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有个人》 第1章 观中人 生男生女,富贵生死,这些听天由命,大多都始料未及。再者,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些话可不敢乱说,有些事也不敢乱猜。 你看,廖子诚堂堂一捕头却被人摸走了钱袋,那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追了数里都徒劳无功。 展隋玉,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公子哥儿。除了轻功,其他武功稀疏平常的却把钱袋抢了回来,可惜他自己的被摸走了。故而他抓过廖子诚的钱袋充当补偿。 廖子诚位卑压不过权大的,看他拿着钱袋在手里掂了两下,转头竟还嫌弃他。“当捕头就这么点月例?廖捕头,你不行啊。” “嫌少你去和府尹说啊,他不是你表哥吗!”廖子诚心里骂了句。他追这么远到底图什么啊?反正最后没钱的都是他。 外出公干回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渐暗,他们往前打算找个地方将就一下,直到走到一处园子。 园子很大,丘林地带,翠山生幽,恍然一处小天地。 从进园子到现在,展隋玉和带刀的捕头已经在这里转了三圈了,跟鬼打墙似的,就是出不去,眼看着天就要全黑了。 被偷了钱袋展隋玉已经很不爽了,还被困在这里。难道今年犯太岁?他摇摇头,恐怕是这里有些古怪。 廖子诚受到附近阴森环境和恐怖气氛的影响,手慢慢握向了刀柄,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廖捕头。” 年轻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出现,吓了他一跳。廖子诚惊得虎躯一震,腰间的刀鞘咣当咣当响了响。 “啊啊啊!啊?公子?” “”不就喊了他一声嘛,不至于吧。 廖子诚尴尬地咳了一声,“咳,公子,什么事?”身为宿州府衙的捕头,怕鬼什么的实在太丢人了。 展隋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手背在身后,身子站的笔直如一杆修竹,夜风凛凛,无需装逼,潇洒自成。笑了笑,道:“今晚似乎不会有结果了。要不先找个地方落脚?” 廖子诚被他刚刚那一声吓得够呛,背后忽地出了一片冷汗。他收好刀,点头道:“公子说的是,那我们就先找个地方落脚。” “好。这园子像荒废有些年头了,那边墙的黄杨长得冒头,原主人想必有些来头。” 听他这么说廖子诚有些不明白了,“黄杨也能看出名堂来?” 展隋玉笑了笑,边往前走边道:“一颗黄杨,千金不换,家世显赫的常喜欢种。在民间也叫千年矮,树茎三寸就算得上百年老货了。” 廖子诚读书少,心里觉得既然展隋玉这么说,那应该就很厉害,于是频频点头。“这样啊。” 展隋玉:“《闲情偶寄》有云:黄杨每岁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命也。” “怎么?这树闰年还不长?” 展隋玉笑了声,指尖盘玩着腰间的玉饰,道:“民间不靠谱的说法,听着有趣儿,丈量不准罢了。嗯,这儿不错,有房有顶。今晚就在这儿落脚。” 展隋玉停下脚,廖子诚抬头一看,瞬间皱眉。 原来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观,月色青冷,观后的大树在地砖和房顶上投下一片参差不齐的树影。眼前有一条磕磕绊绊的石阶可以沿着直接走上去。草木、碎石、土坡,周围尽是断垣残壁之感。 廖子诚感觉背后正有冷气贴着自己的脊梁骨往上直爬。 “怎么还建道观,这不是座园子吗?修园子不种花花草草整这些干啥?真够邪乎的。” 展隋玉听了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留下一句“兴许原主人喜欢”便大步走进去了。 门口不起眼的地方贴了一张黄纸朱砂写的符咒,颜色看上去像刚贴不久,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廖子诚不做其他,立刻跟了上去。进了这间道观,他出于心理作用浑身发毛,展隋玉好巧不巧地在这时候说了句:“同为过路人,共在屋檐下。叨扰了。” 廖子诚心神一紧,背后一阵阴风擦着他的脊梁骨窜上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立马紧握住身旁的刀柄。 展隋玉在和谁说话?这没人啊! 一双荧绿的线状瞳孔静伏在黑暗中,像在窥伺着什么,看准时机后,一个不注意便扑了上来。 “喵!” “妈呀!”廖子诚跳起来。 一只黑猫窜出来正好落在他脚边,亮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喵~” 廖子诚一嗓子嚎出来,引得展隋玉颇好奇地回头看他,眼中盛着些没有恶意的揶揄之色。 “这,这死猫,没事突然跳出来。” “嗯?”展隋玉语气上扬,唇角勾了勾,低头看向跳到他脚边的黑猫弯腰伸手,很有技巧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那黑猫被伺候得舒服了,慢慢放松警惕,蹲坐在他面前。扬起下巴,尾巴兴奋地上下扫动成一段段波浪,像在示意展隋玉继续。 “哪来的野猫,给你脸了还。”他低声笑了笑,站起身打趣道:“廖捕头讨厌猫?” 廖子诚干笑了两声,顺着展隋玉给的台阶下,咽了口口水。“哈,哈哈,让公子见笑了。对了公子,您刚刚在和谁说话?” 展隋玉道:“没和谁。”他搬来些干草在中央干净的地方,堆在一起铺成几层,撩起前踞坐下去。 “没人?!那您刚刚那是” 展隋玉:“试水啊。要是这儿有人,打声招呼又不失礼。真发生什么,跑起来也方便。” 跑?他一个人捕头加上他,两个大男人遇事不打先跑? 廖子诚有些欲言又止,“您父亲是展大侠,这打起来也不一定会输。” “别人不清楚,你也不知道?”展隋玉铺好身下的稻草,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干净的布来,铺在干草堆上。他摆弄了一阵,让那看上去还真成了个不错的床。 “大侠?那是我爹,我又不是,打小除了轻功,其他的不提也罢。哦对了,我就一块布,要不咱俩挤挤?” 他不容分说地一屁股坐下去,试了试。还挺舒服!随后翘起二郎腿,一副纨绔模样地抬起头。 廖子诚看他那铺床的利索劲儿,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挤出几个字道:“不用管我,您随意。” 他这么说,展隋玉也不客气。拍了拍袖子仰躺下来,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放在腹部,手指很有韵律地上下轻点着,像在心里哼着什么小曲儿。 “行,我随意。” 说完他就躺下来睡得心安理得,可怜廖子诚担惊受怕了大半宿才睡着。 外面林子里漆黑一片,鸟兽行动发出“呜呜”“咕咕”的声响,他是怎么睡也睡不安稳。 过了一会儿,他睡了个半熟吧,又听见展隋玉在喊他。 “廖捕头,廖捕头……廖大哥。” 声音平平仄仄,一阵一阵的,开启复读模式,犹如魔音绕耳,从模糊到清晰。最后这一声可把他给叫醒了,他可当不起公子的大哥。廖子诚醒了醒脑子,问道:“公子,怎么了?” 展隋玉躺在草堆床上一动不动,打了个哈欠,眼睛望着横梁上不咸不淡道:“被吵醒了,你看下吊在那晃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啥?! 这下廖子诚完全清醒了,被展隋玉给吓的。他干笑了两声给自己壮胆,心里的鼓却打得震天响。慢慢移到展隋玉那边去,他嗓子忽然有些干,第一个音都差点没发出来。 “公,公子,大晚上这么说怪吓人的。” “不信?那你自己看,喏,就那儿。”展隋玉努了努嘴,给他指了个方向。 廖子诚身子一僵,这么邪气的地方,说不定真有脏东西。 他不会冗长复杂的驱魔经文,只能默念几声“阿弥陀佛”,希望这在道观也能起到作用,然后心一横,睁眼往上看过去。 一个黑影子吊在横梁上,还晃来晃去的。 男人操着嗓子吼了一声,“我靠,真他妈有鬼啊!公子别愣着,快跑!” 展隋玉放下塞住耳朵的手指,确定自己没被他震聋。 “瞎跑什么!” 拉住人摁着他的肩坐下来,他坐起身来道:“看清楚,那是个人。” 嗯?人? 廖子诚听后冷静下来,仔细一瞧,还真是个人。人他不怕啊。只是这人背对着他们,而且他看这背影怎么有点眼熟啊?黑衣兜帽,怎么这么像 “眼熟不?” 廖子诚不自觉回答:“眼熟。公子也觉得眼熟?” 冤家路窄啊,展隋玉笑了笑。“早上刚偷了我钱袋,能不眼熟吗?” 廖子诚哦了声,“我说呢,这还真是老天开眼!” 那人听了后身子动了下,廖子诚越发觉得是他心虚。“喂,小贼!快下来,不然我可上来抓你了!” 那人一听这话不由皱起眉,听动静廖子诚真要准备上来,她急声道:“等等,君子动口不动手!” 女的?廖子诚看了眼展隋玉,道:“公子,好像是个姑娘。” 展隋玉嗯了声,道:“听声音是个姑娘。所以呢?偷了我的钱还想跑?给我拽下来!” 上面的人听到他这句话顿觉头疼,今早出门她是没看黄历吗? “我没偷你的钱,公子认错人了吧。” 她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展隋玉挑着眉把掉在地上的钱袋拎起来,钱袋上的花样是他母亲亲手绣的。 他颇觉得好笑地看向上面努力吊着的人。“姑娘,这钱袋” “我说是捡的你信吗?” “捡的?”一手背在身后。这人莫不是拿他当傻子耍。 “我要是信,就是脑子秀逗了。”他转头厉声吩咐道:“把她给我拽下来!” 廖子诚:“是。”他刚要行动,上面那人手一滑,眼看着就要从上面摔下来。 这高度摔下来怕是不轻,廖子诚心道了声不好。 只见身旁一道白影一晃,展隋玉点地而上,就要去接住那人。论轻功他没展隋玉快!可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女子竟能在空中下坠的情况下还能抓住机会,准确无误地一脚蹬在展隋玉胸口上。 快准狠,分毫不差! “唔!”展隋玉一脚正中,在空中发出一声闷哼,沿曲线下落坠到下面的干草堆上。 廖子诚全程看完这戏剧性的一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公子!”等他反应过来要去扶展隋玉的时候,展隋玉压着胸爬起来咳了两声,声音卡在喉咙里。 那人掉下来的时候使了巧力,还缓冲了下,没展隋玉那么狼狈。 她穿了一件带兜帽绣卷草花边的黑袍子,整个身子都被包在宽大的衣服里,白色的布条缠裹在纤细的小腿上。长发打成两根辫子垂在兜帽外,帽子压得很低,白色的猫儿面具戴在头顶,压得流海遮住眼睛,根本看不出来她长什么样子。 真是浑身都透着古怪。 “公子,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这可是宿州府尹的表兄弟,要是出事了他可不好交代啊。 那人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看过去。只见展隋玉闷咳了两声,借着廖子诚的力坐起来,一手按着胸,一边抬头指着她,眼里有些难以置信。 “姑娘,你这人,可真不厚道啊。啊?” 她从原地站起来,转身看了展隋玉一眼,皱了下眉,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廖子诚气道:“踹的这么狠,说不是故意的。姑娘,你自己信不信啊?” 人的确是她踹的。 她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扔过去,廖子诚一把接住了问道:“这什么啊?” “药,上好的疗伤圣药。止血镇痛,祛瘀活血,专治跌打损伤。” 廖子诚看了一眼,靠不靠谱啊?听着像打小广告的江湖骗子。 那人像是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道:“我一直用这个。放心,今晚涂上,明早大半就会好了。”说完她还有些小骄傲。 廖子诚心想:“一直?这姑娘有多讨打啊?” “公子,这——” “拿远点。咳,你给我过来,离门那么近,踹完想跑不成?” 碰瓷的他见多了,就没一个成功过。钱袋里的钱都是他的,一文钱都别想从他怀里掏走。她倒好,竟然敢把他整个钱袋揣身上! 跑?想的美。 那人又打量了他一眼,小扇似的睫毛颤了颤。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应该没踢出什么毛病。这药她给了,爱用不用。这个人一看就很不好惹,还是离远一点好。 “廖捕头你别拦我。”展隋玉甩开廖子诚的手,从地上撑起来,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 对方身子忽然一怔。 脑海中,朱玄色的军旗迎风飘扬,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站立在须弥座祭坛上的男人慢慢转身,阳光遮住了他的容貌,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栏杆勾住他鼓起的暗色皇袍。然后他一剑斩下,从正面朝她直砍过来,吓得她猛地从脑海中的景象里跳出来。 这诡异中透着熟悉的紧张感告诉她情况很不好。“松开!”零碎的画面一股脑地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忽然觉得脑袋像灌了铅似的。 “老实呆着。”展隋玉拉过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对铁质的锁铐,一段给她铐上,一段铐在供奉道爷的木案桌腿上。他把人往地上一丢,冷声道:“明早再跟你算账。” “公子,你没事吧?要不擦点药?” “没事,睡觉。” 廖子诚迎上来,手里还不忘那瓶药。展隋玉一直揉着自己的胸口,站着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他心里一直盘算要不要给他试试这药。 就这样,两个男人心很大的把一个女孩子扔在一边,自己倒头睡下了。 章栖宁看了眼展隋玉,再看看被铐住的手抚额无奈,自认倒霉。她抬眸朝展隋玉看去,觉得有些麻烦。皱眉道:“怎么回事?” 眼前晕乎乎天旋地转,章栖宁一开始还能勉强撑地坚持下,那也仅仅只是几秒钟。然后,展隋玉就听到神案边一声倒地的闷声,小丫头直接倒在地上。 展隋玉只当她是睡着了。 “两个男人在,还被拷着,可真够没心没肺的。” 第2章 园林?园陵? 展隋玉第二天是被凑到眼前的脸给吓醒的。 章栖宁蹲在他身旁托腮细细打量着。 十八九岁,弱冠年纪,五官雕刻分明,有棱有角却不生硬,剑眉星目,面容俊秀又不会太过女气。头发用锦带爽利地束在头顶,圆领的白色袍子胸口用金线绣了团花图案,朱红色的腰封系在窄腰上,穿着打扮倒像是富家子弟。 看着他,章栖宁只想到一句话:瑞雪兆丰年。白配红,特别喜庆! “唇红齿白,怪好看的。”她轻声嘀咕了句。 谁曾想看着看着,这人就醒了。 刚醒来还没搞清楚状况,那一双惺忪的桃花眼露出些迷茫之色,眼角往上轻轻一挑,穿过细瓦的晨光与早春萌芽的绿意一起揉碎了洒在他眼里。清醒后,他的情绪第一时间将眼中的光芒覆盖,惊吓之余染上一层随心的散漫,跟宿醉累坏了似的直勾人,一看就是个多情种子。 这么想着,她撇过头去。 “你干什么?” 展隋玉见她行动自如,而铁拷正大开着被丢在地上。 这可是特意设计过的官锁,一般人打不开。他看了廖子诚一眼,见对方还在睡,没出什么事,又转头看向身前的少女。 “小丫头本事不小,连官锁都会开。怎么样,看得还过瘾吗?” 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清的小家伙盯着自己直看,展隋玉除了刚睁眼时微微愣了一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反应,此刻更是整理好衣服,做起来平视着她。最后不忘摆出一个潇洒帅气的姿势,朝她扬了扬下巴。 章栖宁心里哼了声,移开视线道:“展公子月出风来,潇洒不羁,想来不会同我斤斤计较。” “你知道我是谁?” 章栖宁:“知道?” 她想了下,一板一眼道:“展隋玉,字林昭,武林盟主展凌风展大侠的独子,极善轻功。宿州府尹是你表哥,你在他手下帮忙查案。如果这也算知道的话,那就算知道好了。” “你究竟是谁?”展隋玉眯起眼,说话态度明显和刚才不同。 观外阳光明媚,春光恰好,而周围的温度却降了一个度,任谁被暴露在人前也不会无所防备。章栖宁理解。 她勾了勾唇,道:“别紧张,我没有恶意。以上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展隋玉皱眉,她这是拐着弯说自己名不副实? 这时候廖子诚也醒了,看见没带手铐蹲在展隋玉旁边的章栖宁不由愣了下。他明明记得昨晚公子把她锁好了啊,怎么等下,锁呢?难道公子怜香惜玉,松开了? “锁都撬了,为何不走?”展隋玉没管廖子诚,反正人没事,他继续问章栖宁。 章栖宁叹了口气,道:“被官差追很麻烦的,不如说清楚。钱袋真的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 “展公子讲个道理呗?”章栖宁歪头看着他,言行间很是不在意,仿佛之前的事不过是一个误会,根本不值一提。 展隋玉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这般置身事外的平静与活跃言行上的统一,隐约觉得哪里有着一丝违和。就好像她这副样子只是为了让他看见,让他相信,让他这么觉得罢了。 虽然这只是他的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你怎么知道我是展隋玉?就凭钱袋上的绣字?” 章栖宁闻言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呢。“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非要说的话——我很聪明!而且见多识广。” “什么?”廖子诚全程旁观,从没见过比展隋玉更自恋的,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展公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以走了吗?” “恐怕不行。” “那你想怎样?”章栖宁语气不复刚才的轻松活泼,有些冷下来,转身瞥了一眼他。 她原本打算好好解决这件事,之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谁也碍不着谁。没想到,这个展隋玉是个不识趣的。 少女的目光冷了下来,展隋玉察觉到了,廖子诚也发现有哪不对劲儿。“公子这?” “展公子,蛮不讲理可不是好习惯。” 章栖宁自然明白和官府缠上关系大抵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展隋玉按上她的肩膀,章栖宁一下子没躲开。黑袍子下的这副身体骨架又小又弱,不会武功,感觉轻轻一碰就要倒了。 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授受不清。虽然没放手,但展隋玉有意识地减少了手上的力度,看着她道:“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人?” 会撬官锁,伶牙俐齿,穿着古怪,他怎么看都觉得奇怪。章栖宁拗不过他,身体努力往回缩了缩。 “凭什么告诉你?” 展隋玉笑了声,“就凭你这能开官锁的本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是个逃犯,或是有案底的人,我可不能就这样放你走。” “展隋玉,你要公报私仇?不对,我和你根本没仇。再说最近哪有什么通缉的在逃犯,就算有,又不是菜场里卖青菜萝卜一碰一个准。你少蒙我。” 展隋玉一听来了兴致,手环在胸前一副假装吃惊的模样。“呦,知道的还不少。这么关心官府的事儿,心里没点鬼谁信啊?”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活生生一个泼皮无赖。富家公子的人模狗样,他怎么都不装?章栖宁啧了声。 “”目睹全程的廖子诚有点心塞。公子这是在强词夺理,干嘛非拽着人家姑娘不放啊?受什么刺激了? “不说?那我自己来找线索。你刚刚说的头头是道,不如让我来看看你的模样,猜猜你是谁?” 正说着呢,他伸手掀开章栖宁的帽子。 “你干嘛!” 章栖宁猛地把展隋玉一推,幸亏他躲得快。 被她踹了一脚,哪能吃亏第二次呢。得逞的展隋玉嘴角上扬,笑道:“行了,就算你长得丑本公子也不会” 以貌取人那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生生卡在展隋玉嘴里。 章栖宁的兜帽被他掀开,头上的猫儿面具也因为她刚刚的动作掉在一旁。刘海下的眼睛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了。 廖子诚忍不住站出来,“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说完,他拾起面具递给章栖宁,好心安慰道:“姑娘,你别介意啊。别看公子这样,其实他断案很厉害,不会冤枉你的。他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 廖子诚没看清她的模样,但感觉是长得很错。穿成这样估计是出门在外,为了方便。 展隋玉愣了下,他靠的近,她的模样看了个大概。 雾黑的眸子,羽睫低垂,点漆般深邃。那眼神剔透占多数,有些许瑰丽,些许神秘,些许古怪。不看倒还好,看了反而——啧。 可展隋玉在意的却不完全是这个,这双眸子给他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可他又不是思春少女,“我们好像在哪见过”这样老掉牙的桥段展隋玉本身是拒绝的。 他转过身去,佯装镇定。 对于廖子诚递来的面具,章栖宁看了一眼:“掉地上的我不戴了。” 话虽如此,但人家好心帮忙捡了,她也不会小心眼儿,刻意让廖子诚难堪。章栖宁接过来放进挎包,把面具收了起来。看都看见了,还遮什么?她道:“总之钱袋不是我的。” “废话。”展隋玉:“我的钱袋能是你的?” 章栖宁反应过来,抚额叹息道:“也对,听你胡扯我都糊涂了。” 展隋玉:“” 他看着强憋笑的廖子诚,心里很不爽。很好,看来不用把月俸还他了。 “就算是我偷的好了,放我走,双倍还你行不行?”她竖起两只手指朝展隋玉晃了晃道。无论什么情况,对章家而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展隋玉转过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很有钱?” 感觉自己被人当作钱串子看,章栖宁往后一退,身子不自觉哆嗦了下。“恰好带了一点儿” 展隋玉不但嘴碎无赖还爱财,武林盟主的儿子穷成这样? “公子,你”你该不会是要跟小姑娘要钱吧?廖子诚的眼神突然变得很鄙夷。展隋玉一眼看过去,又恢复成原先神色淡淡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财迷。 “你那是什么眼神?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把我当什么人了?”他的目光转向章栖宁,“姑娘,怎么称呼啊?” 好的,这有钱没钱在他眼里就是双标。 “章栖宁。”她没有感情道。 “章?立早章?”展隋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嗯。”这事估计不能善终,章栖宁连应付都懒得应付。 廖子诚:“公子,钱袋也找回来了,这手铐就先不用了吧。” “先拷着,带回去再说。” “公子?”偷钱袋的人身手比她好多了,和她不是一个人,现在还要让她一起回去?廖子诚不明白了。 展隋玉一本正经道:“在宿州地界,像她这样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遇到了自然是带回去。查清楚,免得留下什么祸患。” 廖子诚本想辩驳,可看了眼章栖宁的打扮,不奇怪这三个字确实说不出口。 章栖宁小风小浪倒霉惯了,现在倒是显得很淡定,却不知这一幕在展隋玉眼里越发觉得奇怪了。 “姑娘这么厉害,这铐子在你手上也是摆设。” “知道没用还给我带。”有病吗? “我乐意。”展隋玉笑了笑,春花烂漫糊一脸。 “公报私仇。不就昨晚踹了你一脚嘛。” 章栖宁小声嘀咕,展隋玉保持微笑。 “别念了,我都听到了。” “哦,那你把耳朵堵起来好了。” 展隋玉勾起一抹邪笑,心情舒畅道:“不巧。比起委屈自己,我更喜欢折腾别人。” 章栖宁看了他一眼,仙仙的脸上带了一丝笑,眼梢处暗藏了一抹说不清阴鸷。巧得很,她也是。 “说要带我去宿州府,两位怎么不走啊?” 廖子诚犯难了,他们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出去啊。“这地方有些邪乎。” 几秒停顿过后,晨风吹进破道观,带着香樟叶子清爽的香味。章栖宁深吸了一口气,笑出声,有些意外道:“你们——不会是迷路了吧?” 章栖宁意外?这当然是装的。人生何处不需要演技?她想了想,然后一脸热忱地看向他们道:“要不,我带你们出去?” 表情纯良无害到像个涉世未深,一心为别人着想的天真少女,就是皮了一点。但展隋玉知道,那都不可信。 章栖宁一出声,两人齐刷刷看向她,好像不太相信。 展隋玉犹豫了一下:“你认识路?” “这方面我比较擅长。”正说着她就开始往外走,悠闲地仿佛身处自家花园。 廖子诚:“章姑娘,你说真的?这地方这么奇怪,这里还修道观,晚上感觉还闹鬼,园林不像园林的。你真能找到路?” 章栖宁看向他,“闹不闹鬼我不清楚,不过就算是闹也正常吧?” “什么?!”这下子廖子诚凌乱了,这姑娘说什么呢?正常?! 章栖宁:“园陵也是墓地,里面有鬼很稀奇吗?” “园,园陵?” “嗯。”章栖宁怕他不理解,还特捡了段树枝在地上把这两个字给写了下来。 “园,陵。不过是几百年前的荒园了,似乎也没载入正史,当年建造也是草草了事,好像还没完工。我也是在野史上偶然看到的。是哪个皇帝的来着” 具体是哪个,她记不清了,书上好像也没具体说。还是她后来翻了好些资料才找到一个可能性比较大的正主。 廖子诚脸色发青,“公子难道你早就发现了?” 展隋玉转过身,一脸关切道:“见你害怕,我就没说。” “多多谢公子。”廖子诚干笑了两声。 谢?我谢你大爷! 第3章 废帝陵 这里是荒废的园陵,长年没有人打理,料想原主人大概很讨人嫌。 园陵占地四百多公顷,将近六千多亩,当属皇室规模。身为皇室却荒凉成这样,那皇帝生前得有多失败啊? 但,好在这里林荫遮盖,郁郁葱葱一大片,溪流、飞鸟、野花,应有尽有,翠山幽林里更多了份生机勃勃。阳光穿过枝桠,清寂但不荒凉,黄昏前倒也不失为一个踏青赏玩的好去处。 章栖宁接下了领路的活计,自告奋勇地走在前面带路。 展隋玉背着手,半信半疑地跟在后面。走了一路后,廖子诚越发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喊住她。“章姑娘,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 章栖宁回过头,不解地看着他,手指撩拨了两下刘海,眼睛像沁在水里似的。她弯弯唇,笑道:“认识啊。” 章栖宁乖巧地回了他一句话,廖子诚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打击她的自信心。人家好心带路,可年纪毕竟小,看着也就十三四岁,带错了也情有可原。 要是章栖宁知道他心里想这么多,她肯定就直接告诉他:放心,她都十六及完笄了,怎么可能连路都带错。 “可是这里,我们已经路过三次了。”他委婉地说到。 “是吗?”章栖宁往四周看了眼,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吧?” 廖子诚心底一沉,她果然不认识路,连走错了都没反应过来。 “无妨,继续走。”展隋玉抬眸看了一眼章栖宁,对廖子诚道:“她知道路。” “可是公子,我们分明已经在这儿转了三圈了!” 难道公子也没发现他们在转圈子?不应该吧。想到这儿,廖子诚也不由怀疑了起来。 展隋玉笑了声,“这儿有点儿意思,三段路造的几乎一样。不知道的人的确会以为一直在绕圈子。”廖子诚分不清,连他都差点绕进去,这个小丫头却一点没犹豫地往前走,感觉不像第一次来,路线全部烂熟于心。 章栖宁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默默转过身蹲下数地上的沙子,数的还挺开心。心里默念:“看我干嘛?看我干嘛?看我干嘛……” 廖子诚不信,“公子,怎么会三段路都一样?” 展隋玉朝远处立着的一座石塔扬了扬下巴,石塔顶端露出,一大半的塔身被一片绿树遮挡,不仔细都注意不到。 “看到那座石塔没有。我们走过的三条路可以那它做参照,塔身不同面上的窗格数和排序会有所不同,可以用来区分。那丫头靠的就是这个。” 章栖宁回头快速看了他一眼,心道:“这展隋玉当初她研究地图的时候还奇怪来着。没想到他第一次见,这么快就找到方法了。” 她秉着为人低调的原则,看完就回头,没留下什么痕迹。等展隋玉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又在看蚂蚁搬家了。眼观鼻鼻观心,默念道:“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不仅举止怪异,还研究这种生僻冷门的东西,你的兴趣爱好还真是特别。”展隋玉一开口就针对章栖宁,章栖宁听懂了但大人不记小人过,左耳进右耳出。 “怪?那你可以不跟来。”她小声道,伸手戳了戳一旁的小土堆,明显感觉不高兴了。 展隋玉看着她伸出袖子的手,一看便是家境不错,从小没干过粗活。 根据先前在道观里的情形,展隋玉总觉得她有什么是装的。至于为什么,就很值得玩味了。狐狸披张兔子皮,她装的下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 “普通人。” 展隋玉哼了声,不置可否。“家境不错?” 章家当然不错,她点了下头,后面根本懒得继续搭理他,有点不耐烦道:“你审犯人查户籍啊?”烦死了。这一句放在心里说。 “展公子,我说的你肯定不信,问了也白问。”她抱膝蹲着,缩成一团转过头去。展隋玉颇无奈地看着她,恰好一只白蝴蝶摇摇晃晃飞过来落在她的兜帽上。一黑一白,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小小一团显得有些可爱。 他轻笑了声,听起来有些温柔,但还是一本正经,故意装的有些高冷。“放心,本公子自会去查。” “你随意。”章栖宁说的坦荡。她出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有谁知道?展隋玉又能查出什么来?她站起来拍拍袖子道:“走吧,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大道了,沿着它走就可以出去。” 展隋玉微微抬眸,目光飞速在她身上落了下,总觉得她这话说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那感觉就好像在交代不跟他们一起了似的。 “你到底为什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章栖宁回头过来看他,“好奇?”展隋玉走在后面,他直截了当地嗯了一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要路过这里,自然是做足了功课。” 展隋玉:“说来听听。” 全当打发时间,廖子诚也凑过来听了一耳朵。“章姑娘,我来附近办过案子,听老一辈说这是前朝留下来的。真的假的?” “是真的。”章栖宁回想她看过的那些杂书上的内容,声音淡淡道:“我说的是野史啊,无从考证,你们听听就好。” “嗯,说。” 章栖宁:“前朝皇帝——萧楚澜,知道吧?身体孱弱,被废后迁居到如今的宿州边界,有人说在这附近见过他。不过次年,萧帝驾崩,太祖大军入关压境,建离朝,定都上京,自此天下太平,至今三百年有余。” 后面夸赞离太祖的马屁太多,章栖宁自动省略,选了前段有关的讲给二人听。 展隋玉听完后第一个印象是这丫头的声音,吐字清晰,音色微泠,说话也有条理,倒是意外地好听。 廖子诚不像他,除了内容外没在意什么,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就是前朝废帝的陵墓?不至于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帝。” 章栖宁理解他的意思,毕竟这里实在看不出有半点皇帝陵园的样子。 展隋玉开口道:“不奇怪。一国皇帝被臣子废,能有什么好待遇?成王败寇,死得悄无声息,那是再好不过。” 章栖宁看了他一眼,可惜展隋玉没看到。“嗯。被毒杀的,这位皇帝委实不幸。” 毒杀?廖子诚读书少,可他也知道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好像是病逝的。章栖宁看向展隋玉,但不知为何,他像是注意到,但又没有点破,道:“你同情他?” 章栖宁移开视线,看着不远处一簇淡紫色的二月兰。“没有。” 几百年前的人了,她自问又不是什么伤春悲秋、感怀古今、内心敏感的人物。与她又没什么关系,有什么同不同情的。 许是从章栖宁身上品出一股小孩儿装深沉的喜感,展隋玉轻笑了声,心情好像不错。“不管怎样,身为帝王若沦落到被人同情,死了倒也干净。” 第4章 乌鸦嘴 章栖宁在前面带路,三人之间再没有说什么话。她一心二用,一边领路,一边想着怎么从两人眼底下逃跑。 没错,她要跑。她为什么要跟去宿州府衙?一听就很麻烦。 她看了看两手间的手铐,心里叹了声:“她这么乖,为什么给她戴这个?那个人一定有病!” “有病”的展隋玉似有所感地看了章栖宁一眼,小丫头盯着手铐左看右看,似在嫌弃官府打造的这副手铐品位上差了点意思。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顺着看过去。手铐没戴多久,手腕倒先磨红了一圈。明明才戴一会儿而已,哪儿那么娇气。 展隋玉眯起眼。那两圈红印在她身上很扎眼,要是这丫头老实,出去后他可以考虑撤了手铐。 可惜,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的章栖宁一路作死到底。 章栖宁频频抬头,展隋玉有些奇怪。这丫头想干嘛? 看太阳估计时间,章栖宁估摸差不多到点了,于是开始观察四周的地形。她在杂书上看到过,废帝陵白日与黑夜交替时,孤魂出行,地动山摇。 不管什么原因,章栖宁希望那本书上说的是真的,制造一些混乱,这样她才有机会逃跑。 她慢慢往远处移了移,看似不经意,实则找了个稳当的姿势站好,呆会儿如果真的摇起来她还可以抱住一旁的树。 廖子诚恰好看到她有些奇怪的姿势,问道:“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走累了靠着休息一下。”气息平稳不带打颤,撒谎也不脸红的她嘴角上扬,一本正经地胡扯。 廖子诚是个老实人,体谅人家姑娘和他们一起走了一下午。但展隋玉不同,章栖宁这人恐怕不一般,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丫头有鬼。 “你——” 话还没说出口,身子不平衡地晃了下。展隋玉愣住了,廖子诚也吓得傻了眼。不是他们在动,而是脚下的土地在震动。 “公子,难道是地动?!” 展隋玉冷静下来,扶着一旁的树保持住身体平衡。 关于廖子诚的话他也不好判断,宿州地势平稳,鲜少发生地动。再加上章栖宁刚刚的举动,就好像在预防这件事一样,难道她能未卜先知?要不就是早有谋划。 想到这,他猛地抬头去看章栖宁。地面一直在无规律震动,她倒好,手脚并用地离了他们好几米远。拷着手链动作还这么快,看来是真的早就知道。 “章姑娘!”不知情的廖子诚想让她别乱跑。 “章栖宁!你现在敢走,便是逃犯!”展隋玉冲她吼道。这种情况下,他和廖子诚谁也不知道情况,要是放走她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些什么。 “什,什么意思?”廖子诚还有些扯不清。 章栖宁扶住一棵树,回头嗤了一声,冷冷道:“廖捕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可你家公子偏拽着人不放。在下没吃过牢饭,也不打算尝试。” “是你搞的鬼?!”廖子诚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但他实在不相信这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有这么大本事。 章栖宁:“我没这么大本事,只不过多做了点功课罢了。虽说自作自受,可我没想害人性命,比你家公子讲道理多了。震动停了往前直走就能出去,现在嘛——你们在这儿老实呆着就好。” 展隋玉看向她,哼笑了声,桃花眼里闪过一道计较的精光。要他今天栽在她手里?不可能! “有本事你就滚,本公子有的是办法把你再抓回来。” 山体的晃动幅度好像减小了些,章栖宁松开手准备跑路。展隋玉找到平衡点,足尖轻轻一点,施展轻功朝她飞过来。 章栖宁见状愣了愣,他还真来啊!松手扭头就要走,恰好此时渐渐平稳的园陵又来了一下大震动。 她没站稳,一个踉跄往前一栽,真的滚了,非常圆润,展隋玉提速都没能拉住她。 “章栖宁!” 章栖宁顺着铺满干树叶的斜坡一直滚下去。乌鸦嘴啊乌鸦嘴!这下是真的要滚了。 展隋玉见情况不对,加速追上去,最终指尖擦过衣料的边角,还是没能拉住章栖宁,眼看着她从上面滚下去。 他收回伸出的手,皱眉暗道了声:“白痴。” 震动逐渐平复,廖子诚赶上来顺着斜坡往下看过去。“公子,这怎么办啊?” 展隋玉:“下去救人。这斜坡坡度不大,下面又有枯叶铺着,最多蹭破点皮,弄个扭伤什么的,死不了人。” 廖子诚连忙点头,然后就要冲下去救人。展隋玉一手拦在他前面,一挑眉道:“你要从这儿下去?” 廖子诚点头,“是啊,不然呢?” “下面有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下去不妥。”展隋玉在脑内回想一路过来的路,最终找到一条可以通过的近路,那里安全也方便下去找人,他道:“折回去,另外有条路可以下去。” 廖子诚十分信任展隋玉,两个人立马掉头回去,准备救人。 章栖宁滚了一路,等脑子没那么晕了才撑着身子起来,吐出粘在嘴巴上的干草须,呸了两口,揉着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顽强地爬起来,在身上拍了拍,然后低头检查了一圈。还好,只是蹭破了点皮,有些疼。 “这下总没什么事了吧?啊!” 话刚说完,她走了一步立马摔了个狗啃泥。 天黑,地上一棵树的树根长到地面上凸起来,她没看见正好被绊到了。 “唉我这张嘴!” 怨天怨地怨自己,没办法,谁让她背呢。她认栽。 “倒霉,倒” 等一下,有人站在她面前。可她什么声音都没听见!那鞋子上的图案是龙? 呵,呵呵,呵呵呵呵 章栖宁刚要爬起来,抬眸刚好看见一双黑色鞋面停在自己眼前,金龙绣线,做工用料都是上等的。 历朝历代,好像只有皇家才能用龙纹吧? 她身子卡住了似的,慢慢地,犹豫地抬起头,视线一路往上,心脏怦怦直跳。 男人一身玄色深衣,朱红色衣边,衣服款式似曾相识,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看向那人的脸,她好像确定了什么。 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看气色像染着病气,但一双眼睛犹如点墨,漆黑深邃,头发半束半散,面如冠玉,虽然略显阴柔,但无疑是个美人。 美人很好,无论男女。前提是,他是个人的话。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两人僵持了许久,最终男人犹豫地开口。“平,宁?” 章栖宁站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顾不得摔了一跤身上还疼,先是慢慢往后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然后在心里猛吸了一口气,转身拔腿就跑。 那男人喊她什么? 平宁?那是谁? 意识里看到的人,不是鬼那也不一定是个人!还是先跑为上。章栖宁心里越想越发毛。妈呀,她碰到脏东西了!要用柚叶水洗澡! 萧楚澜看着被他吓跑的章栖宁先是一愣,然后好笑地笑了声。 “胆子怎么变小了?”说完,他眼里的喜悦慢慢暗淡下去,露出几分惆怅落寞。慢慢闭上眼。 平宁已经转世了啊…… 对他而言,一切都好像还是昨天。三百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睁开眼,朝章栖宁离开的地方看过去,身形渐渐消失,唇角含着一丝微笑。平宁在的话,他估计离得也不远,看来是不用继续留在这儿了。 章栖宁一直跑,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她停下来,攥紧手,手心里都是冷汗。 那人转过头,发髻高绾,带着一整套的点翠头面,容颜美艳,身姿袅娜,手里抱着一把琵琶。 那人朝她笑了笑,章栖宁余光瞥到一旁的石碑,看不清字迹但隐约有个冢字。 章栖宁跑得两腿发软,内心深处咆哮:“见鬼!” 地动山摇,鬼魂出行。 这话是真,可也太真了!章栖宁欲哭无泪,觉得眼前的鬼面相好像还可以,看着挺和善,面上打着商量,背后鸡皮疙瘩全起来了,道:“姑娘,借个路?” 那女鬼的脾气真的不错,点点头让到一边。 是个好鬼!好鬼有好报,祝你早日轮回,投生富贵人家。 “多谢!”章栖宁道完谢看似淡定,实则脚下生风地快步往前。那女鬼不知怎么了,突然转身飘过来,吓了她一大跳。 疑似是自己失礼,章栖宁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还回头和她道歉:“那什么?多谢让路,告辞。”说完便转身跑了,看着很急。那女鬼身上实在是太冷了,一靠近章栖宁就感觉好像回到了隆冬腊月似的。 女鬼也不生气,只是冲着跑远的章栖宁无奈摇了摇头。她不就想提醒她前面是斜坡,小心点。跑什么? 萧楚澜晚她一步赶到,看向女鬼道:“可看到一个姑娘?” 那女鬼在他身上看到一层龙气,恭顺地低下头施了一礼,然后指了个方向。萧楚澜想了想,他记得前面好像是个斜坡。 “退下。” 女鬼点了点头,慢慢在萧楚澜面前消失。 章栖宁跑到眼前一黑,昏过去的那一刻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女鬼身体里穿过去的,难怪身上这么冷。 一路都很利索的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吸了阳气的缘故,突然一软没了力气。她被自己绊了一跤,又滚了起来。她心里吼道:又滚?还有完没完! 第5章 琵琶女 某年某月某日,这绝对是廖子诚出生以来最邪乎的一天。 园陵的黑夜,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朦胧的光,勉强可以看见路。 然后。 他们见鬼了。 琵琶女朝他们浅浅一笑,头上的点翠首饰随着她轻轻摆动,环佩相叩却没有半点声响,对方身姿袅娜,艳美非凡,穿着风月场所的衣裳但并不露骨,生前应该有不少人愿为她一掷千金。 “公,公子,这是鬼?”可怜的大捕头吓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展隋玉看向一旁立得石碑,上面篆刻着香冢二字,另附有几句话。 他看完后拱手面向女鬼,眼中并没有因为对方歌女的身份有半分轻蔑,更没有因为她现在的样子有半分恐惧。 “敢问姑娘,可曾见过一位年纪轻轻,穿黑色斗篷的女孩儿?”那语气就像过路人问路一般,好像他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鬼。 女鬼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丝浅笑,点了下头,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展隋玉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多谢。廖捕头,我们走。” 在他们走后,琵琶女低头弹起手里的琵琶,嘈嘈切切珠玉落地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廖子诚不由瘆得慌。 “公子,你这都不怕?咱们见鬼了啊!” 展隋玉道:“你做过亏心事?” “自然没有。” 展隋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道:“那你怕什么?” 身正不怕影子斜。道理廖子诚明白,可谁看见那些东西心里不难受的?明明是展隋玉的内心太强大。 “我没公子厉害,这些玩意儿看了心里发毛。回去以后,还是去庙里烧柱香。” 没想到廖子诚一个捕头胆子这么小。展隋玉:“阴阳有别,你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廖子诚听了直摆手,“公子你就别给我找台阶下了。不过我好奇,公子你怎么就不怕呢?” “不怕就是不怕呗,这要什么理由?”展隋玉继续道:“石碑上有女子生平。沦落风尘,投缳自尽,后有人立了香冢。” “这么可怜,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廖子诚不禁叹道。 “廖捕头不怕了?” 兴许是同情那女鬼身世可怜,廖子诚点了点头,随后又恼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怪园子?做三段同样的路,无故地动,现在皇帝陵园里还有青楼女子的墓。萧废帝这皇帝当得可真够废的。” 章栖宁再次滚下斜坡,因为损失了些阳气陷入昏迷,手铐的链子吊在一截粗枝上。 当萧楚澜发现她的时候,就看见她正闭眼吊在树上晃来晃去。 可惜他只是一抹残念,没有实体,灵魂已经入了轮回在人间转世。今晚有所感应,没想到会碰到平宁。 在她身上他感受到了转世的气息,刚刚她是和他的转世在一起?他看着树上的人,渐渐地随着夜色隐去了身形。 感受到自己的转世正在向这里靠近,萧楚澜主动靠过去。 礼朝有神,名曰三日月。他有幸一见,醒后便在此执留三百年。 展隋玉在和廖子诚正说那琵琶女的事,突然心里有些难受,好像有什么涌了上来。廖子诚什么也没发现,随后那感觉也平息了,他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 这里诡异,不同寻常,也可能是他太敏感了。 章栖宁迷迷糊糊转醒过来,觉得这个姿势有些难受。她正腾空挂在一棵大歪脖子树上,随着她醒来身子也晃了晃。 她很快弄明白了状况,发现她下方是一块尖角大石,没有从斜坡上摔下去捅破肚子,完全是因为她手上手铐的链子。 链子半绕在树枝上,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保持着平衡,支撑着她全身所有的重量。 “看来我也不是那么倒霉嘛。” 正这么想着,“咔嚓”——树枝断裂的声音。 她心里咯噔一下。 “别——” 她刚抬头树枝就彻底断了,她正快速地下坠,尖石头肯定会穿透她的肚子!怎么办?她现在在空中扭身旋转还有用吗?不成啊,这动作难度也太大了! 她咬住唇闭上眼,忍住了没叫出声来,心想至少不能死得太窝囊。 展隋玉前脚刚到就看见正往下掉的章栖宁,想也不想地直接点地越过去,夜色中划过一道简洁明快的白色残影。他稳稳接住了章栖宁,低头看了一眼。 章栖宁骨架小,只是斗篷衬得大了些。 “有事没事?吱一声。” 章栖宁惊魂未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安全了。睁开眼便看见展隋玉盯着自己,眉间微蹙,有些紧张的模样。 “展、展、展隋玉?” 背后幽幽的树影衬着展隋玉的俊颜,美色安慰之下,章栖宁慢慢缓过神来。瞥了一眼一旁的尖角石头,想象自己没被接住刺穿在上面的场景,不禁咽了口口水,有些后怕。 说话都结巴了,看来吓得不轻。展隋玉看了她一眼,松手把人放下来。 “下去。” 口气虽不好,动作倒不强硬。 廖子诚在一旁目睹全过程,他原本想帮忙来着,可没展隋玉动作快。堂堂一个捕头却成了摆设,不禁有些汗颜。 “公子。章姑娘,你没事吧?” 章栖宁吓得腿发软,坐在地上勉强抬头,冲他摆了摆手。“没事。” 她重新低下头,没看展隋玉。她逃跑在先,别人救她在后,受人恩情,她理亏。另一方面,刚刚被展隋玉抱着,她又看到了一些连贯的画面。 那好像是一个宴席,高朋满座,牡丹花簇团盛放,一只纤纤玉手正托着一朵艳丽的红牡丹赏玩。牡丹天香国色,此时盈盈握在那人手里却变成了陪衬。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那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儿。 一旁正热闹地议论当今政事,还有人因为对皇帝的评价产生了龃龉。堂堂一国之君却成了市井间的谈资,萧楚澜这皇帝做的实在是让人笑话。 有人说当今圣上羸弱不堪国之所托,有人说他年纪轻轻无所建树,有人说他就是运气好捡漏坐上的这个位子 那人笑出声,他们将风口对向她,问道:“郡主说,当今圣上如何!” 不知为什么,章栖宁忽地心里一紧,不由看向那位郡主。 郡主撇过头,赏了他们一眼。躺在长椅上叠起腿,逶迤繁复的裙摆从一侧滑落,又将牡丹花抛向一边正好砸在一位年轻公子的脸上。美目微挑,看着说话的那人支头笑道:“要我说?当今圣上——” 她故意拖着声音,眼睛全场扫了一圈,见他们目光死死盯在自己身上。吊足了众人胃口,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捧腹笑道:“诸位可知,议论当朝天子,九、族、当、诛?” “哈?” 众人皆拂袖恼着离开了,明摆着她在耍他们玩儿呢。 画面这时候变得模糊起来,章栖宁最后只听见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道:“平宁这样胡闹,迟早要出事。” 男的笑了声。“随她去吧,谁管得着她?” 平宁?平宁平宁郡主,陵园里穿皇袍男人嘴里的人! 平宁郡主,三百年前?那人真是鬼! 章栖宁正在神游太虚,平宁偏头余光瞥了一眼楼上拐角处,如她所料,恰好看到一抹稍纵即逝的玄色衣料,上面的暗纹似乎是今年皇室的贡品。 然后章栖宁耳边便传来平宁的声音:“偷听?”只见她眉眼微挑,一双美目风情流转,朱唇轻启,笑得宛如神仙妃子。“皇帝哥哥还真是” 第6章 牢狱之灾 章栖宁陷在那一段旧事里有些晃神。展隋玉以为她被吓傻了,蹲下身语气缓和了些道:“喂,你没事吧?” 章栖宁猛地回神,抬头看着两人,最终目光落在展隋玉身上,停了会儿,又移开了。她拽了拽自己的兜帽,眼睛被她用刘海压住,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没事,没事。还有谢谢。” 展隋玉挑眉看着她,这反应有些奇怪啊。一会儿不搭理人,一会儿伶牙俐齿,现在又怪里怪气的,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没事就行。他站起来道:“老老实实跟我回宿州府大牢,没事自然会放你出来。” “可以。”章栖宁抬眸看了他一眼,拉下兜帽遮住眼睛道:“别忘了你说的话。” “?”怎么回事,吓了一下反倒变乖了?展隋玉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上去不像是被吓大的。 章栖宁突然变得很好说话,原因没有其他,只不过刚刚那一幕给她震撼比较大而已。平宁郡主,还有萧楚澜。这平宁郡主到底是何许人也,她回去要查查。 两次脑中都有奇怪画面穿过,这话本传奇里的故事若能亲自体验一番,倒也是段奇遇了。平宁郡主,废帝萧楚澜,这两人看来关系匪浅。不仔细调查一番岂不是很不章栖宁? 有事可做的她立马有了精神,休息了片刻后便带着展隋玉等人走出了园子。 临走前,章栖宁朝后望了一眼。 前朝废帝,萧楚澜 她想起见过一面的阴柔男子。也不知道那人后来去哪儿了。 此刻,她自是不知道,废帝萧楚澜的残念上了展隋玉的身。这两人之间,一时半刻大概是理不清了。 一行人投宿到一家客栈。 “两间上房。” 拿到钥匙后,展隋玉扔了一把给廖子诚。 “廖捕头你睡一间,我和这丫头挤一挤。” 章栖宁和廖子诚都一副“你说什么!”的表情看向展隋玉。 “公子,你是不是说反了?” 展隋玉瞧了他一眼,“怎么,你想和她一间?”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廖子诚看了一眼章栖宁,脸突然红了。“公子,我是说还是我们两个男人挤一挤吧。你和人家姑娘这这不好吧。” 章栖宁拼命点头,要让她阿姊知道她和一个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这有损她清誉啊! “我可以自费的。”章栖宁踊跃举手道。 “什么时候轮到你挑了?过来。”展隋玉不由分说地拽过章栖宁的兜帽,拖着她上楼了。 “本公子谦谦君子,能对你做什么?不过是怕你半夜逃跑罢了,少在那胡思乱想。” “”章栖宁抱住一旁的柱子,死活不肯撒手。“不行,我不去!你撒手!” 章栖宁声泪俱下,那逼良为娼的模样唬得掌柜的都不由觉着这两人不是好人。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展隋玉:哭得跟真的一样,她怎么不去唱戏呢? “闭嘴!” 章栖宁被他吓得一噎,虽然是装的。 肩膀用力过猛在上楼的柱子上撞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眼泪一粒接着一粒不要钱似地往下掉。再加上她长得好又长得小,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能把人的心都给哭碎了。 不心疼的那都没人性啊! “没人性”的展隋玉插手靠在一旁看她演,她那眼里有一点委屈害怕吗!瞄他时透着一股精光,这副样子就是为了给他添堵。 老板和其他客人都眼神怪异地看向他们。廖子诚无奈,只能拿出捕头的腰牌和掌柜解释,这才免去了许多误会。 结果就是任章栖宁再怎么哭闹,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展隋玉的耐性也极好,等章栖宁哭累了,看准她松手喘气的机会使力把人往房门里一推。 “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他看了一眼她脸上挂着的两行眼泪,伸手嫌弃地两边一抹,然后在她身上蹭干净。“还浪费身体里的水。你有没有脑子?” “” 展隋玉:“十二三岁哪儿那么多花花肠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嘲笑道:“趁现在多吃点,免得以后后悔。哦,你还小,听不懂哥哥说什么对不对?” 十二三岁?多吃点?章栖宁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我十六了。” 展隋玉微微惊讶,然后很浮夸地表现出来。“哎呀,这就尴尬了呢~” 她再怎么显小也不会只有十二三岁,这货赤裸裸在膈应她。 她抬头露出一丝纯白的微笑,看上去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子,展隋玉却心里一颤,有些防备地看着她。只见章栖宁两眼笑起来弯成一对月牙,脆生生,甜腻腻道:“展哥哥。” 展隋玉不由一颤,心尖像被什么挠了一下,然而却一脸淡然地问道:“怎么了?先说好,我没糖给你啊。” “你好样的!” “啊?谢谢。”展隋玉愣了两秒。然后脑子里转过一句话:她想干嘛? “我发现江湖传闻里只有这一句是真的,你长得真的特、别、好!” 唯一的优点竟然是个花瓶,此处不愿描写展公子悲催的表情。 千万不要放弃自己啊,少年!话不好听,但童言无忌嘛。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童言,插在心口一把刀。展隋玉不幸中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关上了门。 “喂,药。” 趁着门还没完全关上,展隋玉朝她扔过来一个小瓶,道:“伤哪了自己擦。半个时辰后出来吃饭。” 