脾气的,可是世人的翻脸无情她见过更多。她心怀忐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卲员外竟一口应允了。她准备了月余的说辞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第二百零六章 梅娘几乎喜极而泣。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向后退了两步,双膝着地,双手扶额,郑重地一礼到地。 卲员外安然地受了这一礼。他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地的梅娘,看着她纤细的背部因激动而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卲员外的双眸中映动着小小的两点烛光,晶莹而飘忽。半晌方道:“不必多礼。这些年也受你照顾良多。” 梅娘亦不再多话,膝行向前,要为卲员外擦脚。卲员外柔声道:“你手伤到了,别沾水的好。”停了一停又道:“这里有宝亮。你今日不易,早点回去歇息吧。枫桥渡突发的暴乱,怕不是一时两日可以平息得了的。我也要好好捋一捋思路才行。” 梅娘的手悬在半空,一顿:“您是说怕要波及四周府县?” “风雨欲来啊。”卲员外叹道:“只怕以后这水上的日子也不太平了,我大概也不会常来这一带了。你们好自为之。” 梅娘张了张嘴,末了只是轻轻道了声谢,便起身告辞去了。 臻儿听到此处,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我就说梅姨不可能是坏女人。这个卲员外看来也是个不错的人。”他没有意识到的是,他选择性的忘记了梅娘以前和卲员外的交往。 但这都没关系了。臻儿自以为解了心结,一时神清气爽,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舱里宝亮的声音:“老爷,这次暴乱不像是偶发的。从挑动民众,到迅疾蔓延,甚至拿下县城,不过转瞬之间。而且…我听到有人喊‘开仓放粮’。” “嗯……” “老爷,咱们刚刚到手的粮食怕是没了。” “我已经想到了。我们再去两湖。总要及早筹到粮食,在那边断粮之前运过去才行。” “可是银子呢,老爷?少东家他们可是回北面去了。那边自产的粮食只够四,五个月的。弄银子,买粮,再重新安排海运,时间可是紧得很。再说他们下手也太狠了些。我倒是可以单独干一票大的,保证不伤天和。只是运银子或是东西出手都需要人手……”宝亮有些担心,同时也有些跃跃欲试。 “无妨,不用他们。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主意。晚上我再好好理顺一下细处。”卲员外的声音还是那样波澜不惊。 “哎,其实这民乱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今天随老爷去县衙的时候,那县令就正在坐堂逼税。才进大门,就听到里面惨叫之声。属下趁他们向老爷献殷勤之际,靠近大堂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里面的样子,可是台阶上都是大滩的血迹,可见是用了大刑的。如此不择手段地紧紧相逼,民怨沸腾,不出事儿才怪呢。” “内忧外患啊。”卲员外不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眉心微皱。 “还不是朝中出了奸佞!”宝亮气愤地说道:“数次北伐征边,不过是把边军一波一波的送上去添柴火。多少将士就那么白白的送了性命。他们还以此为名加税征粮,逼着百姓出人出马出皮革。老爷,你说,小皇帝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宝亮努力压低着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个受伤的野兽。 “宝亮!”卲员外喝住了他,向着窗外一使眼色。宝亮凝神一听,立时不动声色地向出舱去查看。 