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浮云卷》 第一章 归来莫复问 贞元二十年,秋日萧瑟,灞柳疏疏。正午的日头依旧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一人一马缓步行走在长安城十里之外,直走到酉时才才行至通化门。 沈思站在一里之外,对着这座能够通往大明宫并颇受皇帝钟爱的城门,也是皇帝最为关注和忌惮的城门,沉思良久。昔日种种不似这十几日慢慢沁出,而如潮水般轰然涌现。沈思略一闭目,收了思绪,神色平静地缓步向城门走去。多年来的种种,如梦如幻,今日起,将会继续。 入城盘查果然又严格了不少,沈思只四周稍一打量,就发现如今守门将士较常规多了五成。 沈思丁忧回家多年,一直不被启用,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竟然又想到了自己,这令他困惑了好一阵子。长安如今可是热闹得很,太子中风后,旧年改立舒王的风声再一次响起,皇帝、太子、舒王、宦官等多方力量将这面上平静的长安城已搅得暗流涌动。 沈思在平康坊选了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虽说不起眼,可平康坊的名头确是一直颇盛,才子佳人云集,既有那才学样貌堪比世家千金的青楼歌姬,也有跻身在狭窄巷子里的普通妓女。便是今日所遇的士子,明日极可能成为朝中大小官员。正因为这里热闹,贩夫走卒、达官贵人、江湖侠客、间谍杀手都有可能出现,信息庞杂,在如今这悬而未决的局势中,恐怕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获取信息的场所。 沈思差店家替他送了封信,便将带来的东西收拾妥当,坐下休息,静静思索着这两日的安排。刚安置不过半个时辰,便听到楼梯上起伏的咚咚声响一路沿着楼梯和走廊,在自己门前停止。沈思暗暗笑了一下,便准备起身开门。 “绪之?”沈思听见门外人有人敲门问。 沈思起身开了门,便见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未等应声便一步跨入门中,激动地扶着沈思的胳膊说:“绪之,六日前才收到你的信,我估计过两日你才能到,没想到这么快。”来人名为翟临,字观常,是沈思在长安时为数不多的旧友。 沈思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面带微笑,在那人肩膀上拍了拍道:“观常,多年未见,你却未大变。我这信刚送出去一会儿,你便来了。” 翟临在门口吩咐随从几句,又在窗前看了片刻,方坐下笑起来:“绪之真是好雅兴,刚回长安便惦记着平康坊,都道你当年最是规矩,也只有我们几个知晓你这风流本性。只是,难不成住我那里还能阻了你的风雅?” 沈思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为自己分辩:“你如今跟着广陵王,眼下这关头,关于舒王的旧事重提,怕是我送信与你都有不便,还是小心些的好。” 翟临早料到他有话拒绝,但说的却都是实情。 沈思突然被召回京,着实让人都吃了一惊,他的出现似乎就预示着皇帝对太子的态度。沈家说起来与太子渊源颇深,因着贞元三年郜国大长公主厌胜事件,德宗皇帝一时下了废太子改立舒王的念头,但当年为太子陈情的官员,部分还是受到牵连,被降职离京,沈思的父亲沈随宁便是其中一个。沈随宁与太子是多年交情,从来都被认为是太子一党,即便他不出来求情,也会有人逮着这难逢的机会参他一个罪名。 沈随宁被贬为泸州长史后,沈思遵父亲的意思和母亲留在长安继续学业。那些年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让沈思早早便看清一切,他从此在学业上狠下功夫。 在人们都几乎已淡忘沈家时。贞元十二年,沈思不过二十三岁,便考取了进士,一时获得诸多关注。原以为沈家大约从此时便可以翻身,不料沈思未获得博学宏词科的资格,但却被德宗皇帝擢为弘文馆校书。 这一波折,沈思也着实惊讶,皇帝这一招的确出乎人意料,如果沈思有参加博学宏词科的机会,那定然也能谋个像样的官职,定然比弘文馆校数品级要高。既然未准许,又何必来这破格选用的一出,中间各环节到底如何,也无人知晓。 贞元十五年,沈思在弘文馆校书这个官职上默默了两年,因为父亲病故,他扶棺回到家乡汉中,从此再未踏足长安。 沈随宁虽已故去,但他的儿子沈思这时冷不防突然又被召回京,不少人依稀想起沈思曾经也是少年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人们更多关注的是“太子党”的沈家此时被皇帝想起,而近来也传出皇帝身体有恙的消息,更是直接将所有细枝末节的事情与皇位继承联系到一起。 李诵这个太子当得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有些耗不住了,更别提跟着他的人。而沈随宁大约是对太子太过记挂,到临了,都惦记着太子的前程,遗憾自己没能坚持到看见太子实现自身抱负的那一刻,更是遗憾自己没能和太子一起实现理想抱负。他只能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儿子沈思身上。 沈思虽然明白朝堂更迭犹如猛虎,稍不留意便会重走父亲的老路。但一方面辅佐太子是父亲的遗愿,一方面多年前扎在心底那根刺隔了这么久依旧膈得心里难受,如今近在眼前,又触得多了几分躁动。 但沈思不是义无反顾的人,他愿意适当保全。 沈思看着翟临,认真地说:“观常,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会主动找你,你不必来寻我。”沈思定定地看着翟临,等待他答复。 翟临愣了一下,摇头苦笑:“罢罢,听你的。我来找你还有件事,你得空去永宁坊一趟,霍缜有事请你帮忙。” 沈思眯起了眼睛,问:“司曹参军霍缜?他找我何事?” 翟临得意地一笑:“这我怎么知道,但听说是私事,或者我叫人告诉他这地方,他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沈思道:“不必了,既然是私事,这里人多眼杂,等我过几日再去拜会他。” 翟临闻言将一张写着霍缜地址的纸放在桌上,想了想又说:“我猜多半是为了儿女的事情。” 沈思更是疑惑:“儿女?”霍缜的儿女他是认识的,说起来,他还曾做过二人的老师,虽然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也算是对这姐弟二人有些了解。霍缜的儿子名为霍泉,现在大约十六七岁,女儿霍清,也差不多十七八这个年纪。 翟临神情略有犹豫说道:“唉,这话我本不该多嘴,反正你总是会知道的。怕是霍缜的女儿遇到些麻烦,我也是听说啊。”翟临又强调了一句才又继续说,“听说今年有几家很是中意霍家小娘子,却不知为何传出小娘子八字不妥,现在婚事怕是有些难。” 沈思这才恍然为何翟临刚才神情扭捏,忍不住笑了出声。又觉得疑惑,问:“八字不妥,有何不妥?” 翟临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来由打听这些作甚。” 这打听八卦的事可向来是翟临最擅长的,沈思也不拆穿他,便问:“那霍缜的儿子霍泉又有何事?” 翟临答:“这倒未听说,所以我猜想八成与霍家小娘子有关。况且若说到八字命理,霍缜想必更信你,你不是在这方面很是擅长么。”说完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便不多留了。如何找得到我,这个你总知道吧。” 见沈思点头,翟临这才放心离开了客栈。 第二章 卜算误佳人 沈思看着翟临的背影,嘴角浮起了笑,多年未见,翟临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子,心思不像少年时全浮在脸上,估计这么些年也经了不少事情,但那种骄傲飞扬的性子依旧没变。 沈思捏着那张纸神思恍惚一阵,一想起翟临从前的样子,不由得多少勾起了些往事。他推开窗,此时街坊上的人都有些行色匆匆,因为快到宵禁的时间,大部分人都急急赶回家,也有些人赶在宵禁前来到平康坊,在青楼妓馆度过良宵。 平康坊大约是长安城中阶级差距最大的地方,这里住着高官显贵,不乏皇亲国戚、宰相帝师,也有普通平民百姓,却也有更多下九流人物。 看着熟悉的街景,和那些鲜活的人物,将前尘旧梦交织呈现。 十七年前,沈思也不过是个少年,父亲沈随宁是兵部侍郎,母亲是司天台何旬的女儿,沈思从小熟读兵法史书,也跟着外祖父学习天文理学,文武相承。以他的出身和才学,自然是能够预见的前程光明。 沈随宁为人方正古板一些,沈思从小便被教育得受礼持重。而与沈思最为交好的便是同他出身相似的翟临和高承禹,翟临活泼而又义气,又是他们三个中最年长的,经常私下带着沈思和翟临、高承禹一起玩闹,沈思就算家教再严毕竟也逃不过少年心性。他们三个与人斗文斗武,在长安城的一众少年里也是享有盛名,只不过和他一起的翟、高二位实在是太过显眼,倒是对比的让他人前稳重的形象维持了许多年。 高承禹是如今的渤海郡王、大将军高崇文的小儿子,从小就有少年将军的模样,行动迅捷、性子果断,一副冰冷坚毅的模样,看着便不好惹。而翟临性子外露张扬,凡是三个人一起闯的祸,最后总是翟临挨骂多,恨得翟临牙痒痒。 想起来高承禹,沈思也是有些期待,那个冷面将军如今子承父业从了军,真成了少年将军,又是何等模样。但沈思决定暂时不去见高承宇,天子近卫,一举一动备受关注,他这个自带话题的人,目前不适宜与其他人有什么往来,尤其是像翟临和高承禹这等有着大好前程的人。 这个太子党的标签什么时候可以卸下,大约只有太子继承大统后吧。 这几日,沈思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再熟悉熟悉长安,等候任命。思来想去也没什么重要事情,便决定备些薄礼去霍家拜访。 霍缜不过十来岁时,父亲在兵乱中战死了,家里突然失了一家之主,日子艰难,沈思父亲沈随宁那时任通事舍人曾去慰问霍家家属,对霍缜有些帮扶,霍缜后来也算出息,并且甚是懂得感恩,在沈家落难时,也对他们如往昔一般,也曾给予一些照顾,虽说不过是日常之物,但难得此等情谊与人品,沈思是一直记得的。后来沈思受霍缜的委托为家里的一双儿女授课,也算是缘分不浅。 霍缜的家在永宁坊西南的一条巷子里,院子不大,收拾的简单朴实。 沈思被霍家的家仆引进了书房,迎过来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他脸色略黑,粗鼻大眼,鬓发乌亮。这家和家主人过了这些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沈思连忙拱手行礼:“霍参军安好。” 霍缜起手相扶道:“绪之莫多礼,快坐。”他刚一见沈思,神情略有些激动:“一别多年,终得再见。” 沈思点点头,在书房落座,四处打量。书房也布置得很简单,书架上大多是兵书和左传、战国策之类,有少量人物传记。 霍缜继续说到:“听闻陛下召你回京,此次可知是什么官职?” 沈思缓缓答:“尚未知,再过几日去吏部才知晓。” 霍缜点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想必这次要委以重任。” “不敢有奢求。”沈思摇摇头,转着面前的茶杯,再看看桌上的器皿,都是通常的样式与材质,并不刻意讲究。墙上挂着的一把弓和案几上陈列的一把剑,都是旧物,却被仔细保养。不由得说:“参军这陈设一直未变啊。” 霍缜咧嘴一笑,笑的极为憨厚,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开门见山道:“请你来,实是有事相求。” 沈思微笑道:“参军客气了,沈某不才,愿闻其详。” 霍缜从一本书里拿出写着女儿生辰八字的纸,递给沈思。沈思看了片刻,走到书案前拿起桌上的笔和纸勾勾画画起来,许久抬头问:“参军可是听说小娘子妇德有失,不敬长辈,内外不安?” 霍缜脸色变了又变:“难道真如此?这怎么可能?” 沈思丝毫不隐瞒:“想必参军也请人看过,魁罡之命,又子卯相刑,按通常的解法,确有此说,但也并非绝对,不过寻常人怕是见了都有所顾忌。” 霍缜似抓住一线希望,又透出一丝失望:“清娘的阿娘生产时我不在京中,家里也是一团乱。这孩子如今十八岁,从小便送去学里读书,后来承你教导,到底秉性如何你也是了解的。除了自己主意大些,真不是传言那般。去岁有人说媒,知晓八字后就不了了之,不知怎的就传出那几句话。绪之不知,我这女儿比起儿子来也不差什么,会不会…”霍缜还想说什么,又顿了顿。 沈思看到霍缜欲言又止,便问到:“参军是否有什么疑虑?”这种说法传开,确实于女子有较大妨碍,莫说婚事,就是行走在外也免不了会被评说。 霍缜一脸认真道:“我知道你在易学上也有些研究,我又不便去找他人,你可否看看这八字可有什么差错?” “差错?”沈思不解。 霍缜小心地问:“会不会弄错了?” 弄错?虽然也不是没可能,但是这按理说确认八字也是一件大事,怎会弄错。但以沈思对霍清的了解,这个八字也的确不像。 正说着,门外传来压低的叽喳声,霍缜摆了摆手,两人均不再说话。 门外正是霍缜的女儿霍清和儿子霍泉。 霍清推了霍泉一把,说:“你去。” 霍泉摇头说:“我才不去,你去。” 霍清瞪了他一眼,蹑手蹑脚贴在书房门边,却什么也没听见。 霍泉小声问:“怎么样?” 霍清又换了另一边耳朵贴上去,还是什么也没听见,便向霍泉招收。 门哗啦一下打开,霍清一下没扶稳,差点栽进去,被霍泉一把拉住。 沈思忍着笑,没出声。 霍清和霍泉看了眼霍缜,又看了眼书房内的沈思,面不改色行礼道:“听闻老师今日光临寒舍,我和泉儿特来拜访。” 霍泉也行礼说到:“拜见老师。” 沈思忙起身回礼:“多年未见,霍参军的一双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 霍缜笑起来:“多年不见,你们便是这样见客的?” 霍清面不改色赔笑说:“父亲这门前的石板保养的极好,刚不慎跌了一跤,幸好被泉儿拉住,让老师见笑了。” 这话说完,几个人同时向门槛前的石板上看去,又看了眼霍清,只见霍清一副“我说的不错吧”的神情,霍缜叹了口气。 霍清虽多年未见沈思,但今日见面,无半点生疏,又继续说到:“父亲若说泉儿是老师的学生,岂不是辱没了老师的名声。” 霍泉瞪了霍清一眼,似乎理亏,也没找到什么能反驳的话。 霍缜笑起来:“你倒是一点不谦虚。” 沈思笑道:“我若是记得不错,泉儿下棋还是能胜过你。” 霍泉一听眼睛立即亮了:“对对对,姐姐下棋简直不能看。”说完又对着霍清问:“你敢说你的棋是老师教的吗?” 霍清回瞪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问沈思:“老师,听说您要在长安久住了,我还能继续听您讲课吗?” 沈思问:“你还想学什么?” 霍清答:“易经、四柱预测,就是这类。” 沈思未回答,霍缜看了沈思一眼,接话到:“你…”他原想说,你该操心些别的事情,又觉得人前不好明说,换了口气说:“等绪之安顿好了你再亲自去拜访也不迟。” 霍清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和霍泉告辞。 这时,霍缜才注意到,他二人穿了身窄袖衣,便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霍清伏身答:“回父亲,今日泉儿和人约了去打马球。” 霍缜叮嘱了几句,又细问了和谁,去哪儿,才放他们姐弟二人走。 看着二人离去,霍缜叹了口气,和沈思二人又回到书房。 沈思看着二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些笑,他还记得这二人年少时,霍缜总不在家,霍泉虽然小,但到底是男孩子,喜欢往外跑,就常带着霍清出去玩耍,其实现在长大了反而端庄了很多。 看着霍缜愁眉苦脸走进来,沈思问:“霍参军为何愁容满面?” 霍缜叹了口气说:“唉,外头的传言清娘自己也知道,她对我说往后若是有提亲的一概挡了吧,她不想任人挑拣。” 沈思点头道:“清娘说的其实也没错,霍参军也不必着急。” 霍缜又问:“绪之,你说这八字会否有误?” 沈思看了看说:“霍参军既然有这重疑虑,待我回去后详细看看再说。” 第三章 楼馆忆故人 沈思从霍缜家回来后就趴在客栈的桌子上写写画画,一个多时辰后才长呼一口气,他重新找了张纸写了几个字,把笔掷在一旁,将那张写了字的纸装进信封出了门。 再次踏进霍缜家已过申时,霍缜不在,沈思将信交给看门人,在街上随意逛了逛,赶在关坊门前回了客栈。 平康坊内入了夜更为热闹,沈思换了身衣服,拿了把折扇,在坊内四处闲逛。 平康坊内有一菩提寺,入了夜依然有香客,有和他一般打扮的书生,多是求得考试前程,还有一部分妇人,来寺院求愿还愿,或是如他般闲逛听书的闲人。 沈思进大殿上了一炷香,转出了寺院。 出了寺院往北走,沈思把扇柄在手上悠悠地敲着,要说这平康坊北里,在长安是出了名的繁华,各个楼馆里的女子,虽是贱籍,自小受教坊调教,琴棋书画、礼乐诗书样样精通。 沈思转了几个弯,轻车熟路般直接进了文樾院,这算是长安城里的老字号,从他小时候在长安生活时就有。这里文人士子最多,每个月还会举办雅集,时不时能流出好文章来。秋试过后,士子通常会留在长安等待春季发榜,文樾院成了一众士子聚集的场所,听曲、品酒、对诗、鉴文。文樾院的歌妓不止会唱曲,也都通晓文墨,受不少文人学子追捧,但这些女子毕竟是混迹风月场的,对于人心的掌握远远高于旁人。从这里传出的佳话不断有,但是真是假便只能靠日久见人心了。 沈思找了个东侧的桌子坐下,要了一壶五月酿,静静地听着曲子。 台上正在演奏的曲子是秋风辞,琴箫合奏,弹琴的是一名女子,看着年纪也有二十多岁,一身暖黄色襦裙,水绿色纱衣,发间一支翠雀步摇,随着身体微微晃动。吹箫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男子,十分瘦削,几乎全程闭着眼,也不知是吹的陶醉,还是懒得看这院内众生。 沈思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这酒甚是温和,还夹杂着淡淡甜味。才两杯下肚,忽听见一旁有个声音响起:“不知可否与君同饮?” 沈思抬头,只见是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袍,顶束翠墨色玉冠,眉眼上扬斜斜地睨着他,不是翟临是谁。 沈思也不搭理他,翟临哼了一声,自己在沈思旁的椅子上坐了,倒了杯酒饮尽,拿起沈思搁在桌上的扇子,看向台上,“这不是柳瑾么?”说完啪地一声划开扇子,扇子捎过沈思的眼角,又一脸好奇问:“原来你是来看瑾娘的。” 沈思微微侧头,斜睨了翟临一眼,说:“没想到她还在。” 翟临漫不经心地说:“她能去哪儿,一个烟花女子,有这么个容身之所也算是太平了,绪之难道指望河东柳家再把她召回去?” 沈思刚要说话,只听四周皆是掌声,翟临突然高叫了声“好”,引得台上台下飘来不少眼光,柳瑾向他看去时,看到一旁的沈思,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沈思朝他微微点头,只见柳瑾脸上露出一个欢愉的笑容,也向他点头,然后说:“今日恰逢故人到,且歌一曲。” 沈思嘴角微微扬起,举起酒杯示意。故人,这长安城中真正称得上故人的怕是屈指可数了。 翟临看了看沈思,又看了看周围的人,对沈思说:“这说的是你?你好大的体面,也不见她为我歌一曲。” 沈思淡淡地说:“你若是离开几年再归来,怕也称得上故人。” 翟临十分嫌弃地说:“破坏雅兴。” 沈思突然问:“都宵禁了,你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翟临爽朗地笑道:“回?坊门都关了,怎么走?我看你住的那家客栈还不错,就那儿吧。” 沈思摇头,一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他斟了杯酒慢慢品着,突然听到翟临悠悠地说:“其实也不全然没法回去。” 沈思问询的目光向他看去:“你不怕犯夜?” 翟临瞥了他一眼,略有犹豫道:“子睦今夜巡城。” 这子睦正是沈思和翟临的故友高承禹,字子睦。 沈思不由放下酒杯,诧异道:“巡城本是金吾卫的差事,子睦不是在禁军任中郎将,他不管宫城,为何又管了城中巡防?” 翟临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干了:“你还不知道吧,子睦昨儿被迁金吾卫郎将,降了一级。” 沈思也不免诧异,眉头紧皱:“何事?” 翟临摇头:“有人夜出宫门,陛下雷霆震怒,当夜审问,将当日守门将卫杖责四人,降职一人,便是子睦。” 沈思问:“何人出宫?” 翟临道:“陛下身边宦官。” 沈思咦了一声:“这就奇了,既是陛下近侍,为何冒这风险。 翟临冷笑一声:“自然是为了传消息。” 沈思越听越觉得事情不简单:“还有何人受罚?” 翟临道:“御医令。” 沈思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皇帝生病,但近来早朝依旧。他不禁问到:“那位出宫的宦官去了哪里?” “舒王府。”翟临冷冷地说。 怪不得翟临对这件事如此上心,现在太子中风,若皇帝病重,自然有不少人蠢蠢欲动,舒王便是呼声很高的一派。沈思细思又觉得奇怪,不禁问:“如果是舒王内应,大可以找个不惹人注目的方式通风报信,为何偏要违禁出行,这是否太过引人注目。” 翟临爽朗一笑:“你说到点子上了,目前不仅舒王,其他各王都有嫌疑,包括太子。” 沈思不觉点点头,想看究竟谁下的这一手,忽又觉得和翟临谈论此事甚为不妥,毕竟,他与太子的长子广陵王李淳交好,李淳自然是维护太子的一派。他探寻地看了翟临一眼,翟临会意,忙说:“我不知情,不是广陵王所为。” 李淳作为太子李诵的长子,早已被封王,深得德宗皇帝喜爱,也不是没有立孙为皇的先例。这长安,看来一池水已被搅开,明争暗斗即将拉开。 沈思想起高承禹的父亲,随口问:“高将军呢?” 这高将军便是高承禹的父亲高崇文,现任长武城都知兵马使,实际上如同四州节度使,掌握了西边这一带的兵马权。父亲领重兵在外,儿子在禁军任要职,这个情形,怪不得被德宗皇帝找个由头处置。 翟临摇头道:“无妨。陛下对于高将军还是信任的,这次子睦被降职纯属巧合,谁让他倒霉,当日轮值。” 沈思转过头看了翟临几眼,摇头笑:“你这些年心思细致多了。” 翟临无奈的笑了笑,转瞬又恢复神采飞扬:“怎么,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第四章 何处定风波 沈思想笑,却笑不出。他还记得少年时,和翟临常一起来文樾院听柳瑾弹琴唱曲,柳瑾原是河东柳家养的歌姬,柳家散了后她无处可去便在文樾院做歌女。毕竟是曾经的世家里养的人,所见所言和气度非一般女子可比,尤其擅于谱曲,很快便名满京华。 他和翟临曾为了得柳瑾一曲,与大理寺卿之子冯京林赌过一局,却是输了,平时骄傲的翟临为冯京林做了十日车夫,沈思跟着仵作在义庄待了三天。 翟临一向是快意走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吃过这亏,冯京林每天各种为难和颐指气使,让翟临赶着车牵着马到处走街访友,逢人便说这是他新买的车夫。翟临气不过,把马车撞到了树上,他提前跳了下来,冯京书撞断胳膊养了两个多月,翟临被其父禁足在家十日。想到这些,沈思嘴角噙着一抹笑:“观常,当年要是冯京林输了你会怎么办?” 翟临似也想起这段往事,促狭笑道:“嘿,那要让他在军营里吃吃苦,丢一番人,就他那本事,能挨过一天我都服他。” 翟临转动酒杯,似在回忆:“当年父亲责罚我,并不为了我撞断冯京林的胳膊,他跟我说,愿赌服输,如果连忍辱的能力都没有,如何成气。当初不懂,直到看了你在长安那最后几年,才醒悟忍辱是何其难。”语罢看了沈思一眼。 沈思一声轻笑,内心极为平静,父亲被贬,他连博学宏词科都没资格考,不平过,但也终看破,长安便是如此,谁又能一路青云直上,平安终生呢,幸好这些经历得早,也早早看清了人心事态。 沈思又倒了杯酒,静静地听曲子,台上唱的是《定风波》。 堪羡昔时军伍,漫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项羽翘倨无路,酒后难消一曲歌。霸王虞姬皆自刎,当本,便知儒士定风波。 一曲唱罢,叫好声连连。但并不是因唱的好,只因听曲的大多为儒士,对于这首关于儒士能不能定风波的答问曲自是喜闻乐见。 过了许久,沈思淡淡地说:“近日看样子不太平,子睦我就不见了。不必来找我,记得我上次说的。” 翟临正要说话,就听邻桌的人争执起来,声虽不很大,但沈思和翟临足以听清。原是为了各路使节朝贡的事情。贞元年间的朝贡,花样种类繁多,从逢年进宫,到月贡,甚至还有日贡。 种种说法沈思也有耳闻,陛下酷爱充盈自己的私库,各州官员、节度使不断进贡钱财,以获得圣心。更有官员纷纷效仿,收受贿赂,贪腐成风。 这青年儒生说起今夏大旱时,百姓民不聊生,地方官仍旧大肆征敛财物,至今冬无粮,米价上涨,乡间不乏饿死之人,说到后来神情激愤,后被同桌的人劝慰下来,末了叹息一句:“若朝臣都如陆相,强盛安民有何难。” 沈思和翟临对视一眼,沈思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起陆相,实为难得,昔年皇帝接收臣子贿赂充盈私库,有官员行贿于陆贽,被陆贽拒绝,这些被拒的官员心里有怨气竟然反映到皇帝处,皇帝反说陆贽清慎太过,不合情理。陆贽不为所动,依旧劝诫皇帝,后被小人陷害,外放忠州。而贪腐一旦成风,想要整顿,却是难事。 翟临咧嘴一笑:“这小子敢公然推崇陆相,看来是个有胆识的。” 沈思似在自言自语:“如今朝政弊端,岂止这一项。即便陆相……”他想说即便是陆相在,可不遂圣心,如何施展抱负,但这些话终究忍住了。宦官势大,藩镇难以掌控,贪腐盛行,哪一件是容易事。 翟临看沈思凝重的表情,忙转了话头:“霍缜的家事,你可是有解?”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沈思白了他一眼。 翟临笑道:“长安城内有什么是瞒得住的,霍缜的女儿原是要配给于县令的侄子,叫于珩,去岁赏春时于珩看上这霍家小娘子,才央了家人提亲,后面的事情你也猜得出了。后来也有不少人提亲,都不了了之,我才听说这么一段。他那女儿我见过,看着挺好一小娘子,白白被这些话耽搁了,不对,应该说是被你们这江湖术士耽误了。上回我亲眼瞧见于珩主动去找霍家小娘子搭话,生生被噎了回去。” 沈思也忍不住笑了,原是俊俏少年看上妙龄女子的佳话,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听到翟临说自己是江湖术士,也懒得反驳他,但一想到翟临为何会知道这么清楚,便瞥了他一眼:“这都能被你瞧见?” 翟临非常认真点头,不理会沈思的嘲笑:“那日不记得谁家的游园会,我恰巧在。可惜啊,我给你学学。”又细着声音说:“郎君今日怕是出门忘记看黄历,不巧,我先来的,若是你觉得晦气,劳烦挪步。”说完又恢复自己的声音说:“唉,真是可惜啊。” 沈思问:“可惜什么?” 翟临道:“霍家小娘子几句话便能说的人无地自容,也是个人才。” 沈思点点头:“可惜于家的这位郎君没这个福气,即便没八字这层事,也不会是他。霍家小娘子是个有主意的人,我寻思着约莫是弄错了时辰,我重新排了八字,已给了霍参军。” 翟临闻言挑眉道:“错了?还有这等事?” 沈思摇头道:“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多问,子时本就是两日交汇,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前一日所生,清娘出生时霍参军并不在。不过正如你所说,这小娘子还有巾帼之风,或许日后另有造化。只不过,太过刚硬分明,于婚姻终是不利,若遇得极强或极弱之人,方可长久。” 翟临眼中精光一闪:“若是霍缜不在时错了时辰也未免巧合,看来这家里也不安宁。” 沈思不知可否点点头,生辰八字这等事怎会弄错:“八字这事也不能全听,你看,也总有错漏。” 第五章 东宫校书郎 长安一时间谣言四起,太子李诵得了重症,已不能正常行走。皇帝听到这消息也是一病不起。而正在这时,沈思被告知在东宫任职,具体职务由太子定夺。 沈思被弄得一头雾水,陛下召回他,竟然并无意重用他,这点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为何是将他安置于东宫?难道真将他视为太子一派? 沈思想到这里突然渗出些冷汗来,外人都道他是太子一党,那如今皇帝公然把他塞给太子,太子究竟会认为他是皇帝派来安插在身边的人,还是会认为这是皇帝的关爱呢? 又联想到前几天翟临说的皇帝內侍官私自出宫传递消息,和近来关于皇帝病情的传言,沈思心内咯噔一下,看来皇帝当真病重,已经在慢慢为东宫筹划布局了。 沈思正暗自思索着,便迎来一人。沈思只看了一眼那人着装,就知道那是宫内宦官,约莫二十多岁,安静的外表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眼神的成熟不同于同龄人,分明是个男孩子,却有着女孩子特有的柔和轮廓。 沈思立即行礼:“不知给使前来有何事吩咐?” 小宦官嘴角露了笑意:“太子殿下有请,还劳沈郎走一趟。” 沈思一听连忙答:“还请给使稍等片刻,沈某更衣便来。” 太子府富贵典雅而不奢华,井然有序。一进正殿,就可隐隐闻到药香味,沈思不及多想,即有另一内侍将他引入内室。小宦官一路提醒,此时牛昭容及王侍读正在里面。 沈思眉目略动,王侍读想必是王叔文,此人近些年在太子身边,听闻颇具有治国才略,尤其擅长管理财政钱粮。但沈思也听说王叔文长袖善舞,喜好结交文人士子。 “殿下,沈思到了。”正在脑海里搜寻关于王叔文的信息,便听一女声轻轻通传,沈思连忙跪下行礼:“臣沈思拜见太子殿下。” 女声再次响起:“沈郎请起。”沈思猜测这妇人便是小宦官口中的牛昭容。 沈思严正地站在侧旁,低头顺目。他的对面立着王叔文,王叔文笑着对他点头,眉眼含笑,但神情却透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沈思望向榻上,太子李诵斜靠在榻上,看着他缓缓说到:“你…父亲…” 沈思略一惊,因为太子似乎言语已不畅,说话颇为费力。沈思又凑前两步,认真听。 只听太子李诵缓缓说:“我与你父亲知交多年,他的心愿和理想到头都没有机会实现。陛下将你指派东宫,若是从前,我定然欢喜。但如今我这样子……我时常感念你父亲,也可替你谋一个更好的去处。”这段话很长,李诵说了很久,声音低沉,又夹杂着抑郁。 沈思听了这话,惶恐至极:“殿下这话,让臣内心惶恐。父亲在世时,也盼望着能再有机会辅佐您,我来东宫,他自然十分欣慰。臣愿为殿下效力,不止为父亲遗愿,也是因为殿下值得臣追随。”沈思这话其实一点不假,他从小便听沈遂宁讲述这位太子殿下的仁厚睿智,比起当今皇帝来,很显然这位太子更值得追随。若不是太子染病,他的确从心里认同他将能成为一位恩威并施、肃清内外的好皇帝。 太子李诵沉默了片刻,屋内十分安静,没有人发出声音,牛昭容轻轻为太子捶腿,连节奏都不曾变化。片刻后,李诵声音低低地说:“既然如此,你便留在崇文馆。” 沈思跪下谢恩,崇文馆并不参与东宫主要事宜,看来太子殿下对于他还有顾虑。 帝王家,不止皇帝,对人的心思都极为复杂,那是种与生俱来的敏锐与思虑。 沈思望着殿中的红色浮华锦帐,闻着时刻提醒太子疾病的药味,华丽依旧掩盖不住内里的悲凉,不免一阵担忧。 太子似乎没有要沈思离开的意思,沈思只能安静立在一旁默默听王叔文和太子议事。虽是议事,太子言语极少,时常需要牛昭容将断断续续的语言复述。快至午时,沈思才被准许离开。 沈思正行礼准备告退,只听帐子里的太子断断续续说:“今日见到绪之,让我甚为怀念你父亲,若是往后崇文馆没有特别要事,常来殿中听听王侍读他们议事。” 这一句话出,沈思立即觉得有两道目光一同射向自己,他背脊僵硬地谢恩告退。常来殿中便意味着他可以参与东宫议事,再不济,也是能旁听的。对于王叔文一派来说,他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是否是个妨碍。但又没什么名分,他目前的处境的确难以捉摸。 这一次会面,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太子病重如此,皇帝也染了病。加上上次内侍出宫之事,各路人蠢蠢欲动,这辅助太子之路未免也太过于艰辛。 几片桐树叶子晃晃悠悠从沈思眼前落下,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收了收衣领,长安起风了。 沈思前几日在宣平坊内西南向赁了一处宅院,已经收拾妥当,堂屋两间,一间作了书房,耳房两间,一间供负责日常打扫做饭商姓夫妇俩居住,一间存放杂物。院子里种了些丝瓜,并一棵杏树,时值寒冬,光秃秃立在墙角。 将所有家当归置完,沈思瞅着书房的一张疆域图,想起在太子寝殿,王叔文向太子汇报年关赋税之事。今年遇旱,南方稻米减产,入冬亦无降雪,明年的收成仍旧堪忧。受灾的巴州等地,纳粮数额不减反增,不少人逃至西川境内,已引发小范围骚乱,西川节度副使刘辟遣五百军镇压难民,死伤一百余人。太子断断续续说了八个字:“韦皋可信,刘辟要防。” 以军治乱,实为下策,刘辟此人一向自恃极高,心思狂傲,却非良臣,若掌军权,绝对是朝廷一大患。 正沉思间,商伯送来个红漆木盒子。沈思打开一看,是一套琉璃酒具和一把扇子。扇子上写着:春风行且醉。落款翟临。 沈思笑了一声,合上扇子,喝酒嘛,现在还不是时候。 崇文馆的前几日很顺利,对于沈思这位突然到来的人,热络谈不上,至少还算友善。虽是个学术机构,但由于接近权力中心,且太子府的官员也可调整到中央任职,官场气息依旧,只是被诗书经律掩去了表面的味道。 长久远离官场,沈思在崇文馆还算自在,其实细想,他能为太子做的着实有限,如果为宾客幕僚,还能对太子管治的领域出一把力,如今只能在这校核书稿,一门心思做学问。沈思看着书案上一本灰土土的《盐铁论》,叹了口气,遂静下心认真翻阅。这本书很受冷落,并没有太多人翻阅的痕迹。沈思从前看过,此书记载了西汉时关于盐铁商业官营还是民营的辩论内容。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大的贤良派,认为官营及平准均输制度会造成百姓疾苦,但也有另外一些官员则持相反态度,工商业由官府发展,可以增加财政收入,抑制民间富商大贾,也可免除对弱势群体的掠夺。 如今的唐王朝,早已不复几十年前的强盛富饶,边疆骚乱不停,内部藩镇隐患不得不防,而朝廷能够支使的军事费用有限,还要依赖东南、江南一带的赋税。若是财政吃紧,对于各方安定都有妨害。如果今冬还不下雪,来年的收成也不好说,到时真是内忧外患。 第六章 和光同尘曲 旬假这一日,沈思正在院子里收拾那一堆丝瓜架子,响起了敲门声,商伯开门,是个送信小童。沈思洗净手上的土,打开信,一笔俊逸的行书:今日巳时末大慈恩寺同尘法师开讲。 这字沈思认得,是高承禹。“同尘法师开讲“,沈思看着这几个字会心地笑了。 同尘的来历他不知道,据说原本也是落难的大户家孩子,十三四岁时文采出众长相俊秀被喜好男宠的公主看上,抵死不从,后被公主府关了一年,竟一狠心皈依做了僧人。 但那性子着实不像个出家人,生得一张俊俏的冷脸不说,十分清高,不合心意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如同雪山峭壁上生长的带刺植物,连让人攀折的心思都没有。 沈思一直觉得同尘只能做个脱离俗尘被人供着的和尚,却一直和讲经授法难以联系起来。至少从他的表象只能看到脱离俗世,并体会不到慈悲。这和尚的傲气虽有理但也着实让人难以接受,沈思总以为是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才让他如此不近人情,毕竟那是莫名加载的屈辱。 他返回屋里,看了眼漏刻,现在辰时末,距离开讲还有一个时辰。 “商伯,今日寺庙讲经,我去听听,估计回来晚了。”沈思跺了跺脚上的土说。 商伯问:“阿郎需要用马吗?早起已经喂过了。” “不用了,我走过去也用不了多久。”沈思应到。慈恩寺坐落在长安城南的晋昌坊,是长安香火最旺、游人最多的寺院。从宣平坊步行至慈恩寺,只需要穿过两个坊。 沈思换了一身便捷的衣裳,慢悠悠朝慈恩寺行去,一路走走逛逛,来长安已有月余,沈思时常寺庙、市集、酒肆、楼馆,却已对如今朝局、民意、轶事知晓大半。 沈思沿着慈恩寺寺门西面的小径一直走,绕过一片婆娑树,便找到了一间禅房。 沈思轻轻叩门,一深灰色着装的青年拉开房门,两人对望,都笑了出来。沈思掩上门,那青年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沈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睦,许久不见,坐下说。” 高承禹坐在沈思对面,这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恢复如常:“我竟是自你入了崇文馆,方知你回了长安。思来想去,觉得与你在此见面比较妥当。” 沈思笑道:“未告知你,也是不想横生枝节。” 高承禹咧嘴一笑,但似乎有些苦涩:“我明白,那日事情牵涉太多,在这关头,陛下甚至对于我家的态度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沈思劝道:“你也莫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趁此机会躲开也好。”对于高承禹,沈思一向不必说太多,高承禹看着就像一把锐利的剑,执剑时锋芒逼人,平日里却足够冷静自持,懂得如何收敛锋芒。更何况,将门虎子,在风口浪尖上这么些年,看得通透。 沈思长高承禹三岁,除了朋友之间欣赏投趣,也有一些如同兄弟的情谊。他也曾希望高承禹能如同翟临般快意洒脱,但终究不行,就如他自己。 沈思取了炉上的壶给高承禹添了些茶,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问:“同尘呢?” 高承禹道:“讲经去了。” 沈思讶然:“真去讲经了?” 高承禹也笑起来:“如今同尘也是这寺院里有名的和尚了,前些年出去云游了两年,到底变了。他前阵子说,既是能者,所承之苦,所承之责必盛于凡人。” 沈思点头:“强者自救,圣者渡人。同尘这法号取得好,通众生,达诸佛。只在寺院修行,如何知晓众生的苦。他从前心气高,对旁人不甚信任,认为凡事皆靠己,人关键是自渡,想必法师赐他法号时已有远见。” 高承禹也点头:“我也时常想,若换了环境和经历,是否能做得比他更好。常说感同身受,可未经历过如何能体会。以前总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流血牺牲,可最难熬的竟是百口莫辩,身不由己。” 沈思道:“同尘的冷傲是彻底失去了盼望,他承受了别人的眼光与议论,有家不能回,最困难时也没有人相帮。或许有恨有不甘,只能让自己心硬如铁,坚不可摧。对他来说,出去见多了苦难,大约才能体会终生不易,放下小我。” 高承禹见他颇有感触,玩笑道:“你这几年莫非也是参禅去了?” 沈思笑起来:“若是参透了还来长安做什么。” 高承禹说到:“东宫不过是个开始,太子殿下的幕僚们你要小心一些。” 沈思听到这,有些奇怪,问到:“怎么,你觉得有何问题?” 高承禹皱了皱眉,说到:“想必你也知道,东宫幕僚要属二王最得太子殿下信任,自从王侍读入了东宫,太子行事从不冒进,一味守拙,想必也是受了高人的点拨。” 沈思不置可否地说:“这不是好事么,说明王侍读辅佐有法。” 高承禹摇头说:“能精确读懂人心的人最为可怕。” 沈思立即明白高承禹因何担忧,的确,二王能够读懂皇帝的心,并能让太子听从他们的建议顺着皇帝的喜好去行事,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沈思点头道:“我这几日听他们议事,二王的确有些本事,他们虽有理想,但碍于时势,难以有所作为。但若是太子登基,那便是另一番样貌了。” 高承禹也叹了口气,说:“若是能有一番变化,也未必不是好事。” 沈思也随着叹了口气:“可是这长安各方盘根错节,哪里是一朝一夕可更改的。你我不论习文从武,为的就是能做些什么,没生在太宗皇帝的时代,做不了那等建功立业、开天辟地的大事,但如今积腐渐重,靠的就是一众文臣武将,若是遇得良主,拨乱反正自然好,福泽百姓,四方太平也指日可待。若不然,也只能求个问心无愧。” 高承禹心有向往道:“我只盼望着有远离这里外出历练的机会,胜过纠结在这里。” 沈思笑了:“哪里都没太大差别,除非你想隐遁。既然避不了,何苦烦忧。况且,如今你觉得难,若它是最难的,那以后什么也都熬得住。若不是……”沈思暗笑了一声,未说后话。 高承光大笑一声,拍了沈思一下:“你倒是适合参禅,也没那么难,到是今日见了你,突然觉得惶然,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观常你见过了吧?” 沈思点头:“他似乎没大变。” 高承光笑:“你这语气,好像沧海桑田了似的。你离开才几年,能变到哪里去。” 沈思闻言只是笑:“总想着几年不见,尤其他有了家室,也该稳重了。不过不让他找你这话他到是听进去了。” 高承禹也叹:“如今广陵王领了京兆牧,观常又参与京畿守卫。你若是提点一句,他如何不懂其中关窍。” 沈思似想起什么问:“说到这里,我倒是奇怪,他身边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前年观常参与了一起丢失儿童的案子,后来仅有几人记得家在哪里,剩下的孩子便都由观常安置了。”高承光突然压低声音:“但有一个我在舒王府附近见过。” 沈思突然想起几次翟临派来送信的小孩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都是翟临,不,广陵王培植的眼线。防着舒王那是必然,不论广陵王是为自己还是为太子李诵,至少目前的利益关系是一致的,太子继承大统,才会有他日后的前程。只不过如今太子这情形,着实不乐观。 高承禹看着沈思独自思考,也不打扰,静静喝了杯茶,叹道:“这茶虽好,到底不如酒,还盼着哪日与你们一起痛饮。” 沈思笑着道:“过了年就是你生辰,到时候还怕没酒喝?” 高承禹灿然一笑:“好,正月十四,不醉不归。走,我们去听听同尘法师讲经渡人。” 第七章 饮剑何从容 年悄然而至,民间依旧喜悦祥和,而皇家一片惨淡,太子李诵已不能说话,只能通过身边人传递表达信息。 新春朝会,所有的皇子皇孙与皇帝同聚一堂,太子无法到场,皇帝甚为思念儿子,忧虑重重,旧病未康,思虑哀伤渐重,年节就一病不起,朝野顿时乱成一团。 一时,太医院汤药补药齐下,却也不见起色。而诸王孙们每日侍奉汤药,太子李诵依旧卧病在床不能言语,不能行动。 皇帝近日时常昏睡,醒了就念叨着太子,流泪惋叹。如此循环,眼看着病又一日重似一日。 初七人日,皇宫守卫如一口铁锅,大明宫的守卫换了一些新面孔,除了皇帝近臣与内侍,都无法得知内宫消息,朝臣和诸王孙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而沈思也断了太子的消息,去请过几次安,依旧没有消息,见过几次王叔文,也只说了些场面话。 正月十四这天,高承禹邀了沈思和翟临一起喝酒,都说高承禹这日子生得好,逢了上元节不用宵禁,可以尽情喝酒游玩。 但放到今春,丝毫不敢放纵。这日子虽不用宵禁,巡防的任务却是一点也轻不得,这日,高承禹安排好城防布置后,直到近戌时才回到家中,沈思和翟临酒已喝下两壶,都有些微醺的姿态。 高承禹抱着一把剑靠在门上,脚蹬着门槛笑:“你们可尽兴?” 翟临倒了杯酒站起身,递给高承禹:“子睦,你过生辰,倒叫我俩在你这里等,这都什么事儿。”说完把酒灌进高承禹嘴里。 高承禹也不躲,扶住翟临的胳膊一饮而尽:“抱歉,今日虽不当值,但近日不比往时,我是没那个不醉不归的福气了。”说完便坐了下来,将剑放在桌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沈思看了眼桌上的剑,倏地笑了,不愧是少年将军,这架势,估计是打算随时带着剑杀出门,看来今夜真是没法痛饮了。 忽看到翟临对他一挑眉,刚想问询,翟临伸手就奔着那把剑去,沈思瞟见高承禹嘴角笑了一下,右手抓住了剑身,左手的酒洒向了翟临。翟临躲那杯朝自己泼来的酒,动作就慢了,连剑都没挨着,就被抢了去。 沈思忍不住伏案大笑,对着翟临问:“他的剑你到底有没有抢到过。” 翟临一副挫败感,似想起什么,也忍不住笑:“自然有。” 高承禹把剑隔空扔给翟临,挑眉笑道:“来比比。” 翟临接了剑,大步向院子走去。 沈思笑着叫道:“你俩别拆了院子。”说罢干了杯中酒,也随着他俩一起走出屋子。 高承禹已重新拿了把剑,和翟临慢悠悠比划着。翟临恨得直咬牙,提起剑就向他刺去。这一刺剑势凌厉,高承禹收起漫不经心,提剑一挡,直刺脚下。两人打了一炷香功夫也没分出个胜负,沈思靠在廊柱上笑盈盈地看他俩比剑,似乎七八年间就一直这样。 正神思恍惚时,突看到高承禹和翟临对视一眼,狡黠笑了一下,刚意识到不好,果然,两柄剑都朝着自己刺过来。 沈思没有防备,还保持着靠在廊柱上的散漫姿势,只能一蹲身,躲了过去。禁不住笑骂到:“你们两个还没斗够,来折腾我。”嘴上说着,脚下一点不敢停,隔着廊柱边退边躲,甚为狼狈。 刚才喝下去的酒全醒了。 沈思正愁怎么应付这两人,旁边一个小侍从端了一杆枪来扔给沈思,沈思仰身弯腰躲过翟临,左手稳稳抓住那杆枪,一个反手将枪挥在翟临肋下。翟临痛呼一声,退了两步,瞪大眼睛叫:“你来真的?” 沈思绷住脸问:“你们刚才难不成是假的?” 高承禹对着小侍从笑到:“你倒是机灵,就怕我嬴了不成。”又对沈思说:“你要连这一剑都躲不过,酒也别喝了,都拿回去泡药酒得了。” 翟临脸一抽:“子睦,别跟他废话。”说完提剑就刺,高承禹转到沈思身后,沈思将枪往后一带,挡住高承禹的胳膊。要真这么打,沈思绝不是这俩人的对手,应该说沈思不是他俩任何一个人的对手。 沈思给高承禹比了个手势,高承禹立即会意,眼神一变,向旁边一跃,一起攻向翟临。翟临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一俯身,躲过二人,这一躲一退间硬是被逼到墙角。一时间,打斗声,呼喝声,笑骂声此起彼伏,三个人打的毫无章法,乱作一团,院子里围了一圈府内人,笑声不断。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院子安静下来,三个人扔了兵器,坐在地上喘着气,翟临直接躺下,左看看,又看看,终于大笑起来。 要论武,沈思在三个人中还真是只能排末位。翟临韧性最强,能坚持到最后。高承禹最凌厉,打得快准狠,身法灵活。沈思只能算得上稳,擅于观察对方弱点,但若论武艺,他还不是两人对手。 翟临问:“子睦明日可当值?” 高承禹喘着气答:“我是后日的值,明日可有事?” 沈思也侧过头看向翟临。 “明日约了一场马球,无事的话便都来。”翟临说。 高承禹点头应允,又问沈思:“绪之去吗?” 还未等沈思答话,翟临就笑:“他这一战,估计得在家养几天。”说罢哈哈笑起来。 沈思脚一蹬,就踢在翟临腿上。就听翟临呼到:“你轻点。你这许久不练,别说打马球,骑马怕都难。” 翟临虽是故意嘲笑他的话,夸张了些,但也有道理,估计明日全身都得痛一痛。 沈思正闭目养神,又听翟临道:“晚上赏灯再叫你。” 沈思笑了一声,说:“你不和夫人赏灯,叫我做什么,我便和子睦去赏灯。” 翟临口渴,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饮尽,呛得他直咳,指着高承禹说:“子睦即便是去赏灯,也是要会佳人的,你跟着做什么?” 高承禹从地上坐起来,整了整衣服,说:“哪有什么人可会的。” 沈思和翟临对视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八章 同聚上元节 沈思在高府醒来时已过巳时,刚坐起,就觉得肋下生疼,腿也不太灵便。推门出去,正看到翟临在院中比划着一把枪。沈思匆匆洗漱完毕,叫翟临一起吃早饭。 刚出锅的胡饼还冒着热气,沈思咬了一口问:“你一夜未归,不怕夫人怪罪?” 翟临也坐下,拿了张饼说:“夫人知道我在这里。” 沈思又问:“昨日你说有马球,几时出门?” 翟临嚼着饼说:“申时在浐水的鞠场,衣服都给你准备好了。” 沈思摇头笑:“我怕是打不动了。” 翟临饼嚼到一半就笑起来:“昨日我说什么来着,今日人多,你凑个热闹也行。吃过午饭我们就走,不等子睦,他忙完直接去。” 上元节的浐水畔,仍有寒意,但由于十五定有马球,人格外多,热闹非凡。沈思一行人到时,人们正在观看拖钩比赛,一根长绳中间挂一个亮闪闪的钩子,绳子两端各十人骑马拽绳,马上各人服装各异,应该是临时从观者中凑出的队伍。 钩子随绳子向南侧的队伍靠近了,一时间南边的鼓声雷动,人群都开始向南移动,呼啦一声绳子被拽了过去。北边的一队人原地转了好几圈才稳住身下的马,未被拉倒在地。 翟临沈思今日穿着白色的马球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沈思看见拖钩的围观人群中有一群穿着相同黑衣的人,想必就是今日的对手了。 翟临对其中一个黑衣男子挥了挥手,对沈思说到:“这位是鸿胪寺少卿杜援,其他几个非唐人的,都是各国使臣。”沈思顺着翟临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几个红头发的外国人,其中还有一个女子。 沈思问:“你叫来的这些人里可有女子?” 翟临也正犯愁:“没有。”四周一看又说:“怕什么,这么多人还怕找不出一个女子来,再不成,我们让他一个人也一定能赢。”说罢叫来随从,朝人群里一众穿着骑装的女孩和几个着男装的女子方向指了指:“你去问问,可有会马球的。” 正说话间,沈思从那些人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霍清。他举起马鞭向霍清指去:“着月白色男装那个,如何?” 翟临看过去,这个面孔有些眼熟,虽是男装,可那面容分明就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他不由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看着面熟。” “霍缜家小娘子。”沈思淡淡地说。 “就她了。”翟临一听立即来了兴致,不容说策马行至霍清面前。 沈思想拦都没来得及,只看到几句话后霍清跟着翟临来了这边,身后还跟着一个墨色衣服的少年,不断在她耳旁说着什么,正是霍泉。 霍清提着马鞭向沈思拱手:“见过老师。” 沈思拱手回礼:“清娘是应允了观常比赛么?” 霍清笑起来:“正是,翟校尉可是许了好处的。” 沈思总觉得那笑有些狡猾的意味,向翟临投去问询的目光,翟临装作没看见,对霍清叮嘱:“那黑衣女子出场你再上,别逞强,自个儿保重是正经。” 霍清又笑起来:“知道了,跟我弟弟一般啰嗦。”就见墨色衣服的少年,霍泉带马上前问:“我又哪里啰嗦。” 沈思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少年人的样子就如这午后的暖阳,耀眼但又让人移不开眼。 一声锣响,黑白两队都已就位,沈思先代替未到场的高承禹。 黑衣服的那队是鸿胪寺少卿杜援、通事舍人卢期,波斯使臣,于阗国使臣和回鹘使臣,女子是于阗国使臣的妹妹。白衣服的这队分别是左拾遗陆赞、宗正寺监事何一鸣,神策军校尉翟临、录事参军事丁勇,崇文馆校书沈思,另加一个新凑的霍清。 沈思看着这对阵的阵容,实在摸不清翟临约的这一场马球是个什么套路,那边厢是文臣领着使臣,这边厢是文臣武将俱有,如此看,鸿胪寺二位身份着实有些尴尬。 正愣神间,满场的马奔腾起来,沈思赶紧收了心神,左手抓紧马缰,右手握着鞠杖,还要提防身侧冲来的马。昨日的一番对战,让沈思的胳膊酸痛不已,动作也慢了半拍。眼看着球从顶上飞过,沈思一踩马镫,夹住马腹,人高高立起,球从鞠杖尖擦过。于阗国使臣一个回身,向相反的方向击球,马匹又奔起,草被马踏得凌乱,场外呼喝声不断。 几个来回后,于阗国使臣先进一球。 于阗国使臣进球后就换了自己妹妹上场,骑在马上俯身行礼:“我这妹妹仰慕各位风采,也想上场一试,还望各位担待。” 沈思一拉马缰缓步走出场外,换上了霍清。霍清骑在马上,学着于阗国女子也行了个胡人的礼。 沈思甩了甩肩膀,在一旁轻松观看,突然看见翟临朝他身后挥了挥手,手又僵住片刻,那一瞬间神情颇有些微妙。 沈思回过头,原是高承禹和几个少年一起打马行来,便对高承禹说:“你来得及时,输了一球。” 高承禹诧异地问:“输了?”又看了看打球的人:“怎么还有女子。” 沈思答:“对手中有女眷,咱们也只得找一女子,这是方才随意找的,霍参军的女儿。” 这话一出,高承禹脸上颜色也变了变,偷偷瞄了眼身旁的少年。沈思这才注意到那少年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匀净的脸上浮出淡淡红色,一双细眼愣愣地看着场上的一个身影。 沈思悄悄绕到高承禹身边:“你旁边这位小郎君是谁?” 高承禹干咳了一声,小声说:“你可听说过霍家小娘子的事情?” 沈思点头示意他继续说:“这位就是之前向她家提亲的那个于珩。” 沈思顿时明了,看了眼于珩,看那神情,估计对霍清还念念不忘,怎知中间生出这种八字断姻缘的枝节。 沈思看了眼骑马的霍清,虽然年纪尚小,但是那笔挺的身姿,干净利落的动作,犹如一头林间跃动的小鹿,回眸望向弟弟时那得意的笑,看见于珩时傲气不屑的神情,如同一幅鲜活的长卷,这样的女子,难怪少年会动心。 他摇头笑了笑,就算没那档子事,霍清也不见得会答应于珩,这小郎君性子还是弱了些,驾驭不了霍清。 中途,白队陆陆续续换了几个人,高承禹、于珩都轮番上了场,霍清也在场上没飞扬太久,一场比赛打得甚为友好,平局收场。大过节的,本来就是一场热闹的友谊赛,也没人真正在意结果。 比赛结束,围观的人呼啦一下子都散了,急匆匆奔向下一个地点,赶赴上元夜的一场盛宴。 十几个人立在马上互相夸赞说说笑笑,杜援约翟临几人休沐时去四方馆喝酒,沈思也随着客套了几句。 只见陆赞问翟临:“观常近日似乎闲的很。” 翟临笑答:“京畿之地一向太平,哪及陆少卿迎来送往地辛苦。” 陆赞也不恼:“近日还是格外留意些,听几位使臣言谈间透露,吐蕃似乎有些异动。” 翟临神色未变,笑着说:“陆少卿放心,这京畿护卫牢固,才有我这喝酒赏花的好日子。” 陆赞点头笑曰:“听说今夜西市有新奇的灯会,我可先走了。”边走边打着拍子吟诵:“金吾不禁夜,明月逐人来。” 沈思也不禁感叹,长安的上元夜也是多年未见了。 第九章 金吾不禁夜 人散得差不多了,沈思和高承禹立在一旁等翟临,翟临慢慢吞吞地整理衣服马鞍,不时地向于珩那瞟,显然是拖着时间不走。 于珩脸憋得通红挡在霍清面前,霍清淡淡瞥了一眼,尚未开口,霍泉忙站在两人之间:“你这是做什么?” 于珩惭愧地说:“我想向清娘致歉。” 霍泉嗤笑了一声:“清娘也是你叫的,你走吧,我姐姐不认得你。” 于珩被噎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始下头的话,就听霍清声音淡淡地说:“你何曾得罪过我,也不必有歉疚。” 于珩结结巴巴地说:“前阵子才得知当日竟是弄错了生辰八字,但后来之言并非我传出,给娘子带来诸多困扰却着实因我而起。” 霍清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转瞬即逝:“本就与你无关,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错了又如何,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康庄大道可以走?那还是预祝你得个夫凭妻贵共白头的好判词。”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在当场,翟临没忍住笑出了声,沈思瞪了他一眼,继续听他俩说话。 于珩的脸又白又红,霍清似乎觉得她想说的说完了,提步就走,又想起来什么,竟然对着于珩施施然行了个礼:“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你,帮我挡了不少烦事。”说罢和霍泉一起在众人的视线中上马离去。 于珩看着那一抹月白色身影离去,似乎被刚才的话打击过重,脚步漂浮地几次才上得马背,黯然离开。 “热闹看够了,该走了吧,慢慢吞吞。”高承禹笑翟临。 翟临忍了好久终于说话:“要不是我拖着,如何看得见这场好戏。子睦,你怎么带了于珩来?” 高承禹答:“路上遇到的,谁知道你又唱的哪出。” 翟临贼笑着说:“原是随意凑个人对阵,没成想还看了出戏。绪之,你说的不错,这小娘子着实不一般,我倒是好奇,日后谁能是她看上的人。” 沈思用马鞭抽了翟临的马:“别惦记了,咱们也该走了。” 三人骑马并排慢行,翟临看着他笑:“忘说了,这霍小娘子同意帮忙是许了好处的。” 沈思听着似乎觉得哪里不对,立即问:“什么好处?” 翟临骑马快走几步,才说:“我答应她让你给她授课。” 沈思勒住马头,忽想起前几日霍清曾说话类似的话,他也没在意。他问翟临:“你答应了?” 翟临说:“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你本来就是她老师。”说完快走几步又回头喊:“我快走一步,陪夫人赏灯去。”打马一溜烟消失了。 高承禹拍了拍沈思肩膀:“走,我陪你赏灯。” 沈思笑道:“我不用陪,上元佳节,你莫错过了今日好时候。” 高承禹轻笑一声,说:“我也是无事,走吧。” 沈思闻言也不再答话,高承禹的心结估计也是难解。 今晚的西市格外热闹,围着最多人的不是胡姬舞蹈必是街头杂耍,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棵棵被妆点过的树,每个树枝上挂满了拳头大的小灯笼,底部挂着灯谜。烛火颤悠悠,如同夜空的星子般忽明忽暗。 千树万树梨花开,沈思突然想到这句,此情此景,不像梨花,倒像是海棠缀满树。 高承禹摘了一个灯谜,立即道:“这个容易。” 沈思伸头过去一看: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原来是萤火虫,这个谜对于读过书的人还是十分容易的,原是李白的一首诗。 沈思也随手摘了一个,见写着:年终岁尾,不缺鱼米。也笑道:“这是个鳞字。” 俩人随便猜了几个,三个灯谜可换一些小玩意,见是一些扇子、钱袋等物件,就将猜到的谜送给了街上的小孩子。 高承禹特别注意人多的地方,人多处他总在附近巡察片刻才离开,沈思也是无事,陪着他在长安城四处转悠,这一夜除了有一处店不小心走了水,好在防备得当,未引起骚动,其他地方皆平安。 路过一处热闹地,沈思和高承禹也好奇地挤进去看看,原是邀月楼上正在玩抢花名对令的游戏,二楼上一盛装美人扔下几只花签,楼下站着一众才俊,此时也不顾儒雅举止,一窝哄地去拾花签。得花签者才有资格与持对应花灯的人对令。 沈思和高承禹站得稍远些,方看清,持花灯的女子也大都是出来赏灯的人,猜中一个谜题才能得花灯,这重重设谜的游戏,确实增添了无限期待。姑娘们有面带娇羞的,有端庄稳重的,还有年少活泼的,更有风情无限的,总之莺莺燕燕,被灯烛映得明丽照人,直让人看花了眼。 有才俊已持着花签步履潇洒地走向持桃花灯的姑娘,对着揖了一揖,虽站得远听不清说的什么,只见这场景便已赏心悦目。 沈思揶揄道:“你去试试。”说罢拉着高承禹的胳膊便往人堆里推。 高承禹面上带着笑:“不去不去。” 正推搡间,一粉妆袄裙的女子缓缓走至高承禹面前,施了个万福:“没想到高郎将也有此雅兴。”言语间露出一抹窃窃地笑。 沈思不认得这女子,看这打扮和举止,应该是官宦家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生得也算是秀美,两只眼睛盈盈地望着高承禹,面带桃花。一看就是奔着高承禹来的,沈思悄悄的避到一边。 “上元节随便逛逛。”面对佳人,高承禹话少得不合时宜。 “奴来赏灯,与家人走散了,没想到巧遇高郎将。”姑娘窃窃地说,微低了头,瞟着高承禹的反应。 沈思听了忙添了一句:“子睦,既是走散了,不如我们帮着一同寻寻。” 姑娘感激地看了沈思一眼:“多谢。” 高承禹不耐地皱了下眉,瞪了沈思一眼,只好道:“韦四娘可与家人约好在何地相见。” 韦四娘见高承禹应允,眉眼都是笑意:“坊内西侧门。” 陪韦四娘走了一程,高承禹话出奇的少,沈思只得跟着,临别时,这韦四娘颇有惺惺惜别的意思,高承禹抱拳一揖,干脆利落地回头走了。沈思不免叹气,看来这女子颇不入高承禹的眼。 过了子夜,高承禹和沈思一道回家,俩人喝了些酒,便各自回家。这上元一日就这么过去了,狂欢向来是年轻人的节日。 白天动得多了,又喝了些酒晚睡,沈思睡的不太踏实,大早就起来待在书房里画画。正画到一半,高承禹便走了进来。 沈思搁下画笔问:“今日怎的这么早?” 高承禹说:“今日醒来的早。”看着画卷中的肖像笑:“你这是想念嫂子了。” 沈思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言,继续走笔描摹,画中女子手握书卷,着一身褐色纱裙坐在一株海棠树下,树后探出来一个小孩子的脑袋看着书卷。暖意融融的一幅画,高承禹看着沈思绘画的神情,温柔安逸,不由说:“等天气转暖了将嫂子和侄儿接过来吧。” 沈思停了笔,略微出神:“再等等吧,芃儿刚两岁,还太小,如今长安不太平,况且我这里太拥挤,怕芸儿委屈。” 高承禹点点头,沈思的夫人名叫褚芸,原是沈思二十二岁时定下的亲,后来沈思父亲亡故,守孝三年,这褚芸便等了他三年,也是让人艳羡。 高承禹脑中浮现出另一个身影,红衣俏影,笑起来宛若朱槿花,耀目盛放。嘴角微微笑着,是了,朱槿又名扶桑,本就是日出之地。四年前,那个身影已不得见,如同带走了他心中那初升的日光。于情路上,三人中,高承禹最为坎坷。 沈思一抬头发觉高承禹似乎在神游,想唤他一声,看那神情似做了一场美丽又惆怅的梦,又怕扰了他。暗叹一声,四年了,终是还未忘怀。而今日,更容易勾起相思。 第十章 山河春正恙 年节尚未完,长安的浮华旧梦戛然而止。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三,皇帝李适于会宁殿驾崩,享年六十四岁,谥号神武孝文皇帝,葬于崇陵。后世称为德宗。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诵承遗诏即位。 新帝即位不久,一道道诏书敕令接连下达。皇帝李诵昔日做太子时相辅佐的一众心腹都获得了关键的官职。王伓为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可随时出入内廷。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 皇帝李诵因为中风失了语言功能,身边常伴左右的便是他的近身宦官李忠言和牛美人,整日侍候在侧,负责传话。而朝政之事都由王伓、王叔文代理。 沈思之前拒绝过王叔文的示好和拉拢,便自然被王叔文排挤到一边,但碍于也是李诵信任的人,也不好公然发难,便被任为司天台灵台郎,正七品,掌天文观测,这一任职直接将沈思拒于政治核心之外。 沈思经过一阵子的观察,发现王叔文虽有野心,但对于朝政的利弊甚为清楚,的确有要干一番大事的魄力,但做事太过于急躁,大约是担忧皇帝的身体,想趁掌权时快速实现自己的抱负。皇帝刚一掌权,便发布了几条革新的政令。只是这人心胸一般,日后还是要提防着些。 贞元二十一年春终于在人心惶惶中度完了,休沐日,沈思无事在东市闲逛,瞧见一家玉器铺子门口吵吵闹闹围了一堆人,沈思也围了过去,京兆尹李实大喇喇坐在靠门口的位置,地上一片碎玉。 外面有人替这店主人说了几句话,原是李实想买这玉松,不知为何店家不肯,李实便将这玉摔了。 沈思正凝神思索,李实端着一壶茶正正泼了出来,泼了那说话的人一身。沈思躲避不及,浅灰的袍子也被撩湿一片。他皱了皱眉,这李实作为京兆尹,一向横征暴敛,向德宗行贿,被他报复者从平民到官员,连昔日的御史都被他参了一本贬了官。如今改革正盛,李实竟在东市昭然欺人,这人真是胆大愚蠢至极。 沈思前几日呈了折子,经他观察,今岁京畿又逢大旱,要提早预备。若灾时李实再继续敛征,民怨很快就炸了天。 沈思不想在这逗留过久,便离了东市,拐弯时瞧见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跟着他,沈思先是装作没瞧见,忽然往拐角一转,这小孩疾走两步,被沈思一把抓住,板起脸说:“跟着我做什么?” 小孩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道:“主子让喜胜跟着阿郎,是怕有人对先生不利。主子还说了,不怕被您发现,要是发现了,就索性跟着阿郎。” 沈思收了板起的脸,也不难为他,给了几个铜钱道:“去跟你主子说,让他到东市醉香楼来。”叫喜胜的小孩子一溜烟跑了,沈思又转回了东市,在醉香楼找了一处说话方便的隔间。 菜刚上桌,翟临便来了。 沈思指了指他对面的位子,翟临笑嘻嘻坐下:“怎么今日请我吃饭?哦,听说你在东市被泼了一身水,莫非生了财,说说,谁泼的。” 沈思看着翟临讥笑的神情,说:“你不是神通广大,眼观四方,怎的,这么个人都不晓得。” 翟临笑起来,夹了口菜慢悠悠说:“小孩子哪里认得大人物。” 沈思凝了眉,严肃地说:“京兆尹李实。” 翟临轻蔑地一笑:“原来是他,也是,谁能在东市这么猖獗,不过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沈思闻言有些惊讶:“怎么,有什么大事发生?” 翟临停了片刻,说:“如今陛下已废除了常贡之外的进奉,他以前进贡贿赂的那些伎俩如今早不中用了,况且他曾得罪过王叔文,现在不动他是因为陛下一心在取消宫市的政令上。” 沈思点头,拨了几口菜:“取消宫市这件事走得有些急啊。” 翟临问:“你找我来不只吃饭吧,遇到什么事?” 沈思又不经意拧起了眉:“头一件,今年京畿怕是又要旱了,前几日我已递了折子,如果没什么意外过几日圣上就会令户部和京兆府准备,你着人提前留意,防止骚乱,也防着重赋和贪腐。” 翟临只埋头吃饭,也不答言。 沈思盯着他,继续说:“第二件,这李实不知收敛,着实可恶,要继续领了京兆尹的职,怕过几个月会出变故,到时你也难以交差。至于怎么治,这个你比我明白。” 翟临停下筷子,往后一靠:“今天这可不是什么好宴。第三件是什么?” 沈思见他这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没有第三件。” 翟临说:“头一件事我一定留意。李实这件事,广陵王早有意,之前碍于德宗皇帝保他,不便逆了德宗皇帝的意思,一直放任他。他曾耻笑过王叔文,如今,既有二王,扇个风,自有他好果子吃。” 沈思点头,借刀杀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个好计策。 饭毕,翟临看着窗外的街上,对沈思说:“吃了你的饭,送你个礼,喜胜这孩子是我前年拣到的,父母都不在了,但人极为机灵。一直也未想瞒你,想必你也清楚,之前让他留意你是怕你有个什么意外好尽快应对,若差了护卫终是太显眼。如今你留着他在身边,有急事他知道怎么联系我府里。” 沈思心下感念他的照顾,嘴上却说:“你也太过小心,我本就不是什么人物,哪里有人会留意我。这孩子和我算是投缘,若他愿意,便跟了我也无妨。” 翟临又叮嘱:“王叔文那里你留意,我怕是顾不得你。” 沈思道:“无妨,我与他向来没有冲突,倒是你,别和他起冲突。” 翟临点头说到:“我知道,他如今最大的眼中钉便是广陵王了。”皇帝刚登基,立太子的事情还没提上日程,而广陵王李淳便是立太子最合适的人选,一旦立太子,皇帝身体抱恙,便理所当然太子亲政,王叔文自然不想这么快便交出权去。 沈思叹了口气说:“他们走得太急了,虽抓住了弊政的要害,但如此行事,树敌过多,往后什么情况还不好说。” 第十一章 隔岸观虎斗 又过了十几日,沈思一直不见所递奏折的朱批,下了朝便去找王叔文。 “请问王舍人,沈某十几日前曾递过一个关于京畿天旱的折子,不知圣上有何批复?”沈思直接问。 王叔文甚为客气地回了礼:“灵台郎所奏已呈给圣上,想是近日事多,尚未批复。此事涉及天象,还望灵台郎慎言,遑论灾祸。” 沈思闻言心下一沉,如今虽然说是皇帝批阅奏折,发布政令,但实际上,王叔文、王伾已掌握了实权,但到什么程度,还不好预计。沈思面上不动声色道:“是沈某思虑不足,多谢舍人提点。”看着王叔文离开的背影,沈思不断思索,看样子王叔文是不打算对此事有所回应,所谓遑论灾祸,大约是怕此时出现灾祸,会有人借天象来攻击新皇的政策。但京畿若真发生旱情,若没有对策,百姓动荡,这几年皇权本就不安,若是再夹杂兵乱,后果不堪设想。幸好他已提点过翟临,即便是明里没有准备,暗里估计是有所防备的。 王叔文刚所说的近日事多,估计就是和宦官抢掠民间物资的宫市有关。德宗皇帝时期,宦官受到专宠,常借为皇宫采办的名义,在街市上抢掠,称为宫市。随后,售养鸟的五坊小使臣由小宦官担任,他们常以捕供奉鸟雀为名,讹诈百姓,百姓敢怒不敢言。 果然没几日,废除宫市、五坊的政令下达,并削减了宫中内侍的俸钱,不仅涉及的小宦官断了财路,大宦官们也嗅到了危机。机灵一些的,早已聚成一股力量,打算对付发布新政的王叔文。 接下来,王叔文趁热打铁,将盐铁实权收归朝廷。盐铁转运之权可算是一大肥差,掌握此权的人此时自然是很不情愿就这么将肥鸭子交出,但碍于明面上是皇帝的旨意,也不敢公然违反。 一系列新政下来,王叔文一等人相当于将自己立在了火山之上,不少人虎视眈眈盼望看着他们万劫不复。 新政也直接导致了朝堂势力的分裂,朝中立时分化成两派,一派以二王首的官员拥护革新,一派以御史中丞武元衡为首的官员坚决反对革新,自然还有俱文珍为首的一众宦官们此时也站在了反对派的立场上。 文臣不过打打嘴仗,朝堂上争吵斗气,最要命的是俱文珍还掌控了一些神策军的军权,此时便具有绝对优势。 沈思幸好官职低微,且之前与王叔文并不睦,才能躲过这番争斗,但他也察觉出朝中已有人开始谋划设立储君的事。 果然,不过几天后,俱文珍便以皇帝久病不愈为名,召集一干官员名正言顺地立皇长子李淳为太子。 朝野一时乱成一团,不少大臣纷纷表明立场,与二王划清界限,连各府道节度使也明里暗里反对二王的势力,革新派眼看就要被孤立。 沈思已经许久未见翟临,这最近一幕幕实为滑稽,他倒是很想问问翟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下,与太子一方还是二王一方有来往都会被人关注。正好,这日遇见了高承禹,沈思便问:“子睦,你可见过观常?” 高承禹摇头:“观常最近很忙,我听说似乎是为了筹集粮食。” 沈思听到此话,觉得安慰了许多,还好翟临没有因为接入权利争斗忘记他之前说的关于京畿大旱的预兆。 高承禹又说:“前几日,京兆尹李实上报,说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两成,皇帝甚为高兴,还给予嘉奖,也不知道观常是在做什么?” 沈思摇头说:“李石怕是为了邀功谎报的。” 高承禹睁大眼睛,问:“你的意思是” 沈思立即点头,我提醒过观常,看样子他已经开始做准备了。 高承禹问:“我只当是李实横征暴敛才掠来这么些粮食充为自己的功绩,这种事情也是瞒不过的,就不相信陛下会不知道。” 沈思叹了口气说:“陛下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当时二王肯定知道。” 高承禹想了一瞬,说:“难不成这是有意为之?” 沈思点头:“最近李实生出多少事,御史也多有弹劾,但陛下一直对此视而不见,我猜,一定在等一个时机。” 高承禹想了想点头:“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思露出一丝迟疑,点头说:“但这个时机把握让人很不放心,去年的存粮本就不够,今年遇旱,百姓本就交不出粮食,李实报的这些多出的粮食从哪里出?原本我已上奏需要早做防备,但若是陛下纵容,那受灾的地区便不断扩大。”沈思思来想去,觉得这是王叔文有意所为,新帝初登,怕论灾动摇人心是假,扩大受灾程度意有所图为真。 高承禹这才明白沈思担忧的事,说:“观常既然经过你提醒,便会有所准备。李实怕是也猖狂不了太久了。” 沈思叹了口气点头:“但愿是吧。” 高承禹轻蔑一笑,说:“都说王叔文心机深,果然是啊。李实坏事做尽,他再出来做好人,真是不简单。希望他有些分寸,别把事情闹大了。” 不出所料,李实地继续残暴征敛,逼得有些人拆了房子,把木头和房瓦变卖成银钱和粮食交给他。最终一家子卖了女儿,老母亲上吊自尽,闹出了人命,被这家儿子告到万年县,又被御史参了一本,列举了他诸多罪状。王叔文这才将所有事件一起理会,借顺宗令贬他为通州长史。 惩治李实是一件甚得民心的事情,只是太多人希望他死,结果仅发配到外地做官,李实的宅前各种垃圾堆了一地,只要有人出来,必被人砸回去。 沈思的奏折为何一直压着,李实的贪婪为何一直无人理会,这种种猜测均被证实。王叔文是想利用这天灾顺便激化了李实的罪过,在被孤立的境地下,这等顺应民心的事情此时做起来是顺水推舟,对于百姓来说却犹如雪中送炭。从结果来看,他的目的达到了,百姓都对二王赞不绝口,不论是惩治贪官还是取消宫市,明面上看都是惠利百姓的好事情,他们哪里知晓这其中包藏着各种明争暗斗。 沈思对王叔文的反感更加深一层,李实虚报收成,王叔文明知是假却不追究,故意纵容,预知天灾而不正视筹谋,直到民怨沸腾,好给他一个顺当的理由、坐实的重罪惩戒了李实。 高承禹特地去事发的村子查证,这家卖了女儿又有老母亲上吊的人家,之所以去告状正是受了人点拨,这一举到底是十分光彩地达到了目的,也为处在风口浪尖的二王挽回一些声誉。可利弊的权衡,究竟以什么为标准,连高承禹自己似乎都有些迷茫,他虽不会这么做,当时如果换了别人,又会如何? 第十二章 闲散灵台郎 自从广陵王李淳做了太子,沈思便一直未见过翟临。李诵和李淳这对父子终是面临了古往今来天家父子的局面,权力相争。皇帝自然是想压制宦官的权力,而李淳是借了宦官的力量才当上了太子,自然对宦官格外优待。 沈思细思王叔文一干人等几个月所做之事,也就三大件,取消宫市削减了宦官的权利,取消进贡遏制了上下贪腐的风气,收盐铁权限制了藩镇节度使的财政大权,三把剑一下子戳中了唐王朝朝政弊端的关键之所,这场革新虽看准了要害,但集中树敌,走得太急太快,终不能长久。 沈思作为臣子,家中旧时的经历便决定了他不会参与任何党争,虽与翟临是旧交,但他们之间的交情从来不会变成利用和拉拢,但沈思仍需要避嫌,不便在此时与翟临过多来往。倒是高承禹,此时和沈思的想法立场不谋而合,反倒时常相见。 沈思如今闲散,安心做着灵台郎的事情,偶尔被霍家姐弟缠着讲书。但这闲散细想起来难免无奈,若是王叔文一直掌权,恐怕他就只能在司天台待一辈子了。辅佐明君,为民造福才是他心中所想,一腔壮志无处可投也的确是落魄事。 如此避开中心漩涡虽非沈思本意,但此时看,或许也是好事。虽然如今王叔文所做之事是圣上多年来一直暗中筹划的,而天不遂人愿,如此做派又有几分是圣上本意。 上巳节这日休沐,霍泉和霍清去沈思家拜访。 沈思倒是有些意外,问:“今日上巳节,你们不去踏春赏花,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霍清说:“当然是来拜师学艺啊。” 沈思看了霍泉一眼,问:“你们学易学做什么?” 霍泉正想答话,被霍清抢先,说到:“行走江湖,可不得有傍身技艺,泉儿还有武艺傍身,我便学个四柱预测,还能帮人算算命。” 沈思笑的直摇头:“教了你这些日子,也差不多了。” 霍泉看他们说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老师,阿姐是不服气别人给她判的八字,所以想自己研究一番。” 沈思早就猜到是这个缘故,霍清若是不说,他也不会点破。此时便问:“那你说说有什么体会。” 霍清略有犹豫说:“老师,若说命理已定,那是不是都得坐以待毙,本来作为女子,对于自我命运便没有过多掌控的能力,若是被八字判了命数,难道真要认命?即便是扭转不了,那我也总得知道为何吧?” 沈思又笑起来,并不是嘲笑她,只是被她这股子劲儿逗笑了,便问:“难道命数说不可的你便不去做了吗?” 霍清认真思索一番,说:“不会,总得试了才知道。” 沈思一摊手,说:“易,便是最恒久的道理,你既然学了,便得记住这点。既然知道了,当然得去改变。” 霍清豁然开朗,满口答应,霍泉本就对这没兴趣,但又只能陪着姐姐一起。 理论知识学起来最容易,也就一个月时间,沈思便把与之相关理论讲完了,四柱、卦象、连带风水堪舆,也不知道姐弟俩记下多少。但要真正学好,只能到处演练。四柱还好说,也就是多批批八字便能融会贯通,但其他的,还真需要多走走看看。 霍泉想了个办法,别人的家宅不方便进,便去了不少待租售的房屋院落,只看不租,不久同僚都知晓沈思似是要换个住所,带着徒弟四处寻找,连高承禹都热心推荐给他几处院子。可沈思这七品俸禄,哪里换得起住所。 沈思想起来近日需要整理这几年各地的气候变化,便说:“司天台最近有些事务,你若是有空,可以来看看,顺带历练历练。” 霍清一听,惊讶道:“真的吗?我可以去?” 沈思点头:“不过是些日常事务,不碍事,就当做是我的帮手。” 霍泉对这些一点都没有兴趣,听到这话竟像解脱了一般:“老师,我帮不上忙,便不给你添乱了。” 沈思逐渐觉得,霍清的确是个好学生,不仅学得快,还成了他的好帮手,帮他整理修复了不少书籍,便决定带着她多操练,给人算算八字,看看风水。结果同僚都知道沈思教了个好徒弟,便是司天台也去过不少次。 沈思近日领了个新差事,安平王在郊外想置办个别院,工部侍郎找沈思帮忙选址并设计院落布局,沈思顺便带着霍清、喜胜随着王府的罗管事到郊区看看。安平王看中的是长安西南的一块地界,近草堂寺,南面秦岭,绕水而居,实为清静之所。 沈思拿着罗盘测了测方位,又拿出纸笔算算画画,写好后耐心给霍清讲解一番。 “罗管家,你记一下,东边这块地要胜于西边,子山午向气太盛,建宗祠庙宇可,若是建园子,选壬山丙向即可,若要建水,在辛戌丁未卦位,其他皆不可取。”说完量步寻了近中间的一棵树:“此树周围三十步,等屋舍建完,最后再动。” 待上马车后霍清小声问:“老师,什么时候教我阵法?” “又不打仗,你学阵法作甚?”沈思诧异。 “下棋啊。”霍清笑的灿烂。 哪有学阵法专为下棋的,况且这对下棋也没什么帮助,更何况霍清那个棋艺,大约只用背过几种常用的棋谱便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沈思也不戳穿她,说:“若是单为下棋,子睦是个好对手,和他若是对一局能超过二十步,对你而言便是进步了。” 霍泉一听立即捂脸说到:“还是算了吧,上次在老师家我已经领教过高郎将了,阿姐那个水平,与高郎将对弈太浪费了。” 霍清推了霍泉一把,也笑起来,她对自己的棋技十分有自知之明,便自嘲地说:“我若和高郎将下棋大约与和他比剑一个结果。” 沈思听到这个形容也笑了。 霍清突然问:“老师,你和高郎将下棋,谁厉害?” 霍泉嗯嗯咳咳地在一旁使眼色。 沈思摇头笑着说:“这你都看不出来,还是别下棋了。” 霍清一脸疑惑地问霍泉:“什么意思,到底哪个厉害?” 霍泉撇嘴说:“自然和比剑一个结果。” 霍清更是一头雾水,又追问到:“那老师和高郎将比剑谁厉害?” 霍泉听到这问题差点翻了白眼,这姐姐也是个聪明的,唯独下棋简直一团糟,竟然这都分不清了。 霍清见他不回答,但的确好奇,在霍泉的背上推了一把,问:“到底谁能赢?” 霍泉白了他一眼,说:“这还用说,比剑自然是高郎将厉害了。” 霍清点点头说:“嗯,有道理。”一回头,发现沈思转过身正看他俩,立即改口说到:“那可未必,老师文武双全,这得见过才知道。” 第十三章 相忆冷画屏 四月初八,高承禹和沈思带了祭祀物品去长安城南的敬业寺祈福,沈母好礼佛,敬业寺便是沈母从前最喜去的寺院。寺院后有一座小山,少时,沈思随母亲拜佛许愿后都会去山上玩耍,山顶有一汪清泉,每次来都会讨些泉水给家里众人喝。 沈思今日照旧带了个水囊,取了山泉水回来正看到高承禹对着廊前的杏树发呆。沈思不由得笑了,眼前此景极不协调,殿前的蓝色青烟尿尿飘散,将杏树笼在烟雾朦胧之中,一墨绿襕袍青年怔怔地望着一株杏树,若这青年是一女子倒是一副美景。 沈思拍了拍高承禹的肩,递给他一个水囊:“发什么愣?” 高承禹疑惑地问:“我依稀记得这里原是一株梨树。” 沈思闻言一愣:“梨树?”他真不记得了,只记得廊前有株开白色花的树,只是这寺中树木众多,他确实未曾留意这是什么树。 一僧人笑答:“施主好记性,这里原是有株梨树,三年前寺里失火,殿前的几棵树被毁,两棵梨树未能幸免,就从别处移过来几棵杏树。” 沈思也佩服高承禹这记性:“你怎的记这么清楚。” 高承禹似在回忆:“安和以前总惦记这寺庙里的梨子会不会比外面的更清甜。” 沈思想笑,忍住了:“估计多一些香火气。” 高承禹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她出嫁前我来讨过一个。” 沈思这时到不是急于知道梨子好不好吃,而是想知道这梨送出去没,便问:“送她了?” 高承禹跳下台阶,点头:“送了,她又还给我一半。” 沈思看着高承禹叹了口气,梨,便是离,分一半可不就是分离。只听高承禹又说:“并没有多甜,反而有些涩。” 想象着高承禹一个人啃着为了曾经喜欢的女子而送的微涩的梨子,沈思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过了这么久该忘的忘了吧,你总不能一直不成婚。”沈思和高承禹一路边说边沿小路慢慢下山。 高承禹说:“不是这么回事,早就放下了,只是今日来这里恰巧想起。” 安和郡主是个性子洒脱的女子,和高承禹也是相识已久,若是没有插曲,此时也应该是让人称羡的佳偶。四年前,浙西观察使李锜看上了郡主,送了德宗皇帝不少奇珍的宝物,并用盐铁转运之职得来的意外之财屡次贿赂德宗,求德宗皇帝赐婚。原本安和郡主抵死不从,而后李锜开始募兵壮大势力,为牵制他的势力,企图以联姻而使他不生反心,无奈下,安和郡主答应了婚事,这和和亲也没什么区别。 高承禹今日似是有很多话想说:“前几个月李锜升任镇海节度使,被削了盐铁转运之权。听闻安和如今过得还不错,我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想到临走时她说的话,尚觉愧对于她。” 沈思安慰道:“现下,安和郡主应该不会有大麻烦,各节度使尚在观望,如今若是与郡主生了嫌隙,也是与朝廷挑明对立。李锜为人精明,不会把自己这么快逼入死路。” 夏日的太阳过于猛烈,离了树荫便觉得酷热难当。高承禹喝了口沈思给的山泉水,冷冽激得全身振奋。 高承禹突然朗声笑了几声,豪迈中颇有几分凄楚。他想起与安和郡主告别时,安和郡主将一柄短剑送给高承禹道:“生于皇家,这既是宿命,亦是使命。若朝廷懦弱,今日有我,明日便有其他人,今时驭内,他时或许会是边疆塞外。我这一去,也只能安他几年的心,若是有朝一日朝廷强势,那便不会有更多人如我一般。盼望你能执剑护卫我大唐江山,再无内乱外患。” 沈思听了这段,也不免长叹,一个国家的安危要靠女子去守护时,那是多么可悲。 牵了马来,高承禹拍了拍马上挎的长剑,对沈思说:“我并不是对于安和难以忘怀,只是过了这许多年,当日承诺终是没有兑现。” 沈思深有同感地安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高承禹听了这话,看着有同样信念的挚友,默默说:“会的。” 沈思与高承禹离开敬业寺后一路骑马徐行,今日天色尚早,也不必赶路,走着说着便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呼和与兵器相击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朝打斗的方向小心靠近。 待看清被围追的那几人后,高承禹一声轻呼:“是刘辟,他此时怎会在长安。” 沈思心中同样疑问,他怎么会在长安,而且只带了这么三五个人。这么秘密行事,怕不简单。 高承禹问到:“尚不知追击者是什么人,我们是否插手?” 沈思心下犹豫片刻,便拿定了主意。看了看四下的境况,东边有一小片树林,是个适合藏匿的地点,便对高承禹说:“刘辟不能死在这里。”说罢指了指东边。刘辟若死在长安,朝廷必要给剑南节度使一个交代,如今与藩镇的对持如上弦的箭,一步走错,便难以收拾局面。 高承禹会意:“我们这样太过于高调了,也罢,你带他往林子里逃。”说完抽出剑就闯入打斗的人群中。 一时见冲出来一个人,两方人都看向高承禹,高承禹一剑挑开黑衣蒙面人与刘辟对上的剑。 刘辟见有人挡住剑,尚不及思索,本能便跑,刚跑几步,便被后面赶来的沈思拽上马,向刚才的那片树林奔去。 刺客仅有三人,高承禹与其中一个刺客头儿纠缠了起来,另两个人也不去追逃走的刘辟,却都与高承禹缠斗起来。几招过后,高承禹心有疑惑,这剑法似曾相识,而他出杀招,刺客头领却一味躲闪后退,并不想与他交战,躲避不及间,刺客头领小臂被剑划了一道不长的口子。另两人一起攻高承禹的后背,高承禹只得应付后背的敌人。刺客头领唿哨一声,两人都收了剑。 高承禹看着那人背影,脑子里呼啦闪过一个人,一时吃惊地收了手。 刺客头领一个手势,三人一起翻上马背离开。 不过片刻,沈思也归来,看高承禹还呆立在原地。 沈思在现场察看一圈道:“刘辟已和随身的三人逃走,他背上受了点伤,看着不大要紧。”说完又奇怪:“为何刺客只有三人,并且没有追过来。看来并不是真的要置刘辟于死地。” 高承禹问:“刘辟说了什么?” “骂了王叔文几句。”这句话刚出口,沈思立即和刚才的一切联系起来,刘辟既然这么肯定是王叔文要杀他,必是此次来长安与王叔文有关系,而且是非杀不可的理由和冲突。但至于为何派这么少人并且未置于死地,并不是因为他俩的闯入,而是目的已达到,刘辟必然不会放过王叔文。 沈思这时才觉得他俩突然介入有些棘手,因为事发突然,他俩也并没有能够掩面的东西。他俩坏了别人的事,怕是要被针对了。便问:“与你交手的人可有什么线索?” 高承禹面色冰冷地听着他分析完,冷静地说:“走,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城找答案。” 第十四章 玉树后庭花 高承禹一回城便直接去了翟临府上,沈思回家静待消息。 高承禹是翟临府上的常客,未受阻拦便顺利入了内堂, 管家见高承禹面色不善,一路小跑着到高承禹面前说:“高郎将,我家阿郎真不在。阿郎说了,若你找他,可去平康坊。” 高承禹眼光锐利地盯着他:“他几时回来的,几时走的?” 管家被高承禹盯得有些发愣,高承禹虽一向冷面,但素来还算熟络,今日不知怎的,这般不讲情面,忙回话:“走了约莫有一刻钟。” 话刚说完,高承禹便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既然告诉他是在平康坊,定然是个他们熟悉的地方,高承禹便直接去了文樾院。 文樾院此时还没热闹起来,高承禹一脸严肃进去,便有一女子迎上来,笑语轻盈地说:“高郎,您这边请。” 高承禹看了那女子一眼,此时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任是谁被这么盯一眼都得抖上一抖,偏偏这女子竟捂嘴一笑,说:“郎君真是吓坏奴家了。” 高承禹又仔细看了她两眼,要说这风尘女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如此反应也不奇怪,但这女子似乎有些不同。 高承禹问:“你叫什么?” 那女子又用手帕捂嘴一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竟有些天真的意味。她笑着说:“高郎这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奴家叫作若微,高郎可记住了。” “带路”。高承禹听完这句话,生出些警惕。 走至一间边角的房间,若微轻扣几下门,便推门进入。 高承禹便看见翟临像一个浪荡公子般,悠闲地斜靠在榻上喝酒:“子睦,今日好雅兴。”又转头对若微说:“若微,帮我们准备些吃的。” 若微略一点头,便出了屋子。 高承禹一把握住翟临的右臂,盯着他的表情。 翟临眉毛都未动一下,高承禹一把拽起袖子,一条约三寸长的剑伤犹带着血色,显得刺目。 翟临面上依旧未动,语声带笑说:“坐。” 高承禹面色冰冷,坐下来也不看他,问:“若微也是你的人?” 翟临嘴角一抽,笑到:“爱美之心嘛。” 高承禹哼了一声说:“你这手底下人才济济,没想到这里也有你的耳目。” 翟临装作不悦地说:“你也太不解风情了,若微这等姿色与气质怎能用耳目来形容?” 高承禹点头:“的确,若是坊间传闻翟校尉与文樾院的若微姑娘亲厚不似他人,这话传入卫夫人耳中,想来也是颇具一番风情。” 翟临一听这话立马正襟危坐,责备道:“我介绍如此佳人与你相识,怎的以德报怨呢?” 高承禹懒得与他说笑,直接问:“今日之事你怎么解释?” 翟临倒了杯酒,缓缓说:“我明白分寸,今日不过做一场戏,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只是你们贸然参与进来,还好今天遇到的是我,若是别人呢。” “哼,若不是你在,你那两个手下估计也没再说话的机会了。”高承禹冷笑一声,他出自尚武世家,父亲是大将军、渤海郡王,在此等事情上既然做了,便不会仁慈到留下把柄,虽近来萧索不少,但杀伐决断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他不想参与到这种斗争中,但若刘辟在长安被暗杀,这后面要激起多大的浪,“你就那么有把握他会认定是王叔文派人杀他。” 翟临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脸上有恨恨的神色:“若不是为这个,早一剑结果了他。他这次来本就是密会王叔文,想要剑南三川的总领权。此人狼子野心,怕是对王叔文出言颇为轻蔑,王叔文昨日便动了杀心,软禁了他,韦执谊权衡利弊后今日放了他。你说,追杀他的人还能有谁?” 原来如此,高承禹既解了疑惑,便拿起桌上的酒,说:“如今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也是这次革新的核心人物,这柳瑾就曾是柳家的人,你在这里若是露出破绽,保不定便有危险。” 翟临推开一扇窗,看着楼下的歌舞场面,说到:“不必忧心我,我只是闲来坐坐,柳瑾的歌和琴你也来听听,顺便陪我喝几杯。” 高承禹想到那些黑衣人,便问:“今日那些人是你训练的?” 翟临点头:“嗯。” 高承禹本觉得有些话不适合问,但又有些担忧,便问:“多久了?” 翟临回忆了片刻说:“有几年了。” 高承禹知道这些人八成是翟临替太子养的暗卫,看今日的身手,定然不会是太子登基后才培植起来的势力,这些见不得光的人可以是杀手,可以是暗探,也可以是护卫。若是提前几年便开始培养,那还是太子在做广陵王时,也就是德宗时期,那么早便培植了这么一批队伍,野心不小啊。皇帝有这么些力量那是正常,但作为人臣,便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翟临和太子不可能不懂得这道理。 似乎话题便要僵在这里,翟临也等着他问出下一个问题,没想到高承禹说:“这身手太差了。” 翟临一脸不甘的神情说:“你什么意思?” 高承禹说:“练了几年就这种水平,也就能对付绪之。” 翟临瞪了高承禹一眼,说:“杀鸡焉用牛刀,我就是今日去吓唬吓唬他,用得上高手么?” 高承禹听完撇了撇嘴:“若是再被我撞见,别怪我下狠手。” 翟临一副遇见瘟神的表情:“这位爷,还望你以后遇到这种事绕着走,净添乱。” 高承禹回敬他一个白眼说:“别让我遇见。” 高承禹说完了要说的话,懒得理他,今日奔波一天,也实在没兴趣听曲喝酒,正准备走,瞥了一下歌台。 唱的是《玉树后庭花》。 翟临手指敲着桌子跟着唱和: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帏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仿若看到后庭花的凋零,高承禹微微皱眉,神色也有些黯然。亡国之曲,虽不吉,但也是警醒。 第十五章 人间世本心 次日午饭后,霍清及霍泉便来了沈思家,原本沈思把霍清说做学问的事情并不放在心上,几个月下来,到是乐意收这么个徒弟,霍泉有空也常来坐坐。这姐弟俩甚为相似,姐姐看着话语伶俐,然则十分能沉得住气,弟弟是个风风火火的少年性子,但却聪明,虽平日里和姐姐斗嘴一点不见服软,其实十分护着姐姐。 几个人正在院子里说话,吃着茶,又有人来访,正是高承禹。 高承禹本是想告诉沈思昨日找翟临的事情,但一见院子里有人,便先不提,如来串门般一同吃茶。 闲聊几句,霍清看出俩人似是有事要谈,便说:“老师,外面太热,我们去书房下棋。”说罢推着霍泉进了书房。 高承禹瞥了霍清一眼:“你这小徒弟看着挺机灵的。” 沈思抿了口茶,笑着说:“牙尖嘴利,你不也见识过。” “哦,想起来了。”高承禹一思索,想起来正月十五那日霍清与于珩说话的情形。 “刘辟来长安密见王叔文,想求得剑南三川的总领权,王叔文未允。”高承禹说。 沈思未答言,起身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叹了口气:“刘辟此人狡诈贪婪,若不是形势所迫,也不必救他。” 高承禹脸上似也不豫:“去年,刘辟动用军队镇压灾民,先皇睁只眼闭只眼。这次的事情,刘辟绝不会咽下这口气,息事宁人。” 沈思点头:“若早知昨日动手的人是观常,到不用咱们俩出手,横竖也不会杀了他。这下他要翻什么浪还得防着。” 高承禹也想到后续的事情:“绪之,他若是明着对付王叔文还好,就是怕再波及陛下。” 沈思也正忧虑此事,若是圣上康健,此事不足为虑。而王伾、王叔文积攒下的各路矛盾现在直接对皇权产生了影响,不得不忧心再一波动荡。思至此,沈思看着两人凝重的神情,突然笑出声。 高承禹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笑如今内忧外患之际,却只能在家喝茶下棋。”沈思长叹。 高承禹听此言后说:“观常如今所做之事我也猜的出一二,原本与我无甚关系。只是你与他,这么下去,怕是该泾渭分明了。” 沈思苦笑一声,坐下说:“他有他的立场,这也并没有错。观常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他既有了决断,那也必有道理。我近来也常思虑,如此下去,朝堂分裂,内外动荡,若是太子监国,或许也是件好事。” 高承禹思及这大半年的时局,身为百姓的臣,的确如沈思所言,而身为皇帝的臣,所思自当不同。他能和翟临、沈思交好这么多年,深知三人本性,在大局上,从不用怀疑或是担心谁会做出有悖道义纲常的事情,即便是变,那也只是在行事风格上的变化。他也知晓沈思一家与昔日太子现如今的圣上得渊源,然不知是否该道一声造化弄人,如今君不能言,臣代之,就连到底是君之令还是臣之令,这点都无法确定。藩镇有动作,他自己身为武将,自是更关注,而他和沈思的处境又有何区别呢,甚至还不如沈思。 正暗暗思索着,见沈思随口问:“子睦今日可有时间?” 高承禹放下茶杯:“可是有什么事?” 沈思摇头道:“你和霍家姐弟下下棋,我被他们烦了许久,正好歇歇。” 高承禹笑起来:“现如今,都晓得你有个徒弟。听司天台的人说,你这个小徒弟还不错。” 沈思点头:“的确不错。前阵子霍参军还愁苦这女儿的婚嫁事情,让我随意教教敷衍一下,使她的心思多在女儿家的事情上移一些。唉,若是芸儿在,还算好说。你便与她下下棋,教棋总归是沉性子的事情。” 高承禹恍然:“你做老师,却由我教?” 沈思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她前几日还说要学阵法用来下棋,也不知对什么生了兴趣,你狠嬴几局挫了她兴趣便可,若论下棋的快和狠,我不如你。” 霍泉与高承禹对弈两局,一局输七子,一局输五子,霍清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竟是连那个座位都不愿意沾。 高承禹并不知道她不怎么会下棋,便问:“怎的这时扭捏起来,上次见你,到不是这般模样”。 霍清听他这么说,只得硬着头皮落座。 还不到一盏茶功夫,高承禹便完胜。 此时沈思和霍泉才笑起来说:“我以为半盏茶便结束了,没想到还多撑了半盏。” 高承禹棋路如其人般凌厉敏锐,对于复杂局面亦是思路清晰,觅得杀机,定然一路乘胜追击,若不是遇到此间高手,也是难以匹敌的好对手,沈思也常下不过他。 高承禹看了霍清一眼,十分客气地说:“半盏茶还没放弃,也算难得。虽棋艺不怎么样,但行棋思路较为均衡,即便是必输无疑,也没乱了节奏。” 霍清吐了吐舌头,她本来是想放弃的,但下棋前高承禹说的那句话让她决定再坚持坚持,总归是下不赢的,不如沉下心来好好应对。 霍清输的心服口服,不过用脑多了,直嚷嚷气闷,灌下两大杯水才缓过来。 沈思和高承宇移到一旁聊天,霍清和霍泉掷筛子玩双陆。沈思虽对二王如今的做法颇有意见,但毕竟皇帝于他和他父亲有不同的意义,如果太子监国,二王便失了权力,究竟是能够一改如今人心分裂的局面,还是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他也没有把握。 高承禹说:“若是太子监国,或许你还有离开司天台的机会,以你的能力,总待在司天台也不是办法。你写的《六方策论》我看过,的确针对各方藩镇分析透彻,但现在即便是递上去,陛下也未必能够看到。但是太子殿下对藩镇的态度已经分明,你的策论当能派上用场。” 沈思安静许久并未接话,出了一会儿神,起身去取上午泡的梅子茶。 霍清见沈思手中的茶,便接过来给屋中人一一倒上,说:“老师,我有些疑惑。” 沈思问:“什么疑惑?” 霍清问:“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是先生,明知事成则有阴阳之患,不成则有人道之患时,该如何取舍?” 沈思听了她所问,飞快和高承禹对视一眼,这问题,问得妙。 沈思不急不缓地说:“这是读了《庄子》啊。” 见沈思不答,霍清追问到:“难不成先生也没有答案?”霍清闪亮的眸子有些疑惑。 高承禹会心笑了,这话没准真被霍清说对了,他不插言,拿了杯梅子茶品着,看着沈思,也等着他的答案。 沈思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若答你,则如同绳墨之言,所谓“人间世”,远非一言一语可解,你尚不知何为世,何必纠结于此。” 霍清也认真地看着沈思,觉得他不是在搪塞自己,不说应该是真有原因,便不再追问,脸上还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沈思心有不忍,这何尝不是他困惑过的问题,于是又说到:“所谓患,亦有区别。境况不同,或许选择亦不同。即便是我,也不会有唯一答案。但记住,世可变,唯心可固。” 第十六章 天子始登位 几日后,沈思心中一直悬着的事情落停,结果似是往最坏的一方倾倒。 刘辟上表直斥王叔文擅自议论国政,以一己私欲左右朝局,置黎民生死于不顾,恳请太子监国,以正朝纲。 