说完他就干脆地出去了,还帮忙带上了门,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门砰地一声被关上,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 “看来是反应过来了。” 章栖宁笑了笑。她这人从来不记仇,都是当场就报了,免得事后给忘了。低头看了一眼小瓶,是她给廖子诚的药,专治跌损伤。 “还算有点人性。”她看着小瓶轻声道,抹掉脸上的泪痕两眼平静。低头,一马平川不至于,但没什么表情。拍了拍,安慰道:“没关系,咱们还在成长期。” 有一个词,叫大器晚成。 当晚,睡前。 展隋玉从柜子里抱出两床被子,摊开来在地上铺好地铺,脱了外衫躺上去,手臂叠在脑后,看样子是要睡了。 章栖宁坐在床上,看向和她隔了一张桌子的展隋玉,问道:“你不睡床?” 展隋玉闭着眼睛笑了声,“怎么?自荐枕席啊?” 章栖宁:“我以为你会睡床,让我自己解决。” “本公子谦谦君子,有床当然是让给姑娘家。睡床也是睡,睡地上也是睡,我没那么多讲究。我先脱了,你随意。” 章栖宁自动略过他那一句不怀好意。 虽然是春天了,但睡地上夜里恐怕还是会凉。想了想,她抱起床上的一床被子朝他走过去。 展隋玉睁眼看她把被子朝自己脸上一扔,一副想用被子活埋自己的架势,道:“这床给你。” 说完迅速回到床上,躺下蒙起被子背朝着展隋玉。 展隋玉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躺下翻了个身。虽说奇怪了点,倒还算体贴。 一夜无话,两人似乎都睡得很好。 可半夜的时候,章栖宁撑起身子起来过一次,盘腿偏过头,手支着下巴,目光跳过桌子静静看着展隋玉。 刘海下的眼睛幽深,像雨水冲洗过的紫葡萄,渐渐透出一股异常的深邃来。她盯着展隋玉一动不动,就像一副精致的人偶,现在要是有人进来说不定会被她吓一跳。 展隋玉对她语气虽然不怎么样,但也可以理解。非亲非故,她还这么奇怪,愿意救她就很不错了。不过真要去宿州府大牢啊?让阿姊知道了会不会抽她?展隋玉是无赖了点,但说话应该算数吧? 纠结再三的她最终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躺了回去。算了,就信他一次。最坏不过被章家人找到,让二哥过来捞她。 另一边,展隋玉侧躺着,嘴角暗暗扬起一个弧度。 第二天一早,虽然清楚展隋玉的为人,但廖子诚还是老妈子事多不放心。早早的叫好早饭去敲两人的房门。 “公子,章姑娘。醒了吗?起来吃早饭了。” “早饭?吃。” 展隋玉开了门,章栖宁跟在他身后揉着眼睛打哈欠,没睡醒还带鼻音,整个人像被罩在大黑斗篷里似的。 可爱。 展隋玉看了她一眼,扯掉她的帽子,两条简单编的长辫啪嗒垂了下来。 章栖宁没睡醒的眼神飞过来,埋汰地横了他一眼。“干嘛?” “青天白日的穿成这样吓唬谁?趁早换掉。” 他丢下一句话便转弯下楼了。 廖子诚叹了口气,挠头对章栖宁道:“章姑娘,公子他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这么年轻干嘛把自己遮得这么严实?” 女孩子不都喜欢颜色鲜亮的东西吗?怎么章栖宁整天一身黑,连眉眼都看不清。 “不想太显眼?” 展隋玉喝了一口清粥,听到后觉得好笑。“你这样就不显眼了?真想不显眼就看看别人是怎么穿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合群?” 章栖宁拿起一个包子,道:“有些人生来就更习惯一个人,像荒凉山坡上对月傲娇的孤狼。你不懂。” 对月傲娇的孤狼,她?展隋玉不厚道地笑了。她对自己是不是有误会? 早饭吃完,三人上路。章栖宁带着手铐太招摇,昨晚展隋玉在确定她不会逃跑之后就卸了。因此章栖宁还多看了他两眼。 半路,宿州城外。 一个老汉在树荫下搭了个小茶棚。 “姑娘公子,喝茶啊?” 章栖宁是有些渴了,但她看了眼老汉然后移开了目光。廖子诚要喝,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章姑娘,你怎么了?” 章栖宁哼哼了两声,支吾道:“天热,头晕。” 这天热?开春刚暖和起来啊。廖子诚不做他想,只当章栖宁体弱。 展隋玉瞥了一眼,上前一步拦住,朝老汉客气道:“大爷辛苦了,我们还有事在身,不方便停留。” 老汉点头表示理解。“那就不留了,我家有好茶,下次要来啊!” 展隋玉微笑,负手点了下头,朝廖子诚他们道:“走吧。” 等走远了些,廖子诚才问:“公子,刚刚那茶摊有问题?” 展隋玉:“我不清楚。你问她。” “章姑娘?” 章栖宁突然被点名,心里一惊。总不能说她下意识地去看那大爷是不是人,结果发现他没影子吧? “说不出来就算了。” 展隋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帮她打圆场。章栖宁难得感激地看向他,但眼睛被刘海挡住,展隋玉根本没看见。 可转眼之间,保持感恩心态的章栖宁突然就傻了眼。 她被丢进了大牢! “啊咧?” 展隋玉丢下一句“老实呆着”就甩手走了,距今已经一天过去了。廖子诚来看过她,安慰了她几句,放她出去的话一句没有。 章栖宁仰头,通过高高的窗户望天。叹道:“这该不会是把牢底坐穿的意思吧?” 要不,她还是逃走算了。 第7章 春风得意 最近因为准备花神祭,宿州府忙得人仰马翻,府衙也派人帮忙,展隋玉排上班也去凑了几回热闹。好不容易腾出手来,也不知道那丫头在牢里怎么样了。 章栖宁在宿州大牢的第三天晌午,饭后。 百无聊赖的章小姐日常望天,整个人呈一种放空状。今天的天气好像不错,呵,连云朵的形状都比昨天有意思。 身后传来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然后她的牢门开了。 两个衙役走进来,章栖宁回头看了眼。怎么提着刑具? 展隋玉敢动用私刑?为了,为了一个钱袋?! 鞭子,水桶,烙铁,冷冰冰的钩子上粘的是血还是锈斑?她慢慢摸上自己的琵琶骨,后背贴着大牢的砖墙,一丝寒意不经意爬了上去。 一个衙役放下水桶,另一个叉腰朝她凶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章栖宁:“???” 那衙役面色一沉,放下鞭子朝她甩过来。“还敢装傻!” 鞭子落在她脚边差一点抽到她身上,章栖宁肯定他们是弄错了什么。“两位,我前几日跟展隋玉进来的,你们走错牢房了吧?” 她说话的速度比不上那人甩鞭子的速度,刚刚那一鞭是威吓,这一鞭就是要动真格的了。 他们在鞭子上撒了盐水,章栖宁飞快往一边躲过去。她这小身板要是落实了这一鞭,不死也要刮走一层皮! “你还敢躲!” 紧接着又是第三鞭,第四鞭,章栖宁身手不怎么样,第四鞭没躲过去用手背在身前一挡,嘶——火辣辣地疼。 “想拿公子拖延时间?呵,进大牢那都是有记录的,公子最近可没带人进来!” 欺人太甚。章栖宁手背上见了血,只感到钻心的疼更没有好脾气,眼神已经冷了下去,蒙上一层阴鸷。展、隋、玉,章栖宁在嘴里把他的名字咬得粉碎。 他们慢慢朝她走过来似乎是想要制服她,章栖宁抓住机会摸上袖里的银针对准两人身上扎进去,针上涂了麻药,她趁机推开两人夺门而出。 快到大牢门口的时候,转弯迎面砰地撞上一个人,幸好那人拉了一把她才没摔倒。 “啊!” “章栖宁?你敢逃狱?” 章栖宁抬头。 三天不见的展隋玉还是那样的喜庆,一袭潇洒干练的白色长衫,外加腰间一条打得精致的朱红色璎珞穗子。神色凛然,目光下撇,朝章栖宁看了一眼。 章栖宁看清来的人是谁,“展隋玉,你大爷!查完没事就放我走?我能不能活到你查完还是个问题!” 展隋玉莫名其妙被她劈头一顿臭骂,简直一头雾水,他不就关了她两天想给她个教训嘛,没少她吃,没少她喝的,究竟怎么她了? 章栖宁冷冰冰盯着他,展隋玉看她脸色略白,额间冒着冷汗,而且不是装的。低头撞见她手背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瞳孔骤地一缩,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你干嘛?” “谁干的?”他盯着鞭痕,话里不禁动了怒。 “谁?宿州府的大牢,您的地盘儿。你猜啊?” 敢打她!要不是她留了一手,现在都玩完了!她不管,推到他头上准没错。到时候她就趁机溜走。 章栖宁眼底凉凉,嘴角却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展隋玉从她话里听出几分别的意思来。 “我的人?” 不可能。谁敢打着他的名声在牢里胡作非为?俸禄不想要了吗? “去看看。” 章栖宁背过去,只身赖在原地。“不去。” 廖子诚有事经过,听到动静忍不住过来。“公子,章姑娘?这是怎么了?章姑娘,你这是谁打的你?” 展隋玉手背在后头,对廖子诚道:“跟我去牢房看看。” 他看了章栖宁一眼,可章栖宁不想看他,直接把脸转了回去。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安安稳稳坐个牢都这么难,这丫头忒不让人省心,到底是哪家养出这么个祸害? 这时牢房里那两人也东倒西歪地扶墙追了出来,展隋玉瞥见他们被插的银针,扭头看向章栖宁,道:“你干的?” 章栖宁不说话,举起受伤的手五指朝他一摊。 “”展隋玉瞥见她手上的伤,这回倒真没说她什么。他看向那两人,道:“怎么回事?” 那两人一见是展隋玉,心里早就有些发虚,疑惑道:“公子,您真认识她?” “嗯。为什么上刑?” 展隋玉一个眼神横过去,章栖宁麻药的药性还没过去,两人都哆嗦了一下。 “她说什么了?做什么了?有反抗或是不配合的举止了?听到不对你们继续问了吗?什么都没问就上刑,是准备严刑逼供了,宿州府衙就是让你们这么做事的?” 展隋玉明显是有些动怒,无论对象是谁,没有证据就滥用私刑,屈打成招,自古因此造成多少冤狱? 不仅是因为章栖宁,面对这种原则性的问题展隋玉向来很严肃,从不打马虎眼儿。这大概就是他从父辈身上继承下来的一点。 乾坤朗朗,天理昭昭,宁可无武,不可无侠。官府侠义,便在这公道二字上。 听他一番话,章栖宁不由看过去。这么正经的人是展隋玉? 碰上展隋玉,她没能直接跑出去,本想索性借机把这事给赖掉,没想到他为人还挺正直。 廖子诚站出来道:“提审犯人也能搞错,你们怎么回事?” “头儿,那姑娘不是张庆宁?” 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廖子诚解释道:“这位姑娘叫章栖宁,张庆宁在另一边。年纪不大,耳朵不好使了?听不清不会去看字!” 那两人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头儿,我俩就没念过几天书。我们不认识几个字,那字嘿嘿,也不认识我们。那什么,姑娘,对不住啊。” “是是是,听说要审的人有点麻烦,所以凶了些。对不住啊。” “还不快下去。”廖子诚瞪了那俩拎不清的一眼,示意让他们下去。 章栖宁站在展隋玉身后老远。 “你暂时没查出什么不妥,可以不用呆在牢里了。”展隋玉开口道。 真的?那她是不是可以走了?章栖宁有些小兴奋,再不走被章家人找上门可就不好了。宿州是个繁华地段,章家也有不少商行铺子开在这儿。 人多眼杂,早闪为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现在受了伤,料展隋玉也不好意思继续扣着自己。展隋玉看着她手上的伤皱了下眉。 刚一出去章栖宁就脚底抹油,准备分道扬镳,气的他一把拽住她的衣服后领,把人提起来道:“跑什么跑?我说你可以走了吗?” 章栖宁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定定看向他。“你什么意思?不是没什么不妥吗?” “是暂时。”展隋玉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松开手随意地负在身后。“过来处理伤口,然后跟我来。” “不去。” 一回生,二回熟。展隋玉只拧了下眉,拉着章栖宁的兜帽把人给拖走,动作手法相当熟练。“由不得你。” 章栖宁该喊也喊了,该闹也闹了,展隋玉就是无动于衷。她就纳闷了,她都表现的这么麻烦了,他怎么还不嫌烦? “去哪儿?” “跟来不就知道了” 一路上,展隋玉和她一前一后,不快不慢,不远不近地走着。 宿州府在南方,富饶多产,景色秀丽。春风花草香,泥融燕子飞,集市开在河水两岸,吆喝声接连起伏。男男女女,三三两两,云履罗裙,都是才子佳人。 远处是青灰色的泥石矮墙,簇簇伸出院墙的粉白色杏花,灰墙黛瓦的小房子连了一片又一片,天上还挂着几张燕子纸鸢。 话说她以前离家出走也来过江南水乡。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一时望的出神,没注意展隋玉停了下来,一头撞上去。展隋玉回头,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回过神来。出于好心,他伸手拉了一把。 章栖宁肩膀一缩颤,展隋玉低身靠过去,“怎么了?” “你松手。”她疼地脸色都发青了。“你抓着我伤口了,疼——嘶。” 展隋玉猝不及防地松开手,咳了两声,“抱歉。” 章栖宁抬头看过去,此时对方还没直起身,凑过来想看看她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今天展隋玉的头发没有全束起来,此刻一弯腰便有几缕滑到了胸前。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做春衣。他俊秀的容貌落在章栖宁眼里,不禁就想到这两句话。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白纻,但绝不是绫罗绸缎。 另外,他长得确实不错。至少,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个能把白色穿得这么光彩照人的人。 “怎么?本公子太英俊潇洒,让你看呆了?”他眼里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将他那双眼睛点缀得极有神采。 除了自家阿姊、兄长外,这还是章栖宁第一次这样重复仔细地打量一个人。她重新站好,撩了下前额的碎发,不咸不淡道:“凑合。” 一听就没什么诚意,展隋玉不知为什么轻笑了声,“你这样的反应我也可以理解,毕竟本公子玉树临风。但在外边注意点,我比较低调。” 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也懒得吐槽的章栖宁。 “我们要去哪儿?” 展隋玉扬了下头,“喏,到了。” 章栖宁顺着看过去,头上绷出一个井字来。“春风得意” 春风得意?她应该没有想歪吧。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好?她来这种地方,不合适。她还在犹豫,展隋玉却拽着她进去了。 “十娘,人我带来了。你下来瞧瞧。” 展隋玉这一声奸诈暧昧如龟公,活像人口贩子。章栖宁警惕地打量起这里。 一楼大堂宽敞明亮,中间设了几张桌子外,一旁还用屏风隔开了几张靠窗的雅座,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市井风光。 进门直走右边是柜台,厚实的木头打了两排酒架,旁边的蓝布帘忽地被撩开,从里面走出两个抬着半人高酒缸的伙计。 两个人一胖一瘦,脖子上都系着围裙,他们朝展隋玉喊了声展公子。 “十娘在楼上。” 见他笑着点了下头他们便继续工作了,临走前还好奇地瞧了章栖宁两眼。章栖宁也看着他们。 “展隋玉,这里养狐狸?” 展隋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章栖宁道:“以前我哥打猎捉过活的给我玩儿,结果搞得房里都是狐狸味,最后被我姐给扔出去了。”她捏了捏鼻尖。 “你觉得这店里有狐狸?” “没有吗?” “那你鼻子挺灵。”他笑了声。“这家店的店主是狐狸精。” 章栖宁讪笑了两声。“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说谁是狐狸精呢?” 柔媚无骨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可在场的酒客却都没反应,依旧吃好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从二楼上走下来一个女人,眉目含情,眼里透着几分精光。风姿绰约,蓝绿衫子,臂间挽着一条缠臂飘带。 她一步一摇地走下来,每一步都袅娜至极,却不让人觉得做作,将女人该有的妩媚表现得淋漓尽致。 章栖宁目光顺着她搭在扶手上的手一路追踪到她的唇边,嘴唇和指甲上的淡红色像在无声引诱什么。 狐妖?她还是第一次见。展隋玉又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酉十娘一眼便看到了章栖宁,见她移开了视线,不由抿嘴一笑。有意思,年纪不大,身上却好深的孽障。 她本就眉眼细长,眼尾点了胭脂,笑起来更是好看。抬手扶了扶歪散着的发髻,她开口道:“就是她?” 展隋玉坐在一边,手搁在桌子上。“嗯,就是她。” “这么生涩,怎么接客?” 接客?!展隋玉让她接客! 看章栖宁一副进了狼窝的表情,十娘有些哭笑不得。“放心,我这做的都是正经生意,端端酒水跑跑腿。你没乱说话吓着人家吧?”后面的话自然是对展隋玉说的。 “没有。” 难得见展隋玉关心人。她朝章栖宁招了招手,见她不过来便主动走过去。她每靠近一步,章栖宁便后退一步。 “你别怕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章栖宁置若罔闻,妖的话她可不敢随便乱信。不想和她接触的章栖宁做好了夺门而出的准备,就在这个时候十娘挽上了她的胳膊。 章栖宁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察觉到这一点的十娘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放心,在我这儿没事,啊。我要想对你做些什么,你能逃得掉?” 她贴着章栖宁说的,展隋玉听不清。章栖宁看着她,觉得眼前的妖刚说的话好像在暗示她些什么,但抬头再看又好像没什么。也许,是她多心了。 十娘趁机拉起她的手,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笑道:“这细皮嫩肉的是哪家的大小姐啊?不会是你拐来私奔,藏在我这的吧?” 私奔二字一出,章栖宁心里猛地又是一跳。 十娘接着又道:“不过长得倒俊,可以留下。” “等等,留下是什么意思?”章栖宁急道。这里真的不是暗娼馆吧? “哎呀。展公子没同你说吗?我这缺人手,让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带过来。” 说着,十娘不禁看向展隋玉。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交代了几句就要走了,完全不想解释。 走前不知是不是故意走到章栖宁面前,徘徊了一会儿,见她不会有什么反应了,撂下一句:“没心没肺。” 望着他的背影,章栖宁:“啊?” 十娘笑出声,在她脑袋上敲了下。 “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他把你送我这儿照看是为你好。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不是没心没肺是什么?不过也怪他自己,一声不吭的。”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她小声嘀咕了一声,随后把展隋玉的殷勤抛在了脑后。 十娘见了忍不住掩面软下身子坐在一边笑个不停。展隋玉这个风流胚子,他也有今天! 第8章 小星 章栖宁被展隋玉安置在了春风得意酒家,她观察了几天发现十娘这只红狐狸的确在本分做生意,比人类还要更人模狗样几分。 对方也应该知道自己知道她是妖,不光不遮掩,私下还总露出她那条红尾巴调戏自己。 真是一只心大的妖,不怕自己找一张符箓烧了她? “烧了我?”十娘听了不怕反笑,拖着裙子里那条尾巴缠在章栖宁腰上,日常调戏道:“你试试,看能不能烧了我?能焚了我的,只有——”她说话留一半,语气暧昧,引人遐想。 章栖宁皮笑肉不笑地推开她,拂了拂身上:“不要脸的老狐狸,我都替你害臊。” 她既然不遮,那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平常说话也不由透出几分真性情来:懒、烦、累,一边儿呆着去。 “哼,狐狸就是这样的。不懂人生乐趣的小鬼。”十娘掐着自己的细腰朝她抛了个媚眼。 期间她好奇展隋玉一个人,是怎么和十娘认识的。 十娘说:“以前是酒友,有一次狐狸尾巴被他看见干脆承认了。” 具体看不出酉十娘多大,但从皮相上看也就二十出头。 展隋玉毕竟年少风华,有个把年轻漂亮的红颜知己也不算什么怪事,章栖宁表示完全可以理解。 日子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挺好的,但章栖宁还是盘算着什么时候跑路。 某天,廖子诚带了两个年轻捕快到春风得意,衙门要进一批开春酒,他们今天过来置办。 酒家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老远就闻到十娘家的酒香味了,可馋死我了!”年轻捕快陈秀欢快道,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咦,春风得意什么时候又多了位小娘子?” 说完他朝着柜台径直快走过去,讨好道:“老板娘今天也明艳动人,赏口酒吃呗?”目光还时不时往新人身上飘。 十娘拨了两下算盘,抬头冲他笑盈盈道:“喊掌柜的,没老板哪儿来的老板娘?皮小子整天花言巧语,喏,一边吃去。” 她舀了勺酒连碟子一起推到他手边,陈秀眼睛盯着酒直笑,送到先是嘴边猛灌了一口,然后捧着酒碟慢慢回味细品起来。“谢掌柜的!真香啊!” “掌柜的,你这么做生意是要亏啊。”廖子诚走过来打趣道。 “亏不了,廖捕头,陈林,你俩也来一口。”正说着她就在身边的酒坛子里舀好了两碟递过去,那两人也不推脱。 “好酒!” 廖子诚夸道,他旁边的陈林显然性子闷些,喝了一口后只是点了下头,但眼神却已经是醉在酒香里了。 十娘听了很是高兴,“那就好。”她眉眼笑着弯起,眼角上扬成一条缝,在胭脂的点缀下绵延出一段风情来。“你们来取开春酒的吧?” “嗯,最好能现在就领走。方便吗?” “老规矩,准备得妥妥的。阿大,小二,把后面的酒抬出来放车上装好。” 她朝后面喊了声,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回了她一声:“好嘞,掌柜的!” 陈秀靠在柜台上,盯着另一边看了好久。“我说掌柜的,你什么时候招的新人?” 那人白色裙子配鹅黄色半臂,腰间系着柳烟绿的细丝带垂下来,长发在两边绾成髻,带着两朵小巧的簪花。个子略显小,给人一种精致的感觉。 她转过身,齐刘海下一双眼睛生的极好看,像山林里不出世的精怪,皮肤雪白没有一点瑕疵,站在那远看更像个精雕细琢过的瓷人。 慢慢走近了再看,小姑娘的容貌浓淡恰宜,眉梢眼角藏着秀气。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怎么看也不该让她出来抛头露面,而是该藏在暖阁里好好娇养的花儿。 “真是个小美人儿啊……”陈秀不禁扭头问十娘,眼睛还舍不得离开章栖宁。“掌柜的,你从哪找来个这么标志的——伙计?还是您亲戚啊?” 十娘笑了,她们那一窝可生不出她这么个崽来。 “十娘,两壶桃花酿,一壶百里香。” “好嘞。” 女孩儿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生机和活力,就像刚摘下来的新鲜青果,脆甜脆甜的。 她偏头看到廖子诚,“廖捕头?” 衙门的二人具愣了下,陈秀看向廖子诚,道:“怎么?头儿,你们认识?” 廖子诚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谁,没想到换身鲜亮的衣服对方变化这么大。 他点了点头,朝章栖宁道:“原来公子带你来这儿了。章姑娘,最近还好吗?” 章栖宁点头嗯了声,“还行。要不是你们公子扣着,我能更好。” “啊?这我也没办法。”廖子诚干笑了两声,从前几次相处就看出来了,这位姑娘有时是不给人留情面的性子。 “栖宁,给那桌送过去。” 章栖宁从十娘手里接过酒,随口答应了一声。 “公子让她呆这儿的?”廖子诚问道。 十娘:“你说她?昂,你们展公子送来让我照看的,我还挺满意。怎么了?” 展隋玉自己交代的,那应该没问题。“没事没事。” 陈秀好奇八卦地贴上去问,“头儿,头儿。这姑娘还跟公子有关系?说来听听啊。” 廖子诚:“偶然遇到的,你管那么多干嘛?想知道自己去问公子。” 陈林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他喝完碟子里的酒,还给十娘。“谢谢,很好喝。” 十娘笑道:“还要吗?” 陈林了摇头,想了下道:“烧刀子帮我留一壶,回头我来取。” “老爷子又喝完了?” “嗯。” 十娘爽利地应下来,“好,回头你来取。老顾客,再送你一壶新酒尝尝,味道怎么样下次告诉我。” 陈林:“嗯,好。” 十娘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朝章栖宁喊道:“栖宁。” “嗯?” “你和廖捕头他们走一趟,正好把订单账目给衙门账房的徐先生送去。” “知道了。” “不用,我带去就行,回头再给掌柜的送回来。怎么样?” 陈秀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为美人效劳他浑身都是干劲儿。他回头朝章栖宁友好地眨了眨眼,盘算着回来送账本还能再来见她一次。 他这点小九九怎么能瞒过十娘的火眼金睛,她直接道:“不用,既然来了春风得意,衙门又是老主顾,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早点接触比较好。” 人家都这么说了,陈秀也不好说些什么。“那好吧。” 宿州府衙 展隋玉身边跟着个年轻捕快,一身正气,一看就是做事利索的类型。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走过一条挂灯笼的窄道,展隋玉吩咐了几件事,忽然看到对面廊下路过的两人。 “廖捕头。” 廖子诚回头一看,是展隋玉。立刻停下来等他,“公子。” 展隋玉朝他们走过来,他身后的捕快徐浩也紧跟了上来。 章栖宁抬起头,发现展隋玉正看着她,立刻移开视线。 展隋玉微微愣了下,这丫头收拾下还真挺漂亮。 那眼神矜贵的跟什么似的,几乎懒得从你身上略过去,不想搭理的时候更是连一眼都不赏给你,要想让她转头看一眼就得好声好气地哄着。由此看来,她家的家境不应该说是不错,而是相当不错。 她刚刚看到自己了却故意当作没看见。想到这儿展隋玉莫名有些不爽。 廖子诚见展隋玉看着章栖宁在打量,以为章栖宁换了身打扮,他没认出她是谁,正好心地要帮忙解释。“公子没认出来吧,她是——” “章栖宁。” 廖子诚尴尬了,原来公子知道。他看到时都没立刻认出来,还反应了一会儿来着,公子果然厉害。 “你来衙门干嘛?” 这话是展隋玉问的,徐浩朝他们来的方向看了眼,道:“那边好像是账房。看姑娘拿着账本,是来找我爹的?哦,我爹就是账房先生,徐” 徐浩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展隋玉一个眼神给憋了回去。 展隋玉皱眉,这种事本公子能看不出来?谁让你在这儿废话了? 徐浩不知道哪儿惹公子不快了,只能闭上嘴,无辜地站在一边。 展隋玉:“十娘让你来的?” “嗯。” 章栖宁低着头,展隋玉心道:“果然故意不看自己。” “看来你在那儿过得不错。”目光下移看见她用纱布包了一圈的手。那天的伤怎么还没好全? 章栖宁:“还行,让我走的话就更好了。” “想的美。事情办完了?” 章栖宁点头。他废话怎么这么多? 于是展隋玉对徐浩和廖子诚道:“你们去忙,我还有事出去一趟。” 出去?公子不是刚从外面回来么?“公子,你——” 展隋玉看向徐浩:“交代你的事,尽快去做。”徐浩听后识趣地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去。 “走了。” 展隋玉走在前面,章栖宁在后面没好气地朝他吐了下舌头,跟了上去。 后面徐浩问廖子诚:“十娘那新来的?” “嗯,漂亮吧?” 徐浩点头,很中肯地答道:“相当漂亮。” 听到他们对话的展隋玉:“” 章栖宁看着他,不解道:“怎么不走了?” 展隋玉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皱眉:“最近外面不太平,没事别往外跑。”另外补了一句:“回去换身衣服,不然有你后悔的。” 听别人夸她好看他心里忽然有些别扭,竟觉得章栖宁原来那身黑漆漆的行头也不错。 “?”章栖宁奇怪地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是她的错觉吗?展隋玉虽然语气有些恶劣,但话语里的关心还是可以听出来的。 章栖宁是个知好歹的,就不和他计较了。 “哦。” 看她变得乖巧,就像在给猫梳毛,展隋玉不禁笑出声,那一点不高兴也不见了。“知道就好。” 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下。一幅画面就仿佛被他顺势打进章栖宁脑海里似的,突然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陛下,郡主伤得不轻。” 萧楚澜握着笔,目光没有离开手下的宣纸。“怎么伤的?” 大太监有些不好开口,这原因实在丢人了些。“这个因为郡主和宰相家的公子,那个看上了同一匹马。两人大打出手,这才” 皇帝听了愣了下,一滴墨滴在纸上晕成一团,这幅画算是毁了。“和李相的儿子?” 大太监也觉得匪夷所思,丞相家教向来都好,李公子更是美名在外,怎么就跟平宁郡主打起来了呢?理由还是为了一匹马?这简直荒唐。 不知萧楚澜想到了什么,态度不明地哼笑了声,把宣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道:“他活该。” 这说的是郡主吧,大太监心里想。确实啊,这哪像一个女子做出来的事,这哪像一个郡主做出来的事? 大太监摇摇头,退了出去。大殿内又只剩下年轻的帝王一人,一旁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将背景逐渐虚化。 “章栖宁,大白天发什么呆?” 展隋玉走到一半发现人没跟上来,愣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章栖宁抬起头,皱着眉,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一次可以说是偶然,两次可以说是巧合,三次要怎么解释?“展公子,敢问你家祖上有姓萧的吗?” “萧?没有,怎么了?” 章栖宁恢复常态,往后退了一步,道:“没事没事,我大概是发梦了。展公子,请。” 展隋玉:“” 第9章 约 今日得空,展隋玉办案有几天没见着章栖宁那丫头了,想了想转脚绕到春风得意。 粉墙黛瓦,河岸两边的杏花纷飞而落,走在下面仿佛经历一场花雨。少年公子意气风发,惹得姑娘们频频回头,一个个春心萌动,恰恰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展隋玉众星捧月惯了,只是笑笑,不做其他。 走到酒馆的天井小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相比起来,外面的杏花就寡素了几分。他在门口先赏玩了会儿。等他进到里面,看了一圈,没看到他要找的人。 他也不急,两手背在身后慢慢找空位子坐下。 十娘一眼看到他,走过来道:“哟,展公子。衙门最近不忙吗,怎么有功夫过来?要点什么?” “百末旨。”展隋玉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那丫头最近咳,可还用得惯?”关心的话到嘴边被他忽然拐了个弯。 “你说栖宁?”十娘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还会主动关心人?难怪从刚进门开始余光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自觉发现了什么的十娘在心里拖了声长音。 这小子难道对栖宁——嘿,这可有意思了! “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十娘让小二上了一壶百末旨酒,顺道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栖宁这丫头干活利索,嘴也挺甜的,我很喜欢。不仅是我,来这儿的客人也很喜欢。” 她嘴甜?那还真难想象。听到后半句,展隋玉握住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下,抬眼有些不悦地问道:“什么意思?” 十娘把玩着手里的杯盏,道:“栖宁长得好看吧?在我这来来往往的男人这么多,看见了能不心动?那也太不是个男人了。” “换做是我我也喜欢,还有不少人跟我打听她呢。你是不知道,她脸红害羞、往后退想要躲起来的样子有多馋人”后面那句当然是她胡扯的,可这并不妨碍酉十娘表演到位地砸吧两下嘴,似在回味一般。 听了她的描述,想象力丰富的展隋玉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出她含羞欲泣,不知所措的模样来。但重点是她用这副样子对着的是别的男人,他顿时就没了绮念,反而还很恼火。 展隋玉啪地放下杯子,沉声道:“她人呢?” 十娘的话有几分真假?他不确定,但——被人调戏,还脸红要哭?这不能忍。 酉十娘看着他的反应勾起一抹笑。果然,看来自己没猜错。这小子对章栖宁上心了。她心里虽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戏。她装作无所谓的模样,反而显得展隋玉大惊小怪。 “干嘛呀,干嘛呀?客人点单,我让她送过去怎么就不是正经工作了?” 展隋玉冷冷道:“只是端过去能把她弄成那样?” 老狐狸没几天正经的,还真有可能拿章栖宁当消遣。不过那丫头好像也不是个吃素的。可酉十娘毕竟是妖,会不会强迫她干些什么就说不准了。 这么想着,他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奇怪了起来。酉十娘活了应该挺久了,不进深山清心寡欲地修行,反而混迹到人间界来,这不正说明她是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么? 十娘也放下杯子,装作满不在乎,然后继续煽风点火,看戏。 “调戏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你怕什么?那些书生看着正经,不就喜欢那个调调吗?” 展隋玉突然发现自己当初把章栖宁交给十娘,是做了一个多愚蠢的决定。 他正要说些什么,后面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 “十娘,酿酒的材料在席子上铺好了。” 章栖宁从后院过来,看见展隋玉看了眼,不痛不痒地打了声招呼。 展隋玉回眸看见章栖宁,发现她用绳子绑着袖子系在身后,围着半白色的粗布围裙,春日正午在后面晒材料,脸颊被太阳熏得粉红。他喉头上下一动。 只要章栖宁不故意怼人破坏气氛,相貌上还是很有欺骗性的。 展隋玉没好气地看向酉十娘,用眼神质问:“她就是这么去见客人的?” 十娘转过脸当作没看见,心里哼着小曲儿。然后笑盈盈朝章栖宁招手,“栖宁,过来。” “嗯?”章栖宁看了展隋玉一眼,看他脸色不好。“干嘛?” 十娘笑了,道:“我还有事要做,你陪展公子聊一会吧。” 啥? 展隋玉看了十娘一眼,只见十娘挑眉看向他道:“我可从没让栖宁陪过其他客人,展公子要赏脸啊。” 他自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呵,这个老狐狸。刚刚是在玩儿自己呢! 展公子心里的笑还没摆到脸上,就看见章栖宁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顿时笑不出来了。她这是什么什么表情?怎么跟他把刀架她脖子上似的? 看展隋玉脸色黑了一个度,十娘不解。等她回过脸看到章栖宁那苦唧唧的模样,她忽然就明白了。拍了拍章栖宁的肩,她走了。 章栖宁真的很想拽住她。十娘,你别走,你那好自为之的眼神是几个意思?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低头抠手指,看鞋尖绣着的两朵绣花,直到展隋玉发话。 “站着干嘛?平常怎么招呼客人的,什么都不会吗?” 章栖宁愣了两秒,这话听着好奇怪啊,她真的没有被卖到勾栏妓院,而是在一家正经酒馆里工作吧。 “要什么,你倒是点啊。” “你对客人就这态度?”展隋玉靠在一边,扬了扬下巴,笃定章栖宁不能把他怎么样,语气嚣张了起来。 章栖宁挑眉看他,“不然呢?” “其他人也一样?” “废话。” 展隋玉听她这么说心里略舒坦了些,这还差不多。 “最近怎么样?” “你要干嘛?” 章栖宁奇怪:怎么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了?是寒暄?客套话? 自以为机智地读懂了展隋玉的意图,后来才发现她给自己挖了个坑。十娘在后面偷偷观察二人,摇头道:“这小子平常挺贼的,怎么这么愣啊?” “衙门里头最近不忙吗?”她解开绑着的绳子,把袖子放下来整理好,坐在展隋玉对面不经意问道:“我听来的客人说,最近宿州府丢了好几个孩子?” 想起还没有头绪的公事,展隋玉眉间不由紧了紧,抿了一口酒水道:“是有这回事。” 章栖宁:“没有头绪?” 展隋玉略显为难地嗯了一声。“廖捕头他们已经分开去孩子家里问了,详细的还要等他们回来再说。” “丢的孩子是男是女,多大岁数?” 展隋玉:“男女都有,十三四岁左右。” “十三四岁?”章栖宁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平常人家里孩子这么大都能给家里做活,帮忙照顾弟妹了吧。男孩这个年纪对外人肯定多少都有了防范心,女孩儿就更不用说了。况且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一丁点儿大,周围就没人查觉?” “你说的没错,这的确很不合理。所以才要等廖捕头他们详细问过回来再说,或许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说的展隋玉也不是没有想到,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富贵人家或许还会当宝贝疙瘩似的放在手心里护着。可俗话说的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在普通人家已经是能承担部分家务的小大人了。 如果是被骗走的,孩子们又不傻,给点好处就跟在后面走了。就算真傻,也不至于好几个孩子都傻了吧?再说了,这些孩子偶尔帮家里跑个腿,平常都在家附近活动,左邻右舍就一点没注意到?如果是被人强行带走的,他们有嘴、有手、有脚,就不叫、不踢、不打?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可收到报案都离孩子丢了有好些时辰了,总不见得是父母耽搁的时间。只能是在父母注意到的时候,孩子已经丢了。 章栖宁:“你去丢孩子的地方看过了?” 展隋玉放下手里的陶土酒碟,应了一声。“刚去过,什么痕迹也没有。那些孩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章栖宁撑头半边身子支靠在桌子上,展隋玉朝她看过去,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道:“你对查案感兴趣?” “我对所有有趣的事都感兴趣,但查案除外。毕竟可能牵扯到人命,算是一件正事,实在不能列入有趣里,不然欠缺人性啊。” “这话说的倒是很懂事。”展隋玉抬手冲她轻摇了摇酒盅,“要尝尝吗?” 章栖宁摇头,“酒有股苦味在,我不是很喜欢。” 展隋玉眼里有笑意,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道:“这话说的好像不太懂事。” 酉十娘停下手里拨弄的算盘,见他们气氛不错,道:“栖宁,过几日的花神祭,你也去凑个热闹?” 章栖宁:“花神祭?”最近是有听说这是宿州的传统来着。“倒是可以一起去看看。” 十娘莞尔一笑,“我那天有事。展公子,那就麻烦你了。” 什么?! “不用。” “为什么不用,花神祭很有意思的。” “不。”章栖宁看了展隋玉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去。” “你当我跟你一样闲?”展隋玉挑眉看向她,对十娘道:“我那天有事,你另请高明吧。” 十娘贼笑地看向他:“你真不来?” “看情况。” 十娘撑头无声笑了下,随后酒舍里又响起她“啪嗒啪嗒”打算盘的声音。 第10章 花神祭 宿州府的花神祭是当地百姓迎春的传统方式,挑选出来的美丽女子坐在轿撵上扮演花神,由十个大汉扮演神官抬到山顶的神庙献花,第二天早上再由人接下来。 那天从早到黄昏都设有摊贩,整个宿州像过年祭祀一般热闹。 展隋玉前几日说不来,花神祭当天还不是假装什么也没说,照样来春风得意酒馆吃早茶,店里的伙计小二迎上来道:“展公子来了,要点什么?” “和平时一样。” “好嘞。” 小二跑到后面酒窖去帮忙,展隋玉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今天是花神祭,大家伙儿都去赶集凑热闹,看花神游行去了,酒馆里除了他外只有几个散客。 他坐在位置上等了又等,手指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敲了一下又一下。 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照常的白衣造型,朱红色腰封,外加一件轻薄的罩衣。听到从后面传来的声音,假装无意地转过头去。 “十娘差不多了,这样挺好。” “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思春?正所谓春风拂多情,吹我罗裳开。如今春意浓浓,恰是撩拨好时节,多少人心猿意马!”十娘追在章栖宁身后苦口婆心。 “女孩子在你这个年纪就该多打扮,你这是辜负你的美貌你知道吗!展公子,来了啊。” 酉十娘指着章栖宁恨铁不成钢道:“又不是要你命,跑那么快做什么?” 展隋玉一抬头,一片鹅黄色的衣衫忽然撞进视线里。章栖宁眼眸低垂,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下,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下。 她看了自己一圈,最终无奈地抬起两臂道:“我是去玩儿的,穿上那些我还逛不逛了?十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您就饶了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吧。” 黄色的襦裙清新淡雅,裁剪的长度刚好到脚边,长发挽在脑后干净又利落,挂着水滴样式的细流苏簪子歪插在发丝里。 十娘推了她一把,让她到展隋玉旁边去了,一手撑在桌子上,气道:“你看看,你让一个男人看看,你身上缺了多少东西?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没出息的!” 章栖宁朝旁边站了站,朝她笑道:“那你今天见到了。” “不争气,太不争气了!” 这副不习惯被人按在镜前打扮,恨不得立刻扭头离开,一脸淡妆鲜活灵动,被他突然撞见、惊艳的场景…… 什么时候,在哪里,他好像见过?展隋玉因自己心中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恍惚了一瞬,他抬手将章栖宁小半个身子都收进自己怀里。一侧投下来的阴影笼罩住自己,只见展隋玉伸手扶正了她左边的发簪。 章栖宁抬眸看向他,“你——不是不来的么?” 展隋玉指尖在她柔顺的发丝间流连了片刻,然后收回手,移开视线,声音淡淡的,“自作多情。我来吃早茶。” “来酒家吃早茶。展公子,你很有个性嘛。”章栖宁半靠着他揶揄道。 一股幽香钻到展隋玉鼻尖,他一晃神,推开章栖宁。“本公子就是喜欢春风得意的早茶,这你也管?” 章栖宁看着他不知干什么轻笑了声,“不管,当然不管。对了,我今天说不定会趁乱出宿州城哦。展公子,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章栖宁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他的视线,展隋玉前裾一撩,重新坐下来。“想出宿州城,她想得倒美。” 一旁目睹全程的十娘朝着展隋玉摇头。“真走了你不后悔?” “本公子有的是办法” “展隋玉,你也别太自负了。当心错过了后悔。”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了闪,转身朝他摆手道:“我走了,你自便。” 我今天说不定会趁乱出宿州城哦。 大堂里,展隋玉看着水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言不发,心里有些烦躁。 等小二端着早茶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集市上非常热闹,河岸两道都是商贩,有很多平常没有的玩意儿。 章栖宁漫无目的地走着,由于出众的相貌引来不少目光。她不知道展隋玉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好好的祭典不看,都盯着她看什么?”后面的展隋玉用眼神吓走了好几个想上前向她搭讪的人。 他一路默默观察着。 章栖宁很普通地在看路两边的摊子,遇到有趣的新鲜玩意儿也只稍作停留,多看两眼。但眼里却也没别家女子的新奇惊艳。 至于那摊上的东西,展隋玉也看了。有一两个来自西域,中原确实少见,可她只是看一眼便走过去了。 这样的反应要么是她从小便过着不一般的优越生活,对这些东西司空见惯。要么就是这个人清心寡欲,这个世界引不起她一的一点儿兴趣。 章栖宁显然不会是第二种。再想到他查到的有关章栖宁的身份来历。兰台,章家吗果然如此。他不禁叹了口气。 “花神出来了!” 不知是谁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章栖宁也被吸引过去。展隋玉见她难得提起了点兴趣,嘴角微微上扬,负手也跟了上去。 人挤人,挤死人。 章栖宁突然有一种煮饺子的即视感。 展隋玉看着前面都快被挤扁了的她不由有些担心,会不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占她便宜?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甚至想干脆露面用轻功带她飞出去算了。 章栖宁一回头,人群攒动中二人的眼神突然对上了,展隋玉下意识转过视线。 刚刚他眼中的尴尬被他很快抹去,但章栖宁还是不巧地瞥见了些痕迹。她疑惑地低下头,有些意外。 担心她? 眸子沉了沉,再次抬头朝展隋玉看过去。 展隋玉有些心虚地抬起头看过去,只见章栖宁大摇大摆地看着他,没一会儿便把头别到了一边,那表情像是傲娇地哼了声。展隋玉却不禁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挤,章栖宁这唯一一个往后朝展隋玉身边挤的就成了异类。乍看之下,像极了那逆流而上的鱼。 展隋玉一手护在旁边,一手没地方安置,章栖宁被人推的扑到他怀里,他也只能虚搭在她腰上。 “你挤回来做什么?”反正他一会儿就到那边去了。 章栖宁没回答他,两手攀在他肩上,仰起脸气喘吁吁控诉道:“宿州花神祭,这场面是不是要控制下?不然迟早得出问题。展隋玉?展林昭?喂,你听见了吗?”愣什么神?人流量太多,各种嘈杂的声音拥挤在一块儿,她不得不提声朝他道。 “咳。嗯,我回去会和表兄提的。”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展隋玉别过脸不敢看她,耳尖不自然地泛红。 不要多问,他正年轻呢。 章栖宁见他这副表情眸色不由深了深。后面有女孩儿贪图展隋玉美色,趁着人群还在拥挤,企图往展隋玉身上贴过去,看样子内心是谋划了一场狗血的偶然大戏。 章栖宁发现后不由感慨:看来是一个被脑残话本坑害的失足少女。朝展隋玉使眼色,又冲那姑娘努了努嘴。 察觉到后面有人,展隋玉面无表情地转过去,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位姑娘。 小姑娘原先桃花满面,抬头见展隋玉面不改色地往一旁努力退了一步,脸色还没来得及改变,然后就听对方一本正经地笑着道:“请自重。” 小姑娘瞥见他怀里护着的人,再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自觉明白了什么,本就心里有鬼,于是讪讪地离远了些。 章栖宁看到这一幕,脑子里转过刚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坊间话本里的内容。心里忽然一动,鬼使神差地借着拥挤的人群往展隋玉身上靠了点过去。 熟悉的冷香离自己更近了,展隋玉身子一绷,难得地紧张起来,喉头上下动了下,声音也暗哑了些。“你” “嗯?”章栖宁声音淡淡的,头靠在他胸口,仿佛没发现哪里不对。 她这样展隋玉也不好说什么,到嘴边的话也只好拐个弯。“没什么,小心点。” “嗯。” 章栖宁听声音没什么,其实只要展隋玉低头就能发现反常的地方。除了自家哥哥,她还没和男子离这么近过。 两人表面上都隐去了痕迹,心里却各自盘算。 听着逐渐加快的心跳,章栖宁嘴角微扬。展隋玉其人,还以为风流惯了不惧这种场面,没想到也是个银样蜡枪头。要不是贴近了,还真看不出来。 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垂下眸,眼里闪了闪。难怪十娘有时候看他俩怪怪的,原来如此。 人潮渐渐退了,有了一丝让人喘息的空间。 展隋玉扶着她的肩护着她,然后慢慢松开。“没事吧?” 只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又是一副平常的模样了。章栖宁的红脸还没完全退下去,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他恢复如常的面色,对他调整恢复之快略感不可思议,另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怎么了,不舒服?”他低声道。 章栖宁抬头看了他一眼,两手贴在脸颊上背过身去,道:“没有,花神来了,快去看。你怎么了?” 展隋玉愣了愣,有些晃神。“没事。” 刚刚,章栖宁是不是太平静了?他竟有些失望。那他是想看到她怎样?如果,她像之前那个女人主动靠近他,他也会用同样的态度对她吗? 好像,不会。 啧,展隋玉。争气点!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章栖宁站在他旁边,专心致志看着即将过来的游行阵仗,半分心思都没落在他身上。反观他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正常。 在章栖宁的身上,他有时会有一种熟悉感,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对女人,他自认不是光看皮相的肤浅之辈,那这种感觉又是什么? 第11章 妖道 “看,花神来了!” 人群中好几个人兴奋地接连喊起来,所有人都纷纷朝街口望去。章栖宁也不例外。 左看右看,千呼万唤始出来。 喧闹的人群中章栖宁先是听到叮当空灵的碎响声,那是金属薄片相碰发出的声音,宛如碎星一般降落。 红纱帐幔随风飘扬的十人大轿缓缓而来,轿檐向上飞起,挂满了金色的铃铛,仿佛是天宫巧匠精心打造的楼阁一角。 抬轿的神官皆是白衣黑帽,帽子是上细下粗的管状,看起来格外高挑,所有人都带着笑脸常开的长脸面具。 神官的衣服都是白底银线,大红配色,黑色纱网的帽子,远看便十分精细,近看上面的青云松柏更是栩栩如生。花神的装扮由此可见一斑,不知又该是怎样的繁复奢华。 红纱帐中坐着一道窈窕的身影,她慢慢伸手挑开帘子,露出极小的一条缝来。 虽然没有看见脸,但章栖宁觉得那人在笑。能选上花神的女子,想必容貌上自是一群人里拔尖出众的。 有什么缠绕在轿身上,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章栖宁慢慢紧张地眯起眼,瞧出那好像是个淡绿色,烟雾状的东西。那是什么? “展隋玉,那个——” “别动声,慢慢把视线移开。不要被他发现。” 声音落在耳边她不由心里一惊,展隋玉微微皱眉一脸复杂地看向她。对此,章栖宁也是一样。 她又看了眼那个,然后转头对着他道:“你指那个?” 展隋玉:“嗯。” 章栖宁心里不禁好奇了,“他们都看不见?”她往两旁观礼的人都看了眼,而他们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展隋玉:“看来是这样。” “那是妖气?” “不确定。” 章栖宁恢复常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花神祭上怎么会有那个?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展隋玉看了看,道:“那东西周身清气萦绕,不像是妖。”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放任不管,出事了怎么办?展隋玉垂下眼,似乎在考虑。 她拍了拍展隋玉肩,刚要说什么,前面就传来了男子高亢的咏唱声,把她要说的话给打断了。 最前面的两位神官唱道:“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紧接着后面穿着红黄绿三种颜色彩衣的侍子上前,手摇着系着彩带的摇铃,围着轿撵载歌载舞,舞毕退下又上来第三波供奉的鲜花和新鲜果干的仙童。 章栖宁看着游行队伍浩浩汤汤前行,不禁疑惑道:“唱的是《楚辞·九歌》中的东皇太一。” 展隋玉负手道:“是。怎么了?” 章栖宁继续道:“东皇太一不是男的吗?怎么轿子里坐的是女子?还叫花神祭?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最初的确不叫花神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后来因为女孩子们喜欢朝奉时采花、献花,又因为是春天,这才和花神有了关系,叫了这个名字。” 章栖宁点头。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 展隋玉继续道:“至于为什么是神女献花而不是男人去——” 他停下来看向章栖宁,挑眉问道:“如果你是东皇太一,你更愿意看到给自己送花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女的! 虽然知道这个理由是展隋玉在胡扯,但她笑了笑,并没有点破。她转过脸去,仙童们开始朝人群撒花,撒糖,撒蜜饯果干。她不知道还有这个步骤,猝不及防被撒过来的花和蜜饯砸了一脸。 “噗,呸。什么情况?”章栖宁吐掉贴到自己唇边的花瓣,另外还拿手嫌弃地蹭了两下。 “哈哈,你运气不错啊。有人挤破了头想要都拿不到一把,你轻轻松松就被砸了这么多。”展隋玉看到她被砸了一脸,站在一边幸灾乐祸。 运气不错?这分明是她又开始倒霉了,那些东西看着不大,砸着怎么这么疼? 章栖宁摇头晃脑地把东西都抖落下去,伸手拍了拍,头发上还有一朵淡粉色小花没有抖掉。 她转头问展隋玉,“这样行了吗?” 展隋玉一直看着她,突然见她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看着自己。“这里。”他抬手伸到章栖宁耳边,从她头上取下那朵花。他放在手里捏着转了圈,然后递到她面前。 “喏,拿着吧。花神季上的东西据说开过光,拿到了会沾上好运气。” “好运气?真的假的?”章栖宁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看了又看,发现怎么看那都是朵很普通的花,没什么特别的。 展隋玉伸回手,笑看着她。