臻儿正听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忽然舱中一静,紧接着是开舱门的声音。臻儿一怔又是一惊,意识到他听得入神,竟忘记了屏气敛息。想跑却是迟了。船在水上,他能跑到哪儿去? 宝亮尽量轻轻地打开舱门,随即几个兔起鹘落便绕到了后窗处,却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船舷边上,上身后仰,胯骨前推,双膝微屈,双手在身前。原来是臻儿正对着江里撒尿。 “臻儿,你也不怕掉下去?”宝亮道。 “哦,是你啊。”臻儿略一回头,打了个招呼,又对着江里抖了两抖,才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离了船舷边:“习惯了。总要避着点船上的女人们。” “怎么不早点歇着?” “老六叔他们还收拾呢。再说码头的事太吓人了,一闭眼睛就是那个没了脑袋的贾班头……睡不着呢。”说着睡不着却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大哈欠。 宝亮见他神色无异,便也打了个哈欠道:“是啊,我也睡不着呢。也想出来方便方便。” “那你可得小心些。你是不惯在船上的,还是用舱里的夜壶妥当些。我先回去了。老六叔见我出来久了又要找我了。”说着径直便往后舱去了。 “臻儿?”梅娘几个已经上了床准备歇下了,看见他进来不禁愕然:“我们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你去哪儿了?” “梅姨……我,”臻儿看着梅姨,心里想着和她说声对不起。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我去小解了。”说完便逃也似的进了里间。 且不说臻儿躺在他的小窝里,辗转反侧的也想不通偷听到的对话中的玄机。那宝亮的话每个字他都懂得,可是放在一起串成了句子就让他糊涂了。越是糊涂,他越是忍不住想要去琢磨个明白,结果真的失了眠。 再说宝亮看着臻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回到客舱。他有些忐忑地问卲员外道:“老爷,刚才我没有多说话吧?没指名道姓的说吧?” 卲员外道:“你没有多说。也就是提了一下少东家,小皇帝,哦,还有朝中的奸佞。” 宝亮顿时头大似斗,喏喏地道:“那可怎么办呢,总不能去结……” 卲员外看着他的囧样,嘴角微微上扬:“稍安勿躁。无大碍。倒是明天,我去两湖弄粮食,你去郑家私港,让船等我一个月。最少也要二十天。” “可是,老爷,不在您身边我不放心啊。”宝亮急道。 “不用担心。不会见血。”卲员外云淡风轻地安慰他道。 “好吧。是,老爷。”宝亮只有应了。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老爷,我看那小家伙不错啊!” 第二百零七章 第二百零七章 卲员外名阳,字东升,正是当年武巍大统领派出去的三个暗桩之一。当年在秦三出事失踪之后,他急急寻到东山,发现当地的暗桩吴冰一家已是家毁人亡,再去找楚之龙时,楚之龙亦是得了消息,已经暂时隐匿起来,避祸去了。 邵阳断了所有的联系,震惊伤心之下,更觉得前途茫然不明。他几经思虑,便去京里投了李阁老,希望李阁老能念着昔日禁军历任大统领的香火之情,将其收在门下。 其时正是破虏军最困难的时候,外有鞑子虎视眈眈,内有奸臣掣肘打压,军需粮草奇缺。得知消息的李阁老忧心忡忡,却不能在明面上出手相助。 邵阳头靠的正是时候。李阁老便为他筹集了本钱,命他暗中为破虏军筹备救命的粮草军需。 卲员外原本是要顺江直下,去与海船的船主会面。结果民变打乱了他的计划。张老六第二天把他们送到北岸最近的码头富安镇。顺水行船不过半天的航程。 富安镇亦是个大镇。既富且安才能商业繁盛。虽然港口不如枫桥镇码头水深流静,却因为是南舟北马的交汇之地而与之齐名。 此时的富安码头却仍是一副人声鼎沸擦肩接踵的热闹景象。枫桥镇暴乱和江城县县城陷落的消息似乎并未影响到这里的日常生活。 船一靠岸卲员外把宝亮派了出去,去镇里寻相熟的镖局借人雇马。