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一章 孤村异客 大唐天宝九年八月,剑南道蜀州,青城山下,石桥村。 中午时分,万籁俱寂,青翠的山林里伴随着一声声的鸟叫蝉鸣,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闻之令人愈发心情烦闷。 村口山道的一株大槐树下,七八个村民聚集在树荫里,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不远处一间茕然而立的茅屋,目光敬畏且兴奋。 一位挑着货担的货郎从山道尽头缓缓行来,见到大槐树下聚集的村民们,货郎清了清嗓子,大声吆喝起来。 “黍米稻米换布头,换陶壶,换针线……” 话音刚落,一名村民叱道:“你龟儿喊个锤子嗦!给老子爬开。” 货郎顿时像一只正在打鸣忽然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一肚子的吆喝词儿生生被憋住,憋得脖子都红了。 没人搭理他,七八名村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不远处那间简陋破烂的茅屋里。 货郎走南闯北,青城山附近的村郭乡野他都烂熟于心,甚至他能记住每个村民的名字和模样,他每天挑着货担,用一些陶罐布头针线之类的小物件跟各个村庄的乡亲换取粮食,多年下来,很多村子的村民都跟他混成了朋友。 眼前这七八个村民货郎自然也是认识的,被村民斥责了货郎也不介意,见众人的眼睛仍注视着那间茅屋,货郎好奇地凑了上去,用鬼鬼祟祟的语气悄声道:“你们在看啥子嘛?” 没人理他。 货郎仍然不介意,无论多小的买卖人,脸皮都是很厚的,习惯了多年被人冷落无视,也学会了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抱抱。 眯着眼打量那间平平无奇的茅屋,货郎皱眉道:“咦?那不是顾家的屋子吗?顾家的娃儿啷个了嘛?” 一名村民实在受不了货郎的唠叨,没好气地解惑道:“顾家只剩了顾青一个娃儿,以前的顾青胆小怕事,被人欺负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货郎连连点头:“没错,我记得那个娃儿,太老实喽,谁都可以欺负他似的,好几次我都看见你们村的娃儿追着他打,造孽啊。” 村民冷笑道:“顾青老实?那是昨日以前的事了。” “哦?啷个说法?” “昨日下午,顾青不知啷个了,忽然间性情大变,我们村的小霸王丁二郎追打他,顾青边躲边跑,不小心绊了一跤,脑袋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流了很多血,趴在地上半天没动静,没多久他爬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就变了……” 货郎好奇道:“他变成啥样了?” “他变得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兔子,反过来追着丁二郎打,先是抓了把沙子迷了丁二郎的眼,然后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打得丁二郎哭爹喊娘,后来丁二郎哀求饶命,顾青才停了手,停手了还没完,顾青先问他服不服,丁二郎的脸被揍成了猪头,自然不敢不服,这还没完,顾青逼着他高声喊了两个奇怪的字,丁二郎喊完以后,顾青才放过他……” 货郎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两个字?” 村民斜睨了他一眼,用冷笑掩饰自己其实根本没听清楚那两个字的尴尬。 货郎嘿嘿干笑,环顾四周后又道:“那你们今天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盯着顾青的屋子,还有什么热闹看吗?” 村民鬼祟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道:“丁家俩兄弟,大郎和二郎,二人是咱们村有名的恶霸,无理也要蛮缠三分的人物。昨日二郎挨揍时大郎在县城里,今日中午回村得知兄弟被揍,大郎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刚刚大郎放话了,誓要为弟弟报此大仇,看这光景,估摸热闹快来了……” 正说着,村子西南角忽然一阵人声鼎沸,一名魁梧汉子当先走向顾家的茅屋,后面跟着一名鼻青脸肿个子矮小的少年,这二人显然就是丁家大郎二郎俩兄弟了。 俩兄弟身后相隔两丈,一群看热闹的村民远远缀着,惧于俩兄弟的淫威,可这么大的热闹不看更可惜,于是像一群盯上了猎物的犯罪团伙,鬼鬼祟祟地跟了一路。 大槐树下,村民甲满是担忧地叹气:“今日顾家的娃儿怕是讨不了好,丁大郎出了名的狠,当年废在他手里的同乡已有好几个了……” 话音刚落,前方丁大郎已然站在那间茅屋前,指着那扇弱不禁风的柴扉开始叫骂了。 “顾青,老实出来受死!今日若不废了你,对不起我兄弟挨的揍!” 身后的围观村民一阵喧闹后马上安静下来。 那间简陋破烂的茅屋仍然静静伫立在炎夏的烈阳下,茅屋的门始终关闭,里面没有半点动静。 丁大郎在柴扉前来回踱步,神情越来越凶戾,目光里杀机毕露。 “顾青,你莫逼我,自己主动走出来,我可饶你一死,若被我逮出来,我必杀你!”丁大郎嘶哑着嗓子吼道。 茅屋内仍无动静。 良久,丁大郎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茅屋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从缝隙里伸出一只手,食指向上,朝柴扉外的丁大郎勾了勾,停顿了一下,又勾了勾,然后里面传出一道极尽挑衅的声音。 “你过来啊!” 围观村民倒吸凉气一脸惊艳,丁大郎神情一呆,接着勃然大怒,一脚踹开了柴扉,大步蹬蹬走进顾家的院子,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好,是条汉子,今日若不废了你,我丁某何颜在石桥村立足,等着!” 身后的丁二郎见兄长带头,赶紧亦步亦趋跟上,兄弟二人走进院子,刚往里走了几步,兄弟二人忽然一愣,觉得脚下怪怪的,接着面色大变,最后“哎呀”“哎呀”两声,二人从院子的地面上凭空消失了半截。 围观村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丁家兄弟二人凄厉的惨叫。胆大的村民好奇地凑上前看了一眼,赫然发现顾家的院子中央不知何时竟挖了一个大坑,坑内倒插着无数根削尖的树枝,坑面再铺上稻草和尘土掩饰,看起来跟寻常的地面没有区别,丁家兄弟一脚踩空落进坑里…… 削尖的木枝上沾满了丁家兄弟的血,不幸中的万幸,木枝没有刺穿他们的腹部,只是刺穿了脚掌,二人半截身子陷在坑里,痛得浑身发抖,叫得惊天动地。 围观村民们的脸色也变了,坑是新挖的,显然昨日揍了丁二郎后,顾青很有预见性的在自家院子里挖好了坑,坑里布上了削尖的木枝,气定神闲地在家等着丁氏兄弟的报复。 那些削尖的木枝是捅破丁家兄弟的腹部,还是只刺穿他们的脚掌,显然全靠兄弟二人的运气了。 顾家的娃儿何时变得如此狠辣?以前那个人畜无害的顾家乖宝宝呢? 不知过了多久,顾家茅屋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轻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麻衫赤着双足的少年郎,少年郎的手里还握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走近朝丁家兄弟冷笑。 “借用一句你们的原话,今日若不废了你们,我顾青何颜在石桥村立足?” 话音落,少年郎手中的木棍夹杂呼啸的风声,狠狠挥向丁大郎,一声非人类的惨嚎过后,丁大郎的一只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显然骨折了。 少年郎又举起了木棍,丁二郎吓得魂飞魄散,尖着嗓子大叫道:“废了!我兄弟二人已然废了!顾青,饶我们这一遭,以后万万不敢惹你!” 丁大郎捂着骨折的胳膊,脸色铁青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怨毒地盯着少年。 少年郎若有所思,然后缓缓放下木棍,朝丁二郎微笑,两排洁白的牙在阳光下森森发光。 “求饶要有求饶的诚意,丁二郎,你昨日是怎么求饶的,给你兄长提示一下。” 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看热闹的村民和货郎同时直起身子,村民甲兴奋地道:“来了来了!又要喊那两个字了,都好好看着,长见识嗦!” 久久寂静之后,石桥村的上空忽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字字饱含忍辱偷生的血泪。 “爸爸——(破音)” ………… 茅屋虽小,能避风雨。 顾青百无聊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 空气真好,天空也很干净,但顾青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刚才只对丁大郎挥了一棍子,胳膊就有点抖,身体虚到一定境界了。 果然还是不太适应这副新身体啊。 石阶旁有一个缺了口的大水缸,顾青扭过头,看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皱眉。 “怎么长成这样?啧!” 水中的倒影微漾着波光,水面上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十七八岁的年纪,难看倒不至于,多看两眼甚至有点小帅,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五官有一种说不出味道的俊秀。昨日与丁二郎干了一架,脸上还有些许淤青和伤痕,然而脸上的器官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风格,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莫过于“不高兴”最贴切。 居然天生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 目光无神,一对杂乱的眉毛懒洋洋地趴在眼睛上方,唇角向下耷拉,英俊里透出一股“全世界欠我钱但都欠债不还,所以我心情很不好”的负能量气质,任何人见了这张脸都会情不自禁觉得人间不值得。被不同的女人甩过十八次以上,最后相由心生才能长成这副模样。 顾青的身后站着一个少年,名叫宋根生,他静静地站着,双手摩挲着衣角,乖巧且局促。 据他自己介绍,是顾青从小到大的玩伴,算是发小,很铁的那种。这个土得冒烟的名字有个深邃悠远的典故,——宋根生的爹叫宋根,所以他叫宋根生。 劳动人民的智慧就是这么耿直。 顾青忍不住为宋根生将来孩子的名字操心,想来想去,只能叫“宋根三世”最合适了,不仅省事,还有非常严谨的辨识度,只要后代的智商能从一数到一百,理论上宋家子孙传到21世纪时辈分还是那么的清晰明白。 不过如果宋家任何一代出现当今天子李隆基和儿媳杨玉环这种情况,辈分算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第二章 前世今生 活了两辈子,顾青都是孤儿。命运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娘们儿,一次次瞄准他扣动扳机,枪枪命中。 前世的他出生就被扔在福利院门口,跟一群同样是孤儿的孩子一起跌跌撞撞长大,除了缺少亲情,以及必须用粗暴的方式和同龄人争夺有限的生活资源,别的方面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读书,工作,挫折,成长,有过短暂的幸福,也有过无法释怀的心结。 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半夜,长期失眠的顾青精神崩溃之下,一口气灌了一整瓶白酒,再次醒来时,他已穿过时光的晕轮,来到这个贫瘠的山村。 大唐天宝九年,呵,命运这个疯娘们儿这次打偏了? 这一世的顾青仍然未被世界善待。 他仍是孤儿,事实上这个村子是孤儿、寡妇和老人村的结合。 这年头天下并不太平,西边的吐蕃,北边的回纥,南边蠢蠢欲动的南诏诸部等等,蜀州隶属剑南道藩镇,对外征战颇为频繁,如今大唐的府兵大多是雇佣制的,于是村子里许多青壮便扔了农具,自愿入了府兵,用性命换得军功和粮食。 这些年有的人确实挣了军功,也有升了武官的,带着几十个手下欢天喜地衣锦还乡,第二天便领着父母婆娘孩子离开村子,举家搬到相对繁华的青城县里。 然而,更多的人却战死沙场,战后统计伤亡,官上造册,百文铜钱朝家里一扔算是抚恤。 村里孩子的父亲大多是战死,留下孤儿寡母们苦苦支撑着支离破碎的家,也有侥幸活下来的老兵,但都是缺胳膊缺腿的残疾人。 那么多青壮战死,可村子里的人仍然前赴后继加入府兵。 这并不奇怪,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飞黄腾达,年轻人也不会放弃。对他们来说,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山村比刀剑戮身的恐惧更强烈。入了府兵可能会战死,但不会被饿死。 这个山村太贫瘠,青城山下十几亩下等田,要养活全村一百多号人,如此可怜的薄田甚至连附近的地主都懒得吞并,所以唯一的好消息是,村子虽贫穷,但大家基本都属于同一个阶级,嗯,都是贫农,村子里没有地主,田地都由各户人家自己耕种。 这是个看不到希望的山村,年轻人不甘心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这个没有希望的村子里,但妇孺和老人们却希望山村永远平静安宁下去,就此度过半饥半饱的余生。 例外的是,顾青的父母不是战死,而是失踪。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的父母将顾青托付给乡邻,然后仓惶离开了石桥村,据说是躲避仇家,因为前途凶险生死未知,夫妻二人不忍牵累顾青,便将他留在村子里,对他们来说,做孤儿总比死了强。 靠着父母留下的钱财,顾青度过了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童年,年岁渐长,父母留下的伙食费大抵也花得差不多了。幸好除了钱财,父母还给他留了一亩薄田,顾青十岁时便在村里长辈的教导下学着耕种,每年交过官府的赋税后,勉强能养活自己。 至于自己的父母究竟是生是死,他们是什么来头居然有仇家,这些问题顾青丝毫不关心。 大家不熟,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 顾青蹲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着远方的青山发呆,他的目光迷茫,双手无意识地在大腿上来回摩挲。 心情说不出的烦闷,来到这个世界两天了,他仍处于一种莫名懵然的状态,感觉像是在做梦,这个梦仍在无休止地继续着,想醒都醒不了。 宋根生怯怯地站在他身后,目光里充满了敬畏。 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令宋根生无所适从,以前的顾青老实懦弱,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他,可是从昨日起,一切都变了,顾青不但不懦弱了,还直接废了石桥村金字塔顶端的恶霸丁家兄弟,绵羊瞬间变成恶虎,实现了华丽的反杀。 宋根生此刻的情绪很复杂,他仿佛看到石桥村辞旧迎新的未来,旧的村霸倒下,一代新的村霸如星辰般冉冉升起,从此带领一群狗腿子横行乡里,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 顾青浑然不觉自己在发小眼中的形象已然变成了村霸20升级版,他神情迷茫地揉了揉脸,悠悠叹气。 既来之,则安之。不然还能怎样?不甘心被命运摆弄,有骨气你自杀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端起碗诚挚地说一句“真香”吧。 “你……小心丁家兄弟。”宋根生嗫嚅着嘴唇道。 “嗯?”顾青回头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探身将脑袋凑在水缸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又看了看宋根生,露出自矜的微笑。 虽说自己长了一张不高兴的脸,但五官搭配还是很合理的,看起来有种独特的颓丧气质,迷人。反观宋根生,长得就比较普通了。 “你没我长得好看。”顾青盖棺定论,语气不容置疑。 “啊?”宋根生有点懵,频道不对呀。 “颜值即正义,所以,以后跟我混吧。”顾青顿了顿,道:“你刚才说什么?” 两句话,三个跳跃,宋根生有点慌了,有种被大浪淘过的惶然。——我被时代遗弃了么?不然为何听不懂他说什么? “丁家兄弟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小心他们。”宋根生重复道。 顾青目光闪动,冷笑道:“两个鼠辈而已。” 宋根生呆了一下,道:“你今日差点杀了他们,丁大郎横行惯了,岂能受此大辱,他们一定会报复的。” 顾青无所谓地道:“那就报复嘛,两个只能在村里欺凌妇孺老少的无赖,能指望他们多有出息?” 因为贫穷,反而更单纯。村子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糟心事,乡邻们活得已经很艰难了,根本没有精力拉帮结派,平日里村子的大小事务都由几位年长的老人商议决断,如今的年代,巩固统治维持治安的基层力量大多靠乡村里的宗族宿老,除非出了重大刑案才会上报到县衙。 所以顾青并没将丁家兄弟放在心上,兄弟俩虽是村霸,向来也只是单打独斗,他们的本事组织不起一股黑恶势力。至于如何让丁家兄弟老实,顾青的想法很简单,比狠而已。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顾青就是那个比丁家兄弟更恶的恶人。 见顾青浑不在意,宋根生有心劝几句,但回想起顾青对付丁家兄弟的毒辣手段,宋根生识相地闭嘴了。 能在自家院子挖个大坑请君入瓮的人,一定是个狠角色,对狠角色一定要尊敬,要仰望。 忽然想到了什么,宋根生忍不住问道:“昨日和今日,你逼丁家兄弟叫的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青迟疑了一下,然后满脸认真地解释:“‘爸爸’是西域蛮夷的胡语,表示投降臣服的意思,也可以表示尊敬,是失败者对胜利者表达从此不再反抗的一种仪式。” 宋根生恍然,嘴巴张成o型,虽然不明白一个山窝里的穷娃子为何会懂得番邦蛮夷的用语,但这种神秘而高端的仪式瞬间便征服了宋根生。 强者之所以为强者,是因为他们有着坚韧的心性,狠厉的手段,以及,凡人所不知的知识。 顾青变得很陌生,但无疑也变成了强者。对强者怎能不尊敬? 于是宋根生目光灼热地盯着顾青的脸,顾青半晌没听到动静,扭头看着宋根生,二人目光相触,见宋根生的眼神似乎不对,顾青也愣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爸爸!” 宋根生心悦诚服毕恭毕敬朝顾青鞠躬,用新学到的知识向顾青表示臣服。 第三章 清贫如洗 顾青有点尴尬。 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制造了某些误会,昨**丁二郎叫爸爸纯粹是前世打架后的规矩。 所谓“成王败寇”,胜利者问一句“服不服”是必须走的流程,绝大部分失败者都很识时务,说一句“服”,然后双方偃旗息鼓,当然,也有脾气倔的说“不服”,没关系,再战三百回合便是,战到其中一方说“服”为止。 前世孤儿院的游戏规则里,暴力能解决绝大部分问题,因为没有爹娘管教,孤儿们自己制定了暴力之后的一切流程,唱“征服”和叫“爸爸”是流程里必走的两个项目。 后来长大了离开孤儿院出去读书工作,便再也没有多少机会使用暴力手段了,顾青几乎已忘了自己的打架技能,直到昨日被丁儿郎追打,技能才再次被点亮。 胜者为爹,败者为儿,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打了丁二郎后,顾青下意识地把这个规矩带到了这一世。 只是顾青没想到宋根生如此识时务,猝不及防的一声爸爸令顾青有些失措。 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打算给我送终…… 顾青一愣之后,马上朝宋根生露出慈父般的微笑,点头表示已收到他的诚意。 不解释了,误会就误会吧,解释起来太累。 日暮时分,宋根生看了看天色,向顾青告辞回家。 看着宋根生单薄瘦弱的背影,顾青心中不由浮起几分暖意。 昨日揍过丁二郎后,全村的同龄少年皆畏他如虎,隔着老远用惊惧的目光看着他,只有宋根生毫不犹豫地主动上来将他扶回家,并且打水给他洗伤口。 顾青知道,自己的前身跟这个宋根生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可能他是自己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吧。 以后尽量好好待他,那声爸爸不能白叫。 莫名其妙的,顾青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担起了一种责任,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父爱吧。 奇怪的是,丁家兄弟也叫过,顾青却完全不想对他们负责,宛如渣父。 胃部饿得隐隐作痛时,顾青才察觉自己应该做饭了。 无父无母,独居陋室,一切都得自己动手。 顾青揭开家中存米的小缸,然后开始忧虑了。 家中有粮,大约有一升黍米,可长久的忧患意识告诉顾青,这点粮食吃不了多久,如今才八月,离秋收还早,家里的存粮恐怕不够一个月的量了,也就是说,粮食危机近在眼前。 更过分的是,家里除了那点黍米,居然没有任何菜。 所以,唐朝人吃饭就是货真价实的吃饭吗?除了饭什么都没有? 不太明白唐朝的规矩,顾青觉得很不适应。前世过得再落魄,至少有一小碟咸菜下饭,没想到这一世竟被命运打落谷底。 站在家门前,顾青来回踱步,踌躇不已。 很想去邻居家串个门儿,一通废话寒暄后点明来意,我家今天吃米饭,谁家借点肉? 这么干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毕竟自己挟新任村霸之余威,只是有点不要脸。村霸的名头已经够low了,总不能真去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吧? 天色已黑,顾青觉得自己今日很难吃上肉了,只能明日再想想办法。 小心翼翼捧出一小把黍米,洗过之后用家里唯一的破陶罐装上水,灶台的干柴倒是不少,山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柴了。 米饭熟了之后,顾青看着面前一小碗冒着热气的米饭,幽幽叹了口气。 这顿饭怎么吃?没菜也就罢了,连米饭也只有小小的一碗,难怪自己这副身体又瘦又干,前世若遇到丁二郎那样的恶霸,只需两拳便能让他跪在地上狂掐丁二郎的人中求他不要死,这一世揍人不但自己受了伤,居然还让丁二郎活蹦乱跳回去,而且胆敢第二天叫帮手来复仇。 这就是体质的差距啊。 顾青决定从明日开始,要为自己的身体素质做点什么,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唯一的资本就是他的身体。 断绝一切娱乐活动和夜生活甚至连生存都有危机的日子里,还有什么动力能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当然是一颗想吃肉的心。 ………… 山村之所以叫山村,自然是有山又有村。 第二天一大早,顾青便爬上了村子旁边的一座无名矮山,在山腰一颗槐树下挖坑,不停的挖坑。 宋根生站在他身后,表情复杂,欲言又止。 顾青埋头干活,在一块地势相对平坦的杂草丛中,徒手挖出一个半径一尺的坑,坑底一如既往地布置上削尖的木枝,再小心翼翼做好伪装。 看着面前那个完美的大坑,宋根生小心翼翼地道:“你……似乎很擅长挖坑?” 顾青头也不抬道:“我还擅长抬棺,擅长埋人,擅长布置灵堂,总之我多才多艺,你那声爸爸没白叫。” “是。”宋根生立马毕恭毕敬,瞬间入戏到那个神秘而高端的仪式里。 顾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也这么怕我吗?” 宋根生犹豫了一下,道:“以前不怕,现在怕。” “怕我揍你?像揍丁家鼠辈一样?” 少年郎终归有点血性的,宋根生顿时想否认,再露出一个“我不怕你”或者“我很扛揍”之类不怂的表情,然而看到顾青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以后,宋根生还是很不争气地道:“是。……我不会惹怒你的。” 乖巧得让人心疼。 顾青笑了:“我也不会揍你的。” 宋根生松了口气,这两天面对顾青时惴惴不安的心理终于稍有舒缓,胆子大了一点的同时,话也多了些。 “我能问问……你又挖坑做什么吗?” 顾青叹道:“做陷阱,我在等某只倒霉的小动物一脚踩空,小兔兔,小鹿鹿,小熊熊,小鸡……咳,总之任何动物都行。” 宋根生恍然:“原来你想打猎。” 犹豫了一下,宋根生又道:“可你挖的这个坑……太浅,洞壁也不光滑,就算有猎物掉进去,它也会很快逃出去的。” 顾青脸色一僵,挖坑他擅长,但打猎……真的不擅长,两辈子都没干过。 “这里的猎物如此聪明吗?我昨日在家门前挖的坑,连人都上了当,难道还困不住猎物?” 宋根生解释道:“那是丁家兄弟不察,他们根本没想到你居然如此……” “如此卑鄙?” “不,如此机智。”宋根生显然是个很会聊天的人。 顾青看着眼前这个不成功的坑,心里充满了挫败感,然后……不知为何又发起了呆。 宋根生也不说话,二人就这样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良久,顾青喃喃自语:“猎物不上当,人却上当了,也就是说,丁家兄弟连畜生都不如?” 宋根生呆滞,然后苦笑道:“你……太犀利了,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顾青一惊:“我刚才说话了么?” 宋根生给了他一记肯定的眼神。顾青顿时有些迷惑,为什么发呆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心里话说出口?记得自己前世没这毛病,难道自己的灵魂还没适应现在的身体? 顾青叹了口气,埋头将坑里倒插的木枝拔了出来,继续往深挖坑。 “想吃口肉为何这么难?”顾青黯然叹息。 宋根生道:“村子后面有个山谷,那里有个石潭,如今正是鱼肥虾壮的季节,为何不去那里试试?” 顾青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越来越发觉宋根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如果“朋友”二字像游戏一样能升级的话,在他心里已悄悄将宋根生从陌生人升级为狐朋狗友,离真正的朋友尚有差距,努力攒攒经验值,年底以前大约还能再升一级。 “稍停便去,这个坑还是要挖的,做事不能半途而废。”顾青埋头挖坑,挖得很认真。 宋根生也上前帮忙,二人合力挖了很久,约莫挖了三尺左右的深度才停下。 他们不得不停下,因为挖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顾青抬起双手,手上一片漆黑,惊讶地道:“这是什么?” 宋根生看了一眼,神情颇为淡然:“石墨,也叫石炭,早年间听村里的老人说,青城山附近有石墨,不过无甚大用。” 顾青神情古怪地盯着漆黑的手,缓缓道:“你读过书吗?” 宋根生露出傲然之色:“我祖父在世时教过我一些,他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人。” “我读过书吗?” “你当然没读过,村里读过书的只有我祖父和我,我爹都没读过,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 顾青语气愈发缓慢,指着大坑中间那块黑漆漆的物事,一字一字地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这东西你们管它叫‘石墨’?它难道不叫‘煤’吗?” 第四章 风水宝地 《山海经》称煤为“石涅”,魏晋时称煤为“石墨”“石炭”。 “煤”这个称谓首次被提出是在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 两人的说法都没错,宋根生不知后世,顾青不懂前史,于是围绕着“煤”究竟该如何称谓,两人进行了一番彬彬有礼的君子之争。 争论不算太激烈,顾青只觉得手疼。 宋根生捂着疼痛的肚子,欣然附和了顾青的决定,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煤”这个称呼简直就是天赐之名,与它本体漆黑乌亮的冷酷气质完美契合,拒而不用,必受天疚。 “没错,它就叫煤。”宋根生蹲在地上,表情有点小委屈。 顾青很欣赏宋根生能屈不能伸的性格,这种人很随和,两人如果下饭馆,不管谁请客,他一定是主动把菜单递给别人做主的那类人,特别懂事。 只不过挖了一个三尺来深的坑,意外地挖到了煤。顾青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座山。 山不高,海拔不到一百丈的样子,山上林木茂密,灌木丛生,与别的山头并无区别,可偏偏他们却在这里挖到了煤,很显然这是一个露天的产煤矿带,目前看不出多少储量,估计储量不大,毕竟这座山并不大。 不知算不算好运气,从宋根生的态度来看,唐朝人早已知道什么是煤,只是称谓不同,但他们对煤似乎并不太重视。 顾青初来乍到,他仍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状态,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仍在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解,所以顾青如今的习惯是遇事先问,多问一问终归不会犯大错的。 “你知道煤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吗?”顾青试探着问道。 “用来烧啊。”宋根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很好,至少知道用途。 “烧来做甚?” “官府常有采买,用来炼铁,我们农户若能弄到,倒是也能用,但用处不大,通常在冬日用来取暖,煮饭亦可,但不能在屋子里用,听说早年有几户人家在屋子里烧石……煤,第二天一早全家都死了,中了炭毒没法救。所以我们还是习惯用柴火,煤这东西一来不好弄,二来容易出人命,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青疑惑地问道:“你们为何不用来炼铁呢?” 宋根生吃惊道:“你疯了吗?民间谁家敢私自炼铁?被官府查到便是流放千里的大罪,城里的铁匠铺都是官府办的。” 顾青懂了,唐朝知道煤炭是用来烧的,但其作用仅限于炼铁和取暖,而且这里的法律很严苛,民间不准随便炼铁,估摸是怕民间炼铁铸造兵器。 这就有意思了。 顾青前世很少跟煤炭有过接触,但再怎么废材,至少还是知道一些关于煤炭的其他用途。 而顾青知道的那些用途若实践出来,恐怕这世上很多人便知道煤这个东西的珍贵了,那时说不定会有很多人来争抢这个露天的煤矿,流血拼命怕是免不了的,没准会有更大的麻烦,比如被官府觊觎…… 所以此处产煤的秘密要死死瞒下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罪恶的目光淡淡地朝宋根生一瞥,顾青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根生啊,你觉得此处风景如何?”顾青和颜悦色地问道。 宋根生莫名其妙的环视一圈,道:“你我从小便生在此处,山啊水啊看都看腻了,哪里来的风景?” 顾青深情地注视着面前刚挖的大坑,喃喃道:“躺在里面一定很舒服吧……你要不要躺进去试试?” “我为何要躺里面?”宋根生一脸莫名其妙。 看着宋根生懵懵懂懂的样子,顾青叹了口气。 算了,实在是不忍心对一个傻得可爱的家伙下毒手,尽管他对这家伙并不太熟悉。 “先把这个坑填上,然后下山,你带我捉鱼去。”顾青意兴阑珊地起身。 二人填好坑,走到山脚下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快到石潭边时,宋根生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把使劲拽住了前面的顾青,顾青回头看着他,见他脸色苍白,嘴唇直哆嗦,神情布满惊怒之色。 “你刚才在山上是不是想埋我?”宋根生颤声问道。 这孩子的反射弧好感人。 顾青断然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你你你,为了那个叫煤的东西,居然要埋我?”宋根生的身躯跟三观一样摇摇欲坠。 顾青下意识脱口而出:“因为这个煤真的很重要啊……” 宋根生虎躯一震:“所以你真要灭我的口?!” 一把掐住宋根生的后脖颈,顾青将他摁在地上,宋根生惨叫出声,琼瑶附身的戏精顿时魂飞魄散。 “我说,你闭嘴,不听话就揍你,听懂了吗?” 宋根生乖巧地点头,此时的他终于回到了现实,立马想到眼前这位已不是他的发小兄弟,而是冉冉升起的新一代村霸。 “咳,首先呢,我和你并不熟……” 宋根生的目光很受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跟我不熟?” “前天丁二郎揍我,我逃命时摔了一跤,脑袋磕到了石头,流了很多血,记得吧?我额头上的伤口现在还没消。” 宋根生有点迷糊,但还是点头。 顾青严肃地道:“我脑袋磕的那一下,不仅仅是外伤,事实上,我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包括对你的记忆也忘记了很多。所以,我和你并不熟其实是真的。” 宋根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勉强信了。 “至于刚才呢,我忽然迷了心,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埋你,对不起,我先向你道歉,——其实那个坑的风水真的挺不错,聚风藏气,旺子孙荫百世,你不妨考虑一下……好好,你不同意就算了。总之呢,在我眼里你如今只是陌生人,我心生贪念,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是我不对,幸好只是个构思,我并没有实际行动,对吧?” 宋根生怒视。 顾青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正色道:“所以,我们友谊的小船没翻,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撞上冰山……” 顾青嘴里时常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词儿,宋根生不懂,但能领悟些许意思。 此刻的他余怒未息,瞪着顾青道:“你还要埋我吗?” “不埋了不埋了,我们的友谊坚如磐石,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宋根生此时竟智商上线,补充问了一句:“也不会用别的法子灭我的口吗?” 顾青停顿了一下,脑海里闪过“这家伙是不是蹬鼻子上脸”的念头,结果他的停顿看在宋根生眼里,顿觉惊怒交加。 “你犹豫了!你竟然犹豫了!” 第五章 谷底的光 读书人多疑,敏感,而且很容易投入一段自己编造出来的情节里,并在这段情节里完美地发挥着演技。简单的说,读书人就是矫情。 没关系,揍一顿就正常了。 顾青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无论对男人还是对女人,他都不会哄。在他看来,“哄人”其实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是一种言语上的诈骗,就像渣男的山盟海誓一样不可信。其次,哄人这种行为造成了双方的地位不对等,一个有恃无恐,一个委曲求全,成全他人委屈自己这种蠢事,顾青是万万不愿干的。 事实证明,用拳头治疗矫情病很有效。宋根生捂着身体的各种痛处,一瘸一拐领着顾青走向石潭,一路洒下杠铃般的哎呀呀痛呼声。 痛呼声很开朗,没有任何矫情的成分。 石潭的水很浅,大约只到膝盖,二人没带工具,但宋根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捉鱼这种技能还是很娴熟的。 二人在石潭边用石块围出一块浅水域,面朝潭水的方向开出一道口子,然后二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慢慢朝口子围拢,一次又一次后,浅水域里果然多了几条小鱼螃蟹和虾米。 宋根生将一些个头比较小的鱼和虾双手捧起,放生回石潭,留下的都是个头比较大的。 顾青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感慨。 自然赐予人类的礼物,人类学会回赠于自然,这个道理古代人比现代人更明白。 宋根生熟练地用路边的野草搓成绳,又在石潭附近的山坡上采了一把野菜,将鱼虾蟹和野菜串起来递给顾青。 “都给我?你不分一半吗?”顾青有点不好意思。 宋根生仰头望天,幽幽叹息:“都给你,算是谢过你今日的不杀之恩吧。” 顾青正色道:“我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人。” 宋根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时红时青,在“爆发揍不过”和“不爆发憋着伤身”之间挣扎,又怂又刚的样子像极了爱情。 二人往村子里走,一路沉默了很久。 顾青忽然道:“根生,我刚才说忘记了很多人和事,不是骗你的。”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道:“我相信你。” “还有,我不会杀你的。下午在山上,我只是闪过了这个念头,到现在仍充满了罪恶感。” 宋根生呆了片刻,终于释怀地笑了:“你这两日变化很大,我差点不认识你了。” 顾青也笑:“变化确实很大,别人若再欺负我,我断不会忍气吞声了。别人若欺负你,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宋根生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煤’,真的很重要吗?” 顾青想了想,道:“很重要,不过我还没想好用它来做什么。” 宋根生担心地看着他:“你千万莫用来炼铁,会被问罪的。” 顾青笑道:“不会的,我没胆子挑战王法。” 顿了顿,顾青又道:“发现煤的那个坑已填平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保密,对任何人都别说,包括你爹,行吗?” 宋根生指天发誓:“打死我也不说。” 发誓的样子太像渣男,顾青顿时有点担心了,定定地看着他。 宋根生不自在地道:“你不信我?” “说实话,不信。” 宋根生急了:“我非无信之人,如何你才肯信?” “我只相信死人。” 宋根生:“…………” 顾青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吓你的,莫当真,活人里面你算是比较像死人的。” ………… 回到家的顾青心情是喜悦的。 今天终于能吃上肉了,想想就觉得幸福,幸福里又夹杂着一丝心酸,心酸里又掺进了几分对未来的忧虑,毕竟明天的肉还不知道在何处。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顾青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习惯了家里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无论用得上或者用不上。 现在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家里的日用品太少,家里没铁锅,只有一个煮饭用的破陶罐和一个陶碗,做菜的调料更是少得可怜,顾青翻遍了整个家,只找到了一小坨粗盐,除此再无其他,甚至连油都没有。 不可置信自己的前身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他每天真的只吃米饭,别的都不需要?难怪自己长得细胳膊细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丁二郎那种货色都能让自己受伤。 顾青想给自己做一道红烧鱼,然而没工具,思来想后只好决定做简易版的鱼汤。 盛了小半罐清水,将鱼和虾放入水中小火慢炖,待水沸以后放入白天在山林里采来的一把野菜,以及少许粗盐,竹箸轻轻搅拌,很快陶罐内散发出浓浓的鲜香味道。 顾青鼻翼抽动,满足地叹了口气。 坠落人生的最低谷,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便是阴暗谷底里的一线光亮。 盛满一碗汤,顾青双手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碗沿轻轻啜了一口汤,鲜美的味道在舌蕾炸开,顺流入腹,温暖着一颗孤寂的心。 顾青咂咂嘴,给自己添了半碗米饭,鱼汤泡在饭里,他吃得很慢,每一口汤,每一粒米,都要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不舍地吞咽。 粮食危机近在眼前,如今真的是吃一口少一口,所以他对每一口入嘴的食物都非常珍惜。 咀嚼得再慢,半碗饭终归还是吃完了,肚子不到三分饱,顾青又端起陶罐,将里面的鱼虾捞出来吃,仍然吃得很慢,鱼刺虾皮也舍不得吐出来,嚼碎以后吞下去。 如今是八月,正是炎夏时节,这年头没有冰箱,做出来的饭菜必须当天吃完。顾青于是省了心理挣扎的过程,很快将鱼汤也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仍没饱,但……只能如此了。家里有存粮,可必须要有严格的计划,因为顾青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从别的途径挣到钱或粮食。 吃过饭,顾青将陶罐和碗洗涮收好,然后坐在门槛上托腮望着夜空里的星月。 都说人在吃饱喝足后,精神会陷入困乏,容易对人生产生迷茫,可他只吃了不到三分饱,此刻竟也迷茫了。 前世在孤儿院里一如今生此时这般孤寂。伤春悲秋的人总喜欢将自己比喻成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长痕,顾青呢?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逝去,他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一无所有从孤儿院出来,读书,工作,升职,后来有了成绩,有了属下,也有了一群为他开疆拓土的年轻人,整个团队以他为灵魂,忠实而彻底地执行着他的意志。世界刚给了他一丝暖意,转瞬又将他推进了冰窟。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下一步做什么? 顾青很迷茫,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若只为了温饱而活着,他觉得不甘心,若走出去搞什么皇图霸业,他又觉得很中二。 自己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注定不会平庸下去,没准时代的大浪潮会推着他走向高处,那时的他,身不由己地站在世界的巅峰,一脸人生寂寞如雪的俯视芸芸众生,心头掠过“输了她,赢了世界又如何”的沧桑念头。 啧,更中二了,抖鸡皮疙瘩…… 总之,好好活着吧,命运怎样捉弄他那是命运的事,此生若有幸,但愿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炎炎夏日,夜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山村里很清凉,夜风拂过,甚至有一丝寒意。 顾青坐在门槛上,回首自己这个破败的家,看着家里简陋到发指的摆设,破破烂烂的床榻桌子,他忽然决定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 先解决粮食危机吧,然后把这个家充实起来,若能盖个新房子,添上新家具,各种日用品齐备,做几件合适的衣裳那就更好了。 至于娶老婆生娃这件事…… 肉不好吃吗?大房子住着不香吗?挖坑埋人不快乐吗? 要老婆干啥? 第六章 所谓盛世 如今是大唐天宝九年,距开元盛世已过去整整九年,开元盛世既然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有它的底蕴。尽管年号变了,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性格可能也变了,但天地间仍回荡着几分盛世的余韵。 大唐的兵锋仍然所向披靡,只是暮气已现,征伐敌国时不再频传捷报,偶尔也听说了一些败绩。 历朝历代军队征伐敌国的胜负,似乎都与天子勤勉的程度有关,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将韦后集团诛灭,两年后登临大宝,手持国器,坐北面南而王,登基后的李隆基励精图治,力挽大厦之将倾,亲手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开元盛世,不得不说,早年间的李隆基是个了不起的帝王。 可是后来,盛世变得不那么像盛世了。 早年的政策埋下的隐患,渐渐露出了征兆。将大唐边疆划为十个藩镇,各镇节度使大权独揽,军政财民诸权集于一身,藩镇渐渐成为一方诸侯,中央朝廷对藩镇的掌控越来越弱,藩镇为了扩充军备拥兵自重,对子民的徭役赋税也越来越重。 当底层子民的负担越来越难以承受,所谓“盛世”看似光鲜,实则烈火烹油,危若累卵。然而那位稳坐长安龙庭的圣明天子,却仍沉浸在亲手打造出大唐盛世的成就感里不可自拔,他沉醉在杨贵妃的温柔乡中,对待朝政民生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勉用心,将相权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奸臣,而他的心思却已渐渐转移到华清池里,梨园乐班里。 盛世看起来仍是盛世,没人察觉大唐万里疆土上,渐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暮气。 顾青定下的小目标,对石桥村的田舍农户来说,难如登天。 盛世里的石桥村,农户们大多是无法保障温饱的,若遇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若是遭了灾,村里农户的日子就难过了。每年交完官府的赋税后,剩下的粮食必须有计划的吃,每天只能吃那么一点,同时他们还打猎,捉鱼,挖野菜,将所有能吃的东西混在黍米里,如此才能跌跌撞撞活过一年。 年复一年,这便是石桥村的现状。没人想过改变,因为农民靠天吃饭,没人知道如何改变。 顾青不想当农户,他并不歧视农户,他只是不懂种地。从个人利益出发的话,种地无疑是回报率特别低甚至为负数的一种职业,而且还要承担不小的风险,农户无法改变命运,是因为他们除了种地和卖力气,便没有别的能力了,但顾青不一样。 想要改变现状,首先要赚钱。 可是顾青现在手里的筹码不多,唯一能利用的便只有今日发现的煤了。民间炼铁等于作死,顾青目前没胆子挑战王法,剩下的还能用煤做什么呢? 顾青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里的星辰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的凉风拂过肩头,顾青觉得有些寒意,起身叹了口气,回屋睡觉。 脑瓜子疼得厉害,想事情太累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无所有的开局,如果这一世的人生是个游戏,而命运是操纵游戏的人,那么一定给他调成了地狱级模式,想要不丢人头打通关的话,一定要八字够硬才行。 第二天一早,顾青走出了屋子,他打算在村里逛逛,找找赚钱的灵感。 这是穿越以来顾青头一次在村里亮相,效果很感人。 村民们三五成群聚集各处,顾青刚露出友善可亲的微笑,村民们却轰的一声惊惶四散,好像顾青变成了一个屁在人群中炸开,把人全熏跑了。 顾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呆立原地久久不动。 这就是人生寂寞如雪吗?这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吗?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霸啊。我暴力,我打人,我挖坑,可我知道我是一个好村霸。 站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的表情有点尴尬。 大抵还是前天揍了丁家兄弟的后遗症,小绵羊突然黑化成了大老虎,想必村民们都不大适应,尤其是丁家兄弟双脚都差点被废,这般手段令大家有点畏惧了。 此刻的冷场跟顾青想象中的不一样,在顾青的认知里,自己打败了旧版本村霸,救乡亲们于水火之中,按理应该被众星拱月般拥戴,为何乡亲们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一样? 心情有点郁闷,顾青冷着脸转身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宋根生正在自家柴扉前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见顾青回来,宋根生迎上前,拽着顾青的胳膊进了门。 “丁家兄弟要害你,你……出去躲躲吧。”宋根生焦急地道。 顾青皱眉:“我只不过废了他们的脚而已,多大个事,为何要害我?” 宋根生瞠目结舌:“…………” 脑海中依稀听到三观碎裂的声音,是幻觉吗? 废了人家的脚还不算事? “你为何知道他们要害我?” 宋根生回过神,叹道:“今日我出门,见几个人聚在大槐树下窃窃私语,不时朝你的屋子指指点点,我看了他们一眼,都不是本村人,听说这两日丁家兄弟在家养伤,托人去邻村捎了口信,估摸是找了帮手来治你,今早我遇到的那几个外村人,便是丁家兄弟叫来的。” 见顾青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宋根生叹道:“前日我便跟你说过,丁家兄弟断然不会善了,他二人向来气量狭小,有仇必报,你差点要了他们半条命,怎能不被他们记恨。” 顾青沉吟片刻,道:“一直忘了问,丁家兄弟究竟有多坏?” 宋根生吃惊道:“你难道不知?” 顿了顿,宋根生又释然:“忘了你有脑疾,忘记很多事了……” 顾青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脑疾”跟“脑残”是一个意思,又拿不出证据,不方便打死他…… “丁家兄弟也是孤儿,阿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病死了,父亲在五年前入了府兵,征战吐蕃时死在沙场上,留下丁家兄弟二人,俩兄弟没人管教,开始时为了一口吃食跟别人争抢,后来慢慢的习惯了用拳头来得到一切,如今他们已不亲自种地,靠发一些偏门财来维生,日子过得比寻常村民还好……” 顾青感兴趣地问道:“他们发什么偏门财?” 宋根生叹了口气,道:“村里贫苦人家多,养不活儿女的人家便将女儿发卖出去,十一二岁便让她们嫁人,或是卖入大户人家为妾为婢,丁家兄弟便在中间牵线,村里很多女儿家就是被他们带出村的,签了契书,按下手印,女儿便被他们带走,回来时扔几十文钱,也不知他们在中间扣了多少。” 顾青皱眉:“这是人贩子勾当啊,丧天良的。” 宋根生无奈地道:“能怎么办呢?家里确实养不活,不给她们寻个好人家,一家子都会饿死,卖出去反倒是有条活路,其实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不能说丁家兄弟错了,乡亲们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村里太霸道,恨他们欺凌乡民鱼肉邻舍的行径,对他们牵线卖女儿倒是没什么忌恨的。” 顾青深吸了口气。 这便是盛世?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卖女儿了,哪里有半点盛世的光景? 第七章 避其锋芒 见顾青脸色难看,宋根生又解释道:“他们干的事确实丧天良,可这也算是一门行当,听说县城里有专门卖人的行当,叫‘牙行’,都是卖活人的。反过来想想,若是没有丁家兄弟卖人,咱们村说不定会饿死更多人,而且会死全家,说起来丁家兄弟算是积德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 他第一次感受到相隔千年的代沟,大家的三观存在很大的差距,自己认为错误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很正常,作为二十一世纪过来的人,顾青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人贩子就是人贩子,理由再冠冕,终究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洗不白的。 顾青很痛恨人贩子,前世的他在孤儿院长大,见过太多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得救后却找不到亲生父母,只能送来孤儿院,好好的家庭被人贩子害得骨肉分离,实在是罪孽深重。 “丁家兄弟找了多少外村人来报仇?”顾青忽然问道。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今早随便瞟了一眼,大约五六个人吧,看着便不像善类,顾青,双拳难敌四手,你还是躲一躲吧。” 顾青冷笑:“躲?我是那种遇到危险就躲的人吗?根生,你太小看我了,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深吸口气,顾青目光湛然生辉,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 “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纵横天下,无坚不摧,岂有畏缩避难之理!” 宋根生立时送上崇拜的目光,深深觉得那一声“爸爸”没白叫。 ………… 半个时辰后,村子后山挖坑的旧地,顾青蹲在灌木丛中,嘴里叼着草茎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其实那几个外村人聚在大槐树下一直有意无意地监视着顾青的一举一动。 但宋根生毕竟是村里的土著,对地形自然很熟悉,领着顾青进了屋后,二人从屋子的窗户爬出来离开,绕了一段弯路,爬上了半山腰。 宋根生的表情已由崇拜变成了屈辱,怒其不争地瞪着顾青。 “不是说好了不躲吗?不是说好了纵横天下吗?为何我们还是躲在这里了?” 顾青懒洋洋地道:“这叫避其锋芒,敌众我寡,我难道真的一头撞上去跟他们拼命?那不叫勇气,那叫傻。” 转头看着宋根生,顾青道:“若换了你是我,你会不会面对面跟他们拼了?” 宋根生下意识摇头:“我当然不会,会死的。” 顾青一摊手:“你看,连你都不会跟他们拼命,我难道比你更蠢吗?” 宋根生点头,随即觉得这话哪里不对,里面似乎包含满满的恶意,咂摸半晌,决定略过。 “那你打算如何?难道一直躲在这里吗?” 顾青想了想,道:“你觉得丁家兄弟和那些外村人会如何报复我?” “自然是找到你,揍你,或许会废了你。” “如果他们找不到我,会怎么办?” 宋根生为难地道:“那我就不知了,好人是无法揣测坏人的念头的。” 顾青一愣,从这个老实的好人嘴里居然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顾青觉得宋根生可能真的不是文盲。 而顾青自己,前世是读过书的,这一世在外人眼里却是个文盲,这就不好办了。 人设要崩啊。 “你觉得丁家兄弟会如何报复你?”宋根生问道。 “报仇找不到正主儿,当然要用别的法子撒气了。”顾青悠悠一叹:“我住的那间屋子恐怕要遭殃。” 宋根生惊道:“你是说,他们会砸了你的屋子?” “我那间屋子家徒四壁,完全没有砸的价值,我估计他们多半会放火烧了。” 宋根生吓得跳了起来:“你的家要被坏人烧了,你居然如此淡定?” “继续蹲着,冷静点。放心,我吃不了亏的。”顾青很镇静。 “你为何不着急?顾青,他们要烧你的家呀!”宋根生急得额头冒汗。 顾青无所谓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烧吧,反正我看自己的家也不顺眼,他们若不烧,我迟早也会烧的。” 宋根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疯子。 顾青和颜悦色道:“天色还早,他们放火估摸要等到天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聊聊人生?” 宋根生:“…………” 你房子马上要着火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聊人生?是人哉?非人也。 “要不,我帮你下去看看?你屋子里有甚值钱的物事吗?”宋根生小心地建议道。 “不必了,我屋子里只有一张快散架的旧床,和一个煮饭用的破陶罐,陶碗,除此再无其他……嗯?陶罐?陶碗?”顾青说着说着,神情忽然一动,接着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整个人如同中了冰冻魔法似的凝固了。 宋根生呆呆地看着他,良久,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顾青还是没动静,心中不由一沉,又伸手在他鼻端前,小心翼翼地试探他有没有呼吸。 啪! 顾青打掉了他的手,横了他一眼。 宋根生捂着生疼的手,讪然一笑。 顾青吁了口气,轻声道:“根生,我问你,咱们村附近有没有陶土?” “陶土?烧陶罐用的土吗?”宋根生神情迷茫地问道。 “对,也可以用来烧瓷器,你知道附近有吗?” 宋根生摇头:“我不知,咱们附近的村庄好几个,没听说哪个村有陶土,也没听说谁家开了窑口。咱们用的陶罐陶碗都是跟走村串户的货郎换的。” 顾青目光闪动,道:“丁家兄弟这事过去以后,你帮我打听打听,若能找到陶土,说不定有条活路,咱们农户人家不一定非要靠种地才能活。” 宋根生立马明白了顾青的意思,惊讶地道:“你要开瓷窑?” 顾青笑着拍他的肩:“还记得咱们昨日发现的煤吗?” “记得,所以,你要用煤来烧瓷器?” “在这之前,有人用煤烧过瓷器吗?” 宋根生迟疑地摇头:“别处我不知,但咱们青城山附近的村庄里,并未听说有人用煤烧瓷器……” 顾青笑道:“先试试看,不行咱们再换条路走,想过上好日子,首先脑子要活泛,别老想着怎么种好地,古往今来,你听说过谁靠种地发了财的?” 宋根生指了指山下的村落,苦笑道:“你别想太远,眼下这桩麻烦还没解决呢。” 顾青浑不在意地道:“天黑就解决了。” “如何解决?对方有五六个人呢,就算你擅长挖坑,那得挖多大的坑啊。”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你记住了,我,顾尼古拉斯正能量励志冷酷青,除了挖坑,还有很多优点。” 宋根生被一长串华丽的名头惊到了,半晌,吃吃地道:“比,比如呢?” “比如,我还擅长欺凌伤残人士。” </br> </br> 第八章 风高纵火 丛林规则里,只相信拳头,拳头便是真理。 孤儿院是最接近丛林规则的地方。 孤儿院里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他们弱小且可怜,并且毫无倚仗,甚至还有很多残疾孤儿。可是孤儿之间瞒着院长和老师私下里欺凌争夺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着。为了一个馒头,半碗菜汤,一本爱心人士捐赠的童话书,一双合脚的过冬棉鞋,或许什么都不为,单纯的树立群体中的威信和话语权,都能引发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斗。 顾青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弱小时被人欺凌过,强壮后也欺凌过别人,当他走出孤儿院上学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丛林里的猎豹,轻易不会出手,出手必取要害,与他为敌的同龄人,基本只有一次挑衅的机会,以后大多是躲着他走的,因为他疯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什么是猎豹? 平时温温柔柔和蔼可亲,像一只谁都能撸几把的大猫,一旦遇到危险它便炸毛,悄无声息躲在一个阴暗偏僻的角落,盯住敌人的咽喉,等待一个机会猛扑上去,一口咬断。 此时此刻,顾青就是一只等待机会的猎豹。 他在等天黑,等那些人放火。 天黑得很快,夜幕还未完全笼罩大地,外村那些人便有些忍不住了。 他们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并且为此而雀跃兴奋。 石桥村是老人村,寡妇村,孤儿村。村中事宜由几位有威望的老人决定,可外村从来不将这几位老人放在眼里。 村庄之间的地位高低靠的也是拳头,青壮太少,拉不出气势,自然只有被邻村欺负的份儿。 所以那几个外村人在石桥村行事肆无忌惮。 只要不闹出人命,怎样都好说,放火烧个屋子不算事。 夜幕悄然降临时,五六个外村人便开始行动了。 村民们似乎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胆大,当看见外村人聚集成群,一边嘻嘻哈哈闲聊,一边看似无意地朝顾青家的方向移动时,村民们悄悄为顾青担心,只觉得顾青必然逃不过一劫了。 外村人走近顾青家的柴扉时,终于不再隐藏目的,几个人同时冲了进去,踹开顾青家的大门,发现里面没人,惊愕过后,外村人气急败坏地叫骂起来。 悄悄跟在远处围观的村民见外村人扑了个空,纷纷松了口气。 村民们懦弱,他们没有拔刀相助的勇气,只有尚存心底的几分无奈善意。 只是村民们万万没想到,这几个外村人扑空之后仍不甘心,当黑夜里亮起了一支火把,并且那支火把在夜空下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铺满茅草的屋顶上时,村民们顿时被吓到了。 放火烧屋,是极其恶劣的行径。 “你们……欺人太甚!”一名年长的老人拖着残疾的腿,拐杖重重地顿地。 外村人投去轻蔑的冷笑。 围观的村民里,不是妇孺就是老人,外村人根本不怕,反而肆无忌惮地笑了。 既然没找到顾青,烧了屋也算是帮丁家兄弟报了仇,当顾青的房子火势越来越大时,几个外村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朝村外遁去。 做恶的人终究是心虚的,烧屋之举显然激起了众怒,他们也怕被人报官,事情就闹大了。 外村人逃了,村民们不敢拦。怯懦战胜了心底里的正义,当正义需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时,大多数人会选择退避。很正常的人性。 直到外村人走远了,年长的老人才顿着拐杖,大声吆喝。 “发什么愣!快救火啊!分几个人上山,把顾家的娃儿找回来,快去!” ………… 顾青和宋根生没在山上。 当顾家的房子烧起来时,顾青和宋根生却出现在丁家兄弟的家门口。 远处自家的屋子火光冲天,村民们一阵鸡飞狗跳,这些顾青毫不在意,仿佛完全与自己无关。 冤有头,债有主。 房子被烧没关系,先报仇再说,自己受到的损失,终究会有人买单的。 于是,火势大起之时,顾青和宋根生便出现在丁家兄弟的家门口。 毋庸置疑,丁家兄弟就是买单的人。 站在紧闭的门口,顾青神情轻松,仿佛串门访友一般自在随意。跟在身后的宋根生浑身直颤,双手死死攥成拳,两腿打着哆嗦,一副随时掉头就跑的姿态。 对宋根生来说,丁家兄弟强大且邪恶,每次经过丁家的门前,依稀能看到屋子上空凝聚着一团经久不散的乌云,有时候乌云还会摆成汉字形状,赫然写着“邪恶势力”四个大字。 丁家兄弟是石桥村的恶霸,不可挑战的存在。以往的宋根生向来是避而远之的,若是狭路相逢实在没法躲了,宋根生也会毕恭毕敬长揖问好,礼数非常周全,让恶霸找不到任何欺凌他的借口。 然而今日此时,宋根生竟鬼使神差般站在丁家门口,一副来者不善兴师问罪的架势,一想到这里,宋根生就觉得腿软,突然好怀念当初见了恶霸便长揖问好的日子,憋屈里透着浓浓的安全感…… “抖啥?你病了?”顾青不满地瞥着宋根生。 宋根生脸色苍白,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表示自己士气高昂,这一丝笑容正是对敌人轻蔑的冷笑……真的好冷,冷得打摆子,无法控计记几。 村子的另一头,火光映亮了夜空里的半边天,伴随着喧嚣杂乱的人声,宋根生不禁扭头,接着大惊失色道:“你,你家着火了!他们果然放了火!” 顾青抬眼一扫,淡淡地道:“不错,火势颇为壮观,挺好看的。你仔细看看那火光的色彩,从火红到血红,鲜红再渐渐趋于黑暗,这种色彩上的层次变化如同晚霞一般引人入胜,情不自禁想到了人生从稚嫩到成熟再到衰老的每一个阶段……” 宋根生瞠目结舌:“…………” 烧的是你家的房子啊,你家房子已经着火了,你居然又聊人生,心这么大吗? 顾青毫不在意,放火的那一瞬起,那个房子便不是自己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在眼前。 负手立于丁家门前,顾青负手打量着丁家兄弟的屋子,口中啧啧有声。 不错的房子,虽然比顾青心目中的豪宅差了许多,但比顾青那间正烧得红火的房子好了无数倍。丁家的屋子竟是厢院结构,墙壁是砖石夯土所砌,更令人愉悦的是,屋顶不是茅草,而是瓦片所覆,看得出,丁家的房子应是整个石桥村最豪奢的宅子了。 一想到这间大房子马上就属于自己了,顾青不禁有些激动,激动得有些忘形,双腿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起来。 万万没想到啊,昨日才给自己定了个盖大房子的小目标,仅仅才过了一天马上就要实现了,难道昨日在石潭里捞的那条鱼是锦鲤? 宋根生在身后看到顾青那双打摆子的腿,神情愈发灰暗绝望。 所以,今晚顾青要对丁家兄弟发起自杀式袭击吗? 那自己跟来的意义是什么?殉葬的坐骑? 读过书的宋根生飞快在脑海里搜索圣贤金句,试图劝说顾青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趁着还没动手,赶紧放弃寻仇报复这个不冷静的决定…… 金句还在搜肠刮肚中,顾青却已快步上前,没等宋根生反应过来,他已一脚狠狠踹开了丁家的门,黑夜里传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大喝。 “房产证交出来!” 第九章 快意恩仇 丁家兄弟正躺在自家院子中间,像两只即将溺水的蛤蟆,努力支楞起脖子看着顾青家着火的方向。 脚掌上的伤仍隐隐作痛,伤是贯穿伤,顾青挖的坑布置的尖木枝太歹毒,兄弟二人落进坑便着了道儿,木枝瞬间贯穿了脚掌,被人送回家后又请了大夫来看过。 大夫正是宋根生的父亲宋根,挺老实一人,但医术却不怎么靠谱,给他们熬了一锅不知名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又喂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一天过去,丁家兄弟的痛苦没有减轻半分,反而越来越痛,被包扎的伤口处隐隐闻到一股腐臭味,似乎发脓了。 越痛就越对顾青刻骨仇恨,作为常居村霸位置多年的实力选手,莫名被一个老实巴交的少年挤了下去,并且将他们伤得如此严重,这是要翻天啊。 于是二人暗中纠集了邻村的黑恶势力团伙,打算对顾青痛下杀手。 干坐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天,丁家兄弟没能等来顾青伏诛的好消息,不过看到此刻顾青的房子被烧,倒也勉强有了一丝报仇后的快感。 “兄长,你说顾青会不会恰好在屋子里,然后被大火烧死了?”丁二郎躺在院子中间的竹板上,脸色有点白,昨日失血过多造成的。 丁大郎的模样更是不堪,他不但脚掌受伤,胳膊也被顾青打折了。 “那些人进村后我便不让他们与咱家有任何来往,也没个消息递进来,我如何知道结果?”丁大郎没好气道,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丁大郎圆睁双眼,倒吸凉气。 丁二郎忍着痛道:“若顾青在家就太好了,烧死了他你我大仇得报,明日便说是顾青生火时自己烧了房子,旁人议论起来也说不了咱们什么。” 丁大郎冷哼:“旁人议论又如何?只要在这个村里,我们兄弟行事可百无禁忌。” “明日寻着顾青尸首,我也不能让他好过,必将他挫骨扬灰,没了全尸,教他投胎都投不了!”丁二郎咬牙切齿道。 丁大郎正待说什么,忽听大门哐当一声,一道激动中隐含欣喜的声音传来。 “房产证交出来!” 兄弟二人大惊,声音如此熟悉,来人正是被他们诅咒了千万遍的顾青。 “你,你你……”丁大郎惊怒交加指着顾青。 丁二郎的反应却有些反常,见到顾青冲杀进来,他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露出惊惧之色。 行为可以理解,毕竟他比兄长多挨了一顿揍,心理阴影面积必然比兄长大了很多。 闯进门的顾青第一眼赫然便见到躺在院子中间的丁家兄弟,一左一右躺得很对称。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然后欣慰地道:“一家人整整齐齐,真好。” 丁大郎扭头看了看映红半边天的顾家方向,又看了看顾青。 小朋友现在有很多问号。 “你,你为何……”丁大郎结结巴巴,昔日村霸的风采丝毫不复。 顾青进门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便四下环视起来,在院子周围来回巡梭踱步,眼睛也不停地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 宋根生面色苍白,手足无措站在院子门口,努力朝丁家兄弟挤出一丝很有礼貌的微笑,试图挽救眼下失控的局势,用微笑告诉丁家兄弟,他们不是来者不善,而是登门拜访。 丁二郎的视线一直在顾青身上,顾青的一声不吭愈发令他恐惧,他的身子已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吭声的敌人最令人害怕,丁大郎终于忍不住了,强撑起半个身子,朝顾青嘶声吼道:“顾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莫太过分!” 顾青仍没说话,院子里寻摸一圈后,眼睛忽然一亮,从围墙的角落里找到一根顶门的木闩,方方正正比成人的胳膊粗一些,拿在手里很压分量。 掂了掂门闩,顾青朝空气挥舞了几下,似乎在寻找手感,试得差不多后,顾青倒拖着门闩,一步一步朝丁家兄弟走来。 丁家兄弟彻底慌乱了,这家伙想干嘛? “会死人的!”丁大郎双目惊惧,厉声警告。 丁二郎已吓得瘫软在竹板上,他想跑,可脚上有伤,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顾青走近。 宋根生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便待拽住顾青的胳膊。 这里虽是偏僻贫瘠的山村,可闹出人命还是要偿命的,宋根生不想看到顾青因此而被官府判斩刑。 “顾青,你先等等,莫太……”宋根生惶急地劝道。 谁知话没说完,顾青已高高扬起手里的门闩,狠狠朝丁大郎的额头上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丁大郎二话不说晕了过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宋根生顿觉手脚冰凉,目光呆滞地看着额头汩汩流血的丁大郎,又看了看顾青那张毫无情绪的脸。 “你刚才说什么?”顾青看着宋根生问道。 宋根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他被顾青的狠辣手段吓到了。 顾青朝他笑了笑:“有什么话等下再说,我先办事。” 说着顾青拖着门闩走向丁二郎。 兄长被干脆利落地砸晕之后,丁二郎已经快吓疯了,看着顾青朝他一步一步走近,丁二郎只觉浑身哆嗦,裤裆间有了一股湿意。 “顾青,我们兄弟认栽了,我们错了,我向你发誓,日后绝不惹你,求……求你放过……” 话没说完,顾青手里的门闩再次扬起,砰的一声砸在丁二郎的额头上,丁二郎也晕了过去。 扔下手里的门闩,顾青呼出胸中一口浊气,顿觉念头通达,整个人豁然开朗。 宋根生怯怯地上前,讷讷道:“他们……死了?” 顾青想了想,道:“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我可以再补一下。——在这里杀人犯法吗?” 宋根生急忙道:“杀人犯法!” 顾青似乎有点遗憾地咂了咂嘴:“那他们就没死,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他们大概是中度脑震荡吧……”停顿了一下,顾青开始科普:“人的头骨是非常坚硬的,外力作用下通常不会轻易破碎,除非用钝器猛力敲打,刚才我挥那一下门闩力道适中,不会致命,当然,也不会太好受……” 宋根生愁眉苦脸叹了口气,目光不经意落在丁家兄弟二人的额头上,眉头一皱,扭头又看了一眼顾青前日额头上的伤口,然后脸上露出了苦笑。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丁家兄弟额头被门闩砸的位置恰好是顾青前日绊倒后石块磕在他额头的位置。 若是巧合,未免太巧了,若是有意的话,顾青这记仇的性子真是……丧心病狂。 第十章 据为己有 顾青的心情很平静,哪怕昏迷中的丁家兄弟额头的血流了一地,看起来触目惊心,活生生一出灭门惨案似的,顾青的心中亦未泛起丝毫波动。 前世的坎坷经历,他已学会了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无论是欺负他的人,还是想得到更多的生活资源,拳头都能解决。曾经在他年少之时,他甚至非常偏激地信奉暴力能解决世上一切问题,包括维护世界和平。 绝对的实力碾压过去,将所有的不服全部碾碎,世界没有了反对的声音,这不就和平了吗? 当然,这毕竟是他不成熟的少年心性,后来读了书,参加了工作,被现实扇了无数记耳光后,顾青慢慢懂得了隐忍,他明白暴力已经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是脑子。 然而到了这一世,被丁家兄弟三番两次报复后,顾青觉得对付这种人已经不能靠脑子了,还是拳头比较靠谱,而且解气。 所以顾青激起了久违的暴戾心性,他决定把这个石桥村当成前世的孤儿院,既然不能以德服人,那就以力服人,村霸的位置他要牢牢占住,绝对不能让出去。 与人结仇又如何?伤痕累累两世人,不过多添几道伤而已。 前世的他已学会了孤独地舔舐伤口,学会了怎样用最快的方法自愈,也学会了夜深人静时默数屋檐下的冰棱来排解寂寞。 顾青一直是病人,只是不喜欢把血淋淋的伤口揭给别人看。 “接下来怎么办?”宋根生目光畏惧地看着顾青,指了指面前昏迷的丁家兄弟,苦笑道:“这算是结下死仇了……” 顾青冷笑:“他们有资格跟我结仇?” 宋根生叹道:“可你不能杀他们,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呀。” “他们是祸患,祸患必须要铲除,如果铲除不了,那就换个法子……”顾青顿了顿,道:“坏人,需要被教育。” “教……育?” 顾青没解释,只让宋根生找两根绳子来。 今夜宋根生算是见了世面,见过顾青干脆利落教训村霸的画面后,宋根生觉得自己瞬间成长了,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至少在石桥村范围内,在同龄人的人群里,他会用自认为沧桑的目光看待他们的幼稚。 所以他此刻变得不那么胆小,老实按顾青的吩咐,在丁家宅子里四下寻摸绳子。 顾青环视四周,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喜悦之色。 “房子破了点,但也算是不错,好,决定了,以后这房子姓顾了!” 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顾青打量得很仔细,有些地方要修整,有些物事要换掉,屋顶的瓦片似乎有点破了,也要换掉。 快意恩仇之后,善后工作还是要做的,顾青做不到“事了拂衣去”那么潇洒,毕竟这是自家的房子,走不了,走不得。 宋根生在屋子里找了很久,终于找来了两根麻绳,像只欢快的小白兔,蹬蹬蹬跑来递给顾青。 顾青没接,神情谦逊地问道:“你是读书人,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顾青面色凝重沉吟道:“如果……我想把一座抢来的宅子合理合法变成自己的,有什么法子?” 宋根生目瞪口呆:“啊?” 这……这是怎样的虎狼之问! 华夏上下数千年,有圣贤教过别人如何抢劫吗? 宋根生呆呆地看着顾青,半晌没说话。 顾青见他没动静,不由皱眉道:“你也不知道?书都白读了?” 宋根生深吸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是这样的,书呢,我是真读过,但书上教的都是世间道理,至于如何将抢来的宅子变成自己的,这个……我发誓,书上真没教过。” 顾青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宋根生飞快扫了一眼丁家的院子,道:“你欲霸占此宅?” “‘霸占’这个词,用得不是很准确,应该说‘赔偿’,他们烧了我的房子,自然要赔我一座房子,天经地义,有何不妥?” 宋根生陷入深思。 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虽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呃,所以丁家兄弟的宅子以后归你了,是吗?” 顾青点头:“没错,都是我的。” “丁家兄弟怎么办?他们住哪里?” “他们当然也住这里,厨房马厩茅房,他们有很多地方可以选择。”顾青顿了顿,又道:“我会好好照顾他们,让他们由衷地感到宾至如归。” 宋根生脸颊抽了抽,此刻脑子有点乱。 沉默许久,宋根生轻声道:“你若想将丁家的房子据为己有,除非找到他们的房契地契,再写下一份质卖文书,由丁家兄弟在上面画押按指印,最后交由村中宿老们公证,这座房子便算是归你了……” 顾青喃喃道:“原来我刚刚冲进来时说的那句‘房产证交出来’,是冥冥中上天的指引……” 淡淡朝宋根生一瞥,顾青道:“主意想得如此周全,读书人真坏。” 宋根生嘴唇嗫嚅,事关读书人的清誉,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道:“读书人本来是不坏的,因为怕挨打,只好被迫变坏了。” 顾青大笑,拍了拍他的肩,道:“还是读书读傻了,世上的人岂能只用‘好人’与‘坏人’区分?好人干的男盗女娼之事,比坏人更过分。” 指了指面前的丁家兄弟,顾青道:“他们是坏人吗?当然是坏人,但他们的坏写在脸上,让人第一眼就知道提防他们,躲避他们,害怕他们,这种坏在脸上的坏人其实是最不需要提防害怕的,真正要提防的是脸上写着‘好人’的人,他们若想使坏,轻则家破人亡,重则毁城灭国。” 宋根生目光奇异地盯着他的脸,道:“你的变化好大,以前你不可能说出这些话的,而且懂的道理比我这个读过书的人还多。” 顾青叹道:“道理都是挨了一记又一记的耳光后学会的。懂得多并没什么好处,只会让自己的心性更凉薄更冷漠,反倒不如傻乎乎的活着,像你一样,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多烂漫。” 见宋根生懵懵懂懂的样子,顾青道:“以后跟我聊人生要收费,现在,你把这俩货绑起来。” 宋根生为难地道:“怎么绑?” “你会亚洲式捆绑吗?” 第十一章 以暴制暴 从外表上看,顾青和宋根生都是文弱书生类型的少年郎,不过宋根生是真正的书生,而顾青,是个貌似书生的赝品。 两人有个共同点,他们的身材都很单薄,力气也不大,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绑丁家兄弟费了不少功夫,二人喘着粗气将他们绑好后,顾青将两只大粽子一脚踹下了竹板,自己坐了上去。 叫宋根生用罐子打了井水过来,顾青短暂休息过后,拎起罐子将冰凉的井水浇到丁家兄弟的头上。 丁家兄弟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睁眼便看到顾青笑吟吟地摆着玉树临风的造型,丁家兄弟呆滞片刻,接着“啊啊啊”的惨叫起来。 顾青笑容忽冷,上前左右开弓朝二人脸上狂扇,丁大郎大怒,正待起身还手,赫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这下丁大郎真慌了。 “顾青,我服了!从此以后我绝不再惹你,我愿对天发毒誓!” 顾青浑若未闻,仍然一记又一记地扇着他们的耳光,每一记都那么响亮。 丁家兄弟被扇得嗷嗷叫,二人的脸很快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渐渐膨胀,最后变成了猪头。 “顾青……做事不要做绝了!”丁大郎嘶声道。 顾青终于停下手,不是他不想继续扇,而是手疼得厉害。 一边甩着疼痛不已的手掌,顾青一边打量着丁家兄弟的模样,良久,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显然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丁家兄弟看着跟以往截然不一样的顾青,打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气。 他们知道,顾青果真变了,变化非常大,眼前的这个顾青简直是个冷静的屠夫,视生命如无物,他们丝毫不怀疑顾青真有胆子杀了他们。 顾青坐在竹板上,一边揉着手掌一边道:“我说,你们听,记住了,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嘴,插嘴的后果很严重,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点点头。” 丁家兄弟摸了电门似的疯狂点头。 “现在是抢答题,回答慢的那位会有惩罚,第一件事,……你家有肉吗?不管什么肉都可以,现在开始回答。” 丁家兄弟呆了一下,还是丁二郎反应比较快,急忙抢着道:“有!厨房的房梁上挂着晾干的兔肉!” 顾青朝丁二郎报以赞许的笑,丁二郎还没来得及回味被恶人赞许的幸福滋味,忽见顾青闪电般出手,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丁大郎一滚,站在身后的宋根生赫然看见丁大郎满是鲜血的嘴里吐出了两颗牙齿。 顾青扇完之后同情地看了丁大郎一眼,道:“你看,我说过的,回答慢的人会有惩罚,下个问题一定要快。” 丁大郎被扇得连眼皮都肿了,可顾青还是能从丁大郎眼睛的缝隙里看到了仇恨。 多么熟悉的目光,前世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也见过很多这样的目光,后来顾青用拳头让那些仇恨的目光慢慢消失了。 普通人的心里,当自己被绝对的实力碾压了一次又一次后,渐渐就会懂得逆来顺受和俯首帖耳。 这是人的天性,真正英勇不屈顽强反抗到底的人只是极少数。顾青敢拿自己所剩不多的人格担保,丁家兄弟绝不会是这类人。 仇恨没关系,时间和拳头会慢慢把他们驯化成绵羊。 “好,下一个问题,听好了,回答慢了会被惩罚的。”顾青停顿了一下,缓缓道:“你家的房契地契在哪里?开始回答!” 事实证明亲兄弟的感情也经不起生死考验,丁二郎再次抢答成功。 “在兄长的床榻夹层里!” 丁大郎神情呆滞地望向丁二郎,眼神充满了悲愤和控诉。 你怕挨揍,难道我不怕吗?凭什么每次都是我? 顾青转头朝宋根生眼神示意,宋根生马上跑进屋子,没过多久他便兴冲冲拿着几份泛黄的契书跑来。 啪的一声,丁大郎再次尝到了熟悉的耳光滋味。 顾青收回手,甩了甩胳膊,道:“好,最后一个问题,贤伯仲是否愿意将你们房子赠送给我?” 这次丁大郎终于不负所望,在弟弟之前抢答成功。 “愿意!……啊?不愿意!”丁大郎奋力睁开青肿的眼瞪着他:“顾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要太过分,我丁家的房子万万不能给你!” 顾青似乎早料到答案,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拾起那根胳膊粗的门闩,双手握住它,眼睛盯着丁大郎的脑袋,缓缓问道:“我的房子被你叫来的外村人烧了个干净,你怎么说?” 丁大郎一滞,这个问题他竟无法回答。 若换了别人,丁大郎完全不会在乎,眼睛一瞪说一句“烧便烧了,你待如何。” 可顾青不是别人,顾青是比他们更凶戾的存在,若在他面前不讲道理,他更不会讲道理,看看他手里的门闩就知道,此刻的顾青不像是打算跟他们讲道理的样子。 若是跟他掰扯道理,丁大郎更理亏,因为顾青的房子确实是他叫来的外村人烧的,烧了人家的房子,就得赔人家一座房子,这才是讲道理的正确姿势。 丁大郎进退两难,犹豫了很久,语气已经不复刚才那般刚硬:“我……我出钱请人给你再盖一个,如何?” 顾青环视四周,然后摇头,笑容很坚决:“不,我喜欢你家的房子。” “你……不要欺人太甚。”丁大郎咬牙,脖子上的青筋暴跳。 跟这俩货说了很久的话,顾青的神情已渐渐不耐烦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房子给还是不给?” “不给!”丁大郎豁出去了,怒声大吼道。 顾青赞道:“好,虽然你是坏人,但也算条汉子,每年清明我会给贤伯仲上坟的。” 说着顾青忽然高高扬起了门闩,目光杀机毕露。 身后的宋根生慌了,急忙拽住他的胳膊道:“顾青,你三思啊!不能出人命。” 顾青停下动作,摇头道:“无妨,我想过了,只要尸首处理干净,把他们剐得零碎点,分批次悄悄带出去扔到河里喂鱼,至于骨头,把它们煮熟捣碎,半夜悄悄埋到村子后山,然后对外说丁家兄弟烧了我的房子,怕被我报复于是畏罪潜逃不知所踪,找不到尸首,官府也无法定我的罪。反正丁家的房子我要定了。” 宋根生闻言目瞪口呆,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丁家兄弟却听得遍体生寒,额头冷汗潸潸而下。 太毒了,不仅要让他们死无全尸,连仇都无法报,凶手仍旧大摇大摆过他的逍遥日子。 丁家兄弟自认已是百里挑一的恶人,然而顾青却令他们深深感到,在恶人这个领域里实在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给了!房子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丁大郎嘶声大吼道。 第十二章 可见众生 人往往到了生死关头才会特别豁达,赫然惊觉除了生命,一切都是身外物,当舍则舍。 丁家兄弟果断舍弃了房子这个身外物,被五花大绑关进了柴房,顾青和宋根生两人合力将他们一个个拖了进去,再细心地将他们绑在房柱上,仔细地检查了绳结,确定他们无法解开无法逃跑后,顾青这才回到院子中间。 宋根生正在院子中间架起一堆干柴,点上火,丁家厨房的兔肉取下来抹上豆油,撒上几许粗盐,最后将兔肉放在火上烤。 顾青皱眉,然后眉头渐渐舒缓。 “以后烤肉做饭去厨房做,院子必须整洁干净,这次就算了,好好烤,我饿了。”说着顾青在宋根生身边坐了下来。 宋根生抿着唇不吭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好像更怕我了?”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道:“是。” “觉得我的手段太毒辣,太冷血?还是对丁家兄弟心生怜悯?” 宋根生犹豫半晌,叹道:“我此时已有些黑白不清了,我发现自己已分不清何为善,何为恶,对善恶又该如何处治……圣贤教给我的道理,眼下似乎都不合时宜。” 刚刚整治了村霸,顾青此刻心情颇为愉悦,不介意跟某个单纯的傻小子聊聊人生。 “好,你心平气和的回忆一下,今晚的事,我做错了吗?如果我做错了,错在哪里?” 宋根生语滞,从今晚顾青的房子着火到此刻,他的脑子一直很乱,今夜经历的一切打破了他对世间善恶的清晰定义。 他现在才知道,在他眼里的好人顾青,凶狠起来比恶人还残暴,当他挥舞着门闩毫不留情地砸到丁家兄弟脑袋上的瞬间,他那狰狞的面孔,漠视生命的眼神,无论如何都跟“好人”没有丝毫关系。 而平日里为非作歹的恶人丁家兄弟,在顾青面前却可怜得像两只落入狼窝的羊,他们哀哀求饶的样子,痛哭流涕的样子,跟那些老实善良被欺凌的村民没有区别。 所以,谁是善?谁是恶? “我说过,我已分不清善恶了。也无从知道你今晚所为究竟是善是恶。”宋根生叹息,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顾青也叹息:“以你的想法,最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要反抗,如此才算是彻彻底底的好人,我若是反抗,就与恶人一般无二,对吗?” “我非此意,只是希望你惩戒恶人时,不要……那么凶残。”宋根生顿了顿,又道:“孟子云,‘君子远庖厨’,因庖厨杀生,君子不忍也,故远之。心怀仁义,可不见杀生,就算是惩戒,也当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惩戒。” 顾青嗤笑:“君子吃肉的时候为何没见他们不忍?吃得比谁都香,杀生反倒不忍了,这样的君子不过是伪君子罢了。根生啊,孟子还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多读书是好的,但莫读傻了。” 宋根生神情依旧迷茫,顾青与他说的这番话并未解决他心中的困惑,他也根本没注意到顾青这个文盲为什么知道孟子说的话。 顾青却不想聊了,这个话题太大,而且聊过以后并无意义,不能让自己的碗里多一块肉,也不能让自己多赚一文钱,如果哪天生活的状态已经满足了温饱,在吃饱了撑着的状态下,可以考虑重启这个话题来消食。 宋根生在思考,顾青在注视。 注视宋根生正在烤着的兔肉,良久,顾青轻声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有毒……” 宋根生愕然:“何出此言?” “君子若远了庖厨,连只兔子都烤不好,你说君子跟废物有何区别?”顾青气定神闲指了指宋根生手里的兔肉,道:“肉,烤焦了。” “啊!”宋根生跳了起来,将那只死不瞑目的兔子拿离火堆,看着那只烤得快成焦炭的兔子,宋根生一脸心疼和自责。 “厨房里还有,你再取一只来烤,若再烤焦我便把你烤了,让你亲身体验何谓‘有灵魂的烤串’。” 宋根生委屈地起身,刚走了一步,顾青忽然拽住他,下巴朝门口示意了一下,道:“等等,你先去开门,门外应该有不少人要见我。” 宋根生一愣,快步朝大门走去。 顾青喃喃喟叹:“我已见过了自己,可见众生了。” 大门打开,门外的空地上齐刷刷站着许多村民,有老有少,为首一名六十多岁年纪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前方,颌下长须已半白,眼睛浑浊仍有光,瘸了一只腿,站在人群前却仍像一支折不断的长枪。 顾青一眼便看出这位应该是个百战余生的老兵。 宋根生朝为首这位老人长揖行礼:“根生见过冯阿翁。” 冯阿翁朝宋根生点头笑了笑,目光很和善。看来宋根生作为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少年郎,还是颇受人重视的。 顾青也起身走向门口,朝冯阿翁行了一礼:“顾青见过冯阿翁。” 顾青露面,人群顿时一阵躁动,有些胆小的人甚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冯阿翁应是村中宿老一类的人物,顾青不认识他,但能看出这位老者性格刚强,只是年岁老矣,不复当年之勇,身上多了几分迟暮之气,石桥村种种不平事,他的年纪已无能为力。 看不惯又没办法,很多人就是在如此矛盾的心情里走向生命的终点。 冯阿翁神态很严肃,这里原本是丁家兄弟的宅子,可里面走出来的是顾青和宋根生,一向霸道的丁家兄弟却不见人影,冯阿翁似乎并不意外。 也许是刚才整治丁家兄弟时,俩货的惨叫声实在太高亢了吧。 “老朽倒是走了眼,没想到顾家娃子竟有如此胆色,好。”冯阿翁朝顾青点头。 顾青笑了笑:“逼到无路可走,不得不奋而反击,小子给诸位乡邻添麻烦了。” 冯阿翁眼中闪过一道奇异之色,认真地盯着顾青上下打量。 冯阿翁是老兵,沙场上跟敌人见过真章,残废了一条腿侥幸活了下来。这辈子他见过太多恃力张狂的人,军营里的袍泽和战场上的敌人都有,可他从未见过顾青这种凌强之后仍彬彬有礼宛若温良君子的人。 打量顾青过后,冯阿翁的目光转向丁家大门内的院子,道:“丁家兄弟被你处治了?” 顾青摇头:“治了,但留着命,人绑在柴房。”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里面传出一道愤怒的声音:“打死他们!” “这些年受过丁家太多欺辱了,今日必讨个公道!” “走!” 顾青皱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神情愈见冷冽。 情势渐渐失控,冯阿翁忽然转身面向人群,拐杖狠狠杵在地上,发出重响。 一声声敲击,仿佛敲在人们心上,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冯阿翁冷笑:“平日里被丁家兄弟欺凌不见你们出来反抗,今日丁家兄弟被顾青整治了,人被绑了,你们倒忽然有了讨公道的勇气,真有出息。想打死丁家兄弟,可以。你们先推出个领罪的人,丁家兄弟死后,自己去官府投案。” 人群面面相觑,恢复了以往唯诺软弱的样子,没人再吱声儿。 第十三章 少男情愫 顾青对冯阿翁越来越欣赏了。 一番话能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足可见冯阿翁在村里的威信不小,更难得的是他明事理,知人心。 见大家的情绪已被压下,冯阿翁转身看着顾青,苦笑道:“你也看到了,乡邻皆是世代居于此,虽说没出息,终究是你的长辈同乡,丁家兄弟雄霸石桥村多年,他们恃强凌弱,全村敢怒不敢言,只因村中皆是老弱妇孺,被欺凌只能忍着,无人敢反抗,包括老朽在内,若老朽年轻二十岁……呵呵,罢了。” “今日你将丁家兄弟治了,固然大快人心,不过老朽还想多嘴问一句,顾家娃子,你欲做第二个丁家兄弟吗?” 顾青摇头:“别惹我就好,我不会主动招惹别人,更不会欺凌弱小妇孺。” 冯阿翁笑了:“甚好,有你这句话,老朽和全村乡邻都放心了。但愿从今以后,石桥村能见‘公道’二字,不负同乡一场。” 顾青淡淡一笑,他没兴趣欺凌别人,尤其是妇孺老弱。可是他也没兴趣维持村里的公道,对他来说,石桥村除了宋根生,其余的都是陌生人,他没有伟大到给陌生人维持公道。 自己活得踉踉跄跄,有什么资格维持陌生人的公道? 冯阿翁似乎看出顾青的漫不经心,于是道:“顾家娃子若有甚难处,可对老朽说说,同乡之义便是互相帮忙。” 顾青想了想,道:“有,想请冯阿翁做个见证,丁家兄弟叫外村人烧了我的房子,被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二人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心甘情愿赔偿我的损失,我再三推脱,然而盛情难却,只好愧受。二人愿将丁家宅子赔偿于我,房契地契和质卖文书皆有,请冯阿翁帮我们见证,日后也好有个凭据,不知阿翁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旁边的宋根生,面前的冯阿翁二人脸颊同时抽搐了一下。 话说得真漂亮,什么“再三推脱”,什么“盛情难却”,这种鬼话居然说得面不改色,此子必非凡物,抢劫都抢得如此义正严辞,将来可成大器。 不过冯阿翁还是二话不说答应了。 丁家兄弟是石桥村的祸害,以前没人能治他们,如今顾青的拳头比丁家兄弟更硬,冯阿翁巴不得将丁家兄弟从石桥村赶走,少了这两个祸害,石桥村才能有真正的太平日子,顾青所请正中冯阿翁和全村老少的下怀。 “此事老朽应了,既然是丁家兄弟心甘情愿将自家宅子赠予顾青,老朽便做个见证,日后丁家兄弟若反悔,就算闹到青城县衙,老朽和全村老少也愿为顾青辩说分明。”冯阿翁慨然应道,只是话说完后,冯阿翁老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活到这把年纪,脸皮竟不如少年郎那么厚实,实在是惭愧。 人群轰然应是,顾青看着每个人脸上欢欣兴奋的模样,不由暗暗摇头。 也不知丁家兄弟以前造了多大的孽,轰然倒下之后居然如此多人拍手称快,宛如将全村的孩子扔井里了一般天怒人怨。 顾青无所谓地点头。 丁家兄弟在他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他只想赶快了结此事,在这俩鼠辈身上已浪费太多时间了。 “还有一事,不知冯阿翁是否愿意帮小子……” 冯阿翁回答很严谨:“你说。” “小子想在村里选几个人手,帮我做点事。”顾青想了想,补充道:“有酬劳的,粮食或铜钱都可。” 冯阿翁好奇道:“你要做何事?” 顾青笑道:“终归不会伤天害理便是。” 冯阿翁懂了,顾青不想说。这孩子似乎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个样子,有城府也有手段,跟以往那个唯唯诺诺挨了揍都不敢吱声的娃子截然不同了。 这难道就是青城山上道观里的道士说的“开窍”了? 顾青扭头对宋根生道:“你来帮我选人,十五岁以上有力气的,做事勤快的,越多越好。” 宋根生点头应了,神情犹豫了一下,凑到顾青耳边轻声道:“你刚才说有酬劳,可你什么都没有呀,没有粮食也没有钱,拿什么付大家酬劳?” 顾青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疯了?丁家兄弟宅子里没钱吗?没粮食吗?” 宋根生惊了:“啊?可……那是丁家兄弟的。” “丁家的宅子归我了,宅子里的所有东西自然也归我了,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呀。理论上来说,丁家兄弟也是我的,只是我不喜欢收集废物而已。”顾青说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显然理解得很浅薄,要多读书啊。” 宋根生目瞪口呆沉默半晌,才吃吃地道:“我……我尽量办好。” 冯阿翁这时走进丁家大门,直奔柴房而去,跟丁家兄弟聊聊房产交接的事,顾青懒得跟去,丁家兄弟没那胆子反对,而且在全村人痛恨的情绪下,他们就算想反对也是无效的。 顾青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不经意间扫过宋根生,赫然发现宋根生脸颊发红,目光不时朝人群中的某个固定的点瞟去,瞟了一眼又飞快收回,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顾青嗯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面前这群村民皆是老少妇孺,有迟暮的老人,也有豆蔻年华的少女,宋根生的目光便恰好落在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 少女很瘦,穿着不合身的粗麻布衣裳,模样算不上绝色,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但她的眼睛却很清澈,单纯而干净,像一汪能见底的湖水。 顾青看了看宋根生,又看了看那名少女,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 什么情况?这副“爱你在心口难开”的羞怯表情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而且,她才十四五岁呀。 一手勾住宋根生的脖子,顾青将他强行拉过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喜欢那姑娘?” 宋根生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顾青心里呵呵,不重要,也并不关心。这种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戏码,前世的电视剧里已看得太多了,见过了无数荡气回肠的情节,眼前宋根生这点小情愫根本不算什么。 顾青的思绪很快飞到另一个方向,他在思索即将开始的事业,陶土和煤是关键,但也需要会烧瓷的老工匠,这些都是眼下必须要做的事。 很快顾青的思绪被打断,宋根生怯怯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红着脸轻声道:“她……似乎对我无意。” 顾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宋根生垂着头,声若蚊讷:“她。” “哦,那就去追求她,夏天来了,万物复苏,动物们那啥……” “追求?这个字眼倒是颇为新奇,但也贴切。”宋根生神情浮上几许烦躁:“我给她送过米,也送过一些干草药,可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目光灼热地盯着顾青,宋根生恳求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懂的事也多,能教教我吗?怎样的法子才能让她对我有所表示,让她对我无法抵挡……” 顾青飞快瞥了那名少女一眼,嘴角露出轻蔑的冷笑:“瘦成这样,不是我吹,我只消一拳过去,她必然无法抵挡。” 第十四章 两世单身 假想敌的武力值太低,不客气的说,这样的妹纸顾青能打十个。 宋根生吓呆了,张大嘴傻傻地看着顾青,努力在脑海里拼凑顾青刚才这句话的逻辑。 “无法抵挡”是这个意思吗?是不是沟通出了什么误会? “不,不是,我非此意……”宋根生急忙解释。 顾青叹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你喜欢那姑娘,那姑娘却对你无意,你的满腔深情只能雨打风吹去,不管你和她之间多么狗血,老实告诉你,这忙我帮不上,你自己想办法。” 帮不上忙是真的,顾青两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前世从呀呀学语到年少懵懂,他都生活在绝大多数是男孩的环境里,后来上学了,顾青也活得并不轻松,少年时便想方设法勤工俭学,每天不停奔波在学校和工作场地之间,一天下来累得半死,回到学校宿舍倒头就睡。 再后来他毕业了,工作了,在社会上跌跌撞撞为了生存而奋斗,那时起他与女孩的交集似乎渐渐多了些,可顾青的心思只在如何赚钱如何成功上,对周围的女孩完全没注意过,最后他终于成功了,算是小小的事业有成,于是踌躇满志打算谈个轰轰烈烈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恋爱,结果……穿越了。 前世不堪回首,回首全是悲剧,更悲的是,这段悲剧的人生里处处充斥着单身狗的汪汪声。 夕阳武士搂着失而复得的真爱,站在城头上看着孙悟空的背影,说了一句“他好像条狗啊”,不必解读得太复杂,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一对甜蜜的恋人撒完狗粮,然后对单身狗的无情嘲讽,这只单身狗浑然不觉,居然还有脸吃条状物水果…… 所以对于追求女孩这件事,顾青是真的完全没经验。宋根生不知道,其实顾青拒绝帮他等于是帮了他,帮他逃过一劫。 顾青转身往回走,丁家大宅……以后该改名叫顾家大宅了,刚刚接手宅子,顾青还没来得及清点战果。若丁家兄弟有存钱的习惯那就太好了。 大门外,宋根生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云,看云时很近,看她时很怂。 慌乱躲避姑娘不经意投来的目光,又忍不住悄悄瞥她,那磨磨唧唧的矫情样子能成功兑换顾青的五顿毒打。 顾青在几间屋子里找了一会儿,从床榻下赫然找到了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百多文铜钱,对于身无分文的顾青来说,这可是十足的惊喜,很奇怪,坏人界似乎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喜欢记账,比如喜欢把钱藏在床底下…… 收获满满的顾青不死心,又在另外几间屋子仔细寻了一圈,很遗憾,再无任何收获了,显然这一百多文钱已是丁家兄弟的全部家当,当然,现在它姓顾了。 默默算了一下开窑口的支出,顾青发现资金缺口仍然很大,光是雇请工匠和附近农户做工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一百多文钱远远不够。 于是顾青走出屋子,进了关押丁家兄弟的柴房,他想试试能不能从丁家兄弟嘴里再掏出点东西,最好是带有传奇色彩的藏宝图之类的。 柴房里,丁家兄弟仍被绑得很结实,冯阿翁站在二人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似乎在劝说丁家兄弟认栽。 冯阿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三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如同画卷里走出来的黑旋风,个子不高,时刻耷拉着眼皮,眼神中流露出佛祖般悲悯的目光。 顾青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冯阿翁已朝他招手,笑道:“老朽跟丁家二位贤伯仲聊了许久,丁家兄弟答应从此以后不会再招惹你了,你宋叔说兄弟俩受伤不轻,想给他们医治一下……” 顾青恍然,这才知道旁边这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是宋根生他爹,嗯,亲生的那种爹。 按理,顾青应与他兄弟相称的。 还好克制住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见过宋叔。” 宋根的面相很憨厚,脸上时刻堆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摆手笑道:“贤侄莫客气,我家根生这几日总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变化如何如何大,我本不觉得,今日看来,呵呵,根生所言不虚,果然变化很大。” 顾青叹道:“穷极思变,可能是因为我太穷了吧。” 宋根指了指鼻青脸肿额头上血迹未干的丁家兄弟道:“贤侄啊,这俩兄弟已被你整治得够惨了,终归是两条性命,我是悬壶之人,见不得如此惨状,莫如你将他们松了绑,我给他们治一治如何?” 顾青还未说话,迷迷糊糊的丁家兄弟忽然清醒了,使劲挣扎着,尖利地道:“不!不要他治!” 顾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丁家兄弟神情哀恸:“莫让他治,求你了,我们的伤被他越治越重,不如给我们一个痛快!” 宋根脸上的笑容一僵,神情顿时变得难受起来。 顾青有点不忍,站在宋根生这个朋友的立场,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帮亲不帮理。 快步上前,顾青抬手给了他们每人一记爆栗,冷冷道:“会说人话吗?好心给你们治伤,你们便如此折辱宋叔?” 旁边的宋根伤感地叹道:“其实我的医术确实有些……罢了,不治就不治吧。” 柴房门口挂着几包药,宋根取了过来递给顾青,道:“外伤不敷或可,但内服的药还是要吃的,这是我亲自从山上采来的药,专治内伤,疏通淤脉,五碗水煎成一碗,服五日可见好,终归同乡一场,我尽点本分罢了。” 说完宋根转身离开,背影分外萧瑟。 宋根离开后,丁家兄弟盯着顾青,丁大郎沉声道:“顾青,刚才我兄弟与冯阿翁说好,宅子便送给你,文书我们已画押,房契地契你收好,你我的恩怨是否抵消了?能放我兄弟二人离开石桥村了吗?” 顾青摇头:“没抵消。” 丁大郎眼中冒出怒火,嘶声道:“你还待如何?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顾青缓缓地道:“此时放你们离开,你们将成为我的后患。我不能让两个后患肆无忌惮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积蓄力量,随时向我报仇。” 第十五章 瓷土难求 后患一定要铲除,否则将来受到反噬时将会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这是顾青在前世便学到的教训。 铲除后患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杀人,但顾青并没有凶残到那个地步,就算杀人不犯法,递给他一把刀他也不忍下手。 后患不能杀,又不能放。没关系,顾青有很多法子消除后患。 丁家兄弟仍然关在柴房,不仅关着,还要每天接受教育和洗礼。 宋根生在门外召集了十几个村民,村民的成色有点惨不忍睹,有的年纪太小,有的年纪太大,古代人显老,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就像四世同堂照全家福似的。 顾青看着面前这一排面黄肌瘦的村民,叹了口气。将就着用吧,不缺胳膊断腿就好。 从罐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顾青给每人发了五文,告诉他们这是酬劳,而他们要做的便是上山下河,走遍山村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找到一种粘度很高的土,若能遇到便采样带回来,另有酬劳。 