“就当是个好彩头,收着吧。” “嗯,好。” 展隋玉看着她,对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很是受用。“你刚刚想说什么?” 章栖宁愣了下,仔细想了想,抬起头:“我忘了。” 游行结束后,选出来的花神会在山上的神庙呆上一晚,其他的人都下山去赶下午的热闹,花神祭的第二个高潮开始了。 “那算了。神庙那里衙门安排了人在附近守夜,稍后我再过去。摆摊会连续三日,今天你就早点回去吧。” 这是在赶人了? “山楂茶,山楂茶。” 一个货郎在叫卖,展隋玉看章栖宁一直看着。便问道:“想尝尝?” 章栖宁先是一愣。展隋玉不是不让别人碰他兜里的钱么,竟然会主动请客。 不说话,那就是想了。展隋玉低笑了声,说:“别乱走,在这儿等我。” 章栖宁点了点头。没一会儿展隋玉就端着用宽叶子折成的碗,里面盛着山楂茶,一手一碗稳稳朝她走过来,眼里透着晶亮的笑意。 “咱们走吧。” 章栖宁站着不动,展隋玉不由回过身来看她。“又怎么了?” 她目光冷下来,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章栖宁捧着山楂茶看向他,眼里的温度降了又降,身体也处于防备状。 对方不由愣了下,完全转过身来,手背到身后。“展隋玉”英俊的脸上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眼里却多了几丝兴味。 “你傻了,一会儿的功夫连我都不认识了?” 章栖宁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话。低头小口抿了抿酸酸甜甜的山楂茶。趁对方一个不备,整杯朝他泼过去。对方猝不及防地一闪,再看时章栖宁已经挤进了人群。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道:“你跑得掉吗?” 章栖宁庆幸没穿十娘那两件麻烦的衣裳,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她抱着裙子靠在一边坐下,胸前起伏,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背后的声音却跟催命符似的贴上来,让她后颈一凉。 “丫头,怎么不跑了?” 那东西卷起一阵黑色的妖气,展隋玉的模样慢慢褪去。他淡淡扫了章栖宁一眼,嘴角象征性地勾了勾,摇身变成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玉面青年,执拂尘随手一挥,眉间嵌着一粒深红的朱砂痣。 打量了一眼章栖宁,好奇道:“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他来的?”那人嘴角一弯,一步步朝她靠近。“整碗山楂茶直接朝脸扣下来,就肯定我不是展隋玉?” 章栖宁身后是贯穿整座宿州城的河流,她退无可退,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又是一个妖物。她冷静下来,笑了笑,道:“每个人给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我恰好对这个比较敏感。” “原来如此。”龙辛泽仔细瞧了瞧章栖宁的模样,眉头舒展,心中闪过一丝了然,笑了下。“小姑娘你也不是普通人。既遇上了,就跟我走一趟吧。” 章栖宁只觉得从两颊向后有一阵风,回神就见黑袍妖道从几步开外一下子闪到自己面前,抓住自己胳膊,黑色的旋风同时将两人一同从下裹住。 “章栖宁!” 真正的展隋玉从散开的人群中朝她这边的方向跑过来,周围的人被他吸引过去竟是从未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状况。章栖宁心里一跳,悄无声息、没有痕迹、无人注意。 “之前丢失的孩子都是被你——” 龙辛泽一手夹着章栖宁,闻声低眸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但嘴角却勾着一丝得意洋洋的浅笑。很快,她的视线就被黑色的旋风完全遮挡住了。 她和龙辛泽瞬间转移到宿州的后山上,她首先定了定神。对方是妖,她是人,打不过不能硬来。 章栖宁被他用一节小绳扣住手腕,拉着往前走。她从后面打量了眼龙辛泽,走在前面的人任凭她这样赤裸裸地打量,步子迈得轻快,托着拂尘还哼起了颇为抒情的,不像离朝风格的小调。 “那些孩子还活着么。”章栖宁单刀快马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龙辛泽哼着小调转头朝她看过来,轻笑了声。“你自己都落在我手里了,还有心情关心别人?” “没关系,我很会看人脸色。至少现在,你还不想杀我。” 想杀她还不简单?可龙辛泽这悠哉的样子倒更像是想把她带去什么地方。难道那些孩子也在那儿?这么一想,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龙辛泽的视线一直变化莫测地盯着章栖宁的表情,见她松了口气不禁挑了下眉。 “啾啾。” 一只山雀停在他头顶,站在他束好的头发上踩点,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那是个不错的筑巢地块。龙辛泽伸手直接拍下去,那只敢拔虎须的傻鸟,章栖宁怕它不是已经成了鸟肉馅饼。 “你别!” “呵。”龙辛泽看了她一眼,觉得好笑地笑了一声。收紧手握成拳,从头上拿下来,当着章栖宁的面张开五指。 “啾。”毛茸茸的傻胖鸟叫了一声,甩头用翅膀碰了碰自己的绒毛,搞不清状况地歪头看看章栖宁,又看看龙辛泽。最后还胆大地用爪子踩了两下脚下的手,“啾?” 傻鸟有傻福。章栖宁背过脸去。 龙辛泽看看手上这只胆大包天的小山雀,又看看章栖宁前后这一番反应。她以为他会直接拍死这小东西?有没有搞错,这会弄他一头血,他才不干这么没品的事呢。 抓着山雀一边的翅膀让它腾空吊着,龙辛泽看着它抿嘴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二话不说直接松了手。小鸟成直线下坠,幸好在快坠地前回过神来,扑棱翅膀打了个勾,飞速远离了跟神经病似的龙辛泽。 章栖宁一脸复杂地看向他,而龙辛泽只是甩了两下拂尘,确保没有鸟毛粘在自己身上。 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掐指算了算,皱眉“哎?”了一声。直步跨到章栖宁身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胳膊上顺骨捏了两把,最后不甘心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章栖宁摸不着头脑,顺着他的话回答。 “十六?”他立刻松开她的手,抱怨地掸了几下拂尘,连扣在她手上的绳子都去除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原地,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掉。临走时还在嘀咕:“弄错了,弄错了,白忙活了!要是小两岁就好了。” “什么意思?” 章栖宁不解,可当她刚追上去两步人就跟一阵烟似的消失不见了。 再小两岁?那就是十四岁,是丢失孩子的年龄段,看来那些孩子真是他弄走的。可他要那些孩子有什么用? 她转眼看了看四周,后山上空无一人,林子里也只有生长多年的老树和新发芽的野花野草。 她摸了摸胳膊,心想开春了,那些蛇呀,鼠啊,山熊、野猪什么的都开始出来活动了,要不还是先下山吧? 第12章 鬼打墙 管他外面闹成什么样。 酉十娘喝着自己私藏的小酒,时不时再尝两筷子小二端上来的下酒菜,整个人躺在小院里的摇椅上逍遥快活。 直到展隋玉黑着一张脸进来按停她的摇椅,十娘看他一个人,对上他满是怒火的眼睛猜怕是章栖宁那丫头怕事了。 “怎么了?” “有妖怪把章栖宁捉走了,借你家狐狸一用。” “妖?”出了这档子事儿酉十娘也没心思继续喝酒,拍了两下手,脚边便多了几只白毛狐狸。“去找章栖宁,先找到的展公子有赏。” 得了话,几只狐狸在她脚边蹭了蹭,看了一眼展隋玉后立刻朝四处散开,各自寻找去了。 酉十娘转头朝展隋玉拍了两下,“找人就让小崽子们去,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展隋玉背在身后的手紧握住,眼中是森然寒意,似乎下一秒暴风雪就要冲破封印。 人头攒动的花神祭热闹非凡,几只白狐快速地从人群中穿插疾驰,渐渐白色的狐身也变成了透明,只看到几个模糊的轮廓影子,让人不禁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 其中一只狐狸嗅到河岸边,似乎是闻到了什么。它低声呜呜了两下,没一会儿另外几只狐狸就聚集到它身边,它们都嗅了嗅最终确定了什么。分成两组,一组继续追踪气味,另一组回到春风得意,告诉十娘情况。 春风得意酒家。 狐狸一回来,展隋玉绷紧的神经就立刻做出了反映:“找到了?” 十娘抱着那狐狸崽子转向展隋玉,点了点头。“嗯。” 继续追踪的白狐狸们循着味道追过去,最终在后山山脚停了下来,它们面面相觑了会儿。一只狐狸义高奋勇地往前试探了下,前爪伸进后山里,眼前的山景随即有了微妙的变化。 十娘抱在怀里的小狐狸崽尖尖的耳朵动了动,朝十娘轻嗷了一声。 展隋玉见她神色不对,道:“怎么了?” 酉十娘:“找到地方了,我恐怕也得过去一趟。” “有什么问题?” “那里布了个阵,里面鬼打墙。”酉十娘放下怀里的这只,“跟上它,咱们走。” 宿州后山里章栖宁按下山的路走了许久,心里数着,按理她怎么也该走到山下了。意料到估计是这山里有问题,她背靠一棵大树就地坐下,锤了锤发酸的小腿。 “鬼打墙?”她心里道。 她说那妖道怎么放心把她随手一丢呢,合着在山里面下了套。普通人在鬼打墙里面,要怎么走出去呢? 鬼打墙其实是自我判断能力朦胧,感知模糊,一时找不着北,在原地打转。脚下的步子迈出去会产生细微的差别,而人本能地会按照一定的距离跑圈。 章栖宁坐下先歇了会儿,她深知这时候看周围环境都不靠谱。她抬头站起来在黑了的天上找北斗星,不一会找到后又慢慢找齐了北斗七星连成一柄勺子。 找到了北,她循着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后脚下踩着一个坚硬的球状体,她身子立马一顿。 夜晚山里的风声吹得吓人,周围又渐渐凉下来,感官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极度敏感,连那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人的想象力也被无限放大到最大。 眼珠,碎骨头好几个恐怖的猜想一下子席卷过章栖宁的头脑,她身子一时像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才解冻慢慢挪开脚,鼓着一股劲儿看下去。 幸好。 不是她想的那些,那是个戴在腰间的珠子挂饰,光线太暗看不真切。身后传来动静,她再一次提起神,这次来的是活的。 该不会是狼吧?等等,等等。宿州地方志上怎么说来着?当地有狼吗?多不多? 章栖宁还在保持镇定,一个脑子分成两个使用。一个在努力回想地方志上的内容,另一个在考虑,她要是用这副身板逃跑,逃不逃得过四只脚的狼。 她还在想,一个温热又湿软的舌头飞速从她手背上舔了过去。 她反应过激地向后倒坐下去啊了一声,一只毛茸茸长相漂亮的白狐狸坐在她面前,歪头看着她。 “狐狸?呼——狐狸啊。”她一晚上被吓得可不轻,心脏抽抽地直疼。她索性彻底坐在地上,捂上左胸的位置。那只狐狸仿佛天赋异禀,直接走过去爬到章栖宁腿窝里找了好位置坐下来,伸头拱了拱她。 章栖宁冻了大半天,现在有个暖呼呼的东西自己主动靠过来她当然乐意。她两手撸猫似的顺过狐狸毛,仔细端详了下这只相貌清秀的狐狸崽子。 大半夜的,狐狸好像是夜行动物,不过有这么亲人么? “来,给姐姐看看。” 章栖宁托起小狐狸的脸,仔细看了又看,道:“长得这么标志,又奔着我来,你该不会是十娘家的吧,小家伙?” “你还真说对了。” 身后传来酉十娘的声音,“除了我家,谁能养出这么油光水滑的狐狸?” 章栖宁后面站了另外一个人,他一手拎着章栖宁的衣领子把人拽起来,另一只手捞过她身上的狐狸崽子,放下去让它回去找十娘。 “展隋玉,你也来找我了?”看见熟人,章栖宁放宽心后露出一个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展隋玉原本黑着的一张脸对上她也只能硬憋回去,上下左右看完,好歹人没事。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那妖怪呢?” “走了。” “走了?他就这么把你给放了?” 十娘的心情章栖宁能理解,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前后毫无逻辑的绑匪吧。 章栖宁:“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他说抓错人了。他要的是十三四岁的,我超龄了。” 展隋玉并酉十娘:“” “十三四岁?你是说之前的孩子都是被他抓走的。”展隋玉率先反应过来。 “是。重要的是,我怀疑那些丢了的孩子都还没事。” “怎么说?” 章栖宁:“那妖怪开始没对我动手,像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而且在知道我没用之后,随手就把我丢下了。要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会留下活口吗?所以我推测能活着把那些孩子带回来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展隋玉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既然他把你带到这里,那说明那些孩子很可能也在这座山里。十娘,你家的狐狸再借给我用用。” “行。崽啊,帮展哥哥的忙,回头我让他请你们吃顿大的。” 除了十娘怀里的那只,还有好几只白狐狸从她身后走出来。章栖宁见了眼前不由一亮,被毛茸茸们吸引过去,撸狐致命。她挠着崽崽们的下巴,捏着狐狸耳朵陶醉道:“我请,我请它们吃!” 十娘笑了笑:“你们听见了没,还不快去?” “行了,你和十娘快回去。我另外去趟衙门。”展隋玉道,把兴致正高的章栖宁拉起来,就算是她这样也没把怀里的狐狸撒开。 察觉后方突然升起的冷意,章栖宁在胸前抱着狐狸,捏住它的前爪做了个可爱讨好的姿势,问道:“你要不要抱?” “”展隋玉:“不用。” 第13章 臧莺莺 廖子诚得了展隋玉的消息,说是找到有关孩子们的消息了,让他立马带着陈林、陈秀一干人等过来。 “公子,人都到齐了,这就开始搜山。” “再等等。”展隋玉道。 “等?公子,咱们这是在等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踩断枯枝的轻响,捕快们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手纷纷都按上了刀柄。转过身,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的身影让他们都不由一愣。 黑云遮月,只能隐约看见是兽类的轮廓。夜风渐起,云层飘散,银白色的月光仿佛从稀薄的云层中筛过,轻盈地落在狐狸雪白的皮毛上。 陈秀:“狐,狐狸?怎么这么多!” 粗略看一眼大概就有十多只,还成群结队地向他们靠近。有捕快准备拔刀,被展隋玉伸手给拦下了。 “公子?” “无妨,是我向别人借来找人的。”展隋玉解释道。 用狐狸找人?寻人用狗他们知道,衙门里还有一只大黄呢,用狐狸的还是头一次听说。 展隋玉走上前单膝跪在为首的白狐面前,问道:“找到了?” 只见那白狐抬头看着展隋玉,极通人性地点了下头。身后的捕快们心里都叹道:“这狐狸成精了!” 展隋玉听后也半松了口气,说了句“那便好”,站起来对身后的府衙捕快们道:“两人一组,跟着狐狸去找人。切记紧跟狐狸,不要单独行动。” “是。” 展隋玉和廖子诚一起,也跟着一只狐狸找人。 “狐狸一个个都往不同的方向去了,难道丢失的孩子也都在这山里的不同地方?公子,他们该不会是被——”想到抛尸的可能,廖子诚忽然面色一沉,手不由紧握成拳看向展隋玉。 展隋玉单手负在身后,淡定道:“放心,人应该都还活着。” 听到他这句话,廖子诚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道:“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又是怎么追查到后山来的?” 也不怪廖子诚疑惑,毕竟当初接到报案时由于被拐的孩子背景都差不多,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衙门首先排除了绑架勒索的可能。因此,破案优先的方向就是人口拐卖。 所以,他们当时排查了城内大大小小的牙行,以及进出城门口的人。 另外,被拐的孩子加起来差不多有十多个。那么多十三四岁的孩子要藏也需要地方,考虑到行动是否方便以及吃喝、掩人耳目等等的问题,他们还仔细排查了可能被当做窝点的地方。可惜最终都一无所获。 那么问题来了,展隋玉又是怎么想到后山的呢?毕竟这里离宿州城的距离不近,要把十三四岁大,已经有反抗意识的孩子带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无疑是增加作案难度的。 展隋玉:“今天,章栖宁也被带走了。” “什么?!章姑娘也——”这么说展隋玉是跟着那人找到这里的,以展隋玉的轻功想要做到这一点的确可行。“章姑娘她现在难道在贼窝里?!” “不,那人半途发现抓错人,把她扔下了。人已经送回春风得意了。” 连着好几个大喘气,廖子诚:“作案手法诡异,几日之内又连犯数案,作风嚣张,目无王法,大伙儿都推测来的是什穷凶极恶之徒。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那人虽绑了孩子,却又把他们“散养”在后山里。捉了章栖宁,放人时却又不怕自身暴露,并未杀人灭口。既不图财,也不害命,难道这绑匪绑人只是绑着玩儿?总得有个说法吧。 而且—— “公子,这些孩子大多不是富人家的,肯定有人跟家里人上过山。既然绑匪放了他们,他们不会傻到连逃都不会吧?那绑匪既不害人性命,这么些天竟没有一个逃下山的?您不觉得很奇怪么?” 那自然是因为鬼打墙啊。普通孩子怎么可能出得去。 “廖捕头可信鬼神之说?”展隋玉停下来背对着他,前面领路的狐狸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也乖觉地停下回头,细长的吊梢眼在寂静的夜色中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目光有些专注地看向他们。就好像也在等待着廖子诚接下来的回答。 “鬼神之说。”廖子诚想起之前在废帝陵时候的事,回来他是真的去庙里好好烧了一炷香。他语气有些犹豫,道:“半信半疑吧。” “不过——查案时我是尽量不会往那方面想的。公子你想啊,若全是妖邪作祟,鬼神庇佑的话,还要衙门做什么?” 展隋玉唇角不禁勾了下,“说的也是,官府中人这么想的确不适合。廖捕头,这次的事善后可能比较麻烦,你做好准备。”他手指握住腰间的挂饰,摩挲把玩着道:“话说回来。作为顾问,我倒也不全算官门中人。” 这言外之意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展隋玉是知府的表弟,因为对查案有兴趣所以作为顾问留在宿州府帮忙。他除了当下的案件外,对一些查而无果的悬案也颇感兴趣。府中记录在册的案件中,有多桩令人费解的案件都被他安排得很妥当。 每每想到当初在废帝陵的场景他都会不由头皮发麻。所以,对于展隋玉要插手的这种“麻烦”案件,廖子诚其实想敬而远之。 “公子,你。” “救人要紧,先跟上来吧。” 狐狸走在前面,其实展隋玉目前也不知道这次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这些孩子似乎对章栖宁口中的妖道并没有任何价值,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地“放”在山里。他在山周围设了屏障,在山内设了鬼打墙,就目前看是为了不让那些孩子乱跑,同时不让山外的人发现。 诱拐孩子通常的目的是索要赎金、仇家寻仇、卖给牙行获利,卖入黑市进行交易。如果将妖物也算在内的话,不排除还有活祭这种可能。 廖子诚说得对,就算妖道做了这些,可他并没有从中获利。那他这么做的理由和动机又是什么?着实让人费解。 “公子,前面好像有什么!” 狐狸停了下来,廖子诚拨开遮挡的树枝探身查看,结果发现一小块空地的中央停着一间轿子。 白狐率先走到轿前嗅了嗅,前爪趴在雕花坐台上,然后拱开轿帘跳了进去。 “花神祭的轿撵”展隋玉皱了皱眉。里面该不会是这次选出来的神女吧? 此处在山路之外,周围有树木包围,另外整座山里都有鬼打墙。如果没有十娘的狐狸他们怕是根本不会在意这样的地方。 多重的保障,既是隐藏,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其余的孩子都在山里走动,为什么只有这个哪里也不去?害怕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廖子诚和展隋玉朝轿子走过去,掀开轿帘。 “公子,是女孩儿。” “花神祭选出的献花神女,当然是女孩儿。”展隋玉往一旁看过去,指尖擦过抬杆捻了捻。 绿色荧光的粉末磷粉?不对。 他朝轿内看过去。 女孩也是十三四岁花一般的年纪,因为花神祭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头到脚无一丝不精致。身旁放置着花匠为花神祭培养的花,坐在轿中的她也像极了一朵在温室中精心呵护的百合。 用抱娃娃的姿势抱着白狐,水灵的杏眼打量着他和廖子诚,没有惊慌甚至还有一丝好奇。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跑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她判断周围没有危险,而且她身边刚刚极有可能还有别人。展隋玉弹去手上的粉末,弯身进到可以容纳四五个大人的轿子内。 子时已过,丑时将至。而她身边就连用来点缀的小花都没有蔫掉,仍然非常有生机地开放着。 展隋玉敛起眼中的神色,低下身摸了摸白狐的后背,笑着道:“别怕,哥哥们都是负责花神祭的官差,不是坏人。你叫什么?” 狐狸顺着展隋玉的手蹭了蹭,小姑娘见了抬头看着他,小声道:“臧莺莺。” “臧?公子,宿州府姓臧的只有城南做当铺生意的那家吧。” 有钱人家的小姐啊—— 展隋玉笑了笑,“臧小姐,花神祭出了点问题,我们待会儿会送你回去。”他看向她抱着不撒手的狐狸,继续道:“你也可以和这只小狐狸多玩一会儿哦。” 小姑娘眼睛亮了亮。 廖子诚牵着她的手把人带出来,问道:“公子,现在要怎么办?” “等孩子找到,一起先带回去问清情况和住址,让家里人来接吧。记得让徐浩把每家每户都登记详细。” “是。” “对了,小姑娘。”展隋玉转身问道:“刚刚这儿有别人吗?又或是和你一样大的孩子?” 臧莺莺抱着狐狸看了看他,低头想了想,最终摇头道:“没有。” “”展隋玉什么也没说,了当地笑了声,直接结束了这段对话。臧莺莺莫名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狐狸被勒得紧了,不舒服地低吼了一声,四肢挣扎地从她怀里挣脱了。 它跑到展隋玉脚边蹭了蹭,回头望了一眼她,竟还伏身冲她哈了一口。臧莺莺忽然一愣,廖子诚有所觉,用余光盯着小姑娘。 展隋玉仿佛没有看见她的失态,两手背在身后,心里却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狐狸。 对方紧张了,但也并非只有说谎这一种可能。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紧紧抱着狐狸不离身,狐狸是暖血动物,人在紧张或是害怕时,温暖的触碰能够适当缓解内心的恐惧,从而带来安全感。 虽然表面不太看得出来,不过这孩子对外界的一举一动都相当敏感,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为好。 “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和其他人先汇合,回去再说。” “是。” 寅时,在狐狸的帮助下,孩子们都被找到。不过在山里呆了几日,缺水少粮,大多体力不支。卯时,官差们背着孩子总算是回到了苏州府衙。 但衙门口确是不一般的热闹呢。 “我女儿呢!把人交出来!!你们这群废物,全都是废物!” 臧成吉挥舞着击鸣鼔锤冲着衙门的官差又吼又叫,两个官差上来强行制住他。谁也不知道他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哪里来的这么大一股疯劲。对方脸色微铁青,看来平日身体底子就不大好,眉眼间戾气横生,使脸上原有的几分读书人的气质荡然无存。 气到瞪大的眼睛看着有些瘆人,大吼大叫费了他太多体力,这会儿被扭着胳膊猛咳起来。压着他的衙役怕人发病死在衙门口,手下也没敢使大劲。 臧成吉连扑带脚踹,衙役们也挨了他发狠的几拳头。 “艹!哪来的疯子?松手!” “再发疯,让你吃牢饭了!” 两人伸手把人往台阶下一推,臧成吉摔在地上,嘴里骂骂喋喋还要再战。 “爹!” 他忽然不动了,循声看过去。 “爹,您干嘛呢?”臧莺莺小跑到他身边把人扶起来。 臧成吉好好把人打量个遍,确定人没事才稍微镇定了点下来。 “臧小姐按理会在神庙呆上一晚,第二天由人送回。明明衙门都还收到她不见的消息,臧老爷又是怎么知道的?”展隋玉问道。 “我呸!”臧成吉轻蔑道:“一群废物怎么保护我女儿?要不是我雇人暗中跟着,指望你们这群饭桶收到消息,呸。我呸,呸呸呸!莺莺,走,跟爹回家。” 臧成吉拉上孩子就要走,廖子诚等人准备动手拦下,被展隋玉阻止了。 “让他们走吧。告诉徐浩,记得登记臧家的孩子。” “是。” 陈秀看完臧成吉那神经病泼妇骂街式的乱搞一气,“臧家生意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神了!” “臧家的当家是臧锦添,那个是他弟弟臧成吉。”陈林在一旁淡淡开口道。 春风得意酒馆。 玻璃珠大小的玉珠逆光被章栖宁捏在两指间欣赏,珠体浑圆,珠内肌理层次分明,清若星河璀璨,纹若山岚流动,阳光吸入其中,光华内敛,成色极佳。 这个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应该是—— “老板娘请问,展隋玉在吗?” 一位佩剑的江湖公子从外面进来,虽面露急色但仍言语温和。十娘放下酒勺笑着朝他看过去,“叫掌柜的,没老板哪来的老板娘。这位公子,展隋玉是衙门的人,怎么上酒馆来找?你这地方可跑错了。” 那人道:“衙门我去过了,官差说他往这边来了。怎么,他不在吗?” 十娘摇了摇头。 “公子你和展隋玉是?” “在下季然,和林昭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 展隋玉,字林昭。 季然此人虽是江湖侠客,言谈举止却是最温和不过。武功路数稳重,然内力深厚,仗剑天涯,心肠也好,可称是江湖少侠中的一代楷模。与他相交的人都说若他以后退隐,这样温厚朴实的性子还可以去当教书先生,给孩子们讲讲江湖故事。 十娘道:“宿州府的人说他往这边来了,那十有八九是看栖宁来了。你有事不妨坐下等等,说不定是你俩走岔了,他一会儿就到了呢。” “栖宁?” 十娘往窗口方向指了指,道:“喏。那边,正靠窗的那个。” 季然心里微微惊讶了下。一个姑娘? “这么好看当然是姑娘。不是姑娘展隋玉也不招惹啊?”十娘听了轻笑道。季然这才猛地意识到,刚刚竟把心里话不小心给说出来了,有些尴尬地转过视线。 可一转就恰好看见章栖宁手中的玉珠。 章栖宁闻声转过头,就见一个人冲她过来。可季然还没碰到她,一个白色衣服的翩翩少年便挡在了她身前,单手拦住对方的手。 “季然,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可不像你。” 展隋玉松开手,笑道:“这么久没见,刚来就为难小姑娘。说不过去啊,何况我还是宿州府尹的表弟,你在这儿给我惹麻烦——我是抓,还是不抓?” “这位公子,有事吗?”章栖宁从展隋玉身后站出来问道,见季然从刚刚起就一直盯着她手里的这个东西,于是递过去道:“我在后山捡到的,是公子的?” 季然回过神,恍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接过来玉珠,一脸抱歉道:“这是我我一个朋友随身佩戴的。进宿州后我们走散了,在下不免有些情急,还望姑娘见谅。” “我不打紧,你朋友那边反倒比较棘手。戴得起紫梁玉,来头不小,求财或仇杀都有可能。” 季然手里拿着玉珠愣了下,“紫梁玉?” 章栖宁:“怎么,公子不知道?那就是我多嘴了。古往今来,除了前朝开国皇帝亲手挖出的那块紫梁玉外,还没有人发现过第二块。而那一块也被用来制成前朝玉玺,最终随前朝废帝萧楚澜一起在人间消失了。” “前朝玉玺那这一块是?”季然拿着玉珠神色忽然有些复杂,他对这些没有研究,从不知那人身上戴的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和前朝有关他不禁看向展隋玉。 展隋玉按上他的肩,拍了两下:“季然,别紧张。我知道你一个闲云野鹤是绝不会谋反的。” “你放心,我朋友也不会。至于这紫梁玉”季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其实就算这是紫梁玉,公子也不用太过紧张。”章栖宁笑了笑。“虽说与前朝有关,但民间也未必没有。” 季然:“可姑娘刚刚不是说,这玉全天下就只有一块,而且用作玉玺之用了么?” “据说当时制造玉玺的名匠在完工后,萧太祖大喜,欲要赏赐于他。而他一心醉于玉石,只要了制作玉玺的残料,并将其做成玉玩。毕竟出自名家之手,纵然价格不菲,被人收做藏珍也无可厚非。” 展隋玉看了章栖宁一眼,打趣道:“季然,这丫头没事就喜欢看些乱七八糟的书,净知道些歪七八门的冷门知识。她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吧。你朋友不见了,我朝衙门借些人给你?” 季然:“那倒不用。听说宿州府前些日子丢失孩童,衙门昨晚将孩子都找了回来。我想去看看。” “你等会儿,我们找回来的可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你朋友这么小?” “不是的,她只是看起来比较显小,个子也不高。所以”季然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连表情也变得温柔起来。 季然刚刚那么紧张,现在又这幅表情,恐怕那人不是“朋友”这么简单。展隋玉笑了笑,“行了,我带你去衙门走一趟,记得回头请我喝酒。” 和他离开了春风得意。季然无奈,“你一个江湖世家公子,又不差钱。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是这么抠门?” 家里的终归是你家里的,就像你爹终归是你爹,那能混为一谈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无数的相思意象被载于一朵花上时,那已经不是一朵普通的桃花了。 此花非彼花,形式也是一种表达。姑娘家从小准备嫁妆,期望嫁个良人。他提早准备彩礼钱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也不仅仅是平淡的嫁娶往来,而是两个人的一生。自然是准备的越早越好,越充分越好。 “这叫谋。我的钱,自是去那可以钱生钱、利滚利的地方,一分都不会浪费。”展隋玉替自己正名道:“若是日后夫人家世难缠,除了倚仗我爹以外,我还有生财有道、吃苦耐劳、年轻有为等诸多长处可以加分,印象好了,提亲也自然容易了。” “林昭,你——” 展隋玉:“我说真的。” 季然:“是刚刚那位姑娘?家世难缠,你解决不了?” “季然,这世上有什么是本公子没办法的?”展隋玉勾了勾唇,朝他做了一个嘘声不语的手势。 第14章 花神祭最后一日 丢失的孩子全都找了回来,挨家挨户登记好送回去。至此,人心惶惶的孩童拐卖连续案终于告一段落。 另外在找回的孩子中,季然所说的那个朋友确在其中。而且据展隋玉描述,那人被捉的理由和章栖宁如出一辙。 “季然说她有十六,我瞧着不像。个子不高,比你还小些。”展隋玉照着章栖宁的身高比划了下,想不通道:“如今世道怎么了?你们这些大小姐家里不给饱饭吃,还是现在流行比谁更显小?” “哼。”章栖宁没理他,左手扶脸,轻轻翻过一页书,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窗棂边一枝桃花带水横斜而过。 展隋玉起身绕过桌子,站在章栖宁身后,低眸越过她的肩膀看下去。“礼朝纪文?废帝陵、紫梁玉你对前朝的事就这么感兴趣?” 章栖宁继续翻过一页。 展隋玉俯下身,两手撑在她身旁,低着声音道:“这书你哪儿找来的?” 男子的气息忽然贴近扑到她耳边,章栖宁微愣了下。反手推开他,将狭小空间内刻意制造的暧昧气息一拍而散。“男女授受不清。” 她按下展隋玉的肩膀,反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展顾问把心放到肚子里,这本书绝对里外一致,符合它封面的书名,不是朝廷禁书。 还是说,你其实是想借着书的由头来吸引我的注意?早说嘛,不用这么麻烦,今天是花神祭最后一天,不如晚上赏脸一起去看烟花啊?” 章栖宁垂眸,眠夜银河静枕流,她的眸色要比一般人深一些,一层浅淡的笑意漂浮在表面,而那笑意之下掩盖着展隋玉看不清的东西。 碰一碰,会不会散开呢? 展隋玉鬼使神差地抬手,章栖宁见了先一步转身退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向他。展隋玉敛起神色会心一笑,摇头收回手,自叹鬼迷心窍了。 * 小贩摘下一串糖葫芦递给满眼期待,泛着星光的孩子。大人一手牵着孩子,给了他两枚铜板。远处的天灯点燃放飞上空。数百盏灯点亮,一齐松手飘向宿州城上空,遮住了一小片星河璀璨的夜空。 人们都沉浸在花神祭的欢声笑语里。 衙门屋顶,展隋玉挖了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提酒转身一身轻功潇洒地飞上房顶,白衣蹁跹,如一道孤鸿。 “展林昭,你还藏酒啊?”章栖宁一手扶着头,慵懒侧躺在屋顶,笑盈盈看着他。 “展公子,展顾问,展林昭?最近你喊我喊的真是越来越顺口了。”他坐下递了一坛给她。 章栖宁抬了抬眼,拒了。“我不会喝。” 展隋玉也不勉强。夜色、星光、月色、灯火,光影重重,明昧交杂,繁华的宿州城在这里一览无余。人间的烟火迷离而安静地衬托在他四周,纷纷变成了虚幻的光阴。他揭开酒封,就着眼前的风景仰头喝了一口。 “与谁同坐得,清风明月与我。” 白衣公子,朗朗少年,不负好时光。章栖宁这么想,摸过他身边的酒坛就着偷尝了一口。 “什么?” “没什么。宿州城——是个好地方。” 章栖宁看着下边的热闹景致,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展隋玉按兵不动,等待着她的下文。 “知道我是谁了吧?”章栖宁问。她说话的声音渐渐淹没在街市的热闹里,“咻”地一声,一朵烟花炸开在天上,彻底吃掉她最后一个音。指尖在坛口轻摩着,晕乎乎的头脑又好像格外清醒。 “离家出走被家里找到,会很难办。” 展隋玉从她手里拿过酒坛,轻轻一拽没拽动。皱眉道:“说不喝。舍不得了?” 舍不得,说的又是哪个舍不得? 章栖宁招了招手,等他靠过来后拉过他的手,左右开弓,跟看面相的术士似的。抓住酒坛的那只手意外的好看,修长有力,没什么伤痕。不像常年使刀弄剑,却也比拿笔杆的坚毅有力。 生命线挺长,一看准能活到磨死人的年纪。趁着酒意,她戳着展隋玉的手心,道:“你说我要是藏在宿州城,藏不藏得住?” 像是在和手对话,最后一句却歪头盯着展隋玉看。见他没反应,她扫兴地松开手,托头对天上的烟花发呆。展隋玉叹了口气,“章栖宁,你多大了?” 章栖宁想了想,确认无疑后用手比划给他看。“十六!” “不小了,该安定下来了。” 章栖宁笑出声,“别用老爹一样的口气说话好不好,有损你风流倜傥的形象。” 展隋玉:“” “为什么离家出走?” 章栖宁沉默了下,没等展隋玉反应过来,笑道:“三五天一小跑,四五月一大跑。就像纨绔子弟爱吃喝嫖赌一样,离家出走这样通向花花世界,充满诱惑力的兴趣,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三五天,四五月?看来离家出走对她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章栖宁,你少给我嘴贫。”展隋玉:“说得这么轻松,那你怂什么?离家出走,回去顶多跪一晚上祠堂。不对,像你这种惯犯,应该是不论男女先来一顿家法伺候,外加不许吃晚饭,再狠狠关几天。看你下回长不长记性!” 说完他举起酒坛。跪祠堂?家法?禁食?关几天?章栖宁冷笑了两声,那他怕是要失望了。她听见动静往下面瞥了一眼,“衙门今天也有活动?” “没啊,怎么了?” 章栖宁:“那下面的人神色匆匆,是出事了?” 展隋玉看过去,果然如她所说。瞅着一个脸熟的喊住了问话,“陈林,一个个的上哪去?” 陈林抬头看见房顶上的展隋玉和章栖宁,没来得及多想他们俩怎么在那,提声冲展隋玉道:“公子,有人报案。城南臧家——死人了。” 第15章 显露身份 死的是城南臧府的小厮。 尸体脸朝下,趴在通向厨房的回廊间,眼球外凸,瞳孔涣散,脖间有五指状淤青,是窒息死亡。鉴于四指在前,拇指印在颈部后,是被人从后袭击。指形纤细,淤青印痕较为清晰平整。 回廊一侧是小天井,直接看是一面白墙,墙前放了三张上面整齐摆放盆栽的假石桌,另外还在墙角种了茶梅、海棠 “抬走让仵作细验。陈林,你跟着去一趟。陈秀,让下人们不要乱走动,更不许出府。徐浩,你跟我来。” “是。” “公子,章姑娘需不需要我顺便一起送回去?”陈林问道。 展隋玉朝一旁看过去,章栖宁两手背在身后背对着他们,仰头正在案发现场外欣赏月色。事发突然,直接让她跟了过来,没想到她看见尸体意外地很平静。 “不用,她跟着我就好。你去忙吧。” “是。”陈林平时话不多,做事一板一眼,为人谨慎认真。展隋玉嘱咐等仵作验完尸,写完尸格誊一份给他。 陈林点了点头。 “尸体就躺在你眼前,大小姐不应该表示一下吗?害怕的话,我可以把怀里借给你。” 章栖宁松开背着的手,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展隋玉,目光略过从她身边搬运而过的尸体。“不用了。死人没有活人的表情、温度、不能行动,和瓷娃娃没什么不同。” “在变成尸体之前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和瓷娃娃不一样。”展隋玉道:“你之前见过尸体吗?” “没有。” 展隋玉摇头道:“所以说你想的太简单了。无论哪一种死相都不好看,都暴露出人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过于习惯,时间长了人就会麻木。” 或许是他这种说教的感觉与他平时有些出入,章栖宁道:“难道不是你们比我更容易习惯吗?” “这个——” 展隋玉没来得及和她多说,徐浩便走了过来。 “公子,臧家人都集中在大厅,可以进行问话了。” “行,过去吧。章栖宁,你也一起过来。” “我?”章栖宁挑眉道:“我不是官门中人,参与查案难道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么?我这个时候按理应该回避吧。” 展隋玉:“凶手也许还在府里,大家都在忙,谁有闲功夫专门送你回去?刚出了人命,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的。少站这儿浪费时间,麻利点跟过来。” “好。” 大厅内。臧家家主臧锦添和臧家老太君臧王氏坐在上位,臧锦添之妻臧李氏坐在下位,一旁的是她儿子臧秉华。 展隋玉一行人进去后,臧秉华抬头看了眼,目光最终落在最后进来的章栖宁身上。少年和他父亲相貌上有七八分相像,看人的眼神有种待价而沽的感觉。 章栖宁抬眸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那人轻声对她笑了笑。 “你别惹事。”展隋玉在她身边小声道,章栖宁莫名看了他一眼,听他又不自在地哼了一声。 “放心,我对那样的没兴趣。”说罢,章栖宁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展公子这样的,我倒可以考虑一下。”她扬唇故意凑近了些同他这么说道。 “你——还是坐下来吧。”展隋玉转过脸轻咳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愉悦。 “好,多谢公子体恤。” 章栖宁坐下后便支头看向门外,完全一副置身事外,闲人走过场的状态。 王氏老态龙钟地坐在上位,慢慢睁开眼看过来。“年纪大了,禁不住折腾,官爷们有什么要问的,就快问吧。老身这把老骨头,总不见得还跑去杀一个小厮。” 展隋玉笑了笑,道:“老夫人说的是,年轻人做事不周,您多担待。随时可以让人扶您回房休息。”他转头看向李氏,对方胆子似乎不大,和他对上视线手里攥着帕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前两日臧成吉臧老爷家的千金走丢了,来衙门找。他不是藏老爷的弟弟么,怎么不见人?” 这种妯娌亲戚间的事不用特地询问当家,那自然是问家主夫人李氏了。可谁知李氏刚开口,王氏便抢过话去。 “他” “他早就分家,自立门户去了。” 王氏朝李氏看过去,吓得对方立马低头缩了回去像个衣着高贵的鹌鹑一样,应和地点了点头。臧秉华从鼻里不屑地嗤了声,转过脸也不去看他母亲。 “成吉成亲后便搬了出去,这两年不常走动。怎么,今日之事与他有关?”家主臧锦添开口,语气平淡但积威多年,寥寥几句中听出对方语气里轻微的不耐烦。对他而言死的不过是一个家仆,无足轻重,坐在这里着实浪费时间。现在这么配合,完全是出于教养。 “臧老爷别误会,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展公子,我知道你是府尹的表弟。但今晚事发前后,家里人都在正厅用膳,没有人离开。老夫还有生意,没那多时间,查案我可以让府中的人配合。” “明白了。那就请臧老爷将臧成吉也请来臧府吧。” “那个贱种——不行!他早就滚出臧家了!”臧王氏拍桌道。 在场的人看向她,臧锦添反应没她那么大,神色如常地看向展隋玉,道:“不是说与他无关,这又是为何?” 展隋玉道:“因为在下要查的不仅是今晚的案子,而是臧府从多年起便疑似与今晚作案手法一致的连环杀人案。” 话音一落,除了展隋玉本人,其他人都惊讶地望向他。臧锦添眼中也划过一丝意外,皱了皱眉。“多起命案?展公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章栖宁没看光听也知道,这家人的关系非常微妙。大体上是婆婆独大,制衡着媳妇和孙儿,包括另立门户的庶子一家,而且她应当十分讨厌这个庶子。至于当家臧锦添他似乎对内部兄弟、婆媳、子女关系并不感兴趣。 臧锦添唇角带笑,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他在生意场上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展隋玉来前便有耳闻。 “展某平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不瞒诸位,今晚接到报案前不久,衙门曾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中提及的内容也查明属实。而追溯到信中最初的案子,您的弟弟也还没离开臧府。” 没有实质证据,仅凭信中的内容不足以将矛头指向臧家。本来他还没找到由头来查这件案子,今晚倒是巧得很。 臧锦添:“匿名信?” 展隋玉补充道:“是,寄信人虽然不明,但既然信中内容属实,官府就不得不管。还请臧老爷理解,这几日若没有什么要紧事,尽量不要乱走,以免节外生枝。” “展公子,族内的生意就罢了,族外的生意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吶。与通来钱庄的生意更是一早便说好的,做生意做能言而无信呢?” 通来钱庄?章栖宁愣了下,她记得那好像是章家名下的钱庄。等等,展隋玉留下她,该不会打的是这个主意吧!她回头看过去,见那厮正一脸“有劳了”的表情看着她。 “在下明白,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但刚好我这有个能打通关系的人,有事可以约人来臧家谈嘛。章三小姐,此番还需麻烦你了。” 不会强人所难?他看着她把这话再说一遍! “章三小姐?这位姑娘姓章,立早章?难道是”臧锦添顺着目光看向章栖宁。 展隋玉,你大爷的!直接把她给卖了,没听见今晚她说她准备离开了吗! 徐浩此刻也想起来了,通来钱庄是宿州府内最大的私人钱庄,也的确是那个章家名下的财产。没想到章姑娘竟是那个章家的人,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难怪公子今晚把人留下,原来是有用。 “展隋玉,你这是什么意思?”章栖宁朝他冷笑了两声,嘴边勾着一缕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展隋玉走近了俯身在她耳边道:“别生气,我能让你做亏本买卖?听说令兄除了经商外还是个武痴,很是敬仰在下的父亲。章大小姐如今是章家当家,自不会亲自来寻人,那最有可能来的就是章二公子。” 章栖宁愣了下。 “你连你亲爹都不放过,展隋玉你可真是——不要脸。”章栖宁逐字逐句,确保展隋玉每个字都能听清楚。“不如再加一条,若是有人来带我回去,你帮我拦人啊?” 展隋玉笑:“这有何妨,本公子应了便是。” “你可想清楚了。”章栖宁看着他,“做不到,我可要另外再收利息。” 展隋玉:“若是做不到,我便再答应你一件事。” “武林盟主家公子的一诺,这价值可不低。好,这单生意本小姐接下了。” 章栖宁无视掉臧家其余几人的目光,看向臧锦添。“明日我会同通来钱庄负责此事的人交代,有什么事尽管在臧府详谈,臧老爷不必有所顾虑。” 展隋玉:“这下,臧老爷还有什么问题吗?” 章家的三小姐,有意思。臧秉华看着章栖宁,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章栖宁抬眸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臧秉华散去眼中的算计,露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第16章 虚莱乡 离开臧家。街道上,月色半洒,湖面倒映着岸边的垂柳。 “匿名信。”章栖宁摊出一只手来。 “什么?”展隋玉假装不知。 章栖宁:“廖子诚身为宿州府捕头,查案的时候却看不到他,这不奇怪吗?而在去臧府之前你和他碰面刚交谈过不是吗?” 展隋玉笑了笑:“眼神不错啊。所以呢?匿名信怎么了?” “展公子如果什么事都要姑娘家讲清楚才行的话,你身为一个男人也太失败了。”章栖宁朝他伸出手,“我帮了你一个忙,也算参与到这件事里了。好奇不行么?” 展隋玉把手放到她手上,手心对手心,然后握住。 “你干嘛?” 展隋玉风流的桃花眼眯笑着看着她,“女孩子都主动伸手了,我还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那身为男人也太失败了。” 章栖宁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放弃了。“展隋玉,我只是想跟你要匿名信。” “你总是对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 “无关紧要?那什么又是有关紧要?人一辈子有那么多日子要过,可并没有那么多与自身相关的事可做不是吗?” “当然有。比如”展隋玉无奈:“你现在可以紧张一下,害羞一下,然后——” 章栖宁:“然后什么?” “然后听我给你讲匿名信上的内容。” “绕这么一大圈你不累吗?我可以自己看。” “信上说臧府陆续开始死人是从三四年前开始的,死状与今晚的一致,都是被掐死的。” 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自说自话的说起来?章栖宁只能听下去,但听后觉得有哪不对。 “那人知道今晚会死人?” 展隋玉:“信上没写,应该是个巧合。” 章栖宁:“信是案发前送来的,随后臧府便出现了命案,时间上未免太巧。你不怀疑是送信的人贼喊捉贼吗?” “贼喊捉贼?那贼是谁呢?而且这信也不是今晚送来的,早了几日。” “会不会是早有预谋?” “有这个可能。送信的应该是知道什么。信里说了臧府处理死后尸体的地方,廖捕头查实后回报属实。但愿臧家最近安分点,不要让人浑水摸鱼,我会让人盯着。” “所以你借题变相封了臧府,是因为信里说了什么?” “府中的家丁死了大可让家里人来收殓,可臧府的人却是自费处理了。如果真的这么体恤下人,早就在案发时便报官了。臧府并不想让这件事闹到明面上来,这封信交出来官府定会去查臧家,最不利的也是臧家。 全篇都说臧家让人把尸体埋掉,没提人是臧家杀的。他知道这么多又怎么会没事?若人是臧家杀的他为什么不在信里直接说?杀人的未必是臧家,但也脱不了关系。 从事件描述的角度看对方极有可能是臧府里的人,这种内容要么是自己写的,要么是找极信任之人代写的。用的纸是常见的普通纸,从用词上看应当读过几年书,再加上和臧府有关系。人我已经让廖捕头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掩耳盗铃,蠢啊。”章栖宁叹道。 展隋玉一时好奇,“那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章栖宁没想多久,直接道:“要我就直接抛尸,抛在臧府大门前。” 什,什么? 展隋玉确定自己耳朵没出毛病,她继续道:“那人既然知道信上的内容,也就是说他要么是臧家处理尸体的参与者,要么是旁观者。 无论是哪一个,当再死一个人时,无论是谁我都有机会接触到尸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尸体运走或是挖出来再运走都很简单。 臧府既然安排人去埋尸必然会想到借口来遮掩运尸的事实。作为知情人当然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点,将尸体运回来,趁没有人的时候放在臧府门口。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可以将事情推回到臧府的头上,毕竟还有好几具这样的尸骨可以当证据不是吗? 无论是哪一个,都会引起很大动静,传到官府耳中势必会逼迫官府不得不查。无论为官是否清廉公正都要介入其中,这是一道双保险,比不知会不会有用的匿名信可靠多了。 再来,如今的宿州府尹秦熙文是文官清流出身,为官公正,绝不会草草了事。也正因此,这么做才是最有效的。不被发现最好,如果被人发现作为知情人,按照秦大人的性子肯定会保我性命,不会把我交给臧府。 既达到了目的,又保住了性命,一举两得。” 见展隋玉不说话,章栖宁忽然反应过来刚刚和他说了什么,神色一顿,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她观察着展隋玉的表情,除了意外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 “抛尸、挖坟、掘墓,这世上抵达目的的捷径往往缺少道德的约束。” “你是喜欢走捷径的人吗?”展隋玉问道。 “不是很喜欢。因为走这种捷径的前提往往更麻烦。”章栖宁几乎没有思考道。 不是很喜欢的意思是有必要也不会拒绝。展隋玉眸中闪了闪,接着朝她摊开手。 “你,你做什么?” 他道:“手。” “为什要给你?” “到本公子手上的都是我的,谁允许你抽回去的。放回来。” “” 看展隋玉握着她手的舒服样,章栖宁怎么觉得他是在拿自己当手炉? 展隋玉将她送回春风得意酒家。 刚进门就看见十娘一脸看好戏地模样倚靠在木板上,手里拿着黑色身金色花纹的长杆烟斗在桌子上敲了敲。 “呦,送回来了?都这时辰了,我还以为你们——” 展隋玉瞥了她一眼,只见酉十娘坐在那吞吐云雾。也不知她抽的到底是什么,味道不像是烟味儿,反倒有股花草香。 “不回来干什么?”他道。 十娘暗搓搓笑道:“不回来,能干的事儿可多了。” 她的语气太过暧昧,章栖宁扶额道:“你那老不正经的脑子里还能装些什么?” 十娘哼了声,“全都是假正经。来都来了,那就一块儿吧。” “去哪儿?老狐狸,你又没事找事。” 酉十娘吸了一口长长的烟斗,吐出一口白气。周围紧跟着便云海翻腾,展隋玉只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不一会儿春风得意酒家内便成了另一番景象。 “怎么带了两个娃娃来?”青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盘坐在十几米高,十几米宽的巨树树枝上,想起来还没自我介绍,于是从树上落下来。从上到下的过程,纷纷落落携带了不少桃花。 “在下青衣,是此处虚莱乡的主人。” 十娘走过去单手一挥,好几瓶酒便整齐落在地上。 十娘自己酿的酒比起那些凡品更容易醉,像章栖宁这样的一口倒光闻闻酒香就已经摇摇晃晃了。 “野觞浮郑酌,山酒漉陶巾。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 她闭着眼边吟诗边傻笑起来,还伸手在空中很有韵律地一圈圈画弄着。展隋玉有些不解。 “她酒量这么差?” “十娘酿的忘忧,神仙喝了也能忘忧愁。这位姑娘心思重,压抑太久,殊不知引燃也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青衣道。眯起眼,只见他挠了挠头,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口无遮拦,随便说说。公子,莫见怪。” “唔”章栖宁惺忪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纷纷桃花雨里,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俊俏的郎君。她搂上展隋玉的肩,下巴搁在上面朝青衣笑道:“哪里来的郎君?好生俊俏。” 展隋玉眼角一抽,这满满调戏的语气。 “章栖宁,你给我站好了!” 他推了推章栖宁,谁知不仅没把她从身上甩下去,反而还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章栖宁绕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巴,欠揍地嬉笑起来。“怎么还有一个?长得倒是好看,像展隋玉。” “噗。”十娘见状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噗哈哈哈,丫头这酒疯撒的甚得我心!”很有兴致地盯着看个不停,“难得难得,这丫头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胚子,值得调教一番。” “闭嘴!”展隋玉扭过头,好不容易拉开章栖宁,耳朵上烧起一层粉红,按住她的肩头晃了晃,喊道:“章栖宁,把你脑子放回来!” 章栖宁眼睛眨了下,“你生气了?” 她上前抱住他的脖子,讨好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她身上的淡香扑到展隋玉面前,让他身子一僵,不敢乱动。“别生气。你是美人,我来宠你,乖乖的哦。” 展隋玉整个脸都黑下来。一旁的十娘已经笑到抽搐忍不住了,就连青衣也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 十娘忍笑道:“展公子——噗。需要我们挪位子吗?” “滚。” 章栖宁环着展隋玉的脖子继续调戏,上手那叫一个熟练啊。这些东西她都是在哪学的?跟谁学的?细细追究下去,展隋玉整张脸色都不好了。 “林昭,你在想什么?”章栖宁凑到她耳旁,兰息轻吐。 展隋玉没站稳,往后倒了一步,双手向后撑在地上,惊恐地看向章栖宁,连表情都滞停了一瞬。