刘辟公然上表,一时间朝上议论哗然,沈思只觉得冷汗浸湿后背,除了面上,其余地方都僵硬起来。 此后几日,荆南节度使、太原尹上表同请太子监国,自此开始,原处于观望的官员纷纷上表,对王叔文一党口诛笔伐,俱请太子监国。 太子殿下一直未应允,称皇帝病中仍呕心沥血,身为臣子自该安守本份为君分忧,并日日去皇帝床前侍奉药食,一片真挚孝心可感昭日月,群臣俱赞太子仁义孝悌。 太子殿下平日里看起来一副温厚模样,即便是对他的对头也是恭谦有礼。 沈思自始至终冷眼观看,天家的情谊在此关头最为虚假。这种成败不拟于染血沙场,看不见的血刃,成即是荣登顶峰,败即是坠入深渊,身首异处无翻身之所。仅仅是上表,太子便顺应监国,似是于理相合,于情一关不甚得益,如此必有后手。 第三日早朝后,十几位朝中官员齐齐向太子长跪不起,请求太子监国。并称太子此举为铲除奸佞,福至百姓。这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酷暑的太阳毒辣地照在官员身上,已有些年岁较大者中暑晕倒。百官涕泪所请,太子终是含泪应允,并亲自搀扶起跪拜的官员。 这一场戏做的十足,太子无奈之下走上监国之路。沈思在家中对着院子的藤蔓呆立,全不顾头顶上灼灼艳阳。 如今他的境况也是令人堪忧,党争便是如此,如一场豪赌,赌对了飞上枝头身价倍增,输了的下场却不同。沈思婉拒过王叔文的示好,所以一直也没什么施展才华的机会,能平安做着灵台郎已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他也一直被认为是皇帝李诵的心腹之臣,如今看,未与王叔文合谋,下场也不会太惨,八成是要被外放,远离京城。 思及此,他叫来商伯:“这几日,你将粮钱杂物整理一下,再买匹好马喂着。” 商伯纳闷:“阿郎这是要出远门?”又想起来前阵子沈思常出去看宅子,随即笑着问:“阿郎可是看上了新宅院,要搬家?” 沈思笑着道:“是啊,也是该重新找个地方了。” 这日下午,沈思正在整理书卷,翟临便来了。 翟临瘦了些,但是神清气爽,酷暑里卷着凉风就进了沈思的院子,看着沈思收拾东西,不禁奇怪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思面上依旧笑意淡淡:“没事收拾收拾,这院子住久了,未免杂乱些。你今日闲了?” 翟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也不怎么忙。” 见沈思不言语,翟临似有些着急:“绪之,如今大局已定,你怎么打算的?” 沈思也不看他,照旧收拾着几本字帖,他时常练字,并都留着字稿,许久再拿出来比对,常会发现心境变化,如今还称不上淡漠如水。 “近日尚未有打算,不过前几日收到家信,母亲病了,我打算下月回去看看。” 翟临一听语气也紧张起来:“伯母要紧么,可请人看了,不如我找个好一些的大夫去看看,你也能放心。” 沈思知道他是一片赤诚心意,随即说:“这一年来咳嗽总不见好,眼见快入秋了,还是有些担心。大夫看过,怕是难好。”他从未提过母亲的病,一是不愿他们挂心,再也是为了自己安心。如今,他遵父亲的意愿该做的也做了,事实上什么也没做,也该回去看看。若是日后被流放外地,真是保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翟临试探地问到:“绪之,我知你的抱负和才华,太子殿下也有意重用你。” 沈思啪地一声打开一把扇子,翟临愣了一下,口中的话却是再说不出,那扇面上写着“春风行且醉”,正是沈思初回长安,翟临送的那把。 沈思笑着说:“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只是眼下,我确实没什么兴致。太子监国也是好事,对你做的事,我一直甚为放心,只是日后行事,多思量些,你不同于我,还有这一大家子。” 翟临心中五味杂陈,他原有些担心见着沈思,自己近几个月所做的事情终有些隔阂,怎料他竟都懂得,也都能接受。何为惺惺相惜,何为肝胆相照,也是了,他们之间的情谊原本就不是纯粹的情,更有那份大可容天地的义在其中。沈思和高承禹也从来不是愚忠之人,他们晓得何为天下,何为对错,他们也憧憬着大唐盛世。 翟临笑起来:“好了,不说别的了,你若是要回乡,得先跟我和子睦大醉一场。” 沈思站起来,手扶上翟临的肩膀,答了句“好”。 看着翟临离开的身影,沈思一时思绪万千,理不出个头绪。再往后如何,谁说得准,不论出于何地何位,只求问心无愧。 然而,一切变故都太快,太子监国不过七日后,皇帝李诵便将皇位传于太子李淳,李诵退位太上皇,迁居兴庆宫养病。 贞元二十一年八月九日,也就是永贞元年,李淳更名李纯,在宣室殿登基即位。 登基大典这日,沈思远远地看着龙椅上的新皇,冠冕上垂下的珠帘在日光的辉映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新皇眉眼璀璨生辉,刀削的轮廓如同绘制了一副壮丽山河,轻抿的薄唇坚毅沉着。 沈思实难将眼前果敢坚毅的脸庞和昔日宽仁孝悌的太子联系在一起,这让位背后到底如何,大约所有人都有猜测,只不过不敢说罢了。 此时才想起旧年的一个传闻,新皇还是六七岁孩童时,德宗皇帝曾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怀里?”孩童答:“我是第三天子。” 沈思这时感觉到背脊上透出一股凉意。 新皇的手段果然狠辣凌厉,刚一登基,便开始处置旧人。贬王伓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马。之后贬了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韩晔等一干八人,二王和****轰轰烈烈推举的新政改革也就这么结束了,寿命短暂得都来不及细想它的意义。 第十七章 自古旧人哭 李纯登基后,翟临暂代领军卫、金吾卫将军之职,直接统领禁军。他此前秘密训练的一堆少年与孩子也都有了各自归宿,为皇帝培养的一批行使护卫或暗杀的隐士被称为寒鸦卫,一部分留在大明宫保护新皇,少数几人留在宫外执行各种命令。 沈思在此次洗牌中并未有职位上的变化,但也是在忐忑中度过了这一更迭。 原以为近一年的动荡就此平复,阴云过后立见晴天。 入秋后,坊间谣言四散,说太上皇退位乃是被新皇联合宦官逼迫,现新皇被囚禁在兴庆宫无人照料。原以为这是余党动摇人心的谎言,而沈思也渐渐窥出了一些隐秘。 沈思叫来喜胜:“好几日没见过翟将军,你这几日留意下他,若是休假或去了兴庆宫那里,回来告诉我一声。” 喜胜喜滋滋地领命去了,天天都注意着翟临的动向。 沈思已准备好了马车和要带走的物件,直等喜胜的讯息。 方至第四上午,喜胜回来回禀沈思:“阿郎,今日翟将军去了兴庆宫,可是叫他来家里?” 沈思想了想,微笑着说:“不必,我去等候他也是一样的。” 沈思认真地重新梳理了头发,换了身新制的衣裳缓步向兴庆宫走去,宣平坊离兴庆宫很近,不过一刻钟便能走到。 兴庆宫果然守卫森严,沈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兴庆宫异常萧条,原本是避暑的宫殿,如今到成了一座牢笼。 看到翟临出了宫门,他走上前一揖:“翟将军,下官有事求见。” 翟临眸子急剧一缩,问:“绪之,你这是做什么?” “求见太上皇。”沈思看着翟临的眼睛,神色冰冷。 待一边的侍卫离开,翟临面色犹豫说:“陛下下了旨意,不得圣令,一律不得见太上皇。” 沈思冷笑道:“是不能见还是不敢见?” 翟临面色一变,看了两旁的护卫,比出一个“退下”的手势,将沈思拉至一旁“绪之,你这是怎么了。” 沈思继续脸上冰冷的笑意:“我怎么?你又做了什么?” 翟临面上闪过一丝愧意,但旋即恢复正色:“我没做什么。” 沈思贴近翟临的面,一把拽起他的衣领道:“没做什么,你们这叫逼宫。”沈思看着翟临,眼中似有怒火喷出。 沈思一拳击在翟临胸口,翟临手捂胸口后退几步方站住,沈思趁他不注意时,一把抽出了翟临的佩剑,剑尖直指翟临:“我今日便是来闯宫的,动手。”说罢便向翟临刺去。 翟临本就不打算还手,此时手中无兵刃,更是居于下风。 几名侍卫看出情形不正常,正要跑过来,被翟临一声喝止住:“不准过来。”见几人站立住不动,又高喝一声:“退下。” 沈思又笑起来:“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维护我?”说罢将剑往前一送,剑尖有一寸没入翟临肩头,力道堪堪止住。 “你可消气了?”翟临露出一丝诧异,随机露出笑容。 “好,我相信你没有和俱文珍密谋逼宫,那将太上皇囚禁此处,此等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你如何辩驳?” 翟临一时哑口无言,虽说他是遵圣命,但此事做便是做了,又有何借口。 “绪之,太上皇的病已是药石枉然。” “放我进去。” “绪之,这是违抗圣命。” “别拿圣命来挡我,我今日既然来了,便必须进去,你是放我进去,还是等我硬闯。”说罢提了剑就向宫门行去。 翟临闭上眼睛,一瞬又睁开,快走两步从沈思手里夺下剑收入鞘中:“罢,我便随你疯这一次。” 沈思随翟临进了宫苑,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一时无言。沈思明白,他今日必然能见到太上皇,因为翟临怕他硬闯惹怒天颜。若他与翟临平和商量必是无法成功,只得这么逼他一次。这次沈思虽成功,却是嬴在翟临对他的情谊上,不由得内心唏嘘长叹。 “太上皇就在这座殿中,我在外面等你。”翟临说完便转身走远。 沈思从太上皇的寝殿踏出后,呆立在一棵桂树下久久不能平静。李忠言今日对他说的话,令他震动不已。 “太上皇原打算给灵台郎更要紧的差事,但王叔文劝您不成功,便说了您许多不识抬举、难当大任之类的话,您也知王叔文向来对您不睦。后头,路走的太快,太上皇也知不妥,而上天给他的时间却没那么长。太上皇与令公的交情想必灵台郎也清楚,他便决心将您一直搁在这个闲职上,一来是怕您与王叔文积怨太深,二来是想将您留给如今的陛下。唉,太上皇对皇帝的用心何止这一桩。”李忠言絮絮地说了许多,听的沈思目瞪口呆。 沈思问:“李内侍为何不对陛下说此番话。” 李忠言苦笑着叹了口气:“太上皇偶尔醒时,还能画几个字。现在若再说这些,又有何益?还望灵台郎莫辜负了太上皇的心意。” 太上皇对现今的皇帝真可谓良苦用心,若说仁孝,太上皇当真当得起这个赞美。而造化就是这么弄人,若论才干,太上皇丝毫不差,可上天不仅没给他充足的时间,更没给他那么多的机会。 让沈思觉得悲哀的是,他想维护的儿子,想托以大任的儿子,最后成了逼他退位,幽禁他于此地的人。一个父亲,连最终的日子都是这么孤苦,那个儿子竟也没来看过他。太上皇不说,怕还是希望皇帝能来看他的吧。沈思所不知的是,李纯并不是不想来看他,而是不敢来。 沈思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搬到马车上,高承禹急匆匆跑来。 沈思面色平静道:“你来得正好,我也省了去找你的时间。前几日已告了假,我今日就出城。” 高承禹帮着沈思将一个袋子搬上车:“你去兴庆宫闯宫?这什么罪名你不晓得?” 沈思嗯了一声。 “观常一大早去找我,说了个大概,我来看看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 沈思笑了笑说:“前阵子不是说了,家中来信道母亲病似重了,催我尽快回去。” 既然是这个理由,高承禹到是不好阻拦,只是说:“你这么走了,观常怕是会多想。” 沈思看了高承禹一眼,好奇地笑:“他不是会多想的人,我刺了他一剑,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高承禹倒吸一口气:“你刺了他一剑?怎么闹成这样?怪不得他支支吾吾也没说清楚。只说你以为他与俱文珍勾结,我原本也怀疑过,但看他神情似乎也未必是事事知晓。” 沈思叹了口气:“我知道,也没立场去责备他。”他不是没想过在这场逼宫夺位囚禁的圣战中,翟临扮演了什么角色,然而又如何,这种成王败寇的决战本就不是能站在道义对错立场去言明的事情,但气和怒还是有的,今日这一闹也算抵了。只是,若说完全不怨,也不可能,尤其在李忠言说了那通话后。但那个人,他怨不得。 “我到是没瞧出他受了伤,你这么做有些绝了,他受了伤不说,心里还不定怎么忐忑。”高承禹也觉得沈思有些过。 沈思说:“我若不这么做,他怎么可能放我进去。”沈思也不打算瞒高承禹,“他怕我真会硬闯,定然会同意放我进去。”至于会不会被皇帝知道,那定然是不会的。翟临训练的人,若是这点小事都会被知晓,那他真该好好研究下如何驭下了。 第十八章 恩尽逐客心 高承禹顿时哑然,翟临这种性格,估计沈思这招最快最有效,但他依旧不赞同,甚至生出一些责备地说:“你是料定了观常会维护你,才这么逼他。”过了半晌又小心问:“太上皇如今怎样?” 怎样?沈思想到看到的那个昏沉沉的老人,头发已花白,不仅言语能力尽失,似是神思也不清醒,身旁只有李忠言,每日有一名御医来看看,只是看看,连医治都算不上,因为看此景已是药石枉然了。 对于太上皇的一生,沈思只觉得万分悲戚,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有着理想与才华,当太子时要时刻压抑隐藏,好不容易云开月明,只得一个病身。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不过如此。 他忙收了悲戚的神色说:“子睦,还是不要问了。天命也非人力能为。” 高承禹有些许震惊,太上皇在做皇帝时已不能上朝,听沈思的意思怕是油尽灯枯已不远,如今才过了多久,竟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一时间也是感叹不已。 两人一时无言,回想这一年,似是恍惚,皇帝先后换了三个,百姓仍旧安居乐道,而居于朝堂中心的人却如同炼狱往返,多少人日日揣测,夜不能寐;多少人昔日荣极登顶,今朝坠入深渊。 看到院子里的喜胜,沈思递给他一个钱袋说:“我要回家一阵子,你有何打算?” 喜胜有些不舍:“阿郎,我愿意跟随您一起。” 沈思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你仍旧回去跟着翟将军吧。” 喜胜拉着沈思的袖子:“阿郎,你这一去多久回来?” 沈思微笑着答:“一个多月也就回来了。” 喜胜一听想了想:“那喜胜就在长安等你。” 吃过午饭,沈思收拾完,待高承禹来时一起出城,两人骑马慢慢走着,喜胜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喜胜这孩子很是机灵,你带去观常那,他自会照看。”沈思对高承禹交待着。 高承禹看着一个方向说:“你亲自对他说吧。” 沈思向高承禹看着的方向看过去,翟临骑着他那匹棕色的骏马立在城门前,挎着一个大包袱。 沈思此时见到翟临,心中念头转了几转。他一大早先是以下官的身份激了翟临一下,再是以自己的安危逼他妥协,还刺了他一剑。这一连环的做法,也就是让翟临痛快答应私自放他去见太上皇,凭得全是翟临对他的情义,或许还有翟临心中那一点愧疚。但他此举很不地道,如今是该以何种姿态面对翟临,总不能一开口问,你伤得如何,这哪里像两个男人间的对话。 高承禹作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说:“真巧啊。” 沈思听到这话,差点没笑出来,高承禹这也太牵强了。 沈思瞥见翟临对着高承禹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的确,刚才那一幕高承禹的神情是很可笑,装都装得这么不像。 高承禹此时如同看戏般在两个人脸上看来看去,让他觉得有趣的是,难得沈思有心思如此别扭之时。 翟临待沈思走出城门,把手中的包袱递给他:“这是我给伯母还有侄儿准备的东西,帮我带回去。” 沈思只说了声“多谢”便上马,冲二人招了招手说:“后会有期。”便策马向南行去。 翟临有些木然地问高承禹:“他还怪我?” 高承禹瞧着他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模样笑出了声,十分鄙视地瞥了他一眼:“我猜他大约是想说,你的伤如何了?他不是有意伤你的?” 翟临“嘶”了一声,像是打了个寒颤,嘴里念叨着:“那还是算了。” 高承禹看他那神情,也笑了:“走吧,他刺你一剑,怎么反倒像是你理亏?” 翟临摇头道:“清早那眼神,你是没见过,看得我都觉得自己理亏。” “你不理亏,他如何得逞。”高承禹丢下一句,便甩了马鞭向城内行去,果真,沈思将了翟临一军,还让翟临忐忑不已。 翟临似是回过味儿来,摸了摸肩头,暗骂一句“卑鄙”,却满眼含笑地追上了高承禹。 沿子午道一路翻山越岭,几日间沈思便赶回了家中。沈母大约是中暑,又吃坏了东西,晕了好几日,请了大夫来看过,现已没有太大问题,但仍旧虚弱。人年纪大了,经不得病痛,这一折腾,怕是要养个半年才能恢复。 沈思去长安时,儿子沈攸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尚不能叫人。这一年不见,小孩子长大不少,圆乎乎的脑袋,从他回来便像黏在身上,谁都拉不走。褚芸笑盈盈地看着儿子与丈夫一大一小在家,若不是婆婆生病,这真是让人知足的日子。 褚芸问了问沈思在长安的生活,听到高承禹和安和郡主这一段时,也不免唏嘘。她从前也知道安和郡主嫁去了江南,没想到过了这三四年,高承禹却一直未成婚。也不知是缘分不到还是心中放不下。 沈思细碎说着长安的生活,她也有些想家了。听沈思说一切安好也算是放心,若不是沈攸尚小,路上怕他受苦,再者婆婆病着,她是一定要跟着一起回长安去看看的。 说到他收的那个徒弟时,褚芸突然问:“霍清娘今年多大,人品如何?” “今年十八了,你问这做什么?”沈思奇怪地问。 褚芸神秘地一笑:“你说这霍清娘和子睦可合?” 沈思闻言一愣,哈地笑出了声,用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都想些什么?” 褚芸摸了摸鼻子装作委屈道:“男未婚女未嫁,听你说这霍清娘的性子,我再想不出有比子睦更合适的了。他虽未建功,但一众少年里,怎么也算得上英雄男儿了。我瞧着子睦是个冷面的,之前也没见对谁家姑娘动心,安和郡主性子疏阔爽朗,不然怕是也凑不到一块儿去。我看这霍清娘也不差,玲珑心肝却也是豪气干云,你说哪里不合适?” 听褚芸这么一说,沈思也渐渐觉得有些道理,这么些年,瞧上高承禹的女子甚多,却没几个能得他意。原以为是念着郡主,看来许是这类端庄安静的不如他意。 他再看看褚芸,不由得笑起来,他的这位夫人似乎也是她刚形容的那番玲珑心肝,从来活泼生动,笑意动人,想着这一年里她独自照看周岁的孩子和母亲,便有些愧疚地沉声说:“这一年,辛苦你了。” 褚芸噗嗤笑出声来:“要觉得愧疚,那以后便带着我和攸儿一起。”见沈思似又要说什么辛苦不安定之类的话,忙先一步说:“别拿辛苦挡我,我可是吃不了苦的人?再说攸儿也快三岁了,多跟着你才是正经。你在长安若是苦了累了,我若在,家里还有个人陪你说说话。” 沈思听着褚芸细细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暖意,将她拥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遵夫人命就是。”是啊,她们都在,那才是个家。 褚芸点头:“待母亲休养好了,我们便一起。” 第十九章 向蜀武干戈 宣政殿内异常安静,皇帝右手持着一个折子,面色阴郁。 杜宰相立在皇帝之下,凝神看着皇帝的神情。 “这刘辟得寸进尺,妄想总领三川。”皇帝命宦官将折子递给杜相。 这个折子杜相已看过,胸中的一番话早已酝酿许久:“刘辟此人野心颇盛,且阴狠手辣,不可姑息。此番若是应了他,往后羽翼再丰时,便难以收服。韦皋死后,刘辟私自承了节度使之职,对他不满者十之三四,此时正是讨伐刘辟的好机会。” 皇帝未表态,又问:“兵部以为如何?” “陛下,蜀地险要,易守难攻,臣不主张出兵。”兵部尚书一句话出,纷纷有人附和。局势一边倒,主战的只有四五人,其余都主和。 皇帝听了哈哈一笑:“昔日韦皋一死,刘辟便自立为西川节度使,朕当时纵了他,可结果呢?他向朕要三川的权力,若此次再姑息,他还会要什么?众卿可来说说。” 皇帝虽笑着说了这段话,可朝堂上一时无人敢出声。 皇帝扫视众位官员一眼,冷笑道:“驳了,不允。” 散朝后皇帝留了杜相,说到:“杜相,此次驳了刘辟所请,怕是很快就会反,还得趁早准备。平定西川是必然的,可是谁为帅,朕一时还未有决断,杜相可有人推荐?” 杜相微微笑道:“臣有两个人选,陛下可思量,一是武成节度使高崇文,另一个是保义节度使刘澭。” “刘澭,高崇文。”李纯手扣着龙椅扶手,似在思索。 藩镇内患已成为大唐安定的一大隐患,还是太子时,李纯便已对刘辟有所观察,刘辟反心已久,只是迟早的问题。李纯曾授意翟临佯装对刘辟进行刺杀,实是为挑起刘辟对王叔文的不满。而李纯登基后,若是要向藩镇开刀,从前期矛盾激化和难易程度来看,刘辟必然最为适合成为开局之战。 因是平定藩镇的第一仗,一定要嬴,而且要赢得果断,出征的人必得是身负威望、能征善战的老将,这样一方面能定军心,也可速战速决,给其他想要反的藩镇瞧瞧颜色。 高崇文的战名的确有威望,七年前大破吐蕃,被封为渤海郡王。刘澭若论征战,或许还更胜于高崇文,只是此人难掌控些。 “若仅论能力,刘澭的确是平叛最合适的人选,但他为人倔强,河朔气度尚在,常听闻只知卢龙节制,不识朝廷宪章。高节帅宽和得众,用兵审慎,在朕看来更合适一些。”李纯略微一思量,便定下了人选。 “陛下所言有理,臣还有一请。”杜相跪下郑重道:“此次出征,还望陛下罢免宦官监军一职,将军事权全权交付给高节帅,由其战时一力决策。” 李纯许久未言语,有一丝犹豫。看着杜相挺直的背脊,终是点头:“就如丞相所言。”又对侍立一旁的宦官道:“守谦,着中书舍人拟旨,传高崇文入朝。” 腊月,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只一夜,所有的屋棚宅院便覆上一层银白。长安去年便没有雪,今冬却是个好兆头。 高承禹今日面圣,卸下了腰上的剑,此时从大明宫出来,只觉得眼前明亮。他身着一身绯色朝服,头戴墨色冠帽,绯色衬得一张清冷的面孔似要将这白皑皑的雪比了下去,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仿若冬季里勾人的一抹艳色。 他今日求见皇帝是自请随父出征,皇帝准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直向往的事情,文安邦,武定国,多少男儿的梦想。 今日,高承禹并不急着回去,悠悠然地在冬雪里走了许久,街边有小孩子扔着雪球互相追赶。 再有几天便要过年了,怕是年后刘辟便要有所动作,出征在即,高承禹一直冷静的内心也激动起来。他习惯性地向沈思从前住的院子走去,直到门口才醒过神来,想起沈思回到兴元还未归来。 这场雪直下了三日,积下的雪直到初四才渐渐消融。 初五开始连日出了几桩怪事,先是城南道观里的一棵有几百年寿命的柏树冻死了,再是曲江湖面冰消后死了数百条鱼。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人为刻意渲染下,竟也是传的满城风雨。 有文官上表,天有震怒,不宜发动征战,致生灵涂炭,恳请陛下对征讨蜀地一事三思。 皇帝闻言微有怒色,冷笑到:“没想到竟是怕成这样,连此等蛊惑人心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翟临今日在殿中,听皇帝如此说法也忍不住笑了:“陛下圣明,臣去查查这两桩事到底是如何做的手脚。” 李纯摇头道:“不必,朕不信此事,但若他们要信,便给他们一个说法。把司天台监正找来。” 司天台监正许诚五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较其他官员略瘦,在人群中看起来颇有仙骨。许监正听召急急赶来,衣服上还带着冷冽的寒气。 “臣参见陛下。”许监正行礼,面上带着一丝惶恐,关于几起异兆,司天台自然早已知情,他已想好此事如何处理。 “许卿平身。今日异兆一说卿怕是早有耳闻,为何一直不见奏报?”李纯问。 许诚从容答言:“此并非异兆,故臣未奏报。” “哦?如何说。”李纯问 “前年旱涝不均,而并未见雪,去年关中亦是大旱。而岁末迎来瑞雪,臣今日推算,今年定然风调雨顺,只是东部数镇初夏会有较多雨水,要提前加固河道,其余四方皆安。”许诚答言。 李纯一听许诚的话,心情颇为舒畅:“许卿所言甚慰吾心。只是近来有臣民对于出征一事尚有疑虑,还望司天台推举一人随军出征,若是有此等兆象,也好及时应对以安人心。” 第二十章 京中现异兆 许诚也没料到皇帝寻他来原是这个原由,顿时觉得鬓角冒汗。随军乃是大事,若真有惑人心的言论传出,必然要有个定论,但涉及军心,更或者涉及军策,司天台究竟要派个怎样的官员同行,他还是头一次听闻如此要求,本朝也没有先例,许监正一时也没了主意。 许监正犹豫再三说:“司天台确无官员出征的先例。此人必得是略知军事之人才能服众,又不可官微太盛干涉军中事宜,容臣细细思量。”许监正这番考虑是实情,军中那些沙场中浴血而生的人,怎会对普通一文官有何信任与好感。若是派一官职较高的,自然是说话有分量,但万一有相左意见时,误了要事。要懂得军事还能审时度势,官职还不能高,思前想后竟没有可推举的人。 李纯看许诚犹豫不定,也不催他,只淡淡地说:“许卿不必有负担,不过是安定人心,若是熟悉兵家事宜的为佳。” 翟临在一边站着,知天文通军事,这要求的确有些高,但他心中早有一人,司天台再没有比沈思更合适的人选了。 突然一个人闪入许诚脑中,许诚开口说:“臣想到一人,只不过现今告假尚未返回长安。” 李纯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暗喜:“何人?” “灵台郎沈思。其父沈随宁曾任兵部侍郎,而沈思对于兵法的熟稔程度臣也是亲眼见过,况且高节帅对沈思也是熟悉,臣再想不出更合适的人来。”许诚慢慢搜刮着关于沈思的信息。 李纯又转问翟临:“许监正所言是否属实?” 翟临忙答言:“许监正所言不虚,沈思与高将军之子高承禹自幼熟识,高将军也颇为赏识他。” 李纯点了点头:“朕想起来了,沈思的外祖父是何旬。若是得沈随宁和何旬真传,怕真是如两位爱卿所言。国有重任,亟需人才。若我没记错的话,沈思此刻在兴元吧,正是召讨刘辟毕竟之路。碍于时间紧迫,沈思不必回京,待大军出师后,在就近行营等候会合。拟旨吧。至于异兆一事,还请许监正一一澄清。” 许诚退下后,翟临跪下行礼:“陛下,臣请旨。” 话还未说,便被李纯拦住:“朕知道你想什么,你便留在长安替朕好好守卫这大明宫。况且,只是讨个刘辟,一个个便都迫不及待地求上战场,这仗还怕没得打么?” 翟临刚才听得高承禹和沈思同去平藩,一时激动起了念头,此时想来也极为不妥,皇帝初登基,身边正缺乏可信之人。便说:“是臣一时冲动,思虑不周,必当尽心护卫陛下安全。” 李纯与翟临虽是君臣,但十多年的交情,对他十分了解,只摆了摆手说:“你去告诉高崇文,对沈思放手一试。” 翟临眼睛立即放光,问:“陛下,您刚才说的司天台人选条件原来都是想好的。” 李纯看了一眼他既惊讶又惊喜的表情,说:“我看过沈思写的六方策论,正是说出了朕心中所想。对于各藩镇的分析,若不是专心研究,不会这么详尽。这几天你也听到了,朝中同意讨伐藩镇的大臣屈指可数,既然有如此人才,定然要多加利用。不过”李纯看了翟临一眼又说:“朕知道沈家与父皇颇有渊源,不知是否愿助朕讨平藩镇叛乱。” 翟临一听这话,立即收敛了面容,郑重道:“回陛下,臣敢担保,沈思绝对忠心,是为纯臣。此前他看不惯二王做法,多次拒绝王叔文示好,不得重用。” 李纯看翟临一脸郑重,笑起来:“朕不疑他。沈思的才学人品朕年少时便已知晓,昔日我们也曾对弈,畅谈局势。朕欣赏他,想要用他,但一直没找到契机,原想着寻机会将他调回兵部慢慢打算。这些不愿看见这场战争的人弄出来异兆这一出,正好给了朕一个用他的机会。”说完转身看着一旁的山河图,眯起眼睛道:“也得让他们都看看,这江山在朕手上到底有何不同。”李纯的眼神透着不容忽视的坚毅、自信与野心。 翟临被皇帝这最后一句话的姿态震慑住,他始终相信,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位帝王或许就是能与太宗相比肩的圣明之君。 翟临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原来让司天监推荐人选,这步棋皇帝也是早已想好的,沈思不同于那些迂腐的文臣,若是这次出征,必能施展才华,何况主帅是高崇文,还省去了磨合和建立互信这一环,当真是一步好棋。 只是名义上让沈思随军是定军心,可这出征的路程上若没有他,如何起得定军心的作用,少不了又有人借题发挥。翟临忍不住问:“陛下,沈思若不随大军一道出发,是否不妥?可否再从司天台找一人同行?” 李纯摇头:“司天台中再寻不出真懂得军事的人,若是真真都认了天数,这仗还怎么打,许监正正是想到这层,才犹豫了那么久。你看看朝中有多少是主战的人,若是为了做做样子定人心,便让沈思的手下随行,也好受他差遣,不会生出其它波折。不过就是这一段路程,朕记得他不是有个徒弟么。” 翟临立即觉得头皮发麻,一句话生生怔住,一是觉得皇帝对于沈思的信息未免太过于清楚了,连收徒弟这事情他都晓得,可见多久前就在打沈思的主意。二是皇帝竟然对此事思量如此考究,连再多派一司天台人会让沈思掣肘都想到了,真是为他考量啊。但是说到这徒弟,实在是不适合。翟临顿时作龇牙咧嘴状,想了半天措辞。 李纯看翟临面色奇怪,不免问:“怎么?” 翟临硬着头皮回话:“是有一个徒弟,但不是司天台的人。” 李纯说:“哦?既然是个人才,为何不被所用?” 翟临说:“这徒弟是个女子。” “女子?”这下轮到李纯惊诧了,这个他确实没想到。李纯站起身踱了几步,说:“若是女子本也没什么,只是从军一事确有不便之处。”思来想去也没什么更合适的人选,便说:“若是此时叫沈思回京,少说也得七八天方能赶回。我朝女子入朝为官并非没有先例,任女史者也大有人在,何必拘泥于此,况且从前打仗也有女眷随军的情况。” 翟临心下嘀咕:的确曾有女眷随军,军中也会征召一些女人做后勤事务,也不见得不可。况且,宦官也领得兵,女子又有何不可。翟临虽没有明面上显示出对宦官的任何偏见,但不得不说,他对于宦官掌握军权一事也是不赞同的。 翟临出了皇宫,一路都在思索着如何去霍家通知这事,若是不认识到简单了,直接传圣上口谕。但因着沈思的关系,他对霍清也算是熟悉,若是她不愿呢,他要怎么说服呢? 第二十一章 牛犊不怕虎 翟临没想到的是,他一路准备的说服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派上用场。 霍缜一家子均在家,刚一听翟临带了皇帝口谕来,都是一惊,待听到是要去平定西川,各个惊得呆若木鸡。 翟临越看越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观察着一屋子人的表情,真是各个精彩。 霍清刚回过神儿,翟临似乎觉得她的神情里头有些许兴奋。 霍缜的妻子程夫人一脸错愕地问:“翟将军,你可是听错了?” 翟临无语,解释道:“夫人没听错,霍参军、程夫人,你们放心,令爱只是跟着沈思,并不会真去战场。” 霍缜一边点头,一边擦汗,忐忑地说:“这怎么能行?” 霍泉这时插话道:“翟将军,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胡闹!”翟临还未来得及接话,霍缜就喝道:“你去做什么?” 霍泉不敢再出声。 翟临对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霍清说:“你换身男装,我给你找个可靠的人保你安全。” 一会儿工夫,霍清换了身墨蓝色圆领男装,头戴乌色软幞头,未施脂粉,确实有几分像个俊俏少年郎。 翟临点点头说:“有些像。” 霍清已恢复了如常的神色,说到:“我再擦些黄粉,看不出来的。” 翟临看着她的确一副激动的神色,不禁提醒她:“你可想好了,行军艰苦,况且军中皆是男子,多有不便。” 霍清立即点头,说:“翟将军说没有危险,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能走出家,走出长安,见见世面,这等好事可是求都求不来的,怎能不愿。 翟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好说:“我带你去见子睦,把你交给他,绪之也能放心些。” 霍蕴清直点头,一副完全听安排的模样。 翟临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兴奋的神情,无奈地摇摇头。这简直是初生的牛犊子,别说只是跟着,即便这时说要扛枪打仗,估计她都会同意, 高承禹已听说了沈思代表司天台官员一同出征的消息,此时见翟临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他并未注意到跟在翟临身后的人,以为是他的侍从。 翟临故弄玄虚地说:“有个重要的任务委派于你。” 高承禹看了翟临一眼,问:“何事?” 翟临招了招手,让霍清上前几步:“这次出征,他就跟着你了。” 霍清一听这话,立即小跑几步,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 高承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刚一想,便惊讶到:“这,你…” 霍清立即答话:“小的乃司天台灵台郎沈思之徒,见过高将军,此行跟随灵台郎,定当严守军纪,不辱使命。” “出征?”高承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霍清,他再有定力,也被这一消息惊得愣了几愣,询问地目光投向翟临,说:“不行,你们这是胡闹什么。” 霍清看高承禹绷得严肃的脸,得意地笑:“高将军,这是陛下的旨意。” 高承禹生生咽下了想说的话,问:“为何不多派司天台的一人同去?” 翟临答到:“陛下觉得同时派司天台二人同行不妥,你以为陛下派绪之去真是让他看天象卜凶吉吗?若是真有这么个人在军中,我想高将军也是不愿的吧。陛下这次实际是想启用绪之,有这么个借口罢了。” 高承宇问:“那便直接同绪之汇合就好,为何找这么个…帮手?”他想了半天用了帮手这么个词。 翟临说:“最近都在传有异兆,不利出兵,况且女子又如何,对吧?”说罢还向霍清扬了扬眉毛。 高承禹疑惑地问:“陛下何以对绪之的事知道这么清楚?”刚问完自己也反应上来,说:“你刚才说陛下有意启用绪之?” 翟临点头道:“可不?不然怎么会知道绪之还有个徒弟,区区灵台郎,还不至于让陛下如此关注吧?” 高承禹看了翟临一眼,问:“还不是你说的。” 翟临辩驳道:“冤枉啊,我还是懂的分寸的。” 高承禹又看了看男装装扮的霍清,只觉得头疼不已,只得叮嘱:“安心待在营中,别折腾出事就好。” 翟临见高承禹已经接受了这事实,便说:“这丫头,哦不,这小子便交给你了,出征路上她跟着你,尽量别暴露身份。” 霍清直接面对高承禹跪坐,头叩于手,行了一个空首拜礼,高承禹忙侧了身道:“这是做什么?”郑重地说:“霍清愿受高将军差遣,这一路上定不会给您添烦扰。” 她看高承禹有些犹豫,又连忙补充说:“高将军只当多牵了头牛马,待见了师傅,定然不再劳烦都尉。” 话一出口,翟临差点喷了茶水,高承禹一时绷不住也笑起来:“哪有将自己比作牲口的。”见她仍跪着,便说:“行了,起来吧。” 高承禹又正色提醒:“若是跟着我,便得同我一同行军,不得掉队,若是做不到,我便将你归为伤兵另行处置,可能做到?” 霍清郑重地点头道:“能”。 高承禹看这小娘子那认真的表情,顿时觉得多说什么也没用:“你大约还不晓得行军的艰苦,行军打仗非同儿戏,一路需得听从指挥。你同去也不过是个安定人心的幌子,少说话,别乱走动。不过二十多天,绪之便能与大军会合。” 霍清虽听着说她是个不大有实用的幌子不大乐意,但既已寄人篱下,少不得低头,只得连连称是。不过她此时已在琢磨另一件事,她是不是也得练点什么防身的技术。 沈思接到旨意已是三日后,一同送来的还有翟临的信。大致说了事情始末,民间所传的异兆传出后,司天监堪舆观象,昭告天下,原是曲池西南向水中出现一头恶牲作乱,以致鱼群死亡,现对西南向重新清理,还曲池清净。至于那株几百年的柏树,道观最德高望重的道长说这株柏树常年受信徒供奉,灵气颇盛,已化作仙身。 沈思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这许监正还真是个人才,平日里看着是个有道骨的板正文官,想不到这编故事的本事厉害。司天台都这么说了,恐怕民间会高呼拿下西南恶畜的口号,这不正是助了皇帝讨伐西南的刘辟么。 其实,皇帝李纯初看到许监正的奏本时,也是拊掌大笑,直呼妙哉。 讨伐刘辟若是高崇文出马,定然万无一失,此次讨伐不光是要惩治了刘辟,更有杀一儆百的作用,沈思也十分欣喜能参与其中,只是以他的身份与官职,也不宜插手过多军务,即便主帅是高将军。当看到霍清随他一起时,沈思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步棋的路数走得真是出人意料。待看到翟临信中提到已将霍清的安全托付给高承禹,才算松了口气。 沈思翻找过去几年自己搜罗的蜀地的资料,他曾画过一幅蜀地的山川地形图,那还是前几年沈思走遍巴蜀所绘,但有些地方还不周全,正好趁这几天再细细研究看看。 褚芸端了热汤进来,看见沈思翻箱倒柜找东西,便问:“可是要为出征准备?” 沈思将一张地图铺于案上:“大军二十日出发,我大约还有十日的准备时间,高节帅从斜谷出发,我提前去褒谷口与他们会合。” 第二十二章 月夜逢杀机 又到上元节,由于德宗皇帝驾崩不足一年,喧闹的歌舞庆典暂时停止,但赏灯依旧是重要的大事。 高承禹因为过几日便要出征,已卸了身上卫军的担子,近几日赋闲在家,十六这日被翟临拉出来喝酒游玩。 今日的酒家都爆满,翟临特提前几日定了曲江边的一间画舫,专门给高承禹饯行。 高承禹今日穿着宝蓝色的宽袖常服,一派官宦家子弟的富贵风流打扮,常挂于身侧的那把剑被他的随从高其拿着。唐人本就精诗文,善风雅,高承禹虽是军人,但在诗书上也是能过得了关的。这装扮,清华从容,若是眉眼间再带点笑,绝对是花间浪荡子。 画舫内,翟临早已到了,霍泉和霍清也在,三个人似乎正研究着什么,见高承禹进来,便都起身相迎。 “你们这弄的什么新奇东西?”高承禹随口问。 “没什么,我们聊画舫新出的菜式。”霍清先开口。 高承禹明显听出她是在搪塞,看了眼她刚放下的袖子,也不再多问。 说是一场饯行宴,不过是讨个由头喝顿酒,霍清只喝了两杯,霍泉多饮了几杯,略有醉意。翟临几遍地嘱咐高承禹要保证霍清的安全,听的高承禹耳朵都快生出茧子。 高承禹低声问:“你何以这么啰嗦。” 翟临叹气道:“你说绪之的徒弟怎么着我们也该照应着,原不过是做学问,谁能想到机缘巧合,将个小娘子送去了战场。虽说不是冲锋陷阵,但路途遥远,尚不知会遇到什么。万一有个闪失,让绪之如何与他父亲交待。今日若是绪之在,这话你还得多听几遍。我如今到像是她的兄长了。” 高承禹不以为然道:“你是醉了吧,若是绪之在,哪用她去。说到底这都是你惹出来的。” 翟临点点头,“可不是,所以我这心也悬着哪,若是交给你,还能放心些。”一转念,又说:“唉,真羡慕你们啊。” 高承禹斟了杯酒与翟临相敬:“我既应承了你,必护她周全。此去讨伐刘辟,也不得不防备他们的人在京中作乱。如此,京中你多留意。” “你放心,还望你们尽早送来捷报。” 两人干了杯中酒,其他诸如平安保重的话此时却是说不出口。 霍清像是来凑热闹的,只顾着吃,听着他俩聊天,也插不上话。 霍泉对于姐姐能去参与这场讨伐的心情也是很复杂,担心、羡慕、遗憾,似乎都有,因着喝了些酒,十分恳切地对着霍清说了好多叮嘱的话,霍清一面笑,一面心下感动。 今日的酒喝的都有些多,翟临要去江边站站醒酒,高承禹和霍家姐弟二人一同坐马车走。 月亮已挂在枝头,十六的月亮果然圆,平日里灯火阑珊,月亮便格外引人注意,这几日因着灯会,到处张灯结彩,这月亮非但没被比下去,到更显得清幽皎洁。李白写了诸多与月亮有关的诗,瑶台镜或许真如此。 高承禹放下车帘,转头问霍清:“再有三日便出发去行营,准备的怎样了?” 霍清道:“日日练骑马,成效尚不知。”说完偷偷看一眼高承禹,见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对这冷面少将军,可是得好好尊敬,眼前这位可不像翟将军随和可亲,回头把她跟军医、伤兵搁一路也不是没可能,那自己可真成一个累赘了。 霍泉本就有些醉,被马车摇得靠在一边昏昏欲睡,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马车忽然晃了一下,停了下来。 霍泉被这一停将头磕在了车壁上,彻底清醒,呲牙咧嘴地从窗子向外看。 高承禹未掀车帘,冷声问:“什么事?” “回将军,车轮似乎有些问题。不必着急,在车内稍等片刻。”车夫恭敬地答言。 高承禹从他旁边的窗子看出去,此处马上就到热闹的地方,因为住户少,便没几盏灯,若是下车步行,必走一条暗些的深巷。 高承禹看了看四周,直觉告诉他,这情景有些不太对。 略一思索,他压低声音对霍清与霍泉说:“你们立即下车,返回曲江池,去找翟临,他应该在路上了。” 霍清与霍泉听高承禹这么说,先是唬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定是瞧出什么。 三人二话不说,立即下车。高承禹解了套马的绳索,递给霍泉,大声道:“看样子这马车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你们便乘一匹马回去吧,今日夜色不错,我从这里步行回去正好赏灯。 霍泉与霍清一揖告辞。 高承禹对高其使了个眼色,便进了那个幽暗的深巷。 估摸着霍家二人已走远,高承禹和高其便加快脚步,他一个手势,两人一闪身,分别隐进了一处暗些的角落里。果然有四个黑衣人跟了上来。 高承禹再一个手势,两人一跃而起,举剑向其中两人刺去。 此时又来两个人,黑衣人变成了六个。 高承禹此时庆幸,幸好将霍家二人遣走了,不然这四对六还不如现在的二对六。能派来杀他的人必然武功不低,霍家这小子有一些功夫,但和这些人比自然差得远,留在这里危险,还不如让他俩去给翟临送信。 高承禹心下仔细思索,这些人选在此时动手,必然是跟了他许久的,既然是提前部署的,那翟临此时定然会被什么事情绊住,怕也是来不了这么快。 高承禹对高其道:“那两个交给你了。”说罢就与另外几个缠斗起来。 高承禹的剑术固然好,但从前遇上的对手也较少步步出杀招的,一个人对四个,一点也不能分神。他瞅准一个空隙,对其中一个人胸口便刺了过去。那人应声倒地,只动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另一边的黑衣人也倒地一个,局面变成四对二。 高其问:“谁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个人冷笑道:“你不用知道。”说罢又扑了上来。 高承禹和高其背对背,又解决掉一个。 其中一个黑衣人跳了出来,对着高承禹持剑的手砍去,高承禹胳膊上被划了一个口子,被震得后退几步。 “将军。”高其见高承禹受了伤,忍不住叫到。 “我没事,皮外伤,别分神。”高承禹喝到。 第二十三章 这一场格斗持续了又两刻钟,双方都已是体力不支,黑衣人剩下两个,高承禹这一方两个人都添了些伤。 翟临也终于带人赶到了,黑衣人一看远处有人冲来,便准备开溜,被霍泉从另一边截住了去路,立即有人围上来绑了他。高其走过去用剑挑了他蒙面的布巾,准备问话。 另一个黑衣人一看形势便知跑不了,便使劲全力向高承禹背心刺去,霍清就站在那人身后,左手一台,右手不知动了下什么,两支箭从袖中飞出,刺入那人肩膀。同一时间,翟临一把剑也从手中飞出,贯穿他的胸膛。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那个被绑了的黑衣人便服毒自尽了,霍泉上去踢了那人一脚,见不动弹,探了探鼻息,露出一脸遗憾,这架还没打竟然就结束了。一众人摸索着一地的尸体,查找线索。 高承禹扶着剑靠墙坐下,这才看清翟临带了三个人过来,这三人也没怎么动作这架就打完了。咧嘴一笑:“怎么这么慢。” 翟临说:“路上不知谁的马惊了,冲入人群,有些骚乱,便耽搁了些。看样子是一伙儿的。加上这六个一共是九个。”又啧啧了两声:“杀你竟然要派九个人,真是浪费。” 高承禹懒得理他,受伤的右手还淌着血。 霍清半跪在高承禹身边,扶着他胳膊问:“要紧么?” 高承禹没回答她,手一翻抓住她左手胳膊,掀了袖子一看:“原来刚才在画舫捣鼓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翟临笑:“怎么样还不错吧,今日送了她这一幅袖箭和一柄防身的短剑,没想到立即便用上了。” 霍清看了看自己小臂上扎的袖箭,有些得意地说:“还挺好用。” 霍泉此时也走过来笑道:“是个好东西,可你这准性也太差了。” 霍清瞪了他一眼,对高承禹说:“我们快走吧,这里一会儿人就多了。” 高承禹点点头,扶着剑站了起来,上了翟临备好的马车,嘱咐道:“今日的事别外传,出征在即,勿扰了军心。”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刺客的幕后只字不提,在此当口,还能有谁。若杀了高承禹,一举两得,既能扰乱高崇文的心思,还能断他一个臂膀。况且这三日不宵禁,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过了今日,若想在长安城行刺便难了。 三日后,高承禹绶游骑将军,带领一千人赴神策行营与长武节度使高崇文处领命。 这一千人中有三百人是翟临跟着还是广陵王的皇帝时,替皇帝训练的一批卫军,这次分了三百人给高承禹,皇帝有意让这些人多历练些。这批骑兵小的十六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一个个看着精神抖擞,眼神晶亮。 因为时间留的充裕,这一路也不算辛苦,但对于霍清来说,这已经算是十分辛苦的一程了。 高承禹原想让她和押送药材的车一起走,但一想到这更苦的还在后头,也便不提。若是坚持不下来,后面的路正好就跟了辎重车队慢慢走。 距行营还有几里时,便有十几骑远远相迎。 高承禹立即跳下马行礼:“见过诸位叔伯。” 领头一人跳下马一把扶起高承禹:“子睦勿须多礼,快,节帅已在行营内等候。”这人正是军中副将,叫作韩升,跟了高崇文几十年,对高承禹那也是看在眼里的欢喜。 好几个月未见到父亲,高承禹对着高崇文重重地磕了个头:“游骑将军高承禹前来领命。”此次能和父亲一起战场杀敌,高承禹自是高兴,想必父亲也会感到欣慰。 高崇文五十岁的人,面色红润,英武不凡。含笑对着高承禹叹道:“你此番自请命讨伐叛贼,为父甚感欣慰。” 高承禹又一拜,郑重道:“不敢忘记父亲教诲。” 高崇文亲自扶起儿子,欣慰地看了又看,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承禹想起来沈思的事情,对父亲细细说了,也将霍清的情形说了一遍。 高崇文听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既是陛下的安排,必有道理。绪之前几日已来信函,在褒谷口迎我们,你作为先锋军先与他会合。这次是必嬴的一仗,让为父看看你等小辈的本事。” 见父亲如此信任自己,高承禹也是激动不已,鲜见地露出灿烂自信又略带张扬的笑。 “天德、河东两军讨伐叛军虽未直接拿下叛贼,但也是取得了成功。现如今军中士气高涨,均跃跃欲试要活捉刘辟。陛下的意思也是留活口,此仗不仅要胜,还要胜得掷地有声,让其他有异心的藩镇看看如今天子的气势。”高崇文豪气地说着,“走,带为父去看看你领来的骑兵少年郎。” 高崇文站在高台上,红色的披风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威武的身影仿若一根定海神针,让人忍不住去仰慕。 高承禹一个手势,五百骑兵分列两队,齐齐向高崇文行礼,像是斧劈万仞的气势,呼号声整齐响起。 高崇文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只看这一众少年郎的精气神,便让人豪气顿生,他拍了拍高承禹的肩膀说:“不错,英雄出少年啊。陛下训练出的这队骑兵,便可出陛下想要收拾河山的魄力。” 霍蕴清本在营帐中休息,突然听到震天的响声,便出来看看,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撼到了,一想到自己能看到如此景象,竟有些激动和自豪。 霍清就站在外面,看着士兵们操练,每一个场景都觉得十分新奇。正发呆间,见高承禹走过来,忙行礼。 高承禹问:“可还能坚持?” 霍清站立直了正色道:“回少将军,能。”自从高承禹来了营里,众将士便都称呼他一声少将军,霍清便跟着一起叫。 高承禹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好笑,分明有些逞能。 “两日后,大军便正式出发。这几日我有些事务要处理,你若是要出去,便叫高其带着你。你再想想,是跟着辎重车队走还是跟着骑兵走,想好了便来知会我。”高承禹语气淡淡地说,在他看来,霍清坚持不下来是件十分自然而然的事情,本就不必勉强。 霍清关了房门,仔细地考虑着高承禹的话。这几日虽然辛苦,但咬咬牙也是能坚持过去的。若是跟着车队走,每日大概三四十里路程,若继续跟着高承禹,很可能每日便是六七十里路程。 她也有些犹豫,但一想,这两日差不多每日六七十里,自己也坚持下来了,为何在此时尚未尝试便轻易放弃,苦受过了便也不觉得怎么苦,无非多咬几次牙便过去了。 思及此,霍清笑了笑,又将头发高高束起,吹灭了灯烛,早早休息。 第二十四章 军中神算子 元和元年正月,左神策行营节度使高崇文率五千军从褒斜道行军。 行军路漫漫,大队计划十五日内到达褒谷口。霍清跟着高承禹,计划早于大部队三日到褒谷口与沈思会合。 这个行军速度比她刚开始走的那两天要轻松很多,只是时间长了,未免也有些吃不消,大家都出现了疲累的症状,休息闲暇,一些人开始聊开家乡事物,霍清夹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说各种有趣的旧事。 晚饭时,一个和霍清差不多大的少年靠在一棵树下,专注地看着什么。霍清拿了个饼也靠在树下休息,见这少年拿着的是一个荷包,霍清忍不住哧哧笑起来:“心上人送的?” 那少年傻傻地笑,点头:“等我这次回家就能与她成亲了。”说完将荷包收进怀中。 霍清抬头,看着树梢中间弯弯的月牙,犹如一张笑脸。 另一个少年也凑了过来,羡慕地说:“我还没心上人呢。” 她突然来了兴致,对那个少年说:“把你的生辰跟我说说,我看看你以后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少年们立即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后来的那个打量她一眼笑:“我们乡上的算命先生没有你这样年轻的。” 霍清一听问:“怎么,信不过我?”见那少年不说话,便又说:“司天台的灵台郎沈思知道么?那可是我老师。” 这少年神情有些懵懂,灵台郎他确实不太清楚是个什么官,但看样子是个不小的官职,于是便将信将疑地说了自己生辰。 霍清找了截树枝在土地上写写划划,等得那少年好不着急,霍清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他刚才对自己的质疑,便学着他见过的算命先生样子用指头掐算一遍,才说:“你这个命好得很,明年便有姻缘到,娶的是个慢性子的富态娘子。从八字看呢,你十三岁时得过一场大病或是逢了个什么灾,将你这三十岁前的灾祸都耗掉了。” 见少年似懂非懂,便换了个说法:“就是说,你这十三岁的灾病将你三十岁前的灾病都得了,三十岁前定是平安顺遂。” 这少年开始听说他明年能娶妻这件事自是欢喜,但也并不怎么确信,直到说他十三岁时得过大病,惊讶的眼睛都呆住了:“我确实十三岁那年得过一场病,差点死掉了。” 霍清得意地说:“怎么样,相信我了吧。” 这少年直点头,一时间,又招呼了好几个人过来:“这位小兄弟算命算的真准,快来瞧瞧。” 霍清头一次被这么夸,虚荣心也得到满足,面对这么朴实的一众少年,特别愿意与他们闲聊,算命卜卦更是小事一桩。 这一宣传,果然又围上来几个人,霍清一个个详细地说着。 “酉月生,容易自苦,哦,就是说自己总想不开,要多和朋友家人说说话,不要总闷心里。” “你这夫人生的心宽,又是个脾性极好的人。” “命大吗?那是自然的,你看看你这时柱食神通根,晚年还要享儿女的福气呢。” 只这一个晚上,霍清便帮六七个人算了八字,说了不知道几箩筐话,实在累得不行了才说:“各位兄弟,今天就到这儿啦,明日若是歇得早,我便继续帮你们算算。” 众人才惊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也都不好意思,随即便各自回营帐歇息。 霍清这才摸出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水,用手背一抹嘴巴,回自己的营帐睡觉,明日还有几十里路程。 次日,营里有个神算兄弟,而且就是皇帝派来的司天台官员的徒弟的消息便传开了,一到晚上扎营后,便有好几个人围着霍清算前程、算姻缘,五花八门的请求,霍清都一一应承。 高承禹白日里也听说了这事,晚上过来瞧瞧她搞什么鬼。怕走得近了,他们都有所顾忌,便靠着几步外的一棵树瞧着。 这一看了不得,竟然有十几个人围着霍清,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有的面色带愁,有的眉开眼笑地离开。 等人都散了,高承禹才从树后头走出来:“什么时候成了江湖骗子?” 霍清灌了几口水才答道:“我算得挺准的,少将军要不要试试?” 高承禹看她的样子,不以为然:“不是有好姻缘,便是有发财富贵的机会,还有晚年享福、儿孙满堂、能挣个军功前程。你说说,算命哪有都说好的。” 霍清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心虚:“其实,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她又抬头望着天,月牙已变成了半月,悠悠道:“古来征战几人回,少将军,既然是这样,给他们一些希望又有什么不好呢?” 高承禹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月空,翻过秦岭,这气候果然是不同了,树木繁茂,春天的气息浓烈。他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 “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日找你的人会更多。”高承禹说。 霍清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脖子,露出如同明月般皎洁的笑:“少将军若是有何困惑,不妨算一算。告辞。” 高承禹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去。 高承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刚才霍清说的那句话给他的触动很大,战场是残酷的,他们其中大都是二十岁的少年,有大把的年华和希望,若不是这场战争,也是在家里陪着父母妻儿,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谁都希望能在战争中活下来,而此时,希望甚至比激励更珍贵。他此时想到了同尘和尚,医病易医人心难。 霍清往后几日,除了帮人算命,还多了一个新任务,帮人写信。 军中本有替人写信的人,但人太多,哪里写得过来。更何况有些想写给心上人的信,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这几天士兵们在向霍清讨问姻缘间似乎建立了某种信任,拜托她写这类信的人最多。 开始写时,霍清看到有的话,还有些脸红心跳,写着写着便顺手了,甚至还能帮着找表达情感的话语。 她一个人时也不免觉得好笑,这帮少年们时常起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若是跟着这些人混久了,这姑娘家的矜持也就荡然无存,以后这脸皮恐怕是比树皮还厚了。 第二十五章 毒药的传说 这一日在林间休息时,高其小声地对高承禹说:“少将军,军医来报,有几个人手脸肿胀,生出许多红疮。” 高承禹问:“几个人?症状一样吗?” 高其点头:“六七人,症状基本一样,只是严重程度不同。” 高承禹立即说:“带我去看看。”便随着高其前往军医休息处。 果然有几个人斜靠在一棵树下,脸肿的已睁不开眼睛,高承禹握起一人手,已有些溃烂的迹象。高承禹卷起一人裤腿,腿上也布满了红色的肿片。 高承禹又查看了另一症状轻一些的人的身上,腿上没有,只有手和面部有。 高承禹走到一边问随行的魏大夫:“魏大夫,这是什么病?” 魏大夫一脸苦色,说到:“也不像是病症,患者起初只是觉得痒,渐渐开始红肿,有破损处会出现溃烂的情况。” 同时出现六七人,这若不是传染的疾病,便有可能是中了什么毒。 高承禹又问:“他们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魏大夫摇头:“与其他人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莫不是遇到毒蜂、毒虫之类?”高承禹。 魏大夫点头:“现在已经按照毒虫的治法给他们擦了药,接下来便要观察有没有好转。” 高承禹又嘱咐到:“有劳魏大夫,这几人还请小心照料。” 魏大夫点头:“少将军放心,这几人已与其他人隔离开,看情况不是什么传染的疾病。还请少将军让人观察,若是还有类似的人,务必第一时间告诉老夫。” 高承禹返回的路上仔细地回忆了一遍这一路上遇到的山川风物,秦岭树林茂密,的确见过几次蜂群,但因为大军人多,也并没有遇到攻击。至于毒虫,在每次扎营前都撒过药粉。 霍清看见高承禹从队伍旁经过,便走过去行礼问好:“少将军。” 高承禹正在想事情,点头应了一声,也没看是谁,便继续走路。 霍清又小跑两步跟上他,喊道:“少将军留步。” 高承禹这才回过神来,说到:“是你呀,何事?” 霍清低声说:“我听说军中有好几个人染了同样的病。” 高承禹立即心生警惕说:“你怎么知道的?” 霍清心里腹诽:少将军真是高高在上,太不接地气,这等事情只要深入最普通的士兵便能知道。 她心里这么想,但嘴上没敢说:“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了,还有人说这怕是撞了什么邪。” 高承禹一听这话,难得的表情都生动起来,抽了下嘴角和一只眼睛说:“你怎么还信这些。” 霍清立即摇手辩解道:“不是我说的,我自然不会信这些,只是这么传下去,怕是真有人信了。” 高承禹原本就担心这事,这次出征前就有人散布流言,说出征不吉,这大队伍还没到达战场,若是有多人不明原因染病,被有心之人利用加工后,后果便很很严重。 高承禹正思索着,突然想到眼前这人不就是因为这原因才出现在这里的么,便说:“看症状是被毒虫咬了。辟谣这事情本就是你该做的,你去军医那看看,然后来找我。” 霍清当场就愣在那,这么多天,她差点把这事忘了,原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摆设,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可是治病她又不会,这要怎么辟谣? 那几个生病的人还靠在树干上,不时地用手抓着身上红肿的地方,有的已经抓破。 霍清第一眼看见时的反应也是中毒,但军医那并没有进展。 霍清也将来时的这一路回忆了一遍,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水,遇见过什么虫,看见什么动物,似乎也没有头绪。 “中邪了?”脑中刚一冒出来这几个字,霍清赶忙在自己头上敲打了几下。 远远地看见高承禹靠在一棵树下闭幕宁神,这个画面和前几日的某个场景有些重叠,那日,便是他靠在树旁嬉笑她是个江湖骗子。 “唉,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前几日还笑我是江湖骗子,今日怎的便记起我了。变脸太快了。”霍清默默念叨。 突然,霍清脑中重叠的那个画面里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快走几步到高承禹靠的那棵树下,从上往上仔细观察。 高承禹感觉到有人走近,睁开眼睛,便看到霍清在他旁边两眼发愣地像是在找什么,问到:“你这是找什么?” 霍清问:“少将军,你可有觉得哪里发痒或是其他不舒服的症状吗?” 高承禹摇头。 霍清又问:“你还记得咱们这一路经过哪些树吗?” 高承禹回忆了一番,说:“很多种,并不是都记得。” 霍清想了想说:“前几日你靠的那棵树上有两道月牙状的刻痕,我在想会不会是漆树。” 高承禹一听这话,立即转身观察附近的树木,但并没有找到漆树。 高承禹问:“你确定是漆树吗?” 霍清说:“其实我也没见过真正的漆树,但曾在书中见过图,并且那刻痕一看是人为的,并且很像割漆时的形状。” 高承禹对高其说:“你去将这一发现告诉魏大夫。” 霍清说:“少将军,我们骑马原路返回,便能确定。” 不等高承禹点头,霍清赶忙拉过一匹马,不等高承禹同意便上马向队伍相反的方向行去。 高承禹与魏大夫交谈几句,又对高其嘱咐几句,立即上马追上霍清。 霍清说:“少将军,我仔细回忆了下,上次有印象见到这刻痕大约是两天前,若是我们快一些,可能晚上便能找到。” 高承禹点头:“看他们脸上肿胀的程度,若真是漆树中毒,怕是也有几日了,这几日还会有人慢慢出现症状。我刚问了魏大夫,若是发病的人多起来,若是轻症状的人能控制得住,但缺少针对严重症状的药材。” 霍清说:“既然有割漆人,他们一定有解毒的办法,我们找到他们就可以找到药材。少将军,军中药材备了那么多,为何还会缺?” 高承禹说:“军中备的药材主要是针对常见的病症和外伤的,针对蚊虫毒物的也有一些,但若是某一特定的并不多。” 霍清又问:“难道军中大夫不都是解毒高手吗?若是有人中了毒箭,或是被人下了毒,他们都能解吗?” 高承禹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你这都从哪听来的。” 霍清说:“那些传奇故事不都这么讲,还有那么些叫得出名字的毒。” 高承禹嗤地笑了一声,说:“传奇故事也能信?若是真有那么神奇的毒,那还需要打仗?” 霍清一听这解释,点头道:“也对啊,如果有无色无味毒药直接就可以将刘辟毒死。”果然传奇故事只能用来解闷。 第二十六章 寻找林中人 “少将军,你看,这里就有。”霍清勒住马,向高承禹喊到。 高承禹顺着方向看去,有零星几棵树看着和旁边的树木不同,他走到树旁仔细看了看,树干上有两三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应该就是漆树。 再往前,这种树越来越多,看样子他们的判断没问题。 霍清问:“我们要不要走进去看看?” 高承禹说:“继续走一段,这里树少,割漆人应该不会住这里。况且生漆也不是全年都能有的,他们割得生漆之后要么需要自己加工,要么就得快速找地方卖掉,这些人也不会住在太过于偏僻的地方,我们就在镇子附近的林子里找找。” 霍清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她记得书上说生漆的加工要靠太阳暴晒,既然得有太阳,也不能是树太茂密的地方。 高承禹将马停在一处林子外头,蹲在地上左看又看,又仰头看向周围树林,对霍清说:“我们把马栓在这里,走进去看看。” 霍清跳下马,也学着高承禹的样子上看下看,还是忍不住问:“少将军,这里有什么不同?” 高承禹指着地上说:“你看这几棵树之间的草与那几棵树间的有什么不同?” 霍清仔细看着,说:“那边的草高一些,密一些。”然后恍然大悟说:“哦,这里像是常有人走。” 高承禹点头:“对,你看里面,树种也和旁边有些区别,有的树矮一些,也有可能是人为种的。” 霍清点头,立即拴好马,跟在高承禹身后向林子里走去。 霍清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高承禹说:“这个里面装的是驱虫的药材,少将军你带着。” 高承禹看她一眼,正想说让她自己留着,结果霍清立即又掏出一个来说:“我还有。” 林间树影斑驳,走着走着,粗壮的大树少了些,还有些开花的树,像是果树。 高承禹忽听见有嗡嗡的声音,随即脱下披风,扔给霍清,说:“把这个罩在头上,附近应该有蜂群。” 霍清一听,也顾不得逞能推辞,立即张开披风,动作迅速地罩在自己头上,两只手攥着边角,只留了半张脸在外面。 又走深了一些,果然看见几排蜂箱,蜂箱的不远处有几间屋子。 霍清小心地绕过那一堆蜜蜂,走到屋子外,见一皮肤黑红的人正在院子支着一口大锅炒什么。 那人也察觉到有人前来,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向他们看过来,用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走出来。 霍清这才看清这人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的褶皱,头发麻灰色,那眼神淳朴又透出一丝胆怯。她立即亲切的叫:“老丈好,请问您知道附近哪里有割漆人。” 那老人似乎反应了很久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开口说:“我家里头都割漆哩。” 霍清和高承禹对视一眼,高兴地:“老丈,我们的朋友中了漆树的毒,您这可有能快速解毒的药?” 那老丈一听是问这,不停地点头说:“有有有。”立即进入一间没有窗户的小矮房子里头拿出一个罐子说:“涂些蜜就行了。” 霍清伸手接过那一罐蜂蜜,疑惑问:“涂这个能行?” 老丈点点头,打开蜜罐,用手沾了点在自己手背搓搓,说:“就这样,哪肿就抹哪。” 霍清一边“哦”一边点头,她想起来那些有些溃烂的伤口,对这一方法还是存有疑虑。 高承禹走近一些,正想开口,没想到老丈看到他竟然后退了几步。 霍清回头一看,高承禹一脸严肃,穿着一身甲,手里还握着一把剑,的确吓人。 她赶忙对老丈笑到:“老丈别怕,要是有伤口怎么办?” 老丈说:“要是伤口碰到生漆,那就严重喽。那得去镇上找大夫。” 高承禹问:“老丈,那您割漆时会红肿吗?” 那老丈听了这话笑了,咧着嘴说:“我都割了几十年了,早记不得了。” 高承禹对霍清说:“走吧,看来只能按魏大夫的方子,我们去补充些芒硝。” 老丈似乎对芒硝这名字有些印象,说:“对对,我记得好像是这么个名儿。你们沿着大路往南走,能到镇上,镇上只有一家药铺,有药。” 霍清道了谢,从怀中取出十几文钱递给老丈说:“谢谢您的蜂蜜。” 那老丈捧着钱数了数,说:“你等一下。”又返身回了那个屋子。 霍清疑惑地看了高承禹一眼,很显然,高承禹也不明白老丈是什么意思。 正疑惑间,只见老丈又提着两个罐子出来,霍清接过一个,高承禹也将另一个接过来。霍清赶忙道谢,这老丈人真厚道,她给了十几钱,没想到老丈竟然觉得多了,又给两罐蜜。 高承禹说:“去镇子的路和我们回程同方向,我们应该能在晚上前赶到镇子上。” 二人出了林子,沿着来路骑马向镇上赶路。这镇子叫做岚镇,的确很小,因为是沿着山中平地建的,很不规整,但远远看去随山脉起伏,房子又比较集中,柳绿花红间,炊烟一层叠着一层,很是好看。 两人很容易便找到了老丈说的唯一的一个药铺,不仅买到了芒硝,还买了许多其他相关的药物。此时天虽已黑了,但眼睛适应了黑暗,稀能看见路。 霍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要是想追上大队伍,若是白天赶路,少说也得多半天,但以高承禹的作风,会不会大晚上也要赶路,可这晚上黑漆漆,就着月光也看不见啊。她心里这么想,但也不敢说出来,她本来就怕自己被看作是个累赘,所以一路上,别人能行的,她坚决不叫苦。可若是高承禹真决定晚上赶路,那怎么办。想到这里,霍清不由得咬起了牙,只好照办了。 高承禹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纳闷问:“你这是做什么恨得牙痒痒?” “啊?没什么,我们快走吧。”霍清回过神来。 高承禹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天说:“夜路不安全,我们在镇上住一晚,明日寅时便起身,差不多到午时过了便能赶上他们。” 霍清条件反射似地说:“没事的,若是连夜赶路我没问题。” 高承禹似乎是想了一想,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明日赶上了依然要继续行军,休息也是保存体力。” 霍清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由衷赞美到:“少将军真是思虑周全,对面那家客栈看着还可以,我这就去打听。” 这马屁拍得突然,高承禹直摇头,总觉得这丫头一路上有点殷勤和积极过头。 高承禹的感觉没错,这路还长着呢,霍清可得把她这军中最大的依靠给靠劳了,得处处表现积极能干,不然高承禹把她往辎重队伍一放,或是同伤病员一起,那就惨了。 第二十七章 画个平安符 快至未时,高承禹与霍清二人追上了大部队,二人下马,立即向军医处奔去。 还没走到,便听到队伍里吵吵声不断,原来是昨天又有好几个人有相似的症状,不少人怀疑这病是传染来的,一时弄的人心惶惶,似乎人见人都刻意保持了距离。 “早前就听说发现了怪物,你看我们这不是遇上怪病了。” 高承禹和霍清同时止步,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感觉到一股充满寒意的目光看向他,一抬眼间直接对上高承禹的目光,吓得立即禁声。 高承禹没有理他,直接去魏大夫休息的地方,有些胆大的跟了过来。 高承禹一见魏大夫便问:“今日如何?” 魏大夫说:“凡是没有伤口破损的都不严重,我煮了些药发下去,擦洗几天应该都会好转,你们有什么收获?” 霍清递上带回来的罐子和一大兜药材说:“割漆人说蜂蜜可以缓解病症,若是有破溃的按照您的方子配上芒硝擦洗。” 高承禹看了一圈周围患病的士兵,除了那几个伤口溃烂的,其他人并无大碍,便说:“这里有劳魏大夫,我去向节帅复命。” 霍清刚回到原来的队伍中,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休息,立即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 “霍兄弟,听说你去找药,找见没?” “是啊是啊,可知是谁下毒?” 霍清一听这问题,头立刻变得两个大,大约没人敢直接问高承禹这些问题,但军中与她混熟的人比较多,可她要怎么回答,这事情没和高承禹商量,她也不敢贸然开口。 她等大家伙都问完才说:“没有人下毒,你们想多了。” 立即有人激动地说:“怎么没有,没有怎么会平白无故中毒?” 一时间,又有几人凑过来,一人说:“他们都说这是中了邪。” 霍清一听这话,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胡说什么。” 那人反驳到:“我没有胡说,长安城里有妖怪,这你们都听说了,还说不适合打仗,你看,我们这下都被妖怪盯上了。” 霍清看着人越围越多,如果再聚起来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忙从人之间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她想了想措辞说:“他们是生了病,这秦岭山里树多虫多,有的是被虫咬了,有人是被蜂蛰了,还有人是因为本来就有伤口,接触了树上的汁液,总之都是有原因的,不是平白无故的。而且,魏大夫的药已经起作用了。” 有一人突然说:“我小时候听说过一种树,的确会让人生病,还见过呢。” 霍清一听这话立即觉得救星来了,指着他点头说:“你看,我没骗你们吧,山里就有,军中肯定有人见过的,只是你们不知道。” 刚说话那人又开口了:“我想起来了,阿娘说叫作吃人树。” 这话一出口,周围突然安静了瞬间。 霍清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家伙怕是帮倒忙的吧。她就看见许多人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树,露出一丝惊恐的神情。 霍清喝住他说:“你不知道就别乱说,哪有吃人的树。” 有人小心地问:“那棵柏树不是成了精了,该不会真的会来吃人吧。” 霍清赶忙解释:“这不叫吃人树,你们见过漆吧,那个树能产漆,但是那个漆有毒,如果有伤口沾到它就会中毒。但也不是人人都会。” 霍清之前觉得许监正关于树的那神来之笔简直是妙,现在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许监正明明说那树是成仙了。那树既然能成仙,也肯定会有成妖的可能,此时再搬出那说法来,无论如何也是说服不了别人的。 之前提起过妖怪那人又说:“这一路才走了这么点,就遇到吃人的怪物,我们还没到蜀中,没准就没了命。” 霍清十分严肃地看向那人,好几次妖怪、不吉利的言论都是他带起来的,而且有刻意的倾向,便问:“你叫什么?” 那人面色犹豫,见她个子瘦小,倒也不怕她,便说:“你刚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不就是想骗我们去送死。我为什么要信你的。” 这话倒是提醒霍清了,她记起来自己的身份,后退两步,拿出腰间一个牌子,举到面前,正色说:“自然要信我的。我是司天台派来的,专门负责吉凶问卜,谁若是再拿那些鬼话蛊惑人心,便可以军法处置。”霍清个子虽小,但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再加上之前她给许多人算命,多少有些信任度和亲切度。 这时苏立和高承禹从队伍另一头走过来,霍清他们这里聚了一堆人,闹闹哄哄,早已引起其他人和几位将军的注意。 高承禹过来时便看见霍清举着令牌,瞪着眼睛说那一番话,他一挥,立即有几个士兵拥上来,将刚才被霍清质问的那个人押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下行动特别快,霍清反应过来时,那人已被反手压住跪倒在地。那人嘴上喊着:“你们为什么抓我?”抬头看见苏立和高承禹,便闭上了嘴。此时这二位将军的面色,谁见了都得怕。 “带走。”高承禹一声令下,围着的所有人都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苏立对围观的人扫视一圈后说:“各位都是跟随高节帅多年的将士,出生入死多年,各位自当放心,我们本次打的是一场必胜的仗,切不可相信有心之心的话,耽误了各位的前程。春天本就多疾病,再加上你们多是从平原来,并不熟这山岭气候,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 一众人听的懵懵懂懂,似乎觉得苏将军不会骗他们。有一少年这时说:“对对,这个霍兄弟还说我老了享福呢。”这句话引起周围一声哄笑,霍清也忍不住捂嘴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这时苏立说:“刚才抓的那人叫蔡则,已经查明是被人收买。大家都散了吧,如果有人再危言耸听,军法处置。” 一个少年小心地问霍清:“我们不会有事吧?” 霍清向他指了指高承禹说:“你看,这位高将军是高节帅的亲儿子,要是真有问题,怎么可能让儿子去送死呢,你说是吧。” 那少年一听这话,觉得很有道理。霍清这声音说小不小,旁边几人都能听见。 高承禹显然也听见了,瞥了她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指着霍清说:“若是再有吉凶问卜的事情,便找这位解答,不要再听信其他人的话。” 苏立说:“对对,不放心的就让这位司天台的霍清给你们画个平安符带着。” 霍清一听这话,表情立即呆滞,画符?这不是寺庙道观里干的事?司天台还有这功能?况且她不会啊,苏将军怕是对她有什么误解吧,或是苏将军本就不信这些。 高承禹也被苏立这句话逗笑了,看了霍清一眼,憋着笑对她说:“有劳。” 第二十八章 重聚兴元府 这几日果然找霍清的人越来越多,竟然真有人来求平安符的。霍清简直哭笑不得。 “平安符我不会画。” “苏将军说你会,那准没错。” “平安符要去寺庙或者道观求才灵验,我画的不作数。” 霍清这日刚清净一些,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是沈思,那么会是现在这样的场景吗?他一定是和少将军同行,走在队伍的前面,怕也是没有人敢去烦他的吧。其实他也并不是生人勿近的性格,平时也会和士兵们一起聊天喝酒,但是严肃起来时的确有些威严。 高其看见霍清上前来,问:“今天闲了?” 霍清摇头:“我来寻清净,你看看你们这里,谁敢来烦。” 高其听了这话笑起来:“苏将军给你的任务执行的如何了?” 霍清喝了口水说:“你是说画符吗?” 高其点头。 霍清问:“我给你画一个你敢用吗?” 高其一听这话,哈哈笑起来,引得高承禹也回头。 高其笑着说:“那还真不敢用。” 高承禹说:“你不是说不过是留个念想,那就画一个给他们。” 霍清说:“平安符求的是平安、是战场上刀枪不入,菩萨都做不到,我哪敢画。更何况万一画错了,那岂不是罪责重大。” 高承禹显然对他说的话并不认可,说:“画成什么样有区别吗?” 霍清回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确定没人听到这话,双手合十说:“罪过罪过,菩萨莫怪。” 高其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高承禹一副懒得搭理他俩的神情。 霍清问高其:“你家少将军出征前有没有求平安符?” 高其偷笑:“夫人自然求了。” 霍清哈地笑起来说:“口是心非。”又对高承禹说:“少将军,不可信其无啊。” 高承禹提醒她:“别和他们混太熟,小心被识破。” 霍清摸了摸脸说:“我擦了黄粉看不出来。” 高承禹点头说:“你现在也不需要擦黄粉了。” 这话什么意思?霍清看向高其,见高其偷偷笑,想了多个弯才总算明白意思,这是说现在自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黑了,看不出是个姑娘家了。 这一日,大军休整吃饭时,军中收到急报,四日前,西川节度使刘辟发兵围攻东川,东川新任命的节度使尚在路上,节度副使李铭被捉。 高承禹本靠着树坐着,听到这消息嚯地立即站了起来,高崇文对他比了个冷静的手势,复又坐下。 周围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能清楚听见。 高崇文吃完手中的干粮,对传令官道:“命严砺立即收复剑州。”又对高承禹说:“子睦,还是原计划,你带人先至兴元府,大军在兴元府休整后即刻发兵梓州。” 这严砺正是山南西道节度使,此次讨伐刘辟,他也是主力军之一。 此处距兴元府不足三百里,不过三日,便见到了等候在兴元府的沈思。 沈思几月不见,清瘦了些,还是原先那般温和模样。 高承禹与沈思见面絮叨了几句,沈思问了问京中情况,只点头不语。 待霍清上前来,沈思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小布包递给霍清:“芸儿给你准备了些吃的,路上带着。” 霍清欣喜地打开布包,原来是一些面点心,还有麦芽糖。这一路上,好一点有热饭吃,有时就啃饼,见到糖别提有多兴奋。她高兴的掰了一块麦芽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谢师娘。”说完又舔了舔拿糖的手指。 沈思看着她还是一幅小姑娘的样子,再看看明显晒黑的脸和灰土土的头发,有些疼惜地说:“这一路上也辛苦了。” 霍清一直也没怎么想过,似乎咬咬牙就过去了,再加上最近着实忙,她也没时间叫苦。可这时吃着褚芸做的糖,听着沈思这么关心她,倒生出一些感动,隐隐觉得鼻子有些酸,赶忙换了个话题遮掩。 高承禹看着她吃糖的滑稽样子,笑着说:“你这徒弟了不得,成了军中的神算子,现在整日给人算命写信,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再过一阵子,指不定她的话比父亲的都灵验。” 沈思听了也觉得意外:“还有这事?”又看向霍清。 霍清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哧哧地笑:“都是老师教得好。”说完又干笑了几声。 霍清拿了糖递给高承禹:“少将军要不要尝尝?” 高承禹瘪了瘪嘴,想必是看不上这些姑娘家的吃食。 霍清白了他一眼,喜滋滋地抱着那袋糖上马。 沈思看着他俩,想起来褚芸说的这二人合适的话,不由得笑起来。 高承禹看他笑得古怪,疑惑到:“你笑什么?” 沈思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是觉得,收的这个徒弟真不错。”他复上马,说:“走,我们去汉江边。” 一行人,骑马立于汉江边,远眺江面,指点山河。 沈思打开他绘制的那幅地形图道:“过了兴元府,很快便至剑门关。剩下的路便不再容易,我们得万分小心。” 高承禹仔细看地图:“不错,此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历来显有攻胜者。” 沈思点头:“蜀道难,我几年前走过一遭,高山险峻,悬崖骇人,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刘辟已将东川的所有州控在自己手中,想用此地扼住我们南行的一条路,我们首取剑州,收了他的咽喉。” 高承禹看着地形图道:“严节帅攻剑州,大军必绕道阆州。要说阆州,一直是严节帅掌控的范围,你从严节帅的军中可有物色到合适的领路人?” 沈思点头:“我和严节帅谈过此事,他已安排妥当人手。今日你先去拜会严节帅,其他的明日再议。” 霍清离他们较远,商量作战大事,她刻意回避。虽然是跟着出来,但她晓得厉害轻重,这等机密要事,绝不私自介入。 她此时站在江边,看着波涛翻起的江水,拍打着岩石向远处翻卷而去。不觉生出一种对无限江山的归属感,怪不得古今那么多英豪能够对着江河湖海生出诸多感慨和豪情。 她站在水岸蜿蜒盘旋的山道上,不由得想起一首诗:汉江回万里,派做九龙盘。横溃豁中国,崔嵬飞迅端。 第二十九章 另一番天地 许久没在床上睡一个舒服觉了。 晨光初现,微风扫的门外的树叶沙沙作响,还有鸟儿清亮的鸣叫声将霍清从酣畅的梦中叫醒。 她穿了个披风,起身推开窗户,将胳膊撑在窗棱上,用手托着腮。燕子正在房檐下做窝。她微笑着念叨: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虽然已不是早春,但这般和煦的景象也是许久不见。 她昨日散了头发入睡,今早起来随意束起来,几缕碎发飘下。如此靠在窗上,别有一番风情。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听着周围静悄悄,想必都还没起来呢。 正思索着,沈思和高承禹并肩走来,本来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快路过霍清的窗前,俱是一愣。 沈思摇了摇头:“就这么站在窗前,也不怕着了凉。辰时都过了,快来吃饭。” 高承禹看了她一眼,“咦”了一声,随即转过了头。 霍清一听辰时都过了,也是惊讶,自己竟睡的这样死。再一看高承禹的神情,似是不愿正眼瞧自己。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男装衣领口松松散着,半截胳膊也在外面,还有一缕头发随风飘荡。头发,霍清这才想起来这头发定然也是乱得不成样子,自己这模样还真是狼狈。 她脸微微有些红,忙敛了敛披风,关上窗子。就着铜镜一看,差点栽下去。这番样子,邋遢至极,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热的脸,忍不住叹气。真是男人扮得久了,举止都随意起来。 匆匆梳洗换了男装衣服去驿馆前厅,沈思和高承禹已坐下开始吃早饭,霍清安安静静地坐过去,低头吃起面前的一碗面,一言不发。 沈思吃完自己的饭后说:“清娘,我这也不需要帮手,你不用再跟着大军,可让兴元府送你回长安。” 霍清放下筷子,摇头道:“我不想回去。” 沈思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何?” 霍清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这比在长安有意思多了。” 沈思看了高承禹一眼,真是不明白这一路到底有什么吸引力,说:“有意思?你不觉得苦?” 霍清摇头,高承禹笑了,补充到:“说不苦我真信,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神。” 沈思听起来还真有些无奈,摇头说:“过了兴元府,以后就要面对真正的战场。” “我不会添乱的,就像这些日子一样,你可以问问少将军,我多少还帮了些忙。”霍清说完看向高承禹求助,但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这位少将军也不是好说话的人。 高承禹的确没有帮她,说:“听说你父亲这回给你相中一门亲,你早些回去才对。” 沈思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高承宇说:“自然是观常说的。” 沈思笑了起来:“观常真是消息灵通啊,也不知道这次霍参军看中的是哪家?” 霍清摇头道:“没记住。” 高承禹接话说到:“好像是武中丞家的子侄。” 沈思惊诧地问:“御史中丞武元衡?” 霍清:“姓武么?我不大记得了。父亲只说这家人不理会命格之说,也颇为欣赏胸襟、气度堪比男儿的女子。父亲只听得这一句话,便已是欢喜得不得了,看来这次他八成是当真了。” 沈思咳了一声,武元衡的祖父与高宗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则天皇帝是堂兄妹,自然对于女子的才德气魄有不同于常人的看法。 高承禹也干笑了一声,打趣道:“你父亲说得对,或许这真是门不错的亲事。” 这下轮到霍清诧异了:“御史中丞?那怎么可能,你们有一定是听错人了,御史中丞家怎会看上我们这小门小户。” 高承禹说:“你这次再回长安,保不定有所封赏,哪里还能低看,若是你有心,做个女史也不无可能。” “女史?像宋氏姐妹那样?”霍清问。 沈思笑起来:“像她们?” 霍清听沈思这么问,连忙改口:“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学士的才学我连九牛一毫都比不上,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的意思是说以后就要受那般约束吗?” 沈思想了想,说:“大约是吧,但家还是能回的。” 高承禹问:“你只看到约束吗?难道你不羡慕。” 霍清认真思考了一番说:“羡慕是自然的,但是我不行,怕做不好,怕后悔了没办法反悔。”这绝对是真话,能当女史,那便是对女子十分高的评价与肯定了,但那样的生活她没有体会过,会让她觉得不安。 霍清低头拿筷子戳着碗里的面,突然眼珠一转,充满希望地望着沈思:“老师,既然你说这武家欣赏女子的才德,那我若是跟着您混个军功回去,岂不更好。” 沈思这次是真的咳起来,一口汤呛在嗓子。 高承禹看着沈思的窘态,促狭道:“嗯,绪之,说不准可行。” 沈思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主意不错,跟着我自然是没有前程的,还是跟着少将军有军功可讨。” 高承禹一听,立即改口大声说:“夜长梦多,既是这么好的一门亲,可不能耽搁了。” 霍清突然觉得有些怪异,刚才两个男人竟当着她的面谈论关于她的婚事,这场面有些滑稽,而她自己更是奇怪,竟然就那么自然与他们闲聊这个话题。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是她着男装久了,大家都自然而然地但她是个男子来对待。此时,又与她聊起了事业和前程,似乎她同他们一样,是个值得被肯定和尊重的人一般,这种感觉让她很满足,也很新鲜,像是找到了新的意义,打开另一扇窗。谁说她只能圈在一小个世界里,被动等着被选择,然后嫁人生子,安稳度日,她也可以去看看另一番天地。 霍清看着他俩一唱一和,不屑地瞟了高承禹一眼,下定决心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就跟着老师,若一直待在营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如今都到了兴元府,想必离胜利也不远了。” 沈思和高承禹同时叹了口气,沈思叹的是拿她没办法。高承禹叹的是,这蜀地地形蜿蜒险峻,要想彻底胜出,活捉刘辟,尚不知须多久。 严砺一大早已派兵进攻剑州,剑州难攻,想必没个月余是不会有结果的。 沈思看出高承禹的心思,站起来道:“高节帅的大军差不多后天便能到了,我们先去附近看看。” 第三十章 子规三春啼 待高崇文帅大军抵达兴元府,高承禹、沈思立即将这几日分析的形势细细禀报,东川诸州分别由谁驻军,驻军将领行事作风,地势埋伏等等能想到的都毫无保留。高崇文不由得点头:“不错,仓促间能做到如此,你们两个小辈也是花了工夫。” 高承禹听到父亲夸赞,欢喜地说:“父亲,绪之对于西川的局势早有条理,这两日我们细细理来,再加上暗探传递的消息,如今也算是有些把握。” 韩升也忍不住夸到:“少将军自然不必说,从小跟着节帅,虎父无犬子。没想到沈公不仅知晓天文地理,对兵法也甚为通晓。” 高崇文指了指沈思,对韩升说:“你可别小看了他,纸上谈兵、上阵杀敌样样都行,你若在我的队伍里只做个灵台郎那才是可惜了。” 其它几位将军对沈思并不熟悉,听高崇文这么说,都对沈思生出些好奇。沈思忙谦虚说:“节帅过奖了,还亏了少时节帅的点拨,此次有幸同行,希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高崇文豪爽地笑起来:“急什么,有你出力的时候。” 几位将领将接下来的战况进行细细研究后,高崇文下令今夜杀猪宰羊,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明日卯时正便出发梓州收复被刘辟夺走的州县。 营中和驿馆一派欢天喜地,今夜吃饱喝足才是正事。今日军中可以饮酒,但每人限五碗。即便是这样,大家已经很满足了。 高崇文提着一个酒坛,给众将领倒上酒:“近日,辛苦各位同袍。但家国有难,吾等责无旁贷。贼人刘辟今掳了朝廷大员,鼠狼之辈觊觎蜀中之贼心已现。若是被这贼人得了势,往后越过蜀界,汝等家园便永无宁日。今日,高某便敬诸位一碗酒,感激各位同某出生入死。待得胜归来,同享太平。” 对于战争,动人的永远是得胜后的结果。封荫后代,为将为官,或是了结战火,平安吉庆。 这些人都是多年跟着高崇文的将士,对于他的感情除了下属对上级的尊重,还多了一种依赖,若是离了军中,确实还无法找到更好的谋生之所。神策军本就是大唐中待遇最好、地位最高的一支军队,更因此,家中才得以富足,而且地位也显著不同。若是胜仗归来,且不说立下军功升职,仅仅是皇帝的赏赐,也够得上一家几年的开销。 这样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大家都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杀戮激动狂欢,霍清形容不出此时的心情,在群情激昂的情形下,她也有激动,还有些怅然,自古对于战争的描述除了成王败寇外还有各种残酷。她只记得从小读的那些诗,还有安史之乱后骤然转换的诗风。 既然无事,霍清便进屋帮几个小兵写信,因为刚喝了些酒,写着写着便觉得有些困顿,趴在桌上不觉睡去。 高承禹受沈思所托,拿了些炖好的肉和汤给霍清送去。房门未关,烛火通亮,他轻叩了门,见没人应答,便直接进去,只见霍清趴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旁倒着一支毛笔,竟是睡着了。 他悄悄放下手中的食物,便欲离去,临走前扫了一眼纸上的字,不觉失笑。 俊秀的笔迹写着:余娘,一别月余,甚为想念,你送我的荷包日日装在心上。我攒了些银钱,够给你打只你喜欢的花钗,你之前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什么花样。我近来常见一种花,漫山遍野红得艳丽,像你一样美。军中的兄弟说它叫杜鹃花,并念了首思乡的诗给我,便十分想家,想念你。你等着我,待得胜归来,便娶你回家,为你亲手簪上杜鹃花钗,我也如那子规鸟一般终日围着你。 看着看着,高承禹脸上也浮现了浅浅的笑意,青年人质朴的感情就这么毫无遗漏地展现在眼前。这个能念杜鹃花诗的兄弟大约便是霍清了,他此时脑中浮起李太白那首《宣城又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子规便是杜鹃鸟,每逢杜鹃花开前,子规鸟便在花旁啼叫,不如归去。想必念诗的人在见到杜鹃花时也想家了。 如此入微的感情,也就是位女子代笔方写得出,若是让随军代笔的士兵来写,难以启齿不说,写出来的无非便是一日吃了几碗饭,又过了哪里,等回去时成亲之类。 高承禹也有些奇怪,虽然霍清日日用黄粉涂了脸,但他身边已有几个将领看出她是个姑娘家,难道这些小士兵们当真看不出来,可能他们压根想不到一个女子能跟着军队辗转这么多路。想到此,他也有些赞叹她的意志力和决心。其实大唐的人大约对于女人能做的事情已没有过多限制,至少在内心的接收程度已经非常高了,那些将领对于霍清的身份也不过是因为知道是圣命时好奇了一番,也不会引起什么轰动。他熄灭了烛火,掩上门离去。 等霍清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菜肉和一碗汤,她尝了一口,汤尚有余温,看来送汤的人走了没多久。 霍清将桌上写好的信收好,食物拿去厨房,重新热了汤,热热地喝下。这一路能喝到汤实属不易,她可是一点都不能浪费。 明日便要出发去阆州了,接下来将会直面血淋淋的战场,便是所有繁华与安宁背后的赤裸裸的血腥倚靠。走了十多天,今日听见高将军那番话,霍清才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跟着来打仗的。她不是担心自己安危,只因为她知道她一定是躲在营帐内最安全的人,但身边的那些人很可能隔日便是生死永隔,想到此,她又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 凉风吹来,霍清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脑中清明许多。她既已踏上了这条路,又拒绝了回头,那便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长安,永宁,这些地名在脑中一一晃过,这不仅是当权者的华丽瑰梦,也是所有人的一个美梦,而此刻在这山坳峻峰行进的人,正是他们的家人,为了圆这一世长安的美梦踏上壮烈的征途。 第三十一章 围魏欲救赵 自从刘辟擒了剑南东川节度副使李铭,整个东川都在刘辟的领导之中,但毕竟是新夺的领地,一切都不稳固,在此时发起进攻,无疑是最佳时机。 严砺要夺的剑州本是剑南东川的属地,也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却是军事要地,这一带地形复杂,严砺的军队被刘辟的的守军围在梓潼县。 高崇文几经思索,叫来高承禹:“子睦,你即刻率一千人至梓潼,助严砺一臂之力。” 韩升急忙说:“节帅,末将愿…” 话未说完便被高崇文一个手势挡住:“你不能总护着他。” 韩升尴尬地笑了笑:“子睦毕竟是第一次带兵。” 高承禹才有机会插话:“父亲,严节帅可是遇到麻烦” 高崇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麻烦,绵州援助剑州,如今在梓潼相持不下,若是我们相助,能助严砺早日拿下剑州。剑州一夺,对于刘辟的士气是个大影响,所以一定要快。” 韩升看了眼高承禹,担忧地说:“虽只是援助,但是梓潼附近地势险要。” 高崇文笑道:“他若是连这个任务都拿不下,那自请命去西川岂不是自送命。” 高承禹一听父亲这话有些言重,忙说:“父帅放心,定不辱使命,只是我若等严砺拿下剑州,父帅或许已取了梓州。” 高崇文知道他想什么,摇头道:“梓州这一仗不难,但也得二十天左右。你待断了绵州的后援,剑州形势便定了,应该能赶上。” 高承禹赶忙领命:“我即刻便启程。” 待高承禹离去,高崇文才对韩升说:“你还想护着他,你看看,他琢磨的是什么,助攻剑州哪里满足得了他,生怕错过了后面的仗。” 韩升也笑:“子睦是节帅最小的儿子,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偏疼一些。” “他也不小了,没受过什么苦,性子太分明,这次正好是机会历练一番。” 韩升点头:“打仗真比不得平日驻军和训练,到底多提点些。年轻人冲动是常事,节帅不必忧心,少将军心里明白着,我就从不见他莽撞行事。” 高崇文听见人夸自己儿子自然是高兴:“嗯,在长安待那些年也是该稳稳了,如今还像个样子。若是绪之在旁,我更是放心。” 高承禹领了沈思、高其,还有他带来的五百少年郎,再选了五百人在去梓州的半路上改了路线,向梓潼奔去。霍清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军继续向梓州行进。 沈思问高承禹:“可想好怎么援助?” 高承禹只说了两个字:“绵州。”古来就有围魏救赵的典故,即使人人都清楚这个故事,但在兵家却是屡试不爽。 沈思点头轻笑,他们只有两千人,决不能和两州守军正面相拼,若是绵州未出兵,还可绕至剑州西南攻它的后方,一旦腹背受敌,在这虚实难辨的情况下,极易引起他们的恐慌。绵州的人一定是得知高崇文已在赴梓州的路上,以为高崇文定然顾不及剑州,才敢出兵阻击严砺,实难想到背后还埋着一支伏兵。 “五百人足够了。”