村民们面面相觑,神情茫然不解。 顾青只好耐心地解释,告诉他们陶土大概长什么模样,淡红色的略带白色的青灰色的高粘土,这种东西比较常见,河滩边山坡上都有。 条件不够,只能暂时先烧制陶器,瓷器需要专门的瓷土,后世江南地区一个叫“高岭”的地方出的瓷土很有名,如果不知道这个地方的话,“景德镇”想必人人都知道,高岭就在景德镇隔壁。(注:大唐天宝年间,景德镇名为“浮梁”) 正因为有了高岭土,景德镇瓷器才会闻名于世。 当然,所谓“高岭土”只是一个名称,事实上它是一种矿土,并非只有高岭这个地方才产这种土,大唐很多道州都有产出。 蜀州青城山附近有没有高岭土矿,目前不知,顾青只能烧陶器,但后续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昨日跟宋根生打听过,高岭土这东西在大唐的商人中有流通,也就是说,花钱能买到高岭土。 从东汉时期开始,朝廷便设了一个官衙,名叫“甄官署”,这个甄官署管的事务比较冷门,他们专管建筑材料和装饰用品材料,包括砖瓦,琢石,陶土等等。 大唐立国后,甄官署仍存,隶属于将作监,甄官署在大唐初年只负责皇家和官衙修建材料,开元盛世之后,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甄官署下海了。 如今它也在民间开设了许多流通渠道,南来北往的商人成了它的经销商,负责互通南北有无的各种建筑材料和装饰材料,高岭土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找到合适的商人,便能买到高岭土。 “找到陶土就能烧出瓷器了?”宋根生有些兴奋,他不知道顾青接下来要做什么,如何做,但他隐隐察觉,只要跟着顾青,日子一定跟以前不一样。 顾青摇头:“陶土只能烧出陶器,不能烧制瓷器,瓷器要用瓷土烧。” “用煤烧也不行吗?” “不行。烧瓷最重要的两样,一是火,温度要足够高,二是土,必须要特定的瓷土。二者缺一不可。” 宋根生失望地挠挠头。 顾青笑了:“不过咱们用煤烧出来的陶器,品质也会很不凡,若能找到合适的商人,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拍着宋根生的肩,顾青笑道:“赚钱没有种地那么辛苦,有了钱,以后你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比如可以给自己盖个大房子,可以给家里买两头牛,看中哪家的姑娘可以轻松拿出纳采的钱……” 前面提的这些,宋根生软耷耷的没什么兴趣,但说起娶婆娘的话题,宋根生精神一振,一扫方才无精打采的颓势。 “对!赚了钱给杨叔母下聘礼去!”宋根生兴奋地抚掌。 顾青目瞪口呆:“你向叔母下聘礼?好个禽兽,原来你好这一口儿……刺激!” 宋根生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我非此意!你误会了!不是叔母,是杨叔母的女儿秀儿,我想娶秀儿呀!” “秀儿是今日你鬼鬼祟祟偷瞄的那个姑娘吗?” “是,”宋根生垂头闷声道:“不能说‘鬼鬼祟祟’吧?圣贤曰:非礼勿视,我愿为君子,只是有时候忍不住看她……” “啧!”顾青顿觉牙酸,这股爱情的酸臭味啊…… “根生啊,我们说陶土好吗?说赚钱好吗?”顾青试图转移话题。聊天聊到他不擅长的领域,有种失去话语权的感觉。 然而顾青注定要失去这次聊天的话语权,宋根生沉浸在这酸臭的爱情里不可自拔,自顾道:“秀儿一家很可怜的,杨叔母是寡妇,早年她男人入了府兵,剑南道与吐蕃一战,她男人战死,留下了孤儿寡母艰难维生,丁家兄弟威逼利诱多次,劝说杨叔母把秀儿卖到大户人家做妾,杨叔母抵死不从,受了丁家兄弟很多欺负,就连母女种的地都被丁家兄弟经常拔了苗,好几次我看到她家只能靠吃野菜度日……” 顾青静静地听着。 听别人的悲惨故事,心中有怜悯吗?或许有吧。可是,谁心里没有留下不被善待的伤?伤好了,疤永远都在。 顾青的善意和怜悯藏得太深,两世为人,并无太多美好的经历,他的善良与怜悯不想表现得太廉价。 “秀儿是个很善良的姑娘,我……也算善良。”宋根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见她们母女度日艰难,我经常偷偷给她家送点米,后来慢慢的她知道是我送的,于是我家门前也经常出现一把刚采的野菜,两条刚捉的河鱼,我们很少说话,可送来送去的东西一直没断过。” 宋根生忽然抬头看着顾青,重重地道:“我想娶她。” 顾青笑了:“人家姑娘愿意嫁你么?” 宋根生泄气地垂下头,叹道:“不知道,除了互相送东西,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她好像故意躲着我。” 顾青揉了揉额头,有点头痛。 好诡异,刚才不是在聊赚钱吗?为何歪楼歪到娶婆娘这个话题上了? 这个话题真是毫无吸引力呀。 “要不……你先暂时放下儿女私情?我们还是聊聊赚钱吧,赚钱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娶婆娘有什么意思?比赚钱更快乐吗?呵,不存在的。” 第十六章 弥足珍贵 没爱过的人对感情的反应比较迟钝,对别人的那点男男女女小情愫更没兴趣。习惯了长久的单身后,顾青并不觉得娶婆娘有什么意义,当然,赚钱也并不一定多快乐,它只是一种提高自身生活质量的方式。 如今的顾青并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他的足迹甚至未曾踏出过这个小山村。眼中的全部世界便是这片群山环绕的贫瘠之地,所以他不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去考虑有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称王称霸。 至于情情爱爱那种东西,对顾青来说不是必不可少的,习惯了孤独的环境,实在无法适应生命里突然多出一个与他共度余生的人。 可是宋根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顾青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春天里的动物的气息。 顾青善良的时候并不多,他骨子里对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冷漠的,因为世界也曾冷漠对待过他。 因为冷漠,所以顾青没什么朋友,这一世,宋根生是唯一的一个,弥足珍贵。 顾青无法对朋友冷漠,朋友在他心中的分量就像千顷荒漠里的一株胡杨木。 “根生,你很喜欢那位叫秀儿的姑娘么?”顾青轻声问道。 宋根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顾青想了想道:“我带着你赚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包括你的婚事。人家孤儿寡母过得艰难,你的钱也能改变她们的处境,未来不远,你将是一个有钱的好人,长得有点呵呵,但人老实,又读过书,以你的条件和诚意,相信那位秀儿姑娘会对你倾心的。” 盯着宋根生的眼睛,顾青很认真地道:“你喜欢,我会帮你。” ………… 派出去寻找陶土的人很快回来了,每人带了一把土,有淡红色的,青灰色的,也有略微带了一些白色的,顾青并不太懂选择哪一种陶土,请了村里有经验的老人来看过,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战场上被伤过脑子,二话不说抓了把土塞进嘴里,出手之快,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各种土在老人嘴里咂摸一番,呸的一声吐出来,最后肯定地指着那块淡红色的陶土,满脸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好,这个味道正。” 顾青犹豫了,他不确定陶土的味道跟烧制出来的陶器质量两者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毕竟他请这位老人的目的不是美食鉴赏,而是分辨陶土的质量…… 但这位老人一脸权威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就好像任何东西进了他的嘴,他都能丝毫不差地分出品质高低,像极了前世股市崩盘前坐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财经专家,让顾青暗暗崇拜之余,好想做一次科学实验,比如挑一担大粪从这位老人门前经过……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顾青向来是抱着敬畏的心理,并且很随和地愿意听取专家意见,尽管这位专家看起来并不那么靠谱。 “那就……选这一种?”顾青迟疑地道。 “选它!保管能烧出好陶器!”老人拍着胸脯道。 宋根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话:“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青叹气,读书人虚头巴脑的客套话真多,既啰嗦且虚伪,若是没有这些客套话,华夏文明少说能进步一千年。 顾青微笑道:“你说,说完后我会判断这话究竟当讲不当讲,若是觉得不当讲,我保证不打死你。” 这几日与顾青相处下来,宋根生渐渐对他不怎么畏惧了,闻言也不害怕,沉吟片刻缓缓道:“带来的陶土有很多种,我们为何只能选取其中一种呢?为何不能将每种陶土做个模具送进窑口,等烧出成品后自然知道哪种陶土更好。” 顾青和那位老人顿时都愣住了,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目光,老人仰头望天,一脸凝重,仿佛突然想起某个关乎人类思想和生命的哲学问题,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沉吟,慢慢走出了顾青的视线…… 顾青微微尴尬了一下,马上恢复了自然。 人有失蹄,在所难免。脑子偶尔进一点水,能起到清洁脑部卫生的作用。 “接下来还是需要有人出村找人,找有经验的老窑工,多请几个,帮我们把窑口搭建起来。” 宋根生道:“窑口建在哪里?” “还记得昨日在山上我打算埋你的那个坑吗?” “是又想埋我还是打算把窑口设在那里?” 顾青笑了:“都可以,我说过那个坑风水很好,窑口建好后我打算杀个读书人祭天,你有兴趣共襄盛举吗?” “没有!”宋根生断然拒绝。 顿了顿,宋根生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把窑口建在那个坑上,是因为那里挖出了煤吗?” “是。” “烧煤制陶的时候你还打算瞒着别人?” 顾青叹道:“尽量瞒着吧,虽说迟早瞒不住,但能瞒多久算多久,用煤烧陶是我的独创,若被别人知晓,这个秘密也就不值钱了,而且还可能会引来敌人的争抢。” 宋根生严肃地道:“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 两天后,派出去的村民们陆续回来了,顾青分派给他们两个任务,一是找有经验的老窑工,二是在附近的山岭里试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高岭土。 结果老窑工确实找到了一个,是当年青城县郊一个陶窑被废弃后不得不失业回家种地的老汉,大约五十来岁,姓徐,名憨,别人都叫他憨叔。 至于第二个任务,完全失败了。不过顾青也不介意,他知道高岭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能在这个世界发现露天的煤带已经是运气爆棚了,顾青并不奢望自己永远都有好运气。 老窑工憨叔是个很内向的人,顾青试着与他闲话家常拉近关系,往往问他十句他才闷声闷气回答一句,看起来很木讷的样子,闲着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一蹲,肩膀瑟缩起来,像一只遇到危险缩进壳里的龟。 “憨叔,窑口建在半山上,没问题吧?”顾青指着远处那座无名山的半山腰。 憨叔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座山头,闷声道:“可以,不过周围十丈方圆的树木要砍掉。” 顾青明白他的意思,烧窑要用火,山林里用火必须要提前辟出隔离带,否则很容易引发山火。 “依您的意思,您是行家,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顾青也学他一样蹲了下来,笑眯眯地道。 第十七章 全村建窑 建陶窑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事,顾青必须发动全村老少帮忙。 于是顾青当即拜访了冯阿翁,彬彬有礼地说明了来意,顾青的礼貌态度令冯阿翁觉得很满意,他找到了久违的权威宿老的感觉。 “帮!一定帮,全村有力气的都算上,三日内可成。”冯阿翁的话硬邦邦的,仿佛在军营里对大将军立军令状,一言不合提头来见的架势。 顾青急忙道:“不赶时间,请乡亲们尽力而为便是,而且不能白帮忙,只是小子手头不宽松,待陶窑建成后有了进项,小子愿付些许酬金。” 冯阿翁断然道:“同乡之间莫提什么酬金,生分了。左右不过是扛几日石头打几日夯墙的事,不算重活。” 顾青笑了笑,但还是决定付酬金。 村里一共百来号人,除却妇孺老人后,真正有力气干活的大抵只有十几个,按这年头的标准,每人每日付一文钱的酬劳算是正常的,若陶窑三日能建成,总共付出几十文钱,不算贵。 大家虽是同乡,毕竟不熟,顾青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陌生人的人情。 冯阿翁捋着半白长须注视顾青的脸,缓缓道:“顾家娃子,你为何突然想起烧陶了?这可比种地更担风险呀。” 顾青笑道:“村里的地太少,我不愿半饥半饱过一辈子,想给自己找条活路。” “有把握吗?烧出陶器自然要卖出去的,你可认识外面的商人接手?” “不认识,但我有把握能卖出去。” 冯阿翁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若此事可为,能否帮帮乡邻,让他们也过几天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顾青想了想,笑道:“小子若有余力,自然义不容辞,但我不会白送,一切按劳取酬,做多少事,得多少报酬。” 冯阿翁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天经地义的事。” ………… 石桥村的新一代村霸和德高望重的宿老联手动员,全村的老少很快发动起来了。 陶窑建在半山腰上,需要很多人搬运大石块和木材,工程量不大,但很累人。村里能用的劳力不多,众人合力扛着石块,喊着号子从山脚往上搬。 幸好这年头石块和木材并不需要成本,随处采取便可用,不到一天,山腰的窑口已然能看出雏形,顾青的心情愈发欣悦了。 从古至今,劳动人民做事都是勤恳且高效的,顾青一直在观察,这一天每个人都非常卖力地做事,没看到有人偷懒,号子声一起他们整个人就像注入了某种兴奋剂,在号子的节奏声里将一块块石头搬到山腰。 建长城的民族,果真名不虚传。 三日后,陶窑果真如冯阿翁所说,基本已经建好了。顾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参与建窑的村民发钱。 钱不多,每人三文,按这年头的物价,大约能买一升黍米,若是一家三口省着点混着野菜吃,大约够吃小半个月。对村民们来说,这可是不菲的酬劳了。 钱发下去后,村民们看着顾青的眼神都变了。 在这之前,村民对顾青是颇为畏惧的,毕竟是把村霸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强大存在,顾青这人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友善,也从来没见过他欺凌乡邻,可村里的人都知道,最近几日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原来的丁家宅子就会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谁都不知道那座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顾青一脸微笑将钱发到村民们手中,顾青的形象顿时又不一样了。 残暴一点,凶残一点,那又如何?他对乡邻是善良的,他的残暴只施在坏人身上,这就够了。 石桥村有幸,终于有了一个能给村民平等和公道的少年郎。 领了钱的村民们聚集在顾青四周不肯离去。 顾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心中难免有点小人之心。难道钱给少了?他问过宋根生,这是行价呀。 一名领了钱的村民畏畏缩缩上前,试探着道:“听根生说,若要对你表示尊敬和臣服,只消对你大喊一声‘爸爸’?” “啊?”顾青失色,神情顿时尴尬起来:“这个,呃,不……不必了。” 村民却非常认真地朝顾青躬身,气沉丹田运足了力气,憋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大吼:“爸爸——(破音)” 顾青眼皮一跳,后面的村民们齐刷刷地跟着躬身:“爸爸——!” 声震九霄,惊飞一群栖枝的鸦雀。 顾青吓得倒退几步,顿觉肩上的责任重如泰山。 “免,免礼……都散了吧。”顾青浑身不自在地道。 然后他转身便走,目光左右环视,想杀人,想杀个大嘴巴的读书人祭天。 ………… 陶土做的模具已在憨叔手中成型,不愧是大老远请来的专业人士,一块不起眼的陶土在憨叔手中随便捏弄几下,便成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陶碗。 村民们带回来的陶土种类不少,憨叔将每种陶土标了记号,与成型的陶器记号相符,送进陶窑之后,憨叔搓了搓手,道:“东家,差不多成了,现在可以点火了,您是打算用干柴还是用木炭?” 顾青笑了笑:“不用干柴也不用木炭,憨叔,您看起来是个本分人,有件事我能瞒别人,但无法瞒住您,咱们烧窑用点新东西……” 憨叔奇怪地道:“什么新东西?” 顾青没回答,招呼憨叔一同挖坑。 奇怪,为何自己跟挖坑这件事如此有缘? 憨叔不明就里,但东家有吩咐,只好跟着一同挖,二人大汗淋漓挖到三尺见方,坑底露出了熟悉的黑色煤炭。 憨叔自然是认识煤的,神情呆了一下,道:“石墨?” “是煤……算了,不重要。”顾青指了指坑底的煤,道:“咱们用这个试试?” 憨叔的见识比宋根生强了不少,喃喃道:“官府下面的铁匠铺是用石墨炼铁打造兵器和农具,听说石墨炼出来的铁质地精纯耐用,比用干柴木炭炼出来的铁强上不少,老汉一直以为是铁匠手艺的缘故,难不成跟石墨有关?” 顾青解释道:“煤……也就是石墨,它燃烧的温度跟干柴和木炭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温度够高,炼出来的铁自然更精纯,同样的道理,若用它来烧窑……” 憨叔将信将疑,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既然东家说要用石墨,那就用石墨,他是打工的人,不是能做主的人。 第十八章 残暴凶戾 干柴和木炭燃烧时的温度大约在五百到六百度之间,而普通原煤的燃烧温度达到一千五百度以上,优质的煤在燃烧充分的情况下甚至能达到两千度。 嗯,这是知识点。 众所周知,温度越高,能将陶土中的杂质分离得越多,陶瓷的胚胎越紧密,烧出来的品质越好。 这就是顾青为何对开陶窑如此有信心的原因,在这个无人发现煤的妙处的世界里,顾青烧出来的陶器在品质上绝对是大唐的独一份,没有之一。 烧制陶器并不复杂,把陶土捏成型的模具放进陶窑里,点火烧便是,理论上跟蒸馒头差不多。 顾青是外行,尽管想法是他提出来的,事情也是发起的,但最后制陶这一步他完全听从憨叔的意见,绝不干外行领导内行的蠢事。 别人半辈子累积起来的专业经验,比他这个半吊子强多了,人的通病在于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从国事政治到专业领域,说起来头头是道,真正让这种人去做,结果必然是一塌糊涂。 顾青和憨叔挖了不少煤出来,生上火以后,顾青和憨叔并肩蹲在陶窑外,看着一阵青烟扶摇而起,顾青的心情也愈发期待。 衣食无忧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每天能吃上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在向他遥遥招手。 烧陶是个慢活儿,并非把陶器送进窑里马上就能烧制出来,需要耐心的等候,大约三天左右才能出窑。 顾青等了一阵便觉得不耐烦了,招呼憨叔一同下山,憨叔摇摇头拒绝了。 “开窑以后,窑工不能离开的,这是规矩,要时刻盯着窑口,提防出现意外,稍有不慎,整整一窑的陶器就全废了,既然吃了东家的这碗饭,老汉便不能愧对东家。”憨叔态度坚决地道。 顾青顿时心生敬佩。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工匠精神吧,踏实本分,一丝不苟,纵然没有创新,但是一生都在认真遵守行当里的规矩,半寸不敢逾越。 顾青发现自己对古代人的心态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顾青心情很复杂,对周围的陌生人冰冷以对,总觉得他们代表着愚昧落后,虽然说不上轻视,可他不得不承认,内心里是有一些优越感的。 直到今日,顾青终于渐渐收起了内心的优越感,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憨叔这样平凡的老窑工,是否能做到像他这般规矩本分?这样的笨活不考验聪明才智,不考验灵活机敏,唯独只求“耐心”二字。 顾青扪心自问,他做不到。独自守着窑口,忍受漫长的寂寞,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工作,日复一日,顾青可能会疯掉。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别人做到了,理所当然应奉上敬意。 “如此便辛苦憨叔了。”顾青笑着道:“每日我会让根生给您送饭菜,一日三顿,不少您的。” 憨叔受宠若惊,不自在地道:“两顿够了,两顿够了,东家真是好人。” “三顿,莫争了。窑口的事您看着处置,您是老窑工,经验比我老道,烧窑方面的事您是前辈,往后别把我当东家,当成晚辈就是,好好干,我若有发达之日,不会亏待您的。” 憨叔感动极了:“东家放心,若烧不出一窑好陶器,我徐憨自己跳进窑里祭神。” 顾青笑了,他知道,多出来的一顿饭以及自己谦逊的态度提高了憨叔的忠诚值。 值了。 ………… 自从穿越以后,顾青发现自己可能有病。 “可能”二字,用得可能不是很准确。 白天与宋根生和村民们相处时,顾青态度和煦,虽算不上热情似火,至少也是如沐春风,关于他的风评,近日在石桥村如同祖坟里冒出的青烟一般扶摇直上,广受全村老少一致好评和欢迎,若是肤浅一点算上颜值的话,无论从外表到内心,他都是全村最靓的仔,兼职爸爸。 然而一到晚上,顾青回到自己的顾家大宅,性格顿时就变了。变得残暴凶戾,丧心病狂。 关在柴房的丁家兄弟对他的这种变化感受最深刻,因为顾青的变化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自从丁家兄弟栽在顾青手里后,悲惨的生活便如恶灵附身一般无法摆脱。 他们每天被关在柴房里,绑得结结实实,晚上顾青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暴打他们,胳膊粗的木棍已经打折了四根,顾青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像极了杀人狂魔,丁家兄弟从最初的刚硬不屈,到后来的骂骂咧咧,然后是哭哭啼啼,最后哀哀求饶,整个过程的变化很有层次感。 最近两天,丁家兄弟又有了变化,他们连求饶的话都不说了,目光变得麻木呆滞,看任何东西眼睛里都泛不起丝毫涟漪,唯独只在看到顾青时眼神会突然变得恐惧惊惶,如同走夜路见到恶鬼一般。 顾青其实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两个鼠辈身上,只是最近与村民的接触越来越多,听到丁家兄弟这些年干过的恶事也越来越多,越听越气愤,于是看到丁家兄弟就忍不住想揍他们,这种冲动纯粹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 欺男霸女,侵占良田,贩卖人口,欺凌村民致伤致残等等,几乎是无恶不作,所以顾青每天回家看到这俩货总是忍不住想动手。 今晚回家后如往常般痛揍了丁家兄弟一顿,揍完后顾青瘫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气,丁家兄弟双手抱头瑟缩在柴房的稻草堆上,浑身瑟瑟发抖,眼中的恐惧之色越来越浓。 他们离彻底崩溃不远了。 “顾青,杀了我们,给我们一个痛快,求你了,好吗?”丁大郎虚弱地道。 “杀人若是不犯法,你们早该投胎了。”顾青面无表情地道。 “日子终归有个头吧?顾青,我兄弟二人承认害怕你了,求你放我们离开石桥村,从今往后,终此一生,我兄弟二人绝不踏足石桥村半步,我愿以我祖先英灵之名发誓。” 顾青笑了,昏暗的油灯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反射出森森白光。 “我不会杀你们,而且我会放你们离开。” 丁大郎仿佛漆黑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忍着伤痛努力直起身子,道:“你……果真愿意放我们离开?” 顾青的笑容变幻莫测:“愿意。” 丁大郎眼中闪过惊喜:“只要能离开石桥村,让我们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为奴为仆。” 顾青目光闪动,笑容愈发灿烂:“我能感受到你的诚意,好吧,从明日起我就不揍你们了,不但不揍,我还会尽力治好你们的伤。” 第十九章 上品陶器 幸福来得太快,丁家兄弟有点眩晕。 “你果真愿意放了我们?”丁大郎紧张地盯着顾青的脸。 顾青正色道:“看我的眼睛,看到满满的真诚了吗?是的,我会放了你们,不过要先治好你们的伤。” 丁大郎警惕地道:“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好心?” 顾青诚恳地道:“你们都误会我了,我不是恶人,揍你们是因为你们太坏,坏人被揍不是天经地义的么?现在我揍累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不放了你们难道留你们在家浪费粮食?” 丁大郎迟疑半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多,多谢你……”丁大郎垂头道。 顾青说给他们治伤是真的,宋根生他爹留了几包草药,顾青将药煎了,小半个时辰后,顾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药来到柴房里。 药很烫,顾青将它们搁在一边,蹲下来仔细盯着丁家兄弟的脸。 丁家兄弟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不敢发作,这些天被揍得有了心理阴影,每次看到顾青走进柴房,他们的心情都会瞬间跌落深渊,然后便是止不住的恐惧和绝望,哪怕顾青现在给他们送药,他们也打从心底里感到颤栗。 顾青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笑了笑:“还恨我吗?” “嗯?” “我抢了你们的房子,抢了你们的钱,每天折磨你们,你们不恨我吗?” 丁大郎慌忙摇头:“不恨,真的不恨,一切都是我们罪有应得。” 顾青笑吟吟地道:“好,我假装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等你们伤好了,你们就见不到我了,开不开心?” “……开心。” “惊不惊喜?” “惊喜。” “觉得我英俊吗?” “英俊。” “我是好人吗?” “是。” 顾青笑得愈发灿烂:“好了,刚才只是个测试,测试人类在求生时可以无节操到什么程度。” 搁在一旁的药已微温,顾青端过一碗吹了吹,递到丁大郎面前,柔声道:“大郎,喝药了……” ………… 三日后,陶窑内的陶器已烧好,顾青和宋根生上了山腰,憨叔一脸凝重地蹲在窑口,等着陶窑撤火降温。 “憨叔,把握大吗?”顾青顺势也蹲在憨叔身边。 憨叔揉了揉脸,苦笑道:“石墨烧窑,老汉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窑口没开之前,老汉道不出究竟,窑口开了再看吧。” 顾青安慰道:“无妨,就算这一窑烧废了也没关系,我们适当改进一下,终归会成功的。” 憨叔神情忐忑地叹道:“东家莫怨老汉,石墨这东西老汉不懂,若是这一窑烧废了,老汉也不知如何改进……” 顾青想了想,道:“听说烧窑和铸剑一样,讲究个心诚,有这个说法吗?” 这就属于玄学范围了,憨叔愣了半晌,迟疑地道:“有,有……吧?” 顾青瞥了旁边的宋根生一眼,语气遗憾地道:“我早说过,烧窑前最好杀个读书人祭天的……” 宋根生:??? 三人蹲在窑口前等了很久,陶窑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憨叔拎了把大锤,将封闭的窑门砸开,三人一阵扒拉,将门前的乱石扒开。 一阵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顾青和宋根生一齐往后退了几步。 憨叔却毫不在意,用湿布裹着双手,从陶窑里捧了一只陶碗出来,马上将它放入井水中,顾青二人凑上前,盯着水桶里那只陶碗,待到陶碗完全降温后,憨叔将它从井水里取出来,眯着眼仔细端详它的成色。 顾青看不明白,但也跟着看,陶碗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看起来非常的精致,表面浮现出由明到暗的青灰色泽,颜色层层叠进,直至碗沿。 似乎……不错? 顾青不太确定,于是他放弃研究陶碗,转移目光研究憨叔的表情。 看到憨叔的神情从凝重渐渐变得轻松,顾青的心情顿时也变得欣悦起来。 直到发现憨叔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顾青这才问道:“憨叔,如何?没烧废吧?” 憨叔呵呵一笑,道:“看表面成色,似乎不错,现在要看里面的胚胎了……” 说着憨叔忽然举起陶碗,朝旁边一块石头上敲了一下,谁知第一下竟然没敲碎,陶碗仍完好无损,憨叔惊异地咦了一声:“这物件够扎实呀。” 加重了力道又来了一下,这一下终于碎了。 憨叔眯眼仔细观察碎裂的切口,观察半晌,忽然啧啧赞道:“这胚子……好!老汉烧了大半辈子窑口,头一次见到如此紧密的胚子,东家请看,这胚子又白又密,半点气泡都没有,是上品!” 顾青看了半晌,虽然根本没看明白,但也一脸权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上品,又白又密……” 憨叔兴奋地道:“好东西!这是老汉这辈子烧出的最好的一窑!死亦瞑目了。” 说着憨叔湿布裹手,又从窑里捧了几样陶器出来,道:“多试几个,东家,若这一窑的品相皆是如此,东家发达之日可期矣。” 狠狠敲碎了几样陶器后,憨叔一件件地观察胚胎,良久,满足地叹了口气。 “石墨,石墨……不曾想竟有如此妙用,长见识了。” 顾青神情一动,微笑道:“憨叔,既然这一窑烧好了,我便正式雇请憨叔来这里做事,我的这个窑口与别处不同,做事要有章法规矩,咱们先签个雇请契书,如何?” 憨叔一愣:“不是早就请了我么?” “不一样,前几日是试用期,今日起您转正了。转正就应该正式下个契书。往后我若是亏待了您,您拿着契书去官府告我也好有个凭据。” “东家是好人,怎会亏待老汉,成,按东家的意思办。” 顾青停顿片刻,又道:“憨叔,石墨烧窑的法子是我独创的秘方,如今秘方您也知道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您可不能将秘方泄露出去,否则您会吃王法官司的,这一条也写进契书里,您没意见吧?” 憨叔是手艺人,手艺人对“秘方”二字是非常敏感的,闻言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几日自己接触的是人家独创的秘方。 憨叔顿时感动坏了,这是怎样的信任啊,不亲不故的,东家才刚认识自己,一点也不介意把秘方告诉他,就算是民风纯朴的年代,顾青的做法也是非常的大气敞亮,至于签契书的事,憨叔完全没意见,毕竟是人家的秘方,告诉他一人已是莫大的信任,若任凭别人泄露出去,那就不叫大气,叫缺心眼了。 “当签,当签!东家放心,我徐憨对天发誓,今生绝不将秘方对外泄露一个字,连我的婆娘和娃儿都不说。” 顾青知道其实契书也保证不了什么,只是该有的流程还得有,将来若是泄露了自己也不至于太被动。 烧窑成功了,接下来是销售的问题了。 顾青转头看着宋根生,道:“你认识青城县附近的商人吗?” 宋根生摇头:“我很少出村,这辈子唯一认识的商人就是偶尔来咱们村换货的货郎。” 顾青想了想,笑道:“货郎也行,想想办法找到那位货郎,尽快来见我,有买卖跟他谈。” 第二十章 灵魂人物 货郎是石桥村的老熟人了。石桥村所有的村民都认识他,他也认识所有村民,不仅认识,还跟几乎所有村民都有过短暂的交锋,锱铢必较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之后,双方一副不情不愿吃了大亏的样子完成交易。 贫瘠的山村不可能有人开小卖部,村民想要得到的生活物质只能依靠这位货郎,可货郎太会做生意,经常与村民们闹得不欢而散,然而没过几天,村民们需要生活用品的时候,又不得不想念货郎。 恨他,却情不自禁地想他,像极了多年前甩掉自己的初恋帅气渣男。 宋根生第二天便将这位货郎找来了。 货郎一脸迷茫地走进石桥村,正好看到站在村口迎客的顾青,那张天生的不高兴的脸令货郎不由自主开始反省自己有没有欠他货款,不然为何有一种他乡遇债主的惶然。 货郎是买卖人,买卖人未语先笑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于是货郎笑着迎了上去。 “顾家的娃子,哈哈,久违了。”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十六岁的年纪,或许确实可以被称为“娃子”吧,只是总觉得不太自在。 “正常点,莫叫娃子,叫我名字亦可,我叫顾青。”顾青不得不纠正他,“娃子”这个称呼他不是很喜欢,而且对即将开始的双方谈判不利,容易产生地位不对等的误会。 货郎笑容不变:“好,那就叫你名字吧……” 宋根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了,认真地建议道:“你也可以叫爸爸,我们都是这么叫的。” 货郎愕然:“爸爸?” 顾青狠狠瞪了宋根生一眼,立马道:“不用客气了,还是叫名字吧,我是你永远都得不到的爸爸。走,去我家聊。” 一头雾水的货郎跟着顾青进了村,发现沿路遇到的村民们都很热情,纷纷主动向顾青问好,而顾青则目不斜视,仍旧是那张不高兴的脸,对别人的问好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回礼。 货郎顿时惊了,自己才几日没来石桥村,为何村里的情况有点看不懂了? 顾家娃子不是那个经常被人追打惊惶逃命的可怜小子吗?为何今日却变得像村里的灵魂人物了? 货郎唯一知道的是上次顾家娃子在自家门前挖了个大坑,把丁家兄弟狠狠坑了一回,所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揣着一肚子问号,货郎来到顾家门前,接着又吃了一惊:“这不是丁家的房子吗?” 顾青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淡淡地道:“以前是,现在是我的。进来吧。” 农家的屋子不像权贵家那般设置玄关以及铺木地板,没那么大的讲究,屋子里有几个蒲团,三人鞋子都不必脱便直接跪坐在蒲团上。 货郎神情惊异地打量着顾青,今日的石桥村有太多看不懂的东西了,而这一切似乎都因顾青而起。 “呃,不知少郎君唤我来有何事?”货郎朝顾青拱了拱手,称呼和语气都客气了许多,连礼数也做得很周全,不得不说,买卖人的眼力还是很不错的。 顾青朝他神秘一笑:“来,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说着顾青起身,转身从西侧的柜子上取下一物,递到货郎面前。 货郎凝神打量,此物是一只陶碗,看似平平无奇,但货郎又隐隐觉得与普通的陶碗不一样,他常年走村串户,卖的大多是陶器类的生活器具,对陶器自然是非常了解的。 接过陶碗,货郎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曲指弹了一下碗壁,单手托起它面向屋外的阳光,陶碗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青灰色的光晕。 货郎渐渐认真起来,惊疑道:“这成色……” 顾青笑着接过他手里的陶碗,道:“不必那么小心,里里外外看清楚了咱们再聊。” 说完顾青将陶碗狠狠朝桌上一磕,陶碗应声而碎,顾青将手里的碎片递给他。 货郎仔细端详陶碗的胚胎,神情跟憨叔如出一辙,由最初的惊疑渐渐变得凝重,最后赞叹不已。 “好东西!我走村串户多年,从未经手过如此品质的陶器,少郎君,此物是你烧出来的?” 顾青点头:“今日叫你来便是为了此物,你是买卖人,我跟你谈这笔买卖,你有意否?” 货郎急忙点头:“当然有意,少郎君若愿让我来参与,我必给您卖个公道价钱。” 顾青笑道:“你一个人怕是吃不下,村里开了窑口,每三日能出各种陶器成品上千,你挑着货担每日能卖几样?” 货郎迟疑地道:“少郎君的意思是……” “东西我给你卖,你能卖多少便拿多少,先货后钱亦可,但是我需要你帮个忙。” “少郎君请说。” “你以前卖的陶器应该是在青城县的商铺进的货吧?你帮忙引荐一下商人,身家丰实一点的,能吃得下整个窑口所产的商人,你想办法将他请到石桥村来,这个忙能帮吗?” 货郎想了想,迟疑道:“倒是认识两个商人,但他们身家丰实,家财万贯,对我这小货郎根本不带正眼瞧的,很难请到人呀。” 顾青笑道:“带几样我们窑口出的陶器去,什么话都不必说,把陶器当面交给他们,只要他们不瞎,应该会主动来的。” 货郎恍然,很痛快地应了。 该聊的事已聊完,顾青伸了个懒腰,轻松地道:“天色不早了,眼看到了要吃饭的时辰,你吃过饭了吗?” 货郎一听这是要留客的意思呀,于是笑道:“出门早,尚未用过饭。” 顾青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赶快回家吃饭去,莫误了饭点,饿肚子对身体不好。根生,帮我送客。” 说完顾青朝货郎歉意地笑笑,起身朝厨房走去。 货郎目光呆滞地目送顾青消失在前屋,扭头看着宋根生,吃吃地道:“刚才……不是打算留我吃饭吗?” 宋根生无语望天,改变后的顾青言行处处挑战着他长久以来圣贤帮他树立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而且情况很不妙,三观有崩塌的危险。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逐,莫蹭我家的饭。 第二十一章客东来 货郎这次没白来,离开前他顺便在石桥村做了不少买卖,其中最大的客户就是顾青。 顾青用家里的粮食淘换了不少东西,豆油和盐是必须有的,这年头的调味品很少,而且味道说不出的怪,顾青还是勉为其难换了一些酱料和醋,厨房里该有的东西顾青差不多都备妥当了。 丁家的肉被顾青吃得差不多了,兴许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初顾青被饿惨了,将丁家的宅子抢来后,顾青将宅子里所有的肉类全都集中起来,像过冬的松鼠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然后便敞开了肚子毫不心疼地胡吃海塞。 如果吃肉算是一种食疗的话,效果很不错。顾青惊喜地发现自己长肉了,胳膊和腿比以前粗壮了不少,腹部也不再像芦柴棒似的那么干瘦了,就连脸都比以前显得更圆润了一些,跟以前那张不高兴的脸比起来,如今顾青的脸看起来……还是不高兴。 前身的上辈子一定被人坑了很多钱,否则不会长得如此苦大仇深。 家里的肉吃得很快,顾青并没有吃独食,经常叫了宋根生来家里一同分享,有时也让宋根生带两块肉回去给他亲爹,丁家兄弟颇为富裕的家底,这些天已被顾青折腾得差不多了,肉快吃完了,钱也花光了,顾青有了一种淡淡的危机感,如果卖陶器的事不赶快解决的话,他又将回到赤贫的状态。 “明日家里就断肉了……”顾青嘴里嚼着一块风干的野鸡肉,忽然觉得没滋没味意兴索然。 正在埋头大快朵颐的宋根生赫然抬头,疑惑地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道:“你家没粮食了吗?” 顾青愁意满面地叹道:“有粮食,但没肉了,对我来说,断肉等于断粮。” 宋根生一梗脖子,圆睁双眼努力吞下嘴里的肉,像一只仰天打鸣的公鸡。 缓了口气,宋根生道:“你昨日送我爹的肉,我爹还挂在房梁下舍不得吃,要不要我把它偷出来给你?” 说完宋根生一愣,神情惊惧地抿住了嘴唇。 我刚刚说了什么?我说过要偷东西吗?而且还是偷自己家的东西……我读的是圣贤书啊。 宋根生发现自己变了,变坏了。 顾青的表情却很欣慰,拍着他的肩道:“跟你就不必见外了,既然你主动说了,那就去把你家的肉偷出来吧,行事务必鬼鬼祟祟,万万不可暴露行迹,若然事败,你爹追问起来,莫牵扯到我。” 宋根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让我去偷?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顾青正色道:“正人君子一诺千金,圣贤没教过你吗?” 宋根生顿时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不可自拔。 君子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今日的“言”和“行”是要去偷东西啊,偷东西圣贤肯定是不允许的,所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应该听圣贤的哪句话呢? 言出必行偷东西,和食言而肥捍卫节操,这是个逻辑悖论。 宋根生呆怔半晌,始终无法取舍,神情挣扎纠结不已。 顾青在旁边半天没听到动静,扭头看着他,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吃肉噎到了吗?” 宋根生深呼吸,认真地道:“……刚才我说偷肉的那句话,可以当做我没说过吗?” “可以啊。”顾青很痛快地道。 宋根生长长松了口气,露出感激之色:“多谢体谅。” 谁知顾青又道:“换个说法也行,我请你去偷肉,可以吗?” “啊?”宋根生失色。 “朋友有扶危济困之义,这也是圣贤说的呀。”顾青补充道:“你看我,没钱又没肉,家里马上断粮了,算不算‘危’?算不算‘困’?作为朋友的你,不应该帮助我吗?” 宋根生神情再次挣扎纠结起来。 新的逻辑悖论又来了。 成全朋友之义还是捍卫节操不做偷盗之事? 宋根生突然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站起身,宋根生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喃喃道:“莫理我,我想独自静一静……” 顾青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满的疑惑。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都是这样的吗?傻傻的。 ………… 两天后,石桥村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个大胖纸,大约两百多斤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山体滑坡时跌落的一个大肉球,无法遏制惯性从山路尽头一直滚到村口。 滚到村口时,胖子已累得不行了,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衫也被汗湿透了,黏黏地贴在他肥硕的身躯上,看起来就像一个穿着紧身衣跳操的灵巧胖子。 胖子还带了几个随从,那位走村串户的货郎赫然也在胖子身边,陪着笑给他不停打着扇子。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叹道:“过分了啊,你为何不早说那个窑口开在如此偏僻深远的山村里?” 货郎苦着脸道:“郝掌柜,您贵人忘事,小人跟您说过几次了,这个山村很远,山路很难走……” “‘很远’,‘很难走’,呵,我怎知道竟是如此难法?罢了,进村吧,若非为了那些个陶器……”胖子叹气,没精打采地继续走。 走进山村,迎着陌生村民各色打量的目光,郝掌柜面带笑容,频频朝村民们点头招呼,原本圆滚滚的可爱脸庞看起来更亲切了,让人对他生不出半点反感。 货郎领着郝掌柜走到顾家门前,郝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其余村民的房子,笑道:“宅子倒是气派,看起来家境不错的样子。” 货郎脸颊抽了抽,没忍心解释。 上次在村里见过顾青后,货郎已打听了村子最近发生的事,包括丁家兄弟的下场,包括顾青鸠占鹊巢…… 货郎上前轻轻扣敲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顾青站在门内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郝掌柜第一眼见到顾青,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接着马上开始反省自己。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的表情管理不到位吗?我的穿着打扮不得体吗? 为何这位少年郎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合作买卖 顾青看到门外站着的这个胖子的时候,正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人生哲学问题,——今晚吃什么。 粮食已无法满足顾青的需求,在他看来,饭桌上有肉才是正经的一顿饭,没有肉的全都是耍流氓。 家里的肉吃完后,顾青又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没肉吃意味着身体停止发育,停止发育意味着干架干不过别人,干架干不过别人意味着以后会受人欺负,再也不能愉快地抢劫别人的房子和肉了…… 逻辑很缜密,后果很严重。 门外的胖子郝掌柜看到顾青的第一眼便是他那张天生不高兴的脸。 这种脸是很不利于社交的,因为脾气好的人看到他会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而脾气不好的人看到他,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瞅啥”。 郝掌柜无疑属于第一类人,他是商人,好脾气是商人必备的基本素养,要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和死了亲爹仍笑得出来的非凡本事。 见到面前这张不高兴的脸,郝掌柜的眼睛直视顾青,仍然笑得很生财。 顾青不是商人,不需要具备什么职业素养,见眼前这个胖子一直盯着他,顾青冷冷地道:“你瞅啥?” 郝掌柜笑容一僵,旁边的货郎吓得急忙上前引荐:“少郎君,这位是青城县蜀隆昌商号的郝掌柜,我特意请他来看看陶窑的……” 顾青恍然,然后道:“陶窑是商业机密,不能看。” 郝掌柜一愣,咂咂嘴道:“‘商业机密’?这词儿……哈哈,不看便是,少郎君,我们可否商谈一下陶器买卖?” 顾青侧身将二人请入内。 进门就夸是当客人的基本素养,郝掌柜肥短的大腿刚跨进门槛便啧啧赞叹:“好宅子,相比村里其他的房子,少郎君府上可算是非常讲究了,看得出少郎君是一位过日子很精致的翩翩雅士。” 顾青撇了撇嘴,良心得多痛才能说出如此眼瞎的话,这宅子原本是一对无恶不作的村霸的,那俩货至今仍被绑在柴房里叫天天不应,哪点像“翩翩雅士”? “郝掌柜如此一说,我果真觉得自己是翩翩雅士,掌柜好眼力。”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旁边的货郎闻言三观一震,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敢吱声儿。 三人进了前屋坐下,顾青这时才正眼打量面前这位胖得不像话的家伙。 外貌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而奇特的外貌更容易被人记住,反倒是外貌中平凡无奇的那些器官全被奇特的特征所掩盖,当别人再次回忆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往往只有奇特的那一点。 胖掌柜给顾青的第一印象就是胖,非常胖,如果顾青此刻闭上眼回忆郝掌柜的样子,五官丝毫记不起来,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堆很夸张的白肉。 顾青打量片刻,心中感慨丛生。 长得这么胖,一定每顿都有肉吃,真是羡煞旁人。 胖子很容易出汗,郝掌柜跪坐下来后,掏出白色的帕巾擦了擦汗,朝顾青抱歉地笑了笑。 “少郎君面相不凡,必非池中之物,昨日这位货郎来找在下,给我看了几样陶器,我试了试,果真是好货色,足可称上品,听说陶器是出自少郎君之手,今日特来与少郎君结识,临行匆忙,未曾提前递拜帖,还望少郎君海涵。” 顾青点头:“是出自我的陶窑,郝掌柜觉得如何?” 郝掌柜露出推崇之色,赞道:“委实是上品,若交给在下来卖,一定不负少郎君之期望。” 顾青看着他的眼睛,道:“东西是出自我的陶窑,好话呢自然也是人人都喜欢听的,不过郝掌柜是内行人,我想问一问,我烧出的这批陶器可有什么缺点?” 郝掌柜哈哈一笑:“少郎君是个敞亮人,世间万物皆有瑕疵,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少郎君的陶器好是好,但是莫怪在下直言,有些地方尚有改进之处,比如陶器的表面粗糙,色泽暗淡,显然您的陶窑并未雇请上釉的工匠……” “在下是买卖人,卖东西嘛,讲究一个卖相,您的陶器是好东西,可它若未上釉彩,看起来便毫无出奇之处,买家见了它大多不会有购买的念头,少郎君若有意,在下倒是认识几个窑口的上釉工匠,要不要给您引荐一二?” 顾青点头,这位郝掌柜是个挺实在的人,虽说也是巧舌如簧的商人,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而且并没有商人那种天花乱坠的坏毛病。自己窑口里产出的陶器,顾青当然比谁都清楚它的优点和缺点,郝掌柜没说错。 前世的顾青大小也是个领导,手下有一支团队,经常跟那些狡猾贪婪无节操的老板打交道,他太熟悉商人是什么德行了。 相比之下,这位郝掌柜倒是实诚多了。 “郝掌柜,你看的陶器是我窑口里烧制的第一批,往后我雇请了上釉工匠再烧制第二批,想必品质会更好,我愿与掌柜合作,不知郝掌柜意下如何?” 郝掌柜挺直了身子,露出惊喜之色:“求之不得!我定不会让少郎君失望,价钱都好商量,我也有把握将少郎君的陶器售往大唐各地。” 顿了顿,郝掌柜试探着道:“不知少郎君的窑口能产出多少陶器?” “陶窑刚建成,目前每三日可产千件,若郝掌柜能将摊子铺开,我的陶窑随时可以扩建,不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郝掌柜喜不自胜,道:“少郎君放心,最短半年,我可将您的陶器铺遍蜀州,再给我三年,剑南道亦可被我拿下。” 顾青笑了,到底还是商人,画大饼的本事不小,这种事顾青前世干过无数次了,对江湖老鸟聊利益,对菜鸟聊情怀梦想,若遇到心高气傲又没什么本事的家伙,那就画大饼,画到他花枝乱颤。 顾青当然不吃这一套。 “郝掌柜,都是明白人,痛快点,聊价吧。”顾青懒洋洋地道。 郝掌柜神情一滞,再也不敢欺顾青年少无知,看顾青说话的态度和心智,城府算计至少和他是同一个级别的,不好忽悠。 真是奇怪了,偏远贫瘠的山村里,这个妖孽般的少年从哪儿冒出来的? 郝掌柜当即摆正了自己的态度,正式和顾青以平等的身份聊起了具体的合作事宜。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一文五只陶碗或陶碟,一只陶壶,两文一只阔口双耳陶瓶,你陶窑今后所产只能由我一家独售,不可另托他人。” 谈起买卖,郝掌柜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像帅帐里的大将军下军令一般不容置疑,表情凶悍,目光如剑,整个人锋芒毕露,气势很吓人。 再吓人也吓不倒顾青,郝掌柜谈判的这一套都是顾青上辈子玩剩下的。再说,一个胖得跟球似的大胖子,再吓人能有多吓人? “来来来,郝掌柜,辛苦您今日跑一趟,眼看到饭点了,我不耽误您吃饭,快回家去吧。”顾青将郝掌柜强行从蒲团上拉起来,热情送客。 郝掌柜脸色顿时变了,急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好商量,好商量。谈买卖总是要谈的,我出的价你若不满意,我们可以继续聊。” “不不不,不聊了,我的货整个大唐独此一份,不愁没人来买,您若是欺我年少,存了占便宜的心思,咱们聊不下去,好走好走,不送不送。”顾青一边说一边使劲将郝掌柜往外推。 胖子有个好处,底盘特别稳,顾青推了半天,郝掌柜纹丝不动,只是陪着笑死皮赖脸说好话。 顾青只好放弃送客,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暗暗下决心,以后除了每顿吃肉,还要坚持锻炼身体,身体比赚钱更重要。打熬出力气了,以后推这种肉球般的大胖子时便如屎壳郎推粪球一样轻松趁手,不至于像此刻般丢脸。 “可以聊,可以聊。少郎君,刚才是我错了,向你赔礼,你知道我是买卖人,干的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您若不满意可以还价呀,没必要一言不合就送客吧。”郝掌柜苦笑道。 顾青回到蒲团边跪坐下来,道:“我没做过买卖,所以也没兴趣跟你一文两文的争来争去,我说个价,如果你答应,咱们以后可以合作,你若不答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礼数周到送客,你也莫心存怨恚,如何?” 郝掌柜脸色有点难看,顾青这话说得看似稳妥,实际上他这话已完全将谈判的主动权握在手里了,谈或不谈,谈下什么价格,全由顾青说了算,态度很强势,不容任何反对。 然而,顾青的陶窑所产的陶器确实是整个大唐独一份,以郝掌柜的见识之广,他也从未见过胚胎如今紧密,质地如此坚固耐用的陶器,所以郝掌柜的野望并不止于卖陶器,在大唐真正能挣大钱的是瓷器,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瓷土,想必顾青也能烧出上好的瓷器吧?那可就真发了。 顾青的陶窑对郝掌柜来说很重要,郝掌柜想做大事业,那么眼前的一文两文的价格只能妥协退步,不能跟他计较。 掏出帕巾擦了擦汗,郝掌柜陪笑道:“少郎君您说。” 顾青想了想,道:“我不想跟你一文两文的计较,太费口舌了。这样吧,我们以分成的形式来合作,陶器我给你,先不要你的钱,你在外面怎么卖我不管,但价格我要过问,也会经常去青城县打听,扣除你我的成本支出之后,我要你总利润的七成,你拿三成。如何?” 郝掌柜一呆,接着浑身一抖,身上的肉浪一浪接一浪,气急败坏道:“你拿七成?疯了吗你?我辛辛苦苦忙上忙下,给人鞠躬陪笑,耗费无数口舌心思,我才得三成?而你不过是点火烧个窑就平白得了七成,凭什么?” 顾青不慌不忙,慢悠悠取过一只陶碗,曲指弹了弹碗沿,道:“我不过是点火烧个窑?如此质地的陶器,你烧个窑给我看看?你行吗?” 郝掌柜顿时像被针扎过的球,飞快瘪了下来,颓然叹道:“我不行,不然我为何来找你?” 顾青又道:“我能烧出大唐绝无仅有的陶器,而你,不过是把这些质地上佳的陶器卖出去,我这一部分是无可替代的,而你,莫怪我说话耿直,你是可以替代的,任何商人都能替代你。所以,你拿三成。” 郝掌柜继续擦汗,果然好耿直,感觉有被伤害到…… “三,三成……真的少了点。”郝掌柜脸色难看地道。 “你若真觉得少,此刻应该拂袖而去,既然你没走,说明哪怕只有三成也能带给你巨大的好处,郝掌柜,我的陶窑目前只烧陶器,因为我还没找到瓷土,以郝掌柜的能耐想必找瓷土不难,若我有了瓷土,还会烧瓷器,瓷器的利润可比陶器高多了,你心里打的想必也是这个主意吧?”顾青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郝掌柜终于服了,漏了气的那啥娃娃似的摊在蒲团上,苦笑道:“少郎君好口才,好心智,在下服了。三成就三成吧,但有个条件毫无商量余地,你的陶器以及将来烧的瓷器,只能由我蜀隆昌一家卖,你不能找第二家,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顾青朝他竖了一根中指:“一年,我们先订一年的契书,这一年里我只认你一家,顺便我要看看你做事规不规矩,若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我们马上结束合作,这一点也要写进契书里,若这一年里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可以续约。” 郝掌柜叹道:“你天生应该去做买卖的,我未见过少年郎如你这般老练狠辣,你若为商贾,三十岁前定可富甲天下。” 顾青撇嘴。 富甲天下有什么意义?钱够用就好,赚再多的钱,每天吃进嘴里的肉还是一样多,每天睡的床也就那么大,反而还要比平凡人更操心,背负更大的压力和责任,这些压力和责任定会影响自己吃肉时的心情和食欲,仔细一想,不划算。 事情聊了个大概,剩下的一些合作细则留待以后慢慢商讨。此行的目的达到,郝掌柜今日跋山涉水的辛苦也算值了。 于是二人聊了一些闲话,等到快吃饭时,郝掌柜见顾青跪坐在蒲团上纹丝不动,似乎完全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郝掌柜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离开前,顾青忽然拽住他的袖子,郝掌柜莫名其妙看着他。 “郝掌柜,你我虽是今日新识,但我对你一见如故,不知郝掌柜之心是否与我心同?” 郝掌柜一愣,神情尴尬地道:“啊,啊!同,我对少年郎也是一见如故,恨不早相识。” “所以,我们是朋友了吧?” “当然是朋友。” 顾青伸出手:“朋友有通财之义,借我一百文钱,我买肉吃。” 第二十四章 再挖一坑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没肉吃如何顶天立地? 顾青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不高,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肉是必不能少的。大抵是小时候在孤儿院养成的执念,孤儿院的生活资源有限,孤儿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像外人宣扬的那般和谐友爱,事实上关于食物和衣物等资源在背着老师的时候都是靠暴力来决定分配的。 顾青从懵懵懂懂被人抢,到后来靠拳头抢别人,其中的心路历程不足道,爱吃肉就是前世遗留的后遗症。 从本心来说,他并不觉得肉有多好吃,也没有吃肉增强体质的认知,他只是单纯的想吃肉。 或许,肉能填补上天亏欠他的童年吧。 所以到了这一世,吃肉的习惯也是万万不能变的,它已成了顾青日常生活里的一种仪式。 没钱吃肉怎么办?借钱也要吃。 事实证明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是很脆弱的,像蒲公英一样一吹就散。 郝掌柜很惊愕,他没想到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少年郎居然腆着脸说“一见如故”,而下一句就是借钱吃肉。 我们很熟吗? 商人在日常个人消费上向来都是很小气的,他懂得赚钱的辛苦,所以每一文钱都花得很吝啬,作为一个身家颇丰的商人,郝掌柜当然不会轻易借钱出去,哪怕是“一见如故”的朋友。 一句“没带钱”便搪塞了顾青,然后郝掌柜匆匆忙忙离开了石桥村,仿佛后面有恶犬追杀似的,滴溜溜地飞速滚到了山路尽头。 顾青站在门口,看着郝掌柜逃命般的背影,怅然若失地叹息。 友谊的小船刚刚离港,这就翻了么? 看来又要去石潭捉鱼了,这次跟村民家借个小渔网,多捞一点,回头做个全鱼宴,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给宋根生留两条,这小子最近被惯坏了,也是顿顿少不了肉。 顾青一屁股坐在自家门槛上,托着腮思考人生,目前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大多数跟吃肉和如何吃到肉有关。思考人生渐渐变成了发呆,回过神时已是午时后了,顾青神情失落地起身,想了想,举步走向柴房。 柴房里,丁家兄弟仍被关着。 打得没意思,杀又不能杀,顾青发现这俩货最近成了他的烫手山芋。 厌倦了,折磨坏人太累,坏人累,顾青也累。 兄弟二人的伤渐渐恢复,身上仍有外伤,看起来没那么显眼了。顾青觉得是宋根生他爹的草药妙手回春,丁家兄弟打死也不同意这个结论,为此顾青不得不与贤伯仲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亲切交谈,最后三人终于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下统一了意见。 没错,是宋根生他爹治好的。 见顾青走进柴房,丁家兄弟身躯同时颤了一下,眼中露出熟悉的恐惧光芒。 顾青径自坐在干草堆上,看着面前的兄弟二人叹气。 “没肉吃了……”顾青幽幽地道。 丁家兄弟:??? 你没肉吃了关我们何事?你有肉吃的时候也没见分我们一星半点呀,每天只有黍米拌野菜,俩食肉动物被硬生生掰成了食草动物。 “你们啊,真不会过日子,赚了那么多黑心钱,为何不在家多存点肉?钱能用来吃吗?钱买来的肉才能吃呀。”顾青不满地教训道。 “是,我们错了。”丁大郎毫不犹豫地认错。 顾青进柴房并不是为了跟坏人聊人生,他有正经事要办。 “如果你们没死,未来打算过怎样的日子?”聊人生时的顾青宝相庄严。 丁大郎脸色顿时苍白,颤声道:“你不是说会放了我们吗?‘如果没死’是什么意思?” “不要那么紧张,你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当然会放了你们,或许就这几日吧,放心,不会害你们性命,为你们吃人命官司,不值得。”顾青满怀诚意地笑道。 丁大郎仍然忐忑不安:“那你刚才的意思是……” 顾青懒得聊人生了,坏人哪里来的人生?坏人的人生只有赎罪。 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这是前日顾青逼着宋根生写的,早在两天前,顾青已想好了如何处置丁家兄弟。 文书递到兄弟二人面前,顾青指着落款处道:“你们按个指印,过几天就放你们。” 丁家兄弟不认字,拿着文书看了半晌,吃吃地道:“这……是什么?” “你们认字吗?” 二人飞快摇头,无知又愚蠢的样子很可爱。 “不认字你们还挣扎什么?房子没了,钱没了,命都差点没了,你们已经惨到这个地步,多按个指印还能坏到哪里去?”顾青不耐烦地道。 丁家兄弟对视一眼,话虽然很扎心,可顾青说的都是实话,兄弟二人如今的遭遇确实已惨得不能再惨了,按个指印又如何?重要的是,如果不按的话,二人的下场可能真的会更惨。 思忖利弊后,兄弟二人还是咬着牙在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顾青露出笑意,收好文书后,看着丁家兄弟眼神也变得友善和煦起来,就像看着两块热腾腾的肉。 “很快就放你们出去,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坏人了。”顾青说完将二人重新绑好,离开了柴房。 柴房里,丁二郎惴惴不安地道:“兄长,他……果真会放了我们吗?” 丁大郎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想到惨淡无光的未来,想到刚刚被迫签下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文书,丁大郎心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坏人的话不能信!”丁大郎脸上肌肉直哆嗦,重重地下了结论。 ………… 下午时分,石桥村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仍是商人。 这位商人面相颇为凶恶,给人一种错觉,这家伙的成功不是靠经商,而是靠抢劫和恐吓。 商人带了几个随从,进村之后问了几个村民,很顺利找到了顾青的家,敲门敲得很大声,顾青不满地打开门,二人两两对视。 打量了一下商人的面相,和他身后带的几名随从,顾青挑了挑眉:“来打劫?你来晚了,这房子已被我劫下了,去邻村试试。” 商人一愣,马上道:“我是青城县做买卖的,姓石,名叫石大兴,我们不是来打劫的。” 顾青哦了一声。 “阁下是否名叫顾青?”石大兴拱手问道。 “是。” 石大兴的脾气显然不太好,打量了顾青一番,皱眉道:“今日你我第一次见面,我自问不曾开罪过你,为何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 第二十五章 重获新生 顾青感觉自己被人身攻击了,而且是那种最低俗最没素质的相貌攻击。 “天生就长这样,你待如何?”顾青脸色冷了下来,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石大兴看似脾气不好,但至少是个讲道理的,闻言一愣,马上道歉:“原来天生如此,是我失礼了。给你赔个不是,莫怪我口没遮拦。” 顾青更不爽了,说不出哪里不爽,就是觉得不爽。 “找我有事?” 石大兴道:“一个走村的货郎引荐我来此,他给我看过一件陶器,说是石桥村烧制出来的,今日特意过来看看。” “你来晚了,别人抢先一步,我已决定与他合作。” 石大兴呆怔片刻,忽然重重跺脚,怒道:“竟被人截了道儿!” 抬眼瞪着顾青,石大兴道:“谁比我早?” 顾青心情虽不爽,但理智还是有的,这家伙的面相绝非善类,还带着几个随从,顾青再不爽也不愿吃眼前亏,于是很痛快地道:“青城县的郝掌柜,你应该认识。” 石大兴怒哼:“我就知道是他!这几年郝东来越来越过分,抢了我好几桩大买卖,今日这桩又被他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石大兴的怒气并非冲着顾青,骂了几句后又道:“你跟郝东来合伙是怎么个章程?我还能插一脚进来吗?” 顾青摇头:“郝掌柜与我约定了,只做他一家的买卖,恕罪。” 石大兴摆了摆手:“不怪你,是我时运不济。我再问一句,如果我把郝东来打死了,你的陶器能交给我卖吗?我出的价跟郝东来一样。” 顾青眼皮一跳。 唐朝人竟如此暴躁吗?顾青自认已经够狠了,没想到眼前这位更狠,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 “您看着办,我管不了。”顾青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客气。 对狠角色一定要尊敬,顾青不想给任何人跳抬棺舞的机会。 石大兴对顾青的回答很满意,仰天豪迈一笑:“好,等着,待我打死那个肥杂碎,咱们再来聊陶器买卖。” 说完石大兴转身就走。 顾青脸颊抽搐,郝掌柜也算是青城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吧?这位绝非善类的大汉说打死就打死,后台那么硬吗? 看着石大兴的背影,顾青忽然心念一动,道:“石掌柜请留步。” 石大兴转身。 顾青的表情不再是那副人见人厌不高兴的嘴脸,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微笑。 “石掌柜,买卖是做不完的,陶器的买卖以后再说,眼前还有一笔买卖,不知石掌柜有兴趣吗?” 石大兴眉梢一挑:“哦?你说说看。” ………… 一炷香时辰后,顾青走进柴房,将丁家兄弟身上绑的绳子解开。 看着满头雾水的贤伯仲,顾青微笑道:“我说话算话,今日便放你们离开,门口有一位大汉,你们跟着他走吧。” 丁大郎一脸不敢置信:“你……果真放了我们?” 顾青不高兴道:“我是个讲诚信的人,你我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丁家兄弟同时露出悲愤之色。 你管这种每天毒打我们的方式叫“相处”? 丁大郎深吸口气,不抠细节了,即将重获自由,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天大的气都忍着,自由最重要。 “多,多谢。我兄弟以后绝不再踏入石桥村半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丁大郎神情庄重地发誓。 顾青笑道:“不用发那么毒的誓,怪让人心疼的,我觉得你们以后可能想回都回不了。” 丁大郎一脸莫名,但也不敢多问,当前要务是脱离这座樊笼,从此天高海阔任飞翔。 兄弟二人走出柴房,屋外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二人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啊,自由的味道! 门外,石大兴正等得不耐烦了,见三人走出来,石大兴打量了丁家兄弟一番,望向顾青沉声道:“就是他俩?” 顾青笑着点头。 石大兴朝二人挥手示意:“跟我走,抓紧赶路,今夜必须赶到青城县。” 朝顾青招呼了一声,石大兴转身就走。 丁家兄弟脚上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跟在石大兴身后,丁大郎心念微动,忍不住回首,见顾青正站在大门口,朝他微笑,笑容里的意味怪异莫名。 丁大郎也笑,转过头后,笑容渐渐敛去,久抑的恨意终于肆无忌惮地在眼中跳跃。 夺屋之恨,毒打之仇,焉能不报? 纵虎归山,顾青,你日后便知后果! 丁大郎赫然抬头,发现那位长得很凶恶的魁梧大汉也正在对他笑,丁大郎心头咯噔一下,然后马上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顾青叫他们兄弟二人跟这个大汉走,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跟他走?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丁大郎眼皮直跳,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暗暗咽了咽口水,丁大郎朝石大兴拱手强笑道:“还未请教足下……” 石大兴懒洋洋地道:“我叫石大兴,以后是你的主人,你叫我老爷亦可,叫我掌柜的也行……” 丁家兄弟愣住了,丁大郎吃吃地道:“主,主人?” “顾青把你二人作价三十文卖给我了,这里有你们自愿降籍为奴的文书,以后好好伺候我,莫打逃走的主意,你们若敢逃我便报官,官府按逃奴论处,后果很严重。” 说着石大兴朝他带来的几名随从示意了一下:“看紧这二人,那少年郎说这俩货干过不少丧天良的事,而且心眼既多且坏,不能大意了,回头关几日,饿几日,再打几日,约莫就乖巧了。” 丁家兄弟的心瞬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丁大郎呆滞片刻,忽然双膝跪地,双臂向天张开,嘶声凄厉大吼:“不!不——”(《一剪梅》bgm) ………… 顾青站在门口,掂了掂手里一个黑色的布制小钱袋,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铜钱响声,非常悦耳,闻之令人心情舒畅。 掏出钱袋里的钱,顾青一枚又一枚数得很仔细,数了两遍确定数量无误,于是收起钱,整个人洋溢着欢欣快乐的神采。 “今晚有肉吃了!”顾青激动得不能自已。 转身进门,顾青走到院子中央,冷不丁蹦了一下,跳得老高。 “开心!” 第二十六章 肉食者香 三十文是个很无奈的价格。 顾青开价很高,但石大兴不同意,青城县有牙行,里面除了卖乖巧伶俐的小女孩,也卖高大老实力气大的昆仑奴,昆仑奴虽然贵一点,但性价比高,丁家兄弟不仅瘸了腿,还是一对坏坯子,白送都不想要,何况还要给钱。 顾青苦口婆心相劝,价钱一压再压,要不是嫌弃养丁家兄弟太浪费粮食,这笔买卖早谈崩了,无论前世今生,顾青谈买卖从未如此卑微过。 不过想想反正是废物利用,能卖三十文也不错。 拿到钱的顾青第一时间跑去村民家买肉了。山村里没人开肉铺,有些善于打猎的村民家有存货,都是在山上打来的野味,这些存货对村民来说很珍贵,大多不舍得吃,将它们挂在房梁下晾干,偶尔才吃一点点,而猎物的皮毛则被剥下来卖给货郎,换取一些粮食或是生活用品。 那么珍贵的肉,顾青没钱的时候自然不好意思去村民家借,如今有了钱便有了底气,拜访了几户村民后,顾青花了二十文钱收获满满地回家了。 两只野兔,四只山鸡,还有几斤野猪肉,这些够吃一阵了。 顾青决定省着点吃,毕竟这是丁家兄弟的卖身钱,每吃一口都觉得饱含了丁家兄弟的血泪。但是有一说一,吃起来真香。 丁家兄弟被卖,很多村民都看到了,大家的心情很复杂。 石桥村少了一对为非作歹的村霸,笼罩多年的阴霾一朝散尽,顿觉天清气朗,阳光满地。然而,凶戾如丁家兄弟者,竟落到被人活生生卖掉的下场,委实令人难以接受,村民们对顾青更多了几分敬畏。 连村霸都敢卖,就问你怕不怕。 ………… 肉要做得好吃才有食欲,才能吃更多。顾青如今烹肉的方式也比以前高端了很多。 家里没铁锅,煎炒炸之类的方式比较困难,只能在蒸和煮上下功夫。肉要肥瘦适中,切成薄片,撒上少许盐巴和酱料,密封腌制半个时辰,然后放进陶罐内小碗隔水,温火慢蒸,一个时辰后,肉蒸得熟透了,揭罐后满室飘香。 蒸好的肉上面撒上几许切碎的野菜末儿,竹箸轻轻一夹,肉片晶莹剔透流淌着浓浓的汤汁,连吃五碗饭不在话下,若能有一小坛米酒就更完美了。 宋根生的吃相不太好看,明明是读书人,吃肉竟能吃出饿狗抢屎的架势,也不知他亲爹在家时怎么饿着他了。 顾青放下竹箸,忽然没有吃肉的心情了。与这种吃相的人一起吃饭,总会给自己一种与猪同槽抢食的错觉,猪可以吃得很开心,也不介意别的猪跟它抢,但顾青忍受不了。 吃肉需要愉悦的心情,以及良好的进餐环境,两者必不可少,否则肉吃起来就缺少了灵魂,缺少灵魂的肉固然能吃,但味同嚼蜡。 生活过得再贫困,终究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来证明自己活着。 “我蒸肉已经蒸得非常鬼鬼祟祟了,想不通你是怎么恰好出现在我家的……”顾青黯然叹道。 宋根生头也不抬,一片肉吸溜一声进了嘴,含糊道:“闻着味儿过来的,你做的肉特别香,半个村子都能闻到,有做肉的秘方吗?” “有,想知道吗?” “想。” “蒸的过程千篇一律,主要是腌肉的环节很重要,腌制时要在肉上面撒上盐和酱料,最关键的是,抹上少许的猪尿,有助于盐和酱料入味……” “噗——”宋根生喷了一地,赫然抬头错愕地盯着他:“莫闹!” 顾青面无表情地挟肉入嘴,下手的动作快了很多。好神奇,恶心了别人后,自己的食欲忽然变得特别好。 “真……放了猪尿?” “嗯,肉这个东西,尤其是野味,天生有股膻味,猪尿能缓解这种膻味,而且能让肉质更嫩更爽口。”顾青淡定地道。 宋根生脸色发青,张大了嘴似乎想吐。 “出去吐,不然你会挨打。”顾青头也不抬道。 宋根生忍住了,不知是害怕挨打还是舍不得刚刚吃进肚里的肉。 “继续吃啊,别客气。”顾青热情邀请。 宋根生狐疑地看了看肉,又看了看顾青的表情,总觉得自己被他忽悠了,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勇气继续吃。 忽然想起了什么,宋根生问道:“你真把丁家兄弟卖了?” “卖了,可惜卖便宜了,才三十文。”顾青手起箸落,语气却很惋惜。 “知道这个消息后,全村人好像对你的议论更多了,有人拍手称快,说你为民除害,是个好人,也有人说你是比丁家兄弟更恶的坏人,以后大家可能会受更多的欺凌。” 顾青吃着肉,鼻孔里哼哼两声。 一个小小的山村都能产生两极分化的舆论,看来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村里有了影响力,若是顾青愿意,只要把村民们召集起来,大喊一声“我,石桥村村霸,打钱”,敢不掏钱的人应是极少数。 “所以,得罪你的人通常都会被你卖掉吗?”宋根生小心翼翼地道。 “不一定,要看价钱如何……”顾青漫不经心地挑着碗里的肉,想到丁家兄弟只卖了三十文,他便觉得有些扼腕,现在回忆一下,跟石大兴谈判时其实并没有发挥好,若能将丁家兄弟的性价比吹嘘得更夸张一点,至少能多卖十文。 宋根生却暗暗坚定了自己绝对不要得罪顾青的决心,然而如今的顾青性情大变,自己跟他走得那么近,实在有点不放心。 “你……不会有朝一日也把我卖了吧?”宋根生惴惴地问道。 碗里的肉已经吃完了,顾青意犹未尽地咂嘴,幽怨地瞪了宋根生一眼。 “宋叔,也就是你亲爹,他有没有想过卖掉你?” 宋根生断然摇头。 “那我也不会卖你,放心。”顾青不怀好意地笑。 宋根生皱眉,总感觉这句话满满的恶意,又不知恶在何处…… “根生,想跟我一起赚钱,想过好日子,想要风风光光迎娶秀儿,从明日起,你要帮我的忙了。”顾青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 “你说,我一定帮。” “明日挑一些老实本分的乡亲,让憨叔教他们捏陶器的手艺,你知道的,咱们跟郝掌柜的买卖谈成了,马上要正式合作了,陶器的产量一定要跟上。” 第二十七章 积怨已久 当初建窑的时候顾青便留了心眼,陶窑规模建得比普通的窑口大,他很清楚煤炭烧出的陶器会是怎样的质地,酒香不怕巷子深,好东西终归会被人哄抢的,产量问题一定要未雨绸缪。 事实证明顾青没错,陶器还没对外售卖,青城县已经来了两位商人,而且看情形两位商人之间会为了争夺陶器经营权打出脑浆子。 石桥村基本是老弱妇孺,能干活的村民很少,顾青别无选择。他对这个世界报以戒心,如果一定要在陌生人里面选择的话,他只能选择相对比较熟悉的本村村民。 在这个年代,手艺也是一门知识产权,就像孔子教授学生也要束脩一样,憨叔捏陶烧陶的手艺自然也是知识产权,想要学它,顾青必须有所表示。 顾青的表示很实在,拎了几斤肉和一些粗粮,还有一些从货郎那里淘换来的瓶瓶罐罐,都是生活里用得着的,满满当当装了好几袋子,爬到山上送给憨叔,几句彩虹屁将憨叔夸得心花怒放,面子实惠都有了,憨叔大手一挥,教! 矮个儿里面拔高个儿,宋根生选了十几个村民上山,交给憨叔教手艺。一边教一边生产,两样都不耽误。 陶窑的产量渐渐提高,陶器成品的形状也越来越完美。 石大兴回到青城县后,两位商人杳无音讯,到了第三天,石大兴和郝东来两位掌柜联袂来到石桥村,顾青看到二人的累累伤痕就知道他们的争斗有了结果,今天就是过来通知他结果的。 “少郎君你还是拿七成不变,剩下的三成我拿两成,郝胖子拿一成。”石大兴坐在顾家前屋,大马金刀地道。 顾青无所谓,反正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就行,扭脸看了郝东来一眼,郝掌柜今日的气色不佳,一个眼眶发黑,嘴角带着些许淤青,像一只发福严重又落了水的斑点狗。 石大兴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脸上一边的颧骨微见青肿,眼眶倒是不黑,不过印堂有点黑,不知是最近走霉运还是被人迎面拍了一板砖…… 两位商人面若平湖,但顾青能想象这几日的青城县经历了怎样的火并甚至械斗。 商人为了挣钱也蛮拼的。 “咳,二位如何分润我不反对,你们谈妥了就成,不过二位能告诉我这两日发生了什么吗?纯粹好奇,不影响咱们合作。”顾青凑过脸打量着他们。 石大兴的做派很豪迈,闻言不在意地摆手:“无甚新奇之处,不过是双方纠集各自店铺的伙计,约在青城县东市大打了一场,结果我赢了,他输了,所以我拿两成,他拿一成……” 说着斜眼瞥了瞥郝掌柜,石大兴露出轻蔑的笑:“郝胖子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郝掌柜一张肥脸涨成猪肝色,咬牙道:“你真够卑鄙的,买通了我隆昌记的伙夫,约架当日早上在饭食里下了泻药,少郎君你是没看到那场景,可怜我那几十个生龙活虎的店伙计,被这匹夫的手下揍得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跑肚拉稀,一边哭喊一边喷溅……” 郝掌柜说着眼角泛起泪花,仰天长叹道:“纵是英雄末路,未免也太不体面了,石大兴,你真是丧尽天良!” 顾青脸色也有点难看,虽未亲眼得见,却仿佛能闻到味道…… “事后不仅我输了买卖,还被县令训斥了一番,并勒令我出钱出力,将东市打扫干净,否则治我伤风化之罪,我真的是……太苦了。”郝掌柜掩面哭泣,哭得像个三百多斤的孩子。 石大兴却毫无愧疚之色,反而洋洋自得地望天。 顾青看看二人剑拔弩张的姿态,心中渐渐明白了什么。 看来二人的身家和在青城县的影响力不小,虽说古代的商人地位向来是卑贱的,连农户都不如,但毕竟钱这个东西很有用,它能潜移默化地改变很多现状,尤其是在开元盛世之后,商人的地位比唐朝初期高了不少,至少在青城县内,石大兴和郝东来这两位商人应该是颇有地位的。 “既然分润之事已谈妥,那么接下来咱们该干正事了……”顾青看了看二人,道:“两位是合伙人,烧窑的事由我负责,但上釉的师傅和经验丰富的工匠,还是要靠两位的人脉帮我征选,日后陶窑所产皆运进青城县,二位可租用库房囤积存货,各自派出账房打理库房账目,如何买卖便是二位的事了,我只负责产出。” 石大兴点头:“聘请师傅工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库房我家有现成的,拿来便用。” 郝掌柜的心思却更远一些,道:“购置瓷土一事可交由我,我认识甄官署的人。” 石大兴神情微动:“瓷土?这么快便打算烧瓷了么?” 郝掌柜偏过头没理他。 顾青笑道:“瓷器可比陶器的利润大多了,你不乐意?” “当然乐意!哎,如今咱们三人算是自己人了,明人不说暗话,若非少郎君你的陶窑烧的东西太好,让我有信心能烧出同样上好的瓷器,仅靠陶器挣的那点钱我还真不屑去做,图的不就是以后么。” 郝掌柜冷冷道:“不屑做你可以不做啊,谁逼你了?是你死皮赖脸抢了我的买卖,现在又装什么清高。” 石大兴瞥了他一眼,没理会郝掌柜的挑衅,反而露出胜利者不屑跟失败者计较的优越笑容。 顾青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二人,并没有任何居中调解二人恶劣关系的举动。 前世毕竟带过团队,他很清楚一个团队的内部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团结友爱,而是互相竞争。 如今这两位掌柜似乎积怨已久,又同时看中了一桩买卖,不得不捏着鼻子忍着恶心选择合作,这在商业上很常见。顾青亲眼见过许多不共戴天之仇的公司为了一个项目不得不坐到一起的例子,而最后那些项目大多也顺利完成了。 究其根本,要看这个临时的团队里有没有能镇住场面的领导。 顾青即将成为眼下这桩陶器买卖的领导,他年纪小,德不高望不重,两位掌柜能混到如今的身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么,他靠什么镇住两位掌柜呢? 第二十八章 怀璧其罪 陶窑烧出来的陶器比别人烧的好,自然是有秘密的,这个秘密若是无人知道,那么顾青的陶窑永远都是天下最好的陶窑,一旦被人知道,包括如今的两位合伙人,那么顾青将会变得毫无价值,两位合伙人绝对不会跟顾青再有任何形式的合作,而顾青想出来的烧窑法子也将不再是秘密。 对顾青来说,这是一个很紧迫的危机,如果处理不当,不远的将来或许会成为某个剧烈冲突的导火索。 幸好眼前这两位合伙人有很深的积怨,顾青不知道他们以前究竟为何结怨,但从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来看,他们之间的仇恨大抵等于老爹被杀,老婆被抢,孩子不是亲生,以及过大寿时对方送了一口棺材那种程度。 三人在前屋商量合作细节,下午时分差不多有了大概的章程,按正常人的礼节,这会儿顾青该开口留客吃饭了,于是石大兴坐姿渐渐轻松,开始聊一些家常闲话,显然他在等开饭。 相比之下,郝掌柜理智多了,看了看屋外的天色,然后果断起身告辞。 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郝掌柜很清楚顾青不会留客吃饭,而且还要提防这小子忽然开口借钱,早走也好避免双方的尴尬。 顾青喜欢懂事的人,尤其是那种不随便蹭人家饭的懂事的人,从郝掌柜的表现来看,懂事长当之无愧。 郝掌柜突然的告辞令石大兴有点懵,见到顾青笑意吟吟的神情,石大兴也终于明白了,于是只好也跟着起身告辞。 走出顾家门口,郝东来与石大兴并肩而行,石大兴看了看身后的顾家大门,又看了看郝掌柜面无表情的胖脸,石大兴拽了拽他的衣袖:“哎,郝胖子……” “莫拉扯,跟你不熟!”郝掌柜挣脱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石大兴仍拽住他:“恩怨归恩怨,买卖归买卖,你越活越回去了。” 郝掌柜目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石大兴笑道:“一个农家小子,不过掌握了一点与众不同的烧窑窍门,居然对你我发号施令,你心服吗?他凭什么?” 郝掌柜冷笑:“就凭他掌握了与众不同的烧窑窍门,不服也得服。” “我不觉得他掌握的窍门多深奥,郝胖子,两个人的合伙买**三个人合伙买卖赚得多,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心思。” 郝掌柜面无表情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非要我挑明了说,那我就不瞒你了。咱们找个心腹之人偷偷来石桥村,夜里上山,探一探他的陶窑,我想看看这小子究竟什么成色。”石大兴露出傲然之色:“你我的身家在青城县是首屈一指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与咱们合作,咱们两家的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平白分走的,你说呢?” 郝掌柜冷笑:“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石大兴,与你这种心术不正之人为伍,是我郝东来的耻辱。你若不想干,尽可以退出,把份子让给我。” 石大兴也冷笑:“你可想清楚了,我若探到了什么秘密,陶窑我一个人也能开,与你再无干系了。” “悉听尊便!” 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 顾家前屋。 “陶窑要动工扩建,根生,马上召集村里人手上山伐木,然后将陶窑方圆二十丈围成栅栏,顺便堆一些干柴在陶窑前后掩人耳目。最后将全村的狗都征用,全部调到陶窑栅栏周围,选十个壮劳力日夜守在那里,我从今天起也守在那里。跟村民们说,我会付他们报酬的,以后除了农忙时节,其他时候大家可以来窑口做事,能贴补家用,若是收成不好不至于饿死。” 宋根生有些懵:“为何?” 顾青揉了揉脸,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选择跟人合伙,就应该承担相应的风险。眼下这个风险快来了。” 宋根生毕竟读过书,闻言吃惊地道:“你是说,那两位商人会……刺探陶窑的秘方?” “一个天大的利益砸在你头上,你却不得不跟别人分享,换了是你,你乐不乐意?” 宋根生傻傻地点头:“乐意啊,本来就是凭空砸下来的,跟别人分享有什么干系?得多得少都是赚。” 顾青叹道:“你怎么不按套路聊天呢?真累……根生,你这性子啊,一辈子发不了财,但你一辈子都会很干净,不错。” 宋根生愣了一会儿,气道:“他们……怎可背信弃义!太过分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跟你说实话你别介意,若换了我是他们,我可能也会这么干,财帛动人心,更何况他们是商人,对利益尤其狂热,别跟我说什么圣贤和道德,我是文盲,听不懂。” “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做法,从本质上来说,我和他们半斤八两,大家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人,因为理解,所以了解。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很清楚。” 宋根生皱眉:“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他们终归是商人,不是官府,他们也怕把事情闹大,商人在官府眼里终究是卑贱的,所以我要给他们一记狠的,来个杀鸡儆猴,以后想必他们就会老实很多,哪怕只能镇住他们一年也好。再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以后,他们就算想造我的反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顾青的目光在日暮的金黄色光晕里阴晴不定。 ………… 商人做事往往效率很高,行动也很快。 动员全村老少在陶窑周围圈起了栅栏,并借来了四条看门狗栓在陶窑的四个方向之后的第三天夜晚,顾青正在临时搭建的低矮小木屋里跟憨叔天南地北聊天。 两道穿着黑衣的人影悄悄同时接近陶窑,两人显然不是一路人,他们相隔有点远,毫无呼应配合的意思。 越接近陶窑,两人愈发小心,他们猫着腰,用半蹲的姿势前行,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警惕地观察四周,然后再走一步。离陶窑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栅栏内那间小木屋的油灯忽明忽暗的光亮。 两人正打算翻过栅栏时,忽然周围一阵焦躁的狂吠声,立时惊动了山村的夜。 紧接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赫然发觉自己的四周点亮了火把,十余支火把代表着十几个人,这些火把的前方,四只威猛的看门狗正朝他们露出尖牙狂吠。 二人吓得心神俱裂,两腿一软,情不自禁瘫在地上。 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一道年轻的身影朝他们缓缓走来,他的半边脸被火光映亮,另半边脸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起来像来自地狱的索命无常。 “二位,你们让我久等了,呵,看来你们的掌柜很沉得住气,我原以为你们昨晚便该来了。”顾青嘿嘿冷笑。 第二十九章 密室相谈 顾青对这个世界仍不熟悉,他甚至没走出过山村。所以他尽量不违反大唐的律法,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遵守游戏规则,除非有强大的实力改变规则。 若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违反规则,那也要偷偷摸摸的违反,神不知鬼不觉,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不过处置今夜来刺探陶窑的俩货,顾青觉得可以高调一点,因为是别人首先违反了游戏规则。 第二天中午,十来个村民抬着两个由布条和木棍临时做的简陋担架进了青城县。 顾青没露面,村民们抬着担架进城后分开,分别将担架抬到了隆昌记和兴隆记两家商铺门前,村民们一声不吭,放下担架便迅速消失在人海里,商铺里的伙计没反应过来,门前便只剩下两个捂着腿哀哀痛呼的人。 半个时辰后,兴隆记商铺内,郝东来匆匆赶来,仔细观察了兴隆记门前被打断腿的那名伙计,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进了商铺,与石大兴打了个照面,二人进了内堂密室。 “听说你的隆昌记门前也有一个被打断了腿的伙计?”石大兴沉着脸问道。 郝东来不发一语,阖目养神。 石大兴脸上露出冷笑:“好个少年郎,真是小觑了他,手段真狠。” 转头望向郝东来,石大兴缓缓道:“有件事估摸你还不知道,我第一次见顾青时,他卖给我一对兄弟,讨价还价后,作价三十文,还有一份兄弟俩自愿降籍为奴的文书,你猜猜那对兄弟是什么人?” 郝东来仍未出声,但眼睛已睁开,显然石大兴的话题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对兄弟曾经是石桥村有名的恶霸,他们欺男霸女侵占农田无恶不作,废在兄弟二人手上的村民已有好几个,因其恶名昭著,村民敢怒不敢言,任由二人欺压,谁知有一天,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忽然性情大变,对兄弟二人下了狠手,两次冲突之后,兄弟二人被顾青关在柴房,每日施以毒打,把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后,索性折价三十文卖给了我……” 郝东来脸色立变,抿紧了唇不知在想什么。 石大兴又道:“这些都是那兄弟俩告诉我的,说来真不知该同情他们还是痛恨他们,作恶多年,竟落得如此报应,如今他们还关在商铺后面的柴房里,每日仍要挨一次毒打,磨一磨他们的性子后再看看能不能用。” 悠悠一叹,石大兴道:“顾青此子虽年幼,然心性之狠毒,手段之冷酷,石某生平仅见。此子……不凡。” 郝东来终于开口了,未语先叹息:“我们走错了一步。” “嗯?”石大兴面带笑意。 “大意了,以为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农户小子,不知哪里弄到的偏门法子烧出了陶器,想当然便没做过任何打探,径自派了人去刺探秘方,这一步走错了,若事先了解了他的为人和手段,我不会如此冒失。” 石大兴冷笑:“上次是谁跟我说,不屑与我这心术不正之人为伍,结果转过身就派了人去刺探秘方,若论心术不正,郝胖子,你比我强多了,我至少比你坦荡,你却是当面正人君子,背后偷偷打闷棍,你这种人才是真的可怕。” 郝东来面不改色:“小人喻于利,既是商人,便自承小人,小人干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拿这个说事有何意义?你我都是同类人罢了。如今咱们要想的是如何走下一步。” 石大兴笑容渐淡,阖目沉吟半晌,道:“他今日将我们派去的伙计打断了腿,扔在咱们商铺门口,一声不吭也未上门兴师问罪,那些人扔了伙计就走,顾青此举有何深意?” 郝东来皱眉:“警告?宣战?杀鸡儆猴?” “他有何凭仗?有何资格对我们宣战?”石大兴思索许久,缓缓道:“可能……他只是警告我们?” 郝东来望向他:“陶窑的买卖你还做不做了?” 石大兴目光带笑:“郝胖子,又开始对我耍心眼了?你是什么意思?” “出了这事儿,以顾青那小子的心性,怕是很难再信任我们了……”郝东来抬头,肥脸布满了真诚:“要不,我们同时撤了份子,都不干了吧,让顾青那小子自己玩去,我就不信整个青城县除了你我,还有谁敢接他的买卖。” 石大兴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郝胖子,这些年你耍心眼的本事愈发精进了,哈哈,当石某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省省力气,要耍心眼去顾青面前耍,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没用,顾青的陶器我要定了,若刺探不到秘方,我就老老实实跟他合作,至少在刺探到秘方以前,我会一直老实下去。” “这可不像你的性子,你做买卖向来霸道,能抢则抢,为何不索性多派些人过去占了顾青的陶窑呢?” 石大兴冷笑:“还耍心眼,我们是商人,不是官府,大明大亮派人去抢陶窑,我不怕王法吗?黄县令虽说表面上对咱们礼遇,可心底里一直是看不起商人的,我若敢把事闹大,黄县令定然不会饶我。郝胖子,你胆子比我大,要不你去试试占他的陶窑?” 郝东来脸色瞬间阴沉,怒哼一声起身,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便拂袖而去。 二人积怨不小,若非为了利益,彼此都不愿多说一句话。 石大兴见郝东来离去,他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吩咐伙计准备礼品,乘上一辆马车匆忙出门,朝城外行去。 刚出了青城县的城门,后面一辆马车也匆匆赶来,石大兴掀开马车帘子,赫然发现另一辆马车上坐着郝东来,郝东来也恰好掀开车帘,二人的目光瞬间相遇,一眼千年。 郝东来又惊又怒,如同捉到老公出轨的原配糟糠之妻:“你好卑鄙!背着我去找顾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石大兴也气坏了:“你坐着马车出城难道不一样吗?呸!无耻之徒!” 二人很有默契地重重甩下车帘,形同陌路一前一后赶往石桥村。 第三十章 顺水人情 宋根生大部分时候都像读书人,偶尔也有不像的时候,不但不像,反而比正常人更猥琐。 此时此刻,他就进入了猥琐男模式。 整整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干,像个痴汉一样远远跟在秀儿后面,看她挎着竹篮采野菜,看她哼着俚俗歌谣走过林间小径,看她悄悄脱了鞋子,将脚泡在清澈蜿蜒的小溪里,舒服地仰头闭上眼,与山林溪涧融合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根生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她,目光痴迷,嘴角带笑,像观音菩萨座下的黑熊怪忠心守护紫竹林一样守护着她。 看到秀儿穿上草鞋,整理衣着后回家,宋根生急忙跟上。 一直到秀儿走回村子,遇到相熟的村民,停下脚步寒暄,宋根生便悄悄躲在一堵废弃的土墙后,探出头偷偷瞄她。 一记巴掌拍上宋根生的肩,顾青的脑袋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地道:“你在做贼还是在做淫贼?” 宋根生吓得啊地大叫,惊惶扭头发现是顾青,这才长松了口气:“正人君子是不会在后面吓人的。” 宋根生有些羞恼。 “我不是正人君子,只是个普通人,有时候干的事或许连人都算不上。”顾青无所谓地道。 宋根生一愣,劝道:“不论是君子还是普通人,都应爱惜羽毛,你怎可如此诋毁贬低自己?” “名声这东西是枷锁,我不需要,别转移话题,你在偷窥谁?”顾青探头看了一眼,看到远处的秀儿,顾青恍然:“衣冠禽兽啊,大白天就干这种偷窥小姑娘的事,这种事不是应该晚上干的吗?居然好意思教我做正人君子……啧!” 宋根生脸涨得通红:“我,我不是偷窥,是……是在保护她!怕她遇到坏人。” “村里的坏人只有丁家兄弟,他们已被我卖掉了,还有谁是坏人?” 宋根生没说话,只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顾青。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我是坏人?” 宋根生缓缓道:“你自己刚才说过,有时候你连人都算不上。” 读书人除了读书,大抵都要练嘴皮子功夫的,怼人的话说得好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顾青脑海里想了好几句反击的话,然而终究杀伤力太弱,于是呆怔片刻,接着仰天长笑,单手摁住宋根生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土墙上摩擦,摩擦…… 片刻后,宋根生面无表情坐在土墙后揉脸,顾青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 “是你最近飘了还是觉得我扛不动刀了?”顾青斜眼瞥着他。 “你已摩擦过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如何才能让秀儿对我倾心仰慕?” 顾青沉默,又是这个该死的话题,他完全不擅长。 “不知道你们求偶是怎样的章程,反正我所知道的是,送花啦,烛光晚餐啦,月下散步啦,还有在她门外弹琴唱情歌什么的,听起来是不是很土?没错,确实土,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宋根生眼睛亮了:“土?怎会土?我听都没听过,好像很新奇的样子……她若对我有意,会怎样暗示我呢?” 顾青努力回忆前世电视剧里的情节,然后道:“她……大概会说最近新茶上市,邀请你去她家喝杯茶吧。” “茶?村里没人喝这东西呀。” “喝水也行,重要的不是喝什么……你这种钢铁直男我真是服了。” “何谓‘钢铁直男’?” “我不想跟你解释如此深奥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喜欢秀儿为何不直接请人上门提亲呢?聘礼准备丰厚一点,秀儿她娘一定不会反对吧?” 宋根生摇头:“我希望先两情相悦后再去提亲,若秀儿不喜欢我,我提亲将她娶过来,岂非欺男霸女行径?此非君子所为也。” 顾青含笑看着他,宋根生这人单纯,儒雅,也有一些迂腐的书呆子意气,顾青对他好不仅仅因为他是朋友,更多的是,顾青从他身上看到很多自己所不具备的性格品质,宋根生就像是一个互补式的存在,恰好将顾青性格里缺憾的一面补上了。 远处的秀儿终于看到土墙后的顾青和宋根生,挎着竹篮快步走来,离二人五步距离时又站定不动,怯生生地看着顾青。 顾青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秀儿这才慢慢走近。 宋根生的表情顿时有点慌,顾青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都加重了不少。 秀儿朝顾青和宋根生微蹲福礼,这令顾青颇为惊奇,秀儿的家教礼仪似乎做得不错,贫瘠的山村里很难看到如此识礼数的姑娘了。 “秀儿见过顾家兄长,见过宋家兄长。”秀儿轻轻柔柔地道。 宋根生手足无措,紧张得脸望向别处,努力端着兄长的架子嗯了一声,脸已一片通红。 顾青瞥了他一眼,笑道:“找我还是找根生?” 秀儿怯怯地道:“找你。” “都是同村乡邻,有事直说。” “听村里的长辈们说,顾兄长的陶窑召集村里的劳力帮忙做事,是有酬金的,对吗?” “没错。” 秀儿脸蛋通红,垂头低声道:“我,我娘说……她也想去陶窑做事,她说她也算劳力,男人能干的事,她也能干。” 顾青愣了,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提了这个请求。 见顾青久久不语,秀儿急道:“我也能顶半个劳力,我和我娘一起做事,酬金可以少一些,行吗?” 顾青皱眉,看秀儿焦急的样子,想必她家已是非常穷困了,否则不会抛头露面去陶窑干苦活儿。 然而一想到陶窑里干活的都是些糙汉子,整天光着膀子一边干活一边说些荤素不忌的玩笑,秀儿母女处在那个环境里,实在很不妥。 旁边的宋根生也焦急得不行,红着脸两眼期待地盯着他。 顾青眨眨眼,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于是转头看着宋根生道:“陶窑呢,应该暂时不缺劳力,而且女人干那种糙活儿未免不妥,根生,你说要不要给秀儿母女安排个活干呢?” 宋根生忙不迭点头:“要,要!当然要!” 秀儿望向宋根生,眼神浮上感激之色。 顾青笑道:“看在根生的面子上,秀儿,你和你娘干脆给陶窑的劳力们做饭吧,粮食我每天分配给你们,秀儿你辛苦一下上山采野菜,你们母女每天做一顿便可,我给你们每天两文钱酬金,如何?” 秀儿大喜过望,急忙朝顾青行礼道谢,抬起头时,脸上已挂满了泪珠。 “顾家兄长,您的大恩大德,我和我娘一生铭记在心。” 顾青一把将宋根生扯了过来:“谢他吧,原本不打算请人了,根生帮你说了好话,我才改了主意。” 秀儿又朝宋根生行礼:“多谢宋兄长。” 道谢过后,秀儿告了声罪,挎着竹篮蹦蹦跳跳回家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很雀跃,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娘。 宋根生感激地道:“多谢你帮我。” “顺嘴一提的事,莫客气。” 宋根生尴尬地道:“为了帮我,你每天除了付村民酬金,还要多付出一顿饭,这可是不小的开支。” “终归是乡邻,多给点好处我不吃亏,再说,我多付出的部分自然有人帮我付账,何乐而不为。” 宋根生好奇:“谁?” 顾青望向村口的山路,努了努下巴,嘴角露出了笑意:“他们。” 山路尽头,两拨人马缓缓朝石桥村行来。 第三十一章 不计前嫌 两拨人马是老熟人,“熟人”的意思不单单是指朋友,也能解释为仇人。 派探子刺探陶窑秘方,这样的行径算仇人吗? 对顾青来说,不一定。顾青了解人性,包括他自己在内,人为了利益干出任何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对于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顾青的态度是静观其变。 他允许身边的任何人犯错误,但前提是犯了错要改,死不悔改的人才会成为他真正的仇人。 现在顾青等着两位商人拿出态度,今日进村是诚恳认错还是死不悔改,他们的态度决定顾青的态度。 石大兴和郝东来走得很快,山路崎岖漫长,二人走得满头大汗,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似乎在吵架。二人各自带的随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老老实实垂头走路,神仙打架他们不敢掺和。 顾青微笑迎了上去,朝二人拱手:“两位掌柜来得好巧,我刚好吃过饭。” 石大兴:??? 郝东来很淡定,他知道顾青话里的意思,“来得巧”的意思是,幸好他吃过饭了。 “哎呀,少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想煞我也!”郝东来热情地迎上前,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认真笑起来,亲和力不是一般的高,简直人见人爱,让人情不自禁产生巨大的好感,恨不得把他的名字写在牌位上,每天三炷香以示喜爱。 石大兴暗暗骂了声无耻,也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顾青好奇道:“二位掌柜为何突然来此?有事吗?” 二人一愣,我们为何突然过来,你心里没数吗? 仔细看了看顾青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顾青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那无辜且茫然的表情甚至给了二人一种错觉,他们的伙计被打断腿与顾青无关,真凶另有其人。 “呃,少郎君昨夜难道没发生什么事?”郝东来目光闪烁,试探着问道。 顾青似笑非笑:“你希望我发生什么事?” “当然不希望,我和石掌柜一直希望少郎君无病无灾,咱们的陶窑万年永存。” 顾青笑道:“那就没事了。” 郝东来神情惊疑不定,迅速看了石大兴一眼。 石大兴显然没那么沉得住气,而且做人也比郝东来磊落些,见二人打哑谜似的一来一去,石大兴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大声道:“少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我昨夜做了见不得人也对不起你的事,是我不讲究,我错了,今日来跟你赔礼。” 顾青颇觉意外,原以为还要跟他们再打一阵太极拳才能把话挑明,没想到石大兴先说了。 小人固然是小人,但做人做事倒也光棍。嗯,这位的节操虽说被狗啃了几口,至少还剩了一点。 至于郝东来,节操这东西大约从来没长过。 见石大兴认了错,郝东来终于也没办法了,垂头叹道:“是,昨夜我也干了不讲究的事,今日特意来向少郎君赔礼的。” 顾青笑了,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巡梭,缓缓道:“二位掌柜,贵号的两位伙计,他们的腿还好吧?不会终生残废吧?” 郝东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夫看过了,只是骨折,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不会残废。” 顾青悠悠道:“老实说,你们认不认错完全不重要,因为我不信任你们了。咱们的合作结束,我已选了两位伶俐的村民,他们下午便动身去蜀州,寻找别的商人合作,当然,一定要找到比你们更有钱有势,而你们也得罪不起的商人,我就不信我的陶窑少了你们就开不下去了。” 二人大惊失色。 如果说之前他们的认错是迫于形势,心中仍存侥幸的恶意的话,顾青这番话说出来他们可真急了,因为顾青要踢他们出局,实实在在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少郎君三思!”郝东来急得声音都变了。 石大兴脸色难看地道:“少郎君何必如此,我们发誓从此以后绝不生二心了,做生不如做熟,请了蜀州的商人过来,谁能保证他不是坏人?” 顾青冷笑:“我做买卖的阅历少,不过我倒是头一次看见合伙人吃里扒外的,真不知你们是真蠢还是假蠢,或者说,你们之前没打听过我的为人?我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就算你们真偷走了我的烧窑秘方,你们猜猜我会怎么做?” 顾青龇牙一笑:“我会马上把秘方公示天下,让所有的商人都知道秘方,既然我玩不成了,你们也别想牟利。偷到秘方你们就能独吞了?呵,太天真了。” 二人闻言愈发冷汗潸潸。 郝东来迅速瞥了石大兴一眼,二人脸上满是苦笑。 是的,这一步走错了,他们真的低估了这位少年郎,年纪虽幼,但为人处世老辣果决,滴水不漏,这一次完全栽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交换了一下目光,二人同时躬身朝顾青行礼,石大兴神情诚挚地道:“少郎君,我们真的知道错了,还望少郎君不计前嫌,谅恕宽容,我们以宗族姓氏发誓,绝不再生二心,违者天谴之。” 以古代人对祖宗姓氏的重视,这个誓言可谓很严重也很有诚意了。 顾青其实也想换合作的商人,可他也不确定换来的新商人是不是更坏,更有野心图谋。 眼前这两位虽说心术不正,至少暂时能镇得住他们,归根结底,顾青羽翼未成,无权无势无人脉,纵然与虎谋皮也是逼不得已。 