“你喊我什么?” “你的表字嘛,笨笨笨。”章栖宁三岁孩子般点着自己的鼻子朝他吐舌头。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忽然又想到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我会用舌头弾脑瓜,你想不想看?” “停,别靠过来!”展隋玉抵着她的头不许她靠近。 “噗哈哈!”十娘再也不忍了,直接在铺满桃花花瓣的地上滚了起来。“这丫头绝壁是个天才!” “你”展隋玉两眼晦涩不明地一暗,也不顾章栖宁还搂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把人横抱起来,绕道树的背面去。 十娘不显火大地道:“呦,展公子,被翻牌子了。恭喜啊!” 青衣一手负在身后,有些担心道:“这真的无妨?” 十娘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展隋玉不稀罕做那乘人之危的事。只是觉得有些丢脸,不想被我们看见罢了。” 但想想似乎又不见得。常听陈秀喝完酒抱怨:上次是谁假公济私地阴了牢犯们一把。上上次又是谁道貌岸然地推掉了公干,自己去逍遥快活。还有上上上次 十娘摇了摇头:“无妨无妨。再说你没看见他们俩红鸾星动,那姻缘线都紧得拧成一根了吗?” 青衣点头:“看见了。” “那就借二位吉言了。” “谁?!” 所有人警戒起来,十娘看着一旁玄朱色华服的男子优雅地举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头至尾都透着学不来的天生高贵。 “你是” 这是青衣的虚莱乡,旁人进不来,那他究竟是谁?青衣认出他恭敬微笑道:“三百年未见,陛下风采依旧。” 十娘:“你认识他?” 玄朱色轻便皇袍在身,赤金掐丝的头冠束住墨发,仅是坐在那便美到不可方物。 “陛下?请问你是哪代皇帝?” 他品酒不语,青衣替他答道:“三百年前,礼朝末代君王。废帝,萧楚澜。” 在场气氛突然尴尬。废帝,还是亡国之君,亏他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在这儿。 十娘好奇,“你身上有展隋玉的气息,你是从他身上跑出来的?莫非,他是你的转世。” 萧楚澜笑了笑,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十娘继续:“你和青衣怎么认识的?” 萧楚澜抬了抬眸:“朕,不认识他。” “什么?” 青衣似乎并不在意。“凡人进出虚莱乡,自是黄粱梦一场。记得是缘,忘了亦是缘。”说罢,他看向章栖宁的方向,无声笑了笑。 第17章 舟上 章栖宁的意识浮浮沉沉,就像在水面上一样。渐渐的她发现不仅如此,她是真的在水上。准确地说她是在一条小船上,旁边还躺了个人。 “展隋玉?他怎么会在这儿?等等,我这又是在哪?” 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不要太惊悚,她撑起身子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整整齐齐,没什么问题。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转头发现展隋玉好像并不是这样。 原本平整的衣服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外袍脱了盖在身上,她还分走了一大半。衣服领子有些松动,往里可以看见精致的锁骨,一头墨发散铺着,闭眼睡的不省人事,真是诱惑着别人对他做些什么。 章栖宁的手指微微蜷起,不禁咽了口口水,被烫了一下地移开了视线。 “什么时辰了?” 展隋玉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突然开口,章栖宁心中猛跳,手下一滑,身子一歪倒在船上,连带着船身都晃了晃。 似乎是船晃得他很不舒服,展隋玉不满地啧了一声。 睁开眼,扶着头坐起来,一绺黑发顺着他的肩头滑落。惺忪的睡眼眨了眨,好似桃花仙卧在迷蒙的江面扁舟上,容貌昳丽飘逸,气质卓然,似画一般。 他撇了一眼呆在原地的章栖宁,嘴角若有若无地上扬,心情有些不错地开始整理松乱的衣服。 他笑了,他笑什么?他为什么笑?章栖宁默默移开视线,表面镇定,内心的草原万马奔腾。我是谁?我在哪? 她极其努力地回忆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展隋玉长这么好看,行为有时候确实很让人心动,但她也没到把自己往他嘴边送的程度吧。 自己醉后是什么德行?难道昨晚——不可能!真想甩自己一巴掌清醒下,她不是那么如狼似虎的女人。 看来章栖宁是对自己撒酒疯的行为有些误解。 醉了以后迷迷糊糊看到一个青衣美人。他们一起在一棵桃树下喝酒,不出意外,她好像调戏了谁……然后,被拖走了。醒来就在这儿了。 “喂,干嘛呢?”展隋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轻轻踹了她一脚。 “没,没。”章栖宁捂上眼睛转过身,从指缝里偷瞄展隋玉,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他除了外袍外都整理好了,至于那皱皱巴巴的外袍,现在估计是不能穿了。 “昨晚你睡的怎么样?”章栖宁淡定迅速地和展隋玉拉开了些距离。 展隋玉有些不满地皱起眉,目光盯着她露出裙边的绣鞋鞋尖,好一会儿都没移开。她不会是喝断片了吧? “展公子?” 展隋玉挑眉,环顾了一圈四周,指了指天,反问道:“睡的怎么样?” 连船篷都没有,这么随意的地方怎么可能睡得好。自己是脑子进水了吗?章栖宁抱膝整个头埋在臂弯里。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展隋玉试探道。 “啊?”章栖宁抬头想在对方脸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最终却什么也没发现。昨晚,她该记得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问道:“昨晚我没对您做什么事儿吧?” “呵。”展隋玉冷笑了声,原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那真是——太好了。 他心里扯起一个大到诡异的笑容。忽然又眼神受伤起来,活像被谁抛弃了似的。“既然不记得,那就算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他这样她很慌啊。 难道她真的酒后无德做了些什么?骗人。她一个女的能对男的做些什么?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慌的。毕竟她才是断片的那个。 “要不您提醒我一下?” 展隋玉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终目光落在湖面上,一言不发。现在还早,湖面上泛起一层朦胧的水汽,连早市都还没开,更别提人影儿了。 他拿起外袍抖落了两下,看了章栖宁一眼,半途叹了口气,硬生把扔的动作改成了披,动作温柔地把衣服搭在她身上。 他这是怕她冻着?这么温柔的一定不是展隋玉!受宠若惊,她心虚地坑着头没敢看他。展隋玉起身站到船头找到一把桨,什么都不说地主动开始划船靠岸。 湖面的雾气中飘着一叶扁舟,舟上的男子只留给章栖宁一个萧条的背影,再不多话。 “你”展隋玉欲言又止地挪开视线。 章栖宁害怕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这货不对劲。难道她真的对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不然不能把人刺激成这样。 她一个人坐着抱头忏悔,站在船头的展隋玉却在此时扬起一抹得逞的坏笑,眼里透着几分狐狸的精光。 “公子啊” “怎么。”展隋玉故作隐忍,声音下是让章栖宁胃疼的忧郁气质。这种情况下,她是没脸再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能转移话题。 “那个,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你去问十娘。” “噢” 章栖宁垂下眼眸,他这是生气了?要是真做了什么,她不记得好像有些亏,主动权都在展隋玉那。不行,找机会得掰回来。 收拾好心情的章栖宁叹了口气,抱膝安静地坐在小船上。 直到展隋玉把她送到春风得意门口,她才转身看着他,低头又抬头,最后郑重道:“回见。” “?” 就这样? 说完,她快速地关上门。连说话的时间也不给展隋玉留。展隋玉只能把张开的嘴又闭上,两手背在身后,被章栖宁的反应整到懵逼。无奈道:“没救了。” “呵呵。你也有今天?”十娘突然出现,笑道:“我都给你创造那么好的机会了,你竟然还没搞定。你和她究竟谁更没救?” “你所谓的帮我,就是把我和一个醉鬼扔在连个船篷都没有的船上吹了一夜冷风?” 十娘不以为意道:“我这不是给你创造下一次见面的理由嘛。你看你衣服在栖宁那里,她总得还不是。就算她不还,你还可以自己来要嘛。私相授受都有了,离修成正果还远么?” 展隋玉哼了声,拂袖离开。“阴险。” 十娘也哼了声,“是阴险狡诈,那你觉得怎么样啊?” 展隋玉走到门口,背对着她嘴角上扬,眼里闪过一道精光。狭长的眉眼微弯,笑得比十娘更像只狐狸。 第18章 砸钱 回到府衙,大约辰时左右,廖子诚带着找到的消息敲了展隋玉的门。 展隋玉打开门,侧身随意靠在门板上,抬手遮了遮明媚的阳光。廖子诚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公子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公子,找到寄信人了。” 展隋玉:“臧府的人?” 廖子诚答道:“是臧府的家仆李常在。” “家仆?” “是。信是找人代写的。” “信上的内容一般人不敢代写,那人和他什么关系?” “是他妹夫。他媳妇刚怀孕,那人见我来查这件事不敢多事,直接把他招了。” 展隋玉嗯了声。这种情况不难理解,壁虎会咬断被夹住的尾巴逃走来保全自己,李常在就是被他妹夫为保全自家而咬断的尾巴。 “人带回来了吧,过去瞧瞧。” 大牢里,三十多岁模样的人站在那,身上还穿着臧家家仆的衣服。 “杀人没?” 展隋玉走进来先是看了那人一眼,然后走到椅子前坐下来,抬头问道。语气不咸不淡的,看不出喜怒,李常在先是打了个机灵,一下吃不准这个公子模样的人想干嘛。但这话一出他立马惊了。 “没没没!大人,小人绝对没有杀过人!” “没有啊,那就简单了。”展隋玉笑了笑,李常在松了口气。 他想到章栖宁昨晚说的话:如果是她,她会直接抛尸在臧府门口。 若是臧府没有苛扣下人的口粮工钱,那他这一脸菜色,眼下乌青的模样十有八九是这些日子胡思乱想折腾出来的。 李常在的衣服略显宽松地穿在身上,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经不大合身了,长期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就算自己不在意,周围的人也会多嘴问一句。而他连改身衣服的精力和时间都没有,估计是全用在计划向官府投匿名信这件事上了。 由此可见此人的心态实在不怎么样,想匿名信这样迂回的方法大概就够他受的了,又哪来的胆量用章栖宁那套所谓万无一失的法子。 “没有杀人就好办了。放心,向官府投封匿名信不犯法。你别紧张。” 就算展隋玉这么说李常在也没放松。 “问你点事儿。你让你妹夫写这封匿名信” “和他们没关系!我,我不认字,才找他帮忙的。大人,他真的只帮我写了封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李常在突然神经绷紧,再三强调这事跟他妹夫家无关。 展隋玉自然相信,只不过李常在这么维护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妹夫直接把你交给官府,你倒是一点怨言都没有。还是你之前和他交代,出了事直接撇干净推到你身上?” 李常在不说话,只慢慢点了点头。 廖子诚说他妹妹刚怀孕,这两人做事应该是瞒着她的,以防动了胎气。 “你妹夫只负责帮你写信,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李常在坚定道。 “他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本公子不和你绕弯子,你知道什么全都老实交代。前面说了,写封匿名信不犯法。可你这信里的内容倒是惊人,五具尸骨啊——说,你到底在里面负责干嘛了!” 李常在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本就没休息好,展隋玉一认真他反倒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两腿哆嗦着跪在地上。 “大人,大人,小的真没杀人!真的没有啊!” 展隋玉冷笑了声:“没有杀人,那你干什么了?说!” “大人明鉴啊,小的小的只是奉命把尸体找个地方埋了,其他的什么也没干啊!” “奉命?奉谁的命?” “老夫人,是老夫人!”李常在急忙道。 臧王氏? 昨晚去臧家一趟,基本不难判断主持家里中馈的表面上是李氏,可实权全在王氏这个婆婆手里。家里死一两个下人臧家可以不当回事,可连着昨晚这都六条人命了,那老太太还坐得住,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太太都那把年纪了,走路还要旁边有人跟着,总不见得是她动手杀人。况且,她一个富家老太太,要斗的对象也是她媳妇儿,还有那个出去自立门户的臧成吉,碍着家仆什么事?没有杀人动机,没道理会杀人啊。 家里死了人,但死的都是下人。下人间人心惶惶,可偏偏主人家没有任何反应,任谁都会感到不安,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就是因为这样,昨夜才会在第六起案件发生后有人趁乱偷跑出来报案。 “她只让你去埋尸,没有别的吩咐?” “是。其他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展隋玉起身,对廖子诚道:“死者死于非命,未报官便将尸体处理。触及律法,先行收押。” “是。” 李常在浑身泄气地瘫坐在地上,廖子诚对两个衙役使了下眼色,那两人收到后架着人往里间牢房去了。 展隋玉背着手走出府衙,正准备上臧府,沿着走了一路,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远远瞧着,被调戏的好像是章栖宁。 “小姑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就是。瞧这小脸儿,我都怕摸一摸给摸坏了。” 周围的几个人一齐哄笑出来。 章栖宁无动于衷,想直接默默离开,可那个几个人把她能走的方向都围得死死的。当街被调戏——这还真是新奇的体验。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匆匆走过,走都走了,又何必还要偷偷转头看一眼?多此一举。 “让开。” “这声音,冷冰冰的我喜欢!” 章栖宁恶心地轻皱了下眉,扫过眼前的三个丑玩意儿,没有趁手的东西便解下荷包,从里边随手抓了一把铜钱、碎银朝他们脸上狠狠砸过去!在对方抬手挡住的空档,拔下一只发簪抵上离她最近人的脖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地又往下刺了刺,轻易便刺破了那人的皮肤,吓得那人不敢轻举妄动。 “姑,姑娘,有事好商量。”有血流下来,本来不信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敢当街杀人,可当他对上那对阴沉沉、看死物一般的眼睛时,他却不敢怀疑了。 “小蹄子!”有一个同伴似乎想动手。 章栖宁手往一边动了动,脖子上伤口被划大了些,那人察觉对方明显加重了力道。现在还是皮外伤,待会儿可就说不准了。 “艹,你他妈想害死老子?!都不许动!姑娘,不姑奶奶。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饶了小的吧。” 章栖宁偏头,目光下瞥似在欣赏簪尖被血染红的模样。一抹白色的身影渐移进她的视线,章栖宁微愣了下,眼中的阴冷一下子就散了个干净,连脖子还被簪子抵着的男子都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展隋玉,你怎么——” “还真没见谁拿银子砸人,太浪费了,三小姐真是出手阔气。在下好生羡慕啊。”展隋玉冲她笑了笑,“簪子放下吧,举着多累啊。我把这几个混蛋押牢里不就完了嘛。” 那三人开始还松了口气,后面听展隋玉说要把他们押牢里立马吓了一声冷汗。那可是展隋玉——知府表弟,想押他们进牢那还不简单。 章栖宁松开手,那三人逮着机会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街对面的乞丐无缝连接,一哄而上地冲上来捡干净章栖宁脚边的铜钱和碎银,连刚松手掉地上的簪子也不放过。 展隋玉揽过章栖宁的腰一拉,把人护到一旁。 这群乞丐气势如虹,动若破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章栖宁手扶在展隋玉身前,抬眸看了男人一眼。昨晚的事她还没理清,此刻见他有些尴尬。“不是说把人押进大牢吗?现在人都跑了。” 展隋玉低头看着她,被她的关注点给气笑了。“小姐,钱都没了。” 章栖宁:“没事,掉地上的我不要了。” “也对,你不差那点钱。人回头我让外出巡逻的捕快逮回来就行。” “真给我出气?” 展隋玉:“当然是真的,他们调戏不成反被揍,这点教训哪够啊。吃几天牢饭,省的日后欺男霸女,胡作非为。” 章栖宁笑了,展隋玉趁机低下身凑近了些道:“哎,我要是调戏你,你砸不砸银子?” 章栖宁含笑看着他,灵动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抿了抿唇。展隋玉盯着她樱色的淡唇,有些心不在焉。 “展公子,只有楼里的小倌才需要女客砸银子。” 知道她没好话,展隋玉松开放在她腰间的手,目光在四周看了看。然后落在一旁盛开的樱花上,伸手折了代替刚刚的发簪插在章栖宁发间。 “我还不至于被一朵花收买,这可不算调戏。”章栖宁小声道,嘴角微微上扬,耳尖不自觉染上一层粉红。 展隋玉嘴角无声勾了勾,顺着她说下去,语气中多了一丝宠溺和诱哄。“不算不算。你怎么在这儿,还没穿那身黑斗篷?” 章栖宁摸了摸发间的花,颇有不满道:“你忘了?我们的交易。刚把答应你的事办妥。谁知转头碰见三个不长眼的,倒霉。” 展隋玉没心没肺嘲笑了她几声,顺带还顺了顺毛。“忙碌使人忘记烦心事。我正要去臧府,三小姐不如一起吧。” 第19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黄衫女子下了马车,抬头盯着臧家的门牌瞧了许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藏于袖中。清秀的细眉不由蹙了蹙。 展隋玉和章栖宁从远处走来,见那人站在臧府门前许久不动,直到一个小女孩从马车里钻出头,脆生生喊了女子一声娘,然后抱着自己的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慢点儿,把裙子理好。” “爹爹呢?” “在里面,别急。进去后跟着娘亲和爹爹,不要乱跑。” 女子眉头舒展开,看着女儿眼神一下子温柔下来,在她头顶摸了摸。 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前几日被拐孩子中的一个,臧成吉的女儿——臧莺莺。 “臧莺莺?她娘应该就是臧成吉的发妻——臧黄氏。” 章栖宁看那女子坐的虽不是宝马香车,穿的虽也不是什么天水碧、千金裘这样难得衣料布匹,但也是比一般大户要精致的姜黄鹂,织一匹需绣娘耗费大半年的时间,做一身衣裳从手工到成品,大约需要一百多两。 “没想到臧成吉自个儿不着调,倒很有妻女福。”展隋玉道。 章栖宁:“他成亲后便要分家,哪怕王氏不肯平分家产也要到外面自立门户,据说就是这位黄氏坚持的。 有钱讨好不难,肯花心思却难得。看来传言不虚,臧成吉对这位夫人真的是千依百顺,万般呵护。” 原想是怎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让臧成吉对她言听计从,却没想到是位小家碧玉。臧锦添的弟弟倒是让人颇为意外啊。 “你看她在门口犹豫这么久,想必是不想进去的。看李氏的处境,可以理解她为什么要坚持出府。倒是个懂得破财消灾的聪明人。 人如果不是臧成吉杀的,你不妨从她这儿入手。她对臧府感情不深,唯一的牵挂就是相公和女儿,不会替旁人遮掩什么。你——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甚?” 章栖宁偏头,见展隋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有些沉默。 “没,就是你突然这么好心帮我不会要收利息吧?”展隋玉摸了摸鼻子,桃花眼悄悄转过来瞄她一眼。 “”章栖宁不理他,独自往前直走。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素色衣裳,肌肤娇嫩,神态悠闲,淡金色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头发简单地挽起,其余披散在身后。他还记得初见她那会儿,章栖宁浑身上下,严严实实遮得不露一丝油皮,谁也不知道那黑斗篷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男是女?是丑是美?是冷淡是热情?是狡诈是坦荡?是奸猾是真诚? 现在这黑袍揭开,他看的见她秀雅的容貌,但她在他脑海里印象却再一次的模糊起来。 恍惚间,甚至会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废帝陵破庙,是两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他大概明白最初那一丝违和是什么了,那是外表与内里的矛盾。 章栖宁不像闺阁女儿,行事从不温柔守礼。她聪明、狡猾,可以将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可以冷静地面对眼前的状况。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冷酷、不委婉,有时甚至带着一定的极端性。 看见这样的她,展隋玉忍不住会想,要是他刚刚没有出面,要是那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是不是真的会割断那人的脖子。 她那时眼里的肃杀与冰冷都是真的,她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章栖宁走在前面,抬手摸上发间的樱花。 “别碰,待会儿掉了。”展隋玉出生道。 章栖宁手里顿了下,慢慢收拢回去。转头道:“你到底去不去臧府?” “去,当然去。”展隋玉抬脚跟了上来。“三小姐请。” 进到臧府,臧成吉一家坐在大厅。 臧莺莺见过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他来。“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黄氏听女儿说过,知道他是衙门的人。起身感谢道:“莺莺的事,多谢大人了。” 展隋玉淡笑着,端着一副陌上公子的样,彬彬有礼道:“职责所在,孩子没事就好。” 臧成吉冷不丁哼了声,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对吸引自家妻儿视线的男人不带任何好感。 “跟他废话那么多作甚,本来衙门就不是养饭桶的!” 黄氏朝他使眼色,臧成吉不服道:“我又没说错,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本分。” “人家不尽心,莺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黄氏拉了拉自家这位,不好意思地冲展隋玉他们笑了笑。 在场的除了他们一家,还有李氏。 当臧成吉一家闹哄哄时,这个安静的女人就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向来胆小的她就那么抬头看着他们吵闹。面对臧成吉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她看在眼里竟有着一丝羡慕。 这李氏和臧锦添的感情大概不怎样,章栖宁心里想道。 “夫人,今日就您一个人在?关于案情,公子有些话要问,不知今日是否方便啊?” 嗬,现在直接替他说话了,问都不问一声。展隋玉摇摇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话虽如此,他嘴角却勾着一缕笑,并没有说什么,还有些放纵的意味在其中。 他看向李氏,面上温和解释道:“是这样,有关匿名信有了新的进展,在下有些问题需要请教。不知臧老爷和老夫人是否方便?” 李氏紧握着帕子,站起身,说话时避着他们的视线。“老爷在书房理事,婆婆在自己房间。二叔一家刚来,要先安顿下,我让丫鬟带两位去吧。” 臧成吉家住城东,李氏和他们一家的关系未必有多好,看来她对于王氏这位婆婆是打心眼儿里惧怕。不过,就算婆婆再怎么凶悍严厉,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吧? 也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展隋玉:“夫人您忙您的,我们随意就好。” 丫鬟领着他们先去了王氏的住所,王氏身边的老婆子出来让他们先在厅堂里等一会儿,说老夫人一会儿就来。 这真是好长的一会儿。 等王氏到了,她先是被人扶着坐到上位上,耷着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们一眼,将袖子、手上的佛珠串慢条斯理地将物什都挨个理了一遍,才不慌不急地开了口:“这是要问什么?一齐都问了,也省的老身这把老骨头颠来倒去的瞎折腾。” 老太婆这话听了让人浑身不舒服,明摆着是故意的。 怕瞎折腾你直接让人进来问完话不就完了?偏要摆阵仗,臭显摆,自己折腾自己。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只见对方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笑。 “老夫人要是说实话,在下也就不用来打扰了。” 王氏皱了皱眉,停下手,看向展隋玉。“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隋玉笑了声,也不急。 “晚辈也不跟您兜圈子,省得您嫌麻烦。寄匿名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据说这信里的其余五具尸体当初都是奉您的命埋的。我想问问,人死了您不报官,让人直接埋了——这不合适吧?” 王氏:“不过是家仆,死了便死了。按理就不该由臧家出面料理,可他们家里又没人来认领。我们家能如何? 臧家在宿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事传出去谁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我那儿媳是个不顶用的,只能由我老婆子出面,出钱让人将他们埋了,也算仁至义尽。 我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但听你的意思像是在怀疑是老身杀的人。” 王氏闭眼拨了下佛珠。 “宿州府大户人家不少,你不妨去打听打听。像这种事,都是这么处理的。难不成都有杀人嫌疑?” 说完,王氏便冷冷笑了两声。 “略有耳闻。如此,也是无奈之举。”展隋玉表示理解之后,话锋一转。“不过老夫人,我想有一点您是搞错了,在下今日要问的并非是您有没有杀人。” “什么?” “那五具尸首经过查验,都与昨晚的尸体一样是被人给活活勒死的。完全是死于非命,按律应当交于官府,而您自作主张就把尸体给埋了。按照我朝律例,您这属于毁尸,可是犯法的呀。” 王氏表面处变不惊,眼里却闪了闪。展隋玉将她这一反应收入眼底,心下有数了。 “勒死?老身怎么知道?下人来报,这些事还要亲自去看不成?当然是直接让下人处理了,免得家里沾了晦气。” 不知者不怪,若是王氏咬定她不知道那五人是被勒死的,只是将事交给下人去处理,那这毁尸的罪名也就落到当时处理此事的下人身上。 “不知道?未必吧。” 章栖宁侧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手靠在扶手上,一手静放在大腿上,懒洋洋开口道。 “记得昨晚公子问话时,老夫人说的是自己老了身体不好,杀不了人。其实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买凶杀人,下毒不费力气的方法也有很多种。 先不提勒死的过程需要多少体力,光凭要制服一个年轻力壮,而且力量上本就胜于自己的男子,这就不知需要多少消耗。 你一口咬定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动手杀人。不知道死因,难道老夫人是开了天眼,能未卜先知?” 王氏浑浊的老眼有些凶狠地盯着章栖宁,靠坐的身体也直起来些。 “死因是下人通传上来的,我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章栖宁支着头,唇角勾了勾,不紧不慢道:“当然奇怪了。昨晚禀报时会说明的情况,前五次竟一次都没提过?知道是被人勒死的却不告知主人家,这禀报的人是何用心啊?”说完她的视线看向王氏身边服侍的老人。 “人死了,怎么死的?这么问不是很正常么,不问清楚状况就向主人家禀报这种事,也就只有还未经调教的粗使丫头才做的出来。老夫人持家多年,身边伺候的人连这些都不懂?” “你!” 王氏忽然又被打断,章栖宁本就没打算给她插嘴的机会。 “公子,看来老夫人不仅有毁尸的嫌疑。能在她身边服侍的人肯定都经验老道,知而不报想是必有授意。呀!那老夫人您现在还有包庇同伙、协同作案的可能呢!”章栖宁顶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故意惊讶道。 王氏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简直毫无家教!” “家教?”章栖宁本就生得白皙,略施粉黛下竟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眼眸漆黑,唇色浅淡,轻声一笑,优雅的皮囊下自有一股沉静高贵的风华。仔细瞧去,那上扬的眼角似乎含了一丝冰冷的讽意。 “我生养自兰台章家,谈家教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站起身,细致乌黑的长发滑落到身前。一笑中带着三分清纯,三分可爱,三分狡猾,还有一分隐藏在深邃眼眸里的阴郁。那阴郁虽浅,却极能震慑住人,透着一股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狠劲。 “另外,臧家与我家做着生意。这生意有或没有,对我家来说无所谓,可对臧家就” 苏州城内没有比章家的通来更大的钱庄,此时若断了生意,再联系其他的钱庄定会误事。而且被章家剔除的生意,一般人哪还敢接。 “我辈分虽小,可臧老爷见我怕也是要客气几分的。所以老夫人,你也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她站起身转身朝外走。 “家教?呵,从里到外十几步,等的腿都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私建了行宫呢。还跟我谈家教,呵。” 章栖宁一路嘀咕,里面又没旁人说话,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得见。说完她也正好出去了。 “” 王氏被她留在里面对着展隋玉,整张脸皱成一团,连气色都被噎得好了些,捂着心口抬头又顿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说了她一不高兴就断了和他们家的生意,这丫头明摆着在威胁她。 王氏最终气不过,只能攥着帕子,抬手颤巍巍,心有不甘地指向门口。 展隋玉侧过身,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第20章 讨好 章栖宁面无表情地从王氏房间里出来,两手环在身前轻哼了声,朝后看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轻蔑。在家里倚老卖老习惯了,遇到个人都以为是自家的晚辈可以随便搓揉。 总之,展隋玉要问的她都已经问了,也算本色出演了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章三小姐。 “到底是女眷,大宅门里弯弯绕绕那么多,就算问也不会好好说。所以,待会儿还要请三小姐帮一个小忙。” 来的路上突然笑嘻嘻这么说,得罪人的差事全都扔给她。 花圃里牡丹正蓄着花苞,她走过去刚想看一看,一旁突然冒出一声姐姐来。 “好巧,姐姐赏牡丹呢?” 臧秉华身穿藏青色的袍子朝她走过来,才四月多他便拿着一把扇子。章栖宁看过去,他看她的眼神算得上温和。很快章栖宁便移开了视线,看样子不打算和他交流,而臧秉华却满口姐姐的黏了上来。 “藏少客气了,不过见过两面怎么连姐姐都叫上了?”章栖宁勾了勾唇角,敷衍道。她可没有乱结亲戚的爱好。 “我年尾里出生,本就小。不让叫姐姐,那就小姐姐?” 有什么区别吗? 臧秉华仿佛没看见章栖宁的冷淡,挑眉看向花圃里的没开的牡丹,眼里兴致十足。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可惜啊,这么千姿万娇的牡丹——最终也只能和那老太婆一样入土。” 他站在一旁,恶意如带毒的黑色蜈蚣,扭动着身子爬上他的瞳孔,占据视线,逐渐将眼前染成模糊的黑。折扇打开了一点挡在下巴前,嘴角扯出一丝冷冰的笑。 “老太婆?藏少,那是你祖母啊。”章栖宁侧眸看向他。 “噗——”对方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事,弯腰低声笑起来,“啪”地一声合上扇子。眼里的恶意消失不见,他直起身摆手道:“祖母?哈哈哈,姐姐,你别逗我了!竟然讲这种话——你也知道,亲情在我们这种家里可没什么价值。” “呵,说的也是。”章栖宁收回视线。 “姐姐,你别没事跟展隋玉那小子查什么案了,累不累啊?” “那小子?你口里的那小子比我还大三岁,你喊我叫姐姐,喊他叫那小子?” 王氏借头疼下了逐客令,展隋玉一出来就见章栖宁身边杵着个晃眼玩意儿。他抵着下巴观望了会,在章栖宁看过来时朝她笑着抬了下手,无奈章栖宁没什么反应。 “聊什么呢?” 见展隋玉过来,臧秉华顿时兴致全无。“切,烦人精。姐姐,下回聊啊~” “他怎么过来了?”展隋玉走到章栖宁身边道。 章栖宁转身,“谁知道呢?” “你怎么和他聊这么开心?” 宿州府的纨绔子弟到处惹是生非,多多少少在衙门里都有点案底。而臧秉华这个人底子干净,但这也不是说他就是个好人。他突然对章栖宁这么殷勤,难道是盯上她背后的章家了? “开心?物以类聚吧” 物以类聚?展隋玉不解地看向她。 他能感受得到,章栖宁身上偶尔会散发出一种低迷、阴郁的气息。那就像是一只躲藏在幽深黑暗里的猫,只有一双会发光的眼睛暴露在外,谁也不能以偏概全地想象那只猫的全貌。 这只猫靠太近会惊走,靠太远会跟丢。必须把握恰当的距离,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整个局面就忽然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你做什么?”后脖颈冷不丁被人捏住,章栖宁身子一怔。“展林昭,这几天对你客气点,你还——” 展隋玉一手轻按上章栖宁的头揉了揉。“听说捏住猫的后脖颈,她就会乖乖的保持不动。一时兴起想试试。” “猫?”章栖宁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从自己身上移开。“你用那么可爱的东西跟我比,真的非常不合适。” 你不是个东西。展隋玉想了想,把这句有歧义的话收了回去。 “三小姐,你是不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什么误解?你长得其实非常——” “王氏说什么了没?”章栖宁打断他。 展隋玉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并不喜欢别人关注她的脸。 “没有。” “没有?” 展隋玉:“就是没有才奇怪。你也看见了,她身上的嫌疑可不小。如果她还是之前的态度反而没事,可她退而不谈这就很值得深究了。王氏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能把她先收押吗?” 展隋玉摇头,“虽然非常可疑,但没有实证,官府也不能仅凭怀疑就抓人。” 章栖宁:“那现在去见臧锦添?对了,我还用继续装么?” “不用不用,哪能回回都麻烦三小姐您。走吧。” 书房外,下人禀报了臧锦添。进去时臧锦添正在收一幅画,他刚刚一直在看画,不知那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章栖宁见他眼睛有些泛红,眼中的怀念伤感之色还未散尽,朝展隋玉使了个眼神。 像臧锦添这样的笑面虎,有什么是让他动情不忍的? “打扰臧老爷看画了,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展隋玉不经意问道。 臧锦添敛起神色,未抬头先是笑了笑,把画小心卷好放回原处,看得出他对这画很是在意。 “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只不过年轻时候的涂鸦,不值一提。” “先前我去了通来钱庄一趟,听那的掌事说臧老爷是个活财神,不光财运好,就连在生意买卖上也很有心得,二十又四便打下了坚实的家业,自此以后更是一路亨通,让宿州其他人都分外眼红。” 章栖宁浅笑着,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奇。展隋玉知道,她这是又演上了。 “家兄家姐说了,我生在章家却不是经商的料,混吃等死就是日后我唯一能干的事。” 臧锦添不知她说这话是何意,顺着她先说下去。“三小姐过谦了,兰台章家是天下第一雅商,有如此家底三小姐自不必和我等一般计较。说到底,令兄令姐是想让三小姐活得如现在一般逍遥快活,那么说也只是打趣罢了。” 章栖宁低眸含笑,“说的也是,可我不甘心啊。闲人当久了,偶尔也想求个上进嘛。臧老爷年少有为,创下偌大家业,我也想求求经。都说一叶知秋,看画知意,想必臧老爷年轻时的胸襟志气便不一般,不知方不方便给在下一观?” 章栖宁看向那幅画,又道:“我不是官场中人,这案子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们聊,我在一旁怪无聊的,也好有个事做。” 她语气慵懒地摆出一副小姐架子来,展隋玉不由朝她多看了两眼。臧锦添看向展隋玉,只见他无奈宠溺地笑了下。 “她闲不住,臧老爷多担待。” 唉,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办正事还携带夹私。臧锦添自以为看出这两人间的关系,看破而不说破。原不知章家三小姐为什么会和宿州府衙扯上关系,今日算是明白了。 臧锦添笑了笑,“三小姐,实在抱歉。若是寻常画作倒也无妨,只不过臧某没你说的那么胸怀大志,年少时也只顾儿女情长。那幅画画的是在下亡妻,实在是不方便给三小姐赏玩。” 亡妻? “抱歉,是我唐突了。” “无妨,也怪臧某一开始没说清楚。” 章栖宁转身:“你们聊,我留这怪闷的,出去转转。” 臧锦添:“来人,招待好三小姐。” 章栖宁伸手拦住跟上来的下人,笑了笑。“不用,我就在附近转转。” 第21章 暗示 从王氏住的地方到臧锦添的书房,再到现在走过的地方,章栖宁想她从未见过这么破碎、不完整的风格。 王氏房内的色调以棕红、深色为主,无论是架子还是哪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花纹繁复的花瓶、毛毯、茶壶等事物填满了整个房间的空隙。那仿佛是用无数名贵珍宝堆出来的安乐乡,就连阳光都只能萎缩成一丝一丝地照射进来。简直和她那被财富、权力塞满的内心如出一辙,企图把人活活憋死。 臧锦添的书房简单厚重,颇有家主之风。架子上一半放书一半放青花瓷瓶做装饰,水墨画的屏风后是他真正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另外便是账本和算盘。屏风前是他接待外客的地方,案上时刻备着茶水。 臧家做的是典当生意,故而无论是他还是王氏房里都放置着几件市面上颇为稀罕的物件,另外还有几件传家宝——当然不是臧家的传家宝,对臧家而言还没到拿这些当传家宝的地步,略有些寒碜了,是有人拿来典当的吧。当做装饰,或是炫耀意义上的战利品绰绰有余。 富人以看人无钱为乐,上位者以看人无权为乐——无聊而又无止尽的低级趣味。 而她现在所在的小花园虽是中规中矩的格局,但里面栽种的花木连普通品种都算不上。就像靠近圆洞门的玉兰花,树身有些弯曲,无意偏向圆形门洞的方向,可以想象它开花时花影半藏半露下的美景。 这棵树长得并不好看,只能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里许多的花木都是这样,完全是凭心性随意而为,毫无章法。但原主很有灵性,即便是随意而为也能显出山水真趣,毫不做作,倒有几分“巧于人做,宛自天开”的意境。 臧家就她现在看来,家人彼此间的关系完全独立,几乎是各行其是。这处又是谁的?不像是臧家人的手笔 “章姑娘。”“漂亮姐姐!” 两声在背后一同响起,章栖宁转身看过去,是李氏和臧莺莺。“臧夫人。” “章姑娘怎么在这儿,和你一起的公子呢?”李氏是个温和娴静的人,和自己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臧莺莺时的眼神更是温柔。 “展隋玉他们在书房说话,我闲着无聊出来随便走走。对了,夫人知道这里是谁布置的吗?给人感觉朴实又放松,很舒服呢。” “是啊,整个臧府我也最喜欢这里,所以带莺莺过来玩儿。”李氏想了想道:“这是先家主夫人一花一草亲自布置的。” “先家主夫人?” 臧锦添的亡妻? 李氏:“是,先家主夫人——臧胡氏。” 又是睹画思人,又是将她布置的花园保留的这么完整。还真让人意外。 章栖宁:“臧家主这么宠爱先夫人,不知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用温柔如水来形容她都远不足够。”李氏道。“我与相公还住这儿时她已经过世了,经常会听到下人谈起她,待人温柔,敦善纯良。”她轻叹了口气,“或许她是有些过于温柔了,明明都嫁进了臧家” 只见她眼神暗了暗,似在惋惜什么。 “她是怎么死的?” 李氏微愣了下,这位章小姐还真是不一般的敏锐。“应该是病逝。” 应该?呵,章栖宁无声笑了笑,多么微妙的一个词啊。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不用继续问下去,就算问了李氏也不会说。 “现在的家主夫人是续弦?” 李氏摇头,“家主与先夫人很恩爱,可惜一直无子。老夫人做主纳妾,那位去世后,家主无意再娶。念她原先产子辛苦,便抬了她做正妻。” 章栖宁会意,原来是老夫人“一眼相中”的。 “娘,娘。” 臧莺莺不知扑到哪去玩了会儿,脸上蹭得有点脏。李氏蹲下身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跑哪去了这是,小花猫?” 臧莺莺在她手下“咯咯”直笑。她一抬手,纤细的手腕上露出几块淤青,伤痕发淡紫色,有消肿的迹象——是不久前受的伤,最多不过三五日。她迅速把袖子拉好,侧目朝章栖宁看过去,见她正被一旁的玉兰花吸引。 “三小姐。”展隋玉问完话出来,找到她喊了声,然后走了过去。 李氏背对着他,同章栖宁道:“莺莺玩了一身汗,我先带她回去了。” “夫人,今日多谢。” 李氏没说什么,笑着冲她点了下头,带着女儿先走一步。 “怎么臧家的人都喜欢来找你谈心。”展隋玉两手负在身后道。“又聊了些什么?” “这花园离臧锦添的书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李氏带着女儿去哪不能玩,偏偏来这儿散心?人都是很委婉的存在,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有迹可循。比如——忙了这么久我不仅饿了,还打算找点乐子,所以展公子请我去尝宿州小吃吧?” 章栖宁踮脚凑到他身前,雾黑的眼睛里平铺着一层薄薄的浅金色暖阳,乖巧的眉眼盛着不怀好意的灵动,笑盈盈看着他。 展隋玉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一怔。章栖宁唇角上扬,刚升起些得意准备站好,展隋玉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抬手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好好说话。” 他俯下身,和她平视着:“想吃什么?”低醇的笑声如春风一般落在她耳边,心跳放缓猛跳了下,大脑空了空。 “?” “不过吃之前,先把正事说清楚。” 章栖宁回神垂下视线。你说你,没事调戏他做什么?简直吃饱了撑的。 她轻咳了两声,欲盖弥彰道:“我和李氏谈到了臧锦添的亡妻——臧胡氏,她的死可能与王氏有关。李氏不想在臧府久留,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来找我说些有的没的。你不妨让人去查查当年的旧事。” “臧胡氏” “另外,李氏手臂上有伤,应该是最近三五日内受的伤。她女儿看见了但并不意外,想是习惯了。” 展隋玉:“你是说李氏被家暴?不会吧,臧成吉对他夫人、女儿的稀罕样不像是装的。” “臧成吉头脑简单,性子急躁,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功夫他做不来。我没说他那紧张到有些神经的样子是假的,只是觉得有些内情,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一声而已。” “弹女孩子脑瓜。展顾问,你还要脸不要?” “要,不过是三小姐在纵着我。你看,就算是现在也根本没在生气嘛?” “谁说我没有生气。”章栖宁抬手把脑瓜还回去:“三小姐,三小姐昨天起就一直这么叫,章三小姐比章栖宁好听吗?” 这丫头可真记仇。“所以你这几天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是在和我赌气?” 倒也不全是。身份既然暴露,章家人也很快会找来,来的十有八九是她二哥,章家的态度总要让他先适应下。等等,她为什么要让展隋玉先适应下?章栖宁低下头不说话,心里九曲十八弯各种思索起来。 展隋玉叹了口气,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揭了过去。 “栖宁不是饿了吗?路上想想要吃点什么。”他伸手在她眼角蹭了蹭,柔软的睫毛扇动从他指背上擦过。 “无忧糕、小酒酿、醋鱼”章栖宁报了一串菜名出来,疑似早有预谋。 他一边听着,一边带着人往外走。“你吃的完吗?” 章栖宁抬眸一眼看过来。盯—— 展隋玉:“吃不完,我帮你打包。” 第22章 江边鱼摊 熙熙攘攘的街上,现在已经是午后。阳光不复早上那般清透,浓稠了些,也裹上了些蜜糖的颜色和甜味。 两手背在身后,一袭白衣朱红色腰封光鲜夺目,比春光更明媚的是展隋玉。同样一袭素色衣裙,淡蓝色绣花点缀在裙摆袖口及衣领,即便行为低调那张脸也低调不下去的是章栖宁。 “糯米糕,糯米糕。”小贩掀开蒸笼上的盖布,一股热乎乎,又香又甜的味道像被一下子扎破似的,柔和地迸发出来。他手像扇子一样扇动着,靠近后香甜味更加浓了。 他笑着脸积极招揽生意,见章栖宁朝这边看过来,愈发卖力地吆喝自家的蒸糕。“小姐,热腾腾刚出炉的糯米糕,来一份吧!小巧好看,又甜又糯,一口一个吃着方便,拿手上又好拿。来一份吧,小姐?” 章栖宁走过去凑近了点看,白色热气中渐渐看到被捏成圆形淡黄色五瓣花瓣形状的糕点,还挺精致。 “这是什么花?看着有些像梅花。”章栖宁喃喃道。 “这是俺家那婆娘仿着家门口的花捏的,说这样好看些,买的人多。”小贩像是新婚,提到自个儿媳妇还有些害羞,伸手摸了摸头。 看来这小贩运气不错,娶了个会做生意的媳妇。章栖宁笑了笑,“那买的人多吗?” 小贩愣了下,这长得仙女似的姑娘怎么像在和他唠嗑? “多!好多小姑娘都喜欢!还有”小贩笑嘻嘻朝展隋玉看过去,道:“还有很多公子买了讨心上人喜欢。” 得,这小贩不仅娶了个聪明媳妇,自己也很会做生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展隋玉含笑上前要了一份。 “好嘞,谢谢公子。”小贩动作麻利地包好一份递给章栖宁,“小姐请。” “心上人?展顾问这糕我吃了感觉有些亏啊。”章栖宁拿起一个尝了尝,展隋玉凑到她手边就着吃了第二个。“你?” 柔软的唇碰到她的指边,展隋玉叼走她手里的那块甜糕,仰头吞进嘴里。“太甜了。” 这个登徒子。章栖宁蜷起手指,被他碰到的地方有些发烫,心里深吸了一口气。“我喜欢,有什么关系?” “也罢。走,带你去吃鱼。” 心上人?展隋玉笑了笑,碰上唇回味起指尖的甜来。他要就要枕边人。 章栖宁想展隋玉说带她来吃鱼,以为是去哪家酒楼,谁知他直接把她带到了江边。虽是江边但也不完全是,离江还是隔了点。店家在江岸不远处搭了好几个棚子,油白布做顶撑起来,里面安排的桌椅都是用竹子做的。开店的人正在架烤炉和锅子,灶台是用砖头和泥砌的。 在忙活的人是一大家子。掌厨的是家里的老大和老二两个年轻汉子,他们一般申时过半的时候开门做生意。两个媳妇正忙着做开工前的准备,把桌凳放下来,用抹布擦干净。另外一个女孩儿看着年纪轻些的是家里的小妹,她带着一个更小的娃娃在一旁洗菜。 老大抬头远瞧着走来两个人,看见是展隋玉抬手热情地打招呼。“展公子来了,这还没开门,来来来!里边坐。” 调料用的差不多了,老二正忙着把新的从袋里装到罐中,一时腾不开手。皮肤黑黑的男子冲他爽直地笑道:“展公子,好久不来了。” “之前出公差,刚回来衙门里又有案子,一时忙不过来。”展隋玉和他们看起来颇为熟悉,就连家中女眷见到他也不认生避讳,都笑着打招呼。“这是章栖宁,章姑娘。说到吃鱼,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们家,骗她走了小半个宿州城才把人带过来。” 他转眸又和章栖宁介绍,“这是游大哥,那边是游二哥,戴头巾的是大嫂子,围围裙的是二嫂嫂。” “展公子来了?”游家小妹卷着袖子乐呵呵跟过来,小麦色的皮肤,脸上透着红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让她看起来极有活力。小外甥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两颊上肉乎乎的,每跑两步上面的肉都要跟着颤一颤。 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展隋玉道:“那是游家的小妹妹,孩子是游大哥的儿子小宝。” 岸边上石头比较多,小宝的小短腿迈的十分艰难,游小妹一手捞起他夹着往这边过来。 不拘小节,率直可爱。章栖宁看见这姿势后不禁笑了,随后大大方方跟刚认识的哥哥嫂嫂打了声招呼。她外表是极漂亮乖巧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盛着笑意,笑起来时脸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有了讨好人的心思声音更是甜丝丝,让人不禁心生好感。 游大和他的媳妇儿、弟妹早就看见展隋玉身边的这位了,还从没见展隋玉带过姑娘来,更别说长相这么标志的了。 “家里的小本生意,章姑娘看着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别嫌弃。”游大有些憨道。心想展公子带着姑娘该去城里的酒楼才是,怎么好把人家往江边他们这种粗陋地方带呢。就是太年轻,不懂啊。 章栖宁笑了笑,自是看出游大眼中的那一丝窘迫和担忧,开口快意道:“怎么会呢?游大哥,我觉得挺好的。更何况展公子请客,当然要来。” 她这么说,游大他们也为展隋玉松了一口气。 展隋玉:“他们家的鱼都是现捉的活鱼,做的鱼美味鲜活是宿州一绝。” 章栖宁笑道:“那是得尝尝。” “时间还早,大哥你们忙你们的,给我们留个位就好。我带她去江边走走,看能不能捉两条鱼回来。” 游大心里干着急。别捉鱼了,这些我们搞定!公子你倒是带人家去赏赏景什么的,可长点心吧!他嘴上应着好,心里却为展隋玉捏了一把汗。但看章栖宁一脸“好像挺好玩”的样子,转念又想:“罢了罢了,这可能是有钱人家的消遣。” “对了公子,季少侠也带人来了。他们借了鱼篓往南边去了。” “季然?”展隋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行,那咱们也过去看看。” 他们走后,游大跟他媳妇说:“公子这不行啊,还没我当年追你花的心思多呢,你说是吧?” 游大嫂拍了他一下,说他懂什么。“原本公子带着章姑娘过来,江边上冷了披件衣服,磕磕碰碰什么的多好制造机会啊!就你大嘴巴捅破了,把人往季少侠那边引,坏了公子好事。” 游大忽地明白过来,“难怪我看公子刚刚好像有些失落。要不今晚鱼锅里给公子多加些菜?” 好像有些失落,在游大眼里忽然很有心机的展隋玉表示:他真没想这么多。 没想到这么巧,季然也在。那小子从上次之后就没露过脸,还欠他一顿酒呢,要不今天让他付钱? 江边南岸,天色半暗,是如水一般清透的深蓝。 季然一手握着剑,一手拿着镯子一样的东西。渐暗的天色下,男子温润的侧颜越发柔和,宛如东边若隐若现出的月色。他捏着玉镯好像有些紧张,对着它一直振振有词地小声念叨。 季然行走江湖,功夫不差,稳扎稳打下将内力练得极好。可此刻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展隋玉和章栖宁与他已经离得这么近了都没察觉到。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致契阔,绕,绕腕双跳脱。雪,雪戚,我,我心,心。唉” 真没用。 口吃半天的季然抱头叹了口气。 章栖宁偏头戳了戳展隋玉,小声道:“季公子有口吃?上次听他说话挺正常的啊。” 展隋玉两手环在身前,摇头道:“我与他相交多年,从未见他如此过。” “谁?” 季然转过身竟意外地看见展隋玉和上次酒馆里见到的姑娘,好像是姓章,叫章栖宁。他愣了下,然后把镯子收回到怀里。“你们怎么在这儿?” 好了,现在不口吃了。章栖宁和展隋玉对视了一眼,季然见他们眼里有揶揄之色,不禁问道:“刚刚,你们有没有” 章栖宁和展隋玉都是擅长察言观色之人,又怎么会给季然这个薄脸皮难堪呢? “季公子,我们刚到,见你在这儿便来打声招呼。刚刚有什么事吗?” “是,我带她来吃鱼。听游大说你在这儿便来瞧瞧,你干嘛呢?” 展隋玉、章栖宁两人一唱一和,配合的极好,江风吹向岸边鼓起两人的袖摆,淡淡夜色下宛如一对璧人。 “没,我就随便看看。”季然不会说谎,就连简单的胡诌也不自然。听他们这么说,不管真假也算松了口气。 展隋玉:“天暗得太快,捉不到鱼了。游大他们应该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回去吧。季然,过来一起拼桌?” 季然应了声,说他去带个人过来。 展隋玉直摇头,“这小子,把姑娘家一个人丢那,活该连舌头都捋不直。” “痴情人,挺可爱的。”章栖宁对着季然离开的方向看过去,不禁笑了笑。 展隋玉侧眸,“季然可爱?天太暗,你看走神了吧。” 