臻儿有些忐忑地进了给客舱,他要送水顺便拿走夜壶清洗。卲员外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无它话。臻儿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把水放到架子上,拿了夜壶正要退出去,已经到了门边,却不防卲员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是叫臻儿吧?” “是。”臻儿身子微微一僵,定在那里。 “昨天的暴乱你也看到了,一时半刻怕是平息不了。我看你遇事还算镇静,因此想嘱咐你两句。” “请老爷吩咐。”臻儿暗自镇静了一下,转过身道。 “你家船主是个老实人,梅娘和阿留都是女人。你机灵一些,多帮衬着些,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卲员外拿出一锭一两的小元宝,示意臻儿收下。 元宝成色足,样子小巧可爱,即使在昏暗的舱内也闪着幽幽地金属光泽。臻儿只瞥了一眼,便道:“老爷的吩咐我记住了。老六叔,梅姨和阿留都是我的亲人,为了他们的平安我自会豁出性命的。请老爷放心。”说着略一俯首,便要拎着夜壶出去。 “慢着。”卲员外止住了他,有些玩味的问道:“你怎么不拿赏钱?” “无功不受禄。”臻儿不卑不亢的答道:“老爷若无事,我先出去了。” 臻儿刚要离开,梅娘便端着早饭进来了。臻儿闪到一边让梅娘先进来,才出舱去了。卲员外道了早安。看着她的神情,问道:“你都听见了。” “是。”梅娘答道:“这孩子是个难得的……哎,”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明白。”卲员外柔声安慰:“时间紧迫,我有几件事要与你相商。” “老爷有事尽管吩咐。”梅娘收起了自己的一点情绪,凝神细听。 “既然说到臻儿这孩子,你可知他是什么来历?”卲员外问道。 梅娘见他如此问,心知不能也不想敷衍他,于是从张老六如何从江中将其救起,把自己知道的一一都说了。 卲员外沉吟片刻,心道:“梅娘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儿,都套不出这孩子的话,我倒是真的很感兴趣了。” “梅娘,这个孩子我要了如何?” “那敢情好。他若是能跟在老爷身边,学得像宝亮兄弟那般出息,总比在船上和我们一般风里来雨里去的强。”梅娘虽然有点招女婿的心思,可也清楚臻儿不是个一般的孩子。既然留不住,能有个好前程也不枉他们相处一场:“我这就去把他唤来,您亲自与和说。” 臻儿跟着面带喜色的梅娘进可客舱。此时他不但不再抵触卲员外,反而对之有了些许好感,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敬重。梅娘当着卲员外的面转述了刚才的话。 臻儿想了一下,先问梅娘道:“梅姨是怎么想的?” 梅娘看了卲员外一眼方道:“梅姨自然原因你能有出息。你小小年纪已是能文能武,脑袋灵活心思又正。梅姨希望你能跟着卲员外谋个出身。” “谋个出身?那就不是为奴为仆了?”臻儿问道。 卲员外听了心里更加确定,臻儿不可能是普通市井农户的出身。他语气亲和地道:“你能读书识字,应该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自是不愿让你入奴籍。只是我想待你如亲如友,总要知道你的来历。怎么样?能和我说说为什么遇到那样的险境呢?” 梅娘闻言,已是替臻儿高兴极了。要知道以卲员外的年龄和身份说出“如亲如友”的话来,自是折节下交了。见臻儿沉默不语,梅娘急得直使眼色。卲员外见状接着说道:“我姓黄名易。是有官身的。再多的以后你就都知道了。” 梅娘闻此一怔,惊讶地看了一眼黄易,马上又垂下了眼帘。相处这么多年,她还得头一次知道他的大名,更不用说官府的身份了。 黄易见臻儿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便加了一把火来试探他:“如果不说话,那你没准儿只能一辈子做个船户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此时事关你未来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了。” 