高承禹说。 沈思点头道:“若说只是扰乱剑州的布防,那五百人足够。若是连绵州一起取了,五百人有些仓促。” “取绵州?”高承禹有些惊讶,攻绵州是为了让绵州撤兵,而解梓潼之围,但若说靠这一千人同时援了梓潼又取绵州,未免牵强。 沈思却很笃定:“东川的这些州都不稳固,守城的人各怀心思,西川的将士与原先的州刺史并不是一心。我们若是引出绵州的守军,再与绵州刺史做个交易,有何难?” 高承禹听到这些话眼睛似放出光来:“你有何妙计?” 沈思还是那种稳如泰山的神情:“急什么,我们先探探路去。” 蜀道难,尤其剑州附近的路更是难行。一路上景致颇好,江水环绕,林间鸟语花香,若不是行军,一路走走游游,没准能做出很多诗来。蜀中,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但这一路无人有心思赏景,就连看着沉稳的沈思,虽然有些把握,但心内也是一点不敢放松。 高其带了二十个人充当斥候,将路上的关卡全解决掉,连一个送信的人也没留下,一千人顺利到达绵州附近。 绵州刺史名叫成纪,是个十足的文人,中进士后便入朝为官,来绵州已待了足足七年。成纪从刘辟擒了李铭后开始便整日惴惴不安,先是刘辟的军队接管绵州,他不得已只得顺应听命。但听到朝廷的军队已至东川,正在进攻剑州,已经有几夜没睡过觉。他日日惶恐纠结,不听刘辟的是死,若听了刘辟的,回头朝廷军队攻过来,他还是死。但是连东川的节度副使都被掳了投降,他又能干什么呢,只求这一城百姓和那些守卫百姓的士兵不必为了他人权利争夺成为无辜亡魂。 刘辟留在绵州的军队并不多,一个守将何涯并五六百军士,其余都是原来东川的军队,发生变故也不是东川士兵想要的,所以人心并不齐,若是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有不少人倒戈。 沈思正是看中这一点,再加上他对成纪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此人虽无大的建树,但也算是个合格的父母官,为当地百姓办了不少实事,一直都是庸庸碌碌,如今快五十岁的人,也不过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趁太阳落山前,高承禹带了一队人在绵州城东门附近埋伏,绵州东门经年不开,似乎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说起来,绵州前些年总不太平,旱灾、鸟祸、蝗灾轮番来,总是不得安生。后来请过一些术士进行风水堪舆,说是城东门本是城中塔楼的风水线,修东门断了风水,说来也是巧,自从东门关闭后,城内相安无事,人们更是信奉者一条。所以东门实已废弃,并有所谓阵法符咒镇压,一旦东门有什么变故,人们自然与怪力乱神联系起来。 高承禹听完沈思讲完关于绵州的怪事,问到:“这说法可有根据?” 沈思嗤地一笑,说:“需要什么根据?灾祸本就不会单一发生。” 高承禹好奇地问:“你说要与成纪做个交易,怎么做?” 沈思说:“既然人心惶惶,咱们就去城东门闹一闹。” 第三十二章 革者乃变也 在一天的太阳将要没入地平线的时刻,金黄的光斜斜地射向大地,几只秃鹫飞过,在空中传来凄厉地叫声。 东门守城的士兵向天空望了一眼,并未在意。不一会儿,有成片的黑压压的鸟飞来,辨不清是什么鸟,有的像秃鹫,有的像乌鸦,绕着东门外的上空不断盘旋,哀鸣不已。 守城的士兵觉得全身发毛,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乱箭射出,没有一支射中鸟群,却引得群鸟叫声更为凄厉。 一守城将士说:“今天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说:“去年便是这样,据说一群鸟在东门上空盘旋数日,哀鸣不断,用箭、用火都没有办法。过了几天鸟散了,原以为就没事了。结果不久后来了一堆虫子,把庄稼都吃光了。本来就遭了旱,没剩多少粮食,又遇到这邪门的事。你说这回是不是又撞上了什么邪门的事情?” 这事情知道的人很多,当时全城人人求神告庙,又是请术士祈雨,又是除妖,最后还是靠朝廷救济才挨过那一年,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 守城几人越想越是害怕,立即层层上报,跑去跟刺史成纪禀告此事。 “什么,黑鸟?”成纪着实惊了一下,“走,我们去东门上看看。”成纪说完提步便走。 金黄的光辉中,一群黑压压的鸟在空中鸣叫盘旋,这个场面若是诗人想必会生出无限感慨。而在成纪看来,犹如鬼魅噬住心魂,整个人都定住了般。他想起去年便有这么群鸟,似乎是乌鸦,于是想办法赶走成群的乌鸦,那个场面,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黑压压地生生将白日变成了黄昏,城里乱成一团。结果夏秋时分又发生另一件怪事,让他至今觉得心有余悸,若是今年还是这样,那后果真不敢想象。 这几年似乎年年都不太平,成纪想起那个高人的话,说这城门修筑断了风水,所以东门若动必有灾祸。这鸟好巧不巧地就在东门附近盘旋,这又是什么预示? 随从人员个个忧心忡忡,一人问:“成刺史,我们要不要再去请那位高人看看。” 成纪说:“先别慌。” 那人又说:“今年也是诸事不顺,原以为去年遭了旱,今年怎么说也得下点雨,结果还是老样子。有些人早早地便逃了出去,为了防止恐慌,都不敢上报。” 成纪说:“今年和去年不同,虽然还有旱情,但朝廷免了税,我们自给自足还是可以的。” “成刺史,我们若真听刘辟的,要是真有灾情,他哪会管我们,到时一旦朝廷讨伐刘辟成功,我等又是什么下场?” 成纪闭上眼睛,靠在城墙上,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会不知情,但若是与他直接反抗,你我丢命事小,满城百姓是什么下场。”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守气节与保命从来都是不能共存的。如今他们这些士兵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而不是在与刘辟的战争中流血牺牲,全都因为成纪的投诚,他们又有什么资本责备。不防间,一直羽箭破空飞来,直钉在成纪身侧的一根廊柱上,箭尾的羽毛还在巍巍打着颤,犹如成纪此时的心情。 成纪取下羽毛根部的纸条,打开一看,瞳孔猛缩,立即看向四周,昏黄的天际,空无一人,除了天空中诡异的鸟群,没有其他动静。 成纪偷偷将纸条收入怀中,步下城楼,对守城门的士兵吩咐:“今日东门鸟群之事不得外传,这里人很少,显有人知。”看着士兵一脸惊恐的表情,又安慰道:“点上两盏红灯笼,就当辟邪吧。” 当红色灯笼在东门外的城楼上升起,高承禹和随行的人悄悄撤出了埋伏的地方。 沈思正在纸上写着字,见高承禹神采奕奕地返回,便知道一定是计划成功了,他放下笔问:“如何?” 高承禹笑到:“果然如你预料,成纪点灯了。没想到你料得这么准?” 沈思神秘一笑,说:“我不过给他卜了一挂,让他定定心。如何选,难道还有疑问?”朝廷捉住刘辟实迟早的事情,投靠朝廷便是成纪唯一可选的路。这事情,他一个人做不到,但若有人接应,那便容易了。如何抉择,本就没有异议。 沈思在那张给成纪的纸上写的是:革,己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欲治蝗,须拿何涯换;若可,即在东门点灯。高字 “你怎知一个治蝗之法便能让成纪投靠朝廷?”高承禹问。 沈思笑:“一个治蝗之法自然不够,但是高节帅的名号一出,他无非是审时度势罢了。革,变也。”革卦,乃周易六十四卦之一,此时出现在此,无非是给成纪动摇不定的心有所决断而已。 在成纪以为,既然署名为高,必是高崇文无疑。高崇文此时出现无疑给他提供了一条生路,一个区区绵州刺史,如何能和朝廷的军队抗衡。更何况,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是有感情的,若是为了他人的野心毁城灭地,这却是他不愿看到的。对于他来说悬在头上的那把剑终于出鞘了,而且还变成了救星。 高承禹呼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他看了眼沈思笔下的纸问:“这治蝗的房子可写好了?” 沈思抬了抬下巴,他指的是砚台。 高承禹放下剑,用那把执剑的手细细地磨起墨来。 沈思就着微弱的烛火继续写着,又停笔看几眼自己新写的字,赞到:“这墨磨得比我那徒儿果然好许多。” 高承禹笑出声来:“怎的拿我与黄毛丫头比。” 沈思抬头瞧着他问:“你一个习武之人,磨得自然匀些,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不过我这徒弟你说说还有什么不好的?” 高承禹听了这话到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除了口齿太伶俐了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便答:“反正是你的徒弟,好不好也是你说了算,问我做什么。” 沈思不觉笑起来:“这方子明日上阵前我再给你。记得,明日必须想办法让何涯出城,我猜成纪必会有后手助我们。” 第三十三章 擒贼先擒王 “何将军,高崇文的军队已在城下。”成纪一早就急急去找何涯。 “高崇文?”何涯思索着,“高崇文不是去梓州了吗?”说完立即提着一杆枪便登上城楼。果然,城门外一里地,黑压压地围了许多士兵,隐约能看到前面竖着一面旗。 何涯怒道:“为何敌军兵临城下,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对随从喝到:“派人去问问,来者何人?” 何涯让弓箭手就位,将守城的士兵集合,准备随时应战。等了半天,而对方并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探子来报:“领兵的是高崇文的儿子高承禹,他们只有大约五六百人。” 何涯冷笑一声:“五六百人也敢来我这里叫板,这是想来个围魏救赵。还以为绵州便无兵力了么?一定要捉了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又对身边一人说:“张牙将,你领八百人,与他对阵,一定要捉了那高承禹。” 张牙将领命带着一纵人马从城门鱼贯而出,直压到距离高承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 “哪个是高承禹?”张牙将大声喝问。 高承禹不急不慌地带马前行两步:“不才,正是某。” 张牙将仔细打量了高承禹一通,大笑起来:“哪里来的世家子,一身细肉,怎的也敢学人带兵打仗。若是花了这张脸,没来由惹得姑娘们怜爱。” 此话一出,张牙将带的兵士全都哄笑出来。 高承禹也不恼,仍是那个冷冰冰的表情:“你现在若是不报上名来,怕是没机会了。”说完提枪带马一跃过来。 两军将领冲出后,两边的士兵便也纷纷动手。于人数上来说,张牙将还占些优势,但高承禹带的这五百人本就不一般,一个个少年心性,头一次上战场,自有一股不怕虎的劲头,转眼间便斩杀多人。不过须臾,高承禹跃马间一枪刺中张牙将的肩头,连皮带肉挑下肩上的甲胄。张牙将痛呼一声,差点栽下马来,高承禹瞅中机会,对着他身下的马就是一刺,张牙将晃身间,便见一柄长枪没入自己的胸前。 张牙将所带的士兵一见这阵势,都慌了神,纷纷后退,眼看就被高承禹的人逼到城下。 高承禹追到据城一百步的地方,一个手势,他带领的人全都止步,此时若再往前就进入城楼上弓箭手的射程了。 何涯站在城楼上远远望着这一切,气的头上青筋暴起。真是小看了这竖子,几下子便拿下了他一个牙将,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何涯提了枪下楼跨上马便冲到阵前,喝到:“谁敢后退。”士兵们看到何涯,稍微稳了稳心神。 趁混乱中,早有弓箭手将一支羽箭射向成纪旁,成纪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关门”。他立即会意,悄悄找来几个心腹,私下安排,他从昨夜就开始布置,所以早有准备。如今留在城楼上的有好多是从前东川的将士,何涯带的人一部分在梓潼围攻严砺,一部分现在正在城门下,城楼上虽有,但数量上敌不过自己的人。 “你便是何涯?”高承禹问。 “区区竖子,杀我一个牙将有何得意。”何涯压着怒气说。 高承禹露出一丝冷笑:“你说的对,取了你的首级再得意也来得及。” 何涯一听这话,一声号令,身侧的将士冲上去厮杀,何涯举起手中长枪,向高承禹冲过去。 高承禹刚解决掉身旁一个小将,回身时便觉劲风袭来,举起手中的枪一挡,顿觉力道不小,看来这何涯不好对付,便对身边人说:“不要恋战,拿下何涯,其他人好说。” 高承禹拨转马头,冷静应战,一时战的胶着难分。高其好不容易分身过来,一剑刺中了何涯的腿,高承禹趁势紧逼。何涯步步后退,将高承禹引入弓箭手射程,吹了声口哨,又比了个手势。 然而并没有什么动静。 何涯愕然地望向城楼,弓箭手还在原位,却无人听令。他不晓得,刚才混战时,成纪早已安排人拿下了何涯的人,换成了自己的人。 何涯瞥见高承禹眼角浮出的一丝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难以置信。 有的士兵开始拍城门,想撤回城里,但城门已彻底关闭。高承禹带的年轻士兵们毫不放弃追杀,何涯的士兵全混乱起来,一时呼叫声,惨喝声传来,连何涯的安危都无人顾及。 高承禹瞅准机会,给高其比了个手势,两人同时动作,何涯挡住了高其的剑,却没挡住高承禹插进他胸膛的长枪。 高其砍下了何涯的头颅,高声喊:“何涯头颅在此!”提着头颅骑马向北方疾驰。 何涯余下的士兵见首领已被斩首,顿时慌作一团,如同陷入地狱,无情的遭人屠戮。 血腥弥漫开来,遮住眼前春日韶华。 城门缓缓开启,成纪领着几个随从步出,向高承禹拱手行礼:“少将军辛苦,还请众位去城中安歇。” 高承禹对成纪不太感兴趣,但此次能够得胜,成纪功不可没,还得面上应付,口上说着:“成刺史心系百姓,此次帮助擒杀贼将,功不可没。” 高承禹对着一众将士冷声说到:“众位今日一战,顺利擒杀贼人,显我大唐威名。应绵州刺史之邀,今日暂在城内休息。入城后不得扰民,不得侵吞他人物资,更不得欺辱百姓。如有违令者,斩。”说罢眼光从前排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成纪看着高承禹如剑般冷厉的轮廓,心内恍惚,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便有此气势威望,那素来以铁血著称的高崇文,听闻军中有人折了客栈的筷子都以军法处置了,手段有多凌厉可想而知。 沈思站在一处高地远远便望见疾驰而来的高其,沈思对着另外五百人大呼:“刘辟手下的何涯已被少将军砍下头颅,绵州如今已顺利收复,各位随我攻向梓潼,将绵州残留党羽一网打尽。” 高其提着头颅冲在最前方,五百人分成两队在崎岖的山道上快马扬鞭,一起喊着:“何涯首级在此。” 喊声和着马蹄声震彻山谷,连首领都被砍了脑袋,那些残兵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三十四章 父子隔云端 那些围着严砺的敌军,在看到何涯首级时自乱阵脚,溃不成军。沈思并未费力气,便用这五百人拿下了绵州在梓潼的援军。 严砺摆脱了掣肘,只三日便将剑州收服。 剑南东川节度使正在赴任图中,绵州已重回东川节制,高承禹不必留人在此驻守,同成纪告别后,带领士兵重新奔赴梓州。 城门前,成纪眼中满是赞叹:“少将军真乃青年才俊,英雄男儿啊。” 高承禹淡淡地道:“成刺史过誉了,禹不敢当。” 成纪拱手道:“成某感念高郡公此次解绵州之忧,绵州百姓个个朴厚,若是为了这一场战争落得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结局,成某惭愧啊。还望少将军代为转达成某的心意,高郡公对成某及绵州百姓的大恩成某没齿难忘。” 高承禹开始还点头应允,听到后面不觉皱了眉。 沈思看高承禹已有些不耐烦,忙在一旁说:“成刺史客气,圣上爱民如子,岂有看着百姓受苦的道理。高郡公更是体恤一众将士,怎能看着我军将士白白送命。成刺史作为父母官,能为百姓着想,实乃朝廷之福,陛下定会体谅刺史的苦心。” 这一通话说的成纪心里踏实许多,高承禹瞥了沈思一眼。 成纪看到沈思就想到治蝗之法,又着实感激了一番:“绵州这两年逢旱,去岁又遭了蝗灾,虽不严重,但也毁了数百亩粮田。这防灾之法真真是雪中送炭,成某替绵州的百姓谢过诸位,成某必铭记在心。” 成纪说着长揖下去,神情着实激动。 高承禹面上没表露什么,只瞟了一眼沈思,想听听他这次又说什么。 沈思反应极快,立即扶住成纪的胳膊:“陛下此次命下官随军出征,原是司天台解了近来一些异象,亦听闻西南之境今年似有同兆,着沈某助西南百姓不受天灾所扰。沈某所作所为,方不辜负陛下之托。刺史放心,沈某近来时常留意天象,西南若安,今岁风调雨顺,遑论灾祸,也请刺史勿辜负圣恩。” 成纪听闻此言,一时唏嘘。 高承禹看着沈思一本正经口若悬河,内心想笑。 又一通客气话后,沈思和高承禹带着军队离开绵州,来时一千人,这一战只有几十人受伤。 高承禹才找着机会问沈思:“去年只听说西川有旱情,并未听说有蝗灾,你这是如何知晓的?” 沈思微微一笑:“西川连着两年遭旱,旱灾后更容易发生蝗灾,去年西川蝗灾不严重,这种灾祸,恐怕有人顾忌星象吉凶之说瞒下了。司天台不就是专门观天象、卜吉凶么,自然是算出来的。” 高承禹看着他得意的笑,撇了撇嘴。 沈思瞧见他撇嘴,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刚才我对成纪说话,你瞪我做什么?” 高承禹想起刚才沈思滔滔不绝的几番话,不觉笑道:“你口才越发好了,再有这等招降的事,我一定会跟父亲说让你去做说客。” 沈思一愣,真是好人难做:“陛下曾说,卢龙人只知卢龙,不知有朝廷。我料想,此次收复西川成功后,陛下仍会有封赏。高节帅一向治军严明,得众人信服,军中拥戴者众多,若是此番再树太多的威名也不见得是好事。” 高承禹听了此话,一时无言。飞鸟尽、良弓藏,虽说这藩镇之乱一时无法平息完,但良弓何其多。稍有不慎,遭人口舌,无故惹下麻烦。 沈思又说:“成纪此人并非奸险之辈,他所说的也多是心里的话,乱世中,苟延残喘已是不易,岂能要求人人守节。” 这话原本是沈父临终前告诫他的,而对于高承禹来说,这道坎更难过。 守住内心方正,又保持外在圆融,何其难。 收复绵州和剑州的消息比高承禹、沈思一行人到的早些。待高、沈二人到达梓州营地,受到了隆重的迎接。 高崇文拍着高承禹的肩膀,一脸高兴与骄傲的表情,又对着沈思一通赞美。 高崇文拍拍二人的肩膀说:“你们先歇歇,子睦,你留一下。” 待沈思走后,高崇文脸上浮现沉重的表情:“今日收到京城的消息,太上皇月初在兴庆宫薨逝。”高承禹一惊,再一计算时间,不过是他们出发十多天后的事情么。高承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太上皇薨逝,除了悲痛外,心里生出一些无常的感慨,太上皇这一生真是一句话难以感慨。他默默退出营帐,向沈思的帐子走去。 掀开帐帘,沈思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见高承禹进来,搁下笔笑着问:“是有什么任务了?” 高承禹摇头,在沈思一旁坐下,开口:“太上皇薨了。” 沈思的笑意在脸上凝固,太上皇对于他最特别的意义都是同父亲有关。从太子到皇帝再到兴庆宫的太上皇,这一切转换也不过是一年间的事情。 他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稳定情绪。然而李忠言那些话又在脑中想起,这一对父子,相隔不过几个街坊,却如同隔着瀚海。太上皇对皇帝的期许与心意,想必皇帝至今也不知晓。 想到此,沈思有种想要将太上皇最终心思全告诉皇帝的想法,可这也只是一时的冲动。现在说了又有何用呢,或许会相信,然后内疚一时,自己便坐实了对皇帝心有芥蒂。况且他如何能见到李忠言,那不等于不打自招。 是的,皇帝的内疚只有一时。沈思断定如今大明宫中的那位主人绝对是个冷酷果断的人,那冷酷在李家血脉中一直延绵,如同一种毒,将人逐渐推向孤独的顶峰。 许久,沈思才睁开眼睛,高承禹依旧坐在原地,注视着他。沈思叹了一口气:“太上皇也是脱离苦海了。” 高承禹点点头,的确,不能言语不能动,身心都是无法体会的痛苦。他又想起来另一事:“陛下赐死了王叔文。” 沈思对于王叔文的死并没有太多意外,至少,他对王叔文并不觉得可惜。他只是不明白在皇帝李纯还是广陵王时到底为何对王叔文结下那么深的恨,非要置之死地,这点怕是外人永不可能知道了,或许这种恨也牵连到李纯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 第三十五章 俘虏又归来 霍清本想去找沈思,还未走到跟前便看见高承禹神色凝重地走进去。她料想二人有要事说,不敢打扰,在帐外几步之远徘徊,连地上的石子都数的差不多了。 百无聊赖间,看见二人走出帐子,霍清赶忙迎上去给二人行礼,礼尚未完便着急问:“我听说老师用治蝗之法换了何涯,你是怎么知道绵州有蝗灾的?莫非真像他们传的是算出来的?” 沈思扭头蹙眉瞧了她一眼,平时看着挺机灵的一人,此时怎就不开窍了,便说:“这你也信?” 高承禹哈地一笑道:“你真以为他是神算子,必定是早知道了。”他明白沈思必然是搜集的各类信息得出的结论,这治蝗之法想必在得知随军赴西川时便在研究了。 沈思点头:“不错,绵州去岁有流民迁至兴元府附近,我大致问了问,他们是因为旱灾才出逃的,只因不严重,绵州当地并未上报灾情,所以知晓的人并不多。但因为去年的情形,还是有恐慌的人。” 霍清一时脸上闪过佩服和失望的神情:“我以为这个也能算出来呢。” 沈思道:“这类事情往往有迹可循。旱灾过后往往还会伴随其他灾祸,蝗灾便是其中一种,再加上我听说他们去年成群捕杀鸦雀,虫害就更易发生。” 高承禹想起那日被驱逐的乌鸦在城门外出现时成纪和守城士兵的反应,不觉点点头:“陛下让你跟着,怕有人再信异兆之说,借司天台稳定军心。你这一出手,连对方的人心都被收买了。”若说对沈思的信任,那高承禹真不知从何说起,要是把命托付给对方,也是没问题的。 “听你们说得这么玄乎,我要是也能看到就好了。”霍清一脸艳羡。 高承禹看她的样子很可笑,又问:“这几日还写信?” 霍蕴清点头,眼中又换了种神色,似乎还有羡慕。 沈思问:“军中不是有代写信的么?” 高承禹摇头,小声说:“她代写的可是小儿女间的话,军中那些人哪里写得出。” 霍清一听这话问:“你怎么知道?” 高承禹听到这问题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无意见看到你帮陈二写的信。” 霍蕴清脸竟然有些泛红,不自然地撇过头。她一个姑娘家,写出那些话,怎么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吧。 看到霍清的神色,沈思也好奇:“你这是怎么了?”又转头看向高承禹。 霍清忙抬起脸笑嘻嘻地说:“少将军,我帮你代笔一封吧,你可有要对谁说的?” 高承禹瞪了她一眼,这是想堵住自己的嘴,他本来也没打算要说,毕竟是别人信中的秘密。想反驳她一句,但看到眼前洋溢着笑容的这张脸,竟有一瞬失神,让他想到温暖二字,与这军营战场格格不入的一丝气质。说出口的话气势立即弱了几分:“我不需要。” 霍蕴清咯咯地笑起来,还不忘添一句:“也对,少将军风流倜傥,怕是信已收了不少,哪用自己写。” 沈思竟然点头:“嗯,有道理。” 高承禹又瞪了沈思一眼,大步向前走去。耳后还能听到霍蕴清与沈思在身后的笑声,不用看他都能想到那张有些得意的笑脸。斜风吹来,夹杂了丝丝花絮,有花瓣纷至,似乎飘进了心里。 霍清对沈思说:“老师,你觉不觉得少将军自从出征以来,笑都多了很多,难道是真的爱打仗?” 沈思一脸无语的表情说:“胡说,哪有人爱打仗的,大约长安压抑吧。”说到此,又想起太上皇的事情,压的他神圣地叹了一口气。 高崇文发动了几次对梓州的猛攻,梓州的守城将领几次应战,伤亡惨重,最终吓得弃城逃跑。 一路捷战的消息传回长安后,皇帝授高崇文兼任东川节度副使兼梓州刺史,携领东川事务。 得到皇命后,高崇文将军队驻扎梓州,一面休整军队,安定民心,一面研究进攻西川的军务。对于做刺史,高崇文显然不在行,就是那些文书,便折腾得他头大,因此,梓州的日常事务便交给给沈思管理。 这一州刺史、长史着实不好做,沈思只是协理,大事先请示高崇文,再行定夺,小事处理完毕后,将经过结果形成文字再行汇报。东川向来安定,除了两年的旱灾,粮食储备吃紧,如今打仗,如何筹集更多粮草,而不累及民生是关键。 沈思带着霍清还有新配给他的侍从兼护卫罗敏,将梓州附近的田庄、粮仓跑了个遍,发动了东川的商贾在附近州府收了不少粮草。蜀地虽然地形复杂,但农耕渔业基础较好,农作物品种较多。沈思找了当地的一些村民,带人将蜀地的笋、菌之类挖刨出来,略微加工,找商队运往长安、洛阳及淮南等地,换了不少布匹钱粮。 今夏果然如沈思所言,大部分地方风调雨顺,凑来的粮草挨到丰收的时节还有一些富余。 高崇文来后,不仅没有给东川百姓增加赋税,由于治军严明,他所带领的军队将士更没有给百姓添乱,百姓都对高崇文称赞不已。 这日,高崇文与副将韩升正在议事,韩升看了梓州最近事报,点头称赞:“听闻陛下这次派灵台郎同大军随行意在对沈思进行观察,如此看,的确是个人才。” 高崇文点头说到:“绪之若是任一方父母官,细心稳重,仁善又有智谋,定能有一番作为。”忽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笑道:“子睦终归是随了我。” 韩升也笑起来:“那是自然。少将军有勇有谋,确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之才。” “若是有绪之处事的缜密便更好了。”高崇文依旧叹了口气。 韩升笑起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天下能两者兼具的人本就少,您就别对儿子要求太过苛刻了。” 高崇文听完大笑起来,说到:“文,我是不行,夫人倒是希望儿子们文武双全,不要随了我,哈哈哈。若说文章功夫,还是二郎最佳,不知是不是书读多了,反而不懂得变通,这御史做得让人不甚放心。大郎在外,远离京城,不用担忧。三郎心思都在战场上,这次正好看看。” 韩升说:“子睦虽一直是武职,但我瞧着他是极有主意的,只是心不在长安的官场。” 正说笑间,呼听得人来报,被刘辟捉去的原东川节度副使李铭被送回了梓州。 梓州近来城防甚严,即便是原东川节度副使也没法入城。守将将这一消息层层上报,传回高崇文耳中时,他只冷笑一声,说:“带他来见我。” 第三十六章 埋伏山谷中 李铭穿着一身灰色袍子,站在高崇文面前时,面色极为尴尬,进城这一路,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给了不少冷脸,败军之将,被俘又被放回,人人都得琢磨这刘辟唱的是什么戏。 李铭恭恭敬敬地行礼:“见过高节帅,节帅神勇事迹已是如雷贯耳。能见到您也是我三生有幸。” 高崇文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韩升立在身后看着这李铭一副奉承嘴脸,也甚为鄙视。 高崇文不动声色地说:“哪里,让李将军受惊了,这月余,可是委屈将军了。” 李铭听到这话,心头松了一把,想着高崇文或许也是个好说话的,便说到:“其实刘辟也并非彻底的小人,并未为难我。听闻高节帅镇守东川,刘辟特地托我来向高节帅表达心意,西川愿与东川放下干戈,友好往来,节帅若是有什么要求,李某可转达。” 别人尚未发言,高崇文大笑起来。 李铭看情形似乎不对,又急忙补充道:“若是止了干戈,对东川和西川的百姓也是件好事。” 高崇文扫了一眼帐中几个人,各个神色激愤,恨不得将李铭拨皮。 高崇文一改之前的神情,突然厉声道:“败军之将不知将功补过,竟帮反贼说话,惑乱军心,你如何对得起圣上的苦心。来人,将李铭立即斩首示众。” 这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军人上来架着李铭就往外拖,李铭原以为止战是件好事,万万没料到自己落得这个下场,竟是全身瘫软,连言语都不利索,战战兢兢地说:“高节帅饶命啊,李某一家老小都在刘辟手里,不然我也不敢向您提止战之事啊。” 高崇文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手,再不愿和他多说。 这场战既已开始,岂有半途终止的道理,圣上削藩决心已立,刘辟的结局就是诸位节度使观望的重点。这李铭当真愚昧,既不能战,又不能谋,看不清局势,还容易被人摆布,留着又有何用。 待人员修整好,粮草、马匹已养的充备,高崇文带兵继续南下,向成都攻去。沈思随行,安全起见,霍清留在了梓州。 接下来便要进入鹿头山,鹿头山是东川与西川的防务要地,地势险要,距成都约一百五十里,也是护卫成都的一处极其重要的关隘。 刘辟此时在鹿头山大修围墙,将从前的围墙加固了三层,又将附近全连了起来,连成栅寨。但是城防修得再好,也是抵不住铁军的进攻。 鹿头山外的守将名叫仇良辅,听探子来报高崇文率一万大军直逼鹿头山,立即命人布阵,想趁唐军人困马乏时取得胜算。 斥候来报,有一小队人马通正在翻山向高崇文的军队行来。 高崇文冷笑一声:“又是个不怕死的。” 高承宇接着道:“父帅,仇良辅想来也是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高崇文爬到一边较高的山坡上,展开行军图道:“他想的也太便宜了,子睦你看,顺着这山路走,至鹿头关六十里处有一处山谷,想必仇良辅会在此处围攻我们。” 高承宇点头:“父帅说得不错,这种地势,最适合提前埋伏。”正在想反攻的方法,就听高崇文开始考校他:“子睦,你说说如今该怎么应对?” 高承禹略一思索,答:“兵贵神速,我们在仇良辅到之前占领这个山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崇文点头微笑,看了看在一旁远望的沈思,又问:“绪之,你如何看?” 沈思正在沉思,听见叫他,忙回过神答:“以最近的气候来看,明日晌午后极有可能有一场大雨。仇良辅一行要是想要埋伏,必然会带上较沉的器具,想必若是今晨出发,连夜赶至山谷布置。按正常速度,我们明日申时便能到达埋伏的地点。若是遇上雨,再遇上埋伏,仇良辅必有后手再行伏击,到那时我们再想还击便无胜算。” 高崇文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少将军说得不错,兵贵神速,我们若今日加快行军速度,过了山谷,直接在山谷前数里处围截他们,而且要断了他们回援的路。届时,溃军便只能往山谷处逃离。” 高崇文点头:“好,兵分三路。高承禹带领右路,苏立带领左路,即刻起急速行军,至距鹿头关四十里处成包围之势伏击仇良辅的前军,将他们引入山谷方向后,将沿路布置成我军溃败的迹象。韩升带中军在山谷处等候敌军落网,切不可放一人回去报信,势必在午时前取得胜利。不论他们伏击成败与否,仇良辅必会率领其余部队包围我们,届时,用他们准备好的伏击器械,请君入瓮。沈思带三百骑速至距鹿头关三十五里处的河道,若过了午时还未收到中军得胜的信,则截断路桥,其余你见机行事。路上凡是遇到可疑的人,一律斩杀。” 一连声的领命响起,众将各就各位,即刻出发。 沈思带着三百人一路狂奔,亥时便到达河道附近。可是这河道一览无余,三百人如何隐藏到是个问题。上午点兵时,听到“三百人”,着实让他惊讶了一番,若说只是埋伏断个路桥,几十人便够了,为何需要几百人。但看高节帅一番布置,丝毫犹豫也没有,想来已是胸中早有丘壑,果然名将的确非同一般。 沈思将二百余人撒在河道附件的密林里,只留了二十人在附近埋伏,他们此次的任务着实简单,只要隐藏的好,也不会有危险。 明日便有一场雨,这河道必然会发水,若是顺着下流,直接灌入岷江,又有屏障相阻,成都定然无虞。 这大水必能阻挡仇良辅的后路军马,沈思突然想起高节帅那句见机行事。这三百人先过桥再断桥,对河道稍作变动,便能淹了仇良辅后军的路。只是这条路若是断了,那高崇文的大军如何行进。 沈思找了处高地,将附近的地势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又翻出地形图,不由苦笑一声,这三百人看来还得充当开路先锋。 第三十七章 借雨开先路 沈思将三百人分成六队,两队人马带着砍伐工具先行翻越河道西侧的山岭,其余人统统埋伏在密林里,不得发出任何动静。穿过东侧的密林无疑是更为好走的道路,但是地势较低。河道西侧的山岭地势较高,即便是发水,行军也较为安全,但为了行军通畅,得对灌木进行适当砍伐。敌军是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相对难走的西侧山岭。 约在三更时分,一队人马过了河,果然向山谷方向悄然行进。待敌军通过后半个时辰,沈思命两小队人马对河道一侧的松土进行开挖,每半个时辰换两队人。如此轮流,约在五更时分,将河道挖出一个向南的口子,这虽然不能让水尽数往鹿头关方向引,但在大雨初期水较小时的确能引得一部分洪水改道,正好漫至敌军赶来的路上,最多会造成遍地积水,不会有其他损害。 这便够了,若是挖溃了河堤,真造成洪水大范围改道,那沿途的居民牲畜必然遭殃,沈思只是想让敌军前进或者撤退的路多些阻碍,并不打算以水淹之法取胜,水淹毕竟阴损了些,想必高崇文也不想如此。 一切竟如计划中的一般顺利,仇良辅的先锋军尚未到达山谷便遭到了左右军的夹击,五千多人四散逃跑溃不成军,被高承禹和苏立一路赶至山谷,被韩升尽数剿灭。 但这远远不够,高崇文命人迅速将战场布置成战败的样子,将唐军的战旗撕烂布在山谷入口,并将已死的仇家将士的战袍换成唐军的,沿路分散布置。再埋伏上士兵,打算引仇良辅的主力军在此山谷来个围剿。 不到午时,沈思便得了信,于是带领三百人尽数走入地势较高的山岭,观察着河道的动静。 果然,未时过了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势渐大,河道中的水,逐渐涌上河堤,被挖开的那个豁口,如同新开了条细流,有水渐渐漫上仇良辅必经之路。 仇良辅率领一万大军通过河道时,只以为是雨的缘故,并未注意到河道问题。过了约定时间并未得到信报,于是派人前去探查,得知唐军与仇军一场恶战,双方皆损伤惨重,将领李兴腿部受重伤。仇良辅虽有些心疼自己的军士,但听到高崇文同样惨重,心内甚为安慰。越靠近山谷,看到唐军七零八落的尸首和写着“高”的被折断的大旗,心下更是欢喜。 眼看要接近山谷,仇良辅心下便觉得不安,即便是一场恶战,那先锋军将领受了重伤,也不至于一个送信相迎的人也派不出来,但若说有诈,他也是不信的,高崇文只有不到一万的人马,半路遇伏,能逃已是不易,难不成这恶战竟然连自己的人也所剩无几?他又派出探子前去侦查。 得探子来报,高崇文帅残军匆忙向山谷北侧撤退,李兴带着余下的部下奋力追赶。得此信仇良辅兴奋不已,决定以自己精壮的一万人马乘胜追拿唐军残兵败将。 仇良辅的副将问:“仇将军,这会不会是对方的计谋,引我们前去。” 仇良辅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以兵力来算,高崇文刚经历一场恶战,在此地设伏并没有杀伤力。 仇良辅快至山谷时,另一队探子又报来大相径庭的消息,李兴带的人被高崇文伏击,悉数落网。 这一消息一出,仇良辅惊讶不已。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扩散,只一会儿功夫,军中便人心惶惶,竟有不少人停步不前。 两个消息,必有一个是假,仇良辅又派出一队人去前方探消息,得知前方山谷布满尸体,唐军溃逃。 这一闹,仇良辅突然醒悟过来,这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过是让他犹豫不定,给他们赚取了撤退的时间还弄的人心惶惶,军心不稳。一想到此,仇良辅不禁后悔起来,巴不得立即追上敌军,亲自捉了高崇文,好向刘辟领功。 仇良辅厉声喝道:“谁敢传谣,乱我军心者军法处置。现在高贼已被李兴将军打成残兵败将,兄弟们跟我乘胜追击,捉住高崇文者赏金三百,捉住任何将领赏金一百。” 一时间,呼喝声、马蹄声纷乱四起,向山谷方向奔去。 刚进入山谷不到一半,忽听得呼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乱石与火箭织成一张密网,从天而下。仇良辅只一瞬意识到中计,再来不及多想,调转马头,带着身后的人横冲直撞向来时的路撤退。 好不容易奔至河边,发现来时的桥已断,而河道的水已快漫上堤岸。仇良辅手下说:“将军,我们可以从那片树林穿过去。” 仇良辅只得往树林方向走,刚至树林入口,便见火光浓烟弥漫,有战马嘶鸣声从树林传出,远处的山岭上立即也出现了浓烟与之呼应。 “这树林也有埋伏,高崇文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想到此,仇良辅一咬牙,下令:“过河。” 还有胆大的向树林里冲,没走多远,便听惨呼声响起,身首异处。身后还有高崇文追兵的声音,余下的人再不敢犹豫,只得涉险淌水过去。 仇良辅对手下说:“陆路都已被截断,从河堤位置看此时积水刚至腰际,唐军定不会涉水过河,想活命的便只能走水路。传令下去,将马套起来,十五人编成一队,淌水过河。” 仇良辅被将士围着,连走带游地险险地过了河对岸,他的精兵,战死的、被水冲走的,如今只剩五千人。正痛惜间,对面的箭雨纷至,一人骑马走至队伍最前端,兵士整齐地分出一列。高崇文立在马上,如同修罗般可怕。仇良辅暗暗地咬了牙,骑上一匹马,率领残兵飞速逃命。他这一逃,其它的人立即没了主意,成了散兵游将,很快便被斩杀、俘虏。 高崇文立即派一队人去追仇良辅。此时,见山岭处又升起两团浓烟,率众人向浓烟深处走去。 经此一战,唐军也需修养几日,从这山岭穿越而过后,便是最难攻的鹿头山,刘辟一定会再增守关兵力。 第三十八章 首战鹿头山 高崇文在鹿头关外三十里处扎营,刘辟增派西川的守军前来支援,逃走的仇良辅只是守着关口,再也不敢轻易出战。 高崇文召集所有将领在帐内议事,夏天闷热,五六个人围在一起更是热火朝天,帐帘已被掀起,外围驻扎了三层士兵。 高崇文一直不说话,听着各位将军对于攻克鹿头关的建议,但看神情有些严肃。 “鹿头山一带全是连绵山脉,想要通过此地,只能直接闯关。” “这山两侧全是河流,也没有办法突袭。” “若想知道他们的防卫情况,只能想办法绕到地势高处。” “最高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个万胜堆。” “还有没有其他路可以绕上去?” “我们现在距关口不到三十里,想必刘辟加强了关口的防御,但是即便拿下了关口,这山脉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关卡,他们对于地势极为熟悉,我们即便是节节胜利,也得一步步前进。” 几个人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有合适的对策。 高崇文此时才开口:“据消息报,刘辟在鹿头关屯兵过万人,但因为这地形,必然是在多处设防,且各地能够及时回援。我们需要先探一探他们的埋伏,再慢慢推进。” 众人都陷入沉默,这说的都是实话。山区作战不像平原,本就碍于地理特征无法放手,即便是这一万多人都进山,道路就那么狭窄一条,队伍就得铺陈几里地,如何调兵是个大问题。 韩升神情严肃地说:“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能正面对抗。” 高崇文问粮草督运刘同:“刘督运,我们的粮草供给能维持多久?” 刘同将所有数字都烂熟于心,说到:“现有粮草维持三个月没有问题,调集粮草的事也在筹措中。” “三个月。”高崇文默默念着,这场仗在实力上没有太大悬念,但若占据地利优势,还是需要耗些时日。 高崇文又说:“我们想办法断了他们的补给,三个月必然拿下成都。” 隔日后,排出多队斥候分别在山谷几个方向进行侦查。山门口立起了高高的门楼,凡是周围可以通过的地方都修筑了城墙,虽然不十分高,但在这狭窄的山间,只要是一席高地,便具有优势。 苏立按照约定好的战术,带着一队人马主攻鹿头关的西侧,刚一进射程,便被弓箭逼退。一队人强行突入,弓箭、石块扑面而来。 苏立看着形势差不多时,下令撤退。 而后高承禹又用差不多的法子发起新一轮攻击,所遇到的反击也都极为相似。 如此几番不断换人的试探攻击后,刘辟的守军渐渐也出现疲懒的情况。 能手在门楼自然是最省力的办法,高崇文几番试探后见对方并不准备出来应战,便决定耗一耗他们的士气。 几人在高崇文的帐中齐聚,详细描述了这一次试探的情形。沈思按照众人所言,在地图上一一标注出兵力、武器等。 高崇文看着图,指着地图上某处说:“以我们现在的节奏,对方大约会轻视我们的实力,高承禹从同一地点进攻,苏立在后方补充支援。韩升与颜业守住大军后方,以防对方突袭……” 高崇文布置完后,各路将领领命开始行动,待军令一下,整个山谷间轰鸣声、哀嚎声不断,或许是因为前几场戏太足,守军竟然无法招架高承禹与苏立的攻击,不过几个时辰,城门便被撞开,守军死的死逃的逃。 因为地形特殊,容易中埋伏,高承禹与苏立并未追逃走的人,迅速清理战场,并肃清方圆几里的山地,确保再无被袭击的可能。为了保险起见,部分兵马进驻了鹿头山,仍有部分留在山谷外。 这一场小胜来得容易,初夏时节,山谷中甚为凉爽,若不是满地血泥、焦黑的痕迹和箭矢,当真是赏景的好去处。 沈思和高承禹站在城楼上看着忙碌收拾的人,沈思看了看四周的山脉和隐约可见的江流,说:“四周江流环绕,的确是难得的景致。过了这山,便能到成都,历来兵家都在争这地方。” 高承禹环视一周,尽管他早已明白沙场的残酷,见到此番景象也生出许多感慨来。如此好的景致,却是历来血肉相争之地,也不知是不是流血牺牲过多,似乎花都红的艳丽一些。他微微叹息:“青山埋骨处,一点也不荒凉。” 高承禹又想起来什么,说到:“陛下看了你的六方策论。” 沈思微露惊讶的神色,又有些恍然:“我也一直疑惑,高节帅派给我的任务似乎远远越过了司天台的范围。” 高承禹还真没料到沈思竟然在这事上如此迟钝,不免也觉得好笑:“父亲可不是徇私的人,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陛下授意,他纵然了解你,也不会在众人前直接让你插手军务。你既然有疑,为何不问?” 沈思收了刚才那恍然又惊讶的神色,走开两步,作出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情说:“我一直以为,是节帅怕你耽搁了事情,才让我做个帮手。” 高承禹一听这话,才明白为何沈思刚刚突然远离几步。一时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既如此,那便给我做个将虞候如何?” 沈思似乎并不接受这好意,说到:“等你做了兵马使,我可以考虑任个押牙。” 高承禹自己先干笑了几声。 此时高其也上了城楼,高承禹问:“安排的怎样了。” 高其答:“韩将军已经重新设好布防,伤兵也已安排妥当。” 高承禹又问:“人数可点清了?” 高其点头:“死二百六十余人,重伤五十余人,轻伤一百余人。” 高承禹默然片刻,只不过今日这一场小胜,代价三四百人,这山还不知道有多少道防线,要损失多少人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沈思也在想这一点,若是总在这山里耗下去,也是一点占不得主动权。 沈思拍了拍高承禹说:“走吧,我们去看看伤兵。” 第三十九章 黎明前的暗 入夜后,山里格外宁静,山间只有蝉鸣声。除了站岗值夜的士兵,其他人已在营帐中休息下了。 高崇文召集几位将军将今天的战役进行复盘。 今天死伤的人数其实不多,但因为还会有后续的各种进攻,若是按这个程度一路损伤下去,也是耗不起的。所以若想以最低的代价取得胜利,就必须得做长远的准备。 高崇文问苏立:“苏将军,依你看,刘辟的防守如何?” 苏立摇头:“与我们料想的几乎一样,起初我担忧他这么容易放我们进来,可能会有后手,只怕是瓮中捉鳖。” “咳咳咳”,韩升在一旁咳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苏立才觉得是自己失言,哪有形容自己人为鳖的,忐忑地看了一眼高崇文,但并未见他有什么表情,便继续说:“刚一攻破,我便立即派两路人马将这方圆五里的山地都搜查了番,确定他们的确是败逃了。” 高承禹点头说到:“不错,据斥候探得的消息,他们应该是退守到十里外的五丁谷,已派人留意那边动静。” 高崇文点点头,说:“今日一战的确是很寻常,但若论起我军的伤亡人数,前景也不容太乐观。”高崇文发现沈思一直在沙盘上比划,便问:“绪之,你有什么考虑?” 沈思在沙盘上标了几个地点,说:“据我观察,因为刘辟后方没有阻碍,他们并没有在鹿头关囤大批粮食,主要还是依靠粮道运输。我们如今和严节帅分立左右二路,如果分一路人马绕道去鹿头关背面,截断他们与成都的联系和援助,鹿头关也撑不了太久。” 苏立点头说:“鹿头山通往成都的路崎岖,只有西侧这一条道可以运送粮食。” 高承禹看了看他们到鹿头山附近的路,问:“若是绕道后方,从左路似乎更可行,我们这一万人需要正面出击,若是再出一路,还是从梓州出发为宜。” 几人同时点头,此时梓州已不是刘辟重点关注的地方,若是梓州方向出发想逃过刘辟的眼线更容易一些。 高崇文说:“此事机密,切不可透露半分,主力军还按照原计划正常推进。联系梓州颜业部署截粮道之策。” 接下来战况便缓慢推进,每一战便向山中又深入几许,但一切又似乎太过于顺利,六次进攻,竟然全胜。众人在欣喜欢呼的同时,也免不了会有隐忧。 果然,在攻一处高地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本来这山中就易守难攻,刘辟又占据了一个必过的高山堆,用寻常办法根本不可能攻下。 这高地攻了三次,都以失败收场。之前昂扬的斗志,在这一山头前都被耗得荡然无存。 高崇文锁眉凝目,说:“这山头若是这么耗下去,我们得付出对方三倍的代价,可有其他办法?” 高崇文一一看向各位将领,各位也不过摇摇头。 苏立指着地图说:“正面我们只能硬拼,他们也拖了这么久,补给肯定是要接续的,截粮道的计划可以实施了。” 高崇文默默点头,正面硬拼是少不了的,截粮道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这还是出兵来遇到的第一场硬仗。 高承禹说:“我们还得继续攻,没有其他办法,明日我带一队人天未亮时突击。” 沈思一听,知晓这有多危险,奇兵突袭本来就是战场常用的计策,本就在于奇和快,人定然少,若是失败那便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高崇文未说话,苏立先说:“节帅,让我去。” 高承禹刚准备说话,沈思拉住他胳膊,说:“节帅,我同少将军一起去,我挑几个弓弩手掩护。” 高承禹看了沈思一眼,心下感激,他明白苏立是怕他有危险,但他既然作为高崇文的儿子,若是有危险的任务都避开他,那还如何治军。 高崇文看了眼几人,并未犹豫,说:“好,子睦和绪之同去,务必注意安全,我们在五里外静待你们的消息,一旦高地拿下,其它便都容易。” 高承禹和沈思接令一同步出军帐。沈思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将虞候还没当上,便先跟你做了奇兵。” 高承禹笑到:“我瞧着那山堆不易攀爬,你上得去么?” 沈思知道这是高承禹故意揶揄他,便说:“你带人上去,我在下面支援。” 高承禹不由得点头:“我正有此意,走,我们去选人。” 待夜深,高承禹和沈思带了二十多个身手矫健的少年郎穿一身黑衣埋伏在山堆下不远处的草林里,观察着山堆上守卫的士兵。苏立另带了五百人在不远处接应。 寅时,正是天最黑的时候,人都有些困顿和懈怠。 高承禹一个手势,有四个人缓缓前行,悄声解决掉山堆下两个哨卡,迅速贴着山壁。 沈思带着几个弓弩手,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一旦靠近的人被发现,弓弩手要将对方的弓箭手射中,才能换得自己人逃走的时间,所以这几个弓弩手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确保箭无虚发。为了行动方便,他们一行人都没有穿盔甲,只在黑衣里穿了轻甲,这若是遭到对方弓箭手袭击,那便进入相当危险的境地。 高承禹和几人靠近山堆后,将身上的炸药卸下,点燃后迅速撤到山后的方向。 砰地一声,黑夜中闪出一串焰火,浓烟升起,山堆上的守军全部跑到爆炸的一面,山堆上的弓箭手也做好了放箭的准备。沈思看准时机,命令放箭,将对方的人和火力都吸引到了正面。 高承禹带几人从另一面迅速攀上山头,趁乱解决掉几个弓箭手。 此时,山堆上的守军才发现攀上来的几人,立即陷入混战中,若是拼近距离贴身战,这些人自然不如高承禹带来的人手。 苏立不敢多等,立即带人从正面进攻。 刘辟的守军显然没想到前一战没结束多久,这突袭便已续上,但不过一刻便反应了过来。 随高承禹先上山堆的几人放下软梯,穿过箭雨的人攀着软梯向上爬,苏立的人扛着云梯渐渐靠近,石头火箭纷纷下落,有人被击中滚落,顷刻便没了性命,有人九死一生爬上山堆,与守将搏命。 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暗,但此时,山上山下火把连城一条龙,将山间照亮,白天提前到来。 第四十章 今日城下土 这一战犹如换命般,拿下了山堆,一波人战死,另一波踩着前者的尸体继续攀爬。待得胜利时,山堆下已是成堆的尸骨,满身血污,分不清敌我。 高承禹瘫坐在山堆上,满脸血迹,夜行衣上分不清是汗还是血。沈思坐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也已经精疲力尽。二人对视,都笑起来。 高承禹扶着剑起身,看向山下,对沈思说:“真没想到这一战这么难,但总算拿下了。” 沈思也爬起来顺着高承禹的目光看去,尸山血海,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 沈思向各个方向看去,说到:“这的确是个布兵的好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清鹿头山附近的兵力部署,你看那边,我们用不了多久便能进入成都。” 经此一役,刘辟便节节败退,高崇文一边攻鹿头关,一边派兵拿下德阳和汉州。刘辟屡战屡败,粮道又被阻断,再无还手之力。 从六月到八月,高崇文终于迈过鹿头山,举兵直扑成都。这一路便如一马平川,再无阻挡。 而刘辟一路向西南逃,欲逃往吐蕃。 高承禹奉命前去捉拿,逼得刘辟跳了江,最终被人从江里捉到营前,已是气息奄奄狼狈不堪。高崇文请了医生来好生照料,严加看管。待刘辟身体无恙后率精壮兵力二百人押解刘辟及一家人到长安受审。 高崇文至成都后,一切尊崇韦皋的旧例,唐军所到之处,皆是军纪严明,剑南西川未发生骚乱和哗变,市场恢复经营,未发生强抢事件,至此,西川得以平定。 十月,长安传来皇命,授高崇文剑南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由渤海郡王改封南平郡王。 霍清也随着大军一同进入成都,众人从战争中消停下来,度过了短暂的创伤期后,便陷入额无休止的欢庆,但因为太上皇的薨逝,欢庆的方式就变成了军中接连不断地饮酒打闹,这些人仿佛死里逃生般被欣喜、失落、悲伤、焦虑、恐惧层层包裹,放纵自己。 霍清此次发现,一些熟悉的面孔再也不见,这便是战争,人们的消失来不及一声告别。霍清在他们中间,也渐渐明白这种感受,似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怕明日再没命享受。他们的情绪较之前更为敏感,似乎一群人一起很快便能兴奋起来,若是几句话不和,很容易便动起手来。 成都的秋伴着浓浓的雨水味,混着重重桂树芳香,霍清站在一棵桂树下发呆,细白的花朵飘落发间。高承禹站在十步开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却没有上前。 霍清一回身看到了他,露出了淡淡地笑,高承禹瘦了也黑了,脸上棱角越发分明,眉宇间的英气更加明显。 高承禹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说:“这个怕是得由你转交了。”霍清一愣,那是个荷包,中间一点暗红,她认得,那是陈二的荷包。 霍清刚一来成都便知道陈二战死的消息,只是那多么名字,都来不及一一缅怀,而这荷包,她印象不能再深刻,陈二那鲜活的样子立即出现在眼前,他大约是霍清在军中最熟悉的人之一。她小心打开荷包,里面装着她代写的那封信。笔墨犹在,而在子规两个字上,印着一抹暗红的血。霍清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踉跄了一步。 高承禹出手扶住她胳膊,只听她喃喃地说:“我真笨,杜鹃啼血,子规相传为蜀帝的魂魄所化,滴血则为杜鹃花,我怎么会告诉他这个典故,念了这首诗。”现在想来,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 高承禹目光落在那句“如那子规鸟一般终日围着你”上,沾血的子规变得尤其醒目,他一时默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再见,也只能化为子规了。他也无从劝慰,战死的人几千,哪里容得下人去伤感。 今日发了赏赐,军中杀猪宰羊,又热闹起来。 高承禹和沈思坐在众人不远处喝酒,沈思左右看了一圈,问:“霍清呢?” 高其指了指远处说:“和他们在江边呢。” 高承禹拍了下大腿说:“坏了坏了,高其,快去把她找回来。” 沈思疑惑到:“可有什么事?” 高承禹说:“这帮小子,喝酒后玩得没分寸,霍清和他们混一起,怕是不妥。” 沈思也是忘了,出来这么久,他差点也就当霍清是个男儿了。 霍清也是被各种情绪缠绕了多日,今日便和相熟的几人一起喝酒聊天。她其实很喜欢听一众小伙聊天,大家喝着酒,聊着熟识的人,或是哪家姑娘,还有那些听起来遥远的功名,长安的酒、长安的街巷,那才是真实的历历在目的生活。 高其去了许久,一个人回来,神情有些闷闷的。 沈思放下酒杯,问:“霍清呢?” 高其一脸尴尬地说:“我去晚了,他们不知怎么玩高兴了,将霍清抬起来,后来扔进了江里。” 高承禹一听,脸上神色变了又变,问:“人呢?” 高其说:“刚送回房里了,但是” 沈思问:“怎么了?” 高其说:“估计不少人看出她是个姑娘。” 高承禹刚张开口准备说话,此时到不知道说什么。此时他庆幸这仗是打完了,即便是露馅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问沈思:“要不要去看看?” 沈思看起来十分平静,说:“不用,她过一会儿会来的。” 果然,半个时辰后,霍清换了身衣裳来找沈思,她看见高承禹也在此,不由露出怯来。 高承禹和沈思看见霍清神情小心翼翼扭扭捏捏,心下想笑,面上还得忍着。 沈思装作一脸严肃地问:“酒醒了?” 霍清面色尴尬地说:“我没喝多少酒。” 沈思问:“江中水可凉爽。” 霍清看了一眼旁边憋笑的高其,知道高其定然是将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便说:“凉爽,老师要不要去试试?” 沈思呵地一声笑出声,到了杯酒给她说:“现在天凉了,喝杯暖暖。” 霍清接过酒杯,忐忑地看了眼高承禹。 高承禹上下打量她一番,转着酒杯阴阳怪气地说:“我怎么都琢磨不透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第四十一章 木兰是女郎 沈思听到高承禹突然说出两句木兰辞来,不由呛了酒,咳个不停,问:“你这是怎的?” 高承禹哼地笑了一声说:“我一直纳闷花木兰是如何能够十二年还没被人识出是个女儿家,我们这位木兰若是没有今天的事情我估计瞒上三年两载的也不成问题。” 沈思听高承禹这话明显是讽刺霍清,只呵呵干笑两声没接话。 高其看霍清面色尴尬,帮忙解释到:“我听其他士兵说,这也不怪他,士兵们也是喝多了,便抬着他扔了起来,后来有人起哄,好多人跳进了江里。霍清不愿意下水,被几个人抬着扔了进去,她也不会游泳,水里扑腾和人拉拽间,散了头发。属下赶过去时,正巧看到这一幕,便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高其依稀回忆起,当时有几个人看到霍清乌发覆面,全身湿透的样子时,都呆了呆。 霍清咬着嘴唇点点头,现在回想起那一幕还是有些尴尬,当时幸好高其到的即时,她也想不起来是怎么逃走的。这还好不是夏季,穿得还算多几件她总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他们未必认得出她是个女儿家。喝完一杯酒后,果然全身暖和起来。 高承禹板起一张脸说:“早就说过不要到处跑,还和他们喝酒,军中这些人不像你平时见的,这下热闹了。” 霍清低着头,一个劲儿地点头,她默默想,这位少将军可是个不好惹的主,怎的相处久了便将这忘了。 高承禹也不打算对她再责备什么,原本对于她能从始至终隐藏身份便没报多大希望,因为她与士兵们都走得很近,被识破不过是迟早的事,便说:“既然已是这样了,以后不要与他们混得太近。我想明日怕是这事都传开了,还好这仗是打完了,绪之,你想好怎么解释吗?” “啊?”沈思本来打算听听这位军纪严明的少将军如何教训霍清,没想到这么快提到自己,“我解释?” 高承禹点头:“不然呢?人是你带来的。” 沈思看向霍清,霍清一愣,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和谁解释?高节帅吗?我不敢。” 沈思看她那副胆战心惊的表情,实在忍不住笑起来,对高承禹说:“行了,你别吓她了,仗打完了,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对霍清说:“明日若有人问,我去说,你这几日跟着我,别乱跑了。” 霍清自然此时高承禹和沈思说什么她都答应,连连点头,边说边看高承禹的脸色:“我一定听老师和少将军的,谨言慎行。” 沈思又想起来一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霍清说:“你家里来信了。” 霍清立即接过,夜太黑,只能看到信封上的大字,那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她将信打开,就着光,但光线太微弱,只能模糊辨认几个字。她将信装起来,若有所思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高承禹说:“你想家了?父亲并不擅长在蜀地做太平之地的藩镇首领,他已经请旨,若是陛下恩准,也快至年节了。你若想早日回去,我来想办法。” 霍清摇摇头,说:“不急不急,正好听说蜀地风景极美,这一路走来便已见识,只不过当时没有心思欣赏,听说蜀地美女美食都是一绝,我可不可以出门随便逛逛?” 沈思听她这么说,不由得笑起来:“刚看你看到信的神情,还以为你想家了。还想去逛逛,美女?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把自己当成个郎君了不成?” 霍清赶忙摇手:“老师说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赏一下未尝不可啊。” 沈思见她是个闲不住的,便说:“初五我要和子睦出趟门,你若是无事,可随行。” 话刚说完,霍清就兴奋起来:“去去,一定去,谢谢老师。” 这几日,霍清十分安分,再也不敢和那帮士兵混在一起,若是偶尔遇到都绕着他们走,也不敢问其他人那件事后续如何,基本属于掩耳盗铃状态,别人若不提,她只当没人知道。终于盼到初五,沈思、高承禹、高其、霍清四人扮作贩卖蜀锦的商人,骑马坐船在城内游玩,霍清依旧是一身男装。 每到一个码头,沈思和高承禹便同船家闲聊,顺便在桥附近的市坊茶馆闲坐,霍清不明白他们是要做什么,便问:“老师,你们这是真要贩蜀锦去江南吗?” 沈思摇头,说:“年节过完我和子睦要去扬州,先过来看看。” 霍清听完眼睛瞪大了看着他俩:“扬州?那真是个好地方。”一想到扬州,多少风流韵事,多少让人向往的诗歌,还有那些坊间听到的曲子。霍清不解地地问:“你们要离开蜀中?不回长安去?” 沈思和高承禹对视一眼道:“高节帅预计不久便返回长安,你和他们一起回长安,我与子睦直接去扬州。” 回长安?霍清还真没想到这么快,出来一年了,也不知道弟弟和父亲母亲如何,一定也很记挂她。 高承禹看她若有所思,便岔开话题对沈思说:“蜀中也算安定,这几日看码头通商与往日并无差别,你真不考虑留在蜀中跟随新任的西川节度使?武元衡也是值得追随的人。” 沈思摇头:“观常的信你也看了,镇海节度使李锜蠢蠢欲动,去年已是有所筹谋。陛下虽说任我选择,但陛下的意思你也明白,我若回长安不过是在朝中换一个任职,或是留在蜀地做个父母官。陛下既有平定藩镇的决心,正和你我的想法一致,既然有这个机会,与其在此地做父母官,不如去试试。倒是你,真不随高节帅回长安?” 高承禹摇头,面露一丝复杂的笑:“刚你也说了,我们既然想法一致,到不如去镇海探探,若平了镇海,这藩镇的局势会有非常大的变化。回长安能做什么?继续当金吾卫?我宁愿去平藩镇或是抵御外敌。”说罢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笑起来。捧起一杯茶,举杯仰头喝了。 第四十二章 农夫犹饿死 霍清默默听着他俩的对话,也似乎清楚了他们去扬州的目的,心底里慢慢盘算着。她若是回长安,八成回去不久就会被父亲寻一户人家嫁了,在她父亲认为,这事情不可能再拖了。便说:“我若是随你们一道,可行?” 沈思和高承禹同时愕然,异口同声说到:“不行。” 高承禹道:“此去扬州,路途遥远,况且,我们有事要办,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归。” 沈思也说到:“你父亲这一年一直在想着你的亲事,怕是也不能在外耽搁,他不会同意的。” 霍清打断他们额话:“就是这样,我就更不能回去了。稀里糊涂地就嫁人,我可不愿意。” 沈思笑:“还是小孩子心性,迟早要嫁人的,回去看看再说,若是遇上中意的呢?” 霍清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高承禹不禁奇怪问:“前些日子你还问我何时能回长安,怎的突然就变了?” 霍清说:“你们不也不想回去,都说江南好,若不是亲眼见,岂不可惜。” 高承禹摇头说:“你就想着玩,之前说蜀地好,现在又觉得江南好。” 霍清反驳到:“少将军可是错了,你们此去江南,即便是所图正事,不也得打着观景游玩的幌子么,多我一个有什么要紧。” 霍清想到安和长公主就在镇海节度使处,他们若是想掌握镇海的消息,定然绕不过安和长公主,但这话,她在犹豫要怎么说。 沈思也想到了这一层,并未说话。 高承禹懒得与她多说,只是说:“带着你不方便。” 霍清立即说:“我不妨碍少将军寻花问柳,不该问的绝不打听。” “你”高承禹一时语塞。 霍清这句话把沈思逗笑了,他看了一眼高承禹有些尴尬的神色说:“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霍清一听这句话,犹如逮着了救星,立即说:“是吧是吧,我或许还能帮忙呢?” 高承禹不懈地说:“你能帮上什么忙?” 霍清一脸认真地说:“我就问你,你要怎么与安和长公主联络,如果是我,会不会更方便一些?” 高承禹没想到霍清这么快便从他们的对话中反应出关联的人,已想通他们去镇海的关键,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霍清说:“少将军,我是认真的,老师写的文章我都看过,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沈思此时端起桌上的茶说:“既然如此,便只好回长安再和霍参军告罪了。” 高承禹还想反驳,但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凭心论,霍清说的是事实,他此前也一直在琢磨要怎么与安和联络最安全。 接下来在蜀地的日子里,沈思因为选择了接受密令要去江南,未得到新的任命,仍旧协助高崇文处理一些蜀地的事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也顾不得霍清。霍清更是闲来无事,无非是自己看看书,偶尔去集市转转,要么就是给沈思打打下手,顺便对去江南做做功课。她终于理解为何高节帅不愿留在蜀地,光是每天那些文书,都看得人脑袋疼,还有纠纷、诉状、税收、户籍等等各项繁琐事务。 霍清左手端着一杯茶,右手握着一卷案宗,脸上表情异常精彩。 沈思一抬头正瞥见她那奇特的表情,问:“你看的什么?” 霍清抬头,对沈思说:“这个案子太有意思了。” 沈思问:“什么事情?” 霍清合上卷宗,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有一户姓贺的人家,六年前因为交不起税,将女儿卖了充税,这里正和保长合伙将女子卖给了青楼,去年这女子认识了润州刘司马,便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刘司马便答应帮这女子,查了过往的卷宗,以侵吞税款将里正和保长治了罪。” 沈思问:“侵吞税款?” 霍清点头:“这里正将卖了人家女儿的钱并未当作贺家的税钱充作税款,而是自己私吞了。事而且不止这个贺家,还有六户人家也是同样的情况。” 沈思问:“什么税?” 霍清翻了下卷宗说:“叫做马草税,这名字好奇怪。” 沈思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说:“这个税不是朝廷定的税种,想必是当地自己增加的,听这名字,应该和军备有关,前方增加军备,银钱吃紧,只能通过税收的渠道。已经有的税种牵扯各方利益,不能轻易改变用途,只能靠增加新的税种。” 这些霍清从前从来没听说过,便问:“那岂不是可以随意征税?已经到了卖女儿的地步,都没有人管吗?” 这个问题沈思也回答不了,他说:“我前阵子理了理西川各州的税种,有几项是可以取消的,这个马草税便是其中之一。” 霍清说:“若是每任父母官都如老师这般多好,这些人原本可以有另外的生活。这卷宗最后写,后来允准这几个姑娘回家,但只有一个人回了家,其余的人依旧选择留在原本的地方。” 沈思听到这,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这里正虽处置了,但这些人家终究是没办法回到从前,普通百姓就是如此,渺小如蝼蚁,只能默默承受。”霍清也感慨起来,她在想,她们为何不愿回家,是对家里当初卖了她耿耿于怀?还是觉得自己如今的状况已是没有了去处,都有吧。连蜀中这富饶之地都有许多这类事情,那其他地方更不用想了。正是应了那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霍清趴在胳膊上,看了沈思半晌,问:“老师,你真不考虑任蜀地的长史吗?若是你做了父母官,一定能解百姓的苦。” 沈思没想到霍清会问这么认真的问题,他搁下笔说:“接任西川节度使的人是武元衡,有他在,蜀地政通人和,百废待兴,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你可知,现在朝中对于陛下平定藩镇,并没有多少人支持。大唐近几十年的几次兵乱,你可知什么根源?” 霍清认真地答:“藩镇势力过盛。” 沈思点头说:“这便是朝廷最大的隐患,若是藩镇不平,天下还会陷入无休止的纷争中,或许长安也会再次遭遇兵乱和屠戮,百姓如何安定?” 霍清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朝中官员对平藩的态度,她跟了沈思和高承禹这么久,也都略知一二,他俩的态度已经不用多说。西川平定后,朝中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如果再坚持下去,或许真能彻底解决沈思所说的隐患,有如他们一般坚持的人,就总有希望。 第四十三章 三月下扬州 元和二年春,武元衡拜门下侍郎平章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高崇文以使相职出镇邠州。 沈思与高承禹得密令东走江南,而皇帝李纯的野心与才能也渐渐显露。大唐,是该一改往日荼蘼了。 离开蜀地前,霍清见到了新到任的西川节度使武元衡,果然沈思对他的夸奖不是虚的。霍清对他的印象极好,文人雅士从来都是吸引人的,即便是入仕这么久,浮浮沉沉,雅还是透出骨子来。但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眸子,冷静而智慧的双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想来武后也拥有这样一双摄人的眼眸。 霍清听沈思言,父亲似乎还曾中意武家的侄子,她却并不感兴趣这门亲事,一方面以武家如今这等门第哪里是他们这一介小官家能匹配的。另一方面高堂阔院,那的确不是她向往的。以前若只待在长安也到罢了,这一走出来,似乎点燃了心中的小火苗,那长安倒是越来越远了。 三月的江南,微冷,霍清跟着沈思与高承禹一行辗转水路,终于到了这纸醉金迷的江南之地,江南果然是个好地方,不同于长安的肃穆庄严,小桥流水随处可见,烟纱轻罗,莺莺歌语,走在街上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这一次,沈思在蜀地给她寻了个婢女,出门总算是方便些。这婢女名叫阿湘,家里也没什么人,看着人老实,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极为喜庆。 初到扬州的日子,霍清有半个月都很少见到沈思和高承禹,有几次遇到也是晚上,两人都是薄醉归来,倒是把高其留给了她们。阿湘是个伶俐的姑娘,陪着霍清随处逛逛,增添了许多乐子。 这一日,沈思和高承禹来找霍清,高承禹一进屋子闻着有熟悉的香味,四处打量问:“你这煮的是什么?” 霍清笑起来,看了沈思一眼:“你们猜不到?” 沈思也觉得有点熟悉,但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霍清说:“蜀地天天能喝到的菌子汤,你们这么快就忘了,果然江南好啊。你们还记得长安的羊汤什么味道吗?” 阿湘给他们二人一人盛了一碗汤,高承禹尝了一口,赞叹到:“阿湘手艺不错,你在哪弄的这些菌子?” 霍清说:“自然是蜀地带来的。” 沈思这才想起来乘船时,霍清的确有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袋子,拎着也不是很重,原来就是这些东西。说:“你带的那一大袋原来是这些。” 高承禹经沈思一提醒才想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十分意外地挑了下眉,问:“蜀地还没吃够,到江南还自带吃的?” 霍清换了副面孔,不咸不淡地说:“这扬州真是个好地方,师傅与少将军日日去赏花喝酒,我若是不自己带点干粮,这每日过得得多清苦啊。”说完看了二人一眼,又一脸好奇地问:“少将军,这江南的姑娘和蜀地的姑娘比怎样呐?” 沈思面不改色,高承禹被说的有些赧然。 沈思喝了口面前的茶,微微皱眉:“这茶有些过了。”霍清拿起来喝了口,果然是,茶汤有些发黄,茶味有些涩。“江南的茶不比其他,煮久了或是水太热便失了茶本味。” 沈思是来找霍清说正事的:“我们接下来便打算去润州了,预计需要三个月。” 霍清一听这话,立即激动起来,问:“这么快?” 沈思点头:“这里的消息也打听得差不多了,现在的情形看,李琦反也就是今年的事情,我们必须尽快与安和取得联络。若是真翻了脸,安和长公主怕是行动受限,便不那么容易接近了。” 霍清说:“好,需要我做什么?” 高承禹叮嘱到:“现在还不确定,这一路上,你便随我们坐在马车里,不要轻易抛头露面。下个月正是安和生辰,那时可能会有机会。” 霍清一听自是欣喜,忙拿起幕篱戴在头上:“这样如何?” 两人看着她的样子,说:“你收拾收拾东西,后日我们就走。” 润州富庶之地,难怪李锜近几年越来越不服顺。自安和长公主嫁过来后李锜安生了两年,近几年多方消息传出,李锜有反叛朝廷的心思,尤其新皇李纯登基后,各方都在观望,剑南西川一仗只能暂时压制部分势力较弱的藩镇,对于魏博、卢龙这类藩镇,想要让他们臣服那不是一两场战役能解决的事情。李锜的实力其实犯不着大动干戈,毕竟他所处的位置相对孤立,周边的节度使都是朝廷的人,所以沈思与高承禹此次便是要摸清李锜的底细,好用最少的代价收复镇海军。 说到安和长公主,成了此次无法绕开的人,于公于私,她都是此局中的关键人物。皇帝既然选了高承禹来,怕是也考虑到此,高承禹与安和的那段往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换做别人,多少都会有些怀疑安和长公主是否依旧心系朝廷,在不少人看来,安和虽是大唐皇室,但嫁了人,一切都不好说。 而高承禹是明白的,当日那柄短剑似乎插在了他的心上,男儿无法保家卫国,却由一个女人交换自己去完成使命。安和从来是个内心坚定的人,若是听从了安排,定然不会忘记自己的初衷。只是李锜如今走到这一步,若是还识实务,起码保得一家老小性命无忧。若是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安和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高承禹拿出那柄短剑,愣愣地出神。 到了润州后,高承禹便和沈思分开行动,高承禹此次的任务就是与安和里应外合,摸清李锜的底。而沈思要去周边藩镇,探一探各路节度使的心思,一旦撕破脸,若是能倚靠周边各路藩镇,那便是最好的办法。 如何与安和长公主取得联系,得认真筹划一翻。此时镇海与朝廷的关系很微妙,安和长公主由于身份特殊,出入都有一大堆人跟着,一直找不到办法私下接近。 第四十四章 莫惜金缕衣 高其近几日将李锜府上的人员出入动静,常往来的处所都摸了一遍,得出一个有用的信息,李锜有一个妾室每月会去西郊的青云观求签。 李锜的这位侍妾说起来很有来头,原是李锜买来的歌舞妓,长得秀丽文雅,没想到一次宴会上唱了一曲《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被李锜另眼相看纳为侍妾,并且颇得李锜喜爱。 关于杜秋的故事,沈思与高承禹早在扬州的时候便已打听清楚,更是从她此前相熟之人处了解了不少关于杜秋的信息,杜秋是个很有心思的女子,长袖善舞、审时度势的本领不弱。只要人有所图有所求,便不愁找不到攻破点。 霍清忙问:“可能打听到她求的什么签?” 高其摇头:“这个没问出来。四日后便是她惯例上香求签的日子。” 霍清又说:“阿湘,这几日你去青云观走走,就说替家中主子求签,近日噩梦不断,难以入眠,问问可有能破的办法,再顺便套点消息出来。” 高承禹插话道:“你可有了打算?” 只见霍清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说:“现在还没有,见机行事吧。既然是求签问卜,岂不正是我擅长的。”说罢看向高承禹:“少将军,我需要青云观附近一间铺子,你可能办?” 高承禹想了想,说:“这个不难,只是不要做什么?” 霍清一挑眉,笑着说:“阿湘,收拾些东西,我们明日摆摊去,不出两日,江湖神算子名声便能传出去了。” 高承禹总算明白她要铺子做什么,这个办法嘛,似乎也是个路子。他充满疑惑地问:“你就那么确定?” 霍清见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有怀疑,不服气地说:“少将军要不要试试?你是求前程呢还是求姻缘。” 高承禹把头瞥向一边笑了一声,说:“算了,你还是省着点你的神力吧。” 接下来一连几日,霍清换了身术士的衣服在青云观附近替人算命,女术士本就少见,她围了块纱遮住口鼻,倒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而算过命的都无不称准,到了第四日,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而她每日过了巳时便离开。 巳时一刻,杜秋娘带着一个随身婢女来到青云观,远远就看到一个角落围着六七个人,杜秋娘进了观里,婢女朝人多的地方看了看,随后才走进观中。 阿湘在观里与解签的道士随意攀谈,只见杜秋略带愁容地拿了只签来解,阿湘刻意站的远了些,不被人注意,又恰巧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杜秋看着手中的签问:“仙鹤出樊笼,指的什么?“娘子所求为子牙弃官,此为中签。不知今日所求何事?”道士问。 杜秋未言明何事,只淡淡地说:“不过家宅平安罢了。” “若安守现状,娘子所求之事怕是难成,冲出牢笼才可一飞九霄。” 杜秋刚一出观门口,便看见一妇人提着一筐红鸡蛋,逢人就发,眉开眼笑地说这位遮面道姑算命及其准,今日特地来感谢的。 杜秋的婢女前去相询,原是裁缝铺柳大娘的儿媳妇昨日生了个娃儿,生之前这位遮面道姑便说这头胎是个男孩,没想到准了。柳大娘今日来是想给新添的小孙子看看八字。 杜秋对婢女低声交代几句,婢女拿着签向霍蕴清走去。 杜秋在马车上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婢女便上了马车。 “怎么说?”杜秋问。 “这位道姑倒是和观里的老道说的无异,只不过她说近来家宅难安,恐有变数,适宜早做打算。” 杜秋听了后点了点头,未露出任何表情,靠着毛毡闭目养神。 瞥见杜秋离开,霍清收拾妥当也回到住所。 “可有进展?” 霍清刚坐下,阿湘忙倒了杯茶递给她,说了一上午的话,这时才觉得又累又渴。 “这个杜秋,是个有野心的女子。”霍清说。 “何以见得?”高承禹洗耳恭听。 “她让婢女带了个签给我看,我问可是求夫家前程,她却问的是自己,那就有可能是不满足于现在侍妾的位置。但据我打听,在李锜府上,除了安和长公主,最为受宠的便是她了,若说自身前程,那还能怎样?据阿湘打听的,她月月来问签,从不言明求什么,八成是这样。” 高承宇略一思索,说:“这正好,我们可以从她入手。” 霍清说:“我今日告诉她近期家宅难安,宜早做打算,看看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安和长公主生辰是什么时候?” 高承禹脱口而出:“五月初二。” 霍清微微愣了一下,她竟然此时生出一丝对高承禹的同情来,安和的生辰他记得这么清楚,怕是情感上依旧伤怀吧。她回过神来,说:“想想生辰那天我们如何混进去。” 高承禹也赞同霍清对杜秋的看法:“能写出金缕衣的,一定也不是普通歌舞姬。李锜此人本就张扬,先前募兵招揽了不少心腹,谋反之意已是明显。今年圣人召他入京,他称病不奉召,而镇海这地方环境复杂,恐怕他身边人也是各有算计,与他并非一心。”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如何与杜秋拉近距离,又如何通过杜秋联系安和郡主,这个是现在要筹划的。 霍清突然有了个念头,但随即怯怯地看了高承宇一眼,不再言语。 高承宇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问:“你可是有了主意。” 霍清支支吾吾说:“不算个好主意。” “说吧。” “如果杜秋意在更多,那她对安和郡主的态度只有两种,若她觉得李锜可继续倚靠,必然与安和长公主敌对。若她有其他想法,那恐怕会对朝廷来的安和长公主保持较为亲密的关系,她或许指望万一李锜败了,还有安和长公主作为靠山。” 高承禹问:“你的意思先试试杜秋娘对安和的态度?” 霍清点点头:“昨日话说了一半,我猜这几日她定会再去找我,容我再想想。” 第四十五章 一曲长安歌 第三日,果然,杜秋的婢女再次来找霍清,并邀她小坐相谈。 霍清随杜秋的婢女来到一处酒肆,雅室内早有一少妇在等候。这少妇便是杜秋,穿着一身水蓝色裙子,衬的肌肤白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柔和的雍容,这样一个内心充满野心的女子,竟然让人毫无防备感。 霍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下赞叹。她行了个平礼,说到:“杜夫人如此客气。” 杜秋柔柔一笑,说:“都说青云观附近来了个算命极准的道姑,我看娘子绝非普通术士,便有心相邀,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霍清微微颔首:“霍清。” 杜秋为霍清添上茶水,缓缓道:“前日,清娘提醒我早做打算,那日家去思虑再三,不得一二,还望明示。” 没想到杜秋问的这么直接,到省了她客套的话:“夫人如今盛宠,除了名分上与安和长公主有别,又有何妨?” 杜秋又替霍清斟满茶水,依旧笑盈盈的答:“长公主身贵,不敢他想。” “长公主也并非不可取代。”霍清观察着杜秋的神色,试探说。 杜秋显然对这个话题并不在意:“我与长公主相处甚安,也从未想过取而代之,身在主母位,必然要承其责,秋意不在此。” 这段话说得清清淡淡,没有一点刻意和表态的意思,可见是她的真心话。霍清心内思索一下,还没开口就听杜秋又开口:“清娘可是长安人?” 霍清微微一愣,问到:“杜夫人对长安很熟悉?” 杜秋眼角微弯地扬起笑意:“清娘不知,我少时在长安小住过一阵,听清娘的口音莫名地熟悉,竟似遇到故人一般。” 杜秋这一笑,犹如三春时寂寂静的湖水,安静从容地愿意倾听你的满腹哀愁,霍清也忍不住随着扬起嘴角。 若不是霍清对于杜秋的本性有一些推测,怕是很容易便和她推心置腹起来,霍清便顺着话题问道:“怪不得杜夫人能听出我来自长安,能与夫人有如此渊源,也是我的荣幸。夫人可喜欢长安?” 杜秋轻抿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长安的确是个好地方,谁又能不向往呢。” “那看来杜夫人和安和长公主应该很能聊到一起了。”霍清微微笑道。原以为是她们想办法找到杜秋这一突破口,没想到实是佳人早有属意。这女子果然聪明,接下来便容易交流多了。再一思索,面前的女子玲珑心思,自己更得谨慎为妙,自认为高承禹并未泄露身份,沈思深居多年,在此地能认出他的人就更少了。 “清娘一女子只身来到润州,可还习惯?”杜秋轻轻问。 霍清心下一笑,这句话自然不必回答了。她一个长安女子,若说是只身跑来润州这个地方,怎能让人相信。长安,润州,此时是多么敏感的联系。 霍清喝了口茶,淡淡说:“润州是个好地方,节帅这么多年经营有方,正是让人流连忘返。” 杜秋微微笑起来,眉眼微微弯起,有种让人神往的安心感,这女子偏偏就有这种让人不设防的本领,心深而又坦荡。 霍清忍不住再次打量杜秋的样子,一双眼睛细细长长,并不像传统美人的杏眸,鼻尖微翘,鼻梁高度适中,下颌圆润,整体轮廓柔美,让人看了愿意亲近。 杜秋见霍清看着她,微微笑起来,声音脆脆地:“清娘为何这么看我?” 霍清眼神一收:“早听闻杜夫人貌美,既然见了可不得多看看。” 杜秋捂着嘴笑起来:“清娘怕是在外待久了,哪里学来这些话。” 霍清笑道:“夫人可是冤屈我了,父亲常希望我能像个温柔的女儿家,我以前十分看不上长安城里那些做作的女子。但今日见夫人的样子,是我以前想得窄了。” 杜秋摇头轻笑,说:“清娘可不知多少女子羡慕你这样能够随着自己所想远行,不过若行的远了,想要收回这颗心,怕也是不易的。我也不过是去了长安,便总念着那里。” 霍清说:“那有何难?夫人若是想念长安,总有机会去的。” 杜秋听着霍清的话,若有所思:“是啊,长公主也这么说。” 霍清听着这一句似乎有深意,便说:“夫人与长公主真是情深,若长公主回长安,夫人自然便有这个机会。” 杜秋点点头说:“清娘可会长安的曲子,下月长公主生辰,我想学一首以解长公主的相思。” 霍清心下松了一口气,也有些愁,这杜秋乃歌姬出身,又有什么曲子是她不会的呢,若说新曲,似乎有那么几首。便说:“长安现今最有名的新曲名长恨歌,夫人可有听过?” “可是白乐天所写的长恨歌?”杜秋问。 “正是。”霍清清了清嗓子,缓缓唱起来。 杜秋轻轻地用右手轻拍左手背,唱到后半段,也跟着一起和起来。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待唱罢,杜秋默默念着这句,脸上泫然欲泣,由衷赞了一句:“曲好,词更好。” 霍清每听到这首曲子,只觉得凄楚难耐,却并未生出关于爱情的向往与憧憬来。纵然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可最后落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霍清看着杜秋仍沉醉在歌曲中,忍不住问:“这首曲子若是贺寿辰,会不会太悲了?” 杜秋似乎刚回过神来,说:“不会,想必长公主会喜欢。” 霍清心想,难道杜秋也知道长公主和高承禹那段感情,难道长公主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但这话她自然不能问。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便说:“我将曲谱写下,差人明日送于夫人。只是此曲有些复杂,其中琵琶最不易,今日距长公主生辰时日无多,若是现在开始怕是有些仓促,若是夫人有需要,我可以分担一二。” 杜秋立即露出一副欣喜的笑容,说到:“那自然是好,等准备妥当,我再邀请你。” 第四十六章 睹物忆旧人 霍清没想到这一日进展如此之快,她正在桌上默写曲谱,敲门声响起,来人正是高承禹。 霍清大致说明了今日的谈话,高承禹十分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瞥她一眼。 霍清疑惑道:“少将军看我做什么,神情古怪。” 高承禹边笑边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与杜秋的对话竟然是这般。” 霍清说:“与她说话,说轻松也不轻松,很容易就切入正题,但也不能说得太直接。” 高承禹一副十分赞同的样子说:“效率不错,这么容易便有了参加生辰宴的办法,你意思要演奏琵琶?” 霍清反问:“怎么,不像?” 高承禹摇手,违心地说:“连杜秋都能相中的人,那琴艺自然不必说。” 他这么一说,到说得霍清有些心虚,弹自然是没问题的,但是若说与杜秋的水平简直没法比,这若是随着杜秋一同演出,这几日还得再认真练。想到这里,霍清只觉得给自己挖了个陷阱,怎么每走一步都有新任务。她用手撑着脸颊,一脸沮丧地对高承禹说:“少将军,明日替我找把琵琶。” 五月初二,李锜府内只请了常走动的几家女眷来为安和长公主庆贺生辰。安和郡主坐在主母位上,和人寒暄着,随身婢女对来宾的送礼一一接过打开查验。生辰贺礼五花八门,有珠宝首饰,玉器、金器,古玩字画,琳琅满目,杜秋待众人献完礼后,盈盈上前,轻声说:“秋新学一曲,愿为长公主助兴,还请长公主品评。” 安和也现出一丝兴趣来,眉目间露出笑意,伸手说到:“哦?秋娘一向最有新意,可让我们众人开开眼。” 杜秋轻拍手掌,三声响过,四五个乐工捧着乐器鱼贯而入,这其中就有扮作琵琶女的霍清。杜秋缓缓吟唱,一边唱一边观察着安和的神情。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本就十分有名,江南也有成曲,但杜秋唱的这一曲并非江南的调子,长安官话唱出自有一种凄惶之美,仿佛看到那段故事在眼前浮现。 许久歌罢,听曲的众人无不戚戚然,爱情对于女人来说总是充满了无穷遐想,尽管这是一段人人皆知的悲情故事。安和也是若有所思片刻,鼓掌赞叹:“的确是好曲,不同于江南曲调的婉转多情。” 杜秋指着霍清说:“据说这是长安时下最流行的曲子,我特地请了这位昔日梨园雷氏的传人的琵琶女,不然怎会有如此辗转的曲子。” 霍清实在没想到杜秋会以梨园传人来这个开场,这一名号让她有些忐忑,她故作镇定起身行礼。这一次,长公主的模样才看得真切,长公主梳着流云髻,脸有些圆润,杏眼含春,的确是个美人。 在座一位夫人插言说:“听闻近日梨园雷氏传人到了润州,所在之处座无虚席,今日有杜夫人这歌声相伴,想必比那雷氏的歌曲还要好。” 安和长公主也点头笑起来,打趣说:“究竟哪个好也得听过才算数。” 霍清离座拜倒说:“奴怎敢和夫人比,今日得知长公主生辰,略备薄礼。”说罢起身捧出一个黑檀木匣子,安和的随身婢女接过,将盒子打开捧到安和面前,杜秋因为是站着,只看得见那是一把短剑,匆匆一眼间只觉得是把极为普通的短剑,并不见剑鞘有什么华丽的饰物。但她真切地看见合上盖子的一瞬间,安和长公主眉梢微微一动,并未说什么。 安和挥了挥手,让乐工们退下,对着杜秋说:“难为秋娘的心思,今日得了一把上好的琵琶,便给了秋娘吧。” “今儿我真有福气,本来是给长公主做生辰,我得了个好彩头,没什么回礼,晚些我做些茶点让长公主品尝。”杜秋柔柔地说,笑吟吟的。 申时,客人散去,杜秋捧着一盒酥酪去了安和住的院子。安和正修剪着一支梨花,除了贴身婢女,室内并无他人。杜秋一眼就瞥见案几上放着的檀木盒子,正是霍清献上的贺礼。她默默思索那把短剑的意义,这是一把旧剑,外表看不出什么特别,看纹饰,似乎又是西域的东西,想必是郡主熟悉的旧物。 见杜秋走来,安和放下剪刀,相邀坐在塌前,并不急于问话。 “我做了些酥酪,想必长公主会喜欢。”杜秋将酥酪打开,放在小几上。 安和轻轻捏起一块,咬了一口,点头道:“甜酥可口,数你最有心,知道我喜欢什么。” 杜秋捂嘴轻笑:“长公主离家多年,自然对乡音乡味难以割舍,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节帅不也常带回来长安的物件讨长公主欢心。” 安和点头说:“若不是今日这曲子,我都完了长安呢。你今日说的梨园传人,可以去听听。” “这个容易,我去安排,长公主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杜秋问。 “既然是难得一见的梨园传人,那便叫府里女眷都去听听,曲目你安排吧。”安和随意答。 待杜秋离开后,安和打开木匣,拿出那把短剑,愣愣地出神。 这把剑今日出现的突然,若不是杜秋提前安排了长安的曲子,让她有所准备,她都不能肯定自己在突然见到这把短剑的一瞬会不会那么镇定。安和清楚高承禹一定是来了润州,此时前来,看来皇帝打算行动了。李锜拒绝皇帝的召见时她便想着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人是高承禹。这把剑是他们之前曾经的信物,她决定接受旨意下嫁李锜时,便把它还给了他。当年,唐庭懦弱,对各藩镇并无他法。但如今的李纯,年轻气盛,经剑南西川节度使被拿下后,她已渐渐看到大唐复盛的希望。 安和将剑收归鞘中,她了解李纯的性情,润州,也是该了断了。 第四十七章 静待好时机 近日,相传玄宗时期的梨园雷氏传人来到润州,他们常年游历,去过了不少地方,每到一处便是一两个月,座无虚席,评价颇好。 因为特别受欢迎,基本上能去观看的人非官即贵,李锜府上的女眷自然是不能错过这场梨园戏。 杜秋陪安和长公主坐在二楼正中的厢房内,私密性极好。这厢房是个连间,戏唱一半时,杜秋引着霍清从另一间厢房走入。霍清对着安和行了个礼:“妾霍清见过长公主。” 杜秋笑盈盈地说:“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戏。”说罢便离开了屋子。 安和长公主有些疑惑,这分明就是那日所见的琵琶女:“霍娘子便是献贺礼之人?” 霍清摇头道:“妾也是受人之托。” 侧门吱呀一声响,高承禹着一声烟色圆领袍衫缓缓步入,安和长公主看见他的刹那立即站起来,两人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高承禹却是一直没说话。 安和长公主露出一丝笑唤道:“子睦,别来无恙。” 高承禹回过神来,对着长公主行了个平礼:“安和。” 这一幕见面的场景着实出乎霍清的意料,她原以为二人见面一定会感怀难过,却没想到如此平静。霍清默默地退了出去,看见杜秋捧着一杯茶闲闲地倚着栏杆看戏,一股慵懒的风情,她便也走了过去。 “这曲真是难得,怕是如今长安也不多见了吧。”杜秋淡淡地说。 昔日玄宗皇帝创办了梨园,往后战乱动荡,梨园弟子死的死散的散,虽然已过去了几十年,梨园教坊也重新经营,但再也找不回昔日的风采。 “听闻不少梨园弟子辗转到江南,江南一带的歌舞戏还延续着当年的精髓。”霍清也忍不住叹道。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秋和着台上的曲子悠悠地唱着,“前些年,听闻李龟年在长安出现,可见,江南再繁华,长安终究是难忘的。” 是啊,长安,不仅仅代表了富庶繁华,那也是最接近高贵权利的地方。离家这么久,也是该回去了。 不知唱了多久,听见身后的门吱呀一响,霍清和杜秋同时回头,安和走了出来,看了正在表演的歌舞,听了半晌,说到:“梨园传人我也是许久未听过了。” 霍清听到这句话,内心也生出莫名地感慨来,缓缓说:“想来当时也是寻常吧。” 安和把霍清认真打量了一番,霍清有些奇怪,但也不好相问。“难道是少将军将什么事情交给了自己。”霍清默默想。 安和长公主留她坐了会,不过都聊了些家常闲话,临走时,很关切地叮咛到:“接下来变数无法估量,在润州一切小心。子睦虽话不多,但心思也是极细的,也定能护你周全。若有变数,我尚有亲信可以护你安全离开。” “妾不足以让长公主挂怀,有少将军和沈先生的筹谋,不会有太大风险,只是请长公主务必保重。”霍清很感念她的关心。 安和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霍清的手背,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几日,高承禹经常一整天都不见人,因为事关军事机密,霍清也从来不问,但也不由得有些焦急。 不过月余,镇海军中哗变,节度留后王澹被军士残忍杀害,大将赵琦劝阻中又被群人杀死。李锜假装不知情,并作出十分痛心的样子。而据安和长公主言,李锜对王澹早已不满,从王澹任留后以后,展现的军事才能和手段远在李锜之上,且王澹多次劝李锜奉召入京。高承禹原打算从王澹处对付李锜,没想到被李锜抢了一步。这下计划又需要调整。 霍清对此事的形势虽看不了那么长远透彻,但也明白恐怕有变。 终于见高承禹缓了几日,霍清忍不住问:“计划得怎样了。” 高承禹点点头:“基本都妥当,还得等。” “还要等?” “嗯,等逆反之罪坐实,等他先动手。” 正说话间,门被叩响,高承禹警觉地从窗子观察,只须臾,便打开了门。安和长公主着一身布衣,神色凝重。 安和顾不上客套,待门关上后立即开口:“李锜上个月便派出他的心腹,分五路带兵窥伺各州刺史,如有异动,便当场绞杀。这几日要格外注意,若得了手,那便更不易控制。”说完递上一张绢帛。 高承禹打开地图,默默道:“常州李深、苏州姚志安、杭州邱自昌、湖州赵惟忠、睦州高粛,这五州当初任命时皆是能掌兵之才,从上任始,想必各自就防着今日之变,我会想办法知会他们。他派出的这几个人,尚翻不出大浪来,而今最重要乃是要拿下其他各州,若这五州失,李锜必死守其他几州,要擒住人,必先布好网。安和,你觉得会是哪里?” 安和长公主想了想,指上地图上一处--宣州:“宣州是镇海的富庶之地,以他的性子,必不愿丢。” 高承禹看着地图默默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又看了安和一眼,终是没开口。 安和苦涩地笑了笑,说:“你不必顾念我,我早知有今日一战,必不忘肩上的责任。李锜看似风光,而军中实际已分化,将领和兵马使与他并非全然一心。毕竟这几年富庶生活,军力大不如前,斗志也损了大半,谁又愿意冒着被株九族的风险去打没有把握的仗。” 高承禹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去太冒险,万一被发现,况且你现在的处境已经很难了,倒不如不要再回去。” “不行,我一旦失踪便意味着朝廷开始动作,我留下好歹还是个人质,你们继续按照计划行事,大约哪些人心有二用,这么些年我已有数。”说完,安和自嘲地笑了:“李锜不会杀我的。”说出这句话后,她有些失神,这是多么矛盾的抉择,她对李锜虽无情,但这些年李锜对她从来殷勤周到。而她现在谋划的却是如何令他失败。其实,她有过一丝侥幸,如果唐庭出兵前,李錡的布局皆失败,那或许还肯选择臣服这一条路。而她是大唐的长公主啊,流淌在骨子里的血,还有那多少人复兴唐庭的梦想。 第四十八章 临阵前变节 安和对着高承禹灿然一笑,笑得那么明艳无情:“帝王家从来都是冷酷无情的,我也不例外。” 这句话让霍清的心不由牵了一下,那个表情有种心痛和疯狂。明明可以是个身在荣华的女子,却走上这段腥风血雨的路程。 高承禹紧紧锁着眉,想起多年前她的决绝。可他明白,乱世里,如何追求自由,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身不由己的苦楚,没有人懂得。 见高承禹和霍清神色凝重,安和又变回了高贵冷静的面容,对着二人说:“别忘了,我始终是大唐的长公主。”说罢便推开门出去。 不几日,朝廷传来诏书,征召李锜为左仆射,任命御史大夫李元素为镇海军节度使。李锜以节度留后和大将的死为借口,称军变未平,难以奉召。 此时,沈思已联络好淮南节度使王谔,整顿兵马,只等招讨诏书一到,立即发兵讨伐。 诏书到达的第三日,便传来常州、湖州的消息。常州刺史颜防果然早有防备,用计诱捕了李锜手下的大将,并将李锜谋反的消息通报给其他州郡。湖州刺史得知李锜谋反,率领招募的民兵夜袭湖州营地,将镇守护照的赵姓将领当场斩首,并把赵的军队收服。 高承禹与沈思暗中联络,会同周边藩镇分三路,同讨李锜。 霍清被留在安全的地方,等待安和长公主一起返回长安。 安和长公主回到府中后,立即召来兵马使张子良。安和替张子良斟上茶,缓缓说:“张将军近来为军务所累,喝些茶,歇歇。” 张子良不知安和找他到底为什么事,也不敢轻易回答,只好说:“不辛苦,为节帅效力是末将本份。” “哦?将军对节帅可真是忠心不二啊。”安和一挑眉。 张子良乍一听到这句话,心里腾地一跳,他实在不知在这又是节帅夫人又是大唐长公主的面前该如何回答。 安和看着张子良的神情不禁一笑,说:“张将军不必紧张,我今日听闻了一个消息,很是忧心,才找你来聊聊。” 张子良说:“长公主请讲。” 安和说:“我听闻现在镇海周边已有三镇收到朝廷的召讨诏书,以你们的兵力,可有胜算?” 