季然牵着一个人过来,等回到游大处,每个棚都放下油布挡风,另外每间外都挂了一盏灯笼。外面烤架上正烤着蜜汁鱼,灶上正在烹炒鱼片,煮鱼锅,这是他们家的三招牌。 时间一到,食客们便纷纷嗅着味道聚了过来。游大特意留了一间棚给他们四个,蜜汁烤鱼、辣炒鱼片、山菜炖鱼锅,游家小妹又端了几盘山味小炒过来。 灯光亮堂,章栖宁才看清季然口中那位‘朋友’的模样。 展隋玉说的不错,同是十六看着是比自己还小些。乌发雪肤,巴掌大的小脸上贝齿朱唇,鼻梁小巧,齐刘海下的眉眼精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对方盯着自己看。她看过去,小姑娘朝她笑了笑,又好像是错觉。 季然介绍:“这是陶雪戚,陶姑娘。” 陶雪戚的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唇内侧点着淡淡的樱桃红,两靥生愁,睫毛遮盖的眼下带着闲静的浅笑,看向季然时一切如常,但在看向他们时情绪还未达眼底便散了。 “展公子,章姑娘。” 季然将倒好的枣茶汤放在她面前,嘱咐她喝这个。“雪戚身体有些弱,还有些认生。” 展隋玉接过话,“无妨,认生多见几次就熟悉了。你们刚来宿州,不打算立刻就走吧?” “是打算再呆些时候。” 展隋玉见季然说两句话就不禁要看一眼陶雪戚,他想季然这小子算是栽进去了。陶雪戚一看就是需要人照顾的类型,和季然这种爱操心的性格简直是绝配。 “从没见你身边带过人,怎么认识的?”他问道。 季然有些不好意,因为是话本里的旧故事,说起来还怪难为情的。最终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八个字。展隋玉笑了笑,觉得加上“日久生情,互诉衷肠”才算完整。 “章姑娘。”陶雪戚脸上多了两片浅红,按上章栖宁的手腕道:“陪我出去一下吧。” 覆上来的这双手有些冰凉,完全感受不到对方投来的善意,章栖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掩去眸中神色,笑着道:“好啊。” 季然:“怎么了?” 章栖宁和她一同起身往外走去,“没什么,我们出去透透气。” 展隋玉看了章栖宁一眼,然后拍了拍季然。“姑娘间的私事你问那么清楚做什么?陶姑娘一路都和你在一起,也很少遇到同龄的姑娘吧?放心,栖宁不会把嫂子怎么样的。” 季然长他一岁,可显然脸皮没有他厚。 “别瞎说。”季然坐下脸忽地烧起来。 展隋玉挑了挑眉:“我看你挺喜欢陶姑娘的。说实话,这顿饭和你们一起我觉得自己坐这实在是多余。” 季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坦白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要帮忙吗?” 帮忙?展隋玉?他之前是挺风流,但也没传出什么韵事来。现如今再看他自己也没什么进展。季然果断摇头道:“还是算了。” 第23章 试探 章栖宁被陶雪戚带出去。 展隋玉劝季然放心,让她们处好关系对他俩没坏处,将来在消息上彼此可以互通有无,百利而无一害。 “你就这么肯定?你以前看见漂亮姑娘都要撩拨两下,这次就认真了?” 展隋玉心想:这果然是有了心上人就是不一样,向来耿直的季然竟不否决他的提议,反而计较起实施的效率来了,还生怕自己拖后腿。 “我做事向来你情我愿,何时出过格?都是点到为止。你看,被我撩拨过的姑娘有没有还缠着不放的?” 季然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 展隋玉喝了一口小酒,道:“不惹烂桃花,日后好相见。我一不花天酒地,二不瞎聊骚,彼此心里都明白,谁也没较真。撩拨的对象也得挑,跟你一样性格的轻易不能招惹。” “你这次是真上心了?” 展隋玉手放在桌上指尖轻敲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盯着袅袅升起,飘着鱼香的热气,他道:“和她在一起有想不完的日后,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种计划怎么过日子的感觉的。” 他冲季然一笑,举杯碰了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章栖宁被陶雪戚带到靠近江面,人比较少的地方。 面朝波光粼粼的江面,一轮明月高悬,周围没有一丝遮挡的黑云。陶雪戚站在章栖宁身后,慢慢伸手抵上她的后背,柔弱的手上在那一刻续上一股力。只要往前那么一推—— “陶姑娘。” 章栖宁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意外,轻笑了一声。“推我下去之后,你回去准备怎么解释?” “解释?兰台章家有几个仇家很正常。我倒在岸边等人寻来,谁知道是我干的?”陶雪戚幽幽道,轻柔的声音中穿插着江水拍击暗石的涛声,鬼魅一般拂过章栖宁耳边。 江风拂起章栖宁素色的衣裙,面对伸来的利爪,她眼中一片漠然,未惊起丝毫波澜。 “这个做法很对我胃口,让我来猜猜。是因为紫梁玉差点暴露了姑娘的身份,所以打算报复我?” 章栖宁主动往前倾了一步,随即旋身擒住对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摁上陶雪戚的肩胛骨,借助手臂的长度拉开一定距离。 她嘴角扬了扬,眉眼弯弯仿佛装进了一个深渊,里面盛着与陶雪戚如出一辙的阴鸷,只不过前者阴沉些,后者则邪气更重。 “呵。”看了她的眼睛陶雪戚就明白了,那不是正常成长环境下会有的眼神。 章栖宁勾了勾唇,“其实暴露了又能怎样呢,就算季然想查也查不到任何对你不利的东西。郑州陶家,不早在二十年前就葬送在一场大火里了?” 说完,章栖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过”陶雪戚放松身体,章栖宁也松开些手。 只见陶雪戚那双邪气肆意的眼眯了眯,动了动嘴。说的内容随风落在章栖宁耳边后便散了个干净,一丝冷峻的神色从章栖宁脸上转瞬即逝。 “呵,你的处境比我危险得多,至少我后面是干净的,没有东西咬着不放。” 两人完全分开,陶雪戚脸上的邪气如潮水般退去,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章栖宁也敛起神色,睫毛下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 她轻哼了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季然竟眼瞎到让你这种人跟在身边。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听了她的话,陶雪戚真心笑道,“论起表里不一,我们彼此彼此。” “紫梁玉的事就算了。章姑娘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看在已经认识的份上,我不妨提醒你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章栖宁抬眸看向她。“怎么说?” 陶雪戚:“外人对三小姐你知之甚少,若不是章家将你看得如珠如宝,丝毫不许外人觊觎,那就是切断了你与外界的接触。 你的姐姐和兄长都声名在外,对你再怎么爱惜到这份上都嫌过了,前者未免有些不合理,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你不觉得将身份暴露在展隋玉面前,是个败笔吗?不想让别人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该留有后患。” 章栖宁的面色微冷,眼神阴沉得能滴出黑水来,指尖微蜷。 耳中隐隐响起轻微的嘈杂声,她心里啧了声,闭目凝神将那些声音从脑中赶了出去。过了会儿,她有些疲惫地抬手撑上半张脸,吐出一口气。 好重的业障,是从轮回里带出来的吗?陶雪戚看着她,心里默默想道。 章栖宁缓慢开口道:“那正好。” “什么?” “我俩正好相反,不如彼此当个戏看,结果如何权当是个消遣。” 陶雪戚偏头,手指抵着下巴:“你这想法倒新奇。” “人生在世不就是这般,没事自己找乐子,或看别人的乐子,或被别人当成乐子。”章栖宁放下手,恢复正常道。 “不错,那咱们走着瞧?” “乐意奉陪。” 第24章 樱下谈 等她们回来,四人两两间都混了个脸熟,这顿饭展隋玉也不敲诈季然这个跑江湖的穷少侠了,自掏了腰包。谢完游大家的盛情招待,四人走到大街上时分了道。 展隋玉大手一挥,“行了,我把栖宁送回去。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 走了一段后,展隋玉开口道:“你回来后脸色不大一样,那个陶雪戚有问题?” 迷离月色下,樱落似风吹雪,意境极美。两人并肩走着,章栖宁盯着展隋玉手里那盏摇摇晃晃的纸灯笼,弯唇无声浅浅一笑。 “你怀疑她?就不怀疑我吗?” “季然什么样我多少是清楚的。陶雪戚和你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呵——这种鬼话只有他那样的才会信。 戴着紫梁玉又是哪家的贵小姐?你们家族和家族之间有联系?我说你们这些富家千金都怎么回事,没事都爱离家出走,传奇话本看多了吧。” “这你可猜错了,并不是人人都好我这一口。”章栖宁眨了眨眼,理清思路缓缓开口道:“章家做生意耳目众多,但凡货物是通过买卖流转的,无论白道黑道,想查便都不是问题。” “紫梁玉是件稀罕物,章家也做古玩生意多少会有涉猎。其中拥有此物,还是陶姓的印象里只有二十年前被烧死在大火里的郑州陶氏一族。” 郑州陶氏。 展隋玉沉吟了片刻,渐渐也从看过的案宗中想起这一件来。 “二十年前的郑州陶氏,倒是略有耳闻。据说当年陶家一百六十多口人几乎无一生还,没想到还留有后人。” 章栖宁:“陶家以瓷器起家,几代家主经营都算得当,在这行里经年累月的早就站稳了脚跟。 二十年前算是他们家一个巅峰状态吧。所谓物极必反,当一个人爬完上坡路,就该是他朝下坡路走的时候了。生意盈亏,家族兴衰无一不是这个道理。 可财富积累,生意成败,兴也好,衰也罢,大多需要一个过程。陶家倒是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剩下。说给你听你信吗? 陶雪戚不希望季然知道这层身份,所以过来找我。” 章栖宁巧妙的隐去对方还想杀她灭口这件事。 展隋玉:“你是说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不是意外。” 章栖宁抬眸欣赏着飘落在眼前的樱花,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真意外也能幻想出一个假想敌来,也正因为这份谨慎平时才会更加讲究,将这种意外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因此,往往最大的可能在我们这儿反而成了最不可能。 陶家出事,相关的大家族当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坚持官府调查。这一点放在平常,哪怕是关系好一点的人之间都不可能这么平静,更何况是利益相关的商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章栖宁神色淡漠,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转眸看向展隋玉。 “默认。他们都敏锐的察觉到陶家之事非同寻常,搞不好会引火上身。一单生意的折损还可以弥补,但整个家族的命运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展隋玉叹了口气,他还想到了另一种更可怕的猜测。“亦或者,陶家灭门的事与他们有关。” 章栖宁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我个人更偏向前者,毕竟商人重利。陶家一下子没了后,他们并没有获得实质性的好处。” 陶家一夜倾覆,才发现平常说的话都是过眼烟云。对于根深蒂固的大家族而言,这不过是梢顶晃了晃,连片树叶都未必会掉下来赏脸送你一程。 没有人会真的把荣辱和你栓在一起,强者都是独立的,只有攀附者才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兴也是你,衰也是你,再真实不过。 世事本就如此,更何况展隋玉又听章栖宁说陶家当年的立场可不仅是如此而已。 “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毕竟那时我还没出生。听说陶家在灭族前十五年左右的运气都好到让人嫉妒。白花花、黄澄澄的银钱流水一般地涌进陶府账房,这或许也是祸因之一。” “你家对这事是什么态度?”展隋玉不禁好奇。 “章家?我们和陶家没什么交情,生意打都是铺子里的人去谈,没有直接接触过。至于他倒了之后嘛——我们家也有瓷器行,但赶着上位吃相太差,不符合章家的行事风格。 刚好当时各家间也存在猜疑,太冒头未必是件好事。就算不那么做,在我阿姊接手家族生意后还不是一样。如今瓷器一行中,我家称第二有人敢称第一吗?” 提到阿姊——章家长女章世华,章栖宁扬了扬下巴,不禁透出一丝炫耀的语气。 “看不出,你很喜欢你姐姐?” 展隋玉刚说完这句,章栖宁愣了下,垂眸目光瞬间暗了下去。“没有。”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话说回来,你似乎也对各家之间的事务关系颇为清楚。” 章栖宁嗤笑了声,不置可否道:“毕竟是章家人,经手的时候多少会了解到。” “经手?你能处理什么?”总觉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有些怪。 “关于这个,展顾问就不要问了。章家虽说是雅商但也并非白璧无瑕,只是有些事没有放到明面上来罢了。” 展隋玉面色一沉。没有放到明面上 “章家让你负责那些事?” “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能插手家族生意?就凭我姓章?” 展隋玉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臧府与通来钱庄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是那样,我根本不会让你去碰那件事。” 他极认真地盯着她,眼见把人吓得差不多了,章栖宁见好就收。 “好了,唬你的。我家管我管得非常严,一般不会让我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听了上面的话,展隋玉忽然觉得她说的这个“严”也很有深意。 “家丑不可外扬,没见过谁像你这么积极地把家里的事说给外人听的。” 章栖宁咦了一声,抬眸看向他,明亮深邃的眼睛眨了眨。“是不能和外人说啊。所以,你没发现我是想把你变成内人吗?” 展隋玉瞳孔一怔,当场石化,眼神震惊地望向她,不禁又握紧了提灯手柄。“你,你想把我变成”他顿了顿,一边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 一边他心里在叫嚣着:管她的,她说是就是吧,一棍子打昏了带走。另一边又牵扯着他的五脏和六腑,一直牵挂到心里,告诉他:要珍而重之。 章栖宁凝望了他片刻,展隋玉失神的样子让她想起那日清晨舟上。今日扳回一局,可他这般当真的表情却让她丝毫没有成就感。 如果一个人骗她是为了得到她,那也许这个人是爱她的,至少他对她是存在某种执念的。 “展隋玉,你若是早点遇见我便好了。” 章栖宁眼神微闪,还未待展隋玉回过味来,接着道。 “在我七八岁时,你用几句好话和糖果就能把我哄走。十三四岁时,凭你这副好皮囊我没准会倒追上去。可如今我要做决定时,想要的又都不是那些了。” 若真定下这个人,便是日后他后悔了她也不会放过他。所以 “你要什么?” 章栖宁怔了下,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将眼睛沉入他的眼睛,瞥见一丝幽深的黎明,还有她不能领悟情愫。 “我说,你想要什么?”展隋玉再一次重复道。 “我” 那当然是 贪婪的毒蛇吐着信子缠了上来,在她心里发出“嘶嘶”的蛊惑声,朝展隋玉露出了尖牙。 章栖宁摇了摇头,惊慌失措地收回视线和差一点陷进去的心神,将那个念头压了压,抬头冲他笑了笑。“我考虑一下,想清了再说。” 展隋玉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握紧把柄,上前语气加重道:“千万记得,好好考虑。” 展隋玉风流意气,然生于江湖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最终成了这副雅而不正,似痞非痞的模样。一双桃花眼认真望着你的时候仿佛他眼中只有你一人。 章栖宁觉得有一股压迫力迎面而来,对上展隋玉的笑脸不由心肝颤了颤。 “好。” 第25章 凶案再起 廖子诚敲了敲展隋玉的房门,“公子,你要我去查的事有结果了。” 前几日去臧府之后,有关章栖宁建议展隋玉命人调查之事已有了眉目。 展隋玉放下陈林从仵作那誊抄来的尸格,抬起蹙起的眉头,见是廖子诚舒展开眉头让他进来说。 “有结果了,怎么样?” 廖子诚:“前几日公子你让我调查臧锦添亡妻以及臧成吉一事,如今都有了结果。我一件件说,先从臧锦添亡妻之事说起。” 展隋玉嗯了声,“你坐下说。” “好。”廖子诚坐下后将他打听到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其实关于臧锦添亡妻没什么好说的。她原名胡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嫁与臧锦添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臧锦添自己的意思。 嫁入臧家后两人十分恩爱,但因为胡氏一直无所出,所以臧家老夫人一直要求臧锦添纳妾为臧家延续香火。 臧锦添本人似乎没那个意思,但王氏硬是往房里塞了一个家世普通的偏房,也就是如今的李氏。” 展隋玉:“后来呢?” 廖子诚继续道:“后来便是胡氏染病暴毙了。” 暴毙? “确认是病逝的?” 廖子诚:“家中亲属离世,若无人坚持验尸,衙门仵作也无从插手,这点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臧家人直接将人收敛入葬,但属下问过臧府当年的下人,据他们说胡氏在死前确实有几月感到不适,大夫瞧了也不大管用,兴许是染了怪病。” 展隋玉心里叹了口气,“如此说,这胡氏身上并无可疑之处。” 那臧黄氏又为何将这点暗示透露给章栖宁呢? “其实坊间有关胡氏,有件事倒是有些奇怪。”廖子诚忽然想起一事来。 “什么事?” “当年臧锦添的父亲臧叔平去世后,臧家生意一落千丈,又没有银钱周转,为结清亏空甚至用店内的东西做抵押。典当行没有客人,店面闭门谢客,几乎形同虚设。 但在胡氏嫁进臧家后,所有问题一下子都解决了。银钱疏通无阻,慢慢地生意也就重新运转起来了。所以坊间都传胡氏旺夫,是将气运都转给了臧锦添,所以最后才会身染怪病。” 展隋玉听后不禁笑了笑,“这都什么无稽之谈?等等,你刚刚不是说胡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么,陪嫁数量应是不少。臧家那时候捉襟见肘,怕是用了人家的嫁妆来填补亏空,上下打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臧家当年真是到了需要拿店内的东西来做抵押的地步,那还清债务,外加打理还有重新获得老客和钱庄的信任,将银钱押在臧家典当铺。那怕是不小一笔钱呐…… 臧锦添自己做主的婚事,那个时候的状况应该不容他在外认识什么女子。 “我记得宿州府并没有胡氏姓氏且财力雄厚家族,那个胡笙是谁家的女儿?还有亲人在世吗?”展隋玉问道。 “公子说的是,宿州府的确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家。后来属下也曾追查过胡氏的身世,但”廖子诚忽然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了?” “倒不是属下没尽力,而是那胡氏就跟凭空掉出来似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就连她是大户千金这一点还是从她嫁入臧府后,与臧府结交的人那里得知的呢。 但他们也是从臧锦添话里拼拼凑凑得出来的,据他们说臧锦添对夫人极其看重,但凡男客多看两眼都没有好脸色,更别提透露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么干净? 展隋玉:“好了,关于胡氏的事我大概了解了。那臧成吉呢?” 廖子诚:“臧成吉是宿州本地人,查他倒不是很难。他算是上任家主留下的风流债吧。 当年他娘还是张锦添的奶娘,结果没想到孩子还没喂上几月,肚子里就有了个小的。臧王氏当年为这事闹过,死活不肯把人留下,臧叔平盘了个小院把人安置了,也没怎么过问。 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儿,他娘拖着人要认祖归宗。这一闹又是好几年,臧叔平对那女子就那么回事,也没怎么上心,加上王氏挡着,他们日子也不好过。一个女人还拖着个孩子,把小院儿卖了住堂子里。生了病也没钱请大夫,环境也不大好,再加上身子底差,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到底是臧叔平自己的种,她没了以后王氏才肯松的口,十四岁时把人领回去入了族谱。当时这事在那一片闹得鸡飞狗跳的,臧家也不体面。王氏看着膈应,臧叔平也没心思管他,臧成吉算空顶着二少的名头,撒泼唬人还行,但没实权。” 难怪那天他说要让臧成吉回臧府王氏反应那么大,庶子的母亲是自己儿子的奶娘,还和自己儿子只相差一岁,估计王氏想给儿子催吐的心都有了。这臧叔平可真够恶心人的,发妻刚刚产子,他连自己儿子的奶娘都下的去手。 廖子诚:“我去了臧成吉母子当年住的堂子一趟,那里人口混杂,街头乞丐,流氓地痞都是常客。若不是实在没地方落脚,也不会住到那种地方去。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是怎么在那种地方活下去的。” 当年王氏逼得紧,留给臧成吉母子俩的选择不多,就是臧成吉母亲想做些寻常女子的活计挣口饭吃,王氏怕也是不肯的。只要她还想留在宿州,就没有安生日子。 可她偏偏就是想。 原本卖了臧叔平给她的小院,她带孩子离开宿州去哪儿不比堂子里强。王氏那样的人绝不肯纡尊降贵靠近那种地方,因为“臧家二少”的荣华富贵,臧成吉的母亲宁愿“卧薪尝胆”也不肯离开宿州城内半步。 穷苦人努力爬向深渊的姿态最让人嗟叹,谁都想改变命运,那种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欲望无可厚非。但成王败寇,臧成吉的娘败了,没什么好说的。舍了自爱,丢了自尊,还搭上臧成吉的一生。她做错了,所以没有善果。 展隋玉抬手抚额,并不想对这样的女人表示同情。 廖子诚:“臧成吉从小在堂子里,因为吃少穿短身子有些虚,堂子周围晃荡的又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他娘很少让他出门。 听堂子里的老人说经常听见他娘对他尖声打骂,之后又抱着他哭,然后又是打骂,他们都觉得他娘是刺激受多了,脑子有时候不大正常。所以臧成吉以前胆子特别小,大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 认祖归宗后,不知是不是他娘没了,再加上臧家的刺激,简直成了他娘的翻版。动辄打骂家中的下人,整日里神经兮兮,一有不顺心就虐待身边伺候的人。虐待家仆可臧家没有人报案,也没有闹出人命,大夫看过后又坐实了他有病,官府根本插不了手。” 想起臧莺莺找回来那天,臧成吉堵在官府门口撒泼打滚的样,廖子诚叹了口气,突然还有些同情他。 臧成吉有病这件事里头估计还有王氏的手笔,章栖宁提到黄氏身上的伤多半是他没收住。那他有可能杀人吗? 先不说他许久没回臧家。尸体上的勒痕清晰完整,手法利落,而且勒死这种手法往往带着惩罚或享受的含义,以他那种冲动多变的性子多半是做不来的。 而且他重新去看过那具尸体,脖子上的指痕细且小,不太像大人,倒有些像 “公子,头儿!不好了,出事了!”徐浩一向稳重,此刻得了消息却急匆匆跑进来,有些失态。 展隋玉皱了皱眉,一些异感浮上心头。“什么事?” “臧府死人了!” “你说什么?!”展隋玉倏地惊站起来,一大步直接跨上去,眉间闪过一丝冷峻。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让你们守在臧府,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廖子诚也大怒,安排人守在臧府就是为了防止凶手再次行凶,他们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作案? “死的是谁?”展隋玉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臧臧锦添。” “什么?!” 第26章 画中人 “滚!全都给我滚——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们这群废物!!” 臧锦添死了,与之前的家仆死状一模一样。展隋玉一行人到时,早前守在臧府的衙差已经快被王氏歇斯底里的哭骂声折腾疯了,纷纷求救似的望向展隋玉。 “公子” 王氏转过身,挣开一旁搀扶的下人,眼神浑浊,面目狰狞地朝展隋玉扑过来。 “查案查案,说什么查案查到现在——我儿子死了!就在里面!这就是你们查的案!还不让那些废物滚开!” 廖子诚挡在展隋玉身前,刚想开口安慰,请她节哀,官府一定会捉到凶手给臧家一个交代。展隋玉抬手拦下他,上前道:“老夫人的心情展某可以理解,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我也很遗憾。” “遗憾?你遗憾我儿子就能活过来吗?他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现在就连想看他的尸体都不行!他,他,还有他!”王氏气势汹汹地指过堵在书房门口的捕快,恶声声道:“死的是我儿子,他们凭什么拦我!” 王氏咄咄逼人,廖子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可外行进出容易破坏现场,这不合规矩。” 他回头看向展隋玉,其余的捕快站在原地,动手不是,不动手也不是。像王氏这种上了年纪的,被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可怎么办? 要命啊,真是要命。她这么胡搅蛮缠下去,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就在众人都犹豫不决,低声下气,想法设法想把人哄走的时候,展隋玉转眼一脸凉薄,不留一丝情面道:“就凭我们是官差,你在这里非常碍事。” “什么?” 王氏,包括在场的人都是一怔。 展隋玉向来多情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沉着脸色,大有想把她叉出去的气势。“是我,还是在场有谁杀了你儿子?我们可不是臧家花钱请来的护院,可以任你打骂。当值期间,有人摸鱼了?” 看着王氏,展隋玉冲自己人问道。 “没有!没有!” “公子,我们没开小差,也没偷懒!” 缉拿凶手是官府的事,保护百姓也是应该的。但世事无常,对于已经尽力的事,展隋玉也无能为力。可并不是所有的苦主都能理解这一点,尤其像王氏这种控制不住,上来就朝人发泄情绪的。 在展隋玉看来,臧锦添和王氏的母子关系一般,甚至有些冷淡。王氏面上的悲伤表演大于真心,紧张倒是真的。她刚刚一直下意识地回往屋子里瞄,那屋里有让她紧张的东西在? 有些奇怪啊。 展隋玉看向王氏:“官府查案,闲杂人等回避。来人,带老夫人回房休息。另外凶手行踪不明,留人在门外保护她的安全。” 明面上是保护,其实是监视。王氏发现这一点时,指着展隋玉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你,你” “不走,要去牢里休息?那也行。还安全些。”展隋玉轻笑了声,抬手让王氏让让,别挡路,将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形象展示得淋漓尽致。 “臧老爷尸骨未寒,老夫人多说一句话,他就得在里面多受一句话的折腾。展某是为了两位着想,老夫人为何不听劝呢?”说完他立刻表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仿佛自己的好意都被人辜负了。 最后,王氏算是半强制地被送回了房。廖子诚呼出一口气,没想到展隋玉竟会用这么强硬的态度把王氏赶回去。 展隋玉见他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寒色尽数消退,笑了声道:“廖捕头是否认为我太不讲情面了?” 廖子诚摇头。要不是展隋玉,这还指不定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展隋玉:“谁又想是这样的结果呢?这种场面见得多了,锅不见得回回都要往自己头上扣。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是,公子!” 廖子诚和展隋玉一起进到案发现场,他道:“听公子刚刚的语气,我倒是突然想起章姑娘。” 栖宁?嗯,直截了当,把人噎个半死的确是她的风格。你别说,这招不光管用,说完心里还挺爽。 况且衙门里的人谋这个差事养家糊口,说白了也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上天入地。 “该庆幸,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当陷入危险时还有衙门在。” “公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拿廖捕头你来说吧,每月仅拿一点微薄的俸禄,就能奋不顾身去救人。这种事若没点大义凛然或是舍己信念的话肯定是做不到的,平时虽然不说,但我对廖大哥还是很敬重的。” 听他这么说,廖子诚面上怪不好意思的,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后脑勺。“公子谬赞了,在下职责所在罢了。” “话虽如此。”展隋玉负手叹道:“不分清红皂白地把责任推到咱们身上就是扯淡,不好让大家伙寒了心呐。被骂惨了谁还乐意干这行?到那时候百姓出了事才是真的只能自认倒霉。” 廖子诚注意到了,展隋玉说的是咱们。他办的案子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今天这样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见,真的是有苦难言。 他也动摇过,毕竟在苦主嘴里自己也太不是个人了。他没那么洒脱,能不把那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放在心上吧,跟自己过不去;不放在心上吧,自己又看不过去。如果对受害人家属的痛苦都无动于衷,还怎么设身处地,尽心办案?人性使然呐,只能夹在中间度日了。 到最后,展隋玉总结道:“咱们的人都太不会惹事了,最后还得我出马。我说这官威该摆还是得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好欺负。廖捕头,你回去带头训练啊。” 训练什么?学习怎么摆官威? 廖子诚嘴角抽了抽。 展隋玉进书房后先是将里面扫了一圈,窗户都有好好关上,臧锦添尸身被发现前门也正常关着。 臧锦添闭着眼,后背靠着椅背,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扶手上,脖子上的勒痕与前六人如出一辙。 案上的账本半开着,其余看完的,没看完的分别一左一右垒得整整齐齐,地上也干干净净。丝毫没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 展隋玉走过去,才发现臧锦添脚边掉落了一张半展开的画卷,画面上露出一角画中人的衣袖。 他拾起来展开一看。 画中的女子娉袅温婉,一袭样式简单的淡蓝色衣裙,海藻一般的长发用一根同色发带随手松松低扎在身后,撩开柳帘抬眸看过来,微笑的眼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这画上的地点是宿州出城不远的吴清河。 “真好看啊。”廖子诚看着画上的人道:“公子,这画上的人该不会就是” “臧锦添的亡妻,胡氏。”之前看臧锦添拿过这幅画轴,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而且就之前调查的结果来看,臧锦添房里不会有其他女子的画像。 这便是臧锦添最后看到的东西。展隋玉轻叹了口气,合上画,简单的查验了臧锦添的尸身。 纤细的指痕,而且就和之前一样,大小也比成人小上许多。虽然觉得不可能,但展隋玉还是不由往凶手可能是一个孩子的方向考虑。 “王氏在外闹成那样,黄氏怎么不见人影?” 廖子诚:“黄氏一听到这消息就吓晕过去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臧秉华呢?他爹死了,他也不出来露个脸?” 说到臧秉华,廖子诚都觉得有些荒唐。“他昨晚和人出去喝酒,天快亮了才回来,现在还跟一滩烂泥似的醉在床上,脑子不清醒的很。通报的下人被他用枕头给砸了出来,我估摸着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他爹死了呢。” 展隋玉“呵”地轻笑了声。母亲另有目的,妻子怯懦不堪,儿子醉生梦死,一个个都这样,谁能想到这家中竟比外面还要凉薄可笑。臧锦添一死,臧家怕是要从此没落了。 “臧成吉一家呢?” 廖子诚:“听下人通报出了人命,他都折腾一上午了,死活要带妻女离开,说死了人不干净,容易沾上脏东西。” 他叹了口气,苦恼道:“看着年轻,他那身子骨和王氏比还不知道谁更硬朗呢。我们的人拦着又不敢动手,脸上硬生生被他挠出两朵花来。 那兄弟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头上他家给他媳妇儿解释,他昨晚没回是真在干公务,没出去鬼混。公子,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天大地大,大不过老婆孩子。上手挠人这的确符合臧成吉的尿性。 “人呢?” “在他搬出去之前的院里住着。要喊他过来么?” “还不用。” 听到这话廖子诚松了口气,臧成吉动起手来跟个泼妇似的,抓挠咬外带骂人吐口水,还好不用去。 “他女儿怎么样?” 廖子诚以为展隋玉是关心小孩子有没有被这事吓到。 “臧莺莺?在房里呢,没事。臧成吉护的紧,不让他出去他就倒腾艾叶、柚子水什么的,里里外外又是洒又是熏的,我看着都费劲。” 展隋玉无语失笑,但不得不说臧成吉除了后天被他娘虐出来的那点神经以外,是个顾家的男人,这比起臧锦添来成功了不是一点点。 目光落在画轴上,吴清河吗他心里有了盘算。“让大家伙进来该干嘛干嘛,我出去一趟,另外盯紧王氏,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是。” 第27章 吴清河 “你们的酒水。” 章栖宁放下酒水转身要走,却感到窗户那朝她投来一道视线。她侧眸看过去,那里的座位并没有客人在。 收回视线,她同酉十娘打了声招呼。“十娘,我出去一趟。” 酉十娘正打着算盘,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往窗边看过去,妩媚的眉眼弯了弯,笑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只是一些小事。” 她虽然这么说,眉头却微蹙了下,看来是些挺麻烦的小事。酉十娘托着腮帮心里这么想到,她说:“栖宁,今天记得往城东走,这个方向对你比较有利。” 章栖宁解下围裙放在一边,不由笑了笑,眉间少了些郁色。“这算是狐妖的预言?好,我记住了。” “展隋玉跟我说你这人有点一根筋,让我看牢你。他不在,你出了事算我的,别以身犯险啊。” “放心,我又不傻。” 太阳有些蔫蔫躲在云层后面,天光黯淡,空气也变得湿重起来,一场蓄势已久雨水就要降临人间。因为这个缘由,街道上的摊贩也变得稀疏伶仃,有人觉得这天气不会有生意了,于是收了摊走了。倒是买伞的推着车殷勤地坚守在自己的地盘上,很有眼色地打开几把做工精良的油纸伞摆出来招揽过路的行人。 宿州城笼罩在一片潮湿的灰白色中。章栖宁望了望天,先是走过去看了看,当身后的人靠近了些她才挑中一把素色玉兰花伞面的付钱离开。 抱着伞,眸子微动,即便背对着那些人她也能想象出他们脸上紧绷的表情。淡黄色窄袖襦裙的女子抬手轻柔地将鬓角的碎发别至耳后,她决定听从十娘的意见,抬步往东边方向走去。身后那些隐藏的人也不出意外地跟了上去。 她拐进一条巷子,身后的人突然加紧了脚步。 “怎么办?” “跟上去,这里巷子连着巷子,跟丢小姐我们都没法交代。” 他们也进了巷子,起初这里只有一条路,要再往里面走才会遇到分叉口。先进来的章栖宁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哥,跟丢了?” 年纪轻些的男子看向另一个男人,只见对方习惯性地咂了下嘴。“小姐怎么又” “我怎么了?” 章栖宁突然冒声,把两人吓了一跳,循声朝上方看过去。几乎没有梳发髻,只是把墨发随意向后一绾的黄衣女子坐在矮房顶上,一手托脸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浅淡的笑意还未到眼底就散了个干净,那眼神就好像在打量着你,且将你剖了个干净,看的人非常不舒服。 她是怎么上去的?三小姐翻墙极有经验,看到一旁堆放的竹筐,他们好像明白了。 略年长些的男子拱手朝她恭敬道:“小姐,我们奉命来接您回去。” 年轻男子不知道状况,但出来前有前辈告诉他赵哥有经验,不管发生什么跟着他做就对了。 章栖宁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道:“生脸,是新人。” 赵哥开口:“是,今年的新人都带出来了。” “我说呢,怎么这次找来的速度慢了这么多。合着我是成了他们的历练对象?” “不敢。” 章栖宁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哼笑了声不置可否。清冽的双眸神情冷漠,侧过身她拿伞抱臂,右手手指轻点着左手手臂,慢悠悠开口道:“我还不想回去。”她就从容地从矮房顶上下来,背对着他们道。“再跟过来,后果自负。” 年轻人不懂,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寻找小姐的任务里,但据说这是章家暗探的必修课。三小姐经常离家出走,而且不好找,对提高自家暗探的水平做出了巨大贡献。 “赵哥,小姐不会武功,找到了为什么又给放了?” 赵哥看向他:“出来前没人告诉你吗,关于找到小姐之后该怎么做?” 年轻人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从没有人给他说过。 “找到小姐行踪后最重要的是隐藏自己,不能让小姐发现我们。如果被发现了,回与不回就得看小姐的心情,我们什么都不要做。” “为什么?”他不解。 “为了小姐的安全,也为了我们的安全。” “可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啊。”年轻人好奇心强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赵哥道:“因为以前发生过一件事。那是第一批出来找小姐的人,在找到小姐后为以防小姐逃跑有人给小姐下了软筋散,原想把人直接带走。谁知途中小姐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后,便在一队人的吃食里了下毒。” “什么!下毒?”年轻人想起章栖宁那张无害的漂亮脸蛋,完全不能把她和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联系在一起。“那那些人该不会——” “死了?放心。”赵哥道。“死了你就见不到我了。二少来后听说他给小姐下了药,立刻便去了小姐房间,出来后告诉我们的。小姐当年只有十三岁,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我是不会信的。” 赵哥竟是其中一人,难怪他们说赵哥有经验呢。 “只是找个孩子,大家又都是暗探,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找到小姐后又不想费事哄孩子,有人动手下药其他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人沉默了下。他犹豫着开了口,“赵哥,先不说她是三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啊。你们当年给人下药,说实话这事做的不大地道啊。虽然不至于到下毒的地步,但换了是我也不给你们好脸色看。” 赵哥又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但对方是新来的,根本不了解这个三小姐在章家的风评。要是他知道了还能这么说,他也就认了。但这不是他该插嘴的话,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强迫三小姐。如果不能毫发无伤,一击即中,那就什么都不要做。往往是两组人一起行动,若是被三小姐发现了行踪,那就只能换另一拨人继续跟踪,他们先行离开。” 说完,赵哥往后方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和他们一样穿着章家暗探的衣服。 “告诉二少人已找到,往城东去了。” 展隋玉来到城东吴清河畔,好几滴雨滴掉在他脸上,也许过一会儿雨势还会加打,可他没有带伞。万一中途下起来,他就只能淋成落汤鸡了。 这就是吴清河。 他四周看了看,柳堤旁瞥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姑娘。淡黄色衣裙,素色伞面上画着淡紫色的玉兰花。那人慢慢转过身,抬眸看到展隋玉时愣了愣,阴郁的神色渐渐散开,眼眸清澈,肤如凝脂,在这样的阴雨天里她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华。 他朝她走过去,怦然心动好似一见钟情,刹那间他似乎理解了臧锦添的心情。 那一次初见一定非常美好,美好到让他怀念了一生也无法忘怀。不舍的是那个朝他走来的人,也是那个张开手臂的自己。 “你怎么在这?” 两人异口同声道。 “因为一些事,你呢?”章栖宁解释道,然后走近了将伞分给他一半。 “我来吧。”展隋玉接过伞替她打着,这个过程两人默契的很,就好像相处多年的咳,不需要任何言语,一切都已形成习惯。 “臧锦添死了。” “什么?” 章栖宁怎么也没料到死的竟然是臧锦添。这种时候展隋玉自然不可能是来游玩的,“这里有什么线索?” “我看到臧锦添亡妻的画像,画中画的就是这里。你站在这里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嗯,我吗?没什么,只是看到有鱼一样的东西跳出水面,一瞬间又没看清,所以多看了一会儿。” “鱼?可能是因为要下雨了吧。” 章栖宁歪头想了想,“可能吧,看起来挺大的。”说完还拿手朝他比划了下,大概有三四寸长。 “真的假的?”按章栖宁站的这个距离算,那放跟前来得有多大啊? 不过两人也没在这件事上太过计较。 “你呢?来这里又能查到什么?”章栖宁抬眸问道,“是因为之前我和你说黄氏暗示的话?” “王氏有点奇怪,但还没有线索,再加上之前黄氏对你说的话。胡笙算是现在唯一的切入点,廖捕头去查也没查到,我过来碰碰运气。” 展隋玉将廖子诚之前查到的内容告诉章栖宁,章栖宁的反应和展隋玉当初一样。 能帮臧家还清负债的同时还能让反悔的钱庄回心转意,到后来还能达到和通来合作的地步孤苦无依的女子,她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就连章栖宁自己离家出门都不会带这么多钱在身上。 雨渐渐大了点,落在伞面上,展隋玉望着斜侧方的石桥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座桥好像是臧府出资建造的。” “臧府?”章栖宁看过去,“为了博好名声吗?”不然她觉得臧家不会做这种事。 展隋玉:“不是现在的臧家人,是上上任家主臧伯成,臧叔平的亲哥哥,臧锦添的大伯。听说这座桥在建成之前翻了不少船,船上的东西掉下去也没有打捞上来,河底不知沉了多少。臧伯成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也是他主动筹资建的这座桥。” “既是这样,为何家主之位又会落到臧叔平头上,是出什么意外了吗?”章栖宁问道。 “臧伯成病逝了。” 什么?又是病逝? 展隋玉:“准确的说是未及时就医,拖死的。” “怎么会?臧家连大夫都请不起?” 展隋玉摇头:“臧伯成仗义疏财,即使没有不良嗜好臧家的钱在他手上也留不住的。” “他把钱全都拿出来给别人了?”见展隋玉点了点头,章栖宁难以置信,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他是做善事有瘾吗?做了这么多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我实在不能理解。” 好似已经习惯了章栖宁不同于常人的思考模式,展隋玉道:“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好人,但这样的人在家里,对于其他人来说负担和压力都太重了。” 章栖宁将他这话品了品,最终猜测道:“你的意思是臧叔平和他的关系并不好。该不会是臧叔平看着他哥活活病死的吧?又或者就是他——” “不知道。你这小脑袋瓜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姑娘家多想些美好的东西不好吗?”他揉了揉她的头顶,章栖宁忽然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怎么了?”章栖宁往后退了两步,直勾勾盯着他,不,准确的说是他身后。 有人点了点他的肩膀,展隋玉转身只见一位年轻公子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墨发半束,玉簪横斜,光华内敛,嘴角勾着一丝优雅的浅笑,淡漠的眉眼和章栖宁有几分相似。 “这位公子”古井幽深般的眸子平视着他,“能把爪子从家妹身上拿开吗?” “家妹?”展隋玉看向章栖宁,只见对方抬眸注静静视着男子,下一秒脸上立刻摆出一副相似度极高的笑容,两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朝他施了一礼。 男子垂眸看向她,听她不情愿地喊了一声:“二哥。” 第28章 离家出走 雪入春分时候,桃李半开,新燕双双,玉笼鹦鹉聊骚。 雅商,兰台章家。 亭台楼阁整齐错落,钩心斗角好不壮观,满园的诗情画意,处处是不露山水的富贵。 牡丹,白鹤卧雪、黄楼子、舞青猊。梅花,骨里红梅、素白台阁、别角晚水可都是些花木中千金难求的品种。从园子就看得出,章家人没少花功夫。 穿过一片青梅林,走完一条水上游廊,绕过一个拐角,来到一处小巧精致的庭院,一路幽深,突然眼前撞入一树亮丽的白,精神不由一振。 蘅芷阶,薜荔门,两株白海棠正开得火热,光线爽利地穿透其中的枝桠,偶尔簌簌落下几片,花瓣盘旋着落地,仿佛一场小雪。 一切都很美好,只要忽略掉那穿耳的魔音。 章廷玉不由啧了声。“死丫头。” “铮、铮、铮!” 那声音从闺房里传出来,明明古琴高雅无比,却被她弹奏得只让人心烦意乱。 离家出走近三个月的章家三小姐前不久刚被逮回来,此刻正“待”在屋里。 外面,新来的丫鬟正堆在一起推搡个没完。 “你去,你去。” “不不不,不要。你去” 中间的小丫鬟使劲儿摇头,她觉得还可以再挣扎一下。三小姐章栖宁讨厌和人接触,性子孤僻,还会伤人,难相处得很。 “上次就是我,这次该你们了。” 她们知道,可她们不想! 三小姐邪气得很。 上回,那边那棵树上有鸟落巢,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吵得章栖宁心烦。 第二天没听见鸟叫声。 有人爬上树一看,鸟窝里除了几根鸟毛还有些血迹外,一只鸟都没剩。 好不容易进了章家伺候,怎么就被分到这儿了呢? “都杵在这儿干嘛?很闲?”一道温润的男声冷不丁插进来,丫鬟们心里一个激灵,等看清来人是谁都不由一颤。 “二,二少爷!” 章廷玉神色淡淡。不好不好,她们刚刚在背后嚼主人家的舌根,看来是要完! “药给我,都下去。”这些小丫头片子,待会儿统统打出府去。 章廷玉端着药敲了敲门进来,一张价值不菲的古琴直接朝他砸过来,哐当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章廷玉侧身一闪,淡淡撇了一眼断弦的古琴,往坐在床下,扶着床沿正怒不可竭的人看过去,有些无奈道:“阿宁,过来喝药。” 章栖宁指尖被琴弦划破一道口子,血立刻沿伤口渗了出来。“哼。”她冷冷勾起唇角,嘲讽道:“没病,不喝。” 章廷玉放下手里的汤药,前摆一撩,自认潇洒地坐下来,肯定道:“没病?那只能说明你病得不轻。” “章廷玉!”章栖宁咬牙切齿地朝他吼道:“你是不是我亲哥?” 章廷玉站起来朝她近了,看清她眼中覆上的阴翳,玩笑似的使劲捏住她的鼻子,没心没肺地笑道:“如假包换。” 章栖宁打开他的手,脸朝另一边转过去。 “及笈礼你想办也办了,还不高兴?”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阿宁……”章廷玉不禁放柔了声音。 “生辰礼是,及笈礼也是,搞不好我连以后出嫁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呵,哥,是不是就算哪天我死了也没有外人会知道?” “我呸,瞎说什么!” 章廷玉也没办法。知道生辰礼是那样后,章栖宁就再没过过生辰。没想到及笈礼也是一样,这种事人生也没有第二次,她应该是失望了吧。 昨日行礼行到一半她转头就走了,此刻更是隐隐有点哭腔,委屈的不行。 他把药放在她脚边,叮嘱道:“药不能停,记得吃,二哥先走了。乖。” 乖?呵呵。 人出去后,章栖宁端起药手腕倾斜,盯着里面浅褐色的药汁汇成一柱倒在地上,倒完后直接将药碗往门上摔。 “哐当”一声脆响。 看着地上的瓷碗碎片,脸上什么委屈伤心一下子都消失了个干净,抬头眯眼望着笼子里的白鹦鹉挂起一丝残忍的笑,哪还有刚刚的可怜模样?心里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刚长好毛的鹦鹉往后退了退,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拼命眨眼卖萌。然而 章栖宁慵懒地朝它勾了勾手指,嘴边扬起一抹邪肆的笑,和刚刚简直判若两然,眼神无比温柔道:“过来。” 鹦鹉使劲摇头。不,它不要! 章廷玉靠在窗外偷听里面的动静,一直没走。心里摇头叹道:“一生一次的及笈礼弄成这样,确实有点对不起她。” 要不他给她补办一个?虽说不能让别人来,但他可以带小丫头出去玩儿啊。 “廷玉。” 章廷玉抬头,一个优雅的大美人朝他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丫头。 耳边流苏轻晃,提裙露出一截皓腕,凤眸微挑,目光凌厉,如高岭之花般不可侵犯。 “姐。” 章世华与章廷玉是双生子,相貌上相似的地方更多些,但前者的气质偏冷,让人轻易不敢靠近。 她应了声,看向房间,“还在闹?” “还好还好。姐,你不去看一眼?” “让她闹去吧!看她能闹多久。”章世华转身要走,“要她老实呆在家里,再乱跑我打断她的腿。” 章廷玉背后一凛。 章栖宁每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离家出走,算算日子是时候了。 见章世华脸色转阴,章廷玉连忙说好话转移话题。“哈哈,放心吧姐。她这次肯定不敢再往外跑了。” “你保证?” “昂!我保证!” 那时候的章廷玉拍胸脯拍得信誓旦旦,和章栖宁商量得妥妥帖帖。他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妹妹,坑哥啊! 这还没到日子呢,她就跑了。 这天,两姐弟走到她房外,房间里传出的琴音简直催人尿下。 “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统!”章世华眉头紧锁,怒道:“她这是在和谁撒气?不像话。” 要知道,章栖宁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才,但也不至于把琴弹成这样,不怪章世华认为她是故意的。 章廷玉呵呵笑了两声,默默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 章世华抬脚转身刚准备走,忽然觉得不对劲,问一旁的丫鬟:“这琴弹多久了?” “快两个时了。” 章栖宁能坐在房里弹两个时辰的琴?她怎么不信呢。 “三小姐一直在屋里?” 丫鬟:“回大小姐的话,是的。” “你看见了?” 章世华气势突然上来,那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心里有些慌,吞吞吐吐道:“小,小姐说她不想吃饭,让我们别进去打扰她” 章世华听到这儿心中一沉,冲上去直接推开房门。 房里早已人去楼空,白毛红爪的鹦鹉被人吊在琴上在空中转圈,只能通过垫脚用爪子勾住琴弦,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息。 但这样保持不了多久,由于高度问题没一会儿身体就会失重像两旁晃荡开,爪尖便会擦过琴弦,产生那乱七八糟的琴音。 可怜一只小鸟在恶势力的压榨下,被生无可恋地吊在半空,晕头撞向,连白眼都翻出来了,也不知被吊了多久。 章廷玉看不过去,把它放了下来。 章世华冷笑了声,道:“肯定不敢往外跑了?” 章廷玉后脊一凉,啪啪打脸,真香。 “琴声有没有断过?中间稍微长点儿的那种。”他问门口的丫鬟。章栖宁准备鹦鹉,还得有一段时间吧。 三小姐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大小姐肯定不会饶过她们。扑通一声跪下来,声音颤抖着道:“早送早食时便有了,过了会儿好像,好像停了一次。三小姐心情不好,奴婢们不敢打扰” 章世华一眼冷瞥过来,像在看一件死物。“让你们照顾小姐,人不见了倒还是主子的错了?要你们有何用!” 负责照顾章栖宁的丫鬟们一听这话全都扑通一声朝章世华跪下来,求大小姐饶命,放了她们这一次。 早就听说三小姐不好照顾,原以为是三小姐的问题,现在看来那一波波选进来的新人大多是被这位大小姐给撵走的。 章廷玉叹了口气,阿姊就是对小妹的事太敏感了。 他道:“姐,你何必跟这些新来的丫头计较,打发他们去别处做事,换些稳重的来伺候便是了。还不下去领罚,这里以后都用不到你们了。” “是,多谢大小姐,多谢二少爷。” 院子里的丫鬟一下子走了大半,章世华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让手底下的人去找,章家所有的商行铺子都给我盯紧了,一发现就给扣下带回来。” 章廷玉慢慢往门口挪动,屏气凝神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章晋兰。” 章廷玉,字晋兰。 “在!姐”章廷玉身体忽地一僵,心道:“完了完了。章栖宁,你这次是要害死我啊!” “你的保证,你负责。”章世华慢慢转过身,沉声道:“两个月内找到她。晚一天,我烧你一本武功秘籍。” 烧他的秘籍!不!那些都是典藏版! “老姐,我们再商量商量?阿宁那丫头有多会躲你又不是不知道,连咱家的暗探都都要向她讨教。