臻儿闻言,抬起头来,正视着他答道:“老爷有意给我机会,我很感激。只是我不想提起过去,更不愿对老爷撒谎,怕是只能辜负您的好意了。”说着双手相交,如成人一般长揖到地。 “臻儿你……哎!”梅娘心中半是替臻儿惋惜,半又是高兴,也许臻儿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苍梧号了。 谁知黄易却笑了,道:“为我办事,第一重要是忠诚。要是你为了混个前程而对我撒谎,不但是我,怕是你梅姨也不愿留你了。好,我不问你从何处来,我只问你想何处去。可使得?” 第二百零八章 第二百零八章 臻儿心中亦是迷茫。以前还有个去京城寻父的目标,可是现在他真是有些万念俱灰的念头,一时想着就这样吧,反正也无人识他,就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先安顿下来。可转念便想到失踪的阿姊,惨死的娘亲,他立时就又怒火中烧意难平。 他还要寻找阿姊书儿的下落,揪出残害娘亲的凶手。总要有人为这一切负责的。 邵阳见了心中却愈发笃定:“无论你心中有何不明之想法,未践之诺言,必达之目标,都不是在这梧安号能够解决的。我答应你会尽力帮助你,至于结果如何则要看天意。我们只尽人事。” 至此,臻儿再无犹豫,双膝着地,郑重以大礼相拜。邵阳捻须微笑。慧娘亦是舒了一口气,不必再纠结了。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恩准。”臻儿没有起身,直接又拜了下去。 “我如着便服,则称我做老爷。你说。”邵阳并无意外之色。 “当下乱象已起,我不放心梅姨他们。可否等局势安定一些再为老爷效力?”臻儿恳请道。对于枫桥渡的变故他仍然心有余悸,实在不放心梅娘他们。 “臻儿。”梅娘语气慈爱,说着也跪在了臻儿身边,她不想臻儿错过这个机会,恳求邵阳道:“老爷带他走吧。我们水上人家,本就是漂泊不定的,躲着点那些人就好了。再说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遇到老爷。” “梅娘不必如此。我还有事要你做。”邵阳的声音让人闻之心安:“我下船后,你们不要耽搁,立刻起航,顺流而下去郑家私港替我送一封信。然后就在那里等我即可。此番事了,我便寻人给你脱籍。” 梅娘蓦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邵阳。忽的,眼角滚下两滴泪珠来。她有些愕然地用手去擦。上次流泪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邵阳叫起臻儿,让他把床边的一个四角包铜的犀牛皮箱子打开,取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小皮囊,示意他递给梅娘。 “我怕这暴乱要如星火燎原,有扩大之势。而且……还不知道要乱多久。郑家私港要安全些,你们也不要再跑船了,就等在那里。只等落籍之事办妥,把船卖了,直接买地置产。” “老爷,您的大恩大德,梅娘做牛做马亦难报万一。您,您是个大善人。” “是吗?我竟是个大善人吗?”邵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心道:“从来毁谤不由已,任凭他人论是非。但求心安吧!” 邵阳起身来到桌子旁,梅娘和臻儿赶紧铺开纸张,在砚台中倒上清水磨墨。邵阳笔走龙蛇,待梅娘把张老六叫进来时,一张海图已经呈现在眼前。 邵阳给三人对海图做了解释:“郑家私港水况复杂,暗礁密布。你们只能先到离港不远的棒槌岛上。到时候只要提到我的名字,自会有人带你进港。只是这岛屿虽不算什么秘境禁地,却也不好轻易让外人知晓。尤其是若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你们的目的地,怕要对你们不利。所以你们现在要把海图记牢在心中,我便可立即将之毁去。对人你们只须说去下游躲避暴乱便可。” 