沉吟半晌,顾青缓缓道:“仅此一次,绝无下次,二位,踏踏实实挣钱才是正道,贪欲过盛,往往一无所得,你们是商人,合则两利的道理比我懂。” 二人连连应是。 顾青露出了笑容:“既然二位来了,那就正式合作吧,陶窑新近产出各式陶器两千多件,可以运进青城县了,该我做的部分我已做完,接下来要看二位能帮我挣多少钱了。” ………… 石桥村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变化的不是风景建筑,而是人。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日子似乎也跟以往不同了。顾青的陶窑烧了好几批陶器后,村民们赫然惊觉自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男人们偶尔能吃上一顿肉了,妇孺们也有底气跟货郎大声讨价还价,最后高傲地从手掌排出几文钱,换几尺粗布做新衣裳。 曾经死气沉沉的山村,如今焕发出一股朝阳般明朗的生气,山村仍是那个山村,看不出哪里变了,可它确确实实变了。 第三十二章 无意的善 石桥村已不是以往的石桥村了。 连顾青都清楚地感受到它与以往不同,当初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收拾过丁二郎后,他第一眼打量这个世界,周围的村民们事不关己,远远地看着热闹,他们的脸上带着笑,但顾青看得出他们的心是麻木的,像极了鲁迅先生笔下看砍头的看客。 顾青没怪过他们,因为他们只是陌生人,他从未对陌生人有过任何期待,陌生人也不负所望,果然不值得他期待。 后来顾青用拳头征服了丁家兄弟,也在石桥村里立了威。村民们开始对他敬畏,一个人在群体中树立了威信后,会发现自己赫然多了许多不得已的社交。只要出门遇到村民,便能收获到他们诚惶诚恐的行礼,以及尴尬到极致的尬聊,“敬畏”二字成了牢牢贴在顾青身上的标签。 顾青并不介意别人在他身上贴什么标签,事实上他直到现在仍将村民们当成陌生人,对陌生人不需要倾注太多个人情绪。 可是,村民们对顾青的印象渐渐变了。 顾青铲除了村霸,顾青建起了陶窑,顾青请村民去陶窑做工,给他们付酬金,贴补贫困的生活,顾青甚至将村里最穷的杨家母女请来做饭,为此他不得不多付出十几个人每天一顿饭,以及杨家母女的酬金…… 其实顾青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铲除村霸只是因为他们招惹自己了,建陶窑只是因为他想赚钱买肉吃,请人做工是因为陶窑的生产不能耽误,一切的一切只是顾青顺本心而为,但看在村民们眼里,这些都是一桩桩善举。 不论出发点怎样,顾青事实上给了石桥村所有人更美好的生活。 村民们已不再为温饱发愁了,种地的粮食不够吃,他们还能用劳动挣钱买粮食,甚至还能吃得起肉,穿得起新衣裳。 顾青无意的举动,改变了一个村庄。 可是,顾青还是顾青,他没有变。前世见多了人情冷暖,亲历过人心善恶,他对别人仍存戒意,像一只迷了路的彷徨小兽,本能地拒绝一切伸向它的善意的手。 天气有些闷热,炎夏的晚风里带着几许凉意。 顾青吃过饭,瘫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发呆。发呆时不一定非要思考什么,让脑子放空,在一片空白中虚度光阴未尝不是人生幸事。 夏天快过去了,或许该去青城县里逛一逛,给自己添置几件冬衣,如果手头宽裕的话,顺便给宋根生买一些纸笔,读书人喜欢写写画画,这年头的纸笔属于奢侈品,亲爹买不起,顾青只好担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家门被敲响,敲门声很轻,隔着一扇门顾青都能听出小心翼翼的意味。 肯定不是宋根生,那家伙发现顾青不轻易揍人后,胆子渐渐壮了,进出顾家的门从来不会敲门,真正的宾至如归。 所以此刻敲门的不是宋根生。 “自己推门进来。”顾青瘫在院子中间动都没动,连眼皮都懒得抬。刚吃过饭,有点犯困。 门被推开,冯阿翁拄着拐杖一步一颠地走了进来。 冯阿翁的脸色比以前红润了许多,显然最近日子过得不错,以他的年纪和残疾的身体,自然不可能去陶窑做工,可谁叫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宿老呢,顾青见他一个人过日子可怜,吩咐了杨家母女每日做了饭菜后给冯阿翁留一份。 陶窑卖了几批,顾青的收入渐渐多了,昨天数了数自己的存钱,竟然有一贯之多,这可是一笔巨款,揣在怀里走路可以带风,多管一位老人的饭算不了什么。 冯阿翁今日登门很有礼数,手里居然拎着礼物。 拄着拐杖吃力地走到院子中间,冯阿翁将礼物搁在矮脚桌上,顺势坐在蒲团上,轻轻捶打自己的腿。 顾青朝矮脚桌上看了一眼,冯阿翁带了一些干果之类的东西,顾青着实迷惑了,带干果啥意思?你是来动物园看猴王吗? 见顾青一脸懵然,冯阿翁笑了:“傻小子,今日过节你都忘了?” “啥节?” “中秋呀,中秋要拜月的,拜月之后再赏月,可是大节日,不敢怠慢了,你独自居住,我知你肯定马虎对付了,给你带了些祭品,拜月神一定要心诚,空手拜神怎能算心诚?” 顾青恍然,原来唐朝人过中秋要拜月神的,相比逼别人叫爸爸,这种仪式显然更神秘更高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月饼呢?不吃月饼吗?”顾青好奇问道。 冯阿翁一愣:“何谓‘月饼’?” 顾青比划了一下:“圆圆的,面粉做的,里面有馅儿,豆沙或者莲蓉都可,反正不能要五仁的,否则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冯阿翁满头雾水:“‘月饼’一说,老汉倒是从未听过,依稀记得南边有人过中秋吃太师饼,据说是纪念商朝太师闻仲……” 没有月饼的中秋节是没有灵魂的。 不过顾青并不在乎,前世已习惯了孤独,基本上所有的节日都是独自过的,渐渐的,他对节日已没有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孤独的,节日尤甚。 当然,基本的社交礼仪还是要有的。 “多谢冯阿翁。”顾青微笑道谢。 冯阿翁却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在蒲团上双腿伸直,侧头看着顾青,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 “这些年,你都是独自一人过节吧?” 顾青笑了笑,没说话。 冯阿翁叹了口气:“咱们这个村太穷了,穷到温饱难济,穷到人情冷漠,你爹娘扔下你就走了,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可我们这些大人却无法顾及,村里的孤儿太多了,大人们连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了别人,顾青,你莫恨我们,我们不坏,只是饿久了,忘记如何做人了……” 顾青笑得很温和:“我不恨。” 冯阿翁又叹道:“第一次对丁家兄弟奋起反击,估摸你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其实全村人都很庆幸你被老天忽然开了窍,正因为你的性情大变,我们才有了好日子,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可是日子过得越好,大家对你越愧疚,很多乡亲都在恨自己,为何这些年没有对你多一点点关照,在你受欺负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你,你从小到大吃尽了苦楚,最后我们这些大人反倒还要沾你的光,说来真是无地自容。” 第三十三章 此心安处 朝为田舍郎孤烟远村石桥斜第三十三章此心安处顾青浑身不自在。 他很不习惯与人在如此温情的气氛下聊天,感觉自己在参加某个寻亲类的狗血综艺节目,而寻亲的对象恰好琼瑶戏精附身。 前身在这个世界曾经受过的欺负和委屈,他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反正他来了以后基本没受过欺负,受欺负的是丁家兄弟。 饿久了,忘记如何做人了。冯阿翁这话说得实在,人性可不就是这样么?饿着肚子还能坚持做好人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事实上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大多已不算人了。 顾青真的不恨这些村民,一来他对他们曾经的冷漠并无深刻的体会,二来,他理解饿着肚子的人有着怎样的人性。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在吃饱了穿暖了,真正的本性才会显现出来,才能区别出谁是天生的好人和坏人。 陌生人对他好不好,顾青并不在乎,本就未曾被世界善待过,自己过的日子全靠自己争取,与旁人无关。 冯阿翁未残疾的那条腿盘了起来,看样子并不打算走,一副要与顾青一同赏月的样子,顾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嘴唇嗫嚅几下,想逐客。 月亮是公共资源,你在自己家赏月不也一样么? “拜你所赐,乡邻们都过上了好日子,顾青,你是个善良的娃子,乡邻们都很感谢你,往后啊,整个石桥村都是真正的一家人,比亲人还亲,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我们这些大人轮流照顾,肚子填饱了,总要干点人事。” 顾青无所谓,但该死的社交礼仪令他不得不面带微笑:“冯阿翁费心了,咦?我家的月亮好像不太完整的样子,冯阿翁您家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 冯阿翁皱眉:“怎地突然不灵醒了?月亮不都是一个模样么?” 院子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顾青叹了口气,中秋节注定无法消停。 这次没人敲门,大门猛地被推开,顾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宋根生。 这家伙最近越来越不怕自己了,真以为叫了声爸爸就肆无忌惮了么?根本不是亲生的好不好。 “顾青,今日中秋,我爹让我带一坛酒来,呃,冯阿翁也在……根生见过冯阿翁。”宋根生规规矩矩行礼。 冯阿翁见到宋根生手里拎的那坛酒,眼睛不由一亮。 “你爹酿的酒?” “是,我爹经常进山采药,顺便在山里采了些野果,酿了几坛果酒……” 冯阿翁大笑:“来来,取碗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汉可有年头未曾沾酒了。” 宋根生苦笑,今晚中秋,原本他打算与顾青二人对饮赏月,学书里的古人那般风雅一番,谁知冯阿翁非要掺一脚,这坛酒怕是不够三人喝。 不过宋根生还是老老实实取了碗,倒了三碗酒,宋根生端碗后双手平举,面向冯阿翁:“根生为阿翁寿,饮胜。” 说完一口饮尽。 “哈哈,饮胜。”冯阿翁迫不及待一口喝光,长呼一口气,神情非常满足。 顾青单手端过碗,先闻了闻味道,然后皱眉。 一股腐烂的果汁味儿,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酒味,这玩意真能喝吗?自酿的酒,卫生达标了吗?验过大肠杆菌了吗? 于是顾青放下碗,观察眼前的二人。 宋根生好奇道:“你为何不饮?” 顾青气定神闲:“你们先饮,我先酝酿一下酒量……” 你们若喝不死我再喝。 冯阿翁和宋根生又饮了几碗,顾青见二人脸都没红,更没有摇摇欲坠闷头就倒的迹象,这才小心翼翼地端碗浅啜了一口。 味道很古怪,有点酸,酸中带甜,一丝淡淡的酒味在舌尖萦绕,若隐若现。 顾青皱眉,这东西也配叫酒?完全是果汁呀。 宋根生他亲爹酿酒的手艺难道跟医术一样感人? 想了想,反正喝不死人,于是顾青一仰脖饮尽。 冯阿翁和宋根生一齐喝彩:“痛快!是条汉子!” 顾青顿觉尴尬症犯了,喝了一碗果汁而已,你们要不要给自己加那么多戏。改天你们撒尿的时候我在茅房外面给你们鼓掌加油好不好? 门外又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顾青又叹气,感觉自己成了副本里的小boss,任何玩家都想来刷一下…… 宋根生打开门,门外站着很多村民。 顾青愣了,搁下碗迎上前,拱手道:“不知各位乡邻……” 一名五十来岁少了一只胳膊的老人站出来笑道:“今日是中秋,我们想着你一人在家过节,怪孤单的,大家商量了一下,给你送点应节的东西,你莫嫌弃。” 顾青呆怔着接过老人手里的东西,和冯阿翁一样,他送的也是一些干果。 老人用仅有的手握着顾青的手腕,拍了拍,叹道:“以往……是我们做长辈的不地道,给你赔罪,你赶走了丁家兄弟,又给了我们好日子,顾青,你是大德之人,我们都托了你的福。” 摇摇头,老人满脸愧色,转身走了。 人群里,又一名村民站了出来,是位寡居多年的寡*妇,村民们带的礼物似乎没什么创意,都是一些干果。 寡*妇将干果递给顾青,朝他笑了笑,赫然看到冯阿翁和宋根生坐在院子里,寡*妇啊了一声,道:“原来你们在饮酒,哎,早说呀,你们慢点饮,我去给你们做点菜,我家小子昨日在山上猎了两只山鸡,正好给你们下酒。” 说完寡*妇转身匆匆离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咛顾青慢点喝。 顾青呆呆地站在门口,木然地接过村民们轮流交到他手上的礼物,接受村民们诚心诚意的愧意和道谢。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胸腔内旋绕,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 秀儿和她母亲最后一个上前,母女二人一齐朝顾青微蹲福礼。 杨叔母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有些苍老憔悴,这些年她被生活折磨得不轻。 “顾青,多谢你照顾我们母女,因为你,我们母女才有了活路,原本……秀儿打算卖身给大户人家为妾的,多谢你……”杨叔母眼眶渐红,声音哽咽。 旁边的秀儿忽然双膝跪地,朝顾青大礼拜下。没等顾青反应过来,秀儿迅速起身,躲到杨叔母身后不发一语。 村民们都散去,顾青手上多了一堆干果,他仍怔怔地站在门口不言不动。 心底深处的那道坚固的防线,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转身进屋,顾青单手抄起酒坛,朝嘴里大口灌酒,搁下酒坛时,顾青已有些微醺,不知是酒精还是心情作祟。 重重将酒坛朝桌上一顿,顾青仰头望向皎洁的满月,忽然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前世,今生,不必再纠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三十四章 白衣胜雪 习惯承受苦难的人,反而承受不起幸福。 顾青像一个常年处于黑暗的人乍见到一缕阳光,慌乱,失神,手足无措。 前世已是隔世,可前世仍有无法释怀的心结。今生或是新生,可今生的顾青并不想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他害怕善意只是短暂的停留,害怕有一天陌生人对他重新冷漠后,承受不起巨大的失落。 半坛酒入喉,借着微醺的酒意,顾青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永远冷静,对他来说,异常的情绪波动是失败或厄运来临之前的征兆。 疲惫地瘫坐在蒲团上,顾青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根生两眼发直,神情仿若痴呆,喃喃念叨。 冯阿翁好奇地看着二人的神态,不解地挠头,见宋根生嘴唇蠕动,冯阿翁凑近了才听清楚,宋根生嘴里念叨的是顾青刚才说的那句话。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冯阿翁有些懵,这是一句诗吗?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良久,宋根生醒过神,推了推顾青,颤声道:“顾青,顾青!你回回神!” 顾青抬头瞥他。 “顾青,你果真没读过书?”宋根生一脸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样子,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没读过,怎样?我骄傲了吗?”顾青不耐烦地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是你刚作的诗?”宋根生兴奋地道。 顾青皱眉:“我刚作诗了?” “作了,绝妙之句,我想知道全诗,能告诉我吗?” “你疯了吧你,我是文盲啊,怎么可能作诗,读书人的脑子如此脆弱吗?一喝酒就懵。”顾青毫不留情地怼道。 宋根生这次却没上当,用力地拽住他的胳膊,笃定的眼神直视顾青的脸。 “你作诗了,冯阿翁也听见了。” 冯阿翁犹豫了一下,道:“老汉刚才确实听见顾青说了一句话,不过老汉不识字,不知他说的是不是诗……” “是诗!”宋根生斩钉截铁地道。 灌了半坛果酒,顾青此时已有些后劲上头了,不耐烦地揪住宋根生往门口走。 “你喝多了,回去睡一觉,醒来你就会为今晚说的蠢话后悔痛哭,快滚。” 一脚将宋根生踹出门,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然后顾青转身,看着冯阿翁,冯阿翁急忙起身,拄着拐杖道:“老汉自己走,自己走,不劳相送。” 顾青恢复了温文的样子,微笑行礼:“冯阿翁好走。” 一位残疾老人以异常矫健之姿飞快离开,顾青关上门,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安静了,真好。” 桌上的酒还剩小半坛,顾青不喜欢果酒的味道,但他今夜忽然很想独自醉一场。 ………… 陶窑的生产如火如荼。 郝东来和石大兴或许算不得好人,但在赚钱这方面他们是专业且高效的。 陶窑的第三批成品送进青城县后,石大兴从青城县郊各个窑口挖人,很快给石桥村带来了一百多个人,大多是青壮劳力和经验丰富的老窑工。其中包括上釉的工匠,烧窑的工匠,以及各种做杂活的帮工。 久寂多年的石桥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顾青照单全收,并动员大家在窑口附近的半山腰开辟出一块百丈方圆的平地,给新来的工匠和窑工们搭建房屋,同时扩建陶窑,将窑口四周的重要核心地带全部用栅栏围起来,派本村村民日夜看守,新来的工匠未得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至于工匠们的工钱,仍按一人一天一文钱算。 热火朝天生产的画面颇为壮观,顾青蹲在工地边,看着工匠们合力打夯墙,村民和工匠的欢喜情绪并未感染到他。 事业做大了,挣钱也越来越多了,可顾青却忽然有了忧患意识。 有钱却无权,在外人眼里等于是一直待宰的肥羊啊。必须要打通跟官府的联系了,否则迟早有麻烦。 ………… 中秋之后下了一场雨,雨后泥泞的郊道上,丁家兄弟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仓惶逃命。 丁家兄弟终究还是逃出来了。 石大兴是商人,也是奴隶主,总之他绝非善类。跟顾青老老实实合作是因为不得已,因为顾青比他更会算计,下手更狠。 但石大兴对丁家兄弟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也不知从顾青手里买了这俩货后,石大兴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觉得便宜没好货,所以不打算珍惜,每天让人对丁家兄弟往死里打。 曾经叱咤石桥村风云的村霸兄弟骤然跌落人生低谷,原以为栽在顾青手里每天被打已是谷底了,落到石大兴手里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下面还有十八层地狱等着他们。 好怀念当初被顾青毒打的日子,虽然痛,但人家至少管饭呀。 石大兴也管饭,管得很有技巧,每天只给他们维持活下去的基本饭量,丁家兄弟每天处于饿不死又没力气活的状态。 作为反面人物,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丁家兄弟已没有力气反省人生,他们深深发觉,若想活下去必须要逃走,否则他们活不了多久。 于是在中秋后一个雨夜,趁着看守柴房的杂役半夜困极打盹的机会,丁家兄弟互相配合松脱了绳子,悄悄从柴房跑了。 没跑多久,兴隆记商铺的伙计便发现丁家兄弟不见了,打着火把敲锣打鼓追来。 丁家兄弟仓惶逃命,踩着泥泞的郊道跌跌撞撞,跑到青城县外郊道旁一间破败废弃的山神庙时,丁二郎双膝一软倒在地上,意识已接近昏迷。 “不行了,跑不动了,兄长,我兄弟二人此番命休矣。” 丁大郎焦急地望向身后,隐约看到远处的火把和叫骂声,丁大郎愈发惊惶,咬了咬牙,奋力将二郎往山神庙里拖。 费尽力气将二郎拖到庙内,这座庙虽说废弃已久,好在里面还算干燥,丁大郎顾不得许多,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躺倒。 寂静的庙里,只听得二人粗重的喘息声,二人惊恐的目光不时朝外面张望,生怕追兵寻到此处。 忽然,一道清脆而懒散的声音从二人的上方传来。 “你们,太聒噪了。出去!” 二人大惊,赫然抬头,发现山神庙的房梁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神情慵懒地躺在上面,一手搭着膝盖,另一手倒拎着一个酒坛,正冷漠地俯视着他们。 第三十五章 不枉不纵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 白衣女子半躺在房梁上,眉如新月目如星,薄唇轻抿,神情淡漠,白皙的脸颊因饮酒而泛起两团红晕,雪白的裙角从房梁上垂下,随风微拂。远远看去像一位偷喝了琼浆玉露而被贬下凡间的仙子。 丁家兄弟此时如惊弓之鸟,被这位白衣女子吓坏了。 深更半夜,废弃的山神庙,一位白衣如雪的美貌女子…… 这幅画面越看越诡异。 “鬼啊——”丁二郎尖声嘶叫。 白衣女子目光一寒,忽然飞身而下,一手拎起一个丁,轻松一甩便将二人扔到庙外的院子里,摇摇欲坠的门被大力关上。 然后白衣女子飞身跃上房梁,恢复了刚才半躺的姿势,拎起酒坛灌了一口酒,长长呼了一口气。 接着女子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巧的铜镜,对镜顾盼,纤手弄鬓,皱着黛眉喃喃道:“瞎了么?哪里像鬼了?” 想到有人居然说她是鬼,女子不由愈发气愤。 院子内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丁大郎惶然的声音在深夜的山神庙内尤觉凄厉。 “姑娘,姑娘!刚才是我兄弟冒犯了,多有得罪。姑娘莫与小人计较,我向姑娘赔罪了。” 丁二郎也虚弱地道:“是,姑娘,是我瞎了眼,给姑娘赔罪了。求姑娘救救我们。” 庙内女子皱眉,浑若未闻,半躺在房梁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然后阖目假寐。 丁家兄弟仍不放弃,庙门被拍得啪啪响。 女子一手一个把他们扔出去后,丁家兄弟赫然惊觉这位女子应是位高手,身手很是不凡,此时后面的追兵甚急,能救他们的只有这位女子了。 不知拍了多久,女子的脾气终于爆发了,从房梁上飞下来,猛地打开门,面若寒霜瞪着他们。 “你们想死,我便成全你们。” 下一个瞬间,丁家兄弟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而且是倒飞出去,以平沙落雁的惊艳之姿重重落在院子中央,落地以后兄弟俩才感到腹部钻心的疼痛,捂着肚子惨叫起来。 女子目光平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走进庙门。 丁大郎挣扎着起身:“姑娘且慢,且慢!小人见姑娘孤身一人,身手不凡,应是行侠仗义之辈,可否请姑娘救我兄弟一命?姑娘,我兄弟二人已是走投无路,后面还有凶手追拿我们……” 话没说完,女子已走进庙里关上门,扔出冷冰冰两个字,“没空!” 丁大郎的心顿时坠入深渊,嘶声道:“姑娘明明身手高绝,为何见死不救?游侠皆是仗义之辈,姑娘岂可如此凉薄!” 里面没声音,女子似乎懒得理他们了。 丁二郎拽了拽他的袖子,凄声道:“兄长,莫指望她了,我们还是快逃吧,估摸他们快……” 话没说完,院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五六支火把照亮了夜空,很快丁家兄弟被人团团围了起来。 “哈哈,有胆!石掌柜买下的人,你们也敢逃,不想活了自己投井不好吗?折腾咱们兄弟追这么远。”为首一名粗壮汉子嘿嘿冷笑走近。 丁家兄弟面色惨然,眼神绝望,长叹口气。 怀念在石桥村的夕阳下奔跑的日子,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今日此刻,命休矣! 兄弟俩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认命地仰头等死。 这时前方的庙门忽然打开了,白衣女子缓缓走出,黛眉皱得更紧了,众人愕然望着她,女子已走到众人身前,一阵香风带着一丝淡淡的酒味,萦绕在众人鼻端。 “你们,真的很吵!扰我清静,出手薄惩,不违侠义之道。” 女子说完,轻盈的身子忽然动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紧接着后脑一痛,下一瞬间,众人已躺倒在地昏过去了。 唯独剩下丁家兄弟呆呆地看着她,女子分辨出谁是强势谁是弱势,对丁家兄弟这对貌似的受害者网开了一面。 “追杀你们的人已被我收拾了,你们赶快离开,再不走莫怪我出手无情。” 女子说完正待转身,丁大郎情知机会难得,急忙拉着二郎扑通跪地,朝女子重重磕了一个头,惨然道:“姑娘留步!求姑娘为我兄弟主持公道!” 女子轻叹口气,今夜,怕是清静不了了。费心找了个废弃的山神庙,只想享受孤独的时光,独谋一醉,没想到这偏僻的旮旯地界也会如此热闹,早知如此,今夜该在青城县找家客栈住下。 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现鱼肚白,快天亮了。 女子神情淡漠地道:“给你们半炷香时辰,说完快滚。” 丁大郎急忙从石桥村说起,从顾青挖坑刺穿他们的脚,到顾青抢夺他们的房子,并将他们囚禁毒打,更过分的是,最后将他们卖给青城县的商人,兄弟俩被卖掉后仍旧每天被毒打,明明算是跳槽,待遇却没有丝毫提高…… 说了一炷香时辰,丁大郎说得很详细,只是其中篡改了许多,明明是他们兄弟作恶在先,丁大郎却把自己描述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无端被欺凌的老实人。 丁大郎说完后仍跪在地上,垂头时眼中露出仇恨之色,低声道:“我兄弟遭此大厄,皆拜那顾青所赐,此贼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石桥村民皆恨之入骨,还有那个叫石大兴的商人,视我兄弟性命如草芥,每日毒打凌虐,我们实在是生不如死,姑娘若不能除恶务尽,我兄弟纵然今夜逃了,也逃不过石大兴的追杀,和官府通缉逃奴的文书,天下之大,已无我们立锥之地。” 女子眼中却露出深思之色,轻启朱唇喃喃道:“他也姓顾?只知他在蜀州地界,难道会在石桥村?不会那么巧吧……” 回过神,丁家兄弟正眼巴巴盯着她,女子打量了二人一番,道:“我不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辞,而且看你们的面相,似乎不是善类……” 丁家兄弟想哭,虽说他俩确实不是善类,但是以貌取人未免太伤人了,凭什么看相貌就说我们是坏人?我们只是丑而已…… “石桥村我会去一趟,待我查清楚了事实真相,再决定要不要给你们报仇。” 女子说完不经意瞥了他们一眼,发现兄弟二人眼中闪过几许惊惶心虚,女子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侠女,处事虽然偶尔犯点小迷糊,但见识阅历不少,见二人神色顿起疑心,想了想,忽然出手将兄弟二人拖到院子中间的一株大银杏树下,找了两根绳子将二人绑结实。 丁家兄弟被女子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拍了拍手,女子道:“既然你二人不似善类,我便须不枉不纵,待我查清楚真相,若发现你们骗我,莫怪我废了你们。” 说完女子转身离开,雪白的衣袂飘扬,消失在庙门外的小山林里。 丁家兄弟心虚地互相对视,还没等想出办法脱困,忽然间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的兴隆记商铺伙计,兄弟俩心里咯噔一下,发现大事不妙。 二人被绑得结结实实,但院子里被打昏的人随时可能会醒,然后呢?看见五花大绑的兄弟俩,就跟投案自首似的等着他们来收拾,那是何等的惊喜。 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丁大郎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嘶声大叫起来:“快回来把我们松开!你这女人有病吗?” “求求你做个人吧!” 第三十六章 鱼酒之欢(上) 生活品质是随着经济实力的变化而变化的。 有了钱还啃窝窝头那是情怀,但不是常态,除非这个人有钱的同时还有病。 无数狗血桥段里,霸道总裁坐在路边摊吃臭豆腐,只不过是强行给霸总加的人设,给他接下来的装逼打脸做个铺垫,若以为霸总天天都吃臭豆腐那就太傻了,除非这位霸总开的是皮包诈骗公司。 有多大的实力吃怎样的美食,这是人之常情。 顾青最近有了钱,具体多少没太数,他对钱没兴趣,他没碰过钱,他最怀念当初没钱时河里捞鱼的日子。 顾青今天最高兴的是,他终于从货郎那里淘换来了一个铁锅。 铁锅是特意请城里的铁匠订做的,这年头的锅大多是用来煮和蒸,也有铁锅,不过是“鼎”的形状,与顾青需要的相差甚远。 顾青订做的铁锅跟现代的一样,货郎将铁锅送到家的时候,顾青的心情比挣了一贯钱还愉悦。 好奇的货郎留下来打算看看顾青如何用这口怪模怪样的锅,顾青却不客气地将他打发走了。 被人蹭饭这种事,要防范于未然,若等菜下了锅再赶人,未免有点不礼貌,所以要提前赶走。 先在灶台生火,铁锅放上去加热,烧到快红的时候,放上一点豆油,用勺将豆油布满锅面,继续烧,烧了一阵后再将锅拿离灶台,冷却后将锅洗一遍,再放点醋,继续在火上加热,最后洗一遍。 这口锅就算驯服了。 铁锅的用处很大,煎炒炸红烧焖煮无所不能,比普通的陶罐强多了。 准备好姜葱和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油沸以后将鱼下锅,两面煎至金黄,姜切成片入锅去腥,再放入适量的酱料,起锅后撒葱,一道红烧鱼完成。 顾青对自己的杰作表示非常满意,压低了声音深沉地道:“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一个肥脑袋凑了过来,惊叹道:“好香!少郎君好手艺,烹饪之法我竟从未见过。” 顾青吓了一跳,见这个肥脑袋的主人是郝东来,顿时失落地叹了口气。 还以为有人这么客气送来一只猪头呢,白高兴一场。 “郝掌柜今日来有事?”顾青刻意避开食物的话题,顺便将那条红烧鱼也挪远了些。 “有,昨日我托人找了蜀州甄官署的一位掌事,瓷土的事大约有着落了,不过那位掌事开口不客气,要了不少孝敬才答应。” 顾青皱眉:“成本高了咱们烧出的瓷器还有赚吗?” 郝东来笑道:“相比瓷器的利润,打点甄官署的那点孝敬不过是九牛一毛,蜀州向来繁华,有不少吐蕃商人和西域胡商,他们对咱们大唐的瓷器可是推崇备至,只要咱们烧得精细,再高的价都能卖出去,少郎君放心。” 顾青嗯了一声,道:“一切交给两位掌柜打理了,我只负责烧瓷器,瓷器出了问题,尽可找我,若是账目出了问题……” 眼睛朝郝东来一瞟,郝东来急忙道:“我拿项上人头担保,账目绝不会出问题,不过……石大兴那边我可就不知道了,他那人向来诡诈贪婪,背地里动账目的手脚也说不定的……” 顾青笑了:“真巧,上次石大兴把我单独叫到一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你可能会在账目上动手脚。” 郝东来一呆,接着肥硕的大脸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肉浪翻滚,一浪接一浪。 “构陷!污蔑!丧尽天良啊!我郝东来做人做事向来规矩本分,从来不屑行小人之举,石大兴背后污蔑我,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哈——啐!” 顾青笑着叹气,为何商人都一个德行,好像经商前都统一进过某某培训中心似的,专门教他们如何卑鄙无耻地构陷争夺,煽风点火,巧舌如簧……这些都是商人的专业技能呀。 桌上的红烧鱼冒着热气,顾青起身朝郝东来招了招手,一脸神秘的模样。郝东来一愣,以为顾青有机密大事相告,急忙兴冲冲地跟着顾青走到院子里。 顾青脚步不停,郝东来的脚步也不停,就这样傻乎乎地跟着顾青走到大门外,顾青这才拍着他的肩笑道:“有件大事必须告诉你……” 郝东来打起精神:“你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中午了,快回去吃饭。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顾青转身,关门。 郝东来呆呆地站在门外,然后温柔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怎么忘了这家伙是个护食的性子,自取其辱啊。 ………… 顾青坐在前屋,给自己盛了碗饭,竹箸首先探向鱼的腹部。这是顾青吃鱼的习惯,先选最嫩的部位下手,鱼腹刺少肉嫩,是他最喜欢的部位。 鱼肉入嘴,顿觉整个人飘了起来,顾青露出满足的神情,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丝幸福的笑意。 这才是生活。 刨了几口饭,一条鱼只剩了半边,顾青正打算再来一碗饭,一道雪白的身影无声地飘落在院子里,静静看着正在吃鱼的顾青。 顾青忽然觉得耳根子发痒,扭头一看,见院子里正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如画,清冷孤绝,她一手拎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另一手握着一柄短剑,像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不染凡尘。 顾青打量一眼后,指着门道:“你怎么进来的?” 少女没说话,指了指身后的围墙。 顾青恍然:“爬墙进来的?你不会敲门吗?” 少女忍不住道:“我是飞进来的。” 顾青嘴角一扯:“这是我家,可否请你再飞出去?” 少女略过他这句话,指着桌上的鱼道:“你吃的是什么?很香。” “红烧鱼,分量太少,就不邀请你了,下次请你。”护食已是他的本能。 少女举起了她手中的酒坛,道:“我拿酒和你换。” 顾青犹豫了,鱼呢,当然好吃,但酒更好喝呀。前世经常做噩梦,不得不靠酒精催眠,久而久之有了酒瘾,这一世原本没什么瘾头了,可中秋那晚喝了半坛不伦不类的果酒后,顾青发现自己的酒瘾又犯了。 少女手中的酒坛,确实很诱人。 犹豫半晌,顾青点头:“好,换。” 第三十七章 鱼酒之欢(下) 少女在桌边坐下,很爽快地搁上酒坛,顾青拿了两只陶碗,将酒斟满。 少女盯着那盘红烧鱼两眼发亮,迫不及待地举箸下手,一口鱼肉入嘴,少女露出赞叹陶醉之色,仿佛被灯光师特别打了一束光,整个人布灵布灵的。 顾青看都没看她,端碗一口饮尽,发出长长的叹息。 酒是米酒,度数很低,而且酒质很浑浊,但味道比宋根生他爹酿的果酒好多了,顾青饮了一碗,忍不住又饮第二碗。 少女埋头吃鱼,一条鱼本来只剩半边了,少女却毫不嫌弃,一口接一口。 两个人都十分投入专注,前屋内一时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良久,少女面前的那盘鱼只剩了一条骨架,连鱼头都被她啃得干干净净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搁下竹箸,粉嫩的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真好吃,你是怎么做的?” 顾青加快了喝酒的速度,他怕少女染指他的酒。 少女见他不回答,也不介意,用竹箸沾了沾盘里仅剩的汤汁,放进嘴里咂了又咂,发现汤汁也很美味,妙目一转,拿了只碗给自己盛了小碗饭,将汤汁泡进饭里拌匀,美滋滋地吃起来。 顾青一边喝酒一边叹气,不是说好了用酒换鱼吗?为何连饭也不放过? 少女的吃相不算太文雅,有点毁仙子的形象,呼哧呼哧几下就吃完,不满意地看着他:“菜少,饭也少。这点东西用来喂猫吗?” 顾青眉眼不抬:“本来打算用来喂狗的,不过……算了,你高兴就好。” 少女听出他在骂她,黛眉一蹙,然而想到自己刚刚吃了人家的饭,实在不好意思马上就砸人家的锅,于是冷着脸道:“知道我是谁吗?” 顾青露出同情的眼神:“我听说无家可归的流浪女脑子基本都有点问题,……所以你不记得你是谁了?” “你……”少女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破坏某件物品来立威。 顾青看出了她的意图,急忙道:“你厉害,你好厉害,可以了,我被你吓到了,不必毁我家的东西来表达你很厉害的事实了。” 少女有些后悔刚才为何要吃顾青家的饭,现在吃人嘴软,想教训他一顿似乎有违侠义之道,很憋屈。 顾青看了看院子外的围墙,好奇地打量她:“你有功夫?飞来飞去的那种功夫?” 少女清冷地道:“何谓‘功夫’?” 顾青比划了一下:“就是……打架很厉害,一个能打十个的那种。” “那叫技击,不叫打架。”少女皱眉。 “你能打几个?” 少女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这样的,大概能打一百多个吧……” 顿了顿,少女飞快瞥了他一眼,道:“如果让我吃饱饭,大概能打二百多个。” 顾青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我再给你做条鱼,给你煮点饭?” 少女两眼一亮,故作端庄地道:“可以,多点汤汁。” 顾青哼道:“把你喂饱了然后你打我二百多次?” 少女认真地道:“不打你,我可以给你钱,想吃刚刚那种鱼。” 说着少女掏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便拍在桌上。 顾青飞快扫了一眼,大约十几文的样子,给她做顿饭足够了。 虽然不认识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但顾青对她这种吃饭给钱的行为表示很赞赏,如果人人都给他一把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不客气地收好钱,顾青露出了服务式假笑:“您稍等,饭菜马上就好。” 少女矜持地点头,随即追着他身后叮咛道:“多汤汁!” 顾青脚步一顿,想了想,转过身认真地道:“汤汁有秘方,得加钱。” 趁火打劫的行为令少女很不爽,但还是咬牙又掏了一把铜钱给他。 顾青接过钱,微笑转身。 确定了,这女人脑子有问题,而且很有钱的样子,如果她最近几日留在石桥村不走的话,顾青有很大把握能把她榨干。 顾青家不缺鱼,他特意烧制了一个大水缸用来养鱼,有的是自己和宋根生去石潭捉的,有的是村民特意送的,顾青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村民送的东西,鱼或野菜,细心的村民看出顾青爱吃肉,最近几天送肉的人也不少,虽然分量不多,也是情分。 米饭煮好,又做了一条红烧鱼,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少女急不可待地盛饭,吃鱼。每吃一口便露出满足的神情,完全颠覆了仙子的形象。 顾青坐在桌子对面,慢悠悠地喝酒。 良久,少女终于吃完了,掩嘴打了个小嗝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擦了擦嘴,优雅的样子很迷人,仿佛桌上的一片狼藉完全与她无关。 顾青眯着眼笑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少女的姓名,不知道她来石桥村的目的,从见面到此刻,他和她的共同话题只有吃。 “吃饱了?聊聊吧,来石桥村作甚?”喝了酒的顾青神情有些慵懒。 少女擦嘴的动作忽然一僵,接着睁圆了眼睛,惊道:“差点忘了,我是来替天行道的!” 顾青也惊了:“你替天行道为何飞到我家里?用了过期的军事地图吗?” 少女瞪着他:“你是不是姓顾?” “对。” “那就是你了,我要替天行道。”少女认真地道。 顾青继续惊:“替天行道这么草率吗?不再查证一下?万一村里有别的人也姓顾呢?” 少女呆了一下,立马问道:“村里有别的人也姓顾吗?” 顾青想了想:“没有,只此一家。” “你是不是欺负过一对姓丁的兄弟?” “欺负过,我还抢了他们的房子,打了他们很多次,最后把他们卖了。” 少女咬牙:“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如此痛快利落承认干了坏事的坏人,很好,我今日便除了你。” “慢着,替天行道之前你不问前因后果的吗?”顾青狐疑地打量她:“你真是行侠仗义的女侠?我为何觉得你是草芥人命的女魔头呢?” 少女气红了脸:“贼子胆敢辱我!” 身形一晃,只见一道雪白的影子瞬间出现在顾青面前,那只雪白纤细的手如闪电般掐住顾青的脖子。 “等一下。”顾青不慌不忙地道:“吃了我的饭就打厨子,你们行侠仗义界都这么毫无廉耻么?” 第三十八章 替天行道 吃完饭不能打厨子,放下筷子不能骂娘。 这是食客界的基本素养,显然行侠仗义界不是很懂,隔行如隔山。 少女的手仍掐着顾青的脖子,二人对视良久,少女的眼神越来越心虚,最后悻悻然松开了手。 “吃我的,喝我的,吃完喝完还掐我脖子,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顾青喃喃自语,他不由庆幸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单身,这类生物不好惹,主要是自己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惹到她们。 怀念前世自己当领导的时候,团队里也有一两个女下属,她们就比较讲道理了,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蛮横任性的表现,唯一不好的是,她们老喜欢在下班后邀请他一起吃饭,说什么汇报工作,顾青一次都没去,工作的事上班的时候不说,偏偏要下班才说,这是办事效率有问题,训斥了几次后,她们果然老实了,再没邀请过他,但是办事效率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这就叫领导有方,哪怕穿越到这一世,顾青也常常情不自禁的想夸夸自己。 眼前这位号称要“替天行道”的少女,其实顾青也不知道她的功夫到底多高,只看她能够轻易从围墙飞下来不发出一点声响,想必功夫不弱。若她没有功夫的话,顾青有把握半炷香时辰内把她训哭,然而她有功夫的话,顾青还是决定说话客气点。 “你听一对姓丁的兄弟说我的罪行?丁家兄弟不是被我卖了么?” “他们逃出来被我遇上了。”少女的解释很简洁。 顾青哦了一声,心里默默给石大兴减去十分。看起来那么厉害,连两个人都看不住,这人做事可能比较马虎,暂时不可托以重任。 “然后呢?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了?大老远跑来石桥村替天行道,结果啥事没干吃了我三碗饭和一条半鱼,吃饱了又要除掉我这个厨子……”顾青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中把整件事的逻辑分析给她听。 “你听我说,看我说的对不对。你,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女,对吧?行走江湖途中遇到一对兄弟,他们说受了我的欺负,你一听顿时正义感爆发,发誓要将我这个恶贼除掉,跑到石桥村先吃我的饭和菜,吃饱了不问青红皂白要除掉我……” “整件事是不是这样?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其实是个带有几分混账气质的傻子?你品,你细品。” 少女顿时踌躇起来,神情渐渐露出几分羞惭。 其实她对丁家兄弟的话本来是不太信的,没办法,那俩货太丑了,丑到连说话都失去了诚意,可她来到石桥村吃饱喝足后,想都没想就打算对顾青动手,仔细思索一下,好像真的有几分混账味道…… 少女有点慌了,她发现自己侠女的人设要崩。 “你……你难道没欺负那对兄弟吗?你自己也承认了,抢了他们的房子,每天毒打他们,还把他们卖了,这难道不是恶霸行径?” 顾青叹了口气:“只看后果,不问前因,你的混账气质愈发浓郁了……我呢,就不跟你解释了,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你去村里走一圈,随便问哪个村民,问问他们前因后果,问我和丁家兄弟之间的事,问完了你再回来,那时你若还要杀我,我绝不反抗,引颈就戮。” 少女咬了咬牙,道:“好,我去问清楚,问完回来再除掉你,反正你跑不掉。” 顾青打了个呵欠,挥手:“快去快去,对了,走门,别飞来飞去,大白天跟鬼似的。” 少女一惊,当场就想掏出镜子看看自己究竟像不像鬼,犹豫了一下,忍住了,转身离开前屋,走的是门。 ………… 中午吃饱适合睡个午觉,睡半个时辰后起来,去半山的陶窑逛一圈,指导一下陶窑的工作,然后无所事事地找宋根生一起混时间。 跟宋根生混时间其实很无聊,这个书呆子很闷,跟顾青在一起时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能喘气的活人,顾青的乐趣都是自己找的。比如去石潭捉鱼,去山上挖坑设陷阱,树上摘几个熟得快烂掉的野桃子,最无聊的时候拉着宋根生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看完后又有点淡淡的羞耻感,觉得两人就像两个成年弱智…… 没有娱乐没有夜生活的古代山村,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呢?顾青也别无选择。 今天仍是无聊的一天。 下午去陶窑逛了一圈后,拉着宋根生在石潭边蹲了一阵,顾青做了根鱼竿,试着钓了一会儿鱼,然而钓鱼技术有待提高,一个时辰都没钓起一条,顾青不耐烦了,索性用小渔网一通乱舀,被他捞起来几条肥的,最后顾青在思索鱼竿这个东西有什么必要出现在世界上的同时,与宋根生下山回家。 今天的宋根生有些无精打采,闷头闷脑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这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觉顾青感同身受。 “秀儿又拒绝你了?”顾青难得有了八卦之心,至少比看蚂蚁搬家有意义。 “没有……”宋根生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为何说‘又’?”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至少被女人甩过十八次。”顾青怅然叹息:“我这张不高兴的脸应该长在你脸上才对。” 宋根生语重心长地劝慰:“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只是看起来不喜庆而已,不耽误过日子,但是村里有人成亲的话你最好别去,你的脸会给人一种参加葬礼的错觉……” 顾青仰头深呼吸,真好,被一个长的比自己丑的人伤害了,而且还那么扎心。 照例,必须亲切友好地沟通一下,否则意难平。 半晌之后,顾青神清气爽伸着懒腰,宋根生捂着肚子既乖巧又委屈。 “颜值即正义,意思是,我可以讽刺你丑,但你不能评论我的长相,要评论也必须是阿谀奉承之辞,否则便是人民的敌人。”顾青正色告诫道。 “知道了。”宋根生忍气吞声接受不平等条约。 “捞了三条鱼,你拿一条回去,给你爹尝尝鲜,走了。”顾青递给他一条最大的鱼,然后转身就走。 宋根生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发誓中秋那晚我真的听到你念了,这句诗是你作的吧?你一定读过书,对不对?” 顾青顿时有些慌,仿佛被人指着鼻子责问“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一样,明明没做亏心事,可就是觉得有点慌。 第三十九章 万世佳句 有的误会没法解释,像一道老师出错的试卷题,题目是错的,怎么可能有正确答案? 顾青读过书这个问题,明显就是老天爷出错了试卷,准确的说,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个无法解释的错误。 书呢,当然是读过的,虽然前世也是孤儿,但孤儿也有读书的权利,顾青甚至读到了大学毕业才工作。 但读的书的内容肯定跟宋根生的不一样,宋根生读的是经史子集,而顾青是数理化,两者没什么可比性,大抵就是两人目光对视,都觉得对方是文盲的那种眼神。 “我读过书……吗?”顾青迟疑道。 宋根生盯着他:“是啊,你读过书吗?” “我跟你说过,脑子受了伤后很多事不记得了。”顾青忽然发现这个借口简直是万金油,万用万灵。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读没读过书难道我不知道?”宋根生有点混乱了。 “难道你的脑子也受伤了?” 宋根生神情无比困惑:“你若不曾读过书,为何能作出如此精妙的诗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那晚以后,我时时刻刻在咂摸着这句诗,越品越觉得妙不可言,简直能够流芳百世,此诗锤炼之精绝,用字之讲究,意境之深远,当世绝句可列三甲,我试着推敲几日,短短十字竟无一字可易,实在是难得之佳作,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句诗居然是你作的。” “居然”这个词,很伤人。 顾青很想物理伤人一下。 “觉得好你就多读几遍,快回家去,多想点有用的事情,比如如何帮我多赚点钱,哪怕多想想你跟秀儿的亲事也行。”顾青仰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又到了愉悦的晚餐时间,没功夫搭理书呆子。 宋根生仍沉浸在绝妙的诗句里不可自拔,闻言哦了一声,乖乖地拎着鱼往家里走。 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拽住顾青的胳膊:“不对,刚才我说的重点是,你究竟读没读过书,还有,我想知道这首诗的全句,能告诉我吗?” “没空,作诗哪有吃肉重要,乖,快回家去,我耐心不好,已经有点忍不住想揍你了。” 宋根生犯了执拗:“你揍死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答案,否则今日必不与你干休。” 顾青深呼吸,他开始反省今日撞了什么邪祟。世间最不好惹的两类人,一是女人,二是书呆子,今日他都被惹上了。 如果把女人和书呆子关在一间屋子里,像养蛊一样让他们去厮杀,不知道最后活着走出屋子的人是谁…… 顾青发现自己越来越心软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走走,我送你回家,你家有读书的地方吧?那就行,我马上告诉你答案。”顾青不由分说拉着宋根生就走:“走快点!莫耽误我吃饭!” 宋根生跌跌撞撞跟着顾青回到自己家,顾青跟宋根生他爹行礼打过招呼后,进了宋根生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间逼仄的小杂屋,看起来以前像是猪圈或是柴房之类的地方,宋根生他爹打扫干净后添了一张桌子一个蒲团,就成了书房,连个书柜都没有,许多书就那么凌乱地堆在桌上,桌子中间只剩了一块小小的空白地带用来写字。 屋子里没有油灯,大概是点油太浪费,宋根生的读书时间应该只在白天。 进了书房后,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指着桌上凌乱的书,道:“这些都是你读的书?” “是,书不多,大多是我祖父留给我的,我读过的书也只有这些,别的书买不起,所以没读过。” “为何不参加科考?” 宋根生苦笑:“只读了这几本书,哪里有资格参加科考。” “所以,你这个读书人其实是个水货……好了,你先出去,我在你书房里待一会儿。别露出你那带问号的表情,很蠢。出去!” 宋根生出门,还很有素质地把门关上。 刚转身走了两步,书房的门突然打开,顾青从里面走出来。 宋根生脱口道:“你好快……” 耽误了饭点,顾青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了,当着宋根生他爹的面,抬脚将他踹了一个趔趄。宋根生他爹显然是个老实人,问都不敢问,猫着腰躲进房里。 “把嘴闭上,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宋根生茫然点头。 “你以前不是说我没读过书吗?没错,是没读过。但刚刚我在你书房里待了那么一瞬间,你猜怎么着?我居然无师自通,才高八斗了,不仅认字,而且还会作诗,神不神奇?” 宋根生果然被神奇得吓到了,目瞪口呆半晌,方才缓缓道:“顾青,在你眼里,读书人究竟有多蠢?” “反正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不相信没关系,我马上作诗给你看。” 说完顾青又进了书房,从桌上找出一张干净的纸,毛笔蘸了墨,刷刷刷写下了那首中秋夜作的水调歌头。 顾青捧着墨迹未干的新出炉的词,出门朝宋根生手里一塞。 “看看我作的词,就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好看,看完了马上撕掉,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宋根生迫不及待将纸展开,只看了一行便愣了:“长短句?” “是词……算了,不重要。” 宋根生一句句读下来,身子情不自禁地打起摆子,不知是激动还是尿急。 读完了一遍还不够,又读一遍,然后闭上眼,旁若无人地回味推敲,最后睁开眼,再读一遍,如此反复。 “好,好!好句子!”宋根生脸孔涨得通红,疯了似的不停哆嗦,接着脸色一变,弯腰捂住胸口,嘴里“呕”的一声。 顾青吓了一跳,急忙拍他的背:“你吃坏东西了?” 宋根生虚脱地道:“不,不是……主要是你的字,太丑了。呕——” 顾青:??? 好怀念当初刚穿越时那个被吓得无比乖巧的宋根生啊…… 宋根生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浑然不觉顾青正用杀人的眼神瞪着他。他仍在如痴如醉地看着顾青作的词,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句子,真是好句子,千古佳句,名垂万世,好句子啊。呕——字太丑了,太丑了,呕——” 第四十章 少年理想 前世有个很迷的选择题,如果必须做出选择,那么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你选哪一个? 这道题逼疯了很多人。无论选哪一个都是一生的阴影。 宋根生此刻也快疯了,词作得绝佳,字却丑得如此脱俗,就像选择了一块屎味的巧克力吃了下去。 顾青眯着眼,目光刷刷喷着杀气,观察半晌,发现宋根生不是演戏,他是看到很丑的字真的很想吐。 这是什么毛病? 不知道揍一顿会不会治愈…… 顾青有些犹豫,随即反省自己的犹豫。 为何要犹豫?胆敢如此侮辱自己,当然要揍啊,不揍留着过年? 于是顾青便上前揍他,一套完整版的降龙十八掌下来,宋根生被揍得哇哇惨叫,宋根生他爹躲在房里吓坏了,眼睁睁看儿子挨打,既心疼又胆怯。 顾青没顾忌那么多,人生在世快意恩仇,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 施暴过后,顾青照旧神清气爽,宋根生奄奄一息。 “觉得是好词就专心夸,莫牵扯不相干的话题,字丑招惹你了么?”顾青也有点累,喘着粗气道。 宋根生虚弱地道:“我还是不懂……你究竟何时学会认字读书的?还会作诗,作出来的长短句竟然如此绝妙,真的想不明白啊……” “天生就会,你信不?” “不信。” 顾青惊异道:“咦?居然不蠢了。” 宋根生大怒,接着颓然泄气:“我打不过你,你怎样说都行。” “不要纠结这种小事,认不认字,会不会作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诗词只是小道,而且沉浸太深会染上许多我很厌恶的毛病,文人的毛病。” 宋根生不高兴了:“文人有啥毛病?” “文人又酸又腐,清高孤傲又眼高手低,脾气又臭又怂,天下太平时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指点江山,天下大乱时又成了墙头草,美其名曰‘良禽择木而栖’,你还想听吗?文人的毛病我张嘴能说一个时辰不重复。” 宋根生真的有点生气了:“文人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文人是最有风骨的人,忠于天子,忧思社稷,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我所知道的文人皆是如此。” 顾青奇怪地道:“你为何生气?你以为自己也是文人吗?你这个文人只是水货呀。” 宋根生一惊,然后一脸懵懂使劲眨眼,开始陷入纠结,是啊,自己只是个水货啊,刚才为何那么生气? 随即宋根生一激灵,反应过来了:“不对,哪怕只读了一天书,我也是读书人。” “真正的读书人认同你是读书人吗?”顾青发出灵魂之问。 宋根生再次呆住,神情渐渐变得颓然。 顾青看着他,笑了:“根生,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想。” “我会托人给你带书回来,你自己好好读,还有,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治国平天下,还是为了当官?” 宋根生犹豫了一下,道:“若欲治国平天下,就得当官,两者并无冲突。” 顾青认真地道:“根生,你的性子当不了官,会置你于险地的。” “我想学以致用,造福一方,做个干干净净的官,就算性子不合时宜,就算置身险地,我也不后悔。”宋根生神情坚定地道,随即沮丧苦笑:“只是随便说说,当官要科考,我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顾青想了想,道:“做事要达到目的,方法不止一个,你就是太执拗了,如果你真想当官,便再等等我,说不定我会有办法。” “你能有甚办法?” “当官要科考,但是当一个官衙小吏不需要,你先在本地读书人当中养一养声望,在士林中有了声望,有些事情就好办了。” 宋根生苦笑道:“声望岂是那么容易养成的,我虽未与本地读书人有过交道,但也清楚,有声望的皆是渊博达学之辈,我这年纪,读的书也不够多,哪里有资格养声望。” 顾青叹道:“你啊,脑筋太死,不懂变通,居然还想当官,我总觉得你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告诉你一个办法,我刚刚作的词,你可以拿出去,当作是你作的,在那些读书人面前显摆一下,我也会请郝东来和石大兴花钱雇人,帮你宣扬一下名声,养声望这种事,其实就是挑起舆论而已,有何难哉。” 宋根生涨红了脸:“这是你作的词,我怎可据为己有?太厚颜无耻了,我断不能为!” “我对这东西并无兴趣,留着也是浪费,不如索性送你,我再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想当官,不靠学识,不靠能力,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我这个原作者都不介意送人,你有什么羞愧的。尽管拿出去显摆,显摆够了我这里还有一些诗作,都是很不错的,到时候我再给你写一些,你拿去继续显摆。” 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顾青叹道:“有理想是好事,我们如此年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村里,我们要走出去,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出去。虽然我不是很赞同你当官,但你的人生自己做主,无须听别人的建议。” 说完顾青转身离开,已经快天黑了,肚子饿得不行,为了这桩事浪费太多时间了。 宋根生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盯着手里的那首水调歌头,神情挣扎而扭曲。 要走出去么?用别人的诗作走自己的路? 良心与名利,反复煎熬着他的心。 十六岁的宋根生,猝不及防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顾青说,做大事不拘小节。良心说,你无耻。顾青又说,你的良心好碍事,捅死它。 ………… 顾青回到家时已天黑了,推开大门,前屋里竟然点了灯,顾青吓了一跳,抄起一根门闩小心翼翼朝屋里接近。 前屋中央,那位白衣少女坐在油灯下,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把玩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像小时候课堂上百无聊赖地转笔似的,小小的匕首在她手里飞快翻转,雪白的刃身折射昏黄的灯光,屋子里寒光乱闪四射,仿佛置身于前世的迪厅。 顾青放下门闩,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少女仍旧那副矜持高冷的样子,仿佛女王在命令她的仆人:“我饿了。” 第四十一章 神秘少女 行走江湖的侠女或侠客,他们的武功并不一定需要多高,但一定要具备自来熟的天赋,否则很容易饿死在行侠仗义的途中,成为江湖豪杰们的笑柄。 白衣少女的武功多高,顾青暂时没见识过,但她的自来熟本事却不小,明明中午时还掐着他的脖子宣布要替天行道,晚上便若无其事地跑来说她饿了。 就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格,中午掐顾青脖子的是另一个人格,与晚上的她完全无关。 顾青有点适应不了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他认真分析了一下,觉得此时此刻他与白衣少女的关系应该是仇人,或者是受害者与杀人未遂的关系。 现在杀人未遂者对受害者说她饿了,意思是要受害者赶紧做饭给她吃?那么问题来了,此刻的形势算不算杀人未遂者对受害者进行第二次加害?加害的内容是以生命为威胁,挟持受害者必须给她做饭…… 最后一个问题:报官的话,衙门会受理这个案子吗? 顾青觉得好累,这位少女只说了三个字,而他却想了好多,——主要是打不过她,否则一砖迎面拍倒扔出门外,哪里用得着想那么多。 暴力能解决世界上绝大部分问题,但是当自己的暴力值不如别人的时候,顾青也会非常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她讲道理。 “我若不给你做饭,你会不会杀了我?”顾青心平气和地问道。 少女想了想,道:“不会杀你,但我心中难免不悦,揍你一顿怕是免不了的。” 顾青揉了揉脸:“太欺负人了……” “你对丁家兄弟不也是如此吗?”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表情依旧清冷。 “你今日在村里打听清楚了吗?关于我的罪行。” 少女顿时露出赧然之色,随即神情坦然道:“是我错了,我冤枉了你。丁家兄弟不是好人,你是为民除害。” 顾青突然对她另眼相看了,知错认错,坦坦荡荡,倒是跟“侠”字沾了点边儿。 “也就是说,我是良善好人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道:“观你面相,你亦非善类。只是你看起来没那么坏而已。” 顾青叹道:“姑娘,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饿着肚子的时候最好不要骂厨子。当然,吃饱了最好也别骂。” 少女无辜眨眼:“如果给厨子钱,他会给我做饭吗?” 顾青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你给多少钱?” 少女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数都没数便拍在桌上,拍钱的动作特别豪气,没抢过五个地主绝对拍不出如此豪迈的气质。 顾青盯着她的xiong,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感到很好奇,为何一个身材如此纤瘦的女子,能随时从怀里掏一把铜钱,而且好像永远掏不完一样,仿佛她的那啥是个储物空间,像机器猫一样随时给人惊喜。 顾青收起了钱,道:“好吧,想吃什么?” 少女期待地道:“还能选的吗?” “不能,只有鱼。” 少女泄气:“那就吃鱼吧,鱼也不错。” 一头牛也是牵,两头牛也是牵,顾青反正自己也要吃饭,不介意分量多做一点,至少能给自己创造点收入。 于是顾青走到院子里蹲下来杀鱼,少女自来熟的本事显然很高,在确定不需要替天行道后,少女主动走到顾青身边蹲下,看着他娴熟的杀鱼动作,表情很新奇的样子,如此天真单纯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的姑娘单枪匹马行走江湖居然能活下来,而且看起来没受过什么欺负挫折的样子。 唐朝的江湖,顾青完全不懂。 “江湖是什么样子的?”顾青埋头杀鱼,嘴里淡淡地问道。 “何谓‘江湖’?”少女懵懂地问。 “江湖就是……各种武林帮派,各种绝世武功秘籍,各种身怀国仇家恨的少侠,以及各种没事找事,一本秘籍能掀起武林风浪,一颗丹药能掀起武林风浪,一场武林大会也能掀起武林风浪,感觉武林这个地方的人没正经事做,一天到晚光顾着掀风浪了……” 少女越听越迷茫:“你说的‘江湖’和‘武林’,是指我们这类人吗?会技击之术的人?” “不然呢?难道是说我这种不招灾不惹祸的良善之人?” 鱼杀好了,从水缸里舀了盆水冲洗一番,用盐在鱼的表面抹了一层,装在盘子里腌制等待入味,然后顾青又从米缸里舀米冲洗。 少女淡淡地道:“‘江湖’,‘武林’,好奇怪的字眼,不过……无所谓了,我们很少跟民间普通人打交道的。” 顾青忙着洗米,抽空抬头瞥了她一眼,道:“你行走江湖多久了?你这样的性子和江湖经验,居然没被坏人算计,祖坟葬在龙脉上了?” “我出来半年了,从长安来的,长安到蜀州这一路上,我都住在官驿里,好像没碰到过坏人。” 顾青吃惊道:“住官驿?你是官宦之家出身?” 少女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与你何干?” “你从长安来到蜀州作甚?” “与你何干?” “你能吃几碗饭?” “与你何……呃,三碗。” 顾青摇头叹息,一个姑娘家的饭量居然比他都大,真觉得有点羞愧了。 顾青羞愧的同时,少女也有点羞愧,画蛇添足般解释道:“我是练武之人,每日要耗费许多体力练功,饭量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只大了一点点,我知道很多人什么都不干都能日食三升,我比那些人差远了。” 强行解释的样子有点可爱,不过顾青并未发现她的可爱。 他只觉得这位女子是个麻烦,而且他突然还想到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此时已入夜,这位女子吃完饭怕是无法离开村子了,那么,她今晚住哪里? 难道蹭了我家的饭还不够,还要蹭我的床? 这就过分了。 顾青暗暗决定,吃过饭后绝对不能再妥协,哪怕她用武力要挟,也绝不让她睡自己的床。 行走江湖总要有底线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难道都不学,家里就放心让她闯荡江湖? “你会轻功吗?不吊钢丝飞来飞去的那种。”顾青冷不丁问道。 “嗯?” “从这里飞到青城县需要多久?” “你是说赶路吗?加快脚程的话,一个多时辰吧。” 顾青突然加快了做饭的速度:“吃完饭快赶路,快的话你还能赶到青城县泡个热水澡。” 第四十二章 伊人已去 一想到做这顿饭的目的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床,顾青莫名多了一股干劲,一通操作猛如虎,做饭的动作立时变得行云流水,很快一顿完美的饭菜一气呵成。 少女静静地观察着他做饭的动作,顾青用来煎炒的铁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目光大多放在那口铁锅上。 饭菜做好端上桌,顾青擦了擦手,道:“快吃,吃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快,天色不早了,吃完快回青城县。” 少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顾青催促的痕迹太明显,少女仿佛有了逆反心,盛了饭后偏就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看着少女一粒米一粒米挑着吃的样子,顾青不由焦急不已。 这分明是想蹭他的床啊,岂能让她如愿? “我家的房子啊,你知道的,从丁家兄弟那里抢来的,抢来以后我才知道……”顾青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而阴沉地道:“……这房子闹鬼,每天半夜能听到厉鬼哭嚎之声,丁家兄弟造的孽太多,报应在这房子上了,我自从搬进来以后,几乎没睡过一晚好觉。” 少女两眼一亮:“闹鬼?” 接着少女冷笑起来:“从来没见过鬼的样子,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放心,我会技击之术,鬼亦难近身,今夜管叫它有来无回!” 顾青呆住了,忽然好想扇自己耳光,跟宋根生相处久了,难道被传染了愚蠢?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试图挽大厦之将倾:“不,不必了,我和鬼最近相处颇为和谐,那些灵界的朋友们其实不算坏,我们就……不必打扰它们了吧。” 少女摇头:“原本打算吃过饭便离开的,但你这么一说,我今夜非要见识一下它们,在外行走多日,难得遇到一栋鬼宅,怎能错过增长见识的机会。” 啪! 顾青下意识出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记,仰头四下张望,神情布满疑惑:“奇怪了,中秋都过了,为何还有这么多蚊子……” 少女看着他,眼中浮起几许笑意。 “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准备点心和水放在院子里,今夜你便坐在院子里等鬼出现,稍停我便洗洗睡了。”顾青起身,不想跟她待下去了。 少女忽然道:“且慢,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是孤儿?” 顾青看了她一眼:“是,怎样?” “你姓顾?” “对。” “所以令尊应该也姓顾吧?” 顾青抿唇,懒得回答废话。 少女目光直视他的脸,轻声道:“能否告诉我令尊的名讳上下?” 顾青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这个问题……太难了,太难了。 穿越至今,他根本没在意过自己前身父母的姓名,这些与他无关,他也从未与那对未曾谋面至今不知是死是活的父母有过任何感情,他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连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孝? 面对少女若有深意的眼神,顾青尴尬地道:“这个问题略过,下一个。” “好,能否告诉我令堂的名讳上下?” 顾青呆滞片刻,正色道:“姑娘,你独自行走江湖太久,大概忘了如何与别人愉快的聊天了,这样不好,要改。我曾见过一个不会聊天的人,后来被人活活打死了。” 少女面色变得清冷起来:“我只知道别人若不回答我的问题,会被我活活打死。” 顾青真心觉得聊天无法继续下去了,这姑娘情商太低,很容易把天聊死。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顾青强行转移话题:“你先吃饭,吃过饭无论回青城县还是留在这里捉鬼都可以,我去睡了。” 说着顾青匆忙离开前屋回了卧房。 先下手为强,顾青决定先占住床,就不信她敢进单身男子的房间,敢摸上单身男子的床。 大唐是有法律的! 少女看着顾青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微笑。 “顾青,顾青……难道真是他?可他这品性,跟他的父母完全没有一丝相似呀。”少女喃喃自语。 ………… 第二天一早,顾青打着呵欠走出卧房,揉着惺忪的睡眼。 前屋的矮脚桌上杯盘狼藉,院子里空空荡荡,伊人已杳无踪迹。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顾青好奇拿起来,字条上字迹娟秀,写的一笔很灵动的行书,上面若有若无飘荡着一股沁人的芳香。 “我走了,下次带酒与尔共饮,另,你家根本没鬼,你是个骗子!” 顾青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还要来?这是被讹上了吗?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 随即顾青的思维又跳跃了,这位女子很神奇,纸和笔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又是她胸前的储物空间? 两辈子第一次,顾青有了研究女孩子xiong部的念头,纯学术性的。 上午郝东来又来到石桥村,这次带来了好消息。 他终于打通了甄官署的路子,从一位掌事的手里买到了瓷土。价格不便宜,另外还付出了不菲的贿赂。 第一批瓷土有五车,郝东来雇了苦力从青城县运到石桥村,大车停在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许多村民和山上的窑工工匠们围在四周看热闹。 见顾青走来,人群自觉分开,顾青径自走到大车旁,盯着车上一堆堆白色掺杂些许青灰的瓷土。 郝东来眉开眼笑,心情非常愉悦,面上隐隐带着几分得色。 “少郎君,弄这些瓷土可费了郝某不小的力气啊,你是不知道,光是给甄官署的官员递拜帖,就被他家下人扔出来七八次,郝某忍辱负重,陪了无数笑脸,这才见了那位掌事的面,又是宴请又是送钱,歌舞伎也送了几个,人家这才松了口……” 郝东来神神叨叨给自己邀功,反过来又给石大兴扎刀:“那个石大兴倒好,什么都没干,瓷器烧出来平白要分他好处,他还要分两成,我如此辛苦奔波,受尽委屈,却只能分一成,少郎君,此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顾青笑道:“我倒是不介意改变一下分成比例,问题是,石大兴那边你去跟他说?” 郝东来被噎住了,翻了个白眼儿没吱声。 “郝掌柜,你知道我和你,以及和石掌柜分别签的是一年的契书,这一年是咱们互相磨合的一年,但是,也只有一年。这一年里你们怎么做的事,做了多少事,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第二年若要再续约,我们三人的分成比例会重新谈,明白我的意思吗?” 郝东来一愣,接着面露惊喜,像一个欢欣雀跃的肉球滚来滚去。 第四十三章 此间少年 郝东来太明白顾青的意思了。 三个人的合作关系比较复杂,如同东汉末年三国的魏蜀吴,与谁结盟,与谁敌对,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无数种方式的变化能让三方的关系错综复杂,变幻莫测。 顾青掌握核心垄断技术,又是最大的股东,所以他最有发言权。而两位商人虽说身家比顾青丰厚多了,但他们在这段关系里的地位却是不如顾青的。比狠比不过人家,比阴谋诡计也比不过,大不了顾青舍了核心技术,将秘方公开,大家都别干了。 在这种情势下,顾青的倾向就很重要了。刚才的这番话,在郝东来的理解看来,顾青是有意倾向他的。 这是很明显的信号。 “少郎君放心,往后每月所需瓷土用量,我郝东来包了。” 顾青目光闪动,笑道:“让郝掌握一人辛苦,我和石掌柜坐享其成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也应该登门拜访甄官署的官员,到时候还望郝掌柜不吝引见。” 郝东来笑容一僵,接着急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顿了顿,郝东来补充道:“给少郎君引见是郝某分内之事,只是……石大兴就不必引见了吧?他贵人事忙,怕是顾不过来。” 顾青微笑道:“依你所言,只你我二人拜会那位掌事便是。” 然后顾青和郝东来相视而笑,笑得各怀鬼胎。 烧窑的工匠被从山上请下来,站在大车旁,工匠抓了把瓷土放在手指间拈弄,闻了闻味道,仔细研究半晌,朝顾青和郝东来点头。 “是上好的瓷土,可烧制瓷器,成型的话,需要工匠捏弄,三到四日可烧出一批。” 顾青笑道:“那就把瓷土运上山,你们开工吧,新开的几个窑口不能全都烧瓷器,至少留一个窑口接着烧陶器,先不用管利润的事,两条腿走路终归走得稳妥些。” 郝东来附和道:“少郎君言之有理,实在很难想象以少郎君的年纪,心思却如此老练沉稳,郝某走南闯北多年,似少郎君这般稳重之少年,郝某生平第一次见到,此生怕是也难得再见第二个了。” 顾青微笑,彩虹屁听起来还是很令人愉悦的,当然,听完之后最好冷静点,千万莫把别人的彩虹屁当真,商业互吹模式仅限于商业,谁当真谁傻。 不等顾青招呼,山上的工匠杂役和村民们上前,主动将一车车的瓷土用竹篮装了,靠人力往山上运。 顾青打算上前帮忙,被几名村民客气地拦住了。 “粗活儿留给我们干,你留着力气多琢磨大事,村里乡邻的好日子都指望你呢……”一名缺了只手掌的老村民笑着用光秃秃的胳膊拦开了他,道:“夜里给你送两只野猪腿,还是去年打山货存下的,挂在梁下风干了大半年,有嚼头。” 另一名村民挑起了担子,迈了两步回头笑道:“顾家娃子,没事多去宋根生家走走,他爹常年进山采药,老滑头治病不怎么样,采的野果子倒是不少,悄不出声的酿了不少酒,你尽管上门开口,老滑头对别人小气,对你可不会,他家娃子天天追着你屁股后面混,不敢得罪你的。” 顾青哈哈一笑,当即表示今晚就抱着抄家的目的去宋根生家串门,一定满载而归,敲诈几坛好酒与大家共享。 与村民们一阵笑闹,顾青的心情很不错。 前世孤独的来,孤独的走,生命里那么多过客,也停留过无数的港湾,营碌半生始终只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游子,一颗心怎么也无法安宁下来,钢筋丛林里日子过得那么充实享受,可他却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尤其害怕年节时阖家团聚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百倍的孤单。 可是这一世生活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顾青却莫名觉得很亲切,他已习惯了这里山水,这里的村民,不知何时起,他已将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乡。 冯阿翁蹲在顾青身旁,眯眼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嘴黄牙。 “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了。”冯阿翁感慨地叹息:“一个月之前,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去年地里收成不高,交了官府的税后,剩下的顶多支应到冬天,我还在发愁冬天怎么办,难不成全村老小到县城里要饭去,幸好你突然转了性子,又建了陶窑,村民们有了活干,多少能攒点家底了,老汉估算了一下,莫说今年,哪怕明年不种地了,也能勉强撑得过去,何况陶窑建在咱们村,活儿是干不完的,钱也挣不完的,哈哈,有盼头,真是有盼头了。” 凑在顾青耳边,冯阿翁神神秘秘地笑道:“听说昨日有外村的媒婆来村里了,说是要给村里的娃子说亲,十里八村未出阁的女娃,模样俊俏,能持家能生养的,都愿意嫁到咱们村来,哈哈,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女娃愿意主动嫁来咱们村了,以往这些年,咱们村可是处处遭人白眼呀,只听说女娃拼命嫁出去的,没见过女娃主动嫁进来的,好事!咱们村眼看要发达了。” 顾青也笑了,他喜欢听村民跟他唠叨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也喜欢冯阿翁一脸得瑟跟他炫耀村子又多了什么变化,听这些事并不陌生,也不反感,就像在说自己家人的琐事一样,平淡,却真实,有一种血浓于水般的亲情。 “阿翁放心,往后啊,更好的日子还在等着咱们呢,眼看要烧瓷器了,瓷器挣得更多,我正考虑往后乡邻们干活的工钱适当提高一点,只要干活卖力,将来娶婆娘生娃都不是问题。” 冯阿翁喜不自胜,一拍大腿道:“这是好消息,难得你发了家还念着乡邻的情分,大家都记着你的恩呢。” 顿了顿,冯阿翁又道:“按说你今年十六岁,该娶门亲了,昨日媒婆来时我本打算先给你说个亲的,可我总觉得你非池中之物,前程不可限量,若娶个农户女娃,将来怕是配不上你,也就息了这个心思。你……不会怪我吧?” 顾青笑容一僵,沉吟良久,缓缓道:“冯阿翁,你差点恩将仇报。” 第四十四章 进身之阶 烧制瓷器比烧陶器复杂很多,无论工艺流程还是烧制工序,都比陶器繁琐。 幸好顾青这个外行人不必掺和内行事,郝东来请的工匠足够胜任,顾青完全可以退居幕后,只等分钱。 大唐的瓷窑有两大类别,各地瓷土矿物含量和烧制温度的不同,被分为越窑青瓷和邢窑白瓷,有“南青北白”之称。但由于煤这个东西还未被用于烧制瓷器,邢窑的白瓷烧制出来往往质地比较粗糙,颜色也失之黯淡,故而世人大多青睐于青瓷,当世有“邢不如越”的说法。 顾青采用的瓷土和烧瓷的燃料皆是上选,烧出来的质地自然是上乘,关键的就是上釉和纹饰技术,这就要看工匠的手艺了。 瓷土运上山后,顾青就没管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人指挥内行人一定坏事。 背着手像领导视察一样嗯嗯啊啊几句,不懂装懂露出权威的神情,最后顾青在一群工匠的恭送下离开。 四天后,第一批瓷器烧制出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郝东来和石大兴都到场,亲眼见证第一批瓷器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捧出窑口。很多人聚集在窑口的栅栏外,只因顾青下过令,栅栏内是“生产重地”,除工匠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任何人”也包括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就差没敲锣打鼓的告诉大家,防的就是这两个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不介意,商人脸皮厚,自尊心不是很强,既然顾青曾经把话挑明了,就算他们得到了烧陶瓷的秘方也没用,大不了一拍两散,把核心技术分享给整个大唐的商人,郝东来和石大兴立马歇了心思,权衡利弊之下,当然是垄断技术赚钱,他们是商人,又不是窑工,有钱赚就行,不是非要得到核心技术不可。 烧出来的青瓷降温后,在阳光下折射出玻璃质地般的釉色,淡青色的瓷器表面,高明的工匠描绘了一棵松树和一只仙鹤,随着阳光的折射角度,松鹤仿佛在瓷器的表面起舞飞翔,纹饰之华美精湛,可称精品。 周围一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顾青手里的这件阔口双耳瓶,郝东来和石大兴激动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碎了它。 啪! 顾青抡起这只双耳瓶在旁边石头上使劲一磕,瓶碎了,郝东来和石大兴的脸颊同时狠狠抽搐了一下,接着痛苦地捂住了心脏,他们的心仿佛也碎了。 不仅是他们,旁边的工匠们也露出痛苦的样子,好像瓷器里镶嵌了他们的灵魂,瓶碎了他们也就魂飞魄散了。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顾青不解地回头看着他们。 这帮人怎么了?中邪了么? 招手示意郝东来和石大兴过来,三位老板凑在一起,仔细观察瓷器的胚胎。 “好!好东西!这坯子又密又白,表面光滑,弹之清脆有声,纹饰构图精巧,少郎君,咱们烧出了好东西,郝某行商多年,不谦虚的说,这件瓷器是郝某生平仅见,当世第一当之无愧,说句犯忌的话,纵然是进贡长安皇宫的越窑精瓷,比咱们烧出的瓷器亦大有不如。” 石大兴也一脸兴奋地点头:“郝胖子没说错,果真烧出了好物件,确实比市面上的越瓷强了许多,至于邢瓷,那更是没法比……” 二人越说越小声,然后飞快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都是那么的诡异。 平日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两位仇人难得有了共同的默契。 “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郝东来和石大兴忽然异口同声道。 顾青吓了一跳,接着道:“你们疯了?烧出来的瓷器又不差,为何不能拿出去?” 石大兴瞥了郝东来一眼,示意他来解释,郝东来笑道:“少郎君,咱们马上要飞黄腾达啦!” 顾青眯着眼:“啥意思?” “少郎君,郝某实在没料到咱们烧出的瓷器居然如此精细,可谓当世绝代,如此精妙的瓷器,若只用来赚钱未免可惜,为何不能将它们用作进身之阶?” “进身之阶?”顾青也不蠢,马上猜到了郝东来的用意:“贡品?” 郝东来高兴地一拍掌:“没错,贡品!既然咱们的瓷器比市面上的都强,为何不能用作贡品?” 顾青斜眼乜着他:“贡品那么容易的吗?瓷器的质地虽说没问题,可是贡品可就牵扯太广了,需要官府人脉,需要民间口碑,更需要宫里的太监……什么来着?宫里负责采购的部门……” 郝东来急忙解释道:“司宫台,顺圣皇后在位时改内侍省为司宫台,司宫台下的内府局专司出纳宫藏之事。” 顾青摊手道:“你看,想作为贡品送进皇宫多麻烦,这么多关系人脉要打通,你再有本事,手能伸进皇宫里去?” 郝东来摆手:“可不敢胡说,什么伸手进皇宫,是大唐子民对天子进献忠心,世上的好物件唯有德圣天子享之,纵然再难也要一试。” 石大兴摸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道:“郝胖子的话我赞同,总要试一试的,不然浪费好东西了,少郎君,咱们的瓷器若是被定为贡品,可比赚钱实惠多了,有好物件在手,我们有底气,无非上下使钱罢了,从青城县到蜀州,从蜀州到长安皇宫,咱们一路用钱砸过去!” 郝东来道:“故而我们刚才说,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咱们再烧一批,烧制的工序稍微差一点,差的瓷器拿到市面上卖,用以打出口碑,若将来果真被皇宫定为贡品,宫里对贡品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必须比民间用的要好,到那时咱们手里攒着这批质地更好的,心里也就不慌了。” 顾青疑惑地道:“我读书不多,你们别乱说。进贡皇宫的瓷器不是必须要官窑所出吗?咱们这个只能算是民窑吧?” 郝东来和石大兴愕然:“何谓‘官窑’‘民窑’?少郎君,咱们大唐有这说法?” 顾青亦愕然:“大唐没有官窑民窑之分?” 郝东来想了想,道:“没听说什么官窑民窑,只听说有‘官监民烧’的说法,就是若被定为贡瓷,官府会派员下来监督咱们烧瓷器,但不会参与具体烧瓷事务,只是烧出来后验查一番,不出纰漏便可运送长安了,当然,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这都不叫事。” 第四十五章 眼红遭嫉 青城县只有东市,城内商贾大多集中于此。东市大街两边街道商铺林立,其中最大的两家便是石大兴的兴隆记和郝东来的隆昌记。 说是两家,实际上开了不少店铺,绸缎瓷器南货北粮应有尽有。如今这年代行商大多还是很讲诚信的,也有那偷奸耍滑之徒,讽刺的是,有胆子偷奸耍滑的商人基本都是成功人士,比如石大兴和郝东来。 盛世之风靡靡,却已不复唐初贞观年的纯朴无华,然而表面上看,繁华就是繁华,这是唐初贞观年所无法比的。 蜀州之地西邻吐蕃,北接西域,南临南诏,青城县虽只是县城,东市街上却也是人潮攒动,南来北往的胡商和吐蕃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穿着各式奇怪的衣裳,与东市的商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偶尔还能看到脾气暴躁的商人直接上手,对胡商们又打又踹,恨恨骂几句粗鄙蛮夷,胡商们有还手的,也有忍气吞声的,最终双方还是回到主题,继续讨价还价。 今日的东市街上尤其热闹。 兴隆记和隆昌记两家商铺的伙计们在门口奋力地敲着锣,吸引来往的胡商驻足,门前摆了一排长桌,桌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瓷器,从日常用的瓷碗瓷盘到装饰用的双耳花瓶,博山香炉等等,瓷器大多是青瓷,被阳光折射出一道道如玻璃质地般光滑柔润的光芒,饱满而华贵。 瓷器旁边还有一个小碟,上面是一些瓷器的碎片,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多路人惊艳于这批瓷器的华美精细时,早有内行的胡商们上前拈起瓷器碎片,仔细端详碎片的内胎,这一端详便是久久不愿放下。 无须夸张的宣传,瓷器的质量在内行人眼里是一目了然的。于是两家商铺门口顿时轰动起来,无数胡商吐蕃商人声嘶力竭地吼着要面见掌柜,要谈大买卖,早有准备的伙计准备了木筹发给商人们,公平公正,排队叫号。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商铺内院,石大兴和郝东来乐得合不拢嘴,两两相视,再次一眼千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曾经的仇怨似乎都消淡了不少。 汹涌如潮的东市大街上,却有两名农户打扮的汉子冷冷地盯着两家商铺前的那一排瓷器,看着争先恐后谈买卖的胡商们,两名汉子露出嫉妒的目光。 “这应该是石桥村新建的瓷窑烧出来的吧?”一名汉子问道。 另一名汉子哼了一声道:“这一个多月总是听说石桥村如何如何,原以为不过是建了个烧陶的窑口,没想到连瓷器都能烧了,还跟青城县最大的两家商人勾搭上了。” “兄长,听说石桥村正缺人手,咱们邻村好多村民都去打听了,人家好像不收干杂活的,杂活包给了他们本村的村民,缺的是有手艺的工匠,也不乱收,据说还要查风评,看人品才收,咱们怕是分不了羹了……石桥村眼看着就富了呢,咱们村好多闺阁里的姑娘家都悄悄托了媒婆去石桥村说亲,唉。” 年长一些的汉子神情愈发妒忌:“听说是一个叫顾青的娃子建的陶窑,与两家商人合作也是他的主意。” “顾青?难不成是当初那个……” “没错,丁家兄弟请咱们去教训的那个少年,后来他跑得快,咱们把他的屋子烧了,就是他。” 汉子啧啧称奇:“一个少年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厉害!” 年长的汉子似乎对他的三观很不满,皱眉道:“哪里厉害了?不过是个少年罢了,误打误撞干出了一点事,丁家兄弟也是废物,膀大腰圆的汉子竟被一个小小的少年收拾了,居然还被他卖了,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把丁家兄弟卖掉的。” 另一名汉子仍旧满脸羡慕地看着前方的人山人海,叹道:“就算只干杂活苦力,一天也有一文钱还管一顿干饭呢,若我接了这活,再苦都乐意,存上两个月的钱,明年就算不种地我也饿不着了。兄长,能想想办法托人去石桥村说说么?我干活很卖力的。” 年长的汉子愈见愤怒,重重哼了一声,道:“莫忘了我们烧过他的房子,石桥村的村民都见过我们,你觉得他会答应么?再说,凭什么要我们去求他?看上的东西抢过来不就行了么?石桥村再富裕,村里也不过是些老人和寡妇,我们带些青壮过去闹点事,还怕那顾青不乖乖给我们钱使?” “这样……不好吧?若是闹大了,官府不会放任的,顾青跟那俩商人有钱,若是打点一番,咱们会吃大亏。” 年长的汉子目光闪动:“那就换个法子,听外村的人说,顾青的窑口烧瓷是有秘方的,他让人在窑口四周围了栅栏,就是为了防外人查看,咱们若带了村里的青壮直奔窑口,冲进去看个究竟,然后转身就跑,就算闹上县衙公堂,我一没偷二没抢,只看了两眼,县令也无法判我重罪,待我出来后,照原样也建个窑口烧瓷器,找商人合伙,哈!正大光明的过上好日子,岂不美哉?” 另一名汉子被他的念头惊呆了,盯着他久久没出声。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走走,回村找人,多找些青壮,不怕石桥村那些老弱病残敢拦我们。” ………… 顾青来瓷窑的次数不少,毕竟无所事事,除了这唯一的陶瓷事业,其余的时候跟宋根生打发无聊时间,打发无聊的时间多了,于是打发无聊时间的行为也变得无聊起来。 两个成年人总不能天天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吧,有趣是有趣,可总有一种淡淡的羞耻。 于是打发无聊时间之外,顾青大多是上山送饭。 郝东来请来的窑工和工匠们被安排在瓷窑西侧的平地上,那里正在建房子,栅栏之内的瓷窑则还是交给了憨叔和本村的一些村民,都是人品靠得住的。而憨叔和村民的工作就是给窑口添煤。 栅栏之内是禁区,顾青很早就跟窑工和工匠们说过,大家知道顾青不好惹,没人敢违他的话,一直以来憨叔和工匠两方的相处都是互不干预的,连吃饭都不在一起吃,窑工和工匠那头是自己开伙。 顾青送饭主要是给憨叔和村民们送,杨家母女做好了饭菜,顾青便挑着担子上山,也算是顾青对自己的锻炼,来到这个世界后,顾青越来越发现暴力其实很重要。而增加实力的方法便是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让自己变得更加暴力。 顾青每次送饭上山,憨叔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搓着手迎上前,忙不迭接过顾青的担子,连声说着“东家辛苦了,愧不敢当”之类的客气话。 憨叔和村民们吃饭的时候,顾青便蹲在他们旁边,笑眯眯地看他们吃,吃完后闲聊一阵,顾青再挑着空碗空碟下山。 第四十六章 忠人之事 憨叔吃饭的样子很像一只兔子,饭菜扒进嘴里,抿唇嚼个不停,一边嚼一边抬头四顾,就像随时有人会冲过来抢他的饭菜一样。 顾青笑看着他吃饭,心里情不自禁在想,这位老窑工童年时究竟被人抢过多少次食物,才会造成如今这副吃饭的模样。 想想自己的前身在村里曾经受过的欺凌,若自己没穿越的话,前身吃饭时应该也是这个模样吧?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这些年在村里吃着百家饭,他是如何在贫困和欺凌的煎熬中咬着牙长大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仓惶奔命,直到他的头磕上了一块石头,如若灵魂存在,如今的他,是解脱了还是心有不甘?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用力,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好的结果。 顾青忽然为自己的前身感到心疼。 他是否也曾有过美好的梦想?他是否幻想过自己垂垂老矣子孙绕膝的那一天?他寂寞的时候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曾经数过屋檐下的冰棱? 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应是遥相呼应的吧?否则怎会有如此玄妙的缘分。 不同的是,顾青不会走和他一样的路,懦弱的性格会比敌人更快一步杀死自己。 “今日的菜不错,肉越来越多了,味道也好。”憨叔吃完后打了个饱嗝儿,搁下碗筷,叹道:“东家待我太厚道了,其实给工钱就好,不必再管饭的,每次吃完总觉得有愧,老汉只干了这么点活儿,得到的却太多了。” 顾青浑不在意地道:“憨叔尽管吃吧,几顿饭吃不穷我。您是老窑工,许多事还得靠您拿主意,给您多少酬劳都是应该的。” 憨叔摇头:“我老了,其实手艺也很一般。” 扬头指了指瓷窑工匠那边的驻地,憨叔道:“他们很多人比我强,老汉只烧过陶器,没烧过瓷,不懂怎么上釉,也不知如何把控火候,东家这碗饭,我怕是吃不长久了。” 顾青严肃地道:“憨叔千万莫这么说,东家用人,看重的是信任和情分,本事反倒是其次了,在我心里,您比那些工匠重要。” 憨叔惊愕地看着他,顾青的回答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东家,您这……” 顾青笑道:“踏实做事,踏实吃饭,您是我请来的第一个人,我们主雇的情分一定善始善终,哪天您老到再也干不动了,我风风光光送您回家颐养天年。” 憨叔感动地道:“东家放心,老汉别的不会,但这片窑口,还有东家的秘密,老汉到死都不会漏出一个字,从今往后,窑口便是老汉的性命。” 顾青摇头:“莫说得如此严重,憨叔您再干些年头,我送您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归乡,您再辛苦几年,好日子还等着您呢。” 憨叔咧嘴笑了,目光满是憧憬:“我家离此不远,家里有两儿一女,女儿早嫁了,大郎也娶了婆娘,只剩二郎没个着落,待我挣够了钱回家,大大方方地给二郎说门亲,这辈子便没有遗憾了,哈哈,快了,老汉算了算,再攒半年的钱,约莫便够了。明年若能说下亲事,还请东家屈尊来我家喝杯喜酒,我家的好日子全拜东家所赐,这杯酒一定要喝。” “好,一定喝,我还会送上大礼,保证让您脸上有光。” 与憨叔聊天令顾青心情很舒坦,他已渐渐喜欢这种家长里短的闲聊,也喜欢上这些纯朴无华的人,他们单纯无邪的本性是顾青两辈子都不曾接触过的,而他们那种身处贫困却永远心怀希望的劲头,也是顾青一直缺乏的。 前世那些不愁吃穿工作学习又清闲的人,却活得那么丧气,好像每天在地狱中煎熬,明明日子越过越好了,精神却越来越贫瘠了,他们究竟缺了什么呢? ………… 入夜,窑工驻地的工匠们都沉沉睡去,干杂活的村民们也陆续下山回家了。 偌大的陶瓷窑口只留下憨叔一人看守。 憨叔或许没有太大的本事,但他做事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打着火把将所有的窑口从头到尾巡视了两遍,尤其是挖出煤的坑口,更是小心地在上方堆满柴木用以掩饰,将散落在地的煤打扫干净,最后将栅栏内的几只狗松了缰,做完这些后,憨叔这才打着呵欠走进他的小屋子。 屋子里没点灯,点灯耗油,憨叔舍不得让东家浪费钱财,农户人家朴实,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用零成本的方式将日子过下去,从来不考虑生活质量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能活着,能吃饱饭,便已经是最高的生活质量了,有没有灯并不重要。 临睡前,憨叔躺在硬木床榻上,胳膊枕着头,望着夜空里的星辰,忍不住悄悄幻想,若是能年轻几岁该多好,他便可以跟窑口另一头的工匠们央求学点手艺,烧瓷,上釉,纹饰,随便哪种手艺都行,手艺学成后给东家干活,每月领的工钱便不那么心虚惭愧了。 是啊,年轻几岁该多好…… 憨叔叹气,然后又笑。罢了,如今这样也好,人到这把年纪,没几年活头了,便愧领些工钱吧,想想家里的二郎还没说亲,憨叔对顾青的愧疚心理又少了一些,以后好好干活,多干点活,终归不能太愧对东家,欠下的情分,只能欠下了。 憨叔终于渐渐入睡。 深夜里,秋风乍起,隐闻风雷。 栅栏内的几只狗忽然变得焦躁不安,在栅栏内飞快地跑来跑去,不时伏低身子,朝某个方向露出獠牙,低沉地发出吼声。 十几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现,轻松地翻过了栅栏,朝窑口方向逼近。 看守的土狗们终于大声狂吠起来,有两只狗已冲上前,朝其中一道人影狠狠咬去,刚腾空而起,却被一记重棍狠狠敲落在地,再也没了知觉,其余的狗顿生畏意,再也不敢靠近,隔着老远朝那些不速之客狂吠。 狗吠声终于引起了附近工匠驻地的警觉,火把一支支地亮了起来,朝窑口栅栏接近。 不速之客们顿时有些慌张了,为首一人急忙道:“莫慌,来都来了,窑口究竟啥秘方必须要看一眼,否则白犯了如此风险,快!” 众人于是纷纷加快了速度朝窑口跑去。 快到窑口时,众人身形一顿。 漆黑的夜色下,一支火把忽然点亮,憨叔那张老迈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姚贵堂,你带着这么多人来石桥村,意欲何为?”憨叔显然是认识为首之人的,向前踏了一步,沉声喝问。 为首那人见自己被人认出来了,顿时有些吃惊,接着面露狰狞,阴沉地道:“不关你的事,让开,我不偷不抢,看一眼就走。” 憨叔摇头:“这里是石桥村,是东家的窑口,未得东家允许,任何人不准擅入。念在同乡之情,你们速速退去,我当你们没来过便是。” 后面的工匠们打着火把离窑口越来越近,姚贵堂也有些慌了,咬牙道:“你快让开,我不想伤你……” 憨叔也有些害怕,这场面他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然而短暂的畏惧过后,终究还是向前踏了一步,语声发颤道:“老汉领了东家的工钱,便该忠东家之事,快退去,否则莫怪我明日告官!” “告官”二字彻底激怒了姚贵堂,于是忽然抡起手里的木棍,冷不丁砸向憨叔。 憨叔年纪大了,根本反应不过来,猝不及防下,木棍正砸中了他的额头,鲜血顿时汩汩而下,憨叔圆睁双目,一声不吭倒地。 跟随姚贵堂来的同乡也吓到了,手足无措地道:“贵堂,杀人了,出人命了!你……你可没说过是来杀人的,是你干的,你莫牵扯我们!” 说完姚贵堂带来的人呼啦一声四散跑开了,姚贵堂又惊又怕,跺着脚嘶声道:“他没死,没死!我没杀人!” 一边说一边拔腿便跑,再也顾不上窥探窑口的秘密了。 第四十七章 一力担之 顾青赶到山上时,姚贵堂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窑口栅栏内,工匠们打着火把,无声地围成一个圈,宋根生他爹正跪在憨叔面前,一把又一把的草药捣成泥状,往憨叔的额头上抹。 血止不住地流,一把草药刚敷上去,马上便被鲜血冲散,宋根仍未放弃,一边敷着药一边催促旁边煎药的人,一碗药汤很快端来,宋根托起憨叔的后脑勺,试图将药灌进憨叔的嘴里,憨叔已没了意识,死死咬着牙,药汤全流出了嘴外。 顾青脸色铁青,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憨叔躺在地上,额头流出的鲜血已满脸都是,眼睛闭得紧紧的,胸膛的起伏也渐渐变得微弱。 伤口很宽很深,仿佛被刀劈开了一样,憨叔的身躯一阵阵的抽搐,面色苍白如纸,牙齿无意识地咬得格格响。 顾青前世见过死亡,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憨叔此刻的样子已离死亡不远了。 浑身冰凉,很想给自己加件衣裳的那种冰凉,顾青看着宋根徒劳无功地努力挽救憨叔的生命,旁边一圈人打着火把静静地围着,四周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发不出声音,生恐惊走憨叔即将离躯的魂魄。 宋根满头大汗,仍不放弃地给憨叔的伤口上敷药,或许是憨叔头部的血已流得差不多了,血终于被止住,宋根两眼一亮,急忙又抹了厚厚的一层药泥敷在额头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血终于不再流出了,宋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露出虚脱的笑容。 “血止住了,止住就没事了,死不了,肯定死不了!”宋根一遍遍的说着,仿佛给周围的人打气,也仿佛给自己增添信心。 周围的工匠和村民们不懂,闻言纷纷露出了庆幸的笑容,然后乱糟糟地夸起宋根。 只有顾青仍面色铁青,站在憨叔面前浑身直颤。 作为一个多少有一些现代医学常识的人,顾青知道憨叔挺不了多久,他的致命伤根本不是额头的伤口,而是砸在头上的那一棍,那一棍力道实在太可怕了,再坚硬的头骨也难抵挡,此时的憨叔,已非常接近脑死亡的状态了。 更令他无力的是,憨叔即将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为一个现代穿越的人,竟毫无办法救他的命,那种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的感觉,如同他自己的身世一般,想改变,却无可奈何,只能留下一生的阴影。 究竟是怎么了啊。 明明中午时还在与憨叔畅快谈笑,聊家长里短,聊那些陈旧的情怀和谨慎的梦想,聊他的家人,也聊瓷窑的未来,那双苍老浑浊却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睛,此刻却已没了神采生韵,只剩了一具能喘气的躯壳。 世事多变,祸福无常。可是横祸为何非要降到这位无辜的朴实的老人身上? 顾青很自责,自责为何不多派一些村民在窑口轮流巡夜,为何不将憨叔留在村里过宿,为何不对那些可能出现的危机提前做出预判和布置。 他终究低估了人心,代价是憨叔的命。 顾青环视四周人群,声音很平静地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工匠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当时一片漆黑,唯有憨叔与他们正面相遇,可离得实在太远,根本没人听清双方说了什么。 顾青笑了,他自己都奇怪,这个时候居然能笑得出来。 “没事,不怪你们,是我疏忽了。”顾青望向地上躺着的憨叔,眼神变得很哀伤。 宋根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憨叔,神情茫然失措,显然他对自己的医术也没多大的信心,刚才的欢呼不过只是一句祝福而已,此刻憨叔的脸色已蒙上一层淡淡的青灰,那已是死人的脸色了。于是宋根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哀伤,他从未似今日此刻般痛恨过自己浅薄的医术。 顾青跪坐在憨叔身前,帮他抚去一缕乱发,垂头握住他那没有温度的手,静静地陪他度过生命里最后一刻的时光。 周围的工匠们渐渐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因为他们看到顾青的表情,他的表情毫无喜悦,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所谓的“死不了”不过是一句可笑的呓语。 “宋叔,能帮我叫醒憨叔吗?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也行。”顾青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怒吼,语气轻柔如一缕掠过平湖的微风。 宋根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支长针,道:“我试试。” 一针出手,不知刺到憨叔头部的哪个部位,憨叔的眼皮颤了颤,手指也无意识地动弹了几下。 顾青深深看了宋根一眼。以前听说再差劲的大夫多少都有一门压箱底的看家本事,此刻宋根的这一针,约莫便是他唯一的看家本事了吧。 顾青朝周围的工匠们笑了笑,很客气地道:“各位都散开,若有心的话,帮忙在附近方圆的地上找一找,看贼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工匠们听话地四散开来,宋根嘴唇嗫嚅,欲言又止,迎上顾青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宋根顿时浑身一凛,也低着头走远。 地上躺着的憨叔呼出一口浊气,眼皮仍未睁开,但嘴唇不停蠕动,顾青心中一喜,看来是暂时恢复意识了。 凑到憨叔耳边,顾青的声音低如耳语:“憨叔,告诉我,是谁害了您。” 憨叔嘴唇仍在蠕动,顾青几乎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却仍听不清一个字。 顾青眼睛泛了红,轻声道:“憨叔,是我对不住您,您辛苦一下,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憨叔奋力吸了口气,胸膛的起伏有些急促,嘴唇不停张合,顾青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眼眶蓄满了泪,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了,表情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惊悚感。 耳朵离开憨叔的嘴唇,顾青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好的,憨叔,我听清了,放心,您的家人亲眷我会照料的,还有二郎,我会帮他说一门亲,您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事,我一力担之,顾青在此向您发誓。” 声音压得低若蚊讷,顾青悄声道:“您的大仇,我必报之。憨叔,安心去吧,这一世是我欠你的,下一世我还你。” 憨叔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淡笑,随即呼吸骤停。 第四十八章 铺垫计划 憨叔就在顾青的眼前逝去,那嘴角微扬的面孔永远停留在顾青的脑海里。 周围的工匠们再次围拢起来,除了致憨叔于死地的那根木棍,他们没找到任何线索,看着死去的憨叔躺在地上,工匠们有人叹息有人愤怒。 顾青仍面无表情,不见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从人群里找到了宋根生,让宋根生办理憨叔的后事。 