张子良眼睛一跳,这里安和问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难道表明了她的立场。他实事求是说:“自古富贵险中求。” 安和又露出明亮的笑来,但是这笑显得尤为不合时宜,在张子良看来,像是剑身反的剑光,在这夏季,让他都寒了寒,他忍不住想听安和说什么。 安和点点头说:“张将军有如此魄力,以后定然前途无量。”说完又转了一副面孔说:“可这一下便能看到结局的事情,都知不再考虑考虑?”说罢起身,走到张子良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又说:“一旦战败,我尚可替李锜求情,但是将军您,怕是诛九族不为过啊。” 张子良端着茶杯的手晃了晃,这所谓共患难同生死容易,就怕自己一厢情愿同生共死,结果对方尚有退路。 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古皆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份上,长公主到底和谁站一起,不言而喻。即便是杀了长公主,那也改变不了结局,倒不如给自己留条退路。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基本已无胜算,张子良内心斗争再三,抱拳说:“请长公主明示。” 几日后,李锜派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三个人带兵五千人,奔赴宣州。 李锜没想到,一直效力于他的兵马使竟然倒戈,张子良召集兵士,大声说:“李锜已反了朝廷,而奈何朝廷的兵已围了我们,李锜派往常州、湖州的将领全都被拿下。如今大势已去,李锜还要垂死挣扎,命我等夺取宣州。你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若为了这必败的局势还要战死族灭,如何对得起家人,对得起祖上呢。” 这段话一出,众将士哗然,原本便不想打这一仗,不料如今局势已成这样,一时间议论喧哗声嘈杂不已。张子良也不拦着,任由他们讨论商量,这军心最怕这等局面。 张子良对牙将裴行立使了个眼色,裴行立立即站出来大声道:“李锜如今是朝廷抓捕的逆贼,我们再出兵便是与朝廷为敌,周边藩镇已伺机行动,我们如何敌得过。既然如此,我愿随张将军行事。” 此话一出,人人开始附和,纷纷表示愿意投靠朝廷。 入夜,李锜正在府中等待着各方消息,安和捧着食盒缓步迈入,李锜的心腹将领对安和的态度各不一,安和只当没瞧见,不放在心上。 李锜问:“你怎么来了?”非常时期,李锜命人看住安和,不让她随意走动。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几年里安和早已在府中甚至军中经营了自己的人脉。况且李锜一向对她看重,也不敢真为难她。 安和也不理会他的问话,说:“节帅近日总是晚眠,妾遣人做了些小点。”说罢,打开食盒,取出两三样点心。 婢女重新换来热茶递与李锜。 正在此时,有人来报,有兵士已突破城门,向军府方向奔来。 李锜立时愕然:“来者何人?”虽说兵力不如朝廷,但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城门就被攻破。 传信兵咿呀半天说:“带兵者是张子良和裴行立。” 哐啷一声,李锜将茶杯摔在地上,扶额狂笑:“好个张子良。”却是咬牙再也说不出话来。 安和着实没想到这一出,原以为张子良不过是识实务佣兵不出,没想到决裂的这么彻底,连自己的后路都想好了,也不由得冷笑一声。 安和轻声问李锜:“夫君意欲如何?” 这声夫君叫得恰到好处。李锜看了安和一眼,有些欣慰。将几位护卫叫来,安排布置一翻。 安和急道:“你疯了,如今剩下的兵丁不过三四百,如何强攻?” 一位侍卫突然上前,将剑对着安和。 安和早有这个准备,她本来可以想办法离开,但她只是希望能再做最后努力,让李锜投降,既然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又何必做过多牺牲。对于镇海的军民,她也有恻隐之心。 第四十九章 四面皆楚歌 李锜看到侍卫对安和的态度,怒道:“你干什么?” 侍卫说道:“她是唐廷的长公主,此时若有二心,便对节帅有威胁。” 李锜又深深地看了安和一眼,屏退众人,对安和说:“夫人也说了,三百人如何敌过三千。安和,若论这些年,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我对你的好,万一我有不测,望你能护我三个儿子周全。” 安和这一刻内心复杂,若说李锜不好,其实待她一直很好,若说好,可他这些年私下里的谋逆索财之事又是何等卑劣。虽然她对李锜没有感情,甚至曾经一度十分厌恶,但她也不是绝对冷情的人。她试着劝:“若是此时投降尚有转机。” 李锜苦笑道:“安和,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形势,可到如今,难道我收手,李纯便能放过我?他要敬猴,我便是那鸡。” “你都明白,明明之前有转圜的余地,为何非得要起兵?”安和后退一步坐下,颓然道。 李锜没有回答,只说了句:“你放心,我身边的人不会为难你。” 安和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无论哪种结果,她都不会好过,但好在她可以自由了。可在她决定履行大唐长公主使命的那刻,便已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对立,李锜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死,而他的儿子们,自然是同他一样的下场。 正说着,便听到门外吵吵嚷嚷夹杂着哭声的众人涌了进来:“大帅,军府被围,我们如何逃得出去?” 又有人来报,淮南节度使王谔,统领宣武、武宁、武昌等兵,现已攻下宣州。 众人一听皆乱了阵脚,哭喊声忽然大了起来。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李锜眼一横,哭闹变成了抽泣声。 李均站出来道:“誓死保护节帅,末将愿出战,节帅快走。” 李锜看了看站了满屋子的人,若是要逃走,带着这百余人能怎么逃,不如在这等一个奇迹。军府内的家眷全聚到了一起,一个个恶狠狠瞪着安和。安和被几个侍卫围着,拿了把团扇缓缓摇着,默默地等候消息。 不过一个时辰,便传来李均的三百人被裴行立伏击的消息。消息一传来,李锜军府还留守的所有人都陷入绝望,妻儿老小哭成一片,李锜也不再劝阻。待张子良攻入府内时,李锜从厅门内大踏步走出,张子良一个手势,左右出来二十来人将李锜围住,用绳索捆上,带走。其他家眷也陆续被人绑走。 张子良随行几人对着安和行了大礼:“长公主,淮南节度使王谔已攻下宣州、信州和杭州,如今逆臣已俯首,不出三天,镇海所有州都尽归朝廷。 安和接受着所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有审视,有小心,有惧怕,有攀附。而此时的安和周身那层高贵的光芒与傲气逐渐显露,安和无视众人的眼光,问到:“王谔何时到?” 张子良恭敬地答道:“后日便可到达润州。” 安和点头说:“人好生照料着,若有强抢的行为,我定不轻饶。其他的等王谔到了再说吧。”说罢便离了众人。 这两日呼呼啸啸便过去了,霍清留在客栈中不曾出门。高承禹与沈思早已在宣州会和,此刻怕是在来润州的路上。 “娘子,今日长公主来请,说高将军和沈先生明日便会回来,请娘子在军府等候。”阿湘转述了安和身边婢子的话。 霍清舒了一口气:“走吧,看来润州的事情了了。”她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便随着安和长公主派来的人一起去了军府。 淮南节度使王谔到达后便接管了镇海军,李锜的家人除了安和与杜秋外都被看管起来。但因安和长公主护着,也没有被为难。 安和将前几日的事务和王谔交接清楚后,对霍清说:“走,我们去看看秋娘。” 杜秋穿了身青色的儒裙,捧着把琵琶坐在窗前慢慢地挑着弦,并没有看到来人。细长的双手拨弄出清冽的声音,头上一支步摇随着身体晃动。 霍清不由得佩服,纵使知道自己有靠山,可出了这么大事,竟然还能悠然自得地坐着,这女子还真不简单。 安和轻声叫:“秋娘。” 杜秋回身看到二人,盈盈一笑,伏了个礼:“长公主。” “不几日,我们便要回长安,秋娘如何打算?”安和问。 “如今这局势,长公主还肯护着秋,还有什么打算可言呢,自然跟着长公主,好生报答。” 安和也不多言,便道:“你收拾收拾,不出七日,我们便要出发。” 杜秋自是感激的话说了许多,霍清都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但看这杜秋,并未见有多哀伤。 自从来了军府,安和长公主不管吃饭议事还是见客都把霍清带在身边,霍清只一个下午便见识了安和作为主母和长公主的处事手段,也第一时间掌握了全部的军情消息。 午饭时,安和问:“府上住的可惯?” 霍清答:“长公主已安排好了一切,自是妥帖。” 安和露出一丝笑:“这便是军府的日常,即便没有这次的变故,这府上也是事务繁忙。” 霍清点了点头:“长公主处理这些事务有条不紊,很是佩服。” 安和轻笑一声:“你以为这是生来就会的,在长安时虽然随着父皇见识过一些军中事,但真正接触还是来了润州后。若说生来的,便是这性子了。我看清娘也注定当不了软娇娘。” 霍清听到这话噗嗤笑出声来:“长公主这是取笑我。” 安和温柔地看了她一眼:“这几日你跟着我多听听,以后若是嫁了人也好应对些。” 霍清不由纳闷:“父亲虽与军务有关,但区区一个参军,是见不到这么些的。即便是往后嫁了人,也不过是算计算计柴米油盐,哪有这么大的阵仗。” 安和闻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以后可说不准。” 正说话着,便听人来报,淮南节度使已至润州,正在军营整治兵马。 安和点点头,对霍清道:“换身衣服,我们去见见。” 第五十章 重回九天宫 安和与霍清穿着骑射服来到校场,远远就看到王谔、沈思、高承禹与张子良在商量着什么。 沈思和高承禹今日都着了甲,沈思平日的儒雅添了些风霜,像一名儒将,而高承禹多了些冷冽,与这身甲很是合适。 四人皆看到安和,立即迎上来互相行礼。 “陛下旨意,即刻押解李锜等回朝,明日高将军带一千兵马返回长安,不知长公主打算何时启程?”王谔问。 “我随高将军一同返回长安,润州诸事就有劳王节帅费心了。”安和道。 王谔立即谦虚地说:“今日还有些细节请长公主一同商议。” 安和淡淡地说:“陛下说王节帅办事有节有度,节帅做主便是。”要商量的定是押送李锜人等进京的事情,她虽然是按照皇帝的旨意配合平定镇海,但同时她也曾是李锜的妻,此时还是避嫌的好。 王谔显然对如何押送已有打算,嘱咐高承禹押送人员事宜,沈思对沿途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一一分析部署。 回程,安和改乘马车,马车里的她,露出了疲惫的深情,闭目养神。这一月来一刻也未曾放松过。 霍清与她同乘一驾马车,看到安和闭着眼,但眉头微微蹙着,想必长公主此时心绪起伏。 安和只是想到了皇帝李纯给她的密信,兄妹之谊,国家之任。她记得当年和亲皇兄是反对的,可那时他只是广陵王,她也只是郡主,他们都没有权利说不。皇兄对她有怜有愧,许诺她今后的生活。今后是什么,不过是荣华富贵,或许再招个驸马。 霍清正沉思间,便见安和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她问到:“此次回长安你有什么打算?” 霍清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很突然,她还从未想过,不由得摇摇头道:“没什么打算,按照皇命,平定西川后便可返回长安。但听闻沈先生要来江南,求了半天才同意带我来看看。回长安后大约同以前一样。” “听闻你与武家已有婚约?” 霍清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只是听说提过,但我后来去了蜀中,便搁置了。” 安和点头:“武元衡为人有度,想必教育子侄也颇有方式。” 霍清摇头:“不曾见过武家的子侄,但此次回去,父亲定不会再由着我了,有老师说情,父亲虽不会因为私自来镇海而苛责,但也少不了会说几句。” “你父亲怕你移了性子,以后更不好约束了。”安和笑着说,“沈思如今虽未加封,但回去也是迟早的事,你此次也定有封赏,若是留任女官也未尝不可。” 霍清一下子笑了出来:“那父亲怕是要气闷过去,他这几年就盼着我能顺利出嫁。眼看就快二十,他定是急的不得了。况且女官是万万不敢想的,我可没有宋学士那般学识。” 安和点头:“也未必需要人人都得有宋氏姐妹的学识。不过婚姻大事,急不得,一朝妥协,日后吃苦的可是自己。即便是晚些也不打紧。”说这句话时,安和嘴角挂着微微地笑,眼神里却是无奈,这话似乎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霍清也不言语,虽贵为公主,不能如意的事情也太多了。 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安和神情恢复如常:“走吧,你也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一同启程。” 长安一别便是一年多,从通化门进入长安城后,霍清便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熟悉的街景,整齐的坊街,路上陆续的行人,女人们梳起近来流行的发髻,精心描出喜欢的眉。 安和也透过车窗细细地打量着,她这一别,也有五载了,但这一切并不陌生,远处便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明宫。高墙阔院,金阙晓钟,玉阶仙仗。 高承禹和沈思比他们二人早三日入京,这两日,李锜一家的判决应该要下来了。 正想着,便听马车停下,车外人行礼上前:“长公主殿下,陛下有旨,命臣等在此迎候殿下。” 霍清打开车帘,车外翟临与高承禹下马躬身而立。 “李锜的处置陛下可有定论?”安和问翟临。 翟临恭敬答到:“陛下已定了三日后斩首。” “其他人呢?”安和问。 “相同处置。”翟临答。 安和声音沉沉地说:“知道了,走吧。” 霍清心里有些打鼓,她一路陪同长公主,这难道要陪她面圣。 正想着,便听长公主开口:“清娘,我进宫后他们会送你回去,以后若是无事,可常来我府上。” 霍清心里一松,连忙答应。这一路和长公主相处许久,其实挺轻松,聊着一路见闻,聊长安这几年的趣事。但她隐隐感到,安和到达长安后,皇家公主的气息越来越强。 安和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许久,再睁开,眼前是巍峨的大明宫殿宇,是大唐最辉煌的所在。身后是厚厚的宫墙,是隔离于世的威严。李锜的结局也只能如此,但其他人,或许还有转圜。 进入宫门,安和下车换乘步辇,穿过宫门和殿宇,提起裙踞,缓步踏上层层高台,迈入麟德殿。李纯背立在案前,听到有响动,立即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安和听到这声呼唤,眼眶一热,唤了声“皇兄”,便行礼跪了下去。 李纯上前将安和扶起,有些激动地说:“回来便好,以前朕无能为力,亲眼看皇祖父将你远嫁镇海。如今,朕一步步努力,重振大唐盛世,再也不需有此忧虑。公主府都已收拾妥当,妹妹可安心。” 安和感念皇帝对她的情谊:“多谢皇兄,臣这么多年时刻不忘身上的责任。李锜罪不可恕,但其祖上淮安王有佐命之功,若是一概而论,恐让老臣有微词,也有损皇兄声誉,镇海旧部恐怕也惶惶不安。” “安和说的不错,这几日朝中争论不休,有臣进言,要毁其祖庙,朝中颇有附和之声,只有卢坦向朕劝言,先朝诛房遗爱,罪不及房玄龄。若是累及祖上,朕岂不是连故去的人都难以容下。李锜伏法,是为了给各藩镇看看朕平定藩镇的决心和能力,如今彻底收服镇海,才是最重要的。杀光李锜九族又有何用?藩镇为乱,武力可伐,但人心如何得伐?罢了,留他兄弟的性命。”李纯道。 安和点头道:“陛下睿明,江南虽富庶,但连年盘剥,陛下能宽恕李锜兄弟,镇海军便都会安心臣服朝廷,如今只要严明军纪,抚恤江南百姓,便可尽收民心。” 李纯笑道:“安和此言甚合朕意,这些年虽委屈了你,但听闻你在润州诸事,让朕从心内感服。” 第五十一章 初见褚夫人 安和刚出宫,处置旨意已下达,李锜及其子于三日后腰斩于市,兄弟贬官流放。 一直流传大唐皇帝崇尚武力,铁血无情,而这道旨意一下,人人都说皇帝顾念旧臣,也念及与长公主的亲情,对李锜一家是仁至义尽。对此言论,安和自然领情,但也深觉皇兄不过几年工夫,已有帝王的深沉与智谋。皇帝早已想好如何处置,便是等她开口。大唐动荡了几十年,百姓哪里需要一个喜欢战争铁血无情的皇帝,兄友妹恭倒是增添了几丝亲近的人情味。皇帝对她的情谊是真,可终究逃不脱皇家的残酷与冷漠。 三日后午时,安和点上一炷香,将一张写满经文的纸置于火中,灰飞烟灭,前尘尽散。 所有人看似回到原点。 霍清被父亲禁足在家,一个月之内不能出门。 这日听说沈思的妻儿来了长安,霍清缠着父亲要去拜访,也被拦了回来。霍清悄悄让霍泉去拜访沈思,并把她不能来的缘由原原本本说给沈思,并嘱咐要想办法救她。 果然,不两日,沈思便上门来拜访,说是向霍缜赔罪。沈思回长安后,已被封为礼部员外郎。 沈思一见霍缜便行大礼,十分内疚地说:“原该平定剑南西川后着将令爱送回长安,哪里想又有任务,将清娘托付给他人又不甚放心,如此便一同去往江南耽搁了些时日,是我的不是。” 霍缜自然知道这是沈思为给女儿说情,但也不好不领情,便说:“清儿如今也大了,我和她阿娘整日都在想着给她寻个好人家。清儿一天尽想着出去玩闹,真是愁死我了。” 沈思心里转了几转说到:“若是怕清娘出门玩闹,倒是有个办法。前几日安和长公主曾说清娘与她投缘,可以举荐做个女官,如此定当静神收心,参军以为如何?” 霍缜一听这话,大惊摇手道:“不可不可,还望绪之禀告长公主,小女顽劣,担不得此重任。” 沈思笑道:“参军不必担心,我明白您所想的,况且清娘也表示无意于此。” 只见霍缜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躲在屏风后的霍清看着父亲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下被霍缜听到动静,立即转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道:“出来。” 霍清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向父亲和沈思行礼,拿出一件小布包交予沈思道:“麻烦老师将此物转交少将军,之前少将军嘱咐这东西要交给陈二的家属,虽然说军令不可违,但我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还是劳烦少将军亲自送一趟了。”霍清说完这话偷偷瞟了霍缜一眼,果然只见霍缜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沈思看了一眼布包,是个寻常物件,便问:“既然是少将军交代你的任务,怎能此刻反悔?” 霍清又偷偷瞥了眼霍缜,见霍缜还是不肯松口,心想:父亲今日如此沉得住气,搬出少将军来也没有用? 真想着,便听霍缜说:“既然是高将军交待的,自然你得完成,还让高将军自己去,像什么话?” 霍清一听这话,压住心内的激动说:“父亲教训的是,我明日便完成任务。” 霍缜说:“泉儿无事,让他跑一趟。” 霍泉一直没说话,此时也不好答应,只看了霍清一眼,霍清摇头道:“他说不清楚。” 霍缜瞪了她一眼说:“既然已经耽搁这么久,想必也不是着急的东西,你等这一个月过了自己去吧。若是高将军怪罪,我去赔罪。” 霍清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父亲今日这是铁了心不肯松口。 沈思点了点头,收下布包,又说:“霍参军说的也有道理。对了,芸娘嘱咐我告诉你,她后日要做些竹叶糕,你之前总问怎么做,若是有空可去学学。” 霍清刚想答应,又看了看父亲,赶紧摇摇头,这一个月怕是真被锁在家里了。 在家待了十几日,终于,迎来了转机。 安和长公主送了帖子过来,安和搬了府邸,要宴请众友人,邀请霍清前去。这下霍清终于结束了禁足,这个理由简直无法拒绝。常听闻这贵族间常会举办赏花会、诗酒会、马球会,才俊佳人饮酒作诗,骑马赏花,奢靡而又风雅,霍清没想到她也有机会见到。 到了安和的府上,霍清才算开了眼,这府邸是皇帝新赐的,从安和回长安后,皇帝的赏赐不断,这府里原来就布置得华丽,还有假山、水池,各种珍奇植物。安和让人在水边搭了个亭子,顶上纱幔轻覆,显得极为雅致。今日的宴便设在院中的长亭中,中间设了一小片空地,歌舞助兴,赴宴者回廊相望,别具一番滋味。 今日,霍清除了见到沈思、高承禹外,还见到了褚芸。这名字霍清已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还吃过她做的糕点和糖,她一直想象褚夫人定是一个温柔的绝代佳人,娴静文雅。 褚芸一到便找到了霍清,拉着她的胳膊说,乐呵呵地说:“我前几日做了竹叶糕,让绪之去请你来,没想到他嘴太笨,说了半天都没让你父亲放你出来。” 霍清还从刚才自己想象的娴静文雅中没回过神来,听褚芸一连串把话说完,自己先笑了。这位夫人是位佳人,但说话的风格和沈思完全不同。 霍清立马行了个礼说:“褚夫人,今天起我便能出门了,过几日我一定去府上拜访你,再顺道尝尝你的手艺。”也不知是听得久了,还是今日见面后生出的亲切,霍清与褚芸没有一点客套和生分。 两人正闲聊间,便听到旁边有几个人谈论着安和与高承禹。大约就是高承禹一直未娶,一定是个情种,这下终于将长公主盼了回来,怕是要再续前缘。 这大约是最近最盛行的话题了,霍清想起这二人每每会面,亲近又客气,不由得唏嘘不已,便问褚芸:“今日长公主设宴,少将军会来吗?” 褚芸点头:“子睦自然会来,他们也是十多年的旧识了。” 霍清和褚芸可不想背后议论别人的私事,便和褚芸一起去院子里赏景观花。 第五十二章 已是卷中人 近些日子,安和时常邀请霍清,有时是去游玩,有时陪着聊天解闷。但跟着长公主时间久了,识得霍清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大胆表露爱慕,也有向霍缜提亲的人。 霍缜依旧急的不行,可奈何女儿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霍缜不得已,又托沈思和褚芸再帮忙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沈思的夫人褚芸常邀请霍清和她母亲程夫人来家中做客。程夫人对霍清也是无法,只得求助褚芸:“清娘听您的话,您帮着劝劝,我家爷为清娘的事急得不行,之前诸多波折,生怕误了清娘的姻缘。偏这女儿越大心思越多,便是这家看不上,那家瞧不上,这再挑下去如何是好。” 褚芸笑道:“清娘可是出去见识一番,这小庙容不下大佛了。” 程夫人拍手道:“可不是,说什么男儿就该建功立业,而不是整日斗鸡走狗。” 霍清忍不住说:“母亲是没见过外面的世道,常年动荡民不聊生,如今百业待兴,可做的事情多着呢,成日间在这长安城斗酒赏花,算什么好男儿。” 褚芸一听这话也笑起来:“清娘说的也不错,家世固然重要,但才学人品才是关键。只怕清娘这趟见识多了,还得消化一阵子,容她再想想,究竟什么样的她才中意。” 程夫人噗嗤笑出声:“好我的老天那,我们家但凡是名流世家,那便是要何样的也挑得,可你父亲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 褚芸笑道:“不妨事,如今清娘是有功在身,便是女官也做得,何况还有长公主疼惜,怕是不少人求呢。” 霍清也独自纳闷,难道真是跑得远了,心气也变了?如今看父亲提到的人,不过是些仰仗家中祖业的纨绔子,浪荡浮华,徒有虚名。而再看看沈思、高承禹之流,越发觉得父亲看中的人没有入眼的。但这话若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死。 听闻另一起故事,杜秋被献给皇帝不久,便又因那曲金缕衣赢得了皇帝的心。美人难寻,知心美人更难寻,霍清听闻此事,一时颇有感慨。 安和长公主听闻此事后不过一笑,只说了句“原该如此”。但霍清觉得长公主内心也是苦楚的吧,杜秋娘可以了却前尘,开始新生活,而她呢。皇帝想为她招一位驸马,不少人在候选之列,不是青年才俊,便是名门世家,但安和对此事不甚热心。五年归来,也不过二十三四岁,但对于情爱这事情,安和早已没了什么幻想。若说上次远嫁是为了尊皇命,那这次又有何不同,至少皇兄可以让她在长安安稳度日,至于是谁又有何区别,不过是个驸马而已。 对于唐朝公主们和长公主们的生活,霍清也是有耳闻的,大多驸马形同虚设,皇室公主们过着奢华自由的生活,喜欢见谁,喜欢做什么,那都由着皇室公主,真正像夫妻的公主驸马很少,那些都是佳话。但若安和长公主多年前与高承禹成亲了,那一定是和美的一双。也不知道皇帝中意的驸马人选里有没有高承禹。 这日安和约了人去府中裁量衣裳,邀霍清前去。 霍清到时,裁衣人和绣娘已早早到了,挂了满屋子的蜀锦、绫、罗缬、夏布,看得霍清眼花缭乱。 安和拿起一件褐色的折枝画样蜀锦问霍清:“这个如何?” 霍清拿起蜀锦仔细看了看,又拿起另一件橙红色罗缬说:“配这件应该不错。” 安和赞同地点点头说:“就这么搭了。” 安和又挑了几件后对霍清说:“你也选几件,马上就是年节了。” 霍清推辞不过,便挑了几件看起来简单的样子。 安和又想起来一事说:“我听说曹夫人,哦,就是子睦母亲相中了许学士家的三娘子,最近频频制造机会让二人相见。” 霍清此时刚坐下,正拿起一杯茶欲饮,听到这消息,惊讶地立即放下茶杯。 安和看着她的表情,问:“怎的如此惊讶?” 霍清实在是憋着一个问题想问,但又觉得唐突,犹豫了再三才问:“难道少将军不是驸马人选吗?” 安和看了她一眼,摇着手中的茶自言自语地说:“驸马?怕是没可能了。” 霍清不明白安和此时的神情,她十分好奇安和说的这句没可能,便问:“为什么?少将军一直带着那柄剑,对你的生辰记得如此清楚。” 安和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搪塞地说:“你不明白,过去了的很难再回去了。” 霍清是不明白,但这话也不能再继续问下去。 安和看了她一眼,问:“你不好奇许三娘是什么样的人么?” 霍清这时才想起来,似乎还真有些感兴趣,立即说:“好奇啊,是什么样的?” 安和看了眼她那真真切切的好奇表情,叹了口气说:“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这八个字最适合。” “哦。”霍清这声哦拖了长长的尾音,点头说:“许学士家的娘子,想来也是如此。” 安和也点头说:“你也知道,高崇文是武将出身,曹夫人便一直希望家里能多几个家学渊源的儿媳。” 霍清突然觉得与安和谈论高承禹的私事有些奇怪,难道安和心里一点都不介意吗?竟然如此坦然,除非是真放下了。想到这怪异的场景竟然笑了出来。 安和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霍清连忙摇头,说:“我真配服殿下您,活得如此洒脱,不留恋过去。” 安和这才明白她笑什么,轻叹了一口气说:“何必总拘泥于过往之事呢,子睦也不是这样的人。”其实还有一句她没说,那便是,皇家哪里出过如此长情之人,从来都是冷血无情著称。 霍清给安和添上茶,说:“少将军怎么想我可猜不到,但听您的形容,许三娘似乎与少将军不太相像。”霍清心里想,这许三娘听起来千般好,可和您一点也不像啊,总不至于过了没几年欣赏的人的类型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安和意味深长地看了霍清一眼,说:“你觉得子睦是什么样的?” 霍清想了想说:“少将军虽看着冷情,但实际上是个性情中人。” 安和对这一形容有些许惊讶,她慢慢说:“这女子呐,平时一个样子,见了自己爱慕的又会是另一番样子,至于许三娘究竟什么样,谁说得准呢。” 第五十三章 明日寻白羽 长安的冬来了,同蜀地和江南的冬大不相同,南方湿冷,长安少风,冬日虽冷,但不至于冷冽,室外寒意彻骨,非得喝上一口,重重地呵出一口雾气,或是跑跳起来,才觉得周身舒坦。 近年关,四处匆匆忙忙,各家忙着准备年货,长安街市的灯火也渐渐换了模样,迎接一年一度的元宵盛会。 正月十四,南平郡王府要举办游会,邀请了京城中众多亲友做客。霍家也收到帖子,霍缜觉得奇怪,他一介七品小官,何时能受邀参加此等聚会。霍清却是明白的,南平郡王便是高承禹的父亲高崇文,而正月十四正是高承禹生辰,想来她家这帖子是高承禹给的。 高承禹家中排行老三,他母亲曹夫人极为喜欢这个小儿子,而去年生辰高承禹远在蜀中,往年又因担着城防戍卫,没有机会好好过生辰,今年借此给高承禹热闹一番。但霍清不知道另一个缘由,那便是为高承禹张罗着挑选一位合适的女子做姻缘,高母看中的多是文臣家的女儿。 想到这里,霍清就犯愁了,既然知道是生辰,那便得备贺礼,可是送什么成了难题。高承禹那可是高门子弟,有什么是没有的,只能去东市碰碰运气。 这日刚开市,霍清便领着阿湘去东市溜达,转了一圈在一家琉璃器具店里只看上一只蓝色的琉璃马,这马的琉璃烧的不算太清透,但通身的卷毛,像极了太宗皇帝的那匹拳毛騧。霍清一下就被这匹马吸引了,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竟然雕出了精髓。 阿湘看了半天说:“娘子,这个琉璃马可有什么特别?” 霍清说:“太宗皇帝曾有六匹与他征战沙场的骏马,都是立过功劳的,对于太宗皇帝来说感情深厚。这个就是照着其中一匹的样子雕的。” “哦,那的确不是普通的马。”阿湘又重新去看这匹马,似乎越看越好。 “就这个了,我们去关老那定个木匣子。”霍清付了钱前往东市另一家铺子。这个关老便是一家木器店的老匠人,她曾经在这做过一套放东西的木匣子。 关老或许是劳作得辛苦,年纪不过四十多岁,背都有些直不起来了。他拿出几种木匣样式,任霍清挑选。 “娘子,要刻什么花样吗?”关老看着霍清挑中的一个抽屉式木匣问。 霍清想了想,说:“就刻一行字,我写给您。” 这行字是:昔日拳毛騧,近时狮子花,明朝寻白羽。杜甫有诗句: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狮子花。拳毛騧自不必说,狮子花是代宗皇帝赐给郭子仪的一匹战马,而寻白羽是高承禹的一匹马的名字,这其中的意思看了都明白。 正月十四,褚芸携了霍清、霍泉一同前往南平郡王府,将军府待客的地方极大,男人们聚在前厅练武场,远远看去倒像是将军练兵,女人们聚在后院,莺莺燕燕,热闹非凡。 霍清因为头一次来,也不敢乱跑,只牢牢跟在褚芸身边。 高承禹如今是从四品都尉,陛下只给了勋官,未封实职。这些年婚姻不顺,不知道的以为是个痴情男儿,也有传言说高承禹肃杀气太重,是孤星命,但其实多年前和安和的那段事早过去了,至于肃杀气,哪个武将不是战场里杀出来的。如今安和回来了,多少人等着看二人再续前缘,但看样子高母又到处张罗着在给儿子物色媳妇人选。高承禹也二十七了,若再耽搁下去,真成了孤星。 花厅里布置得很雅致,这季节只有梅花,也不知道高家弄来多少梅枝,又趁着这应景的各式花灯,热闹却也不嫌堆砌。厅堂里有十几个小案几,每个几上放着一盏不同的花灯,大家随意落座。 厅里准备了小游戏,一众年轻的男男女女早已等不及,只盼着展露风采。长安城里自古不缺文人雅士,霍清在诗文上并不算擅长,只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默默饮酒。她眼前的花灯是个童子骑牛,童子趴在牛背上,很是可爱。她拿起花灯认真端详,脸上露出与童子一般憨态的笑。 霍清忽然看见花灯底座有字,写着“稚子”。她又看了周围的花灯,猜想这字恐怕和今日的游戏有关。她拿起旁边的一个兔子模样的灯翻开来,底下写的月。霍清偷偷看了四周一眼,见没人瞧自己,便将童子骑牛的灯放在旁边,将兔子灯放在自己面前。不论是念诗还是作对,月总比稚子来的容易一些。 她没想到她的动作都被高承禹看在眼里,趁喝酒的动作遮住了脸上的笑。高承禹本是主人,却也挑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霍清一时也没注意到他。 今日的游戏规则是猜词,每个灯笼下均有一词,自己需指出其中两个灯笼,而这两个灯笼下的字可在同一句诗中。灯下的字除了自己面前的可以看到,其他也只能根据灯的样子猜。猜对的,二人共饮一杯,猜错的,便要现场作诗一首或罚酒三大杯。因为现场一旦说破,便都知道是什么字了,因此要将诗句写在纸上,交给令官,最终一起公布答案。如果最终没被猜出来的灯,还可以再被猜。 在场人一听这游戏,叽叽喳喳说笑起来,这是将念诗和猜灯谜合在一起了。这听起来是游戏,却也是对诗文的考察,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将眼分瞟向了高承禹。都说南平郡王家在为高三郎选佳人,怕是这游戏也是为此而做。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大家都交了答案。一时间,议论声、谈笑声不断,还有翻开旁边灯笼的,顿时笑得嘻嘻哈哈。 令官抽出一张道:“这是裴家三郎猜的。” 大家赶忙都看向裴三面前的灯笼,是一只黄色的鸟,基本上都猜出来是黄莺、黄鹂。看大家猜了一会儿,令官才念道:“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 “真是黄莺。” “谁是燕子?”大家纷纷找那只燕子的灯。 果然是位美娇娘,崔二娘。崔二娘笑语盈盈地大方端起酒杯,遥遥做了个相敬的姿势,二人同饮一杯。 第五十四章 诗酒趁年华 这游戏有个趣处,只要不是特别难猜的,少年郎自然愿意去猜那美娇娘的灯,猜对了还有一次共饮的机会,没准眼波流转间,便有了风雅的故事。 霍清突然觉得高承禹这生辰时日极佳,今日若是你来我往间生出些许意思,便可借赏灯相约共游,此等趁热打铁的机会有心人又怎会不抓住。 令官又拿出一张来,这回是许三娘的,许三娘便是许学士家的女儿,今日穿一身水红色衣裙,在冬日如同红梅一般俏,京城中有名的温柔娴静,文采卓然,倾倒众生。 霍清这时才认真看起许三娘,那个安和口中温婉娴静的女子,也是高母为高承禹相中的人选。的确是个美人儿,眼若桃花,不笑时犹如三春雨露,笑起来便真如同三月桃花,温柔中自带一种娇媚。 许三娘面前是个马,她写的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许三娘笑着问高承禹:“高郎的谜底可是树?” 高承禹也不答言,端起酒杯示意,一饮而尽。 许三娘侧了侧身子,低眉一笑,饮完了杯中酒,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那模样竟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态。如此看来,这位许三娘对高承禹还是很有心思的,霍清又看了看高承禹,两人隔着五六个人,被这等人儿斜斜地看上一眼,那怕是也会有道不尽的相思。想到这里,霍清竟笑了出来,忙又忍住。 “子睦这个也太好猜了。”有人喊起来,大家哄然一笑。 令官又抽了一张,众人翘首以待,“这句是高家三郎猜的。”语罢,大家都将目光投向高承禹。真是巧了,刚猜完他的又轮到他猜。高承禹今日是主人,必然更受瞩目,酱色的袍子,笔挺的鼻梁,斜飞的眉目,看着意气风发,又比好多世家子弟多了分洗练担当。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令官念到。 大家纷纷找寻,“这猜的是兔。” “在那里。”一人一喊,大家都看向霍清。 有人立即喊“喝酒!” 霍清只笑着摇头,并不端酒杯。 众人都奇了,高承禹也纳闷:“娘子这难道不是兔?” 霍清看着他抿着嘴笑,直摇头。这个称呼霍清是头一次听高承禹说,还有些不习惯,蜀地和江南的日子一开始都是直接叫她的名字,后来便也随沈思一起叫“清娘”,但今日这场合,如此称呼又显得太过于亲近。 又有人喊“高三,猜错了要作诗”,高承禹苦笑道:“我罚酒。”说罢了连饮三杯才被众人放过。 接下来几个都比较好猜,很顺利就被猜中。却有一句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原来是蝴蝶灯笼的主人黄六娘猜了一首:“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毫无疑问,这猜的便是头一个裴家三郎的黄莺,怎知裴三一脸促狭地直摇头。 念了十多条,猜中的十有八九,几个没猜中的此时轮到大家抢先猜。 其中就包括裴三的黄鸟,霍清的兔,还有薛家娘子的船。看这边热闹,过来看热闹的人也多了起来。 令官说:“猜的规则和之前一样,谁来猜裴三郎的?” 霍清又默默念了一首刚才裴三念出的诗:“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又想,这分明是个鸟,怎么会错。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字,那可能是“黄”字。这题出的刁钻。即便猜出是黄字,还需要与自己的花灯下的字凑成一句。 霍清环顾四周,果然仙鹤灯的主人雷家郎君站起来念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是个黄字,裴三,对否?” 裴三朗声大笑,干了面前的那杯酒,并不忘补一句:“你猜我的做什么?”这话一出,大家哄然而笑。 黄六娘也是个性格爽快的,笑起来说:“裴三郎什么句子不选,专挑黄莺过水翻回去,若不是我猜了他的,都被他哄了。实在狡猾。” 裴三回道:“这句最适合六娘你猜了。” 这话说出来后,大家想了一瞬,都笑起来,可不是么,这诗头一句是黄四娘家花满蹊。猜的字又是她的姓,黄。只不过一个四娘一个六娘。 接下来薛家娘子的船,猜了两次都没猜中。 许三娘突然一笑,说到:“我来猜。” 大家都静静等着,看这位擅长诗书的温婉女子,究竟猜不猜得到。 “云开汶水孤帆远,路绕梁山匹马迟。”许三娘问:“可是帆。” “好。”有人呼喝起来。 薛家娘子夸赞道:“许三娘果然才思敏捷。” 就剩下霍清这只兔子了,众人连着猜了几次都没猜对。 霍清没想到这游戏最终将目光都招到了自己身上。这只兔子很难猜吗? 高承禹又问:“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可是玉字?” 霍清也是很无奈,要都绕着兔子这可就猜不到了。 高承禹又喝了三杯,默默地思索着。虽说这诗文上,他不算强项,但也是背诵千篇,怎的就想不出一句诗。刚才霍清猜兰花念的是“兔苑词才去不还,兰亭水石空明月。”当时都以为是兔子,众人都没多想,有人甚至都不记得她念的是哪句。 他看向霍清,只见霍清给他使眼色,似乎在向上看。 高承禹一拍桌案,高呼一声:“我知道了。” 还没等高承禹说话,裴三郎又开口了:“我说高三啊,你今天是怎么的,非得猜中啊?” 大家都盯着高承禹,都觉得这都尉还真是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哪里跌倒,非得从哪里站起来。其实他们都想错了,高承禹就是想猜中霍清的,邀她共饮一杯酒,至于为什么,他真没想过。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高承禹笑嘻嘻地问:“这回总对了吧。” 霍清捂着嘴笑起来,给自己满满地斟了杯酒,说:“辛苦高都尉了,的确是月字。” 高承禹端起酒杯说到:“这杯酒可是不易啊。” 众人笑起来,只听人说:“子沐这是不猜中不罢休啊。” 说罢二人一饮而尽,又相视一笑。 霍清没注意到,此时许三娘的眼神一直在瞧着她。许三娘是高母中意的女子,而她今日来也十分关注高承禹,见高承禹对她客气疏远,原以为他就是这性子,但却见高承禹对霍清嬉笑如常,极为亲切,不由得心里失了味道。 第五十五章 西市误相逢 上元节是长安一年一度的一场狂欢盛会。 赏月,猜谜,赏灯,跳舞,表演,长安城最热闹的精致都涌到了街上。 街上有不少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穿着奇异或是艳丽的服装,肆意放歌,跟着胡姬跳舞。 霍清挑了一张老虎的面具,她喜欢面具,戴上后仿佛忘了自己,又仿佛找到了自己,面具下可以尽情大笑,肆意笑闹,也不用怕举止不够稳重。 霍泉戴着一张马面兽的面具,在霍缜的再三叮嘱下,二人带着随从出了门。 夜色刚一暗下来,街道便被各种装扮的人占领,街两旁有金吾卫持剑和盾站立。 霍清和霍泉下午便从家里出来,一路快走,直奔西市,若是再走的晚一些,怕是到天亮都走不到西市了。西市是上元节最热闹的地方,七成的人都会去西市,入夜后,西市挤得难以走动。 西市的杂耍最为热闹,表演幻术的场子前围了三四层,霍家姐弟俩看了一会儿,觉得与平时看的没有大区别,便继续逛着。 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舞马,霍清拉着霍泉就往人堆里跑,这舞马可是许久都没出现过了。以前是皇宫里的表演节目,唐玄宗最爱舞马,安史之乱后,会驯舞马的人都四散逃离长安,这些马匹不少变为战马,后来极少看到舞马表演。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虽然只有一匹马,但能窥得盛唐的零星烟火,那也是人心向往之。 一蓝袍中年人弹着琵琶,马匹身穿五色彩衣,衣裳装饰有流苏,随着马跳跃而摆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小铃铛。时而摇头,时而摆尾,还将前蹄扬起,有节奏地遁地。 驯马人向马儿递去一个杯子,马儿衔着杯子,扬起马头,喝下杯中酒。便摇头摆尾醉了搬满场舞起来。围观的人见马又是摆尾,又是踢腿,生怕被马踢到,包围圈又往外扩了几步。只见马动作慢下来,如同醉了般,缓缓卧倒在地。 众人都鼓起掌来,纷纷投出钱币。 霍清小声问霍泉:“这马一天表演这么多场,会不会喝醉了?” 霍泉笑起来:“醉酒那也是表演,你真以为它喝了一整杯酒啊。” 说话间,便见马嘶鸣一声站了起来。 霍泉说:“听闻玄宗皇帝的舞马还能做出舞蹈动作,还会胡旋舞呢。” 霍清拍了他脊背一下:“那也就是传说,我就不信马能跳胡旋舞。走,我们去找胡旋舞去。” 一路边看表演,便吃小零食,不觉已快到戌时。霍家姐弟哼着小曲,手舞足蹈地跟着人群挤着。 高承禹来的晚了,刚到西市便听人说有舞马,也挤了过去。却是一眼便看见了头顶面具,露着脸一边看舞马一边嘀咕的霍家姐弟。听得他们要去看胡旋舞,便前去搭话。 霍清刚想问:“你怎么就认出了我们”,一摸头,才记起忘了戴面具,又将面具拉下来遮住了脸。 高承禹看着小小的脸上的老虎,哈哈笑出声来。 霍清看着高承禹的胖娃面具,也笑出声来,这形象与都尉、或是将军差的太远了。一旁的高其带了张门神的脸,更是可笑。 几人还没说几句话,那边听人一阵吆喝,看表演的人都一窝蜂朝另一个方向涌去,霍清、霍泉、高承禹被冲散了。 霍清和霍泉早就商量好,若是被冲散了,就在西市东北角的食肆见,那里是西市比较偏的一个地方,因为没有表演,人并不是太多,好找一些,反正逛累了也得吃点喝点。 高承禹见不见了人,便掀起面具寻找,他只注意到霍清穿的是橘色衣服,便四处寻找。认真看过去,这老虎面具也太多了,挤了许久,终于在街边一家卖花灯的铺子跟前见着一个橘色衣服老虎面具的女子向他招手,高承宇赶忙凑过去,说:“人多,你跟着我,小心被挤了。” 女子不答话,只点点头,便跟在他身边。 高承禹叨叨地说着:“都说有舞马,我过来还没见着表演,你可是看全了?” 女子摇了摇头。 高承禹又说:“想来明日还会有,我寻人白日便去看看,若有咱们再去看也不迟。” 女子头低得更低了,只点头,不答言。 因为人太多,高承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跟着他的人。他又问:“昨日后来的筵席为何不见你?难不成是为了逃我的生辰礼物?”女子这才开口答话:“高郎莫是忘了,昨日去了的。” 听到这声音,高承禹腾地一下原地立住,第一反应竟是赶忙拉下面具戴好。后面的人正在行动间,见前面有人停住,一时闪避不及,挤上来,女子站立不稳,就要倒向高承禹胸前。高承禹侧身一避,只用手抓住了她胳膊防止摔倒,又立即松手。 那女子惊慌过后拉起面具一脸娇羞地道:“多谢,只是昨日并不知是高郎的生辰。”面具下的人原来是许三娘。 高承禹似乎没听见她说话,四下寻找着什么。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橘色披风、浅紫色衣服的女子前仰后合,不用想,那面具下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这才发现霍清穿的是橘色披风,许三娘是橙色衣裙,刚才只见对他招手便没多想认错了人。 看霍清的样子分明是早都看到了他,高承禹气得直咬牙,也不理会许三娘,拨开身边的人径直往霍清站的方向走去。 霍清正笑得伏下腰,一抬头瞅见他发现了她,赶忙就跑。只跑了几步便被高承追上。 高承禹愤懑地说:“你倒是看热闹看的高兴。” 霍清笑得止不住,说:“我被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挤出来,见你和一姑娘赏灯,怎好打扰?” 高承禹听这话是笑她,瞪了一眼,没说话。 霍清见他似乎真有些生气,便收了笑说:“老师夸你心思缜密,我们衣服都不同,你竟能认错人,还错那么久。” 高承禹哼了一声说:“的确不像,温婉娴静你占了哪个?” 霍清一听这话,又往刚才的地方看了看,问:“你认识?” 高承禹点头:“许三娘。” 第五十六章 元夜鼓乐浓 霍清吃了一惊,哦了一声,这才反应上来高承宇上句话,又瞪了他一眼说:“温婉娴静的许家三娘来找你了。” 高承禹一回头,果然,许三娘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出来,头上的步摇都被挤歪了,还盈盈楚楚地对他点头微笑,柔柔地说:“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高郎。” 高承禹此时怕是脑子出了故障,竟然对着许三娘说了句:“娘子,您认错人了。” 许三娘止住步子,不解地看着他,明明刚才他还对自己笑,和自己说着话。 霍清听到高承宇那句认错人了,简直快要笑死,在面具后张着嘴,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动静。几步之远戴着面具的高其也是拼命憋着笑,又庆幸自己幸亏一直戴着面具,不然这谎也扯得太拙劣了。可高承禹刚才和许家娘子说话时并没有戴面具啊。 霍清看了看身后不远处是个小道,便在高承禹背后小声问:“你可是不想与她同行?” 见高承禹轻轻点头,霍清给阿湘使了个眼色,一手抓起高承禹的袖子左拐右突就往那个小巷子里跑。 她只是没想到,戴着面具的眼神如何看得清,况且还是夜晚。阿湘在一旁直喊叫,高其眼明手快,拽了阿湘,越过人群便追了上去。 高承禹被霍蕴清拽着,跟着她快走,慢慢地表情也舒展开来。 霍清直到跑累了才停下来,手伏在胸口大声喘气,又往身后看看,才对高承禹说:“肯定不会追过来了。” 高承禹看着她,笑得直摇头。 两人就这么对着,大笑了半天。 高承禹问:“霍泉呢,走散了去哪里找?” 霍清说:“我们早约好了,若是走散了西市逛完后在一个地方等着便是。” 高承禹又问:“你不会真的没准备我的生辰礼物?” 霍清瞥了他一眼说:“昨日带了的,但没找到机会给你,改日送到。” 高承禹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说:“明日吧。” 霍清愣了愣:“明日?”又点头道:“明日也好,省的你说我小气。” 高承禹愣愣地笑着,说:“走吧,不是还要去看胡旋舞。” 鼓乐声浓,人头攒动,那一定是胡旋舞没错了。 高承禹身量高,很容易便能看见舞者,他双手护着霍蕴清,挤出一条缝来。 共有四名胡旋女,穿着红色的衣裳,犹如牡丹花般轻舒玉臂,随着鼓声、笛声、琵琶声起舞,轻盈似云霞。舞至高潮处,只闻得鼓声越来越急,乐声越来越密,鼓每擂动一下,舞者便旋转一圈。到最后鼓声越来越快,舞者犹如疾风般旋转,一时间人都忘了叫好,随着一声重重地鼓响,音乐、旋转戛然而止。舞者稳稳地半跪在地,一手叉腰,一手伸展,眼波流转,媚眼含笑,真是精彩绝伦。 霍清这才想起来在散开的人群中寻找霍泉,他最爱看歌舞,没准这地方能遇见。寻了半天也不见踪影,看来真要去羊汤铺子等他了。 连走带逛,走到东北角的羊汤店已经接近子时。 高承禹这一路遇到不少认得他的兵士,管了那么多年城防,这还是头一年在上元节放松玩耍。长安城各个大街小巷已是熟记于心,但却从未如今日般发觉这番绚烂景致。 羊汤店已坐了不少人,高承禹、霍清、高其、阿湘四人一坐定,便有人上来招呼,竟然老板也识得他。 高承禹给老人家躬身示意,要了四碗羊汤和两张烙饼,还有些焦圈儿。 霍清好奇地问:“这老板你也认识?” 高承禹不屑地说:“长安城哪里是我没去过的,以前巡夜结束后路过西市都会来喝碗羊汤,牛老丈的羊汤店都开了几十年了。” 霍清以为世家公子,哪里知道这些小门小店,刚还兴冲冲说带他尝尝长安城里最好吃的羊汤。 羊汤端上来,热气腾腾,上面零星飘着葱花,里面还有炖好的羊肉块,再就着刚出锅的烙饼,大冷天喝一口浑身都来了精神。 就属高承禹这桌四个人吃的最文雅,其他桌吃的哧溜哧溜的,还有人回味着西市今日见闻。 羊汤吃到一半时,霍泉也进了店里,一眼便看见四人。 霍泉立即跟他们挤一桌坐下,说:“阿姐,我刚才听闻平康坊的琼楼有了新花样,吃完羊汤,赶过去还来得及看。” 霍清苦着脸说:“这会儿车马不通,从西市赶去平康坊,都该丑时了,再好的花样也该结束了。” 霍泉说:“今夜平康坊怕是歇不了。” 霍清摇手:“我走不动了,明日可好?” 霍泉正想再说服姐姐,高承禹插话:“你说的可是琼楼来了新人,编排了新的歌舞,今年登科的学生还有赛诗会。” 霍泉点头:“正是正是,还有百人踏歌。” 霍清赶忙摇头:“若是过了三更天再不回去,明日兴许都出不来了。” 果然还是这几句最有效,霍泉的兴致立即减了大半。 高承禹又说:“想来美人两眼乌青那歌舞也不大好看,等美人养好了精神,明日去也不迟。此时离三更天还有一个时辰,一路赏灯慢游回去时间正好。” 霍清听到美人两眼乌青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场景想想都觉得好笑。 霍泉见高都尉这么说,便也不再坚持,只是接下来的羊汤都喝得意兴阑珊。 高承禹将霍家二姐弟送至坊门口,临别时嘱咐:“明日别忘了我的贺礼。” 霍清在后面问:“怎么给你呢?” 高承禹答言:“明日自能见到我。”说完便摆手离去。 霍泉在后面嗤嗤笑:“今日可是令人吃惊,我原以为高都尉是个冷面的人,怎知竟是如此有趣,有趣有趣。” 霍清反问:“冷面吗?”又想了想,似乎最初的印象却是这样。 阿湘接话道:“高都尉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一路上人多的地方都让娘子戴着面具,西市毕竟人多,难免遇到熟人,若是看都尉与娘子同游,怕是有心人传出去不好听。” 霍清点头道:“说到有心人,今日许三娘没认出我吧?” 阿湘忍不住笑道:“恐怕就都尉一个被认了出来。” 第五十七章 妆成月下歌 这夜,霍清躺在床上又回忆了昨日许三娘的举动,和之前听到的一些传言,越来越觉得此事不妙,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若许三娘真有意于高承禹,自己这么一搅合,岂不是惹了麻烦,怎好牵扯进别人的红尘官司。 又想起高承禹的生辰礼物,明日还是不见了吧,改天让霍泉给送去。高母属意许家三娘,她还是离得远些为好。既然高承禹要去平康坊,那她换个地方好了。至于去哪里,等睡醒再说吧。 正月十六这日睡醒已过了辰正,霍清梳洗完毕却是一点都没胃口,霍泉还在睡,她去见过父亲、母亲后,在屋里翻箱倒柜。 阿湘边收拾边问:“娘子,你找什么呢?” 霍清问:“我那套胡服呢?” 阿湘想了片刻说:“那套小了,给了阿良的妹子,娘子寻胡服做什么?” 霍清想了想,问:“从西川带回来那些男子的棉袍呢?” 阿湘又答:“娘子糊涂了,那些衣服又丑又旧,早就扔了。” 霍清又翻了两下问:“我记得还有一套天青色窄袖装。” 阿湘说:“那是春袍,这大冬天的,怎么穿得。”又接着问:“娘子这正月里怎么要找些男装,今天不是继续要去看灯吗?” 霍清说:“唉,算了,你找个泉儿的披风给我。” 阿湘更不解了,问:“娘子今日是要扮男装去赏灯?我去小郎君那寻些衣服。” 霍清叮咛一句:“找些颜色好看的。” 阿湘噗嗤一笑,既要扮男子,又要好看,好好的女子装扮岂不是更好看。 霍清穿上霍泉的衣服还是有些大,整个人看上去一定也不精神。阿湘嘟嘴说到:“这赏灯都是把自己打扮的明媚艳丽,哪有穿成这样出去的?” 霍清一听,觉得也有道理。难不成为了躲高承禹,还影响自己游玩不成,况且他一定以为自己去平康坊,不去也就遇不到了,想到此又高兴起来。 午后休息后,起来吃了些汤饼,霍清便换上了浅碧配深碧色的袄裙,鬓边插一支莲蓬样式的花簪。 阿湘看了由衷赞叹:“娘子最适合着浅碧色,比那夏日的荷花还好看。” 霍清也笑起来:“今日描白妆吧,只贴花钿,其他的就免了。” 阿湘道:“正是呢,小山眉和花甸最宜,想必今日又要晚归,妆若多了,怕是挂不住。” 阿湘迅速画好妆,末了又在霍清眼尾用胭脂描了几笔,瞬间顾盼生姿,明媚动人。 霍清对着镜子左照又照,甚是满意。 霍泉已在门外催了几次,看到姐姐精心装扮后的样子,也夸了几句。又说:“昨日也不见阿姐打扮得如此精心。” 霍清白了他一眼说:“今日可是最后一日了,自该美美的游玩去。”说罢便出了屋门,似又忘了什么再折回去,将给高承禹的生辰礼物放进袖袋,往出走了几步,又折回去取出来,最终犹豫再三,还是装进了袖袋里。 霍泉又在霍清脸颊左右看了看,说:“阿姐,时下流行娥眉,还有你这胭脂也淡了些。” 霍清又白了他一眼,说:“也不知你成日间都做什么去了,是见了多少美人,小心我告诉父亲。” 霍泉立即赔上笑脸:“我都是在画上见的,但都不如阿姐好看。阿姐可谓深碧轻红欺芍药,暗香疏影远娥眉。” 霍清也笑了,又问:“此时时日尚早,我们去兴庆宫附近去看看?” 霍泉摇头:“昨日不是说好平康坊吗?” “平康坊要入夜去才好呢,这会儿才近酉时,大白日的,也没有灯,看什么去?” 霍泉想想也对,便同意了。 皇帝为孝敬皇太后,在兴庆宫外建了一个灯塔,有十多丈高,由九百九十九个花灯做成,灯塔下还有精心挑选的乐师和舞者,听说场面极为壮观。 霍泉跟着一起到了兴庆宫附近,便问:“这大白日的,灯还没亮,看什么?” 霍清答:“急什么,待到天黑就能看了。” 霍泉一心惦记着平康坊:“阿姐,平康坊也有歌舞,那有个灯树比这好。” 霍清争辩到:“这可是陛下给皇太后建的灯塔,灯树怎能相提并论。” 霍泉这回急了:“不是说好今天要去平康坊,我和几个同窗都约好了,高都尉也去的,你这要反悔?” 霍清有些心虚,说:“我不大有兴趣,不然你自己去?” 霍泉一听,奇怪道:“你不是平日里也好奇得很,只不过平日间女子不进琼楼,这几日不一样,你怎么会没兴趣?” 霍清说:“我更想看这个灯塔,或者去乐游原赏月。今日兴庆宫外的表演想要重现玄宗皇帝时的盛景,那多好看,平康坊以后还可以去啊。” 霍泉听这么说,又看了看灯塔方向,看阵仗,似乎真的是很壮观,但又舍不得与同窗的邀约,只好自己去平康坊,又担心姐姐在这有什么危险。 霍清说:“你放心吧,我和阿湘两个没问题的。你和阿良别走散了。” 过了酉正二刻,兴庆宫前的乐声整齐奏响,戌时,所有的灯都点亮,刚入夜的朦胧被各色花灯照亮,刚现出身影的月亮顿时失了光彩。 也不知是不是花灯的关系,今日的月亮和往日不同,像是被花灯也罩上了一层彩色。 灯塔下搭建了一个高台,大约有三十多个舞者在高台上起舞,不管人群多拥挤,都可以看到高台上的表演。 不少围观的人喝着竹枝词,开始踏歌,灯光照的身影凌乱,衣袂飘扬,长袖交错,人们恣意欢笑。 霍清回身看了眼高台对面灯火明亮的兴庆宫内的殿宇,想必皇太后此时也站在楼阁之上,观看此景。 也不知道天宝年间的兴庆宫前的元夜究竟有多么壮观。突然有些感慨,多少诗人都在惋叹自己没有逢上那个伟大的时代,多少男儿也在慨叹没有生在那个盛世,好阻挡踏入长安的铁骑和乱军,幸运的是,这长安的街景一如往昔,人们依旧在此间生活。若是哪日只剩断壁残垣,盛世的标识一道道瓦解摧毁,那日又该如何呢? 霍清对阿湘说:“今年的上元节比往年热闹许多了。” 阿湘点头道:“是啊,你看着灯火,像是白日,这游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倍呢。娘子,你要不要去踏歌?” 霍清看了看阿湘期待的眼神,拉着她的手一起蹦跳着转入越来越多的踏歌人群中。 人与影在月下凌乱起舞。 第五十八章 乘月几人归 歌罢舞罢,霍清和阿湘二人退出人群,想找个酒肆茶铺歇歇脚,这一夜还要走不少路。 刚挤出围着的人群,霍清正用手轻抚有些松了的头发,便有一人挡在面前。 霍清正低头走,便感觉阿湘使劲拽她袖子。她抬头一看,面前的人不正是高承禹么。 霍清内心叫苦,开口说:“高都尉,好巧啊。” 高承禹哼了一声,问:“巧?” 霍清没忍住问:“你不是去了平康坊吗?” 阿湘忍笑,她感觉到霍清不愿意去平康坊与高承禹再会面,但什么原因她确实不知。 高承禹答言:“去过了,听说这里更好。” 霍清笑着说:“都尉想必也是来踏歌观灯的吧,我们已经赏完灯,要换个地方了,先告辞。” 高承禹眉头一皱,挡着她问:“你为何躲我?” 霍清看着高承禹的神色,心头一惊答:“没,没有,我躲你作什么?” 高承禹看着她说:“我也想知道。” 霍清脑袋飞速转:“也没什么,不过是怕你讨要礼物。” 高承禹知道这是假话,也不再戳穿她,看着踏歌人群说:“兴庆宫这边安静了许多年,今日也太热闹了些。” 谁说不是呢,若说兴庆宫最热闹莫过于玄宗时期,那时玄宗与杨妃长居于此,兴庆宫夜宴从未停止。而后来,兴庆宫便冷落了,先皇退位后便移至此处,现在独留皇太后居住。 霍清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淡淡地说:“皇太后兴许在兴庆宫也寂寞吧。” 高承禹看着好好的,怎么都伤感了起来,便转了话题:“这附近有个酒肆还不错,去歇歇脚。” 四个人转了半天,好不容易转到酒肆门前,早已没有座位,高其只好买了几壶乳酒和米酒带走。 高承禹说道:“今日的月亮比昨日更好,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喝酒赏月。” 霍清又看向月亮说:“这里灯光太闹了,完全看不清月亮。” 高承禹说:“此处离乐游原不远,步行半个时辰便可到,不如去乐游原登高赏月。” 阿湘笑了,接话说:“刚才娘子便说要去乐游原赏月。” 霍清原想拒绝,这下没了拒绝的理由,暗暗地拧了阿湘一把。阿湘疼得挤了眼睛,还一个劲儿地笑。两人这一来二去的神情都被高承禹看了去,他默默叹了口气,还说这不是在躲他。 高承禹是先去了平康坊,琼楼附近便看到了霍泉,一问间才知道霍清改了目标,在兴庆宫外,便决定来这里找她。兴庆宫外人虽多,但若是真心想找人,也不是难事,霍清刚与阿湘将昨日那面具顶在头顶,笑容满面地随众人一起踏歌。 乐游原也添置了灯光,但由于它较为孤立,这点点灯火便都隐没在黑暗之中。站在观景台,月亮挂在东南向,圆如玉盘,笼着一层古铜色的淡淡的光。 高承禹和霍清坐在高台西边的台阶上,一人握一壶小酒,阿湘和高承禹坐在他们身后几步外的空地上。 待在这里,不由得便会心情开阔。高承禹喝了一口酒,指向北边,说到:“看那里点点灯火,便是今夜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霍清点头,说:“再像这几日般又需等一年了。”可不是吗,过了今天后,便又恢复宵禁,哪有这般欢乐自由的时光。 高承禹慢慢说:“自从入了金吾卫,上元节还没有认真玩过,今年上元节最轻松。” 霍清问:“很多年没有这么玩了吗?” 高承禹点头:“七八年了吧,我能记得的上元节,那时绪之还在长安,还有安和。”说完喝了口酒。 霍清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想起什么,就那么看着远方漆黑一片。霍清说:“还好他们现在都回长安了。” 高承禹没说话,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这一笑似乎很是满足,但又有些感慨。 霍清瞥见高承禹露出的短剑剑柄,说:“我看你一直带着那把短剑。” 高承禹从靴筒中拿出短剑,噌地一下拔出剑鞘,月光下,剑露出寒冷的锋芒。他说:“这是把不错的剑,也用顺手了。” 霍清想不明白,为何现在长公主回来了,他们却像是普通朋友一般,可是那青梅竹马的情谊,就算不能再续前缘,也不至于这么陌生吧。 霍清本觉得不该问,但听他自己提到安和,便问:“为何回到长安,你和长公主比在润州还生分呢?” 高承禹说:“长安人心复杂,何必再增添些麻烦。” 霍清说:“坊间都传言你是因为长公主才这么多年未成婚。” 高承禹当然也听到不少关于他自己的说法,若说是因为这原因,那真是高估他了。他摇了摇头说:“怎么会,我对安和歉疚多一些。” 歉疚?难道是觉得他当时自己没办法帮安和,可是那种事情,谁又能有办法。霍清突然想起来霍去病那句话,不由得问:“难道你是因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高承禹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曾经这么想过。” 霍清此刻居然特别能理解他当时的心情,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孩被迫远嫁,一众男人们都没有能力改变,定当自责。就算那时不是安和,换做其他公主、郡主,作为大唐的臣子,尤其是大唐的军人,又如何能轻易释怀。 突然觉得气氛有些沉重。 高承禹长叹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霍清笑:“呵,你还想上凌烟阁不成?” 高承禹哈哈大笑,说:“若是有一日,我有机会领兵,定能平定藩镇,阻挡外敌,如若真能如此,我大唐定能换得几十载安宁,外邦也不敢觊觎。至于凌烟阁,那是万万不敢想的。” 霍清举起酒壶,念到:“上马带吴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高承禹看了她一眼,继续喝酒,问:“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你这是给我说的?”。 霍清又问:“不是不是,但愿没有那么多战争。不过若是有机会,祝你早日实现理想。怪不得那么不愿在长安待着,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可是这意思?”说罢自己咯咯笑起来。 高承禹跟着她一起笑,举起酒壶相击。 霍清懂得高承禹所想,经历那么久的动荡与乱世,男儿有这样的抱负在正常不过,更何况他本就是将门之后。只是这些话从前说出来,都觉得无望,而眼下却不同了。皇帝李纯显露出的理想与魄力,给了他们希望,安邦定国不再是遥远的梦想,而是他们这些文臣武将们能够窥得见的未来。 第五十九章 情意两相知 坐得久了些,风一吹,微冷。四人从高台下来走走,乐游原下有一片树林,从树林穿过也能走到去时的路上。 霍清刚踏进树林几步,便看见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影,像一个人又像两个人,便仔细看了看。这一看可是惊了一下,她赶忙转身,高承禹没收住脚,胸口便撞在她额头。 霍清脸飞红,好在天黑看不清,但能感觉到自己心砰砰直跳。 高承禹见霍清突然转身返回,低着头,似乎神色异常,便也向树林深处看去,只见似乎有二人相拥,脖颈交缠,顿时心下了然。他怎么没想到这茬,今日定会有不少人幽会,而乐游原后的小树林绝对是个私密的地方,没想到真被他们撞见这一幕,幸好没有看到更为大胆和香艳的场景。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和异常。 高承禹清了清嗓子说:“走吧。”便转身出了林子,霍清待他走了几步才跟着出来。 霍清此时脑子有些发懵,因为刚才撞见幽会的场景,才让她觉得他们这么出来似乎也超过某种界限了。若是被别人遇见,岂不成了一样的,她明明是想要躲着高承禹的。 回去的路上霍清话少了很多,高承禹与高其将她和阿湘送至离家还有几十步远处,便停住了脚步,说:“我看着你进门,去吧。” 霍清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走,刚走几步听见高承禹问:“礼物你当真不给我?” 霍清闻言停了步子,又回头,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高承禹,便转身走了。 高承禹握着小盒子,看着霍清仓皇反身的背影,嘴角浮起笑意。 见高承禹将盒子收入袖袋中,高其问:“都尉,你不打开看看是什么?” 高承禹嘴角一抹笑还未消失,说:“回家再看。” 高其又补了一句:“看样子霍家娘子并未躲你,不然怎么会随身带着送你的礼物。” 高承禹看了高其一眼,说:“你明白的倒是多。” 到家后,高承禹打开锦袋,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他拉开匣子,一匹蓝色的战马在幽暗的灯光下露出莹莹微光。此时才发现匣子上有一行小字,他将匣子凑近了烛火,看清了内容:昔日拳毛騧,近时狮子花,明朝寻白羽。 高承禹不自觉笑起来,又看了看蓝色的琉璃马,果然是拳毛騧的样子,这句话的意思很好理解,看样子霍清送这个礼物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想到此,他内心越发高兴起来。 从润州回来后,高承禹便渐渐明白自己对霍清的心思,从前日日在一起,也没觉得怎样,倒是回长安后,许久见不了一面。而母亲有意给他选夫人时,他便总能想起来霍清的样子,更觉得母亲看中的女子都不如她。 高承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若是决定出手,定是势在必得。对霍清,他还是有些把握的,他们也认识了两年多了,而且一同经历过别人都不可能共同经历的事情,相互的了解和情谊自是不同他人。其次高承禹也是个极度有自信的人,京中能让他从心底看得上的年轻子弟也没几个。唯一的顾虑便是他母亲,他母亲一直艳羡文臣世家,尤其中意学士府许三娘。许三娘的确如同外间所说,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时刻保持良好的教养,即便是上元节那天被她认了出来,听他那么拙劣的借口,也维持了良好的风度。往后的生活相敬如宾,又有什么意思。还好,母亲并不是个固执的人。 高承禹此时想,若是他对霍清说认错人了,霍清大概会直接去掀了面具,讥笑他几句,从此绝交吧。想到此,他竟笑了起来。 高承禹的性格让他对这件事省去了许多迂回试探的过程,但几番邀约,霍清都是各种理由推拒。碍于他年后需要去邠州行营一阵子,这事便搁置了,待他从行营回长安,正赶上三月春游。 上元节后,霍清便有意避着他,她并没有想明白自己对于高承禹的态度,只是觉得她不能与他走得太近。而高承禹几番邀请,让她有些疑惑与惶恐,隐约觉察出一些不同来,但每每想到上元节种种,便觉得脸红心跳起来。而高家门第太高,且高母已有属意之人,她一定要收了心思。 霍清前几日去参加长公主府的游园会,才听说高承禹回了长安。而这几日游园会、花会、诗会层出不穷,因得长公主青睐,她也收了不少帖子,却是不好推却,都得去应付。但凡听说高承禹去的,她都推脱了。 这日,高承禹央了沈思的夫人褚云,邀了霍家姐弟来沈思家游玩。 霍清原以为不过是褚云邀请她去做客,谁想到刚一来便遇见了高承禹,月余未见,霍清微微愣了一下,恭恭敬敬行礼:“高都尉安好。” 高承禹正要说话,却被这么一下子堵在口中,只得回礼道:“清娘可好?” 霍清点点头,转眼就去找褚云聊天了,高承禹只得悻悻地去找沈思。 沈思正在书房里练字,突然见他一脸气馁的表情,不由问:“怎么跟打了败仗一样?” 高承禹斜着往椅子上一坐,无精打采地回了句:“世上哪有常胜将军。” 沈思看了高承禹一眼,笑了,说:“何事如此失意啊。” 高承禹说:“为何清娘最近总躲着我?” 沈思搁下笔,说:“这我可不知道了。”又说:“要么你去找云儿问问,这些个事情,或许她明白。” 沈思话音还没落,高承禹便抬脚去了褚云那里。 褚云见高承禹一脸沮丧进来,放下茶问:“什么事情这么郑重?” 高承禹丝毫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嫂嫂瞧着清娘对我可有意?” 褚云一听立即大笑起来:“你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我们高都尉何时是这么没有自信的人?” 高承禹说:“嫂嫂你晚些取笑我也不迟,她近来疏远得很。” 褚云在一旁坐下,说:“你若真有诚意还怕什么?” 高承禹说到:“我自然有诚意。” 褚云正色问到:“那我问你,你母亲中意谁不必我说,如若你母亲不允,而她有意,结果会如何?再如若你母亲允了,而她无意又如何?” 第六十章 再别望长安 褚云问的这两个问题,高承禹的确没有想过,他过了片刻说:“若母亲不允,我定会想方设法让她同意。若清娘无意,我,我大约也不会就此便罢。” 褚云又问:“那你再想想,若你母亲不允,清娘有意,可有她立足之地?” 高承禹被这么一点,明白了,褚云说的诚意是这意思,必得他先说通了母亲,再好去向清娘表心意,否则,便是有碍于她声誉,才是害了她。 可又念及近日霍缜又在张罗霍清的亲事,这万一被人捷足先登,便麻烦了。尤其是从镇海回来后,皇帝不仅给霍缜升了职,还赏赐霍家不少东西,这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荣誉,向霍家提亲的人也多了起来。他把顾虑说给褚云,褚云笑:“这怕什么,让绪之去想办法。” 霍缜因为之前霍清的命理之言,对命理很是相信,更是对沈思信任。沈思只不过说了几句庚月前暂勿考虑议亲之事,于婚姻之事不顺,霍缜便信了。不过从现在到庚月只有两个月时间,剩下的便看高承禹自己了。 原本高承禹已计划好如何去和母亲说,但事不凑巧,这年初,突如其来发生了一场小变故。 今年的考试吸引了众多学子,皇帝为了能获得贤能之人也是颇为期待。有一个叫牛僧儒的人,文章写得不错,对时政的分析颇有一番见解,主考官也向皇帝推荐他。 宰相李吉甫看了文章后大为不悦,因为这文章所批评的政条都是他主张的,并且牛僧儒的政见明显与他的不同,直接分离了他的权力。于是李吉甫便在皇帝面前参了考官、副考官与复审官,说他们徇私舞弊,利用裙带关系推举学生。 这本来就是没有证据的一件事情,但结党营私一直是皇帝所忌讳的,皇帝于是下旨贬了一众参与批卷的考官。沈思便是其中之一的副考官,被贬去了邢州任司马,品级虽没有变化,但从长安外放,没有升职已是贬谪。 这事并没有因此而结束,朝堂因此事展开辩论,一时间,对李吉甫不满的人、真心为牛僧儒叫屈的人纷纷跳出来,大骂李吉甫嫉贤妒能,没有容人之量。最终李吉甫被罢相,前去淮南镇领职。 皇帝的态度更让人看不透,惩处了李吉甫却没有对之前贬谪的人翻案,但凡有人为之前的考官求情的,皇帝也一概未应允。并宣布,若有再为其求情者,便同罚。 此事以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结束,到底谁是谁非再无论断。除了给了众人勿结党营私的警示以外,的确也没有更多信息。 只是沈思这回长安还没待安稳,便得去邢州赴任。本来沈思只打算一人前往邢州赴任,但褚云坚持要随行,刚来长安不久,好在东西不多,不到一天便收拾好了。 霍缜让霍泉同行,送沈思一家同去,奈何霍清听了这消息,也要跟着一起去送,只说褚云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她去也有得照应。她再三央求,并说一定送去便和弟弟一同回来,霍缜才勉强答应。 而同一天,皇帝叫了几个臣子商议军务,其中便有高承禹。原来是得到消息,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死,王承宗被将领推举为留后。朝臣一向对削藩的事情便有所保留,虽然经历几次成功讨伐藩镇,但涉及到河北藩镇的事情,主战的大臣屈指可数,而年轻气盛的皇帝经历几次胜仗后如何能咽下王承宗这口气,若是此时授予旌节,那如何向其他观望的藩镇立威。 让皇帝没想到的是,今日他召集的都是一贯赞成削藩的人,却都一致反对讨伐王承宗。翰林学士李绛将成德的利害都清清楚楚地陈列出来,高承禹一直没有说话。 皇帝李纯脸色不佳地看向高承禹,问:“高都尉,攻打王承宗的事情,你怎么想?” 高承禹恭敬答到:“回禀陛下,臣认同李翰林所言。” “你”皇帝李纯万分失望,要知道,高承禹可是他所看中平定藩镇的主力。 高承禹补充到:“陛下,成德并不能孤立看待,它与西川和镇海不同。河北诸镇,虽然平时矛盾摩擦不断,但若是朝廷攻打一方,便会使其凝聚在一起,共同对抗朝廷。河北诸镇的势力从安史之乱起便根深蒂固,几十年来,不管是军心还是民心都难以动摇。臣以为,现今各藩镇中,淮西的动向最为重要。成德可暂且观望,看看王承宗下一步如何,而河北诸镇的举动也不会对其它藩镇形成太大影响。” 这一场讨论只有皇帝一人保持着讨伐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热情,四位文臣武将均不赞同。高承禹对着地图沉思许久,这王承宗自认留后的事情想来皇帝几天前已知道,今日若是沈思在必然也在被召见的名单中。而此时,皇帝将沈思迁至邢州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邢州恰恰就在成德旁边,属于昭义镇的范畴,若是讨伐王承宗,必然绕不过昭义镇。 想到此,高承禹突然跪地行礼说:“陛下,臣有一事,还请陛下明察”。 李纯点头示意他说。 高承禹一字一句说:“邢州司马沈思在牛僧孺案件中实属冤枉,还望陛下明察。” 这话一出,在场的其它四位大臣皆一惊。李绛立即出言相阻:“高都尉,此事已成定论,切勿再言。” 李纯的目光微微一闪,将今日挤压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厉声问:“李绛的话你可明白?” 高承禹挺直了脊背,答到:“臣明白,还请陛下明察。” 李纯指着高承禹对李绛说:“你听听,他什么不明白。”又对高承禹说:“朕说过,再有求情者,同罚。” 高承禹并未说话,等待着皇帝发落。 李纯顿了顿,说:“既如此,你便也去邢州吧。” 高承禹此时后背已湿,听到皇帝的话,竟然长长呼了一口气,拜倒说:“臣,领旨。” 李绛此时似乎也觉察出不对,但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六十一章 异地又相逢 出发这天,翟临来送沈思,见到霍家二姐弟要送他们去邢州,也是特别惊讶。 沈思随口问:“怎么不见子睦?” 翟临哈哈两声说:“子睦新领了军令,怕是今日不能相送了。” 灞桥的长亭,便是离别之所。人言灞柳伤别,可似乎看不出翟临一丝伤感。两人话别一番,便欲告辞,翟临低声在沈思耳边说:“前日,子睦去向陛下求情,陛下未允并说早有言在先,谁再求情便同罚。于是子睦便自请去邢州行营,今天一早,他带了兵马已启程。” 沈思闻言立即呆愣,高承禹这不是故意的么,万一惹恼了皇帝,贬官事小。但又一想,为何陛下派高承禹带兵去的邢州,那又不同。 翟临早猜到沈思的反应,又说:“陛下虽遣了子睦去邢州,但并未授予官职。” 沈思听翟临这个叙述有些想不明白,若不是授予行营的职务,这去是干什么。正想多问,又想着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既然都是邢州,见了再问也来得及。 沈思随即想到另一件事,便对褚云说:“我只给了子睦两个月时间,他这一去邢州,也不知回来会如何。” 褚云噗嗤笑出了声:“这下巧了,都赶上了。” 高承禹确实没想到霍家姐弟要送沈思一家去邢州,他原想着这一去邢州更不知何时回来,便早早地跟母亲提了他想娶霍家女儿的事。 高母自然是不同意,还说已选中许家的三女儿,许三娘性情好,能与高承禹互补。高承禹不答应,高母说已和许家粗略提过一些意思,此时再变也不合礼。高承禹便说这个他自有办法,高母没料到儿子说的办法便是自请外出带兵,真正是又气又急。 即便这样,高母仍未松口,只说等他从邢州回来再商议。但高承禹生怕等他回来,霍清已许配了别家。只好对母亲说若是母亲不答应,那便留在邢州不再回长安,如此,什么许家的什么家的也不愿自己女儿嫁给他受苦,他也只好再这么拖几年了。高承禹又怕真惹恼了母亲,准备了许多母亲喜欢的玩意吃食,说些贴心话讨母亲开心。一来二去的,也就松口了,只说和许家的事暂搁置,其他的等他从邢州回来再议。 邢州司马是个较为轻松的差事,不拿大事,协助管好州内事务便可。若说闲散有闲散的待法,但若高承禹在邢州,这事总得琢磨琢磨。 邢州经济还算是大唐较为发达的州郡,由于邢州是唐高祖的祖籍地,唐祖陵便设于此,因此邢州的建设颇有些长安的影子,虽然规模上与长安无法比拟。邢州生产制作白瓷,又带动了手工业发展,同时这地方文化渊源流长,又是兵家要地,长期驻军,竟然形成了一股古朴与华贵、文雅与豪放并举的风气。 沈思刚刚在邢州落脚,高承禹便来登门。一个多月的时间,竟然没有人告诉他霍家姐弟竟一起来了。沈思一路上没提,霍清自然也不知道高承禹在邢州。 高承禹是从沈思儿子沈攸口中听到霍姑姑也来了家里,他起初还以为小孩子说的是长安的家。等弄明白后着实惊讶了一番,便前去问沈思。 沈思沉着一口气,说:“两月之期马上就到,你可有把握?” 高承禹眉开眼笑说:“你也太沉得住气了,若不是攸儿告诉了我,你还要瞒着。” 沈思笑:“你少去招惹清娘,要是说不动你母亲,还是免了这心思。” 高承禹笑:“人都在跟前了,怕什么?” 沈思反驳:“这话就错了,自古婚姻之事都遵父母之言,要是霍缜将女儿许给了别人,你就是见着有何用?” 高承禹一听,便说:“你说的是正理,我母亲已松口,这下拖住霍参军是正事。” 刚说了几句,高承禹便欲去找霍清,沈思笑他两句便放了进去。 霍清正在帮褚云收拾东西,将一个陶罐摆在桌前,觉得不好,又拿起来放在窗前,觉得少了些什么,去院中摘了一只长长的莠草,插进去,放在窗边。 刚一抬头,看见院中站着一人,竟是高承禹。 霍清怔住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也忘了说话。 高承禹拱手道:“清娘。” 霍清忙回了个礼。她满腹疑惑,但也没开口。 高承禹说:“我如今在邢州营。” 霍清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 高承禹又问:“清娘何时走?” 霍清答:“约莫停留一个月便回长安。” 高承禹说:“到时我遣人送你们姐弟回去,路上安全些。” 霍清说:“谢谢都尉。” 二人站着尴尬地说了几句话,便是无话可说,高承禹借口去问候褚云,便离开。 霍清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两根莠草,她这是怎么了,以前见高承禹虽然客气,但也不是今日这样。高承禹也奇怪,但又说不来是哪里奇怪。她摸摸脸颊,竟有些发热。 见到高承禹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霍泉,霍泉自从见到高承禹后,便一下子找到新的事情,一有机会就去找高承禹问这问那,高承禹自然乐意教他。邢州营,负责了邢州的城防,时间久了,高承禹有时还会给他安排一些简单的城防事务。 沈思最为关心民生问题,常常去周边的农庄视察。邢州地广,但由于瓷器销得好,不少人转而去学烧瓷,在种地上花的心思少了些,粮食产量大约能缩减两成。但邢州靠着成德,以目前的形势看,不得不备,若真与成德打起来,定会有人趁机哄抬粮价,弄得百姓艰辛。而且筹集军粮要早早悄悄进行,同时还得有足够的储备粮食来调剂民生。 但是到底打不打,这也说不准,沈思只好找高承禹商议。 高承禹现在是邢州行营都统,他的这次调动耐人寻味,没有贬,也没有升。虽说名为都统,但只调三千军,领一州行营,行政上仍受州刺史管辖。但也有不少人嗅出了其它的味道,况且高承禹的父亲便是平定西川的功臣,他也直接参与了两次召讨。 第六十二章 偶遇守陵人 邢州附近几个县闹了饥荒,最近各县都涌入一些流浪的人。由于这次不甚严重,朝廷及时调动储备粮食,开展救济,保住了农民手上的种子,能勉强有口饭吃,部分迁徙的人慢慢返回家乡,但还是有少部分暂时留在邢州。 要对这些人详细盘查,便是这些日子州务和军务的首要事情。这些事情都落在了沈思身上,盘查确实属于逃荒的人,要安排暂时安置,对于有疑点的人,交由行营处置。 沈思觉着邢州近来有些不太平,便计划好了要送霍家姐弟回长安的事情,想与他们商议,但却寻不到二人。 “清娘去了哪里?”沈思问。 “去给前几日救的那些个人送药了。”阿湘答到。 “有谁跟着?” “她去找小郎君了,说与他同去。”阿湘答到 沈思点了点头,才放心下来。 没想到阿湘的话说完不过一刻功夫,霍泉就从外面回来了,阿湘看了看他身后问:“小郎君,娘子没和你一起回来?” 霍泉疑惑问:“姐姐?我没见着她,她是去了哪里?” 阿湘闻言也愣住了:“娘子说找你一同去给昨日收留的老人送药去。” 霍泉一拍脑袋:“呀,刚才我去了趟城门,定是那时她去寻我不见,自己去了,我现在去找她。”说完便让人牵马来。 沈思闻言赶忙凑过来:“近日城中有些不大寻常,你带几个人分头去找找她。” 霍泉顾不得答话,骑马就跑,刚骑马到街口,遇上高承禹,说明缘由,高承禹带了两个人与霍泉同去。 前些日子救的人一共有十七个人,其中有七个年纪都比较大,多少有些病痛,分别安置在朝家巷和向阳巷,两个巷子相距不过二里路,高承禹和霍泉分头去这两个巷子。 本来霍清一人出门也没这么担心,沈思昨日得报,城中潜入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极有可能是幽州方向的来人。若是来人在城中制造骚乱也不是不可能,一大早沈思和高承禹已将城防重新布置一番,但那几个人极有可能是扮成流民潜入,定藏在背街小巷。 霍清本来是要去找霍泉再一同去朝家巷,走到一半时发现有人跟着她,她特地绕着一个地方转了一大圈,发现那人还跟着她。那人衣衫褴褛,年纪也不小了,大约有五十岁,若不是因为跟着她,她大约以为就是普通的流民。但这老人双目无神,脸颊瘦削,一看便是赶了不少路来到此地,若说不是流民似乎也不可能是其它什么有目的的人。 见霍清停下,那老人又上前几步,说:“娘子,可否给些热饭?” 霍清退后几步,警觉地问:“老伯,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那老人说:“我听街上的人说你们能够帮我找到住所和吃的”话没说完便一阵咳嗽。 霍清看了老人这状态,似乎也是病了许久,她所在的地方离朝家巷不远,但这老人的举动有些奇怪,还是决定先将这老人交予行营,再行安置。霍清对老人说:“老伯,我先帮你找个地方住下,有吃的也有大夫。” 霍清这时离老人近了一些,仔细地看看,只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特别老,只是有些沧桑,但最让她好奇的不是这点,而是他的口音,虽然他改了腔调,但仍能透露出长安官话的口音。霍清不由得问:“老伯是哪里人,怎会来了这里“ 老伯看了霍清一眼,说到:“我在长安住了好几十年。” 霍清点点头,说:“我听着老伯会说长安官话,为何会到了这里。” “唉,我是为了躲仇家一路向东走,便走到了这里。”老人答。 霍清闻言又生出几分警觉,一个沧桑的老人,又会有什么仇家,便继续问:“若是如此那定极为辛苦,老伯你先在这里住着,只是此地再不可向北走。”再往北便出了朝廷能够掌控的范围。 只见老伯嘴角一抽似是笑了一下:“北边好啊,天高皇帝远。” 霍清一愣,“你说什么?” 老伯回到:“可不是吗,幽州想脱离朝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霍清听到这话站住了脚,又四下看了看,一个落魄的老人,言语也并非市井粗人,不过几句话便牵扯到政局。此时她已身在朝家巷,这地方她很熟悉,过了巷子再穿过一条街便能到行营。霍清试探着问:“老伯如今躲来这里,定是难被寻到了,长安来此路途艰险,仇家不会寻来。” 老人叹了口气道:“若是想寻,这天下大约都寻得着。” 霍清皱眉道:“老伯是想去幽州?”说完她不由摸了摸自己左臂的弩。 但只见老人神色如常,道:“小娘子不必惊慌,老朽本是要去幽州避一避,但我身上的秘密总得叫人知道,不如说与你听。” 霍清一惊,只觉得这老头似是有不寻常的目的,但若说她一人前往幽州能闹出什么祸患来,她是绝计不信的。此刻听他这么说,怕是他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被人追杀,可是什么秘密是躲到幽州便安全的。 再一深想,霍清突觉背后发冷,追杀他的难道是朝中之人?便问:“你究竟是谁?仇家又是谁?” 老伯定定地说:“我是李忠言。” “不可能,李忠言在丰陵。”霍清下意识反驳。听此名字,霍清直感觉头皮发麻,李忠言是已故太上皇顺宗皇帝的贴身宦官,此时应该在丰陵为顺宗皇帝守陵,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原本打算将老伯交到行营去后,其它的便不用再管,但这一名字抛出来,便犹如一声惊雷。这人身份太过于特殊,她并没有怀疑他身份真假,因为不会有人去冒充一个早就被人遗忘的宦官。但若是真的李忠言,那却是十分难办,如果她此时转身就走,自己倒是安全了,可这人再想找到就难了,他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图谋便无法知晓。既然是朝廷的人派人暗中追杀,定是有不能公开告知的缘由,那若是交于行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或是给高承禹带来什么麻烦。究竟该怎么处理,她一时没了主意。 第六十三章 生死一瞬间 霍清尚在思索间,李忠言已自顾自说着:“元和元年,七月,陛下症状渐缓,能缓慢说出几个字,手指有了反应,皇后大喜,召太子前来看望。陛下已有禅位太子的意思,但又怕跟着他的人都无法善终。” 霍清听到这个开场白,惊得自己懵了一瞬,突然觉得手脚发凉,她四下张望,还好周围并没有人,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功夫,不能把李忠言打晕。朝家巷收拾出了好多空屋子用于安置流民,她顾不得其它,直接拽着李忠言的衣裳连拉带推地向附近一间带矮墙的空屋子走去。 霍清从袖中抽出一根箭,抵着李忠言的脖颈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若是再说下去我便将官兵引来。”李忠言大笑起来,眼神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初见的颓唐与无神,整个人陷入一种绝望的兴奋之中。他没有丝毫反抗,继续说:“太子答应他不会为难王丕等人,八月,陛下下旨禅位避居兴庆宫。后来是什么情景你们都知道了,二王八司马。” 李忠言何等精明,自然知道霍清不敢引来官兵,她只有一条路,便是杀了他,但是看样子她也没那个能力。 霍清并没有思考接下来怎么做,坊间曾有传言,说顺宗皇帝不是主动禅位,而是被太子逼迫。由此来看,并非传说那样。又听李忠言道:“太上皇闻言甚为悲痛,昏厥了数日,清醒时,又传来皇帝,却已是言语模糊,皇帝只道身不由己,二王因为有不臣之心才作处置。后来太上皇和皇帝起了争执不欢而散,皇帝再也没来看望过太上皇。” 霍清默默不语,这个秘密隐藏的是什么?是李纯背信弃义?她摇了摇头,让自己莫要听信这些言语,语气冷然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明白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前方就是行营,若是你再说这些话,什么下场应该很清楚。你躲了这么久不过是想活命,若是被人听到这些话,你还能活命吗?” 李忠言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继续说:“后来皇帝遣散了兴庆宫里的人,算上太上皇、皇后,也不过五六人,任这些人自生自灭,包括让位给他的父亲。你知道先皇是怎么死的吗?” 霍清定定地看着她,内心充满恐惧,她理智提醒自己,接下来的话不能再听下去。她喝到:“住嘴,你不要再说了。”但人普通中邪了般,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似乎是好奇心作祟。 李忠言声音又提高几分说:“先皇拒绝服用药石,到后来一天也不吃一顿饭。” 李忠言继续说:“我在丰陵待了两年多,年初有人寻到我,探问顺宗皇帝的事情,我觉出不妙,才想办法逃离了丰陵,果然,有人怕背信弃义、不孝父母的罪行被揭发,要杀我灭口。” 霍清摇头道:“那不可能,若是怕你泄密,早在陛下登基前便会杀了你,怎能留你到现在。” 李忠言道:“那时若杀了我,岂不是让天下人都晓得他连父亲的宦官都容不下,现在杀了我谁又会记得还有个李忠言。” 霍清无法辩驳,只是觉得这事情若是传到其他人耳里,必会生出许多风波,便问:“你为何要告诉我,我是不会相信你说的这些。” 李忠言道:“顺宗皇帝驾崩前沈思曾去过兴庆宫,况且沈家对先皇有不同情谊,我想这些应该让他知道,我一路逃到此处,就为了寻找沈思,但一直没有机会接近他。前几日见你和沈思同行,只是他们未识出我来。我原打算通过你慢慢接近他,可看情形我等不到了,你若是相信我说的,便请转告沈思。” 霍清上下打量了李忠言道:“等不到?” 李忠言道:“他们就快找到这里了,我知道前方就是行营,他们不会让我去那的。” 霍清闻言立时站起来,推开窗子留出一点缝隙向外看,四周不见人声。就在此时,一支箭从缝隙射进来,霍清哐啷一声重重关上窗户,又转身去关门,被一直箭射中肩膀,她忍着疼插上门蹲在墙角,吓得头脑一片空白,能防身的只有一口烂锅。血顺着胳膊嗒嗒地滴在地上,但此刻她紧张到根本顾不得伤处,很快门上发出被砍削的声音。她想逃,可这么小的地方能向哪里逃。突然门外一声熟悉的人声,让她立时头脑清明起来,救星来了。 有人在外大声问:“那边发生什么事?”是高承禹的声音,只听高承禹又接着说:“高其,去看看。” 霍清似乎觉得一道阳光倏地照亮所有黑暗,刚才的恐惧与无措荡然无存。正想应答,头脑一瞬间格外清醒理智,刺杀李忠言的一定是朝廷的人,而且是皇帝的人,而知晓秘密的显然要死。若是被刺客看到高承禹也在此地,那高承禹乃至高家便有大祸临头。霍清急喊道:“别进来,你快走,别踏入这个屋子。” 砍门的声音在听到高承禹说话时停了一下,转而立即加大力度,一脚踹开门。看样子刚开始为了不惹出大动静,只想秘密潜入杀人,但中途出了变故,只能迅速完成任务。 高承禹只带了高其一人,听霍清的喊声,脚下一滞,紧接着听见哐啷的声音,立即意识到不对,便向高其吩咐:“你去屋后,我从前面进,若有可疑人,不必留活口。”说完跳过矮墙向屋内奔来。 进屋的蒙面人手拿一柄长刀,屋内略略扫视一眼,便朝着李忠言砍去。刚放箭的人显然不想和高承禹正面对抗,对着房子匆匆放了一箭就往另一个方向跑,高其前去追赶,怎奈这人有备而来,撤离的路线设计精准,只几下翻越已不见踪影。 李忠言胸前被刀砍了一剑,霍清拿起一个破锅盖就往门边跑,被门口一蒙面人封堵住去路。霍清猜的没错,这是要连她一起灭口。 霍清又退到角落,按下胳膊上袖箭的机关,一支袖箭飞出来。由于距离太近,那人避不及,身上中了一箭,但没有伤中要害。蒙面人异常冷静,步步逼过来,便要挥刀。“嗤”地一声,血肉被洞穿的声音传入耳中,霍清在这一瞬间似乎感觉到死亡已在头顶,本能地用锅盖顶着,紧紧闭上眼睛。 第六十四章 不可说秘密 似乎过去几个弹指的时间,霍清才意识到被砍中的不是自己,她回头,看见高承禹立在身后,只一步便能踏进屋内,手上握着一把染血的剑,蒙面人重重倒地。 霍清见高承禹要迈步入屋内,哑着嗓子着急喊道:“你别进来。” 高承禹不解,但未理会她的话,伸手将她从角落拉到自己身边。高承禹看向老人一眼,周身遍布血污,心下疑惑,这老人究竟什么人,并不会武功,怎会有这几个追杀。来不及多想,此时那个蒙面人对着李忠言又砍一刀,便越窗逃走。高承禹拦了一下,刀在李忠言后背划了长长一条血印。 霍清明白,这杀手是决定破釜沉舟了,因为人一旦被高承禹带走,他们便没有杀人灭口的机会了,只能现在豁出去硬碰硬。 高承禹将霍清护在身后,没有追上。这时又有几只箭射进来,李忠言腿上又中一箭,高承禹将霍清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蹲在远离门和窗子的角落,高其挡住了破空而来的第三支箭。 高承禹看了看地上趴着的老人,头发散乱地贴在面上,胸前有两处致命伤,大腿也有一处,已经是没剩几口气了。一个老人,为何如此劳师动众地下狠手追杀,他问霍清:“这人是谁,为何你和他在一起?” 霍清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他还有救吗?” 高承禹摇头,扶起霍清,见伤在肩膀没有伤到要害,松了一口气,说到:“先不要动,我带你去治伤。” 霍清听说李忠言大约是没救了,竟然松了一口气,早知如此,自己刚刚就应该早早抽身,也不会听到那么多不该知道的秘密。刚才的勇气和力气突然消失殆尽,肩膀的疼痛渐渐清晰起来,她强忍着疼痛,克制住不断颤抖的身体,咬牙说道:“快追上,杀了他们。” 高承禹甚是惊诧,只见霍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使劲推他,不住地道:“快快,杀了他们,不然来不及了。” 高承禹不及细问,将霍清打横抱至屋外的矮墙靠着,骑了马便追了上去。 高承禹骑马绕道追上那二人,直追出数里,在树林与二人交上手,二人打了个呼哨,不一会便有马匹咯噔咯噔小跑而来。要算上放箭的那个,杀手一共有四个。 高承禹见势,越发加紧了攻势,若二人骑上马,便难对付。高承禹足尖轻点马背,一个旋身,一剑划过一人前胸,手上的剑点地支撑,双脚踢向那人前胸,那人闷哼一声便重重摔在地上。高承禹手臂一挥,那人脖子上顿时鲜血如注,死了过去。 高承禹捡起那人的剑,骑上马,追上已骑马逃走的另一人,距离步余远,便将捡来的剑向那人背心挥去。剑噗地一声插入背心,人直接摔下马来。高承禹提起那人问到:“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鲜血从口鼻直往外涌,说不出话,抽搐几下便没了气息。 高其也赶来高承禹身边,将那人衣裳解开,仔细查看有何线索。 高承禹问高其:“人呢?” 高其回到:“被那人跑了。” 高承禹眉头一皱,问:“可看出来是什么人?” 高其摇头:“看三个人的逃跑路线,显然是设计过的,而且互相招呼的招式很像军中的人。” 高承禹点头道:“不错,他们从头至尾没说话,极有可能怕我们识破口音。” 高承禹因为惦记着霍清,便对高其说:“你把这两人埋了,别有什么痕迹,我先送清娘去治伤。” 高其一惊:“霍娘子受伤了?” 高承禹点头道:“伤的不重。今日之事有些蹊跷,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高承禹快马赶回刚才霍清受伤的地方,只见墙边已没了人,一阵紧张,四处环顾并没有什么意外,便回屋内寻找,看见霍清在屋内,正跪在死去的老人面前。她受伤的肩膀已被血染透,一只长长的箭羽还立在背后,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短箭,高承禹惊骇地问:“你做什么?” 霍清握箭的手不住地抖,高承禹几步走到跟前,发现老人脸上有一行或深或浅的划痕,正是霍清手上的箭所划。高承禹正想问,突然脸色骤变,他拂开老人的乱发,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竟然是李忠言。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定了定心神,刚才的所有疑惑瞬间有了思路。 高承禹慢慢拿过她手上的箭,谁知霍清攥得十分紧。他将她的手指一一掰开,握住霍清颤抖的手,想要缓解她的紧张与恐惧。 “李他对你说了什么吗?”高承禹问到。显然霍清已知道这人是谁,也肯定知道他被杀的原因,不然也不会想要去划乱他的脸。 霍清听到高承禹那个刚说出口的李字,有些紧张地问:“你认出他是谁了?” 高承禹点点头,他更肯定李忠言对霍清说了什么,因为霍清本不应该认识李忠言。他又问:“他是对你说了什么吗?” 霍清此时才回过神来,再一想到刚才听到的话,立即变得无比清醒,但因为紧张,言语变得语无伦次:“没,没说什么。我不敢。他已经死了。” 高承禹平时杀伐果断,见惯了杀人及更血腥的场景,若是让他去毁尸灭迹定然没什么感觉,可对霍清来说这是何等艰难。高承禹这才明白为何开始霍清不让他进门,让他快走,一定是怕连累到他,可见李忠言对她说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重要到知道的人便得死。高承禹也十分佩服她的果决,能在瞬间就想到种种后果,嘱咐他去杀那二人,待他离开后,再毁去李忠言的面容。各种反应与做法,在刚才那样的情形下,已经能称得上冷静果断。 但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又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一副惊恐的表情,哭的毫无形象可言,连他都怀疑这是否是同一个人的反应。在高承禹平日的印象中,霍清看着好像没怕过什么,有时候又有些男孩般地豪气,此时像个受伤、受惊、又委屈的孩子般放声大哭。他心内一紧,这不到半天的工夫,她便经历了生死一瞬,若是他晚到一会儿,或者来朝家巷的是霍泉呢?那结果更不敢想。 第六十五章 医馆不眠夜 高承禹这时仔细查看霍清的背后伤口,这箭没入伤口有一寸多,他原想先折了这背后的箭柄,但稍微一动,便会扯得伤口阵阵疼痛。见伤口上仍旧有血渗出,高承禹说:“你先忍着点,我带你去医馆。” 霍清用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抓住高承禹胸前的衣服,咬着牙说:“不要告诉老师,还有那个尸体。” 高承禹迟疑片刻,这事情若是不告诉旁人容易,唯独想要瞒沈思难。