张老六三人听了,立时一起把六只眼睛盯在了图上。尤其是张老六更是一脸的严肃。 这时岸上隐约传来了宝亮的声音。是他带着寻来的镖师和快马回来了。 邵阳当即不再耽搁收起了海图,另外拿了一张纸道:“谁能把海图默画出来?” 张老六看向梅娘。梅娘拿起笔来开始默画。只是她虽然也能丹青花鸟,这海图却全在细节,写意不得,画到一半便眉头紧皱,笔重如铁了。 邵阳一向温和的脸上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正好落入臻儿的眼里。他忙对梅娘道:“梅姨,你先歇歇,我来吧。” 梅娘略一顿,便把笔交给了他。只见臻儿下笔如有神助,等到宝亮进门时,他已经把笔放到了笔架上。 邵阳直接把海图拿了起来,见到臻儿画得几乎和原图一模一样,而且还把梅娘出的几处错不引人注目的改了过来。他心中暗赞,面上依旧肃然,最后一次和臻儿确认道:“可都记住了。” “请老爷放心。”臻儿自信地答道。邵阳随即把两张图都放进了炭盆。炭盆里的死灰片刻便得以复燃,“嘭”的腾起一股火苗。 邵阳对张老六和梅娘道了拜托,请他们出去准备起航,却让臻儿留下。梅娘心知这是把臻儿当做属下看待了。于是拍了拍臻儿的肩膀,道:“好生听老爷吩咐。”说罢便和张老六施礼退了出去。 邵阳换了一只细兼毫,宝亮已经把一张巴掌大的极薄的白纸准备好了。邵阳抓紧时间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罢拿给臻儿道:“背下来。” 臻儿本来就记性极好,此时有特意的用了心,不费功夫便让邵阳满意了。臻儿以为他又要烧掉。没想到宝亮拿出了一个看着像哨子的铜管,从中间打开成两段,把信卷好放了进去,再把铜管对在一起转了几圈,才交给臻儿:“一定要亲手交给郑家家主郑海生。如果途中有变,切记把信毁去。” “记住,你的安全更重要。千万不能落到歹人的手里。如果信丢了,还有密语可以让你入港。”邵阳郑重叮嘱道,同时告诉了臻儿进港的密语。 事毕,绍员外和宝亮只带着随身的包裹急急地下了梧安号,大部分行李都留在了船上。码头上等着的几个镖师都是认识的,大家只见过礼,倒不需要再多做介绍。他们放好简单的行李,紧了马肚带,牵着马往大路上走去。 这时宝亮才小声道:“恭喜老爷收了一匹千里马幼驹。” 邵阳笑骂道:“你才是那个需要恭喜的吧。怎么,已经是急不可耐了?行,这回事了就放了你。你尽管去千里之外建功立业吧。” “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像臻儿这么大就跟着老爷了,我……我还舍不得您呢。再说几个兄长都离开您那么远了,这里只剩下我了。”宝亮有点急了。 第二百零九章 第二百零九章 “你也长大了。”邵阳看着这个英俊挺拔的后生,感慨道:“看到臻儿,真的就仿佛是那会儿的你,还有他们几个……时间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我也老了。” “老爷不会老的。”宝亮有些动情道:“老爷正值壮年,何必做老骥伏枥之叹。老爷身上还有千斤重担,都离不开您啊。等到……那一天,老爷还是要出将入相的。宝亮力量微薄,但无论如何都会跟着老爷,粉身碎骨也要辅佐老爷,给老爷牵鞍坠蹬。” “闲话少说。事情关系重大,你要多加小心。”邵阳收起了笑容,目光远眺着大路无尽的延伸向北方,神情凝重。 宝亮也收起了自己的小情绪。到了大路,他郑重一礼:“老爷多保重。” 说罢两人各自翻身上马,带着几个镖师,邵阳西行,宝亮北上,分头绝尘而去。 张老六和梅娘目送着他们离开。便张罗着要起航。 张老六犹豫着道:“只是船上的吃食见了底。本来是昨儿个在枫桥渡就要采买的,可没成想出了那么天大的祸事。不如我们赶紧的就在这儿把该买的都买足了,一路上都不必在进港泊船了。” 梅娘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平日里并无两样。心道:“虽然卲员外让立刻起航,可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再说要是这暴乱蔓延起来,也要家有些存粮才心安啊。” 