首先要给憨叔净面换衣,准备棺木,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其次派人向憨叔家报丧,憨叔有两儿一女,全都请来石桥村。再去请青城山上的道士下来,在憨叔的家乡搭起灵台道场,为憨叔做足法事…… 一件件后事交代下来,宋根生一一记住,当他问起要不要报官时,顾青拦住了。 “不报官,憨叔村里的里长宗亲问起来,就说是意外,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赔钱,多赔,尤其是憨叔的家人,以后他们一家子的衣食我管了,二郎的亲事我也管了,憨叔丧事办完之前马上找媒婆说亲,找良善之家的闺女配给二郎,钱敞开了用,一定要丧事办完之前找好,办完丧事后三年服孝,耽误二郎年纪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用成熟沧桑的语气条理分明地安排一位老人的后事,连他的家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看起来显得有点古怪,只是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思没在这上面。 宋根生有点奇怪:“可憨叔明明是被贼人所害,怎能不报官?” 顾青笑得很诡异:“听我的,别报官,跟憨叔的家人好好解释,钱给够,总之别报官。” 宋根生听出顾青话里的坚决之意,只好讷讷点头应了。 回头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憨叔的遗体,顾青沉默地独自走下山。 这一世虽是少年的身体,可灵魂毕竟已是三十多岁了。真正成熟的成年人遇到任何事不会太冲动,憨叔死了,顾青的心情自然是悲痛的,可没到刻骨铭心的程度,毕竟他与憨叔认识的时间不长。 说什么悲痛欲绝未免太给自己加戏,顾青悲痛之外更多的是隐而未发的愤怒。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顾青现在要做的是帮憨叔报仇。之所以阻止宋根生报官,是因为他信不过这个年代的王法,在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一桩人命官司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反转实在太多了,而顾青做事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达到目的,不想平添太多波折。 “姚贵堂”这个名字,已深深印在顾青的脑海里,憨叔拼尽最后一丝余息说出来的名字,若让他死得太痛快便是违了顾青在憨叔面前发下的誓言。 第二天一早,憨叔的两个儿子来了,跪在憨叔的遗体前嚎啕痛哭。冯阿翁一边安抚,一边解释憨叔的死因。在顾青的授意下,憨叔的死因是一次意外,山上流石滑坡砸到了头,顾青当场掏了一贯钱赔罪,并表示以后憨叔的家人每年都给一定的抚恤。 悲痛却无可奈何的两个儿子只好接受了事实,接下来便是入棺和道士做法事。 未尽的后事交给宋根生处理后,顾青独自出了村。 村口的山路边,宋根生匆忙跑出来,拽住了顾青的胳膊。 “你要去给憨叔报仇?”宋根生盯着他的眼睛。 顾青笑了:“读书人突然不傻了,我有点难以适应……” “你不能去!”宋根生加重了语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你还不算千金,但以你的本事,迟早要腾达的,莫为了一条人命把自己搭上了。” 顾青平静地道:“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这是官府该做的事!”宋根生执拗地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我对憨叔发过誓,要亲手为他报仇。” “顾青,你莫冲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你已是石桥村的脊梁,多少乡邻村民要靠你吃饭,你若有了闪失,整个村子又要回到食不果腹的从前,为了一条人命,值得吗?”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值得。” “很多人活着是为了吃饱饭,我不是。” ………… 与石桥村相隔二十多里地的翠江村,村头三里外的山坡上,顾青坐草丛里,嘴里咬着一根草茎,眯眼望着村子参差错落的房屋。 顾青在思索行动计划。 首先,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帮憨叔报仇,保全自己是前提。顾青不会真的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冲进村里大杀四方,最后被官府判个斩立决。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成年人做事有做事的章法,冷静的计划,缜密周全的铺垫,一丝不差的行动,不留痕迹的善后,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才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 除了憨叔,没人知道凶手是谁。这是一个对顾青有利的条件,所以顾青才会决定不报官,甚至对外解释憨叔是意外而亡,这一切都是铺垫。 然后顾青从憨叔寥寥数字的遗言里找到了翠江村,仇人就是这个村子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具体的行动计划了。 在来的路上,顾青对计划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说不上天衣无缝,若官府铁了心要深挖下去的话,还是会暴露一些不利的线索。然而世上原本就没有毫无漏洞的犯罪,顾青能做的是尽量减少痕迹,最大限度地将痕迹消弭于无形。 山坡上坐了一个多时辰,顾青终于等到了一位路过的村民,村民头缠白巾,背着一捆干柴,显然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顾青拦住了他,笑得很和善:“敢问你是翠江村的吗?” 村民一愣,还是很和气地道:“正是。” 顾青仍然笑得和风细雨:“我是外村的,想跟足下打听一个人,你们村是否有一个名叫姚贵堂的人?” 村民顿时露出惧色,看得出这位姚贵堂在翠江村也是一个村霸,难怪跟丁家兄弟认识。 “兄台莫慌,我不认识姚贵堂,只是受人之托来翠江村给他捎句话,可我听说姚贵堂此人有点……凶,我胆子小,不敢进村,在此处坐了一上午,正是进退两难呢。”顾青苦笑道。 村民好奇地打量他,嗯,长得干瘦干瘦的,看起来很不扛揍的样子,而且天生一张不高兴的脸,确实很容易挨揍。 “你要给姚贵堂捎句什么话?”村民是个善良的人,见顾青踌躇的模样有些不忍。 顾青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大约十几文的样子,塞到村民的手中。 村民顿时受宠若惊,被这突然来临的幸福惊到了。 “兄台高义,在下感激不尽,这点小意思请兄台笑纳,只消给姚贵堂带一句话,就说昨夜之事已事发。” 村民神情茫然地跟着念道:“昨夜之事已事发?” 顾青笑得愈发和煦:“没错,就这一句。他若问起是谁说的,你就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外村人带的话。” 村民此刻满脑子问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太有悬念了,可手里那满满的一把铜钱告诉他,问号再多也别问,老老实实传话便是。 村民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正打算离开,顾青指着山下的一条羊肠山道,问道:“这条路是否能出村?” “是的,而且出村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只能爬山绕过去,那就太辛苦了。” 顾青笑道:“多谢兄台,还请兄台将话带到,在下告辞。” 村民兴冲冲下山,顾青微微一笑,也跟着下了山。 第四十九章 缜密周全 顾青严格地执行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每一步都走得严丝合缝。 首先肯定不能冲进村里杀人,那是自取灭亡。所以必须要把姚贵堂逼出村,逼他出村后顾青才有下手的机会。 能把一代村霸逼出村的法子很简单,村霸毕竟只是村霸,这种人跟丁家兄弟一样,只敢欺凌一下乡亲村民,他们不是土匪强梁,没有杀人的胆子,顾青很清楚这类人的本性,他们是卑贱且猥劣的,在老实的百姓面前他们作威作福,一旦钢刀加颈,他们却跪得最快最彻底。 所以顾青相信如果那句话被村民捎回村子,姚贵堂一定会坐不住的。 昨夜他对憨叔下手是怎样的力道,唯有他自己最清楚,憨叔倒地后姚贵堂仓惶逃离,回到家后他必然在忐忑猜测憨叔是死是活,此时的姚贵堂正如惊弓之鸟,生恐事发。而顾青的这句话无疑能让这只惊弓之鸟吓得飞走,如果他离开村子,那就正中了顾青下怀。 村民下山带话后,顾青也跟着下山,他的脚步很快,沿着唯一的一条山道蜿蜒而行,走了十来里地,来到山道边一座小山脚下,顾青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打量四周环境,良久,点了点头,喃喃道:“这里的风水不错,适合杀人,也适合埋人。” 说着顾青上了山坡,默默测算了一下海拔距离,然后四下环视,找了一块半人高的大石,顾青独自一人将大石又滚又拖,搬运到一个陡峭的山崖边,用一棵小树暂时固定住,顾青试了试力道,确定一推之下能将石块推下山崖,且正好能砸在山崖下的小道上。 准备工作还没完,顾青又掏出一把菜刀,菜刀是自家切菜用的,这次把它带出来,找了几根树枝用菜刀不停削,每根树枝都被削得很尖,削了四根后,顾青将它们斜插在腰带后。 这些削尖的树枝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若石头推下去没砸死姚贵堂,那么顾青便只能选择用菜刀和树枝弄死他。 一切准备好后,顾青又回到山道上,一边仰头看着山崖处的石头固定点,默默计算石头被推下后大致的速度和落点,一边推算姚贵堂离开村子后的心情,心情决定了他的行走速度,顾青暂时将自己代入成姚贵堂,试了好几种不同的行进速度,算好了当姚贵堂走来时,大致应该在什么时间点推下石头。 测算了好几遍后,顾青觉得大致满意了,于是回到山上,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静静地注视着山道尽头的动静,脑子里将所有的计划再次演练了一遍。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觉得差不多到时间了。以姚贵堂这种恶毒小人的心理,带过去的那句话绝对能让他坐立难安,最后沉不住气逃离村子。时间不会太久,命案在身,没人能淡定地待在家里等官差上门拿人。 顾青的猜测没错,一盏茶时辰后,山道尽头匆匆行来一道人影,人影慌张疾步而行,跌跌撞撞不时踉跄一下,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匆忙收拾的行李。此人必是姚贵堂无疑了。 至于他的面相,顾青懒得观察了。反正这个人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无论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怎样弄死他更重要。 顾青此刻愈发冷静,像一只藏在丛林里的猎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姚贵堂的脚步,心里一次次测算最佳的时间点,随着他行走速度的更改,顾青再一次次地更正时间点。 待到姚贵堂已走入他预判的距离时,顾青的嘴角微微一勾,双手按上了石头。 ………… 石桥村。 山村依然平静,很多人甚至未发现顾青离开了村子。 山道尽头,袅袅行来一位白衣女子,女子神情淡漠,无视村民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进村之后径自走向顾青的屋子。 在她眼里,虽然顾青不太像好人,但他做的红烧鱼却特别好吃。 这是白衣女子再次来到石桥村的原因,当日她离开后,在青城县里找遍了所有的酒肆饭堂,试遍了所有店铺的鱼,终究与顾青做的相差甚远,女子现在闻到别人做的鱼都觉得反胃,越是如此,她对顾青做的鱼愈发念念不忘。犹豫挣扎了好几天后,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她打定了主意,形象一定要高冷一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专门为了吃鱼而来,一定要用很无所谓的语气,平淡地让他做一顿红烧鱼,如果顾青拒绝,那她……还是要高冷,不过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大家平等交易。 所以女子这次的准备很充分,她带了酒,带了青城县最好的酒,大大小小四五个酒坛,一路带过来,饶是她身负武功,多少也有点累了。 进村之后,女子越想越高兴,想到马上能吃到那道红烧鱼了,纤细的喉咙不由蠕动了一下,吞下了一口口水。若汤汁能多一点,用那汤汁泡在米饭里,香喷喷的饭……哎呀,不能想了不能想了,会失态的,说好的高冷呢。 女子马上管理自己的表情,眼里的笑意很快隐去,换上一副淡漠冷酷生人勿近的表情,一路从村口走到顾青的家门口。 门口无人,大门敞开着,门槛上垂头丧气坐着一个人,不时长吁短叹,一脸焦虑。 女子皱眉,她不认识门口这个人,很讨厌,耽误她吃鱼。 “让让,莫挡门。”女子脚步不停,浑然无视门口坐着的宋根生,脚一抬正对着宋根生便打算跨进去,如果此刻宋根生不让开的话,女子的脚可能会踩着他的头顶进门。 宋根生吓了一跳,平日迟钝的反射弧此刻如有神助,就在女子的脚马上要落在他头上时,宋根生刷地一下平移到旁边,与此同时,女子的脚也恰好落在门槛上,就差那么一瞬…… 宋根生吓得脸都白了,这是什么情况?为何有一个陌生女子要踩着自己的脑袋进门? “你,你你……”宋根生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指着她。 女子没理他,跨进门后四下张望,发现屋里没人,女子的神情不由有些失望,恨恨地咬了咬牙。 直到这时,她才看到门槛上坐着的宋根生,见他一脸惊愕又长得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子顿时有几分不喜,指了指他,道:“你,认识顾青吗?” “认识……”宋根生下意识道,女子气场有点强,看气质就知道必是强者,让人忍不住想叫爸爸。 “顾青为何没在家?他去哪儿了?”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马上抿紧了唇。 爸爸只能有一个,不能背叛顾青,尤其是他知道顾青正在做一件犯法的事,打死都不能说。 “不知道,不清楚,不晓得。”宋根生立马否认三连。 然而宋根生刚才迟疑的那一刹,女子眼尖捕捉到了,顿时黛眉一蹙,然后冷笑。 打死不招的英雄好汉?呵,英雄好汉是那么好当的吗? 第五十章 生死相搏 宋根生这种读书人胆小怕事,但也有读书人的执拗脾气,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天王老子都拿他没办法。 白衣女子也拿他没办法,终究是顾青的朋友,不可能毫无道理的揍他一顿。于是女子当着宋根生的面表演了一些娱乐节目,比如单手劈木,单手劈桌椅,单手劈陶罐,能劈的东西都劈了。 劈完以后女子用“我很厉害”的挑衅眼神瞪着宋根生。 宋根生吓得跟鹌鹑一样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可他还是紧紧抿着唇没说一句话。 二人眼神碰撞,女子颓然叹气。 确认过眼神,这是个不会招供的人。 “你真是顾青的朋友?”宋根生畏畏缩缩地问道。 女子想了想,自己吃过顾青做的鱼,顾青喝过她带的酒,两人还有过愉悦的交谈…… “当然是朋友。”女子肯定地道。 宋根生摇头:“不,你骗不了我,你应该是他的仇家。朋友不会进门把他的家拆了,你刚才劈了好多东西,顾青回来会跟你拼命。” 女子愕然回首,看着碎了一地的桌椅陶罐,顿时有些心虚了。 “我会赔他。”女子高冷而淡定地道。 “顾青究竟去哪儿了?” 宋根生又抿紧了唇。 女子叹了口气,出门了。 其实只是为了吃一顿鱼而已,女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大费周折,居然有闲心先去追查做鱼的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高端的美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 找了个妇女聚集人数多一点的地方,女子像路人一样来回溜达了两圈,很快便知道了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 然后女子的脸色变了,飞快回到顾青的家里,宋根生仍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发呆,女子闪身进门,二话不说单手拎起了宋根生。 “顾青去杀人了?”女子语气瞬间变得很阴沉。 宋根生大惊:“你怎么知道?” “昨夜你们村死了个老窑工,死得不明不白,今日顾青便不见人影,他去做什么这很难猜吗?”女子冷笑。 宋根生讷讷不能言。 女子揪住他的衣襟往外走,冷冷道:“杀人多大的干系你知不知道?你还帮着他隐瞒,将来顾青上了法场你高兴了?” 宋根生忍不住道:“你究竟是谁?再说,就算告诉你,你能如何?” “他不能杀人,我能。”女子忽然踹了他一脚,道:“快带我去找他,否则我先把你杀了。” ………… 顾青站在山道上,与姚贵堂两两对视,二人的距离不过一两丈。 人算不如天算,顾青推下的石头终究还是落空了,它并未砸到姚贵堂头上。计算得再精细,总免不了意外,这种刺杀的机关本就是随机且多变的。 汉代名相张良也曾干过刺秦的事,一切计算得比顾青更周密,可大力士那必杀的一锤击中的却是秦始皇的副驾,最终功败垂成,亡命天涯。 顾青也是如此,本来计算得很精细,可石头推下山崖的瞬间,姚贵堂慌张赶路的脚被路上突起的石块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于是停下来低声咒骂了几句,就在这个当口,一块大石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他面前,姚贵堂侥幸逃过一劫。 姚贵堂停下脚步时,顾青的心一沉,他知道已失手,然而石头已推下,无法挽回。只好暗叹一声,飞快下山朝山道跑去。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尤其是不知一手准备的人。顾青在等姚贵堂的时候已经削尖了几根木棍,以及自己随身带了一把菜刀。 身怀利器,杀心立起。 姚贵堂一脸懵然,傻傻看着横在路中间的大石,此时的他还没搞清楚状况,顾青便已跑到山道上,二人四目相接,互相打量。 姚贵堂呆怔了很久,才指着大石恍然道:“是你弄的?” 顾青笑得很歉意:“出了点意外,没能砸死你,抱歉。” 姚贵堂又呆住,这句道歉好真诚,可……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你,你想杀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 “昨夜你在石桥村杀了一位老窑工,这么快便忘了?”顾青的笑容渐冷:“杀人偿命,这个规矩你不会不明白吧?” 姚贵堂顿时全明白了,脸色苍白地道:“刚才托人传话的人也是你?你为了把我逼出村子,方便在此处杀我?” “真聪明,不过晚了。”顾青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然迈开步朝他走去,嘴里道:“不说废话了,彼此拼命吧,谁生谁死看本事。” 说完顾青已走到姚贵堂面前,手往腰背一探,抄出一把菜刀,突然朝姚贵堂的额头劈去。 姚贵堂大惊,下意识地一闪,躲过了这一刀,顾青扬手又一刀跟上,姚贵堂趴在地上原地打了个滚儿,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站起身,喘着粗气的姚贵堂惊恐地注视顾青,此刻他才终于确定,这家伙是真要杀他,刚才那两刀完全没留手。 “你是那老窑工的什么人?不沾亲不带故的,为了他犯上人命官司,值得吗?”姚贵堂嘶声道。 顾青没说话,欺身而上再次劈出一刀。 姚贵堂忽然仰面躺倒,四脚朝天的姿势,双腿奋力一蹬,顾青手里的菜刀被他蹬中,刀脱手,顾青已是赤手空拳。 这时姚贵堂也不客气了,反正他已有人命在身,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起身冲向顾青,顾青连连后退,手探向腰背,却来不及抽出削尖的木棍,姚贵堂的拳头已重重击在他脸上。 顾青只觉头冒金星,脸部一阵麻痹后,疼痛随之而来,嘴里一股腥咸味,可能牙齿出血了。 晃了晃头,顾青咧嘴朝姚贵堂一笑,笑容扯动了脸上的伤,疼得脸颊直抽。 姚贵堂微微躬腰,双手前伸,保持戒备的状态,瞪着充血的双眼道:“无亲无故的,你到底为了什么?我昨夜杀人是无意,情急之下失了分寸,你今日若杀我,你也是杀人凶手,会被官府杀头的!” 顾青懒得答话,生死相搏之时,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要集中在如何杀死敌人上面,多余的废话只能减弱自己的战斗力。 只是顾青有点遗憾,姚贵堂是个魁梧壮硕的汉子,而自己却瘦弱无力,在体型和力量上自己吃了大亏,如何杀了眼前这个大汉,委实是件很困难的事。 以后还是要多吃肉啊。顾青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从腰后抽出一根削尖的木棍,以棍为矛,全力朝姚贵堂刺去。 姚贵堂大惊,他没想到顾青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有了菜刀还不够,竟然还有削尖的木棍,你是有多闲! 手脚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姚贵堂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青手里的木棍,一人执木棍一头互相对峙。 顾青咧嘴一笑,反手从背后又抽出一根尖木棍,狠狠刺向姚贵堂的腹部。 姚贵堂惨叫后退,尖木棍入腹寸余,顿时血流如注。 第五十一章 不死不休 生死相搏,拼的是狠。 顾青前世打过不少架,虽然没杀过人,可每次也是以命相搏,关于打架的经验,他比普通人懂得多。 从概率上来说,胜利往往属于豁得出性命的人,唯有不怕死,才有资格活。 当然,相搏之前的准备工作也非常重要,这一次顾青正是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才占到了便宜。 尖木棍入腹,姚贵堂惨叫后退,顾青也累得不行,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边喘一边盯着姚贵堂的一举一动,不敢丝毫分心。 姚贵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血越流越多,他由惊惧到恐慌,最后露出凶戾的表情。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情势,眼前这位陌生的少年郎不是恐吓,不是玩笑,是实实在在的想要他的命。现在必须以命相搏了,否则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咬着牙,姚贵堂脸上的肌肉剧烈颤动,一颗颗的汗珠顺腮而落,他双手握住插在腹部的尖木棍,嘶声咆哮着将它硬生生拔了出来,木棍尖锐的那头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 姚贵堂撕开了一截衣襟,打算缠上流血的伤口,顾青又动了,再次从身后抽出一根尖木棍,狠狠朝姚贵堂刺去。 不能给敌人任何喘息和疗伤的机会,你死我活之时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顾青拼命时没有招式,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往敌人身体的要害上刺去,从眼睛,太阳穴,咽喉,再到心脏,腹部,包括下阴,都是他的攻击重点。 一通胡乱的刺扎,姚贵堂被吓傻了,手忙脚乱地不停后退,闪躲,尽管他比顾青的块头大,可顾青搏命的气势已稳压他一头。 腹部不停在流血,姚贵堂只觉得自己的体力随着鲜血的流逝而渐渐耗尽。不拼命不行了,或许顾青的下一次攻击就会命中他的要害。 于是姚贵堂大吼一声,奋力挡开顾青的一刺,紧接着伸脚朝前一踹,正好踹中顾青的胸口,顾青身子往后飞,手里的尖木棍也脱手了,仰面倒地后,顾青胸口火辣辣的痛,正是武侠小说里常用的那个形容,“喉头一甜”,努力地咽下喉头那股甜味,顾青知道自己可能受了内伤,那一脚说不定踹断了自己的肋骨。 “你我素无仇怨,何必你死我活?”姚贵堂两眼圆睁嘶声道:“今日各自放一马,给彼此留条活路不行吗?” 顾青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身体太瘦弱,体力也不足,刚才的一阵乱招进攻已耗尽了他的体力。 从动手开始,顾青就没有一句废话,此时更不想说废话了。 微躬着腰急促喘息,顾青努力趁他说话的当口恢复些许体力,恢复一丝也好。 他还要进攻,今日不死不休。 姚贵堂说了半天,见顾青毫无反应,再看顾青的眼睛,眼里居然有笑意,可笑意却也那么冰冷,姚贵堂的心瞬间也冰冷了。 那是一双杀意盎然的眼睛,绝无半点妥协畏惧,只有一个字,“杀”。 姚贵堂不由仰天苦笑,这位少年郎究竟跟昨夜那位老人什么关系?只不过失手杀了个老窑工而已,何至于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 腹部的血已渐渐凝成血块,算是暂时止住了,姚贵堂咬了咬牙,忽然从地上拾起了那根刺伤自己的尖木棍,暴起身形朝顾青冲去。 顾青咧嘴一笑,不退反进,也迎了上去,二人很快厮缠一起。 姚贵堂的体力和身型终究比顾青强得多,二人近身相搏后,姚贵堂眼疾手快忽然掐住了顾青的脖子,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顾青的脸涨成青紫,呼吸愈发困难,仍毫不畏惧地朝姚贵堂的腹部狠狠刺了一下,姚贵堂啊的一声惨叫,掐住顾青脖子的手未松,另一只手抓住了顾青手上的尖木棍,武器被制,要害被制,顾青知道自己已陷入绝境,可仍倔强地抬脚狠狠朝姚贵堂的腹部踹去,嘴上也不放弃,张嘴便咬向他掐住自己的手腕。 毫无章法毫无招式,此时两人已成了街头泼皮无赖的打架姿势,能伤害敌人的武器都用上,哪怕是牙齿。 然而终究是一个体弱的少年对上身强力壮的魁梧男子,顾青渐渐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浑身越来越没力气。 也许,今日又是自己的死期吧,顾青想笑,这算不算史上最短命的穿越?就像段子里说的那样,刚睁开眼,发现自己穿越成了武大郎,而病榻前的金莲刚给自己喂完药…… 姚贵堂的脸离他近在咫尺,顾青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狰狞的褶皱,然后他的视力渐渐模糊,眼中的天地越来越暗,如同夜幕降临。 快失去意识时,顾青忽然听到姚贵堂发出一声闷哼,接着顾青发现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力道越来越松,最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 顾青睁开眼,半晌才恢复视力,赫然发现姚贵堂已倒地,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而他的后面,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手执利剑,剑尖下垂滴着血,正关切地看着他。 白衣女子的身后,宋根生脸色苍白,盯着地上的姚贵堂,正不停地打摆子。 顾青笑了,喉头又是一甜,这次无须再忍,顾青弯腰吐了口血,然后黯然叹息,果然受了内伤。 女子上前关切地道:“你还好吧?会死吗?” 顾青大口呼吸,从来没觉得空气竟如此珍贵。喘了半天才摇摇手:“……还好,再晚半刻你们大概能给我请专业的抬棺团队了。” 女子没听懂,看了看地上姚贵堂的尸首,又看了看他,发出嗤的一声:“真是厉害,今日才知你竟是亡命之徒的性子,敢跟一个魁梧汉子拼命,你以为自己是万人敌吗?” 顾青蹲下来仔细端详姚贵堂的尸首,死状不算惨,有点遗憾,致命伤是白衣女子从他身后刺出的一剑,那一剑正好贯穿了他的心脏。 女子的杀人手法很专业,一招致命绝不落空。显然是个杀人的行家,有点奇怪,这样的女子为何一次又一次跟自己产生交集?她最应该去的地方是龙门客栈或黑木崖才对…… “你确定他死了?”顾青仍旧狐疑地道:“要不你再补几剑?若等咱们走后他又活了,可就给我留了一个巨大的祸患了,来,给个面子,补几剑。” 第五十二章 善后收拾 以命相搏时完全忘了身外的一切,一心只惦念着将敌人置于死地。 敌人死了,顾青的心气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软软往地上一瘫,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嘴角流下一缕血丝。 女子皱眉道:“你受内伤了?” 顾青懒得回答,仰天阖目休憩,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两辈子第一次杀人,此刻顾青的心情很乱。恐惧,后怕,作呕,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姚贵堂虽未直接死在他手上,至少也是因他而死,如果他是个副本boss的话,顾青至少已将他打到残血了,最后被女子捡了漏,经验值和装备全归了她。 憨叔的大仇,算是报了吧? 可惜让他死得太痛快了,一剑穿心,又痛又快,真是好福分。顾青原本的计划是用石头砸死他,让他死得既痛苦又难看,绝非现在这般安详。 一颗黑褐色的丹药递到顾青面前,女子扫了他一眼,道:“吃了吧,治内伤的。” 顾青忽然警觉地看着她,道:“不必了,回家养息几日便好。” 女子皱眉:“你不信我?” “我不喜欢吃药,而且从小便被乡亲们教育,饭可以乱吃,药不能乱磕。” 顾青胡说八道张嘴就来,心里确实对女子有些戒意。 莫名其妙与她认识,今日她竟追来翠江村外,还帮他杀了人,无亲无故的,对他这么好,凭什么?就凭他长得帅吗? ——当然,也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或许这个女人确实这么肤浅。 但顾青还是有着本能的戒备,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子给他一颗药,能吃吗?敢吃吗? 女子的表情有些冷意:“不吃你的内伤会越来越重。” 顾青微笑:“无妨,我们村有大夫……” 指了指一旁呆若木鸡的宋根生,顾青道:“他爹就是大夫,我可以找他爹治伤。” 女子不耐烦了,忽然伸手捏住顾青的两颊,将他的嘴捏成一个o型,将那颗丹药扔进他嘴里,然后合拢他的嘴,食指不知点了咽喉的什么部位,那颗丹药顺势一滑,入肚了。 顾青大惊,随即安静下来,好吧,其实内心里觉得这女人大概率不会害自己,毕竟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顾青不愿吃药只是出自本能的对外人的戒心。 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后,顾青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善后,都来帮忙。”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人是我杀的,其实不必善后……” 顾青头也不回道:“朝廷给你发了杀人许可证?不管谁杀的人,做好善后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女子茫然看着他,顾青嘴里经常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新词,有的很有道理,有的完全听不懂,真是个神秘的少年。 顾青做事向来有章法,事前事后都有规矩,尤其是做坏事。“善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条,连渣男提上裤子后都知道扯几张纸巾扔给对方擦擦,杀了人当然更应该做好善后了。 起身深呼吸,顾青仍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女子给的丹药见效没那么快。 扭头望向宋根生,这家伙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失焦地盯着某处,脸色比地上躺着的姚贵堂还难看。 顾青蹒跚上前,使劲拍了他一下:“别愣了,过来帮忙。” 宋根生猛地一激灵,再次看到地上的尸首,不由失声大叫:“杀,杀人了!杀人了!要被官府砍头了!” 顾青皱眉,一巴掌扇得他一趔趄,宋根生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但还是不敢看地上的尸首。 顾青指了指路中间那块大石,道:“根生你把石头推到山道旁,然后把地上的血迹用尘土盖住,还有带血的木棍,菜刀,都收拾好,不要留下任何惹人注意的痕迹,你先做,我稍停下来检查。” 然后顾青又对女子道:“你帮忙把尸首抬上山坡。” 女子不满道:“为何要我做?” 顾青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宋根生,道:“我受了内伤,而那货,你觉得能指望他吗?” 女子不情不愿地扛起尸首朝山上走去。 宋根生也老老实实留在现场处理痕迹。良久,终于处理完毕,顾青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将几个忽略的细节部分掩盖住,直到这条路跟以往的样子没什么区别,顾青这才放心拉着宋根生上山。 尸首被女子扔在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树林里种着许多竹子,里面茂密阴暗,丛草没膝。 顾青忍着伤痛前后观察了一番,指着一块较为平缓的空地道:“就在此处吧。” 说完顾青上前蹲下,开始挖坑。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也蹲下跟着挖。一边挖一边神情仓惶地道:“顾青,我们杀人了,官府若追查到,我们会被杀头的……” 顾青埋头挖坑,道:“放心,官府不会追查的。” “为何?” “因为昨夜来瓷窑的不止姚贵堂一人,他的同村都看见他犯了人命官司,今日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出村,同村人看见会如何想?” 宋根生似有所悟:“认为他畏罪潜逃?” “没错,我选择大白天行事就是这个原因,所有人都看见他畏罪潜逃了,从此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官府要查也是查憨叔的死因,最后做的结论必然是凶手潜逃,不知所踪,从此成为悬案。” 宋根生恍然:“原来如此,那我们没嫌疑了?” “你在家读书,我在山林里独自哀悼憨叔之死,除此我们还干了什么?” 女子被二人的对话吸引,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青道:“你在杀人之前便谋算好了一切,包括事后误导官府的缉查方向?” 顾青叹道:“谋算有什么用,终究力不如人,今日差点栽了。” 转头望向女子,顾青认真打量着她:“你以前杀过人?” “杀过。”女子坦然承认。 随即女子又补充道:“我杀的都是败类,都有该杀的理由。” 顾青无所谓地道:“与我无关,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礼……” “为何失礼?” “你看啊,你吃过我做的鱼,我喝过你带的酒,你还救了我的命,帮我杀了人,你我勉强算生死之交了吧?可我却连生死之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过分了。” 女子毫不忸怩地道:“我姓张,名叫怀玉,韶州人氏。” 顾青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久久无语。 张怀玉被他盯得有些恼了,目光不善地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张姑娘飒爽之英姿,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叫李建刚……” 第五十三章 功成而返 顾青眼里无性别。 张怀玉的名字好听,但顾青觉得不够威猛,配不上她的身手,如果他是她爹,一定给她取名叫建刚,或是铁锤,傲天什么的。姓什么不重要,名字一定要响亮。 这么高的功夫,配这么弱的名字,可惜了…… 三人合力挖坑,没有工具,徒手很费时间。挖了一个多时辰,只挖出一个浅浅的坑,连人都装不下。 宋根生累得不行了,颤着双手伸给顾青看,手上打出了水泡和伤痕。顾青也把自己的手给他看,示意大家的遭遇是一样的,你不要矫情。 宋根生只好埋头继续挖,张怀玉奇怪地看着二人的互动,见他们似乎能在沉默中交流诉苦,不由有些好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根生告诉你的?” “来之前我打听过,你们村里那位老窑工被害了,猜到你可能会来报仇。”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为了一位不算熟识的老窑工,你宁愿背上杀人的罪名,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值得吗?” 顾青埋头挖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为何每个人都会问我值不值得,根生问过,你问过,甚至连旁边这个死人也问过……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做的问题,杀人偿命不懂吗?” “为何不报官?让官府砍他的头不行吗?” “我不信官府,虽然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但我总觉得如今的官府花点钱就能买命,而这个人若不死,我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于是我决定亲自收他的命。” 张怀玉直视他的脸:“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说为了世间的公理正义未免太高抬自己了,我没想过那些,只是坏人闯到我的地盘上,杀了我的人,而且是一位无辜的老人,这样的人若不杀,我有何颜面去面对老人的亲眷家人?” 顾青抬头看着她:“你行走江湖时若遇到该杀之人,难道也要问该不该杀,为什么杀,这么矫情吗?” 张怀玉眼中露出笑意:“我没那么多问题,觉得该杀便杀了。” “没杀错过人吗?” “杀人之前查清楚,事后才不后悔。” 似乎不想在杀人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张怀玉站起身,道:“如此挖坑,怕是天黑都挖不完,太慢了。你们且等着,我去附近农家偷两把锄头。” 说完张怀玉吠的一声消失了。 宋根生这时才有胆子说话,悄悄道:“那个女子,你何时认识的?” “前几日我在家做鱼,她闻着味儿来了,吃了我的鱼后还想占我的床,被我果断赶走。” 宋根生想了想,点头:“你做得对,吃完人家的东西还想睡人家的床,这个真是太过分了。” 顿了顿,宋根生又道:“不过以后跟她说话还是客气一点,这位女子的身手很高,看得出是游侠儿之流的人物。一言不合就揍人,比你还残暴。” 宋根生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在顾青家被她逼问的记忆仍历历在目,他整个人被掐着脖子升到半空,差点断气。要不是担心她认字,今晚必须写一个志怪神鬼故事,写死她。 “游侠儿是什么人?”顾青好奇道。 “一群无法无天之人,不惧王法,不怕官府,号称铲尽世间不平,无名无分却以正义自居,前朝时便有之,那时的游侠儿大多是泼皮无赖之流,冠以‘侠’之美名,开元之后,游侠儿倒是颇多身手高绝之辈,然则仍是良莠不齐,常有犯禁之举,为当朝者所鄙。”宋根生不易察觉地撇嘴。 顾青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看来在读书人的眼里,游侠儿这类人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古代人讲究名正言顺,简单的说,没有朝廷的任命就别想当什么法官,更无权判别人的罪,这是逾越。 摇摇头,顾青没再说话。 其实,他与宋根生的想法不一样,以他的性格倒是颇为欣赏甚至羡慕张怀玉这类人,觉得她无拘无束,天地四海为家,有武功能够惩恶扬善,何其潇洒。当然,前提是本性要善良,看事看人要冷静客观,否则就真成了宋根生嘴里那种无法无天之人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张怀玉扛着两把锄头回来了,走在山坡上身姿袅袅,白衣飘飘,一副不染凡尘的样子,肩上却扛着两把非常接地气的锄头,画面很违和。 有了锄头,做事的效率便快多了,三人很快挖好了坑,将姚贵堂的尸首埋进去,最后将土填满,细心的顾青还在移了一块草丛种在上面,仔细布置一番后,顾青再次检查了一下,看不出与周围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于是满意地点头。 杀人报仇,毁尸灭迹,天衣无缝。 姚贵堂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间了,再过几年,或许连他的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张怀玉悄悄将锄头还了回去后,三人踏着金黄的夕阳余晖,走上归家的路。 ………… 路上的气氛有点怪。 张怀玉不是喜欢多话的人,宋根生原本有点絮叨的,但迫于张怀玉的淫威和强大的气场,一直不敢说话,蔫头耷脑很丧气的样子。 顾青走着走着,忽然道:“忘了问你,你今日为何又来我们村?难道又发现了替天行道的目标?” 张怀玉幽幽叹气:“一整天又是奔波又是杀人又是挖坑……其实,我只是想吃条鱼而已。” 想到她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命,顾青不由感动道:“回去我便做鱼给你吃,这次不收你的钱,我还会炖鱼汤,会凉拌野菜。” 张怀玉一喜,接着不知为何露出心虚的表情,妙目一转望向远方,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 宋根生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很快你会收回刚才的话,并且后悔为何此刻要对她如此客气。” 顾青愕然:“为何?” 宋根生飞快瞟了张怀玉一眼,讷讷不敢言。 回到石桥村后,顾青领着他们进了家门,然后,惊愕地看着院子里满地的鸡零狗碎,呆住了。 “怎,怎么回事?村里进强盗了?我家被人劫了?”顾青勃然大怒。 张怀玉心虚得脸都红了,努力维持淡定的表情:“是意外,我赔你。” “你干的?”顾青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张怀玉望天,今晚月色真美。 看着被打破的陶罐,陶碗,以及那口视若珍宝此刻被劈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的铁锅,顾青顿觉浑身无力。 “赔不赔我不在乎,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虽然明知不是什么好话,张怀玉还是心虚地道:“你问。” “你们行侠仗义界的传统是不是专门跟别人的饭碗过不去?上次吃饱了饭想打厨子,这次没吃饭就把锅砸了,不仅砸了锅,还把我家拆成了零碎……”顾青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早觉得一个女子穿着白衣飘来飘去不对劲,原来是二哈成精了……” 第五十四章 难容大志 大胜而归,后院失火。 顾青的心情可谓起落浮沉,看着院子里的鸡零狗碎散落一地,顾青很想打人,可眼前这位白衣飘飘的姑娘他打不过,连发火都要不自觉地考虑一下她的感受,怕她狂性大发把他也拆成鸡零狗碎。 “这位张姑娘,来,我们心平气和的聊聊……”顾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锅啊碗啊桌椅啊,都是身外物,自己如今不缺钱,把房子拆了都没事。 于是顾青挤出了友善的笑容:“你我无怨无仇,为何拆我的家?” 张怀玉赧然道:“你这位同乡不跟我说实话,我想吓唬他来着。” “所以你吓唬他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劈我家的东西?你可以劈柴啊,劈柴也很可怕的,没见我家厨房的柴快用完了吗?” 张怀玉不满道:“我不是你的家仆杂役。” 顾青叹了口气,道:“那你吓唬到根生了吗?” 张怀玉想了想,道:“他还算有骨气,劈东西没吓到他,直到把他拎起来他才招。” 顾青愈发痛心:“所以我家的物件死得毫无价值?你想吓唬他你可以直接揍他啊,为何要祸害我的家。” 一旁发呆的宋根生猛地回神:??? 锅碗瓢盆全砸了,三人饥肠辘辘,顾青只好在院子里生起了一堆火,从厨房里取了些肉,抹上豆油放在火上烤,肉在火上发出滋滋冒油的声音,三人不约而同暗暗吞了口口水。 火候差不多了,顾青再撒上点葱蒜,递给二人两块小的,顾青独自吃一块大的,三人坐在火堆旁狼吞虎咽,很快把肉吃完了,宋根生仍在咂摸嘴,张怀玉依依不舍地舔着手指上的油,顾青捂着空空荡荡的肚子,显然三人都没吃饱。 张怀玉舔完了手指,仰起头傲娇地道:“肉不错,你再去烤一些,我给你钱。” 顾青看着满地仍未收拾的零碎叹气:“想想就气,一气就饿,太气了。” 说着起身去厨房,走出一步又转身伸手:“先给钱,顺便把赔偿的钱一块结了。” 女子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饼给他。 顾青接过,新奇地拿着银饼端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银饼,拿在手里掂量,大约三两左右,三两大概是三贯钱。但论价值的话,三两银饼比三贯钱更高。 如今大唐铜和银的产量都不高,朝廷铸造的铜钱里面大多掺了一些别的金属,银饼和黄金等贵金属很少用于货币,权贵阶层用得比较多,民间仍以铜钱交易为主。 能随手掏出一锭银饼的人,来头不简单。 不是家里大富大贵就是劫了官府的库房。 是个狠角色,必须尊敬。 “等着,马上给您烤好。”顾青露出服务式微笑。 厨房里的存货不少,在食物方面,顾青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有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囤积大量的肉,各种肉。幸好那位张姓侠女发疯的时候没有丧心病狂到把肉也劈了。 从厨房里取出一整只鹿腿,大约十来斤重,顾青用刀将鹿腿划了无数口子方便入味,在火堆上搭起两个支架,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将鹿腿固定住,然后不停翻滚,抹油。 鹿腿烤好,张怀玉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割肉,刀柄上镶着华丽的碧玉,没错,又是从她那深不见底的储物空间里掏出来的。 顾青忍不住用学术研究的心态盯着她的xiong,费解啊费解,里面究竟能装多少东西?如果她某天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箭筒顾青也丝毫不会意外。 雪白的刃光忽然闪烁了一下,顾青额前一缕刘海无声飘落。 张怀玉仍在专心割肉,仿佛什么都没干似的,嘴里却淡淡地道:“贼眼珠子再乱瞟,我会把它挖下来。” 顾青无奈地转过头。 打厨子似乎成了她的人设,而且人设永远不会崩的样子。 “对了,我带了酒。”张怀玉扬刀指了指前屋,然后继续割肉。 顾青朝宋根生示意,宋根生急忙跑进前屋,抱了三小坛酒回来。 酒坛上的泥封揭开,顾青凑上前深呼吸。酒味不太浓,但比宋根生他爹酿的酒醇厚很多,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嗯,味道也比果酒好,只是度数不高,大约十来度的样子。 顾青咂咂嘴,又喝了一大口,感受到熟悉的心跳加快的酣畅感,心情不由愈发欣悦了。 “好酒!”顾青脱口赞道。 其实酒一般,比前世的高度酒差了不少,但喝完赞一声“好酒”是礼节,不管再难喝都要赞的。 张怀玉看着他,眼里带了几分笑意。 喝着酒,就着鹿肉,三人边吃边喝,顾青找到了前世烧烤摊边吃宵夜的感觉。 “行走江湖累吗?那种寄情山水同时血溅五步的日子,一定很刺激吧?”顾青没话找话,气氛太干了,总要说点什么。 张怀玉喝着酒,神情淡然:“若非不得已,谁愿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你是孤儿?” 张怀玉脸色忽然有些冷:“对我来说,孤儿反倒是件幸福的事了。” 顾青怔怔看着她,默默脑补了十万字的狗血亲情伦理剧,剧终结局是有情人终成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年纪轻轻却是个有故事的人,顾青却不忍再问下去,有人总喜欢撕开别人的伤口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顾青不是。 喝了大半坛酒,张怀玉已有些醉意,迷蒙的双眼望着星空,幽幽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们的生活,山林田园,朝夕休作,平淡却踏实。” “你也可以定居在这里。”顾青笑道。 张怀玉摇头,欲言又止。长久孤独流离的生活,她已不擅长表达和倾诉,刚才说的那几句已是破例了。 仰头饮尽酒坛里的酒,张怀玉潇洒地将酒坛一扔,忽然望着顾青道:“你也不会长久定居于此,你非池中之物,终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 “你怎么看出我非池中之物?” 张怀玉平静地道:“为了给一位老人报仇,你敢杀人,而且前后谋划得非常周密,心善而冷静,是个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永远沉寂在这样的小山村里,这里容不下你的志向。” 第五十五章 流离的人 顾青觉得莫名其妙,不止一个人说过他不是池中之物,也不知道他们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仍旧陌生,至今只出过一次村子,还是为了杀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有点好奇,但没有好奇到没事往外面跑的程度。见惯了前世的繁华,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简陋贫瘠的,哪怕是离此不远的青城县,顶多就是个农家赶集般的小镇子而已,充其量人多一些。 志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需要什么志向? 没人惹他,没人爱他,没有任何动力去做那些称王道孤的事,平平淡淡住在村里,赚着卖瓷器的钱,过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不好吗? 火光衬映着顾青那张安静的脸,明与暗闪烁交替,仿若人生的无形枷锁现出了本来的模样。 安静的气氛里适合思考,那些前世今生种种的不堪和幸福,在脑海里走马观灯一般闪过,顾青唯一能记得清晰的只有一双眼睛,凄然而绝望,从楼顶纵身而下的瞬间,他在笑。 那是顾青前世的梦魇,是他持续做噩梦的根源,也是导致他穿越的因果。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似乎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上天是放过我了吗? 如此,也好。 静谧不知多久,张怀玉忽然起身,道:“我走了。钱赔给你了,你快把该补的东西都补齐,烤肉终归不如你做的鱼。” 顾青点头,不假思索说了一句礼节性的客气话:“这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 话刚说完,顾青一愣,接着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我是喝酒上头了么?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现在抽自己一耳光会不会显得很造作? 张怀玉对他的客气话似乎也很吃惊,定定注视顾青那张悔恨交加的脸,良久,点点头:“好啊。” 顾青脸色更难看了:“你……就不推脱一下吗?应该能听出我说的是客气话吧?” 张怀玉摇头:“没听出来,我觉得你很真诚。” “你眼睛这么瞎,是靠什么行走江湖的?” “拳头和一腔正义。” “眼睛没有用处的话,可以考虑捐给有需要的人啊。” 张怀玉看着火堆,淡淡地道:“我快忍不住要揍你的冲动了,你继续说。” 顾青只好闭嘴,开始琢磨怎么睡的问题。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把好朋友宋根生家的那张床也算上,有三种分配方式,第一是顾青和张怀玉挤一张床,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中间放杯水,过与不过都是禽兽,这个方案可行性不高,如果真这么干,顾青觉得今晚应该是自己人生诀别夜,明早他可能已成了一具无名男尸,或许会跟姚贵堂合葬一处。 第二个方案是宋根生和张怀玉,这个更不可能了。 第三个方案,顾青和宋根生挤一张床,这是可行性最高的,但顾青不喜欢跟别人同挤一张床,太没安全感了。 幸好顾青很机智,他想出了第四种方案,他和张怀玉各睡一床,宋根生打地铺。 完美! “走,去你家睡觉。”顾青勾过宋根生的肩膀往外走。 宋根生喝的酒不多,但他天生酒量不好,此刻已迷迷糊糊,被顾青勾得踉踉跄跄,两人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中。 张怀玉仍坐在火堆前,托腮注视着跳跃的火光,俏脸浮上几许淡淡的怅然。 与顾青刚才的对话仍在耳边回荡。 “若非不得已,谁愿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是啊,似乎很久没回过那个家了,渐渐的,她已习惯了没有家的日子,“寄情山水”这样矫情的话,是那些坐在家里的文人们想出来的,他们哪里知道漂泊流离的辛酸。 火堆轻轻一炸,惊醒了沉思中的她。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火光明亮了几分。 张怀玉环视院子四周,嘴角露出轻笑。 有意思,没想到顾叔唯一的儿子竟然如此有意思,她忽然间有一种留在这个山村定居的冲动。 ………… 第二天一早,宋根生从地上醒来,宿醉的不适令他痛苦地捂住头,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房子是自己家的,屋子里的各种摆设也是熟悉的样子,可是……为什么自己躺在地上,而顾青却躺在床上睡得那么安详…… 唯一的感动是,好心人在地上铺了一层褥子,还给他盖了被子。 可……心情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啊。 不客气地推醒顾青,宋根生正打算与他理论,屋外老爹宋根在叫他,让他叫醒顾青。 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官员,甄官署的掌事。 顾青披衣而起,飞快穿戴好,随便整理了一下头发便走出门外。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半山上的瓷窑栅栏外,满脸堆笑陪着一位穿着碧色官袍的中年人,二人脸上那谄媚逢迎的笑容,是顾青从来不曾见过的。 顾青远远看见三人,略微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迎上前。 郝东来看见了他,指着他笑道:“费掌事,这位少年郎便是瓷窑的主人,名叫顾青。” 费掌事眯眼望去,见顾青身形单薄但气质不凡,虽穿着粗布陋衫,却自有一番温润典雅,不卑不亢之气象,费掌事扫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 顾青上前朝费掌事行了一礼:“草民顾青,见过费掌事。” 费掌事的态度不冷不热,他不是官,而是吏,吏是不入品的,甄官署的最高官员甄官令也才从八品,一个蜀州地区的掌事自然不能算官了。 虽然不是官,吏也是很有权力的,至少他一言可定顾青这个瓷窑的生死兴衰。 郝东来将顾青悄悄拉到一边,轻声道:“栅栏能打开吗?费掌事想进去看看窑口。” 顾青点头,吩咐守在栅栏内的村民打开栅栏门。 憨叔死后,顾青请了另一个老实本分的村民看守窑口,窑口最大的秘密是煤,挖煤的坑口在不使用的时候已被填上,上面堆满了干柴和木炭,外人眼里看来,这座瓷窑与别的瓷窑没什么不同,至少不会怀疑燃料有什么不同。 所以顾青放心大胆地让他们随便看,除非费掌事忽然下令把所有的干柴木炭全搬开,否则顾青的瓷窑看起来就是普通寻常的瓷窑。 第五十六章 弄巧成拙 这是顾青第一次跟大唐的官吏打交道。 看起来不难相处,唯一不适的是有股子略显做作的官威,明明只是个不入品的吏,做派看起来像朝中一品大员。 官越小,谱儿越大,古今皆如是。 费掌事的官步走得很稳,进了栅栏后慢慢吞吞朝窑口走,步履很慢,后面跟着的郝东来和石大兴不敢与他并肩,只好落后一肩的位置跟着他慢慢走,顾青笑了笑,索性站在原地没动,待到他们快走到窑口时顾青才举步上前。 走到费掌事他们身后时,费掌事正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点江山状,对着瓷窑指指点点,这里太简陋,那里要重修,如果有来世,这位费掌事大概会投包工头的胎。 顾青将郝东来悄悄拉到一边,道:“孝敬给了么?” 郝东来眯眼笑:“自然要给的,不然他怎肯大老远来瓷窑。” 顾青的下巴朝那位掌事努了努,道:“这货什么时候啰嗦完?你去跟他说说,走个过场差不多了,钱都收了,还想留下吃饭咋地。” 郝东来吃惊地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少郎君,莫……莫闹,掌事面前万不可玩笑……” 顾青冷笑:“敢收贿赂的官,那就不是官,而是跟你我一样都是商人,对他就不用太恭敬。” 没理会郝东来难看的脸色,顾青又道:“送贿赂后你们聊到哪一步了?” 郝东来道:“他说愿意帮我们给长安甄官署的甄官令递一封书信,向朝廷荐举我们瓷窑的瓷器,若甄官令有意向答应,自然会给蜀州回信,那么接下来我便动身去长安打通关节了……” 顾青听得直皱眉,人情世故方面他有缺陷,但关于打通关系这方面他的经验很丰富,毕竟前世也是个领导,如何与商人打交道,花钱如何花到位,如何请客送礼,如何促成一个项目顺利通过立项,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很显然,郝东来这件事并没有办到位,否则那位掌事不会给这么一句轻飘飘等于废话的回复,郝东来却把这句回复当成了宝。 “你前后送的物件,歌舞伎什么的,总共合计多少钱?”顾青问出了这句关键的话。 郝东来想了想,道:“大约四十来贯吧。” 顾青又问道:“若我们的瓷器能被定为贡瓷,每年能赚多少?” 郝东来喜欢这个话题,一提起便眉飞色舞:“那可赚得多啦,送进皇宫的贡瓷可以不论,白送都行。光是‘青城贡瓷’这个名头,整个剑南道的官员和商人们怕是会趋之若鹜,供不应求,更别说那些名声啊,官场人脉啊之类无形的好处了。” 顾青点头,然后叹息:“如此大的好处,你就给那位掌事四十贯钱?别忘了,能不能被定为贡瓷,第一关可还卡在他手里呢,四十贯,当他要饭的?” 郝东来一愣,接着额头冷汗潸潸,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恐怕已很难纠正了,难怪今日与费掌事进山时他的表情比以往冷淡了许多,郝东来一直以为是他嫌山路行走辛苦,被顾青提醒后他才明白,这件事从根子上就错了。 一个摆明了将来每年至少千贯纯利以及无数人脉资源好处的买卖,打通第一个关节居然只送了四十贯,这可真是得罪人了。 这事也不能怪郝东来,以往他跟官府打交道,送出去的贿赂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费掌事不是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正因为看在贡瓷之事非同小可的份上,他才咬牙将待遇提到与官员平级,郝东来自以为送得足够了。 可他忘记了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蠢,这笔买卖的赚头稍微估算一下便能算出大概,费掌事自然也是清楚的,你这边每年或许能赚几千上万贯,还能跟长安皇宫的内侍搭上关系,给我却只送了区区四十贯,这不是行贿,这是打脸啊。 郝东来擦着冷汗,肥厚的大脸纠结地挤成一团,哭丧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回可糟了,难怪费掌事今日对我颇为冷淡,他这一关若过不去,贡瓷之事再也休提。” 顾青瞥了他一眼,行贿这种事,分寸若没把握好,便成了羞辱,眼下这桩便是典型案例。 “解铃还须系铃人,郝掌柜,你再去跟费掌事聊聊,就说之前送的钱物不过是抛砖引玉,此事若成,咱们每年给他送五十贯,记住,就五十贯,不能多也不能少,他这个位置,能帮我们做的事,只值五十贯。” 郝东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顾青。 这位少年郎的沉稳气质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郝东来下意识便产生了信任,早从他打断店伙计的腿却没有跟他们公开撕破脸那时起,郝东来便不再将他当成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暗暗组织了一下措辞,郝东来堆起职业性的笑脸,屁颠颠跑到费掌事面前,将他一边,二人微躬着腰说起了悄悄话。 没多久,顾青看见郝东来的脸色已放晴,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一浪接一浪,荡漾得很,顾青知道事已谈成。 送走了费掌事后,郝东来吩咐随从转告顾青,费掌事刚才补充了几句话,他说会向长安甄官署发送正式的公文,并且随之寄去瓷窑的样品,还会向甄官署交好的同僚写几封私人信件,请同僚在甄官令面前帮忙成全此事。 顾青满意了。 这几句话才是干货,才是做事的态度,每年五十贯钱的效果在这几句话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 回到家,顾青发现张怀玉还没走,令他颇觉意外,意外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这女人该不会睡他的床谁上瘾了吧?这就过分了。 “你怎么还没走?”顾青很不客气地问道。 张怀玉托腮望着远方层峦叠起的青山,悠悠道:“一时没想好去哪里,先在你家将就住几日吧。” 若换了旁人,顾青懒得说太多,一脚踹出去便是,可眼前这位……顾青打不过,对待比自己更强的人,顾青只能选择隐忍,直到有一天能把她揍趴下再强势。 于是顾青苦口婆心劝道:“天下那么多坏人嗷嗷待宰,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倍受欺凌,你怎能如此不求上进,别忘了你是女侠,你代表了正义,正义不但不能缺席,也不能迟到。” 张怀玉瞥了他一眼,樱唇微张,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滚。” 第五十七章 身世渊源 互相嫌弃也算一种缘分。 顾青和张怀玉之间没那么狗血,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日久生情,统统都没有。 目前来说,二人的关系被称为“朋友”都有些生硬,用“厨子和食客”来形容或许比较贴切。 转念一想,连厨子和食客的关系可能都不够,没见过多次殴打厨子的食客,最贴切的形容可能是“肉包子和狗”。 捍卫自己的床是件大事,顾青措辞过后,认真地劝道:“你若果真有意长居于此,不如出点钱请村民帮你盖个房子吧,盖在半山腰上,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与世隔绝,你可以像神灵一样俯视村里的众生,还可以少接触人类而避免脾气暴躁打伤村民,顺便……帮我看守瓷窑。” 张怀玉斜眼瞥着他,悠悠道:“前面几句还好,后面一句暴露了你的目的。顾青,你既有豪侠之气,为何又如此市侩?” “豪侠之气偶尔才有,市侩才是我的常态,我跟你们这种飞来飞去的人不一样,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活着,活在地面上的人每天睁眼便是柴米油盐,不市侩一点日子怎么过下去?” 张怀玉嘴角一扯:“你倒是坦率。” “我只是个开了瓷窑的小窑主,除此一无是处,就别装什么大英雄了。” 张怀玉的坐相很慵懒,院子中间的蒲团上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伸展开来,露出白色的罗袜,大脚趾调皮地翘起,很可爱。 顾青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这姑娘是个大长腿啊,腿型很直,这样的腿用来踹人太可惜了,当圆规才是正途。 张怀玉像只猫儿打了个呵欠,懒懒的蜷起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长长呼出口气,眼波流转时竟多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顾青,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听说我出生就被扔在村里了,你觉得我有印象吗?” 张怀玉叹道:“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那些年,长安城很乱……” 顾青皱眉:“听你的意思,你认识我父母?”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有渊源。” “他们还活着吗?” “……去世了。” 顾青无悲无喜,哦了一声。 张怀玉又道:“他们是在开元二十七年去世的。” 顾青没吱声儿,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年龄,然后明白了。他们把自己留在村里,据说是躲避仇家,躲了几年看来还是没躲过去。 张怀玉又灌了口酒,眼睛望向苍穹,无比神往道:“你父母都是英雄,真的,我从未见过世间英雄有如二人者,一身豪侠肝胆气,虽布衣之身,豪气可傲王侯。我习武,闯荡世间,行侠客之道,皆是受你父母影响,我的技击底子也是你父母帮我打下的。” 顾青恍然,原来张怀玉与自己的父母竟有这层渊源,原来自己竟是豪侠之后。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前世读过不少武侠小说,对里面飞来飞去的大侠很是仰慕,总觉得他们的人生很精彩,总能遇到各种恩怨情仇,也总是那么的潇洒不羁,来去如风,天下之大,皆可为家。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心中那腔热血已渐渐冷却,再看那些武侠书,终归不那么投入了,曾经有过的侠义情怀也慢慢变得冷漠,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成年人历尽世态冷暖后,童话已在心中失真,它只不过是个美好的童话而已。 顾青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居然跟真正的侠客有了关系。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的仇家是谁?”顾青忽然问道。 父母在他心里其实还是陌生人,可他却很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张怀玉摇头:“你现在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你也没有实力去帮你父母报仇,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顾青很想说自己其实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过这话若说出来怕是大逆不道,于是忍住没说。 张怀玉又喝了口酒,道:“只能说这么多了,你订做的铁锅何时送来?我想吃鱼……” 顾青叹道:“我也想吃鱼,不过还要等几日,送货的货郎最近疯了,整日不干正事,天天走村串户推销陶器,这个人需要一顿拳脚来帮他清醒一下……”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我教你技击之道如何?” 顾青一愣,马上拒绝:“你的意思要我拜你为师?” “不必,我的技击之道也是你父母打的底子,我三岁时你父母便受我祖父之托,给我泡药浴,让我扎桩,本就是你家的武艺,我代你父母传给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不了,我怕你借练功的理由揍我。”顾青礼貌拒绝。 张怀玉嗤笑:“我就算不借练功的理由,想揍你还是一样揍你。”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恶意的笑容:“你我算是本门弟子,我入门比你早,你应该叫我师姐。” 顾青反应很迅速,立马冷笑道:“想得美,叫你师姐后,你更有理由正大光明占我的床了,呵,女人。” 回头跟宋根生炫耀一下自己的机智,识破了这个女人的诡计,然后两人一起讨伐她。 ………… 青城县。 县衙建在县城正中的子午线上,是县城中心最繁华的位置。 县衙分三堂,前堂断案,二堂办公,三堂为县令和亲眷自居。 下午时分,县令黄文锦坐在二堂批阅公文。黄文锦四十来岁年纪,他是天宝三年的进士,调任青城县令已有六年了。 执政青城县的六年里,黄文锦无功也无过,他是守成之官,保守且执拗,容不得稍微激进的变新,这种人当然也有优点,那就是很讲规矩。 二堂的东厢房里,光线很暗淡,黄文锦搁下笔,揉了揉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名幕僚手执一份公文走进来,将公文轻轻搁在公案上,轻声道:“县尊,您看看这份公文,甄官署的费掌事要将石桥村的一家瓷窑荐为贡瓷,听说他已草拟了公文送进长安的甄官署了。” 黄文锦拿过公文看了一眼,然后扔到案上,冷笑道:“莫名其妙!若被定为贡瓷,我青城县焉有宁日?届时农户们被征调,人人皆去瓷窑做工,谁来种地?谁来交赋?” 第五十八章 贡品之祸 黄文锦不是坏官,只是保守了一点,古板了一点,这样的人充其量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坏人。 某个暴力打人还挖坑的家伙都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村霸,黄文锦凭什么不是好人? 至于任内的官声,在整个剑南道来说,黄文锦也不算特别出色的。 他的性格是守成。给他一方百姓,他能保证让百姓不饿死,但无法做到让百姓们都富裕。 这样的官无法定论他是好官还是坏官,毕竟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不一样,但黄文锦对于瓷窑的看法,终究也不算是全无道理的。 一个小地方,忽然冒出一个贡瓷,对窑主和商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它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利益,但对于主政一方的县令来说,那就不是好事了。 从贡瓷的烧制,到运送长安的过程,大唐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的,瓷窑的规模要大,雇佣的窑工要多,运送的过程更是车马簇簇,劳民伤财烧出那些瓷器不过是送进宫给天子和后宫嫔妃们赏玩,可长安宫阙怎知青城县这个小地方的悲苦? 贡瓷若被定下,青城县必然会有很多农户无心种地,转而去做窑工,那么青城县每年的赋税怎么办?土地无人耕种而致荒芜,地主们闹起来怎么办?运送几千上万件瓷器去长安,要征调本地多少民夫车马? 这里面的连锁反应太大了,贡品之事,对善于逢迎钻营的官员来说是荣幸,但对于性格正直的官员来说,心里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贡品对地方的摧残太深了,就拿很著名的典故来说。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尤其喜欢吃岭南的荔枝,当今天子为了宠她,下令从荔枝采摘开始,便用快马一刻不停换人换马运来长安,要保证荔枝到长安皇宫送进杨贵妃的嘴里时,它仍然是新鲜的。 这一道圣旨不知害得沿途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因为这是一条霸道的产运链条,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要按天子的意志贯彻执行,为了杨贵妃喜欢的荔枝,岭南不知废了多少农田改种荔枝,多少子民饿死或沦为流民,多少运送荔枝的人和马被活活累死。 所以后人苏轼有一句诗形容这个著名的典故,“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说的便是这件事,用“溅血”来形容运送荔枝的过程,可见贡品之祸,何等的触目惊心。 黄文锦害怕自己的治下青城县也将步其后尘,看到文书上的“贡瓷”二字,当即毫不犹豫地否了。 为了全县的gdp,贡瓷之事绝不可为。 “着人将那个瓷窑封了!”黄文锦脸现怒色,重重拂袖。 幕僚吓得退了一步,随即又上前小心翼翼道:“县尊,封了怕是不妥……” “劳民伤财之恶业,封之何来不妥?”黄文锦不满地道。 “县尊,那个瓷窑,听说是三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个是瓷窑的主人,一个乡村农户小子,另外二人,是本县的大商贾郝东来和石大兴。” 黄文锦一怔:“此二人向来不共戴天,结怨久矣,怎会又合伙做起了生意?” “商人眼里只要是有利益,纵是杀父仇人也能坐下来一起合作的。” 黄文锦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果然是商人,不事劳作,只知逢迎弄巧,见利则趋,忘义逐利之辈,不可与谋也。” 幕僚陪笑道:“县尊,不论二人关系如何,如今那瓷窑确实是他们的买卖,若是骤然关封,怕是这两位商人面上挂不住,咱们县许多商铺和农户都要仰仗他们,而且这份公文出自甄官署的掌事,甄官署之事咱们无权插手,若是封了瓷窑,怕是费掌事那里也说不过去。” 黄文锦脸色阴沉道:“难道本官眼睁睁看着他的瓷窑开起来,雇的农户越来越多,明年本县赋税指望谁去?” 幕僚想了想,道:“县尊若不愿本县瓷窑被定为贡瓷,不如先打听这个瓷窑的来路,将里里外外的人和事打听清楚了,再缓缓图之,将其慢慢消弭。” 黄文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 石桥村这几日喜事频传。 村子富了,村民们口袋里有钱了,于是在十里八乡的名声便不一样了。 当初人见人嫌的老人村,寡妇村,残疾村,如今成了众多乡邻眼里的香饽饽。 青城县是个不太富裕的县,以农业为本的朝代,富裕与贫困完全只能指望土地,土地的多寡和良莠决定这个地方的经济。 而蜀地多山,青城县更是山川众多,能耕种的农田太少,这便造成了当地百姓普遍的穷困,尽管盛世余韵犹存,可百姓们仍在温饱线上挣扎。 别人在为温饱发愁的时候,石桥村的村民走出去居然有钱消费,他们成群结队进县城买食物买生活器具,他们甚至能在县城的某个酒楼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文钱打几斤浊酒。 随着村民们有意无意的宣传炫耀,石桥村的名气越来越大。 大早上便听见有人在村里点爆杆,顾青从睡梦中醒来,一脸的起床气,那张不高兴的脸看起来是货真价实的不高兴了。 “谁家的动静?让不让人睡了?”顾青站在自家门口叉腰,有骂街的冲动。 冯阿翁瘸着腿一摇一晃过来,转头呵斥身后的村民:“快去,叫袁家把爆杆撤了,不准再点,吵着顾家娃儿睡觉了不知道吗?” 村民身形瞬间化作一道黑烟飞驰而去。 顾青仍一脸不高兴,起床气大概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消停。 “冯阿翁,究竟何事?村里闹腾啥呢?” 冯阿翁呵呵笑道:“托你的福,村里人家大多有闲钱了,有些藏不住粮的家伙便抖了起来,媒婆来村里好几趟,今日刚给袁家的小子订了一门亲,是邻村一户本分人家的闺女,下月掐个黄道吉日便嫁过来了。” 顾青哦了一声,道:“是好事,回头我送二十文钱当是我的贺礼了,叫他们安静点,喜事也用不着闹腾这么大的动静,再吵我睡觉,我就多送二十文钱,付他们的医药费。” 第五十九章 混蛋人设 石桥村确实不同了,连顾青这个对外部事物不怎么敏感的人也能察觉到它的不同。 竟然有钱娶婆娘了,啧! 婆娘有什么好?夜里体力都耗干了,第二天做工时哪来的力气?没力气如何挣钱养家?家都养不起,婆娘跑了怎么办?所以这根本是个恶性循环。 入秋的天气有些凉爽,顾青今日多穿了一件外衫,是石大兴送的,暗青色面料,丝绸团花里子,腰带上镶了一颗不太显眼的玉。 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悠闲而无聊,眯着眼打量来来往往的村民,小拇指捅进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地掏着耳朵。 杀姚贵堂时受的内伤仍没好,胸口不时有发闷的感觉,肋骨也疼,顾青目前正处于无所事事的养伤阶段。 座山雕似的造型令村民们有些敬畏,路过顾青身前时纷纷躬身行礼问好,手上有食物的村民则很慷慨地双手捧上食物递给他,然后退后两步,虔诚地再鞠一躬,顾青有点不爽,暗搓搓地怀疑献上食物的人是不是还偷偷许了愿,以为在拜土地公吗? 坐久了,顾青越来越不爽,有的村民行礼如拜神,有的村民则跨着弓箭步一只手递出食物,果干肉脯什么的,如履薄冰的样子就像在喂笼子里的大猩猩。 感觉有被冒犯到。 也有胆子大的上前跟他搭讪,说话很客气,语气恭敬仿佛面对长辈,顾青每说一句话,村民立马俯首帖耳状,就差端个小本子记笔记了。 坐了一会儿后顾青不得不起身,他只不过出来晒个太阳,不想见什么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石桥村不一样了,不知何时起,村里分为了两个阶级,所有村民是一个阶级,而顾青,独属于另一个阶级。权力与金钱的堆砌,注定将人类的地位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 “无甚奇怪的,村民是尊敬你,而你又是卖掉村霸的邪恶存在,大家敬你又怕你,自然如此。” 全村唯独宋根生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畏惧的意思,而且说话越来越扎心,熊孩子揍少了,性格往往会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偏移。 当初那个乖巧懂事楚楚可怜的宋根生多么可爱,如今的他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当他渐渐发现顾青其实并没有那么暴躁,至少不会随便揍朋友后,宋根生仿佛找到了生命的乐趣,一次又一次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学着顾青的样子蹲在门口,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村民送给顾青的果干,一边吃一边啧啧有声,用气质和姿势有力地证明了他这个读书人真的是个水货。 顾青有点烦躁地挠头。 带动村民致富这件事,他完全是无意的。建瓷窑后他只想请一些村民当苦力而已,毕竟自己是村霸,登高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没人敢反对,至于付给村民报酬,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村里已然有了无比的威望,他成了善人,成了德高望重之人,成了带领乡亲们奔小康实现现代化的领头羊,弄潮儿……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大家保持资本家和被剥削工人的单纯关系不好吗? “德高望重”这样的词儿,也是一种道德绑架,以后顾青想干坏事,想横行乡里,想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时,如何好意思下得了手? 顾青其实很害怕别人对他寄予太高的期望,因为别人对他缺乏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他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如此盲目的吹捧,终有一日也会盲目地把他摔下来。 “要不……我当着乡亲们的面把你痛揍一顿如何?”顾青和颜悦色跟宋根生商量。 宋根生呆住了,嘴里塞满了果干的呆滞样子像一只被吓到的小仓鼠。 “为,为何?”宋根生使劲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心虚地道:“……因为我吃了你的果干?” 顾青叹气:“不是……我只是想让村民们别把我当好人,压力很大,大家为何不能正常点,把我当作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混蛋呢。” 宋根生发现自己紫府内的三观再次有了震动的迹象,赶紧运功调息镇压。 “顾青,你正常点,别让我跟不上你,在外面我都是以你的知己而自称的,你这样让我很无措。”宋根生有些惶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为何想做个混蛋?”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虽然你算半个读书人,但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只能说,做混蛋比做好人要方便很多,因为没有道德的枷锁束缚,行事的尺度和善恶的选择要比好人宽松很多很多,对生存很有帮助。” 宋根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随即宋根生又问道:“想做混蛋就做啊,为何要当着乡亲们的面揍我一顿?与我何干?” “不揍你一顿,乡亲们如何相信我其实是个混蛋?” 宋根生惊了:“就因为这?为什么是我?” “闲着也是闲着,你不也闲着吗?再说我们很熟,揍不熟的人我有点不好意思下手。” 宋根生三观暴跳,失神地喃喃道:“难怪你曾经说过你有时候根本不是人,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在谦虚……” “我虽然混蛋,但一直很诚实。” 胸口闷得慌,张怀玉给过他几颗丹药,黑褐色的,味道古里古怪不知什么药材炼成的。顾青吃过几颗,内伤果真缓解了许多,应该是有效的吧,再过几日约莫能痊愈了。 揉了揉胸口,顾青看着宋根生道:“以前你说过想当官,是真有这想法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当然是真有这想法。”宋根生苦笑:“可我读的书不够多,科考的话多半是过不了的。” “知道书读得少就老老实实多读点。”顾青小拇指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我托郝东来去青城县物色几位不得志的读书人,将他们请来咱们村定居,明日你找一些村民和工匠伐木采石,在村里找个地方盖个村学,盖好后你也进去当学生,顺便把村里那些整天没事到处闯祸的小子们也全都赶进村学里读书去。” 宋根生被顾青的想法吓了一跳:“村学?要花很多钱的,书啊,纸啊,笔啊……” 顾青小拇指从耳朵里收回来,屈指一弹,爽了。 “你没发现我最近的气质已然有一种暴发户的凌厉霸气吗?你们读好自己的书,别管钱的事,我不差钱。” 宋根生想了想,又道:“村里只有我一个读书人,为何让别的孩子也读书?” “你呢,是个大号,目前看来快养废了,我呢,总要准备几个小号吧。” 第六十章 功德无量 顾青没指望通过科考正途帮宋根生当官,这太不现实了。 大唐初期的读书人想当官,是需要门阀引荐,有了功名之后通过向权贵人家投行卷的方式当官,这便造成了唐初的官场大多是门阀的党羽,不是这家就是那家,连太宗和高宗皇帝都不得不对门阀忌惮三分。 后来武则天称帝,这位奇女子颇有魄力,她广纳寒门子弟入仕,大力推行科考,打压各大门阀的气焰,在她的治下,门阀势力被她削弱很多,大唐的中央朝廷终于能将天下的权力紧紧握在手心,达到朝廷对地方如臂指使的效果。 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后能创出开元盛世的局面,他本人的励精图治固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自然也是前人为他扫清了障碍,打下了盛世的基础。 科考如今成了大唐入仕的主要途径,对宋根生来说可就难了。 他是读书人,但是没读那么多书,想当官的话只能从基础的部分读起。说实话,顾青对他的信心不大,所以打算养几个小号,说不定某天能用上呢,反正建了村学,请了先生,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对于办村学这件事,顾青倒是没存什么功利心理,甚至这件事的目的性他自己都不明确,既然把石桥村当作自己的家乡,那么有钱之后在家乡修桥铺路办学,都是应有之义,后人能记自己的好则不枉付出,后人若忘了也没关系,就当是钱扔进水里听个声响。 宋根生的执行能力还是很不错的,第二天便与冯阿翁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和瓷窑的工匠,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村子西侧一片空地上盖一栋学堂,家中但凡有愿意读书的孩子都可送来,不收束脩。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民沸腾了。 下午顾青躺在家里睡午觉,一拨又一拨的村民来访。知道顾青睡觉前后脾气大,村民们老实地等在大门外,鸦雀无声地等顾青醒来。 顾青睡醒后打着呵欠走出门,见门外黑压压站着许多村民,不由吓呆了,赶紧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欠村民薪水,然后再反省是不是自己最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村民们要推翻他这个村霸。 随即顾青发现都没有,全村把他想得最坏的人大概就是他自己了。 客套话不多,村民们拎着微薄的礼物,有的带着自己的孩子,有的带着无父无母的孤儿,纷纷向顾青感恩道谢,感谢他办村学,让村里的孩子读书。 读书在这个年代是件大事,尤其是偏僻的乡野山村,一个村能出一个读书人都是光宗耀祖的荣耀,让全村的孩子读书,顾青个人负担村学的一应费用,这是比修桥铺路更大的功德,读书人与文盲,无论身家贫或富,在地位上便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了。 村民们对顾青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顾青给他们搭好了一架神奇的梯子,那架梯子能登天,将来有没有人能登上去,那是后人的造化,搭梯子的人却是着实要感谢的。 冯阿翁眼眶泛红,拍着顾青的肩膀叹道:“好娃儿,真的是好娃儿,这些年村里欠你太多,你非但不记仇,还给乡邻做了这么多善事,石桥村有你,是莫大的幸运。” 顾青的态度很无所谓,说到底是挣钱太容易了,随便开个金手指钱就源源不断的来了,所以他花起钱来也很无所谓。 “冯阿翁多盯着点,让村里的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若能考个状元公,也算我的心思没白费。”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包在老汉身上,如此珍贵的机会,他们若还不知上进,打断腿都不冤枉。” 顾青朝村民们环视一圈,道:“村里的孩子都来读书吗?” 冯阿翁苦笑:“不尽然,总有一些不愿读书的,天生不是那块料,我也拿他们没办法。” 顾青平淡地道:“不强求,能读书自然好,不愿读书也没人逼他们。” 冯阿翁又道:“对了,今早瓷窑的工匠说,发现有人在瓷窑外的林子里活动,鬼鬼祟祟的偷窥咱们的瓷窑,这事得告诉你一声,尽早防范。” 顾青皱眉:“怎么没完了?我不过开了个瓷窑,究竟多少人眼红?眼红的话自己开一个去呀。” 冯阿翁摇头道:“外村的人都说,咱们的瓷窑烧出的瓷器胚子好,大唐无人能烧得出,定然是有秘方的,他们就算自己开瓷窑,没有秘方,烧出来的不过是寻常货色,怕是卖不出去。” 顾青想了想,道:“村里那些不愿读书的孩子也不能闲着,找两个年轻力壮的带着,让他们在瓷窑周围日夜巡逻,没事打熬一下力气,村里的老兵多,哪位长辈有空闲的教教他们技击之道,将来有甚事也好应对。” 冯阿翁笑道:“教娃儿们的事交给我,当年跟吐蕃那一战,我若没断腿,说不定都升火长了,老汉虽是废人,当年的杀人手艺还没丢下,教那些娃儿足够。” 叹了口气,冯阿翁道:“靠着你开的瓷窑,村里好不容易有了这般气象,瓷窑是咱们村的根本,万不可大意,秘方若丢了,咱们村可就又回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年头,过惯了吃肉的日子,教大家如何再过吃野菜的日子,走路不能倒退着走呀。” ………… 张怀玉很神秘,顾青有时候每天能在村里见到她,仍旧是一身雪白,神态淡漠而慵懒,在村里无所事事像个无业游民。可有时候又几天见不着她,不知她去哪儿了。 每次见到她,她的手里总拎着一个酒坛,时不时仰头灌一口酒,看样子酒量不错,一坛酒喝完也不见她脸蛋红一下。 家里的铁锅被她砸了,顾青不得不让货郎帮忙去青城县再订做一个,自从订做的铁锅送来后,张怀玉大多时候便留在村里,很少见她出去了。 然后张怀玉每天要求顾青给她做红烧鱼,口味要重,汤汁要浓,一条鱼够她吃三碗饭兼喝一坛酒。 有时候张怀玉也上村子后山的石潭边转一转,回来时手里往往拎着几条死不瞑目的鱼,进了顾青的家后把鱼扔进水缸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这女人,真的像一只猫,吃饱后傲娇且淡漠,饿了时不但要吃鱼,还会主动给他找鱼。 唯一跟猫不同的是,不能随便撸她。 第六十一章 老谋深算 红烧鱼是看家手艺,顾青驾轻就熟,只是鱼的卖相却很难看。 挑挑拣拣看着水缸里肚皮朝上的几条鱼,顾青一脸无奈道:“你想吃鱼的话,我可以借你鱼篓渔网和钓竿,你不必用剑去捅它们啊,看看它们身上的伤口,一剑一个透心凉,它们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才会死在你手里……” 张怀玉用小巧的匕首修建指甲,头也不抬道:“不把它们弄死,半路跑了怎么办?” 顾青仰头喃喃道:“幸好你没去当官差,不然大唐那么多被流放的诗人可就倒了霉,还没等人家路途上写出千古流芳的诗句,出了长安就被你弄死了……” “莫聒噪了,快去做鱼,我饿了。” 顾青捞起一条鱼剖腹,一边忙一边道:“天天吃鱼居然不腻,难道你没想过换换口味吗?这口铁锅除了做鱼,还能做别的,如果你能弄到牛肉,我还会做小炒牛肉……” “牛肉?”张怀玉皱眉:“好吃吗?” “好吃,”顾青迅速瞥了她一眼,道:“肉不好弄,听说杀牛犯法。” 张怀玉嗤笑:“我连人都杀过,还怕犯法?” 嗯,无法无天的样子真的是可爱死了呢,官府把你拿下后也要这么可爱哟。 张怀玉仍沉浸在上个问题里,良久,道:“牛肉真的好吃么?比鱼好吃?” “不相伯仲吧,看人的口味,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你也该换换口味了,老实说,我做鱼已做腻了,每天闻到鱼腥味都想吐。” 张怀玉目光闪动,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去弄点牛肉来。” 顾青担心地道:“你莫祸害农户家的耕牛,会害别人家破人亡的。” “用你说么,我拿钱买不行吗?” 顾青没话说了,静静地杀鱼。张怀玉坐在一旁拎着酒坛看顾青杀鱼,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只是画面里的主角似乎颠倒了。传统的说,这个时候应该是张怀玉做鱼,而顾青在旁边喝酒才对。 很好奇啊,将来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征服她呢?首先八字要硬,其次拳头也要硬,她这样的女子大概只能找武功盖世的,成亲后夫妻俩一言不合大战三百回合,输的那个鼻青脸肿去洗碗,赢的那个鼻青脸肿在一旁喝酒…… 画面好美。 张怀玉目光如电:“你现在的表情很欠揍,在想什么龌龊的事?” “啊,没什么。有个问题很好奇,你整日穿白色的衣裳,从来没见你换别的颜色,你就这么喜欢白色吗?” “与你何干?” “想吃我做的鱼的话,跟厨子聊天时请尽量让聊天的气氛友善一些,热烈一些,不然厨子心情若不好,吃亏的是你。” 张怀玉黛眉一竖,接着犹豫半晌,果断怂了:“……我喜欢白色。” 顾青叹气,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怂了,侠女的冷酷人设要崩啊。一切母老虎其实都是纸老虎。 “所以,白色是你的固定形象,你离家闯荡江湖前特意请造型师帮你设计的?”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行走江湖餐风露宿的,穿白色不怕脏吗?而且,偶尔也要半夜杀个人什么的吧?夜里穿白色衣裳不觉得是个活靶子吗?”顾青此刻好奇心特别重,问题也特别多:“……你半夜有没有中过箭?” 张怀玉深呼吸:“我的耐心已快耗尽了,你再说下去,我拼着不吃鱼也要痛揍你一顿。” 顾青只好闭嘴,安静地做鱼。 果然还是孤独更适合自己,因为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不太会聊天。 张怀玉灌了口酒,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听说你办了村学?” “没错。” “还听说村里那些不愿读书的孩子被你召集起来去瓷窑外巡逻,还有老兵教他们战阵技击之道?” “对,”顾青忍不住又嘴贱了:“你一个冷艳高傲的侠女,为何如此八卦?你知不知道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已崩无可崩了?” “何谓‘八卦’?”张怀玉问完懒得听答案,凝目注视着他的脸:“一边办学,一边习武,一文一武,不仅如此,还以村里瓷窑为由,广纳四周的村民来做工,让他们慢慢对石桥村有了归宿,你是在布局吗?” 顾青杀鱼的手忽然一顿,接着笑了:“不说还不觉得,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好厉害。” 张怀玉也笑了:“你该不会存着造反的心思吧?” 顾青叹气:“我不过是想好好经营石桥村,不让村民们受外人欺负,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从长安来的人心思都这么脏吗?” “你承认也没关系,我不会向官府告密的。” 顾青撇嘴,这话听着耳熟,前世那些现女友和颜悦色逼问男友的前女友时,也是这么说的,下场大家都知道。 呵,女人的嘴。 虽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挨宰吗? …………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 顾青带着宋根生和冯阿翁在瓷窑边转悠。 今日一早冯阿翁又来了,他告诉顾青,又发现有人在瓷窑边的小树林里偷窥,被巡逻的村民发现并呵斥后,那人迅速跑了。 顾青不得不上山来看一看,毕竟瓷窑是他的基业,总被人惦记心情终归不太好。 偷窥的人背后必有主使,顾青怀疑郝东来和石大兴不死心又来刺探秘方,可每次看到二人坦然的神色,又觉得不太像。 那么就是另有其人了。 这就很难猜了,顾青没得罪过人,唯一主动得罪的那个人,如今已被种在土里,说不定都快发芽了,合理的解释就是利益动人心,他的瓷窑能烧出大唐最精美的瓷器,这个诱惑确实很大,冒险刺探一番也是值得的。 却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 山上种了许多桂花树,金秋时节正是桂花飘香,顾青深吸了口气,顿觉香气沁肺,心旷神怡。 冯阿翁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株桂花树,苦笑道:“那人逃走后,我们着人寻了很久,只在这里发现了一些脚印,对方应该只有一人,被我们呵斥后慌忙从后山绕过去跑了,两次都没抓到人。” 顾青走过去站在桂花树下,眯眼看着不远处瓷窑的方向,道:“从这里偷窥,应该看不到什么东西,不过这个人还是要拿住,不然终究是个祸患。” 想了想,顾青道:“冯阿翁您帮忙问问村里擅长打猎的人,问问他们有没有捕兽的铁夹子,一脚踩下去能夹断腿的那种,在这附近布置几个……” 冯阿翁和宋根生吃惊地看着他。 宋根生不忍地道:“太狠了吧?” “不然呢?恭恭敬敬请他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第六十二章 子夜锣声 对敌人千万不能仁慈,否则将来乞求敌人仁慈的人是自己。 吃过亏,上过当,挨过耳光才换来的人生教训,这是财富,比钱更重要的财富。 顾青和冯阿翁商量了一下,二人确定了村民每日巡逻的路线和间隔时间,接下来只能等那个刺探瓷窑的人自投罗网了。 做完了正事,顾青坐在桂花树下休息,阖目闻着缕缕桂花香味,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乡愁。 前世某一年,班级组织秋游,也是在金秋的桂花树下,一位美丽的女子面带娇羞地告诉他,她今天恰巧也喷了桂花香水,还说她的嘴尝起来也是桂花味的,问他信不信。 顾青怎么可能会信,于是很认真地给她科普,告诉她人类的唾液里含有蛋白质,有机酸,生物活酶和数量不等的病菌,任何一种物质尝起来都不可能是桂花味的,最后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要多读书,读对书…… 如今顾青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忽略了什么呢? 是了,忘了告诉她,唾液的分泌是由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控制的,不同的神经兴奋时,可引起不同的唾液腺分泌,这是很重要的知识点,居然忘了科普,也不知那位美丽的女子期末生物考试有没有及格,真是让人操心啊。 这辈子如有机会再给人科普,知识点一定要全面。 回过神的顾青仰头,不经意地一瞥,然后用胳膊推了推旁边的宋根生:“那棵结了金黄色和青色果子的是什么树?” 宋根生看了一眼,道:“橘子树,这时节差不多快熟了,你想吃吗?” 顾青摇头:“不想吃,我还是想吃肉,各种肉……” 宋根生暗暗吞了口口水,似乎跃跃欲试。 顾青站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还是我来吧。”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摘几个橘子去。” 说完顾青慈祥地看了他一眼,上前爬树,爬树的动作很笨拙,显出努力的样子。 野生的橘子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带了一些酸涩味,顾青吃了一瓣便不想吃了,宋根生却吃得汁水横溅,很享受的模样。 “盖村学的事你多费心,村学盖好了,县里请的先生也要来了。”顾青手上沾满了黄黄的橘子皮汁,嫌弃地在宋根生的衣服上擦了擦。 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橘子,像猪一样发出哼哼声。 使劲咽下嘴里的橘子后,宋根生打量一番附近的地形,目光忽然集中在某一处,眼中闪烁着古怪的神采。 顾青没注意他的眼神,脑子里仍在想关于村民巡逻的问题。 他确实有经营石桥村的念头,自从中秋那夜以后,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山村已有了归宿感,那么让这个村子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富庶起来,也是自己的责任。 瓷窑是他目前的生财基业,这个绝不容有失,那么在安全防范方面,必须要有全面的统筹,目前村民组织起来的巡逻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漏洞特别多,顾青甚至能瞬间想出十种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瓷窑里,把该看的秘密看个干干净净。 看来必须搞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 回到家的顾青一声不吭忙碌起来。 找人从河滩边挖了半车沙子和干泥土,又找村里能做木匠活的村民做了一个大尺寸的台盘,最后独自坐在门槛上,用菜刀一刀一刀地削着木枝,将木枝削成食指大小的长度。 张怀玉一直在看他忙活,忍不住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做一个好看但不怎么好玩的东西……”顾青头也不抬地回道,随即补充了一句:“这东西不能吃,提前跟你说好,别趁我不注意一口咬上去,崩了牙可别怪我。” 张怀玉不满道:“在你眼里,我有那么馋嘴吗?” 顾青认真想了一下,正色道:“有。” 没等张怀玉发火,顾青又道:“馋嘴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你这个年纪,若在一千多年以后,还是个读中学的女孩子,正在长身体,多吃点不会有人笑你的。你看我,我也在长身体,每顿无肉不欢,我羞耻了么?我没有。” 张怀玉哼了一声,赌气似的在他身边坐下来,嘴嘟得老高,难得一见的小儿女神态。 “天都黑了,你为何还不做饭?我饿了!” 顾青一惊,不知不觉竟天黑了,何时开始工作竟然如此忘我了? 放下手里的活,顾青道:“我去做饭。” 犹豫了一下,顾青转身道:“你吃了我这么多顿饭,以后我若有生命危险,想必你会拔刀相助吧?” 张怀玉眼里露出笑意:“不一定,要看杀你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若是好人,我会主动给他递刀。” 顾青叹气,决定明日跟宋根生他爹聊聊,问问他有没有“我爱一条柴”之类的药,下在饭菜里,然后看一场骄奢淫逸的钢管舞。 吃过晚饭,顾青来到宋根生家。 这些日子他都住在宋家,张怀玉占了自己的床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顾青只好无奈地选择妥协,幸好宋根生的床也很软,只是宋根生每次不大乐意睡地上,这个没关系,读书人的感受有时候不用太在意,矫情劲儿过了就好。 今夜宋根生竟然没在家,顾青诧异了许久,这货是有名的乖宝宝,天黑以前一定回家的,不知今夜干什么去了。 顾青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山上瓷窑方向忽然敲起了锣声,当当当的声音在山村上空回荡,睡得迷迷糊糊的村民被惊醒,纷纷披衣而出,整个村子点亮了火把。 顾青也醒了,披着衣裳站在门口,愕然望向瓷窑方向。 锣声仍然紧密急促,顾青来不及多想,飞快朝山上奔去。 山坡刚爬了一半,迎面飞驰而来一道人影,顾青刚准备一脚踹去,却听到那人喊了一声:“莫动手,是我!” 顾青定睛一看,竟是宋根生。 大半夜的,他为何从山上跑下来? “你……”顾青没来得及发问,宋根生神情仓惶地拖着他便往山下跑。 顾青一头雾水,情不自禁被他拉着跑,跑了一阵,顾青终于忍不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样子,你捅马蜂窝了?” 宋根生脚步不停,扭头惊异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三章 一地鸡毛 打死顾青也没想到,宋根生这种老实乖巧的孩子居然敢捅马蜂窝,读书人疯狂起来也很可怕。 不说不觉得,顾青此刻只感到后背发凉,与宋根生风驰电掣之时,总感觉背后一阵阵恐怖的嗡嗡声。 当初与姚贵堂拼命都未曾如此害怕过的顾青,此刻竟也吓得头皮发麻,脚下发力,身形化作一阵黑烟,很快把宋根生甩在身后。 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情当然是丝毫不掺假的,但,马蜂不行,马蜂是底线。过了这道底线,大家就是塑料兄弟。 宋根生速度不如顾青,只能看着顾青一骑绝尘的背影,投以幽怨的目光。 快跑到山脚下时,顾青迎面遇到闻讯而来的村民,村民们举着火把,远远见顾青跑来,领头的冯阿翁举手打招呼:“顾家娃子,山上究竟……” 话没说完,嗖的一声,顾青一声不吭从人群中穿过,继续一骑绝尘。 冯阿翁使劲揉揉眼。 眼花了么?刚刚跑过去的是人吧? 随即前方山路上,宋根生惶然跑来,边跑边朝众人挥手:“快跑!快跑!” 村民们一愣,满头雾水但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冯阿翁腿脚不便,几名村民索性抬起他往山下跑去。 一群人狼奔豕突鸡飞狗跳,狼狈地跑回了村子。 ………… 宋根生蔫头蔫脑坐在顾家的门槛上,屁股不知挨了顾青多少脚。 顾青喘着粗气,还是不解恨。 “大半夜跑到山上捅马蜂窝玩,你很童真啊!”顾青指着宋根生骂道。 宋根生不服气地小声争辩道:“你还强拉我一起看蚂蚁搬家呢,忘了?” 顾青一滞,旁边的张怀玉噗嗤一笑,迅速抬头望月,今晚的秋风颇喧嚣啊…… 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要跟书呆子计较,要以德服人,以德不能服人再动手…… “好,你告诉我,大半夜的为何跑去山上捅马蜂窝,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宋根生委屈地道:“我下午时分便待在山上没下来,一直等在那棵桂花树附近。” “你在等谁?” “等偷窥咱们瓷窑的人。” 顾青冷笑:“等到了又如何?你手无缚鸡之力,别人两招便能打爆你的狗头。” 宋根生垂头没精打采地道:“所以,我才移了一个马蜂窝,挂在那棵桂花树上……” 顾青一愣:“马蜂窝是为了对付偷窥咱们瓷窑的贼?” “不然呢?我难道比你还童真,大半夜没事捅马蜂窝玩?”宋根生没好气道。 “马蜂窝那么危险,你如何把它挂到桂花树上的?” “很简单啊,用外裳包住,挂上后扯下衣裳便跑。”宋根生说着说着,脸上渐渐有了几分得意之色:“然后我便躲在桂花树不远的地方,等着那个贼过来,等到子夜时分终于有了动静,我寻摸了一块石头,狠狠将马蜂窝砸落,然后扭头就跑。” 顾青终于明白了,不由问道:“那个贼呢?” 宋根生无辜地道:“那群马蜂都疯了,难道指望我留在原地看他的下场?多半被蛰晕了吧,整整一窝的马蜂,啧!” 说完宋根生忽然急道:“这会儿马蜂应该散了,叫几个人上山看看吧,应该能活擒那个偷窥的贼。” 顾青摇头:“不急。” 说着顾青仔细打量宋根生:“你受伤了吗?有没有被马蜂蛰到?” 宋根生露出憨厚的笑。 他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大概被马蜂蛰过两下,幸好跑得快,否则下场难说。 顾青确定他没大碍后,缓缓道:“以后危险的事少做,虽说是为了我,也不值得。没有人天生就该为了别人拼命的。” 宋根生忍不住道:“你这话不对……” 话没说完,顾青打断道:“莫跟我争论了,你自己回忆一下,每次跟我争论后,你的下场如何?” 宋根生立马噤声。 顾青思索片刻,又道:“你是个读书人,应该做读书人该做的事,盖村学的事明日交给冯阿翁,至于你,脸上消肿后去青城县住几日,还是我上次说的,科考无望又想当官,先从士林养望开始,拿那首中秋词去青城县打个名声出来,将来也好帮你运作。”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神情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张怀玉一直坐在旁边看二人对话,目光越来越多地瞥向顾青,嘴角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顾叔的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不仅一文一武在村里布局,居然还想在青城县的官场上落子…… 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孩子,连村子都没出过,也没读过书,他的这份心智和不逊官场老狐狸的谋局本事,究竟是谁教他的? 