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章廷玉心心念念他的武功秘籍,坑兄的妹妹简直想打包出去,谁爱要谁要。 “早一天,我就给你一本武功秘籍,独家绝版。” 章世华特意咬重后面那几个字,章廷玉这个武痴立刻心动变脸。雄赳赳,气昂昂道:“放心,阿姊。此事包在我身上!” 抱拳弯腰,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总而言之给大佬效命,万死不辞! 章栖宁一路向南,来到宿州地界。哥哥?那不就是拿来坑的么。让他说她有病。 她沿既定的路线行走,走到半路竟能在路上被银子磕着脚,这也是件奇闻了。 她没丢钱,竟然还捡钱了,莫非她要转运了? 很快,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她随便找了个地方落脚。然后 月黑风高,下面来了两个陌生人。奇奇怪怪,不敢动。早知道就不跑爬上来找猫了,它是跳下去了,她暂时动不了了。 好不容易等人睡下了,她刚要下去,爬到一半就被人给发现了。 钱袋是他的?章栖宁有种不好的预感。 麻烦的是这两人和官府有关,关键她还被拷了。看着手腕上的铁质手铐,章栖宁不耐烦地别过头去。 这酸爽,她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这么倒霉! 她跑出来一月有余,在吴清河畔看到一倜傥男子打着伞,阴笑着一张脸,一步步朝她靠近——那是她哥,亲哥。 “二哥。” 章廷玉皮笑肉不笑,好家伙,让他一顿好找。他瞥了一眼展隋玉,心想哪里来的野男人,爪子都给他剁掉! “阿宁,胡闹够了就跟哥回家。”他单手推开展隋玉,撑伞站到章栖宁面前,俯身在她耳畔道:“要是我珍藏的秘籍被烧了,看我不抽死你。” 第29章 诱饵 “要是我珍藏的秘籍被烧了,看我不抽死你。”章廷玉抓起章栖宁的手,笑着威胁道。“跟哥回家。阿宁?” 章栖宁倔强地站在原地,被章廷玉拉着手腕,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就是不肯动一下。 章廷玉颇为奇怪地转过身来看向她。只要是他来接,哪次不是乖乖跟着走的。况且他一直觉得阿宁隔三差五跑出来,就是想让人出来找罢了。 现在又是唱哪出?若说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的话 他看向一旁的展隋玉,额间挤出一个井字来,这家伙怎么还杵在这?毛头小子长得倒是人模人样。正过身,他语气上客气了点,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忘问了,公子又是哪位?” 仿佛没看见对方的嫌弃一般,展隋玉走到章栖宁身边将伞分了过去。章栖宁愣了下,慢慢抬起眸,听他对她含笑道:“岳阳,展隋玉。” 章廷玉问的是他,对着她说什么。这人真是 身后的雨声逐渐清晰扩散,从吴清河面上荡开一层层涟漪,伞上的落雨声揭开内心柔软的一角。章栖宁僵硬的嘴角不禁松动了些,弯起一丝弧度。 章廷玉松开手,看看他,又看看她——不对劲。 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哪次不是哥哥来接,从这次起就要换人了吗他目光有些复杂地看向展隋玉。 “岳阳展隋玉,展盟主的独子,失敬。” 展隋玉将目光转向他,微微颔首道:“好说。章公子,幸会。” “不敢当。兰台,章廷玉,有礼了。”章廷玉淡淡道,未曾失了风度,眼里的刀子却是越磨越亮。 “人估计是带不走了。”章廷玉心里想,转念退了一步。“阿宁,你怎么才肯回去?要把这家,咳,想把展公子带回去做客?” 章栖宁抬起头,身后微湿的长发蒙上一层细密的雨珠,披散在单薄的背脊上。冷雨顺着碎发从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滑落,小扇似的睫毛扇动了两下,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眸恍若幽谷深泉渐露,平静得能把人吸进去。 章廷玉对上那对眸子心中一动。阿宁好像平静了很多,这也是因为展隋玉吗?为此他不由多看了展隋玉两眼,那把他带回去倒也不是不行 “哥,我想再待一段时间。” 展隋玉半怔地看向她,章廷玉松了口气。再待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她是愿意和他回去的,还好,阿宁对展隋玉还没昏头。 “理由呢?是因为臧家那件案子?”章栖宁在通来钱庄露脸的消息自然瞒不过他。至于臧家呵,最近宿州城闹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 一想到阿宁是因为展隋玉才趟这趟浑水,章廷玉看他的眼神就更冷了。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平常教的你果真一点都没记住。”章廷玉有些痛心道,但章栖宁知道他其实已经松口了。 “无利不商,阿宁记得。” 章廷玉挑眉,难得见自己妹妹先服软。“七天。” 章栖宁嘴角扬了扬。 “七天后,你必须和我走。还有,搬来和我一起住,不用特意回去收拾东西。展公子极擅查案,这次也让在下开开眼,希望你能在我们走前能捉到凶手。”说这话时,章廷玉冷冷盯着展隋玉。 “展某尽力而为。” “哼。”章廷玉将章栖宁拉进自己伞里来,“阿宁,我们走。” 展隋玉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握着手中的伞抬头看了看,看来未来大舅子很不好搞定啊。他低头叹了口气,正要走上桥去看看,视线所及处忽然有什么从水面上一跃而起。 展隋玉定了定神,“那个是——” * 过了两日。 “公子。”陈林从外面进来。 展隋玉:“王氏那有动静了?” 陈林点了点头,但也不确定这条线索有没有用。 展隋玉:“说来听听。” 陈林道:“昨夜王氏做噩梦说了梦话。” “梦话?她说了什么?” “她说:‘当年杀你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杀你的,你放过我。’梦中出现的另一个名字是胡笙。” 胡笙?! 展隋玉皱眉。真的是她?是王氏杀了胡笙。 陈林抱手道:“属下推测当年藏胡氏并非病逝,凶手正是王氏。公子,现在是否要提审王氏?” “以谋害儿媳的罪名去臧府缉拿吧。” “是!” 此时衙门外。 “请问,展隋玉在吗?”一道清甜乖巧的声音落入门外两名捕快的耳里。 展隋玉从衙门出来,见人都堵在门口不由走过去。拨开面前的人只见章栖宁收了油纸伞,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墨发半绾着被一群衙门里的捕快包围着。 其中也有人认出她来的,“章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们公子。” 展隋玉被点名,恰好章栖宁抬眸看到了他,笑盈盈朝他看过来。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展隋玉轻咳了一声。“都闲着没事干?再杵在这信不信我扣你们工钱。” 展隋玉心里不乐意,来找我的,你们看什么看。 闻言众人立马识趣地一哄而散,展隋玉扣工钱,说到做到。 “你就是这么攒钱的啊?”章栖宁理了理身前的长发,偏头调笑道。 展隋玉走过去替她拂了拂身上沾到的雨气,拂完手停留在她腰间自然而然揽了上去,把人上下好好看了看。 “你怎么来了?你哥肯放你过来?” 见章栖宁对她腰上的那只手似乎没意见,他面上笑意更浓了些。 “还不是某人给我哥送了几本有他亲爹亲笔署名的秘籍,我又软磨硬泡闹得他没心思看书,这不就松口把我给赶出来了。” 章栖宁:“你就这么把你爹给你的秘籍送人了?家门不幸啊。” “放我这反正派不上用场,物尽其用不好吗?你哥也不让你多添件衣裳,还下着雨,穿的这么薄过来。” 到了里屋,展隋玉给她沏了壶热茶。 章栖宁接过手,“我走的急,也没跟十娘打声招呼。” 展隋玉在她旁边坐下,“放心,我同她说过了。她一只老狐狸都不知活了几百年了,这点事还放心上?” 话虽如此,但这短时间她对她也算多有照料,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委实说不过去。还有上次说什么往东走比较好,她得找她讨个说法。 展隋玉:“你想去我便陪你去一趟,此事不急。” 章栖宁抿了一口茶,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我看见陈林带人往臧府去了。怎么,是有线索了吗?” 展隋玉:“去抓王氏的。做贼心虚,晚上梦到鬼魂索命了,梦话里把她当年谋害胡氏的事给说漏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千防万防,却防不过自己这张嘴。可笑啊。 “可能是看见臧锦添尸体旁胡笙的画像,以为是冤魂索命杀了臧锦添,害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吧。” “那倒也不尽然。”章栖宁道。 展隋玉看向她,“什么意思?” “也许真的是冤魂索命也说不定。鬼神之说,玄之又玄,王氏那样的人不是死到临头是不会害怕的。家中死了那么多人她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为何轮到臧锦添她一下子就吓破了胆,还确定了凶手。” 章栖宁:“她心里有鬼,而且很清楚对方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点。胡笙,很有可能不是人。又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章栖宁见展隋玉好像并不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跟你一样,猜到的。”展隋玉长叹了一口气,“前天你走后,我看到你没看清的东西了。不是鱼,上半身有人脸的——是妖。” 原来如此。她就想哪来那么大一条鱼。 展隋玉:“我猜他可能和胡笙有关,让十娘帮忙沟通了一下,证明了胡笙和吴清河下的水妖是同族。” “胡笙和水妖有关你怎么想到的?” 展隋玉笑了笑,“因为她给臧家带来的那笔巨款。” 一个不知是哪来的姑娘,身上却带着足以让整个臧家东山再起的金银 章栖宁忽然想到了什么。 “翻船后沉进河里的失物!” 展隋玉看着她笑了笑,“可不仅仅是失物这么简单。我简单翻看了下以前翻船的失物记录,沉下去的除了价值不菲的货物外,更有不少金银珠宝、古玩奇珍。那下面可以说是堆了一座宝山呐。” 这样就说的通了。难怪胡笙能拿出这么多钱来,甚至能让放弃臧家的商家、钱庄回心转意。她根本用不上那些钱财,最后还不是任臧家要多少拿多少。 臧锦添这是娶了一座金山回去啊…… “怎么了?”展隋玉见她眼神忽然暗下来。 “臧锦添,拿着胡笙的钱,复兴了家业,娶了妾侍,有了儿子。胡笙死了,可害死她的人却好好活到了今天。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情,是他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展隋玉明白她的意思。 臧锦添娶胡笙的目的未必单纯,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公子,王氏带来了。”陈林进来道。 展隋玉:“挺快的,这回她没折腾?” 陈林:“昨晚做梦还没缓过神来,听到我们来抓她吓傻了,直接拖过来的。” 吓傻了?呵。展隋玉不禁调侃道:“外面下着雨,老太太还好吗?别生病了回头还要衙门给她请大夫。” 他看向章栖宁,伸手道:“走,去听听这老太太能给咱们诌出些什么来。” 第30章 王氏之罪 王氏未被带去大牢,被人看着跪在内堂里。向来保养得当、穿金戴银的臧家老夫人不过几天没见,老去的容颜就憔悴到仿佛一片枯朽皱巴的树皮,浑浊的老眼好像是快干涸的水井,眼珠子一动不动,垂手空洞地看着地面。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几人正快步向她走来。她驼背跪在地上,忽然紧张地一颤,眼神慌张起来。 展隋玉携章栖宁走出来,看见王氏不由想起“天道好轮回”。 “王氏。” 月白色的衣服下摆和靴子出现在王氏的视线里,她慢慢抬起头,见到展隋玉慢慢回过神来。 “呵。是。胡笙,我杀的。”她坦白道。 不对劲。章栖宁眉心微皱,按理来说王氏认下这罪,便要杀人偿命,她为什么反而变得淡定了?难不成被鬼神吓破了胆,连官差和生死都不怕了吗? 不,王氏怕死,但她知道今日官府定不了她的罪。为什么? 她和展隋玉对视了一眼。 “王氏,杀人偿命,你既已认罪那便签字画押” 王氏冷不丁笑起来,“签字画押,秋后问斩?凭什么,我又没杀人?” 没杀人?可她刚刚不是承认她杀了胡笙吗?等等,难道 王氏见章栖宁明白过来,忽然一个念头蹿过脑海,原先装疯卖傻的心思都收了起来,眼里冒出一丝精光。 “杀人害命,毫无悔过之心,如今还前后不一,胡言乱语。王夫人,胡扯也是要看地方的,虽不在公堂上但还在衙门里,你该不会想说胡笙是妖吧?三岁小孩儿都不信的话你拿来说,这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吧?” 果然,她知道。 “你”王氏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章栖宁。 章栖宁先发制人,将王氏要说的话堵得死死的,让她想说也说不出口,说出来也没人信。展隋玉此刻也明白过来王氏为何如此淡定。 因为她没有杀人,胡笙不是人,她是妖。 但那又如何?就像栖宁说的,这世上并非人人都相信鬼神之说。 “她是妖,她是妖她真的是妖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此刻,在场的捕快皆是面面相觑。这王氏还真打算这么说,她不会是疯了吧?人疯了,说的话还能当呈堂证供吗? 他们纷纷看向展隋玉。 “公子,这还要继续?” 展隋玉:“你们先出去,我和章姑娘要单独和老夫人聊聊,让老人家清醒一下。你们稍后再来,先出去吧。” 捕快们抱手:“是,公子。” 见人都退了出去,章栖宁走到王氏面前蹲下。王氏抬头看向她,章栖宁为什么会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她怎么会知道的? “你知道胡笙是妖,你知道胡笙是妖!”苍老的声音竭力嘶吼着,“你们要我死?我没杀人,你们不能这么做!” “胡笙身为妖族嫁给臧锦添,脱离妖族身份,又将所有的钱财用于帮助当年落魄的臧家,她于臧家,于你们都有大恩。你因她无所出坚持纳妾,可我想不通,为何一切在如你所愿后你仍要杀她?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对不起你才对。你这么强烈的杀意究竟从何而来?” 章栖宁委实想不通,若王氏是因想要一个好摆布的儿媳这才纳了李氏,可胡笙原本是妖,从臧府下人和黄氏一干人等的形容中来看,她并非是会计较权财之事的人,又怎么会和王氏起冲突呢? 王氏笑了起来,“她当年一声不响地入了臧府,我儿子对她万般疼惜,哪怕没有子嗣也毫不介意,哪怕明知她是水妖也不介意!她把我儿子变成一个除了她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进眼的懦夫,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能忍的下去。” 章栖宁曲指抵着下巴,蓦地想明白了,呵笑了一声。“这婆媳关系还真是比五行八卦还要复杂。” 展隋玉将她拉了起来,“想到什么了?这王氏究竟为何要杀胡笙。” 章栖宁看着王氏摇头道:“千想万想,唯独没想是因为这样。展隋玉,你能想象吗?她,一个婆婆,竟然是因为嫉妒所以杀了自己的儿媳!” 王氏被戳中心思一般,身子猛颤了下。“胡说,你胡说!” “嫉妒?”展隋玉露出一丝疑惑。“是母亲对儿子的占有欲?” “嗯,但不仅是这样。也对,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小心眼起来,任何事都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 王氏在一边兢兢战战,深怕心里的秘密被章栖宁发现,被她说出来。可章栖宁一边坏心眼的逗着展隋玉,还故意一边让王氏的精神徘徊在悬崖绝壁上。眼看吊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始朝展隋玉解释。 “臧叔平一生风流,发妻产子,儿子的奶娘又怀上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和自己的孩子称兄道弟。这口气老夫人又怎能咽得下去,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臧叔平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王夫人一生都处在是妻,而又不是妻的尴尬处境里。”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章栖宁:“嫁人时,怕也有过憧憬。希望夫君只对自己一心一意,哪怕有些妾室也无妨,大不了相敬如宾,安稳做个当家主母也是不错的。但当这一切破碎的时候,夫人一心只想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一切,而这一切都让她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绝望。” 比如——臧家的钱财,自己的儿子,这些都是属于她的。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在她看来臧锦添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臧叔平的延续,更是臧家的家主,更更是一个男人。 臧家落魄,家财散尽,她无力回天,胡笙却能。胡笙出身妖族,但臧锦添不嫌弃。胡笙一生白璧无瑕,但她不是。胡笙有丈夫满心满眼的疼爱,哪怕死了都未曾改变,但她没有。拼命想努力抓住的钱财也曾不保过,拼命想抓住的儿子也渐渐离她而去,可悲啊。 章栖宁起初怀疑臧锦添对胡笙的感情,王氏却向她反证了这一点。 就算隔着死亡,践踏过自身的不堪与肮脏,也始终从泥泞中托起一双手,捧出一生仅此一次的干净与奢望,护着那片没有染上灰尘的真心与回忆。 撒下半魂继续流离,开花又结果,成就另一个他,从对面过来又或是回首入眼。无论是偶然是遗憾,只有在胡笙眼里,臧锦添荒芜的岁月才找到了妥放的姿态。 胡笙对臧锦添而言,是心动,是所爱,更是一份美好的证明。当人一直往前走,却找不到方向、意义时,就会期望用具体的形式来代表些什么,由此便有了信仰,更从信仰里看到自己,获得实感。在这一点上,章栖宁似乎可以理解臧锦添。 章栖宁:“王氏嫉妒胡笙的好,嫉妒胡笙从一而终的夫君。想到臧叔平,想到她自己。在她心里,家主不应该是这样的,男人也不应该是这样。” 她对男子的看法有些扭曲,儿子在她眼里是臧叔平品性和行为的延续。 她既不愿承认自己倒霉,也无力纠正臧叔平泛滥的风流。立志培养出同他一样的第二代,寄希望于从下一代的悲惨中寻找慰藉——看,不仅是我,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展隋玉听罢,看着的王氏,心想:究竟是外界的逼迫和伤害让这个懦弱的女人变成了这样,还是恶的种子在她卑劣腐坏的根上发了芽,让心中的毒破土见光? “你怎么杀的胡笙?” 王氏眼中闪起一点亮光,回想起那天,哪怕到现在她都能感受到一丝病态的愉悦。 “她是妖,一般的方法对她没用。我本想找道长来,可惜没能找到,其他人我都不信。所以我亲自来,我每隔一段时间给她下一点毒。我知道没用,可看她傻傻地把带毒的东西吃下去,我就是开心,锦添也不知道这回事,有几次还亲自喂她。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她身子真的不好了!” 王氏双手捧着脸,一脸陶醉地回忆叙述起她当年毒杀胡笙的经历。“道长说的没错,李氏很快就生下了长孙,胡氏没必要占着那个位置了。有事业,有孩子,有了别的女人,我儿子很快就会忘了一个死人的。就算发现胡笙死的离奇,就算怀疑是我下的毒又如何?我是他娘,他还是没对我下手啊,我好好活到今天了!可是然后呢” 王氏面目狰狞起来,恍如梦中惊醒一般瞪着展隋玉和章栖宁,就好像看见当年的臧锦添和胡笙一样。 “他扶了李氏当正妻后,不再碰除了胡笙以外的任何人,活的还不如皇宫大院里的太监!我是他娘,他为什么不听话?他为什么不听话!胡笙是那个女人,她阴魂不散缠着我儿子。我儿子对她那么好她都不肯放过他,或者或者是见她回来了,锦添自愿和她走,连我这个娘都不要了?” “王氏。” 王氏看上去有些疯魔了,嘴里一直嘀咕:“是那副画,她就在那副画里她把我儿子抢走了,锦添被她迷惑了,说不定会和她一起来索我的命” 事情大概清楚了,可王氏这副模样待会儿别人进来还是没用。过去的事他们无从查起,只能让王氏自己说出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她先前的那一番刺激看来很成功。 章栖宁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剖开王氏不堪的过往,对王氏来说胡笙是对她的嘲讽,但也是她人生的功绩,她当然会极力向别人展示这一多年后仍让她骄傲无比的事——毒杀胡笙。 “王氏,清醒点,杀了人不想负责任是不可能的。”章栖宁已经从她的话里有了新的发现。 “杀人?我杀的可是妖啊。呵,哈哈哈——” 章栖宁看不下去她那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蠢样,打断她能被无罪释放的疯狂幻象。 “各位,劳烦你们都进来下。” 听见章栖宁喊,外面的捕快都站了进来。 章栖宁道:“她招了,是毒杀。你们在外边估计也能听到些,毕竟老夫人说的很畅快。” 她转头对展隋玉道:“有劳衙门带上仵作去验验胡笙的尸骨,看是否有中毒的痕迹。有的话,刚刚王氏说的你也听见了,这案子可结了。” 王氏杀的是人是妖都没关系,只要证明胡笙是被毒杀的,而毒是她下的这就足够了。 展隋玉点头,对捕快们道:“你们带仵作去,。人话不可信,证据倒是铁证。” “是。” “我没杀人,胡笙是妖,你们都知道!你们不能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章栖宁都要被她逗笑了。 “你怎么确定你杀得真的是妖?你知道妖死后是什么样的吗?”她无奈地抱臂环在身前,道:“不知道吧。有形妖物死后会被打回原形,像胡笙这样从水中孕育并非后天修行的妖物死后则会化为烟尘,回归天地。” 化为烟尘王氏想起什么,脸色肉眼可见的失了血色。 “你怎么知道的?”展隋玉不禁问。 章栖宁同他说起一件旧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两者兼备。有一次误入了鬼怪的山市,刚踏进去就看见一群妖怪在为摊位的事大打出手,然后她就退了出去,躲在一个死角稍微观摩了下。 其实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就是旁边有个老大爷在劝架,大声对打猪妖的妖喊道:“下手轻点,打死他便宜隔壁卖猪肉的!你也轻点,你死了你就得化灰了!还有你” 就这样,她把参与群架的妖怪的下场听了个遍。 “我记得胡笙的尸身是臧家人亲自收敛入棺的,尸骨都好好的吧。王夫人可还记得她合棺前的样子?你一定会去看的吧,说不定心里还得意洋洋回味了很多年。”章栖宁唇角含笑,在王氏眼中更像是魍魉精怪,让人心底发凉发憷。 “我猜胡笙当年是为了和你儿子白首偕老,舍了妖本该有的道行。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会中毒而无所察觉,人间的毒又怎么会对她有用。她那时实实在在是一个凡人呢。” 王氏还打算说什么。 章栖宁道:“行了,别装了。到底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后宅之主,我和展隋玉差点被你绕进去。其实胡笙是人还是妖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过是看我和展隋玉知道胡笙是妖,所以设了一个诡辩的圈套而已。 白马非马,妖命而非命,岂非人命也非命?这是什么道理?山中饿虎吃人,大家要讨个公道,可你说饿了吃东西的本能要怪老虎吗?要怪就怪它吃错了对象,触了人间的律法。 只要是你杀的,胡笙是人是妖我们并不关心。她嫁给了臧锦添,入了你家的族谱,既不伤天也不害理,比你活得更有人样。你俩作比,让外人来看不知会说谁是妖啊? 王氏,其实自己究竟是什么,只在一念之间。呵,要不然——怎么会有人管人叫畜生呢。你说是吧?” 外出的捕快很快带话回来。虽然多年过去,但由于活着时长期吸收的慢性毒逐渐渗进到骨头里,就算人死了也还是会有残留。加之胡笙的棺椁准备的极好,尸骨保存的比较完整,也没有水气或者其他东西掺进去,仵作确认是从遗骨上验到的毒。胡笙的确是中毒身亡,王氏辨无可辨。 * “你还好吧?”展隋玉看章栖宁一脸倦容,连忙让人坐下休息。 “没事。跨越人、妖一大隔阂据理力争,心累。”章栖宁几番刺探深入王氏的底线,不想看她那无聊的虚荣和嫉妒却不得不继续下去,耳边嗡嗡的声音吵得她有些头疼。 展隋玉:“你刚刚说得很好,无论是人是妖,官府是只论公道的地方。王氏被蒙蔽了双眼,无论胡笙是什么,她都会下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章栖宁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心绪平定了些。“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和她兜了这么一大圈,臧家案子的凶手却没捞着,王氏这边的线索也断了。接下来,不知又要从何查起啊?” “倒也并非毫无头绪。”展隋玉笑了笑。 “怎么讲?” 展隋玉:“我倒是有两条线索。有一个还是王氏的反应提醒了我,心如死灰和松了口气差别还是很挺大的。”他上次竟没看穿李常在那老小子,还真是失职。 章栖宁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 “没事,这个我去办就好。跟你说说第二个吧,嗯”展隋玉沉吟了片刻,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不起眼?” 这算什么问题?章栖宁想了想,道:“普通,大众,以及等一下,还有不怎么露面,不会突出自己的存在。” 章栖宁很聪明,展隋玉从她最后一句形容里就能得知她已经想到那个线索了。 如果想要自己不突出,不想让别人留意到自己,泯然于众人又或是默不作声无疑是最好的方法。不需要一直保持这样,只需要在事情发生的这段时间里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就够了。 但事实上那个人又是怎么做的呢,她明哲保身,但又主动上门暗示王氏和胡笙这条线索,这招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合情,却又不合理。 作为当年这段丑事的另一个知情人——臧黄氏,她究竟意欲何为? 第31章 再探虚实 李常在在牢中关了已有数日,因为替上代家主做过那件事所以有些积蓄,这些年过得不错。但他本就是苦出身,进来后也谈不上有哪里不习惯。 他刚进来那两天生怕被人发现什么,担惊受怕地窝在墙根里,后来发现没人管他。好不容易才放下心来,觉得已瞒天过海,心里正想着出去后就离开宿州。 这时候,展隋玉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年轻公子一袭白衣,深红的轻纱丝织薄衫,带着坏坏的笑意踏进幽暗的牢房里,他对李常在说让他别紧张,俊秀的浓眉锐而不利,与他那双桃花眼极为相配。他一进来,连牢房里都仿佛亮堂了不少。 若是第一次见展隋玉,他这说话,李常在或许会信。可这是第二次,他深知对方不好糊弄。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是知道了什么。 他假装怯懦地低下头,稳了稳心神,对自己道:“不会的,当年那件事没人敢往外说,该死的都死绝了,他不可能会知道!” 李常在伪装的极好,若不是展隋玉办过几件大案,见过比他还会装的惯犯,估计也要被他蒙混过关。不对,上次他还真就看走了眼,被他混过去了。 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自己打死了不认,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李常在存着这个心等了又等,始终没等到展隋玉先开口。他抬眸往上瞥了一眼,只见展隋玉含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心里没来由就是一凉,重新把头坑了下去。手脚发凉,渐渐冒出些冷汗来。 “呦,紧张了哈?”展隋玉慢悠悠朝他晃荡过去,提起前摆在李常在面前蹲了下来。 “公子,要不给您拿把椅子来?”狱卒小哥体贴道。 “不用,我——问完了就走。花不了多少时间。”展隋玉看着李常在头顶的发旋沉默了会儿,每一次的欲言又止都让李常在的心提到嗓子眼,紧绷的神经在片刻间便受了不少折磨。 “李常在。” “小人在” 他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发抖,喉头紧张的上下动了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展隋玉低笑了声,朝这间牢房的斜对角望过去。“哎,看见没?王氏,昨儿被送进来了。” 李常在摸不准展隋玉这话什么意思,抬眸往那方向匆匆看了一眼。“看看见了。” “知道她为什么进来的吗?” “不,不知道。” 展隋玉嘶了一声,奇怪道:“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是你以前的主子啊,你不是还听她的命令行事嘛。她杀了人你都不知道啊!”展隋玉啪地一下按上他的肩膀把人吓得不轻,李常在一听杀人两个字魂都吓飞了,手脚一软,瞳孔骤缩。 展隋玉将他惊恐的神情一丝不落地收进眼底,包括惊恐后迟钝反应过来的一丝侥幸。 “大人,大人,小人不知道,小人真不知道是老夫人杀的人啊。我原来是老爷手下的人,老爷死后就给老夫人办事,小人只负责埋尸,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爷——臧叔平吧。展隋玉心里冷笑了声,面上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拉倒吧,辛辛苦苦帮她埋那么多尸结果成了共犯,我说你图什么啊?现在还想隐瞒,她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李常在不知该怎么说,展隋玉在旁提醒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本公子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王氏虽然入狱了,作案动机上却不甚明朗” 展隋玉站起身,替李常在拈去肩头上粘着的稻草,意味深长道:“你小妹是你父母的老来子,你待她如兄如父,如今她怀孕,外甥还没见着舅舅就成了牢犯,你妹妹、妹夫脸上无光吧? 你妹夫肯替你写匿名信,也不怕把自己栽进去,这样的亲情实属难得。得好好珍惜。 一时犯错无妨,回头是岸才是要紧事。王氏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以后的日子却还长,为什么一定要让家人担心呢——” 说完,展隋玉松手,指尖捻着的稻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上,李常在的心也随着稻草掉在地上被狠狠叩了下。 李常在眼珠盯着地上的稻草动也不动,内心正剧烈挣扎着。展隋玉知道,他是在编,不过没关系。不建立在现实上的虚假是靠不住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对李常在这样的人更是。只有经历过的事才能成为他撒谎的基础。零散的真相也是真相。 只要编的内容合情合理,哪怕只有半句真话,展隋玉都能把它挖出来。 他隐约察觉到李常在知道一个大秘密,这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当初将你送进牢,我以为你瘫在地上是吓傻了,可当我看到真正吓傻的人后我发现你那只是松了一口气。什么东西让你进大牢反而松了一口气?李常在,机会我给你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展隋玉稍稍加重了语气,表现出自己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李常在定了定神,仿佛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一般,开口道:“是因为,老太爷留下的一个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那东西可能跟整个臧家有关,不然老夫人也不至于杀了那些人。” 臧叔平留下的东西? “小的其实不知道人是不是老夫人杀的。只是大人非要问那些人和老夫人有什么关系的话,小人只能想到这个。” 展隋玉:“为什么王氏一定要杀那些人,如果她是为了得到那件东西,让人活着不是更好么?” 李常在有些犹豫起来,脸上也多了些真实的恐惧。“因为那不是个好东西。” “你不是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吗?” 李常在身子一怔,“我是听那些人说的先前死了的那些人。”见展隋玉没有异色,他以为自己讲话圆了回来,稍微松了一口气。 “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关系?” 李常在:“我和他们原来都在老爷,额,现在该说是老太爷了。我们原来都帮老太爷做事,但我当时只有十七八,老爷嫌我年轻不稳重,但好在我力气比较大,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儿,所以才被留下了。不过也只是干些体力活,其他的事都交给那些稳重的去办。” 他喘了喘气,好像比刚才平稳些。“我们几个原先是一起的,他们一个个都死的莫名其妙,小人实在是害怕。心想干什么都不敢在衙门造次,所以” “所以你投了匿名信,将臧家的事抖出来,把自己弄进牢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牢里有当差的免费给你做保镖,官府查完没你什么事还能把你放出去。李常在,你还真是精明啊。臧叔平当年真的只看重你的力气没看中你的头脑?那还真是他的一大损失。” 听展隋玉如此说,李常在干笑两声。“不敢当” “不,你脑子转的很快,说谎话简直是信手拈来。啧啧,人才。” 李常在心里一沉,若他还听出来展隋玉话里的问题就是真傻了。“大人,你!” 展隋玉出了牢门让人把门锁上,回头隔着木栏对李常在道:“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王氏是杀了人,但她杀的是先夫人——胡笙。” 李常在脸色瞬间煞白,展隋玉问他,他就自然而然以为王氏杀的是那五人,并以此为中心编造了谎话。但倘若王氏没有杀那五人,他刚刚说的又算什么?现在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与五人之死无关! 展隋玉又道:“还有,王氏埋尸体一定要让臧叔平手下的人去吗?以她在臧家的地位叫谁去不是去,让自己身边的人去办岂不是更保险?特意让你们去的原因我认为只有一个——重操旧业。没有比让惯犯去干一件事更让人放心的了。” “李常在,趁现在好好想想下次见我要说什么。本公子,非常期待。”展隋玉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过对方现在大概是没有心思听他在说什么的了。 * 章栖宁同展隋玉的关系衙门里的人心知肚明,她进衙门也没人拦着,大家都仿佛默认了什么。再说,以陈秀为首的捕快们都很乐意能在男人堆里看见章栖宁这样的美人。 至于廖子诚、徐浩、陈林之流则是知道章栖宁是来帮展隋玉办案的,人家脑子聪明的很。 这日,徐浩将先前孩童丢失案件的详细经过记录在册,章栖宁敲了敲半敞着的门。 “章姑娘?你怎么来了,公子在牢里审犯人呢,不在这。” 章栖宁笑了笑,清雅的脸上闪过一丝揶揄。“展隋玉在哪,我就在哪。这是谁规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徐浩猛地反应过来,发觉刚才说漏了嘴,连忙抱歉。 “徐捕快这是在做什么?” 徐浩停下手中的笔,解释道:“在将之前的孩童丢失案记录下来,做成案例,一份按年做成一册,一份和往年有关的案子放在一处。因为臧家的案子这段时间大家伙一直在忙,也只能抽出空余的时间来忙这些了。” “这样啊。我打扰到徐捕快了吧,抱歉。不用在意我,你继续。” 章栖宁打完招呼刚要走,突然从徐浩刚刚说的话里想到了什么。回身道:“徐捕快,宿州府以前也有过像这样,许多孩子一起丢失的案子吗?” 徐浩抬起头想了想,但他不是展隋玉能将看过的卷宗过目不忘,站起来走到一栏陈列案件宗册的架子前,目光从一个个垂下的吊牌上扫过去,最终找到一卷。 “有。宿州府丢过孩子,但和前段时间一样有许多孩子一起丢失的只有二十五年前的这一件。”徐浩将卷宗抽出来递给章栖宁。 “按理来说衙内卷宗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不过章姑娘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才会这么问的吧。看是可以给姑娘看,只不过不能带走,只能在这里看。倒不是不相信姑娘,只不过若出了问题在下也没法负责,还请姑娘体谅。” 徐浩做事既不墨守成规,也不过分托大出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章栖宁不由对他高看了一眼,卷宗接过手面上温和道:“有劳了。” 章栖宁打开卷宗快速翻看过去。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宿州府在一年内陆续丢失了十五名孩童,与之前的案子一样,丢失孩童的年龄在十三四左右,不同的是那批孩子没有一个找回来的。 当年丢失孩童的名单等等,卖茶老杨家的孙子?这个茶棚地点是在——宿州城外! “姑娘,要不要喝茶?我们家的茶很好喝的。” 章栖宁想起初到宿州城时城外茶棚老汉卖茶给她的场景。 徐浩见她皱眉,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章姑娘,这份卷宗有哪不对吗?” 章栖宁合上卷宗,递还回去,面色恢复如常。“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这份卷宗多谢了,若展隋玉问起徐捕快照实说便是,另外转告他我有些事,先走了。” “好。”徐浩:“姑娘真的无事?若在下力所能及,姑娘吩咐便是。” 章栖宁愣了愣,眼中升起一丝狐疑。她怎么觉得徐浩话中有话,就好像他觉得自己会去做危险的事一样。 “徐捕快,你是不是听展隋玉说了我什么?怎么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我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喽。” 徐浩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尴尬地笑了笑。 除了上次在臧家看到章栖宁不怕尸体外,他是偶尔听展隋玉提起章栖宁胆子有时颇大,不按常理出牌。虽然展隋玉和他聊起时多带着调侃的意思,但最近属于非常时期,章栖宁又刚刚问到与案子有关的事,他不禁就上了心。 “若是姑娘出了什么事,事后徐某作为半个知情人,一是没法向公子交代,二则自己心中也会过意不去。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徐捕快还真是温柔体贴,我哥哥要是和你一样就好了。”少女莞尔一笑,明眸善睐,羊脂玉一般的肌肤细腻而美好,乌黑清澈的眸子里含着笑意和精乖之气。 徐浩也是年轻,平常在衙门待着不怎么和姑娘接触,因为展隋玉才和章栖宁接触得多了点。此时被对方这么直接看着,还说出那番言语不禁有些犯难。方才还口齿伶俐的捕快大哥瞬间有些紧张起来。 “我小小一捕快,不敢和章二少相提并论。” 章栖宁看出徐浩此刻的窘迫,心想衙门里的人,展隋玉身边的人脸皮都这么薄,他怎么这么油嘴滑舌?莫非,负负得正? 章栖宁不欺负老实人。 “谢谢徐大哥关心,但展隋玉的话你也不能全信,他肯定夸张了。放心吧,我其实是个很稳重的人。” “” 可能是先入为主,徐浩决定站在展隋玉那边。 “我就先走了,你继续忙吧。” 罢了罢了。章栖宁走后徐浩转身继续坐下誊写卷宗,心想还是等公子回来同他说一声吧。 第32章 茶棚调查 展隋玉从牢里出来,四处转了一圈没看见章栖宁,徐浩捧着记录的案宗路过出声道:“公子,你找章姑娘?” 展隋玉找不到人,手负在身后,应了声。“你看见她了?” 徐浩将最上面一册卷宗递给他,抬肩抱好其余卷宗道:“章姑娘看完这个之后就离开了,具体去哪我也不清楚。” 卷宗?什么卷宗? 展隋玉随手翻开,从开头的叙述记录里想起些什么来。“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案子。” “是。”徐浩:“章姑娘问我宿州有没有过和之前孩童丢失案相似的案子,我找了之后发现只有这一桩是在一定时间内连续有多名孩子丢失,且至今下落不明的。看完后她就先走了。” 展隋玉复又看向手中的卷宗,心里疑惑栖宁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翻着翻着,他瞥见丢失孩子名单中的一个——杨悦,卖茶老杨家的孙子。上面写的茶摊地点是宿州城外,难道是她来宿州那天遇到的那个?这丫头该不会自己寻过去了吧? 徐浩看着展隋玉脸上变换的表情不禁感慨:章姑娘和公子不愧是一对,连看到卷宗后的反应都几乎一样。 * 宿州城外。 章栖宁找到那处用一张白布和几根竹竿简单搭成的茶摊。 茶摊上空无一人,白布和碗柜上落满了灰尘,像垃圾一样扔在路边没人收拾。可当她一靠近,那些东西就仿佛一下子有了自主意识般动了起来,焕然一新地搭出一件简陋茶摊来。 一个带瓜皮帽,一身粗布衫,肩上搭着一块抹布,半折起袖子,往腰间系上发黄的旧围裙老汉佝偻着背,慢慢显出身形来。 他一抬头就认出了这个长相过分漂亮的小姑娘,热情招手道:“小姐,今天要不要喝口茶?” 虽然明知老头是鬼,但章栖宁还是带笑像平常一样走了过去,看不出丝毫的不妥。 “大爷,天色不早了,还做生意呢?” 老头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见她问,他就答。“快了快了,就收摊了。悦子不知跑哪玩去了,等他回来我就走。” 老杨头的孙子名叫杨悦。章栖宁想起卷宗中写的内容,心想那孩子恐怕是回不来了,垂下的目光不由暗了暗。 “悦子,您孙子吗?多大了,去玩儿是指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吗?”章栖宁要了一碗茶,大有想和他多聊一会儿的架势。 老杨从煮好的深口大锅里要出一勺茶来,用普通的土陶碗装好递给章栖宁,一边叹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也不知道这孩子平常玩个啥就乐呵呵的,到现在还不回来!都十三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白长了一身膘!” 十三岁像小孩子,和长了一身膘有什么直接联系吗?章栖宁不解。这大概是长辈数落孩子的套话吧。 嘴上是在骂,嘴角却上扬,眼里又装的是担心,看得出老杨很疼孙子。 “我帮大爷找找吧。”章栖宁道。 老杨眼角周围松弛的皮肤被他一个激动的挑眉给拎了起来,推脱这太麻烦了,又不禁抓着围裙搓手,到底还是心存希冀的。 他的记忆似乎是停留在二十五年前孙子丢失的那天,但从他还记得自己这一点来看他的记忆并不是定格不动的,孙子丢失前发生了什么,他应该也记得一些。 “嗯,您别慌,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衙门里我有认识的人,没准能帮到你。” “真的?” 章栖宁:“骗您我有什么好处吗?” 果然,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最值得信任的还是官府。 老杨头挠了挠耳后,仔细回忆起来,慢慢开口道:“快中午的时候,我挑摊子出来卖茶,带着孙子一起。有一辆马车进城,车上有人过来说要买茶。我正招呼别的客人,就让小悦子装好了给送过去。我看他半天还没回来,站在人家马车旁抬头和车里的人说话。本来没什么事,可后来人就不见了” “马车?什么样的马车?” 老杨想了想:“挺阔气,像是大户人家。买茶的小厮一口地道的宿州话,应该是本地人。我看小悦子嘻嘻哈哈聊得挺高兴,马车里的人看不见脸,但人家也没生气。” 在淳朴善良的老杨眼里看来,大户人家不嫌弃他们,还能和烦人的小鬼聊得投机,那就不是什么坏人。 可他忘了,别有企图的人也常是满嘴的花言巧语,同时兼具不一般的耐心。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杨悦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里要把孩子不留一丝痕迹,悄无声息地带走,那辆马车有足够的条件,因为杨悦玩的很开心,也没有人会想到他忽然就没了。谁会怀疑一个刚刚还和穷孩子相谈甚欢,且家里有钱的人会在众目睽睽下拐人呢? 但章栖宁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马车上的人带走了杨悦。 “对了,我记得马车外挂的灯笼上有个字,你说会不会是宿州哪户人家?”老杨抬头望着她。 “您写给我看看。” 老杨不识字,当年也只是抬头无意间匆匆瞥到一眼,或许是他心里也觉得这是重要线索,就算人不在了,这也成了执念的一部分一直盘桓在脑海中。 他像生怕错过了什么,急忙蘸水手指在干燥的桌面上边回忆,边画画似的描出一团来,这个字比较复杂,他写不全。 不过,章栖宁看一眼也能从他画出来大半的字里猜出来——是个臧字。 两人都静了会儿。 “你真帮我找?可我都等了好久了” 老杨说这话的语气和刚刚不大一样,声音沉沉的,而且不大对劲。像是刚刚的回忆撕开一道口子,把那之后发生的事也从他脑子里给拽了出来。 “家里,就算不说我也晓得,儿子和媳妇都很恨我要是没把小悦子带出来就好了。你刚刚说,要帮我找的对吧?” 老杨头抬起头,全黑的瞳孔占满了整个眼睛,看不见一点眼白。自责与悔恨让他滞留人间,更像热油煎熬着他的灵魂。仿佛树皮干裂,黑色烧焦的痕迹沿着眼角皱纹一直扩散,将最初那个善良和蔼的老人一点点吞噬。 “到极限了么。”如果再继续下去,老杨头怕是要被二十五年前的记忆逼成恶鬼了。 她摸出两枚铜钱立着敲了敲按在摊面上,抵着朝老杨头推过去。“茶水钱。” 铜钱的声音好像把老杨的执念给揪了回来,他看着章栖宁定了定神,慢慢清醒了。章栖宁朝他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茶水钱递过去。 “不收了不收了,一碗茶让小姑娘你陪我说了大半天话,耽误你功夫吧。” 章栖宁指尖离开铜钱,嘴边挂着一丝笑意。“没有。孙子回来,给他买糖吃吧。” 她这么说,老杨倒是没再推。 章栖宁转身离开了茶摊,当她远离到一定距离后,一切又都恢复成她刚来时的模样。 没有人的茶摊像没用的废品一样堆在一旁,就连她手里盛着茶水的碗也在手中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了。 * 臧叔平在位时,臧家还和诱拐孩子有关。 复杂的家庭环境,混乱的男女关系,如今还要加上不堪的犯罪经历……这一桩桩,一件件没完没了的,真是让人嘘叹不已。 “要是我没把小悦子带出来就好了。” “你刚刚说,要帮我找的对吧?” “你真帮我找?可我都等了好久了” 她想:就算找回来,怕也只是一具烂干净的骸骨。快的话,杨悦投胎转世都已经成家立业,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哪还知道他爷爷的魂魄在老地方等他。 想着老杨头的话,章栖宁走在回家的人群里。落日余辉照在她,照在每一个过路回家的人身上,也照在心存执念,不肯离去的亡魂身上。 不善有千百种,伤人又伤己,自己往往执迷不悟,旁人往往悔不当初。譬如王氏、臧叔平,又譬如老杨头、胡笙 章栖宁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在这样的怪圈里,不知该如何抽身。 “总算找到了。” 展隋玉在街上的人群中看见她,她身旁走过的人要么成群结伴,要么收摊回家,总之各有目的,就她像只街头流浪的小猫,垂着眼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顺着人群负手走到她面前,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出声的他轻易便被走神的章栖宁给绕了过去。 “?!” 展公子愣在原地脸色一沉,伸手抓住章栖宁的胳膊把人勾回身边。 “小姐,我一个大活人你都看不见?” 章栖宁抬头见是展隋玉生气的脸,先是疑惑对方怎么会在这,后知后觉到有种被人拉住的庆幸。 “有人欺负你?撞邪了?还是累了?” 展隋玉看章栖宁一言不发,愣是看着自己,又不明白她在看什么。担心她是不是在城外遇到了什么事。 人生离合聚散无常,有个人守着或是等着都是好的,大概这就是人所谓的盼头。 章栖宁这么想着,扬唇露出一丝浅笑,一反常态地上前主动抱住展隋玉,占尽他怀里的位置,在心里给展隋玉默默打上一个她的标签。 她突然想试着把有限的时间都花在祸害一个人身上。 展隋玉的手不知所措的放在两边,不敢碰章栖宁,这下轮到他不淡定了。 “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你吃我豆腐!”展隋玉低头同她小声道,因为怕会错意,故意玩笑似的,深褐色的眼里还噙着紧张的笑。 “那你喊非礼喽,我不要脸没关系。”章栖宁抬头笑盈盈看着他,甚至还示好地用下巴在他身前蹭了蹭。 “你!” 一双深谷幽泉般的眼睛看着他,展隋玉心里炸出一簇烟花,大脑放空,心跳加速,嘴上但还不忘教训口无遮拦的章三小姐。 “胡说!你” “展隋玉,你在干嘛?” 章廷玉的声音冷不丁插进来,展隋玉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两只手抬着朝他挥了挥手,章栖宁还没松手,他不禁挥得更起劲儿了。 展隋玉:我没动手动脚哦! 章廷玉看他一脸欠揍的傻样,眼角抽了抽,咬牙道:“章栖宁,还不给我滚回来!” 章栖宁挑眉:“你怕我哥?我松手啦。” 她刚松开就被展隋玉猝不及防地兜住。 “我没,谁说的?” 失去存在感的章廷玉:“”臭不要脸的,还是把他爪子剁了吧。 收到了展公子的忠心表态,章栖宁觉得够了,欣慰地让展隋玉先松手。 在章廷玉买刀把展隋玉爪子剁了前还是收敛点好。 这碍眼的野男人,别以为几本有他爹签名的秘籍就可以把他收买!并不想看到展隋玉和阿宁粘在一起的章廷玉上手把两人撕开。 “大街上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刚刚也说了一样的话。对吧?”章栖宁道。 “瞎起什么哄,女孩子矜持一点!这家伙一脸的桃花,一看就不是好人,小心他给你戴绿帽子!”章廷玉凶道。 “” 章廷玉,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抹黑我真的好吗?展隋玉无语,你想说也背地里说行不? 展隋玉还没解释什么,章栖宁就表态:“没关系。” 章廷玉惊讶有余,这都没关系?是不是真爱啊?难不成阿宁其实是个渣女,和展隋玉只是玩玩儿? 一时间他看向展隋玉的目光扑朔迷离起来。 栖宁这么相信自己?展隋玉还没来得及感动,又听到她笑着道:“我会看着的,看不住就锁起来。锁不住,就废了他。” 啥?! 章栖宁越过章廷玉看向展隋玉,天真无邪地朝他展颜一笑。章廷玉意识卡顿了几秒,确定阿宁是认真的后不由咽了口口水,同情地看向展隋玉。 只见对方认真,甚至有点兴奋地点头,商量着怎么锁,拿什么锁。 这样都行?章廷玉默默离他们远了点。这都能爱上?展隋玉看上去眼睛挺好,脑子也没问题啊。 还是阿宁其实早就给他下毒了?暗地里威胁他,展隋玉不敢不听。又或者说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呵呵,章廷玉在风中凌乱。 姐,不正常的是咱妹,傻了的是男方,这生意不亏。 第33章 春风不得意 章栖宁打算去趟春风得意。 章廷玉被他妹妹血腥的调教法则给惊得外焦里嫩,深觉阿宁病得更重了。同时感慨展隋玉这个冤大头,暂时不想费神管别的,于是莫名其妙跟着一起去了。 至于冤大头展隋玉好不容易得到章栖宁的表态,在章廷玉各种看不顺眼又同情可怜的矛盾视线下,死乞白赖跟了上去。 倒是酉十娘,他们不打一声招呼就来,还是这个阵仗,不由多了一丝探究。 关了店门,让阿大、小二准备些酒菜,拉过展隋玉问:“成了?之前不行,大舅子一来就搞定了。你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展隋玉也搞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像莫名其妙就成了。 后来十娘又单独拉过章栖宁,戳了戳她道:“你怎么回事啊?没看到展隋玉过五关斩六将,你们就成了?” 所以十娘究竟是展隋玉那头的,还是她这头的?怎么感觉她不想展隋玉这么快得手呢? 章栖宁无奈,笑着叹了口气。“是我和他在一起,又不是我哥、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决定了的事不要那么麻烦,浪费时间我会心疼的。” “呦,心疼什么啊?展隋玉,还是你自己啊?”章廷玉从旁边飘过,冷不丁心里冒出一句。展隋玉,你就得瑟吧,总有一天你要笑不出来。哼! 知道自己姐姐对阿宁的事有多敏感的章廷玉,仿佛已经预见展隋玉被扫地出门的惨淡光景了。 反正最后都得分开。无奸不商,在这之前不如多讹他几本大侠签名秘籍? “那你之前和展隋玉共处一室,同船共枕的事也告诉你哥了?你哥对你不错啊,这都没撕了展隋玉!”十娘举杯脱口而出道。 章栖宁黑脸,没来得及去捂她的嘴。展隋玉心里咯噔一下,他把这事给忘了! 两人默默瞄向章廷玉。 意识到气氛不对,十娘愣了愣,心虚道:“怎,怎么?你没说啊?哈,哈哈”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说! 共处一室,同船共枕呵,章栖宁,你好样的! “那那是个误会。展隋玉你和我哥解释!十娘,你上次诓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今天必须和我讲清楚!” 说完章栖宁就拖着十娘逃一般地离开战场。 展隋玉干笑了两声,深深感受到章廷玉笑里的含义,好声好气道:“晋兰兄,那是个误会我和你详说?” 章廷玉白衣墨发,玉簪横斜,唇边勾一丝冷笑。握着酒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 “这,也是阿宁主动的?” 展隋玉抚额,就是不是才难解释,这不显得他居心不良吗!可是,当时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怎么现在有理说不清了呢? 他将错就错无所谓,不过章家好像不行啊…… 把人拖到后院,章栖宁坐下吐出一口气。“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十娘靠在一边,不解道:“不对啊,我看你哥看展隋玉的眼神已经很不友善了,我以为他知道呢。” “知道什么知道。共处一室,同船共枕?你来人间多久了,会不会用词?这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范围吗?” 