想着便把臻儿叫了过来:“臻儿,梅姨让你跑趟腿可成?” 臻儿笑道:“梅姨可别这么客气。从起怎样还是怎样才好。” 梅娘方才笑道:“船上的吃食都见了底儿,得去市场采买才行。船上离不了你老六叔,我们娘俩又走的慢。只得你去跑一趟了。” 说着带臻儿进舱拿了钱给他,跟他说了要买的东西。最后又嘱咐道:“下了船就雇个挑夫。一定要快去快回。不要为任何事耽误。” “知道了,放心吧。”臻儿接了钱,一溜小跑的去了。 阿留当然还是非要跟着去,梅娘则坚决不许:“你臻儿哥哥不是去玩儿的。你磨磨唧唧的只会拖他后腿。”阿留不开心,梅娘也不理她,她要和张老六商量接下来的事。 “老六哥,这水上的事儿还是你最熟悉,你说吧。” “我倒是知道两处僻静的地方可以泊我们这么大的船。只是不知道要藏多久,生意做不成,每日里就是白嚼咕粮食。”张老六还是有些担忧。 梅娘见了,安慰他道:“老六哥,自从我嫁给了你,每日在这江上往来。除了大年初一,没有一天歇着的。不如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老六哥,我给你弹琵琶啊。” 阿留小声嘟囔道:“阿娘不是说弹琵琶不好嘛……就会和我厉害。”说完又怕梅娘生气,只拿眼角瞟着。 梅娘看着她的样子好笑,故意道:“给你阿爹就可以。以后啊,我就只弹给你阿爹听。” 张老六笑着点头,表示赞同。阿留看见娘促狭的样子,“哼”了一声,跑过来拉着张老六的手道:“阿爹,我也给你唱曲,给你做饭,还给你洗衣服。”张老六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道道好看的弧度。 一阵惊叫打破了这一家子短暂的温馨,紧接着是铁器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们寻声看去,只见一队约有二三百个身着黑衣,半身甲,脚穿草鞋,手持兵器的卫所兵闯进了码头。他们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冲入人群,将之分到东西两半。所经之处,惊慌的行人纷纷向两侧跑开躲避,掉了东西丢了鞋子的也顾不得,各种摊子挪动不及的各种货车摊子担子被撞翻在地,一地狼藉,小贩们欲哭无泪。码头上顿时响起一片孩子哭大人叫,混乱不堪。 张老六才出虎穴,已如惊弓之鸟,立时弯腰伸手要去抽掉船板。一个百户模样的军汉厉喝道:“谁都不许动船板!” 张老六一个激灵,手一抖,才抬起尺来高的船板掉了下来,砸在船舷上颤了两颤,“嘭”的一声掉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老高。 那百户见了大怒:“你敢抗命!不想活了。” 那帮卫所兵到了码头边上,纷纷沿岸向两边跑去,三人五人一伙,见船就上,嘴里都喊着:“奉府尊大人和督指挥使大人令,征用民船剿匪。” 百户一步一步踱到梧安号前,也不说话,只斜吊着眼捎看着张老六。张老六也不知怎么的,两条腿的腿肚子就开始管不住地转起筋来。 梅娘上前一步,和张老六错身时借着衣袖的遮挡,不露痕迹的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她展开笑脸,对着那百户赔不是:“百户大人辛苦了。请百户大人千万别和我家那个一般见识。我这就找块船板,请百户大人屈尊上来喝茶。” 说了也奇怪,看着梅娘袅袅娜娜的身影,手里还留着她柔柔暖暖的感觉,张老六也定下了心来。他嘴里叨咕着:“对不住大人,您别和小人一样见识。”一边手脚利索地找了块船板来搭到岸上,心里还想着:“待到官府把这些造反的都抓起来了,还得赶紧想法子把丢了的两块船板补上。”原来船上有三块船板,并在一起可以走车。现在只剩下这一块了。 百户面无表情,“蹬蹬蹬”的快步上了船。他身后跟上了几个亲兵,一上路就把前后舱都看了个遍。每个人都只当张老六一家不存在一样。 只听到一阵“叮叮咣咣”的翻箱倒柜的声音。张老六急了,刚要说话,梅娘一伸右手紧紧地拉住了他,左手则攥住着阿留的胳膊。 不一会儿,几个兵先后回到了百户身边,胸前都鼓鼓囊囊的揣着东西,手上也不空着。阿留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包袱用的是她漂亮的小雏菊门帘。