决定了,留在石桥村暂时定居吧。很期待顾青会给她带来多少惊喜。 还有,那首“中秋词”究竟是什么? ………… 快天亮时,青城县的城门打开,乡道上踉踉跄跄走来一道狼狈的身影。 走来的人名叫陈济元,一个高高瘦瘦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是县衙的幕僚。 此刻的陈济元意识已然有点模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从石桥村逃回青城县的。 县令黄文锦吩咐要他打探瓷窑的底细,陈济元亲自去了,接连几日都在瓷窑外游荡偷窥,天黑寄住在邻村,半夜绕山路躲在树林里,快天亮时再悄然离去,好几次都快接近瓷窑的栅栏了,却被守在栅栏外的几只土狗和村民发现了动静,不得已只好仓惶退回去。 昨夜照旧仍是偷窥,可陈济元刚来到桂花树下便天降横祸,人刚站稳便听头顶一声闷响,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头上,然后听到一阵恐怖至极的嗡嗡声,脸上手上身上仿佛被乱箭射中一般火辣辣的痛,陈济元惨叫着抱头鼠窜,连滚带爬窜出老远,那一阵阵的嗡嗡声仍如影随形,他的脸已肿得跟猪头一般,猖狂的马蜂还是不肯放过他,最后他情急生智,跳进山道旁边的溪水里,整个人趴在水底躲了好久,才避过了这场大劫。 从水里爬出来后,陈济元一阵阵头晕目眩,快昏过去了,但还是顶着一张猪头脸跌跌撞撞往青城县赶去。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在支撑着他。 一定要赶到县衙,一定要在县尊面前露脸,让他看看自己多么的忠心,为了全县的gdp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工资……必须要涨了! 进了县城,赶到县衙门口时天已大亮。 陈济元此刻的模样已用不着刻意表现自己的牺牲,一眼就能看出幕僚这碗饭吃得多么不容易,活脱像个被抄家灭族的漏网之鱼。 一脚跨进县衙侧门,陈济元扯着嗓子干嚎起来:“县尊何在?县尊!救我!” 干嚎半天,县衙里才有了动静,杂役们隔着老远围观,有伶俐的转身往内院跑去。 许久之后,黄文锦披着单衣心惊胆战地急步走出来,第一眼便看到一张认不出模样的猪头脸,臃肿且丑陋。 黄文锦毕竟是文人,胆子不算大,顿时吓得蹬蹬倒退几步,随手拉过一名杂役,躲在他身后色厉内荏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在人间现原形!” 第六十四章 成名养望 妖孽哭得很伤心,感觉有被冒犯到。 身为县令幕宾,陈济元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落得这般下场。 找到那家瓷窑,里里外外看一遍,回头跟县令大致说一声,如此简单的任务,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陈济元很想不通。 黄文锦更想不通,石桥村的那家瓷窑难道是龙潭虎穴?为何一个简简单单的刺探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济元这模样不像是任务失败,反倒像被捉奸在床。 “县尊,明公!”陈济元伏地大哭,奋力睁大那双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但没有引来黄文锦的怜悯,反而更嫌弃了。 怎么看都像一只成了精的猪啊。 “说吧,究竟怎么了?难不成你的行迹暴露,被村民打成这般模样了?”黄文锦淡淡地道。 “非也,是马蜂……”陈济元顿时心虚了。 黄文锦愕然,接着冷笑,心中对陈济元愈发不满了。虽然他只是个七品县令,但毕竟是正经的文官,当官最重要的是体面,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地做了,才是最得体的,而陈济元搞成这个狼狈样子,无论失败的理由是什么,在黄文锦心里首先便给他扣了二十分。 “明公,那石桥村实是险恶之地,晚生在瓷窑附近打探数日,原本很顺利的,甚至一度接近瓷窑内部,不料昨夜不知为何,一个硕大无比的马蜂窝从天而降,晚生未曾提防,遂饮恨而归。”陈济元哭道。 黄文锦仰天叹息,说了那么多,仍然是个撸瑟…… “贡瓷之事,要尽早消断,勿使生患。”黄文锦担忧地道:“若真被长安定为贡瓷,我青城县每年的赋税都交不上了。” 陈济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哎呀呀的叫。 黄文锦面无表情看着他,心里默默再给他扣了十分。 “明公,晚生在石桥村虽无所得,但这几日晚生借宿邻村,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石桥村瓷窑的消息。” “什么消息?” “石桥村瓷窑一位守窑的老人,名叫徐憨,前些日莫名死在瓷窑里了。” 黄文锦心头一动,捋须沉吟不语。 陈济元接着道:“关于这个徐憨的死因,邻村的说法很多,大多是道听途说,有的说是半夜突然犯病,有的说是被滑落的山石砸死,还有的说是被翠江村的刁民所害……死因虽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个人确实死了。” 黄文锦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明公,无论那个叫徐憨的人是死于什么,终归是在瓷窑里死的,瓷窑里死了人,这可是命案,瓷窑怎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开下去?” 黄文锦明白了。这个叫徐憨的人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憨的死正巧合了他的心思,也给了他充足的关封瓷窑的理由,瓷窑被封了,贡瓷一事自然烟消云散,完美掐断。 心里再三权衡了几遍,黄文锦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很完美,对下面的村民能交代得过去,对甄官署的官员也交代得过去,毕竟牵扯了命案,县衙查封是天经地义的。 “你在家歇息两日,消肿后再去走访一下徐憨的家人亲眷,把这桩命案钉实了,本官便下令封停石桥村的瓷窑。” “晚生领命。” 看着陈济元那张丑陋到无法形容的猪头脸,黄文锦嫌弃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你走吧,消肿以前莫出门了,青城山上道士多,小心被他们收了……” 黄文锦神色淡漠,宛如提上裤子擦都不给擦的渣男。 ………… 两天后,宋根生独自站在青城县的一家酒楼外,神情畏缩,如履薄冰。 人生总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改变,有时候觉得很细微,多年后回头再看,却已是天翻地覆。 宋根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在改变。 他被顾青一脚踹出了石桥村,并且很认真地告诉他,想要当官,必先养望。 “养望”是进入士林圈子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在科考基本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通过养望的方式进入士林,再谋得一个小吏的职位,便算是半只脚踏进官场了,再往后,想从“吏”升为“官”,可操作的方式便容易很多。 按照顾青的嘱咐,今日是宋根生的扬名之日,在某个公开的场合,题一首旷古烁今的千古佳句,被人广为传颂,从此声名大噪,这个“望”便算是基本养成了,从此以后宋根生不再是宋根生,他是青城县乃至剑南道文人口中的“宋大才子”。 道理当然没错,可宋根生此刻站在酒楼外,心情却分外挣扎。 因为他用来扬名的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东西,而是顾青的,虽说顾青不介意,可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此刻的他,忽然很后悔为何中秋那晚听到了顾青的那一句随口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句,更后悔为何事后非要追根究底,得到那首长短句的全文。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那个简单而快乐的山村少年。 可惜宋根生已无法选择,顾青告诉他,今日若不扬名就莫回石桥村了。 站在酒楼门口犹豫许久,宋根生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进了酒楼。 酒楼很简陋,一个县城里的酒楼当然不能指望它多高档,除了颇有家底的文人和商人,寻常人家也消费不起。 宋根生不缺钱,临行前顾青塞给了他一大把。 进了酒楼,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酒楼里的客人不少,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读书人结伴出行游玩的时候,青城县位于剑南道,蜀地多山,风景奇峻,且蜀地宗教繁荣,僧寺道观众多,正是大唐读书人喜欢游玩的热门景点之一。 宋根生坐在酒楼里,颇不自在地左顾右盼,在店伙计的笑容值快耗干时,终于期期艾艾地要了一壶绿蚁酒,和两样佐酒的菜。 店伙计热情哈腰,马上要下去传菜时,宋根生叫住了他,神情羞赧地问店伙计能否给他笔和墨,店伙计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眼。 穿着长衫,相貌清秀,身材瘦削,透着一股文质彬彬的味道。 嗯,文人。 准确的说,是喜欢乱写乱画的文人。 这个年代的文人确实有乱写乱画的习惯,尤其是在风景区,千年后的人认为这是没素质,这话没错,但也要看人家乱写乱画的内容是什么,写个某某某到此一游当然没素质,但若是写下一首名垂百世的绝妙诗句,那便是文雅之极,谓为百年佳话,而留诗的地点,日后也将成为著名的景点,供后人来此憧憬凭吊。 人与诗,诗与景,都是互相成全的关系。 第六十五章 题诗于壁 文人的雅趣,寻常人自然是不懂的。 乱写乱画都成了风雅之事,在那些不识字的人眼里看来,倒也无法说他们没素质,只会高山仰止,无比崇拜,题字留诗这样的行为,便成了才华的迸现。 不仅是名山古寺这样的著名景点,普通的酒楼墙壁上也成了文人们留诗的热门地点之一。 酒楼的掌柜对此通常是报以欢迎态度的,毕竟若诗作上佳,对酒楼来说也增长了名气,从此无数人登楼怀颂,酒客络绎不绝,酒楼日进斗金。若诗作不佳也无妨,等诗人离开后重新刷一遍墙能费多少事? 所以宋根生向店伙计借笔墨的要求,酒楼马上满足了他,不仅满足了他,店伙计甚至还在夸张地叫嚷,帮宋根生拉人气,造声势。 “临窗一位才子欲借笔墨,题诗于壁——”力竭声嘶的嚷嚷声令人直冒鸡皮疙瘩,诗还未题便显得分外廉价,如同叫卖着“看一眼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般。 宋根生的脸皮终究经不起考验,被店伙计臊得脸都快埋进裤裆里去了,恨不得马上夺门而出。 不得不说,店伙计的叫嚷虽然大俗,却很有效果。 果然,酒楼内好几桌读书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众人找了一圈,发现了临窗独坐的宋根生。 看过以后才发现,这位少年实在太脸嫩了,不仅穿得普通,一副穷酸落魄的样子,而且似乎很腼腆很木讷的样子。 如此少年,能作诗? 酒楼内当即有几位文人不屑地嗤笑起来。 虽说以貌取人不对,可这位少年的扮相未免跟“才子”二字相差太远了,明明是个农户家的孩子,不知偷了大人几文钱跑来酒楼开个荤,酒未入喉人先醉,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题诗于壁。 “呵,这年头是个人都能被称‘才子’么?那‘才子’二字倒成了骂人了。”一位文人低声嘀咕。 文人终究还是有几分涵养,虽然对店伙计乱呼“才子”不满,倒也没有大声说出来。 只是这句话说中了酒楼内大部分文人的心声。 宋根生在众多讥诮的目光里,愈发显得手足无措,脸色涨得通红。 堂内一张偏僻角落的桌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着锦袍,头戴黑绸璞巾,腰系玉带,相貌端庄,不怒自威。 中年男子独坐一桌,周围的几张桌上也坐着十来个人,几张桌隐隐将中年男子那张桌围在中心,隐有护侍戒备之势,由此可见中年男子的身份颇为不凡。 酒楼内气氛怪异,那位要作诗的少年郎手足无措,文人们久不见动静,于是纷纷窃窃议论起来。 一名幕宾模样的文人起身走向中年男子,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凑到中年男子耳边道:“节帅,此地文人沐猴而冠,虚有其表,是为不雅之所,节帅不如早早离去,节帅府那里还等着您的消息呢。” 被称为节帅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显得很有文人风度,淡然道:“无妨,不争片刻早晚,先看看这少年作的诗如何,本官倒是有些年头没见过如此年轻便敢公然题诗的才子了。” 幕宾悄悄撇了撇嘴,小声道:“此少年气虚胆怯,目正却神离,真正的怀才之人不应是如此畏缩的气度。恕晚生直言,看不出他有丝毫才华的样子,勉强作诗,怕是贻笑大方。” 中年男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就当看一场民间的热闹,落得几分笑谈之资也不错,莫在意结果。” 见中年男子如此说,幕宾只好讪然一笑,不再劝他离开了。 店伙计殷勤地送来了笔墨,宋根生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接过笔墨,找了一面白净的墙壁,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下,宋根生提笔落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宋根生一边写,酒楼内的文人一边默念,念着念着,众人的神情渐渐变了。 长短句在唐朝其实被大多数文人所鄙,认为它太通俗,类于乐坊靡曲,失之文雅,青楼乐妓们怀抱琵琶,眼神勾魂,一边拨弹一边浅吟低唱,以艳俗之词句换得恩客赏赐,故而被文人们认为上不得台面。 但是今日宋根生题的这首长短句,用词遣句却毫无俗气,每一字皆精妙之极,整首词读下来令人不由拍案击节赞叹,酒楼内的文人们默默念颂,脸上再不复讥讽之色。 直到宋根生将整首中秋词题完,酒楼内鸦雀无声,静谧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沉默中的震惊,比喧嚣的掌声更令人震撼。 宋根生题完整首词,小心地搁下笔,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太安静了,就算是讽刺嘲笑,也总得有人开口吧? 于是宋根生转过身,面向酒楼内的文人们。然后他楞了,他只看到了一片呆滞的目光,还有那闭着眼念念有词的人,似乎在逐字逐句咂摸品味。 宋根生飞快眨了眨眼睛。 似乎……反应不错?尽管他一再推崇顾青的这首中秋词,可此刻见到众人的反应,宋根生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这首词的精妙程度。 心中的羞耻感愈发强烈,可宋根生还是不得不按顾青的嘱咐,整了整衣冠,面朝众人长长一揖,朗声道:“在下,石桥村宋根生。” 这句自我介绍是顾青特别强调的,说什么相当于快递单上的地址,没有这句介绍,宋根生今日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尽管不懂顾青说的“快递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老实照做了。 介绍过后,宋根生便翩然离开,留下一众仍在品味咂摸的文人们。 那张偏僻的桌边,中年男子阖目默念了好几遍中秋词,终于睁开眼,赫然发现那位题词的少年已不见踪影,中年男子不由露出错失扼腕之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句子,好句子啊!”中年男子长叹,神色索然道:“从今以后,中秋之词尽废矣。” 桌后的幕宾也是一脸赞叹,夹杂着一丝刚刚贬低少年的羞惭之色,捋须也在默念这首词,忽然皱眉道:“节帅,今日早已过了中秋,为何那少年偏偏在酒楼上题一首中秋词?虽是好词好句,可终归不大应景呀……” 中年男子笑了:“如此绝妙之词,若是本官作出的,哪管什么时节,管什么应景,本官恨不得随时随地题笔显摆,一生之中但只能作出这么一首名垂千古的好词,够我一辈子炫耀了。” 神情一肃,中年男子喟然叹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那少年居然身怀如此称冠世人之才,倒真是走眼了。此人诗才绝世,胸中必乾坤,此人,吾欲寻之。” 幕宾顿时露出难色:“节帅,陛下的旨意已下了半年,节帅如今仍在路途未曾上任,时间耽误太久,怕长安那边会怪罪……” 中年男子爽朗地笑道:“蜀道何其难行,半年从长安到蜀州,已然不错了,临行前陛下召见我,我便跟陛下提前说过,陛下必不会怪我,寻访民间一少年,耽误不过一两日,怕什么。” 阖目再次细品了一遍中秋词,中年男子叹道:“真是绝妙好词啊,石桥村,石桥村……值得一行。” 第六十六章客来访 张怀玉又消失了两天,再次出现在石桥村时,牵了一头牛回来,活的牛。 顾青正在院子里忙着做他的新玩意儿,见白衣胜雪的张怀玉牵着一头脏兮兮的牛进门,顾青不由惊呆了。 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就像一个在城里开惯了法拉利的白富美忽然戴着草帽开着拖拉机,遥望无垠的麦浪深情地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顾青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不得不接受眼前这幅画面,然后不忍直视地转过头去。 这女人在自毁形象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九头牛都拉不回。 “牵头牛回来干啥?” 张怀玉左右环视,似乎在找牛棚,嘴里淡淡地道:“你不是说会做牛肉吗?” 顾青惊了,好强大的逻辑。 “为了一口牛肉你牵头活牛回来?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缺钱,你为啥不偷个国库给我?” 张怀玉无奈地道:“附近村里买的,人家不零卖。” 顾青沉吟道:“活牛……似乎要去官上造册吧?不然犯法了。” 张怀玉惊讶地道:“它马上要成锅里的食物了,为何要造册?你连人都敢杀,吃点牛肉反而那么怕王法,你疯了吗?” 顾青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抬眼打量那头牛,估不出年龄,体型不太大,应该岁数很小,顾青有点不忍,道:“先养在家里吧,活生生的牛说杀就杀,终归不太妥。” 张怀玉失望地道:“牛肉……” “你去青城县问问,有的商铺酒楼应该偷偷私藏了些牛肉,你去买些回来。” 张怀玉愈发失望:“今日看来吃不上牛肉了。” “你不是会飞吗?飞去青城县再飞回来,不被青城山的道士发现的话,应该很快。” 顾青一直垂着头边忙活边说话,张怀玉这才发现顾青在做一个很奇怪的大木盘。 “这是何物?”张怀玉新奇地问道。 “沙盘。”顾青头也不抬地道。 “沙盘是做什么的?” “你可以理解为缩小版的三维立体地图,不懂啥叫‘三维’啥叫‘立体’对吧?别问,问就是我懒得解释,等我做好了你就明白了。”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好奇地看着顾青做沙盘。 大约半丈见方的大台盘上高低起伏,有山川有河流,泥沙砌成的山川上铺了一层绿色的草,蜿蜒的河流则用真正的水灌满,还有一片缩小版的民居。 张怀玉越看越神奇,随即发现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和民居有点眼熟,接着忽然惊声道:“这是石桥村?” “没错,看来我做得惟妙惟肖,否则你不会一眼就认出来。”顾青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张怀玉指着沙盘上一处道:“这是你的瓷窑?” “对。” 说着顾青又从身后搬出一个略微小一点的沙盘,上面已不是石桥村的全貌,而是整个瓷窑附近方圆的全貌,瓷窑位于正中,四周被群山环绕,张怀玉去过半山的瓷窑,也曾无所事事在周围游荡过几次,顾青做的沙盘地貌地形几乎与实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沙盘上的瓷窑在四周几处山道的出入口上插了一面小巧的旗子,用不同的颜色特意标明了不同区别。 “插的旗子是做甚用的?”张怀玉指着沙盘道。 “标明瓷窑周围所有的出入口,以及通往外界的山道小径等等。” 张怀玉两眼放光,赞叹道:“做得非常精巧,比地图更管用,若用于行军布阵,每战至少能增三成胜算,你是如何想到的?” “哦,主要是因为我聪明,天生知之,羡煞世人。”顾青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盯着沙盘上的一株小树,正在做最后的修剪工作。 张怀玉眼睛发亮,盯着顾青的一举一动,相比沙盘之奇妙,她更在乎顾青这个人。 真是个怪才,明明没读过书,为何偏生了一身怪本事,难道真是老天给的?对那些寒窗苦读的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为何要做这个沙盘?是为了献给朝廷,换个功名前程吗?”张怀玉不由自主帮他参谋起来:“若能遇到慧眼之官,将它献上朝廷,或许真能用它换得一官半职呢。” “一官半职?”顾青嘴角扯了扯,道:“要当就当大官,掌大权,一官半职的我看不上。”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志向还不小,大唐立国以来,除了跟太宗陛下打江山的贤臣良将,从未听说献个物件给朝廷就能当大官的。” “那就不当官,我守着石桥村过自己的日子未尝不可。” “你做这个沙盘为了何用?” 顾青道:“为了瓷窑,总有人惦记我烧瓷的秘方,把村民召集起来日夜巡逻也不是办法,索性在各个出入口设防,断绝一切对外的道路,从沙盘上布置更全面一些,能从地形大局上布防,将漏洞全部补上。” “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一个瓷窑?” “你这暴发户的口气略微有点混账,瓷窑是我和全村最大的基业,你看不上眼?” 张怀玉哼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头牛一眼,不满地道:“牛肉吃不成,你再给我做鱼,我饿了。” ………… 宋根生从青城县回来后便一直躲在家里没出门。 说不清什么心情,昨日题诗之后,看到酒楼内文人们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扬名立万了,可他的心情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别人的东西拿来自己用,还恬不知耻地公然题到酒楼的墙壁上,宋根生的良心痛得不行,脑海里一个名叫“道德”的小人儿一直在扇他的耳光,骂他不知羞耻,宋根生的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 于是他从县城回来后,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顾青每晚进他的屋子睡觉他都不理不睬。 这孩子自闭了。 金秋的凉风带着几许寒意,山路尽头的氤氲雾色里,款款行来一群人。 为首者正是那天酒楼里的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他的幕宾和一众随从侍卫。 山路难行,尤其是蜀州的山路,更是崎岖多险,中年男子本是文人,身体素质并不见得多好,走到一半时已累得不行,全靠侍卫们半搀半架才坚持走到石桥村外。 “若早知这石桥村如此难行,本官想必……”中年男子说到一半,又苦笑道:“想必还是会来的,此生能遇一首好词难得,作词的那位少年郎定要结识一番,否则便是错失美玉矣。” 幕宾苦笑不已,这位节帅虽是天子任命的武官,可谓是一镇诸侯了,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从未领过兵,而且有股子文人的迂腐气,否则也不会干出为了一首词翻山涉水的天真行为。 跟着这么一位大人物,心都操碎了。 第六十七章 阴沟翻船 顾青蹲在村口的山道边,打着呵欠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手里拿了一柄小铲子,耐心地等着蚂蚁搬完家后将它们的家挖开,活擒一位白白胖胖的蚂蚁王后。 无聊的时候干任何事都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并无任何目的性。顾青今日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用一上午的时间活擒蚂蚁王后,如果到了中午还未擒到,便叫过路的村民给自己送饭,总之擒到蚂蚁王后为止。 然后下午就能美滋滋睡个午觉,一觉睡到傍晚,再去山上的瓷窑晃荡一圈,装模作样指点江山状哼哼哈兮几句,天黑时下山准备晚饭,如果张怀玉在的话,晚饭后可以弄点烤肉与她喝点酒,天南海北聊到月上柳梢,再打着呵欠去宋根生家睡觉,如果张怀玉又神秘失踪了,那就更美了,吃完往床上一躺,一觉到天明。 猪一样的日子,但顾青觉得很快乐。上辈子过得太匆忙,到死也没觉得半生除了忙碌和挣钱之外还有什么收获,爱情友情亲情全都没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守着钱过日子,问题是钱也赚得不够多,既不能花天酒地,也无法买名车豪宅,凑凑合合的过了三十多年,仿佛一只不起眼的候鸟飞过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世顾青不想再重复上辈子的生活。 钱要赚,但不能钻进钱眼里,朋友要交,但不能交太多,社交人情太麻烦。老天让他穿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给他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想必是有深意的。或许今生的天空,会留下属于他的一抹痕迹,千年不散。 至于爱情,这个可以没有。 摊开自己的双手,顾青露出缥缈的微笑。我有左妻右妾,要爱情作甚?娶个婆娘半夜跟我抢被子么? ………… 工蚁们已经将一些微小的食物陆续搬进一个小洞里,顾青打起了精神盯着那个小洞,待它们搬完,顾青便打算来个抄家灭族,教它们知道何谓祸从天降,何谓晴天霹雳。 一双质地颇为华贵的方头布靴出现在顾青眼前,好死不死的,恰好踩到了那个洞,蚂蚁们惊慌失措四下奔逃,辛苦等了一上午的成果全被破坏了。 顾青大怒,仰头望去,一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看着他。 “小郎君可是石桥村的乡亲?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道。 顾青扔了手中的小铲子,站起身,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再次打量这群人。 中年男子应该是为首的,旁边隐隐落后半肩的一位文士神情恭敬,应该是跟班,至于后面十来个穿着普通但体格健壮的人,应该是比跟班更低一级的随从护卫了。 “打听谁?”顾青有点小脾气,等了一上午的抄家灭族活动全白费了。 “贵村是否有个名叫宋根生的少年?”中年男子比划了一下,道:“大概比我矮一点,有点瘦,十六七岁的年纪……” 中年男子记性不错,昨日只在酒楼看了宋根生几眼便记住了他的特征。 顾青恍然,原以为宋根生昨日在县城题词养望有了成效,这不马上就有了慕名而来的文人。 随即顾青又觉得奇怪,文人来访是好事,可你带一群牛高马大的随从侍卫来干啥?怎么看都不像是以文会友的样子,反倒像上门泼油漆讨债的。 于是顾青立马警觉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们找宋根生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未雨绸缪总归不会错的。情况未明朗之前还是别太老实了,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宋根生那种蠢货才会这么干。 顾青当即毫不犹豫地道:“有这个人,我认识。” 中年男子喜道:“烦请指点一下他府上位于何处,可否?” 顾青眨了眨眼,忽然抬臂指向正前方。 正前方是一座山,是石桥村周围最高最深的山。 “宋根生进山采药去了,几位贵客可以去山里找他,他刚进山不久,脚程快一点的话应该能追上他。”顾青面不改色道。 中年男子一愣:“采药?他不是读书人么?” “他家世代行医,所以经常随他父亲进山采药,闲暇之时才读书。”顾青半真半假地道。 “医书传家,难怪此子气度谦逊不凡,”中年男子恍然,笑着打量了顾青一番,道:“还未请教小郎君贵姓大名,见你不卑不亢,气度不凡,还未进村便见着两位俊秀人物,这石桥村真是山灵水秀之地。” 顾青眼都不眨,脱口便道:“小子姓丁,名大郎。” 中年男子大笑:“名字倒是,呃,纯朴无华。不错不错。” 说完中年男子转身看了看那座大山,神情犹豫了片刻。 旁边的幕宾面带苦色,却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行人里做主的人不是他。 天色尚早,好不容易来到石桥村,若一无所获便回去,心中难免不甘,若在村里等他,又不知父子二人采药几时能归。 思来想去,中年男子咬了咬牙,沉声道:“我等加快脚程追上宋根生,总不能白来一趟。” 说完中年男子向顾青问明了进山的路后,含笑与顾青道别。 顾青站在村口,一直看着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葱翠的山林里,这才缓缓转身,喃喃道:“这个年代的人都这么单纯么?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若去县城搞个‘石桥集团成立十周年,恭喜您获得一等奖’的诈骗活动,说不定能发大财……” 良知尚存的坏人骗老实人终归有点不忍心,顾青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惋惜地放弃了搞诈骗活动的念头。 蚂蚁搬家看不成了,顾青叹气往回走。 回去找宋根生,劝他去瓷窑躲躲,万一这群人真是来者不善,也好逃过一劫。 至于那群人下山后会不会找自己麻烦,顾青表示毫不担心。 如今他已是整个村子的灵魂人物,村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外乡人欺负的,再说还有一位白衣胜雪的侠女,喂了她那么多条鱼,一个打十个不算过分吧? ………… 山里一直转悠到下午时分,中年男子一行人又累又饿,进退两难。 不是不想退出山去,而是……他们迷路了。 这座山又高又深,进去后里面的树林如同八卦迷魂阵,而且鲜少有人进山,连路都没有,全靠侍卫们一边砍树开道一边蹒跚前行,期间还顺手宰了一头野猪和几条蛇,待到心生悔意想回去时,已然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中年男子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眼看快到傍晚了,而他们却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天要亡我!”中年男子仰头悲凄长叹。 幕宾喘着粗气,身上的衣衫已被树枝划得破烂褴褛,体力不支地屈着腰,两臂被随从一左一右架着。 “节帅,晚生此刻回想……那个叫丁大郎的少年,怕不是什么善类。”幕宾嘴唇抖了一下,悲愤道:“晚生总觉得上了他的当。”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叹道:“未曾想纯朴敦实的山村里,竟有如此刁钻狡猾之人……” 在长安时与那么多忠奸之臣来往,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装得了正直也卖得一手好萌,官路也一直走得很顺畅,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栽了跟头。 主要是没想到那个叫丁大郎的小子如此恶劣,无仇无怨的瞎指路,中年男子反省了半天,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善良了,若稍微心狠一点,把那少年强行押上山让他带路,也不会害得自己一行人迷路了。 抬眼环视四周,中年男子悲叹道:“今日入此樊笼,该如何是好……” 幕宾努力静下心思索片刻,道:“若欲脱此樊笼,找到出山的路,晚生唯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中年男子喜道:“快快道来。” 幕宾气沉丹田,忽然舌绽春雷,声嘶力竭凄厉大吼:“救命啊——” 第六十八章 不容于世 中年男子一行人在深山里悲嚎救命时,顾青,冯阿翁,张怀玉等人聚集在院子里,众人围着一个沙盘啧啧称奇。 顾青摸着下巴,蹙眉无语。 青春期来得有点迟,十六岁了嘴上才长出些许茸毛,摸着软软的,双腮边却仍然光洁,看来自己将来不是什么虬髯客或络腮胡大汉,应该是个文雅型的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自动的神仙人物。 “瓷窑的工匠杂役和村里的青壮们都组织起来,分成五个小队,白天收缩在瓷窑附近操练武艺,晚上扩大巡逻范围,瓷窑附近的山道有四个出入口,四队人每晚必须驻守四个出入口,不定时巡逻方圆百丈范围,剩下的一队在瓷窑栅栏周围巡逻,每队配一只狗和一只锣,若有动静马上敲锣示警。” 顾青指着沙盘上显示的几个出入口,一边分配任务。 冯阿翁点头道:“放心,管教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顾青想了想,道:“工匠杂役们如今大约有一百多人,这些人大多是附近乡村的村民,冯阿翁不妨动员一下,劝他们将家人亲眷都迁移到咱们村里来,跟各村里正宗族好好商量,县衙司户迁籍都办好,补贴各村一点钱,村里寻一块空地,盖一片房子,大家一起动手干。” 冯阿翁一愣,接着激动地道:“咱们村要添人了吗?” 顾青笑道:“可以这么理解,我观察了一下瓷窑的工匠和杂役,他们对酬劳还是颇为满意的,就是有点想家,索性把他们的家都搬来,有钱赚有口热饭吃有婆娘暖床,没事还能打孩子,多么惬意的生活,再说只是迁移到邻村,又不是背井离乡,过不了多久相信他们会慢慢归心的。” 冯阿翁兴奋地道:“以后咱们石桥村便是大村了,再也不怕外村人欺负了。” “欺负不了,咱们村会一步一步强大起来,我们要有矛,也要有盾,以后没人敢欺负咱们。”顾青掷地有声地道。 张怀玉若有所思,一双妙目盯着顾青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顾青指了指张怀玉,对冯阿翁道:“选一块空地,给这位张姑娘建个房子,不用太大,一间卧房一间杂屋一个院子,更衣洗浴之类的都建好,钱我来出。” 张怀玉哼了一声:“我何时说过要住在这里了?” 顾青难得在她面前强硬:“你难道还想占我的床?做人不要太过分!” 哦—— 旁边众人顿时朝二人投以暧昧的目光,玩味的眼神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露出懂了的表情。 张怀玉的脸蛋刷的一下红了,饶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也实在听不得如此歧义的话,于是迅速站起身,飞快走出了院子。 “占了你的床?”一名村民凑过来问道,脸上隐约浮现一个八卦太极图。 “不是你想的那样,再露出这种表情我便踹死你。”顾青严正警告。 想了想,觉得警告这种事很无谓,为什么非要给别人第二次犯错的机会?第一次犯错就应该揍呀。 于是二话不说,顾青飞腿将这名村民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回头环视冯阿翁等人,顾青微笑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没有。” “踹得好,大快人心!” “普天同庆,死不足惜!” 冯阿翁正色道:“老汉马上召集人手伐木采石,给那位姑娘盖房子,就盖在你屋子的旁边如何?” “别,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 宋根生的自闭症仍未治好,从青城县回来后一直关在家里不肯出门。 顾青原本想跟他说有人带了一群绝非善类的家伙来找他的事,想劝他躲躲,宋家却大门紧闭,顾青都叫不开门。 耐心值耗完,顾青一脚踹开了宋家的门,来到宋根生的房门前,继续一脚踹开。 宋根生正躺在屋子里,房门被踹开他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胸…… 顾青很无语。 “捂胸干啥?以为有人对你的胸感兴趣吗?” 宋根生放下手,讪讪然挠头。 见宋根生躺在床上,顾青皱眉,又道:“还有,这张床目前是我的,你该睡哪里心里没数吗?滚下去。” 宋根生一激灵,立马下意识翻身下床,蹲在地上。 一系列动作做完后,宋根生才回过味来,深觉羞耻的同时忍不住道:“这里是我家,这张床是我的……” “它现在是我的,谁叫那个姓张的姑娘占了我的床呢。” “你可以揍她呀,把床抢回来。” “可我揍不过她呀,只好欺负你了,你比较好欺负……”顾青摊手:“你看,人性就是这么卑劣,欺软怕硬,丑恶阴暗,你能怎么办?” 宋根生颓丧叹气:“我……除了睡地上,还能怎么办?” “你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不是讲究威武不能屈吗?你可以反抗我呀。”顾青的表情跟挖坑时如出一辙。 “读书人挨揍也会疼的。”宋根生委屈地道。 “你悟了,虽然还是个书呆子,至少没那么不识时务。”顾青顿了顿,道:“说吧,从青城县回来后便一直躲着不见人,你在青城县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了?” 宋根生神情萧然道:“我此生干过最丢人的事,就是把你的诗作题在酒楼的墙壁上,并对所有人说是我作的。” “脸皮还是不够厚,没关系,多适应几天就好。” 宋根生很执拗地摇头:“不是适应的问题,此事令我深觉耻辱,从此抬不起头了。” “你的理想是要当官,然后造福一方子民,以诗作成名养望是最便捷的方式,脸皮这么薄,如何能当官?” 宋根生严肃地道:“我想过了,如果当官的代价是要以我丧失尊严和品格来换取,这个官我宁可不做,从青城县回来后,我的良心倍受煎熬,我想要名望,想要有才华,但是,别人的名望和才华我不能要,它并不属于我。” 顾青盯着他的脸,道:“它能让你当官。” 宋根生释然一笑:“如果注定没有才华,说明我不够优秀,没有资格当官,否则窃取别人的东西换来的官位,纵然坐在那个位置上,终究也是个昏官恶官,那便不是造福子民,而是祸害子民了,我纵使平庸,至少良知尚存,这样的官儿不做也罢,顾青,我放下了。” 顾青深深地注视这他,良久,忽然笑了,喟叹道:“你啊,还是个书呆子,而且你这样的性格真的很难在官场活下去,不过造福子民是你的理想,既然不愿用诗作成名养望,我再给你想想别的办法。” 迟疑片刻,顾青又道:“太正直不是件好事,这样的品性可贵,但不容于世情,根生,你所拥有的品质,是我所缺少的,但愿你能一生坚持,永不变色,以后纵有万般恶意攻讦伤害你,我为你一肩担之。” 仰头望向阴暗的房梁,顾青轻叹道:“做这些不完全是为你,权当是弥补我曾经那段人生里对人对事的亏欠,世间待我以恶意,我回报世间何曾善良,回首转身,欲悔已是百年身。” ( 第六十九章 无仇无怨 顾青说的什么,宋根生听不懂,他不可能懂,更不可能想到一个两世为人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心结。 活得太长太久未必是好事,看多了人情冷暖,心态渐渐变得冷漠,对人间的悲欢离合不再产生情绪波动的时候,活着其实已等于死去,呼吸尚存不过是墓碑上的字迹还未被岁月冲淡。 宋根生似乎下定了决心,顾青的那首中秋词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 才华不够,那就不够吧,至少做人做得坦荡。 顾青对宋根生的决定不以为然,但还是选择了理解。 这就是相隔千年的两个人的价值观分歧了,顾青务实,做事目的性很强,却不怎么在意过程的好坏,能达到目的就行。而宋根生则道德感太强,中了圣贤书的毒,说话行事难免多了许多桎梏约束。 两两相望,一个嫌对方迂腐,另一个嫌对方没底线,争执起来终归还是要靠拳头。 不再逼迫宋根生抄诗词养声望,但顾青还是想把宋根生捧上去当官。其实宋根生的性格完全不适合官场,当了官甚至有性命之忧,不过没关系,顾青会保他。 顾青其实很想知道,一个如此正直不阿的人若进了官场,世情与人情究竟能不能容他,大唐的官场究竟是清明还是已经腐烂。 “对了,上午遇到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领着一群绝非善类的家伙,说是要找你,我见他们来者不善,暂时把他们骗过去了,你去山上瓷窑躲两天,待我打听清楚后你再下来。” 宋根生愕然:“我与人无仇无怨,他们为何对我不善?” 顾青叹气,然后堆起和颜悦色的微笑道:“前日你吃过一只小兔兔,烤得很香,咬一口往下流油,好吃吗?” 宋根生茫然点头:“好吃。” “那只可怜的小兔兔若九泉下有知,你猜它会跟你说什么?” “什……什么?” “它与你无仇无怨,长得还辣么阔爱,你为何要吃它?” 宋根生:“……你是对的,我这就上山躲一躲。” “你也可以不躲,读书人有浩然之气,说不定靠浩然之气能吓跑坏人呢。” 宋根生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读书人,虽然有些迂腐,但我不傻,再说我这个读书人还是个水货。” 简单收拾了一下,宋根生和顾青离开家,正打算走山道上山,忽然听到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怒吼。 “谁是丁大郎?丁大郎给我滚出来!” 宋根生听清了,不由哂笑:“丁家兄弟与人结怨颇多,又来一个寻仇的,可惜人家早被卖了,这人的仇注定无法报了。” 顾青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村子中央那人还在吼,声音里多了几分悲凄。 “我等与尔无仇无怨,为何如此害我们?把我们骗进深山,差点饿死在里面,丁大郎,你简直丧尽天良!” 宋根生吃惊道:“丁家兄弟竟如此狠毒,他们被卖已有好些日子了,难道这人刚刚才从山里出来么?” 顾青抿唇不语。 宋根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奇道:“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 顾青咳了一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除了我现在用的名字外,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宋根生不愧是水货读书人,记忆力居然不错,立马道:“我知道,顾尼古拉斯正能量励志冷酷青。” “那是挖坑时的专用名字,除了这个……”顾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骗人的时候还有一个专用名字……” 宋根生恍然:“那人嘴里叫骂的‘丁大郎’就是你!” 肯定句,完全不带任何疑问色彩。 顾青叹道:“你真是我的知己。” 宋根生也叹气:“我觉得该上山躲一躲的人是你。” “不必了,你去把他们请到我家去,对了,顺便看看张怀玉姑娘在不在我家,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好亲切,可能是爱情吧……” ………… 顾青回到家时,张怀玉正匆匆往外走,并且用袖子捂着脸,生怕别人认出她的样子。 顾青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出了大门便飞一般遁走。 于是顾青只好独自进门,院子中间的矮脚桌边,那位中年男子正一脸怒色瞪着他,旁边的幕宾也在瞪着他,身后的随从们横七竖八或躺或坐,众人的神色皆不善,而宋根生则陪着笑脸尴尬地坐在蒲团上。 这些人神态都很狼狈,身上的衣衫又烂又破,聚集在院子里活像丐帮弟子刚讨完饭在晒太阳。 见顾青进门,宋根生迎上前,低声道:“我刚刚跟几位客人解释过了,他们不会太责怪你,但人家在山里转了一整天,多少有些怒气,你且忍一忍。” 顾青顿时放了心,神情坦然地上前,朝中年男子行了一礼:“这位长者,今日小子骗了各位,万望海涵。”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道:“你叫丁大郎?” “我其实不怎么叫丁大郎……”顾青干笑。 中年男子惊了:“何谓‘不怎么叫’?” “意思是,大多数时候我的名字叫顾青,偶尔才叫丁大郎。” 宋根生在旁边仰天无语长叹。 中年男子瞪他许久,忽然气笑了:“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纯朴山村里竟然有如此奸猾人物,老夫不察,上了你的恶当也是活该。” 顾青咧嘴笑了笑,拱手行礼道:“还未请教长者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捋了一把变得乱糟糟的胡须,努力维持矜持道:“老夫鲜于……” “咸鱼?”顾青顿时表情变得很古怪,望向中年男子的目光很崇敬:“第一次看到有人没有梦想还如此理直气壮……其实我也想做一条咸鱼。” “孺子混账!老夫复姓鲜于,名向,鲜于向,字仲通。” 顾青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知在哪听说过,若是前世听说过这个人物,想必他应该很有名,偏偏顾青又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有名。 为了确定鲜于仲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名人,顾青马上问道:“敢问长者,您是诗人?或是名臣?” 鲜于仲通露出奇怪之色,道:“小子听说过老夫?” 顾青迟疑道:“有点熟,不确定听说过没有。” 旁边的幕宾对顾青余怒未息,哼了一声搭腔道:“我家明公乃是圣天子钦命剑南道节度使,即将上任。” 第七十章 两两生厌 剑南道节度使,大唐的十大藩镇节度使之一,论权力,剑南道几乎所有的军政民财大权一手抓,毫无争议的第一号人物,说是剑南道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幕宾亮出鲜于仲通的身份后,顾青震惊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显赫的大人物,虽说他是穿越者,可毕竟是没开物理外挂的穿越者,见到这位土皇帝顾青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尤其是上午还把他们忽悠进了深山,差点被狼吃了,理论上只要鲜于仲通一声令下,顾青下一瞬间就会被乱刀分尸。 当一个姓咸鱼的人实际上并没那么咸鱼,甚至是官位显赫雄踞一方的诸侯,顾青能怎么办? 除了行礼,还能怎么办?身份相差太大了,村霸与节度使,差了多少级? 顾青不是愣头青,他不会在权贵面前用孤傲的姿态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叫作死。 “小子顾青,拜见鲜于节帅。”顾青老老实实躬身行礼。 宋根生被鲜于仲通的身份吓了一跳,急忙也跟着行礼。 鲜于仲通的心情不是很好,被顾青忽悠在山里转了一整天,又累又饿又狼狈,若非权贵的涵养气度,他早就下令弄死顾青一百次了。 “免礼,你……离老夫远点!”鲜于仲通余怒未息地瞪着顾青。 顾青只好后退几步。 指了指顾青,鲜于仲通道:“老夫问你,我等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见面便将我们骗进深山?” 顾青老老实实道:“节帅随从众多,进村便点名找宋根生,小子以为来者不善,故而骗了诸位,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并非心怀恶意。” 旁边的幕宾顿时眼泛泪花,这次被骗最遭罪的人是他。 “并非心怀恶意?你知道我们有多苦么?” 顾青的眼神同情且真诚:“骗你们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鲜于仲通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继续保持权贵的涵养。大唐如今的吏治有点乱,尤其是藩镇,可盛世的根基还在,表面上仍是无比开明繁荣,官员们也不可能对平民动辄刀剑相向。 “罢了罢了,此事揭过不提。”鲜于仲通再次不忿地瞪了顾青一眼,转头望向宋根生时,表情却忽然变得如沐春风,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你便是宋根生?” “小子正是。” 鲜于仲通脸上带笑,目光仿佛看着自己出息了的亲儿子:“昨日你在青城县酒楼作那首长短句时,老夫当时也在,不得不说,果真是好句子,哈哈,看来山灵水秀之地必有英才……” 为了突出宋根生确实是个英才,鲜于仲通不怀好意地指了指顾青,道:“你比他强多了,老夫很费解啊,同是一个村的少年郎,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呢?”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宋根生神情萧瑟,仰头黯然长叹。 鲜于仲通不解地看着二人的表情,道:“老夫说错了什么?” 顾青急忙道:“节帅没说错,小子确实差了宋根生许多,往后必将……” 话没说完,宋根生忽然拽住顾青的袖子,神情坚定地看着他:“我来说。” 顾青一愣,知道他要说什么,迟疑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退后两步。 宋根生朝鲜于仲通长揖一礼,道:“节帅,小子有罪,须自承于节帅当前。” 鲜于仲通挑眉:“你有何罪?” “欺世盗名之罪。酒楼那首中秋词并非我作,而是顾青今年中秋夜所作,只因小子有为官之念,顾青为了帮我,故而将词作赠予小子,让小子拿去养士林之望,为将来当官预作铺垫。” 宋根生说完后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重担,长长呼了口气,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并且露出了这几日以来最轻松的笑容。 鲜于仲通和幕宾惊呆了,震惊地望向顾青。 “中秋词……是你作的?”鲜于仲通发觉脑子不够用了,吃吃地问道。 顾青看了宋根生一眼,随即无奈地道:“是的,一时玩笑之作,见笑了。” 鲜于仲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是你作的?你这个样子……能作出如此绝妙的长短句?” 顾青用微笑来掩饰心头万马奔腾的mmp。 什么叫“你这个样子”?我比宋根生那货帅多了好吗?眼睛瞎的话要不要考虑捐出去做慈善事业? 瞬间对鲜于仲通的印象降至冰点,原本对骗他们进深山有些愧疚的,忽然发现心底里的那点愧疚烟消云散。 宋根生急忙解释道:“节帅,中秋词确是顾青所作,那晚小子也在场,亲眼见到此词出自顾青之口。” 鲜于仲通顿觉尴尬,刚才那句“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结果立马被残忍的事实打脸,恍惚间他甚至能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扇着他的脸颊,啪啪啪的很有节奏感。 狐疑的目光在顾青脸上反复打量,鲜于仲通不甘地道:“你能作出中秋词?老夫为何总觉得不踏实呢?那首长短句立意高远,忧思长情之至,非性情豁达之人不能作,你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忧思过甚?” 顾青叹气,沉默。 这人岂止不会聊天,简直连人话都不会说,他若不是节度使,要他命的人应该多如过江之鲫,人人争先恐后必除他而后快吧。 奇怪啊,这张欠得不行的嘴是如何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居然还被他混到节度使的位置上,难道长安城的君臣都喜欢这种风格的聊天方式? 鲜于仲通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古怪。 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作出中秋词的人是顾青,主要是顾青给他的印象太差了,被一个乡野小子忽悠进了深山差点出不来,此事若传到长安,只怕会成为君臣的笑柄。 “老夫反复品鉴那首中秋词,深以词中意境高远,用字绝妙为叹,仅观词中之意,能作出此词者至少是不惑之人,尝尽世间百态后,心境沧桑方可作之,看你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作得出?” 顾青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总揪着这事儿没完也不行吧。 “节帅说得甚是,就当不是小子所作便是。”顾青很随和地笑道。 ( 第七十一章 名士之风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简单的说,讲究的是个眼缘。见你顺眼了,什么都好,放个屁都觉得你在奏高山流水,当即引为一生知音。见你不顺眼了,舔舔嘴唇都觉得你刚吃完牛粪在回味,从里到外的嫌弃厌恶。 鲜于仲通对顾青虽说有点看不顺眼,倒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但,确实有点不顺眼,毕竟刚见面就把他们一行人坑得很惨。 鲜于仲通不是武夫,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开元二十年的进士,以文官之身而任藩镇节度使,这样的任命其实是有些荒诞的,尤其是剑南道南北受敌,北有吐蕃,南有南诏,这些年与大唐爆发过大大小小的战事,李隆基将一个文官派去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任节度使,本身就是一道很昏聩的任命。 可是,谁叫他跟当今天子的大舅子关系好呢。那位沉醉在自己文治武功莫此为甚的美妙幻象里的圣天子,被大舅子随口糊弄几句,便果真相信一位文官能在剑南道大杀四方人见人爱,非常痛快地下了一纸任命,于是鲜于仲通便马上从长安出发,一路游山玩水,边走边领略祖国大好河山,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到了剑南道。 穿越这么久了,顾青从宋根生和冯阿翁嘴里多少听说了一些大唐的现状,尤其是剑南道如今腹背受敌的处境。 当他得知鲜于仲通竟然是一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后,心情莫名有些沉重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问题是,顾青住在石桥村,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基业,天子派来这么一位文官统领剑南道文武诸事,旁边的吐蕃和南诏还不得乐坏了?若剑南道烽烟四起,他的基业有被毁的危险,他和朋友更有可能要过上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这个时候顾青突然无比痛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多学点历史知识了,因为鲜于仲通这个人他并无太多印象,也无从知道他当节度使后剑南道发生了什么。但顾青隐隐觉得,这位文官上任节度使对剑南道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诗词不过是小道,为了一首词竟带着随从从青城县赶来这穷乡僻壤,完全没有考虑催他上任的调令,说得好听这叫文人雅趣,或许在士林里传出去是一段佳话,可他如今最重要的身份不是诗人文人,而是统领一方将士保一方水土的三军主帅。一个战火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地方,来了一位不慌不忙的节度使,仅看这副做派,顾青便感觉剑南道要凉。 “好词,若真是你作的,老夫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先前你我那段过节,反倒是不打不相识的佳话了。”鲜于仲通啧啧赞叹,说完还哈哈,好像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幕宾非常有眼力,第一个笑了起来。 宋根生也勉强笑了两声,顾青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捧过场了。 接下来鲜于仲通对顾青的态度热情了许多,开始主动与顾青探讨诗文,从南北朝的骈文体说到建安诗派,还有什么陶谢的田园诗派,以及如今长安城正当红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派等等,说起诗文来鲜于仲通眉飞色舞,神情无比神往,仿佛亲身参与了所有诗人的创作过程。 顾青一直听着,想打呵欠,有点无聊,不如看蚂蚁搬家。 不知过了多久,鲜于仲通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看着顾青满意地笑道:“老夫本对你有些芥蒂,不过从刚才你我畅谈诗文的谈吐来看,你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老夫已不怪你了。” 顾青惊了:??? 刚才我有谈吐么?我畅谈了吗? 鲜于仲通兴致颇高,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将脚上的靴子和足衣脱去,扎得严实的头发也刻意弄得零散,披头散发赤着双足大笑道:“有诗岂能无酒,左右,酒来!” 身后的随从急忙解下腰间的一只皮囊双手递上。 鲜于仲通接过,仰头大灌了一口,哈哈笑道:“痛快,再来一口!” 又灌。 灌完将皮囊递给顾青,道:“尔也痛饮!” 顾青嫌弃地看着沾了鲜于仲通口水的囊口,半天没动弹。 鲜于仲通大怒,捏着顾青的下巴将酒囊硬塞进他嘴里,顾青手刨脚蹬硬生生喝了几口。 鲜于仲通满意了,双足踩着凌乱的步履,仿佛醉拳的步法,也不知是真醉还是为了应景。 随即鲜于仲通高举酒囊,面朝天空,郎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满口吟哦,竟将那首中秋词完整地吟诵出来,不仅如此,还吟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顾青眼睛都看直了。 这,便是盛唐文人的做派么? 吟完后,鲜于仲通仿佛透支了精气,整个人横瘫以地为席,以蒲团为枕,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随从们小心地将鲜于仲通抬起来,中年幕宾看了顾青一眼,顾青急忙道:“我家没地方睡,也没多余的床。” 幕宾对顾青的态度很不满,哼了一声,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去村里找一家农户,整个房子租下来,钱给足,让他们马上搬。” 随从应声而去,很快办妥,幕宾指挥随从们抬着鲜于仲通离开,走时连招呼都没打。 直到他们都走了,顾青和宋根生才长长松了口气,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半天没起身。 “大唐的文人都这模样么?像疯子一般。”顾青喃喃道。 宋根生叹道:“幸好我只是个水货,虽然平时有点疯,但没疯得如此彻底。” “你别这样说,搞得我这个冉冉升起的诗坛新星有点方……我现在很害怕跟文人为伍。”顾青脸色难看道。 宋根生笑了:“如今的文人大多比较夸张,他们很尊崇魏晋名士之风雅,比如披头散发赤足,击缶而歌,狂放不羁。” 顾青撇嘴:“得其形却未得其神,真正的名士终归有一些名作流传下来,光学他们赤脚散发有何用?魏晋名士是骚客,东施效颦者只剩下骚了。” 第七十二章 意外发现 不知从何时起,在石桥村的村民心里,顾青如今改变的形象已然根深蒂固了。 从前那个懦弱老实内向的样子还留存在大家的脑海里,可所有人眼睛实实在在看到如今顾青的样子,强势,仗义,行事简单粗暴,偶尔也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些莫名的沧桑。 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好像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当初那个懦弱老实的顾青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年岁明明不大,嘴上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可所有村民仍然情不自禁便将他当成了村子的掌舵人,他的一句话,一个命令,一声吆喝,只要被人听到,便会毫不迟疑地执行,从来不去想对不对,纯朴的村民心里,关于“对不对”的问题,顾青必然已经想过了,确定了它的正确性才会说出口,那么,还有什么疑虑呢?照做便是。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过去那个懦弱的顾青已在人们的心中死去,如今的顾青正生动地活着。 石桥村最近的工作重心不是烧瓷,烧瓷有固定的人手,郝东来请来的工匠杂役能胜任,村子里最忙的是基建,顾青说过,要扩建石桥村,将来要迁移很多人过来,大多是瓷窑工匠杂役的家人亲眷,迁移过来必须要有地方住,于是盖房子成了村民最近的工作重心,当然,都是有酬劳的。 乡村最不缺的是土地,村子西面原本有一块很大的地,以前是一片竹林,后来村民们自家要修个房顶,做个竹桌什么的,竹林陆陆续续被砍伐了不少,顾青和冯阿翁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顾青拍板,索性把竹林全部铲掉,新的民居就盖在这里。 工程量不小,动员了所有能干活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可还是显得人手不够多,只能偶尔从山上的工匠杂役那里临时分点人下来,酬劳方面自然更要让他们心情愉悦。 工地热火朝天,顾青偶尔来巡视一下,每次看到一排排民居渐渐有了轮廓,他的心情总是很不错。 不知不觉,这里已成了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了,这里是基业,这里是家。 ………… 鲜于仲通还没走。 昨日或许在深山里待得太久太迷茫,又累又饿又害怕的情况下,灌了几口酒便莫名醉倒了。 今早起来后,鲜于仲通便在幕宾的催促下打算离开。益州的节府还在苦苦等待他这位节度使上任,而他却游山玩水般不慌不忙的赶路,再不加快脚程怕是说不过去。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鲜于仲通走到顾青家门前,随从上前敲门,过了很久顾青才打开门,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门外众人。 鲜于仲通有些不解。 昨日不是已经冰释前嫌了吗?大家还一起饮酒颂诗,最后兴尽而别,气氛那是非常融洽呀,为何今日见了面又是一脸不高兴? “拜见节帅。”顾青站在门口行礼。 鲜于仲通心中本来不悦,可他毕竟是文人,在长安城里也接触过各种脾气性格古怪的文人,越有才华的文人脾气越古怪,这位少年能作出如此惊才绝艳的中秋词,脾气纵然古怪一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鲜于仲通决定大度地无视顾青那淡漠的表情,点头嗯了一声后,负手便走进了院子。 “昨日饮酒太匆忙,醉得也有些匆忙,你我畅谈诗文不够尽兴,少年郎以为然否?”鲜于仲通打量着简陋的院子道。 顾青愕然,你就差没脱光裸/奔了,还要怎样才尽兴? “节帅,呃,好兴致,小子拜服。” “莫说虚话,只问你一句,除了中秋词,可还有别的佳作?诗和长短句皆可,以你之才,应该不止这一首吧?快拿出来让老夫一饱眼福。” 顾青摇头:“乡野粗鄙之人,哪有闲情作诗,中秋词只是偶感而作,除此再无新作了。” 鲜于仲通皱眉:“老夫观中秋词足可傲视大唐才子,怎能只作一首?诗文之事,当勤于业,否则岂非浪费才华?” 顾青无奈道:“小子对诗文并无热衷,只作了这一首。” 鲜于仲通有些失望地摇头,道:“罢了,可惜了才华,顾青,老夫今日便离开了,日后若有新的诗作,不妨遣人送去益州节府,老夫自有酬金,不会让人白跑的。” 一听鲜于仲通终于要走了,顾青不由喜出望外,连态度都热情了很多:“节帅这便走了吗?不多留几日吗?” 鲜于仲通一愣,迅速看了旁边的幕宾一眼,缓缓道:“既然你盛情留老夫,多盘桓几日未尝不可,正好看看此处风土人情……” 顾青:“…………” 好气啊,好想自扇耳光把自己的嘴抽肿,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方便自扇,心里好堵! 所以古代人都这么实在吗?听不出什么叫客气话? “节,节帅,您……益州应该有很多军国大事在等您吧?”顾青试图挽大厦于将倾。 鲜于仲通四下打量院子,嘴里淡淡地道:“不急不急,节府半年无主帅,也没见闹出甚天大的动静。” 说着鲜于仲通两眼一亮,指着院子东侧的某个木盘,道:“咦,此为何物?稀奇古怪的。” 顾青没精打采顺着手指看去,道:“沙盘,小子一时戏作。” 鲜于仲通挥了挥手,令随从将沙盘抬到院子中间,负手弓腰仔细端详着它,越看目光越新奇:“有山有水有房屋,这是……” “小子在后山开了个瓷窑,总有恶徒觊觎垂涎,故而做了个沙盘,方便村里青壮巡逻防备。村民有点笨,看不懂地图,做个沙盘直观一些。” 顾青在一旁解释,鲜于仲通仿佛根本没听到,仍死死地盯着沙盘,脸色越来越凝重,不仅是他,连旁边的幕宾也被吸引,不自觉地凑了上来,二人盯着沙盘脸色变幻,不时抬头交换一记眼神。 良久,鲜于仲通直起腰,沉声道:“此物,是你所创?” “是。” “可有外人知晓?” 顾青不明白了,一个沙盘而已,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搞得他也紧张了。 “除了本村村民,无外人知晓。”顾青忐忑地道,在他看来,沙盘不过是个手工活而已,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相比煤炭的发现,沙盘这东西真的只能算是他的一时戏作,没怎么放在心上。 鲜于仲通与幕宾对视,幕宾神情凝重点头:“东西无甚难懂,晚生一眼便知,主要是以往无人想到如此精巧的东西,节帅,此物有大用!” 鲜于仲通此刻的模样全变了,完全不是昨日那副狂放不羁没心没肺的文人酸腐模样,此刻的他,顾青才真正看出几分封疆大吏的沉稳老辣味道。 “派个人安排一下,我等在此多留几日,你这几日多专研此物,务求知之通透,弄明白后记下,到益州后遣人堪舆剑南吐蕃南诏等地地形,做几个这样沙盘出来。” “晚生遵命。” 第七十三章 风波乍起 顾青没想到鲜于仲通对沙盘如此重视,看着他凝重的表情,顾青一时竟分辨不清他究竟是真的重视沙盘,还是找到了一个借口赖在石桥村不走,短短一日他已看出来了,这位节度使的性子跟文人一样天真烂漫,这样的人适合去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或者情人节策划一个示爱快闪活动,当节度使委实有点不称职。 “沙盘……如此重要?以前没出现过吗?”顾青对历史不大了解。 鲜于仲通想了想,道:“传说始皇陵墓内堆建了巨大的山川河流城池,皆是江山原貌,不过无人得知究竟有没有,而且没人能想到可以用于军事,世人皆以为是始皇雄心不死,陵墓中复原江山是为了来世再次一统天下,不过是个象征而已。” “汉光武帝征战时亦有‘聚米为谷’之说,终究是用毫不相干的实物代替山川和道路,如孩童戏耍一般,无人放在心上,唯有你做的沙盘,能将山川河流还原得如此相似,老夫从未见过如此精妙之物,若用于战时,主帅只消站在沙盘前,便可对前方沙场地形一目了然,下达军令时,下面的将军们也能非常精细地遵照军令在战场上布置将士,尤其是,沙盘还能在战前进行敌我推演,以及战时依托地形设下埋伏等等,用处之大,一言难尽。” 鲜于仲通眼睛盯着沙盘,啧啧赞叹不已。 转头看着顾青,鲜于仲通道:“老夫见你年岁不大,不仅能作出绝妙的长短句,居然还能做沙盘,你是如何想到做出此物的?” “小子说过,我在村子后山开了瓷窑,村民皆以瓷窑为生,奈何觊觎之人太多,三番五次有人偷窥刺探烧瓷的秘方,村民们难以防范,小子只好做出此物,标出具体的出入口和巡逻路线,村民们一眼便知。” 鲜于仲通失笑道:“如此妙物,用于瓷窑反倒是大材小用了,老夫到了益州便下令照此做出剑南道的地形沙盘,尤其是吐蕃和南诏与剑南交界处的地形,这些年吐蕃和南诏频犯我剑南疆界,大大小小百余战,老夫上任期内恐怕也免不了一战,若有沙盘,想必我大唐的胜算又能多几分。” 深深地注视顾青那张年轻的脸,鲜于仲通道:“尽管相处才一日,老夫已看出来了,你是有大才之人,留在这个山村里委实屈才了,你若有意,何妨与老夫同去益州,可聘你为节府幕宾,辅佐老夫几年后,必向陛下荐你为官,不会亏待你的前程,如何?” 顾青毫不犹豫拒绝:“多谢节帅好意,只是小子生于斯,长于斯,故土难离,不愿远涉,辜负节帅了。” 一飞冲天的机会,顾青说放弃就放弃。原因很多,故土难离算是其中之一,这里有他的基业和朋友,好不容易慢慢熟悉了这里,顾青暂时没有离开的想法。 更何况他总觉得鲜于仲通这人不大可靠,一方节度使这般随性的做派,将来若真与吐蕃南诏有战事,顾青委实无法相信剑南道将士在这位节度使的指挥下能打胜仗,若然败了,作为与他关系匪浅的幕宾,怕是逃不过朝廷的牵连处治。 无论出于情分还是出于实际利益,顾青都没有理由傻乎乎跟着这位节度使去益州,稍微想想便知这是弊大于利的。 鲜于仲通不怎么失望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他嘴里说顾青有大才,实际上终究还是有些虚伪成分的,除却诗文之才不说,沙盘一物虽然精妙,顾青轻描淡写解释后,鲜于仲通觉得此物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子偶发灵感才做出此物,运气而已。既然他已知沙盘的妙用,顾青跟不跟去益州其实无所谓了。 “人各有志,老夫便不强求了。若沙盘此物能在战事中起到作用,老夫必向陛下上疏,为你请功,陛下是赏罚分明的圣天子,必不会亏待你的。” 顾青无所谓地道:“多谢节帅抬举。” 请功什么的,顾青完全没指望过。圣天子?如今的圣天子恐怕还泡在华清池里,与贵妃娘娘各种不可描述,禽兽啊,怎么对儿媳下得了嘴,大唐立国到如今,各种绿帽满天飞,儿子给老爹戴,老爹给儿子戴,公主给驸马戴,期间还有一位彪悍的女皇,给整个李唐皇室戴了无数绿帽。 激情与浪漫,英雄与硝烟,仿佛全都建立在男男女女那点风流韵事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顾青忽然想起村里最近几位寡/妇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不是娇羞地捂嘴吃吃的笑,便是一脸明媚使劲眨眼,更有胆大的甚至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妙处。 呵,妙处?不就是一哆嗦的事么。 顾青感觉自己贞操不保,暗暗决定以后出门要随身带根棍子,绝对不给任何人玷污自己的机会。 ………… 鲜于仲通暂时留在石桥村,这次是有正当理由了。 关于沙盘的用处,必须要从里到外了解透彻,知道它的制作材料,以及如何堪舆实际地貌,比例尺如何精确等等,一眼能看分明的东西,真正要了解它的实质细节,其实还是很复杂。 幕宾每天对着沙盘研究,鲜于仲通却闲下来了,每天在村子附近闲逛,还好他的身份并未张扬出去,否则村民不知恐慌成什么样子。不过鲜于仲通这回学乖了,无论他去哪里闲逛总会拉上顾青,不管他愿不愿意。 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 顾青不管发多么狠毒的誓保证绝不再骗他进山,鲜于仲通都不信,只是看着他冷笑,不停的呵呵。 既然是闲逛,免不了参观一下瓷窑。鲜于仲通对于这方面却不怎么感兴趣,只在栅栏外看了一圈,根本没有进去一探究竟的意思。 “就是为了这个瓷窑,你不愿随老夫去益州?”鲜于仲通皱眉:“年纪轻轻钻钱眼里了,银钱之物如此重要么?”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重要。” 相处几日,顾青已对这位节度使不怎么敬畏了。虽说是手握重权的一方诸侯,可鲜于仲通倒是很少有什么官架子,脾气也算不错了,或许只有如此随和的脾气,才会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又或许他的好脾气仅仅只对顾青这种有才华的人,对他的随从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两人如今的相处倒是颇有几分忘年交的味道,顾青也有胆子偶尔跟鲜于仲通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站在瓷窑的高坡上,顾青正在向鲜于仲通介绍烧瓷的大致流程,忽然坡下一阵嘈杂,一名工匠匆匆从远处跑来,神情惶急地道:“东家,不好了,青城县衙要查封咱们的瓷窑,下面来了好多差役。” 第七十四章 封窑断生 青城县衙查封瓷窑,这个事实令顾青有点懵。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王法,瓷窑从建起到现在,都是在本本分分做买卖,合作的商人也是县里有名的大商贾,瓷窑的名气已渐渐打出去,甚至有了成为贡瓷的希望,无缘无故的,县衙为何要查封瓷窑? 站在高坡上,顾青有点气愤,再三反省自己后,越来越理直气壮。 我做错了什么?我拉动了全县的gdp,我做出了明星企业,我解决了附近村民的温饱和就业,满满的正能量,除了杀了一个人卖了两个人以外,我还做什么了?凭什么查封我? 过分了! 顾青脸色阴沉下来,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这是成年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很多后悔终生的棋差一着,往往便是情绪冲动时犯下的错误。 “官府来了多少差役?他们有没有说查封瓷窑是何罪名?”顾青沉声问道。 村民讷讷摇头:“来了四五个人,没说罪名,只说要查封瓷窑。” 顾青想了想,道:“找个腿快的人,速去青城县请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来,快去。” 村民转身就跑。 鲜于仲通站在旁边,表情平淡地道:“你开的瓷窑可有不法事?” 顾青苦笑:“节帅,小子一直本本分分,开瓷窑不过是为了给乡邻们一些贴补,从来不曾做过不法之事,全村老少可为小子作证。” 鲜于仲通看了他一眼,道:“老夫虽是节度使,但下面县衙的事物,老夫终归不能轻易插手的,有失官场体面,再说,事情没弄清楚,老夫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好好处置去吧,不用你陪我了。” 顾青朝他行礼告罪后,不慌不忙地下了高坡。 看着顾青并未慌乱的步履,鲜于仲通满意地点点头。 有时候观察一个人,往往不需要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单只看他遇到危机时的表情和气度,便能看出一些端倪。 遇事时愤怒冲动,热血上头不计后果是普通少年,遇事时冷静沉稳懂得理性分析并循序渐进解决它的是天才少年,当然,也有极少数不一样的烟火,遇到危机后哈哈大笑狂欢蹦迪大肆庆祝的,那是二逼少年,概率极小。 顾青下坡时走得很慢,他在想前因后果,不明白为何县衙好端端的要查封瓷窑,是无意中动了别人的蛋糕,或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些都不得而知,无声无息间突然爆发,委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呢?顾青需要寻求解决的方法,郝东来和石大兴的人脉是其中之一,其实还是更简单有效的办法,剑南道节度使就在他身边,鲜于仲通一句话就能解决这件事,可是刚才鲜于仲通已经抢先把话挑明了,他不会插手其中。 想想也是,顾青跟他根本没有交情,别人凭什么帮你出头?当官的都不傻,官场上没几分油滑推卸的本事,未必能坐上那个位置,做出了沙盘又如何,沙盘的用处还未在实战中证明之前,它就是个无用的东西。 ………… 半山瓷窑外,一群村民和工匠围着四五名县衙差役,不吵也不闹,但死死堵在栅栏的门外,不让差役进去,现场气氛有点僵冷。 差役们有些气急败坏,手中的铁尺和镣锁敲得铛铛有声。 “敢阻挠官差办案,你们不怕王法吗?再不让开,必将你们全部拘进大牢,判你们个流徙之罪!” 村民和工匠们顿时气势一弱,很多人露出惊惧之色,但,还是没人让开。 瓷窑已成了所有人的饭碗,在这里做工代表着衣食无忧,代表着稳定的温饱日子,瓷窑若被封了,所有人的生活又将回到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种着几亩薄田指望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当习惯了衣食无忧后,很难再回到当初贫困的起点。 再温顺的良民,面对即将要砸他们饭碗的人,终究还是能鼓起几分食牛之气的。 有人害怕,但没人让开,一百多人仍死死地堵在栅栏门口,差役们扬着铁尺往前推进,村民们站立不动暗暗推搡,双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有一触即发之势。 顾青下了高坡后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心中不由一急,大喝道:“全都让开!” 所有人一怔,望向顾青。 顾青快步走来,挡在差役和村民之间,转身看着村民道:“都让开,县衙要查封,便让他们封,事情会解决,但不是你们这种方式。” 一名缺了一只手掌的中年汉子忽然呜咽道:“封了瓷窑,以后如何活?” 顾青笑了:“能活,我保证。” 人群中又有一道愤慨的声音传出来:“官府不知民间疾苦,断我们本分人的活路,我们不能让!” 原本安静了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顾青转身看着几名差役,微笑道:“县衙封我瓷窑,可有罪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查封终归没有道理吧?” 差役本不耐烦,然而村民众多,群情激愤,差役也怕闹出大事,态度不得不温和地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尔等若有冤屈,可去县衙鸣冤,瓷窑今日必须要封,何等罪名你可自去问县尊。” 顾青点了点头,转身对村民们道:“都让开,让他们封,他们只是当差的,莫难为他们。” 顾青的威信起了作用,村民们尽管不忿,但还是默默地让开了一条缝。 差役们擦了擦额头的汗,朝顾青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然后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栅栏门用锁链锁住,马马虎虎贴了张盖了印的封条,最后招呼都没打便匆匆离去。 瓷窑封了,所有人的生计断了,人群里的气氛压抑到极致,甚至能听到人群中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顾青的情绪仍旧波澜不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场小风波,前世见过的风浪比这厉害多了,哭泣也好,气愤也好,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解决问题要从源头查起,源头自然便在县衙那位县令身上。 “都回家歇着,趁这几日大家好好养养身子,多吃饭多吃肉,待平了冤屈,瓷窑马上便开工,各种重活累活等着你们,好了,都散去吧。”顾青笑着对村民和工匠道。 顾青的淡定情绪终于感染了众人,大家见他并未慌乱,反而还能笑得出来,无疑给大家打了一剂强心针,众人这才慢吞吞地散去。 一名村民匆匆跑来:“东家,青城县郝掌柜和石掌柜来了。” 第七十五章 官声正直 顾青吩咐村民去请郝东来和石大兴时,两位掌柜已经快到村口了。 县衙的差役刚从县城出发,郝东来便听到了风声,急忙叫了石大兴一起来石桥村,差役前脚刚走,他们后脚便到了。 一个胖成球的大胖子,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两人喘着粗气来到瓷窑栅栏前,看着被封掉的栅栏门,郝东来跺了跺脚,怒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招灾不惹祸的,县令为何要封我们的瓷窑?” 石大兴冷冷道:“郝胖子你为人龌蹉,赶紧想想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否则县令怎会无缘无故封瓷窑。” 郝东来大怒:“你才龌蹉!你根本是个强梁大盗!必然是你得罪了县令。” 石大兴冷笑:“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谁屁股底下干净?郝胖子,你以为你是善人呢?” 二人越吵越凶,后来动了手,各自揪着对方的衣襟对骂,一肥一丑两张脸越凑越近,唾沫星子互相朝脸上喷,眼看两人就要亲上了,画面看起来莫名的丑恶却又说不出的和谐有爱…… 顾青环臂看着二人,不拉架也不劝和,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嘴,越看越兴奋,直到二人边吵边凑近,近到快亲上了,顾青露出了祝福的微笑。 互喷口水的二人吵着吵着,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转头望去,愕然发现顾青那张带着古怪笑容的脸。 “呃,少郎君,你不说点什么吗?”郝东来擦着额头的汗珠强笑道。 石大兴也道:“不错,少郎君,瓷窑你占的份子最大,为何你此刻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顾青笑道:“因为热闹好看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俩能白头偕老……”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呆,接着同时露出恶心的表情,再看彼此的距离,二人触电般弹开,郝东来忍不住弯腰干呕了几声,石大兴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弯腰干呕。 看到栅栏上贴的封条,二位掌柜不由浮上愁色,郝东来叹道:“到底怎么回事,黄县令一声不吭就把咱们瓷窑封了,究竟谁得罪了他?” 石大兴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不方便当面问县令,若当面问了,此事可就毫无转圜的余地了,郝胖子,你我在县衙各有人脉,不如找人旁敲侧击问问,总要先把原因弄清楚才好解决。” 顾青点头道:“不错,只要弄清楚了原因,解决起来就不难了,两位在县衙的人脉比我广,便仰仗二位掌柜了。” 郝东来苦笑道:“费掌事的公文都递进了长安甄官署了,这个时节被封了瓷窑,怕是要连累不少人。往后再想被定为贡瓷可就难了。” 言者无意,顾青却心中一动,道:“县令封我们的瓷窑难不成跟贡瓷有关?” 二位掌柜也呆住了,面面相觑后,郝东来迟疑地道:“应该不会……吧?青城县出了贡瓷,对黄县令的前程也是件好事呀。” 石大兴神情凝重地道:“不一定,当官的与我等平民的想法不一样,我们认为的好事是眼前之利,当官的眼里,看的是长远之利,若是一位好官,那就是公利,黎民之利。” 顾青隐隐觉得猜到了什么,叹道:“有件事我不大清楚,不知你们可知晓,听说当今贵妃尤喜岭南荔枝,圣天子独宠之,每年荔枝熟后,遣快马从岭南飞递至长安,为了这个荔枝劳民伤财之至,各地官府和民间颇有怨恚,可有此事?” 这件事顾青只知道个大概,还是前世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隐约记得老师解释过这首诗的背景,听了石大兴刚才的话,顾青这才忽然联想到荔枝上面。 顾青话音刚落,二人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接着渐渐露出明悟之色。 贡瓷和荔枝,看似毫无关联,可实际上都是一回事,都是送进皇宫的贡品,贡品的产运链必然会打破民间固有的规则,从而造成连锁的破坏反应。 没有人比商人更懂这个道理了。 石大兴沉吟片刻,神情凝重地道:“恐怕……还真是这个原因。” 郝东来也点头。 顾青又道:“咱们这位黄县令,是好官吗?” 二人再次对视,苦笑点头。 郝东来道:“有点保守,不太容易打交道,尤其对商人不大看得上,但上任以来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做人做事都很清白,没听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传闻,算是一位好官。” 石大兴也道:“两年前,益州刺史府一位司马的堂侄来青城县游玩,醉酒打断了一个工匠的腿,当时黄县令马上下令抓了人,后来益州那位司马托了关系求情,黄县令不为所动,顶住很大的压力将那个打人的凶手判了流徙琼南三年,由此看出,这位黄县令是很刚烈的性子,而且不畏强权。” 二人一言一语间,顾青渐渐对黄县令的为人有了直观的了解。 这种人大概是清高正直,宁折不弯,同时又有些保守固执,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很难讲道理让他改变主意。 这可就难办了。 回神见郝东来和石大兴眼巴巴地看着他,顾青失笑:“我不过是个乡野小子,运气好开了个瓷窑,这种官面上的事情当然由二位掌柜来操心,可不敢指望我啊。” 二人顿时讪然一笑,郝东来道:“主要是少郎君太过神奇,好像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我们都忘了你才十几岁的年纪。” 顾青道:“此事的缘由还须查清,刚才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或许另有原因,你们回青城县后发动人脉查清楚,然后派个人告诉我,我去青城县找你们,一同商议对策。” 二人应了,向顾青告辞匆匆离开。 仰头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顾青心中一阵烦闷。无论在哪里,无论怎样的世界,总逃不开各种麻烦,老天似乎存心不想让他安安稳稳过日子。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顾青转身,张怀玉仍旧一身白色的衣衫,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瓷窑的事我听说了,需要我帮忙吗?” 顾青眼皮一跳:“无法无天了你,难道你要杀了县令?” 张怀玉摇头:“我有别的法子。” 第七十六章 内幕消息 在顾青的印象里,张怀玉一直很神秘。 不知她的出身来历,不知她的踪迹,只知她与自己的父母有渊源,又不具体说是什么渊源,每天到了饭点便准时过来蹭饭,蹭完饭嗖的一下消失,不知她去干什么,直到下一个饭点她再次出现,或者,连着几天不出现。 顾青总觉得自己养了一只养不熟的流浪猫,习惯了自由浪荡的日子,有着散漫不羁的灵魂,偶尔还傲娇冷漠耍一下性子,除了不需要顾青帮她铲屎和不能随便撸她,其他的方面跟猫没有两样。 人与人之间的磨合很重要,夫妻,朋友皆如是。从种种的不习惯到慢慢的习惯,一切好的坏的,主动包容或被迫包容,最终是离是合,时间会给出答案。 顾青觉得自己跟张怀玉磨合得很好了,他调整好了心态,真的把她当成一只流浪猫来养,来便来了,走便走了。 江湖嘛,不就是来来往往吗? 自从昨日鲜于仲通一行人进了村后,张怀玉便莫名消失了,到了饭点也没见人,顾青甚至不死心站在门口用筷子敲碗,敲得很大声,她还是没出现。 此时张怀玉出现在顾青身后,也是嗖的一下出现的。顾青立马想到了一个商机,是不是在石桥村开设一个类似于“鬼屋”的游乐项目,让她扮成鬼,根本不用特效,仅靠她嗖来嗖去的功夫,一定能赚足门票,名扬国际。 “你这副傻笑的表情很蠢。”张怀玉很不客气,说话一针见血。 顾青没有实力跟她计较,只好道:“你有别的法子帮我解决这个麻烦?” “有。” “你说的‘别的法子’,该不会是用别的法子弄死县令吧?” “我在你眼里只会杀人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解决问题的法子通常是将活人变成死人。” 张怀玉眼中带了笑意,清澈的黑眸中有光,仿佛两颗星辰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 “活人变成死人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吗?” 顾青想了想,笑道:“确实简单,但,这个法子不适用所有的问题,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桩,本来只不过是封了个瓷窑,若杀了县令,那就成了造反,权衡利弊不划算。” 张怀玉扭过头去:“我没说过要杀县令呀。” “你还有别的法子?” “我可以让蜀州刺史给县令写封信。” 顾青一惊,新奇地打量她:“刀架在刺史脖子上逼他写信?” 张怀玉气极:“你……为何总是以为我只会打打杀杀?” 顾青后退一步:“除了打打杀杀你还会别的?来,请开始你的表演。” 张怀玉表情迅速变冷:“你若信我,我便马上帮你解决此事。否则就当我没说。” 顾青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信你,但我通常不大喜欢向别人求助,世上唯一能毫无保留相信的人只有自己,我想自己试试能不能过了这道坎。”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若需我帮忙可以开口,你这人……至少菜做得不错,做菜好吃的人,不能让他死得太早。” 顾青失笑:“托你吉言,我一定努力活到送你走的那天。” 顿了顿,顾青又道:“其实现在就有个事需要你帮忙。” “你说。” “有酒吗?坐在被查封的瓷窑门口,闲看天际云卷云舒,笑对人生得失成败,别有一番乐趣,我突然想喝酒了。” 张怀玉嘴角一扯:“今日没带酒。” 顾青狐疑地朝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储物空间一扫:“没带酒?不可能吧?你莫诳我,偷偷藏着可不够仗义了……” 张怀玉发现了顾青的眼神,顿时俏脸一红,接着一寒,叱道:“贼眼珠子看哪里呢?” 说完原地猛地蹲下,一记扫堂腿,顾青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脚踝一痛,整个人便倒在地上,视线里金星乱冒。 伊人羞愤远去,顾青躺在地上仍一动不动,睁眼看着蓝天白云,喃喃道:“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我只不过想看看酒藏在哪里而已,用得着如此大的反应吗?” ………… 鲜于仲通坐在顾青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名叫《冲虚真经》,这本书原本叫《列子》,是战国时黄老道家的代表人物列子所著,天宝元年,天子李隆基亲自下旨,将《列子》更名为《冲虚真经》。 作为李家皇族,李隆基自然也信道的,至于有多信,那就见仁见智了,当皇帝的人真正能有什么信仰?大多是做给世人看的表象而已。 李隆基登基的第一年便将列子追封为“冲虚真人”,跟他信不信道并无太大关系,主要是武则天在位时抑道崇佛,为了消除前朝帝王对天下宗教的影响,也为了给李家皇族所谓的祖宗老子正名,打压佛教崇扬道教已然被拉升到政治高度了。 看书时的鲜于仲通显得更为儒雅,三指轻捻颌下青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幕宾迈着轻悄的脚步从门外走进,见鲜于仲通在看书,幕宾双手垂膝,老实地站在鲜于仲通身后一言不发,安静地等待。 鲜于仲通神情淡定,不慌不忙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抬眼朝幕宾一扫。 幕宾上前轻声道:“节帅,晚生打听出消息了。” “说。”鲜于仲通简洁干脆地道。 “晚生刚从青城县回来,县衙的县尉是晚生的同乡,晚生向他打听清楚了,青城县黄县令查封瓷窑,实为贡瓷一事……” 鲜于仲通神色终于有些变了:“贡瓷?顾青的这个瓷窑烧出的瓷器吗?” “是的,晚生听村民说,顾青偶然发现了与众不同的烧窑秘方,烧出的瓷器品质比大唐几乎所有的瓷器要好得多,瓷窑所出的瓷器在青城县渐渐出了名,市面上往往有价无市,尤其是西域吐蕃的客商对其甚为推崇。” 鲜于仲通嘴角一扯:“没想到此子的能耐居然不止一样,未来必是个人物。” 幕宾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据说与顾青合伙开瓷窑的两位商人已走通了甄官署的门路,欲将瓷器送进长安,不出意外的话,或许能被定为贡瓷,可黄县令却不同意,并深以为恶。” “黄县令为何不同意?” 幕宾笑道:“或许他害怕青城县的贡瓷成为第二个岭南荔枝吧……” 简单一句话,鲜于仲通懂了,摇头叹道:“终究还是目光短浅了。” 幕宾久随鲜于仲通左右,自然清楚他说的是谁,于是又道:“黄县令担心被定为贡瓷后,朝廷将会大肆征调青城县的农户烧窑,运瓷器,故而影响一县收成赋税,此事跟他的前途有关,故而反对,存了心思要把顾青的瓷窑关掉,永绝后患。” “查封瓷窑表面的理由是,前些日瓷窑死了个老窑工,据说死得不明不白,黄县令便拿捏了此事作文章,若无人帮忙的话,顾青的瓷窑怕是很难再开下去了。” 鲜于仲通阖目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睁开眼忽然道:“你去寻几件顾青的瓷窑烧出的瓷器,本官先看看再说。” 第七十七章 贡瓷因果 鲜于仲通要瓷器的目的不是赏玩,而是验证。 验证顾青的瓷窑烧出的瓷器究竟有没有资格成为贡瓷。 幕宾很快找来了几样造型不一的瓷器,从阔口花瓶到笔洗再到碗碟,大大小小摆在矮脚桌上。 鲜于仲通观察许久,肯定地点点头:“色泽光亮,无斑无垢,看外表确是上品,釉彩描工微有瑕疵,换个顶级釉工便是。” 说完鲜于仲通拈起一只瓷碗,朝地上一摔,瓷碗应声而碎,鲜于仲通拾起一片碎瓷,仔细观察内胎,端详片刻不由惊讶道:“如此细白紧密的内胎,本官倒是从未见过,看来所言不虚,果然有资格成为贡瓷。” 幕宾见他问都不问顾青的官司,反而盯着瓷器看个不停,不由好奇道:“节帅,顾青如今麻烦缠身,晚生看节帅与顾青颇为相得,又令晚生打听查封瓷窑的缘由,您是否有帮他一把的意思?” 鲜于仲通没回答,眼睛仍盯着瓷器碎片,仿佛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目光充满赞叹。 “质渊,过来看看这件瓷器的内胎……”鲜于仲通朝幕宾招手。 幕宾接过观察半晌,点头赞道:“好瓷!名不虚传,难怪有底气走通甄官署的门路,若无意外,被定为贡瓷应是十拿九稳了,除非此事掺了别的缘由不得不废止。” 鲜于仲通亦笑道:“顾青此子,委实有些门道,诗文,沙盘,烧瓷,短短几日便在他身上发现不少惊喜,老夫此刻倒真有把他带到益州去的心思了。” 幕宾好奇道:“节帅为何对这瓷器如此上心?” 鲜于仲通缓缓道:“老夫被任为剑南道节度使,朝堂上谁在其中出了力?” 幕宾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太府卿杨钊。” “杨钊因谁而发迹?” “因节帅您,是您向章仇兼琼荐举杨钊,杨钊才得进长安,与贵妃娘娘重拾兄妹之情。” 鲜于仲通道:“是啊,皆是一啄一饮,皆是有因有果。只是这次任我为节度使,实非老夫所愿,杨钊定要坚持,我只好勉为其难上任,从长安到蜀州走了半年,也是因为老夫并不情愿而故意慢了脚程……” 幕宾疑惑道:“节帅说的这些与顾青的瓷器有何干系?” 鲜于仲通屈指敲了敲面前的一只阔口花瓶,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杨钊为何非要任我为剑南道节度使?” “因为他在朝中最信任的人是您?” 鲜于仲通笑了笑,这个回答是否正确他并不置评,只是叹道:“此地是蜀州青城县,隶属剑南道,而贵妃娘娘的祖籍,也是蜀州,她的父亲曾是蜀州刺史府的司户,贵妃娘娘从小在蜀州长大,顾青的瓷器若被送进皇宫,恰好被贵妃娘娘知道她的故乡出了一款贡瓷,你觉得贵妃娘娘会不会高兴?” 幕宾呆滞片刻,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节帅对这瓷器如此上心!晚生听说贵妃娘娘颇重乡情,若宫中有来自蜀州的贡瓷,想必贵妃娘娘欣喜之下会将所有宫殿的贡瓷全部换为青城瓷窑所出,陛下也会对蜀州甚至剑南道更多关注……” 鲜于仲通神情平淡地道:“不仅如此,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宠爱无以复加,老夫上任节度使之事,朝中颇多非议,若顾青的瓷器能进宫中,这贡瓷上难免也会带上剑南道和老夫这个人的标记,那么,宫闱的路老夫算是走通了,只消对这瓷器多予厚待,每逢年节以同乡之情和贡瓷之功向贵妃娘娘递疏问候,贵妃娘娘自然记得老夫的尽心之处,往后剑南道有甚难决艰困之事,遣人将消息递进宫中,贵妃娘娘多半会帮老夫向陛下进言,老夫这个节度使的位置便算是坐稳当了……” 屈指再敲了敲花瓶,听着悦耳清脆的回声,鲜于仲通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的波动:“顾青的贡瓷,是剑南道,老夫,以及贵妃娘娘三者之间的纽带,它不容有失,必须要进皇宫。” 幕宾对鲜于仲通的城府谋算叹为观止,觉得今日学到了很多。随即又道:“节帅,眼下顾青的瓷窑被封,县令对瓷窑的态度似乎要彻底打死,您是否要出手帮顾青一把?” 鲜于仲通想了想,摇头道:“先观望,不可轻易插手。事发以后,老夫观顾青之神态并无焦急激愤之色,反而平静无波,沉稳如故,也并未向老夫求助,想来定有了主意,这位少年郎是个人物,老夫想看看他如何化解此厄,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几斤几两,若最后这少年郎化解无果,瓷窑仍旧无法保住,老夫那时候出手也不迟,正好可以借扶危之恩收顾青之心,为老夫所用。” “一石二鸟,节帅高明!” ………… 第二天傍晚时分,青城县的郝东来派伙计传来消息。 一大早郝东来和石大兴拜会黄县令,拜帖递进县衙两个时辰,里面毫无动静。两位掌柜站在县衙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中午时分,黄县令才在县衙二堂接见了二人。 接见二人的地点令两位掌柜心头一凉。 以往二人跟黄县令的关系虽说不上多亲近,至少面子上都过得去的,每次拜会县令时,接见他们的地点都在内堂,这次却在二堂接见他们。 县衙的二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官吏们办案的地方,举凡民间有纠纷,斗殴,上不得台面的偷盗非礼等治安案件才会在二堂办理。 这次二位掌柜明明是私人性质的拜会,黄县令却把他们安排到了二堂,这是要修理他们的节奏啊。 二位掌柜硬着头皮进了二堂,果然,黄县令冷着一张脸,见面便将他们劈头痛骂了一顿。 有意思的是,黄县令半句未提石桥村瓷窑的事,仿佛完全不知道二位掌柜在里面占了份子,他骂的是郝东来与县衙文吏差役过从甚密,骂石大兴的商铺店大欺客,骂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总之就是不提瓷窑。 二位掌柜是商人,在大唐这个年代,商人的社会地位仍是等而下之的,县令骂他们,他们连嘴都不敢还,反而还要诚惶诚恐地认错,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二人今日原本打算来县衙求教关于瓷窑被封的事,黄县令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后,二人也不敢再张嘴问了,于是待黄县令骂过瘾后,二人顶着满头唾沫星子灰溜溜地告退。 事情可以说毫无进展,二人皆是商场打滚沉浮多年的老油条,出了县衙后仔细一咂摸,顿时觉得不对,黄县令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在瓷窑占了份子,既然绝口不提此事,还寻着各种理由痛骂他们一顿,显然皆因瓷窑而起,黄县令的这顿痛骂分明透出一个很强烈的信号,瓷窑被封不容商榷。 石桥村。 顾青盘腿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听完伙计的传话,然后微笑着送伙计离开,还给了他几文钱的跑腿费。 回到院子里坐下,独自感受晚秋的寒风吹拂在脸上微微生疼的痛感,头脑无比清醒冷静。 “看来果真要去一趟县衙了,明日我要亲眼见识这个年代的官员究竟何等成色。”顾青喃喃自语道。 ( 第七十八章 进城见官 穿越至今,顾青的足迹未曾走出过石桥村。 如果他是真正的十七岁的少年,那么对外面的世界一定非常向往,想看看不同的风景,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更广阔的天地才能实现少年稚嫩天真的梦想。 可惜顾青不止十七岁,他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岁的人说话做事要有计划,有目的性,像男人出门逛街一样,进了商场直奔目的地,买完付钱转身回家,绝不为多余且无用的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多驻足一秒,更不会像女人那样,逛街的路线跟蜜蜂采花蜜一般呈现无规则无目的的螺旋方式不停的转圈,转圈,转圈…… 没有正事的话,顾青想都没想过去青城县。没事去青城县能干什么?感受古代世界的繁华吗?经历过二十一世界的摩天大厦和各种大型的商场,步行街,酒吧等等,古代的大街难道比它们更繁华? 这一次顾青不得不去青城县了,瓷窑被查封终归要有个说法。 在家准备了一下,没什么东西要带,带上钱足够了。正打算出门,宋根生站在门口。 顾青惊异地上下打量他。 这货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穿了一身崭新的文士圆领长衫,头戴黑色璞巾,连眉毛都好像比平时浓密了许多,站在门口一副顾盼风流的样子,非常得瑟。 “去相亲?”顾青问道。 “啊?不是。”宋根生拂了一下额边垂落的散发,道:“听说你要去青城县,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青城县跟县令吵架,你也陪我去吗?” 宋根生一呆:“吵,吵架?跟县令?” “没错,说不定还会打起来,画面一度很血腥。” 宋根生呆滞片刻,果断怂了,可怂得不太彻底:“我,我……可以站在县衙外面等你。” 说完宋根生又觉得显现不出自己陪行的用处,于是补充了一句:“……你若被差役乱棍打出,我还可以帮你叫大夫,帮你捂伤口。” 好卑微的理由,拒绝都好像对弱势群体犯了罪。 ………… 青城县离石桥村不远,十几里山路便到了。打个比方,如果青城县衙着了火,黄县令不幸被点燃了,那么站在石桥村的半山腰上都能看到县衙的火势,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个浑身着了火的人在县衙门口活蹦乱跳。 所以郝东来那样的肉球身材都能隔三岔五走个来回,有时候没任何正事他也来,顾青怀疑他根本只是为了减肥。 顾青和宋根生没多久便进了城。 青城县当然比石桥村热闹多了,但不出顾青所料,繁华是繁华,只是在见多识广的顾青眼里,这种程度的繁华算不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后世小镇赶集的程度。 没心情看热闹,顾青进了城找人打听了昌隆记商铺的位置,一手拎着左顾右盼的宋根生,像拖着一只出来遛弯玩疯了不肯回家的二哈,一路穿街过市来到昌隆记商铺门口。 郝东来和石大兴坐在商铺内院,一脸愁眉不展,顾青进来后二位掌柜迅速站起来,盼来了解放似的大步流星上前握住顾青的手。 “少郎君可算来了!看这情势似乎不妙啊。”郝东来忧心忡忡地道,圆滚滚的身材似乎瘪了一点,看来近几日饭量不佳。 石大兴哼道:“黄县令根本看不起我们商人,我俩话都没说几句便劈头盖脸一通骂,我们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头一次被人骂儿子一般,我们还不敢还嘴,憋屈极了!” 郝东来叹道:“少郎君想想办法吧,正如我们前日猜测的那样,黄县令怕是不会让我们的瓷窑开下去了,昨日看他的态度很恶劣,骂我们的理由其实也拿不上台面,可人家是官,我们是商人,斗不过的。” 顾青沉吟道:“此事用钱能解决吗?比如悄悄给黄县令送去一点孝敬……” 石大兴飞快摇头:“不可能的,黄县令是进士出身,为官非常清高,而且很爱惜羽毛,从来没听说他收过贿赂,若是冒然送钱,恐怕会适得其反。” 顾青叹息,钱都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是大事了。 瓷窑不能关,它已不仅仅是自己的产业,而且还是很多人的饭碗,村民们都指望瓷窑做工来补贴生活,贫瘠的日子里好不容易有了一线曙光,不能让生活再次回到黑暗中。 顾青一时想不出好办法,但有件事必须要做。 “二位掌柜,麻烦给我找一个面见黄县令的机会。”顾青道。 二人对视,然后点头。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见黄县令能不能有作用,他们都不知道,但与顾青长久相处下来,二位掌柜渐渐熟悉了顾青的为人,他们愿意相信顾青的每一个决定。 很快,郝东来和石大兴写好了联名拜帖,双手递给顾青。 顾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然后又迅速看了宋根生一眼,迟疑地道:“要不……你们还是先帮我找个大夫等在县衙门口吧。” 二位掌柜愕然:“为何?” 顾青拉过宋根生,指着他道:“这货跟你们解释。” 见黄县令的过程很顺利,虽然是商人的拜帖,但毕竟是青城县数一数二的大商人的拜帖,这两位商人关系着青城县的gdp,黄县令再不待见也得见。 仍旧在县衙二堂见客,顾青独自坐在二堂一间厢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到一位穿着绿色官袍,腰间佩戴鍮石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顾青急忙起身见礼:“草民顾青,拜见县尊。” 黄文锦面无表情,淡淡朝顾青瞥了一眼,然后端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阖目养神,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出来见客似的。 顾青也不计较,官员他不是没见过,见面来个下马威,端个官架子,很正常的事。 于是顾青接着道:“草民是石桥村瓷窑的主人,今日特来拜见县尊,瞻仰县尊的风采,来得冒昧,还请县尊宽宥。” 黄文锦睁开眼,目光如剑在顾青身上打量,缓缓道:“你便是瓷窑主人?” “正是。” 黄文锦沉默片刻,忽然变脸,扬声道:“来人,将这恶徒乱棍打出去!” 第七十九章 千年代沟 顾青不得不怀疑宋根生的嘴是不是被青城山上的道士开过光。简直不敢置信,居然真要被乱棍打出去了。 此刻他不由庆幸刚才让郝东来准备大夫的决定无比英明,只要乱棍没打到后脑勺,理论上自己还是能抢救一下的。 当然,不挨棍是最好的。 没等外面的差役闯进来,顾青长身而起,大声道:“慢着!” 黄文锦面若冰霜看着他:“你还有甚话可说?” 顾青缓缓道:“圣人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草民甘愿受罚,但草民想问问到底犯了何罪?” “你不事耕田劳作,开瓷窑鼓动村民放弃耕地,长此以往,农户无人肯种地,一心只愿做工挣钱,青城县的赋税从何而来?本官如何对得起陛下和朝廷的重托?” 顾青惊呆了,这逻辑……好诡异,种地才是本分,做工是不务正业,有区别吗?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 “草民愚钝,不大明白县尊的意思,您是说瓷窑做工挣钱养家糊口不对吗?”顾青疑惑地道。 黄文锦冷笑:“你说呢?种地能收粮,能交赋税,能糊口,做出来的瓷器能吃吗?闹饥荒了能靠瓷器保命?若本县农户人人皆知做工比种地更挣钱,耕地谁来种?朝廷每年派下来的赋税谁来交?你的瓷窑或许用不了那么多农户做工,但身为一县父母,此风绝不可长。” “更何况,贡品之祸,祸延天下,岭南荔枝每年仍害得民间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本官绝不会允许青城县出现第二个岭南荔枝!” 顾青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仔细揣摩黄县令的话,客观来说不是毫无道理,尤其是岭南荔枝的前车之鉴,他担心青城贡瓷会害得百姓家破人亡,担忧不无道理,可关于种地与做工的优劣比较,顾青实在无法认同。 深吸一口气,顾青尽量用恭敬地语气道:“县尊明鉴,草民开瓷窑,附近村民农户来做工并未耽误农忙时节,如今早已过了秋收,正是农闲之时,农户无事做工贴补一下家用,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黄文锦点头:“是,并无不妥,本官不能说你错了,若青城县仅你一家瓷窑便罢了,你的瓷窑再红火,终归用不了多少农户。