从腰间抽出长烟杆顺手在手里转了两圈,道:“从字面上看,我说的是事实。至于深度嘛……要看你哥的阅历。说不定你哥什么都不懂,就以为是字面上的意思。” 章栖宁凝视着她,“你认真的吗?我启蒙后不久,就不相信男女之间能盖着棉被纯聊天了。你这老狐狸平常挺精的,今天不会是故意说漏嘴的吧?” 章栖宁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贼大。 砖缝里长出些杂草野花,酉十娘吐出一口花草香的云雾,敲了敲,将烟斗里的灰抖了出去,好一会儿没回答。 酉十娘看了她一眼。夜色中,院中的桃花在枝头颤了颤,纷纷落到地上。 章栖宁一身淡粉色的襦裙,不如其他姑娘颜色鲜亮,似乎天生不喜欢扎眼。好在她长了张漂亮脸蛋,只是简单收拾一下,也美得像幅画。 “在我这儿做过事,身为掌柜的我总要关心你一下嘛。” “呵。”章栖宁头侧靠在膝盖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只是里面冷冷的。“你真不是在帮倒忙?”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我还是问一下为好。十娘,你和展隋玉真是酒友关系?不会是他对不起你在先,你现在打算坑回来吧?” 十娘毫不犹豫朝她头上敲过去,“你以为展隋玉在谁那都是个宝?就算动机不纯,那也是我利用他!” “真的有故事?” 十娘叹气:“别那么期待。我要是不说,你还能逼我不成?” 章栖宁坐好,歪头含笑道:“你故意这么做,不就是想和我说什么?” “真没劲。”十娘不满地擦了擦鼻尖,又嘬了一口烟斗。细长妩媚的眉眼在云雾背后有些看不真切,缓缓地,她开了口。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身上有很重的业障?” 章栖宁身子怔了下,手指不自觉微微蜷起,两手抱成一团。十娘瞥了她一眼,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息冷了下去。 “看来你知道。” 即便相处了这么久,之前的对话任谁来听都会觉得她俩关系不错。但当提到这个问题时,章栖宁立刻便疏远了。 或许在她心里自己算个熟人,可以打诨插科,但绝算不上信任。这是多强的警备心啊,这样的人真有可能和旁人交心吗? “业障?我不清楚。但我身上的确有些不正常,你又是什么意思?” 章栖宁抬眸,从眼底透出冷意来,让人不禁想起山岭的积雪。撤下刚刚的笑意,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凉薄、多疑,决绝。 酉十娘闭眼,叹了口气。 “你不用紧张,这终归是你们俩的事。” “那你还说什么。”呛人的话说的毫不留情,章栖宁收回视线看向另一处。 “认识一场,算我多管闲事。这种事你自己也控制不住,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会发生什么,你就不怕牵连到他吗?” 章栖宁没有立刻回答,垂下眸仿佛在认真思考。可从她做下决定的那一瞬间开始,除非她死了,否则谁也不能改变。 “说实话,我不介意拖着他一起死。” 夜风拂过后院,暖风酒香中却透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十娘皱了皱眉,“他有他自己的人生。” “把我拽进他的人生,也是他的选择。” 好久没见过这么偏执的人了。十娘道:“他就不能反悔吗?” 章栖宁没有一丝动摇道:“死了的人后悔就能重来一次吗?这世上许多事是不可逆的,一旦做出选择,什么时候停止,不是一方有权决定的。” 越是偏执,便也越是深沉。想到虚莱乡与废帝萧楚澜的一面之缘,章栖宁同展隋玉之间怕是有她不了解的前缘。 “你觉得我会不得善终,劝我三思而后行?好意是好意,我心领了。” 酉十娘挑眉。嗯?怎么突然转画风了? “你这么替展隋玉着想,当真和他没什么?” “?!”酉十娘吸了一口烟斗把自己呛到。章栖宁一本正经,眼里想杀了她以绝后患的眼神是认真的吗?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凶残! “老娘不都说了,就算有关系也是老娘利用他!” “总觉得十娘你心得颇深。莫非和利用展隋玉有关?你通过利用他干了什么?我很好奇。” 虽然语气放缓,但眼中冷意不减。“上次你让我往东,说是好方向。可我却一点好事都没遇上。” 这是和她要个交代?不是,她是卜测到展隋玉在东边才让她去的,早知道就不管闲事了。 也罢,反正今天就是为了这事嘛。 “我以前嫁过人。” 章栖宁点头:“那的确比我有经验。然后呢?” “后来那人死了。人嘛,总有一死,和我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章栖宁猜事情没这么简单,十娘想说的怕是在后面。 “我放不下,想在轮回里找到他。”说到这十娘有些悻悻,深吸了一口气。 “我舍了日后的仙途,同极乐阁主做了一笔交易,将成为狐仙的资格卖给了她,在下界永为妖类,此生再与大道无缘。”说完她凄凄笑了笑,将袖子往上拎了点,皓腕上像用朱砂画了指甲盖大小的曼珠沙华。 “这是同她做了交易的记号。” “极乐阁主?我从未听过此人,是你们那边的人物?”章栖宁问。 “不错。鬼市之中有座极乐阁,阁中彼乐堂,欢宜轩内便是极乐阁主。天下事尽在其耳,只要你付出她感兴趣的代价就可以从她那买到你想要的一切。唯独机缘。” “说白了不就是骗子?”章栖宁轻笑了声,“所有外物的加持都是虚的,无缘又有什么用?” “不是的。去那里的人,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照你的说法,她是不会直接让你心想事成的了。所以呢,你用仙途换了什么?” “只要他轮回,我就可以感应到。”十娘垂下眸,放下袖子盖住那朵曼珠沙华。 “我找到他不止一世,做过他的邻居,姐姐、青梅竹马、女先生、母亲的好友,甚至是妻子的朋友唯独,再无姻缘。” 看着自己曾经的丈夫不记得过往,一次又一次地嫁娶,一次又一次的离开。她同极乐阁做交易是想再续前缘,而不只是做一个过客。 “你节哀。” 十娘被章栖宁这话逗乐了。 “节哀什么?我可还没放弃!刚开始的确不适应,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无感,但事实证明就算我强行闯进他的姻缘里,最终除了让他多受点折磨外什么也得不到。渐渐的,也就好了。 我不会放弃找他,但也不会强求了。能相守便相守,不能的话就做他这一世的过客好了。反正,我有足够长的时间,还会和他见到一次又一次。不急。” “所以你利用展隋玉接近到了这一世的他?” “嗯。” 章栖宁道:“我很好奇他的身份。” 十娘叹息:“只是一个木讷的小捕快,有时会来买些酒。” 木讷的捕快该不会是。 “陈林?” 十娘垂眸笑了下。 “你,继续努力吧。”章栖宁将她刚才的话品了品,道:“我没看出来你有哪放下了?反而觉得你很执着。你确定用这样的例子来劝我不会起反作用?” “” 十娘:“我想说的是,爱一个人要爱得从容点,你的做法太偏激了,很可能会两败俱伤。” “你的经验对我不适用。”章栖宁直截了当道:“你有漫长的时间,有一次次的失而复得,所以才会这么想。可我不是,我有的只是这一辈子而已,无论是时间还是感情我想我们都不能相提并论。” 说完,章栖宁起身,“聊了挺久,我去看看外面怎么样了。” 外面章廷玉和展隋玉正处于冷战状态,见章栖宁回来,展隋玉第一时间在下面打手势让章栖宁过来。 看来是谈崩了。 其实也不尽然,虽说差不多都按事实说了,但章廷玉又不是吃素的。 “怎么样?”章栖宁问。 展隋玉还未开口,章廷玉便打断他,用从来没用过的严肃语气强行把章栖宁叫到了一旁。 “章栖宁你老实告诉我,你和他有没有逾矩?” 章廷玉这话问出来展隋玉就觉得不妥,栖宁是个女孩子,这种事怎么能在这个场合这么问? “章公子” “这是我们章家的家事,外人不要插手。”章廷玉横了展隋玉一眼。“章栖宁,你自己说。” 一般的女子遇到这种事大概或羞,或哭,或闹,或耻,或不知所措,或脸色苍白但章栖宁不是,她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赤裸直接,不留一丝情面的对话方式。 神色未变,以一种仿佛在谈论他人之事的冷静口吻道:“没有。平时玩笑是有的,但我也并非兄长想得那般不自爱,展公子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浮。兄长大可放心,我从未在这种事上给章家抹黑。” “栖宁。”什么不自爱,展隋玉听她这么说自己心里就很别扭。特别是她在说这话时脸上还挂着一丝不真切的笑,看得人特别心疼。 展隋玉起身向章廷玉拱手,“章兄,在令妹的事上让章家不悦,是我考虑不周。日后,展某定会注意,必不会让旁人对她指指点点。” 章廷玉抬眸重新审视了展隋玉一眼,余光却是在看着章栖宁。 “不管你,不代表你就可以胡闹。你一日姓章,一言一行便都与章家脱不了关系。”章廷玉起身,像是要离开。 章栖宁侧着眸,嘴角无声勾了勾,像是觉得这话讽刺的很。 “谁知道我是章家人?” 章廷玉站起的身子微顿了下,袖下的拳头不紧握紧,甩袖离开了春风得意。 “随你吧。” 总觉得他们话里有话,衣袖被人扯了扯,展隋玉低下头。 “人走了,坐下吧。好好吃饭,明天继续陪你查案。我走之前这案到底能不能破啊?”章栖宁瞬间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展隋玉摸了摸她的头,带着一丝宠溺。 “有本公子在,你还怕破不了案?话说还有四天,你要一直陪着我?我刚保证,不给别人嚼舌根的机会。” 章栖宁笑了笑,“那我穿男装就是了,你想不想看我穿男装?” 男装啊……展隋玉嘴角一扬。“有些好奇。” “那明天就穿!”章栖宁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立刻敲定。 酉十娘站在门后觉得自己现在不该进去。 章栖宁这么偏执,从刚才看来,或许还和成长环境有关。自己那套对她可能真的不适用。 十娘摇摇头,心里道:“各有各的造化吧。” 第34章 微显 第二天,章栖宁果真换了一身男装,臧府的丫鬟们忍不住悄悄盯着看,脸上红扑扑的比那初绽的桃花还要漂亮可爱些。 展隋玉两手背在身后,好像并不生气,脑中想如果她们知道这是个女孩子,表情一定更精彩。 他转头看向她。 清秀的眉毛像用水墨晕染似的,浓淡恰好,长而微卷的羽睫下,是一双朝露般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浅樱色的唇,白皙细腻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 章栖宁眨了下眼睛,抬头看向展隋玉,两秒后笑了。“是不是帅的让人想砍?” 一定要用这个比喻吗? 展隋玉想不通。仿佛在柔和美好的事物上添一笔触目惊心的红是她的爱好,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他不禁摇了摇头。 “砍?真下得去手。你够可以的啊!”展隋玉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章栖宁抚上自己的脸嗯了声。 “是啊,砍了怪可惜的。” “”她还真想过? * 家主没了,老夫人又因为谋害儿媳被官府缉拿,家中死了七人的案子还未破,臧府上下一身丧服,愁云惨淡得很。 “怎么回事!慢腾腾地像什么话!连东西都拿不稳?” 前面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还有女子拔高的怒骂声,这声音是 章栖宁和展隋玉对视了一眼,朝那边走了过去。 果盘打碎在脚边,侍从两手搅在一起垂在身前,一直坑着头。李氏一身丧服指着人数落,对方脸上渐渐有了不耐烦。 在他不耐烦到顶峰,很可能会做些什么前,展隋玉想要不要说些什么。 “啪——” 他们愣了下,谁也没想到竟是李氏先动了手,甩了对方一记耳光。 章栖宁抱臂心道:“几日不见,李氏倒翻身做了大王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人可以变得这么快。 一旁贴身的女使瞥见展隋玉和章栖宁,贴到李氏耳边说了什么。 只见李氏肩膀微怔,低喝着让那人滚下去。转过身来时一切如常,气色看起来比之前见到的都要好。双手藏在袖内,她慢慢朝展隋玉他们走来,从举止到说话声音都大气了不少,很有个当家主母的样。 “大人来了,这位是章姑娘?”看见一身男装的章栖宁,她先是愣了愣。 章栖宁假装没看见刚刚那一幕,朝她笑了笑。“展顾问到底是男子,我一个女孩子还是要避嫌的,穿成这样比较方便。” “原来如此。” 章栖宁不点破,李氏也就顺着台阶走下来,当刚刚那一幕没发生。“两位今日也是为案子来的吧?家中事务繁杂,恐招待不周了。” 展隋玉:“无妨,臧夫人有事尽管去忙吧,我们找黄氏问两句话就走。” “弟妹?她在小叔院里,我让人领你们去。” “不用了,我刚看见她往那边去了,就不劳烦夫人了。夫人请。”章栖宁委婉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一旁的女使还算机灵,道:“夫人,帐房刚有人来话,让夫人过去一趟。” 李氏点头,“那妾身就先失陪了,两位随意。” 等李氏走远了,章栖宁负手最后望了一眼她的背影,不屑呵笑了声,往前方迈开了步子。 “呵,老鼠。” 展隋玉自然而然跟了上去,问道:“什么老鼠?李氏之前的确挺像,现在么……” 章栖宁勾了勾唇角,“听说老鼠的肚子里住着一只羊和一只狼,所以既胆怯又危险,给它一根皮鞭,立马就会变成暴君。现在,李氏腹中的狼大概已经把羊吃干净了吧。” 而她现在的模样,像极了第二个王氏。 “找人问问臧成吉的院子在哪吧。臧家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早点把事解决。”章栖宁勾着衣领松了松,感觉有些闷。 “我去找人,你待在这儿?” “也行。” * “啊啊——” 展隋玉去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回,章栖宁背靠一棵大树闭目养神,忽然皱了皱眉,脑海中炸出一声孩子的尖叫声。 她猛地睁开眼,臧秉华拿扇子护在身前,一惊一乍地看着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他还像之前一样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顶着一张斯文败类的脸展开扇子摇了摇,挑眉朝章栖宁靠近了两步。 “姐姐,青天白日你做梦魇着了?今天怎么穿起男装来了,女装多好看啊。” 刚刚怎么回事?臧秉华什么时候过来的?章栖宁抬手捏了捏鼻翼两侧,朝他伸手示意他别再靠近了。 “臧少,我没有收弟弟的爱好,也没收小弟的兴趣,你改个称呼行不行?” 臧秉华“啪”地合上纸扇,背手笑嘻嘻道:“我管好看的都叫姐姐,不好看的都叫‘喂’。” 亲爹没了看来对臧秉华而言不算什么事,章栖宁听说臧锦添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这位正宿醉躺床上呢。 臧家两位掌权人一下子没了,李氏变化不小,对臧秉华倒是影响不大。 “你爹还有你祖母都不在了,你也该接手臧家这个烂摊子了吧?说实话,我特别好奇你现在是个什么心态。” 章栖宁环手看着他,只见对方转了转扇子,和之前油嘴滑舌,满腹算计的印象似乎不大一样了。 臧秉华笑了声。 “只要按时发工钱,谁管家主是谁,又不是选太子继承皇位。最好有人图谋不轨,还抱着捧杀我的想法,那我就可以在死前好好享受了!管那档子麻烦事,闲着蛋疼?” 满嘴跑嘴炮,说完他耸了耸肩,又是一副没骨头的软样,让人恨不得上去给他掰正了! “原本我打算学我那死鬼老爹,找个财大气粗的媳妇儿,什么事都不用愁了,比如你。” 章栖宁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想得倒挺美。” “那可不?章家有钱,姐姐你又漂亮。给我一个评价?” “痴人说梦。到底是哪家的酒?臧少今天还没清醒,满嘴都是胡话。” 臧秉华不以为意,“做梦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带上我就不可以。”章栖宁斩钉截铁道:“臧少,臧家如今这步田地,你这本就是天方夜谭的梦也该醒了。自己不醒,是想等着被人扔出去摔醒?” 她偏头继续道:“据我所知你在宿州府是个纨绔,却也算不上是个混蛋。看在同是纨绔的份上,我由衷的建议你:好自为之。” 她直起身子,还算认真地看着臧秉华的眼睛,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臧家是前车之鉴。学他们还不如照镜子,要是你连自己都看不顺眼那当我没说。少在人前作,把自己搭进去,就不好玩儿了。” “言辞犀利,看得出你挺烦我。得,就不碍您老的眼了,我走。” 摇着扇子,臧秉华大摇大摆就晃荡开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过来找骂。不过既然有意无意模仿臧锦添,应当不傻。 “章姐姐?” 一声娇滴滴,略有些迟疑的声音冒出来,章栖宁侧身看过去,臧莺莺一看是她,立马眉开眼笑,很是新奇地凑过来。 她绕着章栖宁看了又看,问道:“姐姐今天怎么穿男装,我都差点没敢认。” 不是说臧成吉对他女儿看的可紧了吗,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黄氏呢? 章栖宁笑着走近,俯身在她鼻子上轻刮了下,一副陌上少年的清秀打扮,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似满河星梦,不得惊扰。她笑着看你一眼,便足够你去记上一生。臧莺莺不由心里一动。 爹娘总夸她好看,她觉得章栖宁才好看呢!穿女装好看,穿男装也 她羞红了脸,伸手捂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臧家最近有些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臧莺莺抬起头,竖起一根手指贴到唇边,冲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 “爹爹看我看得太严,人家也想到处转转嘛……” “所以,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章栖宁拉上她的手,“你也知道臧家最近有命案对不对?你一个人在府里乱走真的不安全,和我在一起的哥哥一会儿和我要去见你娘亲,你就先和姐姐待一会儿吧。” 臧莺莺见章栖宁这么说,不禁有些后怕。“姐姐,真有这么危险?” “嗯,你不能一声不响地离开你爹娘,平常他们就很宝贝你,这种时候肯定更担心。” “那好吧……回去我道歉。” “真懂事。”章栖宁摸了摸她的头。 话说回来,展隋玉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章栖宁身后的土壤松动了下,顶开一块石头,发出轻微的响动,慢慢一只半透明枯槁的手在两人间犹豫了下,然后转向臧莺莺的方向突然变长,抓了过去。 章栖宁敏感地回头,看到那一幕还没来得及惊讶先揽过臧莺莺把她往自己这边拽过来。 “啊!——”臧莺莺往后一看,被从土里钻出来的手给吓坏了,脱口一声叫出来。 那手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钻回土里出现在两人中间,抓向臧莺莺。章栖宁下意识地一手护在她身前,一手推开她。 那只手的手劲儿极大,章栖宁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冰凉的触感让她一瞬间以为整只手臂都被冻住了。 她一手钳制,用力地按上那只手,朝臧莺莺喊道:“走!” 那只手没有抓到臧莺莺,拉着章栖宁要往地下拽,章栖宁被一股大力拖着重心往前一倒,肘关节狠狠磕在铺地砖板上,疼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腰间的荷包掉在地上,臧莺莺这孩子也是,章栖宁刚刚救了她,她也没丢下她一个人转身跑。抓起手里能用来砸的东西,装饰的鹅卵石,土块,包括章栖宁掉在地上的荷包直接砸过去。 “你放开,松手!松开章姐姐,坏东西,你放开!”小姑娘急得都快要哭了!憋着一股气把荷包扔过去,荷包里有银子,重重朝那只手砸过去。 石头土块要么没砸中,要么就是从那手里穿了过去,唯独那只荷包砸中时让那手发出一声哀嚎的惨叫! * 展隋玉找人,谁知在某处刚好看见黄氏一脸形色匆匆的样子,于是出声喊道:“臧夫人?” 黄氏脚下顿了下,转头看见展隋玉,匆匆抬手施了一礼。“展公子。” 展隋玉:“有些话要问夫人,不过看夫人的样子……是发生了什么吗?有需要的话,展某也可以帮忙。” “呃”黄氏袖子下的手捏紧了,想到女儿还是什么都顾不得了。“莺莺不见了,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臧夫人先别急,问过家丁没?臧小姐有没有出门?” “没有,她不会一个人出门的!”黄氏的眉头越收越紧。 展隋玉宽慰道:“既然小姐还在府里,府中上下这么多下人一时也不会出什么事。夫人你先冷静下。” “就是在这个家才更危险!这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明明告诉她不要乱跑的!”黄氏突然失态地喊出声来,平常温柔娴静的样子荡然无存。 就是在这个家里才更危险?展隋玉不禁奇怪,黄氏怎么这么说?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臧莺莺的惊叫声。两人一起朝那个方向望过去。那个方向是 不好,栖宁也在那里! 两人连忙朝声音的方向赶了过去。 待两人快靠近了,又听见一声凄嚎,其中还夹杂着臧莺莺的哭叫声。 展隋玉心里一沉,不由加速赶了过去,黄氏心里也乱了,更是什么形象都顾不得了。 两人赶到时,现场有一点混乱。章栖宁有些狼狈地侧卧在地上,手臂像是脱臼了,疼得她不由缩起身子,但没喊疼也没哭出来,只是倔强地皱着眉。 臧莺莺相反,因为章栖宁她没受什么伤,但她跪在章栖宁身边不知所措,看章栖宁疼得厉害,又不敢随便碰她。只能一个劲的哭,大声的哭,抽噎的哭,哭到打嗝。 展隋玉看到躺在地上的章栖宁瞳孔骤缩,臧莺莺哭得太惨了,让他心里没来由就是一慌。 “栖宁,栖宁你没事吧?” “嘶——轻点儿。没事,就是右手手臂脱臼了。” 展隋玉小心翼翼把人扶起来,只见她手腕上有一道乌紫的五指印。 “劲儿可真大,手都抓青了,难怪挣不开。”章栖宁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展隋玉,“好了,别沉着个脸,就是个意外。你会不会复位?不会就找个大夫来嘛。” “你” 黄氏一把把臧莺莺搂进怀里,臧莺莺在她怀里哭着道:“娘地上,手姐姐推开我都是我不好!哇——” 章栖宁听不过去,言简意赅道:“地里突然冒出一只手要抓莺莺,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前言不搭后语的,看来这孩子今天被吓得不轻。 但从她的话里,黄氏能听出来是章栖宁护的莺莺,立马拉着女儿上前又是道谢又是道歉。 章栖宁:“好了臧夫人,你如果真的感谢我,劳驾请位大夫来好吗?” 黄氏又是一顿抱歉,上前道:“章姑娘不嫌弃,不如让妾身试试吧。” 章栖宁不介意,点了点头。 黄氏小心抬起她的手臂,手心聚起一团淡黄色的光,在错位的地方,还有伤处分别停留了下。不仅疼痛消失了,连伤口也不见了,完全恢复如初。 章栖宁活动了下手,朝展隋玉道:“没事了。”她看向黄氏,“你” 黄氏也不是普通人? 目光触及到臧莺莺,她将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黄氏感激地朝她颔了下首。 “两位想必是有话要问我,我先将莺莺送回去,稍后再来找二位。” 黄氏走后,展隋玉拉过章栖宁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 “真的没事了?不疼?都好了?” 章栖宁点头,“除了衣服脏了,其他的都和来时一样。林昭,我没事。” 展隋玉叹了口气,看她那云淡风轻的样,和着是他瞎操心。没心没肺的东西! 章栖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急着说什么。走过去捡起荷包打开往里看了一眼,笑着道:“我说呢,怎么砸别的没用,砸我的荷包就用。” 见展隋玉没动静,她走过去点了点他。“林昭,你猜这是为什么?” 展隋玉没好气地哼了声。“总不见得是你的钱包比别人沉些。” “当然不是了。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展隋玉朝她看过来,“谢我什么?” “喏。” 章栖宁打开荷包给他看,只见银子上有些烧焦的痕迹,那一片片的是什么?有点像花瓣。 “什么东西?” 章栖宁挽上他的手,“花神祭不是你让我拿着,说是好彩头吗?” 是他给她拿下来的那朵小花?展隋玉忽然想起来,他当时的确这么说过。 章栖宁抓住机会给展隋玉顺毛,“你看,我是不是要感谢你?” “你,你还留着呐?” “你给的嘛。听展公子的话好处大大的,所以,要多听展公子的话~” 章栖宁抬头笑盈盈地蹭了蹭,讨好意义居多。展隋玉轻咳了一声,忘了计较,伸手在她头上按了按。 “知道就好。” “嗯嗯。” 行了,总算把人哄好了,章栖宁心想。 其实这完全是个意外,当时她随手把花放进荷包,自己都忘了。没想到花神祭上说开过光这事竟然是真的,她更没想到这花都被压成干花了竟然还有用。 也多亏它还有用。 之后展隋玉可能会反应过来,谁没事把花放钱包里?那不就压坏了? 不过,他现在高兴就行。不然总惦记着她受伤的事,她都不大在意事,何必让他内疚? 第35章 再遇龙辛泽 待黄氏安顿好臧莺莺,嘱咐好相公在她回来前不许离开院子后才赶来见展隋玉和章栖宁。 “章姑娘,虽然说过很多次,但我还想再正式说一次。谢谢你。” 臧府正在操持臧锦添的身后事,臧成吉一家虽然离了府,但既然现在在这儿,那该有的样子还是要有。 黄氏一身素衣,用木簪绾着发髻,白色的发带垂在身后,整洁得体、贤妻良母用在她身上正合适。看样子是恢复平常状态了。 章栖宁抬眸。 “没关系,你也帮我治好了。再说臧小姐还是孩子,应该的。”章栖宁顿了下,道:“臧小姐在场,有些话不好明说。” 面对女儿的救命恩人,身为母亲没道理再那么设防。 “妾身明白。姑娘猜的不错,我是妖,不是人。” 章栖宁:“夫人,请不要误会,我对妖并没有什么偏见,对打扰旁人的生活也没有兴趣。” 黄氏眼里闪了闪,“那姑娘是” “看在我帮了你女儿的份上,还请夫人同我说句实话。臧府里究竟有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胡笙的事,把矛头引向王氏?” “我” “臧夫人。”见黄氏还有犹豫,展隋玉站了出来,“衙门只是想抓住凶手,如果你不愿意暴露身份,在下不会为难你,甚至还可以帮你。但就像章姑娘说的,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你一再隐瞒了,还请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可以说,但我有一个要求。我说完以后,立刻让我们一家离开臧府。” “好。”展隋玉承诺道。 “大约在我嫁进臧家半年多的时候吧……” 黄氏原本是一只黄鹂鸟,是臧成吉幼时认识的。她当时还不能化形,化形成功后立刻回来臧府找到臧成吉。 臧成吉第二天就宣布:“我要成亲!” 黄氏在王氏眼里就是个野丫头,配臧成吉刚好。臧锦添本就不关心这些事。 这一娶一嫁竟顺利的有些意外。 她嫁给臧成吉后:“这里不干净。我们说好,成亲后你就和我离开的!” 或许外人不相信,但臧成吉可宝贝这位新夫人了。“老东西不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除非我净身出户。这些年我也有些积蓄,等我把住处都安排好了,咱们立马走人!” 黄氏想:她是无所谓,不过相公看起来很柔弱,的确需要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 “半年后我们搬出了臧府。” 嗯——黄氏刚刚说的,其实有一点很值得关注。展隋玉问道:“夫人,你说的‘不干净’是什么意思?臧家到底有什么?”李常在也提到过,臧叔平留下了一个不好的东西。 黄氏眉头轻皱了皱,道:“我的道行并不高,那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那东西不详的气息太重了。” 章栖宁:“从攻击我们的手臂来看,它难道在地下?” “很有可能。”黄氏点头,“我们住在这里时,它的气时弱时强,散发在空气里,气息像脉搏一样跳动。但,当时让我加紧搬出去的还有另一件事。” 黄氏顿了顿,回想起那晚的事来。 路过胡笙的花园,王氏背对着她,脚步有些虚浮,看起来有些不大对劲。嘴里一直念叨不停:“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哈,谁知道真的有用死了就死了吧,正好。胡笙,你活该。死了也休想缠着我!” 她一挥手哗啦啦撒了一把朱砂黄符,夜风四起纷纷落在她脚边,有几张飘到一旁的假石上,玉兰花的叶子沙沙作响,王氏莫名笑了起来,整个画面都诡异到了极点。然而在王氏看不见的地方游过两道模糊的黑影,他们没有具体的形状,在王氏走后猛地回头朝躲在墙后的黄氏瞪了一眼。 “黑影?” 黄氏:“可能就是今天缠上姑娘的手臂。当时还只是影子,如今好像已经成形了。当年急着离开,一是知道是王氏杀了胡笙,二是那之后,我有孕了。” 原来如此,这种情况留在臧府的确不放心。 这么算来,那就是大概十三年前的事了。 黄氏:“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回臧府时就察觉哪里不对,直接离开官府又会起疑,等到再发现强烈恶意时,臧锦添已经死了。” 所以才借由胡笙的事,半真半假来转移视线。展隋玉他们算是明白了。 * 展隋玉,章栖宁离开臧府。热闹的街市上。 “臧家命案和妖物有关,这下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了。”展隋玉两手背在身后,同章栖宁并肩走着。 章栖宁想了想,开口道:“展隋玉,你直接告诉我,现在让你别插手这件事还有可能吗?” “别说胡话了,我再怎么说也是衙门的顾问。” “我在衙门发现了二十五年前宿州另一起连环孩童丢失案,当时的失踪人数共有十五人,而且和前段时间一样年龄都在十三四岁。 我去了城外茶棚,老杨头的魂魄还留在那里,拐走他孙子的与藏家脱不了干系。二十五年后,臧莺莺又是失踪孩子之一。这一切全部都和臧家有关,再加上今天” 章栖宁抬头认真看着他,严肃道:“会想起找相似的旧案,是因为我不相信两件有交点的事会毫无联系。虽然不清楚臧家究竟做了什么,但与妖物有关的命案,这显然已经不是普通衙门该管的事了。” 展隋玉抬手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章栖宁抓住他的手拿到一边,无视他可能是撩拨的安抚。“你若没有把握,就该早做打算。大不了一把火烧干净,臧家人爱走不走!” “栖宁。”展隋玉挑眉,“你在急什么?” 章栖宁愣了下,松手将脸撇到一边去,耳中嗡嗡的声音响个不停,嘈杂声渐渐填满她的脑海。 被臧家那东西给影响了吗?就算身体上的伤没事了,业力也不会消失的意思?呵。 章栖宁深吸了一口气。 “抱歉管就管吧,不是所有人都信鬼怪之说,百姓也不能以此度日,这事官府不能控制。半残也好,重伤也好,至少把命留下。” “做不到你就要休了我吗?”展隋玉笑眯眯看着她。 章栖宁幽深而润泽的眸子缓缓抬起,在抬起的过程中对他的话进行了刹那间的判断。 慢慢抚上了他的脸颊,温暖的手心透着一股哀恸的寒意。短短一瞬,展隋玉觉得她像是在看着一件只属于她的东西,缺乏看待生命的温度,却让人怎么也移不开视线。接下来,听她这么说道 “灵魂、躯壳只要是你的,就算你死了也都是我的。” 展隋玉还未来得及反应,章栖宁瞥到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抽离了手侧过身去。“你还有事,我先走了。” “栖宁” 展隋玉伸出手却连她的衣角料都没有碰到,他只能慢慢握起拳,将手收了回来。 时不时露出这种落寞神情,他偶尔也会感到有些寂寞。在她身边却又觉得离她很远,因此,才更加不能放任不管。 * 章栖宁匆匆跟上,放眼寻找着刚才看到的人影。 “你在找我吗?”磁性而清冷的嬉笑声,还有一股松枝香贴了上来,章栖宁转头怔了下。 黑袍拂尘踏潋滟,玉面眉心一点砂。龙辛泽两手抱在袖兜里,下眼睑微微上抬,两眼风波流转地笑看着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 龙辛泽笑了笑,“贫道龙辛泽,姑娘可以叫我龙道长。” 展隋玉从章栖宁的话和今日发生的事里得到启发,直接去牢里见了李常在。李常在也注意到他与前几次不同,二话不说先让人拿来了刑具。 只见他缓缓踱步到烧得滚烫的火炉前,轻拿起烙铁欣赏了下,又扔回到热碳堆里。放下去的那刻,炉里擦擦蹦出几点火星来。昏暗的牢房内,火光半照着展隋玉俊美的脸,隐隐绰绰间他侧眸冷看了李常在一眼。 “今天本公子去了趟臧府,地底下好像有些不一般。李常在,想清楚要和我交代什么了吗?” 一听到他说地下,李常在心里猛地就是一沉。不,不可能,那件事他没可能会知道才对! “宿州府没有酷吏,但折磨人的手段我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最后家里人来收尸,吓着你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大人,我!” 展隋玉挥手,让人上来先打了一顿板子。 “除了有用的外,我一句废话都不想听。”他的目光从一旁的十八般刑具上一一略过去,李常在被人摁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身子筛子般抖起来,真正开始害怕了。 “这些东西都是为你准备的,你能挨到第几个?哎,怎么不动了?”展隋玉朝摁着李常在的衙役挑了一眼,“都愣着干嘛。打!” 第一板子下来就是铆足了力气往死里打,李常在挨了一下下身就疼麻了,甚至觉得从被打的地方断开,身子成了两节,猛烈的疼痛伴随着针刺般的微痛,下一板子又立刻落了下来。 衙役们面无表情,大刀阔斧地挥动板子,像在拍打肉泥。板子与肉的击打声,李常在的惨叫声充满了整间大牢。 “是太岁!地下埋的是太岁——” 李常在招了。 就在展隋玉挥手让人退下,听他说完整件事色变时,章栖宁也从龙辛泽这里了解到臧家沉寂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章姑娘可以称贫道——龙道长。” “道长?你?”章栖宁将他上下打量了下,“拐孩子,妖道还差不多。” 龙辛泽耸耸肩,并不介意她这么说,从表情看还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身份。“那章姑娘找我这个妖道有什么事吗?” 龙辛泽表面一副笑嘻嘻,玩世不恭的模样,章栖宁往后退了半步。“王氏说她在毒杀胡笙前本想去找一位道长,也是他让王氏将李氏抬进的门。这个人是不是你?” 龙辛泽哦了一声,“那件事啊~十四五年前了吧,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老太太非要给儿子塞一个人进去,我只不过给了一点小小的建议。”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龙辛泽往一旁走了两步,靠在红桥上甩了两下拂尘,跳过欣荣绿柳,看向河两岸的风景。“我能有什么好处?我又需要什么好处?活久了自然无聊的很,破人钱财,拆人姻缘,替天行道,为人消灾有兴趣的我都想插一脚。” 大片的阳光挥洒在他身上,俊美无俦的容颜迎着光,身后投下一枚随意的人影。空中纤尘起伏,他嘴角挑起一丝半正半邪的弧度。“你今日怎么如此狼狈?明明被我丢在山里都还好好的。想问什么就问,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我可以回答你。” 那章栖宁就不客气了。 “臧家有什么?你捉那些孩子有什么目的?这两件事和二十五年前宿州孩童丢失案又有什么关系?” 问题还真多,那就一件件来吧。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你的顺序不对,你应该问臧家二十五年前做了什么,二十五年后我又管了什么闲事才对。” 龙辛泽:“你知道太岁招财吗?” 章栖宁:“知道,这和臧家有什么关系?” 龙辛泽笑了笑,同她说起一段旧事来。 臧家上上任家主臧伯成是个家里揭不开锅也要仗义疏财的类型,为了四海的兄弟,他的弟弟,也就是臧叔平便过的格外艰辛,所以极为反感他大哥的为人。 吴清河每到雨季河水上涨,渡船翻沉的事不胜枚举。臧伯成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筹钱建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挖空了家中最后的银两。 好在祖宅不能变卖,也让他最后能死在屋子里,不至于挺尸街头荒野。但让臧叔平恨的是臧伯成还真动过这个念头,是他跑去叔伯面前告状,这才让长辈们把这事给压了下来。 最终臧伯成监工被人夸,借钱被人骂,风里来雨里去染上了病。他躺在床上让臧叔平去请大夫,臧叔平看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大哥,心中闪过一丝解恨的愉悦。 他实话实说道:“没有钱,大夫不愿意来。” 臧伯成饿了,他端来一碗粥,碗里几乎都是清水,根本没有几粒米。“抱歉啊大哥,你之前天天和工人们同吃同住,还不知道吧,家里早就没有粮食了。” 臧伯成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臧叔平,男子脸色蜡黄,两颊瘦的往里凹,自己这个快死的人说不定看起来还更好些。这个时候,臧伯成仿佛才意识到什么。 臧叔平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落泪咽气,直到他说完那句:“对不起” 他端着碗冷笑了声,对不起?对不起有用的话,他就不会因为出生在富贵人家却交不上束脩被人耻笑,就不会因为有个慷慨善良的大哥,背地里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都是臧家的儿子,凭什么就因为你会花家里的钱就被人捧上天,而我只能待在家里喝西北风,还不时要担心哪天醒来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 拿着我的一份口粮去接济旁人,你站在光里,我倒成了小家子气。 “臧伯成,你就是有病!”臧叔平转身离开房间,留着亲哥的尸体在床上,眼中一片漠然。 我和你才是一家人,你同情外人,连我这个亲弟弟的死活都不在意了。既然这样,那我也不用有个哥哥了。 哥,你死了活该。比起在你手上败光,臧家还不如交给我。 “所以,臧家在传到臧叔平手里的时候家底其实都已经空了,可现在的臧家就算退回二十多年前也没有穷到你说的那样。我只听说臧叔平风流成性,莫非他还是个经商奇才?”章栖宁也靠在红桥上。 龙辛泽摇头,“非也非也。臧叔平有些头脑,但要给臧家打下一份丰厚的家底还远远不够。农家种田吃饭看天,商人做生意看运——财运。” “太岁招财”章栖宁想道:“臧叔平不见得找来只太岁吧?” “他倒是想。可没有的后果却是他开始自己做一个,至于材料嘛——你这么聪明,应该想到了吧?”龙辛泽欣赏着章栖宁眼中闪过的惊色,不由笑出声来。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该问臧家二十五年前做了什么 她的第一问和第三问是因的话,那不就是说——臧家用拐走的孩子做了太岁? “人要怎么做太岁?”她猛地抬头看向龙辛泽,还是不敢相信臧叔平能这么丧心病狂。 龙辛泽:“人活着的时候是人,死了之后谁又能知道呢?过轮回,进六道,世间万物唯灵魂不变。用一种灵魂重塑另一种形象,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到的这邪术。虽然只是半成品,不过也够他受用的了。” 用灵魂来重塑另一种形象,也就是说他把那些孩子都—— 半成品不是太岁,那就是邪祟。臧府地下埋着的都是孩子的尸体。 “展隋玉要管这事儿?找死去的吧。”章栖宁撑头心道。“你又管了什么事?” 龙辛泽望着一个方向眯了眯眼,道:“我是可以慢慢告诉你我管了什么事,不过臧家现在好像很热闹,你看。” 臧家?章栖宁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臧府上方蒸腾起好大一片黑紫色的妖气。 “怎么回事?难道地下的那些发生暴动了?!” 龙辛泽微微惊讶了下,普通人竟看得见妖气,业障不浅啊。 章栖宁扭头折回去。 “章姑娘。”龙辛泽喊住她,道:“对臧叔平,除了不符合天理伦常外,你还有别的评价或感受吗?好比喷怒、喜悦、哪怕不解?” “你想说什么?” “贫道想说:你若对事情本身无感,只按常理行事,空洞的心会更加接近虚无,这样就算得到好结果也未必是真的好结果。若无某种感情或信念的支撑,人往往更容易迷失自我,而你在这方面似乎更甚常人。这不是你现在该管的事。” 章栖宁垂下眼睫,盖住眼睛里的神色,“你以为我乐意吗?”她小声道。一手握紧了负在身后,她哼道:“一个把孩子丢在山里自生自灭的妖道,先去净化一下自身,再来传教授道如何?” 龙辛泽轻笑了声,“作恶也罢,为善也好,贫道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章姑娘你——天壤之别。” 不要被他激怒,自己的事慢慢去理清楚就好,不要被他影响。章栖宁默默对自己道,转身离开了红桥。身后的龙辛泽望着她身后垂下的红色发带轻轻笑了笑。 “三日月老朋友,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难怪能坚持这么久,心性还算坚韧。不过不听我管的闲事,接下来可是要吃亏的。”他拿着拂尘伸了个懒腰。“毕竟那些材料里,有一个是树灵的孩子啊” 第36章 凶宅,树灵现身 绑架孩童,伪造失踪,活埋地下,伪作太岁,招财拦运?!李常在招不住刑把当年臧家那些惨无人道的事一一吐了出来,简直骇人听闻,展隋玉直接破口来了一句:“艹!” 想起今日臧家袭击章栖宁的那只手,他连抽李常在一顿的时间都没有,陀螺似的立刻带人急匆匆赶往臧府。刚一出门就见臧家方向紫黑色的邪祟之气蒸腾而起,笼罩住整个府宅。 “臧叔平你他妈!真是死了都不安生!” 身后的捕快们顺着展隋玉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啊。 “公子,咱们现在是要去臧府?” “去找今年花神祭上负责的法师,找到后立刻带到臧府来。” “啊?”手下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什么啊?都聋了!还不快去!” 陈林眯了眯眼,好像看到些模糊的东西在臧府上空飘荡,他不禁揉了揉。廖子诚发现后关心道:“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没有,就是好像看到些重影。”说完他又睁了睁眼,情况似乎好了一些。“头儿,我没事。” “你这么年轻就有老花眼了?” 队伍里气氛太紧张,陈秀也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间,只简单打趣了句。他却没发现廖子诚在听陈林说完后,又听见展隋玉要找法师,脸色一僵,好像知道了什么。他看向臧府,下意识摸上去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 章栖宁赶到臧府时看到围了一层的官府衙差,唯独没看见展隋玉。这种时候他不在,十有八九是进里边去了。 “这个白痴。” 她咬咬牙,快步朝戾气滔天的臧府走了过去。没有意外的被门外的捕快拦了下来。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展隋玉人呢?” 捕快愣了愣,“公子在里面查案。你” “查个屁!让他给本小姐滚出来!” 章栖宁一双美目怒火中烧,里面却冰冷阴沉得有些摄人,门外的捕快不由怯了下。我去,这什么情况?之前听衙门里的弟兄说公子有了意中人,是个温软漂亮的富家千金。难道就是这位? 漂亮是漂亮,可这性格怎么和听说的不大一样? 他们不禁有些犹豫。 “章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廖子诚巡视完一圈后回到正门前,老远就看见章栖宁,急忙跑了过来。章栖宁的眼神像要吃人,廖子诚不禁脚下一顿。 “章姑娘,公子说了不让人进去” 章栖宁回眸凶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说不让就不让?廖捕头,在废帝陵你是知道的,我从不介意用一些非常手段。” 廖子诚有些头疼:“章姑娘,不是我不让你进去。而是这件事公子连我们都不让插手,只等着” “不让你们插手?”章栖宁猛地看向他,眉头越拧越紧。“你别告诉我他是一个人进去的。” “这个嘛”廖子诚语气忽然吞吐起来,“府尹交代过,若是遇到公子认为特别的案子,让我们都听他的” “你们!”章栖宁一时气急,胸口有什么压了上来,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嘈杂声。 “章姑娘” 章栖宁深吸了一口气。不要和他们计较,没有必要和他们计较,平心静气现在当务之急是在里面那些东西把展隋玉啃到什么都不剩前,将他从里面带出来。 “他进去多久了?” “快一盏茶的功夫了。” 章栖宁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廖子诚连忙上前想要拦住她,结果反被她反身威胁道:“廖捕头,不让我进,无非是想保证我的安全,但如果我在外面更危险,你还不如把我放进去。” “为了自保和一些不一般的情况,我对用毒也颇有心得。懂吗?” 不仅廖子诚,守在门外的其他捕快都怔了下。章栖宁话里的意思是不放她进去,她便用毒,哪怕两败俱伤也无所谓。 “章姑娘,里面的情况下我们并不清楚,但公子这么做一定有公子的理由。”廖子诚在尝试最后一次劝说。 章栖宁冷哼了声,仿佛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只见她转身推开臧府的大门,毫不犹豫走了进去,给外面的人留下一句轻微的嘲讽。 “他又不是神,说什么你都信?” * 章栖宁前脚刚进臧府,后脚大门便主动“砰”地一声关上,像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将进来的人吞进口中,就等稍后细细咀嚼。 章栖宁眉间轻皱了下,收回视线往前方看过去。不过离开片刻,臧府内已经完全变了样。 花草树木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就像被夺走了生命力一样。假石、建筑上长了暗红色的苔藓,宛如铁锈一般。偌大的府宅竟没有一点声响,空荡荡看不见半个人影。上方的天空也与世隔绝一般,笼着一层紫黑色的迷雾,不详、死寂、诡异…… “啊!——” 一声孩子凄厉的尖叫声划破章栖宁脑海里的平静,仿佛就在耳边一样,尖锐声刺激到她的耳膜,嗡鸣声也在脑中不断回荡。 章栖宁下意识地捂上耳朵,轻啧了一声,将被激出的烦躁感强行压了回去。 “闭嘴……” 她幽幽抬起眼,冰冷淡漠的双眸隐隐闪过几丝阴戾之色。 府中的家仆都不在前院,仿佛人间蒸发一般,物件都完好无损,甚至没有移动过,还安放在原来的地方。 章栖宁绕过前院,穿过厅堂,走到中庭耳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却也为她提供了线索。声音越大的地方,越是邪祟聚集的地方。 不远处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女人的惊叫声。 章栖宁寻声找了过去,只见李氏坐倒在地上躲到一旁,臧秉华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气喘吁吁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刚才砸过去的东西看来是他的手笔。 章栖宁饶有兴致地靠在院门上欣赏了下两人的姿态,李氏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懦弱的可怜虫,浑身颤抖,连仪容都乱了。就算臧家的权力给她,她也是撑不起来的。 “什什么东西?” 臧秉华紧张地喘着气,刚刚那东西要么是他喝多了?要么是他眼花? “穿过去了?” 看着他混乱的样子,章栖宁轻笑了声。臧秉华现在整个神经都是绷着的,听到动静立刻转过头去。见是章栖宁,竟然松了一口气。 “是你啊。” “别放松啊,臧少。”章栖宁视线移向一边,幽深的的眸子划过一抹冷色。 臧秉华转过头去,身子顿了下。一团黑气飘忽着从地底钻出来,发出桀桀的笑声,孩子般清脆的笑声忽远忽近,忽实忽虚,结合周围转眼间凋敝颓唐的景致再诡异不过了。 “这到底是是什么东西?”臧秉华往后退了一步,为了自保他可是连耍帅的扇子都扔了! 章栖宁:“上上代家主留下的‘财富’,继承臧家的话,这东西也归你管了哦。”话虽如此,但她目光看向的却是跌在地上的李氏。 “夫人,与其坐在那里等死,不如站起来,争取多活两步吧。” “我”李氏身子忽然颤了下。 臧秉华回头看了一眼她,眉头微皱,强行过去把人拉起来。“你不是坐上当家主母了吗,那就好好摆出当家主母的样子来!父亲和王氏都不在了,你能不能收收那副可怜样?什么反应也没有,你到底在想什么!” “华儿,我” “算了。”臧秉华捂脸心生烦躁。“那东西你自己挡着吧,要死也别拖上我。” 章栖宁见臧秉华身上扬起的怨气汇成一缕往黑气方向去了,渐渐和它融为一体,黑气逐渐变大。“噗通——噗通”,一声接着一声,仿若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越发明显,就连臧秉华他们也发现了。 “心脏声?那东西还是活的?” “臧秉华,安静。另外控制好情绪,你的烦躁、怨气都会变成那东西的养料。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章栖宁如是道。 臧秉华这才注意到从刚刚开始,章栖宁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无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提线木偶。如果不是她在说话,有呼吸,那副精致的面孔从远处就好像真的人偶一样。 不知为何,虽然美丽,却又让人害怕。特别是当她视线转过来落在自己身上时,显得格外清冷,仿佛目空一切。 臧秉华盯着一时出了神。 不祥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会听到跳动的脉搏声,这些都和黄氏说的一样。太岁,其实是孩子被捉、被埋时的恐惧和怨气。不过,之前的攻击力似乎比眼前这个大,而且已经化形了。 这个家里难道不止一个这东西?当年有十五个孩子失踪,照这么看来数目应该是相对应的。 上次那个手伤的虽然是她,但似乎是奔着臧莺莺去的。为什么? 她侧身抬眸,转身要走,目光触及处猛地一缩。 玄衣,紫金发冠,这个背影是萧楚澜?!怎么可能!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面如冠玉,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是早就知道发现了她,还是故意来见她的? “章姑娘,你怎么了?”臧秉华往章栖宁的方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那边有什么?” 他看不见?章栖宁看着萧楚澜,淡淡道:“没什么。”只见萧楚澜朝她笑了笑,转身往一个方向去,似乎是在引她过去。 她抬脚跟了上去,臧秉华下意识喊住她。谁知就在这时,章栖宁忽然转过身,看着他后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拽着把人猛拉到一旁。臧秉华失力摔在卵石铺装的地上,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章栖宁可没工夫管他。 等臧秉华反应过来,抬头再看时只见在他背后的东西朝章栖宁扑过去。刚刚还只是一团黑气,现在却隐约长出了一张模糊的脸,甚至还多出了类似手脚的东西。 “章姑娘!” 章栖宁身形利落地闪到一旁,但还是在和它纠缠时被扯开了发带,一头如瀑长发倾泻而下,衬着那张清雅秀丽的脸庞,臧秉华目光一怔。 章栖宁把那东西甩开,找到抽身的机会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开了,给臧秉华留下句:“你自求多福吧。” 突然发生这么多事,臧秉华好像也渐渐适应了。他按上被章栖宁抓过的手腕,垂下眸,握紧了拳头。 李氏慢慢靠过来,“华儿” 臧秉华望了她一眼,然后神色如常地撑地站起来。看来只能靠自己了啊。 * 章栖宁沿着萧楚澜离开的地方跑过去,却没见到人,最终只能继续往里面走,却看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家仆。 “章栖宁!”展隋玉拧着眉头朝这边过来,刚刚看见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追过来看没想到真的是她,还有地上这些家仆 “谁放你进来的?” “嘘——”章栖宁捂住他的嘴,“别出声,跟我出去。” 她刚刚一直在注意里面的动静,展隋玉拉住她问:“里面有什么?” 章栖宁瞥过视线不去看他,道:“是你管不了的东西。” “太岁吗?” “你知道了?” 展隋玉:“牢里审出来的。” “知道还进来,找死吗?” 他伸手摸上她的头发,“这怎么回事?” “刚遭到攻击,发带被扯掉了而已,没事。” “娘!” 是臧莺莺!两人来不及多想,章栖宁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院子里,上次见到的那只手已经完全化作了人形,活脱脱就是一副十三四岁的干尸模样。正掐着黄氏的脖子,此刻她也是妖的状态,两人缠打在一起,但黄氏似乎更力不从心些。 面部只有被活埋时的惊恐表情,眼神呆滞。察觉到身后有人,他脖子一转,头直接从正面转到脑后,手仍掐着黄氏的脖子。 “放开她!” “相公不要。带上莺莺快走!” 臧成吉从撸袖子冲上来,朝着他就是一拳,整个身子就这样穿了过去。 展隋玉面色沉重,“能攻击,却没有实体?” 章栖宁:“二十五年前孩子留下的怨念。这事管不了,走吧。” 话音刚落,臧成吉和黄氏就一起被甩了出去,那东西慢慢将头转了回去,抬脚朝臧莺莺走了过去。 “莺莺快跑!”臧成吉吼道。 臧莺莺早就被吓哭了,刚准备站起来脚下就被一拉。不知什么时候,其他的怨念也汇聚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让你走你不走”章栖宁似乎并不害怕,也不恼怒,叹了口气,平静得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展隋玉:“所以让你别进来——” “少废话。”章栖宁看了他一眼,“还没死,就给我想办法。” 那东西朝臧莺莺伸出手,口里喃喃道:“身体我的身体” “不好,他要抢臧莺莺的身体!”章栖宁意识到时那东西已经离臧莺莺相当近了,但臧莺莺身上突然闪过一道绿光,将他弹了出去。 光芒消失,一个长相雌雄莫辩的白衣美人出现在臧莺莺身前,在怨灵摔到地上前施力将人护好托住,随后灵力化作从地底钻出的藤绳将所有怨灵缠缚住。 一瞬间控制了整个局面的人转身将臧莺莺扶起来,轻轻将她身上的尘土拍干净,温和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仙仙人哥哥——”臧莺莺刚刚逃离虎口,眼泪唰的掉下来。 百里朝她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了,去你爹娘那里吧。” 臧莺莺扑到她爹怀里光是哭了,倒是黄氏若有所思地看向百里。“多谢树灵大人出手相救。” 百里看了他们一家三口一眼,“无妨,这孩子和我有缘罢了。” 说完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被他束住的怨灵,朝他走了过去,抬手。