这种印染的的布料不比丝绸便宜,她磨了梅娘好长时间,梅娘才在今年上巳日的时候给她买了。 “那时我的门帘子。”阿留又气又急,胳膊却被梅娘死死地攥着,只能冲着那兵士骂道:“你偷我们的东西,你就是个贼。”吓得张老六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第二百一十章 那个亲兵一副兵油子的嘴脸,也不和她这个女娃计较,却故意虎着脸吓她道:“老子要替你们去平乱剿匪。脑袋都是拴在裤腰上的,拿你块破布咋地了,啊,你能怎地?” “田桂,你个杀才吓唬女娃子干啥。”百户喝住这个叫田桂的亲兵,转头笑着对阿留道:“女娃子,我叫他还给你咋样?” 阿留没想到还能拿回来,一时不知说啥好,只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哈哈哈。”百户大笑,招呼他的亲兵们道:“都还回去还回去。这仨瓜俩枣的,回头拿下县城,我让你们抢大头的。” 田桂等听了,纷纷相互挤眉弄眼,都夸张地吆喝着:“百户大人发话了,都还回去,还回去喽!” 张老六和梅娘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都暗道:“这太阳还真能打西边出来?进来狼嘴的东西还能吐出来?” “难道朝廷不发饷钱吗?”一个男子高声吼道。嘈嘈杂杂的码头顿时一静,众人纷纷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那是泊在梧安号西侧一艘单帆货船的船主。梧安号进港的时候他已经泊在那里了,今早刚刚装满了货物,却被堵个正着。要是他的船被征用了,这满载的货物也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损失可是不小。只见他头爆青筋,语速又高又快:“平时难道不都是我们老百姓养着你们吗?说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又不是边军,平日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怎么到用的时候还要船要钱呢?我们今年都是付了徭役代的啊。” 附近的船上的人们一见到有人出头,立时也跟着鼓噪起来,毕竟大多都已经收了定金,或是有了客人,因为各种原因急着赶路的。即使是空船等客的又有谁愿意被征去剿匪呢?要征用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有无生命危险更是未知。即使福大命大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可自己那平时爱护得眼珠子一般,既是吃饭的家伙又是安身的家园的船只,还不知道要被这些**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各种声音纷纷嚷嚷,只为给自己挣一条活路: “是啊是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到用的时候还有这么多说法?” “你强征了我们的船,我们还怎么做生意,没了生意谁交税养活你们?” 更有甚者,已经骂道:“难道人都说兵匪一家。你们这么做和那些造反的匪类有何区别?” …… 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有泊得更远的船加入,如同江浪一般起起伏伏,更有一浪高过一浪之势头。众兵士都有些个人心惶惶,气焰挨了一大节。 那百户见势不好,冲着那船上的兵士厉声喝骂:“兔崽子们,你们就他娘的干看着。孙大斧子,事情办砸了,我砍你脑袋!” 那船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兵士立刻应了,大喊道:“是,砍脑袋!”说着抡起手中锋利的大斧子, 待喊完“砍脑袋”的时候,码头上出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诡异安静。 