可事实并非如此,本官再把话挑明了说,若你的瓷窑被定为贡瓷,青城县内必将新开无数家瓷窑,争相雇佣农户做工,你想想,那时的青城县,谁还会种地?朝廷的赋税怎么办?所以本官还是那句话,此风不可长,我必须将之扼杀在萌芽之中。” 顾青忍不住争辩道:“县尊,草民以为,若我的瓷窑被定为贡瓷,全县新开无数家瓷窑也没有关系,因贡瓷之名,青城县的瓷器必将扬名大唐甚至异国番邦,无数客商蜂拥而来,不仅能带动本地其他的特产售卖,更能让农户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赋税更不会少,有了钱的农户,就算不种地也能用钱抵粮,县尊操心赋税大可不必……” 话没说完,黄文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住嘴!黄口小儿不知好歹,你在教我如何做官么?” 顾青暗暗叹息,垂头道:“草民不敢……” “瓷窑之事,你不必再徒劳了,就算你搬出甄官署也没用,甄官署无权干涉本县政令,顾青,本官观你年纪不大,便恕了你刚才的不敬之罪,回家安心好生种地,切勿再自误,本官言尽于此,尔好自为之!你退下吧!” 顾青抿了抿唇,老老实实朝黄文锦行礼,默默退出门外。 走出县衙,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顾青心中那种隔世的孤独感更强烈了。 相隔千年的代沟,真不是一两次争锋相对的辩论能说清的,每个时代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普世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根深蒂固,完全无法说服,更无法扭转,当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无可避免的发生碰撞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火花四溅,鱼死网破。 顾青很清楚,其实沟通到这个地步,基本已经断绝了继续沟通的可能性,黄县令不可能改变主意,甚至都不会再见他了。 今日进城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至少顾青大致了解了黄县令这个人。 黄县令有着这个时代典型的文人的烙印,清高,古板,守旧,或许是清官,但清官不一定是好官,时代局限了他的思维,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里,小农意识是无法改变的,无论君臣还是平民,地里的收成代表一切,除了种地,别的营生全是不务正业。 道理还能怎么讲? 顾青没兴趣继续讲道理,今日来见黄县令之前,心里其实早有过预料,他跟黄县令的见面有很大的可能会不欢而散,只是顾青不愿错过千分之一的可能,终归要亲身试过以后,确定不可能有结果了再去试另外的办法。 所以走出县衙的顾青并没有太多愤怒或沮丧的情绪,反而感到很轻松。如果解决一件事情有一百种可能成功的方法,那么经过刚才的尝试后,便只剩下九十九种可能了,爱迪生发明电灯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用排除法一样样排除各种可能,最终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回到昌隆记商铺,郝东来和石大兴赶紧迎上来,期盼地盯着顾青的脸。 “少郎君可说动县尊了?”郝东来急切地道。 顾青苦笑:“咱们另想办法吧,县尊怕是铁了心要封我们的瓷窑了。” 二位掌柜失望地叹了口气。 “莫非咱们的瓷窑果真无疾而终了?”石大兴失神地喃喃道:“这辈子第一次离长安皇宫那么近,转瞬便成空……” 顾青思索许久,缓缓道:“二位掌柜,近几日你们的商铺要小心些,黄县令要做的可能不仅仅是封瓷窑……” 二人一惊,神情顿时惶恐起来:“少郎君何出此言?” 顾青苦笑道:“咱们瓷窑烧的瓷器名气已不小了,据说还有从吐蕃和蜀州慕名而来的商人来青城县购买,名气如此大的瓷窑说封就封,黄县令也掩不住悠悠众口,终归要给世人一个说法,贡瓷这个理由太犯忌讳,不能拿出来说,我是石桥村的农户,县令对农户动手难免落人口实,唯一的选择便是收拾你们二位商人,随便寻个由头找找你们商铺的麻烦,最后再牵扯到瓷窑上面去,查封便算是有理有据,外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脸色愈发苍白,顾青一番话点醒梦中人,封瓷窑这件事确实不会那么简单便结束,黄县令需要一个能说服别人的理由,而最佳的理由当然只能从商人身上找,商人的地位本就不高,寻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治了,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卑贱的职业不值得别人倾注太多关心。 郝东来和石大兴迅速对视一眼,还是石大兴的魄力大,挣扎半晌,忽然一咬牙,道:“明日开始,兴隆记所有商铺全部关门,对外就说东家过寿,大贺三日,不,五日!” 郝东来急了:“你过寿我过什么?难道我也过寿吗?极好的借口被你占了,无耻!” 石大兴到底是浮沉商海多年的人物,既然下了决心,此刻反倒轻松了,闻言朝郝东来不怀好意地笑:“你就说为新添的儿子办满月嘛……” 郝东来怒道:“我哪有刚满月的儿子?” “这个……可以有,你就对外说你离家三年忙着生意,谁知你家老妻太争气,上月回家发现她居然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铁树开花,老蚌生珠,实在是可喜可贺,得此麟儿,当浮一大白……” 第八十章 接踵而来 石大兴一句话打击面太广了,基本囊括了郝东来全家。 顾青在一旁听得脸颊直抽抽,开出如此恶毒的玩笑,这两人以前究竟结下多大的仇,前世一定是争夺过皇位并且彼此将对方五马分尸后同归于尽的死仇啊。 于是顾青暗暗叹气,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腾出充足的空间等待接下来的龙争猪斗。 果然,郝东来呆滞了片刻,全部消化了石大兴的玩笑后,白白胖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隐隐可见头顶冒出一缕白雾,活像即将渡劫的大能修士,就差降下一道九天神雷了。 “姓石的匹夫,安敢如此辱我,跟你拼了!”郝东来嘶声吼道。肥胖的身子像一颗扔出去的保龄球,蹬蹬蹬朝石大兴滚去,其实那是非常的恢弘磅礴。 石大兴的玩笑解了气,却也没料到郝胖子的反应如此激烈,下一瞬间便看见一颗陨石般的肉球朝他滚来,石大兴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随即眼神忽然一变,咬了咬牙迎头而上,像一头发疯的猪撞上一座山,最后二人扭打厮缠在一起,抓头发,咬耳朵,扯衣衫,画面恩爱且激情。 顾青再次露出祝福的微笑。好甜,一个满脸横肉,一个肥得像猪,这对cp要不要磕?不磕吧,枉费了一对欢喜冤家,磕吧,长得实在太丑了,太丑了……对不起自己眼睛里冒出的粉红小星星,纠结! 战况激烈啊,此时此景恰是一番人间浪风月,何以为凭,有诗为证:“鸳鸳相抱何时了,还有一鸳看热闹,无鸯底事。” 顾青又退了两步,坐在门槛上悠闲观战,这个时候最可惜的是没有瓜子。 二位掌柜厮打很久,郝东来终于力气不支停了手,石大兴一脚将他踹得一滚,忙着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 二人喘着粗气形容狼狈,不甘示弱地互相怒视。 顾青这时才懒懒开口:“二位继续打,我就不奉陪了,告辞告辞。” 二位掌柜一惊,顿时想起了正事,于是一左一右拉住了顾青。 “少郎君莫走,此时正是危难之时,少郎君当留在城内帮我们出谋划策。”郝东来急道。 顾青叹道:“官府要治你,我能有什么办法?留在城里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睁睁看你们的商铺被封,难道指望我冲进县衙把黄县令揍一顿不成?” 二位掌柜吓得急忙惶恐四顾,郝东来苦笑道:“少郎君慎言,慎言啊……” 顾青喃喃道:“如今我翅膀没硬,还真不能随便揍县令,若有朝一日……” 石大兴急忙截住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少郎君莫说了,我已被吓得心惊胆战,嘴下留情吧。” 顾青看了二人一眼,道:“给你们一句良心建议,若要关商铺那就趁早,别等什么明日了,马上下令关了吧,迟则生变。” 二人顿时一凛,正待叫伙计过来,屋外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伙计神情惶急地出现在门口,大声道:“掌柜的不好了,县衙的差役来了,说要封咱们的商铺。” 二人悚然,震惊地望向顾青。这是高手,这是高手,这嘴开过光…… 早有心理准备的二人倒是没那么慌张,郝东来沉声道:“慌什么!封铺的差役可有说我们昌隆记所犯何罪?为何封铺?” 伙计摇头:“并未说,只说是奉了县令的指令。” 郝东来沉吟片刻,道:“让商铺所有的伙计都来后院,不准阻拦差役封店,让他们封,切莫与差役冲突。” 伙计急道:“掌柜的,无缘无故封店,连个理由都不给……” 郝东来冷冷道:“人家要封店便封,理由重要吗?他随时能拿十个八个理由出来,你能拿他如何?快去,叫所有伙计来后院!” 伙计一脸憋屈地离开,郝东来揉了揉肥脸,苦笑道:“还是慢了一步啊。” 石大兴冷笑:“咱们关不关店铺,县令终归都是要封的,清醒点吧,他不但要永久封了瓷窑,还要拿我们两家当理由,黄县令为了阻拦贡瓷一事,不惜将我们这两家最大的商人牺牲掉,我们已是他的弃子了。” 郝东来迟疑道:“若咱们马上将名下所有商铺撤离,撤到别的州县……” “撤离等于重新开始,任何一地的商号都已有了固成的人脉和买卖,我们两个外来的横插一脚进去,必是四面皆敌的处境,更何况,我可舍不得将青城县这多年的基业随便舍弃,再难我也要留在青城县!” 郝东来黯然一叹,随即将目光投向顾青。 “少郎君可有法子解此厄困?”郝东来满是希冀地道。 石大兴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两人是商场多年沉浮的商人,然而一旦与官府有了矛盾冲突,商人再有钱也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局。 顾青蹙眉思索,许久不曾开口。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外面商铺前堂的喧闹叫骂声隐隐传到后院,没多久,商铺里十来个伙计也一脸憋屈地聚集在后院,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气氛安静而压抑。 前堂已渐渐没了声响,显然店铺已封,差役已离开。 良久,顾青忽然叹了口气,望向二人道:“我目前没有办法,因为我得到的信息太少了……” 石大兴道:“少郎君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黄县令的一切,从家人亲眷妻妾子嗣,到本地的官声,民间的毁誉,官场上的恩人和仇人,他的上官和同僚对他的评价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郝东来神情微动:“知道了这些,少郎君便有法子解此厄困了?” “不一定,但终归会有一些念头。”顾青顿了顿,道:“与他面对面讲道理怕是行不通了,我们只有用别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局。” 郝东来和石大兴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互相对视,沉默中交换各自的眼神,从互相鄙夷到互相谅宥,最后达成暂时的和平蜜月协议,千言万语在一阵目光对视中迅速交流完毕,又是一个一眼千年的名场面。 这对cp丑是丑了点,但甜啊。 二人一旦有了默契,做事的效率特别高。郝东来当即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和官声毁誉这一块我去查,他是六年前上任的,论本地人脉反倒不如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商人,稍微一查便知根知底了。” 石大兴也果断道:“青城县离蜀州城一百四十多里,我马上选几个伶俐的伙计骑快马飞赴蜀州城,我在蜀州城里有几位故交,有商人也有刺史府的小吏,托他们打听黄县令的事应该不难,两三日可有回信。” 顾青笑道:“快去打听吧,咱们的瓷窑慢一日解封可就耽误一日赚钱呢。” ( 第八十一章 官声颇佳 “赚钱”二字对商人无疑是最大的动力,也是最诱人的吸引力。 郝东来和石大兴打了鸡血似的满红满蓝开始忙碌起来。 昌隆记和兴隆记两家商铺短短一个时辰内全部关门,所有店伙计账房聚集起来,两位掌柜名下的绸缎铺,脂粉铺,成衣铺,瓷器笔墨杂货等等所有店铺的伙计加起来有两百多人,难怪是青城县内的龙头企业,买卖做得不小。 郝东来和石大兴各自对下面的伙计下令,一批批人马派出去,如涓滴入海,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县令查封青城县最大两家商号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县城东市的掌柜和外来的客商们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一个时辰后,县衙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列举两家商号多年店大欺客,以次充好,以及开建瓷窑盘剥农户,期间瓷窑还牵扯了一桩命案,县令遂将两家商铺暂时查封,待诸事查缉清楚后再行解封。 一切如顾青所料,查封瓷窑的理由最终还是牵扯到了两家商铺,既给了民众充足的理由,又消除了瓷窑这个后患。 郝东来和石大兴是商人,商人注定无法反抗官府。官府贴出的告示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保持沉默,尽管双方都知道告示上说的不是事实,但没人敢揭开这个盖子,敢揭便代表与黄县令宣战,后果难以承受。 打探消息的人派出去了,接下来便是等结果。 黄县令封了两家的商铺后,暂时没有别的动作。大概他觉得查封瓷窑这件事便算完美结束了吧。一位县官欺负了两个商人和一个农户,仅此而已,更何况还有正当的理由,无论去哪里说道理他都不怕,至少表面上他的做法并无不妥。 顾青在青城县等了两天,等蜀州传来消息。 这两天里他也没闲着,好不容易进一次城,顾青带着宋根生拜访了几位落魄的读书人,跟宋根生不同的是,这几位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是能力有限,未曾通过蜀州的乡贡考试,不过他们都是正经的明经科儒生。 顾青挨个拜访,礼数周到,与几位先生谈好了束脩之数,约定了他们来石桥村的时间,双方宾主皆欢,从此石桥村有了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终于能上学了。 惆怅的是,宋根生以后也要进学堂读书,恐怕没有多少时间陪顾青蹲地上看蚂蚁搬家了。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两天后,石大兴派去蜀州的伙计终于传回了消息。 昌隆记商铺的后院里,三人再次聚在一起开小会。 气氛仍然有些压抑,伙计带回来的消息不算好。 “托我在蜀州城的故交打听过了,咱们这位黄县令的官声居然很不错,据说蜀州裴刺史对他颇多赞誉,说黄县令任内治民有方,朝廷派下的粮赋皆足量上缴,治下鲜少民乱,同时还兴修水利,扶助农桑,裴刺史连续两年将黄县令之名报上益州节度使府以褒其功。”石大兴神情晦涩地道。 郝东来的表情愈发绝望,叹道:“连刺史都对他赞誉有加,咱们若越过青城县上告刺史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青颇觉意外地道:“没想到如此古板守旧之人,居然官声如此上佳,我还以为黄县令那狗脾气人见人憎呢……” 郝东来叹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我也打听过了,他只有一妻,并无妾室,膝下有个儿子,大概十三四岁,正在老家读书,儿子本分老实,是个典型的书生,别的亲戚也没听说有何不法劣迹,这一家子真是滴水不漏啊。” 三人沉默,垂头颓然叹气。 良久,顾青忽然噗嗤一笑,两位掌柜抬头愕然看着他。 顾青笑道:“忽然觉得我们三个像坏人,背地里偷偷商量如何扳倒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从此忠良被陷,奸人当道,山河失色,长歌当哭……” 两位掌柜越听脸色越难看,郝东来涨红了脸道:“他,他也算不得好官,无缘无故断人财路,封我商铺,能算好官么?” 石大兴拍着大腿道:“正是,说是一县父母,可天下哪有父母断自家孩子生计的?” 顾青笑道:“二位是商人,没想到对‘名声’二字看得如此重。” 郝东来叹道:“正因为是商人,名声才尤为重要,天下谁愿意跟奸人做买卖?不怕坑死么?” 顾青道:“好吧,说正经的,问二位一件正事……” “你问。” “二位如今手头上有多少现钱?” 郝东来和石大兴飞快眨眼,半晌没出声。 这个问题很**,尤其是商人,更不愿回答这种问题,除非是能交托性命的生死之交。 于是二人互相对视,又一次交换眼神,挤眉弄眼的示意对方先说,结果推来推去半天,谁都没说。 顾青催促道:“都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同舟共济不懂吗?什么时候了还耍心眼。” 石大兴的性格比较爽快,于是痛快地道:“我家账面上能动用的现钱大约三十贯左右。” 郝东来也只好跟着道:“我家能动用二十多贯,家里还有几件珍藏,临时卖出去的话,大约也能凑个三十贯整。” 顾青点头:“合起来六十贯,应该够了……” 郝东来神情一动,凑过来道:“少郎君想出法子了?瓷窑能解封么?” “能,不过二位可能得要伤点财……” 郝东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伤财吗?” 顾青叹道:“郝掌柜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不伤财,但我伤心啊,瓷窑是我们三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每日寝食难安想办法,难道我耗费心神想出来的解困法子还不值三十贯么?你们好意思再让我掏钱?” 郝东来与石大兴对视一眼,还是接受了顾青的说法,三十贯不算什么,若顾青真能想出解封瓷窑的法子,三十贯很快能赚回来。 “少郎君不愧是少年英杰,没想到这么快便有法子了,快说说我们该如何做。” 顾青缓缓道:“你们二位恐怕要亲自去一趟蜀州。” 第八十二章 高端食材 两位掌柜亲自去蜀州,去的不止是两位掌柜,还有两家商铺两百多名伙计,一行人分批次上路。 这是顾青的计划。 面对外部的敌人或压力时,解决困局的办法不止一条。前世有段子说,钱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这句话不全对,但终归是有些道理的。 有钱,再加上一个不墨守成规的主意,组合起来便是一条破局的生路。 站在昌隆记商铺的门口,看着郝东来和石大兴相携上路,两位掌柜并肩走,各自都是冷漠脸,但距离却很近,偶尔路中间有辆马车过来,石大兴还狠狠地拽郝东来的胳膊避过马车,像极了一对正在吵架拌嘴的老夫老妻,生气,但还爱着。 “我们也走吧,回村里。”顾青招呼宋根生。 二人这次在青城县住了好几日,顾青不知为何觉得不大适应,还是觉得石桥村好,山好水好人也好。 顾青在城里买了不少东西,大多跟厨房和吃有关。买了一口方形的锅,或者应该叫“鼎”,买了一些酱料和各种调料,宋根生买了几尺很花俏的布,布质很柔软,甚至还咬牙买了几尺绿色的丝绸。 顾青知道他买这些布是送给谁的,买的时候很努力地劝过他,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送这种颜色太花俏的布,很大的可能人家会婉拒,毕竟如今秀儿母女在顾青的关照下已经不太缺钱了。 宋根生很坚持,直男审美告诉他,颜色越花俏的东西越能得到姑娘的欢心,姑娘家不就是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么。 于是顾青便不阻拦了。 有时候劝说是没有作用的,拽着他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告诉他前面是个坑,是坑,是坑!他还是不会信,必须要亲自一头栽进去,摔个鼻青脸肿后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果真是个坑。于是瞬间发现自己成长了。 成年人管这个叫“阅历”。 顾青管这种人叫“蠢货”,意思其实都一样。 快走到城门时,赫然看到两排差役在城门外开道,将人群隔开,差役后面是一辆牛车,牛车上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看起来很寒酸,宋根生急忙拉住顾青避让到路边,低声告诉他这是县令的仪仗。 顾青有些吃惊,县令居然用如此寒酸的仪仗,看来果真是一位清廉的官。 沿途的平民都让开了路,静静地站着让仪仗通过,牛车慢悠悠地走着,经过顾青身前时,牛车上的车棚掀开了一角帘子,顾青抬头赫然与车上黄县令的目光对视。 二人都有些错愕,随即顾青目光变得有些嘲讽味道,黄县令的表情也阴沉下来,二人的目光碰撞,瞬间错开。 牛车过后,顾青拍了拍宋根生的肩,示意继续出城。 牛车内,黄县令满意地阖上眼。他看到了顾青刚才的眼神,短暂的交会里,他只看到了一抹嘲讽之色,但,那又如何? 瓷窑已经封了,而且永远不会解封,区区一个平民的眼神,不管是愤怒也好,嘲讽也好,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奈且毫无用处的宣泄,宣泄过后,什么都无法改变。 民怎与官斗?好笑。 黄文锦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捋须。身上的官袍有些旧了,这件官袍还是他六年前上任的时候做的,如今袖口处已有了一些磨损破洞。 无妨,一心为民,秉公为官,官袍破旧反倒是一种荣耀。 …………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分,顾青进门便瘫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长长呼气。 山路太难走了,很累。以后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一定要修平坦的大路,通向青城县。 大门吱呀响,张怀玉从门外探出头来,小心地环视四周,发现院子里只有顾青一人,这才推开门进来。 仍然是一身白衣,仍然是一脸淡漠,顾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今日换风格了?以前进门都是大摇大摆的,今日为何鬼鬼祟祟?” 张怀玉不满道:“你才鬼鬼祟祟!……那位剑南道节度使还没走么?” “没走,他和随从住在另一户村民家。” “你为何不赶他走?” 顾青吃惊道:“你疯了吗?我只是个农户,那位是节度使,你觉得我有那么大的胆子赶他走?” 顾青盯着她的脸道:“你认识那位节度使?我发现自从他来咱们村后你便一直躲着他,你们是失散多年的父女?” 张怀玉冷笑:“你可真敢想。” “或者你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打劫过他?揍过他?” 张怀玉不想说话,并朝他扔了一块血糊糊的东西。 顾青下意识伸手接住:“何物?” “牛肉。” 顾青急忙扭头望向院子北侧的牛棚,那里养着一头活牛,当初被张怀玉牵回来的。 “你终究还是对它伸出了魔掌……” “我买的!从县城的酒楼里买回来的,你说你会做牛肉,快去做。”张怀玉不耐烦地道。 顾青顿时惊喜坏了,牛肉啊,上辈子吃得多无所谓,可这辈子的牛肉太珍贵了,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肉类,味道已经是其次,吃起来有一种青春叛逆期干坏事的快感,越违法越兴奋。 这次一定要好好做。 原本有些疲惫的顾青马上打起了精神,首先切肉,将牛肉切成肉丝放在大碗里,再用酱料和盐拌匀腌好,可惜这年头没有料酒,味道难免有些失色。 腌制的同时顾青再转身准备好一些野菜和葱姜蒜,顺便把米饭煮了。 张怀玉看着顾青来回忙碌,淡漠的眼中浮起几分笑意。 “你真是个异类,这年头没听说哪家男人会下厨,这种事通常是女子做的。”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男子在娶妻之前难道要被饿死?” “娶妻之前有娘亲做啊。” “我家没女人,再说,不是我吹嘘,全天下的女子下厨不一定比我做得美味。” 张怀玉眼神有些变幻,忽然喟叹道:“这些年你一个人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你,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你的厨艺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顾青失笑:“我都没给自己加戏,你为何非要强行给我加戏?这样强行煽情搞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眼泪也要酝酿一下才有的嘛。” 张怀玉不满道:“我只是代你父母关心一下你。” 顾青洗菜的动作忽然一顿,扭过头打量她,认真地道:“你认识我父母,还主动跑来村里与我认识,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我父母当年认下的儿媳吧?” 张怀玉大怒:“胡说八道!” 顾青的肩膀明显地松懈下来,看得出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当你是兄弟,你若想睡我那就太失礼了,会天打雷劈的。” 第八十三章 破局解困(上) 兄弟之间的关系最好还是清白点,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更不能睡,加钱也不行。 与顾青这种人聊天简直要每一瞬间原谅他一百次才能继续聊下去。 换个脾气差的直接从聊天升级为斗殴,或是单方面殴打。 作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侠女,张怀玉不可能委屈自己,饭可以不吃,但气绝不能隔夜。 于是张怀玉冲了上去,小拳拳捶顾青的胸口,捶得顾青差点内伤复发。 “张怀玉,你变了……”顾青捂着胸口幽怨地道:“以前你都是吃过饭才打厨子,如今你连饭都不吃就打厨子,我觉得我们友谊的小船可能漏水了。” “嘴贱是要付出代价的。”张怀玉冷冷地道。 “你不怕我在菜里下毒吗?” “你可以试试。” 顾青不说话了。 据说有一种花名叫“曼陀罗”,原产于天竺,大唐境内也有。三国时华佗制作的“麻沸散”,以及后世宋朝《水浒传》里的蒙汗药,其主要成分都是曼陀罗,等同于麻药,顾青觉得有机会可以试着制作一下,然后给张怀玉上一堂宝贵的实践课,让她知道江湖多么险恶。 把她麻翻了,再抽出她的裤腰带做成弹弓打麻雀,何其之爽。 牛肉腌入味了,顾青生火,锅里倒上豆油,油沸后牛肉下锅一通爆炒,最后葱姜蒜和野菜扔进去,加些许水盖上锅盖焖一会儿,揭锅后一阵浓浓的香气扑鼻。 起锅装盘端上桌,张怀玉鼻翼抽动,眼睛亮了。急不可待地举筷尝味,顾青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笑道:“味道如何?” 张怀玉没说话,但一筷接一筷的挟牛肉已经完美回答了他的问题。 “比红烧鱼呢?” “各有千秋,都好吃。”张怀玉毫不见外地给自己省饭,想到刚打了眼前这位厨子,似乎对自己未来的蹭饭大业不利,于是很乖巧地给顾青也盛了一碗饭。 虽然只有一个菜,但分量很足,二人埋头吃饭。 吃完第二碗饭,张怀玉盛了第三碗,终于渐渐放缓了速度,动作轻柔且优雅,像一只在阳光下慵懒地舔毛的猫。 “瓷窑的事解决了吗?”张怀玉轻声问道。 “快了,过几日估摸差不多了吧。” “如何解决的?” “让那两位掌柜带人去蜀州城搞点事……” 张怀玉吃饭的动作一滞,吃惊地看着他:“你……胆子真够大的。敢在蜀州城闹事,不怕刺史府治罪吗?” “听清楚了,是‘搞事’,不是‘闹事’,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搞什么事?” 顾青抬头瞥她一眼,随即埋头继续吃饭:“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张怀玉哼了一声:“费那么多功夫,还不如我修书一封,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我只信自己。” ………… 蜀州城。 刺史府旁的一栋两进的厢院花厅里,郝东来和石大兴并排跪坐在矮脚桌后,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位绿袍官员,四十多岁年纪,他是蜀州刺史府的司功参军,名叫元岁祥。 想见到这位六品官员不是那么容易的,县令都不屑商人的身份,更何况刺史府的官员。 然而,钱是个好东西。大唐境内不是所有官员都像黄文锦那样清廉不食人间烟火的,事实上大多数官员都无法拒绝钱。 一份厚重的见面礼,以及一位下级文吏的引荐,郝东来和石大兴很顺利便见到了元岁祥。 花厅里只有三人,已然坐了大半个时辰,也说了大半个时辰的废话,从天气聊到蜀州的风土人情,还有各家章台柳馆的风花雪月,直到最后三人都觉得自己库存的废话不够用了,才慢慢说到了正事。 石大兴从桌下拎出一只木箱子,当着元岁祥的面打开,木箱内摆着三块银饼,每块银饼都是二十两重。 一共六十两银饼,按大唐如今的购买力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 刚才还在保持官员矜持和傲慢的元岁祥,看见银饼后眼睛亮了,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郝东来肥脸堆满了笑,看起来非常的憨厚可爱,像一只供在祖先牌位前含笑九泉的祭品猪头。 “元功曹,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功曹笑纳。”郝东来点头哈腰,谄媚的表情令旁边的石大兴嫌弃不已。 元岁祥努力维持官员波澜不惊的体面,淡淡地道:“尔等所求之事,本官大致明白,只是……本官一人恐难推动下去,刺史府里官吏众多,本官一人之力独木难支呀。” 郝东来笑道:“草民岂敢令元功曹为难,功曹放心,草民还有后手。” “什么后手?” “这次草民来蜀州,还带来了我们两家商铺近二百名伙计账房,明日清早便可在刺史府门前聚集……” 元岁祥有点紧张了:“尔等……不可造次!刺史府怎样的地方,容得你们胡来么。” “元功曹可冤枉死草民了,草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刺史府门前乱来呀,功曹放心,我们只会推波助澜,绝不胡闹生事,有了这二百人造出声势,元功曹在裴刺史面前说话自然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元岁祥皱了皱眉,作为官员,他很反感跟商人牵扯太深,尤其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可……面前的六十两银饼仍在闪闪发光,实在是无法拒绝啊。 在裴刺史面前递几句话便能收获六十两,更何况还有两百多人在刺史府外推波助澜,自己不过是顺应民意,其中风险自然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六十两银饼揣在怀里它不香么?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再有这种事莫找本官了。”元岁祥严肃地道。 “多谢功曹执义。”郝东来和石大兴起身朝他行礼。 ………… 石桥村。 鲜于仲通还没走,等幕宾研透沙盘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他很想知道瓷窑的麻烦顾青究竟会如何解决。 一个农家少年,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商人,三个人纠集在一起形成的力量能否撼动官府的决定?鲜于仲通很好奇,其实也悄悄把自己代入顾青的角色,左思右想,尝试了很多种可能,实在无法破解眼前的局面。 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员的权力比刀剑更锋利,平民在官员面前如同赤手空拳的幼儿,随时会被刀剑凌迟碎剐。 若不借用外力的话,顾青将如何破局呢? , 第八十四章 破局解困(下) 鲜于仲通是进士出身,高中进士当了官后,官运更是不可思议的顺遂,最重要的原因是,当今贵妃娘娘的堂兄杨钊在未发迹前,鲜于仲通对他有过恩惠,因为他的运作,曾经一文不名的杨钊当上了扶风县的县尉。 患难时的恩惠,到了杨钊发迹后,便成了大恩大德,必须投桃报李。 于是鲜于仲通在中了进士后,原本只是朝中七品的监察御史,因为杨钊在李隆基面前的力荐,一蹴而就当上了剑南道节度使。 这简直是坐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然而,也正因为升官太快,缺少必要的官场历练,鲜于仲通终究少了许多官场经验,骨子里其实还是颇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和天真。 所以如今他以一种游戏的心态将自己代入顾青的角色里,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处理眼前这桩麻烦,因此他也愈发好奇顾青接下来会怎么做。 顾青什么都没做。 从青城县回来后,顾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每日在家研究菜谱,或者无所事事地在村里四处闲逛,偶尔一脸权威地指挥村民盖房子,后来因为指挥不当严重干扰了工程进度后,被冯阿翁客客气气请走。 鲜于仲通一直在默默观察顾青,也派出一些随从去青城县打听关于被查封的瓷窑的新消息,甚至连蜀州城都派了人过去打探。 这倒不是鲜于仲通闲得无聊,如今石桥村的这个瓷窑已不仅仅是顾青个人的,它的命运更直接关系到鲜于仲通的前程,鲜于仲通不得不用心对待。 接连几日,顾青仍无动静,鲜于仲通终于坐不住了,他的时间其实很宝贵,最近全都浪费在顾青身上,偏偏顾青没有任何动作,于是鲜于仲通有些不满了,好好的少年郎,瓷窑被封了难道就不管了吗?求求你拿点上进心出来行不行? 这天下午,鲜于仲通终于忍不住主动找到了顾青。 顾青和宋根生正蹲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二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顾青神情凝重,手里还拿了把小铲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什么。 鲜于仲通一阵好奇,于是也跟着蹲了下来,定睛一看,顿时气得差点趴在地上。 这俩货居然在观察蚂蚁搬家,到底有多闲啊! 鲜于仲通深深觉得,顾青应该被冠以“鲜于”的姓,此刻的他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咸鱼。 “孺子不可教,尔等……”鲜于仲通气得刚开口,却被顾青嘘了一声打断。 “莫闹,快进洞了,肃静!”顾青严肃地道。 鲜于仲通只好安静下来,心头憋着一股气不知如何发泄。 宋根生忍不住道:“它们搬了那么多食物进去,是要进献给蚂蚁王后吗?” 顾青心不在焉道:“差不多的意思吧,工蚁第一供应蚂蚁王后,因为它肩负繁衍族群的重任,其次才轮到它们自己……” 宋根生恍然:“跟大唐一样,每年各地官府皆向长安朝贺,这些工蚁便是各地官员?” “孩子,你悟了。” 鲜于仲通在旁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顾青盯着地面,忽然眼睛一亮,沉声道:“好了,工蚁都进洞了,快!” 说完顾青举起铲子狠狠朝地上一插,使劲地往下摁,最后将铲柄一压,铲起一大块土,土里密密麻麻布满了洞,惊慌失措的蚂蚁们仓惶奔逃,顾青一铲子下去,整个蚂蚁窝被抄家灭族了。 “看,这些洞有讲究的,有的是工蚁的宿舍,有的是蚂蚁们的育婴室,还有食物储藏室,王后的王宫等等,如此小的昆虫,它们的世界里也有一套法定的规则,所以世间万物皆避不过‘规矩’二字,无规矩不成方圆……” 不管宋根生听不听得进去,顾青仍自顾给他灌输毒鸡汤。 鲜于仲通重重哼了一声,道:“孺子不知奋发,不求上进,何其之庸也。” 刚刚抄家灭族的顾青心情很不错,挟大胜之余威朝鲜于仲通笑道:“节帅也有心情看蚂蚁搬家?” 鲜于仲通不满地道:“什么时候了,你居然如此有闲心,你的瓷窑不打算开了吗?” 顾青不解地道:“节帅,我都不急,您急什么?” 鲜于仲通语滞,他急什么?他急的事情不可告人啊。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许久,忽然道:“节帅,小子听说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是蜀州人?” 鲜于仲通悚然一惊:“你怎知道?” 顾青没回答,笑道:“若小子的瓷窑被定为贡瓷,贵妃娘娘会喜欢么?毕竟是贵妃娘娘家乡所产的瓷器呢。” 鲜于仲通脸色变了,不自在地道:“或许……会喜欢吧。” 顾青又笑道:“节帅若不弃,瓷窑被定为贡瓷的那一天,可否请节帅为瓷窑命名题字,并亲自向长安上疏一封,这座瓷窑多亏了节帅的慧眼识金,才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发现了它,贵妃娘娘若喜欢,节帅功不可没呢。” 鲜于仲通第一次用平等的眼神看着顾青。 这小子是个妖孽! 三句话,把鲜于仲通所有的心思都说透了,还非常识相地送了一个大人情,而且这个人情也不白送,只要他上疏长安,从此鲜于仲通的利益与顾青的利益便算是捆绑在一起了,贡瓷所发挥出来的纽带作用,被顾青运用得淋漓尽致。 顾青作中秋词,顾青做沙盘,顾青的烧瓷秘方,对鲜于仲通来说不过是一个聪明的农家小子干出来的事,欣赏归欣赏,但仅止于欣赏,然而顾青刚刚的这几句话,鲜于仲通对顾青便不仅仅是欣赏了,而是震惊。 一个生长在偏远山村的农家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本事,更吓人的是,对人情世故那一套可谓娴熟老练,像一个历尽人生的老江湖。 妖孽!妖孽! 鲜于仲通震惊激荡,抬手捋须掩饰自己的心情,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道:“本官,老夫便应尔所请,允了。” 顾青朝他行礼:“多谢节帅。” “贤侄免礼。”鲜于仲通顺势换了称呼,又道:“贤侄以后莫再称什么‘节帅’,那是外人叫的,你我之间情分非常,当以伯侄相称。” 顾青非常识时务地再次行礼:“愚侄拜见鲜于伯伯。” “哈哈,好,免礼,晚间你我可谋一醉。” “愚侄下厨做几个好菜,为鲜于伯伯寿。” 二人相视而笑,笑容里透出几分塑料味。 话不用说透,利益已成了彼此的共识,于是有些话不必再遮掩了。 “贤侄,瓷窑被封一事,可需老夫出手?” 顾青摇头笑道:“节帅安心等等,或许今日便有结果。” 正说着,山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被派出去的随从飞快从山道那头跑来,见到村口的鲜于仲通,随从加快了脚步跑到他面前,先行了一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盖了大印的公文,恭敬地双手递给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接过一看,眼神一凝,接着再次震惊地望向顾青。 “蜀州刺史裴迪,向节度使府呈报吏表,青城县令黄文锦任内六年治理有方,治下安居乐业,农桑俱兴,为万民称颂,日前有数百子民赴蜀州城,跪于刺史府前,称颂黄文锦之官德,裴刺史亲眼所见,如实向节度使府呈报……” 鲜于仲通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贤侄,这是你的手笔么?如何做到的?” , 第八十五章 孤独凡人 扳倒黄文锦不可能,那么,帮黄县令造造声势,让他升升官儿行不行呢? 答案是,完全可以。 一切都是顺水推舟,黄文锦的官声在蜀州刺史府向来不错,蜀州刺史对黄文锦赞誉有加,连续两年上表褒扬黄文锦,在青城县任上已有六年,攒足了资历,再加上郝东来和石大兴的两百名伙计扮成平民跪在刺史府前异口同声为黄文锦歌功颂德…… 如今即将进入冬季,按大唐官制,每到岁末各地节度使府和州府主官要对各地官员进行吏治考评,蜀州刺史府主管地方官员功绩考评的司功参军元岁祥在裴刺史面前推波助澜,将黄文锦吹得花团锦簇。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裴刺史这封呈报剑南道节度使府的褒嘉吏表自然毫无悬念应运而生。 顾青所做的,只是在黄文锦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鲜于仲通震惊地看着蜀州裴刺史送来的吏表,然后抬头看看顾青。 “如何做到的?每一步都算准了吗?” 顾青笑道:“世上哪有每一步都能算准的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鲜于仲通指了指吏表末尾的一句话,道:“裴刺史向老夫建议,可擢升黄文锦为蜀州刺史府司田参军,主管蜀州各县农田垦耕之事,请老夫斟酌考虑。呵,从七品升从六品,升官一级。” 顾青眨眼笑道:“那倒是要恭喜黄县令了,司田参军应该要去蜀州赴任吧?” 鲜于仲通点头,望向顾青的眼神里欣赏之色更深了。 这个农家小子颇有斤两,做事不拘一格,就算没有这个瓷窑,鲜于仲通也愿意与他好生结识一番。 顾青的神奇之处在于,尽管认识鲜于仲通,可顾青从头到尾没把鲜于仲通这个人列入他的计划中,一切按照正常程序走,蜀州刺史上报剑南道节度使府,剑南道节度使大概率是会批准蜀州刺史的建议的,毕竟这是很正常的官员升调,有理有据有节,任何人都无法说出反对的理由,黄文锦被调离青城县便算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批准只是时间问题,按如今大唐官场的效率来说,或许到了明年开春,黄文锦便可以正式调离青城县了,若顾青不曾认识鲜于仲通,顶多也就是多等两三个月而已。 看着顾青平静无波的面庞,鲜于仲通忍不住想当一回杠精。 “黄文锦调离后,若节度使府再派来一位县令,仍旧很反感你的瓷窑,继续查封它呢?你当如何处治?” “从蜀州刺史送出吏表,到节度使府批复,最后黄文锦调离,上面派下新的青城县令,从头到尾的过程,至少要三个月吧?” “不错,然后呢?” 顾青笑了笑:“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甄官署将我们瓷窑所产瓷器定为贡瓷了,长安发下的旨令必然在新县令上任之前到达青城县,就算新县令上任后对我们的瓷窑看不顺眼,他也来不及做什么了,木已成舟,他哪来的胆子敢反对长安的旨令?哪来的胆子敢封我们的瓷窑?” 鲜于仲通长呼一口气,叹为观止。 这件事,顾青等于完全靠一己之力反转了,期间并未动用他这个剑南道节度使任何权力,甚至根本没把他算进计划的任何一环里。 一个足够有才华,足够聪明,但对旁人缺乏信任,习惯孤独行事的少年郎,很神奇的人。 这是鲜于仲通对顾青的评价。 “贤侄还需要老夫做什么吗?”鲜于仲通问道,其实基本不用做什么了,该做的顾青都做完了,这句话反而像马后炮。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若愿意的话,便把批复蜀州刺史的文书快点送过去,还有,最好新派一位好打交道的县令吧,虽说不怕新县令封瓷窑,终归还是希望大家相处愉快一些,搞到剑拔弩张的,我一个农户孩子害怕。” 鲜于仲通失笑,就这身本事,你会怕? 思索沉吟半晌,鲜于仲通道:“如此,老夫便马上向朝廷上疏,请吏部派一位新县令下来,并且老夫会向吏部推荐一位故交,他与老夫是同年进士,与老夫相交甚厚,有他在,瓷窑定然不会出纰漏,毕竟它也关系到老夫的前程。” “一切听鲜于伯伯吩咐。” 沉默片刻,鲜于仲通诚挚地道:“贤侄有意随老夫去益州节度使府吗?老夫定待贤侄如上宾,凡事请益,绝不视你年少而轻慢于你,这次老夫是诚心相请,贤侄考虑一下如何?” 顾青没有丝毫考虑便笑着道:“鲜于伯伯,贡瓷一事尚未落定,愚侄若此时离开,恐生枝节,相比之下,愚侄以为瓷窑要重要一些,您觉得呢?” 鲜于仲通点头,确实如此,瓷窑的重要性目前是最重要的,他还需要通过贡瓷来与宫中的贵妃娘娘建立良好的关系,这层关系非常重要,所以贡瓷也就非常重要了,顾青留在村里盯着瓷窑,比跟他去节度使府当幕宾重要多了。 “那么,待贡瓷之事落定后,贤侄不妨来益州,如何?”鲜于仲通眼中充满了期待,此时的他是真的觉得顾青之才足以胜任节府幕宾了。 顾青仍旧笑道:“承蒙鲜于伯伯抬爱,但愚侄实在不敢给鲜于伯伯承诺,世事如水,水无常形,世事多变,谁都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鲜于仲通叹道:“老夫此时委实需要有人辅佐,前日老夫收到云南刺史张虔陀的快马书信,上面说南诏国王阁罗凤恐有谋反之嫌,请朝廷密切关注,若非老夫心系贤侄的瓷窑,此时早已快马加鞭飞奔益州了……还没到任便遇到谋反大事,老夫怎能不心焦。” 顾青眼皮一跳。 南诏,终于依稀记得前世关于鲜于仲通的事迹了,似乎他便是在南诏谋反这件事上狠狠栽了个大跟头,而这一战,大唐死了六万多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是非常惨烈的大败。 可是,顾青能帮他什么呢?他不是神仙,没有通天遁地之能,重要的是,他缺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过自己的日子,赚自己的钱,石桥村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仍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世界。 他的世界里,只有石桥村,只有宋根生,或许还有一个张怀玉。 佛能普渡众生,但顾青不是佛,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凡人。 第八十六章 子夜魂归 鲜于仲通的随从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明早启程赴益州。 临行前向长安上疏一封,奏请吏部调任青城县令黄文锦,升为蜀州刺史府司田参军,主管蜀州境内各地各县农田垦耕之事,以黄文锦的性格,倒是人尽其才。 当夜,顾青在自己家为鲜于仲通做了几道好菜,鲜于仲通颇识礼数,带了几坛好酒上门,顾青做了红烧鱼,烤鹿肉,蒸野猪肉,吃得鲜于仲通大呼过瘾,感觉这些日子在石桥村白待了,早知顾青有这手艺,定然每日来蹭饭。 最后顾青神秘兮兮地端上一盘小炒牛肉,鲜于仲通吃第一口便愣了。 “这是……” “山鸡肉,村民上山打猎所得,赠予小子。”顾青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鲜于仲通恍然,也面不改色地应和:“原来是山鸡肉,入口鲜嫩有嚼劲,好吃!贤侄好手艺。” 自欺欺人的态度很快得到了顾青的好感,大家的道德感和价值观应该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人很容易打交道。 盛菜的碟是自家瓷窑烧出来的,斟酒的酒盏也是自家烧出来的,靛蓝色的酒盏底部微漾酒水的波光,略显浑浊的酒在油灯的昏黄光线下倒映出梦幻般的光芒。 鲜于仲通端着酒盏仔细打量,赞叹道:“好瓷啊,好瓷!人间妙物,举世无双,此物之精美,怎能不被圣天子所闻所用?”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愚侄让窑工装了两箱瓷器,碗碟盏瓶皆有,已交给您的随从,算是晚辈送您的一点心意。” 鲜于仲通喜道:“多谢贤侄,你我自家人一般,老夫便不与你客气,愧受了。” 说完鲜于仲通叹了口气,端盏依依东望,高举遥敬道:“如此精妙之物,老夫只愿长安城的圣天子早日用上,天子若不闻其物,老夫怎敢先于天子而用?贤侄的瓷器一日不被定为贡瓷,老夫便一日不用此瓷。臣于西南蜀州,遥祝圣天子陛下康达顺意,社稷万年。” 顾青呆怔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酒宴到了表忠心环节了?这是大唐官方宴席的必走流程吗? 不管是不是,照做总是没错的。 顾青也急忙举盏遥敬,感情深,一口闷。 ………… 宾主尽欢,各自睡去。 顾青与鲜于仲通并无太多共同话题,他们只有共同的利益。 无论从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或是相隔千年的时差,两人都有着深深的代沟,于是只能聊一些男人都喜欢的话题,比如长安的风花雪月,比如长安朝臣的奇闻异事等等。 聊到深夜,终于尽兴散席。 顾青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沉睡没过多久,子夜时分,村子东头忽然传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哭声如杜鹃啼血,声声断肠,在幽静的夜空里回荡。 顾青仍没醒,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经过顾青家门口时顺手拍了拍他家的门,顾青终于醒了。 被吵醒的顾青脾气很坏,看什么都不顺眼,披衣而起出门,瞪着通红的双眼,打算揍几个不长眼的村民立威。 打开门,发现村子东头点亮了许多火把,似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被吵醒了,大家全都聚集在那边。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加快脚步赶过去。 威信是慢慢建立起来的,顾青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纷纷自动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顾青顺势走进去,见人群中央跪着一群妇孺,都是村里的村民。 顾青满头雾水,顺手揪过一名眼熟的村民道:“发生何事了?” 村民神情黯然解释道:“刚刚有人来村里报信,这几家的男人都死了,上月吐蕃贼子犯剑南道姚州,这几家男人投了军,死在战场上。” 顾青寂然无语。 石桥村是老人村,寡妇村,孤儿村,很多年幼的孩子无人管教,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的孩子不甘老死在贫瘠的村里,于是出去投军吃军粮,也有成了家娶了婆娘生了孩子,给家族留了种后再出去投军的,比如眼前的这几家。 投军的人大部分是战死了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着回来,但基本都断手断脚终生残废,比如冯阿翁和村里其他几位老兵。 人生最可悲的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走向赴死的路。 更悲哀的是,这条路不是他们自愿选的,他们不想做战士。 人群中间,几位中年妇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懵懂幼童站在旁边,无辜地眨着眼,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们不明白大人们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哀伤,更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气氛很压抑,只听得到妇人的哭声,几名寡妇不停安慰她们,陪她们抹泪。 冯阿翁不知何时站到顾青的身边,沉沉叹了口气。 “每隔几年总有这种坏消息,可总还是有人不断去投军,投军能挣军粮,能换钱,若侥幸不死,终究能保一家温饱,若然战死了,也能给家人挣得几十百文的抚恤,算是为这个家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冯阿翁黯然摇头。 顾青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她们已是寡妇了。 “冯阿翁,大唐如今是募兵制吧?投了军的村民能召回来么?” “募兵是有期限的,除非死了或残了,无法再上战场,则可提前送返。老汉就是因为残了才被送回来的。村民出去投军大多五年或十年,期限若至,大营可发放钱粮允返。” 顾青沉思许久,缓缓道:“冯阿翁,你托乡邻带话给那些投军的村民,若有期限到了的人,让他们回来吧,村里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缺吃不缺穿,不必再为了一口吃食卖命了。” 冯阿翁点头:“好。” 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嚎啕大哭的妇人们,顾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顾青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昏黄的油灯前发呆,就这样坐了一夜。 清晨,天刚亮,村里又传出哭嚎声。 顾青急忙出门,见村民们纷纷朝东边跑去,没多久,有人跑来告诉顾青,昨夜报丧过后,一名妇人悬梁了,清早才被发现,留下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也许是夫妻情深,受不了失去丈夫的痛苦,也许是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人,终归是死了。 顾青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点雨滴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br> </br> 第八十七章 临行赠言 人生苦难何其多,有人选择咬牙活下去,有人选择尽快结束它。 顾青无法评价别人的选择是对是错,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原因,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反而使劲灌鸡汤劝人活下去,这也是一种道德绑架。 五岁的孩童看着脸上蒙了白布的娘亲咧嘴大哭,一名寡妇紧紧地搂着他泪如雨下,孩童的眼睛依然清澈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一无所有。 冯阿翁叹着气,指挥村民操办妇人的丧事,顾青走到孩童面前,抚摸他的头顶。 前世的阴霾像乌云般忽然笼罩在他心头。 孩童懵懂无知,但顾青却很清楚,一无所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多么艰难。 面对这个孤儿,顾青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搂着他的那位寡妇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她,让孩童以后住在她家,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对待,至于花费的钱粮顾青管了。 寡妇千恩万谢接过钱,抹着眼泪转身抱着孩童,给他穿上孝服。 顾青扭头离开,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心里快痊愈的伤疤总会被强行撕开,血淋淋的疼。 大唐仍旧繁华,可战争每年都在发生着,盛世的余韵渐渐舍弃了普通的民众,它只存在于权贵们的歌舞酒宴中。 鲜于仲通要走了,顾青将他和随从们送到村口。 昨夜村子里发生的事,鲜于仲通不可能不知道,可顾青送他时,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好像他昨夜睡得太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就当你不知道。 权贵官员永远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原本只打算与鲜于仲通在村口说几句道别的客气话,然后二人依依挥手,可顾青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还想多说几句。 “鲜于伯伯,关于南诏国主意欲谋反一事……”顾青迟疑着,说话的语速很慢,因为他记得的只是前世史书上一些零碎的片段,而此刻他对鲜于仲通说的每一句话,或许都会改变历史。 但愿少死一些人,便是功德无量了。 “南诏国主如何?”鲜于仲通看着他,顾青如今在他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他早已不再将他当成懵懂无知的少年,而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同龄人了。 “南诏国主究竟为何谋反,然后如果南诏国果真反了,鲜于伯伯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而行。” “哦?贤侄话里有话,直言无妨,你说的话,老夫向来很看重的。” 顾青迟疑半晌,缓缓道:“南诏国主为何谋反,还请鲜于伯伯莫只听信一面之辞,查清楚再作计较也不晚,一个小国的国主,若无弥天之大事,断不会敢行此大逆之举胆敢主动反我大唐。” 鲜于仲通点头:“老成谋国之论,说得不差,老夫记住了。” “其次就是,若南诏果真举兵反了,天子必会令剑南道出兵,鲜于伯伯定是领兵平叛之帅,恕愚侄冒犯,鲜于伯伯是文人,提笔作文章写奏疏不在话下,但领兵征伐叛乱,恐有难为,愚侄的建议是……请鲜于伯伯推辞圣旨,奏请长安另选能征善战之将为帅。” 鲜于仲通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道:“老夫记住了。” 顾青知道这番话令他心里不舒服了,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第三,若实在无法推辞长安之任命,鲜于伯伯切记不可对南诏赶尽杀绝,对方若有降意,当顺水推舟受降,最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让南诏国主绕过大唐边境,与吐蕃勾结联盟,若两国联盟,我大唐将士危矣。” 鲜于仲通平静地点头,虽然顾青刚才的话令他有些不舒服,但仔细想来,顾青的每句话都说得在理,而鲜于仲通自问确实没有能力领兵打仗,一个没有任何战阵经验的书生去领兵平叛,其结果是不敢想象的。 顾青又道:“最后一事,沙盘之用,想必鲜于伯伯的幕宾已了解清楚了,到益州后您可速令将士堪舆大唐和南诏边境地形地貌,做出沙盘,若战事开启,至少能多一分胜算。” 鲜于仲通表示都记下了,随即道:“昨日劝贤侄为老夫分忧,贤侄左右推搪,为何今日突然又给老夫这些建议?” 顾青笑了笑:“就当愚侄是心血来潮吧,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还朝。” ………… 鲜于仲通走了,石桥村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天气渐凉,已是初冬季节,郁郁葱葱的天地变得满目萧瑟,枯黄的树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迎风飘舞,辽阔的天地间充满了孤寂。 换季的日子里,顾青却病了。 突如其来的发烧让顾青颇觉意外,前世自己的身体向来很好,几年难得感冒一次,没想到来这个世界才半年便生病,前身这具身体的锅。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额头很烫,但意识仍存,顾青知道要多喝热水,知道要多睡觉,可村民们偏不让他消停。 顾青生病的消息传出去,石桥村炸了锅,村民们纷纷拎着各种东西上门,车轮战似的来到他床前探望,各种肉类鱼类在床头堆得老高,顾青感觉自己似乎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 宋根生他爹宋根被村民们请来给顾青看病,三根手指搭在顾青的手腕上,一脸忐忑迟疑,顾青的眼皮直抽抽。 这表情太熟了,前世学校考试时遇到完全不懂的选择题,顾青就是这样的表情,接下来的流程便是靠运气瞎蒙了。 “贤侄这病,恐怕是内火久抑,气虚伤寒……吧?”宋根忐忑地道,不时还偷瞄一下顾青的表情,像在征求顾青的意见。 顾青虚弱地叹气:“宋叔,您刚才这句话末尾的那个‘吧’字,是何意思?” 宋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觉得应该是没错的,咳,……贤侄觉得呢?” 顾青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年石桥村村民非正常死亡的人数,有多少是被宋根搭过脉开过方子后死的。 “宋叔回家歇着吧,不用开方子了,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顾青挣扎着起身送客。 第八十八章 与世无争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的大刀在哪里? 宋根是个水货大夫,宋根生是个水货读书人,一家子水货,很好奇宋根生的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成色,教子孙时难道是马马虎虎看起来像回事就行了吗? 宋根也很心虚,治病这种事对他来说,一半靠猜,一半靠病人的八字硬,凑几种药吃下去,八字硬的说不定便挺过去了,八字轻的就挺了。 “病了便要相信大夫,要吃药,不然病怎么会好?”宋根努力端起权威的样子。 顾青没力气说话,额头仍很烫,把头偏过去不想理他。 现在终于能体会丁家兄弟当初拼死也不让宋根治伤的心情了,俩兄弟造孽太多,宋根就是他们的报应。 顾青觉得自己没干过坏事,不应受此报应。 见顾青昏昏沉沉睡去,宋根叹了口气,但还是给顾青留下了许多药,而且每天的分量都用荷叶包好,非常细心。 留下药后,宋根便离开了。 顾青于是醒了,看着床头堆满的药,心里感动极了,但他还是决定……多喝热水。 雪白的身影闪身而入,张怀玉走到顾青床前,目光里有几许关心的意味,伸手探了探顾青的额头,道:“发烧了?” 顾青懒懒地嗯了一声。 来者是客,顾青发着烧,但还是不能忘了礼数。 指了指床头的一堆药,顾青无力地道:“寒舍简陋,无甚待客,喝药吗?自己去煎。” 张怀玉噗嗤一笑,随即收回了手。 “发烧容易治,多饮些酒就好了,喝醉后出一身热汗,第二日便退烧,第三日见好。” 顾青叹气:“你以前难道都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吗?” 张怀玉不满道:“我以前发烧就是饮酒治好的。” 顾青觉得好无力,这年头个个都会治病,说起来都是一脸权威,其实全都是水货。 “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还有,帮我烧点热水……”顾青虚弱地挥手。 张怀玉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给顾青烧好了水,吹到温热不烫之后,一手将顾青搀起来喂他。 “你啊,身子太弱了,这样下去会短命的,病好之后我教你练功,每日打熬身体,不容商量,就这么定了。”张怀玉斩钉截铁道。 顾青没精神答她的话,连喝了两碗热水,感觉胸前背后隐隐有发汗的迹象,于是躺下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张怀玉将碗收拾了,独自坐在顾青的床前守着他。 窗外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光线里细尘飞舞,张怀玉托着腮,望着屋外银杏树枝在寒风中摇曳摆动,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 在这个山村里住一辈子似乎也挺好的,比长安好。 当初决定留在村里,是因为顾青这个有意思的人。后来,她渐渐融入了山村的生活。 村民们已经不再害怕她冷淡疏远的表情,他们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孩子们会围着她闹,要吃她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糖霜和酥糕,宋根经常会送她几支当归,叮嘱她要用水煎服。 冯阿翁常常会瘸着腿满村子吆喝她的名字,他要跟她下棋,尽管他的棋艺烂透了,但仍不服输,每日都会找她下棋,无论输赢,走的时候冯阿翁都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果干给她,一脸鬼祟地交代她藏好,一个人悄悄的吃,莫被村里那些馋嘴的孩童看见,因为他的果干不多了。 村民给她盖的房子早已盖好,房子不大,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屋子里有床有桌有灶,对浪迹江湖餐风露宿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些中年的寡妇们常常会来串门,与她神秘兮兮地说起张家长李家短的所谓秘闻,那些她曾经鄙夷不屑的鸡毛蒜皮,如今已成了她每天的乐趣之一。偶尔也会有妇人一脸八卦拐弯抹角地问她与顾青的关系,每到这时她便板起脸,可妇人们一点也不害怕,纷纷称赞顾青的各种好,拉媒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一切都挺好的,张怀玉已渐渐开始享受如今的生活,恬淡平静,与世无争,一辈子无风无雨任岁月流淌过去,是多少世人求之不得的福气。 思绪再次转回屋内,张怀玉的眼眸望向床上沉睡的顾青,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顾家的人,似乎都很神奇,从顾家夫妻到顾青。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狼奔豕突,无数黑衣汉子冲进府邸,顾家夫妻凛然不惧,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人,那一年张怀玉才六岁,她亲眼看到了顾家夫妻决绝的眼神,亲眼见到一对相爱的夫妻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便携手赴死,那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豪侠气,至今仍在她心头驰骋纵横。 如同传承一般,今日的她,也走上了这条路,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顾家夫妻一样为义而生,为义而死,她不知不觉活成了顾家夫妻的模样,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模仿他们的样子。她喜欢喝酒,习惯了漂泊,她喜欢独自大醉后,站在漆黑的松岗山林大声吟唱《短歌行》,她也喜欢在杀了某个为非作歹的恶徒后,独自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仰望夜空的新月发呆。 孤独地做了那么多的事,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从来未曾如今日这般,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得到了内心的宁静。 屋内的床榻上,顾青翻了个身,皱着眉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张怀玉笑了笑,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帮他掖好被角,从一旁的衣箱里翻出一套顾青的干净衣裳,等他醒来后换上,最后坐下来,继续守着他。 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柔,给了无知无觉的他。 ………… 顾青第二天便退了烧,第三天几乎痊愈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浑身提不起劲。 到了第四天,顾青终于满血复活,于是情不自禁给自己加戏,像个轻伤不下火线的战士,去村民修盖民居的工地视察。 刚到工地还没来得及慰问村民,便被张怀玉逮到,二话不说拎着顾青的衣领将他揪上半山。顾青拼命反抗,张怀玉气定神闲任其挣扎,顾青的衣领这一块,她拿捏得死死的。 二人纠缠厮打的身影渐行渐远,工地上的村民们纷纷露出暧昧的微笑,有些直爽的村民索性大声起哄。 一名村民凑到冯阿翁身边,笑道:“冯阿翁,顾青这年纪也该娶个婆娘了,这位姑娘挺适合他的,若是二人有意,阿翁不如给他们保个媒算了。” 冯阿翁也笑,但还是摇头:“先看看再说,顾青是个有主意的娃子,要不要娶婆娘由他自己决定,当然,我也会探探他的口风,他若果真有意,我便去保这个媒。” ( 第八十九章 局部地区 “跟我练功,你身子太弱,再不打熬身体,活不长的。”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张怀玉神色认真地对顾青道。 顾青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这女人力气好大,居然一路把他拎到山腰,很没面子。 那么暴力,说话还那么难听,情商绝对负分,以后谁敢娶? “你注定孤独一生。”顾青瞪着她道。 “不劳你费心,孤独一生未尝不是好事。”张怀玉淡淡地道。 一手拎着顾青的衣领,一脚将他的膝盖踹弯,张怀玉喝道:“先扎马步,蹲好,不准动。” 顾青是什么人?他是莫得感情的男人,怎会听一个女人摆布?于是不服地站直了,眼神挑衅地瞪着她。论拼命,他两辈子都没怕过谁。 张怀玉不慌不忙从胸前的储物空间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旁若无人地修剪指甲。 顾青于是乖巧地开始蹲马步。 人家也不是害自己,练好身体终归是没坏处的,就当是自己免费请了一位健身私人教练吧。 枯燥的练功生涯开始了,没蹲多久顾青便觉得双腿又酸又麻,大腿肌肉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顾青仍咬牙坚持着。 又过了半炷香时辰,顾青终于受不了了,忍不住道:“多久能休息一下?” 张怀玉垂头专心修剪之家,头也不抬道:“没有休息,蹲到死。” 顾青绝望地往地上一倒,仰望头顶的蓝天,叹道:“你杀了我吧,活着不一定是多么有乐趣的事,真的。” 张怀玉皱眉:“这才多久你便坚持不下,你父母当年教我的时候,我可比你强多了,那年我才四岁。” “休息一下,聊聊天,我们聊聊……” 张怀玉无奈地叹气,她其实很想把顾家夫妻的技击之术教给顾青,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可惜顾青并不想学。 顾青坐了起来,道:“你们行走江湖的人是不是都有外号?” “何谓‘外号’?” “就是一些很威风的名字,江湖少侠必备的名号,比如‘铁掌镇神州某某某’,‘火云邪神某某某’,‘飞天鹞子某某某’,名号大多跟他们本人的功夫或某些著名的事迹有关,你有名号吗?” 张怀玉果断摇头:“没有。” 顾青失望地喃喃道:“名号都没有,怎么好意思闯荡江湖?难道我又遇到一个水货?” “好好的人有名有姓,为何要给自己加个外号?”张怀玉不解地道。 “威风啊,正所谓‘树的影儿,人的名儿’,行走江湖遇到不平事,只需要报出名号,恶徒便闻风丧胆远遁,这才是大侠之风范。” 张怀玉无语地道:“若真是成了名的侠客,报出姓名不是更简单吗?为何非要编个外号?” 顾青叹道:“算了,你不懂,一千多年的代沟我很难抹平。” “你若行走江湖,会给自己取个怎样的外号?” 顾青咳了咳,双手抱拳豪迈状:“在下‘威震石桥村以及青城县东南偏西局部地区,玉面不高兴小郎君’顾青,请了!” 张怀玉睁着懵懂的双眼,半天没消化过来:“局……局部地区?” 顾青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是刚出山的少侠,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被我威震到,所以暂时是局部地区,假以时日应该会改个名号,改为‘青城县大部分地区’。” 张怀玉呆怔片刻,道:“如果你给我取外号,你会取什么?” “‘注孤生钢铁暴力直女一顿三碗饭’张怀玉,就问你怕不怕。” 张怀玉骤然变脸:“你给我老老实实蹲马步,蹲一个时辰,敢动弹一下我便废了你,快蹲!” ………… 接连几日,张怀玉每天清早都会拎着顾青上山练功,什么都不教,只有蹲马步,蹲得顾青生不如死,每次问张怀玉逼自己蹲马步究竟是何居心,张怀玉却懒得解释。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万物俱寂,村民们也都不愿出门,今年冬天村里人家都过得不错,很多孩子都添置了过冬的新衣,有些干活卖力的村民竟然能奢侈地烧木炭取暖了,也算是石桥村一个可喜的变化。 腊月时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到村里,兴奋地告诉顾青两个好消息。 第一是甄官署的文书,正式将瓷窑定为贡瓷,每年需向长安进贡各类瓷器总计一万件,将来瓷窑规模扩大后还会增加进贡的数量。 这次被定为贡瓷原本是不大顺利的,甄官署将瓷器样品送进宫后,被内府局的宦官否了。 情理之中的事,这年头很多事情都需要用钱来开路,而因为瓷窑被查封,郝东来和石大兴忙得焦头烂额,没来得及去长安打通关节。 后来峰回路转,不知为何内府局又准了甄官署的文书,非常高效地下文批准了贡瓷。 顾青大致明白了,应该是鲜于仲通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与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堂兄杨钊交好,天子李隆基又对杨钊和杨贵妃颇为信任,一个小地方想向宫里进宫瓷器,这种小事在杨家兄妹的运作下,基本没有任何难度,传个话便落定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黄文锦离任青城县,吏部新派来的县令姓魏,昨日刚到青城县,黄文锦与魏县令办完交接后便马上启程去蜀州赴任司田参军了。 确实都是好消息,但顾青高兴不起来。 他的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郝东来和石大兴离开后,顾青继续蹲马步。 山路的尽头,远远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身形瘦削,一身白衣不知多久没洗,有些泛黄了,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下盘不稳的样子,走近后顾青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 顾青眯眼打量他。 是个陌生人,他从未见过,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山村里。从他身上的酒味大致猜测一下,应该是喝多了迷了路? 这个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有些沧桑,他的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另一侧配着一柄剑。最有趣的是他的那双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狂放而散漫的神采,仿佛什么事都不在乎,就算有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会先灌一口酒,然后大笑抛却头颅。 男子走近后,他也在打量顾青,上下端详一番,见顾青正在蹲马步,男子哈哈一笑,摇头道:“花架子而已,殊为无用。” 说完经过顾青身边,摇摇晃晃朝山下走去,走了几步,男子打了个酒嗝儿,忽然仰天长啸,接着嘶声长吟:“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群山巍峨,清音悠悠,随着诗句的回荡,天地间仿佛换了颜色,触目所见,山河锦绣。 , 上架感言:那个迷路的少侠回来了 自从开新书以来,一直不曾好好跟大家聊聊天。 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愧疚,毕竟消失了那么久,辜负了许多老朋友,惭愧。 上本贞观大闲人完本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我还要继续在江湖闯荡,少侠刚练成绝世武功,只待铲尽人间不平,结果下山就迷路了。。。啪!脸好痛。 开新书时很多老朋友蜂拥而来,老贼很感动,谢谢你们没忘记我。 有人说老贼开新书了,而自己已经老了,感觉青春不在了,也有人说老贼开新书了,感觉青春回来了,各种说法很多,老贼深感忐忑,觉得自己这两年啥都没干,光顾着在你们的青春里进进出出,难怪近年总觉得身子虚。。。 说说新书吧。 除了元朝和清朝,中国的每一段历史我都喜欢,总想截取史书里每个朝代最耀眼的某一段,把它们写成书。 盛唐也是我最喜欢的朝代之一,它与唐朝初年不一样,有很多闪光的地方,也有很多令人惋惜的遗憾,于是我想写它,想用一个成年人的幻想,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尽量抹平那些遗憾,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在这本书里,我会加入一些不一样的元素,不仅仅是朝堂官场和田园生活,还会有盛唐的豪侠,盛唐的诗人文豪,盛唐的风花雪月,慢慢的后面都会有,努力写出一个我脑海里勾勒的盛唐画面,写完后你们认不认同,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 好了,再说说一个很现实的话题。 没错,那就是正版订阅。老贼这本书跟起点签的是分成合同,意思就是纯粹靠各位的订阅吃饭了。老贼已是中年人,中年人有很多苦衷和压力,梦想什么的太遥远,眼前需要的是养家糊口,订阅的多少决定我能否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愿意让家人孩子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呢? 所以,只能拜求各位贡献一下订阅,以老贼这点可怜的码字量,一个月真花不了你们几块钱,但你们每个月的几块钱,对我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它是我的饭碗。 请求各位拒绝盗版,真的,它对正版的伤害太大了,对作者的伤害也太大了,我们网文作者码的每一个字都是以自己的才华和健康为代价,说是字字血泪其实一点都不过分,一个月几块钱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消费,恳求各位一定正版订阅,老贼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认真地写好这本书,给自己的职业生涯再添一部代表作品。 临屏涕言,千恩万谢。 第九十章 半个盛唐 顾青很难想象,一句漫口吟哦的诗在群山间回荡时,他竟莫名感到心悸,就像看到一位仙人漫不经心地轻挥拂尘,瞬间妆点了人间的河山,然后仙人迈着酩酊的步伐,踉跄离开。身后满目萧然的冬日山岗,竟已换了葱郁春色。 那道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可偏偏就是不倒,腰间的酒葫芦随着步伐前后摇荡,还有那柄剑鞘已褪色的剑,似乎只是用来装饰的佩饰。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平无奇,就像山野路边随便遇到的一个普通醉汉,生活潦倒,穷极落魄,只能借酒浇愁,在醉梦中浑浑噩噩虚度一生。 然而随着那句诗吟诵出口,顾青顿时觉得背后寒毛直竖,人间仿佛下了一场浪漫的樱花雨。 “这位长者,且慢!”顾青忽然开口叫住他。 男子的眼神已有些迷离,显然已喝了不少了,转过身打了个酒嗝儿,身躯前后摇摆地站着,好像在风急浪骤的船上。 “何,何事?”男子含含糊糊地道。 顾青行了一礼,笑道:“敢问长者,您刚才吟的那句诗……” “《蜀道难》,上月入蜀时所作,怎样?” 顾青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肃然起敬?神交已久?还是高山仰止? 顾青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激动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我小时候背了多少课文?害我多少次被老师留堂到天黑?你在造孽啊!” 男子:??? 顾青哈哈大笑,激动过头,有点胡言乱语了。 “在下顾青,石桥村的农户,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男子被顾青突然的热情弄得有点懵,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李白,字……太白,绵州人士。” 顾青愈发兴奋,果然是他! “太白兄,久仰了!”顾青整了整衣冠长揖。 李白,中国数千年历史里最璀璨的一颗星。他的才华,他的狂放,他的浪漫,在这个被礼教束缚了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他是唯一一个潇洒破茧而出的诗人。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是后人对他的评价,极高,但贴切。 因为有了他,盛唐才是盛唐。 顾青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见到这位最耀眼的历史名人,顿时有种求签名的冲动。 “带纸笔了吗?能给我签名吗?”顾青像个脑残粉。 李白愕然:“啊?” 然后李白再次使劲晃脑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喝高了,否则不可能总听不懂人话。 “嗯,不对!你为何叫我太白兄?我的年纪应该比你父亲还大吧?”李白不满,随即又哈哈笑道:“太白兄也好,世人总以年龄来定尊卑长幼,为何不能率性而为呢?你觉得应该叫我太白兄,那么我便是太白兄,哈哈,好,当浮一白。” 说完李白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顾青也笑,朝他伸手:“我也要喝。” 李白看顾青愈发顺眼了,他喜欢喝酒,也喜欢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才是同道中人。 爽快地把酒葫芦递给顾青,顾青也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皱起了眉。 酒很难喝,应该是米酒,但很浑浊,是那种县城路边挑着担的小贩那里卖的货色,很廉价。 看来这位诗仙大人囊中羞涩得很啊。 “太白兄意欲何往?”喝过李白的酒后,顾青的语气愈发亲密。 李白哈哈一笑,指了指山下的石桥村,张了张嘴,然后神情呆滞住了。 “呃,我意欲何往呢?我,意欲……何往?是啊,我到底来此处作甚?为何不记得了?”李白双手捧住头,表情很纠结。 顾青愕然,喝酒喝到这境界上,也是人才了。 “我家有酒,有好酒,要不……太白兄随我下山,去我家喝点?慢慢喝,说不定就想起来了。”顾青温柔地劝道。 诗仙啊,比捉到一只野生奥特曼还难啊,不能轻易放走了。 提到酒,李白眼睛顿时亮了,至于自己跑到这里来究竟做什么,呵,不重要,人生还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 “走走,同往矣,贤弟是豁达之人,若是你家的酒好,我便引你为知己又何妨,快走。”李白拽着顾青的胳膊便往山下走。 两人走到一半,李白脚步一顿,忽然拍着腿大声道:“我想到我来此作甚了!” “作甚?” “前几日路过蜀州,在一家青楼饮酒,我闻乐伎正在弹唱一首长短句,听说叫《中秋词》,词句优美,意境悠远,我在那家酒楼整整回味了三日,仍觉意犹未尽,此词一出,从今以后中秋诗词皆废矣,于是我费尽辛苦打听到这首长短句是一位少年所作,那位少年姓宋,住在石桥村,我故而来此结识。” 顾青微微吃惊,没想到自己的中秋词这么快便传到蜀州,而且被青楼乐伎广为传唱,这个年代的世人对诗词的热爱简直不可思议,难怪大唐数百年,出了无数名耀千古的诗人。 顾青笑了,热情地拉着他的袖子,道:“巧了,那位姓宋的少年恰好是我的同乡,来,我引荐你们认识。” 下山后,顾青领着李白回到家中,李白走进院子后,对院子里的摆设布局装饰全然无视,反客为主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坐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靴子脱了扔远,又解下足衣扔远,手指敲了敲桌,迫不及待地道:“快,酒来!” 顾青从厨房里拎了两坛酒,摆在院子中间的矮脚桌上。 酒确实是好酒,自从开了瓷窑后,顾青已不缺钱了,前世就有酒瘾的他自然要采购很多酒存在家中自饮。 顾青从县城买来的酒都是比较贵的,这个年代的酒价主要看质量,有酒劲且过滤充分,汤色看起来没那么浑浊的,便算是好酒。 酒坛上桌,李白当即便取来一坛,等不及让顾青拿酒盏,李白揭开泥封,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阖目品味,整个人如同被冰冻魔法冻住了似的,久久不见动弹。 顾青含笑看着他,也不出声,过了很久,李白慢悠悠呼出一口气,长叹道:“好酒!多少时日未曾饮过如此香醇的酒了!” 第九十一章 放纵疏狂 对饮几口酒后,顾青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刚才的兴奋是因为看见了古代名人,尤其还是诗仙,盛唐里唯一一个活得最纯粹的人。顾青激动是粉丝心态,毕竟小时候背过他那么多首诗,背完还要做理解,老师问,李白为什么要写这一句呀,他为了表达怎样的情绪呀,等等。 这些无厘头般的问题一度折磨得顾青快疯了。 亲眼见到活的诗仙大人,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顾青相信前世老师提的那些问题恐怕李白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当时借着酒劲便写了,写的时候图个念头通达,还能为了什么?有的诗连平仄韵律都不怎么讲究,写完扔笔倒头便睡,醒来一脸懵逼,醉酒时干了什么,写过什么诗,写诗时是怎样的情绪,顾青觉得这些问题李白自己兴许都回答不上来。 粉丝对偶像,间歇性抽一下疯就可以了,不必把偶像捧得太高,偶像喝多了照样会吐,挨打了照样会疼。 “太白兄稍待,我去给你做几个下酒的菜。”顾青待客很热情。 李白一手倒拎着酒坛,另一手拽住了他:“贤弟莫忙,饮酒何须用菜,你我举杯畅饮便好。” “干喝啊?”顾青笑了:“太白兄豪迈,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二人各自端着酒坛痛饮。 李白的酒品严格来说不算太好,喝醉后啰嗦个不停,主要的话题是他这些年游历大唐山河的一些见闻轶事,他似乎特别钟意山水风景,说起名川大河滔滔不绝,不时发出“噫吁嚱”式的赞叹,说完一段便阖目回味,一脸的神往,仿佛自己与那些风景融为一体。 对于朝堂官场,他却很少提及,神色颇为矛盾,话锋一转,又是风景名川。 一坛酒不知不觉下肚,顾青觉得有些晕,没有下酒菜,喝得又快又急,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 奇怪的是,李白却还没醉。明明看起来喝了很多,一碰就会倒的样子,偏偏还能继续喝,那么瘦削的身材,很好奇他喝的酒都藏到哪里去了。 该不会一边喝一边尿吧?不用怀疑,这位狂放率性的诗仙大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 顾青不放心地俯身看向桌下,地是干的,草席是干的,蒲团也是干的。 还好,喝醉后的诗仙多少还是一丝节操尚存。 见顾青俯下身子,李白一愣,也跟着俯身,二人的目光在桌子底下相遇。 “贤弟这里的风俗是藏在桌下饮酒么?倒是有趣,来,试试。”李白说着把脑袋伸进了桌底下,一手勾着酒坛,费力地往嘴里灌酒。 顾青眨眨眼,哈哈一笑,索性也把脑袋伸在桌下,二人就这样把脑袋埋在桌底,撅着两个屁股喝酒,一边喝一边哈哈大笑。 宋根生推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两个屁股?”宋根生揉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桌底发出哈哈笑声,宋根生上前,俯身观察,好奇地探出头,也将脑袋伸进了桌底下。 于是桌底有了三个脑袋,桌外有了三个屁股。 “你们在作甚?”宋根生悄声问道,转头看向李白:“未请教尊驾是……” 李白哈哈笑道:“又来一酒客,当浮一白!酒来!” 酒坛没酒了,顾青起身去厨房拿酒,这次拿了三坛,递给宋根生一坛。 桌底太闷,李白和顾青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于是恢复正常。 “这位是李白,字太白。”顾青热情介绍:“太白兄,你一直要找的那位姓宋的少年,作中秋词的那个,就是他,宋根生。” 李白两眼一亮,猛地拽住了宋根生的胳膊:“中秋词是你作的?好词!今日能遇顾贤弟,又遇宋贤弟,今日实是幸日。” 亲热地拽着宋根生的胳膊不松手,李白大笑道:“少年之才,生平仅见,今夜你我抵足而眠,共论诗文,来来,饮胜。” 二话不说抄起酒坛往宋根生嘴里灌,宋根生大惊,奋力挣扎:“且慢,且慢!作词之人不是我,是……呜呜。” 顾青含笑看热闹,近距离接触李白后,果然诗如其人。李白是个很率真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未丝毫未曾遵从世俗礼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言行举止像个不通世务的大孩子,纯真直率,除了天宝元年入宫翰林待诏那几年,不得不写一些应制诗夸赞李隆基,别的时候大多说的是真话。 李白欣赏一个人的做法便是灌酒,酒喝得越多便越觉得对方是知己。 宋根生被李白灌得手脚乱刨,酒坛口堵住他的嘴,差点背过气去。 李白却仍不满意,灌酒的同时扭头朝顾青道:“你这位朋友不爽利,连饮酒都这般拖沓温吞,如此拘束之人,怎会作出中秋词那般惊才绝艳之词?” 顾青笑道:“人各有本性,有的人不喜饮酒,强求无益。” 李白若有所思,惋惜地叹气:“贤弟说得是,是我孟浪了。” 说完李白的兴致似乎消减了不少,放过了宋根生,独自灌了一口酒。 宋根生捂着脖子使劲咳嗽,脸孔涨得通红,表情除了痛苦还很懵逼。 究竟怎么回事?进门话都没说两句便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灌酒,这年头的陌生人都这么可怕吗? 宋根生不经意发现李白蒲团下的那柄褪色长剑,神情一滞,指了指幸灾乐祸的顾青,表示自己已记仇了,然后决定暂避锋芒。这个陌生人不知来路,先躲一躲再说。 来不及解释中秋词的作者问题,宋根生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一边咳一边仓惶逃离。 顾青和李白哈哈大笑。 今夜,且放纵疏狂。 “太白兄会剑术?”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佩戴的长剑。 李白拿起剑,道:“吾十五岁便精通剑术,还曾用此剑杀过盗匪强梁。” 顾青肃然起敬,接着一愣,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肃然起敬,强梁他也杀过啊,过程有点辛苦而已。 李白又灌了一口酒,大声道:“与贤弟饮酒固然快哉,不过无乐无舞,岂不扫兴?不如看为兄舞剑,为贤弟寿!” 说着李白忽然身形暴起,瘦削的身子如利箭般倒飞出去,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刃身在月夜下发出耀目的寒光。 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 第九十二章 骊山行宫 第二天一早,顾青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昨夜喝得大醉,顾青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记得何时醉倒。脑海里唯一残存的画面,是李白仗剑舞动,宛若游龙惊鸿,蹁跹飞舞,那柄雪白的剑刃,在光影旋动中吞吐着月光。 然后顾青便醉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房里,身上还盖了被子,旁边传来呼噜声,顾青吓了一跳,扭头望去,李白正躺在他身边,不过他的身上没盖被子。 很奇怪,谁给自己盖了被子?李白应该不会如此细心吧? 两个男人同卧一床,虽说有点古人抵足而眠的风雅之意,顾青终究有些不自在,上下检查了一番,发现衣裳还在身上,尚算整齐,不动声色撩开下摆,嗯,贞操还在,放心了。 古代人的性取向有点迷,男风被士林文人谓为风雅之事,顾青很担心李白也有这毛病,毕竟以李白的才华和名士风范,简直是雅不可耐了。 起身下床,顾青觉得头疼得不行,像一支施工队在自己的脑子里用电钻打洞。 还好只是头疼。 顾青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喝酒还是要注意酒量,喝到不省人事就太危险了,酒为淫媒,喝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万一不小心跟人那啥了,若对方是个女人还好,大不了咬咬牙自认吃亏,若对方是个男人,那可是奇耻大辱,自杀一百次都嫌不够。 下床第一件事,找水喝,喝大量的水。 咕噜灌了一肚子水,头疼似乎稍有缓解,顾青扭头看了看仍在呼呼大睡的李白,开始考虑要不要收拾两间屋子,多添几张床,感觉最近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了,总不能每次都跟人家同睡一张床吧? 夜路走多难免遇到鬼,万一碰到一个对男风有兴趣的呢? 想到便去做。顾青出门找到了冯阿翁,让他派两个村民帮他收拾屋子,冯阿翁满口答应,然后将顾青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张怀玉姑娘……你们是否彼此有意?” 顾青一愣:“啥意思?” 冯阿翁露出“我什么都懂”的老司机表情:“莫遮掩了,你们常在一起,那位张姑娘对你颇为上心,人家一个姑娘无名无分的住在咱们村,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看她对你也不错,昨夜老汉路过你家门前,恰好看见你喝醉了,张姑娘把你抬回了房,反倒是你家的那位客人,张姑娘就没那么客气了,倒拎着他拖死狗一样拖了进去,顺手扔在床上。看看人家对你的这份心意,看看人家这把子力气,娶回家做婆娘一定能生十个八个。” “你要给我们说媒?”顾青愕然:“你哪只眼看出我和她有情意了?” 冯阿翁亦愕然:“你们若无意,为何每日相处一起?顾青,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莫害羞,老汉与张姑娘也算相熟,你若果真对她有意,老汉愿居中保个媒,也算是为老汉来生积个功德。” 顾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冯阿翁,干活的时候当心些,只剩一条好腿了,要珍惜啊。” ………… 长安临潼,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距离长安城百里,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常来的行宫。每年几乎有一小半的时间,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要在此度过,大概从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开春后,李隆基皆在此地休养。 故而后人有诗云“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说的便是李隆基杨贵妃每年游幸骊山行宫的事。 骊山行宫最有名的,自然是华清池。 事实上天宝年间的华清池并不像后世那般寒酸,每年皇帝陛下都要游幸的行宫,还有那么著名的贵妃泡澡的典故,这个典故直到今日都被无数洗浴中心借鉴,无论正规还是不正规,统统都叫“贵妃浴”。 如此著名的地方,华清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又小又狭窄的小浴池?后人看到的华清池景点,都是后来翻修的,真正原汁原味的华清池可奢华多了。 从李隆基开元登基那一年,骊山行宫便在扩建,与其说他喜欢骊山行宫的风景,还不如说他讨厌长安城的宫殿,因为那座城里发生了太多血淋淋的宫变,包括他自己,都是踩着无数的鲜血登上的皇位,住在长安兴庆宫久了,总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骊山行宫宜春阁。 天子李隆基身着常服黄袍,披散着头发,像名士一般狂放不羁的造型,华丽鎏金的矮脚桌上摆满了果盘美酒,李隆基赤着双足,衣襟敞开,露出已见松弛的白净胸膛,漫不经心地看着殿内一群舞伎跳着胡旋舞。 李隆基六十五岁了,已经算是一位迟暮的老人。他的脸庞不复年轻时的朝气,目光里也不见当年诛除韦后集团时执剑上殿的锋芒锐气,年轻时的他,亲手开创了开元盛世,大唐的国力在他的治理下达到了一个前人无法企及的巅峰。 李隆基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国泰民安,万邦来朝,如此盛世,还需要他做什么呢?安心享受自己半生的成果便是了。 于是李隆基开始享受了,这一享受便是十多年。从开元二十四年到如今,大唐的江山渐生暮气,朝堂上再无正直的朝臣敢说真话,从上到下一片阿谀之声,李隆基沉醉在这些华丽的谎言里,完全看不见大唐社稷繁华的表象下种种不安定的动荡。 李隆基如今的心思已很少放在朝政上,他的心里只有杨玉环。 最近几日,李隆基很烦闷。 因为他与杨玉环闹别扭了,恩爱夫妻嘛,尤其还是老夫少妻,平日李隆基对她已然足够宠爱,年轻的小娇妻想跟心爱的老郎君撒个娇,闹闹小脾气,有时候闹过了头,李隆基也毫不在意,他对杨玉环可谓十分包容了。 可是这一次,这对老夫少妻的别扭闹得有点大。 这次与感情无关,触怒李隆基的是杨玉环的娘家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杨家因女而富贵,渐渐地变得有些猖狂了。 上月宫禁羽林卫将军奏报,杨玉环的三姐虢国夫人竟然骑马入宫,左右禁卫上前查验身份,竟被她鞭笞责打,禁卫不敢言,只能选择忍耐退让,虢国夫人趾高气昂入宫,羽林卫将军气不过,遂向李隆基禀奏此事。 李隆基听完后勃然大怒,这件事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再安于享乐的帝王,终究也是帝王,帝王不可能对宫闱禁地无动于衷。以后若人人皆效法虢国夫人恃宠而骄,禁卫无人敢拦那些得宠的权贵,拱卫宫闱的将士岂不是形同虚设? 李隆基没忘记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当年正是他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买通了宫闱将领,领兵杀入宫闱腹地诛杀了韦后,才得来如今的登临大宝。 如今杨家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禁卫左右无人敢拦,这件事怎能忍?如果有一日杨家有了谋反之心,他李隆基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李隆基当即发怒,并下了严旨,将杨玉环遣送出宫,赶回了娘家。 ( 第九十三章 痴男怨女 帝王的男女之情不可能太纯粹,其中总要夹杂一些别的因素,比如政治,比如朝局制衡等等。 李隆基与杨玉环再恩爱,有些底线杨家人也是不能碰的。 说实话,李隆基的处理已然很客气了,若换了别的人敢如此猖狂,最少也是个满门被抄的大罪,而李隆基只是生气地把杨玉环送回娘家,足可见他对杨玉环是真爱。 确实是真爱,杨玉环被遣送出宫后,李隆基寝食难安,心情烦闷。常常长吁短叹,典型的失恋少男症状,怎一个愁字了得。 杨家宅邸里,杨玉环也是整日以泪洗面,杨家上下痛悔不已,一个月后,李隆基终于忍受不了,派了宦官高力士来杨家探望杨玉环,杨玉环跪在高力士面前大哭忏悔,检讨反省不该让杨家人如此跋扈猖狂,并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请高力士带回,李隆基见了杨玉环的青丝不由大惊,随即也痛哭失声。 一对相爱的人,戏特别多,没有导演没有编剧,戏全是自己加的。 心痛不已的李隆基再也不管什么原则底线了,马上下旨让杨玉环回宫,一对相爱的人冲破重重阻挠(也不知是谁在阻挠),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被接回宫的杨玉环心里终归有些幽怨的,心爱的老郎君说翻脸就翻脸,这不是爱情原本的模样…… 回宫后的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表现得战战兢兢,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李隆基原本是高兴的,但日子长了总觉得不是味道,枕边人变得那么客气,这不是过日子的态度,还是怀念当初那个跟自己打闹玩笑耍小脾气的娇妻。 哄了好几次,效果不大,这次李隆基龙颜大怒吓到杨玉环了,她终于感受到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她也明白了自己爱的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皇帝。从根本上来说,皇帝的身份比男人更重要。 宜春阁内,美艳的舞伎们翩翩起舞,用尽浑身解数,将身姿和舞蹈表现得愈加优美勾人。那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为何不能是自己? 然而,令舞伎们失望的是,天子的注意力并未放在她们身上,甚至瞟都没瞟一眼。 正是阅尽三千宠爱,李隆基才发现杨玉环的珍贵,后宫三千,无人能比她。 端起酒盏浅啜一口酒,李隆基的目光瞥向身后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 老宦官名叫高力士,也是一位名人。这位可不仅是宦官,而且还立过许多功劳,当初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时,高力士也参与了宫变,后来天宝初年,高力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这位宦官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只不过少了个零件而已。 高力士服侍李隆基多年,李隆基的一个眼神他便能马上心领神会,主仆之间已有了多年的默契。 见李隆基无心歌舞,眼神瞥向了他,高力士立马躬着腰走到李隆基身边,轻声道:“陛下,太真妃在飞霞阁歇息,听内侍说,太真妃今夜心绪不佳,正独自饮泣。” “太真妃”是杨玉环在宫里的称呼,她曾是寿王李瑁之妃,后来李隆基看上了她,又不能公然抢夺儿媳,于是下旨令杨玉环先出家为道掩人耳目,待风声过后便令她还俗,接到宫中,顺理成章成了李隆基的妃子。杨玉环在出家时有个道号叫“太真”,故而宫人对她皆以“太真妃”称之。 李隆基一惊,然后心疼不已:“太真妃为何哭泣?” 高力士恭敬地道:“听服侍太真妃的宫女说,太真妃正在把玩一件来自蜀州的瓷器,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老奴以为,太真妃或有思乡之念。” 李隆基皱眉:“瓷器?蜀州竟有贡瓷?” “是,陛下,甄官署上月呈疏,称蜀州青城县一家瓷窑所产瓷器质地上佳,内府局的管事原本不甚在意,后来太真妃之兄杨钊说,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若故乡有贡瓷,想必太真妃会很开心,内府局不敢怠慢,便定了青城县那家瓷窑为贡瓷。” 李隆基不在乎什么瓷窑,他在乎的是杨玉环。 “太真妃对贡瓷可还喜欢?” 高力士笑道:“青城县送来长安总计十件瓷器样本,如今全在太真妃的寝殿里,听说太真妃对它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亲自擦拭那些瓷器,此刻太真妃对着瓷器饮泣,老奴以为,应是思念故乡了。” 李隆基微微动容:“思乡了么?” 扭头望向垂手不语的高力士,李隆基道:“高将军,上月朕对娘子发怒,将她遣送出宫,是不是做得过火了?” “将军”是李隆基对高力士的称呼,表示亲昵,也表示尊敬,而且这个称呼也没错,高力士确实是正经的御封将军,正三品的武将。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主仆之间虽然相处多年,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高力士是非常清楚的,伴在帝王侧,说话一定要小心。 措辞半晌,高力士缓缓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龙颜大怒自然有您的道理,不过太真妃毕竟与陛下夫妻多年,一时间有些心郁难解也是情有可原。” 李隆基自责地叹气:“是朕太冲动了……” 杨玉环如今战战兢兢的态度令李隆基很难受,夫妻间需要的是恩爱,而不是生分,唯一的灵魂伴侣有了心结,李隆基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六十五岁,居然失恋了,这是何等的卧槽…… 李隆基像偶像剧的男主角一样给自己加戏了,痛苦地双手抱住头,叹道:“朕该如何是好,朕不想让娘子伤心,可朕怎么也哄不好她……” 高力士沉默片刻,劝道:“陛下,若太真妃心结难愈,短时怕是好不了,既然她有思乡之念,老奴以为……不如恩允太真妃回蜀州省亲扫墓,一来太真妃出宫游历山河,心情或许会开朗一些,二来恩允省亲正是衣锦还乡,陛下恩德太真妃一定会铭记于心,待她回到长安,说不定便与陛下亲密,从此再无隔阂了。” 李隆基痛苦地道:“长安到蜀州,一来一去岂不是数月见不着她?朕怎能忍得住相思……” 高力士叹道:“陛下,如今太真妃日日与陛下相见,可终究心结难解,陛下与她相处何曾觉得有乐趣?不过是一人惧怕,一人痛苦罢了,不如索性分离一些时日,待到重逢时,想必太真妃一定待陛下如从前般恩爱,舍得短痛,换得长乐,何乐而不为?” 李隆基痛苦挣扎半晌,良久,终于狠狠咬牙:“罢了,便允太真妃回乡省亲扫墓,可赐皇后仪仗出行,羽林军护卫,令剑南节度使和蜀州刺史以及沿途各州县官员妥善安排太真妃行止食宿,不可怠慢。” 第九十四章 蜀州青窑 朝为田舍郎孤烟远村石桥斜第九十四章蜀州青窑瓷窑栅栏外的空地上,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操练,冯阿翁板着脸,神情冷峻地注视着队伍。 孩子们一招一式练得很认真。他们练的是拳法,招式很简单,冲拳,横档,肘击,跨步,很刚猛的路数,任何人看两眼便能学会,偶尔还能看见撩阴腿之类的下作招式,让人情不自禁想翘二郎腿。 顾青蹲在冯阿翁身边,神情很疑惑。 “冯阿翁,这练的是什么?” 冯阿翁笑道:“老汉懂的不多,都是一些战阵杀敌的招式,简单但实用。可惜不能用兵器,否则我还会教他们一些兵器合击之术。” 顾青想了想,道:“用兵器有点犯忌讳,你先练拳脚吧,咱们那位新县令我还没见过,待我拜会过他后再说。” 冯阿翁点头道:“瓷窑方圆的事交给我,这群小子若能练出来,能顶不少用,往后若再有宵小鼠辈刺探瓷窑,管教他有来无回。” 顾青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忐忑道:“他们太小了吧……” “不小了,十三四岁能种地了,他们有的没爹没娘,有的是寡妇带大的,知道过日子的艰辛,村里好不容易有了瓷窑,让大家的日子过好了,遇到任何敢威胁瓷窑的人和事,我相信他们会豁出命去守卫瓷窑的。” 怅然叹了口气,冯阿翁道:“徐憨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顾青点头:“一切拜托冯阿翁了。” 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顾青四下张望一番,道:“张怀玉呢?” “没见着,好像几天没见人了。这位张姑娘做事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天天在村里闲逛,有时候出村不知做什么,好几天才回来。” 冯阿翁的老脸凑近顾青,一脸求断腿求残废的表情:“咋那么关心她?想她了?对她有意就直说,老汉去给你说媒,年岁不小,莫搞忸忸怩怩那一套。” 顾青深吸气。 