怨灵以为他要销毁自己,猛烈地挣扎起来,但完全挣脱不开,眼看着那双手就要按了下来,他害怕的闭上眼。 那手落在他头顶,即便触碰不到也迟迟没有离开,睁眼只见对方温柔地看着他。 “终于找到你了。” 百里轻声道,有什么飞快地从那只有了形态的怨灵脑中一闪而过。 “树灵?” 章栖宁打量着百里,风中传来龙辛泽的笑声。 “让你听我说完,偏不听,吃苦头了吧。”龙辛泽盘坐房顶上,幸灾乐祸道:“看看,比刚刚还狼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怎么是他?”展隋玉一眼认出这个花神祭上掳走章栖宁的妖道。 龙辛泽不满地嗯了一声,“你不是还让人去找我来着,来了反倒不认人了?” “你是花神祭上负责的法师?”展隋玉不信任地看着他。 龙辛泽:“我爱管闲事,不行吗?” 第37章 树灵之子 二三十年前,宿州一户人家生下一子,可惜孕妇难产,孩子在肚子里憋的太久,刚生下来就没气了。 父亲把孩子带走前,他娘给他穿上怀孕时做的肚兜,含泪背过身让人把孩子抱走了。 孩子的丧事办的潦草,本打算用草席裹了埋在后山坟地里。 男人抱着孩子坐在一棵槐树下许久,他背靠上四五合抱粗的树干闭眼长叹出一口气。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连时间都慢了下来,张开眼阳光揉碎了一般透过茂密的枝叶间。 槐树是吉祥,是祥瑞。 他忽然想起民间有关槐树的信仰来,孩子虽然死了,但没准能沾上槐树的福气投个好胎。 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气,可见和他家是没缘分的,家里坟地的长辈他也不认识,埋哪不是埋?只要他记得,以后清明上坟,带老婆来这不就行了? 希望你来生投个好人家,长命百岁。 他这么想,起身把死了的孩子裹上席子放在一旁。在槐树下挖了一个坑,完工后把孩子埋了进去。 干完这些后他眷恋地摸了摸填平的土壤,站起身不禁又按上槐树树干,道:“树啊,我把儿子交给你了,劳烦帮我照看。谢谢” 他声音一哽,收回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下山去了。 山中的云雀飞落在树前,忽然被什么惊动,扑棱棱一下子全飞走了。 翠绿色的光芒闪过, 一个缥缈人影从碧绿的树身分离出来,广袖翩跹迎风而起,脚步轻盈地落在地上。眼眸珠翠般璀璨又平静,槐树的细枝在发间穿插盘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大半的长发披在身后。 那张脸在男女界限间徘徊不定,让人分辨不出真实的性别。对方负手而立,既有女子的柔和,又有男子的风骨。 轻带缓袍的长发美人落定后朝下山去的男人望了一眼,挥袖轻轻一拂,刚埋好的孩子坟便打开了,卷好的草席上还有一抔新鲜的泥土。 他走过去蹲下,连席带人抱出来。 “这里可不是坟地,说埋就埋。” 树灵边揭开草席嘴里边这么道。 揭开草席后,刚出生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冷了下来,他头疼地叹了口气。 怎么能随意把尸体放在他跟前,这些人类真是的! 算了,重新找个地方埋了吧,刚出生还没看看这世界就没了,也怪可怜的。他活了千百年,就不跟小破孩儿计较了。 手刚朝孩子伸过去忽然顿了下,微弱的气息游丝一般,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这孩子还活着?只不过也快死了就是。 修行千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簿上也能记上一笔。 罢了罢了。以后他家里人来拜祭再让他们带走就是。 他两指作剑指状给孩子输了些灵力,只听心脏的跳动渐渐强劲有力起来,孩子眉头松松一皱,手脚也抽搐地动了下,吸了下鼻子,张开嘴,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在山林里回响起来。 这么能哭,早知道不救了!树灵百里捂上耳朵后悔地想。 山中没有奶水,他就将自己的灵力混着槐花蜜水喂给孩子。 刚出生的孩子就像刚孵出来的小鸟似的,对第一眼看到的百里非常亲近,会爬了之后就常扭着身子爬到他身上。 百里嫌烦了就回到树里,宝宝看了也哼哧哼哧地朝槐花树爬过去,沿着树根爬了一圈没找到百里。抱住树干不撒手,到了磨牙期,更是张开嘴打算咬一咬。 想想自己身上粘的都是口水,百里抄起孩子高高举了起来,不悦道:“咬什么咬?吃我的,喝我的,口水都沾上来了!你咋不上天呢?” 孩子含着手指,看到百里后眼睛一弯,银铃般咯咯笑起来,伸手蹬腿要抱抱,藕段似的手臂往前够,像是要碰碰他。 百里叹了口气,把孩子抱在怀里,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下,警告道:“不许把口水弄我身上!” 一晃到了宝宝该会说话的时候,百里盘腿坐在地上,撑着头指着对面的孩子道:“小破孩儿,说句话来听听。” 小孩子歪歪头:“?” 百里耐着性子,这些日子下来也有了些父母的模样。“爹?娘?生为人类,你开口第一句总得从里面选一个吧?来说,爹——娘——” 百里张口做着夸张的表情循循善诱道,惹得树上停了一排的山雀纷纷偏头看着他。 半天没反应后,他放弃地捂脸叹了口气。“蠢哭了,还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过了几天,连他自己都把这事忘到脑后了。打盹时被人给摇醒,隐隐约约,听到一旁有人牙牙道:“爹爹娘娘。” 他一个激灵就醒了。 宝宝爬到他胸前,抓起他的头发正要往嘴里送,突然被百里抄起胳肢窝,拎起来左看右看。 “你说的?再来一个!”百里莫名兴奋地盯着他,眼睛都亮了,自己嘴里还像之前一样缓慢道:“爹爹,娘亲说啊,怎么不说了?” 宝宝不舒服地扭动身子,等百里把他放下来,扯着他的衣服站稳了,伸手啪地打上他的脸。 “” 小破孩儿胆子肥了!百里刚要生气,脸上的那双肉肉的小手就在他脸上摸了摸,宝宝咧开嘴笑着,含糊不清道:“爹爹,娘亲!” 然后一头栽到他怀里,依赖地扒在他身上,爹爹娘亲地叫个不停。 百里呆呆地兜住他的小屁股,把人抱在怀里,目光有些怔怔的。人类的孩子是这么的小,这么的脆弱,照顾起来又麻烦,但也很可爱刚才,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才不过会说三个字而已,他这么兴奋做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父母的成就感? 这天,百里带宝宝去山里转了一圈,他已经是能自己走路的年纪了。 回来时,只见槐树下放着供品和香烛,像是有人来拜祭过。 宝宝和他手牵着手,见百里忽然不动了。“怎么了?” 百里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头,将眼中的神色掩了下去。“没事。” 宝宝跑到贡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块甜糕闻了闻,问百里道:“我可以吃吗?” 百里点头,笑了笑:“吃吧。” 看着宝宝大快朵颐的样子,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孩子,当初说好要把孩子还给人家的。 要不等下次? 宝宝跑到跟前来踮脚拿着一块糕想送到他嘴边,“你吃!” 百里勾了勾嘴唇,摇头道:“我不吃,我不用吃东西的。” “那我也不吃。” 百里:“那不行。” “为什么?” “不吃你会死的。”百里同他解释道。 “那要怎么才能和爹爹娘亲你一样呢?”宝宝仰头天真地问。 当初教的是爹爹和娘亲,但树灵没有性别,一时也不知叫哪个好,索性两个一起叫。 百里有些哭笑不得:“这大概不行。” 没办法的宝宝鼓起腮坐到一旁,百里看着他,心想:“这是他养大的孩子啊。” 树上雪白的槐花随风纷纷而落,宝宝微张着嘴仰头看着,一朵花恰好掉进他嘴里。他愣了下,舌头舔进嘴里嚼了嚼,猛地想到一个问题。 “爹爹娘亲,这花从你身上开出来是不是算我的兄弟姐妹?我吃了是不是不好!” “胡思乱想什么?你吃的还少吗。” 百里曲指在他头上轻敲了下。 宝宝摸着头,傻傻笑起来:“说的也是啊,哈哈。” 又过去好多年,当年的宝宝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少年了,却还是小时候那股憨傻样,叫百里爹爹娘亲。 不过每年都有一天,树下会供着供品和香烛。而又不知百里是不是故意的,那一天前后总会带着宝宝四处转转。 其实有关他的身世百里也没想硬瞒着,看年年不断的供品,那家人对孩子看的也挺重吧。 所以有意无意间,他还是把当年的事一点点透露给了宝宝。 又是一年祭祀前,百里问他:“你想不想见见你亲生爹娘?和他们回去?如果想,今年我就不带你出去了。” “你不要我了吗?”宝宝松开他的手闷闷问道。 “怎么会?你可是我儿子!还记得当初,你爹含泪让我一棵树照看好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既然你还活着,我觉得见一面比较好。” 百里摸摸他的头,弯下身和他头抵着头,笑道:“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宝宝看了他一眼,垂下眸,想起每年会吃到的甜糕,想到在山下有两个和百里一般的人,不禁沉默了下。 那天,夫妇二人看到宝宝,当娘的一眼就认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肚兜,挖开槐树脚下,没有发现尸体,再加上这孩子眉眼间又和他们那么像! 二人喜极而泣,当是神仙显灵,跪在槐树面前磕头致谢,欢欢喜喜将孩子领了回去。 宝宝回头看了一眼,百里坐在槐花树上,眉眼含着笑,温柔无声道:“回去吧……” 人类,终归是要回到人群生活的。 那之后过了些时日,接引使者出现在他面前。 “你修行不易,如今功德圆满,随我去吧。” 百里愣了下。什么? 原以为在宝宝寿终正寝,过完这一生前,他是不会飞升的。 “使者,我能不能去见一个人啊?” 使者掐指算了算,摇头道:“飞升时日,差之毫厘,缪以千里。那人你非见不可?” “我之前答应过他,要是不告而别,不给他留些什么这一去怕就是永别了。”百里心里也没谱,错过这次飞升不知还有没有下次,但临走前儿子总是得再见一见的。 使者心里叹了一声,也罢,儿女是父母的债,你成也由他,败也由他。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多谢使者。” 百里火速下了山,找到宝宝家,犹豫了好久该怎么说,短时间怕是再见很难,不过他可以偷偷下凡来。宝宝这么懂事,一定可以理解他的,况且他也是有好好道别的,对吧。 这么一想,将宝宝送回人间还是对的,不然他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在山里肯定活不下去。 想明白后百里隐身走进宝宝家,刚进门就听见妇人沉痛的啜泣声,男人坐在一旁按着头,也是一副同样的模样。就像当年埋宝宝的时候。 百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宝宝呢?在屋里吗?怎么不见人? 他将不大的屋子里里外外转了好几遍,心里莫名越来越慌。 “人呢?人去哪了?!” 这时,忽然听男子安慰妻子道:“算了,这孩子和我们注定没有缘分。” 夫人手里攥着那张肚兜,抱头突然痛哭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知道他还活着这样,他还能好好在山里就,就不会失踪了……” 失踪。 什么叫失踪? 十三年,照顾的好好的。他把孩子还给他们,现在告诉他不见了? 百里脑子里一下子全空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们家,只在穿过人群时听到有人议论。 “又有孩子丢了,唉造孽啊。” “这都第几个了?” “唉,第八个了。据说还是以前死了的孩子,结果没死,前段时间刚接回来。夫妻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这几天,我都不敢让孩子出门。成天放眼前看着。” “谁说不是呢。” 百里浑浑噩噩回到山上,雪白的槐花纷纷而落,使者如约站在树下等候,见他失魂落魄地回来,早有预料道:“此乃命数,不可强求。” 宝宝只是失踪了,还有找回来的可能。就算找不回来,人间有六道轮回,总能再见。 你不要我了吗? 犹记那天槐花纷飞下,孩子仰起头,眼里闪着泪花,是那样的害怕离别。 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往昔在脑海中翻腾,连每一丝浮动的花香都清晰的回忆起来,仿佛要冲破这层皮囊。身体空洞得仿佛只剩下那颗不断阵痛的心脏,除了失去的空虚和沉痛,再也没有别的了。 使者:“下界树灵,吾再问汝:飞升否?” 强忍着眼中的干涩感,他开口动了动,哀叹出一个字,却冗长到足以平生回顾。唯独短短十余年,恍如昨日。 “否。” 第38章 尘埃落定 “爹爹娘亲” 怨灵全黑的眼中被唤回一丝清明,二十五年都没再提过的称呼在看到百里的一瞬间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愣了下。 百里将摸头改为一个抱的姿势,在他没有实体的身体上假装拍了拍,“宝宝,我来接你了。” 他眼前起了一层雾,哽着声音,终是嚎哭出来:“你来接我可我已经死了啊——” * 二十五年前。 和他一起被抓来的孩子都被关在同一间屋子里。 刚抓回来的小男孩儿有些微胖,他一点点朝他挪过来,用粗短的手指戳了戳他。“我叫杨悦你叫什么啊?” “我叫宝宝。” “宝宝?怎么取这么个名儿啊?”杨悦悲伤的小眼睛看着他眨了眨,有些害怕,于是小声道:“宝宝,你家里人给你取这个名肯定特宝贝你吧。那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救你啊?到时候带上我行不行?” 宝宝把头埋在臂弯里,用比他更悲伤的语气道:“我爹爹娘亲不知道我不见了。” 杨悦失望地啊了一声,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小眼睛里更没神了。 宝宝露出一双眼睛来,问道:“你怎么不指望你爹娘来救你呢?他们不喜欢你吗?” 杨悦吸了吸鼻子,含糊道:“他们不管我的我爷爷这会儿可能已经发现我不见了” 杨悦忽然感到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宝宝安慰他道:“他一定会告诉你爹娘,到时候我们就有救了。” “嗯。” 然而,他们没等到那个时候。 当天晚上,绑他们来的壮汉进来,用布条封住他们的嘴,又用绳子绑住他们的手脚,一切做完后把他们都带到外面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放着好几个大坛子,坛子旁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月色下他的脸朦朦胧胧,但杨悦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今天马车上的人! 臧叔平看了他们一眼,只当他们是敛财的工具,眼神里没带一点温度。“动手。” “是。” 他们虽小,但本能的感受到恐惧,纷纷挣扎起来。大汉抓住不安分的孩子,一个手刀砍在后脖子上。在他们被打晕后,一个个装进坛子里,活埋进地下。 坛子里的孩子只是晕倒,当他们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进狭**仄的空间里,里面透不进一丝亮光,除了自己的哀嚎和挣扎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只能蜷缩着,空气逐渐减少,窒息感一点点激发他们的恐惧和怨恨,将他们拖进深渊,直至彻底融入死亡。 * “你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死了……” 不仅是他,其他的怨灵也呜呜抽噎哭泣起来,周围的哭声越来越尖锐,章栖宁不禁眼前黑了黑。 “没事吧?”展隋玉觉得她好像不大对劲。 章栖宁稳了稳心神,道:“没事。” 百里:“宝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要肉身,爹爹娘亲,我要肉身!那个丫头的肉身我可以用!那是我的!” “你放屁!”臧成吉将妻子护在身边,死死抱住女儿。“这是我女儿的肉身,你想都别想!” 展隋玉他们是靠不住了,臧成吉看向屋顶上的龙辛泽,连忙道:“道长!道长快快收了这群孽障,我日后定多多去贵观添香火,捐善款,给各位仙人重塑金身!” 龙辛泽笑了笑,“你这凡人眼力倒是不错,不过贫道孤家寡人一个,没有落脚的道观,承不了你的好意。” 臧成吉咬咬牙,道:“只要你今日保我一家平安,我,我给你新建一座道馆!” 龙辛泽惊讶了下:“新建一座道观?” “对!” “唉,真是太可惜了。”他叹了口气,指着百里道:“我和他是一起的,那怨灵是他儿子,我怎么能收?再说了,你们家造的孽,不应该由你们家来还吗?” “屁!老子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给他背黑锅?怨灵是吧!老子告诉你,老子早就和臧家分家了,他们家的事跟我们家没半毛钱关系!杀你们的人早死了,你们要报仇找他去,实在不行我把尸体拖出来,你们去鞭尸。他儿子死了,不过嫡孙还在,要找你们去找他,离我家远点!” 展隋玉:“这个臧成吉,还真是” 章栖宁:“我觉得他说的没什么不对,合情合理啊。” “” 龙辛泽:“想开点,你女儿本就是他的转世,这也的确算是他的身体。” 他说的话如平地惊雷,臧成吉抱着女儿的手愣了下,黄氏也懵了。 臧莺莺是这个怨灵的转世,那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度肯定相当高,夺舍完全没问题。难怪这个怨灵是臧莺莺执念这么深,想必是有所感应。 龙辛泽:“我答应帮那边的树灵找儿子,你女儿恰好是他的转世。为了找她可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说完他还挺自豪。 原来如此,所以之前宿州府丢孩子是龙辛泽在帮树灵找儿子。花神祭当晚,找到臧莺莺前和她呆在一起的就是树灵,这就是她隐瞒的事。展隋玉忽然明白过来。 “找到后他就一直守在你女儿身边,没想你们回到臧家,他发现还有另一抹他儿子的气息。你女儿有难是他帮的忙,他儿子如今要一副肉身,你也该帮帮忙才对啊。” 龙辛泽道貌岸然的笑了笑,说的全是歪理。 “不必了。”百里:“宝宝已然转生,将来也会活得很好,我不会插手扰乱她的命格的。” “爹爹娘亲”宝宝的怨念所汇集而成的灵体有些绝望地看向他。 “宝宝,你执念太深,外加我曾经喂给你的灵力,此时反倒成了枷锁,竟让你用怨气修成一副灵体。只要修行得当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可你若执意行凶,再造杀孽,必将被天道所不容,到时便连我也没有办法了。” “”宝宝不说话,但他知道百里是不会骗他的,百里只会为他好。 “那你还会丢下我吗?以后,我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吗?” 百里眼里怔了下,在宝宝的执念里,除了被活埋尘封的怨恨外,很大一部分还有当年和他分开的遗憾。 “不会了,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也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了。” 百里:“至于其他人,冥冥中因果自有定论,善恶终有报,也不要执着于此了。稍后,我会渡你们去往生。” * 此案算是顺利了结,百里朝龙辛泽作揖道:“此番多谢道友了。” 只听得风中一声轻笑,刚刚还坐那的龙辛泽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百里用修为化去孩子们的怨念,一团团的黑气落到地上,皆恢复成生前模样。 “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不想牵挂,不要回头。” 孩子们纷纷照着他说的去做,只有一个微胖的男孩儿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办。 百里:“你怎么了?” “我我看不见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百里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这孩子在尘世间还有什么牵绊吗? 章栖宁看着男孩儿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叫杨悦?” 男孩儿惊讶地望着她直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你爷爷在城外茶棚等你,快去吧。” 章栖宁说完,他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亮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他周身绕了绕,引着他往一个方向去,他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看不清的前路,也慢慢明朗起来。 第39章 是非 百里带着宝宝离开臧府,临走前黄氏喊住了他。 “大人,请留步。” 他将宝宝收进槐花中温养,对黄氏道:“放心,我说了不会干涉莺莺的命格就一定不会。有你们夫妻,她此生定可以平安喜乐。女儿交给你们,儿子我就带走了。告辞。” 黄氏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谢谢,谢谢” “娘子!”臧成吉带臧莺莺出来,拉上黄氏就走。 黄氏愣了愣,“相公,这是要去哪?” “当然是走啊,这地方多不干净!东西也别收拾了,我们快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准备离开宿州。” “离开宿州?这么突然?” 臧成吉拉着她边走边说,真的是刻不容缓,“臧家已经彻底玩完了,不能再跟他们扯上关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咱们过得更好。娘子快,回家你和莺莺先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我让人去打点,咱们尽快走。” 臧府外的捕快们见臧成吉一家火急火燎地跑出来,什么也没来的及问,廖子诚做主先带人进去再说。章栖宁进去之后,他这心就七上八下的,要是她和公子真出什么事,那他 “廖捕头?” 展隋玉看他急匆匆带人赶进来,一上来就把他和章栖宁上下一顿打量。 看完后廖子诚松了一口气,好在他们没事。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地上倒下的家仆,吓了一跳。“公子,他们——” 展隋玉:“都活着,晕过去了而已。让人把这附近的地翻一翻。” 陈林:“公子要找什么?” “尸体。臧叔平是二十五年前孩童失踪案的主谋,十五名孩子的尸体应该都在这里。” “什么?!” “动手挖吧,快的话明早就能全找到带回去了。”展隋玉挥手叹了一声,让他们去办了。虽然震惊,但宿州府的捕快们手上也没闲着,收到任务就开始准备了。 章栖宁站在一旁,臧府内的景象也随着怨灵的消失恢复如常,展隋玉朝她走了过去。 “你先回去吧,我这边现在不方便送你回去。”展隋玉扯住深红色轻纱外衣,“撕拉”扯下一段来,递给她:“将就着把头发弄一下。” 原本整齐对称的袖口被他撕得参差不齐,章栖宁盯着线头不由多看了两眼,抓起两边的长发在脑后用那根简易的发带随手绾好后,松松系住。 “你忙吧,我自己可以。” “等等。” “还有事?” 展隋玉盯着她,道:“刚才在府里看到你,语气有些冲,你别放心上。” 章栖宁站在原地愣了下,展隋玉悄悄抬眸观察,见她看着自己不禁轻咳了声。 “我过去了,你回去吧。” “展隋玉。” 章栖宁喊住他,“在其位谋其职,你没做错什么。是我有些任性了,抱歉。虽然这种感觉也挺新鲜的,但” “?” 她走过去踮脚,迅速在展隋玉脸颊上亲了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展公子,专心办案哦~” 章栖宁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含着几分狡猾的笑意,不知看到了什么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 “公子?”廖子诚过来,刚好碰见章栖宁离开,看向展隋玉时诶了一声。“公子,你脸怎么这么红?啊——”难道是章姑娘? “干活去。”展隋玉捂着脸,抑制着忍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廖子诚干笑了两声,看来没错了。 章栖宁往臧府外走,还在回味展隋玉的表情,心想偶尔主动一回也没什么不好。 “章姑娘。” “还活着呢,臧少?” 章栖宁略显惊讶地看向朝这边走来的臧秉华,两手环在身前调侃道:“看起来有事要问我,也不姐姐姐姐地叫了梦醒了,做好被扔出去的准备了吗?” 臧秉华对此好似并不在意,这次也没有带折扇,很是干脆地出现在章栖宁面前。 “我的确有事要问。不过我都这样了,姐姐说话还这么刻薄,就不能温柔一点吗?” 章栖宁笑:“对待臧少,多余的温柔还是算了吧。你想知道什么?” “臧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 二十五年前,臧叔平通过邪术活埋孩子来制作太岁招揽财运,打下了臧家的基业。 臧伯成在位时,他过够了苦日子,所以之后完全沉浸在奢靡纵欲的生活里。王氏产子又和府中的奶娘发生了关系,有了臧成吉。 王氏与臧叔平貌合神离,一心抓住家中的管家权,处处打压臧成吉母子,这一点就连臧成吉回到府中后也没有改变。所以,无论是她还是臧叔平对臧锦添倾注的感情都是很少的,也造就了臧锦添凉薄的心性,直到他在吴清河畔遇到胡笙。 对于从来没未拥有的美好事物,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再加上臧叔平离世,臧家生意一落千丈,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胡笙的温柔恰好磨平了他心里的烦躁不安。 当胡笙带着河底的嫁妆嫁进臧府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王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散去所有修为,只想和臧锦添当一对平凡夫妻。她的不谙世事成了王氏打压她的最佳助力。以无子为由,她和臧锦添之间强插进了一个李氏和庶长子。 胡笙撒手人寰,臧锦添知道是王氏干的,但这种事传出去只会成为臧家的丑闻。扶了李氏做正妻,这曾经让李氏觉得他对自己是有感情的,然而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然就拿着休书给我滚!” 除了有臧秉华的那一次,臧锦添没再碰过她。 说这话时更连正眼都没给她一眼,转身出了房间。也是这次后,李氏彻底成了王氏手中的傀儡。 臧锦添从未有过父母的关爱,也不知如何教导子女。李氏在王氏身边整日提心吊胆,自顾不暇,又怎会有多余的精力匀给自己的儿子? 这时候的臧家早已离了心,无形的怨气给地底的怨灵提供了充足的养分。 不久后,臧成吉娶妻,黄氏无意撞破受到怨灵影响,心神恍惚的王氏,撞破了当年胡笙被毒杀的秘密。发现自己怀孕后,立马和臧家撕破脸皮,和臧成吉一同离开了臧府。 二十五年后,当年帮臧叔平办事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奇死亡,作为知情者之一的李常在看到他们脖子上的细指印心里顿时就慌了,眼看着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于是向官府递了匿名信。 谁想没过多久,臧府又死了一个人。 “那人大概是无辜的,可能是地底的怨灵已经开始暴动,所以对府内的人开始了无差别的绞杀,并以此泄愤。臧锦添的死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毕竟从血缘上看,他是最接近臧叔平的人。” 讲述完臧家二十多年的是是非非,章栖宁看向一旁的臧秉华,这一切似乎已经超乎了他的接受范围,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展隋玉那边也挖出了第一口坛子,说是坛子那更像一口小缸。 挖到的捕快大喊了一声:“挖到了,公子,挖到了!” 坛口被密封着,打开时冲出一股难闻的恶臭,就连长跟尸体打交道的捕快一时都没忍住泛了一口恶心。 他们朝坛子里望去,只见黑色不知是什么的泥垢中是被捆住手脚只能维持蜷缩状的白骨,无比屈辱地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孩子的头颅面朝着坛口,当光亮照射到他空洞的眼眶时,仅余的一丝黑暗留在了眼角,仿佛一行不甘的血泪。 大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孩子依然倔强地守望着坛口,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 所有人都沉默了。 章栖宁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她淡淡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臧秉华,道:“臧少,我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臧府。 第40章 宿州篇(完) 十五具尸骨终是在次日凌晨被找全了,孩子们的尸骨被放在坛中尘封了二十五个春秋,就算被挖出来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所以也无法将尸身还给家属,只能在记入卷宗后统一埋在一处。 一夜未眠,衙门的捕快们都摊在地上累成狗,困意、饿意在脑中大战,最终困意更胜一筹。 “包子头儿,我闻到包子香了!”陈秀爬起来咂着哈喇子,鼻子像狗似的嗅了又嗅。 廖子诚:“饿出幻觉了吧,厨房没开火。” 陈林懒得理他,闭眼继续睡。展隋玉躺在唯一一张长榻上皱了皱眉,这么多天总算把臧家的事搞完了,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可陈秀这家伙吵吵嚷嚷的不让人休息。 “陈秀闭嘴,再吵扣你工钱!” 陈秀吸了吸鼻子,香味越来越近了,他睁开眼,不光看见了吃的,还看见章栖宁悠哉地靠在门外,环手欣赏着他们累瘫了的样子,目光触及他的时候与他点头示意了下。 “章,章姑娘?!还有吃的!” 章栖宁? 展隋玉猛地爬起来,那些家伙看见吃的一个个饿狼似的扑过去。 “包子!粥!还有春卷!” “章姑娘,你真是及时雨,不,仙女啊!” “章姑娘,我们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本来就是为你们准备的,诸位都辛苦了。”章栖宁笑了笑,跟着她的章家人把吃的放下就退了出去,她走进来拿了一碗粥,两个包子朝展隋玉走过去。 “展顾问也吃点,不用跟我客气。” 其他人很有眼力的给他俩腾地方,顺便把吃的也给搬空了。 “公子,章姑娘,我们出去吃。吃完另外找地方好好睡一觉。你们慢聊哈!” 章栖宁:“大家都很有眼力见,衙门办事应该很方便吧。” 展隋玉喝了一口粥,嘴角翘起一丝笑来。“才没有,那群家伙的脑子也就这个时候犯泛灵光而已。” “臧秉华找过我。”章栖宁开口淡淡道。 “他?他找你做什么?难不成臧家到现在还想和章家做交易?” 章栖宁:“那倒不是,他是来辞行的。” 今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把臧家地下翻一遍恐怕得忙一宿,章栖宁让客栈做好早饭,一时兴起,准备去衙门做回善人,顺便探个班。 “砰、砰、砰。” 窗边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声音,她打开窗只见一枚枣子朝她砸过来,她接住了从上往下看去。 只见臧秉华一身藏青色的行装,还背着包袱,一手抓着一把枣子,一手拿着扇子看到她探头向她直挥。 “姐姐,下来说话呗!” 章栖宁下楼,上下打量了下他这一身,看起来是要远行。“你打算离开宿州?” “正是。” 说实话,章栖宁有些意外。臧家虽说现在一团糟,但臧秉华说抛就抛也太利落了些。“不再考虑一下吗?就算不继承家业,用剩下的积蓄在宿州也能另谋生路。” 臧秉华:“算了吧,再怎么不要脸我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上上任家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臧家子孙也跟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据我所知臧成吉一家早就走了。” “李氏呢,她肯跟你走?” “不,她想留下,我同意了。路是自己选的,吃一回苦头,就会学乖了,想留就让她留下吧。臧家的钱不干净,倒不如万金归尘。我可是有听姐姐的话,好自为之了啊。” 印象里,臧秉华一直模仿他父亲,无论是言行还是自己的未来,他眼里总沉淀着一份虚假,满口油腻,不知为何而活。挣脱了臧家这层牢笼,才发现他也可以笑的这么爽朗,不悲秋风,不叹雪冬,自在地融于这世间美好的事物里。虽不知将来会如何,但至少他现在像个少年。 “他一大早过来就为了跟你道别,这小子”展隋玉咬了一口包子,打心眼里觉得臧秉华居心不良。 章栖宁倒是无所谓。 “他说我在臧家帮过他,做人要知恩图报。臧锦添对他没什么感情,李氏看王氏的脸色行事,虽是父母对他而言有与没有相差却不大。 在臧家生存为了自保,他选择模仿臧锦添也无可厚非,兴许在他看来一家之主这四个字能代表的东西很多。比如对待外人的态度,对待父母妻儿的态度。” “兄弟,父母,妻儿”展隋玉叹了口气,“臧家这件事里里外外不知掺了多少户人家进去,我只看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却也不知道原本血脉相连的人为何走到这一步。” 章栖宁:“很简单,因为人往往是先生而为人,之后才是家人。有时候血脉并不能说明什么,正因有无顾虑的索取,才会有无顾虑的伤害。用血缘关系来判断感情,在我看来是非常武断的。” 展隋玉不知道章栖宁经历过些什么,也不知道章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但讲出这种话,她应当是缺少一个人最初的感情积累——比如,亲情。 “栖宁,你坐过来点。”他在自己面前拍了拍。 章栖宁坐过去后只见他不客气的拿她当起了枕头,将头枕在她腿上,章栖宁在他脸上捏了一把道:“是谁在我哥面前说要自重的?” “这里又没有别人。过两天你要启程回兰台了吧?” “嗯。” “衙门这下要忙上一阵,我大概不能陪你” 章栖宁笑:“行了,我又不计较这些事。忙了一晚上,辛苦了,睡吧。” “栖宁。” “嗯?” 展隋玉抓着她的手,昏昏欲睡道:“我会尽快去兰台给我好好等着” 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展隋玉整个人就睡了过去,章栖宁用另一只手轻抚上他舒展的眉头,清澈的眼眸恍若笼上一层温柔的薄纱,却又分明带着浓郁的深邃,一点点将怀里那人星月般的眉眼记进心里,轻声回应了一声:“好。” * 走的那一天,城外。 章栖宁坐在马上望着没有人,经年落灰的茶摊,大概除了她没人会以为路边那一堆废品一样的东西原先是个茶摊。 从她身边路过,章廷玉喊了她一声:“看什么呢?” “一间茶摊。” 二十五年,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啊。不过还好,总算没空等一场。 章廷玉疑惑:“你渴了?” “没有。驾!” 她策马一下子跑出去老远,章廷玉跟在她后面喊:“章栖宁,你要死啊!摔下来我可不管!臭丫头你听见没,稳着点儿!愣着干嘛,还不快追?驾!” 马蹄声点亮了四面而来的风,许是被一树树花开鼓动,章栖宁不禁绽开一抹笑。 展隋玉,咱们兰台见。 第41章 返家之夜 深夜,万籁俱寂,除了天上暗淡的星子,城中只有客栈外还挂着灯笼。梆子声“当当”敲过,就在这样漆黑的夜晚里,几匹马冲过城门口,疾驰进兰台。 为了章廷玉的宝贝秘籍,必须减少没有必要浪费的赶路时间,章栖宁最终还是被强制和他共乘一骑。 只见她自觉的靠在她哥怀里,闭着眼一路放心地睡到兰台。直到进了城她才张开眼,打了个哈欠,“快到了?” “醒了?睡这么多你晚上还睡得着吗?” 章栖宁:“晚上我去跪祠堂,不用睡。” “跪祠堂?你倒是乖觉。”章廷玉低笑了声,“我劝你别想的太简单,阿姐这次动气了,你自求多福吧。” 章栖宁将视线移至一边,不置可否。 那马是千里良驹,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只勉强看见章栖宁的相貌。 “那就是平宁郡主的转世啊” 客栈二楼的女子样貌年轻却绾着妇人髻,发间只有一支朴素的兰花簪,浑身透着不一般的沉静,皮肤白净,柔和的灯光下宛如暖瓷一般,不过眼下的乌青却让她多了几分憔悴。 “章家的三小姐这身份不大好接近啊。”合上窗,她垂眸将视线收了回来。 城中人家几乎入眠,而章家却没有一丝要入夜休息的模样。 门前挂着点亮的灯笼,府中人显然是早就收到了消息,此刻都如常地呆在各个岗位,侍从也特意等在了门前,见人回来了立刻迎了上去。 “少爷,三小姐。” 章廷玉:“长姐还没休息?” 侍从偷偷抬眸看了一眼章栖宁:“大小姐在等,两位请随我来。” “离开一月有余,这个家依然这么无趣。”章栖宁轻笑了一声,幽深的眼中晦涩不清,不多说,抬步朝里面走去。 三人穿过回廊,经过的仆从都纷纷低着头,章栖宁有些麻木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直到来到章世华的书房外。 房内灯火通明,一道人影坐在窗边,就连侍从通报了也纹丝不动,她仿佛对外面发生了什么,来的人是谁都漠不关心,但究竟如何大概只有章廷玉心知肚明了。 侍从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章廷玉上前敲了敲门,“姐,我们回来了。” 里面人没说话,抬头不动声色地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人,人影在窗户纸上投出端庄优雅的剪影来。 章栖宁垂眸神色冷冷的,自嘲般地勾起唇角,朝地上跪了下去。 “阿宁,你这是干什么?”章廷玉给她使眼色,让她赶快起来。 只见她两手抬起,交叠平举在身前,眼睛盯着地面的青石板,道:“长姐,栖宁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章世华站在房内,乌发间的流苏在烛光下轻轻摇晃,看章栖宁跪在那里面含冷色,斥道:“越发的没有骨气,既然要跪就去祠堂跪个够。” “姐,阿宁刚回来这是在主动认错,跟你服软,你这是干什么?”章廷玉在一旁好声劝道,刚要过去把人扶起来。章栖宁自己就先起来了,他就说这丫头没事不会给自己找苦吃。 “我认罚。就不劳其他人陪我受累了,不然日后提起来,府中人还对我多有怨言。告辞。” “栖宁,回来!你最怕去祠堂的,这么积极做什么?章栖宁!” 章廷玉跟了上去,章世华出声:“随她去!” 章廷玉夹在两人中间不好受,心想姐妹俩怎么相处成这样? 一个老板着一张脸,一个脾气跟倔驴似的不肯服软,她平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套怎么不在该用的时候用? “少爷。”章世华身边的女使走过来道:“大小姐让厨房准备了宵夜,已经让人给您送过去了。” “我不用,你拿食盒装一份来。阿宁晚饭没吃,她肯定要。”最后一句他故意提高音量说给章世华听。 “去办吧。” “是。” 宵夜是给阿宁的吧,长姐对阿宁的事一直很在意,为什么非要弄成这个样子呢?直接告诉阿宁,两人的关系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祠堂内,长明灯一簇簇的火焰一层层堆叠而上,章栖宁跪在那里,出神的望着两副牌位。 “说句好话能要你的命?非要来跪祠堂,咱爹娘不缺你这点孝心,大半夜回来陪他们。” 章栖宁上了香,袅袅的青烟从眼前飘过。章廷玉将食盒放在一边,负手看向上面的牌位,轻声叹了一口气。 “向阿姐服个软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章栖宁开口淡淡道:“她求仁得仁,还要如何?” “你当她真想让你跪?她图什么?” “那你得问她。” 章廷玉俊眉微皱:“章栖宁,爹娘面前你别跟我这么阴阳怪气的。” “我哪有?”她看着上方的祖宗牌位,眼里没有笑意地勾了勾唇,更深露重在她眼底留下一片苍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多年未踏入这里,难得过来我也不必在他二老面前给你难堪。” “爹娘你都叫不出口吗?阿宁,当年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 章栖宁打断他,“哥,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章栖宁一个人留在祠堂内,怀她时章夫人受了惊,未足月早产,身子消耗得厉害,加之原先身体就不大好,生下她后没多久便殁了。 古老偌大的章家宗祠仿佛要将瘦小的她整个吞噬一般。章廷玉忽然生出些不忍来。 章栖宁很聪明,章廷玉打小就知道,他甚至一度怀疑阿宁是不是刚出生就能记事,不然她怎么会对过去这么耿耿于怀呢?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拂晓,日月同辉,暗蓝色的天空水洗过一般,从天边透出一点白。 章栖宁撑着地起身,跪麻的膝盖传来一阵酸痛感,她踉跄了下。看着眼前的黑影逐渐汇集到一处幻化出一个成年男人倒在地上,只看得出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满含恨意。 长明灯的烛光晃了晃,灵牌整齐排列,有一种庄严的死寂,穿过灵牌与灵牌之间,只见章栖宁不耐烦的皱了皱眉。 她站起身避开那双眼睛,阖上眼吐出一句:“滚。” 黑影立刻四散开,化作烟雾消失不见了。 第42章 通气 当臧家的事处理完,后续交给其他人后,展隋玉和他的府尹表哥请了长假。 秦熙文不由问:“长假?你是有什么事吗?” 展隋玉眼里闪烁着不一般的光芒,一脸喜色道:“回去提亲,定下来请你喝喜酒!” 他先是回了趟岳阳展家和他爹娘通了通气,可怜展凌风大侠听这小子一本正经地说要成亲,意外的茶水喝到一半就顿住了。 “等会儿,咳。你再说一遍,你说你想干嘛?” 展隋玉当真堂堂正正,又郑重说了一遍:“儿子有了心上人,想娶亲了,请爹娘做主。” 老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很是好奇是怎样的女子拿下了他们儿子。要知道他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相比于展凌风的目瞪口呆,当娘的要更稳重些,招手让展隋玉到跟前去,仔细问了问。 “这是好事,你也到了该下聘娶亲的年纪了。不知是哪家姑娘,怎样的孩子啊?” 想到多日不见的章栖宁,展隋玉眼神温柔下来,嘴角含笑道:“是兰台章家的三小姐。聪明漂亮,体贴懂事,是个好姑娘,和儿子很合得来。日后见到了,你们二老也一定喜欢。” “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展夫人笑了笑,看儿子的神情的确喜欢得紧。 “兰台章家那个雅商章家的女儿?”展凌风想了想,“他们家的大小姐和二少爷我倒是常听人谈起,都是人中龙凤,这三小姐倒是没什么印象。似乎也从来没在人前露过脸,你们怎么认识的?” “患难相逢,办案时也帮了儿子不少忙。” 展夫人点头,“家中的小幺,又是女孩子,听闻章家家主和家主夫人离世的早,他家姐姐、兄长对她藏得紧些也是正常的。听玉儿的意思,这位章姑娘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说不定跟咱们这样的江湖人家也更合得来。只要人好,我没什么意见。相公你说呢?” 展凌风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爹娘这没问题,那就剩搞定章家了。 展隋玉:“这次回来是先告诉爹娘一声,日后好有个准备。接下来,儿子要去一趟兰台,等章家那边也成了,就把儿媳妇带回来给你们瞧瞧!” “这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小子少在那自说自话。到了那行事稳重点,让人觉得你心浮气躁的不可靠,到时候有你好受的。”展凌风哼道。 展夫人不禁笑了笑,虽人至中年青春不在,却在岁月中沉淀出一种别样的风韵来。“你跟玉儿说说要怎么做,当年你做的不就很好?” 回忆往昔,展凌风笑了,一抹红爬上耳朵:“夫人说的是。” 想展隋玉他娘当年是京中文官的小女儿,为摆平书香世家的岳家同意这门亲事,他爹还真是费了不少心血。 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兰台,搞定章家这股东风! 也不知道,栖宁现在怎么样了? 兰台章家 一晃半月有余,章栖宁在祠堂跪了一宿,膝盖都淤青了。老老实实在房里呆了几日。 这次她出去,她院里的近侍丫鬟、粗使婆子又重新换了一批。她支头撑在小案上,慵懒地坐在床头,长发未束直接披散在肩头,闭目养神。 如玉一般肌理细腻的腿纤细娇柔,哪怕稍稍用力都能弄出一道红印来,在祠堂跪了一宿,膝盖上的淤青同其余白皙无瑕的地方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刺目。替她膝盖上药的丫鬟胆子小,指尖沾了药膏小心翼翼地不敢下重手,生怕弄醒章栖宁。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抖什么?”章栖宁睁开眼垂眸看向她,柔柔道。 那丫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下,结巴道:“奴,奴婢手笨,怕弄疼小姐。” “抬头。” 丫鬟又是磨蹭半天,过了会儿才视死如归地把头抬起来,看向章栖宁。 乌黑柔软的长发一直披散到纯白的床单上,章栖宁穿了件宽松的裙袍,此刻裙子一直撩到大腿,从裙内垂下两条纤纤玉腿来,脚踝处的皮肤薄,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经脉。琼鼻樱唇,她一副懒散模样,朝露般水润清澈的双眸深邃无比,像星海旋涡深处能把人吸进去似的,嘴角勾着几不可见的浅淡笑意,好似山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怪。 小丫鬟一时忘了呼吸,怔在那里,直到章栖宁朝她伸手才如梦初醒。 “药。等你涂完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此没用,还留着干嘛?小丫头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来,顿时心里一凉。 “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奴婢这就好,这就好!” 放下手,章栖宁才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淡淡道:“愣着干嘛?弄完了出去。” “是” 在章栖宁表现出不虞后,丫鬟的上药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她捧着药离开房间,见章栖宁赤足下床脚踩在毛毯上,解开白鹦鹉脚上的镣扣,让它停在自己手臂上。 被章栖宁折腾多次的白鹦鹉显然并不乐意,但章栖宁只朝它笑了笑,说了句“过来”,它立马吓得飞到她手臂上。 “乖”章栖宁用指背蹭了蹭他的头顶,背对着对站在门外的丫头道:“还不走,你也要摸头?” “不敢,奴婢这就走。” “呵。”眸色沉郁不解,像只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用单纯的目光看着白鹦鹉道:“我这么吓人啊?” 鹦鹉抖得像个鹌鹑,它的主人是个喜怒无常的变态,轻易不敢搭话。 “你也怕我?” 它像能听懂似的支吾了两声,却没憋出什么话来。 “没意思。” 章栖宁挥手惊得它从手臂上差点摔下来,扑棱着翅膀飞到一旁藏好。 “也罢。”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松口,眼里阴霾散去,多了几分温柔真切的笑意。“不怕我的人要来了,展隋玉什么时候到啊?我有点想他了” 她转身慢悠悠回到床上,看也不看,随手从书堆里捞起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从一行开始读下去。 准备敲门的章廷玉手心虚地停在半空,不安地移开视线,章世华在一旁面无表情。 “晋兰” “哈哈,姐阿宁最近挺乖的是不是?你这么忙,就不用来看了,我陪你回去。” “展隋玉,是谁?” 章世华语气似十二月的冰雪,章廷玉身子一顿,不禁转身打起了哈哈。 “嗯是啊,他是谁呢?这个这个额,我好像也不大清楚哈,啊哈哈哈。” 第43章 沈知舟 章栖宁正要出门,正面迎上章廷玉,露出粲然一笑,膝盖上的伤对她好像根本没有影响。 “中午好啊,哥~” 章廷玉被章世华盘问了半天,在兄妹情谊的底线间徘徊,犹豫要不要把展隋玉的事告诉章世华,结果搞得身心俱疲。章栖宁这个没心没肺的倒好,还有心思出去闲逛。 “你知不知道阿姐在向我追问展隋玉的事?” “哦,那你说了没?” 章栖宁屈指抵在唇边露出一丝浅笑,侧身靠在一旁的粉墙上,院内的白海棠长势喜人,沿着枝丫一路疯长,不堪负重的枝条一直垂到墙外,时不时落下一片茫茫花雨。 “她拿着火,旁边就是我的秘籍,我实在没办法才招了的。” 章廷玉起初觉得挺愧疚,但抬眼看到章栖宁眼里的狡黠和从容,他立马察觉到哪里不对。 “等会儿你丫不会是故意说漏嘴,让阿姐为难我的吧?章栖宁,你还有没有人性?” 章栖宁疑惑了一声,耸肩表示很无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话是我说的,你们当时就在外面,长姐大可以进来问我。她舍近求远,不关我的事啊。” 章廷玉眼角抽了抽,眼看要动手,章栖宁立马往后退了退。 “别生气嘛哥,待在家里太无聊,我总要找点事做的啊。别人家弟弟妹妹欺负哥哥也不是没有,你怎么就不能大度一点呢?” “阿宁,你这次回来和以前差别好大啊。”章廷玉后知后觉道,不禁细想起来确实疑点颇多。 她以前回来哪次主动领过罚,又有哪次有心情恶作剧,心情还这么好过的? “该不会姓展的那小子要来了吧?” “嘘——”章栖宁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转身时淡紫色的裙角翩跹,繁花簌簌而落,浅金色的阳光描摹出她精致秀雅的眉眼,乌黑深邃的眸子泛着迷人的色泽,仿佛整个人都鲜活了过来。 “今天宜出门,宜采买,宜远客来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哥,我出门了。” 章廷玉愣了愣。十六年从没见阿宁笑的这么开心过。 不仅是他,连远处正朝这走来的章世华也这么想。 不出意外,在出府门前她被拦了下来。她走的是正门,是大门,不被人发现才怪。 “小姐”章家的暗哨有专门负责章栖宁的一批,此刻男人正不知怎么开口。章栖宁因为报复,给一队人下毒的事在暗哨里广为流传,谁也不敢随意惹她不快,生怕哪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跟上来吧。” “啊?” 章栖宁好笑的看着他,“我又不是被拘禁,出门买个东西而已。不放心就跟上来,不跟来就让远一点。” 反应过来的暗哨当机立断跟在章栖宁身后做个透明人。可他万万没想到,章栖宁难得出来一趟竟然是来书局,还是章家名下,她自己的书局。 只见她向管事出示了一枚吊坠大小的玉牌,对方立刻明白了她的身份,恭敬道:“东家。” “我上楼看会儿书,你待不待在这都随你。”说完她就同管事一起上了二楼,轻声道:“我要与前朝废帝有关的所有书籍,让人去取。” “是。” 章栖宁在一扇屏风后坐下,等了一会管事带着一个女子上楼来。 “东家,都在这儿了。” 他身后的女子一袭旧衣裙,将捧着的书放在章栖宁面前。白净纤细的手骨相极佳,虽有些许粗糙但没做过重活,章栖宁抬起眸。 面前的女子十七八岁年纪,用一支朴素的兰花簪绾着妇人髻,眼神如潺潺溪流一般恬淡平静,容颜温婉,只不过蜡黄的脸色和眼下的乌青显得气色不佳,说起话来也轻柔无比,有些中气不足,让人觉得有些有气无力。 “东家。” “生面孔?” 管事站出来解释:“原来负责接待女客的辞职回老家成亲了,这是前几日找的帮工——沈知舟。” 章栖宁:“沈姑娘不像是兰台本地人。” 沈知舟抿唇笑了笑,道:“是,小人祖籍在金陵,来兰台是为寻人的。” “没事了,下去吧。” “是。” 章栖宁从搬来的书里拿起一本来。废帝萧楚澜,武文皇帝的小儿子,前朝八王之争的最大受益者,登基在位仅六年,享年二十七岁 这些是她之前了解的消息,有关这位年轻帝王她了解的实在太少了。 之前在废帝陵,与展隋玉相处中,包括在臧家他都看到过他,不免让人有些在意。 沈知舟端着托盘上了楼梯,扣了扣屏风的木沿,隔着屏风道:“东家,管事让我送些蜜饯茶水来。” “过来吧。” 沈知舟将东西放下,余光瞥见桌上的书封,不禁道:“东家对礼朝之事感兴趣?小人家乡金陵原是前朝旧都,小时候,家中太爷还拿前朝最后一位皇帝说过故事给我们听呢。” 章栖宁停下手中翻书的动作,眸色翻转,好奇道:“什么样的故事?好玩儿吗?”她装作一副对传奇轶闻很感兴趣的模样,兴致高昂地让她继续说。 沈知舟:“我记得太爷说过,那位姓萧的皇帝当皇子时就是最小的一个,天生身体孱弱,八王之争里他就是个捡漏的,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登上帝位。国家治理的不怎样,很快就被咱们离太祖给灭了。” 章栖宁在桌上撑着下巴,捂嘴打了个哈欠。“政治上的事一点也不好玩儿,还有没有别的?比如风流韵事”她说这话时不动声色地望向沈知舟。 沈知舟想了想,倒真让她想起一件来。“倒是有一件。” “哦?说来听听。” 沈知舟:“萧废帝有过一位被称作红颜祸水的皇后,好像还是位郡主。” 平宁郡主。章栖宁心头划过这个名字,又听沈知舟道:“不过我一直怀疑这是我太爷自己瞎编的。” “为什么?” “因为他说萧废帝此生除她之外再没有过第二个女人,但最终也是他当众亲手杀了这位皇后。” 杀了?章栖宁愣了下,想起废帝陵那晚须弥祭坛上朝她挥剑相向的萧楚澜,沉声道:“为什么要杀她?” 沈知舟叹了口气,语气也沉重了些,道:“因为这位皇后新婚当日,在大殿之上毒杀了半数大臣。不过对于这件事史书上却未曾记载,所以我才说不可信。” 说完后,她不禁抬眸,迅速打量了一眼章栖宁的神色,却什么也没发现。只见对方神色如常,像听完说书后仔细考较起当中的人物关系来。 “看来又是一段爱恨情仇的纠葛啊”她不禁叹道。 沈知舟心里默默叹了一声,看来郡主完全没有前世的记忆。“东家听一听就算了,这本就当不得真。” 章栖宁点头:“你说来兰台找人,有线索么?” “有一点了。” “看在你给我讲故事的份上,有需要可以说说看。” “好意小人心领了,不敢劳烦东家,小人先自己找一找吧。” “也行。你下去吧。” “是。” 看来这一世郡主不光不记得前世,就连性格也单纯了不少。沈知舟心里这么想,待她下楼后,章栖宁才从书堆里抬起头,眼眸微沉,饶有兴致的盯着沈知舟离开的地方,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与刚刚的天真无邪相比,截然两幅面孔。 “太爷?故事?呵,骗小孩儿的玩意儿。” 这个沈知舟究竟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