又转念一想,为何偏偏要瞒着沈思,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和他有关?高承禹十分严肃地问:“究竟为何?难道和绪之有关?” 霍清摇头,也不敢看他的眼睛,说:“你别问了,也别多想,这事和老师也没关系,若不是你撞见,我连你也得瞒。” 高承禹觉得此时也不是追问此事的时候,只得答应:“你别说了,绪之那里我不说,但瞒不瞒得住我不能保证。” 霍清听到高承禹的回答,这才松了拽着他衣服的手。高承禹将她抱起,扶上马背,向医馆快马奔去。 柳医师正在院子里翻弄晾晒的药材,见高承禹抱着一人焦急地进来,急忙带其步入内院,并屏退众人,只叫了一个女弟子跟着。 高承禹准备跟着柳医师进屋去,被柳医师拦住:“高都统请在此等候。” 高承禹这才反应上来,处理伤口,他一男子入内确有不便,便找了人去沈思那传话让阿湘过来。 高承禹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突然听到里面有人抽气和低喊的声音,他攥紧了拳头,却是无计可施。 阿湘来时正看到高承禹一会儿趴在门上,一会儿来回踱步,哪里像个见惯血雨腥风的少年将军,倒像是等待妻子生产的焦急丈夫。 阿湘行礼道:“高都统,娘子伤的要紧么。” 高承禹由于太专注于屋内的动静,都未察觉阿湘来了院内,听闻说话声急忙转身:“柳医师正在拔箭,你先莫进去。” 阿湘惊呼一下,焦急道:“怎么会是箭伤,来传话的人并不清楚情况,直说让婢子来医馆。沈司马猜想是娘子受了伤颇为担忧,霍小爷也要来,被沈司马拦住了,怎会这么严重?” 高承禹道:“此事待回府再说。衣服带了吗?”此事干系重大,高承禹还在犹豫要怎么和沈思说,若是不说,总得编个名目,还需与清娘统一说辞方可。 阿湘点点头,心里慌得很。 焦急等待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高承禹和阿湘迈入房门,见霍清额前的头发全都湿了,眼睛紧紧闭着,脸色惨白,地上一盆带血的水和纱布看得人惊心。 阿湘哪里见过这场面,只觉得脚步虚浮,踉跄着扑到霍清床前。 柳医师道:“伤口有些深,好在未损伤骨头,但也是失了不少血,又受了惊吓,晚上务必仔细观察,若是烧起来,要用温水勤擦四肢、脖颈和腋下,再按我的方子服药,大约十多天伤口便能好,但是所伤之处在肩膀,半个月之内左臂需固定,以免牵拉伤口。以后每隔一天,我派人去府上换药。今夜你们便将病人留在此处,有什么便叫我。” 阿湘乍看一惊,险些哭出来,检查了下被角,便坐在矮塌上守着。高承禹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府里人多,众人对清娘受伤的事定然十分关注,要寻个什么名目才不让人疑心。正想着,看见霍清睁开眼睛。 若说平时这双眸子像是阳光,照的人暖融融,又灿烂无比,那此时便如同阴天被遮住的蒙蒙日头。 霍清先开口,声音有些哑:“你跟老师说我骑马摔下来,伤到了肩膀。” 高承禹点头道:“柳医师让你今晚先歇在医馆,便也见不到绪之,先不必想这些。” 霍清点点头,便睡着了。今日惊吓一场,哭得累了,拔箭又受了些罪,这一觉睡得很沉。 虽有阿湘在,但高承禹满心的担忧,不敢离开,守在屋子里。 阿湘觉得高承禹待在屋里不甚合适,便撵了他去休息。高承禹有些不放心便坐在门外的廊下闭目养神。 阿湘牢牢记住柳医师的叮咛,隔一会儿就摸摸霍清的额头,果然到了半夜十分,额头温度烫起来,阿湘摸了摸手和脚,手脚变得冰凉,便欲去叫柳医师。刚一打开门,见高承禹靠在门廊上,忙道:“高都统,劳烦您去请医师,娘子已经烧起来。” 高承禹闻言只一点头便往出走,须臾时间,随柳医师拿了药返回屋子,阿湘正抱着霍清的脚在怀里暖着。 柳医师将随手带来的罐子递给阿湘,道:“将退热药给病人喝小半碗。” 阿湘正准备接过,被高承禹拦了先:“我来喂药,你帮她暖足。” 高承禹侧坐在床前,将霍清扶起来一点,用小勺一点点给霍清嘴里喂药,小心翼翼,生怕流出来。霍清只是有些迷糊,十分配合将送到嘴边的药都喝了下去。 高承禹微微放松了神情,才意识到自己这小小的动作竟出了一头汗,他拿起帕子在额头抹了抹,又起身将帕子在盆里清洗干净。 这一切被阿湘看在眼里,心下微微笑起来,没想到高承禹做起这些琐碎事如此周到和随意,对娘子颇为关心。又想起上元节种种,心中已有数。 过了半个时辰,霍清体温退了下来,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柳医师道:“已无大碍,若是再烧,用温水擦洗,天亮后再服小半碗药即可。若体温正常,就按日间说的方法换药服药。” 高承禹将柳医师送出后,拉上霍清的房门回到另一间客房。此时夜深人静,白天的种种一一浮现在脑海,高承禹想,这杀手训练有素,若是霍泉赶到,没准均已遭难。他定了定神思,将今日所有的细节都理了一遍,又将那几人的武功招式推敲一番,他能确定的是这几人大致是长安来的,而且受过专业训练,再与李忠言联系起来,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皇室的人,极有可能是皇帝派来的,但这等秘密任务只能是皇帝身边亲信来完成。很自然地他便想到翟临帮陛下训练的寒鸦卫,心下隐隐有了主意。 第六十六章 夜静忆往昔 还有另一件事,让他此刻内心又清亮几分。他前几日见霍清总躲着她,还不确定霍清对她是否有意,也曾想过若真无意,那他要如何做。但此时,他十分清楚,过了今日,此后无论什么情形,他绝不会放手。 今日这突生的变故,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有多在意霍清,那晚一步的各种可能,让他想起来便觉心有余悸。而他也对霍清又多了一些认识,虽然早在军中便已熟悉,她的积极乐观、坚强吃苦他早已看在眼里,还有那不时闪现的俏皮与灵动已印入他心里。而今日,她又是如此维护他,哪怕自己丢了命也不愿将他牵扯进来,如此为他着想,若说她完全无意于他,那他自然不信。 此时,他想起与霍清的种种过往,讨伐西川时他取笑她是个江湖骗子时,对他说着关于希望与念想;想去江南时百般讨好他,行船去江南时学着当地话念着“君家何处住”,活泼又憨傻;乐游原上那个对月谈心的上元节,她在月光下明媚地笑着,问他: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似乎每一个回忆都是如此生动,若是此时错过,哪里再去寻一个真心待他,懂他的人。 天刚亮,沈思与褚云便急急地赶来,一脸焦急地问:“昨日只说受了些小伤,我当不打紧,怎的一夜未归。” 高承禹皱了皱眉答:“嫂嫂,昨日清娘骑马摔了下来,伤到肩膀,大约是昨日折腾的累了,清娘便睡着了,怕打扰她休息便在这借宿一晚。”褚云没等说完便赶忙进了屋内。 看沈思又要问,高承禹急忙插言道:“绪之你准备马车将清娘送回府,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高其远远地站在廊下,见沈思离开,才走过去。 高承禹问:“绪之问过你什么吗?” 高其答:“属下一直在医馆外,没有见过沈司马。” 高承禹点点头道:“昨日的事情有些蹊跷,不可对其他人言,若是绪之问你,便说骑马摔的。” 高其点头郑重道:“天快亮时,我悄悄顺着昨天那人逃走的方向,想要寻些蛛丝马迹,大约二十里的地方,那人也死了,一剑割喉。” 高承禹闻言沉寂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问:“尸体有没有处理?” 高其摇头,又补充:“奇怪的一点是尸体的面罩还未脱下。” 高承禹听到这眯了眯眼,如果说面罩完好覆在脸上,只有可能是被自己人所杀。若是不认识的人,杀死人后一定会摘下面罩盘查一番。既然没有这个好奇心,那就只可能是本就知道蒙面人是谁。种种迹象与他昨日晚间的猜测又吻合几分,如果是翟临训练的寒鸦卫,那么杀了蒙面人的行为便解释的通,而且,必然是翟临亲自做的。 高承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从病房里出来的沈思已看了他好久。 沈思关上门,门吱呀一声响,高承禹回过神来,对高其小声叮嘱:“这几日你守在清娘房外,务必确定她安全。” 高其郑重领命,便退到廊下。 沈思虽没听到她们说什么,但看见高其郑重的神色,结合种种迹象看,定然是发生了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多问,只对高承禹说:“这医馆到底病人多些,还是先回府养着,马车停到侧门,一会儿小心将清娘扶上车。” 霍清回到府里,虽然精神不大好,但也是日日好转了,不过几天便能四处走走。 褚云这几日都陪着霍清,但见高承禹每日晚饭前会来探望。高承禹带些好吃的或者是街上的新鲜玩意儿来,俩人随意闲聊一会儿,打发时间。 每每沈思来探望,霍清都装睡,她怕沈思问她那日发生什么,以沈思的观察力,定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索性躲着。 伤养了四五日,这一天阳光正好,霍清在房里憋了好几日,坐在廊下看庭前的雀鸟叽叽喳喳斗嘴,看着看着就开始向往外面。一眼瞥见沈思迈入院子,急忙转身向屋内逃。 沈思喊道:“别躲了。” 霍清步子一顿,作势扶住门框低声呻吟:“今日头有些晕,我得再躺躺。”阿湘赶紧扶了她的胳膊。 沈思哼了一声,说:“别装了。” 霍清心想这下完了,咧嘴龇牙深呼吸几次,才缓缓转身,又回到刚才坐着的地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沈思也在一旁坐下,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霍清刚忙问:“云姐姐呢?”。 “别打岔!高其和范成这几日不分白昼换班卫护你这个小院,以为瞒得过我?”沈思淡淡地说。 霍清一听,面露惊讶之色:“我怎么不知道。”再一想定然是高承禹的安排。 “那日到底遇到什么?怎么会受了箭伤?”沈思继续追问。 这句话一出,霍清定定看着沈思,看来真是瞒不住他。霍清深想了片刻,对阿湘道:“你去前面守着,别让人进来。”低声对沈思道:“有几个蒙面人要杀人,正好我当时在场。” 沈思问:“要杀谁?” 霍清咬了咬牙道:“不认识。” 沈思又问:“不认识?为何杀人?” 霍清摇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思理了理思绪问:“那杀手的目标不是你,为何这几日要看护着你?”李忠言最可能掌握的便是关于先帝的秘密,而要掩盖秘密杀人灭口的只可能是与这秘密有关的人,这范围很可能是皇家内部。高承禹是怕有人想要杀霍清,所以布下人手保护她。但这些如何向沈思说。 沈思见霍清不想说,不再多问,只安慰了她几句:“子沐一向做事严谨,你安心养伤。” 霍清点头,她问过高承禹,得知一切都处理好了,所以她这几天没有担心过什么,至于她知道的秘密,并不打算告诉他们任何人,尤其是沈思,她多少也知晓沈思对于先皇的感情不一样这要是让沈思知道皇帝对太上皇背信弃义得了皇位,最后又对太上皇的生死置若罔闻,任由其自生自灭,导致太上皇最后含恨郁郁而终,那沈思会怎么对皇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泰然面对?那估计沈思是做不到的。可对方是皇帝啊,谁又能和他对抗,对他不满。 送走了沈思,霍清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费劲地躲着沈思,心下轻松许多。 第六十七章 有朋远方来 沈思从霍清住的小院出来后直接去了军营,高承禹正对着沙盘推演,看见沈思立即放下手中的小旗,问:“绪之,今日有事?” 沈思看了看沙盘说到:“来看看城防如何。” 高承禹笑道:“自然是严密得很。” 沈思眼角一挑,半笑半愠道:“那为何会混进杀手?” 高承禹闻言脸色一变:“你怎会知道?” 沈思冷哼一声:“你以为事发现场远离街区,动静也不大,便能瞒下这事?便是连我一起瞒了?到底为何,死的又是何人?” 高承禹听他这么问,显然知道得并不多,便放下心来说:“不是要瞒你,只是我暂时也没有头绪。” 沈思哼了一声道:“你俩是都不说了,此刻倒是一条心” 高承禹嘿了一声说:“清娘都不晓得的,我就更不知道了。” 沈思也不晓得高承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也不打算在此事上再纠缠下去,便问:“杀手可有线索?” 高承禹将关于杀手的部分信息告诉沈思,又说到:“这几日我有意将城防留了漏洞,并未见人有动作,清娘那里也不见有什么威胁,看样子清娘只是被误伤。” 沈思说:“或许是不敢在军府动手。” 沉思间,收到急报:“报将军,收到快书,明日有朝臣来宣读圣旨。” 高承禹与沈思对视一眼,问:“谁来宣旨?” “是翟临翟大将军。” 沈思和高承禹又对视一眼,翟大将军亲自来宣旨,这真稀奇了。 高承禹向沈思说到:“没想到在这能相聚。” 这真是太巧了,前几日,高承禹便怀疑翟临到了附近,这一消息恰恰印证了他之前的种种猜想。帮助皇帝执行暗杀任务的只可能是翟临或者吐突承璀。如果是皇室训练的暗卫,肯定认得他是谁。但猜想杀手将看到他和清娘的事情告诉翟临,翟临会怎么做,以他们的交情,大抵会杀人灭口。但若是吐突承璀,那便没有这么好过,不是想办法继续追杀,便是将事情告诉皇帝。翟临定然不会让此事传到别人耳中,也不担心秘密会泄露,这便解释了树林里那个蒙面人的死。 高承禹突然问沈思:“观常训练的寒鸦卫,你见过的多吗?” 沈思不明白他为何想起问这个问题,便说:“除了常跟着他的那几个,大多数暗卫自然是见不得光的。” 今日高承禹去霍清小院时,霍清还未睡醒,他便在廊下坐着,窗子开着。今日的一翻猜测,让高承禹的心定了许多,前几日总怕霍清这里再出事,那天的场景,每每思及,都会心惊不已。但现在心下已确定是翟临的人,那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高承禹也有犯傻的时候,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姓名攸关时刻,霍清拦住他不让他犯险,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想到这里,有心疼还有一些疑惑,如果换做其他人而不是他,她会不会也这么做?这么一想,心中生出些许焦躁。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也会这么做吧。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想将烦闷的心情疏散一下。 阿湘早已看到高承禹,便打开门说:“高都统,娘子醒了。” 霍清只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由于胳膊不太方便,最近总穿儒裙和短衣,再搭一个披风,温婉又慵懒。 高承禹多看了两眼,看的霍清也将自己周身看了两眼。 高承禹有些尴尬地问了句:“你冷么?” 霍清微微一笑摇头:“今日怎的来这么早。”这句话出口,自己愣了一下,好像连着几天高承禹都在固定的时间来,已生出了习惯。 “今日军中事务少些。”高承禹答。 这对话再平常不过,但两人却都陷入沉默。 高承禹转了话题:“今日绪之去找过我。” 霍清道:“老师早起便来找我,看样子真瞒不住他。” 高承禹认真地说:“你不用担心,此事交给我们处理,你安心休息即可。” 霍清眼神暗了暗,摇头道:“若不是那天我去了朝阳巷,也不会生出这许多事,若是那蒙面人没死,岂不是连累了你,你身后还有整个家族。” 高承禹急忙打断她的话:“不管你那天听到了什么事情,都别怕,已经没事了。这也不是你的错,更不要说连累我的话,那种情形下,我怎么可能看着你送死。”他还想说什么,又怕突然吓着她,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只是让她安心地说:“只是下次遇到这事情,别再一个人担着,有什么事情还有我。” 霍清听到这句话,一时心情复杂,只见高承禹定定地看着她,她有些慌乱,赶忙将目光转向别处。 阿湘此时开口道:“娘子,早些时候你说无聊,要下棋,高都统正好来了,我去布置。” 高承禹听闻立即接话笑着说:“下棋?难得你有兴致,我便委屈一下陪你练练手。”说罢便坐在了棋桌前。 霍清表情极不情愿坐下道:“还不是整日间太无聊了,一只手又不能动,不然怎么会想干这么费脑的事情。” 霍清拿起黑子胡乱放了个地方,高承禹顺着她下子的位置放下一个白子,高承禹显然是让着她,棋下得很没意思。 下了许久后,霍清用袖子遮住棋盘说到:“这么下棋你累不累?” 高承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挪开了她的手,说:“好,你可看好了。”说罢一子落下,霍清“呀”的一声,接下来不到一刻钟工夫,黑子领地尽失。高承禹摇头叹气:“棋艺丝毫没有进步。” 霍清将手上的棋子放回盒子里,又笑又恼地说:“不下了不下了,和高都统下棋,我可不想这么找罪受。”起身坐在软榻上。 高承禹好笑地看着她,也不言语,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拾入盒,半晌才说话:“明日观常要来,有些事约莫要忙几天。” “翟将军要来?可是有大事情。”霍清问。 “具体什么事还不知道,估计也是军中的事务。” 霍清听了只低低地答了个“哦”。 第六十八章 惊醒少年心 听闻翟临要来,霍清想到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现在邢州和周边的形势十分特殊,她虽然不太清楚,但整日待在这里,多少也知道些。 此时,阿湘端了两盅汤放在案几上道:“今日炖了骨汤,给高都统也盛了一份,趁热喝吧。” 高承禹端起来正打算喝,霍清忍不住提醒一句:“小心烫。” 果真见热气从汤盅往上飘去,高承禹将盅放下,用勺子轻轻搅动,许久道:“这回应该不烫了。”说罢又端起喝了一口,赞叹到:“嗯,不错,比我每日喝的好多了。” 霍清闻言,笑起来,说到:“堂堂一个都统,还能苛待你汤不成。”自己也端起汤来慢慢喝着。 高承禹对阿湘说:“军中都是粗人,伙食哪有这般讲究。阿湘,以后炖了好喝的,也给我留一碗。” 阿湘笑起来说:“这汤放不得,只怕留了都统不来岂不浪费。” 高承禹答言:“只管留便是。” 霍清听他二人对话,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是自己催着他来一般,便嗔到:“昨个喝茶,今儿个喝汤,明儿个讨饭,别得寸进尺。” 高承禹不理她取笑他的话,又想起来什么,说到:“明日要和观常聚聚,若是太晚就不来打扰你了。” “哦”。霍清很自然地接了句,听着语气似乎还有些失望。 高承禹顺着霍清的语气说:“我后日过来,再过几日你伤也差不多了,可以带你出去走走。” 阿湘看着二人这说话的样子,在一旁吃吃地笑。 霍清看了她一眼,自觉刚才那对话有些太过亲密了,这时回过神来,又补了一句说:“高都统日常繁忙,我这点小伤不用挂念,若是有事,我找霍泉就行。” 高承禹听着这话,抬眼瞟了霍清一眼,瞟得霍清有些心虚,但高承禹并未说什么,继续喝着面前那碗汤。 阿湘在一旁干着急,这本来好好地说着话,娘子这么一句也太突兀了。 高承禹此时心里有些不悦,若是霍清觉得不好意思,说出那些话,他到可以理解,但刚才说那番话的神情十分冷漠与严肃,像是赶客似的。他原本以为经历过这次暗杀,又有这么些日子的陪伴,霍清对他自是不同,没想到前一秒还柔情脉脉,后一秒变脸如此之快。 高承禹原本不想计较,但临走时忍不住问了句:“你便真的不愿见我吗?”说完竟然是一丝含糊也没有,便告辞走出了屋子。 这句话到底是问到了谁的心里?高承禹自然不是寻求答案才问的。 霍清听了这句话,又回想了刚才自己说话的情形,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湘边收拾边说:“娘子,高都统似乎有些生气。外面人都说高都统面冷,惹不得。我看对娘子倒是和气得很,娘子又为何说那种话。” 霍清反驳到:“他大约是不愿应酬,冷面惯了。他总来也不合适,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阿湘叹了口气说:“对不对婢子不知道,但娘子想想你受伤以来,高都统是如何对你的,纵然你有千种理由,也不能对他这么说。” 霍清皱了皱眉,说:“阿湘,你不觉得高都统从上元节开始就同从前不太一样吗?” 阿湘忍不住笑起来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娘子是因为这个?” 霍清点头说:“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必呢。” 阿湘问:“娘子上元节后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躲着高都统,可谁知又在邢州相见了。从前娘子不提,我自然也不会说,但娘子平心论,现在和那时还能一样吗?” 霍清不得不佩服阿湘的口才,这话是句句在点上。那时躲便躲了,不见也就不会生出诸多妄想。而此时,不见会如何,她能做到无牵无挂吗?想起来刚才高承禹离开时冷霜一般的脸,她也有些后悔。 霍清回想了下,似乎他在外面就是传言这般冷面,可平日见他大多都和沈思一起,除了思考大事时严肃一些,其余时间意气风发,鲜活得很,哪里是那冷面将军的形象,也不知这脸是如何变得这么快。思及此,又想起那日,他提剑的样子,岂止是面冷,仿佛催命的罗刹,让人胆寒。但为何此时思及这张面孔,却让人心安。 霍清用一只手撑着面颊,呆呆地回忆起这几日二人说的话,思绪已是无法再平静下来。 可这不见的头一日,便让霍清觉出昨日阿湘问的那句话的分量。 白天寂静无聊时,总能想起来高承禹,尤其是昨日他走时那神情,让她后悔不已。果然离别前是不能说狠话的,不然相互都得忍受折磨。若是同往日欢欢喜喜地告别,便不会有这么多让人辗转反侧的思虑。 晚饭后,霍泉来看望霍清,霍泉十分兴奋地说:“阿姐,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霍清看他满脸欢喜,十分平静地说:“翟大将军。” “阿姐,你怎么知道?”霍泉一脸惊讶。 “听高都统说的。”霍清随意回答,提到高承禹,她又走了一番神。她在想,高承禹会不会还在生气呢,会不会真就不来了呢。 霍泉坐下,拿了个梨子吃起来,说:“高都统这都告诉你,我出门时见他们一同回来的,刚才来你这时便听说三人都喝醉了。阿姐,他们三个交情是不是特别好。” “嗯,大概就是你看到这样,他们也是很多年的交情。”霍清说。 “真是羡慕。”霍泉这感慨丝毫不夸张,他是真心羡慕这种情谊,平时如兄弟如朋友,遇到事情便是生死相托的战友。 霍清问:“你不是也有几个朋友吗?” 霍泉撇嘴说:“那哪能和他们比啊,我们也就是平日打打闹闹罢了。” 霍清温和地说:“只便这样,就很好了,他们年少时也如你这般,也不过是被迫成长,况且他们从小的环境与我们不同,注定走的路也不那么轻松,你还不知足?” “阿姐,我记得你对姓于那小子说这世上不只有康庄大道可以走,怎么倒劝起我轻松了。”霍泉若有所思,让他羡慕的还有另一层,翟临、沈思和高承禹都是官宦世家,所有才有机会走到一起,从而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但是他也有抱负,也想干一番事业,却不那么容易,轻松的路子大约少年们都是不想要的。 霍清被霍泉这句话说得一时哑口无言,恰似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怎么也成了这般扭捏瞻前顾后的人了。她一直顾虑的也源于这不容易打破的世家观念,可她也是少年人,又哪里甘心就这么任命呢。 第六十九章 兴师问罪时 翟临一早便入了行营,王士真的弟弟王士则遣人秘密入京,拜会了皇帝李纯,他担心王承宗继任节度使后,对自己及其他宗族不利,意欲投靠朝廷。王承宗此人颇有野心,若是成了成德节度使,必不服朝廷,周边诸镇皆对成德进行观望,若收服不了成德,那周边诸镇皆反。 皇帝这次将沈思和高承禹都派至邢州,这点也被外界各种猜测,毕竟这二人此前的功劳都与平定藩镇有关。 翟临此次便是来传旨的,恢复沈思礼部员外郎职务,兼任邢州刺史,赴成德慰问王承宗,试探王承宗的意思,看其有没有归顺朝廷的心思。并传密诏给高承禹,注意成德动向,接应沈思,随时准备配合朝廷招讨大军制衡成德镇,能合则合,不能合则攻。 沈思仔细盘算了兵马对比,和粮草数,他来此地数月,已经对附近粮食收成和民生进行详细调研,等秋收结束,五万担粮食应该可以凑齐。 沈思有些忧虑:“若是真打仗,五万担只够维持七八个月,若是这场战役过长,补给需要从周边调配,这点还不算大问题,但对于稳固藩镇民心不利。” 高承禹看着地图半响,问:“观常兄,这成德并非镇海,四邻皆为贼,为何陛下急于一战?” 翟临听闻此话,无奈地摇头叹道:“你说的正是李绛的意思,但前有西川和镇海的胜利,早已有小人看中陛下的心思,极力劝陛下收服成德,树朝廷威信。吐突承璀更是联络一帮人臣,极力陈述此时出战的利处。” “吐突承璀?他懂什么?”高承禹不懈地说,看向沈思。 翟临苦笑:“他懂陛下的心啊。” “陛下一向对他信任,都看得出来陛下十分希望讨伐成德解决问题,但群臣反对。”沈思问。 翟临哼了一声,说:“如今他是陛下的心腹,为人本就不知收敛,只有李绛为人刚正不阿,吐突承璀拿他无法,表面还算恭敬,背地里不知恨成什么样。” 翟临又说到:“之前李吉甫虽有讨好之嫌,对藩镇的主张很合陛下心意,这么些年,也推动了藩镇讨伐。但李绛为首的翰林学士并不主张打仗,这次派使臣慰问也是他提议的。” 高承禹有些激动:“如今,朝堂上下对于藩镇的态度尚不统一,成德镇实力不容小觑,在此关头,陛下怎可如此亲信宦官,听信片面之词。若这一次不成功,卢龙、魏博要如何收场,朝堂之上反对将顺理成章。来邢州前,陛下便召见我说了成德的事情,当时我不主战,陛下看上去很是恼怒。” 沈思片刻才说道:“可此时并不是出兵的时机,如果王承宗有意投靠朝廷,还有缓和时间,趁成德内部分化,人心不稳时出击,徐徐图之。但若即刻起兵,成德将上下一心,此战若快攻尚有胜算,若是不能快速拿下,朝堂将是另一番议论,对此后的削藩不利。” 翟临听到这些叹了口气道:“吐突承璀倒是积极得很,处处合着陛下心意行事。” 高承禹说:“不过是奉迎谄媚罢了。” 几人对着地图将成德附近的地形、战争布局分析了一遍,竟然不觉间已过了午时。 从军营出来,又转至府上,刚一坐定,就有人将准备好的酒菜布齐。 翟临看着一桌子菜,笑道:“我这一路真是风餐露宿,就为着早些见着你们,哪有一顿吃过这好酒菜。”又四处看了看说,“我刚在府里见着霍泉,只是怎么不见霍家娘子?”翟临问到。 沈思正想说话,却听高承禹道:“前几日遇到刺客伤了肩膀,行动不太方便。” 翟临忙问:“怎会遇到刺客,严重么?” 高承禹看着翟临的眼睛说:“严重,差点丢了命,怕是要修养一个月才能好。” 翟临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下高承禹更确定了那日的事情翟临一定知道,他平日里好奇心颇重一人,怎会就这么轻易放开此事不再打听。 高承禹拿起酒杯就朝着翟临嘴上灌去,一边说道:“远道而来,可是辛苦你了。” 翟临拿起筷子挡住高承禹的手。 高承禹将酒朝翟临泼去,翟临一遮,漏了空,被高承禹制住。 “哎哎哎,我远道而来,你就这么对待钦差大臣的。”翟临喊叫到。 翟临只得向沈思求助:“绪之,你评评理。” 沈思抬眼瞪了他一下,哼笑一声,夹了一口菜,慢慢嚼着,看样子是不打算理他了。沈思是个心思极细之人,从刚才二人对话就觉出哪里不对,再想起昨日高承禹问他暗卫的事情,又觉得这两件事怕是有关系。但也想不通,若是暗卫出手,怎会伤了清娘,而且这邢州,又怎会有暗卫来此,皇帝是要干什么?这么越想越清醒,这酒已是喝不下去了。 沈思琢磨一番,灌下几杯酒,早早便佯装醉酒告辞。 沈思刚一走,高承禹啪地一怕桌子,翟临似乎早有防备,赶忙站起。高承禹抓起翟临领子,翟临退了几步,便已抵住墙,只见高承禹目光中怒火闪动,另一只手握拳便打上来。 翟临头一偏,便出手还击,两人丁玲哐啷打起来。 高承禹气愤地问:“那些是不是你的人?” 翟临否定:“什么人?” 高承禹说:“蒙面刺客。” “我真的不知道。”翟临一脸无辜说。 “还装。”说完这句,高承禹竟摸出短剑。 翟临闪避不及,袖口被划了一道。急喊:“你来真的?” 高承禹逼问:“说不说?” 翟临一看,立即转话说到:“我也没想到会牵扯到你。” 高承禹看他承认了,即收了短剑,趁翟临放松警惕时对着他脸上挥出一拳。 翟临摸着腮帮子,愤愤地说:“若不是我,你们要惹多大麻烦,你知道吗?” 高承禹收了一身戾气,又在酒桌旁坐下,喝了杯酒说:“你既然来了,也该知会一声,我定不会细问你,于你行事也便宜些,也不至于会惹出这些事情。当日若不是我出现,会是什么后果,霍家姐弟二人要是在邢州出了事,你让绪之和她父亲怎么交代。” 翟临没答话又说:“那日的事情看样子你没告诉绪之,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高承禹说:“我和清娘都不知道杀手要杀的人是谁,也不清楚是为何,绪之怎么会知道。” 翟临抿着嘴,郑重点头:“记住你今天的话,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第七十章 八卦三人组 门嘭地一声被打开,沈思一脸冰霜地走进来,哼了一声:“我还真是错过了好戏。” 翟临和高承禹对视一眼,高承禹偷笑了一声,就知道沈思没这么好骗,所以他刚才什么要紧的人和话都没敢多提。 翟临显然没想到,立马换了副神情,笑起来说:“绪之的酒醒的好快,刚才正在说子睦的终身大事,你来的正好。” 高承禹瞪了他一眼,不回答。 沈思冷笑起来:“哼,你若是下手再狠些,子睦的终身大事怕是要断送了。” 翟临愣了愣,问:“这怎么讲?” 沈思这时换了一脸看戏的神情,看着高承禹说到:“观常,幸亏霍家娘子无恙,不然子睦怕是难饶你。” 翟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尴尬的高承禹,呀的一声,恍然大悟。立即斟上一杯酒向高承禹说到:“都是误会,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又有些替高承禹高兴,毕竟过了这么些年,高承禹能再遇到知心人,也是他愿意看到的。又想到阴差阳错因为他让霍清差点没命,也是愤懑。 沈思笑着说:“子睦二十七了,还孑然一身,这次你若搅黄了好事,子睦怕真成了个孤星。” 翟临叹:“好在高家已是儿孙满地,不指望你继承香火,不然哪有你这几年逍遥日子。” 沈思似是想起来什么,问翟临:“暗杀这类见不得光的秘密事件一向不应该是吐突承璀做的吗?子睦你又是怎么怀疑到暗卫身上的?” 翟临被这句话问住了,停了一瞬说:“陛下本来就有军务让我秘密告知二位,也是顺路的事。”翟临也想过这个问题,但细想了,或许是因为同是宦官,怕生出走狗烹的感念来。但这也不能告诉沈思啊。 高承禹也语塞,硬着头皮说:“我和高其研究了蒙面人的身法,还有他的口音,推断是来自长安。若说长安训练有素的杀手,暗卫便是其中之一。” 翟临又想到另一事赶忙岔开话题:“说起来另一件事你们一定感兴趣,陛下想为安和长公主招驸马,被长公主推拒了几次,你可知为何?” 高承禹摇头。 翟临又对高承禹说:“只怕也遇不到比你好的了。” 高承禹深深看了他一眼,看样子他不像是说笑,便说:“在润州时,我与安和见过多次,如今不过是知己,她断不会因为我,只是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一时不愿去想罢了。” 翟临说到:“但愿是吧,陛下看上了徐竞的二儿子,长公主一直淡淡的。” 沈思问:“折冲都尉徐梁?” 翟临点头:“正是。” 沈思嘀咕道:“徐二若说也是个不错的人,武官世家,年轻有为,为人也正直。”又看了眼高承禹,加了一句:“这家世经历怎么听着都颇具子睦的路子。” “陛下怕是想拉拢徐家。”高承禹瞪了沈思一眼说:“安和不会答应的,政治联姻的事情,有一回便罢了,怎会再有二回。” 翟临否定到:“陛下固然有拉拢的意思,但那徐二却也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我也觉得安和长公主大约不会答应。”沈思说。 “为何?”翟临问。 “原因我刚都说了。”沈思摊开手说。 翟临纳闷到:“你哪句说了,你说徐二武官世家,年轻有为,颇有”翟临看了眼沈思,又看了眼高承禹,点头说到:“你这一说是有些像,但也定然不像,性情上有差别,子睦就是遇到公务时严肃些,冷面些,平日也会干些附庸风雅的事。那徐梁就不一样了,是真风流人物,有一回宴席上他舞剑成诗,配上那二分薄醉,我若是女子,也心生向往。”这话一说出来,沈思和高承禹大笑起来,翟临不理他们继续说:“但徐梁做起事来真不含糊,我看比子睦强。” “少拿我比。”高承禹见二人打趣自己,瞪了他二人一眼道:“徐二若不是徐将军影响,怕是入了翰林院。” 翟临点头:“那是,若说文采,徐梁可比子睦强上许多。当年他可是要考功名的,硬是被徐将军逼着从了军。” 沈思却是想到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为何陛下不促成子睦与安和长公主呢?” 翟临啪地一声将酒杯拍在桌上,惊讶地说:“怎么没有,你竟然不知道?”又看向高承禹问:“你没告诉绪之?” 高承禹咳了一声:“这是什么稀奇事,需要到处给人说。” 沈思一听翟临这话,便明白了几分,问:“陛下召见你了?你拒绝了?” 高承禹摇头:“是安和拒绝了。” “哦,这样。”沈思沉默了片刻,“以安和长公主的性格,怕是不会同意,若是下了旨,不论你愿不愿意定然不能抗旨,以她的性格,不会同意这种方式。” 高承禹默不作声,翟临是知道这事的,以前看高承禹随身带着那柄短剑,以为他还惦记着安和长公主,但这次长公主归来后,看二人相处却已不是那回事。 又想到霍清,翟临倒上一杯酒,对高承禹道:“你也该成家了,我再一细细琢磨,这霍家娘子挺好,此次事情若是落停,不如就定下吧。” 高承禹喝了杯酒说:“你就是个急性子,这不还没眉目呢。”他想起昨日霍清说的那句话,叹了口气。 翟临一听急了:“什么,没有眉目,你这英雄救美都走了一遭,也是同历了风雨,还有什么不愿的。以高家三郎这人品家世,多少姑娘们赶着,还有不愿的?” 沈思听翟临这一连串话哑然失笑:“你这高家三郎还真看不上这些莺莺燕燕,也就这霍家娘子不知怎地被他看上了。” 翟临也纳闷道:“年前,你母亲似乎是想和许学士家结亲,上元节,听说你与许三娘同游,原以为你也中意,后来这怎么又不愿意了。你不知道,惦记着许三娘的人有多少。” 沈思立即问:“上元节还有这档子事?”今日这么一聊,他才觉得似乎是错过了许多事。 高承禹摇头:“没有的事。认错了人。”他觉得奇怪,又问:“你又如何知道?” 翟临哈哈一声大笑道:“你怕是都不清楚自己那些风流韵事吧,你不想想,上元节有多少认得你的人守城。” 第七十一章 佳人难再得 高承禹听这话生出一些庆幸,幸亏那夜他一直让霍清戴着面具,他也大多数时间都戴着面具,至于许三娘,那真是没想到的事情,而且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只露了一面,都能被人看见。 沈思笑道:“你以为他为何跟着我出来,原本这趟只是我赴任,也不知他怎么就讨了这差事,我开始还颇为感动,没想到是奔着别人来的,还趁机逃了和许家的事。” 高承禹辩解到:“我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霍家姐弟跟着你来的。” 翟沈二人哄然笑起来,自碰了杯酒半说半笑喝起来。 沈思又说:“你母亲处你回去得好好说说,她最希望你娶一位世家女儿,娴静温婉,合一下你家这杀伐之气。但霍家不过一个参军,虽然现在看是不怎么反对了,但事怕生变,要费点功夫。” 翟临点头说:“不错,你看看曹夫人相中的人,许三娘,前几年还有崔四娘,巩大娘,哪一个不是娴静文雅、文臣世家,让人看了生怜,偏你不解风情,竟是一个都瞧不上。” 高承禹反击道:“好,好你怎么不娶那左家娘子,偏看上了梁夫人,我回去可得和嫂子探讨探讨这娶妻的学问。” 翟临一听这话,立即蔫了下来,梁氏也是他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争来的,梁氏也不似这弱柳扶风的姑娘,看起来清清冷冷,内心极敞亮一人,也从不作姿态,动静相宜,还是个投壶高手。说起来,翟临对这位夫人及其爱护。 沈思赶忙闭了嘴,生怕这火烧自己身上,直喊着喝酒。但转念想到褚云曾说过的一句话,忍不住大笑起来。 翟临和高承禹纳闷沈思一个人突然笑什么,问:“你发什么疯?” 沈思越想越好笑,褚云曾说,翟临这夫人也是难遇一妙人,翟临看起来八面玲珑,谈笑风生,但这夫人却是话不多,但说一句抵一句,这点和子睦的性情有些像。于问翟临说:“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夫人和子睦有些像?哈哈哈哈。”说完拍案继续大笑。 翟临和高承禹疑惑地对视一眼,又都看向沈思。 沈思说:“我说的当然不是长相,是性情。” 翟临闻言嫌弃地瞪了高承禹一眼。 高承禹很是无语地说:“怎么谁都和我像,这话一定是嫂子说的。” 这一顿饭,军事、朝政随便说了说,倒是几个大男人坐一起说了半天家常,最后三个人难得都喝的有点多,沈思还稍微清醒些,翟临和高承禹一直睡到晚上方醒来。 次日,翟临同沈思、高承禹一同去巡视了军营,又商量了半日。沈思也要准备启程去成德拜会王承宗。 高承禹找来一些防身的东西,又对沈思的护卫交待再三。 沈思哈哈笑道:“我这趟不会有危险,现下这情况,王承宗哪里敢公然与朝廷为敌。” 高承禹摇头说:“我倒是不担心王承宗,你要防的是李师道。”高承禹这担忧丝毫不多余,最见不得成德与朝廷交好的便是这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和卢龙节度使刘济。魏博田季安与成德向来一条心,应该不会生什么事。刘济与成德平时摩擦不断,但对朝廷的态度上却是一致的,李师道圆滑许多,保不齐在这关头以成德之名生出事来。 沈思见高承禹想得细致,十分欣慰地说:“这邢州暂且交给你,我也放心。我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心里有数。” 高承禹这一日直到晚上才空闲下来,习惯性地便来到了霍清住的院子,院门外就听见里面欢笑叫嚷声。 屋子里十分热闹,原来是霍家姐弟二人和婢子们一起玩投壶,霍泉赢了二矢,霍清一只胳膊架着,动作略显笨拙。 霍泉一眼看见进院子的高承禹,直喊到:“高都统,我与你比试一番。” 说完便将矢捧到高承禹面前。 高承禹拱手相揖,拿了四支矢,嗖嗖几下,分别投中。引得一众婢子、随从纷纷叫好。 霍清说:“他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你和他比什么。”说话间也并没有看向高承禹。 从进门起,高承禹也没有开口和霍清说话,不是不愿说,是不知道怎么说。高其将手上的东西都给了阿湘,并一一细说都是些什么东西,大多是翟临从长安带来的东西,有葡萄酒,还有一套五六寸高的皮影。 霍清一看见皮影,眼睛立刻亮了:“这个好,阿湘,这几日正无聊呢,我们排一出戏, 见高承禹不主动说话,霍清虽后悔昨日话说得有些无情,却也不好在此时先开口,一来二去,两人到像都可以避着,没有交流。 高承禹在廊前坐下,阿湘点了支驱蚊香放在他旁边。 霍泉也被拉着摆弄皮影,屋里人都嬉嬉笑笑忙起来,只剩高承禹一人在廊下不知想什么出神。 高承禹近来满脑子都是藩镇的事情,这会儿听着嘻嘻哈哈的笑声,整个人放松下来,此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有些闷闷地。 突听得几人的歌声传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高承禹回头看去,霍清举着皮影,因为一只手不灵活,皮影的动作显得很笨拙。 高承禹两手搭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一切,佳人在眼前,却让人踌躇不前,昨日那般冷情,今日却当作他不存在似的,他又该如何。阿湘的皮影勾住了霍清的头发,一时屋内人嚷嚷着笑起来,他看着屋内的一切,也忍不住嘴角缓缓上扬。 而正在此时,霍清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高承禹的笑还没有收住,霍清对着他,也露出一个灿然的笑。霍清早已想明白,若是就此放手,必然会伤心一场,可若没有结果,不过也是伤心一场,既然如此,不如顺着心走。 斜阳已落,灯影绰绰,笑语晏晏。便是眼前这一切,已称得上安稳静好。 第七十二章 一门忠烈王 三日后,沈思出发前往恒州。 王承宗对待朝廷使臣的态度十分友好,沈思一路顺利地被迎入恒州府。 沈思也是第一次见王承宗,这人看上去不过壮年,发间已隐约可见一些白发,显得十分老成。沈思观其面相,对王承宗的印象十分不好。又见其从见他开始便笑容满面,无比卑微,更是觉得不好。若是个不卑不亢的主,沈思到不担心,但眼前这个若是个笑面虎,那便得十分小心谨慎了,于是沈思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看看王承宗到底什么意思。 “沈员外郎,一路辛苦。”沈思刚下马,王承宗便迎上去,客气地行礼问好。 沈思也满面笑容地行礼:“王将军如此客气,到叫沈某不安了。” “员外郎是朝廷使臣,该当如此。”王承宗答。 沈思收起笑容,又转为悲切的神态,说:“王节帅此前治理成德镇兢兢业业,对陛下也是忠心不二,没想到突然便病逝了。陛下时常感怀,特命臣前来吊唁,还望将军带路,让沈某代陛下祭奠一番。” 王承宗也立即收起满面笑容,一番痛心疾首后,又转为感动不已的神情说:“陛下对先父如此挂念,某甚为感动。”说罢领着沈思前往祠堂吊唁。 沈思按照当地的风俗烧草上香,又说了一番皇帝的慰问之情,便随王承宗去了厅堂。 沈思一坐定,便继续说:“今日见到将军家祠,竟让沈某生出不少感怀来,若是陛下亲临,想必也定会感念将军家世代的功勋。” 王承宗乍一听闻此话,有些摸不着头绪。沈思这意思是看到王家列祖列宗的排位,要往前追溯,可是往前便是他祖父王武俊参与的那次叛乱,王承宗开始警觉起来。 没想到沈思一边回忆一边说:“当年朱泚带头叛乱,长安沦陷,若不是您祖父王太师深明大义,反对朱泚,以一己之力说服魏博、淄青节度使反对朱泚,并不惜与卢龙开战,那我大唐则危矣。如此拳拳之情,让人每每思之便觉感动,今日得见王太师排位,实叫人感怀悲切。”说到此,沈思竟红了眼圈。 沈思这番话说得仿佛自己都信了,当年明明是原成德节度使李惟岳联合周边的五个藩镇联合起来反抗朝廷,王武俊因为私仇和权利的诱惑杀了李惟岳,并表示归顺朝廷以换得朝廷承认他为成德节度使。结果德宗皇帝并不买账,只封他为观察使,这两字之差,便表明了朝廷的态度。王武俊的目的没有达到,于是便自立为成德节度使,并主动与当时的卢龙节度使朱滔联合起来继续与朝廷为敌。泾原兵变后,德宗皇帝逃离长安,朱滔的哥哥朱泚与泾原兵合谋,在大明宫自立为帝。若是当年王武俊等带着兵马一起拥护了朱泚,没准这天下便分立成朱李二家。德宗皇帝此时同意了王武俊任节度使的请求,并许给其丰厚的嘉奖,王武俊便与叛军决裂,改为与卢龙为敌,坐稳了成德节度使的位子。如此首鼠两端之人,沈思夸起来丝毫不含糊。若不看过程,只论结果,那王武俊的确是与朝廷一条心。 王承宗不知是被沈思的话感动了,还是自己入戏太深,竟然流下几滴泪来。他说:“祖父创业艰难,甘愿为了朝廷的安定背负骂名,某定当以祖父为楷模,效忠陛下,为陛下肝脑涂地。” 沈思点点头,十分感动地说:“王太师忍辱负重实在让人感动,沈某明白成德与卢龙的恩怨由此而起,难怪刘济一向视成德为敌,只是委屈了将军,平白受人诬陷。” 王承宗听沈思此时提起卢龙刘济和诬陷,有些奇怪,他一直不明白为何朝廷不授予他旌节,莫不是有人作梗,便说:“陛下如此信任王某,实在令王某欣慰,之前一直不见陛下授予旌节,王某内心十分忐忑。” 沈思突然觉得和王承宗聊天十分有趣,虽然戏得足,但句句不需废话。他说:“将军难道不知?刘济上书陛下,说您对陛下表面顺从,实际私下养兵有不臣之心。” 王承宗一听这话,立即换了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说:“王某怎敢,王某一番忠心天地可鉴。” 沈思压了压手,示意王承宗冷静,说:“陛下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派沈某前来吊唁与慰问将军。只是刘济这奏表说得言辞恳切,且又有例证,已与几位大臣争执许久,而今迫于朝臣的压力,此时暂且不能授予将军旌节。” 王承宗也不知是真紧张还是做做样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问:“陛下为了臣能如此,臣感动不已啊。以员外郎高见,王某该如何做才能让陛下不受朝臣的为难?” 这句话说得让沈思心里都默默赞叹了一番,真是识实务啊,沈思原想着他这么说,王承宗不过是顺便问问如何打消陛下的疑虑,没想到他到还能显得自己为皇帝着想。沈思思索半天说:“沈某愚见,将军若想堵住朝臣之口,定当显出些诚意来。” 王承宗此时到没有废话,直接问:“如何表达?” 沈思直接说:“若是将军愿意上缴朝廷部分税款,并让出德棣二州,想必再无人反对。” 此提议王承宗不是没想过,听沈思说出后,只思索片刻,说:“员外郎的提议的确是个办法,但成德近年并不宽裕,所收赋税有限。”王承宗说到这里,眯了一眼沈思的神色,见沈思并无任何反应,又继续说:“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向朝廷缴纳赋税,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沈思静静地瞧着王承宗一个人自说自话,十分配合地点头:“还是将军深明大义,果然是一门忠烈,是朝廷的表率,陛下知道您如此,定当重重嘉赏,将军必当前途无量。” 王承宗听到这话后怎么想沈思不清楚,只看到他说话前嘴角略微地抽动一下:“还多些员外郎美言,员外郎在邢州若是有什么需要,王某定有所助益。” 沈思心想,他在邢州能干什么,最大的事情便是向成德开战,他要如何助力。但也只能陪着演完这场戏:“将军客气了,河北的安定还得仰仗将军。”说完沈思又似乎恍然大悟一般说:“下次再见时,怕是要称呼您节帅了。” 王承宗此时听了这话,将刚才的谦卑收了收,开心地说:“还劳沈员外郎代王某禀明陛下,成德军定当效忠朝廷,无有二心。” 第七十三章 刘郎不识面 沈思这趟恒州之行十分顺利,刚回到邢州,便收到王承宗的消息,他已上书皇帝,自请献出德棣二州,并愿主动向朝廷纳税。 这消息与沈思回到邢州府内不过几天之隔,高承禹也不得不再一次对沈思另眼相看:“若是让你去说服河北三镇归附朝廷,我看也能成。” 沈思知道高承禹是在笑他,说:“我又没有张仪的舌头,如何行纵横之术?” 高承禹听这话反而笑了:“张仪不如你。” 沈思刚想说他,便听高承禹补充:“不如你守信。” 这还真提醒了沈思一件事,他对王承宗却是一点没敢掉以轻心,说:“我观王承宗的面相,并不是守约之人,很有首鼠两端的可能,虽然他答应了条件,但你也要提防着。” 高承禹点头说:“我已做了防范,最近需要多观察周边几家藩镇的动向,待时机成熟,我亲自回长安向陛下汇报河北三镇的情况,希望各方都能有清晰冷静的判断。” 沈思离开的这些日,霍清的胳膊已好了许多,前些日子实在憋得慌,这几日偶尔外出走走。 高承禹找了两本书给霍清,他去时恰逢今日风光大好,霍清与霍泉外出游玩,他并未见到霍清,就将书放在窗前的书桌上。正打算走时,瞥见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两句诗:莫问朔漠何时归,汉家情缘作微尘。只恨刘郎不识面,萧傅毛工与明妃。 这又是从何说起?高承禹在书桌上一扫,见放着一本《后汉书匈奴传》,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一定是看到昭君出塞的内容有感而发,为昭君赋诗的诗人很多,但都离不开怨这个主题,可这诗分明是说汉家无情,汉元帝有眼无珠,而且不只是不识得美女这一庄事。 高承禹这日看着疆域图,便想起了这首诗,于是又翻出后汉书看了一番,提笔写下,夹在书中,随意放在案上,却被次日前来的沈思看到。 高承禹忽听得沈思发笑,探过头看了眼,才发现他是在看书里夹的诗。 沈思问:“这诗是谁写的?” 高承禹笑:“夹在我的书中,就不能是我写的?” 沈思笑起来说:“不像,你怎会有这感慨,这定是出自女子之口。” “何以见得?”高承禹说。 “咏明妃的诗不少,你又见哪首是这意思的。”沈思说。 高承禹故意卖关子:“这诗怨汉家薄情。” 沈思摇头:“这诗分明是说既然汉家无情,又何必有意。有点文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意思。” “够绝情的,这是清娘写的。”高承禹点头一副十分赞同的表情附和说。 沈思又拿起诗读了一遍,笑着说:“不错,不错,刘郎的确不识人啊。” 高承禹说:“汉元帝可不是皆败于不识人么。” 沈思点头:“虽说这只是一方面,但能从昭君一事想到此也的确是有新意,不过看写诗人可真是干脆得很,若是有人负了她,怕是情缘也做微尘喽。” 高承禹听沈思后面的话是对他说,也懒得回答他,只是问:“你今日找我为何事?” 沈思才想起来,说:“哦,我得到消息,王承宗这两日联络了魏博田季安,你那边魏博探得怎样了。” 高承禹说:“看样子王承宗与田季安关系匪浅,田季安为人狡诈,我让人再盯着些。这次李绛提议建议其交出两州,若是王承宗就此罢手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他要联合魏博生出什么事来,便复杂了。陛下征讨之意本就十分强烈,若王承宗使手段,便给了陛下出征的理由,到时不得不战,可是成德不同于其他藩镇,几大藩镇相连,皆有不臣之心,即便仅成德一镇的军力便不能低估,若是讨伐成德不能一举拿下,对于朝廷的威信便有折损,其他藩镇便争先效仿。” 沈思头疼的正是这件事,现在朝廷同意征讨成德和反对的吵成一团,反对的声音有两种,一种是一直反对武力镇压藩镇的,另一种是结合形势反对武力镇压成德的。力挺的声音也分两派,一派是觉得王承宗必反,若不用武力,则不利于河北诸多藩镇归顺朝廷。另一派是奉迎皇帝心意的投机者。 沈思问:“如今的形势,你我皆清楚,成德军力雄厚,不比西川和镇海,若是真战你定然首当其冲,你可有把握?” 高承禹艰难地摇头:“若是想办法稳住周边,有六成把握。” 沈思点头:“你时刻关注着,筹集粮草的事就交给我,总得有个准备。还有件事,我看清娘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邢州不安宁,早些安排他们回长安。” 高承禹点头道:“我也有此打算,你看嫂子和攸儿要不要一起回长安?” 沈思摇头,颇感无奈:“她不愿去,来之前我就曾劝过她,邢州不太平,可她不停,说母亲交待她和攸儿来长安本就是希望能相互照看,若是她在长安我在邢州,那她又何苦去长安。” 高承禹听这话也有道理,又问:“也可以将嫂子送回兴元。” 沈思说:“我也说了,可她又搬出我母亲,算了,随她吧。” 听到这话,高承禹还真有些羡慕,邢州的确不那么安定,若真打仗,也不会真打到这里来,如果邢州都被攻陷,那这仗也就不用打了,他也可以直接请罪了。虽说王承宗军力不弱,但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沈思又说:“过阵子你便要回去复命,为何不亲自送清娘回去?” 高承禹答到:“这样自然最好,但恐防生变,先一件一件考虑吧,高其跟着我也得回去一趟,跟着她姐弟二人也是回去一趟,也不需要再麻烦别人。” 沈思说:“我听云儿说你俩的事情有些眉目?” 高承禹挑了挑眉,似乎有些得意。 沈思看了他的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说:“既然这样,你这次回去也将你母亲说通了,这事也得早点计划,不然人送回去了,可由不得你了。” 高承禹知道沈思说的是霍缜急着招女婿的事情,这个还真是个问题,在未说通他母亲前,他也不能直接拦着霍缜。 第七十四章 孤雁东飞去 修养了也近一个月时间,霍清的伤已好的差不多,高承禹派了几个兵士,命高其亲自送他们回长安。 霍清隐约从沈思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成德又有举动,深知这一别或许许久不能相见,不由得有些担心和不舍。尤其与高承禹相处这月余,她对他的态度早已发生变化,高承禹虽未在言语上明说,但他对她如何,她也是知道的,但这一别少说一载,此后的事情谁能预料。 高承禹、沈思夫妇将霍清与霍泉二人送至城外,细细嘱咐。原本霍泉执意要留下,被沈思硬是劝了回去,此时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褚云从出家门起就不断叮咛东,嘱咐西,霍清虽已听了好多遍,也得耐着性子听着。直走出城外几里地才说完。见高承禹有话要说,便低笑着在一边等候。 其实昨日高承禹来见过霍清,但是满肚子的话却无从说起,只嘱咐了些路上的事情。 因为有人在场,霍清只行了个礼,淡淡地说:“高郎保重。”便欲转身上马车,被高承禹叫住。 “从邢州去长安的路上不必有什么担心,这一路走官道经官驿,十分安全,高其会保护你们。”高承禹说。 霍清低笑:“这个你昨日说过了。” 高承禹尴尬地笑笑,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霍清说:“这个你收着。”又说,“过阵子我要回长安一趟,到时还望你勿再躲我。” 霍清问:“我何时躲过你?”说到最后自己都没了底气。 高承禹看着她那底气不足的样子,说:“还要我说吗?上元节后,我找了你多次,说是去参加游园,我也打听了,你根本不在。后来但凡有我参加的便见不着你,这未免太巧了些。”虽然在邢州的日子霍清看着与他亲切许多,但他也保不准这回了长安后会不会又变一个人。 霍清当初是避着他,没想到他如此认真打听,更是对不上话来。她此时问自己:若再避着他,她还能做到吗? 高承禹又问:“中秋如何?” “啊?”霍清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高承禹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失笑,说:“不许逃。” 霍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大约是中秋相见,又恢复了往日的俏皮洒脱模样,说:“不会不会,定然如同尾生般信守诺言。”这话一出口,自己先僵住了。 高承禹也愣住,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庄子》中讲述,尾生要与心爱的姑娘私奔,约定在夜晚在一座桥边相见。尾生信守诺言,黄昏便来到桥旁,岂料突然暴雨倾盆,山洪暴发,水淹过了桥。尾生抱住桥柱寸步不离,最终姑娘逃出家门时,尾生抱柱而亡,姑娘也投江殉情。 霍清赶忙改口:“我是说” 高承禹打断她的话,看着她定定地说:“好,我记住了。” 霍清自觉失言,脸上腾地红起来,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高承禹看她的样子,心里欢喜,但也不想她太难为情,于是说:“上车吧,在长安等我。” 霍清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霍清待走远,打开那个小盒子,是个白瓷杯,杯子看着没什么特别,但杯身上描了只飞翔的大雁。 霍清将杯子握在胸口,有些怅然。大雁,是象征忠贞爱情的候鸟,也是嫁娶的聘礼。高承禹送她这个,这其中意思,她懂。 近来成德和周边藩镇都很安静,并无新的动作,之前见王承宗与田季安互通,但也没折腾什么事,趁着皇帝封王承宗为节度使的诏书未到,高承禹将行营的军务布置妥当,于八月初赶回长安向皇帝禀报河北三镇的情况。 他向皇帝力陈目前成德的形势,将成德的兵力和周边情形,并将他的主张写成奏报。 按照皇帝的想法,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新收回的德、棣二州由薛昌朝任节度使,总领二州事务。这个薛昌朝本就是德州刺史,这次可是捡了个大便宜。说起来他还和王承宗沾些亲戚,是王承宗的姑父。 皇帝虽然接受了王承宗的求好,但对王承宗并不是十分信任,他最希望的还是通过武力方式将成德顺利解决,打破河北三镇的格局。但听高承禹回来的奏表,字字句句都是反对开战,听心里十分不舒服:“这回奇了,让你去驻兵邢州,为的是什么,武将不愿打仗,倒是朝中的文官门主战。” 高承禹听这话实在说得重了,单膝跪倒说:“非臣不愿战,而王承宗的野心不止于此,山西、河北等地又遭了旱灾,本就人心不稳。这一战并非易事,而若不能在一年内平了成德,朝廷势必被动。” 李绛这时开口:“陛下,高都统绝非怯战之人,此前平定西川、镇海,高都统骁勇善战,绝不推诿。实在是这成德不比西川和镇海啊。西川、镇海孤立无援,且势力并不深。而河北诸镇的节度使根基深厚,百姓只知节度使,并不知朝廷。如果不准王承宗留后,那势必一战,若煽动起民意,并非一朝一夕可胜之事,这一战得不偿失啊。” 皇帝紧抿嘴唇,沉思半响,又冷静下来说:“朕只是说说,如今王承宗既然主动求和,便也不必开战,但邢州也不可懈怠。” 高承禹松了一口气,回道:“臣遵旨。” 皇帝又说:“朕听闻南平郡王近来身体微恙,如何了?” 高承禹答:“谢陛下记挂,家父偶感暑气,休息了几日,已无大概。” 皇帝点头说:“那便好,既然回来了,多陪陪你父亲,过了中秋再走。” 高承禹从宣政殿退出时,在殿外被李绛叫住。 高承禹拱手道:“李翰林。” 李绛看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递给高承禹说:“这是御史的奏本,你且看看。” 高承禹打开一看,是一本参吐突承璀的奏本,竟是自己的二哥高承嗣所参,但所参内容未有夸大。 李绛说:“这篇奏章看似参吐突承璀逾制专权,但若不是陛下授予,他又何来这权。如今局面对持不下,看陛下如今已有些松动,切不可在此关头横生枝节。” 第七十五章 从来母心忧 高承禹立即明白了李绛的意思,今日陛下已对战与不战有了新的思考,虽说仍防备着王承宗,但至少王承宗不主动挑事儿,朝廷也能忍他一阵子。吐突承璀怂恿一干臣子顺着陛下心意主战,而李绛力主不战求稳。这两方前阵子吵得不可开交,若是此时参了吐突承璀逾制越权,吐突承璀势必在这件事上与反战方对抗。吐突承璀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权势,都是陛下允准的,这奏折分明是参陛下专宠宦官,容易叫陛下疑心这是针对主战派的计谋,此时不能有一方先打破平衡。 高承禹躬身道:“多谢李翰林提醒。” 自古谏官难当,可二哥执拗,况且这亦是谏官的本分,他该如何劝说。高承禹想了想一团麻的国事、家事,头疼不已。 果不然,他拿奏折回家找二哥高承嗣,不但没讲通时局利弊,反而被二哥一通教训,连圣贤道理都搬了出来。 高承嗣说:“你知不知道,前阵子有人举荐吐突承璀做兵马使,讨伐王承宗。” 高承禹当然知道,点头不言。 因为父亲的缘故,即便高承嗣不在军营,对战争局势还是看得很清楚,他说:“王承宗此时求和,但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即便他不动,周边也不会安生,到时一旦要出兵讨伐,陛下必然以吐突承璀为帅,这便坏了大事。” 高承禹质问:“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吐突承璀的问题吗,但你想过没有,即便是没有他,也仍旧是别的宦官。陛下为何非得重用宦官,不是陛下不明白,自古帝王最怕什么,文臣势力太盛,武将拥兵自重,想要遏制一方独大,必得有人制衡,而此时陛下认为能制衡他们的便是这些宦官,这其中,吐突承璀对他最为忠心。”说完这段话他气闷地关上房门,独自发呆。 高母曹夫人敲门进来,她刚才已听说两个儿子的争论,便过来看看。屋里早已在高承禹回长安前便精心打扫,此时屋内的熏炉升起冉冉的烟雾,淡淡的沉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让人能安静舒缓下来。 高承禹本来半躺着,见是母亲,忙起身行礼唤到:“母亲。” 高母坐下笑着说:“你和二郎的话我都知道了,难得你也懂得审时度势了。” 高承禹听这话简直哭笑不得:“母亲难道觉得我说得可对?” 高母摇头说:“对与不对不是我评判的事,我只是觉得,若是以前,你怕是和二郎一个脾气,认定错的便绝不姑息,这两年出去磨练一番,越发成熟了。” 自己有变化吗?高承禹自己没觉得。 高承禹说:“我有那么拗?” 高母呵呵笑起来:“你若是当了御史,怕是早吵起来了。” 高承禹听了这话也笑了:“怎么可能,估计早打起来了。” 二人均笑起来。 高承禹看母亲心情极好,便问:“母亲,霍家的事情,你考虑如何了?” 高母一听这话,心下好笑,面上也不露出来,故意端着一副严肃表情说:“为何一定要是霍家女儿?” 高承禹一下子紧张起来,说:“母亲,您不是一贯教导我们,为官切勿有门第之见,为何娶妻不可?” 高母说:“并非是因门第之见,我嫁于你父亲时,他不过像你如今一样,且无家门荫封。霍家女儿并非不好,只是性情无羁,不易退让,而你以后若是常年驻兵在外,必然辛苦,我只希望你娶一位温柔淑德的女子,可以敬重你爱护你。你父亲不过一武将,不通朝局人心,你也太过方正,嫉恶如仇,须得有温润圆融的人互补方妥。” 高承禹头一次听母亲如此推心置腹跟他说婚姻之事,为了自己思虑颇多,甚为感动:“儿明白母亲的心情,但您也说了,我恐怕以后会常年在外,清娘性情坚毅,无论有多艰苦,定能与我相随,且遇事冷静,绝非一般官家女子可比。娶妻当荣辱与共,祸福同当。且霍家在朝廷没什么根基,我们也可避开朝堂党争倾轧,这不正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父亲不通文章,只愿领兵打仗,母亲难道看不破吗?” 高母叹了口气说:“你真是长大了,看问题也明白许多。人都说你和二郎一般耿介,我可看得清楚,平日里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高承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只是厌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应付,人说我冷面倒省去许多麻烦。” 高母点头:“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孩子,我也很放心,凡事并非一味强硬才能有效果,需要进退有度,但这官场却是这点最难。这几年看你跟着绪之,确实思虑周全许多。” 高承禹见母亲又换了话题,急忙说:“母亲,这次在邢州遇上些事情,生死关头,清娘纵使自己丢了性命也不愿我与咱们家牵涉其中,如此重情义与识轻重之人,还有什么顾虑?” 高母一听,立即变了脸色:“你遇到什么大事了?” 高承禹原本不想提这件事,但为了说服母亲,只能说部分:“不是什么要紧事,牵扯军机,我不便说明。但从这件事你便可看她的人品,也是识大体知轻重,并非任性之人,还有什么担忧?” 高母一听狐疑地问:“你们俩个?” 高承禹不愿母亲误会霍清与人私定终身,忙解释:“母亲多虑了,清娘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她也只是感念我救了她的命,我从未做过任何逾礼的事情。” 高母点头叹到:“那就难得了,生死关头还能顾全他人。” 高承禹见母亲赞赏,内心欢喜,说:“母亲,你这便是同意了。” 高母长叹一口气说:“待我与你父亲商议后再做决定。” 高承禹大喜过望,父亲在此事上定不会有什么异议,毕竟,霍清他见过的,在平定西川过程中有过接触,对霍清的印象很好。 高承禹问:“父亲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高母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你便这么心急么?” 高承禹此时才反应上来母亲的意思,以为是他急着求父亲同意婚事,连忙解释:“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父亲近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高崇文今日被叫去赴宴,高承禹担忧他禁不住劝会饮酒,毕竟身体刚恢复好。 高母拍了拍他的手说:“这宴席也该结束了。” 第七十六章 常盼秋节至 中秋前后,暑气尽消,各家的游园、品茶、赏花、马球等等活动都陆陆续续办了起来。 自从母亲同意后,高承禹更是格外收敛,原本还想去找霍清,这几日竟是乖乖待家里,生怕惹出闲话来搅合了大事。 这日恰逢淮阳王举办秋日花会,高家自然收到请帖,高承禹提前便请安和带霍清同去。 安和长公主、高承禹同时出现在人们眼中,必当引起话题。要命的是徐家也收了帖子,皇帝为安和看中的驸马徐二郎徐梁今日也来了。 一时间众人都悄声嘀咕,新欢旧爱齐聚一堂,这场面似乎有些热闹。 安和与高承禹行了个平礼,客气几句,全无生疏与刻意回避的样子。 霍清跟在安和身后,也对高承禹行礼问候。 秋日赏的自然是菊花,还有众多如花般的才子佳人,马球更是少不了的项目,唐人爱马球,尤其是贵族,一有集会必会来几场。 高家如今是郡王府,坐席离长公主自然近些,霍清目不斜视看着马球场。正看热闹着,不知被谁怂恿,非得要徐梁对战高承禹。霍清这才对上哪个是徐二郎徐梁,一直听说这极有可能是长公主的驸马,她便多看了几眼。一身深蓝色窄袖装,长身玉立,文质彬彬,若不说他如今是武将,她还以为是个文臣呢。霍清由衷赞赏:“这个徐二郎看着似个人物。” 安和长公主噗嗤笑出声来,问:“旁人都拿他与子睦比,你觉得如何呢?” 霍清笑起来:“我瞧着比高都统好。” 安和长公主呵呵笑起来:“这话让子睦听了怕是会被气死。” 徐二郎被拉上场打马球,有几个多事的便也叫高承禹一起对战,高承禹死活不肯答应。 安和自始至终笑眯眯地看着场上众人,似乎这事情与她无关,还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她找了身边的随从,去向高承禹递了句话,高承禹没想到听完便转了态度,立即上马应战。但上场前确实眼神冰冷地看了她们这席一眼。 霍清惊奇地问:“长公主说了什么?” 安和拿起一个葡萄说:“我说呀,清娘说徐二郎看着比他好。” 霍清闻言愣在当地,懊恼地说:“殿下是唯恐不乱,您明知他们为何要怂恿二人比赛,倒是一点都不在乎。” 安和一脸无所谓地说:“怕什么,让他们说去吧,过阵子且没得说了。” 霍清眼睛一直没离开高承禹身上,高承禹起手利落干脆,无论是传还是击都无比精准。场上欢呼声不断,徐二郎也真是不错呢,看着谦谦君子一个人物,骑马、挥杆也是样样不差,到底是将门出身,出手便带着雷厉风行的气势。 今日的徐二郎明显更让人关注些,毕竟,徐二郎给人前后的印象反差太大,一时间到底是徐二郎好还是高三郎好,私底下争执不下。 安和长公主今日瞧着徐二郎,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那股子韧劲和狠劲是她平日没见过的。 争执间,高承禹与徐二郎下马拍着肩膀嬉笑着走过来,众人更是傻了眼。 霍清看着众人的反应,吃吃直笑,她问安和:“长公主瞧着谁好呢?” 安和眯着眼睛笑到:“清娘说得不错,的确是徐二更好些。” 说罢,二人哈哈笑起来,引得周围人都看向这边。安和这句话至少有一半说的是真心话。 随后几日,这场马球自然成了近来人们议论的热点,但突然一日这热点成了解不开的疑惑。 八月底,皇帝下旨,安和长公主下嫁徐二郎徐梁,南平郡王高家遣人向霍缜提亲,正是为了高家三儿子高承禹。 众人顿时傻眼,前几日,高、徐二人还为了长公主对战马球,怎的今日男娶女嫁,跟商量好了一样,但好在长公主和徐二郎没偏离人们之前的猜测,只是高家此举看不太明白。 别说他人,霍缜起初听媒人来说此事时,也是怔了许久。他问了三次再三确认,才终于相信要娶女儿的是南平郡王高崇文的三儿子高承禹。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沈思的关系,他与高承禹有些接触,但对方高门大户的,怎能想到这上头。 霍缜一时间没敢答应,只说三日回话。他将高家的意思告诉霍清,霍清听了也是惊讶不已,她记得高承禹说中秋,她以为中秋之约是见面而已,没想到竟是提亲,而在此之前,他也从未说过什么,承诺过什么。一时间,内心怦怦乱跳,思绪烦乱,只听见父亲说:“我想着你们是相识的,但也不好做主,你若是愿意我便差人回话,若是不愿,我亲自上高家说明。” 霍清立即点头说:“我愿意。” 霍缜没想到女儿这么快便应了此事,准备劝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霍清看父亲惊讶的神情,忙改口说:“父亲为了女儿的婚事也是奔波操心许久,若是父亲觉得此事尚可,父亲做主便是。” 霍缜点头说:“高都统你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值得托付的人,但高家门第太高,我怕你嫁过去受委屈。” 霍清听到父亲有此顾虑,内心也甚是感动,父亲是一心希望自己好。 从霍清房中出来,霍缜便叫来了霍泉,问:“你们此去邢州可有和高都统来往过密?” 霍泉想了想说:“也就是沈司马交给我一些与行营有关的事务,常向高都统请教。” 霍缜说:“其他呢?” 霍泉摇头:“其他再没了。”他自然不会将邢州的事情说出去,但为何父亲问这些,便问:“父亲今日怎想起来此事?” 霍缜说:“今日高家来提亲。” 霍泉一听大喜,“真的?可是高都统?” 霍缜点头。 霍泉说:“这是好事啊,高都统对我姐弟二人颇为照顾,和姐姐本也相熟,人品又好,您答应了?” 霍缜摇头:“还没?” 霍泉着急地催:“这还有什么不答应的。我和姐姐说去。”说完还不等霍缜叫,就跑到姐姐那里。 “阿姐,高都统行动可真够快的。” “别乱说。”霍清瞪了他一眼。 霍泉由衷佩服高承禹的做事风格:“你这三郎真是一点风声都不漏,出手便直捣黄龙。” 见霍泉越说越来劲,霍清直接将他推了出去。她独自坐着发呆,阿湘关了门站在外面也不打搅。 霍泉说的是一点没错,高承禹从未在言语上说过什么,也从没问过她什么,行事简单直接,没有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只有实际行动来表达他的心意。 她拿出那只大雁杯,笑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事不遂人愿 高承禹中秋过了的第二天便启程返回邢州,朝廷授予王承宗成德节度使的使臣也已完成任务,同时,朝廷下旨授予原德州刺史薛昌朝为德棣二州节度使,派使臣前往授予旌节,以示朝廷恩威。 到此,这件事算暂时了了,这薛昌朝与王承宗沾亲带故,又是原来的地方统帅,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摩擦。 高承禹虽不敢放松警惕,但到底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只是近来王承宗与田季安之间往来密切,让人心生疑惑。 沈思也有此疑惑,此前,沈思的探子便传来这消息,但经过观察,的确没有什么动静。再过几日,朝廷的使臣便要经过田季安的魏博两州,到达薛昌朝处,沈思不免有些担忧。 从朝廷使臣踏入魏博地界,沈思这里便是每日两报。田季安并没有为难使臣,十分用心款待一番后使臣顺利进入德州,自此,几方各自安心。 折腾了几个月的事情,终于算是定了,人人心里都松了口气,沈思这日带着沈攸、高承禹和几个随从去郊外猎兔子和野鸡。已经是深秋,天高野阔,草色枯黄,树叶凋零,动物也少了许多,偶尔能看见和草色十分相似的野兔在田间跳跃,几人干脆都弃了弓马,在田间追野兔。那兔子跑得快,也十分狡猾,经常窜着窜着变一个急停变了方向,兔子没逮着几只,众人笑的前仰后合。 高其带了两个人从三个方向围堵,眼看那兔子朝着沈攸站的地方跑了过去,沈攸没逮着,跟在兔子后面追,高承禹也从一旁帮忙,这兔子又换了一个方向。高承禹抱起沈攸说:“来,三叔叔带你换个地方抓兔子。” 沈思在一旁喊:“你抱着他哪能追上兔子。” 高承禹对高其喊:“我带攸儿去坡上蹲着,你们想办法将兔子赶上去。” 高其和另两个人立马拉开架势,也不抓,只是一味封它去路,一会儿工夫就将兔子撵上了坡。 高承禹和沈攸蹲在坡上,沈攸藏在一棵树后,盯着兔子,两眼蹦出兴奋地光亮来。呼听见高承禹低声说:“扑它。” 沈攸从树后直接窜出去,兔子又向高承禹那个方向逃,高承禹跑出来,堵住了向上的去路,兔子只能向坡下跑,可是兔子生的前腿短,后腿长,下坡便不能自如,只跳扑了几下便翻了个滚,沈攸跑得快,直接一扑便将兔子扑在怀里。 “抓住了,我抓住了。”沈攸显然不知道拿这兔子怎么办,抓住它的身子,任它几只脚乱扑腾。众人全笑了起来,高承禹将兔耳朵提起来,重新放到沈攸怀里说:“你就这么抱着吧。” 沈攸摸了摸兔子的毛,问:“三叔叔,这兔子我能养着吗?” “当然可以啊,你若是喜欢我们再多抓几只。下回抓兔子,将它从高处向低处赶,它前腿短,下坡时便容易摔。”高承禹摸摸沈攸的头,温和地说。 正在众人欢喜之时,远处一匹马急急地奔来,高承禹由于站的高,最先看到,眯了眯眼,几下便跳下了坡。 沈思见到高承禹的反应,也转身向身后望去。 那人下马气还没喘匀便报:“报高都统、沈刺史,刚得来消息,王承宗抓了薛昌朝。” 高承禹听完这话,将一旁的沈攸往高其怀中一送,和沈思同时上马便向城中奔去。其他人一看这突变,也不敢多问,都寻了马来跟着各自主子回城。 这个变故的确出乎意料,薛昌朝怎么说也是王承宗的姑父,这突然两人便反目了?这若是没有什么事情,肯定想不通。沈思思来想去将目标锁在田季安身上。 这目标是对了,但原因定然是猜不到的。田季安不过是对王承宗说了几句话,便挑起了王承宗的疑心,田季安只是问,德棣二州位置这么重要,朝廷定然要派个十分信任之人来任节度使,这为何王承宗献出的二州偏偏是薛昌朝得了最大的利益呢,这薛昌朝到底和谁是一条心。 这便是诛心之问了,王承宗立即便对薛昌朝产生了怀疑,便以庆贺为由约薛昌朝赴宴,趁机将他囚禁。 此事朝廷反应十分迅速,立即下旨让王承宗放了薛昌朝,但这无疑更加重了王承宗的疑心,他这回坚决抗旨。皇帝盛怒,以王承宗藐视朝廷,擅自调兵羁押朝廷大臣,对朝廷有反叛之心,拒不奉召为由,下诏削夺王承宗节度使一职,并任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领诸道行营讨伐王承宗。此时蹦跶最欢的还有一人,便是原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卢从史领昭义军一同讨伐。 此诏一发,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吐突承璀任招讨使的争论也持续了好几日,但最终还是抵不过皇帝的坚持。 皇帝本就想打这一仗,彻底挖了成德这块心病。王承宗主动求好,那便顺水推舟。岂料又横生变故,真是世事难料。更没想到的是这讨伐成德的大元帅总指挥竟然是宦官吐突承璀。 沈思对这一连串的变故惊愕不已,但已是来不及反对,来不及提意见,高承禹也一收到诏令,立即进入战备状态。邢州行营本就是为了讨伐王承宗设的,若是没有这些变故,预计不久也该撤了,又邢州府常规设防,这下成了名副其实的招讨行营,沈思将原属于邢州府的兵力也交于高承禹一同统领。 在中军招讨使未到前,昭义节度使卢从使总领辖区内兵马,卢从使原本丁忧在家,高承禹也不受昭义节度使的节制,现在需听其调遣,沈思负责行营兵马粮草后勤调动。 这一战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先是吐突承璀,这番又是卢从使,简直另高承禹头疼不已。吐突承璀的问题主要是气焰过盛,目中无人,且并不精通与作战,卢从史的问题主要在于心性不定,首鼠两端。 高承禹听命卢从使一直按兵不动,只派人打探各路兵马消息,象征性地与成德军战上三五场。昭义各州此时又起风波,不知谁授命,抬高了粮食价格,弄得人心惶惶,街上到处是抢粮食、各处想要奔逃之人,还未战便有了战败的萧条感。 第七十八章 齐商讨贼策 此次有一件让众人想不通的事,便是卢龙节度使刘济的态度。原本刘济与王承宗一直不和,可是此次朝廷对王承宗开战后,王承宗非但没有对刘济设防,居然边界就那么敞开着,刘济对此举也颇有些意外。 直到皇帝李纯对刘济的一份旨意,众人才回过味来。皇帝的意思是让刘济不要插手朝廷对王承宗的讨伐,管好北边边境。可众人回过味来的内容都不一样,刘济觉得这是朝廷不信任他,怪不得王承宗居然对他不防备,这是想拉他下水。其他人觉得刘济怕是要与河北其他几镇孤立,置身事外。 刘济也不知是怎么的,这一番回味后,居然开始出兵攻打王承宗。待吐突承璀带大军驻扎时,刘济率领的卢龙军已拿下成德两县,田季安率领的魏博军亦取下一县,唯独昭义不见动静。吐突承璀下令五千兵马从西面攻其赵州。 吐突承璀问:“诸位将军可有讨贼的对策?” 卢从使一直想要表现的机会,千方百计讨好吐突承璀,说:“成德军实力不可小觑,现恒州由北方诸兵夹击,不足为虑,冀州有魏博军节制,我们应该与魏博合力同取冀州。” 高承禹说:“恒州已无虑,但冀州不然,魏博军看似讨伐成德,但拿下堂阳县后便再不见动作,再结合之前的情报来看,极有可能与王承宗已暗中达成协定,持观望态度。但田季安必不敢调回讨伐冀州的兵马,如此看赵州北有恒州,东有冀州,已是孤立无援,若我们从西面出发直逼赵州,有七成胜算。” 吐突承璀思虑片刻说:“既然如此,那便兵分两路,李将军带兵夹击冀州,高都统调兵即日出发取赵州。” 沈思眉头皱在一起,和高承禹对视一眼,不再言语。他二人不信任卢从使,但此时没有证据,无法言明。冀州如何看都是个死局,田季安私下与王承宗常有往来,如今迫于朝廷压力取一两县做做样子不至于落个违抗皇命。他若真取了冀州,还恐河北义士骂其卖友求荣。卢从使难道看不出这一点?冀州南接魏博,若拿下冀州,魏博便少了这道屏障,魏博自然更愿意冀州在王承宗手上。 吐突承璀由于权力大,直达天听,将帅都得听令,但他除了皇帝谁都不放在眼里,他一下命令,在座竟然没人再提建议。 沈思顾虑再三还是决定私下找吐突承璀,阐明冀州利害。沈思一向说话比较温和些,不容易起争执,但也做不到对他太低眉顺目。 沈思说:“吐突大将军对陛下一向忠心,今日之争原是基于邢州营对诸镇的详细调查得来的结论,或许言辞激烈些,还望大将军勿怪。” 吐突承璀见沈思态度还不错,也不计较,只是十分奇怪地说了一句:“沈刺史一番好意,怕是有人未必领会啊。” 沈思听了这话是一头雾水,高承禹和吐突承璀也没有私仇啊,怎么听他有所针对,便不好再说下去。 果然,再次议事时,高承禹再次建议不要攻打冀州,吐突承璀不仅不听,反倒对高承禹冷嘲热讽:“高都统此番来邢州本就是陛下早一步安排好的,都统可不要因难畏战,辜负了陛下一番期望。” 高承禹被噎在当场,辩解道:“高某并非畏战,但冀州关系到魏博与朝廷的关系,魏博不可能让朝廷拿下冀州。冀州一战并非艰难,而是毫无胜算,若军使一意孤行,田季安必定不会帮朝廷讨冀州,反而还会暗地相助成德。” 吐突承璀哐啷站起来,狞笑道:“高都统,军令让你调兵即刻进攻赵州,这已过了几个时辰,你却在这里指手画脚,小心我治你延误军机之罪。” 高承禹听到此话,虽然愤怒,但却没有发作,毕竟军令如山,他常年在军中,这点意识还是十分清醒的。 沈思看着吐突承璀的态度颇为不对,赶忙制止高承禹说:“攻赵州的兵马已调配妥当。”这打仗也不是说打便立即出发的事情,这说到延误军机实属不合理。 另一将军也觉出不对,辩驳到:“恒州交战之时,方是攻打赵州的最佳时机。” 吐突承璀说:“胡闹,若此时不发兵,赵州对冀州相援,那时冀州真就不好说了,你们这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怕李将军夺取军功,更证实了你的想法是毫无根据的。都统怕是忧惧我在军中,非得扫了我的威信才好吧。” 沈思觉着吐突承璀这态度分明是先持有成见,似乎就觉得高承禹故意为难他,他已做好了制止高承禹的准备,没想到高承禹此刻十分识时务。 高承禹突然脑子一机灵,才觉出几分意味来,立即拱手领命,转身离开。 沈思跟着他出来问:“我以为你会和他争下去,吐突承璀这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有所指?” 高承禹神情严肃地说:“我又不是一根筋,刚才才想起来一件事,二哥曾参过吐突承璀一本,这折子李翰林拿给我看了,我本以为这折子他不知道,看样子他也看过。” 沈思惊问:“还有这事?” 高承禹点头:“若是我料得不错,他这次定会抓住机会报私仇。” 沈思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吐突承璀跋扈且狭隘,若是料定高承禹对他不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高承禹太轻松。 军队将领有几个人能满意一介宦官掌控军权,但大多惧怕吐突承璀的势力和圣宠不敢声张,吐突承璀对这一切也是心知肚明,所以极力想要树立威风。 高承禹本也没打算和他对着干,怎奈前有御史参奏一事,李绛就怕生枝节,拦下这折子,没想到吐突承璀耳目众多,翰林院也有他的眼线。 高承禹心里窝着一团气,本来这仗就起得莫名其妙,所有一切都不是个好兆头。 高承禹与严将军即刻出发,埋伏在赵州附近,联系内应在赵州大肆散布恒州战败的消息,五天内便拿下赵州两个县。 冀州却如高承禹所料,固若金汤,领军的李将军遭了埋伏,吐突承璀又派从赵州收兵的高承禹出兵支援,但为时已晚,所出兵马损失过半,李将军在乱战中不幸阵亡。 未取得大战果先损一员大将,这对吐突承璀的威望有严重影响,本来背地对他不满的,也都开始议论起来。 第七十九章 锅从天上来 卢从史这段时间的表现十分出乎意料,连微博与卢龙都有战绩,但卢从史却屡屡战略失误。沈思本就对他不信任,近来常与卢从史的一位部下走得较近,也掌握了一些线索,这位部下从言语间看,似乎对卢从史接连无果的战事也十分痛心,对卢的举动也有些微词。但沈思无法判定他是忠心还是演戏,思虑再三决定将此事形成密奏同军情一同送往长安,并继续暗地里搜集罪证,此事,他连高承禹都未告知,怕打草惊蛇。 吐突承璀本来与卢从史相处得不错,尤其是卢从史也献给他不少新奇宝物,但卢从使打仗的能力也的确让他有所不满,他原本是来立军功的,但现在一场大捷都没有,其余的小胜竟然都是河北其他藩镇的成果,吐突承璀虽没大才能,但绝对不笨,应该说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便也对卢从史起了疑心。 正在此时,皇帝的密诏便来了,来得十分及时,下令让吐突承璀秘密抓捕卢从史。这个任务可真是找对了人,吐突承璀似乎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并叫来沈思商议此事。 沈思因为关注着好几方的事情,知道长安来了消息,便十分警醒。没想到吐突承璀竟真的找他商议,他暗自庆幸,幸好,他给陛下的密奏中提及了吐突承璀的授意,不然这越过他私自向朝廷传递消息的事情便能招致他的嫉恨。如果陛下要抓卢从史,定然是由吐突承璀实施。 吐突承璀显然并未有所怨怪:“沈刺史思虑之深,陛下十分欣慰,特命我等抓捕贼人。” 沈思依旧是平日那种看不透的神情,说:“沈某愿听中尉差遣。” 吐突承璀一直觉得沈思是个极为识时务的人,能经历三朝并被先皇和陛下都看中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果然是,不仅能说服王承宗主动求和,还能观察入微另有筹谋,最主要是会说话好沟通。又给他提供了这么个为皇帝效力、立功的大好时机。他看了沈思许久说:“既然如此,沈刺史以后大可放心与我商议此事。”沈思明白这话是暗暗映射自己绕开他私下密报朝廷的事情。 沈思面上没有丝毫波澜,看着吐突承璀说:“吐突中尉说笑了,若不是您授意,沈某如何查得出这些罪证。况且这事本就是中尉您主导,沈某听命行事而已。” 吐突承璀嘴角翘了翘,说:“沈刺史便记住了你说的话,既然是密捕,便不能打草惊蛇。” 沈思说:“既然卢从史对吐突中尉十分信任,想必将他继续诱骗对您也不是难事。” 吐突承璀点头道:“卢从使辜负陛下重任,实则阳奉阴违,实在可恶,一定要禀明陛下治他误军之罪。但既然是做戏嘛,便得做得真,若是现在治了他的罪,那这戏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到时还望沈刺史配合这场戏啊。” 沈思一听,这是把战败的罪责全推给了卢从使,自己作为监军、掌握指挥权的军使倒是没一点责任。不过这也没说错,治罪便是抓了再治也没什么要紧,这他自然配合。 这几日战事依旧不利,李将军已身死多日,但因是败军之将,身死也难逃追责,他手下的士兵已是诸多不满。高承禹也是惋惜不已,李将军向来勇猛,只是谋略有限,若是吐突承璀不那么冒进,也不至这个下场。卢从史从内心也是有所惧怕的,若论战事失利,他也是逃不了的。 这日吐突承璀召集人至营中,说:“王贼实力不可小觑,此战虽已周密计划部署,但仍不敌逆贼。但军心不可懈怠,还望诸位打起精神,共同拟定讨贼计划。” 话音一定,众人互相看了几眼,心中念叨,这就结束了? 只听吐突承璀说:“李将军实为忠义之臣子,陛下定会感怀其忠君,厚待其家人。严将军骁勇得胜,扬我军士气,待禀明陛下定有嘉奖。高都统救援不力,致使李将军命丧贼人之手,革除邢州行营都统职务,以待发落。” 此话一落,满座哗然。高承禹也是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这事能扯上自己,自己一没有打败仗,二奋力救援,这罪责未免太过于可笑。 严将军立即说:“还请中尉明察,高都统掌握行军时机,筹谋部署有方,才得以攻夺赵州两县。更是亲自带兵赶去支援李将军,不曾有延误一说。” 季将军也站出为高承禹辩解,一时间众多将领均出列为高承禹陈情,唯独沈思没有动。沈思这才想起来早上吐突承璀对他说的那句“配合这场戏”指的是什么,但他此时又能说什么,只是趁人不注意时挪到了高承禹身后。 卢从使看情势开口道:“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高都统有勇有谋,是陛下钦点的招讨人选,还望监军容其一时失误。” 卢从使这话一说,几位将军立即将目光转向他。 高承禹立在首座半天没有言语,冷眼瞧着诸位辩解半天,刚走一步,被沈思按住。高承禹回头看了沈思一眼,一甩手挣脱,拿出令牌向吐突承璀的案前一拍,抱拳道:“末将敬候军使发落。”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屋内。 沈思原以为高承禹会为自己辩解,或是与吐突承璀起冲突,没想到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处分,便也跟了出去,追上大步走的高承禹问:“你干什么去?” 高承禹摇了摇头说:“出去透透气。” 沈思安慰道:“吐突承璀不过是找个人担下战败的责任。” 高承禹冷笑了一声说:“我只是惋惜李将军。” 沈思听此言沉默了半响,压低声音说:“吐突承璀现在对卢从使动了疑心,今早我曾向他建议先稳住卢从使,但却没想到他是这般方式。” 高承禹闻言哈哈笑了两声:“没想到吐突中尉如此看得起我,还用上了苦肉计,他也不怕我搅黄了他的好计策。”想必搅黄了计策的结果也是吐突承璀愿意看到的,那便同样也能治高承禹的罪。 沈思摇头,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高承禹又说:“有什么区别,我便料到定有岔子,只是接下来的局面极为被动,可恨在此关头我也出不了力。绪之,粮草还能坚持多久?” 沈思略一沉吟说:“五个月。” 高承禹闭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今冬寒冷,不利于久战,怕是要拖到明年后半年了。” 第八十章 四月芳菲尽 吐突承璀的确是聪明了一次,得到皇帝的授命后,显得更为信任倚重卢从史,似乎他的前途都得靠卢从史这一次征战得来,更是赠送奇珍异宝,将卢从史骗的心花怒放,能得到皇帝最宠信的人的青睐,这是多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只不过他没高兴太久,便被吐突承璀生擒了,押解回长安。卢从史的部下也公然反水,投靠朝廷。不得不说,吐突承璀这一任务完成的很是漂亮,连高承禹都不得不承认,这人若是脱了那趾高气昂的仗势劲儿,的确是皇帝能够信任的好帮手。 但吐突承璀对高承禹便没这么容易放过了,他一向看着高承禹碍眼,这下总算找到了机会,让他负责押解卢从使回长安,将他远远打发走。 沈思继续留在邢州参与讨伐战事,中央军与成德军又僵持了一个月,双方毫无进展。 高承禹回到长安已是春末,这次回来的经历多少有些窝囊,他对旁人只字不提邢州的事情,只皇帝召见时他将前期后后的战况一一说明。 皇帝宽慰到:“吐突承璀在密信中向朕说了,为了安抚卢从使,委屈了你。” 高承禹立即行礼说:“陛下言重了,臣叩请陛下下令罢兵。” 皇帝静了片刻,有些颓然地说:“白翰林上书说承璀迁延不进,用兵不当,并向朕说了四条战之害,朕头疼不已,已好几天不曾召见他。今日见了你,朕以为你必定有不同意见或是请求再赴邢州。” 高承禹听到这话,并没有懊恼,而是有些惭愧,陛下如此信任他,他却无法在这件事上附和陛下的意思。皇帝叹了口气说:“高都尉先休息几日,去邠州行营复职吧。” 从大明宫出来后,高承禹并未骑马,沿着道路缓缓走着。他不是没想过继续向皇帝请命赴邢州参战,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念头是越来越淡了。对于自己的变化,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惑,自己曾说过,尽人事听天命,可这人事都未尽,是他的风格吗? 身后高大的宫墙越来越远,高其牵着马跟在高承禹身后,从高承禹的身影也看出一丝落寞来,高其很少从高承禹身上瞧出这样的意味。 春末,四处入眼桃红柳绿,路上行人不绝,热闹的都嫌拥挤,可那些枝头寥落的桃花提醒着人们春也将从一年最盛的时候渐渐消失。 高承禹被盛装的行人惊醒,才恍然如今身在何处,回头问高其:“邢州如今还是盛春时节吧?” 高其点头,思虑片刻说:“都尉,你可以再请战。” 高承禹似乎艰难地笑笑说:“我去也没什么用,绪之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高其点头说:“都尉放心,我留了几个可靠的人,沈刺史不会有危险。” 高承禹漫不经心点点头说:“绪之也一直让人放心。”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绕进了永宁坊,在霍宅斜对面高承禹停下了脚步。 高其看了看高承禹的脸色,问:“我去敲门找霍泉出来。” 高承禹犹豫一瞬说:“不用了,走吧。” 高其问:“都到门口了,不见吗?” 高承禹摇了摇头,默默地站着,目光越过院墙,落在院中的树上。霍宅中门的两边各有一颗高大的桂树,此时还没有开花,他记得去年中秋前,这桂花飘香,越过院墙幽幽地飘落一地,也落在了女孩的发梢。 高承禹微微翘起了嘴角,那抹笑意还未消失,便转身返回来时的路。 高其这下便十分不解,今日高承禹的举动都过于反常,平时哪里有过这种徘徊与犹豫,即便曾不确定霍清对他是否有意时,都没有这般踌躇过。如今既已有婚约在身,如此只在门前见上一面也不逾矩。 霍清已听闻高承禹回了长安,自是欣喜,但又听父亲说了成德战事,却不免有些担忧。 她问父亲:“成德之战并未结束,为何高都统先回了长安?” 霍缜答道:“高都尉如今在邠州军复职,这次是押解卢从使才回京。” 霍清一听这称呼的转变,便知晓他是彻底远离了邢州,总觉得这安排奇怪,一个擅长打仗的人战时不在战区待着,却派了个谁也能担任的押解罪臣的任务。连她都觉得疑惑的事情,别人又作何想呢。霍缜对高承禹并不了解,对此也并没有多想。 从前见一面还算容易,但如今他俩有了婚约,想见面却越发难。 四月初八这日,各家都要去寺庙祈福,高承禹提前和霍泉商量好,待祈福完,脱离她母亲的视线,想办法让他与霍清见面。 霍泉对这个准姐夫充满了崇拜,言听计从,巴不得经常能见到准姐夫,自然是想尽办法帮他。 慈恩寺这日信徒众多,上完香,霍泉母亲还要听讲经,霍泉对母亲说怕人多,他同姐姐去抄经书,拉着霍清便走。阿湘快走几步跟上。 霍清奇怪地问:“抄什么经书?” 霍泉说:“唉,抄什么,你跟我走就对了。” 霍清停了步子,似乎想到什么。 霍泉回头喊:“有什么犹豫的,快点。” 霍清低头看了看衣裳,心跳也快了起来。 霍泉拉着霍清出门右拐,走了二十多步,三人便上了辆马车。 霍清问:“去哪里?” 霍泉笑着答:“玄都观。” 霍清一听这地点,先笑了起来,今天是佛诞日,竟然想起要去道观见面,不过也就是这日子,道观人相对会少许多,而春季的玄都观可是热闹非凡,看花人、求签卜卦人络绎不绝。 霍清问:“一会儿还要赶回慈恩寺,来得及吗?” 霍泉说:“一会儿给母亲传个信,就说我们先回了,崇业坊离家也近。” 进入玄都观,人影稀少,桃花早已败了,桃枝挂满了细长的绿叶,满目绿影,看得人心情舒畅。跟着霍泉拐了几个弯,来到一间茶室门外。 霍清顿时觉得心跳加快,门开的一瞬,便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坐在茶案前,一旁的小炉上茶水咕咕冒着小泡。 高承禹赶忙起身,看着霍清,又对霍泉道了声“多谢”。 高承禹脸上微微泛着笑意,拱手问道:“清娘可好?” 霍清伏了伏身子,但笑不语。 霍泉看着他俩这客气模样挠了挠头,深深地觉得自己在这里又多余又碍眼,于是说:“都说玄都观桃花好,我去转转。” 霍清听完这话噗嗤笑出了声,说:“真是个傻子。” 高承禹也笑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哪里还有桃花。 第八十一章 花与人依旧 这茶室里很简单,一个宽大的桌子,几个蒲团,一方炉火一壶茶,桌上还有一把卦签,墙上一副字写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霍清在高承宇对面坐下,说:“今日的玄都观有些冷清啊。” 高承禹为她倒了杯茶说:“桃花已经谢了,今日又是佛诞日,怕是半城的人都去了寺庙。” 霍清问:“你在邢州可好?” 高承禹发出一声尴尬的笑,说:“还好,战事不太顺利,监军看我不顺,早早将我发派回来。” 霍清没想到是这么回事,便安慰说:“想必很快成德便有结果。” 高承禹点头道:“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太好。” 高承禹看了看窗外,换了其他的话题说:“没想到如今见你更难了。” 霍清笑起来说:“这不是见到了。” 高承禹又摇了摇头说:“我们八月成婚,你觉得可好?” 霍清啊地一声愣住,有些意外,那神情看起来并不是惊喜。 高承禹有些紧张起来,忙问:“你觉得不好吗?” 霍清摇头,说:“我,我,不是,可现在已经四月了,而且突然觉得很不真实。”霍清说话明显有些语无伦次,也不敢直视对方,与她平时判若两人。 话还没说完,高承禹便握住了霍清握着茶杯的手。霍清惊了一下,内心慌乱,想要抽出手,被高承禹牢牢攥住,说:“这回真实了吧。” 霍清使劲挣脱了几下,高承禹才嬉笑着松开手。 霍清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内心的波澜。 高承禹从她手中拿过茶杯,语气温柔地说:“茶凉了,换杯热的。” 突然一室静谧,只能听见茶水从壶中流出的汩汩声。 安静得霍清都不敢看他,高承禹想起他们在蜀地谈笑甚欢,在江南默契同行,在邢州生死患难的情形,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竟笑了出来。 霍清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嗔怪地问:“又笑什么?” 高承禹换了个随意些的姿势,眉毛抬了抬,斜眼瞟着她叹到:“我笑啊,人在眼前却不认得了。” 霍清疑惑不解问:“什么?” 高承禹一本正经说:“我母亲从前定是认错了人,哪里还有比这更安静温婉的女子。” 霍清听这话才知道是取笑她,瞪了他一眼,却突然起身,盈盈伏首行礼,柔柔怯怯地说:“奴失礼了,还望郎君见谅,告辞。”说罢便缓缓转身向茶室门口走。 这一下转换来得太快,高承禹尚未反应过来,见霍清起身要走,赶忙站起来,一跨步,一伸手,便将人拽了回来。 霍清倒是没想到高承禹动作这么快,急转之间,有些重心不稳,刚晃一下,便被高承禹扶住肩膀。 高承禹疑惑道:“你这是作什么?” 霍清嗤嗤嗤地笑起来,还用刚才那副语气说:“郎君说的女子可不就该是这个模样,怎能做出私下会面这等无礼之事。” 高承禹这才意识到她是故意在逗自己,也装作十分认同的模样点头说:“嗯,如此甚好。” 高承禹看着眼前生动的佳人笑颜,轻轻握住霍清的一只手。只见眼前的人收住了得意的笑,看着他的表情渐渐转为淡淡地笑意,面上附上了一层桃粉色,想必这玄都观的桃花开遍了也不如眼前人面娇俏。 高承禹深深地看着她,问:“这半年可曾想过我?” 霍清没有躲避他深邃的眼神,定定地点头,说:“我很担心你。” 高承禹听到这回答,弯起了嘴角,说:“傻瓜,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承禹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霍清没有动,她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感觉到起伏的呼吸,觉得安心。她一动不动地靠着,低低地说:“听闻这次有些艰难,怕你受伤,怕你有危险。” 高承禹舒了一口气说:“我还要回来娶你,怎能有危险。”他感到她的头微微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点头。 这么靠了许久,除了心跳声便是茶水的咕嘟声,似乎这炉子让室温都升高了许多,霍清挣脱高承禹的怀抱,推开了他,抬头望着他说:“我们坐着说会儿话可好?” 高承禹原不想放,这么从上向下看去,怀中的人像是一只宠物般等着他的回答,看着她那三分乞求,七分狡黠的笑,十分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中的人,却是拉着她的手不放。 