冯阿翁是长辈,冯阿翁不能打,冯阿翁只剩一条好腿了…… 顾青念念有词走远。 第二天,青城县新任的县令来了。 新县令姓魏,名叫魏渡,是与鲜于仲通同年的进士,同样是进士,两人的命运却不同,鲜于仲通运气好,认识了杨钊,于是官运平步青云一飞冲天,这位魏渡却还只是县令。 魏渡来石桥村不是来见顾青的,顾青只是农户子弟,官员不可能主动去拜访他,哪怕知道顾青和鲜于仲通的关系匪浅也不行,这个年代阶级非常分明,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两者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魏渡是来视察瓷窑的。 瓷窑所产的瓷器已被定为贡瓷,魏渡上任后对瓷窑非常重视,尤其是鲜于仲通还与他打过招呼,他知道不少内情。 魏渡对顾青的态度很客气,跟前任县令黄文锦简直天壤之别,但凡有关瓷窑的事情,魏渡都非常认真地聆听,然后主动问顾青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顾青面不改色地说瓷窑附近经常有人刺探秘方,能否组织一支守卫瓷窑的护卫队。 魏渡面现难色,犹豫半晌才表示,可以组织护卫队,但人数不能超过三十,不得使用带铁的兵器,木棍之类便可,用了带铁的兵器会犯忌讳。 顾青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人数多少,能否使用兵器,顾青并不在乎,主要是试探魏渡的态度,能打开这个口子就好,日后随着瓷窑的贡瓷越来越出名,人数和兵器的弹性可就大了,大家保持心照不宣的态度一直和谐相处下去,挺好的。 魏渡这次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是鲜于仲通写的,书信没别的内容,只有一幅字,是给瓷窑命名的,上书“蜀州青窑”四字。 魏渡很兴奋地告诉顾青,这四个字是鲜于节帅想了很久才定下的,为何写“蜀州”而不是“青城”,是因为杨贵妃是蜀州人,用“蜀州”命名是为了寻求她的共鸣,让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家乡产的瓷器。 至于“青窑”,有两层意义,一是瓷窑位于青城县的青城山下,二是瓷窑的主人顾青名字里带有“青”字,冠以顾青之名,也算是鲜于仲通巧妙地给顾青卖了个好儿。 顾青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然后吩咐宋根生马上找人将这幅字临摹成招牌,挂在瓷窑栅栏门上。 魏渡最后告诉顾青,长安骊山行宫有公文下来,天子恩允杨贵妃娘娘回蜀州家乡省亲扫墓,或许会游幸石桥村的瓷窑,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会来,毕竟此地太偏远,不过顾青还是要做好迎驾的准备。 顾青目光闪动,仍一脸平静地应了。 魏渡离开时,顾青主动将他送到村口,走前交给魏渡一个小包袱,魏渡愕然接过,打开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块二十两的银饼。 顾青朝他笑了笑,魏渡愕然过后也笑了笑,面色平静地将银饼揣入怀中。二人礼数周全地互相道别。 顾青的心情变得很好,他希望能与县令一直友好和谐地相处下去,这位新县令显然是个有眼色识时务的,最重要的是,他肯收钱。 肯收钱的官向来都是很好打交道的。 ………… 夜幕下,星光暗淡,寒风呼号。 顾青坐在院子里,两眼无神,状若痴呆。 又被逼着喝酒了,喝了很多很多,两三天的功夫,顾青从青城县买来的二十几坛好酒喝得所剩寥寥。 李白也喝多了,大醉翩翩在房顶上院子里上窜下跳,说是舞剑助兴,顾青见他招式凌乱,怎么看都不像是舞剑,反而像上房揭瓦。 顾青黯然叹息,这家伙太能喝了,交这位朋友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命都会赔上。 夜空下,舞完剑的李白大汗淋漓,忽然仰天清啸一声。 啸声里似有无尽萧瑟意冷之意,清啸过后,李白飞身从房顶下来,落地后随手将剑斜插入地,端起桌上的酒坛猛灌,最后坐下来,举箸敲碟,大声长吟:“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九十五章 人生在世 朝为田舍郎孤烟远村石桥斜第九十五章人生在世一个五十岁的人,仍活得像个率性的孩子,很少见。 正因为纯粹率性,他的才情和诗句才会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可是活得越纯粹便越痛苦,人世太复杂,容不下他的单纯。 世情苦苦相逼,他也曾妥协过,由贺知章引荐,李白入宫成为翰林待诏,其职司不仅为天子起草诏书,也为天子行乐而赋诗作文,那一年他写了很多应制应景也迎合天子和贵妃的诗文,诸如《宫中行乐词》《清平调》等等,皆是奉召而作,讨得天子和贵妃欢心的同时,他却愈发痛苦不堪。 一个生性率真自由的人,怎能做得了阿谀天家权贵的无耻文人?说得好听叫“御用文人”,说得难听便是天家豢养的一只会写字会作诗的狗。 仅仅一年,李白辞官离开了长安。 对朝堂,对官场,他彻底心灰意冷,纵情山水游历天下,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可他内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报国忠君造福一方的理想,一直不曾破灭。然而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当官。 夜色下的清啸,或许便是他无法一抒生平之志的宣泄吧。 顾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前世读他的诗,都是透着自由浪漫豪迈,今生面对面与他对酌,甚至成了他的酒友,近距离看他时才知道他豪迈自由的形象背后,也有许多无法尽述的痛苦。 李白吟完整首《行路难》,然后踉跄跪坐在顾青对面,端起酒坛递给他:“我已为君舞剑,君当满饮此坛,为天地苍生寿!” 顾青吓了一跳,急忙摇头:“不饮了不饮了,会死的。” “咄!贤弟饮酒竟偷奸耍滑,非君子也!”李白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昨日你去了瓷窑,我寻了那位宋贤弟,宋贤弟告诉我,那首中秋词其实是你作的,哼,喝酒不老实,做人也不老实,那么好的词,为何不敢承认?” “太白兄你也没问啊,”顾青无辜地道:“你若指着我的鼻子问,那首词究竟是谁作的,我说不定便承认了,结果你却只找我要酒喝,还说什么有酒就是知己,什么知己,明明是酒肉朋友。” 李白却不管那么多,端起酒坛便往顾青嘴里灌,顾青左右推拒,酒洒了一身。 严重怀疑历史上有名的“饮中八仙”,还活着的几位都是被李白这么强行灌出来的名声,被灌得七荤八素太丢脸,不好意思对外说,只好捏着鼻子承认自己是饮中八仙。 “行了行了,停!太白兄且慢。”顾青受不了了:“太白兄如此喜爱饮酒么?” 李白叹道:“若无酒,生亦何欢?酒就是我的命啊。” 顾青想了想,道:“过几日,我给你酿一点好酒,真正的好酒,一口就让你飘飘欲仙……” 李白两眼一亮:“什么酒?” “没定名字,烧刀子,闷倒驴,温柔岁月什么的,爱怎么叫都行。”顾青无所谓地道。 李白皱眉:“你也是作出中秋词的才子,为何取名如此粗鄙?一个比一个难听。” “温柔岁月也难听?” “难听!” 李白坐没坐相地半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席上,倒拎着酒坛往嘴里灌酒,神情突然变得萧瑟索然。 顾青沉默片刻,道:“太白兄,我送首诗给你吧。” 李白立马坐直了身子:“得才子一诗,世间幸事。太白愿洗耳恭听。” 顾青又道:“诗呢,我就不写了,字太丑,丑得人神共愤,一见就吐。我便念出来,太白兄听听便是。” “贤弟快快作来,愚兄已等不及了。”李白渴望地看着他,他的一生唯独只对两件事认真,一是酒,二是诗。 顾青站起身,负手望向沉寂漆黑的夜空,缓缓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逐句记下,顾青吟完后,李白仍阖目细细品味一番,忽然神情一震,如遭雷殛,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顾青,眼眶不知不觉泛红了。 顾青叹息道:“太白兄,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这几日我观太白兄眉宇郁结,心结难抒,你本有凌云之志,奈何不容于世,既如此,何不放开胸怀,随遇而安呢?这首诗我便赠予太白兄,交浅言深,太白兄莫怪我孟浪。” “太白兄之才情足可傲视古今,千年以后,青史之上,你的名声胜过千百帝王将相,何必妄自菲薄,郁郁寡欢?庙堂高远不可问,怎比得上江湖之自由自在,纵情独欢。” 李白对顾青的劝慰似未听到,只是反复地吟着这首诗,然后赞道:“好诗!诗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其中怀才不遇之愤,又有壮怀激烈之情,更有抒怀劝慰之意,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当世诗作可列前十,顾贤弟高才!” 说完李白身躯摇晃,久久不语,忽然垂下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人生在世不称意’,唯顾贤弟知我,偶游山野,竟能结识生平知己,李太白此生最大之幸事也。贤弟赠诗激志之情,李太白无以报答,容我一拜。” 说完李白起身,整了整衣冠,朝顾青正式长揖到地。 顾青急忙起身还礼,心中微微有些愧疚。 刚才的这首诗,其实也是李白的,只是他还没作出来,顾青让它提前面世了。 顾青只是觉得这首诗能够劝慰李白的心情。怀才不遇,郁结于心,几年前在长安兴庆宫,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被天家当作宠物般豢养,仅仅做了一年的翰林待诏便辞官离去,无法想象心高气傲的李白那一年是如何度过的,承受了多少羞辱。 短短的一年,给李白的整个人生都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心结,离开长安后放荡流浪恣情纵欢,究其根本,终究意难平。 第九十六章 多年深仇 托货郎从青城县买了一些小麦,再吩咐瓷窑烧出一只硕大的地缸,将小麦放入地缸中发酵。 顺便再请人做了一个铁制的蒸笼,蒸笼在大唐早就存在,名称不同,它原名叫“甑”。 接下来便等待小麦发酵,通常要等好几天。 必须要给李白酿点不一样的酒了,最好是那种一喝就醉,不需要别人陪他喝太多的酒。这些日子顾青实在受不了李白劝酒的作风,每日必饮,饮之必劝,劝之必醉,顾青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再陪他喝下去估计自己会废掉。 等待发酵的过程里,顾青还在忙一件事,跟贡瓷有关的事。 机会是需要自己争取的,杨贵妃回乡省亲是一个机会,无论她来不来瓷窑,顾青都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来到大唐半年了,顾青渐渐明白,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必须利用一切条件,像爬墙虎一样牢牢立根于墙壁上,抓住每一个缝隙,将根深深地扎进去。 杨贵妃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顾青不想错过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 准备工作不难,需要纸笔。 顾青家里没有,只能去宋根生家。宋家没人,顾青也不客气,如今的宋家跟自己家没什么区别,反正宋根生来他家时也没见他客气过,吃肉吃得比他都多,看见什么顺眼的直接拿走,好好的读书人现在已变得跟盗匪强梁一般。 真怀念当初那个被吓得像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宋根生啊。 纸笔铺在桌上,顾青蘸了墨,悬笔沉思片刻,然后刷刷在纸上刷刷写字。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有些句子不能用,于是提笔将它们删去,原诗是写一对夫妻的爱情悲剧,但有些诗句太超前了,而且很犯忌讳,传出去的话,李隆基可能会咬着牙把他剁成一块一块的,旁边的杨贵妃或许还会拍手称快。 当然,原作那首诗实在太长太长了,顾青很多已记不清楚,只记得一些有名的句子。于是一首爱情悲剧的诗,被顾青左删右改,慢慢改成了专门描写女主角如何美丽如何明艳动人,丈夫如何宠爱她的马屁诗。 马屁无所谓,顾青不是李白,没有他那么严重的精神洁癖,论人性阴暗面的话,顾青内心的阴暗面比马桶都脏,他那张永远不高兴的脸可能是相由心生。 宋根生推门进来时,顾青恰好将全诗写完,正扬着纸吹干墨迹。 宋根生一愣,看到顾青手里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不由喜道:“你又作诗了?快让我看看。” 说完宋根生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顾青手里的纸,浑然忘了当初顾青写完中秋词后,他是怎样一副德行了。 果然,宋根生抢过纸只看了一行,脸色瞬间发青,情不自禁发出“呕”的一声,把纸放在桌上,闭眼深呼吸,一脸惨不忍睹的痛苦样子。 “太丑了,字太丑了……呕,太丑……呜,啊!” 话没说完,顾青便将他按在床上暴捶。 忍他很久了,今日当快意恩仇。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后,宋根生伤痕累累地坐起来,顾青则一脸念头通达的畅快表情,含笑道:“宋贤弟,可以正常点了么?” 宋根生委屈点头。 “甚好,给我一字一字抄录下来,字迹要工整,要好看,不然你又会挨揍哦。” “……好。” 于是宋根生忍住恶心抄诗,一边写一边念:“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好诗!”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好!妙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顾青,好才情!又是名垂千古的一首好诗!” 宋根生不停赞叹,执笔抄录愈发谨慎工整了,规规矩矩的正楷,每一笔都用尽了心力。 顾青打了个呵欠,道:“好好抄,抄完交给瓷窑的工匠和釉工,让他们烧一批半尺大小的梅瓶,每只瓶要求颜色不一,分别烧印一句诗,诗句旁印上梅兰竹菊什么的花案,整首诗全部凑满,组成一套精品贡瓷,告诉窑工,只准烧制这一批,它是当世绝款,‘绝款’懂吗?世上仅此一套。” 宋根生疑惑道:“你把诗句烧印在梅瓶上为了什么?永世流传下去吗?” “不关你的事,别乱问。以后再告诉你。” 宋根生应了,埋头专心抄诗。 顾青正打算离开,脚步忽然一顿,道:“最近几日看见张怀玉了吗?” 宋根生茫然:“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顾青皱了皱眉,一语不发离开了。 似乎,真有些日子没见到张怀玉了,顾青仔细回忆了一下,大约有十来天了。最近张怀玉似乎有些神秘,或者说,张怀玉一直有些神秘,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就算行侠仗义,也不必每天打卡吧? ………… 张怀玉遇到了麻烦。 青城县郊外不知名的山崖边,张怀玉一身白衣,神情冷峻,柳叶般的黛眉微微蹙着,艳丽的薄唇边流下一丝血迹。右手握着长剑,剑鞘已不见了,显然之前有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离她一丈远的距离,站着三个人,三个魁梧的中年大汉,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柄大刀,他们相貌丑陋,表情狰狞,眼神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 张怀玉轻咳两声,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一抹鲜红的血渍。 “呵,竟被你们找到这里来了,当年顾家夫妻未曾留下任何线索,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一名大汉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张怀玉,你本是贤相之后,虽不知你为何流落在外,但当年的事已经过去,我们与张相不再有瓜葛,冲着张相的贤名,我等亦不愿杀你,然而,顾家夫妻当年杀我异姓兄弟四人,废了两人,并且设伏活擒三人,那三人后来也被官府斩首弃市。此乃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张怀玉冷冷道:“顾家夫妻十年前已死,你们难道不知?” “顾家夫妻死了,但他们还留了种,我们查了十年才查到青城县附近,斩草不除根,你觉得我们会放弃吗?” 第九十七章 昔年恩怨(上) 仇恨能大到什么程度? 上穷碧落下黄泉,必除之而后快。人世间仇恨的力量,能家破人亡,也能覆国灭城。 高僧劝人放下屠刀,为的是化解戾气,消弭仇恨。然而,高深的佛法终归无法渡化世人的仇恨,人性的恶,佛亦难渡。 张怀玉不得不以寡敌众。 三名大汉的身手都不弱,他们是有备而来,张怀玉是仓促应战,四人在山崖边战作一团。 不知不觉间,张怀玉受了好几处伤,如果顾青说的“江湖”存在的话,那么此刻相搏的四人便都是江湖中人,他们与张怀玉算是同一个档次的。 三名大汉对上张怀玉,原本应是压倒性的战势,幸好张怀玉的身份令三人颇为忌惮,终归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然而张怀玉是女子,力气天生不如大汉,又是以寡敌众,很快便力竭不支,挥剑的招式渐渐凌乱。 一名大汉喝道:“张怀玉,你答应不插手此事,我们便放了你,没必要为了外人赔上性命!” 张怀玉冷笑,却不说话,她已没力气说话了。 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的胳膊,张怀玉一声闷哼,身形向后退了几步。 大汉正要上前补刀,却见张怀玉足尖一顿,飞身而起,从身后的山崖纵身跳下,三名大汉大惊,急忙上前查看,发现山崖并不高,以张怀玉的身手,应该不会死。 三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脸上一道长长刀疤的人问道:“要不要下去追击?” 另一人摇头:“罢了,当年我等行刺张相,已是心中有愧,无奈身不由己,张相之后人便放过吧。” 刀疤脸点头,随即咬牙道:“但顾家夫妻的野种绝不能放过!十年了,十年了!几位兄长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张怀玉似乎与顾家的野种认识,她若逃走给顾家野种报信如何是好?” “无妨,跑不远的,就这几日便能查出结果,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就算逃走,能逃多远?论追踪敌迹,我们可是行家,否则也不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追到青城县来。今日放过张怀玉,也算表示了对张相的敬意,我们仁至义尽了。下次若张怀玉仍要护着那野种,就别怪我们痛下杀手。” 另一人缓缓道:“查清楚了吗?确定在青城县附近?” “确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青城县附近的村子里住过两年,生下一个儿子,咱们在县城查几日,定会查到蛛丝马迹。” 刀疤脸的目光望向山崖下方,愈发阴郁森然:“十年大仇,逃是逃不掉的,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 张怀玉跳下山崖后,绕了很长一段路,特意朝石桥村相反的地方逃去,绕了近百里后,找了个山洞躲着,过了一夜,张怀玉忍着伤痛出洞寻探,确定附近没有跟踪的人后,这才从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穿行而过,一路踉跄回到石桥村。 回到石桥村正是第三天傍晚,张怀玉刚走到村口便被村民发现,村民见她满身是血,不由惊叫起来,瞬间吸引了无数人上前,有几位寡妇要来搀扶她,被张怀玉轻轻推开,还有人转身就跑,向顾青报信。 顾青匆匆赶来时,张怀玉坐在村口的山路边歇息,一身雪白的衣衫处处布满了血迹,原本鲜红的血已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张怀玉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恐惧,见顾青赶来,张怀玉朝他笑了笑。 顾青打量了她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谁干的?”顾青沉着脸问道。 张怀玉虚弱地咳了两声,垂头轻笑道:“你莫非想为我报仇?” 顾青缓缓道:“是,我想为你报仇。”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莫傻了,我的身手都被打成这样,你如何帮我报仇,拼命就管用了么?” 顾青环视四周,见围观的村民太多,于是沉声道:“都散开,干自己的事去!” 顾青在村里权威日重,此刻脸色又很难看,村民们纷纷听话地离开。 再次打量张怀玉,顾青道:“自己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张怀玉苍白的脸一红,道:“我能走……” 顾青扶着她起身,张怀玉体力已耗尽,身上多处伤口,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费了很长的时间。 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弯腰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张怀玉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他抱起,还是那种最暧昧的公主抱。 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抱着,张怀玉纵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轻轻挣扎几下。 顾青板着脸道:“别动,我力气不大,你已够重了,能老实点吗?一顿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没数?” 张怀玉气结:“你……” 身上有伤,张怀玉没力气计较,忍气吞声地道:“待我伤好,你等着。” 说实话张怀玉并不重,顾青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按后世的计量单位,不到一百斤的样子,每顿能吃三碗的女人居然如此轻,顾青顿感挫败,枉费自己做菜那么用心,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喂猪都比喂她有收获。 虽然不重,但顾青的废材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抱着她走了十几步,顾青手臂便发抖,抱着她如同托举起了整个江山社稷,越来越重,步履越来越艰难。 刚刚那幅英雄抱美的甜宠画面可能整段要垮…… 顾青是个不会勉强自己的人,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再说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太多礼。 举目四顾,发现几个村民仍在远远地看热闹,顾青扬声大吼:“去卸个门板,再来十八个壮汉,帮我把她扛回去!” 顺手将一脸惊怒的张怀玉朝地上一扔,顾青喘着粗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 躺在顾青床上的张怀玉余怒未息,虽没力气暴捶他,但一双妙目却恨恨地瞪着他,试图用眼神逼迫顾青产生愧疚。 顾青神色泰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愧疚。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 “先治伤,我去找几个妇人给你包扎伤口,再让宋叔给你捣点药泥……” 顾青迟疑了一下,接着二人异口同声道:“还是算了,不麻烦宋叔了。” 说完二人一愣,噗嗤一声笑了。 “伤口我昨夜处置过了,别叫人来,我先跟你说正事……”张怀玉轻声道。 顾青起身强硬地道:“天大的事等处置完伤口后再说。先包扎伤口,流那么多血,不包扎会死的……” 张怀玉深深看着他,心头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谁知顾青紧接着道:“你躺的这张床是我的,你若死在我床上,以后我怎么睡?” 张怀玉愣住,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抄起床头一个茶盏狠狠朝他砸去。 “滚!” 顾青叫了几个妇人进屋,给她细细包扎了伤口,最终没敢惊动宋根,张怀玉自己有治伤的药,敷在伤口上包好。 处理过后,张怀玉半躺在床头,神情虚弱地半阖着眼。 顾青坐在床头,道:“说吧,你惹到哪路仇家了?” 张怀玉打起精神,道:“顾青,收拾一下,你暂时离开石桥村出门躲一躲吧。” 顾青挑眉:“我躲?我得罪什么人了吗?” 张怀玉低声道:“……是你父母的仇家,因为当年的恩怨,他们找你找了十年,要斩草除根。” 顾青神色冷凝起来:“祸不及儿女妻小的规矩都不要了,哪路仇家如此没底线?” “仇恨……哪里来的底线,满门杀绝挫骨扬灰才能化解他们的仇恨。” 顾青缓缓道:“以前我没兴趣问,但现在已经威胁到我,有个问题你必须要说了。我父母当年究竟干了什么事,让人如此恨他们?” 张怀玉坚定地道:“你父母没错。” 顾青笑了:“咱们不讲对错,就算我父母当年是恶人,做了天大的恶事,好人报仇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难道就活该要死吗?” 眯眼看着张怀玉,顾青道:“所以你受的伤是因为我?你遇到我父母的仇家了?” 张怀玉点头,轻叹道:“我从头跟你说吧,你也该了解你的身世了。” 定了定神,张怀玉低声道:“先说我的身份,我是张九龄的孙女……” 顾青一惊:“张九龄?宰相张九龄?” 张怀玉苦涩一笑:“是,我是张九龄之子张拯的女儿,不过是妾室庶出。” 顾青吃惊地看着她。 张九龄,算是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贤相了,张九龄之后的李林甫以及如今还未成为宰相的杨钊都是青史上著名的奸臣,李隆基也因为重用这些奸臣而导致国运衰败,国本动摇。 不知该说什么,顾青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贤相之后,失敬失敬。” 张怀玉苦笑道:“你敬的是我祖父,与我并无关系,不必向我行礼。” 顾青放下手,道:“你的身份与我父母有关吗?”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道:“有关,开元二十八年二月,我祖父上疏回乡扫墓,路遇政敌仇人,欲杀我张家满门,你父母为保护我张家,以寡敌众,最终力竭血尽而战死。” 第九十八章 昔年恩怨(下) 张怀玉揭开了血淋淋的往事,顾青安静地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述说。 对今生的父母,顾青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为了保护忠良而战死,顾青仍有些动容。 “张相的政敌是谁?仇人是谁?”顾青立马抓住了关键问题。 张怀玉沉默片刻,缓缓道:“安禄山,当年的营州都督,如今的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当今天子极为宠信的胡人重臣。”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安禄山这个名字,太熟了。他便是在大唐摇摇欲坠的基石上狠狠推了一把的人,他是整个大唐历史的转折点。 顾青捋了一下思路,道:“如此说来,是安禄山派人杀张相?为何要杀他?” “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任平卢军兵马使,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兵败,而致将士死伤无数,当时的幽州都督府长史张守珪命人将安禄山捆缚后押解长安论罪,我祖父在长安见到安禄山后,观其面貌,察其颜色,觉得此人心术不正,言行间颇为狡诈,我祖父任宰相多年,其中被天子和世人称道的是颇有识人之明,当年见了安禄山后,我祖父对当时的侍中裴光庭道;‘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张怀玉无奈叹道:“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如今天子极为宠信安禄山,也没露出过任何反意,后来我祖父的话被传出去,很多人说他没看准,安禄山身俱两镇节度使之职,每年朝贺长安城,每年都在天子和贵妃娘娘面前跳胡旋舞,甚至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安禄山对大唐表现得无比忠心,连我这个孙女也不知祖父当年那句话究竟是对是错……” 顾青抿了抿唇,没吱声。心中却暗暗对张九龄的判断力所惊叹。 今人不知,后人知。 顾青知道张九龄那句话说对了,安禄山后来果真反了,如今的安禄山不过在暗中积蓄实力,用忠心的表象蒙蔽长安而已。 张怀玉接着道:“因为看出了安禄山的反相,再加上他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导致了兵败,当时我祖父任宰相,于是在奏疏上批示,安禄山当斩。当时祖父批示的原文是‘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可惜的是,当今天子饶过了安禄山,并未下旨斩他,甚至后来安禄山的官越做越大,而我祖父,因当年周子谅一案被天子斥责,说他荐人不当,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 顾青若有所悟:“因为当年你祖父要斩安禄山,于是被他记恨,故而要对他下杀手?” 张怀玉轻叹道:“当朝宰相亲口说一个人将来要反朝廷,而且那么坚决要斩他,安禄山如何不惧怕,如何不记恨?这安禄山也是隐忍之辈,一直忍到我祖父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在开元二十八年回乡扫墓的路上,才对他和我们张家动手。” 顾青疑惑道:“都督府长史也是不小的官了,安禄山敢公然杀朝臣?” “安禄山那年已颇得圣眷了,天子对他很宠信,他若遣死士在路上骤然袭之,事成后做出被盗匪所劫的假象,事败也不怕死士泄密,此事做得全无后顾之忧,安禄山怕什么?” 顾青想了想,点头:“我父母就是那一年为保护张相而战死的?” 张怀玉眼眶泛红,哽咽道:“你父母那些年正在长安,据说是躲避仇家,他们与我祖父曾是旧识,常来我家与祖父叙旧,对我如视亲出,我原本是妾室之庶女,不被家人长辈重视,唯独你父母待我甚厚,在我心里,他们比我的亲生父母更亲,当年安禄山遣死士来杀我祖父,他们从同道那里听到了风声,急忙从长安赶赴韶州,你父母本是豪侠之辈,朋友众多,他们边赶路边沿途广邀朋友相助,路上遇到我祖父一家时,他们已邀到了二十多位豪侠……” “这二十多位豪侠保护我祖父一家南下,祖父报之当地官府和卫军,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报信的人刚出发,安禄山的人马便杀至,除了派遣死士,安禄山还雇请了许多游侠儿,共计百余人。” “当天夜里,他们放火烧了官驿,你父母和二十多位豪侠执兵迎战,为护张家上下周全,诸位豪侠以命相拼,皆战死当场,你父母战至最后,受伤无数,打斗中你父亲甚至被贼子破开了腹部,他仍半步不退,死死守着院子与敌盘肠而战,直到最后官军闻讯赶来杀退了贼子,你父母才力竭血尽而殒……” “弥留之际,你父亲挣扎着爬向你母亲,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几乎同时而亡,从力战到殒亡,他们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一句后事都没交代,我祖父痛哭自责,觉得是他害死了你父母,命人将你父母遗体送至长安郊外厚葬,从那以后我祖父常内疚愧怍,事后向天子上疏痛诉安禄山之罪,然而天子宠信安禄山,劫杀一事又无证据,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年五月,我祖父也在痛苦中去世了……” 张怀玉说完,仰天阖目,眼泪潸潸而下。 顾青垂头沉默,神情悲怆难抑。 他并未亲眼看见当年发生的事,可在张怀玉的述说里,他脑海里仿佛展现了一幅大唐豪侠图,他们豪迈长笑,他们醉酩纵马,他们一生自由洒脱,不畏权势,活得痛快,死得壮烈。 他们并非无法无天的一群人,他们的心中也有忠义二字,只是他们所忠的不是天子,而是天下苍生,为了忠义不惜豁出性命保护朝廷忠良之臣,为了忠义能够慷慨赴死,如赴奢宴。 尽管对自己的父母很陌生,顾青不知为何心中浮起几分自豪感,自豪于自己的父母也是一代豪侠,堂堂正正,忠义无双。 抿了抿唇,顾青努力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今日来寻仇的,便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顾青冷静地道。 张怀玉点头,又摇头:“他们在那件事以前便与你父母有仇,据说你父母曾经设伏活擒过他们几个异姓兄弟,后来被官府斩首弃市。后来安禄山雇请游侠儿劫杀我祖父,他们也参与了的,可谓是新仇加旧恨,是你顾家两代人不死不休的仇家,你父母当年将你留在石桥村,他们自去长安,可能就是为了躲他们。” 顾青长舒一口气:“好了,前因后果我已明白,接下来的事,让我来。” 张怀玉苦笑道:“你莫闹了,就凭你的身手,杀个村痞无赖都勉强,那几人皆是高手,你打不过的,赶紧收拾一下,今日便躲出去吧。” 顾青冷笑:“石桥村有我的基业,也有我要保护的人和事,遇事便躲,风声过了再回来,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我都看不起自己!” 张怀玉无奈地道:“仇家若寻来,你能如何?难道跟他们拼命?告诉官府也没用,官府不可能每日派人保护你的。再说他们起了杀人之心,就算官府每日保护你,他们根本不在乎多杀几个官府的差役,事后远走高飞,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顾青沉思半晌,忽然笑了:“你莫问那么多,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交给我。” 张怀玉表情渐冷:“顾青,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仇家或许就这几日要上门了,莫再逞强,此时躲出去并不丢人,将来你若有了能力,报复回去便是。” “我的一切都在石桥村,为了几个仇家放弃我半年多来经营的一切,绝不可能。放心,我很冷静,也有办法,你不要小看我。” 张怀玉叹道:“一想到当初你杀姚贵堂时那狼狈的一幕,教我怎能不小看你?” 顾青顿时脸黑了,这女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那么不会聊天,显然她已失去求生欲了。 于是顾青站起身,定定地注视着张怀玉,张怀玉被他盯得不自在,俏脸冷了下来:“你想做甚?” 顾青忽然闪电般出手,在她受了伤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掌,在张怀玉不敢置信的痛呼声中,顾青身形化作一道黑烟消失。 ………… 仇家还在找顾青,但不耽误顾青酿酒。 几天后,小麦已发酵差不多了,顾青将发酵的小麦放入铁制的甑里,磨得光滑的铁管接到甑上,点火开蒸。 蒸出的第一道酒不能喝,那叫“酒头”,对身体伤害特别大,控制火候蒸几个时辰后,甑里渐渐传出了浓烈的酒香,而铁管上面的蒸汽也渐渐凝结成珠,一滴又一滴,缓慢地滴入坛中。 顾青蹲在地上,满意地看着一滴滴的成品酒落入坛里,满满的成就感。 “咦?什么味道?是酒味吗?何来如此浓烈的酒香?”李白从东边的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如同飘了起来,顺着酒味飘到了厨房。 “贤弟,这是……酒?”李白两眼发直盯着面前的酒坛。 “是酒,但不能喝,还要多蒸几遍。”顾青解释道。 李白却置若罔闻,猛地窜上前抱住酒坛,里面已存了半斤左右的酒。李白端起酒坛便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烈酒入腹,李白双眼圆睁,仿佛被定住似的久久不动,顾青担心地看着他,这酒虽然只蒸了头道,但也有三十来度,一口猛灌下去,从来没喝过如此高度的酒的人恐怕一时受不了。 果然,李白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长气,张嘴想要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露出一个缥缈若仙的微笑,最后扑通一声倒地不醒。 顾青惊愕地看着醉倒在地的李白,喃喃道:“这是莫名其妙冲出来送人头么?” 第九十九章 挖坑设伏(上) 酿酒的初衷是为了李白,也是为了顾青自己。 诗仙大人喝酒太厉害了,严格说来他应该被称作“酒仙”才对,顾青陪了几日后便发觉自己在醉死的边缘疯狂作死,再不弄点厉害的酒给李白,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新酿的酒效果不错,三十多度灌了小半斤就倒,李白爽了,顾青也爽了。 一个时辰后,李白悠悠醒转,捂着头痛苦地呻吟。 “贤弟所酿是什么酒?好霸道。” 顾青微笑道:“烈酒,太白兄喝过吗?” “从未饮过如此烈的酒,是贤弟你所创的吗?” “是,为了让太白兄酣畅痛饮,愚弟日思夜想,试着酿出此酒。” 李白露出感动的表情:“贤弟为太白做得太多,不知何以为报,愚兄只知每日醉死梦乡,无奈身无长物……” 顾青看着李白随身佩戴的剑,忽然道:“太白兄剑术如何?” 李白一愣,道:“余十五岁便剑术有成,游历天下多年,对剑术亦积累了一些新的心得,也杀过几个贼人,剑下无一合之敌,应该……不错吧?” 一秒记住 顾青暗暗叹息,诗仙,酒仙,剑仙,除了当官,这辈子做什么像什么,什么能都做到巅峰,这样的人居然还觉得人生失败,整日长吁短叹怀才不遇。 这就是所谓的“学霸的世界”吗? “太白兄若想报答我的话,愚弟想请你帮个忙……” “贤弟尽管说,太白义不容辞。” ………… 蒸馏酒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蒸馏,蒸馏的次数越多,酒的度数越高,为了让太白兄喝得爽歪歪,顾青不厌其烦地蒸酒。 李白自从喝了高度酒后,顾青果然轻松了很多,每次陪他喝酒浅尝辄止,然后微笑地看着李白豪迈状一口闷,没多久后劲上来摇摇欲坠,没等他举杯邀月想出美妙的诗句便轰然倒地,一醉不醒。 顾青轻松的同时心中难免忐忑愧疚,总觉得自己对中国的文化遗产犯了罪,提前面世的高度酒不知毁了多少好诗。 蒸酒蒸到五十度左右,顾青觉得让李白喝足够了,再高会出人命。给李白留了充足的量后,顾青仍然继续蒸酒,这些酒他另有用途。 蒸酒的同时,顾青还叫了十几个村民来自己家大兴土木。在自家院子门前门后分别挖了两个大坑,坑深足有一人高,坑内照样布了机关,这次不再是削尖的木枝,而是尖锐的铁刺。 不仅如此,顾青还托人从青城县买了很多纸,纸运回来后顾青将它们一张张浸泡在桐油里,然后捞出来晒干,制成了一张张油纸。 张怀玉的伤养了几天后,稍微好了些,下床走动无大碍了。看着顾青前后忙活,张怀玉好奇道:“准备这些是为了应付仇家?” “不,我只是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什么留恋,打算用这些来自杀。”顾青头也不抬地道。 张怀玉愕然:“真的?” “假的,你问废话,我只好回答你假话,让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才是真的舒服。” “你……”张怀玉咬牙,想揍他,然而伤还没好,不敢用力。 伤没好之前懒得跟他计较,张怀玉蹲下来,好奇地观察院子的大坑里布满的尖锐铁刺,伸手在尖头上试了试它的锋利,扭头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太天真了?这种小机关能算计高手?” “不一定,但多做些准备总是没错,一个机关没有效,三个四个五个,终归有一个能让他们中招。” 张怀玉无奈地道:“你这是碰运气,没有用的。” “我这叫概率学,懂吗?胜利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有了万全的准备,我胜利的概率就会无限增大,那些仇家或许武功高强,但他们的脑子不一定聪明。” 张怀玉想争辩,却发现顾青满嘴的歪理,明明觉得处处不对,可总是找不到理由反击。 于是张怀玉只好叹气道:“罢了,你好好准备吧。仇家约莫就这两三天要来了,那时我的伤应该已大好,若你的这些准备落了空,我带你逃出去便是。”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好好养伤,这几日你每顿只吃两碗饭,我很担心,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能吃三碗饭的张怀玉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是体重吗?是矜持吗?不,是伤……” 话没说完,张怀玉起身就走。 她知道顾青这种在废话里掺杂一点砒霜的聊天方式最后是什么结果,除了不欢而散,还能有什么结果? ………… 两天后的一个寻常的寒夜里。 寒风吹拂过树梢,发出凄厉的呼啸声。顾青裹着一件氅皮站在后山的山腰上,静静地注视着一团漆黑的村子。 最近两天他日夜颠倒,只等着仇家上门,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来,只能晚上打起精神躲在后山上,白天回家睡觉。 今晚寒风凛冽,无月无星,天气比昨日恶劣多了,顾青觉得若自己是贼人的话,选择今夜突袭村子是最好的选择。 以己度人,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吧。 冯阿翁双手缩在袖子里,肩膀耸了起来,不停地抖腿取暖。 顾青扭头看着他道:“乡亲们都转移了么?” “……转移了。”冯阿翁叹了口气,道:“大冷天的太折腾人了,顾家娃儿,你说的那几个杀才何时会来?总不能让大家每晚都躲在山上吧,有些老人可快受不了了。” 顾青笑道:“再等等,说不定是今夜,或许是明晚,三日之内必来。等把这件事解决,大家就能过安稳日子了。” 转身看着身后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顾青道:“那几个杀才若来了,不需他们动手,但要好好看着,见见血才能真正长大。” “老汉知道,我早教过他们,好日子是用命拼回来的,石桥村不留混吃等死之人。” “山下的机关都装好了吗?” “装好了,在你家前堂门后,要人命的家伙,锋利得很。” 顾青又望向身边的李白,朝他笑道:“若贼人来犯,一切便仰仗太白兄了。” 李白今夜破天荒没饮酒,洒脱笑道:“前日才知贤弟竟是豪侠之后,尊高堂为护忠良而殒,李太白风流岂肯落于他人后?好教贤弟知道,太白除了饮酒作诗,剑术亦是当世无双。” 说着李白傲然负手而立,浑身散发出一股陌生的渊渟岳峙的气势。 顾青点头,他前世就知道李白除了作诗,还是一位武林高手,他的剑术在大唐也是赫赫有名的。李白流传至后世的一千多首诗里,其中提到“剑”这个字的诗有一百多首,可见他对剑术的理解和身手。 安排好了一切,顾青独自坐在山腰一颗槐树下,默默地再次推演自己的部署。 这是顾青前世的习惯,任何动作之前,必须要推演,无论是前世对某公司的并购或是商业谈判,以及这一世的杀人行动,预先推演行动的步骤至关重要,它能让自己冷静,也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推演中发现自己计划的漏洞,及时补足。 子夜时分,村民们瑟缩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冻得发抖时,山下顾家宅子方向一道亮光忽然闪了一下,亮光很短暂,一闪即逝。 顾青精神一振,站起身道:“他们来了!” 冯阿翁和身后的孩子们纷纷露出戒备之色,李白一声清啸,身形如电朝山下疾驰而去。 顾青朝冯阿翁示意了一下,也跟着往山下跑。 山下的村口边,三道黑色的身影在一棵银杏树下站定,其中一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另两个人一个满脸麻子,一个两撇山羊胡。 站在村口的树下,刀疤脸忽然皱起了眉,轻声道:“那小子果真住在石桥村?” “没错,打听清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石桥村住过两年,生下一个野种后便离开,野种一直留在村里,算算年月,今年应有十六七岁了。” 刀疤脸叹道:“终于能够将顾家斩草除根了,当年六七个兄弟栽在他们手里,我们被杀得几次落荒而逃,贺兄长在逃命的途中犯病,连大夫都不敢找,怕暴露了行迹,最后无药可医活活病死,都是一笔笔血债啊……” 麻子脸眼眶泛泪,面色狰狞道:“今夜见了那野种万不能让他死得太便宜,千刀万剐方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山羊胡比较谨慎,看着漆黑的村落,皱眉道:“为何村子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多虑了,此时已是夜半子时,村民都睡下了,怎会听得到声音?不多说了,走吧。” 三人互视一眼,同时拔腿便奔,朝村子冲去。 冲进村子后首先要知道顾青住哪里,打家劫舍经验丰富的三人随便选了一家飞身而入,踹开房门打算找个村民逼问,谁知房门内一团漆黑,屋内空无一人。 三人于是退了出来,又选了一家进去,里面还是没人。 一直找了四五间房子,都没发现一个村民。三人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废弃的村子?村民出去逃荒了?”刀疤脸喃喃道。 “不可能,我在青城县打听了,石桥村富裕得很,是远近闻名的富村,不可能出去逃荒。” 刀疤脸正在犹豫要不要退出村子,在外围观察几日再做道理,忽然发现前方民居中间一道亮光闪了一下,似是有人点亮了油灯,又马上熄灭。 三人大喜,飞身朝那道亮光处奔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章 挖坑设伏(下) 寂静寒夜,北风呼号,漆黑的村落鸦雀无声,无形中却仿佛一只巨兽张开了嘴择人而噬。 三人飞身来到顾青的宅子门前,刚才那点光亮便是在此处亮起。 三人对视后,同时拔出腰侧的刀,狐疑且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刀疤脸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没来得及示警,脚下忽然一沉,整个人不由控制地往下陷落。 相比丁家兄弟的莽撞轻率,这三人还是很小心的,更何况他们武功高强。 身子往下陷的瞬间,三人同时冲天而起,接着半空中一个倒翻,踉跄落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三人朝前方地面望去,却见地面上有一个深坑,大约一丈长宽,深浅大约一人身高,小心往坑底看去,三人脸色愈发难看。 坑底密密麻麻布满了尖锐的铁刺,刺尖朝上,无月无星的夜色下散发出幽寒的光芒。 三人只觉得背后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身躯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 若非自己功夫高,一时不察落进坑里,此时应该有人欢天喜地扛着他们跳抬棺舞了。 谁设的机关,好歹毒! “有诈,退!”刀疤脸当机立断道。 另外两人犹豫了一下,麻子脸低声道:“那野种若只设了这一道机关,此时已被我们识破,他留在屋里束手待毙,我们若退了岂不可惜?……我们整整找了他十年啊。” 刀疤脸露出狰狞之色,冷冷道:“用你们的猪脑子想想,能想出如此歹毒机关的人,做事必然谨慎多谋,怎么可能只设一道机关?” “不怕,我们的身手足以应付,刚才我们不也没着道儿么?” 刀疤脸冷冷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说过,有诈,退!顾家的野种怕是不凡,我们若栽在一个野小子手里可就笑话了。” 二人还在争论时,山羊胡叹了一声,道:“莫吵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二人愕然抬头,前方出现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瘦削身影,此人立于中宵,负手执剑站在家宅的围墙上仰头望向漆黑的苍穹,如同一位谪仙人在追忆曾经的逍遥岁月。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人漫口吟哦,衣衫随风飘动,手中已出鞘的长剑发出清冷的光芒。 刀疤脸三人惊愕地面面相觑,随即暴喝道:“你是何人?” 李白没回答,忽然暴起身形,飞身而下,身躯如利箭般弹射,幽冷的剑尖直指刀疤脸。 高手一出招,就能看出功夫高下,三人是行家,见李白出剑飞身冲来,三人顿知此人是剑术高手,大惊之下连退几步,同时横刀奋力劈去。 李白原本骤急的去势忽然一顿,竟生生从半空坠下,落地后脚尖一点,再次飞身而起,从三人的头顶掠过,雪白的剑光同时从三人头顶挥下,如一道雪白的匹练从天而降,三人来不及架刀格挡,情急之下就地来了个懒驴打滚,堪堪滚到那个深坑的边缘,差点掉进去,才躲开了李白凌厉的剑势。 短短一个回合的交手,高下立判。李白以寡敌众竟占了上风。 一招过后,双方沉默对峙。此时双方所站的位置已经改变,三人背对着顾家大门,李白面对三人。 三人的身后是那个差点着了道的大坑。 刀疤脸心情瞬间沉入谷底。 他发现自己轻敌了,只查到那个野种所在的村子,却根本没有想过查他的底细,今夜这位剑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必然是那个野种的朋友或请来的帮手,有此人相护,今夜若想杀那野种已然很难了。 不甘心,可不得不面对现实,刚刚仅只对了一招,刀疤脸便迅速判断出情势,这位剑术高手想同时杀掉他们三人不容易,反过来说,三人想要杀掉这位剑术高手也很难,纠缠下去最终不利的还是他们,毕竟这是那个野种的地方,谁都无法猜测那个野种还留了什么后手。 不知为何,对那位还没见过面的野种,刀疤脸心中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惧意。 双方沉默对峙中,刀疤脸低声道:“必须要退了,今夜我们中了圈套!” 另外二人此时也察觉不妙,这次二人的意见很统一,都决定退走。 可李白却没有放过他们,见三人脚步微动,李白长笑一声,长剑再次如闪电般刺出,三人再退,跃过身后的坑,径自冲到顾家院子的门口。 李白的剑势太快,三人来不及躲避,只能像尥蹶子的驴一样,头也不回地倒踹开顾家院子的大门,门刚打开,没等三人退进院子,忽听嗖嗖几声,三人中的山羊胡中招,背后插了三支削尖的竹箭,山羊胡怒目圆睁,使劲挣扎几下,最后倒地而亡。 刀疤脸和麻子脸大惊失色,扭头望去,却见院子正中竟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机关,用鱼胶线绑住门栓,线的另一头是一张用废弃弓箭的箭弦做成的机弩,一旦大门破开便触发机关,机弩上的三支竹箭便激射而出,射出的方向正对大门。 三人前方要应付李白的剑招,背后怎能防得住激射而出的竹箭?于是山羊胡便中了招,当即毙命。 刀疤脸来不及悲愤,李白的剑已到面前,刀疤脸往旁边闪了一下,终于避开了李白的剑,悲愤大呼道:“野种何其阴毒,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当年多次栽在顾家夫妻手中,被夫妻二人追杀多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如今顾家夫妻已死,他们又栽在顾家夫妻的儿子手里,难道冥冥中注定顾家与他们八字相克吗? 刀疤脸吼完,李白的剑如追魂的无常,再次刺向二人,架刀格挡,铛的一声,刀剑相碰,夜空里火花迸现,剑与刀一碰即分,剑尖忽然急转直下,攻二人的下盘,二人刀势已老,无法回挡,迫不得已只好再退。 原本以为院子里的机关已经用尽,谁知刀疤脸和麻子脸刚退了一步,便发觉脚下不对劲,强敌在前,这次二人无法灵敏地避开,二人神情惊恐身躯猛地往下一沉,掉入院子中间的坑里。 刀疤脸想死的心都有了,顾家夫妻虽是他们的仇人,可当年也是堂堂正正面对面以命相搏,夫妻二人究竟生了个什么东西,性格竟如此歹毒阴损,机关一个接一个,挖的坑也是一个接一个。 不知坑里又布置了什么歹毒的武器,二人落坑的同时心情已然绝望。 谁知落坑之后扑通一声,二人全身趴在坑底,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借着夜色微弱的光亮,二人发现坑底什么都没有,只铺上了一层油纸,油纸上是一层水一样的东西,细细一闻竟有浓烈的酒香。 刀疤脸和麻子脸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同时也疑惑万分,为何这个坑里竟然没有布置歹毒的铁刺竹尖? 更奇怪的是,那位剑术高手并没有追杀进来,外面没了动静,刀疤脸和麻子脸垂头看了看自己,除了刚摔进坑底时四肢着地,身上的衣裳已被坑底那层浅浅的酒浸湿以外,二人并未受任何伤,只是身上的衣裳湿湿的黏着身体很难受,尤其是那股浓浓的酒味,冲得二人脑子发晕。 满头雾水之时,坑外隐约可见的屋顶上,多了一道俏丽的身影,张怀玉站在屋顶,俯视着坑底的二人,眼中露出怜悯之色。 刀疤脸一呆,却见张怀玉手中出现一支点燃的火把,火光的衬映下,张怀玉那张美丽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残酷的意味。 接着张怀玉手中的火把忽然奋力甩出,恰好落在坑里,坑底的二人正莫名其妙,接着惊骇地发现,坑底那层浅浅的酒竟然燃烧起来,不仅如此,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二人立马明白了一件事,这种比酒更浓的水是能够点燃的,而更要命的是,他们摔落坑底时身上的衣裳已被酒浸透,也就是说…… 二人惊恐对视,趁着火势蔓延到他们身上之前飞身跳起,正快要跳出坑外时,李白的剑恰好出现在二人的头顶,二人如果不落下的话,那道雪白的剑光便会割破他们的喉咙。 习武之人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他们会下意识地躲开眼前致命的威胁。 于是二人下意识地再次落回坑底,然后,火烧到了他们的身上,被酒浸透的衣裳很快烧了起来,眨眼之间,二人变成了两团火球,刀疤脸和麻子脸在火球中惨叫跳跃,然而火势越烧越大,无论他们如何打滚挣扎,身上的火都无法扑灭。 片刻之后,二人倒在坑底不动了,而坑底的火仍在熊熊燃烧着。 张怀玉站在屋顶,神情漠然地注视坑底。 李白已归剑入鞘,仰天发出一声清啸,转身离去。 三位仇家,连顾青的面都没见着,便惨死在顾家的院子里。 顾青领着冯阿翁等人走进院子时,坑底的火已快熄灭了,准确的说,是坑底的酒已快烧完了。 神情冷漠地看着坑底两具焦黑的尸体,顾青转头看着冯阿翁,道:“叫几个人把他们搬上来,尸体摆在村口,明日一早叫人禀报魏县令,就说有盗匪觊觎瓷窑,被我等村民设计击杀,待县衙的仵作查验过尸首后,找地方随便埋了。” 冯阿翁看着坑底那两具触目惊心的尸体,唯唯应了。 第一百零一章 驾至蜀州 三位仇人就这么死了,死亡的方式令所有人匪夷所思。 谁都没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顾青连面都没露,便将三位仇人料理得妥妥当当。 冯阿翁和张怀玉看着顾青的眼神都变了。 张怀玉看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些敬畏,上下打量半晌,叹道:“你果然没夸口,三个高手竟是这般下场,尤其是死在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手下,想必他们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吧……” 顾青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用脑子杀人,比用拳脚刀剑杀人更完美。” 张怀玉看着面前的大坑,道:“你酿出来的酒能烧起来?此为何故?” “酒到了一定的高度数,就变成了一种燃料,你一定没在冬天吃过火锅,涮火锅的燃料通常都是用炭或酒精。” “何谓‘火锅’?” “我下次做给你吃。” 张怀玉眼中顿时浮起笑意:“好哒。” 看着坑底的尸体,顾青不由感到一阵心疼。为了设计这个圈套,这几日不知用了多少粮食酿酒,蒸了一遍又一遍,蒸到差不多六十来度,确定能够燃烧了才罢手,收集了好几大坛高度酒全部倒在坑里,今夜才能大功告成。 院子中间的坑底火已熄灭,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味和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坑底的两具尸首被村民用绳子套住手脚拉了上来,与背后中箭的山羊胡并排摆在一起。 顾青捂着鼻子上前查看半晌,刀疤脸和麻子脸确定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两人的尸首都已快烧成了焦炭。 至于背后中箭的山羊胡,顾青观察许久,找张怀玉借来了她那把小巧的匕首,然后用匕首朝山羊胡尸体的心脏部位狠狠扎了几刀,最后一刀割开了山羊胡的喉咙,还未冷透的尸体脖子流出汩汩鲜血。 张怀玉皱眉:“你这人好大的杀性,人死恩怨皆休,为何还要屠戮他的尸身?” 顾青将匕首在山羊胡的衣裳上擦了擦,慢吞吞地入鞘,这才道:“做事也好,杀人也好,要做到有始有终。一定要确定敌人死透了,不能出现那种半路复活然后卧薪尝胆等待时机报仇的狗血情节,否则便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你行走江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张怀玉一滞,恨恨地扭过头去。 冯阿翁咧嘴笑道:“顾家娃子说得有道理,当年我在军中时,每逢战后火长命我们清理战场,对那些已经倒地死去的敌军将士向来都是要补上几刀的,因为战场上诈死的敌人太多了,有些人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我们去清理时便冷不丁跳起来伤人,这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呐。” 顾青笑赞道:“还是冯阿翁识理,不像某些傻白甜,伤得半死了居然心存妇人之仁……” 张怀玉怒道:“我本来就是妇人!” “胡说,你明明是胳膊上能立人,胸脯上能跑马的铁血真汉子。年轻人,你对自己的定位很模糊啊。” ………… 第二天中午,县衙来人了,来了几名差役和一名仵作。 案子无可挑剔,刀疤脸和麻子脸的尸首虽然已被烧得认不出模样,但山羊胡的模样还是能辨认清楚的,差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山羊胡是官府通缉多年的盗匪,与盗匪在一起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觊觎瓷窑的动机也是非常的合情合理。 也许是得了魏县令的暗示,差役和仵作在顾青家的院子里马马虎虎查看了一番,仵作随便验了一下三具尸体,很痛快便结了案。 顾青含笑给他们每人塞了一点心意,宾主尽欢而别。临走前差役告诉顾青,山羊胡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既然顾青杀了他,按朝廷法度顾青可以去县衙领一笔赏金,大约一百文左右。 顾青很高兴,他发现在大唐做人口买卖真的利润不小,上次卖了丁家兄弟,这次又当了赏金猎人,以后若再遇到敌人,在安全的前提下不妨留个活口,卖活的一定比卖死的更赚钱。 丁家兄弟是例外,那俩货再怎么活蹦乱跳也不值钱。 仇家已解决,顾青和冯阿翁收拾善后,而瓷窑又烧出了一批新瓷,其中有顾青特意订做的瓷器,一批同款式不同釉色的梅瓶,上面烧印着顾青抄的那首诗,好好的一首《长恨歌》掐头去尾后,变成了语句优美的马屁诗,删去了所有犯忌和讽刺的诗句,只剩下夸赞杨贵妃多么美丽,多么被宠爱,以及当今天子与杨贵妃多么恩爱的片段。 顾青端详着手里的梅瓶,上面的马屁连他都觉得脸红,看了一眼确定质量方面没问题后,马上叫郝东来和石大兴派人将这批绝世孤品梅瓶送去蜀州刺史府。 前几日魏县令已让人送了消息,杨贵妃銮驾已至蜀州,扫过宗祠亲人墓后,一直在蜀州刺史安排的临时行宫里居住。 顾青的这批梅瓶送给杨贵妃颇有些难度,幸好蜀州刺史裴迪是知道石桥村这个瓷窑的,而且他是长安派来的官,朝堂里有些关系好的同僚在书信里隐隐提过,杨贵妃这次回乡省亲扫墓,其中的一个诱因便是瓷窑的贡瓷引起的,见了蜀州的贡瓷后,贵妃娘娘犯了思乡病,圣天子才恩允她回乡省亲扫墓。 换上精美的包装,将孤品梅瓶小心地装进去,送梅瓶的人出发后,顾青松了口气,开始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 不知为何,村里大大小小的蚂蚁窝似乎已绝迹了,无聊时已很难找到蚂蚁窝祸害,顾青思来想去,只能挖蚯蚓玩了,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 两天后,已近元旦。 青城县两位掌柜亲自将这批梅瓶送进了蜀州刺史府,如此巴结当朝贵妃娘娘的好机会,他们怎会交给外人办? 两位掌柜做事还是很稳当的,进了蜀州城便砸钱,刺史身边的官员几乎都被他们拜访了一次,这次可谓大出血,但两位掌柜毫不心疼,他们知道这次花钱的重要性,瓷窑被定为贡瓷后,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格局眼界已不仅仅只在青城县了。 :。: 第一百零二章 进献贡瓷 两位商人,要送一批瓷器给当朝贵妃,难度很大。 进了蜀州城后,郝东来和石大兴托了很多关系,砸了很多钱,最终连蜀州刺史都没见到。 商人的地位太低下了,尤其是官员,更不愿跟商人有任何交集,何况还是堂堂的刺史。 不知花了多少钱,郝东来和石大兴快绝望时,当初花了大钱建立塑料兄弟交情的刺史府司功参军元岁祥给二人出了个主意。 贵妃銮驾至蜀州,蜀州附近几乎所有的地方官员都来了,不仅如此,连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也随驾在蜀州城。 官员跟商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如此绝佳的抱贵妃大腿的机会,谁会放过?鲜于仲通也不能免俗。 尤其是,贵妃娘娘回乡省亲的诱因便是蜀州青窑,而蜀州青窑就是鲜于仲通发现,并且亲自命名的,如今贵妃回乡,对鲜于仲通来说是个绝好的刷脸兼邀功的机会。 所以贵妃的銮驾还在路上时,鲜于仲通便屁颠屁颠地从益州来到了蜀州,接管了一切招待准备工作,蜀州刺史裴迪被他踹到一边去了。 元岁祥告诉两位掌柜,向贵妃进献瓷器这件事,若是托鲜于仲通,效果会更好。 两位掌柜顿时心动,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鲜于仲通的临时居所外,照例使了钱,向随从提起了青城县的瓷窑。 意外的是,两位掌柜没等多久,里面便传话,节帅宣见。 两位掌柜惊喜若狂,怀着激动的心情见到传说中的剑南道节度使后,如履薄冰地站在鲜于仲通面前,笑起来特别僵硬。 鲜于仲通倒是很和气,问起了青窑的一些事,又将那批孤品梅瓶取出来观赏一番,尤其对上面的诗句更是赞叹不已,连连惊叹顾青之才。 随后鲜于仲通告诉二位掌柜,这批贡瓷他一定会亲自呈献给贵妃娘娘,当然,话也说得很含蓄,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明显,贵妃娘娘万金之躯,你们二位商人不可能见着她,死了这条心吧。 郝东来和石大兴倒也没失望,这次进蜀州城能见到鲜于仲通已是意外的收获了,他们根本没想过能见贵妃。 留下孤品梅瓶,郝东来和石大兴识趣地告辞离开。 ………… 蜀州富商贡献出来的豪宅变成了杨贵妃的临时行宫,杨贵妃回到蜀州城,接见了几位官员后便一直闭门谢客,当然,有些客人是不会拒绝的,比如鲜于仲通,抛开他是剑南道节度使的身份不提,贵妃的堂兄杨钊未发迹前,也曾受过鲜于仲通的恩惠,别人可以不见,但鲜于仲通还是要见的。 临时行宫很豪奢,在贵妃娘娘回乡之前,刺史裴迪督促富商特意重新装潢了一遍,行宫内池塘水榭凉亭皆俱,贵妃住的寝宫更是富丽堂皇。 大早上,杨贵妃便坐在凉亭内,宫人为她准备了一张铺了熊皮的木椅。 杨贵妃已有三十来岁,可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如雪,黛眉如柳,眉心点着鲜红的三叶菱钿,琼鼻薄唇,唇角微微上扬,天生的微笑亲和脸庞,最传神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无邪,不染凡尘,那楚楚可怜欲语还休的绝世风韵,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醉倒在她的眼眸里。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她都无愧“倾国倾城之姿”的夸赞。难怪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半辈子,终究还是为了她而弃了半生英名。 杨贵妃此刻托腮坐在凉亭内,身后的宫女打着九翅扇屏的仪仗,还有人捧着香炉,金瓜,玉如意等饰物,都是贵妃仪仗的一部分。 寒冬天气,凉亭内很冷,寒风呼啸而过,亭内四角生起了几盆炉火,杨贵妃身上也围着厚厚的氅披,可还是有些抵挡不住四周的寒意。 宦官小心地劝她回寝宫歇息,杨贵妃摇头拒绝,托腮凝视池塘内残败的荷叶,眼眸泛起淡淡的愁怨。 直到回乡前,她与李隆基仍闹着别扭,老夫少妻本就难过日子,更何况丈夫还是当今天子,夫妻感情里难免夹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上次李隆基发怒,将她遣送回娘家,让她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委屈已成了难解的心结,夫妻间再也难寻当初的恩爱了。 有时候她是真爱这位英明天子,因为他的强大,也因为他的恩宠。 有时候也是真恨这位天子,因为当初把她从寿王身边强行夺走,她不得不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声,也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是无情的。 这次恩允她回乡省亲扫墓,她的内心还是很感激的,无奈心结仍然难解,她甚至想永远在蜀州待下去,也免去回长安后不知如何面对李隆基的为难。 旁边的宦官凑上前,躬腰小心地禀奏,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求见。 杨贵妃回过神,想了一下,允见。 见鲜于仲通的地点就在凉亭内,鲜于仲通穿着紫色官服,躬身垂头穿过曲折的水榭,在凉亭前停下,不敢抬头看,低着头行礼。 杨贵妃含笑命人赐座,鲜于仲通谢过,坐下来片刻后,又站起来,朝杨贵妃道:“贵妃娘娘,臣闻娘娘忧思故乡,臣下不知如何为娘娘分忧,又听闻娘娘颇为喜爱蜀州青瓷,故而臣令瓷窑主人烧制了一批世间孤品梅瓶,进献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杨贵妃抬眸道:“蜀州青瓷?可是当初送进宫的瓷器?它名叫‘蜀州青瓷’么?” “正是,此为臣取的名字,陋名粗鄙,不值一笑。” 杨贵妃含笑道:“怎会粗鄙,节度使真会自谦,本宫倒是确实有些喜爱这批瓷器,多年未曾回乡,没想到故乡竟有了不逊于天下名瓷的贡品瓷器,倒是让本宫颇为故乡自豪。……你说的蜀州青瓷梅瓶在何处,给本宫看看。” 鲜于仲通微微一笑,请旁边的宦官将府外的瓷器献上来。 没多久,一个制作精美的暗红檀木盒出现在杨贵妃眼前,打开盒子,杨贵妃眼泛异彩,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十几个釉彩不一,花案不一,造型相同的小巧梅瓶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发出炫目的光彩,梅瓶上如同玻璃质地般的光华深深地震撼了她。 接着杨贵妃眼眸一凝,纤手轻轻地捧地一只梅瓶,赫然发现上面的一句诗。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杨贵妃愈发惊喜,这句马屁……好直接!但人家好喜欢! 于是她急不可待地捧起另一只梅瓶,上面写着另一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啊! 杨贵妃内心发出少女的尖叫。 第一百零三章 贵妃召见 梅瓶上的诗令杨贵妃心花怒放,欢喜得不行。 这些年写诗拍她马屁的人不少,当年李白任翰林待诏也拍过她的马屁,那首著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便是专门赞美杨贵妃的应制诗。 按说杨贵妃见过的马屁世面不少,可顾青在梅瓶上烧印的那些诗句却格外令她欢喜。 没别的原因,因为诗句中夸赞杨贵妃的句子太通俗太直接,朗朗上口又通俗易懂,夸杨贵妃的诗句多了,夸得这么直接的委实少见。 《长恨歌》的原作者白居易,写诗本就是以通俗为特色,传说他写诗之后必先读给市井老妇人听,老妇人若能听懂,他才会将诗作定稿。 杨贵妃如同着了迷一般,逐字逐句地读着梅瓶上的诗句,越读越欢喜,久郁的心情仿佛都轻快了许多。 “鲜于节度使,此诗何人所作?”杨贵妃抬眸问道。 鲜于仲通暗叹,顾青这小子好才情,好运气,也好会拍马屁。 邀功这种事,鲜于仲通向来是不客气的,刚才呈献梅瓶时他便面不改色地说是他下令瓷窑给杨贵妃专门烧制这批孤品梅瓶,这份讨好杨贵妃的人情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可是梅瓶上的这首诗……鲜于仲通还真不敢据为己有。 才华这东西很难窃取,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若鲜于仲通将此诗据为己有,杨贵妃高兴之下,令他再作一首,那么他张嘴就会露馅儿,到时候场面就尴尬了,可能从此会被杨贵妃所恶,杨贵妃恶了他,她的兄长杨钊还会给他好脸色看吗? 风险太大,还是说实话吧。 “禀贵妃娘娘,此诗是蜀州青窑的主人顾青所作。顾青是当地农户,一位才十七岁的少年,此人才华绝世,性情豁达,有谋者之慧亦有豪侠之义。” 既然无法据为己有,鲜于仲通索性大方一点,帮顾青吹嘘一番,你好我好大家好。 杨贵妃眼泛异彩:“才十七岁的少年,竟能作出如此动人的诗句,想必是为英才。没想到竟然是瓷窑主人,此人不凡呀。” “是,今年中秋夜,顾青还作了一首中秋词,此词已在蜀州城内广为传颂,甚至传到了益州。” 鲜于仲通见杨贵妃颇感兴趣的样子,于是将中秋词全文背了出来。 杨贵妃连连赞叹:“好词句,与梅瓶上的诗全然不同,这首中秋词更有意境,一词道尽人间悲欢,可传世千年。” 杨贵妃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此刻满是笑意,道:“天子治下,大唐盛世人才辈出,此少年之才殊为难得。” “顾青能得贵妃娘娘之赞,实是三生有幸。” 杨贵妃纤手轻抚盒子里的一排梅瓶,越看越欢喜,蜀州家乡能产如此精致的瓷器,不仅如此,家乡还出了一位有才华的少年英才,杨贵妃很是自豪。 这年头的人,乡土观念还是很浓重的,无论身处怎样的高位,都无法抹去心中的乡土情结。 那位不曾谋面的少年,那首道尽缠绵恩爱的诗,最令她惊讶的是,他仿佛拥有一双神灵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和李隆基的相识相爱,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知道。 忽然很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鲜于节度使,那位少年如今在何处?” “在青城县石桥村,忙着为贵妃娘娘烧制瓷器。” 杨贵妃想了想,道:“青城县离蜀州不远,可令他来蜀州,本宫想见见他。” 鲜于仲通一惊,他没想到一首诗和一批烧制的梅瓶竟被贵妃如此看重,顾青这小子的马屁拍得可谓极妙,日后恐怕要跟他学一学马屁技巧。 “臣遵命,马上命人将顾青领来蜀州。” 鲜于仲通恭敬告退,杨贵妃仍坐在凉亭内,痴痴地看着梅瓶上的诗句,既有夸赞她的美貌,也有细述她与天子的恩爱,此时此景读起此诗,令她不由回忆起与李隆基曾经恩爱无间的时候,华清池里吸水作乐,梨园乐班里夫唱妇随,漫天的樱花雨下,李隆基谱写着《霓裳羽衣曲》,她在樱花树下翩翩起舞,周围的乐工歌以和之,那幅画面令人永生难忘。 罢了,还跟他计较什么呢?纵是民间恩爱夫妻,总也免不了吵嘴生气,何况天子有天子的威严,难道要永远跟他生气下去?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杨贵妃纤指轻抚梅瓶上的这句诗,眼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 李白又醉了。 顾青酿出高度酒后,李白醉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也醉得越来越快。以往还能借着酒劲对月吟诗,如今一喝就醉,一醉就倒,醒来后两眼发直,迷迷糊糊的继续找酒喝。 顾青觉得自己对人类的文化遗产犯了罪,又觉得给千年后的无数小学生中学生造了福,感觉很复杂。 于是顾青决定控制李白每日饮酒的量,酒仙听起来飘逸潇洒,变成酒鬼就难听了,好好的谪仙人,又能作诗又能舞剑,毁在高度酒上未免太可惜。 然而李白性情潇洒不羁,不会被任何人左右,若顾青直接削减酒的斤两,他恐怕会二话不说拂袖而去,从此绝交。 于是顾青只好遗憾地告诉他,酿酒太难了,产量跟不上他的酒量,请他稍微控制一下,待以后产量上去了再管够。 李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习惯了高度酒后再喝那些果酒便觉索然无味,这几日李白的酒量终于控制下来,很少见他大醉过了。 傍晚的油灯下,顾青,李白,张怀玉,三人围坐在桌边,桌上一只方形的鼎,鼎内的汤已沸,咕噜冒着热气。 李白和张怀玉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只鼎,又俯身看了看鼎下烧红的木炭。 “此为何物?”李白问道。 “火锅。”顾青言简意赅。 “用来吃的?”张怀玉又问道。 “不,用来洗手的,有美白去疤之功效,把脸泡进去洗的话效果更佳哦。” 张怀玉惊呆了:“真的?” “假的,以后你再问废话,我就用这种傻子都能听出不对而你却将信将疑的假话来羞辱你。” :。: 第一百零四章 火锅之争 火锅的汤汁是用猪骨熬的,里面放了许多调料,比如姜蒜和花椒,以及从青城县的胡人那里买来的肉蔻,小茴香等等香料,一堆味重的香料放进去,再用香菜末,蒜末,香油做成油碟。 这个时代已有香菜了,只不过名称不同,叫“芫荽”,传说是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物种,大唐有广泛的种植。 可惜没有辣椒,如今的辣椒还在南美洲的地里长着,缺少一个天选之子征服南美洲将辣椒种子带回来。 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但顾青别无选择。 面对张怀玉和李白好奇的眼神,顾青忽然有了些许优越感,他清楚地知道,在火锅领域,张怀玉和李白就是两个土包子,顾青在这个领域的所有言论都是绝对的权威。 “此物如何吃?煮熟了便可以吃了么?”李白指着锅底沸腾的汤道。 张怀玉不屑地道:“煮肉早已有之,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们俩土包……嗯,两位兄弟看好,我给你们示范一次。” 说着顾青将切得薄如纸片的羊肉和鱼片放入锅里,用筷子挟着涮了涮,很快便熟了,捞起来放在油碟里蘸了香菜末和蒜末,一口吃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嗯嗯声,表情非常享受。 羊肉和鱼片是下午求着张怀玉切的,顾青的刀功有待进步,张怀玉切肉却是非常专业,一刀下去便是一张薄纸般的肉片,让人忍不住怀疑她行走江湖时干过屠户的兼职,……或者干过无数丧心病狂的杀人碎尸案,否则不可能如此专业。 肉片一涮便熟,蘸了油碟后入口鲜嫩,顾青连吃了好几口,李白和张怀玉在旁边吞咽口水,于是立马学着顾青的样子,将肉片挟着放入火锅里涮,几个呼吸后马上捞起来蘸油碟,一口下去,两人眼睛顿时亮了。 “好!好味道!太白此生未曾吃过如此美味之物。”李白大赞。 张怀玉已懒得说话,一片接一片地涮肉,涮起来匆匆蘸了油碟便往嘴里塞。 盘里的肉片越来越少,李白急了,也伸筷去抢,张怀玉特别护食,见李白伸筷过来顿时不高兴了,用筷子狠狠一敲,李白的筷子于是被敲偏,李白也不高兴了,再次出手时,筷子竟已化作剑招,筷尖直指张怀玉握筷的虎口穴,张怀玉不得不回手自救,同时不甘示弱地出招直点李白手腕的脉门…… 顾青目瞪口呆之中,眼睁睁看着一顿热情和谐的火锅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拼斗。 前世总有人说,没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如果有,那就两顿。 看眼前的情势,没什么矛盾是一顿火锅激化不了的,如果有,两顿都不需要,一顿可见生死。 以后如果仇人多的话,不妨将他们关在同一间屋子里,再摆上一个火锅,活着出来的那个便是蛊王。 火锅的上方,二人的筷子噼里啪啦交手不停,李白和张怀玉似乎打出了火气,目前的矛盾点已不是火锅食材,而是胜负。 顾青趁着二人打个不停,默默地将盘里剩下的几片肉涮了,送入嘴中。 咂咂嘴后,顾青起身去厨房捧了一大块羊肉和两条十多斤重的草鱼放在桌边,然后托腮看着二人打斗,不时无聊地打个呵欠。 不知打了多久,顾青有点受不了了,伸筷敲了敲桌子,道:“二位还吃不吃了?想打出去打,莫祸害我的火锅。” 二人顿时停手,互相对视时,李白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捋须笑道:“姑娘好身手。” 张怀玉揉了揉胳膊,显然刚才交手落了下风,哼了一声道:“你的身手不错,若非整日沉迷于饮酒,身手一定登峰造极,天下无与匹敌者,可惜了……” 李白笑了:“我活着不是为了剑术,也不是为了酒,我活着只愿痛快洒脱,想练剑便练剑,想饮酒便饮酒,世人于我何加焉。” 张怀玉撇了撇嘴,没理他,刚才的一番打斗,李白向她展示了学霸的世界,天才就是天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都干得很不错。 无法用暴力纠正李白的人生观,因为实在打不过。张怀玉只好扭头望向顾青,警告道:“你不许学他,否则我便打你!” 顾青愕然:??? 这婆娘疯了吧? 李白捋须看着二人,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 村里的学堂开课有些日子了,正逢元旦新年,顾青准备了一些肉条束脩,一个个拜访了请来的几位先生。 先生们都是落第的读书人,有些傲气,虽说自己落第了,但对顾青这位农户子弟终究有些端架子,用鼻孔看人的习惯让顾青很不爽。 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用这种态度对待给他们饭吃的老板,这是不会做人呀。 于是顾青跟宋根生事先串通好了,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把宋根生从课堂里揪出来,污蔑他上课走神不听讲,当着几位先生的面将宋根生一通暴揍,宋根生捂头惨叫,先生们瑟瑟发抖。 惨无人道的惩罚给先生们**裸地展示了何谓农村丛林规则。 先生们教学问,顾青教先生们如何做人,大家各教各的,各有所教。 从此以后,先生们变得异常乖巧,再也不敢在顾青和村民们面前摆出高傲的架子,为人非常和气生财,见谁都主动打招呼,也有一两个实在太清高的先生受不了主动辞馆,顾青也不介意,笑吟吟地送他们上路。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虽然不多,但混得不如意的读书人也不少,不缺那么一两个。 青城县的新任县令魏渡来得很突然,顾青感到很惊异,堂堂一县之尊如此闲么?有事没事喜欢往乡下跑。 “少郎君,顾公子,大喜事!”魏渡丝毫不顾官员体面,走到村口便撩起官袍下摆朝顾青小跑,像极了年轻时奋不顾身奔向爱情的模样。 顾青正蹲在村口的地上找蚂蚁窝,找了很久,结果很失望,愕然抬头看见魏渡,顾青急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魏渡拱手行礼。 “少郎君,大喜事!”魏渡跑到顾青身边重复说了一次,连对顾青的称呼都不知不觉改了。 顾青下意识回道:“恭喜恭喜,魏县尊娶妻还是办满月?草民一定送上贺礼。” “不,是少郎君你的大喜事。” “我不急,还早。主要是身边的女子没一个人样儿……” “……不是!贵妃娘娘在蜀州传了话,要召见你,少郎君马上启程吧!” 第一百零五章 赴行蜀州 贵妃娘娘召见顾青,如此大事自然值得魏县令亲自跑一趟石桥村。 可是顾青的反应却很令他失望,没有意想中的欣喜若狂,没有激动雀跃,顾青表现得像是隔壁邻居邀请他串门一样平常淡然。 “少郎君,贵妃娘娘召见可是大事,少郎君万不可轻慢,更不可驾前失仪,否则喜事可就变成大祸了。”魏渡担心地看着他。 “啊,我没有轻慢啊,魏县尊看不出我此刻欣喜若狂吗?” 魏渡无语:“……恕本官直言,看不出。” 顾青高举双手,原地转了一个圈,欢呼雀跃状:“耶——” 然后飞快恢复不高兴的表情,道:“这下看出了吗?” 魏渡深呼吸,要不是看在这小子即将被贵妃娘娘召见,可能从此要飞黄腾达了,魏渡非要治他个不敬之罪,把他扔进大牢里转圈圈。 话已传到,魏渡想走了,他发现跟顾青这种人很难愉快的聊天,每聊一句心里都堵得慌。 正打算告辞,顾青忽然道:“县尊履新青城县,处治县内事务怕是有点忙乱吧?” 魏渡一愣,道:“确实有些乱,幸好本官赴任时带了两名幕宾,多少能帮忙分担一些。” 顾青语重心长地道:“草民斗胆说句妄语,县尊若欲治下安居乐业,盗息匪绝,还是要多重用一些自己人啊。” 魏渡被他这句话搞得满头雾水:“本官的幕宾就是自己人啊。” 顾青叹息:“少了,太少了,整整一个县的大小事务都由县尊决断,两个自己人能顶何用?相比上次见到县尊时的风采照人,今日草民见县尊已然憔悴了许多,鬓边多了不少白发,草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魏渡朝天翻了个白眼,叹道:“顾青,你与节帅交情匪浅,马上又要被贵妃娘娘召见,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本官说不得以后还要仰仗你,所以有话你便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本官能答应的尽量会答应。” 顾青笑了:“县尊果然是豁达通透之人,青城县能得县尊为父母,子民之幸也。咳,如此,草民便直说了,草民有一位朋友,熟读多年圣贤书,一心报国却无门,他为人老实忠厚,性情沉稳,气度不凡,若县尊不弃,可否收他入麾下,为您分忧?” 魏渡皱眉:“既然熟读圣贤书,何不科考入仕?” “‘熟读’,不是‘精读’,科考难免差了点火候,草民的意思是,让他一边为您分忧,一边勤奋读书,或许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呢,将来对外人说中进士之前曾在县尊麾下效力,县尊您也有面子不是?” 魏渡捋须沉思片刻,道:“先让本官见一见他,若合意的话,可入县衙为吏,正好县衙有位主簿前日被本官革免了,那主簿做事不专,一应户籍钱粮账目做得不清不楚,怕是其中玩了手段,他若愿意的话,来县衙做个主簿吧。” 顾青大喜,急忙行礼道谢:“多谢县尊,草民这就让他来见您。” 说着顾青顺手招来一名村民,让他马上去村里学堂把宋根生拎过来。 很快宋根生被人踉踉跄跄拉来,一头雾水跟魏渡见了礼后,探询的目光顿时望向顾青。 顾青没理他,反而朝魏渡笑道:“县尊如何?算得一表人才吧?长得平凡了一些,但正好没有抢走县尊的光彩,无论在哪里他都像一片绿叶,衬托县尊这朵红花,您看这模样,绿得不能再绿了。” 宋根生:??? 魏渡颇为满意地点头,沉声问道:“你读过几年书?” 宋根生恭敬地道:“回县尊,草民陆陆续续读过十几年,但因家贫买不起书,所读的书不多,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本。” “可会写字?” “会。” “一应钱粮账目可会算计?” “不太会……”宋根生老老实实道。 顾青急忙抢着道:“但他会学,他做学问是非常勤奋的,用不了几日便能熟练上手,对吧,根生?” 宋根生呆呆地看着他,顾青见他这副愚蠢的样子顿觉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他个趔趄。 魏渡脸颊微微抽搐,对顾青的粗犷作风很无语,叹了口气道:“主簿之职上手不难,无非记录钱粮户籍账目,学个几日便懂了,如此,便入我县衙当个主簿吧。” 宋根生仍一脸呆滞的样子,顾青气得又踹了他一脚,将他踹醒了。 “还不快谢谢县尊!”顾青微笑着咬牙道。 宋根生猛地一激灵,急忙长揖行礼:“草民谢县尊恩典。” 魏渡沉声道:“任你为吏,是看在顾青的面子上,入职之后当须严谨勤励,不可一日稍怠,履职的同时也要多读些书,你若真是人才,此生不可仅仅止步于一个县衙的小吏,当有鲲鹏凌云之志,当有鹰击长空之心,明白吗?” 宋根生唯唯应是。 魏渡朝顾青笑道:“像个老实人,幸好主簿之职需要一个老实人,可惜年纪小了点,当须多历练几年才能沉稳。本官先用着,明日便来县衙应差吧。但丑话说在前面,若本官发现此人不堪大用,或许会革免了他,那时还望少郎君莫记恨本官。” 顾青行礼笑道:“若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县尊随时革免便是,草民只会对县尊感激不尽,绝无记恨之心。” 魏渡又叮嘱了几句见贵妃娘娘应有的礼仪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魏渡,宋根生仍一脸大梦未醒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道:“我……我这就成了主簿了?” 顾青笑着抚摩他的狗头:“对,主簿虽不是官,是吏,但终究离你的理想更近了一步,好好珍惜。” 宋根生感动地道:“是你帮我向县尊求情的么?” 顾青微笑柔声道:“傻孩子,是县尊听说你是十里八乡难得的人才,于是亲自来咱们村求你出山的,他觉得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苍生全靠你帮他们谋福,让你做个小小的主簿县尊已然心有愧疚,觉得屈才了,他说你应该当大唐的宰相才对……” 宋根生惊呆了:“我……竟如此有才?为何我都不知道?” 顾青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死死掐住,另一手攥成拳,在他头顶使劲钻啊钻,咬牙道:“我这番鬼话你居然都信了,你是有多蠢!当然是我向县尊求情啊!知道我搭上了多大的面子吗?若非贵妃娘娘召见我,你以为魏县令会答应你当主簿?” 宋根生疼得手刨脚蹬,不停挣扎,涨红了脸哀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松手!快死了!” 发泄过后顾青心情舒畅,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样子,帮宋根生整理衣衫。 “根生,你的理想已经起步了,好好干,莫让县尊失望,更重要的是,身在名利官场要守住本心,将来做个好官,不要连累我也被人戳脊梁骨,明白吗?” 宋根生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头:“我不会辜负任何人,尤其不会辜负你。我的本心,我会用命来守住。乾坤有阴有晴,有善有恶,但我的心永远是干净的。” 宋根生的眼睛清澈见底,一如当初纯真无邪的少年模样。 顾青回忆当初第一眼见到他的样子,那天的天空亦如他的眼睛这般干净。 …………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顾青启程了。 临行前顾青走得很低调,很多村民甚至不知道他要去蜀州见贵妃娘娘。 给李白留下了充足的酒,以及交代秀儿母女每日给李白送饭菜,至于张怀玉,顾青倒是没有多余的叮嘱,他知道张怀玉会好好照顾自己,兄弟之间不必搞得那么矫情。 青城县离蜀州大约一百多里,步行的话很远也很累,不差钱的顾青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在青城县的车马店里雇了一辆马车,谈好了来回的价钱,顾青便躺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走了一整天,很快到了蜀州城。 蜀州城算是中等城池,不大也不小,城池里的平民普遍过得比青城县富足,进城后从平民的穿戴上可见明显的区别。 顾青进城后先与郝东来和石大兴见了面,两位掌柜很兴奋,虽说贵妃娘娘并没有召见他们,可她召见顾青便说明自家的瓷窑一定会名扬天下,往后顾青被贵妃娘娘召见都能成为招徕顾客的噱头之一,见贵妃娘娘一面看似简单,背后可有着巨大的利益。 作为当事人的顾青反应却很平淡。 可能唯一让他稍微激动的理由,是终于能见到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前世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和小说,传说她的腋窝是孜然味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想想就觉得有点……变态啊。 匆匆与两位掌柜见了面,聊了没多久后,顾青又赶往鲜于仲通的临时居所,见了鲜于仲通后二人又聊了一个多时辰,大多是鲜于仲通交代面见贵妃娘娘的礼节,以及如何讨得贵妃娘娘的欢心,然而鲜于仲通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子作马屁诗作得比他还专业,又是孤品贡瓷又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哄得贵妃娘娘心花怒放,论拍马屁的技巧和力度,这小子比他高了不知多少个级别,何时轮到他来教顾青如何讨贵妃欢心了? 于是鲜于仲通话说了一半,便黯然住嘴了。 :。: 第一百零六章 闭月羞花 第二天一早,顾青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早早便站在杨贵妃的临时行宫外等候。 鲜于仲通陪着他一起等,一直等到上午时分,里面才慢吞吞走出一名宦官,告诉鲜于仲通和顾青,贵妃娘娘宣见。 随着宦官走入行宫,顾青的心情仍未任何激动。 心态跟阅历有关,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异。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看到某个十八线小明星都会激动失态,觉得自己多么幸运能见到明星,而见过大世面的人,无论见到任何大人物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在态度上做到不卑不亢。 再大的人物终归也是人,他们跟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他们挨打时照样会痛呼哎呀,他们挖鼻孔时的姿势不见得比普通人好看,他们便秘时表情照样很狰狞。 如此一想,见所谓的大人物究竟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顾青前世也见过不少大人物,无论多大的老板,无论多美丽的明星,见面时只需要在脑海里想象一下他们便秘或挖鼻孔时的样子,顾青的心情瞬间就平静无波,甚至内心有点嫌弃。 这样的心理建设似乎有点不厚道,但对待人接物很有帮助,别人眼里的顾青永远那么冷静,永远没有失态,那种波澜不惊不卑不亢的态度引来无数人的好感,谁都不知道顾青的内心里其实有多龌龊才换来那么平静的表情。 鲜于仲通走在顾青前面,不时回头看顾青,眼神既有诧异也有赞赏。 当初顾青知道鲜于仲通的节度使身份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的样子,今日马上要见到天下最受天子宠爱的贵妃,也没见他多么激动欢欣。 这位少年永远一副平静淡然的样子,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他激动震惊,他无聊挖蚂蚁窝时的表情都比此刻更生动。 鲜于仲通越来越觉得顾青这个少年很神秘,城府也很深,才十七岁的年纪,已让他这个节度使都捉摸不透了。 顾青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淡定最沉稳的少年,没有之一。他甚至在顾青身上感受不到少年人该有的张扬和桀骜,他从顾青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平静,仿佛顾青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灵魂,能在无声中看透世情的迷雾,直透内心。 杨贵妃召见顾青的地点仍是那个小凉亭,顾青和鲜于仲通穿过行宫的回廊,走过曲折蜿蜒的水榭,来到凉亭前。 顾青远远便看见一位身披厚氅的宫装丽人坐在凉亭内,托腮看着池塘上的残败荷叶呆呆出神,旁边的宦官轻咳了一声,凑到女子身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女子回过神来,一双妙目转到顾青身上。 顾青与她的目光对视,不知为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愧是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果真是绝色倾城。那么一瞬间,顾青忽然理解李隆基为何后半生弃了天下,只顾沉醉温柔乡里了。 世上任何正常的男人想必都会心甘情愿地醉死在她的温柔里吧。 连顾青这种眼里几乎没有男女之分的铁血直男都觉得她的美令人窒息,世上还有别的男人能丝毫不对她动心吗? 顾青与杨贵妃的目光对视,从字面意思来说,这是真正的“一眼千年”。 鲜于仲通见顾青的神态,不由暗暗着急,低声喝道:“怎敢与贵妃娘娘直视?不可失仪!” 顾青急忙垂头敛目。 凉亭内,杨贵妃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顾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掩嘴笑道:“这位便是作出‘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少年郎?” 顾青垂目上前行礼:“草民顾青,拜见贵妃娘娘。” 杨贵妃笑道:“果真是少年郎,年纪应该不到二九吧?” “是,草民今年十七岁。” 杨贵妃赞道:“十七岁便有如此才情,可见陛下的大唐江山人才辈出,社稷永固。” 鲜于仲通率先道:“圣天子文治武功,古今隽永,大唐社稷万代昌盛。” 周围的宦官宫女和官员们纷纷朝杨贵妃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大唐社稷万代昌盛。” 顾青垂头没说话,心中暗暗叹息。 朝代的强盛,是在骂声中悄然来临,而朝代的衰亡,往往是从歌功颂德开始的。 杨贵妃令众人免礼,然后看着顾青笑道:“小小年纪,竟能作出如此绝妙的好诗,我看你的才情恐不逊于当年的翰林待诏李太白,顾青,你说实话,因何而作那首诗?是专为本宫所作的么?” 顾青垂头道:“是,只因天下皆传贵妃娘娘之美古今罕有,草民无福可见,只能凭空想象,越想越心慕之,近闻贵妃娘娘銮驾至蜀州,草民欣喜不已,遂作下此诗,聊为贵妃娘娘贺。” 鲜于仲通在旁边听得脸颊直抽抽,好想飞起一脚将顾青踹出凉亭。顾青这番话委实有些无礼了,这年头君臣相见,君有君礼,臣有臣礼,说什么话,行怎样的礼,都有严格的规定,顾青却不明就里,将杨贵妃夸得天花乱坠,虽然都是好话,但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夸她如何美丽,未免太过轻浮,实在是无礼之至。 不仅是鲜于仲通,连凉亭内的宦官都变了脸色,手中的拂尘微微轻颤,努力忍住呵斥的冲动。 杨贵妃却听得非常开心,掩着小嘴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浑然不在乎顾青的话多么无礼,在她眼里看来,顾青只是个没经过礼仪教育的农户孩子,驾前失仪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顾青刚才的赞誉很真诚。 没有任何女人不喜欢别人的称赞,区别只在于,有的将欢喜形于色,有的只在心中暗爽,欢喜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杨贵妃显然就是被夸赞后喜形于色的那一类。 凉亭内的鲜于仲通和宦官们见杨贵妃如此开心,倒也不敢呵斥顾青,只是纷纷向他投去警告的目光,用眼神告诫顾青收敛点。 顾青可不管那么多,这可是抱大腿的机会,怎能不紧紧抱住?不但要抱,还要舔。 “少年郎的模样天生长得不高兴,却生了一张巧嘴,真会说话,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吗?”杨贵妃咯咯笑道。 顾青诚恳地道:“全是草民的心里话,无一字虚假。” 杨贵妃轻笑道:“本宫不信,从未见过哪家少年如你这般油嘴滑舌,你不像是农户出身的孩子,反倒像那些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少年。” 顾青暗暗叹气,就这几句便是“油嘴滑舌”了?你若听过前世烂大街的土味情话,只怕会激动得尿颤。 迟疑片刻,顾青决定再拍个马屁,他需要一个强硬的靠山,目前看来,杨贵妃对他的印象似乎不错,那么必须要巩固这个印象,要让她对自己的好感更加深一层,往后才不至于被黄文锦那种小小的县令都能拿捏住。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顾青对自己的未来便有着清晰的布局,他走出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今日见杨贵妃,更是布局中的重中之重。 挖蚂蚁窝不算,那是穷极无聊。 “禀贵妃娘娘,草民还想出了两个词,是与贵妃娘娘有关的,不知能说否?” 旁边的鲜于仲通和宦官们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宦官望向顾青的眼神已带了几许哀求。 你没完了是吗?为何一定要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杨贵妃却掩嘴笑道:“两个词?但说无妨,说得不好也不究罪。” 顾青垂头道:“是,草民想起大唐以前有三位美人,一为西施,是谓‘沉鱼’,二为王昭君,是谓‘落雁’,三为貂蝉,是谓‘闭月’,那么第四位美人,草民以为非贵妃娘娘莫属。” 杨贵妃听顾青将她与古代另外三位美人相提并论,不由心花怒放,高兴地道:“那么本宫该如何形容呢?” “草民听闻民间有传闻,开元年间,贵妃娘娘在花园赏花,碰到一朵花后,那朵花忽然收起了花瓣,旁有宫人谓曰,娘娘所过之处,连最娇美的花儿都自惭形秽不得不收起了花瓣,是以,草民觉得应以‘羞花’来形容贵妃娘娘,便是贴切了。” 杨贵妃喃喃念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羞花,羞花……本宫便是‘羞花’么?” “草民无状,出言孟浪,请娘娘降罪,但草民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绝无一丝掺假,用‘羞花’来形容贵妃娘娘,草民以为贴切之极,中原汉土,上下千年,仅得四位美人青史留名,自贵妃娘娘以后,草民认为天下再无美人。” 这番马屁拍得可谓妙至毫巅,说什么贵妃以后再无美人,其实应该是自顾青以后,世间再无如此露骨又张扬力道极大的马屁了,千古以还,此马屁的七彩颜色最为绚烂耀眼。 顾青表情平静,背后却冒了一层白毛汗。他也怕说错话,他也怕马屁没拍完便被宦官乱棍打出去。 多谢千年以来的文人,将马屁拍得如此清新脱俗,顾青取来便用,毫无负担。 第一百零七章 南诏叛唐 用尽了洪荒之力,顾青终于完整地拍了一记旷古烁今名垂青史的马屁,看杨贵妃掩嘴两眼放光,像一位看到久慕的偶像即将要尖叫的少女,顾青知道,自己的马屁拍成功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古往今来对女人最绝妙的赞誉,恐怕只有这两个词了吧。 尤其是作为四分之一个当事人,杨贵妃被拍得简直尿崩了。 女人听别人的夸赞还是希望直接一点的,安禄山曾为李隆基和她跳胡旋舞,用臃肿可笑的丑姿来博得她的欢心,李白曾作“云想衣裳花想容”来形容她的美貌,可这一切马屁都拍不到杨贵妃的爽点。 顾青就很直接了,直接将她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大美人相提并论,并独树一帜创造了四个词来形容四位美人,其中形容杨贵妃为“羞花”,花儿都羞于与她比美,简单粗暴且有效,如同挠痒痒一般,出手便挠中了最痒的那个地方,杨贵妃瞬时爽到飞起。 于是杨贵妃看顾青愈发顺眼了。 多么精致的少年啊,识情知趣又有才情,说话也特别真诚,刚才那番话一定是发自内腑。 “着人准备御膳,赐鲜于节度使与顾青共食。”杨贵妃朝旁边的宫人吩咐道。 原本今日只是见一见顾青,毕竟那首“天生丽质难自弃”颇得杨贵妃的欢心,没想到见了顾青本人后,此人比诗更得她的欢心。 心喜之下杨贵妃破例赏了御膳。 鲜于仲通感激涕零谢恩,顾青也跟着他一同拜谢。 进膳的地点在行宫的正殿,杨贵妃独自高坐首位,鲜于仲通和顾青各坐下首。 如今大唐的权贵阶层用餐都是分餐制的,每人独占一张矮脚桌,宫人端上膳食,顾青仔细端详一番,御膳做得比较清淡,有荤有素,不过味道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只是造型颇为精致,前世五星级酒店吃饭,一棵大白菜只要摆盘摆得好看,这道菜的价格便贵得离谱。 眼前的御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顾青没敢伸筷,悄悄观察鲜于仲通的动静,一举一动跟着他学,杨贵妃首先举杯,鲜于仲通急忙双手捧杯回敬,顾青有样学样,然后杨贵妃举银箸挟了一口菜意思了一下,便算是开餐的信号了,宾主共食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今日杨贵妃对顾青颇为关注,用膳时常问起顾青的情况,家中父母,可有婚配等等,顾青一一回答了。 宴至过半,杨贵妃忽然道:“顾青,可愿与本宫去长安?以你的才情,本宫可求陛下封你为翰林待诏,如当年的李太白一般,李太白性情倨傲,恃才傲物,故而辞官而去,你虽年少,却比李太白沉稳多了。” 顾青和鲜于仲通皆愣住,鲜于仲通急忙朝顾青使劲挤眼,顾青也不知他这挤眉弄眼的究竟是让自己答应还是让自己拒绝。 沉默半晌,顾青起身行礼道:“多谢娘娘抬爱,草民不过是乡野村夫,性情粗鄙,登不得大雅之堂,翰林待诏之职,草民实在惶恐难当。” 杨贵妃失望地叹了口气。 顾青也有些失望,其实他并非不愿意去长安,可杨贵妃给他的官职实在无法接受。 “翰林待诏”这个官,又叫“翰林供奉”,顾名思义,就是在翰林院里等待天子的诏书,他的本职其实是起草诏书的人,兼职才是作诗写赋哄天子和贵妃开心,李白当过这个官,并无太大的技术含量。 当这个官只有一个必备条件,那就是字要写得好看。 而顾青的字…… 顾青相信自己的字拿出来,当今天子李隆基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若敢把顾青起草的诏书颁布整个大唐,一定是大唐立国百余年的国耻。 寻常人若是没见过看一眼字就吐的画面,宋根生比较有发言权。 杨贵妃不明就里,她以为诗写得好的人,字也一定写得好看,她并不知道顾青只是个搬运工。 “娘娘错爱,草民惶恐,草民留在蜀州也会为娘娘效力,专心为娘娘烧制贡瓷,往后瓷窑所出必然越来越精美,娘娘故乡所产,定能让娘娘在长安面上有光,草民定不会辜负故乡人的期待。” 一番话说得杨贵妃转怨为喜,嘴角露出了笑容。 顾青呼吸一窒,垂头望向面前的餐食。 一颦一笑,皆是人间绝色,倾国倾城之姿,不愧四大美人之一。 顾青目光怔怔,他想起了杨贵妃的结局。红颜薄命,莫此为甚。以色侍人者,终究难得真心。 ………… 御膳过后,鲜于仲通和顾青向杨贵妃告辞。 走出行宫,顾青长长松了口气。 今日见杨贵妃算是大有收获,看来自己博得了杨贵妃的好印象,马屁拍得好,人生少奋斗几十年。 出了行宫后,顾青又向鲜于仲通道谢。 鲜于仲通含笑说了几句废话,顾青又回了几句废话。两人正要告别时,顾青敏感地发现鲜于仲通面有忧色,不由停下问道:“鲜于伯伯是否有心事?” 鲜于仲通叹了口气,摇摇头。 顾青马上想起了一件事,道:“不知南诏国叛乱之事如何了?” 鲜于仲通苦笑道:“南诏国主阁罗凤已起兵反唐了,军报昨日送至蜀州,南诏叛军已攻下了小夷州,一场战事怕是免不了了。” 顾青想了想,道:“毫无理由便反唐?鲜于伯伯,这说不过去吧?” 鲜于仲通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贤侄当初在石桥村时的建言没错,老夫后来派人查了,云南刺史张虔陀去年向南诏国主索巨额贿赂,南诏国不给,张虔陀遂多次辱骂南诏国主,甚至侵辱了他的妻子。” 顾青冷冷道:“索贿不成,公然辱妻,张虔陀此人烂到极点了。” 鲜于仲通接着道:“辱妻之事引起了南诏国的公愤,阁罗凤是一国之主,怎能受此大辱?于是联合南诏各部,聚集兵将,南诏各部以往被张虔陀欺辱多年,阁罗凤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纷纷起兵响应,张虔陀见事情闹大了,惶恐之下恶人先告状,向长安飞马奏报南诏国谋反,老夫昨日接到军报时,南诏叛军已攻下了小夷州,马上要向姚州进发了……” 转身看了看杨贵妃的行宫,鲜于仲通为难道:“剑南道战乱即起,贵妃娘娘却似乎没有回长安的意思,若被战乱惊了銮驾,老夫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顾青叹道:“鲜于伯伯,此战朝廷若派伯伯迎战,伯伯定要谨慎,若然战败,恐怕您这个节度使当不了多久就会被朝臣弹劾,贵妃娘娘的兄长怕是都保不住您。” 鲜于仲通一凛,顾青这番话说中了他的心事,最近几日他正因此事而惶惶不安,当初在石桥村得到南诏国叛乱的消息时,鲜于仲通终究还存着几许侥幸心理,以为派人与南诏国主沟通后或许他便不反了。 如今南诏国已起兵攻占了小夷州,鲜于仲通的侥幸心理终于被彻底击碎,同时对自己的官位愈发担忧了,当多大的官便要担起多大的责任,剑南道节度使可不仅仅处置剑南道公务便够了,节度使兼任的是文武最高长官,一旦发生战事,节度使责无旁贷必须要领兵平叛,哪怕是文官也要披甲上阵的。 鲜于仲通是文人,作作文章拍拍马屁还可以,领兵披甲可就真不行了。 “贤侄上次在石桥村所言,可行否?”鲜于仲通终于想起了顾青当初的劝谏,当时顾青的话说得很直白,令鲜于仲通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可一旦击碎了他的侥幸心理,鲜于仲通再次回想起顾青的话,顿觉有几分道理了。 顾青叹道:“伯伯莫怪小侄说话难听,以小侄看来,若伯伯亲自指挥此战,胜负之数,负大于胜,除非伯伯能马上向朝廷禀奏,另遣良将来剑南道指挥,伯伯居后方负责粮草辎重,或许事尤可为。” 鲜于仲通苦笑道:“老夫不认识朝中将军,遣谁才好呢?”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小侄听说大唐有一位将军,如今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此人能征善战,战功赫赫,今年率兵攻打石国大获全胜,俘虏了国主和王子若干,押解长安献俘……” 鲜于仲通目光闪动:“贤侄所说者,是高仙芝么?” 顾青点头:“高仙芝如今挟大胜之威,正屯兵安西都护府,西域那边战事已定,伯伯何不上谏天子,暂借高仙芝来剑南道,助伯伯平定南诏之乱?” 鲜于仲通为难道:“暂借之说……” 顾青看出了他的犹豫,笑道:“高仙芝是当世名将,陛下需要用他镇守西域诸国,平定南诏后必然会被调离的,伯伯的剑南道节度使之位仍稳如泰山。” 鲜于仲通下意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顾青:“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农家娃子,为何知道这么多?连高仙芝都听说了,世上果真有生而知之之人吗?” 顾青认真地道:“石桥村在青城山下,山上有许多道士,小侄是听一位老道士说的。” 鲜于仲通震惊道:“哪位老道士居然如此神通?” “不重要,昨夜他已羽化飞升了,连渣都没留下。” :。: 第一百零八章 可见天地 完美的谎言里,最好把涉及的人物挫骨扬灰,来个死无对证,如此就不必再用一百个谎言来圆谎。 于是老道士便在顾青的嘴里被迫飞升仙界了,虽然是谎言,但也可喜可贺。 