刚才还疾言厉色地和官兵理论的汉子,身子立在那里,脑袋已经是不见了。卫所配发的兵器是齐越刀。而这个孙姓军士的兵器却是一柄家传的精钢削铁斧。他也因此常被派做执行斩首的军令。更兼方才兵士们都被百姓的不满和斥责弄得草木皆兵,是以徐大斧子远远听到“砍头”二字,立时不假思索的手起刀落,瞬间血溅五步。 “啊啊啊!杀人了!官兵杀人了!”百姓有的惊呼,有的哭泣,渐渐地不忿之意更是愈演愈烈。 百户见势不好,振臂大呼:“奉都指挥使大人令,征用民船剿匪,不从者以从匪论处,严惩不贷。” 百户说一句,周围的兵士们就跟着喊一句。几百名士兵一个声音,重复了数遍之后,民众的声音渐渐被压了下去。 张老六悔得肠子都青了,尤其是看到泊在外围的船只见势不好,已经纷纷扬帆启程,远远地逃了。他要是在卲员外一下船立刻就起航,到下一站再采买补给的话,也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他不知道的是,同样的一幕正同时发生在附近的大小码头之上。一是官兵需要征用船只人力,二是防止暴民夺了船去占了水上的优势。 这一劫,他是躲不过去的。 百户也看到了江面上越来越远的点点白帆也有些急火攻心。他是个积年的老兵油子,心知这平静没准儿就是暴雨之前的压抑,能保持多久可不好说。再说手里有了现在的船只也够交差了。他命令被征集的大小民船马上起航,前往水营集合。 “臻儿,臻儿还没有回来啊。”梅娘急道。 张老六忙去护着船板,不让兵丁们动它。那些军汉岂是好相与的。其中一个拿起厚重的刀鞘就猛砸张老六的胳膊。梅娘一把拉住那军汉,央求道:“兵老爷,你把他砸坏了,谁来掌船把舵啊。” 百户只是轻飘地道:“手上别没轻没重的。砸坏了你来弄这个船啊。” 那军汉收了手,还是踹了张老六一个踉跄:“叫你干啥就干啥。” 正闹的不可开交,阿留喊道:“臻儿哥哥,臻儿哥哥回来了。” 只见臻儿仗着人小,在人群里见缝就钻。他双手紧紧地把着背篓上的麻绳,尽量在奔跑的时候把背篓固定在背上。粗麻绳深深的卡在他小小的肩窝里,他浑然不觉,只是奋立地向梧安号跑去。 富安镇码头本来就是个日吞吐上千艘船的大码头,现在又加上了从枫桥渡逃过来的船只,当真是排得船舷相接,离得近的不过是夸一下腿就跳到了另一艘船上。兵丁们哪里懂得行船之道,只管连打带骂地的逼着这些船老大和伙计们立时起航,弄的大小船只挤挤挨挨慌不择路的离了码头,却因互相挤碰阻塞,大都动弹不得,港内登时一片混乱。 梧安号上的百户见了,不由得破口大骂:“你们个直娘贼的,赶着去投胎咋地,一只一只的走,挤你他娘的挤。” 请假条 最近一个月来,身体一直不好,加上周围一些发生的事情的干扰,写起来很是费劲,也没有精力去改错别字。这样子下去,不但作品的质量得不到保障,对不起支持阅读的书友们,也容易让自己丧失创作热情,把热爱的写作变成了一个疲于应付的事情。 这绝对不是我当时开始写作的初衷。 相信书友们也不想看到质量不过关的作品。 所以从今天起,请假一个月。修改前面的章节,缕清今后的发展脉络和故事线。 再次感谢亲们的支持和理解。 敬礼 公子斯诺 请假条二 实在抱歉,最近心神不宁,很难静下心来写作,稿子改得更的千枝万缕的,甚至比写初稿的时候还要耗费心力,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写作就是出发于热爱、本着圆梦的目的进行的。如果是像前一阵子那样为了更新而更新,赶成了流水账,书中虚构世界中那些角色也不够鲜活立体了这样的作品既对不起读者、更对不起自己。 所以请求读者们的理解,再延假一个月。我理解有的读者因此而退订,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能再和您有缘相遇;希望彼时您无论是否喜欢本书的内容,至少能认为“臻途”是一本用心完成的书。 这是我写作的初心。谢谢您的理解。 初次发文,没有经验,对大家食言了。再次致歉。 今天是五月十四日,郑重许诺六月十四日准时复更。 特殊时期,大家多保重。 希望未来可期,臻途无悔。 公子斯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