霍清也不理她,又坐回了原先的地方,高承禹握着她的左手,眼睛顺着手向上看,视线便定在了肩膀处。 霍清见他盯着自己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抚上肩膀说:“过这么久,早都好了。” 高承禹又问:“若是下雨,会疼吗?” 霍清噗嗤笑起来:“我这伤也没伤到骨头,不要紧的。”说完又似乎有些郁闷地说:“只是留下了疤,没办法消失了。” 高承禹听了这话坐立起来,手便放在她的肩膀上。 霍清一把拽住他的手,有些惊慌地问:“你做什么?” 高承禹不过是一时情切,便做了这举动,见她有些急了的表情,想逗逗她,便说:“我看看要紧么?” 霍清打掉他的手说:“你发什么疯,这还在外面呢。” 高承禹听了这话,窃笑,便问:“那若是不在外便可看了?” 霍清听了这话,也笑了,却没有半分羞怯地说:“那便更没有机会了。” 高承禹闻言起身,坐在霍清旁边,将手伏在她肩头。这时节已入夏,穿的衣服也不过两三层,即便是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手的温度。霍清以为他这举动真的要看肩上的伤处,便有些急地说:“你做什么?” 刚说完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伸手去摸,原来是只步摇,这才明白他的一系列动作不过是送她一只步摇,自己刚才那紧张的神情到显得十分好笑。 高承禹看着她变换了几次的表情,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我能做什么,一定不是你想的那种。”这笑带着几分戏谑与挑逗的意味,眉眼细长,却不似平日那般,霍清的心突突跳了几下,不过一转念想到高承禹竟然在逗她,便欲拔头上那只步摇,被他伸手按住,说:“别心急,回家看也来得及。” 霍清斜着瞪了他一眼,松开手,说:“我才不急呢。”话音刚落又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啊?” 高承禹这下笑出了声,又坐回她对面,看着她明明十分想知道又忍住的表情,说:“你猜猜。” 霍清摸了摸头上的步摇,似乎是一种花,白了他一眼问:“桃花?莲花?” 高承禹摇头说:“不告诉你,回家自己看吧。” 霍清突然笑起来,今日的高承禹与平时十分不同,或许是因为以前没有这种独处的机会,只是这种时间并不多,她问:“你过几日便要走吗?” 高承禹听了这话也不觉叹了口气说:“过两日便要去复职,再回来怕是到端午了。” 霍清似乎对这一问题早有答案,并没有显得十分失落,只是看着他点头说:“我等你。” 第八十二章 彩丝传心意 端午这日,霍清早早起来与母亲、霍泉一起忙活,今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包粽子、编彩绳,还要去河边观看赛龙舟。 不过霍清还惦记着一事,便是高承禹说他端午要回来,可是他即便回来,也不过是匆匆一见,也是午后的事情了。 米泡了一夜,此时摸起来已有些绵软。程夫人早已坐在桌前,和婢女用五彩绳子裹粽子。 霍清也坐在母亲身旁,捏起两片槲叶,对折后,将米洒进去,程夫人捏起几颗豆子和蜜果放了进去,又将叶子折几遍,何夫人拿起五彩绳将粽子裹严实。 霍泉也跑来帮忙,程夫人看看他那宽袍敞袖说:“在家穿得这么麻烦。” 霍泉看了看霍清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说:“今日过节,不都这么穿,姐姐也穿得这般鲜艳,不也没人看。” 霍清将一颗豆子向霍泉扔去,霍泉竟然十分精准地接住,又扔回了霍清正包的粽子里。 霍清直嚷嚷:“你洗手了没有?” 程夫人看他俩打闹,脸上浮起笑,说:“泉儿你来撮彩绳,绳子不够用了。” “阿湘呢?”霍泉问。 “在房里熏艾草呢。”霍清答。 霍泉这才听了母亲的话,在一旁撮起绳子来。 突然门口热闹起来,有几人说话的声音。 程夫人对霍泉说:“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家里仆从来传话,高都尉前来拜访。 霍清着实被惊了一下,与何夫人护望一眼,程夫人看着她那惊讶地表情,笑着说:“你快去收收拾收拾。” 霍清到没觉得需要再怎么打扮,今日本就是节日,所以起来特意收拾一番,只是他这突然到访,丝毫没有准备,当着父母的面相见,这怎么想都有些尴尬。 高承禹只带了高其一人前来,见了霍缜也是行晚辈礼,以前都一直称呼霍缜为霍参军,今日改了称呼唤做伯父。 程夫人此时也和霍清、霍泉来到堂屋,高承禹规规矩矩地向何夫人行了礼落座。这屋内气氛一时有些怪异,几人都正襟危坐,只有霍缜和高承禹二人客套地问着话,若是这么任由霍缜和高承禹聊下去,不就成了一场公务会谈。 这场景连一向跳脱的霍泉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想找点话缓和缓和场面,便说:“高都尉,我和姐姐刚正在包粽子,你会不会?” 霍清听这话也忍不住笑了,这话也就霍泉问得出,不过答案都不用想,高承禹哪里干过这事情。 果然高承禹摇头:“不会。” 霍泉憨傻地笑:“我也不会,要么我们去看看?” 霍缜正要阻拦,便听程夫人说:“你们几个小辈去试试吧,让阿湘准备些茶果。” 这个小辈说得十分合适,一下子将气氛拉回来家常之中,不过是晚辈前来探望,这以后总要相处的。 偏厅里,瑞雨和另一婢子已经包了好些粽子,霍清刚包了一半的粽子还原样放在那里,她便坐下继续完成这个半成品,一边问:“你怎么直接来家里了?” 高承禹与霍泉在她对面坐下,说:“节日拜访长辈也是合理之事,更何况是未来岳父岳母。” 霍清想到刚才那个场面,笑着说:“父亲怕是还没接受这个身份。” 霍泉说:“可不是,若是再聊下去该说到军务了。” 高承禹也笑起来,说:“你们两个都没大没小。” 霍清和霍泉对视一眼,又都笑起来。霍泉对着霍清低声说:“阿姐今天盛装还是有人欣赏的。”霍清想起来早起霍泉笑她穿得鲜艳不也没人看的话,瞪了她一眼,作势又要拿豆子丢他。 霍泉立即伸手来挡,嘴上却不停:“阿姐,注意举止。” 霍清一见他这欠揍模样,也顾不上什么举止,伸脚便踢了他一下。 霍泉立即表情夸张地嚎叫:“高都尉,阿姐踢我。” 高承禹看着她姐弟二人这样子闹,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拿了只五彩绳帮着缠粽子。 高其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霍小郎,你找错帮手了吧。” 霍泉看着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缠着粽子,似乎很有感触地连连点头:“高校尉说得有理,都尉若是出手,你一定要出手救我。” 屋里几个人都笑起来,高承禹看着霍泉,活脱脱还是孩子模样,他已想不起来自己这般年纪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自己两个哥哥一起打闹。这才想起他今日带了应景的礼物来,便让高其打开。 送给霍泉的是一把折扇,黑檀扇骨,扇面是棕色的丝绢制成,中间有镂空的云纹,样式简单,但看质地和做工便是上品。霍泉啪地一甩,将折扇打开,眼神立即严肃起来,问霍清:“阿姐,你看怎么样?” 霍清看着他故作深沉的表情,笑起来:“风流倜傥!” 再去看霍清的那把,是一只团扇,扇骨是棕色,灰紫色的扇面,上面叠绣着几只金棕色的蝴蝶。端午互送礼物本就是惯例,因为已是夏季,扇子便成了十分流行的礼物,也成了出门的标配饰品。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扇子,唐人也是花尽了心思,题诗绘画太过于寻常,便在配色、材质、绣品上下足了功夫,仅从持的扇子便可品出持扇人的身份和品位。 高承禹凑近了霍清,在耳旁低声问:“我的礼物呢?” 霍清见他主动问,也笑起来:“过会儿给你。” 给高承禹的礼物是霍清自己编的一条五彩绳,她亲手系在高承禹的腰间,并扬起自己的左手腕说:“我这里也有条同样的。” 今日彩绳人人都有,霍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少了这待遇,竟有些羡慕起高承禹来。往年都是母亲和姐姐会为他编织彩绳,这姐姐以后成了亲,怕是只能收到母亲的心意了。 正想着,便听霍清对他说:“手伸出来。” 霍泉正愣神呢,听见姐姐的话,突然觉得十分温暖,看着姐姐将一条精致的彩绳系在他手腕上,忍不住问:“阿姐你以后每年还能给我编五彩绳吗?” 霍清见霍泉一本正经的问这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到是高其先笑起来:“以后也有人送你。” 霍泉似乎被提醒了,打开折扇悠悠地晃着,点点头说:“有道理。” 第八十三章 结发扮红妆 午饭后不久,几个年轻人在院子里斗草,玩兴正浓时,却被一不速之客打断。 来人正是翟临,霍缜听闻翟将军来访吃了一惊,这翟临可是殿前红人,到他家来这也太让人惊异,但想也不用想,这翟将军是奔着高承禹来的。 翟临十分客气地跟霍缜寒暄:“霍参军,翟某有些急事找高都尉,冒昧叨扰,还望见谅。” 高承禹见了翟临丝毫没有客套,甚至还有些嫌弃,好不容易他来会心上人,便有这么个不长眼的找上门来,于是直接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翟临答得顺:“先去的你家,听说你一早出了门,我想了想,也只有这里了。” 高承禹见他是费了神找来,没准还真有事,便问:“找我什么事?” 翟临看了看院子里的人,说:“当然有急事找你,不然也不会来打扰霍参军。有事找你商量,跟我出去一趟。” 高承禹见翟临还特地给他准备了一匹马,想来真有急事,便向霍家人一一告辞。 霍清碍于人多,便也如常向高承禹告别,高承禹低声对她说:“若是有什么事,可让霍泉随时来找我。” “你什么时候走?”霍清问。 “两天后走,这次可能要去得久一些。”高承禹说完这些,又觉得不是今日走,这话说得像辞别一样,说:“要不要来送我?” 原以为霍清会拒绝,没想到她丝毫没有犹豫地点头,高承禹十分欢喜地说:“后日辰正,我在开远门外等你。” 刚出了霍缜家,高承禹问翟临:“到底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翟临看着高承禹刚才那温柔的神色转瞬即逝,有些失望地说:“你这脸也变得太快了,就不能对我也好点,你看看我刚进门后那态度。你忘了今天竞渡,酒都备好了,我都下了注,到处找不见你,才想到你在这儿。” 高承禹听到他这话,哭笑不得,原来这么劳师动众找他是为了这事,停了脚步便打算折回去。 翟临拉住他喊:“你这时再折回去岂不被人笑死,见你还真难,就两个时辰,不耽搁你会佳人。” 高承禹哈地一声笑起来,他此时人都出来了,也不会真返回去,不然也没法跟霍家人解释,只不过翟临这话语这态度颇有怨意,到像是说他轻友人一般,让人觉着十分好笑,便说:“这事还用寻个借口将我诓出来,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翟临说:“我总不能在霍参军面前说是这缘故吧,怎么说都是你未来岳丈。” 高承禹又想起来下午没准会遇见霍泉,这刚说了有急事,便见自己和人观竞渡喝酒,怕是说不太过去:“霍泉下午也会去看竞渡,到时遇见怎么说。” 翟临一听,又回头看看霍家宅院,捂嘴笑得欢腾:“那也不难,叫来一起,我猜他不会说出去。” 高承禹瞪了他一眼,这是打算收买人心了,真是没有翟临想不出来的怪招,他用马鞭轻轻甩了翟临一下,说:“你可别带坏了我未来小舅子,他才多大。” 翟临哈哈地笑起来,看着高承禹腰间的彩绳,说:“看你如此得意,今日怎能就这么轻松放了你,反正你后日才走,明日再来寻佳人也来得及。” 高承禹翻身上马,反驳到:“你以为是那么容易见的。” 翟临听了这话,便十分想不通,问:“你都找上门了,还有什么不容易的。” 高承禹懒得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说:“谁都和你一样?”他若是天天往霍家跑,也太不像样子些。 夏季刚过完,王承宗先示好,于是僵持不下的战局以授予王承宗节度使称号结束,朝廷刚得的两州又还给了王承宗,回到了最初的局面。唯一的区别便是吐突承璀没捞着什么好,被降了官职。 沈思经过一年多,与褚云、沈攸一同回到了长安,这时间卡得刚刚好,正赶上高承禹的大事。 八月二十九日,南平郡王府为三子高承禹迎娶新妇。 整整一天,霍家早早挤满了人,快至傍晚,一群年轻人便堵在门口不让新婿入门。沈思和褚云分属不同阵营,沈思自然是迎亲队伍,褚云待在霍家,送霍清出嫁。 阿湘与瑞雨作为陪嫁婢女,帮霍清整理梳妆。平日清丽的人打扮起来,可是让人眼前一亮。绿色的吉服趁得人面如皎月,头上高高束起的发髻上插满了发饰,反射着夺目的光华,越发趁得人柔和婉丽。霍清头重的无法动弹,连举止都变得慢了几拍,只能靠语言和眼神回应众人。 阿湘喜滋滋地说:“娘子如此装扮真真好看。” 瑞雨点头:“都尉看见娘子这模样定是欢喜。” 阿湘笑道:“还都尉呢,马上就要改口叫阿郎了。” 瑞雨抑制不住地欢喜:“小郎早就改了口,整日姐夫姐夫地叫,还不知今日会帮谁呢。” 霍清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如皎月泛着流光华彩,眉尾如蜿蜒小径与鬓发相连,眼角斜斜飞起,唇红艳似石榴花般,这装扮让她觉得十分陌生,她只是试着斜眼抬眸,便觉得风情无限,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面。 霍清将高承禹送的那支莲花步摇插在最中间束起的发髻上,问:“泉儿呢?” 阿湘说:“小郎带着人准备棍棒,早躲在门后了。” 瑞雨听了这话说:“别是通风报信去了。”话一出口,大家都笑起来。 霍泉一向对这姐夫欣赏的不得了,牵线搭桥、通风报信这事情也没少做,霍清也说:“别让他守着门,换个人。” 褚云和程夫人这时走进来。 褚云语声带笑说:“新婿都到门口了,这还没好呢?” 程夫人为霍清戴上镯子,看了霍清半日,像是欣赏一件珍宝般仔细看了看,说道:“真好,真好。”刚说完,竟语气哽咽起来。 霍清叫了声“母亲”,自己也先难过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程夫人拍了拍霍清的手说:“往后归家的日子不多,若是有什么话,常托人捎回来,让我们也好知道你过得怎样。”说着就流下泪来。 褚云安慰程夫人:“夫人放心,子睦为人厚道,定不会亏待清娘。” 霍清也难过起来:“日后女儿有机会定会常看望父亲、母亲,还望母亲多保重身子。” 褚云拍了拍霍清的肩膀说:“你们这是作什么呢,都在长安城,怎么说得像远嫁了似的。夫人放心,若是子睦欺负清娘,我和续之都不会饶过他。”又对霍清说:“你若哭出来,这妆可要花了,新郎怕是要再等上一个时辰。” 瑞雨此时笑嘻嘻接了句:“沈员外郎正帮着新姑爷作催妆诗呢。” 这句话一出,众人哄地笑起来,褚云也是笑的停不下来,刚说了沈思定会站在霍清这边,此刻便说沈思便帮着高承禹呢,这话自己都接不下去了,屋内气氛又热闹起来。 第八十四章 遥夜雁双飞 正笑闹间,霍泉穿着一身隆重的袍子跑过来喊到:“快快,姐夫他们进来了,母亲你快去前厅。” 程夫人笑骂到:“这还没过礼呢,姐夫姐夫地就叫上了。” 褚云逮住问霍泉:“刚才什么情形?” 霍泉丧气地说:“别提了,他们都是什么身手,咱们什么也没捞着,最后还是老师拉住了姐夫,哦不,高都尉,让我们拿棍子胡乱扫了几下。”这老师说的便是沈思。 褚云一听立即对众人道:“你看看,我没说错吧。” 屋内人都捂着嘴吃吃笑,又将霍清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不过一盏茶功夫,迎亲的众人便到了闺房门口。高承禹穿一身红色吉服,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旁边傧相抱着一对大雁,正要踏进房门,被众人拦住,喊着要新郎亲自作一首催妆诗。 今日这需要作的诗太多,还好迎亲队里才子众多,难不住,高承禹怕是提前做了准备的,略一思索便吟到:“昨夜画堂寻梦踪,独倚微风祝酒浓。今念玉容知何处,却似明镜朱颜红。” 这诗一念出来,众人哄地都笑起来,高承禹虽是武将,但也是考过明经的,虽说文采不算特别出众,但做几首诗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为何众人的反应却是如此古怪,笑声却比叫好声要多一些。瑞雨问:“褚夫人,这诗不好么?为何大家笑成这样?” 褚云也笑起来:“怎会不好呢,估计是没想到高都尉也有如此缱绻多情的一面。你听听,他是昨夜梦了个美人,结果醒来一场空只能独自一人饮酒以慰相思,正想着那美人去哪了,原来便发现是这眼前铜镜中的人。”说完看了霍清一眼,说:“谁能想到冷面将军也是思念美人情意绵绵之人啊。” 霍清见大家都看着她笑,那本来就红颜的玉容又添几抹红。 人群里有人起哄:“这霍缜好福气,文武双全的风流将军给他做了女婿,真是羡煞人也。”众人听了此话也都大笑起来。 在哄笑声中,送亲的人将新娘推到新郎面前,新娘以扇掩面,只见得满头钗环步摇晃动,花了眼。 一众女婢举着红色灯笼早已在门口候着。 高家更是一派喜庆,高崇文与夫人董氏坐于正堂。 二位新人在傧相的指引下,完成成套的礼节,方将新人送人房内。 霍清全程举着扇子,举得手都酸了,硬撑着保持端庄姿态。这下好容易到了新房内,可以坐着,不由得暗暗呼了一口气。 刚一放松便又来了一堆人,吵嚷着要看新娘子。霍清又打起精神来,动了动笑僵的脸,继续端庄地笑着。 “三郎,快,却扇诗,让我们一睹新娘子的玉容。” 高承禹一听又要作诗,愁苦万分,这诗是读了不少,但这一天内要作这许多,还真是头一遭,原以为到了自己家中,能放他一马。他见霍清手持的扇子上绣着并蒂莲,想了片刻说:“素手抚扇起,皎月醉清风。芙蓉半遮面,不得窥真容。” 霍清忍住笑,这诗也太应付了些,但今日实在折腾久了,便放了他这回。她应众人意,缓缓将扇子放下,露出露水般的双眼,细长的眼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了下去。 高承禹这才看清楚今日霍清的妆容,但即便是浓妆下,也没遮去她生动的笑影,只觉得心中微微一荡,便呆了片刻。 立即有老妇人和婢子进来,端上一盆水,供新人在盆中洗手。又有婢子端上一个盘子,盘中盛了一块肉,瑞雨将盘中的肉分成两碗,端到二人面前。两人依礼将肉吃了,以合同甘共苦之意。再饮过合卺酒,老妇人从二人头上各剪下一缕头发,做成一个结,收于一个匣子中。 高承禹解下霍清头上的一根丝绳,剪下她耳后的一缕头发。霍清帮高承禹除了冠,也剪下他的一缕头发,放在托盘中。高承禹用丝绳将两缕发丝缠在一起,装入一个匣子中。 两人相视一笑,这所有的礼才算是完成了,此刻起便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 众人都退出房内,阿湘和瑞雨上前帮霍清卸除钗环。 高承禹挥了挥手说:“我来吧。” 阿湘想笑,又生生忍住,和瑞雨使了个颜色,两人迅速将床铺收拾好,退出了房门。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高承禹不言语,先脱去了自己最外层繁复的吉服,又伸手慢慢地帮霍清摘去头上插的步摇与花钗。霍清微微低着头,两鬓绯红,双手紧紧握着,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头上的装饰均被除去,霍清才觉得这头似乎能听自己使唤了,刚一抬头,便对上面前之人深邃的目光,她有些不敢看。高承禹难得见她这番羞涩模样,嘴角勾起一丝笑,无名指一挑,解下最后一个束发的红丝绳,秀发像瀑布般泄落,有部分头发挡在额前,遮住了半张脸,这模样,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妩媚,勾人心魄。 高承禹用手抚起她额前的头发,托起她的面庞,轻声说:“真美。” 霍清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高承禹就那么凝视着她,她想躲,却有些舍不得。 高承禹缓缓靠近,吻住她的额头,鼻子和唇。 霍清原本紧握的手,也被高承禹拉起直抵他的胸膛。 一时间,氤氲的气息,旖旎的气息,迷魅的气息充盈在二人之间。她的手不知觉地扶住高承禹的腰方才能保持平衡。 高承禹扶住霍清的脸庞又仔细端详,这下将她看得羞怯起来,低声说:“别看了。” 高承禹见她整个人羞红了脸,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情形,心情大好,哈哈地朗笑道:“这般绝色美人看一整晚都不够。” 霍清推了他一把,含笑说:“那你便坐那看吧。” 高承禹心情极好,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小匣子。 霍清认出这匣子和高承禹送她那只大雁杯的匣子一样,她问:“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高承禹用手指了指她,示意她打开来看,原来是同送她那只一模一样的一个杯盏,只是大雁的形态略有不同,这只略大一些。霍清咯咯笑起来:“我就说呢,大雁怎能送一只,原来在这里。” 高承禹给两个杯中倒上酒,递给她说:“这大雁可是成釉前我亲手画上去的。” 霍清没想到这大雁还有这来历,也没想到高承禹还有这番小心思,心中甜意泛起,又拿起杯盏仔细看了半响说:“怪不得我看这大雁样子怪。” 高承禹又仔细看了看,说:“分明画的很好,哪里怪?” 霍清憋着笑说:“略丑。” 高承禹用手指在霍清额前轻轻敲了一下,霍清就躲,用酒杯隔在二人之间,说:“小心酒洒了。” 高承禹看着她娇俏而妩媚的样子,拿过她喝过的酒一饮而尽,一只手将空杯子放在案几上,另一只手将自己手中的酒递于她唇边。霍清媚眼含笑看着他,只浅浅抿了一口,便被高承禹将酒杯夺过,搁置在一旁的案几上。 床前的烛火噗地一声熄灭,带着酒香的人渐渐逼近,乱了满室芳华。 朦胧的月光映出杯盏上蹁跹的大雁,成对飞翔。 第八十五章 画眉深浅无 这一年,长安无事,虽因为讨伐王承宗失败,朝廷威望大减,但总算没有再发生叛乱。而南平郡王府时近年关,却不平静。 高崇文入冬后身体便不再硬朗,在邠州行营一病不起,经过诊治后由车马转回长安。 皇帝请了御医前来诊治,均言郡王爷常年征战,伤病不断,因着是练武之人,意志力与身体本就比旁人好些,偶有小病不易察觉,现已耗损过多,恐是不能痊愈。 这话一出,惊煞众人。 高家顿时都处于忙碌状态中,前几日,来探病的络绎不绝,光是应酬这些人就耗费了不少人。几天过后,郡王府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顿时清净下来。 高家三个儿子轮流休假,在家照料父亲。高承禹在邠州行营留了数日,帮父亲料理邠州未结军务。他本在邠州不过一不太显眼的将军,但自高崇文病重后,便不断有风声,说子承父业,日后必接替父位。这听起啦颇有些滑稽,本来这行营任命便是皇帝说了算,好像高家与那造反的节度使一样自命留后一般。 高承禹这阵子在行营格外谨慎,也只不过按照父亲意思,将一些处置一半的事务收尾,其余军中事务均由军中要职商议,凡是超出他职责之外的,高承禹一概不参与,避免卷入是非之中。 这几日高崇文病症看着好一些,便上书给皇帝,请辞邠州行营节度使一职,以期皇帝尽快觅得贤能接替邠州军务。皇帝念其忠厚,未准其请,着人暂代邠州事务,高承禹也借此机会安心留在家中照料父亲。 高承禹比计划早回来两日,并未让人通知家里。一回府,便见霍清坐在廊下靠着栏杆正在绣什么,绣的极为困倦,呵欠连天。 高承禹哈了哈手,这已经是十一月,室外不能久待。他赶忙将自己手臂上搭着的大氅披在霍清身上。 霍清这才发现他,惊喜地问:“不是后日吗,怎的今日就回来了?” 高承禹握住她发凉的手说:“事情都处理完了,我急着回来,便没通知你。”又说:“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坐着,不怕冻病了。” 霍清有些无奈道:“屋里太暖和,刚绣一会儿就犯困,我只好挪出来了。” 高承禹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他拿起一看,是个黑色的棉披风,他哗啦一抖,在自己身上一披说:“不错,这是给我的?” 霍清急忙喊:“别闹,还有针呢。” 高承禹小心翼翼将衣服折起,将针捏住,说:“让别人绣去吧,这么冷的天,快进屋去。”说完将披风放在廊下的座椅上,将霍清推进了屋,一边说着:“以后这些事情让婢子们做就是了。” 瑞雨上前,接了高承禹脱下的大氅,阿湘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茶。 霍清问:“父亲那里你去过了吗?” 高承禹点头:“嗯,去过了。这两日看似好一些,今日大夫说要调理得当,会越来越好,往后我不用再去行营了。” 霍清忙问:“陛下给你指派了新差事?” 高承禹摇头:“还没有,但我已上书申请调离邠州。” 霍清点头道:“也好,父亲初病时,家中来过不少人,隐隐也传出许多话来,于是母亲便让闭门,怕惹出什么事来。” 高承禹也有些忧心道:“母亲的考量是对的,我也避嫌吧,免得有心之人做了文章去。” 霍清又想起一事,笑起来:“前几日钱侍郎家的孙夫人来,说了许多不大合时宜的话,被二嫂嫂几句玩笑话说得坐也坐不住,匆匆喝完茶便告辞了。” 高承禹听闻也笑起来:“二嫂嫂是个厉害人,却又不像二哥那般耿介,二哥也不是她对手。” 霍清捂嘴笑:“你光说二嫂嫂厉害,我倒瞧着几位嫂嫂都不简单。” 高承禹在她额头一敲说:“母亲想得个温柔媳妇的愿望始终没实现。” 霍清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说:“这是笑我呢?” 高承禹也不躲,抓住她的手,说:“罪证都叫我逮住了,你可还有辩驳?” 不过霍清仔细想了想高家的这些女眷们,也是能理解曹夫人的苦心,这些媳妇们没一个温顺的,但好在人都通透,反而十分好相处,也给家里增添了些热闹劲儿,难道将门的女眷都是如此风格? 正笑闹间,听外面人来报:“四娘子回来了,请三夫人前去叙话。”这位小娘子正是高家最小的女儿,高潆,前些年已嫁了出去,近来因为高崇文生病,才从襄州赶回长安。 高承禹一听,便问:“是潆儿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同秦明府一起?” 外面的仆从应声答:“秦明府也回来了,先前一道去看望过郡王爷,此时都在在桂月厅聚着呢,二郎君也在。” 高承禹对霍清说:“替我换身衣服,去见见秦品由。” 霍清是认识高家这位小女儿的,比高承禹还要小七八岁,上有三个哥哥,也是极为受宠的,从小被宠爱,骄而不奢,一点也没有跋扈劲,恐是和高家的家教和氛围有关。高家的子女们由于受父亲影响,对子女的家教较为严厉,几年前经段文昌牵线,将女儿嫁给了新中榜的进士。秦品由名秦维,为人老实持重,不是大户人家,父亲不过蜀中一地学官。但段文昌一眼便看上秦维,说日后可堪大用。那时霍清与高承禹并没有过来往来,只是高潆曾问过她蜀地和江南的一些见闻,算起来也就见过两面。 霍清找出一身玉色的长袍帮他穿好,自己也换了件鹅黄的宽袖大衣和烟色长裙。 “泉儿最近怎么不见来家里?”高承禹问。 “哦,最近读书呢,常往老师家跑。”霍清将头发重新拢了拢。 “泉儿也快二十了,明年便是冠礼,若是有绪之提点,努力几年兴许也能考取个功名。”高承禹说。 “老师近来也忙得很,况且以泉儿的水平,几年怕是难,先考了明经再说。”霍清拿了个简单的簪花别在发髻上,这才收拾妥当。 高承禹从镜子中看了半天问:“你这眉毛是怎么回事?” 霍清照了照镜子问:“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不好吗?” 高承禹摇摇头,十分不理解地说:“还是平时的好看些,这个太短了些,重了些。” 霍清瞪了他一眼,原来他也会注意到这些,她以为描成什么样他看着都一样:“平时的太淡了。” 高承禹拿起桌上的绢布,便要动手去擦,被霍清捉住手:“你别动,我自己来。”她突然想起那些为女子画眉的诗句,不觉就笑了,这若是男子帮女子画了眉,怕是也无法出门见人了。 第八十六章 功名归与土 桂月厅里已经挤了十多个人,高承禹和霍清一到,刚互相行完礼,便各自落座聊天问候起来。 “三嫂嫂,好久不见。以前也常听三哥哥说起你,没想到你真成了我三嫂。”高潆看了看高承禹挤眉弄眼地笑。 霍清听这话有些迷糊,这又是从何说起,高潆嫁秦维那也是许久前的事了,那时霍清和沈思、高承禹刚从江南回长安,那时高承禹怎么可能提起她:“以前?怎么会。” 高潆看霍清一脸迷茫的表情,笑着说:“我出嫁前便问过三嫂嫂关于蜀地的情形,那时三嫂嫂还说和三哥不熟,我说你们这出去走一遭江南蜀中同游岂有不熟的道理。”霍清上来就要捂她的嘴,高潆一个闪身便躲过,继续说:“她说三哥厉害起来跟个罗刹一样,怕人得很。”众人哄得一声笑起来,那边几位郎君也转头看过来,霍清已是无奈。 那边有眼尖的早已将这边说的话传给几位郎君,只见高承禹又被笑话一番,尴尬地笑了笑,又看了看霍清一眼,眯了眯眼。 霍清看见他那神情,不由得捂嘴笑起来。 二嫂笑着说:“幸好不是潆儿说的媒,不然白白耽搁了三郎。” 大嫂也凑趣说:“清娘莫怕,三郎若是对你厉害,还有我们呢。” 高潆笑着说:“三哥哪里敢,早早就惦记三嫂了,不过被我瞧出了些门道,我才试探着说的。” “你瞧出了什么?” 高潆说:“三哥从江南回来后,我若是去哪里游玩,他总是很详细问我谁家的宴会,都谁去,我若说了有三嫂去,他一定也会到场。我开始还奇怪,三哥平时也不大热衷于这些。” 二嫂听完先笑起来:“是了,我也记得,虽然从前有马球赛三郎也叫滢儿的,但那时格外殷勤。” 高承禹听不下去了,辩驳道:“这可说得不像了,你从小打马球哪个不是我帮你置办的,就连马球都是我教的,又有哪次不带了你去。” 高潆笑起来:“以前还不是死缠着你才带我去的。” 这下说得高承禹也哑口无言了,看了眼霍清,只见她用手帕捂嘴吃吃地笑。 高承禹用手指着高潆说:“就你话多,回来也走了不少路还不歇歇。” 高潆和几个嫂嫂对视一眼,都笑起来,传言的冷面将军也有急眼的时候。 霍清听着几人的对话,才品出些意思来,那会儿高承禹便对自己有意思了?那是什么时候,回长安后,还是在江南时?她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等她发觉时,已是元宵节后,自己是有多迟钝。 秦维同高家的几个儿子都很不同,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慢条斯理,可逻辑性很强,抓得住重点,讲述襄州的生活时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很容易便让人听了进去。曹夫人很是喜欢这个女婿,秦维不说话的时候,似乎也不会刻意注意他,一旦说话时,不自觉间便会集中所有的焦点。 霍清听着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内容,一时间思绪有些飘忽,这世事变幻总是难以预料,前些年,自己也不会想到会和他们围坐一堂,人生的际遇说不上遇见谁,或是遇上什么事就变了。若不是因为认识沈思,便也不会遇到高承禹,她现在在哪里又做些什么谁知道呢。而这屋子里欢声笑语却也是无法长久,人人都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便是父亲这病,虽都面上不提,但心里都明白,父亲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这个家最核心的支柱便可能就此倒下,往后一切究竟如何,便得靠他们兄弟三人撑起,没有大树的庇佑,都不得不挺起一片天。 今年长安的冬格外冷,却一直不见下雪。到年终时,逐渐好转的高崇文突然咳嗽起来,伴随着高烧,终于倒床不起。 郡王府一下子安静下来,也忙碌起来。高家子弟围在高崇文病榻前,高崇文已昏迷两日,今日才清醒一些。 高崇文往日精攫的眼睛黯淡无光,像极了一位年迈的普通老人,说起来也还不到七十岁。曹夫人坐在床前握着高崇文的手,满是心酸与不舍,连日的劳累与操心,将疲惫都写在了面上。 屋里弥漫着药香,暖炉将屋内蒸得热融融,待久了便沁出一层汗来。 高崇文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叫到身边,缓缓说:“为父这一去,你们当谨守家风,我高氏子弟不可参与党争,不可荒废武学,不可攀附权势。能退则退,不可冒进。”说罢又看了看几个儿子说:“你祖父官至御史中丞,为父征战一生才有如今成就。你们几个如今已是大有出息,但家族兴衰也是瞬间之势,大郎持重,二郎耿介,三郎气傲,你们若能互补同心,我也没有可忧虑的事了。” 他将几个儿子逐一看了看,对大儿子说:“以后这家便由你来撑了,若是觉得为难,也不必一味守着长安。”又看向二郎说:“你大哥懂得审时度势,这并不是圆滑世故。三郎看上去冷傲些,但心思缜密,必有十分把握才会行动。你是非过于分明,容易树敌,往后收敛些。”说完又叹息一声,道:“这世道虽非乱世,但从来不曾安定过,也不必强求。”目光转向高承禹说:“我瞧着藩镇之事,还得耗上许多年,陛下如今全部精力都在这上头,这三年你也只能置身事外,三年后若是领兵在外,要更谨慎,许多事是你无法左右的,不要事求完满。”此时这些话说出来,家中各人都觉得心痛不已,父亲对几人都看的明白,也因为历的事情多了,对时局看得比他们远些。 又转向曹夫人道:“往后我不在,可要辛苦你了。”程夫人不能自持,眼泪如同落雨,哽咽难言。人人都开始痛哭,对于父亲的不舍,对于前路的惶惑,此刻都从胸中奔涌而出,冲撞的人又痛又悲。 这一场痛哭后,高家众人反而平静许多,该来的总会来。两日后,高崇文病逝,享年六十四岁,高家子弟跪地拜别。高家大郎主持府中事务,礼部侍郎齐晏主持丧礼事宜。皇帝亲自前来吊唁,追赠司徒,葬于万年县,并在长安城为其设祭。 高府料理完身后事已是一月后,高家三个儿子丁忧告假,曹老夫人做主遣散了一些家中奴仆,其中也包括几个儿子尚未有名分的侍妾丫头。又让人收拾几间屋子,守孝期间,各房夫妻分房住。 如此又折腾多日,已是年节,这一年翻过一页,而高家就此暂从朝堂沉寂,属于郡王府的辉煌与荣耀均已成往昔。 第八十七章 两载又复新 寒来暑往两载余,这时日于他人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而对于高家来说,却是漫长又安定的两载。 沈思站在高府门前,看着门前的碑刻驻足半晌。如今已是元和七年,这两年还算太平,藩镇也安生了许久,这眼看高承禹丁忧的日子也该满了,平静了几年的藩镇又开始了骚动,看样子高承禹又该身披战甲,再从父亲这条路,可这进爵的路不易啊。 高承禹这几年虽不领军务政事赋闲在家,但朝廷的动向一直关注着,看起来暂时安定,实际上外有吐蕃不断侵扰,各藩镇表面臣服,但背地里都有一些勾连。 “看来你同这藩镇的确有缘。”沈思半开玩笑般说。 高承禹将书卷向案几上一抛,问:“这怎么说?” “你赋闲这几年也不见这些藩镇有什么大动作,这剩一个多月便要被重新启用,我还寻思着你会去哪里,再入神策军还是有其它安排,但这么一闹,没准你又成了召讨将军。这朝堂众人,想忘了你都难。”沈思坐在棋盘旁,落下一子。 高承禹说:“我倒是想什么都忘了休息休息,你和观常三天两头来给我传消息,我想不知道都难。不过这次魏博的事李相筹谋得十分细致,田怀谏年幼,底下不服之人众多,现在最有威望的便是田兴,可是也有人不服他,恐怕还得闹上一阵子。这时若是朝廷给予田兴恩泽,帮他扫清障碍,那田兴必定感恩戴德,归附朝廷。” 沈思点头:“李相虽不主张征战,但每每献策必有奇效。” 高承禹看着这即将铺满棋盘的棋局摇头说:“前几日你输了我几局,今日还来?我是闲着,难道鸿胪寺也这么闲?” 沈思对于与高承禹下棋的结果早都习惯了,说:“同你下棋我似乎没占过上风,都说我精于谋算,可这下棋却敌不过你。” 高承禹笑起来:“不服气?你就是谋算太多,我和你不是一个路子。” 沈思的确有些不服,若是打仗,他俩也是不同的路子,高承禹这两年看起来深沉许多,以前那种随处可见的锋芒也被掩去不少。“我倒有些好奇,你如今若是再征讨会用什么方式。” 高承禹看了眼棋盘,落下一子说:“能有什么区别,父亲倒是希望我和你多学学,你看看这棋路,这许多年也不曾变,不是我不想变,是你那些我学不来啊。” 沈思笑起来:“学我做什么,你就该是气势逼人的样子。” 高承禹听了这话反而笑了,他知道沈思说的是真心话,但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怎能还如少年那般,但是从下棋来看,心性却是难变。 这一局还没结束,喜胜便来寻人,沈思扔了半局棋,便匆匆走了,只剩下高承禹拿着棋子发呆。愣神间,一人已坐在对面。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霍清摸了摸茶杯,为高承禹重新换了杯热茶。 “刚听绪之说了些朝堂上的事,有所想罢了。” “老师可是与你商议重回朝堂的事?”霍清问,她近来也时常想起这事情,高家三子丁忧期满,近来有各种传言,说皇帝要委以重任,却是传了各种版本,无从分辨。 “陛下会不会派你征讨魏博?”霍清问。 高承禹将手中的棋子放下,笑问:“魏博的事情连你都知道了?” 霍清斜了他一眼道:“这么大的事,这府里怎会不知。”八月,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故,十一岁的儿子田怀谏为节度副使,但在众人眼中,毕竟是个孩子,便有人分担了各项事务。这正是收复魏博的时机,朝中各方蠢蠢欲动。 “魏博的事情不急,若是以李相的法子,魏博真有可能不战而胜。” “听闻回鹘使者不日便到长安,如今老师为鸿胪寺少卿,怕是要忙一阵子了,不知回鹘此次来有何目的?” “和亲。”高承禹面无表情地说。 霍清眼皮一跳,她知道和亲这词在高承禹心中的概念,他曾说过,男人不能守卫江山,却只能靠女人远嫁求取安宁。曾经安和长公主便是以类似的方式嫁给了别人。她不由问:“可如今回鹘与我们有什么能够交换的?难不成还需要借回鹘兵力对抗藩镇?” 高承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那还不至于,若是哪一日我也战死了,也不一定轮得到他们。” 高承禹虽是玩笑话,但霍清却沉下了脸:“又胡说了。” 高承禹嘴角扬起,露出一丝自傲的笑:“不会有那日的,如今朝廷军队实力已不容小觑。” 霍清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听说前不久宰相李吉甫劝皇帝天下已定,可高枕无忧,及时行乐。皇帝退朝后,批评了李吉甫,倒是夸奖了李绛。” 高承禹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盒子说:“你最近倒是越发关心朝政了,连陛下说什么都知道。” 霍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若是重返朝堂,我多知道些总是好的,即便是帮不上忙,也能知道阴晴雨雪,以后或许还要应付各色人物,我怕做不好。” 高承禹听了这话,觉得有阵阵暖意,不由得道:“你若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只是没必要在这些上面劳神。” 霍清点点头,也不再反驳。但哪有那么如意的事情,她看着这些年高承禹的变化,以前锐利的少年在父亲去世后都渐渐成长起来,身上的棱角也淡了许多。从前多少都有父亲的庇佑,那时即便是任性些,也不会有人真拿他们怎么样,就连吐突承璀当时也只不过下了高承禹的面子和气势,却也不敢真为难他。而从此后高家便靠他们兄弟几人撑着,如何能做得如同父亲那般,他身上也有压力,还有那些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初心。 正闲聊着,便听有人来传话,陛下召高承禹明日入宫。 “明日?”高承禹吃了一惊,还有一月,他丁忧才期满,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召见他,可魏博的事已经按照李相的法子进行,况且目前看,一切都在掌控中,这时找他又是何事。难道与回鹘有关,或是再想得多一些,与吐蕃相关。吐蕃与回鹘和大唐的关系一向微妙,其中两方交好,另一方必然慎之又慎,若任两方有些摩擦或嫌隙,另一方必然蠢蠢欲动。 霍清虽不明白这许多关窍,但也能明白这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第八十八章 四面风波起 之前与回鹘和亲的咸安公主去世,这次回鹘还想效仿前例,再迎一位大唐公主,但是皇帝对此事态度并不热情。大唐与吐蕃关系还算稳固,虽然边境有小骚乱,但不至于有大干戈,目前和亲的必要性没有那么强。况且现在军费紧张,也抽不出资金来应付回鹘。皇帝婉拒了和亲的请求,赐予回鹘财物若干,回鹘也并未多作停留,十日后便离开了长安。 回鹘的事情刚解决,吐蕃又不安分起来。 刚过春天,吐蕃因为放牧与唐边境起了摩擦,边境守军抓了几十个吐蕃人,互相来来回回打了几场小战役,僵持不下。 皇帝对此事头疼不已,朝中一时主战主和的争论也僵持不下。 这日,沈思来家里和高承禹商讨此事,两人对着边疆图来来回回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都没个结果。 沈思道:“如今取决于陛下的态度,若说之前陛下一心主和,但此次怕是动了些心思。” 高承禹点头:“如今吐蕃早已不是太宗时期,没什么对抗的资本,要真打,不过十几天便可取胜。” 沈思点头:“正因如此,主战派才敢这么坚定。但眼下陛下一门心思都在削藩上,这几年征讨不断,国库紧张,哪有精力应付他们。” 高承禹问:“此时若是完全收服吐蕃到也是个机会,但有点劳师动众了。若是派使臣前往议和,或许也就平息了。” 沈思说:“究竟是议和还是武力征服,此时最明白陛下心思的大约就是观常和吐突承璀了,观常位置特殊,也不便与他人结交。”翟临护卫皇城安危,护卫皇帝的安危,日常是不涉任何政事,也绝不参与任何派别,若是与谁走得太近,极容易引起皇帝的疑心。 高承禹道:“不过边境的军务也的确该重新理理了。” 争论了几天的朝堂终于有了结论,还是议和为主,只不过皇帝决定让吐突承璀做监军,一鼓作气终结了小摩擦,趁着胜局再由礼部出面和谈,继续稳固与吐蕃的关系,同时彰显大唐的军事实力。 此策略倒是一致通过,无奈又在监军的人选上争论不下,李绛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吐突承璀为监军,在大殿上直言不讳,直指他不懂军事。部分人由于不想得罪皇帝身边的红人,虽不赞同但也未表明立场。 可这本来就是一场必胜的战役,声势大于战力,皇帝借机在边境给各蠢蠢欲动的小国敲打敲打,若是直接议和,也看不明究竟是不想打还是不敢打。吐突承璀不过是想借机立个战功,可见皇帝对他有多偏袒与宠爱。 大约皇帝觉得在这一次小规模的示威中与各朝臣闹僵也不是个值得的事情,僵持了几天后,改为翟临任兵马使,前往吐蕃议和,才算平息了纷争。 同样都是皇帝身边的亲信,但朝臣的态度却是如此不一。吐突承璀从前虽不喜欢翟临,但碍于陛下信任,且他晓得翟临为陛下组建了一批死士,秘密执行皇帝的任务,平日对翟临还算客气,彼此在各自领域相安无事。但吐突承璀是个斤斤计较又心狠手辣的人,此次事情让他多了几分恨意,难保他以后会不会针对翟临,为这事沈思明里暗里提醒过翟临几次。 翟临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拙而不笨,沈思对他的了解比常人更深几分。但翟临的缺点便是不主动揣测人的恶意,在与吐突承璀日常相处的过程中,翟临保持了恰当的距离,也未显露任何看不起的态度,但对于吐突承璀这人的心思,他也的确是估计的轻了。他总觉得,这只不过是个邀宠的小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手段卑劣一些,为人跋扈一些,但也绝不敢背着皇帝在大事上有何图谋。他自认将沈思的话听进去了,也答应沈思此次吐蕃回来后会多加小心吐突承璀。 翟临少年时是个爽朗疏阔的人,但又不会冲动,比起高承禹要招人喜欢的多。高承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沈思是言语恰到好处,而翟临却是看起来随和又爽朗,也是他们三人话最多的。 临行前,翟临想着高承禹的事情,特意去高府找他:“子睦,前些陛下召见你,可是提醒了许多人,看样子是已有打算,你可有什么想法?” 高承禹笑了一声道:“恐怕也没那么容易,不想我出现的大有人在,怕是还得僵持一阵子。” 翟临也笑了一声道:“田兴倒是识相,自己归了朝廷,周边藩镇都安稳下来。如今军中平稳,随便给你安排个地方不是难事,但若是重用你,必得有个契机,你先别急。” 高承禹早已想到了这点,不在意地说:“都盼着安稳,你这么说,倒像是我趁火打劫。” 翟临笑起来:“有没有想过去兵部?” 高承禹一愣,说:“兵部?陛下有意我去兵部?” 翟临挑了挑眉,未点头,也未否认。 高承禹仔细想了想,说:“也无不可。” 翟临松了一口气道:“我还怕你拒绝呢,毕竟兵部也都是些案牍琐事。” 高承禹站起来说:“若是陛下的旨意哪有我拒绝的机会,你就别操心我了,虽说这次与吐蕃重在声势,陛下的意思还是和谈为主,吐蕃不过是看准时机我们不会与他动真的,而以此要些好处,但是毕竟事有多变,你要多小心。” 翟临朗声笑到:“吐蕃如今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要不了十天,定能谈妥。” 这话虽听着狂了些,但也说的是实话。 高承禹又问:“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 翟临想了想说:“还真被你说中了,也是简单事,半个月后你去趟若微那里,我让她查了些关于李师道的消息。” 高承禹有些无语:“半个月后我才丁忧期满,你让我去文樾院找若微?” 翟临嘿嘿地笑了一声:“那就晚两天再去找她,也没那么急。” 高承禹一脸拒绝:“我不去。” 翟临斜了他一眼说:“李师道的人最近在长安有些动作,你就不想知道?你之前那些消息怎么来的?” 这话可是说到了点上,高承禹只得接下,这真是件十分简单的为难事。 第八十九章 重返朝堂日 翟临刚走了几日,高家果然收到诏书,高承禹任兵部司郎中,高家长子任同州刺史,二子任大理寺丞。这一诏书的确出乎大多数人意料,尤其是关于高承禹的任命。眼红的觉得这是个美差,这么容易就进了六部,以后仕途顺遂;惋惜的觉得原本好好一个将帅之才,没有兵权,在这部司里屈才了。 高承禹对这也没什么想法,只是刚上任,便迎来今年的大事情,武举选拔。 兵部的方案出了一稿又一稿,终于在四月确定,今年的武举考试,除了骑射、马上枪法等武技对决之外,还增了兵法内容。武举考试日期定在九月,这一消息发布出去,难坏了一众考生。 纷纷有人打听考试内容,高家门前又热闹起来。 高承禹不在兵部就在校场,高家大儿子去同州上任,这应付人的事情全落到高家其他人头上,后来连高二郎也是怕了回家。 高承禹这天快宵禁才到家,进门去见过母亲,便见二哥也在母亲那里等着。看着二哥斜眼瞪他的样子,内心不觉好笑起来。 高承禹一脸正经给母亲和二哥行了礼,问:“二哥从我回来便一副兴师问罪的神情,所为何事?” 高二郎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清闲,这时辰才回家。” 高承禹看了眼母亲,只见高母笑吟吟地喝了一口茶,并不说话。 高承禹问:“可是今日家里又来了什么人?” 高二郎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今日?哪日不是。” 高承禹道:“你就说不知,一概回了去。” 高二郎:“你倒是想得简单,今日陈夫人带着他家的侄儿来,武考倒是没提,都问父亲从前在家都教什么,我们兄弟都看些什么书,怎么学的上阵打仗那一套,缠了我两个多时辰才走。” 高承禹忍不住笑出了声:“二哥,你大理寺别回了,你去太学吧。” 高二郎又瞪了他一眼:“你还笑。”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了气愤的神情冷嘲到:“我给他们说了,这月初九休沐,不出门,到时自己应付去吧。” 高承禹一听,立即赔笑道:“二哥,这我应付不来,还得拜托你。” 高二郎嘴角抽了抽,忍住笑:“初九不成,你先应付着,我估摸着戌时前一定回来。” 初九上午,高承禹照例练了一会儿剑,舞了一阵枪,饭还没吃完,便有拜帖递来。 霍清这几日也是烦得不行,每天都得应付各家来的夫人们,但当着母亲的面也不敢有丝毫不满,试探地问问:“今日你可要出门?” 高承禹反问:“你是盼着我出门还是盼着不出门?” 霍清尴尬地笑笑说:“自然还是不出门的好,难得休沐,还是莫出去了吧。” 高承禹心下好笑,这是怕他出去又把迎来送往的事情交给自己吧,他故意点头道:“那就不出门了”,见霍清松了一口气,又说:“原本和绪之约好,你若不愿去那就在家吧,等下差人告诉绪之一声。” 霍清一听这话,立即拦住说:“去,去,好久不见云姐姐了,也是该上门探望一番。” 急匆匆应付了两波上门的人,趁没人上门的空档二人赶忙坐着马车溜之大吉。好在高承禹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冷面话少,自然少了许多寒暄,不过一刻钟便能结束谈话。 一出门,霍清打开车帘子,呼了口气,笑道:“终于出门了,你不知道,这几日烦死了,昨日那个陈夫人,前日那个苏夫人,唉,我这几日把这三年的话都说完了。以前还不晓得,这些夫人们说话太厉害了。” 高承禹也不插话,静静听霍清絮叨,想笑又得忍住。 沈宅门刚一开,褚云便迎了出来,笑着问:“今日怎来得这么早?” 霍清看了高承禹一眼,高承禹恭敬行礼:“嫂嫂安好。” 还不等霍清答言,褚云便说:“听闻这几日高府的门槛都被踏薄了好些,难得今日你们抽的开身前来一聚。” 褚芸连忙唤玖儿前来见人,前几年新添的女儿叫玖儿,有两岁了,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小小的鼻子,看得人很是喜欢。高承禹蹲身将玖儿抱起来,十分喜欢的样子。 霍清无奈笑着说:“便是日日来也是好的啊。” 褚芸咯咯笑了几声,沈思已将高承禹迎进堂上。 高承禹问:“怎么不见攸儿?” 沈思道:“怕是得午时回来,今天要考校课业,听说你要来,激动的不行,一会儿准是快马回来的。” 高承禹落座,笑着说:“今日正好有好东西送给他。” 沈思道:“小孩子一个,还需你给他送礼?” 高承禹说:“前几日得了一把好弓,我瞧着攸儿使着刚好。” 沈思道:“我这府里折腾不开,等你得空带他去你府里练练,也是该好好磨练了。” 高承禹撇了撇嘴摇头:“你还是带他来校场吧,我家里这几日还是算了,得找个由头谢客才是。” 沈思道:“那简单,你将武考的范围公布出来,人人都背书去,谁有功夫搭理你。” 高承禹知道沈思这是说笑,兵法若是能用几本书便能清楚的,怕不都是纸上谈兵了。他问:“那你说考校哪几本书?” 沈思想了想说:“便捡那最基本的《行军篇》、《九变篇》、《军争篇》。” 高承禹点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作战又讲究灵活,加上战术推演,才能选出有潜质的人。” 沈思道:“不错,打仗这事情,也须有天赋。若是读了些兵书,再实战几回,自然有些用。武选也该分层分类,也不止上阵打仗这一条道。” 高承禹一听这话,和自己想的正好契合,他做过金吾卫,入过神策军,参与过削藩,也随父亲镇守过边关,这每一种都是有很多区别,选人容易,不过一场考试,但选好了如何发挥作用才是关键。他抿了抿嘴,点头道:“差点忘了,你对于考试选拔有经验,要不要参与参与。” 沈思手一滞,咽下口中的茶水,说:“上次考试的风波才过去几年,考官这事还是莫找我了,省得到最后还落个结党营私的结局。” 高承禹轻蔑一笑:“这是什么话,上次那事情到底如何大家心知肚明,管他别人怎么说去,若论选拔人才的公心,还有谁比你合适?” 沈思听了这话神情严肃几分,说到:“子睦,这话以后不要再说,我知道你凡事只求问心无愧,可这悠悠众口如何说能不在乎。” 第九十章 观世事无常 沈思说到这里,见高承禹闭眼深吸一口气,想出口的话停了片刻,还是继续说到:“从前有郡王爷护着,加上你年轻总那副性子,也没人真和你计较。但现在哪一步不得谨慎,你大哥外放做官,你又轻易入了朝堂,朝中多少眼睛盯着,切莫再任性。公心私心,难道真如你所愿,问心无愧便可?” 若是从前,高承禹一定会反驳:“凡是只求问心无愧便可。”今日,他只能自嘲地笑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但若是考官不能秉持一颗公心,最终不过仍是派系党争,又有何益?” 沈思叹了口气:“刚才我说得重了,即便是从前,你也不是任性胡来,不过是懒得应付人罢了。” 高承禹抽了下嘴角,似是想到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说:“是啊,以前父亲在,又有何惧。从前我总说你过于谨慎,如今才体会到个中不易。” 沈思也叹息一声,两人都陷入沉默。 正说着,管家急忙跑进来,沈思疑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管家忙回答:“翟统领亲信有急事求见阿郎,看样子是从边境刚赶到。” 沈思和高承禹对视一眼,转瞬间心思已转了又转。此时翟临人在边境,昨日军报朝廷军只三千人便一战立威,接下来便是停战和谈,一切都按计划行事,这军报才过了一天,翟临突然急匆匆派人来给沈思传信又是何意。 高承禹急忙开口:“请他速来。” 沈思又补上一句:“莫要叫其他人瞧见。” 管家点头,立即转身退出。 沈思和高承禹都陷入沉默,这个时候,翟临遣人来找他,而不是直接回府,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绝对不是好事。 高承禹拿起给攸儿准备的弓,拉起弓弦,突然嗡的一声,沈思抬头,视线也被弓弦吸引了过去。 来人着一身黑色劲装,疾步踏入屋内,见屋中不止沈思一人,看了一眼高承禹,黑衣人认得高承禹,也深知他们三人的关系,抱剑行礼道:“末将周尹受翟将军命,交于沈少卿一封信件。” 沈思忙接过打开看完,脸色瞬间变化,他将信递给高承禹,问:“前日收到战报,与吐蕃一战进展顺利,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几行,高承禹也变了脸色,问道:“与吐蕃一战你可在场?” 周尹答:“将军并非在与吐蕃军对战时受的伤,而是与吐蕃和谈的前一天,中了埋伏。将军伤及肺部,失血过多,昏迷了一夜,几天前醒来遣我快马赶回送信。” 高承禹心下微紧:“观常现在伤势如何?刺客是什么人?” 周尹脸色显出沉痛的神色,半天才镇定住说:“刺客是我军中之人,但身上有吐蕃军中的令牌。至于将军的伤势,我走的那日,大夫说伤重,怕是……凶多吉少。如今到底如何,属下不知。” 沈思和高承禹都是一愣,伏击,自己人,重伤,凶多吉少。这一串词反复在脑中回荡,简直无法相信,怎会伤得这么严重? 高承禹一瞬间觉得手有些发麻,问:“查过那个人吗?” 周尹答言:“查过,入神策军只有四个月时间,与军中其他人往来较少,家中只有一病弱老父。军中怀疑刺客是吐蕃提前安排在我军中的人,但将军怀疑刺客是与我军中人勾结。” 沈思似乎才缓过神来,说:“不可能是吐蕃做的,搅乱和谈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周尹摇头:“将军重伤当日,眼看和谈便要延期,当夜为防止吐蕃趁乱动作,再次布军防御,但并未见对方有什么动静。” 沈思认真听着,问:“刺客怎么说?” 周尹摇头:“什么都没说,自杀未遂,虽当场拦下,但看样子也活不了。” 高承禹问:“可有别人见过?” 周尹摇头:“将军命亲信收押,外界并不知道刺客重伤。”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除了画像外,还有一截箭头。 沈思点头:“观常这么做是对的,一定要让外界知道刺客还好好活着。”若是刺客死了,那设计暗杀的人便高枕无忧,此时就怕他们继续安静。 周尹点头:“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将军说剩下的便靠你们了。” 高承禹接过箭头,细细掂量。 沈思见他眉头紧皱,便问:“这箭有何问题?” 高承禹回头说:“并非军中常规箭矢,要沉一些。箭头和箭柄都加粗了。”他问周尹:“射箭人当时距观常多远?” 周尹不假思索回答:“大约一百二十步。” 高承禹略一思索说:“一百二十步,如果说战场上,常规箭矢这个射程也没问题,但造成的伤害有限。再加上观常当日一定穿着盔甲,所以射箭人换了箭,但一定没有换弓。若是弓换了力道,按此箭的杀伤力,恐怕当场就已射穿。” 周尹说:“不错,在刺客身上的确发现了不同的箭,只有一把弓。” 高承禹疑惑道:“一百二十步之远,你们如何抓住他的?” 周尹抱拳道:“高郎中有所不知,当日刺客与翟将军本是隔着一片水泽,原本是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的,但恰巧那天有几名斥候在附近。” 高承禹盯着他问:“斥候?” 周尹并未改变神色,点头。 高承禹问:“观常受伤当日的行程路线是如何?” 周尹详细地将当日的部署讲了一遍,又用笔画出了地形路线。 高承禹仔细思索,射箭之人并不打算在这么远距离下动手,但这隔着水泽的确是便于逃跑的地方,于是临时换箭出手?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寻常箭矢,近身已失了力道。但若是想一击致命,必然得换重一些的大弓。不应该啊,若是要置人于死地,而且是人群中出手必得有十足把握,如此准备不周,说不过去。除非他的目标并不是置人于死地,那是什么? “破坏和谈。”高承禹此时脑子里想出的只能是这个答案。 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沈思派人安顿了周尹,他此时不宜露面,军报尚未传来,但此等大事,与周尹赶回长安的到达时间定然也差不了太多,说不定现在已传至宫里。 第九十一章 待如坐针毡 周尹离开后,沈思与高承禹陷入沉默,书房内的气氛一时压抑至极。刚才两人情绪十分紧张,这时渐渐生出些恐慌。 高承禹仔细想了想凶多吉少这几个字,如果这几日再不来新的消息,那大概是无事。 沈思也是一样的心情,望着那封信有些愣神。 许久,沈思出声:“若如你分析,只是为了破坏和谈,定不会是吐蕃军中之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挑起吐蕃与大唐战事,二是针对观常。” 高承禹默默点头:“此次和谈条件双方利好,朝廷本就不愿在边境延续混乱,吐蕃不可能会拒绝。” “那便是这边的人。”沈思说。 高承禹问:“你有头绪了?” 沈思摇头,说:“没有明确头绪,但是和谈不成,翟临重伤,到底谁受益。” 高承禹说:“和谈不成,观常责任重大。此时如果再次引起战争,绝不会这么容易解决,若是继续和谈,总要对此事有个说法,不然倒显朝廷软弱。” 沈思眼睛眯了眯,神色郑重道:“但无论是再战还是再谈,都需要朝廷再作研究,指派新的大将军。” 高承禹面上也浮出一丝阴冷的神色:“以陛下的期望,派谁去不是一目了然吗。况且观常这次任务失败,定会折损陛下的信任,也会让朝臣态度发生变化。”高承禹心下愤懑,朝中如何争斗,岂可以此等大事为筹码。 高承禹说:“我先回府,派人打探消息。” 沈思点头,又叮嘱:“切莫冲动,观常提前送信回来,我们要小心计划,不可鲁莽。。” 高承禹点头,推门唤高其:“我们回府。” 高其应声跟上,但至门口,也不见夫人,便问:“不和夫人一起回吗?” 高承禹摇头:“我们先走。” 高其刚见高承禹从书房出来的神色,便知是有事情发生,只听高承禹又说:“派人暗中留意翟府和吐蕃军中的消息,另派人调查近一月来吐突承璀行踪,无论何时辰,有消息立即报我。” 高其也是心中一紧,连忙应下,安排可靠人手。 快至午饭时,沈思才出书房,褚云和霍清见只他一人,便疑惑道:“子睦呢?” 沈思吐了口气说:“子睦有些公务,刚被叫走了,让我来给你说一声,晚些时候会派人来接你。” “哦。”霍清答应着,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急事,但既是公务,她便不会开口询问。 倒是褚云,察觉出沈思情绪有些不同,虽看着与平日并无二致,但朝夕相处,岂会那么容易瞒过。 就这样,一顿饭吃得甚是平淡,饭毕不久,霍清便也回了府。霍清来到书房门口,高其并不在,书房门半掩,高承禹坐在书案前,一手扶额,眼睛闭着,看不出神色,但周身都笼着一种悲色,她有些吃惊,似乎很少见高承禹这般状态。她叩了叩书房的门,高承禹睁开眼,眼神里有深深的疲惫。 霍清问:“吃过饭了吗?” 高承禹摇头。 霍清便唤瑞雨去准备几样简单的饭菜。 看高承禹心事重重吃饭的样子,霍清忍不住问:“可是遇到棘手的事情?” 高承禹摇头:“希望没有那么糟。”这回来不过几个时辰,安排完要做的事情后,他便陷入等待中,浓重的担心与恐惧一一袭来,而现在能做的便是等,可又怕等来翟府的消息。 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子时刚过,高其传来消息:“朝廷收到通知,和谈失败,翟将军受伤。” 高承禹问:“翟府呢?” 高其答:“一切照旧。” 高承禹松了口气,和谈失败这事他早已知道,明日上朝又是一番风雨。 朝堂的争论无非是战与谈两种,有人义愤填膺,对于吐蕃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埋伏击杀我方大将,建议朝廷绝对不能容忍。也有人提出,常理推论,吐蕃不可能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有可能是栽赃陷害。还有人把这事推给回鹘,回鹘和亲被拒,也有动机。 高承禹一直关注着吐突承璀的态度,难得这一次,吐突承璀竟然没有抓住机会落井下石。这太不不正常了,如果这事和他无关,那定然此时早已表态,以他的狂妄,定然是想要率领神策军直攻吐蕃。 这便是最大的破绽,高承禹不是没想过会不会是周边其他国家使的绊子,但是昨日他在书房捋了捋,综合得来的关于吐突承璀近日的行踪动向,他的嫌疑最大。他一贯在乎军权,这次本来是他耀武扬威的机会,偏偏朝臣不愿,这大好差事便落在翟临头上,若是翟临失败,不论是战是和,吐突承璀料想皇帝还是愿意派他前往,不仅军权可以重新由自己掌握,功劳仍是他的,翟临手中的军权落于谁手尚不好说。即便不是他,那对翟临也是一次打击,对他自然有好处。 这只是高承禹的推论和观察,但是没有证据,这些他不能在明面为翟临讨个说法,但是对付这种小人,高承禹从来不在乎手段如何。 高承禹向来是个冷静的人,即便是在战场上,陷入绝境,他也能理智判断,奋力一搏,若论起战场上风云多变,他何曾惧过,又何曾如这两日般终日惶惶。说到底,剑在己手,势由己握,怎能如这等待宣判一般。 沈思又如何呢?沈思从来以沉稳著称,从小便是,那老成虽多半是装出来的,但终归像模像样,再加上家中变故,生生就磨去了仅存的那点少年心性。沈思与翟临的交情,他怎能不知,若是此时沈思还能气定神闲,那真真是成神了。 高承禹料得不错,沈思这几日也是有些恍然,虽面上如故,但一颗心总是悬着,那日所形容的光景,还有那句凶多吉少,真是让人无法静下心来,只是沈思比高承禹掩饰得更好罢了。 看来这文樾院必得亲自走一趟了,关于刺客的信息,还有吐突承璀的蛛丝马迹,寻找若微定当比高承禹的人手要方便些。 第九十二章 海内失知己 如此惶惶了两日,悬在心头那把利剑终于下落,却刺得人鲜血淋漓。 第四日夜半时分,高承禹恍恍惚惚做了个梦,睡得极不安稳,便听门外高其在唤。他一个激灵坐起,披衣下床。 “阿郎,翟府门前一刻前挂了白。”高其神色沉痛。 高承禹即便有一丝心理准备,此时也是错愕万分,全身如坠入冰洞,腿脚千斤重。他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沈思此时也得了消息,他之前心中也存了些侥幸,毕竟翟临遣周尹回来之前思路清晰,或许只是伤的重些,还有一线转机。听到翟临身死消息的沈思只觉得眼眶发热,胸中激荡,喉头发紧,失手间,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手已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高承禹下床时,霍清便已醒来,二人虽声音不高,但在这寂静的夜中,依然听得真切。 霍清还正愣神,翟府?翟家谁不在了吗?前些日子见翟家老妇人依然健朗,正想问,便见高承禹整个人如同石化了般定在那里。 霍清默默点起一盏小灯,映在墙上的人影恍恍惚惚,仿佛这人也随着灯影摇晃一般。他披了件衣服,走到高承禹身边,还是刚才那副表情,那灯影虽是摇晃,可这人却是半点都未动。 霍清轻轻推了他胳膊一下,问:“翟家有人不在了吗?” 高承禹此时方回过神来,咬了咬牙,想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黑暗里看不真切,但是霍清分明从黑暗中看到了他眼中浮起的水渍,能让他如此动情的,能有谁,莫不是翟临出了事?不由得心头一跳。 正想到此,才听高承禹低低地说:“观常中了暗箭,去了。”这一句话说得平淡,却听得霍清惊心不已。 霍清此时有些后悔点亮烛火,她将蜡烛移得远了些,坐在旁边,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也难过,但不是刻骨铭心的,身边认识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走了,说不震惊不可能,但感情上,却没有那么强烈。但高承禹不同,那是他相交多年的朋友,是他可以一起喝酒、一起比剑,一起畅想共绘这盛世山河的战友。想到此,霍清心中更添一丝难过来,人生一场,知己有多难得。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刚一张嘴,便觉自己先已哽咽难言。 高承禹压抑多日的情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双手捂面,眼泪沿着指缝肆意奔流。霍清看着眼前这个人抖动的肩膀,也跟着默默流泪。人虽不能感同身受,却能觉出那份源于心底的哀伤,似乎从此心中多出一个缺口,以后再难愈合。 高承禹静默了半晌,这几日本就想了很多,包括这最坏的消息,那汹涌的情感一时袭来,很快便被理智所取代,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等天亮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周尹找来。 周尹听到翟临的死讯,也是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是最有心理准备的人,那天那箭,和胸口那汹涌不住的鲜血,还有翟临交代他时的神情。 高承禹并未给他喘息时间,直接开门见山问到:“观常替陛下训练的寒鸦卫有多少人随他去了边境?” 周尹微微一怔,答:“不过六人。” 高承禹继续问:“当时都在场?” 周尹摇头道:“只有二人在将军身侧,其余四人另有指派。” 高承禹接着问:“你是否在册?” 周尹又摇头,露出一丝黯然神色:“我并未在正式的寒鸦卫中,将军说我有弱点,做不到杀伐果决。” 高承禹点头,问:“你有何打算?” 周尹神情越来越悲戚,说:“翟将军让我跟着您,可我想留在翟府,护着小郎君。” 高承禹一瞬想到了翟临那个八岁的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果然是个重情的人,翟临说得不错,这人不适合做寒鸦卫,寒鸦卫只能效忠皇帝一人。高承禹对周尹说:“还有未编入寒鸦卫的人,将可信的名单给我,这些日有些线索要调查,我府里的人过于显眼。待…观常回来后,我送你去翟府。” 周尹说:“这几日查到一事,那名刺客的老父亲加前日有大夫送药,我派人跟踪打听,这大夫也是近来才去,但据说病得不清,怕是时日无多。” 高承禹问:“谁请的大夫?” 周尹说:“问了,不是别人,正是这刺客,而且这大夫也是村里熟人,却打听出另一件事,这刺客家还有个小孩,当年他母亲生产时,这大夫便去过,不过后来难产死了,孩子留了下来,如今也有五六岁,一直寄养在别人家。” 高承禹一听,似乎有了新线索:“近来可有人与这孩子接触,或是这孩子有什么变化。” 周尹说:“高郎中猜的不错,这孩子家附近确实出现过陌生人,但这几日并没有发现。” 高承禹想了想说:“想办法打听下陌生人,若不为钱财,便有可能是被威胁,目前既然没查出他入军中前是做什么,那么便很有可能是不为人知的事情。” 刺客究竟受何人指使很难调查,背后指使者定然不会自己去联络,要么就是自己拥有一批力量,要么就是花钱找杀手组织。但这刺客的射箭水平一流,之前绝对受过训练,既然不是久在军中的人,那便有可能是其它组织。 高承禹对周尹说:“若微那里我不方便常去,你让她联络人查一下长安城中的杀手组织,有没有与这刺客特征相近的人。吐突承璀那里,我们试试便知道了。” 高承禹一直安排人监视吐突承璀的动静,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宫外时间有限,一时倒也没寻到什么问题。 高其忍不住问:“阿郎,这已经盯了多日,并未见异样。” 高承禹冷冷道:“很快便有机会让他离开皇宫,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高其严肃回答:“都已安排妥当,四路暗,一路明。” 高承禹点头:“该上朝了,这事情也该定了。” 朝堂上,再一次提起了与吐蕃和谈的善后事宜。皇帝前几日为了翟临的死也悲痛不已,翟临是他还未封王时便相伴的人,即便为君臣,也有不同于其他人的情谊。此后,皇帝大约更为倚重吐突承璀,因为能高于其他人信任的也只有他了。皇帝提出让吐突承璀以军使之名前往边境,安抚军心,同时与吐蕃交涉。这次皇帝只是提议,并不见以往的坚持。上次因为这个提议,朝堂吵个不休,他也怕再出现这场景。 但堂下诸位并未言语,这事情到这局面,谁去都一样,也犯不着在这事情上和皇帝过不去。因此吐突承璀领了圣旨,两日后便带一小队人马出发。 散朝时,倒是有人提了句,翟将军的灵柩九日后可回京,连同凶手也一起被押解回来。 第九十三章 顺藤摸瓜计 沈思和高承禹对视一眼,这也正是他俩料到的,也是他们希望的,既然吐突承璀在宫内没有线索,索性放他去宫外。如果真是他做的,他怎么能让那放箭的人安稳度日呢,只有出宫后才好出手。 沈思对高承禹说:“周尹应该也和他们会合了,人都安排好了吗?” 高承禹点头。 沈思见高承禹不说话,随口问:“想什么呢?” 高承禹随口说:“怕他不上钩。” 沈思竟然笑了一声点头说:“那咱往日可真是小看他了。”吐突承璀是个聪明人,但格局受限,只能算作小聪明,还未练就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定力,再加上平日里骄纵,不是个能沉住性子的人,在他眼里,或许就没有他摆不定的事。 高承禹道:“这么好的机会,即便不是他,也会有人动手,顺藤摸瓜,总冤枉不了人。” 沈思有些遗憾地说:“只可惜我们不能露面。” 高承禹也遗憾地说:“只可惜,再如何也没有人证,以他的狡诈也定会有各种说辞。” 沈思道:“即便是捕风捉影,他也逃不了干系,只要能让陛下怀疑,也算有收获。不过……”沈思有些犹豫,“很有可能我们也拿不到证据。” 因为真正的人证已经死了,在被抓回军营后便自尽了,虽当场救了回来,但也没活多久。这个消息只有翟临、周尹、沈思、高承禹还有另一亲信知道,对外包括对朝廷报告的消息都是人活捉但什么也没审出来。如果说那原来的杀手死得晚一些,这次计划成功后还可以来个李代桃僵,但那尸体已腐烂,没办法顶替现在囚车里的人。这些沈思都考虑过,这次局很可能只能引出幕后主使,但是也找不到拿的出手的证据。 来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来救人,这麻烦些,因为很可能是杀手同伴,这若是顺藤摸瓜便极有可能查不到源头。另一种是来杀人,这个自然喜闻乐见,见不得这人活的便是幕后操纵者。 对于幕后布局者来说,没有人相信一俘虏永远能保持秘密,除非他死了。 一群飞鸟从林中惊起,中间夹杂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冲出树林。 这一带的树林并不茂密,过往的车马较多,几十人押着一辆囚车缓缓走着。这辆囚车用铁甲覆得严严实实,周围还有十多个士兵看护,任谁看了都知道是重要人犯。 周尹一路都异常小心,因为走的大道,一路上人眼众多,但相安无事,眼下,再有三天,便能到达长安。 周尹牢牢记住高承禹和沈思的叮嘱和部署,在这日傍晚终于将囚车和人马安顿在了稍微有些偏僻的地段。 以沈思的计划,前几日对方必定注意力高度集中,但又不敢明目张胆来抢,一来他们布置的囚车刀枪难入,二来随行军士众多,根本无从下手。但眼看要接近长安,对方必定心急,此时再留破绽,他们不得不出手,便可以打破他们的计划,自己占据主动,到时便可以抓住偷袭者。 天一寸寸灰暗下来,周尹表面松懈,实际上每根神经都紧绷着。他抱着一把剑靠在一棵大树上,看护囚车的人也开始轮换休息。 几声鸟叫,周尹眼角一跳,便见两道黑影飞来。周尹噌地一下抽出剑,朝着其中一个冲过去,那黑影并未去劫囚车,而是转身和他缠斗起来。 另一黑影一脚踢在囚车上,将囚车掀翻在地,从翻起的囚车底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这人身上还套了个布套。这时,又有一道影子出现,从囚车底向囚车中刺去,并有人扔进了两只火器,里面的人的衣服一下子烧起来。这一下太快了,他们原本的目标便不是劫囚车,而是杀了囚车中的人,此时又是剑刺又是放火,眼看着人就不行了。这三个黑影如同演示好的一般扔下了一颗烟弹向三个方向跳开。 原先守护囚车的几人的确是在救囚车中的人,但火扔进去后,因为原先围着铁甲,此时十分不好施救,只能将人勉强拖出囚车。这人本来面上就套了布套,再加上火一烧,还没来得及烧死,便已被烟雾呛死。 只听噗噗几声,刚逃过的那三个人影几乎同时倒在了不远处,周尹迅速一剑刺入一人胸前,这人腿脚抽搐几下便倒地而死。并对另两人说:“下一个到谁了?” 地上两个黑衣人翻身跳起,另一个方向一只羽箭飞来射中那人肩膀,那人身体失去平衡,却另一只手用剑点地一个空翻立在地上。 连周尹都由衷赞叹到:“好身手!” 面对涌来的人群,黑衣人剑花舞起,将左右身侧的人都逼退,周尹并不想杀了这几个人,按照高承禹交代的,一定要放一个活口让他们逃出去,再扣一人。这样,顺着逃走的人还能寻到吐突承璀下一步动作。 这一个个连环下去,以吐突承璀谋事的本事,怕是自己首先绷不住了,原想着杀一人灭口,没想到留下更多人,他定然会自己乱了阵脚。当然,最要紧的是,他的身边也被安插了人,接下来他作何反应有何回应,很快便能传回长安的沈、高二人。他人不在长安,必然有其他人联络,若是抓住中间人,只需要审问一番,便能知道是谁暗害翟临。不过这后续的事情也没那么简单,谁去抓谁去审也是个问题,最起码高承禹和沈思无法明里出手。 周尹看了看与其他同伴过招的另一个黑衣人,那人身手也不凡,但相较刚与他交战的那位似乎还差点,于是周尹露了个破绽给那位他夸赞过的高手,那高手果然不辜负他的一片苦心,逃了出去。 几人围攻下,另一人很快被俘。周尹立即堵住那人嘴,并在身上详细搜索一番,命人严加看管。 周尹向高空弹出一颗烟花弹,并未去追击逃走的那位黑衣人。 第九十四章 寒鸦鸣声起 夜空中突然升起一支烟花,像是落在草堆中的余烬,只一瞬便被黑暗吞没。 黑衣人带着伤,一路东躲西藏,两天后再次陷入伏击。 对方只有两人,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黑衣人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狼,泛起幽幽的光芒,盯着身边那两人,伺机而动。这二人一个精瘦,个子并不高,另一人身形魁梧一些。 身材魁梧的人开口:“没想到你还能逃走,伤得不重嘛。” 黑衣人不打算与他对话,举着剑,全神贯注盯着二人。 瘦子开口:“别和他废话,已被抓了一个,这个若是跑了,主子那怎么交代?” 黑衣人听这话,似乎和追杀他的不是一块的,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办事不力,有什么可说。”魁梧大汉说完就向那黑衣人飞身刺去。 黑衣人用剑一挡,一脚踢上旁边一颗树,身形向左一闪,便转到了那人身侧,他提剑就刺,在要刺中的一瞬立即变招,那人未反应过来,只能闪身避,胸前被划了一道口子。 只这一瞬,黑衣人便对二人功夫判断了大概,瘦子灵活,剑招多变更难对付,若是突围逃命,魁梧一些的那边更易发现漏洞。 只不过一个退步闪避的功夫,黑衣人便跳出了二人的包围。 瘦子一跳便要冲到黑衣人身前,黑衣人并不接招,一个蹲身,滑到魁梧身形的人背面,瘦子赶来一剑挑起,魁梧大汉对着黑衣人前胸就是一脚。 黑衣人闪身避过,又扔出一个烟弹,一瞬间,踩过几个树枝,在树林中消失不见。 片刻便听到马匹嘶鸣声。 瘦子叫道:“不好,我们的马。” 二人赶往拴马处,果然,一匹马已不见踪影,在林中搜寻片刻,并未找到黑衣人,只好作罢。 确定黑衣人已逃走,魁梧大汉低声说:“这人身手不一般,你看的出来是什么来路吗?” 那个瘦子说:“看不出,但一定是职业杀手。” 魁梧大汉说:“嗯,我们也该去复命了。”说罢二人向长安方向走去。 黑衣人此时早已逃出,刚刚在交战中并未多想,此时想到他们刚才说到的有一人落入他们手里,坏了主子的事又是谁?办事不力又说的什么?两日前他们三个去杀囚犯,遇到的都是高手,虽说比起他还差点,但训练有素,进退有序。而今日这两位与两日前的并不是一个路子,一时心下已有答案,这是雇主杀人灭口来了。想到这里,黑衣人咬牙恨恨地想:“他们收钱办事,竟然也遭此暗算。”虽然一直和他们联系的人是一个姓刘的人,但为防有变,他们也是跟踪调查过,这个刘姓人的上线正是吐突承璀。 今日追杀黑衣人的这些人全都听命于周尹,周尹获悉黑衣人顺利逃走的消息后,嘴角露出一抹笑:“即便是报不了仇,也不能让你好过。” 的确,此后吐图承璀大约是和这杀手结仇了,被一个职业杀手惦记绝对不是轻松的事情。 而周尹抓的这个人,除了让吐图承璀有所忌惮外,似乎也没有其他价值,他什么也没说,连周尹都疑惑他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真的决定不说。 周尹一行人押着新抓的黑衣人到了长安,将人转交兵部和刑部看管。 高承禹和沈思同时接到了消息,高承禹本身就在兵部,自然有办法见到人,只不过如同周尹一样,什么也没问出,用刑、以减刑为诱惑也没什么结果。于是兵部和刑部对此案都束手无策,只能将案宗原本呈上。 这件事最终结果是洗清了吐蕃的嫌疑,他们一路的经历,放走那个杀手这事除了周尹没人知情,其他细节原封不动都记录在案,皇帝看过后也是疑惑重重,但至少,能确认杀翟临的人与杀囚犯的人并不是同一拨人。这个其实是个完全不用印证的事情,杀人灭口的定然是其他人,必然和杀翟临的人有关。如果那黑衣人是来救人的,那倒是少了条线。 但是对于这次布的局所得出的结论要怎么解决,高承禹与深思产生了异议。 高承禹情绪有些激动,对沈思说:“我们现在已确定是吐突承璀下的手,为何拿他没办法?” 沈思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证据。” 高承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沈思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现在掌握的不能成为证据,我们私下动的这些手脚,调动的这些人,如果说出去有什么后果?” 高承禹不是不知道,监视吐突承璀、偷梁换柱、引蛇出洞、顺藤摸瓜,这若是提前经过皇帝同意,的确可以作为线索与证据。而现在,这哪一件能说给外人听,欺君二字便担不起。 高承禹颓然坐在脚塌上,书房里安静得如同一潭古井。 沈思又开口低声道:“如何让陛下相信,我们没有与军中合谋?” 高承禹听到此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押送囚犯的人是军中将领,他们想要这些计划一一实现,定然是和军中串通好,只这一件,就够皇帝忌惮的。 高承禹哑着嗓子道:“我明白,我只是…不甘心。” 沈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从长计议,这些日子盯着他的人不用撤。我们需要找个一击必中的机会,让他百口莫辩。” 高承禹琢磨着:“一击必中?” 沈思眼神坚定地道:“陛下最忌讳什么?” 高承禹顺着沈思的提问默默地说:“最忌讳朋党、专权、立储…”高承禹忽地站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沈思:“你想到了什么?” 沈思点头道:“立储一事纷争渐起,陛下最忌讳什么?” “自然是身边人与皇子勾结。” 沈思点头。 高承禹急忙问:“你有何打算?” 沈思并未回答他:“还未想好,容我再细细考量。” 高承禹突然想到一人:“既然现在那黑衣人还得留着,我们只有两条路,一是跟踪到与他们接头的人,一起抓获;二是借黑衣人对吐突承璀的敌意,布局。” 沈思一听,猜到高承禹已有了渠道,便说:“若是直接抓获,很有可能什么也问不出来,到时什么线都断了,后一个我觉得可行。” 高承禹想起来若微,这姑娘能被翟临当作文樾院的眼线这么多年,打探消息也是有一番本事,按照如今的线索,递个消息对她来说也是件容易事。 沈思见高承禹回过神来,说:“此事不急,观常的灵柩明日便回来了,明日下朝我们一起去祭拜。” 第九十五章 不由己之争 今年,未到秋已风波不断。 翟临空下来的职位在他身死后悬了月余,终于确定了人选,由卢笙领金吾卫将军职,总领宫城与皇城的安全。芦笙原是寒鸦卫首领,为人忠诚,武艺出众,只是与他人相交甚少,所以并不算被人熟悉,这本就是皇帝亲卫应有的态度。 而另一人,立了大功归来的神策军护军中尉、左卫大将军吐图承璀更是意气风发。吐突承璀不知在朝堂上引起过多少次的争论了,但他为人从来不知低调,说到底还是皇帝宠信。 高承禹前几日也是被闹得不得安宁,有大臣提议让高承禹留在禁军,这一提议看起来很合理,德宗皇帝时期,他曾在禁军中任职,顺宗皇帝时期,虽说不管宫城禁卫,但也没离了金吾卫,论资历和经验也是合适人选,但这些人的意思分明是与吐突承璀分权,对他进行制衡。 但这一提议着实让高承禹惊出一身汗,本来提议他去禁军这到没什么,但何时他成了反对吐图承璀的一支箭靶,这个就有些要命了。 高承禹正为这事情有些发愁,户部侍郎侯昉凑过来说:“高郎中,你听说没,昨日,吕中丞劝吐突中尉切莫太得意。结果吐突中尉说原本与吐蕃这次和谈皇帝本就属意他去,是因为有人反对才造成了一波三折的局面。听说有几位当场气结,真是替翟将军不平啊。” 高承禹听到这话,自然明白告知他的意图。谁不知他与翟临交情不浅,若说这话听到后,最气愤的应该是他,而且凭着他素来犀利的性子,若是当面听到这话,怕是直接和吐突承璀动手也未可知。 高承禹握紧了拳,压了压声音,平静地说:“他说的也没错。” 侯昉当即愣在原地,看高承宇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便又痛心地说:“高郎中,你怎能容忍小人气焰如此嚣张,翟将军尸骨未寒呐。” 高承禹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说:“吐突中尉这次的确以和谈的方式促成了边境安稳,于大局来看,也没什么过错。至于言行是否得当,想必御史们心中更有数。” 侯昉一时无法反驳,脸色转了又转,竟找不到辩驳的话语,哼了一声重重地拂袖而去。 高承禹咬了咬牙,调整了心绪,怕是今日来挑拨他与吐突承璀的人不止这一个,他即便再讨厌吐突承璀,也不能被他人左右情绪,更不能变成他人箭靶,陷入无谓的争斗中。 这么些年,冷眼旁观中,他已想清楚许多事情。年少时,觉得单凭一腔赤诚,只要奔着目标去努力,最终一定会达到想要的结果。而后种种,让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许多事是无能为力的,他以前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放弃心中那微末的光罢了。 朝堂上很多事是不能就事论事的,凡事一论党争,性质就都变了,裹挟着你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低头,偏离自己本心却都不能抽身。他想做的,不过是不参与任何的党争,这也是父亲一贯的意思。 果然,他这次的反应太过于淡漠,原本还想以他为幌子的人瞬间泄了气,高承禹的油盐不进的确不是个能相与的主。但他这一举动,同样让有些人将他划入对立的一面。 巧的是,朝后,高承宇与吐突承璀就这么狭路相逢了。吐突承璀丝毫没有因为有人弹劾就有所收敛,对着高承禹便道:“高郎中近日人气颇盛啊。” 高承禹原本没打算留步,但听完这句话后,他停下脚步,侧身面对吐突承璀拱手,平静地道:“吐突中尉想说什么?” “明白人。听闻你因为我抢了翟临的功劳,很不服气呐。”吐突承璀又说。 高承禹直视他,有一瞬似是要看进他眼睛里去,但那目光并不友好,平静的如同冬日的太液池水。他缓缓说道:“吐突中尉此次制止了兵祸,于陛下于百姓都是一桩义事,高某不曾有何怨言。只要是于百姓安居有益,于国运安定有益,是谁又有何差别。” 这话说得坦然而正义,倒叫吐突承璀一时寻不到要说的话,只得哈哈一笑:“高郎中果然是公私分明,明辨是非。” 高承禹也假模假样地敷衍道:“吐突中尉过奖了,告辞。”说罢便头也不回向宫外走去。 旁边也有人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互相交头接耳,疑惑不已。这什么时候高承禹与吐突承璀这么融洽。 这番情景很快传到了沈思耳中,沈思听完眉头皱了起来,又忍不住摇头苦笑,人被迫成长到底是可喜还是可忧。 宫门口,高承宇捧着一堆册子出来,沈思在身后叫住他:“子睦。” 高承宇转身,忙走上前问:“绪之这是去鸿卢寺?” 沈思摇头笑道:“我听说武举的笔试名单出来了,跟你去校场看看。” 高承宇哦了一声,问:“今日鸿卢寺这么闲?” 听见高承宇打趣,沈思也不恼,只是说:“你手上这些是考生的资料?” 高承禹举了举手中的册子说:“这是下一轮考生初试的成绩和点评资料。” 沈思换了个话题:“听说今日你与吐突承璀相谈甚欢?” 高承宇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消息传得真快。” 沈思点头。 高承禹苦笑道:“没打起来让他们失望了。”转念一想,疑惑道:“你该不会真是担心这个才特地来找我?” 沈思呵地一声笑出声来:“宫门禁地,我料你也没那个胆量。” 高承禹反驳道:“他也没有。” 沈思与高承宇相视一眼,笑起来。 高承禹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不必跟着我了。” 沈思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来劝你的,况且你也不用劝。” 高承禹收起了嬉笑的神情,叹了口气说:“以前总觉得你想得太透,却是世道如此啊。” 沈思拍了怕他的肩道:“尽人事而已,这不是你一向说的吗?”说完示意高承宇:“走吧。” 高承宇问:“沈少卿今日当真不忙?” 沈思面上一本正经道:“沈某想必可为高郎中分担一二。” 第九十六章 武举比赛日 这句话在高承禹听来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他今日不太想提朝堂上的事,虽然他能面上平静地面对吐突承璀,面对别人对他的非议,但不代表他内心一样平静。还好,近日武举考试事务繁杂,暂不必去想那些事情。 “沈少卿真……”高承宇本想说他真没什么事,让他不必担心,但转念又想起一事,便又说:“真是及时雨,我这兵籍该理一理了。” 沈思一听这话,停了步子道:“整理兵籍做什么?” 高承禹道:“前些日子整理兵籍重新造册,报上来的还未审核,烦沈少卿代劳。” 沈思一听这事情,忙摇手推辞:“鸿卢寺不便插手兵部的事务。” 高承禹暗笑一声道:“绪之兄刚还说要分担的。”说完便将手上的册子往沈思手中一放,推着他向校场方向走去。 这一举动恍惚间,似乎将沈思拉回了十多年前,他们还都是少年心性,他、高承禹、翟临三人就这么互相嬉笑着,在长安的权势争斗中,在云谲波诡的人心中缓步前行。 沈思侧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人,那个眉目凌冽的少年已不再如同从前一般随身执剑,那少年曾经的梦想便是能够征战沙场,护卫大唐的安危,如今着了一身红袍,在诡谲人心中暗自与自己内心争斗。 而那个喜怒随行的少年如今已化为一堆白骨,静置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再也不能相见。 而他自己,在经历了那场家变后,盛气与光华早已离他远去,而他唯一能坚守的便是清明在躬的本心,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如同高承禹那句:尽人事而已。 想到此,沈思鼻子一酸,他将脸转向一边,默默地让水渍回到眼中。他们注定成不了这个时代的焦点,也左右不了时局的方向,他们被裹挟着,一次次妥协,一次次低头,但他绝不会让他们再次成为争斗的牺牲品。 长安的秋,萧瑟的晨,依旧挡不住行色匆匆的人。 沈思抬眼,浓云遮住了眼前的一方天空,已是几天不见阳光。脑中呼地浮现出那句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武举最后一场选拔在九月底正式开始。 武举没有文举受重视程度高,但好在观赏性强,考场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 第一场比试是最基本的射箭、马术、举重,按照规则,通过第一场的常规考核后,便可以进入第二场。 第二场就热闹多了,主要考核对战情况,主要为马上对决,兵器任选。 高承禹并不在考官之列,坐在兵部炎侍郎旁边观察者场上每一个人。兵部尚书与到场的各部尚书们坐在一起。 沈思也来了校场,坐在高承禹身后一席。 沈思看着闯入第二场对战赛的十六位考生,不愧是层层选拔上来的,不过二十多的年纪,各个都透露出昂扬的热情,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感慨几分。谁还没有年少过?谁不曾如他们一般气宇轩昂? 沈思问高承禹:“子睦,这些考生的情况你最熟悉,可有觉得哪几位是可塑之才?” 高承禹侧转身子,这样方便与沈思说话:“他们的文试卷我都仔细研读过,若论武艺,这些都不错,但常逸和徐冉这两位的文试的确优于其他人。对战中更能体现临场应变与策略,不妨多看看再下定论。” 一旁的炎侍郎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点头道:“不错,这二人的试卷我也看过,的确在行军布阵和对敌应变中略胜一筹。” 沈思想了想说:“这个常逸便是九矢全中那位吧。” 高承宇点头道:“正是。” 炎侍郎幽幽地叹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这时场上对战已经开始,常逸对孟阳,两人都选的长枪。 一开场,常逸并未主动攻击,孟阳相对直接一些,一夹马腹,将枪斜提在身侧便向常逸冲去,在距离不到十步的距离,向常逸肋下刺去。常逸并未反击,只轻轻提了下缰绳,侧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人一马一枪,反手一击,枪被孟阳的枪架住。 孟阳便要向马尾刺去,常逸继续躲避,再用枪杆架住了孟阳的枪,顺势踹了孟阳的马腹一脚,马呼地快了几步,正好与常逸的马身错过。 此时孟阳的马已在常逸的马身后,常逸似乎是本能,低伏下身,避过了孟阳追过来的一刺。众人正呼“好险”时,只见常逸已抓住了刚刺他的那支枪,顺势向前一送,再反手一剪,用自己的枪刺向孟阳的马脖子,马向后腿,而孟阳还保持着虽枪向前的动作,这一拉一扯之间,手中的枪便脱了手。 武器都丢了,很显然已无悬念。 沈思看着场上对战的两人说:“这个常逸很会把握时机。” 高承宇点了点头。 炎侍郎说:“孟阳刚猛有力,若是硬拼,常逸未必会是他对手。但既然是竞技,便会有各种突发状况应对,这场明显常逸占优势。”紧接着又问高承宇:“高郎中,你觉得常逸适合去哪里任职?” 高承宇本就掌管兵籍,这些问题他早就想过,于是答:“戍守京城治安。” 因为牵扯兵部的职责,沈思并未插言。 炎侍郎点头:“不错,金吾卫或是京兆府皆可。” 说话间,胜负已分明,如他们讨论的结果一样,常逸胜。 另一位被看好的徐冉,马上用的是剑,对战的是用枪的曾恪。马上对战,一般选枪的人居多,攻击距离远,攻击、格挡都可以切换,况且,战场上也最常用这种兵器。因为是考试,枪与剑都是特制的,确保不伤人,虽说高手能够控制力道,但刀枪无眼,误伤在所难免。 曾恪的长枪舞得十分漂***得徐冉无法靠近。徐冉此时只能用剑变换姿势格挡。 炎侍郎笑着问高承禹:“高郎中,你是用剑的高手,说说这局怎么破?” 高承禹手上做了几个舞剑的动作后,说:“弃马或许有转机。” 第九十七章 长安令之难 话刚说完,就见徐冉在马背上微微一踩,整个人腾空一尺,踩在了刺过来的长枪上,脚轻轻一点,便已到曾恪身前。一剑刺向曾恪的左肩,曾恪转身,收回长枪,拉转马头与徐冉避开。 徐冉一个翻身,便又坐回自己的马背上,此时徐冉的马头对着曾恪的马尾,曾恪用枪尾击在徐冉的马臀上,马退后了几步,又与曾恪的马拉开距离。 沈思道:“看来曾恪打算利用攻击距离的优势,拿下这局。” 曾恪调转马头,又是一刺直向徐冉的胸口,徐冉一个后仰避过,同时一夹马腹,将自己送到了曾恪的面前,右手一转,一个内劈击中了曾恪的肋下。剑虽没刃,但这一剑是在马行进过程中刺出,力道颇大,曾恪吃痛,缩了一下,又策马与徐冉拉开距离。 曾恪察觉出不能和徐冉慢慢耗,因为只要近身,徐冉的剑术远在自己之上,不如远远冲击,还有胜的希望。 想到此,曾恪摆出了两军对垒的阵势,不待徐冉调整好状态,就向他冲了过去,刚入攻击距离,向徐冉右侧刺去,徐冉反应极快,立即向左闪避,没想到曾恪刚那一击只进了一尺便改了方向,正中徐冉左肩。此时,曾恪的马已距离徐冉很近,曾恪快速地又让枪头变了个方向,用棍形态敲在马腹上,马吃痛退步,徐冉跟着一晃,同时出剑,剑式极快,曾恪未选择用枪去挡,继续一记前突,刺在徐冉身上,徐冉跌落马背。曾恪胜。 众人齐声喝彩。 其实徐冉的剑术极好,但这一场处处被曾恪压制,很明显,马上作战,曾恪似乎更有经验一些。 沈思微微笑道:“子睦,有没有觉得曾恪刚才那一击很像击球。” 高承禹点头:“的确是,曾恪马上功夫老到一些。” 等比完了所有场次,众人还都在纷纷议论,刚才哪一人表现好,哪一击更为精彩。 高承禹依旧和炎侍郎交流着这批考生的去向,此时,长安令挪了近前,向炎侍郎和高承禹行礼道:“炎侍郎、高郎中。” 长安令的官级与高承禹平级,高承禹忙还礼。 长安令开口道:“下官有一事,还望炎侍郎肯准。” 炎侍郎和高承禹对望一眼,开口问:“不知何明府所为何事?” 何县令面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说到:“下官可否借用二三人,协助缉拿盗匪。” 借人?向兵部借人缉拿盗匪? 炎侍郎有些疑惑,问:“缉拿盗匪?何明府为何不报京兆府?” 何县令叹了口气道:“京兆府也出动了人,但盗贼身手极好,一连几天都徒劳无功。” 炎侍郎听完这话,来了点兴致,问:“金吾卫也没办法?” 何县令重重叹了口气,自然也不好明说金吾卫。 炎侍郎惊奇地说:“哦?连金吾卫都奈何不了,这盗贼到底什么来头?” 何县令赶忙接话:“盗贼轻功极好,我们的人自然是训练有素,但似乎对方对我们的人行事和功夫套路掌握极为精准。” 炎侍郎想起来他来的目的,问:“你是想借武举的学生?” 何县令点头拱手道:“正是,下官今日观察,有几名考生武功底子很好,而且反应机敏,或许有一些办法。” 炎侍郎见高承禹一直不说话,便问:“高郎中,你觉得呢?” 高承禹答到:“确实有几位武功不凡,但是尚年轻没有缉捕经验。” 何县令立即接话道:“高郎中放心,考生的安全绝对没有问题,下官派人打听过,有几位并未从未涉足世事,若论江湖闯荡的经验,也是高于何谋的。” 高承宇听何县令这么说,便点头不语,这显然是有备而来,人选也已有数。 炎侍郎问:“何明府是看中哪几个?” 何县令答:“常逸和胡季蔺。” 炎侍郎有些惊讶:“胡季蔺?”转头看向高承禹。 高承禹听到常逸,倒是在他预料之内,不过胡季蔺,其实他也关注过,但此人…他顿时明白了。便对炎侍郎说:“胡季蔺虽说武功在十六人中并不十分高明,但是出招套路转变丰富,不按常理出牌,常另对手措手不及。但若是这俩人一起的话,胡季蔺可以创造机会,常逸便能一招制敌。” 何县令脸上立即露出笑容:“高郎中说的是。” 炎侍郎一听,也笑了:“没想到何明府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这么短时间便已想到了绝好的搭配。” 高承禹也点头赞同,看来这盗贼的确让长安令头疼不已,不知道自己想了多少办法。 炎侍郎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武举结束后,这些考生都会被朝廷重用,这也是一次历练的机会。炎侍郎说:“稍后我会向林尚书禀明此事,本次武举最终结果很快便会公布,何明府稍等一两日。” 何县令自然是百般道谢,行礼告辞,连脚步都比来时轻快许多。 高承禹不动声色向身后的沈思看了一眼,沈思这半天一直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谈话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迎上高承禹的目光,轻微地点了下头。 收网的时候到了。 武举考试结束七天后,听京兆府传来消息,半月来惊扰长安的盗贼被抓住了。这本来也不是个大事情,可之后一日朝堂,这案子却成了议论的焦点。 因为一个盗贼的审问案件,竟然变成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由监察御史、刑部员外郎、大理寺评前往京兆府审理。 这盗贼真是不嫌事大,偷盗的住户既有万年县的,也有长安县的,像是要夜游遍整个长安似的。 但是看审理的官员,又不像是重大案件,到底是为了什么,一时间议论纷纷,若是直接派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主审,那定然是不得了的大案,朝中众位官员或许还能默默噤声。但看样子,是涉及到朝中人事,但又不是什么性质严重的大案,因为各县、京兆府不便于自行裁决。 “似乎是贼赃中出现了一些宫中的物品。” “我听说还有一些是贡品。” “唉,你没听说那些东西都是谁家偷的吗?” 第九十八章 故太师之刃 这没头没尾的信息传来传去,还真有不少官员都有些惶惑,沈思甚至在有的人面上看出了惶恐之色。 沈思心下好笑,大约不少官员都得回家后好好清点家中物资,免得私藏的宝贝真被偷了去,被偷事小,万一被贼人供出是哪家所得,那便是引祸上身了。他自然不愿错过所有人的精彩面孔,还一边随人附和着。 有种说法是,当时京兆府将案情上呈后,皇帝便着内侍省对赃物进行辨认,的确有皇帝曾赏赐宫内人的物品。 这的确是最接近事实的传言,但让沈思也没预料到的是,最让皇帝上心的那件物品竟然是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柄与鞘风格迥异,一看便让人过目不忘。匕首鞘上有华丽的兽纹,兽身上镶嵌了蓝红白绿各色宝石。这么一把匕首,看起来似乎是件装饰品,但匕首出鞘后,寒光森森,手柄处除了雕刻了一圈防滑纹路外,再无其他装饰。 内常侍梁守谦将一些物件禀告给皇帝时,说到这件物品时,皇帝也露出惊诧之色,他问:“这贼人胆子够大,竟然都敢偷盗郭家的物品。”说完竟然深深叹了口气,似乎颇有对英雄归去的悲怆之情。 梁守谦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大唐名将郭子仪后代家都能遭了贼,真是世风日下啊,不免生了后继无人的感慨。梁守谦安慰皇帝说:“陛下莫忧心,这匕首不是在郭家偷的。” 皇帝突然想起来,这匕首前几年已经由郭家后人转赠给了遂王李宥。这下更是疑惑:“怎么遂王的宅邸也遭了窃?这贼人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梁守谦眼神微有躲闪,支吾两句后说:“据盗贼供述,这匕首是在吐突中尉家找到的。”梁守谦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情。 皇帝听了这话,细想了一瞬,突然眼神阴郁起来,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在案上,问:“你确定看到的便是郭太师那一把?” 梁守谦赶忙跪下道:“臣不会看错,郭太师那把匕首让人见之不忘,心生向往。” 皇帝此时已冷静下来,声音明显不悦地说到:“心生向往,哼,遂王真是舍得。” 梁守谦总能立即读懂皇帝的心思,忙说到:“吐突中尉本就有收集奇珍异宝的爱好,但对陛下向来忠心。” 与皇子往来过密本就是皇帝身边人的忌讳,尤其立储之事未定,拥立遂王的呼声很大,毕竟遂王的母亲郭贵妃背后的势力不仅仅是整个郭家,皇帝正因为忌惮外戚,所以对遂王心热不起来。武后到底给大唐的诸位皇帝们留下了颇深的心理阴影,正因为这一人物,皇帝一直不肯立郭贵妃为皇后,这位置悬了多年,郭贵妃只好把一腔抱负尽数放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但这匕首到底是郭贵妃送给吐突承璀的,还是遂王送给吐突承璀的?李纯心里也有这个疑惑。 李纯摸了摸案前的镇尺,那上面雕刻着一条九爪真龙的纹饰,低声问:“遂王是否有野心?” 梁守谦听这一问,整个人都冒出了汗,他怎能私自议论遂王,况且这话题直接关系了遂王的未来。 见他半天未答话,李纯侧头看向他,说:“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梁守谦吓得立即伏地跪下,半是哀求地道:“陛下,奴婢不知。” 李纯看也不看他一眼,自言自语道:“宥儿若是有这野心,那朕还真是看走眼了。” 梁守谦自然明白皇帝为何这么说,遂王李宥除了有个格外强大的母家外,确实也没有什么可拿得出的成绩。 梁守谦将话题向回拽了拽,说:“吐突中尉想必和遂王也没有什么交情,或许也只是太喜欢郭太师的遗物。” 李纯这一会儿时间,早把事情原委想了又想,对于吐突承璀,他一直是极为信任的,在立太子的风波中,吐突承璀更倾向澧王李恽,他向来考虑问题的出发点都以皇帝为先,自然明白皇帝为何不喜遂王李宥。况且长子身亡,次子继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与吐突承璀的私心来看,他与郭家并不睦,若是遂王继承大统,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这么一想,李纯刚才的怒气也平息许多,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圈点几笔。 梁守谦觉察出李纯情绪的变化,像是维护吐突承璀般说到:“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吐突中尉对陛下的忠心可表,若是执意要送,吐突中尉定然也不好拒绝。”他避开了送礼之人,至于是谁他不敢随意说,但到底是郭贵妃还是遂王其实还是有些差别,只是这差别到底在皇帝心里。 皇帝看了梁守谦一眼,这句话很有深意,他认定遂王没有那么大野心,至于郭贵妃的野心,谁能不知道。 “哼,他倒是两边不得罪。”这话虽重,但梁守谦观察皇帝的神情,也看不出这话背后的态度,他稍微有一丝遗憾,但也不再多话。话再说下去,便显得刻意了。 这一番对话也只有皇帝和梁守谦二人知晓,所以定然是传不出去的,他人便更无从知晓,只是随着案情继续,牵扯出吐突承璀那是铁板钉钉的事,还有几位内臣和大臣,也被牵扯出来。 三司会审了两次,又得出一惊人信息,全都如实写在案宗上,早朝呈给了皇帝。 李纯看完卷宗后,喝道:“吐突承璀,真是好大胆子。”前几日刚知道此事时的情绪早已平复,但此时又一次被惹怒。 吐突承璀正惶惶间,被皇帝一喝,立即跪在堂下,道:“臣知错。”吐突承璀已打听到赃物中有几件是从他自己府中所出,那把匕首的确是他所担心的,因此如何应对早已想清楚。 只听皇帝喝问道:“收受贿赂,替人谋求军职,朕的神策军当真你说了算啊。” 这一句指责,惊得吐突承璀头趴到了地上,急忙回话:“微臣不敢。” 李纯敲打着手上的卷宗,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这桩桩件件说的清楚明白,还要我一一念来吗?” 第九十九章 一捧玉壶冰 一时,殿上的气氛凝重异常,皇帝显然是动了大怒,本来与郭贵妃或是遂王往来的事情,皇帝已决定不再深究,但今天出了这些事情,让他一时新仇旧恨都烧在心头。咬着牙恨恨地道“私自勾结亲王,罪加一等。”说完瞟了一眼李宥。 李宥似被刀子划过,身形晃了晃,被身旁的人扶住。 李相启奏道:“陛下,吐突承璀唯利是图,是非不辩,干涉朝纲,不可轻饶。” 这句话一出,立即有不少大臣站出来对吐突承璀进行控诉,甚至有人更是说出吐突承璀平日如何嚣张跋扈。 皇帝只一瞬便宣判了吐突承璀的结果,主犯的几个宦官各自贬黜,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 这圣令一出,大部分都露出满意的神情,不料皇帝又开口道:“遂王李宥禁足一月,贵妃郭氏,教导无法,同罚。” 瞬时间,朝堂一片寂静。 遂王李宥冷不丁听到对自己的宣判,颤巍巍地伏倒在地,哭着道:“臣知错,臣知错,父亲……”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看见李宥这番模样,皇帝李纯也有些动容,他这个儿子,自身没什么出彩之处,对他一直孝顺谦恭,若说为何让他不喜,那只怨母亲太过于强大。若他不是郭贵妃的儿子,扪心问,他应该会对他好一些吧。 想到这里,皇帝李纯心软了下来,说:“去吧,静静心思,对你也是有益的。” 李宥巴巴地望着皇帝,连连点头:“儿一定谨遵父亲教诲。”他原本还想替母亲求情,但终归没开口,他是没什么能力,不够聪慧,但也不傻。 高承禹与沈思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未说话。 朝堂风波过后十日,是翟临的生祭。沈思和高承禹在翟临的坟冢前,洒下了那瓶原本准备好的为他从边境归来接风的玉壶冰。 高承禹仰头,将剩下的酒灌入口中,直冲鼻腔的凛冽激得他鼻子有些发酸。 入冬后,坟茔前除了那几棵松柏外,其他的植物没有一点生气,枯叶落了一地,发黄的干树枝横七竖八地戳着。高承禹将坟前的树枝用手拨开,扶着碑石便坐了下来。 吐突承璀已经离开长安,远赴淮南。但这一刻,沈思和高承宇似乎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这个结局自然是他俩想看到的,但又能如何呢,翟临躺在这里,终究回不来了。 沈思问:“那个盗贼如何了?” 高承禹答:“发配到黔州服徭役了。” 沈思点头。 高承禹补充道:“他已是累犯,这样的结局也不冤枉他。” 沈思又点头,道:“难为你,一番思谋用在了这等事上。” 高承宇苦笑道:“盗贼供出的另一人,怕是找不到了。” 沈思道:“都是些江湖杀手,哪有那么容易被抓住。” 高承禹拨弄了几枝坟茔前的枯树枝,说:“真没想到这事情引出了遂王。” 沈思看向天空,叹了一声:“大概是天意吧,你我又怎能料到这里边会有郭太师的物品。” 高承禹点头:“不过那个匕首的确是极品。” 沈思换了一副好奇的神情问:“吐突承璀曾在大殿上主张立澧王为太子,想必皇帝也不会真相信他与遂王私下勾连。你觉得吐突承璀会不会也卖郭贵妃一个人情,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 高承禹摇头,看了看天空,还有未向南飞的鸟儿倔强地留在自己的地盘,在荒凉中寻找仅存的食物,他叹了口气:“不清楚啊,我们还是离远些好。” 沈思对这一结论早有认识,立储之争就是一场赌局,他们赌不起。 沈思又想起来一事:“何明府因这事升了职,空出来长安令的职位,多少人盯着,我听说秦维极有可能调回长安接任。” “哦?秦品由。”高承禹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有一丝舒缓,这秦维是他妹夫,若是能回长安当然好:“我这个妹夫啊,的确不错,襄州待了几年,若是做长安令,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唯一就是这长安关系错综复杂,不好应付。” 沈思点头:“我见过他一面,看着是个温润的人,想必也是吃得开的。”说罢背手面向西南沉默了好久。 高承宇见沈思对着西南方向愣神了半天,顺着那眼光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便说道:“吐蕃想必翻不起什么风雨了。” 沈思瞥了他一眼,说:“西南迟早是个隐患,各藩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段日子,边境不能掉以轻心。” 高承禹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西南最大的隐患是南诏国,剑南道极为重要。” 沈思沉吟了片刻,道:“剑南西川现有武元衡坐镇,尚不必忧心。” 高承禹点头,整了整衣服,说:“武元衡也是态度强势,有他在自然没什么担忧的。时候不早了,走吧。” 沈思似乎又想起什么,轻笑了一声说:“其实蜀中的日子还不错,若是长安有一天待不下去了,能去蜀地也好。” 高承禹拉了马来,摇头说道:“不过是离了长安几年,都留不住你了。” 沈思可不像高承禹这般安稳,若说他居安思危丝毫不为过,声音高了几分说到:“世事谁能料?”又转头问他:“若是有一日不在长安,你会去哪里?” 高承禹没想过这问题,他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之前离开都是随军出征,随口说:“若是有朝一日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再说吧。”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不得不离开?会是什么原因长安都不值得留了?除非朝堂动荡、边境战乱。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没准外放做官也未可知,那去哪便由不得我了。” 沈思用马鞭抽了一下身下的马,大声说:“但愿没有那一天。”他经历了起伏与颠沛,这种下一刻去哪里似乎已经是种思索的本能,但高承宇不同。但他心本就不在人心诡谲的朝堂之上,可既然入了这局,往后又如何呢? 第一百章 不做笼中雀 高承禹刚一回家,便见霍清迎了上来,似乎有着急的话想问,但又见他一身风尘,赶忙解下他身上的大氅。 高承禹仔细看着霍清的面庞,眉头微皱,脱外袍与腰带的动作也显得有些焦急,他想笑,又忍住了,就这么看着,似乎也很有趣。 好半天换好了衣服,高承禹才问:“夫人有话要说?” 霍清一听这话,刚忙拉高承禹坐下,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略表歉意道:“今日翟府的卫夫人差人送了封信来,信封上写的是给我的,便打开看了,但看内容似乎是写给你的。”说完看了高承禹一眼。 高承禹打开一看,才明白为何霍清有那般焦急的神色。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恩不言谢,望诸君保重为先。”他看了一眼,就将信折起来,扔进了炉子里。 霍清一看这举动,料想她猜的不错,定然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发生,而且是和翟临有关,便问:“卫夫人所谢何事?”她很少过问高承禹这些事情,但看这封信虽短,但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已有事发生,定然是高承禹帮了翟府什么事。二是还会有其他事发生,不然她不会说保重为先,而且是有些危险的事情。 高承禹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但见她担忧的神情,又不忍心几句话搪塞过去,思索了片刻,迎上霍清期待的眼神说:“清娘,观常的死其实另有原因。” 霍清点头:“这个我猜到了。” 高承禹惊讶道:“你猜到了?” 霍清摇头叹了口气,说到:“自从翟将军死讯传来后你便忙前忙后,从云姐姐那里也能感觉到你和老师在筹划什么。若是翟将军的死没有任何疑点,你一定不会像表现出的这么镇定,后来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做,对吗?” 高承宇叹了口气,真是身边人难欺瞒,其实他本也没有欺瞒的意思,只是怕她知道了担心,于是说:“我不是想瞒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清打断:“我没有要打听你做的事,我只是有些担心。” 高承宇拉起霍清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说:“别担心,我们有分寸。” 霍清心下定了定,小心地问:“凶手找到了?” 高承禹点头,又叹息一声:“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霍清看着高承禹微微黯淡的目光,安慰说:“但也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对吗?” 高承禹点头。 霍清自然知道他们三个的情谊,若是真能置之不理,那对高承禹和沈思来说自然是不可能的,以后也一定不会安心。她又想起来最关心的问题:“还会有什么危险吗?” 高承禹摇头:“你放心,我和绪之都没露面过,这件事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霍清放下心来,但又好奇:“卫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高承禹在看到信的一瞬就已猜到,一定是周尹将事情告诉了卫夫人,这件事,虽然沈思与高承禹并未露面,但放出消息、寻找在长安的刺客组织这些事情,都是周尹和若微去做的,周尹曾出身寒鸦卫,对于暗中的这一套自然要比旁人熟悉得多。 他没有说出周尹,只是说:“若是长安城里尚有关心此事的人,也大概只有我和绪之了,卫夫人大约是猜到了。”他说的也没错,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怀疑了吐突承璀,这吐突承璀家便招了贼,还偏就牵连出一桩受贿案。 霍清也不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也并未因他从头到尾的隐瞒有何怨言,说到底,她帮不上任何忙,突然就有些失落。如若她也能如同沈思一般成为他的助力,或是相互扶持的知己,那便好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几年前在蜀中和润州的日子,那时他们并不算熟识,但却可以站在一起,为了一个目标一起战斗,即便她能起到的作用很小,但也好过整日家中碌碌无为,做那个站在身后默默注视的人。 霍清拿起小剪子剪着燃起的灯花,这些话她没办法说出来,可她还是羡慕男儿们,可以潇洒肆意,若是她没有同高承禹成亲,那又会怎样呢?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一声,自嘲的笑,还能怎样呢,不过是和别人成亲罢了,难不成真去做女史,深宫大院,那日子还不如现在呢。 高承禹看着屋内灯影晃了又晃,便向案上的灯看去,只见霍清心不在焉地胡乱剪着灯花,灯芯左右扑簌簌地乱抖,这一看便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走过去,移走她手上的剪子说:“再剪下去灯要灭了,你在这笑什么呢?” 霍清问:“我没笑啊?”才想起刚才自己似乎想得出神。 高承禹突然问:“若是有一天不在长安,你想去哪里?” 霍清歪头想,只一瞬便答:“蜀中啊。” 高承禹一愣,没想到她答得飞快,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霍清又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高承禹笑了笑,说:“绪之也觉得蜀中好,你是为何?” 霍清思绪似乎飘向了很远,眼睛亮亮的:“因为蜀中那段日子最快活,而且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出远门了。” 蜀中的日子,高承禹仔细回想了下,对他来说,那不到一年的时间,和他出战其他的地方也并没有太多不同。不过那次有沈思在,掌帅的又是父亲,虽然艰苦,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那么多让人难以抉择、权衡利弊、勾心斗角的事情。他问:“那是你第一次离开长安吧?” 霍清点头:“是啊,以前哪里会有机会。” 若不是那次,他们也不会有机会相识与了解,他摸了摸霍清的头,说:“我记得你那时穿着男装,跟在队伍里,倒是和那些士兵们混得熟,才明白为何岳丈那么紧张你的婚事。” 霍清噗嗤笑出了声:“你要说什么?” 高承禹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笑:“你扮起男装来和霍泉很像。” “我们当然像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霍清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她和霍泉像这有什么稀奇,难道是说她像个男孩子?不过那时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并不多,她也的确让自己举止更像男孩一些。她猜想,在高承禹眼中,那时的她,大概是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 “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高承禹看霍清似乎要板下脸来,赶忙补充道:“但是很可爱。” 霍清并没有恼,她趴在高承禹的胳膊上,懒洋洋地说:“如果你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一定要带上我,即便不能帮你,也不要困在这府中。我不想称为笼中雀,想成为一起高飞的大雁。” 第一百零一章 楼堂热闹事 长安从来不以它的名称一般,元和七年在一片动荡与和平中结束。 眼看到了一年一盼的上元节,家家户户都盼着能出门赏灯。高府前几年因为守丧,在这一天也是十分安静,但今年没了限制,各人虽嘴上不说,但内心对上元节却是极为向往。 霍清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刚初十,她便让人打听最近长安城都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和新鲜花样儿。 正月十四是高承禹生辰,高家中午设了家宴,全家老少聚在一起热闹了一番,霍泉如同长在了高家一样,隔三差五就往这跑。 霍清拿出一件青色的披风放入霍泉的怀中说:“我缝了件披风给你,今日风冷,穿上正好合适。” 霍泉听完一抖披风,立即披上神,神气地问:“怎么样,好看吗?”他今日穿了一件灰色窄袖外袍,搭配青色披风,几分少年气,几分俊秀。 瑞雨在旁边捂嘴笑起来,霍清嘴角含笑说:“俊俏郎君一个,的确适合上元节穿上。” 霍泉道:“平时哪里轮到穿这个。” 说到这话,霍清又不忘叮嘱道:“如今你也二十了,过了年你姐夫给你找个事做,别那么跳脱。” 霍泉立即点头道:“知道了姐姐,我绝对不会给姐夫丢脸的。” 霍蕴清拍了他一下,又问:“你姐夫前几日说是要给你物色个女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只见霍泉瞥眼看着霍清,满脸嫌弃地说:“姐,姐夫怎么会说这话,你编也得有人信啊。” 霍清瞪他一眼:“你怎知他不会说。” 霍泉找了把椅子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蛋酥看了看,咬了一口,口齿含糊道:“姐,你若是着急就明白说,姐夫若有这心思,也不至于一把年纪才成亲。”说罢摇摇头。 霍清也笑起来:“你小心我把这话告诉你姐夫。” 霍泉立即警醒地环顾四周,说:“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姐夫那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 霍清知道霍泉一向最听高承禹的话,才说是高承禹的意思。 霍清又瞪了他一眼:“那我今晚便催催你姐夫,让他在这事儿上好好劝劝你。” 霍泉使劲咽了一口蛋酥,说到:“姐姐,你别着急,婚姻大事,容我慢慢想想。”说完便准备走。 霍蕴清一看他要跑,立即问:“去哪?” 霍泉赔笑道:“姐夫在书房,我去找他。” “等等。”霍蕴清喊住他。 霍泉人虽停下来,但半只脚已出了屋子,便问:“姐姐还有什么事吩咐?” 霍清朝他招招手,霍泉不得不缩回一只脚,等着她发话。 “最近长安城可有什么新鲜事?”霍清问。 霍泉翻着眼睛想,突然灵光一闪,道:“真有!最近有个酒楼特别热闹,就因为说了几个故事,若不是提前约肯定没有座。” 霍清一听来了兴致,问:“什么故事这么吸引人?” 霍泉一听这便坐下细细说:“叫作一枝花话。” 霍清想了想问:“可是讲一位叫作李娃的歌妓与一位郑姓书生的故事?” 霍泉立即两眼放光道:“正是,姐,你也去听过?”说完这句话又觉得不可能。 霍清瞪了他一眼,说:“书上看的。” 霍泉立即露出恍然的神情,促狭说到:“姐姐真是博览群书啊。” 霍清不理他的调侃,又问:“还有别的故事吗?” “有啊,这几天正在说一个怪物的故事,倒是比刚那个故事还要受欢迎。” “怪物故事?” “没错,讲一个人乘船渡海,在海上遇到怪物四处漂流的故事。” 霍清听到这愣了愣,这故事倒是从没听过,不禁问:“渡海去哪里?” 霍泉答:“拂木国,是个商人,讲了许多沿路上的新奇事儿。” 霍清点头:“这倒的确有些意思,长安有许多外邦人,想必这些故事都是听他们说的,串联成一个故事的确新奇。” 霍泉问:“姐,你也要听?” 霍清答到:“若是有机会自然也想去听听。” 霍泉一乐,说到:“明日因着人多,我早在醉云楼定下了地方,若是你有兴趣,一起去凑凑热闹。” 霍清看着霍泉那眉飞色舞的欣喜劲儿,也笑起来,说:“那你便去约好,明日一同去听听。” 霍泉点头,突然一拍桌子,说:“唉,跟你都聊忘了,我还有事找姐夫。”说完一溜烟跑了。 阿湘过来收拾桌上的茶杯,也笑起来说:“可是许久都没有看热闹去了。” 霍清说:“你去趟老师家,就说请褚夫人明日申时去醉云楼相聚。再问问她,后日崔国公夫人设的宴席可去?”又叮咛到:“给攸儿的灯别忘了带去。”每年上元节,高承禹都会寻了样子别致的花灯给沈攸,虽说这送灯是舅舅家的事,但褚家人长安没剩几个,高承禹又十分喜爱沈攸,见着好东西便往过送,去年又多了个玖儿,更是越发地上心。 阿湘听完一刻也不耽搁,便出门往沈思府上去。 瑞雨这时进来,拿了这几日要穿的衣裳来让霍清看,霍清想起来灯笼的事情便问:“给潆儿小女儿的灯笼可送去了?” “一大早便送去了,娘子你看看这三身衣服可行?” 霍清看了看皱眉说:“这几套都艳了些,找身素的吧。”毕竟丁忧期才过不久,这宴席人多,她可不想引人注目。 瑞雨又换了一套黄上杉,湖绿裙子的衣裳,问:“再不能素了,毕竟在年节中,还是国公夫人邀请,穿太素也被人说是失礼。” 霍清点头,便说:“那就这套吧,别太隆重了。” 霍清并不擅长参加此类宴会,但如今各种都需应付,但是女眷们在一起,免不了各种奇闻异事、家常琐事议论起来,有的便当笑话听了,有的却能品出些意思。有时遇到有些话中带刺的,也是长了见识,攒了经验。有人的地方必有纷争,朝堂背后的这些人们,一个妆容都得攀比一阵,更何况其他,那点争先恐后的心思一点不比男人们差。 褚云的心思大约和沈思是一个路子,总是能得心应手地应付,不过霍清也明白一个道理,所有事不在乎一个结果,有时态度更为重要,高承禹从前那股子自傲的气势,其实给自己省了多少麻烦,最起码没人敢公然对他说三道四,欺软怕硬本就是人性使然。 第一百零二章 三郎风流事 醉云楼果然如霍泉说的这般热闹,霍清到得比褚云早些,由于好久没出门凑热闹,对这地方格外留意,显得十分新鲜。 “真没想到人这么多。”霍清说。 “娘子可是好久没出门了,忘了这热闹劲,今天是上元节,平时不来的也得来凑凑热闹。我刚打听了,这位子怕是得提前五日才定的到。”阿湘说。 “弟弟天天的混在这些地方,过了年得收收性子。”霍清远远便看见褚云带着婢女绿绮向这边走来,阿湘伸手打招呼,引褚云入座。 褚云坐下后也四处好奇地看看,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热闹?” “听琢言说的。”琢言便是霍泉冠礼后取的字。 “这地方也太热闹了些。”褚云说。 “连云姐姐你也觉得太热闹了,我以为是因我许久不出门,竟然适应不了这氛围。”霍清此时压低声音说,“就连隔壁桌聊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褚云向左右两旁的桌子看去,一桌同她们一般,聚着几个女眷,另一桌是几位男子。这男子说话声也不算太大,但她此时也听了个真切,原来他们在聊文樾院的趣事。 褚云笑了笑,低声说:“都说这酒肆青楼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可是一点不错,这几杯酒下肚,怕是听到的更多呢。” 此时旁边一桌二人的对话声传来。 “你不是今日去文樾院,怎么来了这里?” “我原是想见见若微姑娘,谁知去了几次都没见着,才听说已有人给她脱了贱籍,离开了。” “离开了,谁这么大手笔?” “你还不知道啊,听说是已故高司徒的儿子。” 霍清和褚云都惊了一下,已故高司徒说的不就是高崇文,这儿子说的是哪位?这看热闹看到了自己家门上,这还真是个稀罕事。 “高家好几个儿子,你说的哪个?” “听他们叫高三郎,是不是兵部那个?” 霍清已有些呆了,褚云转过来看她,一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高家三年孝期刚过,怎么会这么快。” “那谁知道,没准是旧相识。”说这话的人感慨了好久,才换了话题,看样子也是为这若微姑娘伤神不已。 霍清此时犹如雷劈般才缓过神来:“云姐姐,你听过这个事儿吗?” 褚云看了看霍清的神色,摇头:“从没听过。” “子睦的事,老师应该多少都知道些吧。” 褚云点头,又摇头:“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子睦去青楼啊。”不过这话说完她便觉得不对,若说没去过那才没人信呢。 霍清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倒是听说过,这些都不打紧,不过是往来应酬,只是若微姑娘我是头一次听说。” 褚云听到这话反而笑起来:“你倒是大度。”又四下看看,问:“琢言呢?他没来?” “他今日和朋友在一起。”霍清经这么一提醒,才想到,这事情应该问霍泉啊,他怕是知道一些,但这么一想不由得有些来气,若是霍泉真知道那便更气人,帮着姐夫瞒着姐姐这事他真做得出来。 往后这故事没听进去多少,满脑子都是今日听的这关于高承禹与这平康坊青楼若微姑娘的事情。 霍清纠结到底该不该问,她既然知道了,便不可能当做没听到过,但若是直接问高承禹要怎么问。 褚云看着霍清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我回去问问绪之,不过这也不过是传言,我看子睦不像是会做这事的人,即便是真的,也多半是另有隐情。” 霍清无奈笑笑:“你倒是信任他。” 褚云一听这话,便说:“难道你不信他?子睦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霍清喝了杯酒,想了片刻说:“不是我不信,你看看闻名长安的诗人才子,有多少少了这风流佳话呢?但既然到了赎身这地步,又是为何呢?” 这句话倒是一点不假,褚云也被说得哑口无言,多少诗人才子与青楼女子或是歌女传出的故事,可是精彩得多,甚至还成了才子们风雅多情的标志,比如白乐天便有一知己,却也不妨碍他的美名,甚至还听说过武元衡与一位青楼女子的故事,也是被当做佳话流传,不仅没有因此损了形象,反而给这些故事的正主们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褚云只是有些不解,若说高承禹为若微姑娘改了贱籍,那这姑娘从此便是自由人,不必再留在青楼,常理来看自然是跟着他。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敢将这姑娘带回家,那不成是在外安置?褚云忍不住摇头,越想越觉得更不可能。 想到此,霍清更是头疼不已,这高承禹一向是以冷面著称,若是出了这么段故事,怕是都喜闻乐见吧。 霍清自嘲地说:“一贯冷面气傲的高将军、高郎中原来也有这番风流韵事,你说这事勾起了多少人的兴致?连我都忍不住想探听一番呢。只是这时机不合适啊,这才出了孝期,有心人会怎么说。” 褚云真是服了霍清,这时还能说笑:“你回去问问琢言,我也问问绪之,没准另有隐情呢。” 从醉云楼散了后,霍清和褚云便各自回了府,今日正月十五,晚上还要和高承禹外出赏灯。只是一想到刚才听到的事情,便对这赏灯多了一些情绪。 霍清一见瑞雨便问:“阿郎呢?” 瑞雨接过她手上的衣服说:“已经回来了,在书房呢。” 霍清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便回了房内。 屋里有淡淡地香味传来,这是霍清离开家之前,特意让瑞雨熏上的白檀香,高承禹喜欢这个味道。 靠窗的案几上插着两支梅花,霍清将窗子打开,坐在梅花前发呆。 高承禹从院子外头走进来,远远地就问:“不冷么?小心着了风。” 霍清回过神来,方觉得的确有些冷。 高承禹说:“晚上去哪里看灯?” 霍清想了想,说:“哪里都行。” “那便去西市吧,你也在家闷坏了,西市热闹。”高承禹说。 “我想去平康坊。”霍清又变了主意。 高承禹笑了,问:“去平康坊做什么?” “没去过,好奇。” “这有什么好奇的?” “听说文樾院的姑娘们才貌皆为上品,若不见见,怎么心甘。”霍清答,又一边看着高承禹的神色。 高承禹并没有任何犹豫,笑着说:“这话别让琢言听到了,你若想去,我们便去瞧瞧。” 霍清看着高承禹坦坦荡荡的样子,自己生出些疑惑,难道是自己想错了,或者是今日听到的不过是个误会。 既然是去平康坊看美女,霍清特地细细打扮了一番,女人的心理便是如此奇特。 第一百零三章 夜游平康坊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人越来越多,霍清挽着高承禹的胳膊,在人流中穿梭,恍惚觉得上次同游还是好几年前,那时他们还没成婚,在西市相遇,霍清看着高承禹认错人,在西市热闹的街道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晃原来已是这么些年了。 入了平康坊的坊门,仿佛挤入了一个灯红酒绿的璀璨世界,各式面具,各色衣裙在眼前晃悠,笑声、歌声、乐声围绕耳旁,即便是再安静的人也会忍不住跟着热情起来。 坊内的建筑外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树上也装扮上小小的花灯,像是开了满树银花。各家铺面前都挂着新巧的灯笼,引得人们前来欣赏。 北里像是架起了一座桥,四周和顶空都用花灯围起,五色的花灯下垂着彩幔,人们都这花灯筑起的桥下驻足观赏。 高承禹拉着霍清的手紧了紧:“过了这座灯桥,东边就是文樾院,西边是琼楼,想必此时已有很多人,你跟紧我,别松手。” 果然,进了北里人又多起来,男男女女都聚在这里,大多都是年轻人,还有不少姑娘。 文樾院依然保持一贯雅致风格,姑娘描着飞霞妆坐在楼上弹着琵琶,火红的飞霞与身后的轻纱灯影连成一幅工笔画,楼下的人抬起头欣赏一场烟雨里仙子的曼妙歌声。 但这势头又怎能让这一家独占了去,周围几家青楼都有各自的花样,琼楼的舞蹈已经热闹起来,看热闹的人东看看西瞅瞅,美人太多,怎么都看不够。 霍清因为站的远些,看着许多人东跑西逛的,不由得笑出来。 高承禹看了她一眼,问:“你在笑什么呢?” 霍清指着几个年轻男子说:“你看那几个郎君看了这头看那头,似乎都喜欢呢。” 高承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也笑起来:“怕也看花了眼。” “你觉着哪个好?”霍清昵着眼瞧他。 高承禹又不傻,怎么可能答这样的问题,凑在她耳边说:“都不如我身边的好。” 霍清今日听到这话,虚荣心有点满足,但却没有太过高兴的感觉:“的确是文樾院的姑娘好一些,虽然只是坐着弹琴唱歌,但那周身的气质也不是其他能比的,尤其在这喧闹的场合中,反倒别具一格。” 正说着,人群挤了起来,高承禹圈住霍清,但也被人流裹着向文樾院方向移动。 高承禹问:“还要凑近看吗?” 霍清摇摇头:“人太多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花魁是什么样子呢?比刚才那姑娘还要美?” 高承禹顺着她的话便说:“那倒也不是,模样差不多,不过文章一流,有些才气和见识。” 霍清嗤地一声笑了:“看样子你还挺熟悉。” 高承禹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说:“许久前和同僚来过,不过我瞧着都没什么特别。你若是嫌太挤,我们便换个地方去。” 霍清点点头:“我们去西市吧。” 这人流都往文樾院挤,只有他二人逆着人流往出走,十分显眼。 远处有另外两人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他们,这二人便是沈思和褚云,他们也来凑热闹。 “好巧啊,你们也来这里看看?”沈思待高承禹二人挤出人群开口说。 高承禹一愣:“你们怎么也来了平康坊,攸儿和玖儿呢?” 沈思也有些不解,本来今日是要沈攸出来看灯,但褚云却要来平康坊看看热闹,他怕这太挤,就让喜胜带着沈攸在坊门口,玖儿睡着了便早早让人抱了回去。 褚云和霍清见面便心下了然,沈思看了看二人神情,问:“你们下午不是去醉云楼了,难不成这也是约好的?” 褚云和霍清同时摇头。 高承禹问:“我听琢言说你和嫂子去醉云楼,可有什么新奇的故事?” 这可把霍清问住了,她一下午心不在焉,哪里知道讲的什么,便应付着答:“一个拂木国商人的故事。” 高承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有些奇怪,为何这同听了故事的二人为何晚上都要来平康坊看灯,便随口说:“我还以为你们听了什么平康坊的奇闻轶事,所以要来看看,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褚云看了眼高承禹,强忍住快要笑出来的表情,说:“的确没什么特别。” 这话其实是说给霍清听的,她的意思是看高承禹的反应坦荡的很,丝毫没有什么隐瞒和藏着的事情。 霍清也有同样的感觉,兴许只是传闻,记错了人也有可能,但人这好奇心一旦激起,或是怀疑的种子种下,却是按也按不住。 沈思是何等眼明心细之人,他虽没说几句话,却全程将三个人的神情收入眼底,这里头霍清的反应最反常,似乎对说什么都有种淡淡地漫不经心,而褚云说话时目光也一直在这二人面上流动。 等他们从平康坊门口一分别,沈思便问褚云:“你和清娘瞒着什么事?” 褚云一听,哈哈地笑起来,又回头看了看,确定高承禹他们走远了才说:“我问你个事情,你别瞒我。” 沈思一脸疑惑问:“什么事?” 褚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问:“文樾院有个若微姑娘你知道吗?” 沈思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但也回过神儿来,他是该说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褚云见他犹豫,便推了一把说:“你快说,这事和你没关系。” 沈思只得说:“似乎是听过。” 褚云心下暗暗笑,就刚那模样还装作不知道:“听说有人帮她改了贱籍,离开文樾院了。” 沈思静静地等着褚云继续下文,见褚云盯着他,便问:“所以呢?” 褚云真是佩服沈思这能拿得住事的性子:“你知道谁办的吗?” “这我怎么知道。” 褚云看着沈思的神情,又问:“你真不知道?” 沈思摇头。 “那就算了。”褚云说。 沈思不解,问:“你问这事做什么,这究竟与你或者清娘有什么关系。” 褚云此时长长叹了一口气,竟有些遗憾,这事情竟然沈思不知道,那还真是难办,这要找谁去打听呢,她也不能四处去声张吧。 沈思更是好奇了:“你来平康坊也是为这事情?清娘也是?难不成这个与若微姑娘有关的人是轰动京城的名人?”这也是有可能的,没准是哪个诗人。 褚云摇摇头,不打算再同他说。要么他真不知道,要么便是帮高承禹隐瞒。 第一百零四章 夫人的宴会 正月十六是上元节狂欢的最后一天,虽然连续熬了两晚,但大家也格外珍惜时光,早早便开始一天的活动。 国公府的宴会设在中午,午饭前,邀请的众家客人已陆续前来。到了府中后,男宾与女客便各自凑堆喝酒聊天作乐。 霍清上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还是当年的高郡王府上筹备的,真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看了看身旁的褚云,说:“云姐姐却是没怎么变。” 褚云突然听霍清说这么一句,有些摸不着方向:“你想什么呢?” 霍清笑:“想起来上次参加这等宴席还是和你一起去高郡王府。” 褚云一听这立即笑起来:“我记得,你后来还被拉去参加个猜灯的游戏。” 说到这游戏,霍清突然想到一个人,那便是许三娘,立即向四周看了看,好巧不巧,又遇到了她。 许三娘后来嫁给了吏部侍郎之子江林,据说这江林也是颇有才气,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文章便已闻名长安,人都断言不出两年能考上进士。 正想着,许三娘已走到面前,霍清和褚云与许三娘各自行礼问安,许三娘比前几年见更添几分风采,举手投足间文雅书卷气尽现,落落大方,浅笑低语,霍清也忍不住心中赞叹。 褚云也忍不住放缓步子,端着一副姿态。霍清看了眼褚云,二人同时笑起来,又觉得不够文雅,同时用丝绢捂嘴收了笑。 褚云要说起来也是出身大家,只不过后来褚家早早没落,便也不值再提,但从小也是饱读诗书,尤其是书法一项上,强过许多人,便是沈思也比不过。 女人多的场合,从来都是战场,明里斗嘴,暗里较劲,真正与世无争、超凡脱俗的人怕是几十年也难遇一个。这些官家夫人们,一旦见面,自己先比拼过一轮,丈夫如何、子女如何便都成了周身的武装。 霍清和褚云按照指引入座,刚坐端正便看见许三娘在对面坐下。 褚云噗嗤笑了一声,说:“也不知是你不想见她还是她不想见你。” 霍清笑:“都是些旧日传言,我都不当真。” 褚云也笑:“即便你不当真,也自有旁人当真,不然为何这么巧,便两两相对了呢?” 霍清闻言一愣,便向许三娘身旁和自己身旁看过去,这座位还真是刻意安排的,何必呢。 霍清摇头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今日可有机会早些溜?” 褚云笑:“别想了,丰富着呢,一会儿还有马球。”看了眼霍清,似乎有些挑衅地说:“怎么,怕了?” 这话分明是激将法,霍清挑了挑眉,拿起面前的酒抿了一小口,说:“怎么会,云姐姐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褚云笑起来,眼角瞥了瞥正席提醒:“我看你端得这么稳,敌人不在对面。” 霍清笑起来,的确,看见许三娘端庄舒雅地坐在对面,她也不由得举止有些局促起来,但人的气质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想到此便自如许多。 霍清只是不明白,这宴席既然是国公府筹备的,崔国公的夫人年纪也不小,定然不会为难她,那便是这子侄倍的,子侄倍的夫人便只两人,一个是二儿子家的黄夫人,一个便是四子的席夫人。 想到这里霍清问:“这国公家两个儿子与子睦有过节吗?” 褚云捂着嘴笑:“你这来问我,我怎么知道?” 霍清细细思索这平日里了解的各种大小事,似乎没有任何线索。 宴席热热闹闹便开始了,你一言我一语,看着和和美美,席间各色美食盛在制作考究的餐具中,有银器、琉璃器、玛瑙器、瓷器,每一道菜品都做得极为精致。 正餐吃完后,气氛更为放松,大家便换了个地方重新闲聊起来。这是一处修得极为雅致的院子,栏外便是流水和假山,颇有种置身南山的惬意。 一人一个矮榻和小几,几上一壶酒一壶茶,外加几盘小点,依旧精致。这里有个好处,大家都不必正襟危坐,或是凭栏赏景,或是饮酒闲谈,尤其就着午后的阳光,显得闲适慵懒。 黄夫人是个十分周到的人,对来临的每家客人都能聊上几句,此时对着褚云亲切地说:“褚夫人生的一双儿女可是让人十分喜爱。” 褚云笑的恰到好处:“也时常听说夫人家小郎君聪明喜人,在学里也十分受孩子们喜爱。”沈攸和黄夫人的儿子崔彧在一起上学,时常听沈攸提起,两个孩子相处不错。 这时有一人说话:“黄夫人是羡慕褚夫人有女儿吧。” 这话说完大家都笑起来,褚云看说话人是刘夫人,点头笑了笑。 霍清静静地听着众人聊天,不怎么说话,偶尔喝点酒。几个夫人聊到了孩子身上,这真是个好话题,将人一下拉近距离。 霍清看了下众人,坐在这里的人中,都没有因孩子成为禁忌话题的人,这场上没有孩子的不过三个人,霍清、许三娘还有一位年纪和她们差不多的茂夫人。 见她们三人十分安静,黄夫人又周到地说:“我瞧着女子没有生养果然还是年轻啊,你瞧瞧许夫人、霍夫人、茂夫人,仿佛还是二八年华。” 被提到的三个人不由自主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笑,没答话。这三个人今日看着都闷闷的,霍清是不愿多说,许三娘大约是性格气质一贯如此,茂夫人不熟悉,霍清见她似乎也是个温和脾气。 霍清和许三娘若是同时提起,很容易便将二人同画面相比较,这些夫人们各路消息向来灵通,便能想起旧日时高承禹与这二位的故事来。 其实说起来不过都是传言,一说高家曹夫人原本中意许三娘,而高承禹却坚持要娶霍清。 二说许三娘与高承禹原本就有些苗头,还曾同游,不知怎的被霍清半路截了去,单论家世、学识自然霍清样样落了下风,所以到底是什么法子,大家也很好奇。 第三种说法是高承禹与霍清在去蜀地途中相熟,怕是早已暗通款曲。总之每一种说法听起来都不太友好,尤其是对许三娘和霍清,男人们似乎沾带了这类故事让人更喜闻乐见。 这等事情大多数人不过是心中默默想想罢了,有胆大的便含沙射影地挑起事端:“瞧着许夫人和霍夫人也是旧识了,今日怎的如此生分,一言不发。” 第一百零五章 文斗和武斗 霍清心中暗暗腹诽一句,也没答话。她看了眼许三娘,她似乎也没说话的意思。 刚说话那人看这二人不接话,自己有些尴尬起来。 席夫人此时说话:“哪里话,二位夫人怕是觉得这府上的酒不合口味呢。” 许三娘听到主人家开口,才说到:“席夫人客气了,刚听夫人们聊得十分有趣,我听得太投入罢了。”说完瞟了霍清一眼,霍清正好与她眼神对上。 霍清见席夫人又看向她,便说:“夫人家的酒酿得极好,似乎是有海棠果的味道。” 霍清明显是想岔开话题,没想到先前多事儿的那位夫人又开了口:“霍夫人果然是有心人,只这一品便知道个中玄机,难怪高郎中弃了那么多鲜花只选了这一朵呢。”说完还有意无意瞥了许三娘一眼。 霍清还维持着面上的笑,心里已经转了几回,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在高承禹身上花了一番心思,她实在懒得辩解,而且这话题她也不能说什么。 褚云暗暗笑了一声,看了看霍清也不说话,这位挑事儿的夫人姓葛,此前曾是兵部的,大约是极有希望任兵部郎中的的人选,结果空降一个高承禹,断了他的路子,后来调去了工部,也没有升职。 霍清也清楚这些,所以不想在这上头费口舌,你永远也无法说服一个对你有恶意的人。 这位葛夫人大约是有人授意,不然也不敢在这场合里公开发难,见多次说话都无人回应,便有些真的恼了:“霍夫人今日端庄的很,自进门便不发一言,可与传言有差啊。” 霍清慢慢地喝了一小杯酒,对着葛夫人笑:“让夫人失望了,借国公府的酒给您赔罪。” 这话一出,众人都低低笑起来,噎得葛夫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黄夫人此时出来打圆场:“军中都赞霍夫人男儿胸襟,见识不凡,这做了人妻后自然是不同的。” 葛夫人说:“我差点忘了,霍夫人曾与高郎中军营同行,那情分自然旁人比不得。”这话说得让人忍不住多想,是说霍清与高承禹那时便暗通款曲? “葛夫人怎么说着话总看许夫人呢?”褚云此时冷不丁说了句,霍清有些惊讶地看她,这是唯恐不乱? 褚云朝她使了个眼色,这葛夫人横竖是要扯到其他人身上的,这么迂回说了许多话,不就为了让霍清与许三娘各自心中郁闷,顺便再生出些敌对来。与其这么层层递进地说,还不知带出些什么话,还不如痛快一问,她反倒不好说什么。 许三娘斜眼瞟了一眼葛夫人,显出一副十分轻视的模样,霍清捕捉到这个神色,差点没忍住笑。 果然,葛夫人被这么直接一问,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原本想挑起霍许二人,结果二人始终不说话,听见褚云发问,只好说:“我一直仰慕许夫人才学,替许夫人惋惜罢了。” 霍清放下酒杯,淡淡地说:“许夫人文采出众,江郎久负盛名,人人称羡,难怪葛夫人惋惜呢。”这话一出口,听出言外之意的都笑起来。 葛夫人阴阳怪气说了一句:“那是啊,听闻高郎中为了青楼的一位姑娘一掷千金,也不是都比的上的。” 这话说得声音不大,旁边几人也都听到了,这可是奇谈一件啊,高承禹此类消息太少了。便真有人好奇问:“怎么会呢,高郎中可听着不像是这种人呐。” 霍清听到这话,收了脸上的笑,倒是褚云哈地笑了起来:“许夫人的才学我也仰慕得很,今日既然难得相聚,不妨趁机切磋切磋,也了了葛夫人心愿。” 霍清知道褚云是为了岔开话题,但真摸不清她是什么路子,这如何切磋,自己肯定是赢不了。 许三娘此时开口:“我看国公府这山石林池修的极为雅致,葛夫人若是有雅兴,倒不负了这曲水流觞的意境,我们便来效仿前人来一次雅集。” 众人一听曲水流觞,自然知道许三娘说的雅集是何种玩法。霍清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流水作诗的事的确是雅得紧,她不动声色扫了眼各位夫人,见只有一两人十分积极,便暗暗放下心来。 没想到葛夫人先放弃了:“妾身才疏学浅,怎敢向许夫人讨教。” 霍清见葛夫人先打了退堂鼓,这才品出了些褚云的意思,一直被人带着节奏走,不如先发制人,控制场面,这真是得了沈思的真传啊。 霍清此时已转了心态,仿佛看戏人一样:“葛夫人既然文斗不应,也不能抹了夫人面子,不如换一个。” 听到两位当事人主动挑起争端,这真是看热闹的大好时机,谁愿错过,即便葛夫人不愿意也得促成了。 褚云十分适时地说:“听闻夫人府上今日安排了马球,不如便借宝地助助兴。” 席夫人也十分赞成这个提议,笑起来:“今儿本就是过节,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好。” 霍清看向许三娘:“许夫人可会骑马?” 许三娘点点头,她此时被霍清点名发问,也是有些惊诧的,她以为霍清要公然挑战她,其实在场的人都这么认为,包括褚云。 霍清这么问也是有原因的,她本意邀请许三娘一同,但若直接邀请恐怕被拒,这么一问,许三娘多半以为她要发起挑战,所以不可能示弱,必然会答应。 霍清看着葛夫人说到:“既然如此,我便和许夫人、褚夫人一队,葛夫人自便吧。”她本来昨天因为若微姑娘的事心里就不痛快,今日又被这么隐晦地映射来去,心下更是烦闷。要想让她们闭嘴,多的是方法,那如果她和许三娘也能携手配合呢,以后也不会有人在这事上再做文章。 褚云此时看了看许三娘,问霍清:“你觉得咱们能赢?” 霍清说:“怕什么,我刚让人去请了潆儿来,许三娘什么水平我不清楚,但有我和高潆你怕什么。不过,我还真怕那个曲水流觞。” 这话说得不差,这游戏在长安城的贵族们是人人必会的一项,今日本就有这项目,不少夫人们原本就打算上马一战,展示风采。许三娘想必也是会的,霍清只能算中上,但高潆可就是上乘水准了。 第一百零六章 没来由心虚 此时,众女眷们换了装束,除了夫人们,还有几个不到二十的姑娘。本来是场游戏,但如今看着火药味十足。霍清拎着球杆翻身上马,立于马上扫视众人,神情自信而高傲,阿湘有一瞬间觉得面前这人哪里是自家夫人,那就是自家高将军啊,她由衷地觉得,夫人还是这个样子更有魅力一些。 男宾们此时正在武场里比试射箭,听闻女眷这边早已开始了马球比赛,便也纷纷撂下,要去看热闹。 高其也得了消息:“阿郎,我听说今天有人在夫人面前说了些许不中听的,后来便斗上了。” 高承禹一想霍清也不是说几句就上头的性子,便问:“说了什么让夫人如此火大?” 高其十分为难的看着高承禹:“都是些陈年旧事,似乎与许夫人有关。” “许夫人?哪个许夫人?”高承禹一脸茫然问完后才反应上来,“走,我们看看去。” 沈思在一旁听到这话笑起来:“你去做什么,还不嫌乱,这场合哪里有清娘吃亏的机会。” 高其听到沈思这语气,露出诡异的笑,对沈思说:“褚夫人也参战了。” 沈思本还是看热闹般,结果听到自家夫人也参战,嚯地一下站起来,见高承禹笑着看他,便说:“真是难得一见,走,去看看。” 路上便听高其说高潆也被叫了来,高承禹一听这消息,琢磨着不对劲,若只是比赛,自己上便是了,霍清也不是胜负欲很强的人,打马球也就是图个欢乐,这将高潆拉来,便是起了必胜的决心,这到底是争什么,或者说都说了什么,他不由有些忐忑。 高承禹和沈思到时,场外已经聚了不少人,二人便找了一桌子坐下,静静喝酒观战。 高承禹问阿湘:“怎么潆儿也来了。” “夫人遣人去请的,四娘二话没说便赶了来。” 高承禹心想,这场合,高潆自然喜欢来凑热闹。场上有的人高承禹并不认识,看着和霍清一队的还有许三娘和另一位不认识的女子。 绿绮认识的人多些,给高承禹和沈思提醒:“和夫人一队的除了高夫人、许夫人,还有一位是黄夫人的妹妹。” 沈思看得很是认真,除了关注褚云外,其他人也都观察着。 霍清和高潆配合默契,二人骑在马上十分养眼,那笑容飞扬,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颇有些相像。 高承禹也是好久不见霍清这个样子,不觉便看了进去,许久不见她这样肆意笑过了,嘴角不自觉便扬了起来。谁说只有女子看自家丈夫驰骋马背会生出骄傲,看自己夫人也是一样的。 沈思一边看一边问:“昨夜西市有什么热闹的?” “你们今天也要去西市?” “嗯,今天最后一天了,带着攸儿去热闹热闹。”沈思说到这,又想起来一事,问:“昨日你们为何也在文樾院门前?” “清娘说要去看看。”高承禹眼睛并未看沈思。 “这就奇了。”沈思正纳闷间便觉眼前一晃。 高承禹忽然站起来,似乎下一瞬便要冲出去一般。 原来是霍清为了避过他人,突然勒马,马直直立起,退了好几步,险险稳住。 高承禹只见高潆赶到霍清身旁说了几句话,霍清摇摇头便又恢复如常,他才算放下心来。 “你刚才说什么?”高承禹显然刚才被场上一幕牵动,没听到沈思说话。 “昨天云儿也说要去平康坊,而且说要去文樾院看看,莫不是约好了的?”沈思问。 高承禹也好奇,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场上的人:“清娘和嫂子昨日下午便在一起,这也不奇怪吧。” 沈思想了想说:“倒也有奇怪的地方,云儿昨晚跟我打听一个人,文樾院的若微姑娘。” 高承禹这时收回目光,看着沈思问:“谁?” “若微,我记得文樾院有这么个人。”沈思说。 高承禹拿了杯酒,仰头喝了,念叨着:“坏了,我忘了这事了。” 沈思疑惑:“有什么问题?” 高承禹仿佛牙疼般咧了咧嘴说:“我估计是清娘打听的,昨天便瞧出她有些不对劲,但一直没想明白。” 沈思似乎回过味来,指着他惊讶地说:“若微的贱籍是你给改的?” 高承禹点头,又摇头说:“不是你想的,这事一时说不清楚。总之若微跟我没关系,是观常曾经的眼线。” 沈思叹了口气:“你这可就解释不清楚了,也没人对峙去。”是啊,翟临已经不在了。 高承禹叫过阿湘问:“夫人这两人有何反常?” 阿湘摇摇头:“也没什么反常,也就是今日有些闷闷不乐。” “既然存着气还骑什么马!”高承禹自从得知了这一消息,一颗心就都系在了霍清身上,生怕她存着气一个闪失跌下马来。 沈思此时又换了一副表情,不咸不淡地说:“许夫人的球打得不错啊,子睦你觉得呢?” 高承禹刚才就发现了,也不算特别好,但也是练过的,他此时哪里有心思想这个,便随口说:“嗯嗯,不错。” 沈思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一会儿有人问你也这么答?” “啊?”高承禹才反应过来,说:“比起嫂嫂来还差点。” “哈哈哈。”沈思笑起来,高承禹现在也是学精了。 场上打得并不激烈,因为悬殊太大,高潆一开场便先得一分,虽然对方后来也追了两分,但是耐不住这边高潆与霍清的气势。 也有人忍不住夸,到底都是昔日高郡王府里出来的,一上马,风采尽现,无人能敌。 许三娘今日也让人刮目相看,黄夫人的妹妹黄六娘也吸引了一众人的眼光,独独的少年人的模样,让人羡慕不已,又是个美人,早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场比赛毫无悬念地结束了,让不少人失望的是,霍清与许三娘非但没有斗起来,还互相配合,此时骑在马上并排交谈,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拱手回礼,各自告辞。 高潆此时已下马,便就在高承禹这一桌坐了。 霍清被黄六娘拉了去别的桌坐下,高承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瞟上几眼。 高潆察觉出今天的三哥有些不对:“三哥今日怎么了?” “没什么。” “你不去打球吗?”高潆问。 高承禹摇头,又问:“秦品由呢?” “不得空,今日长安令如何闲得。”高潆说。 场上马蹄嘚嘚声响起,尘土飞扬,高潆被霍清请了去别桌,陆续有其他人来这桌与高承禹沈思闲聊。 好不容易挨到众宾客告辞时,阿湘跑过来问:“阿郎,夫人要回府,让我知会您一声。” 高承禹早等这一刻:“我也不留了。” 沈思对喜胜说:“去找夫人来,咱们也回。”又顺便拍了拍高承禹的肩膀:“走了。”走远两步又回来在高承禹身边低声说:“我刚替你卜了一卦,大吉。”说罢笑着便走了。 高承禹咬着牙笑了一声,他又没什么理亏的,怕什么,又心虚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究竟谁委屈 高潆此时已下马,便就在高承禹这一桌坐了。 霍清被黄六娘拉了去别的桌坐下,高承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瞟上几眼。 高潆察觉出今天的三哥有些不对:“三哥今日怎么了?” “没什么。” “你不去打球吗?”高潆问。 高承禹摇头,又问:“秦品由呢?” “不得空,今日长安令如何闲得。”高潆说。 场上马蹄嘚嘚声响起,尘土飞扬,有一场比赛开始。 高潆被霍清请了去别桌,陆续有其他人来这桌与高承禹沈思闲聊。 好不容易挨到众宾客告辞时,阿湘跑过来问:“阿郎,夫人要回府,让我知会您一声。” 高承禹早等这一刻:“我也不留了。” 沈思对喜胜说:“去找夫人来,咱们也回。”又顺便拍了拍高承禹的肩膀:“走了。”走远两步又回来在高承禹身边低声说:“我刚替你卜了一卦,大吉。”说罢笑着便走了。 高承禹咬着牙笑了一声,他又没什么理亏的,怕什么,又心虚什么。 马车上,霍清似乎有些累了,闭目养神。此时街上人已多了起来,马车行的缓慢,将人摇得都困顿起来。她是真的累了,而在高承禹想来,不是这么回事。 好不容易摇到了家门前,高承禹先跳下马车,十分殷勤地伸手将霍清拉下来。他一直在找机会开口解释若微的事情,却找不到一个开口的契机。 其实霍清也想问,她也不是愿意将这种心事藏着掖着的人,一旦生出些嫌隙,便看什么都是蛛丝马迹,做什么都能想到这事情。 若是别人不说还好些,偏偏今日有人提,可见她知道得多晚,还不知道以后会传成什么样子。若不是她昨天知道一些,今日定当十分惊诧,难以冷静。 如此一想,看到高承禹便来气,甚至有些委屈。 高承禹赶忙给霍清倒了一杯热茶,问:“今日骑马可有伤到?”高承禹问,他今日着实惊了一回,那一下勒马太急,若是没控制好,极有可能摔下来。 霍清摇头,没接那杯茶,高承禹将茶放下,温和地说:“下次不要那么心急。” 那一下的确有些急了,霍清此时想起来也有些后怕。 “不过一场游戏,输赢何必在意呢。”高承禹说。 霍清看了他一眼,有些来气,明明一切口舌之争都是因他而起,为何那位夫人针对她,不都是因为高承禹么,他到在这里说便宜话,便有些气恼:“我没高郎中的气度,自然是要争一时胜负的。” 高承禹见她有些生气,反倒笑了,刚才那说什么也没兴致的态度,弄得他不知如何开口,而现在心里到踏实了许多。他在霍清身旁坐下:“你可是为了若微的事生气?” 霍清扭头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主动提。 “若微是许多年前观常布的眼线,观常出事那阵子我的确去文樾院找过她,为的是查出幕后人。后来事情了结,我问过她今后打算,她想要自由,我便如了她愿。”高承禹说。 “就这样?”霍清不可思议问。 高承禹点点头。 “那她现在去哪了?”霍清问。 高承禹看着她十分真诚地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若想知道,我让人去打听。” 霍清知道最后这句话是他故意说的,便问:“真不知道?” 高承禹郑重地点头。 霍清站起来走到一旁别过脸说:“我不信。”其实她已经信了,只是怕此时表情泄露了心底所想,她也不明白为何信得如此快,可能是一直在心里便不相信这事,之前总觉得是自己不愿相信。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等事怎么可能?”高承禹说到此自己竟有些委屈起来,“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霍清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说:“你倒开始兴师问罪了。” 高承禹暗暗松了一口气,这若真是不信,那只能找高其作证了,可高其的话也没有作证的意义。 高承禹走到霍清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略带笑意说:“嗯,我是想问罪,但也不知道你认不认。” 霍清将他的手甩开说:“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如今不止我,怕是早传为美谈了,高郎,你可满意?也不怕御史参你一本。” 高承禹的确没想到这事情会传开,他去兵部赴任前曾去见过若微两次,后来便由周尹或是高其直接见面,他本就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也就没想过这一层。 不过眼前不是想他人的事,而是过不过的了夫人这一关,“你信不信当然最要紧,若是他人信了你不信,那我要他人的信任有何用?” “你这意思我便都不如其他人对你的信任吗?” 高承禹突然觉得刚才的话表达过头了,赶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你最重要。” 见霍清不回应他,便收起讨好的话语,十分诚恳地说:“这回是我行事疏漏了。”这次是真心话。 霍清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别扭:“这意思下次再有这类事情要严密进行,最好瞒过所有人?” 高承禹看她曲解了意思,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下一次。” 霍清虽然心里早已原谅了他,但面上没这么快屈服,提醒到:“这事若是传到二嫂或是母亲那里,你要怎么解释。” 高承禹此前真没想到这些,此时一说,再结合霍清说的已有传言,怕是很容易便被母亲知道,有些事他又不能明说,的确有些难以解释。 “那还得夫人帮我想想办法,若是母亲问起你来,你帮我挡挡?” “我不管,自己闯的名声自己解决,这回我也被你拖累了。” 高承禹见霍清已不再像刚才那么生气,便拉她到妆台坐下说:“我去打盆水来,你先洗洗脸。” 若是平时,霍清定然拦了他,让阿湘去做这些事,今日随他去吧。 高承禹一边帮她卸头上的装饰,一边思索着回头母亲盘问起来要怎么解释,还没容他想明白,就有人来传话,老夫人请他过去。 霍清和高承禹在镜子中对视一眼,母亲的行动也太快了。 第一百零八章 母亲不好惹 高承禹内心十分忐忑,今天不管怎么解释,罚肯定是逃不脱了。 “跪下!”高承禹刚迈步进入堂中,便听到母亲厉声喝道。他二话不说,疾行几步便跪在母亲面前。 高其早已跪在地上,并对走进来的高承禹轻轻摇了摇头。 前来打探消息的阿湘被吓了一个激灵,头一次见老夫人如此厉害,听了几句见情形不对,赶快回去给霍清报信。 高承禹直挺挺地跪着,等着母亲发落。 高母穿着墨绿的常服,发髻高高梳起,端坐主位,面上一改往日的平和,二郎的夫人立在一旁也是一脸严肃,高承禹有一瞬的错觉自己似乎跪在大理寺的匾梁下。 高母看了高承禹半天也不说话,他心中越发忐忑,只叫了声“母亲”,便低头不语。 高母端起二夫人递上的茶,喝了一口缓缓说:“没看出来你倒是挺闲啊,还有工夫逛平康坊。” 二夫人听母亲这么说,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口鼻掩饰神情,要说去文樾院她信,但是说高承禹和一姑娘情投意合,她实在是不信。天天这小两口便在家里晃悠,到底什么情形她们都看得明白。那高母明白吗? 高承禹看了一眼二嫂,又看着母亲,说:“母亲息怒,儿的确去过,但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高母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得已原因,丁忧期满才多久,高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就是不顾忌高家脸面,让人怎么说清娘。今天你要是不说出个合理的理由来,便去祠堂跪着。” 高母说罢将杯子一抬,高承禹条件反射似的头微微一晃,只见高母只是将杯子递给二夫人,但他这一晃的轻微举动也被面前的二人看了个清楚。 “别动,即便是砸你也得受着,还敢躲。”高母说完这句,二夫人又偷偷笑起来。 高承禹看母亲不容易消气,便转身看跪在侧后方的高其。 “你别看他,他可是忠心得很,什么都没说。我就听你说。”高母说到。 高承禹赶快转回来恭恭敬敬地跪着:“具体原因恕儿不能说,儿子是受人之托,儿子向母亲保证,绝对没做过有辱门楣的事情。” 这话从高承禹说出来,高母心里便有了底,这个三郎做事本来就有章法,也不会胡来,不过今天乍一听到这消息,也是气得不行,不管再怎么说,也不能对外人解释去。好在后来并未见过若微这号人,也不见高承禹和她再有来往,这事情过阵子也就被人遗忘了。 高承禹知道这事的轻重,毕竟传出去,高家三郎丁忧期满不久便为青楼一姑娘改籍,这事要是真的,搁哪个官宦世家还不得痛打一顿好好教训。他心里默念这一顿打怕是免不了了,只求母亲别再逼问。 “去,把清娘叫来。”高母突然说。 高承禹刚还在想着挨打的事情,一听母亲要叫清娘来,不知是何意,但也不敢问。 霍清听阿湘报完信后便早已站在门外,此时听到召唤立即上前跪倒:“请母亲示下。” “三郎的事,你可知错?”高母问。 还不等霍清说话,高承禹立即打断说:“母亲,这不关清娘的事。” 霍清也被问的一怔愣,她有什么错呢,或者说她此时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求助看向二夫人。二夫人直给她使眼色,瞟一下高母,再瞟一眼高承禹,霍清看了半天也没悟出个眉目。 “你这时候想到维护清娘了。”高母说,“清娘,你可相信三郎说的?” 霍清略有犹豫,硬着头皮说:“回母亲,儿愿相信。” 高母听了这话笑了,但笑得意味深长:“三郎如何给你解释的?” 霍清这时才算明白过来高母问她话的原因,原来是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刚才幸亏她知道屋里母子二人的对话,不然岂不是要穿了帮,便答言:“三郎没说具体原因,只说是朋友请他帮忙。”说完后看到二夫人皱了皱眉,但也没想明白有何问题。 只听高母说:“你倒是难得的贤惠,就这几句话便这么相信他,倒叫我多操心了。” 这话一出,霍清立即变色,她才反应过来刚才二夫人为何皱眉,她当然不能说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高承禹自己都没说,而自己答得这么干脆,的确有些已知的嫌疑。平时看着母亲挺温和的,怎么就把这茬忘了,早知道如此,刚才就说自己不相信了。 虽然反应过来高母的问话,但此时后悔已是晚了。 高承禹也听出了眉目,微微摇了摇头,这是套话呢,母亲是何等精明。 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说,便听到高母发落:“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勉强,家法杖责三十,高其同领罚。便让你记住,以后不论出于什么目的,行事切得三思,这世上事不是你觉得问心无愧便能有所了结的。” 高承禹这次并不是因为问心无愧,而是的确没想到这一层,便磕头说:“是儿子做事考虑不周,甘愿领罚。” 霍清虽听这三十杖有些心疼,但母亲教育儿子,不能在这事儿上求情,这点分寸她还是懂的。 “至于清娘,难得这么贤惠大度,愉娘,可以考虑给三郎纳个妾室。”高母对二夫人说,这愉娘就是二夫人的名字。 霍清一听这话,只觉得背脊僵硬,巴巴地望着高母,又看了看高承禹,露出十分委屈的表情。 “不过你既然不说,那便去祠堂跪两个时辰,时间到了再去领罚。”高母说完这些便走了,二夫人跟在后头,见霍清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问:“二嫂,母亲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二夫人停下步子,叹了口气笑她:“你是不是傻啊,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刚才怎么绕不过弯呢?母亲也不会真生你气,说到底你和三郎一条心她该高兴才是。” 霍清此时连笑的心思都没有了:“刚才母亲说的话不是当真的吧,我没原谅三郎,真的。”说完还瞪了高承禹一眼。 二夫人故意装作没听明白问:“哪句话呢?” “就是纳妾的那句。”霍清说着还十分不满意地瞟了高承禹一眼。 二夫人看着霍清郁郁的神情哈哈笑起来:“假的,看把你吓的。” 第一百零九章 一杖解百忧 霍清捂着胸口跪坐在地上,瞥见高承禹也好似松了一口气。遂站起来换了一副秉公执法、大义灭亲的面孔对阿湘说:“你让人在祠堂外守着,务必按照母亲的意思好好思过,两个时辰一刻都不能少。”说罢只看了他一眼便起身和二夫人离开。 二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起来,此时的高承禹怕是有四面楚歌的感受,这霍清翻起脸来也太快了,刚才似乎还一副要同甘共苦的模样。 霍清表面上对于高承禹受罚无所谓,实际上担心的很,罚跪两个时辰倒不怎么要紧,关键跪完了还得挨三十杖,也不知道高家这家法是否严峻,总不会如同军法一般吧。 今日本是要继续去街市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狂欢,但有这个变故,他们的正月十六便提前终止。 替高承禹准备好了从里到外的干净衣服和药膏,霍清怀着忐忑的心情,迷迷糊糊间醒了睡睡了又醒。 子时过后,廊前听到一阵脚步声,霍清一下惊醒从床上坐起,阿湘将屋内的炉火再加旺些,瑞雨也将准备好的盆、冰袋、药等等摆设好。 高承禹被仆从搀进门,看了一眼床上的被褥和霍清披风下的衣服,有些语带埋怨地说:“你倒睡得安稳。” 霍清听得到这句略带指责的话,再看他那神色,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原本是打算出去赏灯的,但是想了想你这境地,便还是决定同甘共苦的好。”又对阿湘和瑞雨说:“我来就好,你们不用留在这里了。”又想起来嘱咐到:“若是出门,找几个人跟着。” 阿湘和瑞雨笑着应了,退出去关了门,屋内只剩他二人。 高承禹白了她一眼,趴在床上没好气地说:“那还真是扫了夫人的雅兴。” 霍清呵呵地笑起来,将他的衣服换下来,有几道发红的印痕在背上有规律地横着,还好没到皮开肉绽的地步,转而轻声问:“疼么?” 高承禹用鼻子哼哼了几声疼,又改口道:“从小也挨过不少次,但是比起军棍来说也不算什么。” 霍清看着背上的一些旧伤此时也因为新伤显得格外醒目,用冰袋敷了一会儿,用手挑了些药膏缓缓地涂在背上,再小心抹开。 这时高承禹突然问:“你真的信我?” 霍清纳闷,下午时候不是都解释过了,便答:“信啊。” 高承禹转头看坐在床侧的霍清说:“若是我对你只有对母亲说的那几句解释呢?” 霍清手上并没有停下,将新伤还有已经有些发红的旧伤疤都均匀地涂上药:“也会信吧。” 高承禹轻笑出声:“母亲说你好度量,果然是真的。”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还是很感动。 霍清一听这话,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说什么呢。”又想起高母走时说的那句,不由得手重了几分。 高承禹立即哀嚎起来。 “这回见识了吧,我度量小着呢,还记仇。” 其实高家这三十杖打得并不重,最起码都在背部,不影响日常行动,但至少得疼上五六天。 “小时候琢言也没少挨打,我还被罚过一次。”霍清想起她和霍泉小时候的事情来。 “你也被罚过?”高承禹问。 “小罚也有过很多次,但有一次最严重。”霍清笑起来,“有一次在学里,我和人争起来,后来琢言为护我就和人打了起来。” 霍清将耳旁掉落的头发捋到耳后,继续说:“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大概十一岁吧,因为讨论项羽引起的争执,争到最后都不知道为何而争,总之一直吵了下去,直到说到霍光,我说了几句好话,结果这一下被告到先生那,先生气得不行,将我父亲叫了来。”霍清缓缓说着,还在回忆那个鸡飞狗跳的午后,父亲的惭愧,老师的痛心疾首。 高承禹听到这就明白了,嘿嘿笑起来,这话大约会被扣一个目无纲纪、忠奸不分的帽子:“你小小年纪这话也敢说。” “那时懂什么,不过看了些史书以为就事论事,后来才知道这有的事也是不能论的。回家就被父亲打了一顿,后来在外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高承禹想了想,这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那更是一场疾风暴雨,便说到:“你运气算好了,我要是敢这么说,被打断一条腿也是有可能的。” 霍清笑起来,那是一定的,这手握重权的大将军要是有这种念头,皇帝早就将他除掉了,谁敢说这话。 “原来泉儿的字琢言是这么来的?”高承禹问。 “哈哈,我猜父亲这字是留给我的,奈何我用不上。”霍清也笑起来。 上完药高承禹便要穿衣起来,霍清按住他问:“你不趴着起来做什么?” “今天可是上元节最后一天,我答应了要陪你去看灯。” “我以为什么要紧事呢,昨天不是也看过了吗?”霍清帮他把伤处用布缠上一圈后,再将内里的衣服系好。 听她说起昨天,高承禹笑起来:“昨天你心事重重,就今夜吧。” 高承禹说起来真是个行动派,说要做什么便立即行动,霍清也是无语道:“看样子这家法还是太轻了。” “你帮我穿下靴子,我低不了头。” 霍清刚才眯了一觉,此时也不觉得困,但她是真佩服高承禹的好精神,刚挨过一顿打竟然还能有心情去赏灯。 “你真能走吗?”她边替他套六合靴边问。 “没事的,小时候这种打挨过多少次,哪有一躺几天的机会,只要不骑马便不要紧。” 霍清此时半跪在地上,正趴在他膝盖上,抬头有些担忧地说:“被母亲知道了不好吧。” 高承禹摸了摸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不碍事,你梳好头,我们悄悄出去。” 这二人果然就在子正过了之后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没带任何人。 高承禹挺得跟个门板一般直,不能扭头,不能弯腰,转身也得整个人一起转过去。霍清扶着他的胳膊,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你别拽着我笑啊,我这一抖就疼。”高承禹哎呦起来。 霍清听了这话更是忍不住,松手道:“等我笑会儿,你这样子实在是好笑。” 高承禹瞪了她一眼,若不是为了她,他何苦呢:“扶好了我,再不走天亮都回不来了。” “你这行动不方便呢,咱们去近处。唉,你看那边有焰火。” “唉,你走慢点。” 又有一束焰火冲向天空,划出了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第一百一十章 户部一本账 年节过后,沈思被调任户部,升为户部侍郎。 他这一路官场十分顺利,许多人觉得是因他属于主战派,在镇压藩镇的事情上与皇帝的心意契合,所以这么些年十分受皇帝重视。 似乎不知觉间,经历这么几年,朝廷对于藩镇的态度分化成了两派,一边是主战派,一边是反战派。 令沈思头疼的是,这本来是个因时势而表态的事情,怎么也会显出来党争苗头。 好在宰相中并不止一种声音,李吉甫主战,也并不是迎合陛下,他一向是主战派。 李绛虽不主战,但他的法子总能起到效果。尤其是对于魏博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一兵一卒便收服,皇帝因此近来对他颇为倚仗,朝野间对李绛的赞颂也是不绝于耳,刚直不阿便是最大的特征。 刚到户部,沈思可谓忙得人仰马翻,要了解户部工作,正赶上核查账务国库,需要理出头绪的事情太多。 因着这几年军费支出高出许多,接下来还有可能发动对其他藩镇的战争,现在国库也不富裕。 这账务核了快一个月,关于军费中的一些支出,沈思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便去找高承禹。 高承禹见沈思抱着一捆书册来找他,便问:“沈侍郎拿的这是什么?” 沈思将一堆本册向高承禹身边一个大案子上一放,呼了口气。 高承禹仔细一看,这全是军饷支出的账本。他随手翻开一本,问:“这军饷有什么问题吗?” 沈思说:“我来找这些军籍名册。” “兴平军、怀远军?我找找。”高承禹便让人去找军籍册。 过了许久,有人抱过来一摞册子,堆在案子上,高承禹看着厚厚一摞册子说:“都在这里了,你这是要查什么?” 沈思拿起一本翻开:“有几个账没弄明白。你忙你的,我得看上许久。” 高承禹听他这么说,便不去打扰他,转头忙自己的事情。 沈思这一坐便是一下午,中间只喝了几口茶。高承禹几次想提醒时间,但见他太过于专注,便忍住了。 眼看不早了,高承禹问:“绪之,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沈思闻言才抬起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又看了看漏刻,这才放下手中的册子,灌下一大口水,向后转了转脖子,起身收拾案上的册子。 高承禹也过来帮忙收拾:“明日我让人将这些军籍薄送你那,你慢慢看,户部的账本你记得带走,省的放我这生出什么事。” 沈思哼地一笑说:“这我当然知道,那你这些军籍册呢?” “明日送过去时,你签字画押,记得原数奉还。”高承禹答。 两人边说边走,沈思问:“你这防秋兵一年到底有多少人?” 高承禹答:“约两万七千人。” 沈思若有所思,说到:“你将防秋兵的名册也给我看看。” “防秋兵军饷有什么问题吗?”高承禹问。 沈思摇头:“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但这账面上看着没什么问题。” 高承禹说:“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 沈思点头,又似乎想起来什么说:“休沐日你嫂子说要做什么糕让清娘来家里,你那天有空吗?” 高承禹点头:“有,你不会是找我对账吧。” 沈思说:“找你对账本我可请不起,找你教攸儿射箭。” 这个高承禹自然一口应允,上次给沈攸的那把弓用着正合适,只是他最近事情也多,若是总等了休沐日,也容易荒废,于是说:“若是平时我不得空,让高其带着他。”又问:“为何你不亲自教?” “哈哈。”沈思先笑了一声,说:“我忙啊。”其实是每回他亲自教时,褚云都忍不住要在一旁说上几句,教孩子这事还是得交给别人。 高承禹这几年赋闲时,倒是时常带着沈攸,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十分机灵,高承禹虽是个成年人,但比起沈思那种正儿八百的样子要活泼许多,尤其是带着他骑马射箭,沈攸对高承禹十分喜欢,甚至还带了些崇拜。 沈思这几日可谓天天潜心研究账册,对照兵籍册和军饷发放的记录,让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每年由于戍守边防的任务,会从神策军中调部分兵去支援边防军,这些人叫作防秋军。 边防军的收入最低,大约十缗钱,防秋军多一些约二十缗钱,最多的便是其他的神策军,一年可以拿三十缗钱。 在这种差距下,于是会有人想办法将边防军的身份转换为神策军,这样同样是戍边,便会获得同防秋军一样多的军饷。 但是这种私下的操作又拎不上台面,只能想办法贿赂长官,这其中贿赂成风,已经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这个事也没有细究的必要,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沈思这次查账发现,偷换身份的人非常多,这个暂且不论,毕竟也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便是有人吃空饷,而且光是一家守军就发现了几百人。 有的人虽调往边疆成为防秋军,但仍在神策军中领军饷,虽然不是长期,但人数众多,也是笔不小的数字。 还有的连续几年收账记录指印都不是一样的。他还没有对过是否有不同人但同一个指纹的,这个工作量太大,沈思还没这个精力。但既然查出问题,就会有很多漏洞。 但是这个事情要怎么调查,是个大问题。吃空饷的必然一军长官知道此事,这些利益也有他们一份,谁都不会协助你追查。 如果偷偷调查,只能使用户部内部的可靠人员,但初来乍到,沈思对于他手下的人并没有十足把握。 这个事如果想做的隐秘,只能继续劳动高承禹,一来他对军中熟悉,二来他那掌握军籍,这事最终都得落到军籍上。 至于这个问题查不查,他也有犹豫,这上头的主也是他惹不起的,到底吃利益的是哪一级官员,他也拿不准。但是看到了置之不理,他也的确做不到。 于是决定私下偷偷调查,尽量不要被人发现,等到证据收集足了再考虑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米价知民生 最近春种已有段时日,需要安排官吏去各州府检查,沈思暂且将军饷的事压下,准备外出的事情。他来户部第一年,若是不下去看看,许多事也搞不清楚。 这日,沈思去兵部找高承禹,正赶上高承禹要回家,两人便一路边走边说公事,喜胜和高其便跟在后头。 沈思自从去了户部,也改变了行走的路线,以前都是多走坊外大道,而现在喜欢穿坊走巷,遇到集市便去转一转,高承禹被他带着从务本坊穿出又入宣阳坊。 瓜果蔬菜、粮油布匹,每一件沈思都会问问,不一会儿喜胜手上就提了几样。 高承禹笑他:“你这回一趟家得多久时间。” “一个多时辰也够了。”沈思答。 “怪不得你平日很少骑马,也不坐车。”高承禹看了看这街道和市集,这么走街串巷,骑马坐车很不方便。 “这米菜肉布的价格才最能反映我朝兴盛程度,你知道现在米什么价吗?”沈思问。 高承禹还真没关注过,便向周围找去,没有米店。 “太宗皇帝贞观年间一斗米三四钱,到了玄宗皇帝开元年间一斗米十几钱,肃宗皇帝时期一斗米卖到了几千钱,代宗时期也得一千钱,贞元末期一斗米三百多钱,现在一斗米大约两百钱,你怎么想?”沈思细细道来米价的变化,这看似一个个的数字,背后却藏了多少故事。 高承禹听着这一个个数字变化,也陷入沉思,肃宗时期尚处于安史之乱之时,人民流离失所,民不聊生,粮食产量上不去再加上连年征战,仅存的那点粮食更是价高难忍。 “安史之乱之后,即便百姓已经过得那么凄凉,税种和税额还在增加,到了近一二十年才渐渐稳定下来,可我们现在国库依旧穷,百姓也没过上好日子,军费的压力还在增长。淮西始终是个难题,要备着点,若是真打起来是笔不小的开支。”沈思说着不免感叹起来。 高承禹默默点点头,又看了看坊市上来往的行人,在一个胡饼摊买了张饼:“李相提议许给田兴的那些钱,其实远远低于对魏博发动一次战争花费的钱财,而且又稳定了百姓和农田。” 沈思十分赞同地点头:“这战争不到迫不得已何必呢,将士的死你看得比我多,我就不信你每次看的时候都不为所动。” 高承禹笑:“怎么可能呢,每次一场战役结束,再看到同袍的尸山血海,也是许久不能平静。可有什么办法呢,纷争不断,我也盼望真正的太平日子快些来。” “其实陛下动过减税的念头,但连年支出过高,藩镇一朝不彻底平息,我怕陛下也不敢轻易改动。” “越是盛世,百姓所承担的税越轻,物价也越低。如果按照现在的势头下去,我们也能盼到那天了。”高承禹说。 沈思看了眼高承禹:“你说得对,陛下胸中有一番大计,我也竭尽所能。不过我近来查了查各地的税,有许多问题,你记得前几年在西川吗,那时便有一些往年杂税,现在都说不清了,哦,我想起来,清娘那时还问过我一个案子,也和这苛税有关,我估计其他各镇也会有这情况。” 听见沈思提到杂税的事,高承禹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你要查这些?” “也不是查,先看看。” 高承禹停了步子:“你等一下,这军饷要查,杂税要查,你查得过来吗?” 沈思耸了耸肩,有些无奈:“慢慢来吧,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你比我还清楚这里头的缘故,这两项事,牵连的人多,利益多,你慎重些,别轻举妄动。”高承禹太明白这利害关系了。 沈思一听这话笑起来:“今日你倒是劝我慎重了。” 高承禹听到这话后也一愣,摇摇头便也不再说什么,都说京官当久了便容易瞻前顾后,裹足不前,难不成自己这么快便也入了这门道。这长安的官场,人心难测啊。 “我不是不让你查,打蛇打七寸,要是没有十足把握先别露头。”高承禹不放心又说。 沈思看着他那郑重的神情笑起来:“这话还像你说的,凡是行动必得有十足把握,我记得了。” 再往前走出了坊门便是东市了,高承禹提醒:“时候不早了,再走遭东市便赶不上宵禁前了。” 旁边叫卖声,吆喝声渐渐远去,提醒他们马上便要原理坊中心,快到坊门处。 “我也没打算要去东市。”沈思说。 高承禹看了眼喜胜怀里抱着的东西,笑着说:“你若每次都这么个买法,去了东市西市,你那月俸也禁不起这么花。” 正说话间,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巴巴地看着喜胜手里的东西,砸吧着嘴。 高承禹先留意到这个孩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认真而渴望,衣服也有些旧,但整齐干净,小孩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这孩子一看虽贫穷但教养还不错。 沈思也从高承禹的视线中发觉了这个孩子,见他盯着喜胜手中的东西,那是几只瓜和两张胡饼。沈思回身拿出一张胡饼问小孩:“你是想要这个吗?” 孩子走上前几步,摇头,仍盯着喜胜。 沈思又拿出一只青瓜,蹲下身问:“那就是这个了?” 孩子点点头,眼神还有些胆怯。 沈思将青瓜递给他,问:“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那孩子指了指他身后的一处房子,大概意思是说他住那里。沈思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院子门开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到院中屋子的样子,只能看见院子里挂满了衣服。 沈思拉着孩子送到院门口问:“你是住这里吗?” 孩子点点头。 沈思温和地说:“回去吧,一个人出来容易走丢。” 听见有人在门前说话,一个女人端着一个盆子走出来问:“是谁在说话啊?”待看见沈思和高承禹带着他的孩子,有片刻愣住,赶忙放下盆子跑过来拉住那孩子,防备地看着他俩。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郎操心命 这女人不过二十多岁,穿一身普通的布衣,头发挽得很是整齐,袖子高高卷起,再看这满院子的衣裳,便能知道她靠什么维持生活。 沈思一看这女人有些吓住,微笑说:“夫人勿怪,刚才见这孩子一个人走在街上,怕他走丢,于是便送了回来。” 这女人一听便放松下来,连连说谢。 沈思又问:“这孩子有三岁了吧。” 那女人点头说:“三岁多快四岁了。” “你认识字吗?”沈思看向孩子问。 孩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哦,都认识什么字啊。” 孩子怯怯地开口;“天地,日月,云,岁,玉”又看了眼高其腰间的佩剑说:“剑。” 几个人都被他逗乐了,高承禹听着这些字和顺序说:“你认的是千字文吧?” 那个女人接话到:“家里只有这一本书,便随便教了些。” “是自己教的?”沈思问。 那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沈思没有说什么,环顾院子,这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用心。这女子虽然生活贫苦些,能识字能吃苦,这孩子若是能上学,想必以后也会有出息。 “跟着你阿娘好好识字,以后多念书。”沈思摸了摸孩子的头,便和高承禹离开这个狭小普通的院子,出了宣阳坊的坊门。 沈思长叹一口气说:“若是有一天不做官了,去教书也不错啊。” 走了几步,喜胜跑来说:“我刚才听旁边的人说,这家人原来过得也挺好,前年这女人的丈夫打仗死了,便剩下这二人,以给人洗衣服换取银钱。” 高承禹看了喜胜一眼,笑了:“你倒是灵。” 喜胜摸了摸头,笑起来,露出了四颗虎牙。 沈思说:“高郎中可是没见过这些人家吧,还有比这更可怜的。” 高承禹听这说法很不认同,说得他好像特别不知人间疾苦似的。 沈思叹了口气说:“还有的士兵人虽死了,但军籍还在,你说这些钱去哪了?正牌遗孀享受不到的,别人替她们享用了。” 高承禹一听到沈思的怀疑,便已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个事情高承禹并非丝毫不知,曾就听闻有的驻军存在冒领士兵军饷的情况,但并不是所有。如果要查必须锁定范围,这个也是有难度的事情。 沈思其实早已有准备,他将之前查账册存在的疑点都进行了总结,问题最明显的是长兴军,他将一本名册给高承禹说:“你在长兴军有没有认识的人,这些个人我怀疑军中并没有,数量不多,也就不到二百人。还有,长兴军现有名册还有二百多人与防秋军重复,大约一年的时间。” 高承禹疑惑:“重复一年户部都没有发现?” 沈思呵呵一笑,神秘地说:“你猜?一人几个月,跨度有一年。” 这话问出来高承禹便已想通,这种事情不过是兵部复核,若查出来便可说是统计错误,也不会是什么大罪过,况且只有几百人,大不了再重新扣除便可,二百多人一年白得军饷预计也会有过千缗,算起来也是不小的数字。 但对于军队的上层,这大约不是个可以值得犯险的事情,因为这些钱不可能只到一人手中。还有种可能,便是驻军与户部刊核的人员私下串通,这个没证据,不好随意猜测。但若是再加上伪造兵籍、死亡不报的,一年得利怕也是个不小的数,而且这个最不容易查出来。 沈思粗略估算,至少有六个驻军存在这个问题,只是数量多少的区别,加起来或许有一两万缗,这几年每年军费支出都在几百万缗,这点数量也不算什么,不会被人关注。 沈思学着高承禹的语气说:“军籍与实际差这么些人,这么久兵部都没有发现?” 这一问,可把高承禹给问住了。他刚嘲笑过户部,这回又落回自己头上,于是说:“军籍的事我会想办法查的。” 沈思点头,拍了拍高承禹的肩膀,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说:“这就对了,本来就是你兵部失职。” ------------------------------------- 账本查了快一个月,也越来越有眉目,沈思将存疑的内容交给高承禹,帮他暗暗在军中复核。 近来,沈思正在想要去哪些地方走走,一是因为赋税的事,二是顺便看看各地田籍。此时正好有篇文章传得极为广泛,主要还是因为写文的人名气太盛,这便是《捕蛇者说》。大意是说永州郊野产一种能治病的蛇,但本身却有剧毒,因为极难捕捉,于是朝廷征召捕蛇可以抵赋税。有一姓蒋的人,祖父及父亲都死于捕蛇,自己也不得已选择捕蛇为生。只是因为邻里村里人无税可缴,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吏折磨,要么就剩逃走,相比来说,捕蛇或许活得还能久一些。 从前常听闻苛政猛于虎,可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毒于蛇。有不少人宁愿冒生命危险去抓毒蛇来填补赋税,可见这赋税重到什么程度。沈思决定借此次秋收核田的机会,去衡州、永州和郴州附近去看看。户部每年都有这类差事,沈思因为是来户部第一年,纵使主动要求出去看看,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 原来就有人说过,沈思最适合还是做一方父母官,这说法真是一点没错。 沈思这回出门只带了三个人,一个是喜胜,另两个都是户部的吏员,轻车简从,一路也走得十分顺利。喜胜如今也有十五岁了,看上去是个半大小子,肤色略深,笑起来虎牙十分明显,跟着翟临那几年,也学了些功夫,如今跟着沈思,便也学样子稳重,怎奈一笑便破功。 不过喜胜是个少年心性,一路上也多了些热闹,其他二人一姓方,为户部主簿,掌管田籍,一人姓韩,为户部录事,负责丈量勘核田地。由于还没摸着新上司的脾性,这二人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是本本分分地干好自己的本职。 山南道的路十分不好走,他们拉着一架马车,一人一匹马,即便是官道,也走不快。但这一路景色却是极好,山峦起伏,江河环绕,密林翠竹,南方的景致与长安差异很大,往往到了这里,便生出些寄情山水的情绪来。 而这景致越是难以看到,这地方便更偏僻、贫苦几分。所谓天然去雕饰,鬼斧神工之地,没多少是适合人居住的。 沈思天生就是个操心命,这一路出来虽然都算顺利,但也是叮嘱不停,连喜胜都觉得自家阿郎过于小心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田间一日历 每到一州,韩录事抽取州府的田籍册,带人去田间复查勘核,由方主簿再逐一与田籍核对,沈思并不是一个较真的人,这些数据难免有些对不上,若不是差别太大或是过于离谱的,他一概不问。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本都是利益相关,若是过于严苛,反而各州管理松散怠懒。 郴州这地方,农耕文化深远,有水有田有林子,有许多非汉人聚集在近岭南一带,管理起来也十分不易。这地方还有个特点,产煤铁,还有一些其他的矿产,所以郴州的赋税要比其他州多一些,相对百姓的日子也好一些。 而过了郴州来到永州后,便是另一番光景,三面环山,耕地有限,人口也不多,要比他们沿路来路过的州县都差上一等。似乎来到这地方,离荒蛮之地又近了几分。 这地方地也没什么可核的,至于赋税,也的确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每年地方官要求业绩,只能逼迫当地老百姓,更或者层层盘剥才导致了民生艰难的情况。 刚到永州,便受到热烈欢迎,这也在料想中,沈思也不好驳了面子,便也都一一应承了。 永州刺史姓刘,新来永州不过一年,四十多岁的年纪,一看便不是当地人,生的宽大,鼻唇厚重,不是个强势的人物。见了沈思唯唯诺诺,异常小心,但相处了一日见沈思是个十分和善的人,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方、韩二人照例要去田地间看看,沈思也同他们一起,刘刺史一听沈侍郎要亲自去田间,便立即挑了几个人同去。 此时稻田里的稻子已长了一尺多高,绿油油一片,随着山起伏,煞是好看,偌大一片稻田里有几个农民低头忙活。 沈思顺着小路在稻田周围转悠,这稻田里还能见到鸭子排队经过,稻田的另一头便是水塘,灌溉起来也不算太麻烦。 这田里许久也不见人,今日突然乌泱泱来了十几号人,干活的人便也被吸引了目光,但见来的人穿着不凡,一定是非官即贵的大人物,有腿脚勤的,早已跑村子里报信去了。 见沈思已和农家聊上了,刘刺史紧随其后,生怕问出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来。 沈思不过是问些家里几口人,这一亩地产多少米的事情,税的事情他也没有提,其实来之前他早做过功课,这永州缴纳多少税,缴纳什么税,在册的他都看过。 “姜参军,永州一年的赋税有三成给了朝廷,除过给军队的费用,少说也有三成留在州内。但是我算了下去年的数,大约每亩也得缴纳十升的税,但是一连三年永州报的都是粮食减产,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参军是永州的司仓参军,掌管税收事务,对这些自然十分清楚,姜参军看了一眼刘刺史,见沈思等着他给答案,便只好硬着头皮说:“这税制也是沿用多年的,沈侍郎算的是折算数,除了粮食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税项,矿税,商税等等,怎能都折到粮食上。” 沈思点点头,也就没再说什么。其实沈思这么问是想听听他们都设了哪些税种,如果他直接问,定然会引起他们的提防,但他这么一问,倒显得他十分外行,也能放松他们的警惕。 此时,远远地已站了许多村民,沈思和刘刺史、姜参军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刚来的地方。 沈思没有注意到的是,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他们是朝廷派来催税的官,大家不要放了他们走。”这一声不大,但村民们都听见了,有几个胆大的已经向沈思他们扑了过来。 沈思对这些人没有防备,这些人距离他们不过十几步远,待沈思反应过来时,已有数人冲到面前,这些人上来目标明确,直奔沈思。他旁边的刘刺史和姜县令也吓得赶忙避让,竟是让沈思一个人被围了起来。 刘刺史这才反应上来大喊:“来人,你们做什么?” 沈思虽有功夫,也不能使在这些人身上,只能将双手撑开,拦住想要动手的人。喜胜从人群外围向里挤,拎起村民的衣服就往外扯。 刘刺史带的人也好不容易挤上来,拉了这个又推了那个,一时场面乱做一团。 沈思还算镇定,从村民的喊骂声中听来似乎是为了税收的事,他脑中一思量,这正好给了他盘问的机会。 “喜胜,放手。”沈思大喊一声。 喜胜只听见沈思叫他,吵闹间并没有听到喊的是什么。 “停下,都停下。”沈思又喊起来,但他声音哪里盖得过那些人,他见今前来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便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抓住木棍,反手一转便将木棍夺了下来。 被夺木棍的人愣了愣,刚才动作太快,他实在没想到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看起来文绉绉的官爷竟然身手了得。 沈思手中有了武器,几下就将几人隔开,喜胜学着样子也夺下一根棍子,终于挤进了沈思身旁,像庙里的罗汉般举着棍子凶神恶煞地护在沈思身前。 一看这二人不好惹,那些涌上来的村民都不敢上前来。 沈思提声喊到:“我不是来收税的,你们有什么苦便同我说?” 一人喊到:“同你说有用吗?” 沈思一听这话笑了,还不等开口,便听喜胜说:“这儿的官就数他最大。” 姜参军此时也开口了:“你们不要胡闹,惊扰了京城来的官爷,这罪责可担不起。” 沈思转头瞪了姜参军一眼,这话到底是鼓励还是吓唬。姜参军又看了看刘刺史,见刺史战战兢兢,便也不敢再说。 十几个村民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刚才被夺棍子那人上前来,一改刚才的强势,跪倒在地:“官爷,我们这地里的粮已经没剩多少,要是再收税,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有人种粮去。” 这话丝毫不出乎沈思意料,沈思问:“你家里几口人?” “五口,但能干活的就我一个。” “家里出了种地还干些啥?” 这人犹豫了一下,后面立即有人说:“除了种地,还要去矿上干活,说是给工钱,好歹能补点。” 一百一十四章 突逢山大王 一有人说话,其他人胆子也大了,七七八八开始说起来。 沈思通过他们的对话和当地的官差了解了大概,这些人种粮是一方面,但粮食的一半都交了税,还有养鱼的,养鸡的,都得偷着养,因为养鱼也得收税,挖矿、采茶算是兼职,而且年纪小的也能干,时间久了,没心思种地,每年还有几十天要服劳役。 沈思听一阵子,瞟一眼刘刺史,见刘刺史一直抹汗,心下无语,这刺史太过软弱,干不成事。 一来二去连问带答一个时辰过去,沈思也了解得差不多,便问刘刺史:“刘刺史,他们说的你可知道?” 刘刺史又抹了抹汗,摇头:“沈侍郎,他们,他们言过其实了。” 沈思哼了一声,说:“若是今日没遇到他们,我也正想同刘刺史请教一二,照理说这地方上的事情沈某不便插手太多,但既然闹到沈某当面,食君俸禄,也不好装作没听见。三年前其他州遭灾,永州每亩加两升的税,这税便延续到了如今。我说的可对?” 刘刺史表情尴尬地看了姜参军一眼说:“沈侍郎,咱们回衙门再细细说。” 沈思见他不打算回应,便也不再理他,继续说到:“别的咱们不说,两年前剿匪,军需上涨,又增加了一项,每亩抽三升。” 沈思说这话的声音极小,保证刘刺史和姜参军能听到,而村民一概听不到。这种事情,若是真让百姓知道了来龙去脉,怎会有人善罢甘休,要求免了现在的不说,还得吐出以前的。 而他并不想将事闹大搞复杂,不是因为怕事,而是一旦搞复杂牵扯利益多起来,那百姓的一点小利益便都难以保障。如果事件本身并不严重,能全了地方官的脸面,对他们的利益损失也不大,办起来便容易得多。 况且这后续减税的事还得地方官员来做,若是打脸太过反而不是好事,便不打算再一一列举。 他对众人说:“大家安心回去种粮,今天说的你们刺史都听到了,今年的粮食种的不错,若是收成好,刘刺史将按照各家收成酌情减免赋税,算作大家辛苦耕种的奖励。” 这话说完,刘刺史看了沈思一眼,瞧着沈思不像是开玩笑。 沈思不是个迂腐的人,他也知道这多余的杂税为何而来,也不是一州长官说了都算的事情。这刘刺史也是上任时间不长,手下的人也不一定都听他的,尤其刘刺史看起来不是个强势的人,那就更不好说了。他若是延续惯例,也说得过去。 他刚列举的几项都是前一任上收取的杂税,对刘刺史也没什么影响,加起来总数也不多,但是分给小民小户来说便是极大的恩惠了。 想到此,沈思语气缓和对刘刺史说:“刘刺史刚上任一年,这些依成规的事本也没什么错,地方事务繁忙,疏漏一两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沈某本不打算插手,但民怨太过,万一收不住,这后果怕也是刺史担不得的。若是影响了收成,对于长久安定也不利,我想刺史比我更清楚。这几项加起来数量不多,还劳刺史细细斟酌,酌情减免,当地百姓定然记得你的恩惠。” 刘刺史听沈思这么说,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还是沈侍郎思虑周全,下官已着姜参军整理税收粮田事务,只是一户户过难免繁杂,待下官理出头绪来定当解百姓之忧。” 沈思点点头,对村民说:“你们也听到了,刘刺史一直为你们着想,再耐心等等,待这一季粮食丰收时,便作数了。都散了吧。” 这幸福似乎来得有些快,村民都不敢相信,这便就能减了?但看他们的刺史对这位官爷言听计从的模样,似乎是个能拿事的。 那几人不知道该如何,有几个官府的人上来连说带劝才将人劝走。 “等等。”沈思突然唤到。 所有人都一愣,刘刺史吓一激灵,以为沈思又有什么问题。 “你的棍子拿走。”沈思举起手中的长棍,还给了先前抢下的那人。 刘刺史赶忙上来赔笑说:“沈侍郎忙了一上午,府里备了饭菜,也是时候了。” 沈思拍了拍衣服说:“也好,过了今日,沈某就不再叨扰刘刺史了,刺史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我们随处逛逛,不必拘礼。” 这永州的山水看上去真是不错,他们四个人一路也没有太要紧的任务,既然此地事了,逛逛山水,看看本地风土人情也是件好事。 这一日沈思几人拉着马车沿着河岸出永州地界,便看到有小孩子在河边放牛,突然间就有孩子拿石子向河岸边的滩地丢去,然后大家呼哈一声就笑起来。沈思仔细看去,原来那是水中的蛇,刚从水中钻出岸上,便被小孩用石子砸了回去。 喜胜问:“这些孩子可真会玩。”说完他也扔了个石子进水里,荡起层层涟漪。 沈思不觉说了句:“咱们路上小心蛇。”这地方林深水多,果然是常有蛇出没。又对方主簿说:“你将永州的田籍单独拿出来,再理理税种,既然走着一遭,也不能白看着。” 突然一阵唿哨声,山下冲出来一队人,将他们和马车团团围住。这些人手持短刀、长刀、板斧、棍棒,穿着也十分粗野,一看便知是附近的土匪。 喜胜拿出身上的印鉴文书举到几人面前说:“我们是朝廷的官员,并无银钱,还请英雄高抬贵手。” 领头一人腰间绑了一条白腰带,穿了一身麻布素衣,举着一把大刀说:“原来是朝廷官员?那也值不少银子,给我把他们绑了,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几匹马不错。”领头的土匪说到。 沈思一听这话,竟然是个不怕官府的,便走到最前来对领头人说:“既然已知晓我们的身份,为何还要绑了我们去,官府竟然没有下令剿匪,怎会有主动招惹官府一说。我们也不过是路过此地,便各自行个方便为上。” 领头那人笑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怕官差不成,废话少说,先绑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要钱要命 待看到土匪执意要为难他们,沈思和喜胜从马车上抽出刀和剑来,便与来人拼斗起来。 土匪没想到这看着文绉绉的人竟然不好对付,便也收了刚懒散的态度。但方主簿和韩录事哪里见过这场面,吓得直往马车后躲,饶是沈思和喜胜拼力相互也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沈思也是低估了这帮土匪的战斗力,若是寻常土匪,他二人搬出官府文书令牌,再稍微斗上几招,也就没人敢来惹他们,但这帮土匪足够凶悍。 喜胜此时已抓了一土匪,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对领头的土匪说:“住手,若是再上前,我抹了他脖子。” 领头的土匪哈哈大笑:“你回头看看。” 喜胜一看,方、韩二人趴在马车车板上,已被土匪钳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沈思无奈之下只好停手,喜胜依然抓着人质不放手。 立即上来几人,将四人捆了手,头上套了一个十分随意的麻袋,便押着上了马车,这麻袋还能闻出来一股发霉的味道。 沈思小声对方、韩二人说:“别慌,看刚才动手情形,并没有下狠手的意思,听听他们要干什么。” 方、韩二人哪里见过这,都吓得机械地点点头,出来许多次,还是头一次遇到不怕官差,大白天明目张胆绑人的,何况他们并未在偏僻地界。 沈思默默思索着周围环境变化,马车从一条山沟小路上坡,坡度不大,拐了四个弯后停在一片庄子里。 四人分别被关在两个房间里,屋子是一间杂物室,能闻见些许霉味,四处不见光。沈思手被束在身后,进屋后便随便找了个墙角盘腿坐下,喜胜也挨着他坐下。 门吱呀一声关上,从外面上了锁,便听门外呼呼喝喝几声,不过是将他们看牢了之类的话。 喜胜问:“阿郎,这些人为什么绑咱们?” 沈思摇头,他也没想明白,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绑了他们总不至于用来换金银粮食吧,这分明是傻子才会做的买卖,绑了朝廷官员,大约只能换来兵马。 沈思想了想说:“两种可能,要么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要么就是与当地官府示威。” 喜胜点头道:“总之不会是抢钱的。” 他们这一路都是通过官驿,本来也就不需要花什么钱,身上带着的也不多,况且刚劫他们时也没提要钱的事。 沈思看喜胜的神情说:“就怕是要命的。” “啊?要命的?”喜胜有些慌,“不会是刘刺史找你麻烦吧。也不可能,哪有在自己地盘上找事的。” 沈思说:“也不像,如果是要命的,刚才便就能动手了,何必劫了咱们回来。若是要杀我们,还套什么头,反正要死的人看到什么也没用。” “我看这群土匪日子也没有多富裕,劫了咱们四个还得费口粮食。” “既然不急着要命,那便有法子,得先想办法让方主簿和韩录事离开,咱们俩都好说。” 快到入夜时分,一身形高大的人进了关沈思的屋子。 二人互相打量片刻,这大汉不过三十岁年纪,脸色发红,长得和平常庄稼人也没什么不同,身高比沈思高上两寸许。 沈思先开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儿又是哪里。” 这大汉往旁边的杂物堆上一靠:“我叫张己,这里是普水寨。”这人回答了两个问题也没打算主动多说,等着沈思再次开口。 沈思盯着他的眼睛:“绑我们干什么使?” 张己哈哈笑了两声:“我以为你很沉得住气呢。” “既然绑都绑了,不如谈谈。”沈思说。 张己干脆盘腿往沈思面前一坐,说:“说说,你要谈什么,你这官大吗?” 沈思一听这问题,思索着他想要谈什么:“你自然不是来要钱的。” 张己呵地笑了一声:“我若是绑了几个姑娘来,少说也能卖个价钱,再不成还能留下给弟兄们当个媳妇。” 喜胜一听这话,便说:“那你绑我们做什么。” “说的不错,留你们也没什么用。” 沈思问:“你和永州官府有梁子?” 张己又笑起来:“这话说的,我是匪,他们是官,自然结了不少梁子。” “我们也是官,你可知道劫了我们有什么后果?” “我还真想过,杀了你我能得一笔钱,但随后定有人找我算账。”张己说。 “看来你也不傻,若是为了财,那好办,你放了我,不仅能得财,还能保你这寨子里人的命。”沈思说。 张己弯了弯嘴角,没说话。 “我猜你是冲着我来的,我一条命和你们几十条命,哪个划算?况且我只不过是个四品官,也不需要那么多人陪葬。”沈思随意说着,仿佛这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张己笑意收去:“若我不杀你,难道能好过?” “你又不求个投名状,只要不是有意放我们,最多拿不到钱,也不会真跟你对着干。”沈思说:“况且你这寨子也没多少人,若是剿匪怕是一晚上的事。” 张己闻言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一直当匪终究不是个长事,哪日官匪要来剿匪,他们这二三十号的山寨哪有挣扎的份,不如趁早给自己找一条后路。 他不会傻乎乎接这单生意,本来便打听过一番,自从见着沈思便觉得此人不一般,和他见过的以往的官员都不是一类,到底是京官,见识、胆魄也不一样。 其实沈思见到张己后对他印象也不错,张己是个有脑子的人,只是出身与环境限制了他,若不是落草为寇,但凡有机会,定也是能成事的。 他刚才对张己说只要不是有意放他们,这话说得隐晦了些,他也担心张己没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便又说:“你的目标是我,那两个人留着也没用。” 张己此时并没有再接他的话,起身便走了出去。门又吱呀一声关住,和着夜里的脚步声,渐渐归为沉寂。 许久,喜胜才说话:“阿郎,你的意思是让他假装没看住我们?” 沈思一听,连喜胜都听明白的话,张己大约是明白了,便又放心几分,说:“估计还得几天,这几天多吃点,多休息,养好体力,我猜即便能逃,也不会太容易。”做戏要做得真一些才有说服力。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沈侍郎失踪 夜深后,沈思才有工夫仔细琢磨到底是谁要对付他,思前想后也没个答案。 喜胜适应了这没有灯的黑暗,看沈思还没睡,便问:“阿郎,咱们这一路来带的田籍册子怎么办?” 沈思一听喜胜还惦记着这个,笑了:“不要紧,之前的户部还有存册,这册子本就是一式四份,这次重新勘测的数据方主簿已经都记住了。” 喜胜瞪大眼睛说:“都记住了?”这么多数字,这么多户,这是什么脑子。 沈思看他的表情也是好笑:“方主簿记性的确不一般,之前核军饷时但凡他看过的都记得准……”说到这沈思顿住了,他之前怎么没想到,他清点国库私下核查军饷的事情说不定就是这次事件的源头。 想到此,沈思又清醒几分,到底对方如何知道他在查军饷的问题,除非户部有人察觉出蛛丝马迹,或者高承禹暗查的那一路出现什么破绽。 这其中的一切谜底都得等安全逃出才能再继续下去,想到此他心定了定。 “喜胜,这个张己有些脑子,咱们得好好和他周旋,找他杀我们的人我心里有个大概。” “阿郎你知道是谁了?” “具体是谁还不知道,但可能和我查的几个驻军有关。目前没证据,我怀疑有人泄露了消息,也有可能就在我们中间。” “我们中间?”喜胜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方、韩二人都有嫌疑了。 ------------------------------ 关了他们四天后,守门的两个人都有些松懈,张己这日午后又来过一趟。 “关了这几日,怎么样?”张己问。 “睡不好。”沈思实话实说。 张己嘿嘿笑起来:“凑合着就行了。” “你把我们也关这么多天了,还不放人?”沈思也不想和他绕圈子,如果是各有所需,那不如直接开口。 “你死了后另两个人我会放了,后续的事情看你运气了,不过你怎么保证我们这几十号人安全?”张己半蹲着,手上拿着一支鞭子敲打着另一只手。 “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去西川军,我看你这本事在军中带几十人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你那些兄弟们,我保不了。”沈思抛出这么一个饼。 果然,张己听到西川军时眼睛亮了亮,如果有好的出路谁愿意当匪。但这寨子几十号人他不得不考虑。 “我怎么信你?”张己问,这沈思若是跑了后不认账或是反咬他一口再带人来剿匪,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思想了想,他还真没什么证明的。喜胜插了一句:“我家阿郎堂堂户部侍郎,怎么会出尔反尔,也是看你是个有用的,埋没在这里可惜了。” “嘿,口气不小,你家阿郎若不是遇上我,早就去见阎王了。” 喜胜翻了翻眼睛没说话,不可否认,张己说的是实话。 若是遇到的是只图那钱财的土匪,沈思也就危险了,而这张己是有远见的,他知道杀了人后他们也不会好过,才会想与沈思交换条件。 许久沈思开口:“我也确实没办法证明,但既然应了你,必然不会食言,你若是不信我,也断然不会和我交易条件,想必抓我时也打听差不多了,既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己思索半响,让人拿了纸笔来。 沈思一见这场景越发觉得可笑,这是要签字画押? “写封信,你死了的消息放出去后我这寨子也没法再待了,就按你说的,我去西川得知道找谁。”张己说。 沈思接过笔,问:“你从前除了种地还干过什么?” “哈,也不瞒你,干过不少,跑过船,看过院子。我家原也不算太落魄,若不是阿娘和媳妇死了,我也不会当这土匪。”张己十分平淡地说,可这话让沈思听起来背后也有无限故事。 他此时只关心一件事:“想杀我的是谁?” 张己盯着沈思一瞬:“往后有机会再说吧,我也不大认得。” 沈思也没再继续追问,铺开纸便给西川的旧友写了封推荐信。 这日晚饭后来收碗的人走后,沈思并没有听见落锁的声音,他小心翼翼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听起来似乎很热闹,沈思试着拉了下门,竟然开了。喜胜从地上跳起来,也扒在门上向外看。 二人一想,便就在此时,轻声开门关门,压低身子便向寨子外跑。 “唉,那两人跑了,快追,在那里。”今夜寨子里喝酒,门口值守的人便溜了这么一小会儿,没想到让人跑了。 沈思和喜胜手里没兵器,一人捡了个棍子,沿着沈思记忆中的路一路狂奔。好在这两天吃得饱,精神足,再加上是逃命,脚下生风,即便在夜里,也不见丝毫磕绊。 山上地势高,沈思在半山腰已经将山下地形尽收眼底:“喜胜,咱们走水路。” “好”喜胜刚答应完,突然想到几天前见的小孩放牛那一幕,急忙说:“阿郎,河里有蛇。” 沈思一听这话不由得笑起来,到底是个孩子:“没办法了,我们跳河走,他们也就不追了。”又补了一句:“那河里有也是小蛇,咬不了你,你看那河里有蛇,牛不是也没事。” 喜胜喘着气说:“牛皮那么厚,能比吗?” 还没来得及回应喜胜这句话,听见身后几个人已追到身前,沈思和喜胜继续跑,可这是下坡路,还有不少弯道,不能一路往下冲,不一会儿就被人截住了。 来人举刀就砍,沈思举起手里木棍招架,结结实实砍了个豁,心里暗道:“好家伙,来真的,这张己竟然没给底下人交待。”一边担心一边暗想,这人做事心思真细,做土匪真亏了。 “喜胜,快跑。”沈思一把提了喜胜的胳膊便往下一级坡道上扔。 只这一下动作,便听噗地一声,沈思胳膊被刀划了一下,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沈思也顾不得其他,边挡边逃,终是在一堆人的逼压下停在河边无路可走,准确说这是一条江,黑乎乎的,看不清水深浅,只能听到漴漴水流声。 沈思从黑暗中向山上看去,山上火把点点,最前边站着一个人,正盯着他们的方向,黑暗中瞧不真切,却有几分压迫感。 沈思心一横,大喊一声“跳”,便拉着喜胜跃入江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沈侍郎归来 跳的瞬间沈思只觉得后背被刀划过,连疼痛也没来得及感受便没入水中。 这地段不像前几日见的浅滩,一跃下便没够着底儿,喜胜憋着气试着探了一下水底,足有一人深。 两个人连游带踩,狼狈爬上岸,确定无人追来时才松了一口气。 沈思用手摸了摸后背,此时冷意、痛感一起袭来,让他打了个颤。 “阿郎,你受伤了。”喜胜此时才发现沈思后背的伤,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凉气,这背上的口子足有一个手掌那么长,深的地方肉已翻起,砍得很深。 喜胜蹲在沈思身前:“阿郎,我背着你走。” 沈思摇手:“没那么严重,你扶着我,我们再多走些路,沿着江,夜深林子里危险。” 这一走便是一整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天色发白,两人才呼了一口气,瘫坐下来。 身边是一片石子滩头,土堤岸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密林,这地方不会来船,但已到了浅滩,可以转到陆路上。 虽然入夏,但夜里依然冷,又在水里折腾这么一阵子,沈思已觉得全身发冷,有些支撑不住。 “喜胜,大概这两日咱们失踪的消息就会传开,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找。先不急着回长安,咱们今天找条船,走得远些。” 喜胜点头:“我知道了,阿郎是怕想杀我们的人也会来找?” 沈思点头,扶着喜胜的手挣扎起来。 ---------------------------------------- 沈思失踪的消息传回长安已是几日后。 褚云一得消息都来不及思索,急匆匆便坐了马车往兵部赶去,她此时能想到的人只有高承禹了。 而高承禹此时并不在兵部,他也是一大早得了消息,说沈思消失七八天不见音讯,便立即派了几个人向周边的官驿打听。 褚云没找到高承禹便直接去了户部。 户部此时也是愁云一片,沈思这回是例行公干,在外竟然不晓得遇到什么,了无音讯,弄得人人自危。 户部尚书崔遮见到褚云十分愧疚:“褚夫人,我已让人从沿路官驿收集消息,但目前得到的回复是沈侍郎也并没有去任何一个官驿。” 褚云此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劳崔尚书费心了,若是有消息,还请第一时间告知妾身。” 一个户部侍郎的消失得激起多大的浪,这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在张己脑子转的快,不然此时怕早已惹祸上身。即便没人知道是他抓的人,与他交易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方主簿和韩录事直到沈思跳江后两天才被张己送去了万州,为什么会是万州?因为张己顺路,并且离了永州,这二人也没办法追究,他们只知道是在永州被劫,其它一概不知。 方、韩二人只能去万州府衙求助,这时沈思失踪的消息才传开。 而此时,沈思与喜胜已经沿江去了襄州,对他而言,襄州尚能安全些,而且从襄州一路回长安也能好走一些。 这一路奔波,又带着伤,一到襄州界,沈思便体力不支倒下。 喜胜提了一路的心到此时也不能落下,沈思后背的伤经过泡水,已有些溃烂,虽简单处理过,但丝毫不见好,每日伤口都渗出发黄的液体。 而这一倒下,沈思人彻底放松,足足睡了一整天,一觉醒来精神好了大半。 在昏睡间,医师将伤口发脓的地方全部清理,再换过药,今天从包扎好的布渗出来的已经是发红的血水,这便有了愈合的迹象。 “喜胜,你去官驿传个讯,现在还不知道到处怎么找咱们呢,再顺便问下方韩二人如何了。”沈思说。 喜胜离开后,沈思又恢复了沉思中,如果这次事情因军饷而起,那么户部便一定有人卖出消息。 这事唯一可能看出端倪的便是方主簿,是否这一路方主簿都在与其他人保持联络,不然也不会有人那么准确知道他们所在。 这些只能是猜想,即便见到方主簿,也不可能问得出来,一想到此,沈思便觉头疼万分。 喜胜腿脚十分快,不过半个时辰便风风火火地回来:“阿郎你猜的没错,户部的人在找我们,将沿路官驿都打听了遍。” “既然如此,我们今晚便搬去官驿。”这下官驿是最安全的,如此大张旗鼓找寻他,也不会有人在此时动手。 “这个土匪也太狠了些,既然是放我们,何不直接放了。”喜胜想起来那夜逃命的情景,十分生气:“阿郎,他伤你这样,你还给他写推荐信。” “现下也没什么事了,不过做戏。”沈思想起入水前山顶上站着的那个身影,他当时站在山上看着这一切,真就确定能控制得了局势? “他也不怕真把我们砍死了。”喜胜十分不满地嘟哝到。 若是他和喜胜身手差一些,没准真就被抓回去了,也没准受更重的伤,要了命还不至于。算了,既然是如果的事,便也不费脑子了。 从襄州传了快信回长安也是三日后的事了,高承禹不能离开长安,其他人他也不太放心,让高其找了几个靠谱的人马不停蹄赶往襄州。 这几日高承禹也一点都不好过,这感觉几个月前才经历过,那时翟临命悬一线,这才不到一年,怎就轮到了沈思。 担忧、恐慌折磨得他这几日寝食难安,若是沈思再出事,这长安、这天下似乎就真成了他孤孤单单一个。知己哪有那么多,一两个便是一生的运气。 “你这几日多去绪之家走走,沈府还不知道怎么个乱法。”高承禹对霍清说到。 “还用你说,我今天大半天都在沈府,云姐姐不像你说的这么脆弱,家里好着呢。”霍清上午去沈府时,褚云正在书房练字,练字最能静心。 “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我以前竟不知道,比老师的字要高出一个境界。”霍清说到。 “我听绪之说过,但也没亲眼见过。” “我瞧着她写的字,心里稳着呢,既然人都找到了,她也放下心了。”霍清也是跟着忧心了好几天,“不过这是怎么的,能遇上这等危险的事情。” 高承禹摇头,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沈思也没见与人结仇,他那性子,一贯妥当,这回到底是为何,也得等他回来才会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白日闯沈府 高其前脚刚回来复命,高承禹后脚已踏入沈府。 沈思半束着头发,坐在床上看书,忽然见眼前阳光暗了一下,遂抬起头,便见到高承禹一路左顾右看地进了房子。 “你来得真快,看什么呢?”沈思问。他这样子明显是刚沐浴完,头发还没干透。 “你这府邸现在看来太简单了些,好歹也是个侍郎,出门连个护卫都不带,户部都穷的开不了锅么?”高承禹面色不悦地说。 沈思一愣,怎么也没想到高承禹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带着喜胜呢。” “喜胜才多大,以你的性子,关键时候你必然还得顾他,你也对自己的功夫太自信了些。” “护卫我已经安排过了,现在府邸安全的很。”沈思本就觉得有些理亏,便也不和他争。 高承禹在榻上坐下,又四下打量一番,沈思也跟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没觉出什么问题来。 “我听说你告了十几天假,伤的严重?” “没事,若是我不装个样子,怕让人觉得我太好过了些,既然没事回来了,总要装出一副受了大罪的样子,好让人泄泄愤。”沈思放下手中的书。 “到底是谁要害你?”高承禹前倾了身子,问到。 沈思摇头,他真的不知道,但想起来琢磨了许久的事:“查兵籍那个事可有被人发现?” “不会。”高承禹十分肯定地摇头,“我问的人都是十分可靠的,而且用的方式很寻常。你怀疑是和军饷有关?” “这事儿你别管了。”沈思说。 “为何?”高承禹问。 “这军饷一事可能牵连的人比你我想象的要难对付,你不要再插手。”沈思穿上鞋坐在床边,披上一件夏日的外袍。 “你这是要将我撇开?”高承禹就知道沈思怕这事情牵连他。 “若是知道我在查,必然会联想到你,随后我再想办法。” “那怎么行?你怎么查。” “我怀疑户部的内应就在我身边,先不要惊动他,等我试试他再说。”沈思说到。 “行,这些都没问题,你一向做事想得就多,只是以后出门多带几个人,这次你平安回来,若这事真和军饷有关,想必不会这轻易放手。”高承禹担忧沈思的安全。 “放心吧,既然有人传消息,也可以好好利用,他们也不知道我手上有什么证据,不过是不想让我继续查下去,那就如了他愿。” “你又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想好,我这现在有些证据,但是这证据存哪是个问题。”沈思觉得放他手中不太安全。 高承禹暗自思索,他那定然也是不行,突然想到一人:“有了,你把证据装成经书的模样,我去找同尘。” “放寺庙里?”沈思问。 “他们绝对想不到这地方。”高承禹眉目间露出得意之色。 沈思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等我整理好了,你让人找个礼佛的时间送去同尘法师那里。” “说起来,我一直想不明白,同尘怎会和你熟识。”沈思想起来这个许多年前就不明白的问题。 “这有什么问题?”高承禹也不明白他这一问是何意。 “和尚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若说联系,那我只能想到,你送人西天,他超度众生这一种。”沈思这话说得不好听,但确实是他的想法。 “你这都说得什么,怎么听着我像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一样。”高承禹摇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思看高承禹真有些恼的表情,又笑道:“别怪我这么想,从前也不见你对佛法感兴趣,若说你们谈经参禅志同道合,我是绝对不信的。”说完又琢磨半响,“唯独有一点像,就是都傲气。” “从你嘴里没一句说我的好话。”高承禹摇头,拿起桌上的茶水像泄愤般一口气喝了。 “快说。”沈思立即给他倒满,等着他解惑。 高承禹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但连他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和同尘熟识的,但沈思说得没错,的确和战争有关。 “七八年还是十年前,我随父亲平过一次小叛乱,那时还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那次因涉及机密,清理了百十个战俘,有几个孩子也在其中。虽不是我动的手,但是总记得那几个孩子的眼神。” 高承禹用手指缓缓敲打着桌子继续说:“出来透气时正好拐进一个寺庙,恰逢同尘游历当地,才得以认识。” 沈思听高承禹讲述他从没听过的往事,也有些感叹,即便是久经沙场,也不可能见惯生死,更何况年轻时。“那你现在想明白没?” 高承禹没想到他问这问题,细想片刻摇头:“不知道,不忍还会有,但若是军令必得执行。有些事没办法细想。” “看样子同尘也没帮你什么。” 高承禹哑然失笑:“他?他当时和我也差不了太多,不过他这样我才觉得他的讲经说法值得信。若都是不食烟火高高在上的圣人,如何体会人心。人的困顿惶惑与自苦又怎会通过那固定的佛法经文就能解脱。” 沈思点头,这话他也深以为然。“若不是刚回长安时你约我去同尘的禅房,连我都不会知道你们有交情。” “也没有刻意隐瞒,便是在长安,一年也见不了几回,算是神交吧。我若有所求,他定然相帮。” “也是难得。” “你先休息着,过几日我来看你,要同尘保管的东西若是好了派人给我说一声。”高承禹站起来,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袍子。 刚踏出屋门,高承禹又朝院子四处看了看问:“你院子护卫可行?” 沈思将他推出去:“你放心吧,行。” 高承禹出了沈府,对着门楣看了半天,对高其说:“不行,我还是不大放心,你从西边院墙翻进去探一探,我走东边。” 高其一听,这是要翻院墙进沈府,便看了看沈府大门说:“阿郎,这大白天的会不会太显眼啊?” “怎么,还怕闯不进去?”高承禹挑眉问。 “不不,我就是觉得不太合适,你还穿着官服呢。”高其解释到,这长安城,若是闯府邸,除了几座将军府和王府不敢闯外,他二人联手,还真没有搞不定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罗刹对娇娘 高承禹和高其一东一西从院墙上跃入院内时,便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可他们哪里是这二人的对手,一路追着便追到了沈思住的院子。 沈思听见院子的动静赶忙提着一把剑出来,入眼就是高其将他府上的护卫押在地上,高承禹用一支树枝指着一护卫前胸,院子里盆栽倒了好几盆。 喜胜反应十分快,早已拿着剑护在沈思面前,褚云也在人的护卫下赶了过来。一时间满院子站了不少人。 动静的确有些大,尤其是待大家看见地上站着的着一身绯红官服的高承禹和刚将护卫放开的高其,一时有些傻眼。 “子睦,你这是做什么?”沈思尚未反应过来,高承禹明明已经走了,这时怎么会这样出现在他院子里。 “大家莫慌,我来探探你府里的防卫。”高承禹端着一张笑脸对沈思说,拍了拍手,抖掉落在官服上的灰。 沈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承禹,面前这一绯红的笑得邪气的桩子尤其碍眼,憋了半天说:“你堂堂五品官员竟然私闯民宅!”说完十分心疼地扶起一盆花,“我这精心培育的花也被你糟蹋了。” “这个真不是我弄的。”高承禹瞥了眼刚被高其压在地上的护卫说,“回头送你几盆新的。” 这护卫闻言,看了自己身旁歪着的一盆花,思索着这似乎是他刚才带翻的,顿时更觉惭愧。 沈思还想再说,高承禹给高其使了个眼色,不等沈思再说什么便走了。 “你给我回来”身后传来沈思的叫喊声。 翻墙砸场子的走了,沈思看了眼已经站起来的几名护卫,抛下一句话:“输给他们不丢人。” 高承禹闻声加快了步伐,快快穿过厅门,在众人奇异的眼光下出了院门,高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有这么好笑?”高承禹问。 高其一边点头一边说:“我瞧着沈侍郎刚才气得不轻,阿郎你若是只想试试沈府防卫,明说就是,何必真闯。” “若是有防备那有什么可试的?你回头挑几个身手好的人给绪之送去,哦,还有盆栽也寻些好的送去。”高承禹叮嘱到,他可是知道沈思对于花花草草这些十分上心。 高其一一应了,只听高承禹最后压低声音叮嘱:“这事儿回去别告诉夫人。” 高其憋着笑,赶忙又应了,这事情若是告诉夫人怕是得被笑死,况且夫人也是个爱凑热闹的,脑子没转弯便开口道:“夫人若是知道了一定遗憾自己没瞧见热闹,非得去沈府看看不可。” 高承禹闻言狠狠地瞪了高其一眼,“哼,她敢。” 高其一脸不屑地撇嘴点头,表面认同,心里却想得是:夫人自然敢,而且特别敢。 这等好笑的事情如何瞒得过。 霍清得了消息下午来探望沈思,沈府家仆刚一开门,见是霍清,便朝她身后望了望,才怯怯地打开门。 霍清也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见也没什么奇特的,便进了门。 可这沈府人今日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她也是府里的常客,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今日为何总看她。 刚一见褚云面,霍清便问:“你这府上人为何今日如此奇怪?” 褚云拿着扇子遮住嘴笑:“哪里奇怪了?”她心里清楚得很,故意不说。 “说不清楚,刚开门见我就跟看见鬼似的。老师怎样了?” “哈哈哈,见鬼了,可不是么。”褚云笑得毫不遮掩,见霍清更是一头雾水,忙接话说:“绪之没什么大事,在家歇一阵子。” “没事就好,吓死我了,子睦最近也是天天如同火上烤一样,又无从发泄,天天奋笔疾书,字到长进了些。” 褚云听到这绷不住笑出来:“没事儿,今他来过了,冲绪之还吼了几句,气势汹汹的。” “大约也是急的。”霍清忍不住替高承禹辩解一句。 褚云拍着扇子忍不住笑起来:“他这脾气你也得劝劝,急起来没个样子。你还不知道呢吧,今儿个子睦和高其翻我们府上的院墙,折腾了一出不小的动静。” 霍清眼睛眨了几下才听明白褚云说的话,不解地重复到:“翻沈府院墙?” 褚云冲她点点头,一脸狡黠的神情:“是啊,绪之大约还气着呢。” 霍清一听这话,立即说:“想必老师还在休息,我便不去看他了,云姐姐帮我转达问候就成。” 褚云哈哈笑起来:“你家夫君跟个罗刹一样,你这会儿一副胆小的样子,真真笑死人。也不知道你俩是你克着他呢还是他制着你。” 听见褚云笑她,霍清拿了扇子摇了几下,又将话题转了回去:“你还没说子睦为何翻院墙?” “来试试我们府里守卫如何。” “哈哈哈,原来是为这。”霍清拿扇子拍着胸口笑的直不起腰,这个缘由她是绝对想不到的。 “好笑吧?”褚云问。 “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像他能做的事,他从来便是想到便做。” “都三十一了,还这么不稳重。” 正说话间,沈家家仆来传话:“高郎中送来几个护卫和一些花草。” 褚云瞥了霍清一眼说:“他自己怎么不来?” “啊?”家仆不知道怎么回答。 霍清看家仆的模样,开口笑道:“你家夫人不是问你呢,是问我,都收了吧。” 家仆听了信,便着人安排去了。 霍清笑着说:“我回去让他改天来登门赔罪。” 褚云其实逗她呢,沈思也不会真生气,他们都知道高承禹为何来这么一出,难怪他会急,沈思这次出门的确托大了,太过于惊险,这沈府的防卫以后得加紧了。 “不打紧的,子睦那性子我也是熟悉的,绪之也早习惯了,他也是真正关心我们。”褚云用扇子拍了拍霍清的手。 “说起来子睦也的确是张狂了些,大白天的,别人瞧了还以为府上进了盗匪呢。” “他也有些少年心性,没遇上你那会儿更是了不得,若是”褚云瞥了霍清一眼,眉眼带笑轻飘飘地说:“若是得了个孩子,怕是会有变化,你看他对攸儿,对玖儿的情形也想得出来。” 霍清一听这话,用扇子遮了半张脸,若有所思。之前因为尚在丧期,如今这丧期过了快一年,怕是都盼着这等好事。 第一百二十章 字米皆断人 沈思真就在家养了十多天,但这十多天一点也不算清闲,每日都有前来探望的人,后几日直接将户部的一些事务搬回了家里。 褚云端了碗冰酪刚踏进屋子,就见沈思翻着面前厚厚的一沓册子。 “你干脆明日便去户部吧,这哪里是休养,忙你一个不说,还赔上我。”褚云说将冰酪推到沈思面前。 沈思抬头,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没听见褚云的话。 褚云见他这神情,一定又是魂游天外,便问:“你这想什么呢?” 沈思回了回神,“昨日司天台的故交拿了个八字来问我,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看着面前写的八字拆解,有些疑惑。 “问你做什么,司天台不是就有人么,又是求姻缘还是求前程?” “问前程,问脾性,大概是不想被人知道的事吧。” “这是替不认识的人问的?”褚云剥了一颗葡萄,递给沈思。若是自己认识的人,自然不用问脾性,可既然不是认识的人,关心他前程做什么,“没准是相中了哪家郎君做女婿?” “具体我也没问,只是这八字看着有些不太寻常,大起大落,我今日想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起大落?” 沈思点头:“是个能出人头地的命格,本身性情不坚,照理是成不了大事的,好在祖宗庇佑,出身富贵,食杀相承,但后续乏力,时柱破局,恐难永寿。” 褚云一听这话,也是一惊,这意思就是不能长命,便问:“这人年纪多大。” “刚及弱冠。” “啊?这么年轻岂不可惜了。”褚云惊讶道。 沈思摇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话我昨个也没敢说,或许也不一定吧。”这八字说也总有意料之外的。 褚云又剥了几个果子,放在盘子里。 突然听沈思问:“遂王今年多大?” “你糊涂了,遂王两个月前刚行了冠礼,这么大事你不记得了?” 沈思啪地一声将笔搁在桌上,变了神色,笔上的墨在写满八字那张纸上留下几个黑点。 褚云被沈思的举动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沈思有些失态,腾地站起来在屋里跺起步子来:“我刚说的话你都忘了,千万不要说出去。” 褚云难得见沈思如此郑重,再联系前后的对话,生生被自己的想法惊到,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说,遂”又看了眼桌上写着八字的纸,话没说完便先住了嘴。 沈思没有说话,他刚才想起来以前曾见过这个八字,似乎是宗正寺,但并没有刻意去记。他两步返回书案前,将写的那一堆看了好几遍,末了长叹一口气,闭目不言。 这若是天命,便真正有些残酷。到底这王朝时运济与否,若他有那个能耐,真想卜上一卦。 刚回到兵部,沈思惦记着兵部内应的事,便将自己查兵籍的记录做了一些标记放在了柜子里,小心地在这本册子上放了一粒粟米。粟米很小,又是黄色,与纸张的颜色十分接近,若不是细看断然发现不了。 第二日一早,沈思打开柜子,册子还原封不动放在原地,那颗粟米已经不见影踪,沈思将一摞册子和书拿起来,那颗粟米孤零零躺在柜板上,甚是醒目。他将粟米捏起来,露出笑。 这是他希望看到的,若是今天粟米还在,那他还得再多等几天,若是过几天还是没动静,那么就证明他之前的判断错了方向。 能随意进入这间屋子的,嫌疑最大的仍是方主簿。沈思有些惋惜,方主簿以能力来论,天生对数字的敏感,能够过目不忘,若是成为他得力助手,对他真是一件好事。 人做事总有动机,他还想再争取争取。 方主簿刚发了月俸,在酒肆间喝了点小酒往家里慢慢晃悠着。 前面有人喝醉了,在路上大骂,呯一声将手里的酒碗摔了出去。方主簿一个愣神,心想还是躲过这醉汉的好,便一拐进了一条窄巷。 正哼着小曲间,便兜头一个东西套下来,方主簿伸手便抓,人已被套了个结实,紧接着自己便横了起来,颠颠地移动。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别喊叫,小心要了你命。” 方主簿被吓住了,小声求饶:“你们别害我,别害我啊。” 突然间,他感觉身子一沉,后背撞在硬硬的地方,手脚都落了地,便伸手去抓身上的布。 “别动了,我家主人问你几句话,不要你命。” “哦哦。”方主簿唯唯诺诺应着,丝毫不敢多说。 “沈思那有什么新消息?” 一听这话,方主簿心落了回来:“没,没,哦,不,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问话人显然不耐烦起来。 “前头的事都已告诉了你们,最近沈侍郎才来,也没见他再查军饷的事情。”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私藏什么证据,若是日后事发还想自保?” “真的没有,我前几日还偷偷看了沈侍郎的柜子,并没有发现什么。”说到这方主簿也有些疑惑:“之前查的问题不过是些小账,我告诉你们,你们稍加注意也不会被沈侍郎追究,但为了这就要人性命这罪就大了。” “小账?你知道什么,盯好你的事就行了” 方主簿也不敢反驳,这防秋军和神策军重叠的事情,追究起来也可以说是疏漏,这就弄出沈思失踪那件事,难道不是小题大做?难道不是这问题? “监军说了,以后还有诸多事情要劳烦方主簿配合。” “监军?”方主簿听到这个称呼吓得不轻,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事还劳动了监军?丁参军交代的我都照做了,再其他的我实在是帮不了你们了。” “哪那么多废话,你就记着,盯紧点沈思,再有什么线索会有人跟你联系。”这人说完话就带着人离开了。 方主簿听着屋内安静下来,许久,才手脚并用地揪开了套着自己的麻袋,这才知道自己在一个破屋子里,他仓皇爬起来,小心看了看四周没人,才猫着腰跑出了屋子。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朝堂无谓争 不远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几个人盯着方主簿走远的身影,才从黑暗中走出来。 “阿郎,真是他,我真想揍他一顿解解气。”说话的人正是喜胜。 “揍得他鼻青脸肿不也容易让人发现么?”沈思面无表情说,他得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阿郎我们走吧,坊内的住处都安置好了。” “查查丁参军是哪个军里的。”沈思转身便出了巷道。从方主簿的话里能听出他知道的有限,最起码与他接头的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也并不知道军饷真正的问题。 可是他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要置他于死地?就如方主簿说的,那些小账说出来也没什么大碍,犯不着为了这事情就对自己动了杀心。他们是害怕顺着这条线再摸出更严重的事情,既然这样,沈思就不得不再查下去了。 沈府里,沈思一夜未归,褚云没有细问,但也难免有些担心,直到清晨坊门开启,沈思才回来,又急急忙忙收拾好准备去上朝。 “你昨晚忙的事情顺利吗?”褚云放不下心。 “都顺利,和我预料的没错。”沈思正了正帽子,心中有了底:“你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褚云帮他系好腰带:“这大早上出门黑漆漆的,你带上护卫一起。” 沈思笑了:“知道了,我坐车去。” 沈思今日去得早,刚到宫门口便遇到了宰相李绛。 “李相这脚是伤了吗?”沈思行礼问到,他一见李绛便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一脚轻一脚重,虽然极力保持形象,但也有些费力。 李绛看了眼自己的脚,摇头道:“不过是陈年顽疾,最近有些疼痛。” “朝事繁忙,李相也得保重身子。”沈思这句并非客套话,有李绛在,让人安心。 “多谢沈侍郎关怀,自从武相回朝后,我身上的担子轻松许多。”李绛淡淡地说,连沈思都没听出来这话是字面意思还是说武元衡回归宰相团后,皇帝对他有所打压和防备。 沈思观察着这位宰相,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多年劳心劳力,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竟比大他几岁的武元衡看着还要年长。自从魏博不战而臣服的主意开始,李绛便受到特殊拥戴,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倚重更为明显。 这在沈思看来是件好事,李绛忠贞耿介,时常劝诫皇帝,一个帝王有如此有德有才有谋的臣子实属幸运。可从今年起,皇帝对李绛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武元衡归朝后,李绛更显尴尬,武元衡和另一位李相对藩镇的主张与皇帝十分一致。 但这不是根本原因,相权与皇权的对立冲突,才是皇帝态度改变的源头。某一人独大,势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 沈思走在李绛身后,看着这个中年人不太稳健的步伐,不免感慨。去年,他还是朝廷的头号功臣受人爱戴,而不到一年光景,朝臣便嗅出了不同的意味,墙头一派便又改变了自身的态度,转而投到武元衡一方。 沈思无声地叹了口气,都难啊。他是经历过家里变故的人,常怀忧惧之心,对这些事早已看开了。 -------------------------------- 高承禹这几日因感了风寒没睡好,今天站到朝堂上有些恍惚,脑子里听着周围嗡嗡地吵个不停。原来是御史弹劾太常寺丞流连楼管,和人起了争执动了手,不甚醉酒从楼梯上跌了下来,告假一个月。 “哦,原来任寺丞是这么伤的。” “太常寺丞任踪无德在先,又欺君在后,有损朝廷颜面,必得严惩。” “任踪的确有错在先,但若扣上欺君罪名,未免夸大了。” 高承禹抬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皇帝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似是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这也不是个大事,总不能跟皇帝说吃花酒醉了跌伤,这事情含糊过去哪能到了欺君的份上。高承禹也没深想,只想着他们得吵一会儿,便了结了,便耷拉着眼皮继续神游。 “任踪是李相举荐的人,虽德行有差,但为政从无差错,这事稍作惩戒即可。” “李相日理万机,难免看人有疏漏之处。”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将眼光投向了李绛和李吉甫,见李吉甫一脸与几无关的表情,顿时心下了然。 高承禹此刻也清醒了,这句话才是关键吧,他暗暗嘲笑自己迟钝,这么小一桩事怎么会在殿前争论这么久。他看了眼侧前方的沈思,后者看上去一脸平静。 正主出来发话了,只见李绛不卑不亢地说:“任踪的确是臣所举荐,但在太常寺任职一年来并未失职,但于此事的确不妥。臣提议,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欺君罪名,罚俸未免太轻饶了他,以后百官效仿,如何收场。”曾御史辩驳到。 “曾御史,我朝历来有这么些贤臣良将还不够效仿吗?佞臣自古皆有,也不见人人效仿了去。未免以偏概全了。”李绛回身扫了一眼御史。 高承禹差点没笑出来,这话说得十分在理,让人无法反驳。 “便依李相所言。”皇帝终于将这一事揭过。 沈思看着珠帘掩映下的皇帝神情,十分平静,看不出所以来。 只见李绛用手抚了抚官服,上前一步双手举过头顶,十分郑重地高声说:“陛下,臣痼疾难愈,今日越发难以支撑,请求辞去宰相之职,还请陛下早择贤才。”说罢重重跪倒拜伏。 一时间,朝堂内安静不已。 皇帝盯着李绛许久,走下台阶,冠上的鎏随着动作左右摇摆,他抖了抖袖子伸手扶起李绛:“爱卿请起,朕早有言,卿所言如骨鲠,敢言他人难言之事,如今大事未安,朕不允卿所求。” 这话若是早几个月,李绛便信了,可他现在心中清楚得很,皇帝对他早有不满,他请辞了三次,皇帝面上不准,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倚重他。近来已是多次有人弹劾他举荐的人的过失,若再不退,待何时。 李绛并未起身,梗直了身子继续请辞,除了身体不能应付,不说其他。 僵持了许久,皇帝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朕准了,爱卿起来吧,朕早已说过,卿有足疾,免了一切跪拜礼。” “谢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李绛扶地起身,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官员扶住。 皇帝复又坐回龙椅,下旨:“免去李绛知政事之职,改任礼部尚书。”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佞人多福禄 今日朝堂因这一罢相的变故早早结束。 高承禹对于李绛的罢相有些看不开,李绛从来实在,又有忠谏之名。在这件事上,是皇帝动了心思,李绛不过是观到了势头,所以谁也没办法。但朝堂人来人往,起起落落,久了便也就淡忘了。 正想着,冤家路窄般迎面走来一个人,拱手道:“高郎中安好。” 高承禹正提着袍子下台阶,忽听到有人打招呼,忙抬头,来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吐突承璀,其实也不过两年。 高承禹微一愣,放下袍子,敛了惊讶与不悦的神色,立即拱手道:“吐突监军安好,不想在这里遇到。” 吐突承璀面露喜气,一看便知有好事:“陛下将臣调回京城,昨日才回来。” 即便高承禹有思想准备也是吃惊万分,面上依旧刚才那副神色道:“恭喜监军了。” 二人客套几句便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看上去无比和谐。走了几步后,高承禹还是忍不住回身看去,吐突承璀去的正是皇帝此时所在的偏殿。 这人实在是让高承禹无法忽视,刚才因李绛罢相压着的那一丝郁闷此刻全提了起来,吐突承璀被贬到淮南还不到两年,这便回来了,皇帝对他的信任程度,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 他两年前和沈思联手设计的那一出就管用了两年?这简直没办法让他接受。翟临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报不了仇就算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重用,他咽不下这口气。 而且同一天,打压李绛,重用吐突承璀,两相对比起来更是让人心塞。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便快了几分。 “高其,见绪之了吗?”高承禹刚出了宫门,就问守在门外的高其。 “没啊,沈侍郎还未见出宫。” “你在这守着,看他出来便让去府里找我。”高承禹说罢就上了马车:“回府!” 高其愣了愣,这瞅着是生了什么气,莫不是今日朝堂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高其也有些心急地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算把沈思盼了出来,赶忙迎上去:“沈侍郎,阿郎让属下在这候着,说有急事让您去府上商议。” 沈思将笏板递给一旁迎上的喜胜,问:“出了什么事?” 高其摇头:“阿郎一脸怒色出来,便急着找您。属下猜测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 朝堂大事?的确是大事,但也不可能是高承禹怒的缘由,便应到:“我这就去。” 高承禹一阵风似地进了府内直奔书房,任谁都能看出来今日高三郎与平日不太一样,立即有人去禀了霍清。 “高其呢?” “没见跟着。” “阿湘,走,我们去书房看看。”霍清放下手中的花瓶,便去了书房。 书房门没关,霍清站在门口望了一眼,案上的书七零八落掉了一地,高承禹斜躺在窗下的塌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还能看见胸口起伏不定。 霍清推门进去,将地上的书一一捡起,摆放整齐,来到他身旁坐在矮榻上。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她轻轻推了高承禹一把,将他遮在面上的手拿开。 高承禹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一双长眼发红。 “都气红眼了。” 高承禹左手一伸,便将霍清揽入怀里,头靠在她的头旁说:“刚一时没忍住失态了。” 霍清本是半跪在榻前,被她一揽,上半身便趴在了他身上,她将头枕在他的胸口:“既然不痛快就别憋着,怕什么失态呢。” 高承禹微微点了点头:“也是一时气糊涂了,今日还有些事要处理,等绪之来后再去兵部也成。” “回头别砸了兵部的砚台桌子,要赔的。”霍清戏谑道。 高承禹用手戳了戳她的脑门:“敢笑话我。” 霍清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要么你带着我去,即便是砸坏了,掀乱了,我帮你收拾。” 高承禹看着她笑得弯起的眼睛,一时没言语。 “行不行倒是说句话啊。”霍清伸手去戳他肩窝。 高承禹耐不住痒,一边躲一边去捉她的手,另一只手也在她肋下戳了戳。 霍清想躲,又被拽着手,躲不开,笑得喘不上气来,只能讨饶。 沈思和高其刚走进书房的院子,便听到房内传出阵阵笑声。 “你确定子睦是一脸怒气回来的?”沈思停了脚步问高其。 高其咧了咧嘴尴尬地点头:“的确是。”可这会儿分明听不出啊。 “咳。”沈思高声咳了一声,便听得屋内突然安静。 霍清终于从高承禹手中挣脱,赶忙起身拽了拽衣裙,又拢了拢头发。 高承禹看着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失笑,穿上鞋子迎了出去。 “既然都有败火药,你急吼吼把我喊来做什么,还有一堆子事儿等着我。”沈思也不客气,自己找地方坐下。 霍清头都没抬:“我给老师泡些茶来。”说完便逃离了书房。 “吐突承璀回来了。”高承禹直接抛出这么一句,将他在宫里遇见吐突承璀的事情说了一遍。 沈思捏了捏拳,看样子也是气的。 半天,沈思突出几个字:“真是便宜他了。” 高承禹看到沈思的怒气比他也不差什么,便对门外吩咐:“给沈侍郎端碗败火茶来。” 沈思一抬眼,盯了高承禹一眼没言语,这是反击刚自己对他的取笑呢。他也没客气,将一大碗茶汤喝了下去,的确需要压压火气。 这汤有些甜味,各种中药熬成,又放凉了冰着,此时下肚,的确舒缓了许多。 沈思刚一瞬,脑中已有了许多想法,“目前陛下还没下旨意,但是以你看,他还能同往日一般吗?” 沈思这句不是问话,高承禹瞬间明白他指的什么,点头说:“此时的吐突承璀已经不是一家独宠了,还有个梁守谦,如今掌着右军大权。” “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沈思面色沉了沉。 “什么事?” “你想必也知道,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生病许久,看样子是不成了。”沈思刚才一口气喝了半碗凉茶,此时慢慢品起来,有些甜还有些苦。 第一百二十三章 鹰派与鸽派 高承禹看了一眼屋中挂着的地形图,点头道:“怕是撑不过今年,你是想说这一仗不可避免?” 沈思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陛下的态度自不用说,武元衡和李吉甫都是一贯主张武力解决的。朝臣态度主战的依旧是少数,但也敌不过这几人的意见。” 高承禹说到这事情上,露出几许神采飞扬的意气来:“依我看,趁机收拾了淮西也好,淮西位置特殊,一定要是朝廷人驻守才安心。” 沈思放下碗,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一仗必定出动周边各镇,监军无数,你觉得陛下会派谁任总监军?” “你是怕再重用吐突承璀?经过上一次成德一战,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沈思点头:“按惯例,陛下定会派他最信得过的宦官,梁守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十有八九是他。” 高承禹静了静,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但是梁守谦和吐突承璀选一个,定然是前者好。 “河阴仓的储备如何?”高承禹转了注意力,既然他无法左右的事情,也就先别担忧了。 “河阴仓存粮一万五千石,布帛一百万匹,还有银钱近百万缗。”沈思对这些早有准备。 高承禹想了片刻,将这些数字换算一番说:“今年江淮丰收,入了冬,怕是较去年涨一成,这样也够了。” 因着吐突承璀回朝,沈思也着实郁闷了几日,刚思出些眉目,而另一件事,又让沈思萎靡了好几天。 皇帝昭告天下,立遂王为太子,改名李恒。 下诏那日,沈思站在朝堂上,只觉得两条腿已僵硬,他想起来看过的八字,的确,遂王个人的能耐不足以支撑起太子这个重任,他唯一的王牌便是来自于母家的势力。可皇帝恰恰是顾忌这一方势力,才一直不愿下这个决心。 他此前也没觉得郭家会翻出什么浪来,毕竟郭贵妃的才智有限,即便有野心,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儿子得了权势,护了她后半辈子的保障,也能护郭家不倒。 他后来卜过一卦,与那日对八字的评判并无二致。若是太子不能永寿,此后必定还有波澜。可庆幸的是,皇帝正值盛年。 沈思站在朝堂上心思百转千回,都没有注意到满朝的人已撤出大殿。等他醒过神儿时,人已走完了。 朝中小太监十分礼貌地提醒:“沈侍郎,散朝了。” 沈思点头,拱了拱手,慢慢挪着步子离开。 关于立储的争斗也落下帷幕,前阵子那种针锋相对的朝堂氛围有所缓和。沈思之前一直冷眼旁观,朝堂的热闹劲堪比坊市,一方主导一件事,必然有另一方出来反对。总之,你赞同的我必然反对,谁管内中究竟。 沈思几次站在大殿上,忍不住瞟着龙椅上的皇帝,这得多大定力才能默默忍受朝堂上的争论不休。他自觉定力算好,也在这日日的聒噪声中生出些厌烦。 最有趣的当属高承禹,沈思好几次回头看高承禹,就见他两眼无神,握着笏板神游天外。 可真是难为了他,本来好好一个将帅之才,却被拉入这泥潭。 清净日子没几天,沈思和高承禹之前担忧的事情便应验了,一场朝堂争论又开始了。这回,高承禹倒是没机会置身事外继续神游。 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果然没扛过天命,元和九年秋天病死了,朝廷的探子传来密报时,吴少阳的儿子吴元济已经掌控了淮西的军政大权,秘不发丧,自为淮西之首。 李纯深吸一口气,在朝堂上提起了淮西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凡是有藩镇人员更替,朝堂必得有一番争执,而且各有道理,且不是一两日便有结论的。 这冠冕上的鎏一是为了提醒为君者保持端方,二便是隔雾看花,不必太过较真。可这居高临下观人,又有什么是看不真切的。朝臣争论中,李纯已将殿中各位看了个大致。 “李相怎么看?”皇帝李纯这回直接问李吉甫。 “陛下,为了防备淮西的部队有几十万人,每年都是巨大的消耗,既然吴元济反心已现,这是收复淮西的大好机会。”李吉甫持笏板一字一句大声说。 “陛下,不妨再对吴元济试探一二,若是能像魏博一般不战而臣为佳。”有人站出来说。 这话头一起,朝堂上立即热闹起来。 “淮西的情况怎能和魏博当年相提并论,魏博当时内乱,才有我们的机会。而淮西吴元济已顺利掌握大权,除非吴元济自己愿意归顺。”御史中丞裴度说。 “吴元济比起吴少阳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淮西周围孤立,若是我们派出周围各路军马讨伐,定能取胜。” 李纯心不在焉地听他们争论,突然问:“高郎中,你也是参加过多次征讨的,你怎么看?” 高承禹正在心中的那副疆域图上分析接下来的形势,突然被点到名,想都没想迈出脚立即站出来道:“陛下,淮西的位置特别,如果吴元济反了,阻断运河,那么朝廷的利益势必受损,还会引起动乱。吴元济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不可能归附。以微臣看,吴元济会先动手向周边抢物资,毕竟江南是朝廷粮税大户,西边又临河阴仓,若是搅起这两地战乱,对他有利。” 李纯对于高承禹的回答很是满意,他又点了另两个人,众人察觉出,今日陛下主动点的人无一例外皆主战,这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不料李纯沉思半晌道:“吴元济虽已现反心,但若是他有意归顺,必然如同魏博一般待他。礼部派人去会会吴元济。” 众人不解,皇帝一向主战,怎么今日有了机会,反倒愿意和谈?骑墙派更是一时没了主意,不敢表态。 早朝后,李纯叫了几位大臣继续商议淮西的事,这时才明白,皇帝李纯是假意对外与淮西和谈,先稳住吴元济,另一边开始筹备兵马出战。 征讨的事宜交给宰相武元衡和兵部一起筹谋,高承禹忙得底朝天。如何调兵,哪几路藩镇参与,如何前期迷惑吴元济,如何转运物资保障,这些都得一一计较。真打起仗来,钱都得从朝廷出,那些藩镇能出力就不错了,出钱万万别想。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喜的抉择 从宫里出来后,已快酉时,高承禹索性不回兵部,直接回了家,便一头扎进书房。 霍清听说高承禹回了府,但人影都没见着,便问阿湘:“你去看看,子睦在哪呢?”她今天有件大事要说。 高承禹回府后便一直在书房对着地图写写画画一个时辰,霍清端着茶点过来时,他都未察觉。 霍清将茶点放在书案上,此时,高承禹方抬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进来,看你心无旁骛,就没叫你。”霍清笑盈盈望着他,又瞅了眼书桌上的纸,疑惑道:“你在想淮西的事情?” “嗯,怕是要开战了。” 霍清一听,心上的弦颤了颤,装作十分平静地问:“那你要去吗?” “嗯,我打算请战。” 霍清点点头,没说什么,淮西的重要性她知道,听高承禹念叨过多少遍,她都分析得来这藩镇形势了。若是淮西再得平定,恐怕离天下大安就不远了。 听得屋内一时安静,高承禹抬头,看见霍清一脸担忧神游天外,才反应上来,拥住她的胳膊说到:“你放心,此次出征不到一年就回来了,况且多路兵马齐发,不会有危险的。” 霍清点头,看着他说:“我担心那是正常的,你放心做你的事,淮西你也准备了许久,若是能出征,定然能早日取得胜局。” 高承禹听了这话心情大好,朗声笑起来:“原来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霍清挣脱他的怀抱,端了杯茶递给他,埋怨道:“忙了一个多时辰,连个水都不知道喝,若是真出了门,还不知道会不会照顾自己。” “你这是舍不得我走?”高承禹拉过她的手,坐到自己身旁。 “不害臊。”霍清睨了他一眼,口是心非道,便要起来。 “我若是长期驻军,你若愿意,定然要带着你。可这次是征战,你便帮母亲守着这家。”高承禹用胳膊箍着她,沉了声音说。 转而又语气轻松起来:“我这还没请战呢,陛下准不准还说不好。” “陛下怎会不准?”只要高承禹自动请缨,自然是能如愿的,哪次平藩镇皇帝能忘得了他,上次若是魏博没有和平归顺,想必高承禹也是要去的。 “若是这次要出征,陛下还会派宦官做监军吗?”霍清其实担心的是这点。 “十有八九。” “那最好别遇上吐突承璀。”霍清想起来这个人也没什么好气。 高承禹想到这人,胸中气一滞:“应该不会,现在梁守谦已为枢密使,若是派总监军,极大可能会是他。不过各路都设有监军,也有不少是吐突承璀的人。” 霍清瘪了瘪嘴,她就是不喜欢这人。 高承禹看她这样子笑起来:“还不知道的事就别忧心了。”话虽这么说,但他只要想到若是他处处受吐突承璀制约,那这仗还怎么打。至于梁守谦,他打过几次交道,很有心思的一个人,并不张扬,没有过于突出的才干,但也的确不是庸碌之辈,或许他做监军尚能好一些。 宦官在朝制约文臣,战时制约武将,这么多年来,谁也改变不了皇帝这一决定。 “若是开战,多久能结束?”霍清问。 “若是各方顺利,各军同心,七八个月便了结了。” 霍清算了算时间,犹豫片刻,说:“有件事告诉你,但好像不是个好时候。” “嗯?”高承禹疑惑问。 “我好像有孕了?”霍清本来十分喜悦,但是今天听到要打仗,却喜悦不起来。 高承禹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她的肚子,不可思议问:“大夫看过了?” “嗯。今天你回府前刚诊过脉,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霍清奇怪,他怎么听到这消息也不见丝毫高兴呢。 刚一想完,便见高承禹扔了笔,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大笑道:“我们这就告诉母亲去。” 低头看了看她,又露出几分笑意:“我有儿子了,我要当父亲了。” “什么时候出生?”高承禹迫不及待问。 “你放我下来。”霍清拍拍他的肩膀说。 高承禹看着她有些发急的表情,十分听话地放她下地,立即拉了手向高母的院子走去。 “大概八九月吧,我刚算了下,你怕是要错过孩子出生了。”霍清有些遗憾地说。 高承禹停下脚步,想起来霍清刚才问他的话,脸上有些犹豫。 霍清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故作轻松地笑,“没准战事顺利,便就真能赶上呢?” 刚才说的七八个月是各方顺利的情况,可实际如何难料,以他的经验论,也有可能拖过一年去,并不是说吴元济有多厉害,而是多路藩镇各有各心思。 霍清转了身,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也希望你能陪着我,但我若出口拦住你,你未免不会答应,可是我也知道你不甘心。既然如此,你便调停了朝廷的事,一心一意在战场。家里这么多人,两位嫂嫂都是有经验的,也不怎么用担心,况且即便你在也帮不了什么忙。 她看他神色缓了缓,继续说:“我若是无聊,就找云姐姐说说话,十个月也很快的。” 高承禹此时心中摇摆不定,听她这么说,更是心中纠结不已,将她抱入怀中,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只听霍清又说:“你还记得几年前在乐游原我们说的话吗?那时我真觉得你称得上少年英雄,一腔抱负总有机会实现,怎么忍心你为了我放弃机会。” 高承禹听到这话,难得地笑出来,他用下巴抵着霍清的头问:“原来那时便思慕于我。” 霍清低低笑出声来:“胡说!我刚和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说正经的呢,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霍清推开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有数,你别操心我的事了。”高承禹遂拉了她进了母亲的堂屋。 霍清叹了口气,他心中一定有其他的计较,过阵子再说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若梨花白 怀孕快两个月时,霍清就把打仗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她没想到孕吐把她折磨得每日昏昏沉沉,别说替别人操心,就是醒着都难受。 “娘子,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瑞雨看着霍清发白的脸,给她身后加了一个靠垫。 霍清微微摇了摇头,不想开口。 已经这么吐了两天,什么时候是个头。 高承禹从兵部回来便看到霍清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歪在床角,眼睛耷拉着,整个人看起来毫无力气,有些担心地问:“瑞雨,夫人这副样子,大夫来看过了吗?”说完坐到她身旁,用手摸了摸额头。 “大夫今早来过了,开了付药,阿湘正在煎药呢。大夫说夫人这孕吐反应着实大了些,也有妇人怀孕时是这个情况。” “大夫没说要持续多久?”高承禹问。 瑞雨看了眼霍清,这话说起来她都不忍心:“大约还得一个月。” 高承禹听了这话,眉头紧皱,这才两日人就成了这副模样,再一个月还不得被折磨死,“就没什么办法?” “娘子刚才喝了两口姜水,稍微好一些,大夫说实在难受便含些姜片。” 高承禹闻言忙问霍清:“你要不要喝点姜水?” 霍清眉头紧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出去。 高承禹给她重新盖了被子,对瑞雨指了指门外,都出了屋子。 这几天霍清不仅吃不下东西,似乎见人就烦,估计刚才听到瑞雨说还得一个月,心下更是难受。 “娘子饭也没吃,还是吐个不停,哪里还有东西可吐。”瑞雨看着她这几日,也觉得心疼不已。 瑞雨看着高承禹眉头紧锁的表情,想说几句宽慰话,“大夫说这反应胎儿目前十分健康,也不需要安胎,只是多少得吃些。” 高承禹木然地点点头,“若是老这么不吃,别说孩子,大人也受不住。” 正是这个理,瑞雨点头,但这吐成这样,还真不是说吃就能吃得下的事情。 萎靡了三天后,霍清终于能吃些东西,虽然依旧吐得天昏地暗,但不吃更难受。每天依旧窝在房里,偶然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每天说不了几句话,看起来生气灭了大半。 高承禹此时早已不琢磨请战的事情,现在这情况,他也不放心走。每日无事就早些回来,陪她说说话。 如此终于将四个月熬过去了,霍清渐渐恢复了些人样。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样子,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黄黄白白,没几分血色。 “阿湘,子睦在哪里?”霍清问。 “娘子,可是有事找阿郎,我去兵部唤他回来。”阿湘问。 “不用了,也没什么事,看他这几日似乎不怎么忙,想问问淮西怎样了?”霍清前阵子实在没工夫想这事,这几日有些精神,便琢磨着,朝廷已经下了召讨诏书,命十六道兵马同讨吴元济。战事已经开始两个多月,也不知道情况怎样。 “娘子倒关心起这等事来,阿郎定要说你过于劳心了。”阿湘将屋内的窗子开了个缝隙,下午的眼光照进来,暖暖的。“娘子,熏香吗?” 霍清摇摇头说:“子睦日日忙的就是这些事,若是战事顺利,他也能安心些,若是不顺利,他也忧心。”若是她前阵子状况好,高承禹怕是早请命去了前线,如今他虽是自愿留了下来,但定然挂念着。 正说话间,高承禹进了屋子,刚才霍清说的后半句话被他听见,笑着说:“我若去了战场,一样忧心。如今十六道兵马召讨,也不缺我一个。” 霍清闻言回头,“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日回来时遇见绪之,说嫂子做了些吃的要给你送来,我看天气不错,带你去他家逛逛。”高承禹对阿湘说,“准备点夫人习惯的吃的,我们这就出门,今日晚饭就在沈府吃了。” 霍清有些犹豫:“我这副样子,不适合吧?” 高承禹闻言,仔细上下打量:“这哪家夫人,如同春日梨花般让人移不开眼。” 霍清听了这话,笑起来:“颜色倒是像梨花一般白。” “天天闷在家里胡思乱想,颜色怎么好的起来。要不要我把琢言从并州叫回来?”年前高承禹便将霍泉安排去了并州,跟着并州军历练历练。 “叫他回来有什么用,你若是有什么忧心的,说给我听听,我也就不用胡思乱想了。”霍清给脸上添了些颜色,裹了厚厚的披风,几人坐了马车往沈府去。 褚云早得了信,亲自来迎。“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前几日听说你想吃些酸辣的,我学了个古楼子的做法,吃起来十分可口。” 霍清温和地笑道,“外面不暖和,你出来做什么。” “你是现在怕冷,都快二月了,哪里还有寒气。”褚云对高承禹说,“绪之在书房呢,你先去书房找他,我和清娘聊聊。” 高承禹闻言便去书房找沈思,他正好有事要问。 “你来得挺快,清娘怎样了?”沈思正看着卷宗,早有人来报高郎中来了书房。 “这几日好些了,有了些许精神。”高承禹在书案前坐下。 书案上摆了只盘花铜香炉,细细的烟雾透过盘花孔径盘旋漂浮,淡淡的白檀香味,让人闻了便能安静下来。 “淮西如今战事颇为不顺,没想到刚两个月,就吃了六次败仗。”高承禹今日又收到了军报。 沈思自然也收到了,“胜败本就是常事,但看朝臣的反应,这败仗若是再吃下去,便会有人接连不断上书请求罢兵。” “看严绶这情形,心也不在这上头,军饷有三成都拨给了他,不见什么起色,这么下去,军费也是个无底洞。”一打仗,户部也跟着转悠,粮草、军费样样都是个大头。 “我原本预计这一场仗一年内可以结束,若是照这情形下去,还真不好说。”高承禹叹了口气,眉眼有些愁容。 “陛下也看出来严绶的问题,若是再持续如此,怕是要换人,其它各路藩镇不知谁能担起总兵马使的责任。”沈思看向地图,摇了摇头,出兵的藩镇个人都有盘算。 “还是得朝廷派军坐镇,各路藩镇都担不起这职责。” 第一百二十六章 赴沈府家宴 “先不想这些了,你帮我看看,清娘这回生产可有危险?”高承禹换了话题,如今战事进行到这程度,他也是没有什么办法。 沈思看了他两眼,抿了唇,似是有些犹豫。 高承禹坐直了身体,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你别急,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目前生产的时间看,恰逢七杀,有些凶险,你有个心理准备。”沈思盯着高承禹的眼睛认真说。 “凶险到什么程度?” 沈思移了眼光,“虽不致命,但也是艰难。” 他看着高承禹暗淡的目光,又补充道:“清娘一向乐观,既然不是最坏的,便不要紧。” 高承禹点点头:“她自己知道吗?” “怕是知道的。”沈思也不隐瞒,他所学的八字卜算当时都教给了霍清,学个七八成没什么问题。 “唉,这事上我也帮不上忙,便陪着她就好。” “你也别那么失落,这时日上说不准,而且她既然自己知道些,便会十分小心。”沈思安慰,又说:“我看八成是个男孩。” “嘿,你说是那就九成九是了。男孩好,我能带着他骑马射箭。”高承禹笑了笑,添出些许喜色。 “瞧你高兴的。” “清娘也想要个男孩,说以后能帮我分担些事务。” 沈思嗤地笑了出来,“她还真是贤惠,想的都是这事情。我看她以后也是舍得让儿子去从军的。” “难道你舍不得?”高承禹笑起来。 “舍得啊,攸儿最喜欢和你学骑射,以后也算是你儿子的半个兄长。虽说做士大夫是不少人眼中的正途,但也得看身在何时何处。”沈思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有一惊。 高承禹看了眼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那些个圣贤书他自小也读,虽没沈思那么厉害,但也是受了名师教导:“嗯,若做个文官,整日在这朝堂间一点不比带兵轻松。”高承禹扭头看着院子里,似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现实早已背离了圣贤书的方向。 “你也厌烦了吧,要不也考虑外放?”沈思问。 高承禹收回了视线,露出些无奈的笑,“再说吧,若是有天有需要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若是平了淮西,唯一忌惮的便是李师道,他极有可能与王承宗一起闹事,若是淮西一战朝廷赢了,他们可能安定几年。若是淮西一战不顺利,那就难说了。”沈思担忧道。 “早晚都得一战,也不差什么了。” “缺钱啊!”沈思哀叹到。 高承禹笑了,他差点忘了,这有个朝廷的管家呢,考虑得自然多一些。 “阿郎,夫人叫您和高郎中去吃饭。”喜胜在门外喊话。 “走吧,尝尝你嫂子新学的菜式。” 饭厅已准备妥当,就等他俩落座开席。 “嫂子,你这个古楼子闻着真香。”高承禹一坐下就夸,胡麻油的香气特别,再伴着刚烤出的面香味,直接勾起人的食欲。 褚云做的古楼子个头小些,一个只有巴掌大,焦黄的颜色看着酥脆可口。 “我前阵子就想叫你来吃了,但是想着这羊肉的气味怕你受不住。今天本来做好要给你送过去,正巧你们来了,这就最好,刚烤出来的才最好吃。”褚云夹了一个放在霍清的盘子里。 “若是前阵子真是要辜负你这手艺了。”霍清说着咬了一口,热气顺着咬破的小口飘出来,连带着混合了调料的羊肉味一起钻入鼻子。 “这里面加了什么?”霍清看了看馅料,没瞧出是什么,“有点酸有点辣。” 沈思夹了一个给高承禹,“你尝尝是什么馅料”? 高承禹闻言咬了一大口,也觉得入口与从前吃的十分不同。 “是腌菜和洋葱。”褚云见众人都猜不出,便将内容说了。 “怪不得是这个味道。”高承禹又看了两眼,再咬了一口,竟真的吃出了食材的味道。 “我听说你喜欢吃酸酸辣辣的,便琢磨着什么东西吃了能开胃,便试出了这个配法。你觉得怎么样?”褚云见众人也都喜欢,便觉得工夫没白费。 她期待的眼神看着霍清,霍清点头笑了,“好吃,也不腻。” 褚云松了一口气,“你再有什么想吃的,便告诉我。” “怎好劳烦云姐姐。”霍清偶尔来吃饭自然可以,但大多时候都是沈府的厨子来做。 沈思嚼完口中的饼才开始说话:“你嫂子最近突然喜欢上了研究菜式,越是奇怪的她越有兴致。” 高承禹听了这话笑得欢实,见众人瞧他,赶忙喝了一口茶,咽了口中的菜:“看样子绪之兄最近尝了不少新鲜菜式。” 这话一出,众人皆明白他笑什么,既然是新鲜花样,那口味自然各异,有这受欢迎的自然便有难以下咽的。 沈思果然瘪嘴摇头,似乎苦不堪言。 霍清也嗤嗤地笑起来:“我最近口味比较怪一些,要是你有什么花样需要人试菜我可以效劳。” 褚云看着高承禹和沈思的表情,对霍清说:“你就算了,本来就胃口不佳,若是被我整坏了胃口,子睦该心疼了,他,我可不敢惹,回头再翻墙来闹,还得劳动你来领人。” 大家顿时哄地一声笑了,连立在身后的仆从都笑了出来。 高承禹看了众人一眼,也不理会她们的笑,夹了一块鱼先尝了,对沈思说:“这个也是新菜式?” 沈思点头,眼里意味深重。 “这鱼的酱料有些特别。”高承禹看了眼盘子中有些发红的酱料。 “你口味还真叼,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是个讲究吃的呢?”褚云笑,“这酱料我调整过七八回,才成了现在这样。” “绪之兄,你口味也太叼了,七八回才满足?”高承禹作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沈思。 沈思瞪了他一眼:“以后我一定记着叫你同甘共苦。” 高承禹对着褚云称赞一番,表诚意般说:“嫂子这手艺没得说,以后若是试菜,唤我便是。”他可是不敢得罪褚云,至于沈思嘛,那便随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火烧转运院 宣政殿内,皇帝看着急报两眼乌青。 李纯将奏报啪地一声叩在桌上,陈宏志吓得一哆嗦,缓慢抬头看着皇帝皱成一团的眉眼。 “吴元济好大胆,竟然派人劫掠、焚毁河阴转运院,是瞧着朕奈何不了他吗?”皇帝李纯的怒火似乎要从眼中喷射出来。 陈宏志默默听着,没有急于插话。 “去,把武元衡唤来。”李纯指着殿门,对陈宏志说。 陈宏志赶忙退出殿内,让小太监急急寻了武元衡来,这时能解皇帝所忧的还得是这位武相公。 武元衡在宰相阁内,距离宣政殿不远,听到传唤便火速赶到,因为传令的小太监不知道什么事,武元衡心下也拿不准。 殿内光线较室外暗上许多,武元衡迈入殿内时眼睛还未适应光线,习惯性地向殿中的书暗看去,看不到皇帝的神情。 “陈内侍,将这本快报给武相看看。”李纯的声音中还有未散去的怒火。 武元衡接了快报,只看了几眼便大惊,他第一想的并不是吴元济胆不胆大的事情,而是想到各仓库的防备问题。 “陛下,此次河阴转运院损毁钱粮均有三十万,死伤十余人,但河阴仓安好。”武元衡说到。 李纯点点头:“各地也早有军事部署,可见吴元济实属嚣张。这军报先压着吧。” 武元衡闻言心念一转,皇帝这是怕此事引起朝臣恐慌和动摇。“陛下,吴元济虽嚣张,但能采取这等手段,可见也是在夹缝中博一博,并未占太大便宜。” “淮西战事已经开始了五个月,丝毫不见进展,依卿所见,该当如何?”李纯对淮西的态度是坚定的,但接连的败仗和吴元济搅动的意外,让许多人吓破了胆,有部分朝臣趁机又提出了罢兵。 “陛下,依臣所见,严绶奉命主导各路兵马,但并未起效,各路兵马各自为战,对严绶也多有不服。”选帅便是一场战役最关键的要素,依武元衡看,严绶的不作为便是战事不利的关键。 “嗯。”对严绶的表现,皇帝也不甚满意,但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替换,毕竟各路兵马都有各镇节度使统领,各镇节度使又谁都不服谁。“严绶的确在调兵遣将上差强人意,但是和各路节度使维持了平衡。” 武元衡对于这话还是十分认同的,但严绶那是拿着朝廷的钱维持了各方关系,到头来他倒是得了人情,朝廷损失大了去。 “陛下,即便暂不更换主帅,也得采取积极的对策,必须得有场胜利才能堵住众人的嘴,攻下淮西薄弱之处,给吴元济些颜色,不然我军失了士气和军心,也于战事不利。”既然皇帝没有要换帅的决定,那便只好再试试,若是成了便对战事起作用,若是败了也能让皇帝彻底对严绶死了心。 “给严绶下诏,命他一月内攻下淮西一州,否则免除节度使、招抚使一职。” 既然不欲换帅,那便只能如此了。 吴元济在周边朝廷所属底盘屡次生事,这回出了烧毁钱粮的事情,再又他在长安的探子四处散播,没过三日,不仅满朝皆知,就是路人也知道朝廷败给了吴元济,损失惨重。 这故事编的严重,说朝廷多处粮仓被焚毁,朝廷需要从其他地征收粮食,一时间,大家都担心粮食短缺或是涨价,民间开始大批买粮。 沈思也是头疼不已,转运院的损失暂且不提,这一波引起粮食疯抢便得户部应付一阵子。 还有更烦人的,便是应付朝堂的争吵。 “陛下,臣请求速速罢兵,再如此下去,会引起慌乱啊。” “陛下,现在长安城的米价已经贵了两成,若是对淮西罢兵,采取怀柔政策,便能平息内乱。” “陛下,吴元济搅得周边藩镇不得安宁,百姓纷纷外逃,各州难以应对。” 皇帝默默听了众人言辞,一时间烦躁不堪,竟然都是主张罢兵的,主张继续战的都去了哪里,他问崔遮:“崔尚书,此次事件户部怎么看?” 崔遮上前一步,正了正帽子说到:“据臣调查,只有长安出现了抢粮的现象,周边其他州均没有,包括淮西周边的几州调配得当,粮价虽有涨幅,但基本稳定。依臣看,长安当是有人蓄谋。” 崔遮话不多,句句客观,也并没有对战与不战表态,他这一番话落,朝堂上低低讨论起来。 皇帝也不急,静静等着。 “兵部怎么看?”皇帝看向兵部尚书林启。 林尚书早已有所准备,不急不慌答到:“自古打仗,除了攻战,还讲究攻心。长安近期的波动,无疑是吴元济一派搞出的动作,为的就是动摇朝中的意志。至于转运院被劫,损失粮钱一事,兵部已加强调派人手,现在各地粮仓和转运院皆有重兵把守。” “嗯。”皇帝点点头,“看样子吴元济的目的达到了,朝堂上一半人都被他吓住了。” 这句话可轻可重,一时间,反对的人都觉得没法开口,脸上的气势也减了大半。 “既然如此,我们也给吴元济点颜色瞧瞧,淮西必须要拿下,长安的动静难道只是吴元济一家折腾出来的吗?若是我们对吴元济手软,那河北又当如何?”皇帝的话说得平静,可其中的意思都听得出来。 武元衡此时开口:“淮西一战不仅关乎朝廷君威和陛下威名,还关系着天下安定,若是平定不了淮西,那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藩镇动乱,依旧避免不了战火。而如今,正是以战止戈的机会。” “武相,是时候给严绶施加压力了,兵部针对淮西的战况拿出对策来。”皇帝对武元衡说到。 “臣遵旨。”今日武元衡在朝堂上说的话很少,争了这么许久,他的态度不用想都清楚,武元衡对于藩镇的态度从来强势。 “臣遵旨。”林启也立即表态,战事不利,兵部也有责任,他万万不敢推脱责任,更不会主张罢兵。 第一百二十八章 血色的黎明 盛夏的长安,寅时天尚未明,麻麻的灰色暗光中,车马辘轳声隐约可闻。 年纪大一些的大臣早已侯在宫门口,年轻的往往来得慢一些。 高承禹今日出门有些晚,于是骑马而来,一身红袍趁的人意气风发。 众人见开宫门的时候就要到了,自觉列队。 “武相今日怕是起晚了。”有人带了笑意说。 “武相正当壮年,哪里像我们老头子瞌睡少呢。”一须发略白的老者接了话。 高承禹擦了擦汗,有些疑惑,今日这宫门开得似乎有些晚,此刻天已亮了起来。 一阵哒哒哒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在这安静的黎明时分显得格外刺耳,这是疾行的马蹄声。 宫门前的一众官员皆看向马蹄声传来的地方,足有七八个人同时奔来。当先一人翻下马背,一个没站住,趔趄几步扑到宰相韦贯之的面前。 “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韦贯之惊诧到,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出了大事。 那人来不及行礼:“阿郎,武相公在靖安坊遇刺。” 声音虽不大,但此时的静寂足以让围着的所有人听个清楚。 众人皆被这一消息骇住。 “你说什么?武相现在如何?” “人没了,现在头颅没了踪迹。”那人摇头,颤巍巍地说。 “什么!”这一句着实让人惊恐,若是当街遇刺,让人心提了起来,那头颅没了踪迹直接将人咽喉扼住。 有人听到这消息,直接摊到地上,立即有家仆围上来搀扶。 如高承禹般的武将出身的官员虽说心下骇然,还不至于失了方寸,他看了看宫门,这许久都未开,怕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宫内一定已得了消息。 此时又有人骑马奔来,都是各家得了消息来报信的,连带着带了护卫来保自家主子的安全。 一时间,宫门口聚集了上百人,皆是一片哀恸惊惧之色。 沈思也刚从震惊中回了点魂回来,当朝宰相当街被人斩首,这是何其恐怖和血腥的事件。 人还都没缓过来,又有人来报:“裴中丞在通化坊遇刺,陷入昏迷。” 相比于武元衡身首异处,显然裴度的结果让人心里头稍稍有些安慰。 高承禹撤出人群,叫来高其和喜胜:“高其,你回府一趟,顺路去沈府传话,让府内加强戒备,切不可大意,非必要时不要出府。”又对喜胜说:“你先别回去,有高其传话,你就好好守着你家阿郎。” 喜胜也听到了消息,眼神坚定地点点头。 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围上去。 “陛下有旨,今日停朝,请诸位各自回府等候消息。”内侍又对韦贯之说到:“韦相公,陛下宣您进宫。” 对这一消息,皆在众人意料之中,今日这情形,如何上的了朝。 沈思见高承禹骑马而来,便说到:“你到我马车里来。” 马车还算宽敞,坐两个人也不显得拥挤,不过此刻二人相对而坐,却都沉默了。 “喜胜,先送高郎中回府。”沈思对着喜胜喊到。 高承禹手扶着窗棂,掀了帘子看外面的街道,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道靖安坊内现在如何了?”高承禹说。 靖安坊内现在估计已围了大批人,该有的线索和人也都收集差不多了,高承禹握了握此刻仍旧冰冷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太过于震惊,他此刻想起来依然觉得心惊。“武相公和裴中丞同时遇害,你看有没有可能是淮西干的?” 沈思脸色仍有些发白,他张了张嘴,嗓音有些暗哑:“有可能,武相公和裴中丞对于藩镇态度一向强势。”又看了他一眼说:“这几日小心些。” 高承禹知道为何沈思这么说,如果朝中大臣们站在武元衡和裴度一边的,高承禹绝对算一个,他对于自己到不担心,就怕殃及家里,所以刚刚一想到时便命高其回府。 “我晚些时候去找崔尚书,各藩镇的进奏院最近的动静要重点关注,尤其是前两日的动静一定能有不少线索。”高承禹此刻想的是尽早将元凶捉拿归案。 “嗯,早上几位大臣已经瘫倒,再回了家,恐惧越来越深,若是早日抓到凶手,能减了朝臣心中的恐慌。”沈思看了眼车外,金吾卫已经在各条路上增设了守卫。 “真是好手段,这下朝堂再不敢有人坚持主战了,要求罢兵的奏章只会越来越多。”高承禹捶拳愤慨道。 马车停了下来,高承禹掀开帘子,对沈思说:“你等下再走,我让几个人护送你们回去。” 沈思刚想拒绝,看他担忧的神色,便点头同意了。若是不让人送,八成他会亲自送他回家。 高府的大门紧闭,高承禹上前叩门,门很快打开一个缝隙。高承禹推了门刚跨进去,门便咣地一声重新锁上。高承禹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迈步向曹老夫人的正院走去。 “三郎回来了。” 仆从大声喊着,一声声传入正院,似乎家里的主心骨回来了。 高其闻声跑出来:“阿郎,府内防卫已布置妥当,二郎还没回来,已经派人去大理寺接了。” 高承禹看了看四周高声喊到:“高延。” “属下在。”有一人从廊下跃出,对高承禹行礼,这人比高其矮上寸许,四肢精壮,以前是常年跟在高崇文身边的人。 “家里就交给你看护,府中的兵都由你调配,必得将这府给我守好了。”高承禹此时虽穿着一身红锦官袍,周身却散发出凌厉之气,如同战场上军事布防般对高延细细交待。 “属下遵命。” 高承禹点点头,边走边对高其说到:“母亲如何?” “老夫人还算镇定,二夫人一直陪着,也有专人守着,不会出问题。”高其正色回答。 “那便好,清娘呢?” “夫人安好,听了消息的确有些心惊,但也如常,现如今也在老夫人那里。”高其看了一眼高承禹的神色,“夫人是跟您去过战场的,不会被这事吓到。” 刚一进门高承禹便瞧出家里的气氛,的确是没有什么惊乱的情况,除了人人神色郑重些,一切也都如常。 第一百二十九章 收到恐吓信 一查半个月,都没有找到凶手的线索和下落。朝臣们胆颤地在家窝了七八日,再没有发生刺杀事件,也开始复朝。 各官员家门口皆有金吾卫把守,官员上朝也有专人护送,虽没找到凶手,也好歹安了些心。 “三爷,门口送来一封信。”高府的仆从今日刚开了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一封信,写着:高承禹亲启。 “谁送来的?”高承禹问。 “小的不知,就在门口的地上随意搁着,但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高承禹有些疑惑,遂打开信,只有短短八个字:勿急捕我,吾先杀汝。 众人都疑惑是谁用这种方式传信,正纳闷间便看见高承禹变了脸。 “太猖狂了,岂有此理!”高承禹勃然大怒,却又无从发作。 高其瞥见这八个字,便往门外走,不一会儿回来冲着高承禹摇头。 “不用找了,只一封信,留不下什么线索。如此嚣张,还真以为自己露不出马脚,进奏院那边有什么消息?”高承禹怒气未消,这是威胁,凶手嚣张到如此地步,让人怎么忍。昨日他才上了奏表要求陛下彻查,今日便收到了恐吓信。 “得了一些蛛丝马迹,这几天正派人盯着。” 此时,霍清听闻三郎在院中发了怒,便也过来看看。 高承禹回身看到霍清挺着的肚子,卸了一身的怒火,将信交给高其:“收好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霍清一脸担忧地问。 高承禹上前拉住她说到:“没什么大事儿,我交给高其去处理了。”他不敢说信的内容,怕她担心,毕竟这是针对他的恐吓。 霍清见他不愿说,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瞒着她,假装不悦道:“你若是怕我忧心就别什么都瞒着我,我现在不好好的吗,让你都快藏成个废人了。” 高其见状赶忙遛了,若是问起他来,他可敌不住。 “可是与武相被刺有关,有消息了?”霍清问。 “还没有,不过凶手很是猖狂,四处威胁查案的人。”高承禹将事情说了一半,也没提自己被威胁的事儿。 “怪不得你那么气,朝廷竟然都没办法了吗?还能怕了他们不成。”霍清听闻被威胁,也气愤起来。 高承禹笑了出来,“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自然有怕的也有不怕的,他们威胁也没什么大用。” 霍清怎能不气:“说什么安定我大唐江山,扫平内乱,还百姓安稳。如今都敢在天子脚下斩杀宰相,竟然还寻不到凶手,寻不到不说,还被吓破了胆,你说说,这淮西的仗如何打赢?”她说的都是实话,朝臣尚且如此,前线好到哪里去,想要取胜,若是上下心不齐,那只剩败局。 高承禹被她一番话逗乐了,十分赞同地说:“我看他们还不如夫人,若是夫人去了淮西,恐怕早已赢了。” 霍清斜眼睨了他一眼,失笑:“有道理,你若是要去,带上我也可以。” 高承禹一看她还当真了,戳了她脑门一下,“你就安心待在家里,建功立业的事儿,以后交给咱儿子就行啦。” 霍清一脸惊讶道:“你自己摆不平的烂摊子还要留给儿子?” “呵,看来还是我的错了。” “我是说真的,下个月或许就生了,你若是不放心我,那便等儿子出生后去吧。”霍清知道他为何一直没有请战,实在是之前她的状况太差,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 高承禹点点头:“我知道了,淮西看样子要拖过今年了,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别的地方生变,得仔细筹谋一番再做打算。”转而又疑惑道:“你怎么总劝我?难不成嫌我待家里看烦了?” 霍清捂嘴笑起来:“我怕你回头后悔又埋怨我。” 这虽是一句玩笑话,也确实是霍清所想。个人前程和志向的事儿,于公于私她是绝对不会拦着的,倒不是因为她深明大义。人嘛,要是留点遗憾,以后想起来总会将遗憾无限放大,没准变成了心中的一根刺,总归是与她有关。她不愿愧疚,也不愿有所亏欠。 瑞雨在一旁对着阿湘嘀咕:“娘子也是奇了,总盼着阿郎去打仗似的,都说刀枪无眼,多担心呐。” 阿湘悄声说到:“阿郎心一直在战场上系着,以阿郎的本事,怕是不会有危险。” 瑞雨拍了阿湘的胳膊:“你倒是有信心。” “那当然,我在蜀中可是见过阿郎身披战甲,所向披靡的样子。”阿湘一脸骄傲地说着,她第一次见高承禹,便是一身战甲的少将军,和如今的确不是一个样子。 瑞雨看着阿湘的神情笑起来:“阿郎这几年温和许多,从前的确是严肃的紧。” 高其不知道何时立在了二人身后,听了半天突然开口:“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主子,也不怕被听见。” 这一声吓了瑞雨和阿湘一跳,二人捂着胸口说到:“你吓死人了,从哪冒出来的。” 高其嬉笑着:“我站了好久了,你们也没发现。” “阿郎交给你的事情这么快就办妥了?”阿湘问。 高其耸了耸肩,不过是收起一封信的事情,自然容易。 “高其,若是上了战场有危险吗?”瑞雨有些担心地问,霍清看起来是不怎么担心,但她也吃不准霍清是表面不担心还是真不担心。 “有吧,不过有我在呢,阿郎不会有事。”高其自信的说。 “这你怎能保证?”瑞雨瞪他,觉得他在吹牛。 高其一听竟然如此不信任他,刚想反驳,又觉得和她们说不清楚:“哎,和你们说不清,总之呢,阿郎本就擅于用兵,只是一直缺个机会,如今这些藩镇,看着骁勇善战,实则不是他们强,而是对手弱,若是个真正懂兵法的,又能拢住人心的将领,其实很快也就赢了。” 瑞雨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听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便安心了些,她可不想让自家娘子伤心失落,若是阿郎有危险,那娘子该如何。 他们三个站在一旁说的兴起,也忘了旁边还有两个正主。说了许久才发现两个主子正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 “我看高其也被你带出来了。”霍清摇着扇子赞到。 “高其好歹也做过校尉,自然不一样,本事大着呢。”高承禹也夸到。 “跟着你,别处处都耽搁了,都多大了,也不成个家。”霍清瞅着高其极其顺眼,人实诚也机灵。 “我和阿郎遇见夫人那会儿差不多大。”高其嘴快说到。 几人哈地笑出了声,只见高承禹眼刀飞过来:“真是夸了一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连我也敢编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