可惜鲜于仲通没那么好糊弄,顾青清楚地看到他捋须的手在微微颤抖,可能在反省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有多蠢,以至于别人竟拿如此低级的借口来敷衍他。 “罢了……”鲜于仲通长叹。 “罢了”的意思是,懒得跟顾青计较了。 “伯伯若能让朝廷遣良将平定南诏之乱,对伯伯来说是最佳的选择,若胜了,有伯伯的一份功劳,若然败了,那位良将自然要为伯伯分担大部分责任,伯伯负责粮草辎重,每日送奏疏去长安禀奏战况,做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样子,如此纵然败了,天子想必亦不忍过分苛责伯伯。” 这番话令鲜于仲通颇为动容。 顾青说到了他最忧心的地方,而顾青为他分析利弊后,鲜于仲通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在鲜于仲通的心里,忠君报国之类的话只能用来当口号喊一喊,剑南道战事突起,鲜于仲通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官位,顾青投其所好,从官位利益的角度为他分析一番后,鲜于仲通顿觉向朝廷请遣良将果然是分担风险的最佳选择。 鲜于仲通面若平湖,心里已决定采纳顾青的建议了。 只要话说得有道理,一方诸侯节度使也是愿意听一个农户少年的话的,利益决定一切。 “关于沙盘,伯伯应尽早派人实地堪舆,沙盘此物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但它能查遗补漏,帮助伯伯从战事全局指挥,有些被忽略的小径或关隘,沙盘上都能清晰表现出来,有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的存在,敌人没发现,我们发现了,便占尽了先机,从而影响战局的胜负。” 鲜于仲通下意识点头,他对沙盘还是颇为重视的,否则不会为了此物而在石桥村多留了些时日,这次平定南诏之乱,沙盘必然要发挥它的重要作用。 顾青呼了一口气,笑道:“小侄该说的都说了,胜负自凭天意。小侄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回师。” 鲜于仲通含笑道:“此战若能不败,老夫定将你的名字记入功劳簿,向圣天子请功。” “小侄不过胡说了几句,哪里有什么功劳。” “贤侄不可妄自菲薄,你的这番建言对老夫颇为重要,一场战事由老夫指挥,或由良将指挥,结果必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你还造出了沙盘此物,可以说,这场平叛之战,你的建言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胜负,此战若胜,老夫必为你请功。” ………… 离开蜀州城,回到石桥村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村民们热情招呼顾青,纷纷邀请他去自家用饭,顾青笑着婉拒了。 婉拒是礼貌,是教养,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村民家的菜做得太难吃了,顾青对食物如此挑剔的人,面对一份份比猪食还难吃的菜,如何能下得了嘴? 刚跨进自家院子,顾青便闻到了一股炊烟味道,张怀玉扬着一把大勺迎出来,配合她白衣胜雪的形象,像极了绝世大厨。 “回来了?”张怀玉淡淡地道。 “不,我没有回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灵魂,我的肉体还在蜀州城醉生梦死。”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不知为何,如今顾青听到别人说废话便毫不犹豫地反怼,几乎已成了条件反射,怼出来的话都不过脑子的。 张怀玉气得抡起大勺直击顾青胸前膻中穴,顾青急退几步,避开了。随即顾青一愣,咦?自己的反应比以前灵敏些了,难道是蹲马步蹲出来的?那些经常腹泻的人每天蹲那么久的马桶为何没蹲出一身武功? “今日你舟车劳顿,便让你享一次福,等着,我做菜给你吃。”张怀玉说完飞快钻进厨房。 顾青眼皮直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习惯拿刀杀人的狠角色,忽然有一天拿刀切菜,这跟卖砒霜的改行卖水果有何区别? 心怀忐忑地坐在院子里,顾青不时探头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按照狗血套路走的话,从来不下厨的傻白甜突然要做饭,九成九的概率会把厨房烧了,然后傻白甜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用又蠢又萌的卖点来博得观众的喜爱,从而忘记这人实际上犯有无意纵火的罪行,按治安法是要行政拘留的…… 张怀玉不是傻白甜,傻白甜三样里,她只占了两样,还不够甜。 幸好张怀玉傻得没那么纯粹,等了许久后,终于将做好的菜端了上来,而厨房也非常幸运地没被烧着。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菜,从形状上分析,其中一道应该是鱼,按张怀玉的计划,她应该是想做一道红烧鱼,然而面前盘子里的鱼整体焦黑,散发着一阵阵的糊味,心虚的张怀玉为了掩饰糊味,特意往上面撒了许多葱姜蒜。 估计这条鱼也没想到人类如此残忍,不仅杀了它,还不放过它的尸体,没能成为人类口中的美味,反倒像被九天神雷劈过但渡劫失败的修士…… 另一道菜,观其形状,应该是肉类,至于什么肉,恕顾青无法猜测,因为盘子里的肉也是焦黑的,如果一定要给它取个菜名的话,“小炒包大人”比较合适。 顾青没想到一个人的厨艺能差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厨艺如此差的人居然有勇气下厨,梁静茹都不敢唱得如此理直气壮。 抬头望向张怀玉,张怀玉目光闪躲,望向别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傲清冷,呵!真是可爱死了呢。 顾青放下筷子,平静地道:“我拒绝吃这些东西。” 张怀玉忍不住道:“只是卖相难看了点,味道还是,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你先试。”顾青和颜悦色地道。 “这是我特意做给你吃的。” 顾青叹道:“我做错了什么,你直说,我可以改。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很重要,不必用上如此残酷的手段,一切好商量。如果你是真的想弄死我,请给我一个痛快。” 张怀玉不满地道:“试一试又不会死,说不定出乎意料的好吃呢。” “会死,不会出乎意料,不可能好吃。”顾青反怼三连。 张怀玉泄气地叹道:“以前见你做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都记住了,可是当菜下了锅我便慌了神,很多步骤马上忘光了……” “在不妨碍他人身体健康以及生命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介意你继续做傻白甜。放弃吧,你不是下厨的料。” 重新淘米,洗锅,切菜,顾青手法娴熟,张怀玉在旁边仔细观察,不时掰起手指默记步骤。 顾青切着菜,忽然道:“对了,过不了多久,可能剑南道会有战乱,你最近少出门,虽说不一定会影响到蜀州境内,但很难说会不会有冲散的官兵祸害地方。” 张怀玉一愣:“是南诏国反了吗?” “是。” “若朝廷派鲜于仲通平叛,恐怕很难取胜,鲜于仲通是个书生,根本不懂打仗。” 顾青垂头剐着鱼鳞,淡淡地道:“鲜于仲通住在石桥村那段日子,你故意躲开了,你认识他吧?” “在长安时我祖父认识他,我父亲也认识他,他也见过我。” “战事难料,我给了鲜于仲通一些建议,如果他肯听的话,说不定能有取胜的希望,若他一意孤行,则必败,那时或许战火会蔓延到蜀州来,咱们的瓷窑都不得不关掉,村民们更要携家带口离开村子躲避战乱,唉,战争啊……” 张怀玉眼露异彩:“你给了鲜于仲通什么建议?” 顾青心不在焉地将自己的建议说了一遍。 张怀玉沉默地想了许久,缓缓点头道:“确是老成谋国之论,顾青,你很不简单呀,我总觉得你在悄悄布局,从村里的学堂,到组织孩子们操练,到瓷窑被定为贡瓷,甚至连你作出来的诗传扬出去,都好像有别的目的……” 顾青动作一顿,随即笑道:“莫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我目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见过蜘蛛织网吗?我只想为自己和村民们织一张大网,把我在乎的人和事好好保护在这张网里,不让他们被伤害。” 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道:“承认自己有野心又如何?换个说法,把‘野心’换成‘志向’,会不会好听点?男儿大丈夫生于世间,纵横天下正当为也,何必遮遮掩掩?” 顾青爽快地道:“好吧,我有野心,至于野心的终极目标是哪一步,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得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本事,野心是建立在本事的基础上的。” 张怀玉沉默许久,忽然道:“顾青,石桥村已容不下你了,这些日子我眼看你的锋芒越来越露,认识的人物也越来越多,石桥村的天地太小,你的成就,不应该仅只是个开瓷窑的少年。” “外面的天地那么大,你不想见见吗?不想称量天下英雄吗?” 顾青放下手里的活儿,目光望向漆黑的山峦,良久,轻声道:“快了。” :。: 第一百零九章 平叛请功 元旦过后,历史迈进了天宝十年。 顾青在石桥村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时,南诏国叛乱的战火已迅速蔓延。 去年底攻占了小夷州后,南诏国继续进发,天宝十年正月攻占了姚州。此时南诏国连战连胜,大唐的朝廷来不及反应,鲜于仲通手忙脚乱调拨剑南道各地兵马。 趁着大唐忙乱之时,南诏国再度挥师,兵锋直指云南郡。 天宝十年正月底,南诏国攻下云南郡,刺史张虔陀被南诏国主阁罗凤亲手斩杀,报了凌辱妻子以及多年欺压南诏国的大仇。 与此同时,鲜于仲通递上长安的奏疏终于得到批复,李隆基下旨令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高仙芝紧急奔赴剑南道,统帅剑南道兵马,平定南诏国叛乱。 而在高仙芝赶到剑南道之前,采纳了顾青建议的鲜于仲通也没闲着,他用尽全力将剑南道各地兵马集结于益州,并筹备了许多粮草,同时还亲自赶赴蜀州,请仍在蜀州省亲的杨贵妃回长安,以免被战火波及惊了銮驾。 不仅如此,鲜于仲通还派出了许多斥候,将与南诏国交战前线的地形地势认真堪舆之后全部记录下来,回益州后禀于幕宾,幕宾汇集了斥候的各路情报后,将交战前线的地形做成了非常逼真的沙盘。 二月初,风尘仆仆的名将高仙芝赶到益州节度使府时,接手的便是完整的建制军队,以及一个个制作精巧逼真的沙盘,还有后勤充足的粮草辎重。 三军蓄势待发,只待将军令下。 高仙芝被深深震撼到了,他完全没想到接手剑南道兵马竟是这般境况。三军齐备,粮草足够,还有那个神奇的沙盘。 尤其是沙盘,上面无论山地丛林还是平原要隘都做得如同真的一般,各个要隘和不起眼的小路上都插着小巧的旗帜注明,敌我双方的驻军大营和随时根据斥候军报而变更的行军轨迹在沙盘上只需几面小旗帜,便能一眼看得分明。 高仙芝四十多岁年纪,一把乱糟糟的胡子藏在双翅盔下,神情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再看看一脸憔悴连说话都没力气的鲜于仲通。 高仙芝拱了拱手,道:“节帅,此物……” 鲜于仲通忙得几日没睡过觉了,闻言虚弱地挥挥手:“此物名叫沙盘,是我一位忘年小友所制,不具体解释了,高将军定能一目了然,本官……先稍作休憩,醒来再与高将军商议平叛部署,得罪了。” 高仙芝理解地点头,鲜于仲通沉沉睡去。 高仙芝转头望向鲜于仲通的幕宾,幕宾笑道:“此物神奇,是一位农户少年所创,在下跟他学了一些时日方才堪堪入门,做得粗鄙了些,高将军见谅。” 高仙芝负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赞道:“是个好物件,地形山径平原驻军皆备,敌军任何风吹草动体现在沙盘上,他们的意图都能一目了然。以往征战时若有此物,胜率可提高三成。” 随即高仙芝又道:“那位少年可在军中?我想见见他。” 幕宾苦笑道:“那位少年脾气有些古怪,节帅相请数次都被婉拒,如今仍在山村里烧瓷器……” 高仙芝失笑:“果真脾气古怪,男儿正当在沙场上博取功名才不枉此生,明明有这般本事,此战过后仅凭沙盘便可记他一大功,为何偏不愿从军?” 幕宾叹道:“奇人有一身奇怪的本事,自然也有一副奇怪的脾气,不可以常理度之。” 高仙芝摇头:“日后有缘自能相见,倒是节帅调拨兵马粮草之高效,颇令我震惊,以节帅运筹帷幄之能,再加上这个沙盘,纵然陛下不遣我来剑南,想必以节帅的本事也能轻松平定南诏之乱吧,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多余。” 幕宾苦笑道:“高将军莫客气了,说实话吧,节帅准备这般充分,也是因为听了那位少年的建议,节帅是文人出身,领兵征战非长项,那位少年说,‘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不要领导内行,否则事必败。’” 高仙芝愈发吃惊,指了指沙盘,又指了指幕宾,道:“有这等本事,又能说出这般远瞻睿智的话,你确定他真是个少年?” 幕宾叹道:“他真是少年,名叫顾青,十七岁……哦,已是天宝十年,今年十八岁了。” 高仙芝喟叹道:“可谓英才矣,平叛之后,此少年我定要见一见。” 神情一定,高仙芝凛然道:“三军备矣,待鲜于节帅醒后,马上擂鼓聚将,本都护奉旨平叛,剑南道三军皆听本都护调遣,令出如山,违令者斩!” 一旁呼呼大睡的鲜于仲通不知梦到了什么伤心事,神情哀恸幽幽地叹息一声。 “老夫不要被罢官……”鲜于仲通梦语呢喃。 高仙芝和幕宾愕然相视。 幕宾擦着冷汗陪笑解释:“南诏叛乱后,节帅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深感责任重如泰山,为报天子国恩,节帅忧思过甚,忧思过甚……” 高仙芝脸颊抽了抽,冷静地点头。 风波方平,不省心的鲜于仲通又在说梦话了:“陛下啊,老夫为剑南道筹过粮,老夫为高仙芝让过路,平叛之后请陛下高抬贵手,速速调高仙芝回西域,莫占老夫的位置……” 高仙芝和幕宾脸颊一齐抽搐。 幕宾仰天长叹,算了,解释不清了,爱咋咋地吧。 高仙芝沉吟半晌,朝幕宾沉声道:“节帅醒后烦请转告节帅,平叛之后本都护会马不停蹄回西域的。” 幕宾惨笑点头。 高仙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还请转告节帅,有外人在场……最好莫睡得太沉。” ………… 二月中,高仙芝领剑南道三万兵马与南诏国反军于龙城郡交战。 二月末,斥候探明南诏国有小部兵马调动迹象,高仙芝于沙盘推演过后,判断南诏国意图勾连吐蕃,组成联军反唐。 高仙芝遂于龙城郡象县郊林内设伏,南诏反军路经象县,唐军于伏击圈内发起突袭,包围切割反军后,合围将其歼灭。同时高仙芝调拨一万兵马攻打姚州,姚州正处于吐蕃与大唐的交界,五日后,唐军收复姚州,切断了吐蕃与南诏的通路,南诏反军与吐蕃勾连的谋划彻底失败。 三月初,唐军两万兵马向南诏国所占的盘州,僚子部,和蛮部进军。三月中旬,南诏国叛乱所占大唐城池基本被收复,南诏国从叛乱初时连战连胜,至高仙芝领兵后,南诏国连战连败,应战之力已见颓势。 三月底,高仙芝率两万唐军于黎州城外与南诏国叛军决战,交战之前斥候堪舆地形,制作出了精巧的沙盘,高仙芝研究沙盘后,遣一支偏师绕过黎州,从一条不知名的山涧小路快速行军,绕到南诏国叛军后方,交战时异军突起,南诏国后方被唐军偏师截断,粮草辎重皆付之一炬,消息传到叛军大营,叛军哗变,军心崩溃。 天宝十年三月廿七,南诏国主阁罗凤于大营中兵败自戕,至此,南诏叛乱被高仙芝和鲜于仲通平定。 三月廿八,捷报从黎州出发,快马飞赴长安。 其中平叛将士的请功名单上,顾青的名字列第一。 ………… 石桥村。 醉醺醺的李白一觉睡醒,忽然向顾青辞别。 顾青大惊,随即无比失落。 “太白兄,是愚弟招呼不周么?”顾青心中泛起浓浓的不舍。 李白洒脱一笑:“非也,能识得贤弟,是太白生平之幸,在石桥村的日子有酒有肉有知己,太白今生难得惬意悠闲的时光,贤弟并非对我照顾不周,而是照顾得太周到了。” 顾青叹道:“太白兄既觉得惬意悠闲,何不留下?” 李白摇头,叹道:“大唐山河何等壮阔,太白岂能偏安一隅?我已五十岁了,今生不知还剩几年,那么多秀丽风景不曾见,那么多知己豪杰不曾交,余生寥寥,怎能蹉跎?” 顾青无言以对。 李白是与众不同的,他是真正的浪子,永远不会停下脚步。正因为他不肯安定的性情,才能写下那么多潇洒浪漫不羁于世的美丽诗作。 他若愿意永远住在石桥村,那么李白便不再是李白了,只是一个终日沉醉酒乡的酒鬼。 顾青无法说出挽留的话,在路上的李白才能焕发出他生命的意义,顾青怎能扼杀? 黯然叹息之后,顾青微笑与李白辞别。 临行前,顾青取出几块银饼,大约四十两左右,又给李白灌了好几皮囊的高度酒,还细心地给李白准备了几套干净的新衣裳。 李白看着顾青为他做的这一切,眼眶渐红,二人在村口作别,李白长揖道:“贤弟待太白之心,太白永铭于内,江湖路远,风雨飘摇,太白此生绝不相忘,你我来年可在长安相会。” “太白兄怎知我会去长安?” 李白笑了笑:“以贤弟之才,若此生仅居于一隅,岂非浪费?你必定会去长安的,那时太白可带贤弟领略长安风情,结识生平故交,与知己一醉方休。” 说完李白潇洒转身,大笑离去。 青山葱翠,鸟鸣于涧,群山中回荡着李白狂放不羁的长吟。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 第一百一十章 立功封官 历史的进展是随机的,一个细微的改变都能让历史产生偏移。 一个来自山村的农户少年,说了几句劝谏的话,送上一个沙盘。 鲜于仲通听了,信了,于是历史改变了。 原本历史上大唐六万将士全军覆没的结局,在这个世界并未发生,不仅如此,连战局的胜负都改变了。 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登基后,大多住在兴庆宫,长安城三大宫,每一座宫殿都有各自不同的主人。 唐初之时的太极宫是高祖和太宗皇帝惯居之地,大明宫是高宗皇帝的惯居之地,后来武则天称帝,为了消除大唐的烙印,武则天习惯于住在东都洛阳,在位时崇佛抑道,也是出于这个政治原因,她想将李家的痕迹慢慢从世上抹除,然而最终被逼退位。 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后被立为太子,很快登基为帝,当了皇帝后,李隆基一直住在兴庆宫里,他也是为了消除前朝武氏的痕迹。没有人愿意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住在敌人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尤其是一国天子。 为何李隆基习惯住在兴庆宫?因为兴庆宫在他曾是临淄王的时候住的龙潜之邸,登基后不愿住太极宫和大明宫,于是下旨扩建兴庆宫,李隆基在位之时,兴庆宫的扩建工程从未停止过,一直断断续续,直到今日,它已成了长安城三大内之一。 兴庆宫正对子午线的前殿名曰“勤政务本楼”,从这个矫情的名字可以看得出,开元初期的李隆基算是有些明君气象的,说的话,干的事,取的名,都是人干的事。 勤政务本楼的后方,便是兴庆宫的正殿,名曰“兴庆殿”,文武百官朝会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交泰殿,属于前宫与后宫的交界线。 后宫的宫殿繁多,大多是一些楼阁亭台,其中有一座著名的楼,名曰“花萼相辉楼”,这座楼阁著名的地方在于,它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后宫住所。 李隆基自从将杨贵妃从儿子寿王身边抢过来后,二人便一直居于此,到了开元后期,李隆基沉迷温柔乡,渐渐甚少视朝,大多数朝政公务也是在这座楼里完成的,就是那种匆匆将奏疏批一遍扔给三省六部,然后着急忙火闪进屏风后,找杨贵妃一同唱歌跳舞饮酒,一代明君变成一代昏君,往往只有一扇屏风的距离。 今日的李隆基正与杨贵妃饮酒。 天宝十年正月,由于南诏叛乱,鲜于仲通将杨贵妃劝回长安,回到长安的杨贵妃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出乎意料地主动与李隆基重修于好了。 李隆基惊喜万分,他没想到心爱的小娇妻出门度个假便转了性子,不仅与他和好,而且看得出心情也更欣悦了。 对于小娇妻的改变,李隆基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于是也就愈发宠爱她了,不仅将番邦进贡的罕见珍奇当作礼物送给她,还封了几位杨家子弟为官。 杨贵妃愈觉高兴,对李隆基这位心爱的老郎君更加温柔缠绵,如花解语。就连二人依偎在一起饮酒赏舞,也是分外的恩爱,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眼神交流荡气回肠,外人见了马上会产生两人此刻需要的不是酒,而是床的想法。 酒宴歌舞正酣,夫妻二人的恩爱画面被一声急促的奏报打断,热闹的歌舞也不得不停下。 李隆基不满地皱眉,双目顿时冷了下来。 一名宦官站在殿门外,忽觉遍体生寒,急忙跪拜下来,大声道:“恭贺陛下,剑南大捷!” 李隆基一愣,接着长身而起:“什么?” 宦官声音更大了:“陛下,剑南大捷!天宝十载三月廿八,高仙芝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于黎州城外平定南诏国叛乱,南诏国主阁罗凤兵败自戕,我大唐王师斩敌首一万余级,俘虏三万余,当初参与叛乱的南诏国各部首领纷纷向大唐圣天子陛下递上乞降奏表。” 李隆基惊愕片刻后,忽然仰天长笑:“好!确是好消息,朕甚慰。可将捷报抄录,分颁长安朝臣,高仙芝,鲜于仲通,哈哈,好!王师得还,朕当厚赐。” 杨贵妃适时逢迎道:“妾贺喜陛下平定叛乱,圣天子威服四海,社稷万代。” 殿内宦官宫女和乐工舞伎们纷纷跪拜,异口同声道贺称颂。 李隆基激动得身躯微微发颤,但努力地维持平静。 这些年大唐的军队已渐生暮气,曾经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大唐王师,如今对外征战时偶尔也有一些败绩了,尤其是西域和西南的吐蕃,大唐与之交战多年,胜负往往五五之数,近年对吐蕃更是胜少负多,这样的结果令目空一切自信心膨胀的李隆基尤觉耻辱。 大唐和李隆基实在太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了。 今日,胜利来了。 六十五岁的李隆基心情激荡雀跃,仰天长笑不已,今日此刻的他,终于找回当初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的英明帝王的几分风采了。 殿外报信的宦官见李隆基心情很好,急忙双手高举,奉上一份厚厚的名录,道:“陛下,此为高仙芝副都护与鲜于仲通节度使联名署具的平乱请功名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心情大好,挥手潇洒地道:“呈来!” 身边的高力士匆匆接过宦官手里的名录,双手恭敬地捧给李隆基。 李隆基翻开名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许多名字,其中打头第一位赫然便是顾青。 李隆基一愣,然后绞尽脑汁回忆顾青这个名字,数遍各军著名将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再看顾青名字后面备注的立功原因,一是向鲜于仲通谏言请朝廷另遣良将指挥平叛,二是谏言交战之时千万要切断南诏国与吐蕃的通道,勿使两国勾连,合兵一处,三是独创了一个名叫“沙盘”的东西,在此次平定南诏之乱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包括最后的决战,正因为沙盘上标注的无名小道,高仙芝遣偏师绕敌之后,断其粮草,截其退路,乱其军心,南诏国之乱才快速平定。 “顾青,顾青……此为何人耶?”李隆基喃喃自语。 杨贵妃是个比较本分的女人,甚少主动掺和朝政国事,只是李隆基嘴里念叨顾青的名字,杨贵妃对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印象,于是忍不住惊愕道:“三郎所念的名字,是‘顾青’么?” 李隆基笑道:“不错,高仙芝与鲜于仲通联名请功,顾青这个名字名列功劳簿第一,朕有些好奇,究竟何等人才,能令两位功臣联名荐奏呢?” 杨贵妃愈发震惊:“这个名叫顾青的,可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住蜀州青城县?” 李隆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再仔细看了看请功名录上的备注,缓缓点头道:“不错,顾青,年十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人氏。……居然才十八岁,娘子认识此人?” 杨贵妃终于确定了此顾青便是彼顾青,心情愈发舒畅,笑容也更加灿烂了,自豪地挺起波澜壮阔的胸脯,道:“不错,此少年正是妾的同乡,这次回乡省亲,鲜于仲通引荐此人,妾见过他,真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呢。” 李隆基好奇道:“此子果真才十八岁?” “是的,不知三郎可知去年妾的家乡蜀州有一处瓷窑所产瓷器被定为贡瓷?那家瓷窑的主人便是顾青,三郎可还记得妾从蜀州带回一套小巧的梅瓶,每只梅瓶上烧印着一句诗,三郎当时还盛赞作此诗者才情不逊李翰林,妾当时见他时也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想为陛下荐才,欲以翰林待诏之职招徕他来长安,可那位少年拒绝了……” 李隆基这时也听出了兴趣,含笑道:“拒绝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当今最受天子宠爱的贵妃娘娘亲自招徕,居然还能拒绝,端看此举,少年必非凡俗。” 杨贵妃掩嘴笑道:“妾当时心里也颇不舒服,只以为此人终究年少疏狂,恃才傲物,不成想今日竟在平叛请功名录上见到他的名字,此时再忆当初,恐怕那位少年确有平天下之大才,妾许他翰林待诏之职,怕是入不了他的眼呢。” 李隆基点头道:“诗才不过小道尔,此子不屑以才情邀官职,偏要从沙场上博取功名,看得出是个有志向的人才,不错不错!” 连说两句“不错”,杨贵妃心中一动,趁机道:“陛下,人才难得,怎能落于圣天子彀外,而不被社稷所用?此子能文能武,心性尚坚,若陛下能悉心栽培,若干年后,未必不是一棵为大唐社稷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李隆基佯作吃醋道:“娘子如此为一陌生少年说话,朕听了可不高兴。” 杨贵妃白了他一眼,娇媚笑道:“妾可比他大十多岁呢,只是妾的故乡难得出一位国之栋梁,妾真心为故乡欢喜,只想帮帮这位小同乡,三郎你乱吃甚飞醋。” 老郎君佯作不满地哼了哼,目光再次落在顾青的名字上,沉吟半晌,缓缓道:“此子既以兵事立功,当入武职,虽有功劳,但不可封官过高,恐朝中有非议。” 说着李隆基令高力士取过纸笔,在纸上提笔写下一行字,搁笔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娘子有心提携同乡,朕怎能落了娘子的面子?依娘子所言,将他调来长安为官,如何?” 杨贵妃妙目朝纸上飞快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长安左卫亲府,录事参军”。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敕令北来 顾青蹲在村口的槐树下,托腮看着树下新搬来的一窝蚂蚁忙碌地将微小的食物努力往窝里运,他却完全提不起祸害它们的心情。 李白走了,宋根生去县衙当小吏了,村民们为了瓷窑忙到飞起,唯一一个张怀玉每天与他的交集只有“这个能吃吗?”“这个怎么吃?”“这个好吃吗?” 原本是孤独的人,并不觉得孤独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更喜欢孤独,厌烦与人来往。然而习惯了孤独的人若久处于热闹的环境中,一旦再次回到孤独反而更难受,那种喧嚣之后忽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不但心理上难以适应,连耳朵都嗡嗡响。 大家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吧,有缘同一段路而已,人生终究需要自己孤独地走完全程。 下一个路口,还会有某位同行的人,他正等着自己。 昨日收到了鲜于仲通从益州发来的书信,他告诉顾青,南诏之乱已平,功劳簿上位列第一的人是他。 顾青已有预感,他与石桥村的村民们同路的缘分也快到尽头了。 知道自己要走,临行前当然要做一些收尾工作。 首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请来石桥村,顾青这次非常大方地带他们走进了瓷窑内部,指着里面一个很深的洞,告诉两位掌柜,这是瓷器之所以能成为贡瓷的秘密,因为烧瓷用的是煤,燃烧的温度会比普通的柴和木炭要高很多,所以烧出的瓷器内胎又白又密。 两位掌柜惊愕许久,然后迅速交换眼神。 秘密已经知道了,顾青问他们要不要考虑自立门户。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无语加呵呵。 如今瓷窑形势一片大好,刚刚被定为贡瓷,瓷窑还被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亲自取名题字,更何况顾青还被杨贵妃召见过,听说贵妃娘娘对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两位掌柜还从蜀州的故交听到了一些消息,南诏国叛乱被平定,据说高仙芝和鲜于仲通将顾青列为功劳簿第一。 不知不觉间,顾青这个平平无奇的农户少年已成为一条又肥又粗的大腿了,虽然不算有权有势,但也不是他们这两个商人能得罪得起的。 这时候假模假样问他们要不要自立门户,就如同一脸好心地问他们要不要选择死亡…… 两位掌柜不要选择死亡。 于是郝东来和石大兴指天发誓严守瓷窑秘方,此生此世绝不对外吐露瓷窑秘方半个字,然后不管自己的祖宗答不答应,二人将各自的列祖列宗强行从地底请上来一同发誓,誓言非常毒,各种不得好死,而且死法推陈出新,颇富创意,活脱脱唐朝版的《死神来了》。 反正顾青觉得自己若是他们的祖宗的话,不管他们泄不泄露秘方,都想让他们亲自体验一下那些死法儿。 其实两位掌柜不知道,他们强行把祖宗请出来发誓也是白费,顾青根本不相信口头的誓言,有时候白纸黑字的契约也难信,他只相信利益。 人性无论是好是坏,利益能让两位掌柜管住嘴。 以两位掌柜目前的能耐,暂时还翻不了天,青城县令的一道政令都差点让他们急得吊颈,敢抛开顾青自立门户,先问问贵妃娘娘答不答应,那批印了彩虹马屁诗句的孤品梅瓶白送的么? 两位掌柜先是意外今日顾青为何将瓷窑最大的秘密告诉他们,二人毕竟是成了精的角色,转念一想,顿时恍然。 “少郎君要离开石桥村了么?”郝东来脸上写满了羡慕。 石大兴两眼发亮,那张脸看起来愈发狰狞,就像盗匪见到了一只超级大肥羊。 顾青含笑扫了他们一眼,道:“兴许会离开吧。” 石大兴吞了口唾沫,兴奋而小心地道:“听说王师平定南诏国叛乱,少郎君在其中出了力,还立了大功?” “不错。”顾青顿了顿,决定还是要震一震他们,于是补充道:“鲜于节帅给我送来书信,平南诏之战,我的名字列功劳簿第一。” 两位掌柜果然虎躯一震,又一震,郝东来那身肥肉震得肉浪翻滚,一浪接一浪。 “贺喜少郎君,看来少郎君马上要当官了!”两位掌柜大喜过望。 “少郎君果然非池中之物,眼看便要一飞冲天了!” 石大兴义薄云天状拍胸脯:“长安敕令下来,石某愿送少郎君去长安,一应车马仪程,石某全包了。” 郝东来不甘示弱:“我来包!我包!咱们用最贵的马车,最健壮的马,最有经验的车夫,路上准备最美味的干粮和酒,若少郎君身体受得了的话,马车里给您塞满最美的歌舞伎……” 语气一顿,二人竟非常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我愿亲自将少郎君送到长安城!” 顾青呵呵直笑。 抱大腿的姿势颇为急切,话也说得漂亮,但最后这一句恐怕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青城县的地图刷腻了,打算换地图刷长安BOSS了? 商人的天性是逐利,显然长安的利益比青城县大得多,可以理解,也笑纳他们的车马和护送,歌舞伎可以免了,太占空间。 ………… 瓷窑的事交给冯阿翁和村民应该不会出纰漏,被定为贡瓷后,瓷窑已笼罩了一层政治色彩,没有那么不长眼的人敢再来打瓷窑的主意。 顾青还有一桩事要解决。 送走了两位掌柜后,顾青找到了宋根生他爹,二人坐在宋家的门槛上,一同以父爱如山的深沉语气聊起了宋根生的婚事。 宋根是个没太多主见的憨厚汉子,宋根生如今这副木讷老实的样子大概便是家庭环境造成的。 听顾青主动提起宋根生的婚事,宋根一拍大腿,直接告诉顾青,他家孩子早就看上了村里杨寡妇之女秀儿,宋根想去提亲,被宋根生阻止,这书呆子非要与秀儿两情相悦后再提亲,否则便是不宣而战,非义也。 顾青脸颊直抽搐。 不宣而战…… 这书呆子对人生倒是看得通透,简直到了哲学家的高度。一语道破人类婚姻的本质。 以往顾青闲着也是闲着,书呆子喜欢玩欲言又止欲迎还拒的羞答答套路,顾青也随他,不过如今顾青已没多少时间留在石桥村,容不得书呆子再矫情下去。 问了宋根的意思,宋根表示对这桩亲事喜闻乐见,两位老父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父爱如山的眼神。 顾青痛快地起身,回家拿了两块银饼,二十两左右,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了,但为了宋根生,这笔钱花得值。 揣着两块银饼,顾青拎了一些野味和酥饼之类的礼物,登了杨叔母的门。 进门便直奔主题,帮宋根生提亲,然后叫出秀儿,以非常直男的方式当面问秀儿愿不愿意嫁给宋根生,愿意的话点头,考虑到女儿家脸皮薄,也可以当场羞涩的跑开。不愿意的话就狂摇头,或者当场跳井表示反对。 秀儿没跳井,秀儿羞涩地转身跑开了。 杨叔母掩嘴咯咯笑得像一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顾青将两块银饼往桌上一放,算是聘礼,亲事就这么说定了。但顾青又强调了一点,秀儿今年才十五岁,虽说这年纪的女孩成亲的很多,但为了宋家以后多子多孙计,最好还是先定亲,一两年后圆房。 杨叔母自然乐得满口答应,至于三媒六礼之类的礼节,顾青让宋根生他亲爹来置办,顾青懒得管了。 一切说定,顾青拍了拍屁股离开,提亲圆满完成,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直男的提亲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有效。 远在青城县当主簿的宋根生打死都想不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婆娘,还是暗搓搓暗恋多年的那个婆娘。 事实再次证明,矫情过分了,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看中意了立马出手拿下,才是爱情正确的打开方式。 ………… 五月初四,石桥村来了一位从益州节度使府赶来的差役,当着村民的面交给顾青一道圣天子亲笔写的敕令。 石桥村顾青平南诏国叛乱有功,敕封长安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即日启程赴任。 随同敕令来的还有一身青色的武官服装,搭配一块前襟绢布软甲和一柄制式仪刀,同时还有一份官身告书以及一块武将身份木牌。 非正式的旨意不需要摆香案,顾青恭立听了敕令,接收了文书木牌和武官服饰后,送了几十文辛苦费给传令的差役,差役告辞后,村民们这才轰然大躁,炸了锅。 众村民向顾青拱手道贺,石桥村有史以来出了第一位由当今天子钦封的武官,这是何等的大喜事。 顾青也乐得随波逐流,于是大手一挥出钱让冯阿翁操办,连开三日流水宴席,算是答谢村民们多年的照顾,也算是拜托村民往后更须卖力为瓷窑做工。 今夜的石桥村人声鼎沸,直至深夜仍灯火通明。 躲开了轮番来敬酒的村民,顾青闪身进了自家院子,看到月光下张怀玉抱膝发呆的孤单身影,顾青笑容一敛,轻步上前。 “我明日要去长安赴任了,你……跟我一起走吗?” 张怀玉仰头,看着他那张与月光交辉的脸庞,忽然露齿一笑:“我不去了,就留在石桥村。”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时光未老 张怀玉跟顾青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就算有故事,也不见得多沧桑,贤相名门之后流落江湖,终归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张怀玉从来未曾说过她的经历,但顾青多少能猜到一些。妾室所出,又是女孩,难免在家中被冷落,贤相的家庭难道就不重男轻女了? 点亮她人生希望的不是她的父母,反而是顾青的父母。于是她离开那个冰冷的家,漂泊江湖想成为侠女,顾青父母生前在做的事情,她想继续做下去。 张九龄曾经在长安为相,长安故人太多,张怀玉不愿去长安,顾青能够理解。 只是,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当初李白离开时,顾青也是同样的失落,然而今日的失落,却跟李白离开时他的失落不一样,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区别,顾青自己都说不上来。 大家都是异姓手足兄弟,同样都是离别,为何与李白的离别和与张怀玉的离别情绪上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值得思考,幸好去长安路途迢迢,有充足的时间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张怀玉从背后摸出两坛酒来,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她一直坐在台阶上默默地等着他。 “离别不过是为了重聚,我们终会重聚的。来,今夜你我一醉方休。”张怀玉递给他一坛酒笑道。 顾青也笑:“身边少了你,我会不习惯的。”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头看着月亮,淡淡地道:“身边有没有你,我都习惯。” “吃不到我做的菜难道你也习惯么?” 张怀玉瞥着他:“你以为我留在石桥村这么久,是为了吃你做的菜?” “难道不是?” 张怀玉无语叹息,拎起酒坛道:“饮酒吧,你莫说话了,一个字都不要说。” 顾青只好沉默饮酒。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就着皎洁的月光下酒,一坛酒喝完,顾青已有些微醺,正想说点什么,张怀玉忽然起身道:“明日我不送你了,不喜欢离别的滋味。” 顿了顿,张怀玉头也不回,潇洒地道:“我走了。” 说完飞身上了围墙,脚尖在围墙上轻点,人已消失在墙外。 顾青微醺的眼神有些惆怅,当初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从围墙外飞进来的。 时光未老,人已散。 ………… 第二天一早,村口站了许多村民,扶老携幼静静地站在村口山道边。 顾青穿着一身寻常的麻布短衫,头上扎着髻,看起来普通却干净,手里随意拎着一个薄包袱,里面装着他的新官服,就这样简装上路。 见顾青走近,冯阿翁领着全村老少朝顾青行礼。 “少郎君此去长安,前程锦绣,名动天下!” 村民们异口同声:“前程锦绣,名动天下!” 冯阿翁紧接着端来一碗酒,道:“石桥村出了个大人物,乡邻们都自豪,来,且满饮壮行酒,官场风急雨骤,若然受了委屈,石桥村仍是你的家,你可随时回来。” 顾青接过酒碗,一口饮尽,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气,大声道:“任他风急雨骤,我顾青便是定风波的人!” 抱拳朝村民们行了一礼,顾青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村口没几步,冯阿翁瘸着腿一拐一拐追上来,递给顾青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鞘上镶着几颗红色的宝石,冯阿翁低声告诉他,这柄匕首是张怀玉托他转交给顾青的,说让他留着防身。 顾青抽出匕刃,刃面散发幽冷的寒光,这柄匕首显然不是凡物。 将匕首收入怀中,顾青忍不住朝村子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朝冯阿翁笑了笑,行礼辞别,洒脱上路。 孤身来到青城县,郝东来和石大兴早已等在城门外,他们的旁边静静地停着四辆马车,马车蓝篷红辕,拉车的单马有些矮小,但一看就是耐力颇强,擅长远程跋涉的好马。 顾青笑了,看来两位掌柜为了去长安发展,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顾青如今的官职不过是正八品,但两位掌柜看重的还是顾青的人脉,毕竟与贵妃娘娘有了交情的人,未来一步登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次两位掌柜的投资算是很有把握,除非未来某天顾青自己作死断送了前程。 见顾青孤身而来,郝东来急忙接过他的包袱和仪刀,准备将他扶上马车,顾青笑着拒绝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有了太多的羁绊,有些道别不能省略。 让两位掌柜在城外等一会儿,顾青独自步行进城,来到县衙门口。 门口站着两名值守的差役,顾青没亮出自己的武官身份,很客气地请差役进去通传,请主簿宋根生出来一见。 两名差役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没吱声也没动弹。 顾青苦笑摇头,从怀里掏了几文钱递给两名差役,再次客气地请他们进去通传。 看在钱的面子上,差役不冷不淡地哼了哼,说了一声等着。 于是差役转身走进县衙侧门,跨过门槛便停下,朝里面一位杂役打扮的人喝道:“去把姓宋的家伙叫出来,有人找。” 顾青眉头一皱,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里,他听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味道。 大小是个主簿,大唐县衙主簿的官位品级各地不一样,京县和大县主簿是从九品,大多是一些科考失败的读书人担任,也有当地望族推荐而任。小县下县的主簿有的是从九品下,有的则不入品级,算流外小吏,然而不论有没有品级,一县主簿至少是个吏,哪有差役对主簿如此大呼小叫的道理,连名字都不叫,直接叫“姓宋的家伙”。 杂役进去叫宋根生了,差役又站在门口继续值守。 顾青没弄清情况,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朝差役拱手道:“宋主簿刚来县衙当差,做得还顺利吗?” 差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傲气,冷冷地道:“你是他的同乡吧?回头你转告宋根生,做官也好,做人也好,凡事留点余地,莫让我们县尉为难。” 顾青点头,是了,这是有矛盾了,属于县衙内的人事斗争。 大唐县衙的县尉是正九品,其职责是缉盗,司法,课税等等,算是权力比较大的吏员,相当于一身兼任公安局长,监狱狱长,税务局长等诸职。 顾青笑得很玩味。 有意思了,宋根生那书呆子刚进县衙才几天,居然跟县尉搞出了矛盾,看来这小子果真不是当官的料。 顾青决定多看多听,少说话。 没多久,宋根生穿着青色官袍从县衙侧门走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差役,不是为了给他壮威,而是揪扯着宋根生的衣领和袖子,一左一右使劲地拽着他,宋根生的样子分外狼狈,一身官袍被拽得七零八落,头发也散乱不堪,被人揪着仍不停挣扎,试图摆脱。 两名差役不但拽扯着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停。 “姓宋的,今日你必须给个说法,我们县尉不过从大牢人犯家眷那里收了些钱,县衙历来便有此规矩,又非我们县尉独贪,我们下面的兄弟也得了好处,算得多大事,你竟然告到县尊那里,害我们县尉挨了县尊的骂,扣了俸禄,我们下面的兄弟也没了进项,姓宋的,今日不给个交代,看你日后如何在县衙做下去!” 宋根生仍在挣扎,但神情却很坚定:“律无明文,规矩便不叫规矩!这不是收多少钱的事,我也是按规矩办事!此事我给不了交代,你们若不满,便叫县尉打死我,只要我做主簿一天,这个规矩必须破!” 两名差役大怒,揪扯得愈发粗鲁,眼看要对宋根生动手了。 顾青冷眼旁观,看出了一些苗头。 大唐的阶级森严,下面的人通常不敢以下犯上,但若是那位挨了骂扣了俸禄的县尉在后面指使,那就难说了。 眼见宋根生马上要挨揍了,顾青叹了口气,眼神却渐渐冰冷。 慢慢上前,拽住一名差役的胳膊,差役一愣,转头看着顾青,顾青朝他一笑,笑容还未完全印入差役的脑海,下一瞬间,拳头已到了他脸上,差役被他一拳揍得眼冒金星,身子如螃蟹般横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然后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另一名差役也在一愣神的功夫,被顾青一脚踹中肚子,差役吃痛推开,捂着肚子疼得站不起来。 狼狈的宋根生看见顾青后,高兴地道:“你怎么来了?” 顾青笑着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官服,笑道:“等下说话,我先办事。” 另一边,包括原本站在门口的两名差役,一共四人纷纷拔出腰后缉盗用的铁尺,躬身警惕地注视顾青,一名差役扬声喝道:“大胆刁民,敢袭击官府公差,拿下!” 四人正要上前,顾青忽然掏出一面木牌,扔给其中一名差役,和颜悦色地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刁民,我是刁官。” 木牌是左卫亲府武官身份木牌,出入长安宫闱专用的,上面刻着“长安左卫亲府”,还有几个数字编号。 四名差役又惊又怒地凑在一起,差役里面终归有个识字的,认出了木牌上的字,然后四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脸色时红时青,愤怒的神情立马变得尴尬而敬畏。 顾青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官身告书递给那识字的差役,道:“还有这个,都看清楚了,谨防假冒,假一赔十。” 差役接过来看了一遍,连同木牌一起双手轻颤递还给顾青,陪笑道:“不知是长安的将军,方才得罪了,这位小将军大人大量,莫与小人们一般见识。” 第一次被人称作“将军”,顾青乐了,笑了两声,仍旧和颜悦色道:“当然不会跟你们见识,毕竟我们无怨无仇,小小的冲突不算什么……” 四名差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顾青却又道:“不过,你们跟宋主簿之间可就有怨有仇了,稍停我倒是要问问魏县令,青城县衙的人都没个上下尊卑么?何时起县衙不入流的差役居然胆敢殴打从九品主簿,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宋主簿,这是什么罪名?够杀头么?” 四名差役吓得面无人色,宋根生苦笑道:“顾青,你……莫闹了,当然不够杀头。” 随即宋根生又道:“你当官了么?何时的事?” 顾青摇头,看了宋根生一眼,道:“我今日要去长安了,来与你道别,临走之前再给你上一课,教教你如何当好一个官。根生,看清楚了。” 说完顾青慢慢走到刚才揪扯宋根生最粗暴的一名差役面前,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那柄匕首,在差役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顾青闪电般出手,一匕首狠狠插在那名差役的大腿上。 鲜血迸溅,差役倒地凄厉惨叫。 第一百一十三章 蛮不讲理 顾青教育别人的方式只有暴力。 一刀插下,差役痛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鲜血迸溅出来流了一地,另外三名差役都惊呆了,愣愣地握着铁尺不敢动弹。 顾青表情平静,没理会哭得凄惨的差役,反而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匕首。 张怀玉送给自己的是高级货啊。 捅了人才发现,这柄匕首非常锋利,刃身入体几乎没有阻滞感,手感很不错,能不能削铁如泥顾青不敢保证,也舍不得去尝试,但以后捅人是绝对足够了。 咦?为什么说“以后”? 场面忽然变得血腥,宋根生吓呆了,他没想到顾青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上课。 另外三名差役呆怔片刻后,其中一名刚才揪扯宋根生的差役忽然察觉到浓浓的危机感,二话不说扭头便往县衙内跑。 顾青颇觉遗憾地叹气,看那差役奔跑的速度,自己怕是追不上了,可惜,刚才若是出其不意连捅两个就好了。 收起匕首,顾青朝宋根生笑了笑,道:“做官要有做官的威严,以下犯上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容许的,谁敢犯,必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教你做官的第一课。” 宋根生终究心善,见那名被插了一刀的差役仍痛得满地打滚,宋根生忍不住道:“只是一件小事起了争执,事情是这样的……” 宋根生正要解释,顾青摆了摆手,道:“不论对错,这件事的本质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你这个主簿被下面的差役欺辱的问题,你做官的威严被冒犯了,这才是本质,根生,做官心肠要黑,要狠,这一点你若做不到,官当不长久。” 宋根生想了想,抬起头道:“我以为,做官心肠要善,要大度,官不必在乎能做多久,只要能为治下子民多做些事,这才是当官根本的目的。” 顾青久久无言。 有不同的意见是好事,虽说对事物的理解仍有些稚嫩,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宋根生了,他有自己的人生观,顾青不想勉强。 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顾青笑道:“不聊这个了,先把眼前的事解决。” 那名差役冲进县衙显然是去叫人了。 顾青耐心地等着。 半炷香时辰后,几名县衙差役簇拥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匆匆走来,官员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表情沉静,眉目泛着阴沉。 他的腰间挎着一柄刀。 官员走出县衙,旁边那名刚跑进去的差役指着顾青道:“赵县尉,方才便是他伤了咱们兄弟。” 顾青微笑,好了,正主儿来了。 大腿被插了一刀的差役惨叫声渐渐微弱,被别人扶起来坐到石阶上包扎。 赵县尉看都没看受伤的差役一眼,而是上下打量着顾青,沉声道:“足下是长安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 “长安的官,为何在我青城县行凶?” “因为青城县的官管不好下面的人,只好由长安的官来管了。” 赵县尉大怒:“足下欺人太甚!” 顾青没理他,忽然扭头问宋根生:“这个县尉是几品官?” 宋根生小心翼翼看了赵县尉一眼,轻声道:“正九品。” 顾青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我是几品官?” 这个问题把宋根生难住了,挠了挠头迟疑道:“你是京官,左卫亲府卫戍皇宫,录事参军比地方卫府的录事参军要高两级,应是正八品……吧?” “自信点,把那个‘吧’字去掉。”顾青高兴地道:“我是正八品,他是正九品,那就是说,我官比他大,是这意思吧?” “呃,应该是这意思,但凡事不能单纯以品级来……” “好了,闭嘴,其他的我不想听……”顾青推开宋根生,走到赵县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我是京官,正八品录事参军,你是正九品县尉。” 赵县尉冷冷道:“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顾青忽然出手,啪的一声,大巴掌狠狠扇在赵县尉的脸上。 赵县尉没想到顾青居然连道理都不辩便直接动手,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都懵了,脸颊火辣辣的痛,耳朵被扇得嗡嗡作响,半天听不到声音。 旁边的差役们倒吸一口凉气,有那心眼伶俐的差役悄悄退了几步,转身飞快跑进了县衙。 赵县尉是本地土著,在青城县衙从差役到县尉,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连县令与他说话都要客气三分,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回过神来的赵县尉勃然大怒:“贼子尔敢!” 说完便扬起了拳头,顾青却丝毫不惧,反而迎了上去,挺着胸道:“来来,往我要害处出手,我绝不还手,胆敢以下犯上,三年流徙是免不了的。” 赵县尉一惊,高举的拳头顿时动作凝固。 顾青笑了笑,忽然又一记耳光扇在他另一边脸上。 啪! 这次赵县尉可忍不了了,右手下意识便按住了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轻响,刀已出鞘一半。 顾青忽然厉声暴喝:“赵县尉,你敢拔刀?你竟敢对上官拔刀!是要杀官谋反么?谋反是什么罪?满门抄斩,诛九族!” 赵县尉吓得一抖,已出鞘一半的刀立马重新塞了回去,一脸愤怒又不得不强忍的憋屈样子。 顾青这一声暴喝彻底吓住了赵县尉,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是长安的武官,而且是卫戍皇宫的左卫亲府武官,能在长安皇宫里当差的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是他一个地方县尉能惹得起的,谁都不知道这位武官有着怎样的背景。 在青城县,赵县尉是除了县令和县丞外的第三号人物,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土著,平日里跋扈惯了,欺负宋根生这种老实书生式的主簿自然不在话下,可眼前这位,理智告诉赵县尉,这人惹不得,京官再小,来到地方后就连县令也要礼让三分的,他若再敢无礼,确实是给全家惹下大麻烦了。 于是赵县尉决定忍气吞声,能当到县尉的自然不是什么蠢货,最基本的识时务还是做得到的。 扇了赵县尉两个耳光后,顾青暂时满足了,揪过宋根生的袖子,用他的袖子擦手,边擦边淡淡地道:“赵县尉当了多久的官?上下尊卑的规矩没人教过你么?” 赵县尉一凛,忍着怒气抱拳躬身行礼:“下官赵福深,拜见上官。” 顾青笑道:“我同乡宋根生刚当主簿没几天,承蒙赵县尉照顾了,我代宋根生多谢你。” 赵县尉心一沉,顾青的话说得客气,可分明是讽刺,赵县尉再蠢也听得出味道。 事已至此没法解释,赵县尉确实指使了下面的人欺辱宋根生,连着好几日没让宋根生好过,顾青的讽刺赵县尉不敢反驳,更不敢狡辩。 刚才顾青毫不讲道理地突然出手,废了一名差役,还扇了他两记耳光,赵县尉意识到顾青是个狠人,一言不合当场搏命的那种狠人,对狠人别玩心眼,因为谁都无法猜测狠人说着说着会不会突然拔刀捅人。 “下官……不知宋主簿与您是同乡,多有得罪。”赵县尉躬身赔礼。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表面上赔礼,但心里还是有仇恨的,是不是在想着等我走后,寻机再报复宋根生?” “下官不敢。”赵县尉额头冒了一层汗。 “我不喜欢说狠话,也不相信你真的不敢,不过待我走后,你不妨向魏县令打听一下我,我名叫顾青,昨日以前,只是石桥村的一个农户,今日以后我是长安左卫的武官,我认识哪位权贵,做过什么事,你都可以向魏县令打听,打听清楚后,如果你还是认为惹得起我,那么,宋根生就在县衙,任杀任剐,若觉得惹不起我,还请以后对宋根生客气点,赵县尉,我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赵县尉心跳加快,这番有恃无恐的话愈发让他觉得顾青惹不起,否则不会这么坦然淡定地让他自己选择为敌还是为友。 顾青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这人不喜欢讲道理,世上的道理总是模糊的,争论起来太麻烦。宋根生以后在县衙若受到任何委屈不公,我只找你。” 赵县尉一怔,忍不住道:“这位上官……” 顾青打断了他:“不,我不听道理,就是这样了,我只认准了你。我在长安会时常与宋根生通书信,他若信里说在县衙有半点委屈,那就是你干的,或者是你指使下面的人干的。那么,接下来便是你和我之间的仇怨了,那时你我好好斗斗法。” 赵县尉又惊又怒又委屈,不讲道理这种事,平日里他也干过不少,可是他对天发誓,自己也从未干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事。 顾青没再理他,踮起脚看着县衙侧门,忽然扬声道:“魏县令,看了这么久的戏,该现真身了吧?” 侧门打开,魏县令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内朝顾青笑。 顾青也朝他笑,不过是冷笑:“县令当得一手好官,顾青领教了。” 魏渡的笑容愈发尴尬,仿佛被揭穿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青扭头看着宋根生,忽然问道:“县令是几品官?” 宋根生深知他的作风,急忙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认真地一字一字道:“莫问了,县令铁定比你官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强硬背景 顾青见过魏渡好几次了,每次相处还算愉快,魏渡是鲜于仲通向朝廷推荐来青城县为官的,自然有要魏渡关照瓷窑和顾青的意思。 只是这一次,顾青与魏渡两两对视,气氛却没那么愉快了。 魏渡在尬笑,顾青在冷笑。 旁边的宋根生满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两人的关系忽然变得如此僵冷了。 只有当事人明白。 顾青冷笑不是因为魏渡刚刚一直躲在门内看热闹,魏渡尴尬也不是因为被顾青拆穿了他看热闹。 真正的原因,聪明人之间心知肚明。 听宋根生说县令比自己官大,顾青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能抽县令,未免有些可惜,看来还是自己的官太小了,以后在长安一定要混出名堂,将来升了官再回来抽他。 魏渡一脸尴尬地走到顾青身前,叹道:“少郎君这是……何苦呢。” 顾青瞥了赵县尉一眼,笑道:“下官帮县令教教下面的人,有的人欺软怕硬,目无尊卑,不得不教训一下,越俎代庖情非得已,是下官僭越了。” 魏渡急忙道:“不僭越不僭越,少郎君教训得好。” 望向赵县尉时,魏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有眼无珠的东西,还不向少郎君赔罪!” 赵县尉见魏渡对顾青如此客气的态度,心中愈发觉得惹不起,反正今日的面子已丢得不能再丢了,于是索性光棍起来,躬身朝顾青行礼:“下官有眼无珠,不该为难宋主簿,以后绝不再犯,请上官恕罪。” 顾青笑道:“无妨,你欺负了他,我打了你,有因有果,咱们两清了。以后你若再欺负他,便又是另一段因果,那时可就不是打你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唯唯。 顾青又看向魏渡,笑道:“魏县令,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渡面色一苦,还是与顾青走到县衙外一处偏僻的地方。 顾青的笑容渐渐变冷:“魏县令,抛开鲜于节帅与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说,县令上任青城县以来,我顾青对你还算礼数周到,并无得罪之处吧?” 魏渡叹道:“少郎君,此事是个误会……” 顾青摇头,缓缓道:“县令,县尉,主簿,三人都在县衙办差,县尉指使下面的差役明目张胆欺凌主簿,我就不信你身为县令居然完全不知情,魏县令,明人不说暗话,莫当我是傻子。” 魏渡苦着脸道:“县尉欺凌主簿,本官确实略有耳闻。” 顾青冷笑:“魏县令,莫欺我年少。此事对县令来说恐怕并非‘略有耳闻’,从头到尾应该都是县令的手笔吧?” 魏渡惊愕抬头盯着他。 顾青接着道:“赵县尉在县衙为官多年,又是本地土著,魏县令是刚从外地调来的外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县令上任时日尚短,与本地根深蒂固的赵县尉之间自然有一番明争暗斗,官场的烂俗套路,县令不说我也明白。” 魏渡抿唇不说话了。 “所以县令把战火引到宋根生身上,借由宋根生把我引出来,我不是青城县的官,行事自然百无禁忌,无论打赵县尉的脸,还是帮宋根生在县衙立威,对魏县令来说都是喜闻乐见的,无非是制衡的把戏而已。” “官场忌讳颇多,魏县令不能直接借鲜于节帅的势,日后不妨可以借宋根生的势,毕竟宋根生背后站着我这么一个又护短又不怎么讲道理而赵县尉又得罪不起的狠人,魏县令日后只要拉拢宋根生,便等于在县衙树立了威望,赵县尉的影响会被打击得节节败退,从此县衙内魏县令有了绝对的权威,这个官儿便当得很爽了,对不对?” 魏渡额头冒起潸潸冷汗,不自觉地擦了一把,目光敬畏地看着他:“你……果真只有十七岁?” “十八了,岁月不饶人呐。”顾青唏嘘地道。 魏渡沉默半晌,忽然朝顾青长揖一礼,道:“是我错了,不该利用宋根生,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青笑得有点森然的味道:“魏县令想要打击本地势力,其实不用绕那么多弯子,直接跟我说明白,我岂有不帮之理?宋根生可还在你手下当差呢,魏县令何苦跟我耍心眼?利用我也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可你实在不该利用宋根生,他是一个踏踏实实做事的老实人,拿他当刀使我可就心里不舒服了……” 魏渡只好苦笑着继续行礼:“我错了,向少郎君赔罪,日后绝不敢再利用宋根生了,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县衙有风也有雨,那是县令你该操心的事,主簿只是主簿,做好他份内的事便可,以后那些风风雨雨的,我不希望再波及到宋根生身上,魏县令,言尽于此,这件事揭过去吧。” 顾青扭头朝县衙侧门外一脸忐忑的赵县尉看了一眼,笑道:“此事还未收尾,魏县令不妨搬几块招牌震一震赵县尉,我与宋根生便不参与了,您自己好好发挥。” 魏渡苦笑着与顾青道别。 顾青走到宋根生身边,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县衙,两人并肩逛起了青城县。 县衙侧门外,赵县尉一脸惊疑地看着顾青和宋根生离开的方向,朝魏渡拱了拱手,忐忑地道:“县尊,不知这位名叫顾青的人,究竟是何来头?” 魏渡重新端起了官威,面色冷淡地道:“怎么,若他来头不大,你还打算继续欺辱宋主簿不成?” 赵县尉连连道:“不敢不敢。” “哼,赵县尉,人外有人,行事不可太跋扈,今日算是给你一个教训,往后再遇着你得罪不起的人,可就不是挨两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恭顺状:“是是,县尊教训得是。” 魏渡冷眼看着他,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服气,本官只告诉你三件事,你便知分寸了。” “第一,蜀州青窑你应知道吧?在青城县石桥村,去年被定为贡瓷,那座瓷窑的主人就是顾青。” 赵县尉震惊地看着魏渡,他当然知道青城县有一个瓷窑,但他完全不知道瓷窑的主人是顾青。赵县尉这个官大多只在县衙办差,而且眼看升迁无望,近年对县内事务多有疏忽懈怠,县城之外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了。 “第二,‘蜀州青窑’是剑南道节度使鲜于节帅取的名,还亲自为瓷窑题了字,节帅与顾青的交情可称莫逆,当初节帅曾在顾青府上住过一些时日,赵县尉久在县城,怕莫很少下乡体察民情吧?” “第三,去年腊月,当今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曾经亲自召见过顾青,娘娘对顾青的印象上佳,顾青今日去长安赴任,娘娘定然也会召见他的,左卫亲府戍卫皇宫,往后顾青也是经常在贵妃娘娘面前行走的人。” 赵县尉如同挨了一记雷劈似的,整个人恍恍惚惚,半晌没回神。 魏渡冷笑道:“顾青与宋根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交情,你竟然敢欺负宋主簿,真以为人家是软柿子么?他只是不屑跟你计较罢了,否则今日纵然顾青一刀杀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麻烦。赵县尉,你好自为之。” 赵县尉身躯被震得直摇晃。 节帅,贵妃娘娘,对他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物啊,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背景,早知如此,他怎敢得罪宋根生? 赵县尉此刻终于感到有些后怕了,今日差点对顾青拔刀,若那把刀真的拔出来,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魏渡哼了一声,负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县衙。 赵县尉呆立片刻,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快步跑进去追上魏渡,哀求道:“县尊,县尊!还请县尊居中牵个线,下官在最好的酒楼设宴,向宋主簿赔罪,县尊帮帮下官!” ………… 顾青和宋根生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街道,顾青满是怀念地舒了口气。 宋根生讷讷道:“有些突然啊,为何毫无预兆你便当了官,而且是去长安当官……” 顾青笑道:“不算突然,只是你最近在县衙当差,村里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看着宋根生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顾青忍不住想叹气。 这性子怎么当得了官,真的好想劝他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走了一阵,顾青道:“根生,我今日便要出发去长安了,往后你若在县衙受了欺负,受了委屈,马上写信告诉我,我会帮你出头的。” 宋根生点头:“我不招惹事端,通常不会受欺负的。” “你不招惹事,事难道就不会主动招惹你了么?”顾青淡淡笑了笑:“反正你记住,出了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 宋根生乖巧点头。 顾青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通知你一声,我和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回头跟县令告个假,回村先定亲,过两年再圆房。” 宋根生心不在焉地点头,走了一段路以后终于察觉不对,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震惊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和你亲爹给你定了一门亲……”顾青语气有点慢,将自己和他亲爹相提并论,这个句式似乎有点怪怪的。 宋根生没在乎句式里的古怪,神情继续震惊:“我跟谁定了亲?” 顾青笑道:“我还会害你吗?当然是你日思夜想的杨叔母她家……” 宋根生呆愣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狂喜之色,傻乎乎地哈哈笑了几声。 顾青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你必须要谢我,你不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了杨叔母,她愿意抛开世俗的偏见,勇敢地嫁给你。” 宋根生的笑声忽然被呛到了,弯腰咳得面红耳赤,边咳边抬头,瞪着泛起泪花的眼睛,嘶哑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顾青宠溺地帮他擦去眼泪,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是喜极而泣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蜀入秦 宋根生是真哭了,顾青的话太吓人,一句话让他的人生瞬间一片漆黑。 顾青一脸同情地安慰他:“以前你不是说过很多次要去杨叔母家提亲么?如今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不是的,不是的!”宋根生哭着道:“我想娶的是秀儿,不是杨叔母,这也太……” 顾青遗憾地道:“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亲事已定下,怕是无法反悔了,你还是咬咬牙从了吧。” 宋根生哇地大哭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也丝毫不在乎丢人。 顾青很有素质地把他拉到一边,然后蹲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看他哭,还走进旁边的酒楼里讨了碗水递给宋根生,让他随时补充水分。 宋根生不知哭了多久,哭声已渐渐微弱,全身没了力气。 顾青这才悠悠地道:“刚才是逗你的,其实跟你定亲的是秀儿,杨叔母是你的丈母。” 宋根生抽噎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顾青肯定地点头:“没错,是秀儿,你朝思暮想辗转难眠的秀儿,聘金已送过去了,你爹正在操办三媒六礼。” 瞬间从极悲到极喜,从人生的低谷嗖的一下到了人生的巅峰,心理落差实在太大,宋根生神情呆滞,有晕过去的迹象。 “你,你刚才……” 顾青笑道:“刚才想刺激一下你,从低谷瞬间飞到巅峰,那种感觉人生难得一遇,遇到了一定要珍惜,所以我还很好心地让你多哭了一会儿。” 宋根生深呼吸,双手攥紧了拳,似乎想揍人? 顾青勾过他的脖子,笑道:“好了,以后想与你玩笑怕是也没多少机会了,我去长安后你要好好保重,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离愁别绪浮上心头,宋根生夙愿得偿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垂头低声道:“我与秀儿的订亲宴……” “订亲宴我没法参加了,你们吃好喝好,我无父无母,家里也没什么嘱托你的,那便如此吧。” 看着宋根生难过的样子,顾青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大丈夫纵横天下,离别等闲事尔,何必作这惺惺儿女之态,你回县衙吧,不必送我,我走了。”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不再回头。 身后,宋根生红着眼眶,偷偷抹泪。 ………… 顾青出城,郝东来和石大兴仍等在路边。 两人分别坐在马车上,彼此完全没交流,形同陌路,偶尔眼神相碰,目光瞬间冰冷,同时哼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 顾青失笑,这俩货到底有多大的仇,前世难道是阿庆与大郎的关系? 见顾青出城,二人同时露出笑脸迎上去。 出行阵容颇为豪华,四辆马车,每人一辆,还有一辆用来装日需用品,两位掌柜将顾青请到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然后招呼车队启程。 顾青独自坐在马车里,好奇地左摸右探,这辆马车显然是精心打造,坐在里面微微摇晃,但不至于太颠簸,避震系统做得不错,车厢内有一个小巧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零嘴和书籍,正中的小桌边放着一壶酒,酒壶恰好卡在一个固定的铁制凹槽里,酒壶与凹槽的尺寸很相配,显然是事先量好后制作的。 身下铺着一张白色兔皮缝拼起来的地毯,人坐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 看着车厢内的布置,顾青轻笑出声。 两位掌柜其实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周到而且非常细心,以他们的能力来说,青城县的天地委实太小了,应该去更大的地方试试,可两人去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顾青也是初来乍到,做什么买卖能挣钱要仔细想想了。 出青城县往北,经泸州,梓州,绵州,半个月的舒适马车旅程到了绵州便不得不停止,接下来要走蜀道,只能靠步行,马车不得不在当地卖出去。 后面的旅程可谓艰难,李白那么高绝的武功都要感叹一句“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可见蜀道多么难走。那些修在陡峭山崖上的古栈道对安全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不过顾青一行人虽说有些累,但比别人好多了。 有钱的好处在这里便显现出来了,两位掌柜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商人,能用钱改善旅途品质他们绝不吝啬,尤其不能委屈了顾青。于是当众人在绵州把马车卖掉后,两位掌柜在当地雇请了许多劳力护送一行人走栈道出蜀。 行李自然由劳力们分担了,不仅如此,劳力们还准备了几乘软轿,当顾青他们实在累得走不动时,他们会轮流用软轿抬着他们走一段,当然,抬郝东来要加钱,加几倍的钱。 如今的蜀道大概是指翻越秦岭和巴山之间的道路,包括汉中以北的子午道和汉中以南的米仓道,这条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蜀道连接着八百里秦川和蜀中盆地的重要作用。 顾青一行人在蜀道艰难地行走了不知多少日,随着视野渐渐开阔,地势渐渐平坦,顾青知道终于快走出蜀道,已入汉中了。 又走了几日,一行人到了梁州,这里已是汉中平原,顾青和两位掌柜已累得浑身散架,于是决定在梁州休整几日再出发。 休整的这几日也没闲着,两位掌柜解散了雇请的劳力,给了丰厚的酬劳,然后去车马行买了三辆马车,雇请了三个车夫。 顾青在梁州城内负手闲逛,顺便体验一下汉中与蜀中的食物区别。 夜晚,两位掌柜包了一间客栈的后院,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饮酒。 顾青一路上都在思考,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郝东来性格伶俐,看出顾青的心不在焉,于是笑着劝道:“少郎君不必忧思,我等此番入长安,其实也是抱着侥幸之心,长安多贵人也多风浪,少郎君年轻,虽与贵妃娘娘有过一面之缘,终究算不得靠山,一切全靠少郎君自己打拼,我二人别的帮不上忙,关于钱财方面随叫随有,绝不吝啬。” 石大兴也道:“认识少郎君近一年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和郝胖子能参进了贡瓷的份子,还有幸结识了蜀州刺史府的许多官员,以及鲜于节帅,我们走出了青城县,将买卖做到了长安城,若在一年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竟有今日之成就。” 郝东来笑道:“是的,我做买卖多年,无论是赚是亏,我都笑呵呵的,心里不能总想着危机艰困,还是要多想想机遇,长安城遍地是黄金呀,哈哈。” 顾青也笑了:“你们不愧是天生的商人,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钱。” 石大兴道:“认识少郎君是我最大的幸事,说实话,当初石某不地道,确实有过想把少郎君踹出局的念头,也做过不忠的事,无非是欺少郎君年少,后来在少郎君手下狠狠栽了跟头,也就绝了心思,尤其是跟少郎君来往日久,石某见少郎君为人仗义,而且丝毫没有看不起我们商人的身份,最后还大方地把瓷窑的秘方告诉我们,就冲少郎君的为人,日后你在长安无论遇到任何事,石某一定倾家荡产帮你撑过去。” 郝东来急忙抱拳:“俺也是!” 石大兴鄙夷地扫了郝东来一眼。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认识二位快一年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过,二位皆是青城县的大商贾,以前究竟有何化解不开的仇怨,弄得如今水火不容。” 一句话仿佛点爆了火药桶,郝东来当时就炸了,肥成球的身躯猛地弹起来,指着石大兴怒道:“你问他!你问他!” 石大兴也一脸愤怒:“问我如何?郝胖子,你干过什么事心里没数吗?” 顾青愕然看着二人,尴尬地道:“呃,当我没问,二位还是以和为贵……” 话没说完,郝东来竟流下泪来,哭诉道:“少郎君,你不知这恶贼何等卑鄙,大约十年前,我和石大兴在青城县的买卖做得不算大,但我们都有逛青楼的爱好,青城县当年有位花魁娘子,长得那是绝色倾城,人比牡丹娇,我看上了那位娘子,欲为她赎身纳为妾室,这石大兴却丧尽天良,抢先一步把她赎了,可怜我那风姿绰约的娘子哟,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石大兴大怒,拍案而起:“放屁!那娘子跟了我,每日不知有多快活!当初她本是青楼女子,石某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对?” 郝东来气得浑身肥肉直哆嗦。 石大兴转头看着顾青道:“少郎君你是不知道,当初我赎了那位花魁娘子后,这郝胖子便视我如仇寇,从那以后他事事皆与我作对,因为他的缘故,不知搅黄了我多少笔大买卖。” “后来发了疯似的每日跟踪我去青楼,我叫哪位娘子,他便与我同叫,砸钱财与我争女,我当年也是气盛之年,气愤不过与他同争,那几年在青楼不知砸进去多少钱,就因为我们两个冤大头竞价无底线,弄得当地青楼的茶酒过夜钱涨了不少,青楼拿我们当祖宗,当地男人视我们如仇人,买卖都难做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风光 顾青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问题,居然藏着如此大的雷。 都说人世间无法化解的有两大仇恨,一是杀父之仇,二是夺妻之恨。这俩货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夺妻之恨了。 难怪两人永远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最终因为瓷窑的利益不得不走到一起合作,二人心中不知经受了多么剧烈的心理挣扎,忍住了多大的恶心。 两位掌柜越吵越厉害,拍桌子表达要与对方女性长辈发生不单纯男女关系的强烈意愿,越骂越难听。 顾青懒得劝架,只好坐在蒲团上思考到长安后的计划。 做事要有计划,无论是在贫瘠的山村里,还是在当世第一繁华的长安都城。 想了一会儿,两位掌柜的战况已升级,二人打了起来。 顾青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开院子进了屋,给二人留出了充足的决斗空间。 ………… 梁州休整三日,再次启程。 五日后,顾青一行终于来到长安城外。 只远远见到长安城的轮廓,顾青便觉得一股古朴沧桑之气扑面而来,巍峨高耸的城墙静静地伫立在渭水河畔,无声地向每一代人诉说朝代兴衰更迭的悲欢。 顾青站在长安城外,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话,“逝者如斯夫”。 王侯将相终归逝去,坚城铁壁终将崩塌,世上有什么能够永恒? 顾青无法给自己答案,这是一个很中二的哲学问题。 一行人从南面延平门进城,三辆马车的队伍在入长安城的人流中很不起眼,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一座城,每日的人流量数以十万计,城门外的值守将士看都没看顾青,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令他们有些狐疑,但还是放他们进了城。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梁州客栈大战三百回合,双方都挂了彩,两人脸上鼻青脸肿的样子确实令人生疑。 进城后,顾青一行人再次赞叹长安城的繁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寻常的街道宽约十丈至二十丈,子午线上的朱雀大道甚至接近五十丈,如此宽的大道竟也显得有些拥挤,那些牵着骆驼的胡商和挎着竹篮的百姓,还有巡街的武侯,牵马的官员,跑闹的孩子,吵架的妇人…… 一幕幕人间众生相,尽在这幅美妙的画卷中一一展现。 顾青走着走着,嘴角带了几许笑容。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了。喜欢它的人间烟火气,喜欢它沾满凡尘的样子,也喜欢轻盈如莲的舞鞋在尘埃上旋转高雅的舞姿。 这是一座雅与俗并容,但丝毫不让人感觉突兀的都城。 诗人在闹市喧嚣中长吟,剑客在露天的酒肆里买醉,僧人托着紫钵与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眼神一碰便是一段故事,落魄的文人端着浑浊的廉价酒盏,饮得七分醉意低声央求用诗换酒钱,豪奢马车里的权贵闺秀悄悄掀开了车帘,发现人群里某位英俊的陌生男子,一方洁白的绣帕故意扔在他脚下,马车伴着她顽皮的轻笑声远去,男子拾起绣帕怅然若失…… 长安的伟大,不是因为它的城坚墙固,而是它的精神和气象。 它是一座能包容一切的城,帝王的野心,人性的欲望,文人的铁笔,将军的锈剑,还有仿佛从九天宫阙传荡到人间的诗与画,它们都被包容在这座宏伟的城池里。 顾青与两位掌柜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顾青揣着官身告书和腰牌,打听了长安左卫亲府的位置,沿着大街一直走到朱雀大道,来到朱雀大道边的左卫亲府。 向门口的将士递上告书,见顾青是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将士们纷纷按刀行礼,然后一名士兵领着顾青从侧门进去,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前,士兵告诉他,这间是仓曹参军办差之处,左卫仓曹主管将士名录告身事。 顾青很快明白了,也就是俗称的新生报到处,或者说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按武官品级,顾青这个录事参军比仓曹参军大一级,但报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仓曹参军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周,大热天在屋子里穿着一身丝绸制的官服,热得直灌凉水,顾青递上告书后,仓曹参军仔细打量了顾青一番,然后非常热情地起身行下官礼,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顾青谨慎地回以社交礼仪允许的礼节,绝不给他任何男风之雅的幻想。 周仓曹与顾青寒暄半晌后,才笑着告诉顾青,兴庆宫早有旨意传下,左卫录事参军到任后,可着即入宫面君,陛下和贵妃娘娘要召见他。 顾青恍然,难怪这位仓曹对自己如此热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从外地调来长安的官员多矣,但人还没进长安入职,宫里的天子和贵妃便等着召见他,这可就不多了,可以说绝无仅有。仅凭这一点,顾青足够赢得别人的热情。 顾青颇觉意外,当初与杨贵妃在蜀州见过一次,他没想到杨贵妃对他的印象如此好,刚进长安就要召见他。 面前这位仓曹勉强算熟人了,以后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顾青也乐得跟他交好,闲聊过后问他进宫面君的程序问题。 周仓曹拍着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了,既然已有旨意,一切不是问题。不过是跑一趟礼部报备一声而已。 有的地方官进长安述职,面君过程往往要等一两个月,有的甚至等了半年都没等到召见,顾青不一样,有旨意的人可以插队,可以横着走。 第二天一早,顾青第一次穿戴好官服,青色的官袍站在兴庆宫门外显得格外突兀。 按大唐官服颜色等级,通常能出现在兴庆宫外的官员都是穿着紫色的官服,最次也是绯色的官服,顾青这种正八品的官员是没资格见天子的。 可是……谁叫人家有旨意呢。 向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告身和腰牌,将士查验过后,让顾青在宫门外等着,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绛色官服的宦官,拎着拂尘将顾青领进宫门。 宦官一边走一边尖着嗓子告诉顾青面圣的礼节,进殿前应该站在哪里,进殿后应该往殿内走几步,走到哪里停下,应该对天子和贵妃行怎样的礼等等,繁琐而枯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觐见天颜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的东面,紧靠春明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兴庆宫是比较靠边的,不像太极宫那般正处于长安城的子午线中间。 但兴庆宫是李隆基龙潜之邸,李隆基登基后也习惯住在兴庆宫,有钱都可以任性,当了皇帝的人自然更可以任性,你是天子你说了算,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在花萼相辉楼,很著名的地方,这座楼在后唐以前,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称,与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鹳雀楼并称为天下五大楼。后唐之后花萼楼被毁于战火,天下只剩了四大楼。 花萼楼是李隆基登基后下旨营造的,这座楼不是为了杨贵妃而造,而是为了李隆基的几位兄弟,按礼制,当年应该登基的是李隆基的兄长,睿宗先帝的嫡长子李宪。 只是李隆基太优秀了,他领兵诛杀了韦后集团,又杀了太平公主,天下重新归于李姓全是李隆基之功,李宪虽是嫡长子,却也自觉无法与这位英武过人的弟弟争辉,朝臣数请,李宪仍推辞不愿继承帝位,坚持要让位给李隆基,李隆基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姨母笑,呵呵)…… 最关键的是,当时的李隆基手里握着兵权,嗯,兄弟之间怎敢不友恭。 李隆基即位后,感动于李宪禅让之德,遂下旨营造花萼相辉楼,这座楼的特点是,它位于兴庆宫的西南角,与兴庆宫旁边的安兴坊和胜业坊仅两墙之隔,禅让后的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就住在宫外的两个坊里,李隆基站在楼上都能看见哥哥弟弟们家里今天吃什么菜,以及今晚哥哥弟弟召了哪位王妃侍寝。 哥哥弟弟们感不感动? 当然不敢动。 王妃求他动他也不敢动,王妃只好坐上来自己动。 顾青被宦官带到花萼楼前,宦官让他站在玉阶下等候通禀。顾青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听到花萼楼内传来阵阵丝竹钟乐之声,还有一阵阵男女的笑声。 没多久,宦官走出来,扬声宣顾青觐见。 顾青整了整衣冠,按照宦官叮嘱的礼节,垂头敛目,躬身而入。 在殿门外玄关出脱了靴,顾青进殿垂头默数,数到宦官规定的步数后站定,也不敢抬头看,躬身长行一礼,道:“臣,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殿内的丝竹乐声渐渐静了下来,显然有人示意他们停下,然后顾青便听到一个豪放洒脱的声音笑道:“可算见到这位能文能武的少年英雄了,顾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莫拘于俗礼,花萼楼是君臣同乐之地,无论在这座楼里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朕皆不罪也。” 顾青心里呵呵两声,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正视前方。 殿首前方的两张金黄色的椅子上,一位面现苍老的老人身着黄袍,袒着胸膛,披散着头发,一双赤足很没规矩地搭在面前的桌案上,旁边是见过一面的杨贵妃,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送进老人的嘴里,然后朝顾青轻笑,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里满溢着欣悦笑意。 面前的这位老人便是李隆基? 顾青的情绪有点复杂,既佩服这位老人年轻时曾创下的盛唐伟业,又惋惜于他老年后的昏聩自大,自毁江山。功过毁誉,史难定论。 李隆基也在打量顾青,脸上有笑意,眼中无笑意。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便皱起了眉:“顾青,见到朕难道心情不佳么?还是外面的宦官为难你了?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黯然叹息,这张脸真是……败事有余,徒增多少烦恼。 旁边的杨贵妃噗嗤笑出声来,见李隆基好奇望过来,杨贵妃索性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隆基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不由也笑了:“娘子为何发笑?有甚好笑的事吗?” 杨贵妃咯咯指着顾青,道:“三郎,妾的这位小同乡呀,天生就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当初在蜀州妾见他的第一眼,也以为他对妾有何不满,后来一问才知,他天生就这副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顾青道:“你这张不高兴的脸,倒令朕高兴起来了,有意思。” 顾青只好努力挤出笑脸,试图让自己显得喜庆一点。 李隆基笑了一阵后,终于消停了。沉吟片刻,道:“顾青,鲜于仲通上疏说,南诏国之乱因你献策而平,你以前可曾师从哪位兵家名师,或是读过什么兵书?” 顾青躬身道:“回陛下,臣并未读过兵书,只是依常理而献言,鲜于节度使愿纳臣之言,可见雅量,可见风度。”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沙盘呢?也是随便想出来的?” “臣在家乡开了一座瓷窑,因时常有宵小之辈觊觎秘方,臣不得不造出沙盘,用以防范瓷窑周围的出入路口,被鲜于节度使无意中发现,遂用于平南诏之战,能为大唐平叛做出微末之事,是臣的荣幸。” 李隆基心情大好,年纪大了似乎特别喜欢听别人表忠心的话。 接着李隆基朝身边一名宦官招了招手,宦官会意,没多久,几名宦官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慢慢走出来,将沙盘放在大殿中央。 李隆基仿佛卖弄一般朝顾青挤挤眼,笑道:“朕知沙盘之用后,尤感兴趣,遂令将作监造出此物,顾青,你看看造得可还像样?” 顾青上前两步凑近,发现沙盘做得分外精巧,上面居然是长安城的地形,城内一百零八坊,还有东西两市,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皆俱,沙盘上楼台阁宇,飞檐碧瓦,甚至还有一个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陶俑小人,密密麻麻分布在大街小巷,做得非常逼真。 顾青看了一阵,不由衷心钦佩,躬身道:“将作监匠人手艺精湛,比臣所造的粗陋之物精妙无数倍,臣佩服。” 李隆基眼睛盯着沙盘,神情忽然变得阴郁,喃喃道:“此物委实神奇,若有朝一日,长安城内有乱贼谋反,朕只在这沙盘上便知敌人驻营布兵之处,一面小旗插在沙盘上,便是一处伏兵,或是一场决战,果真妙极。” 杨贵妃柔声道:“陛下圣天子创下盛唐之治,如今天下士子归心,子民安居乐业,怎么可能有乱贼谋反,陛下多虑了。” 李隆基阴郁的神情如春风化冻一般舒展开,哈哈笑道:“娘子说得甚是,不过此物留在宫里,也算是看个新奇,或许无用,但有趣。” 抬眼看着顾青,李隆基又道:“顾青,当初捷报上只说沙盘之妙用,朕论功而赏,如今将作监造出了沙盘后,朕才知此物之妙尤在意料之外,想来想去,朕倒觉得给你的封赏低了一些……” 顾青急忙躬身道:“陛下所赐足够丰厚,臣谢天恩,不敢再领厚赐了。” 杨贵妃朝顾青看了一眼,掩嘴轻笑道:“顾青,你何日来的长安?” “回贵妃娘娘,臣昨日午后到的长安。” “所居何处?” “呃,暂时住在馆驿里,待入职左卫后再寻住处。” 杨贵妃扭头拽着李隆基的胳膊摇了摇,撒娇的语气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陛下……妾这个小同乡来了长安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多可怜呀,陛下若觉得赏赐不够,再封官又恐朝中非议,不如赏给他一座宅院可好?” 李隆基被这一通撒娇骚操作激得龙颜大悦,哈哈大笑不假思索便道:“便着令户部赐顾青官宅一座,这些年天下富足了,朝中一些臣子手脚也不干净了,每年都要查出一批贪官,户部名下有许多抄没的官宅,送顾青一座便是。” 杨贵妃妙目笑成了两道弯月,道:“顾青,还不拜谢天恩。” 顾青急忙道:“臣谢陛下天恩,谢贵妃娘娘。” 李隆基又道:“你给朕的娘子献过一套贡瓷梅瓶,上面的诗句写得颇佳,娘子说是你所作,朕颇为欣赏,哈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诗句可不正是说朕与娘子恩爱之情么,此诗若能传后世,朕与娘子的恩爱佳话亦可传后世,为这首诗故,朕送你一套宅院亦无不可,不算逾份。” 顾青今日谢恩谢得有些烦了,可还是不得不继续躬着身道:“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眷侣,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臣以诗记之,聊表钦羡之万一。”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好诗句!高宗年间有一位名叫卢照邻的才子写过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今日顾卿这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细细品来,仅只改动两个字,似乎比卢照邻那句更得几分夫妻恩爱之神韵,妙极!” 李隆基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哈哈笑过之后,道:“顾卿之才,朕倒是亲眼所见了,高将军,赐顾青银鱼袋一只,改动两字,传之后世,两字换得一只银鱼袋,岂非又是一段千古佳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之后 银鱼袋是天子赏赐的一种佩饰,挂在腰带上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降妖除魔,也不能助人渡劫,但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银鱼袋挂在腰上,别人就知道你有圣眷,简在帝心。 不过天子赏赐银鱼袋也是有规矩的,通常是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佩戴银鱼袋,顾青只是个正八品的录事参军居然也被赏银鱼袋,已然算是破例了。 可以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顾青这个刚来长安孑然一身的少年会受到各方权贵朝臣怎样的关注。 李隆基身边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上前,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躺着一只银鱼袋,走到顾青面前,老宦官眉眼笑得愈发和善,道:“顾参军,天子所赐银鱼袋,老朽给您系上如何?” 顾青双目一凝,飞快打量老宦官一眼,刚才听李隆基唤“高将军”,这位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力士了,古往今来的太监里难得一位不错的太监。 见高力士上前要为他系银鱼袋,顾青急忙道谢:“多谢高阿翁。” 高力士笑道:“皆是陛下恩典。” 系好银鱼袋,顾青又道了谢,李隆基扭头看着杨贵妃,笑道:“此子虽年少,为人倒是谦逊,没有少年张扬狂妄之气,颇为难得,看看长安城那些勋贵家的孩子,一个个狂得不行,相比之下顾青比他们好多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若中意他,不妨经常召见,也好提点栽培,顾青是左卫亲府的人,左卫掌禁宫宿卫事,进宫倒是方便得很。” 李隆基颔首道:“娘子日后若有思乡之忧,也可召顾青来说说话儿,稍解乡愁,你的这位小同乡倒是没给你的故乡丢脸。” 杨贵妃朝顾青瞥了一眼,眼中泛起薄嗔之意,掩嘴咯咯笑道:“陛下莫看他此刻老老实实的样子,他那张嘴呀,可会讨人欢心呢。夸起人来简直无人能挡,将妾与古代西施,王昭君,貂蝉并论,说妾是四大美人之一,还谓妾为‘羞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朕听说了,委实贴切,朕的娘子可不就是美人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才情!” 顾青尴尬地道:“臣孟浪了,蜀州第一次见娘娘时惊为天人,心中不由暗暗妒忌,哪位男子能有福气成为娘娘的夫君,可真是三生修来的鸿福,故而臣失态之下,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这句不着痕迹的马屁令李隆基再次龙颜大悦,男人的心理都是这样,自己被别的男人嫉妒不算什么,但自己因为老婆漂亮被别的男人嫉妒,那才是最大的夸奖,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的满足。 顾青也陪笑,心里奔腾着一万头神兽。 他发现今日进宫面君的实质就是拍马屁,马屁拍爽了,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今日不过随便拍了几句,便得到了一座长安的宅子和一只银鱼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丰富的马屁知识储备便等于财富。 如果这个等式成立的话,不出半年,大唐的国库很可能姓顾了。 君臣宾主尽欢,顾青恭敬地告辞出宫。 杨贵妃也向李隆基告退回后宫,空旷的大殿内,李隆基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高将军。” “老奴在。” 李隆基眉目半阖,淡淡地道:“这个顾青,你怎么看?”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稳,聪慧,有才,但心中无情,无情难免不忠。” 李隆基缓缓点头:“朝堂衮衮诸公,有情者几人,忠君者几人?不过皆为名利罢了,为朕所用者,为朕所控者,便是人才。”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隆基闭眼仿佛睡着了,高力士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许久,李隆基淡淡地道:“去查查这个顾青,娘子甚喜此子,但朕和娘子身边可容不得来历不清不白的人。” 高力士躬身:“遵旨。” ………… 走出兴庆宫,顾青长舒了一口气。 比前世进公司面试还紧张,毕竟面试时说错了话公司顶多拒绝自己,面君时说错了话,人可以离开,但脑袋可能要留下。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顾青脑海里一直浮现李隆基的那张脸。 看得出李隆基对臣子的态度很亲和很友好,而且刻意营造一种爽朗开明的个人形象,令人忍不住与他接近,相处久了以后,或许便会不自觉地为他卖命,这便是帝王的个人魅力所在了,古往今来但凡有作为的帝王,大多具备这种亲和的形象。 然而,顾青是个对人心特别敏感的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是真笑还是假笑,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顾青有着非常敏锐且准确的直觉。 刚才在宫里与李隆基的短暂交集,顾青只能给他一个评价:演技很好,走心了。 但是,再走心的演技终归还是演出来的。 几句马屁拍得哈哈大笑,又是赐宅又是赐银鱼袋,仿佛自己果真被帝王重视了一般,然而帝王哪有那么好糊弄,尤其是一个曾经创出开元盛世的帝王,纵然如今帝王越老越昏庸,玩弄权术的本事可还没丢。 顾青很清楚今日李隆基对自己的赏赐大多是一种示恩,同时也是为了讨好杨贵妃,帮她涨面子,至于说李隆基对顾青他这个人多重视,那就有点好笑了,大唐人才辈出,一个少年郎造了个沙盘,平叛时说了几句话,这算得了什么? 往后要在长安混出名堂,首先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卧虎藏龙之地,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老狐狸啃得骨头都不剩。 顾青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番。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迎了上来,期待地注视着顾青。他们昨夜便知顾青要面君,两位掌柜比顾青更激动,一夜没睡好。 毕竟顾青的地位直接关系着他们的利益,大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顾青笑了笑,扯下腰间的银鱼袋朝二人随手一扔,道:“什么都别问,刚刚陛下赏赐的。” 郝东来双手捧着它,两眼发直,脸上的肥肉激动得直哆嗦:“这,这是银鱼袋,五品以上朝臣才有资格佩戴的!” 石大兴面露狂喜:“不曾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少郎君,有这般圣眷在身,往后少郎君在长安的路可算走得顺风顺水了!” 顾青微笑,悠悠地又补了一句:“还有,过几日我们便可不用住客栈了,陛下还赐了我一座官宅。” 两位掌柜一愣,然后愈发喜不自胜,郝东来连连道:“好兆头!好兆头!咱们随少郎君来长安果然来对了,陛下这般重视少郎君,过不了多久怕是会升官,未来封侯拜相也说不定的。” 石大兴也笑道:“不错不错,少郎君官路走得顺畅,我们也能沾光,将来长安城的商贾便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了。” 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和好了?前天不还打得脑浆子都快迸出来了吗?” 郝东来面色一整,道:“少郎君不可污我们,我与石大兴向来是患难好兄弟,情同手足,此生同舟共济,怎会打架?” 石大兴也严肃地道:“少郎君说笑了,我与郝胖子胜似亲人,一生互扶互助,正是兄友弟恭,此情感动天地,不可能有任何争执的。” 顾青叹气,这俩货,演技比李隆基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有机会要带他们去观摩一下影帝级别的人物是怎样演的。 三人在客栈的屋子里商议买商铺的事,至于买卖,先从有把握的干起,石桥村所产的瓷器挑选档次比贡瓷稍低的运来长安卖,先立足再谋发展。 正商议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 “顾青顾郎君可在此屋?鸿胪寺卿来访!” 屋内三人一愣,顾青愕然道:“鸿胪寺……不是管外交的吗?他怎么认识我?难道把我当老外了?” 满腹疑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相貌端庄,穿着常服,正捋须微笑看着顾青。 顾青呆了片刻,拱手道:“我便是顾青,不知这位长者……” 长者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老夫鸿胪寺卿张九章,顾青,找你可找得够苦啊。” 见顾青仍在愣神,张九章笑道:“老夫是张九龄之胞弟,张怀玉的叔公。” 顾青恍然,急忙重新见礼,并恭敬地将张九章请进屋内。 鸿胪寺卿算是部级高官,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顿时手忙脚乱给张九章行礼,然后亲自去取用点心酒水。 张九章进了门没落座,反倒站直了忽然向顾青长揖一礼。 顾青吓了一跳,不知什么阵仗,下意识地还礼,张九章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你且站好,容我一礼。此礼为拜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护我张家满门周全的救命之恩大礼。” 于是顾青只好尴尬地站着,容张九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张九章行礼过后看着顾青,眼眶泛红,笑叹道:“一直知道顾大哥顾大嫂有一位儿子尚在人世,以前听他们透露过一丝,应在剑南道境内。当年出事后张家寻你多年,每年都派出人手往剑南道,每个大小城池都找过了,直到前些日收到张怀玉的书信,方才知你来了长安,顾青,可教我们找得好苦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来故人 张九章是张九龄的弟弟,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家还记得顾青父母当初的救命之恩,说明张家都是厚道人。 前世见过太多忘恩负义之人,如今见到有人主动拜谢救命之恩,顾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位,呃,这位叔叔……”顾青脑海里组织着措辞。 张九章失笑,捋须道:“顾青,你父母当年与我张家甚为相得,两家可谓世交,既是世交,辈分要先弄清楚,丝毫不能乱的。你父母当年称我兄九龄为叔伯,你若叫我叔叔,两家的辈分可就有点乱了。” 顾青失望叹气,还以为能混过去呢。 毕竟是张怀玉的叔公,若自己叫他叔叔,以后顾青就是张怀玉的长辈,下次见面摁着她的脑袋逼她给自己行晚辈礼,何其之爽。 既然被人纠正,顾青只好重新见礼:“呃,叔公?” 张九章笑道:“叔公亦可,你父母当年唤我二叔,唤我弟张九皋三叔,准确的说,你应叫我二叔公。” 顾青强笑,一股浓浓的偏远山区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进城认亲的即视感…… 郝东来和石大兴临时变成服务员,战战兢兢地奉上点心酒水,张九章礼貌地朝二人笑了笑。 这一笑顿时给了两位掌柜灿烂的阳光,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屋子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副“我是顾青铁杆心腹亲信”的样子,像包厢里负责点歌倒酒的公主一样死赖着不走了。 张九章涵养够高,丝毫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样子,只是将顾青拉来坐在他身边,捋着一把青须叹道:“一晃已十年了,当年那一夜激战老夫仍时常梦见,令尊令堂是真豪侠,老夫至今仍神往令尊令堂的风采,所幸有生之年能见他们的后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亲密地拍了拍顾青的肩,张九章笑道:“老夫看了怀玉的信,信上说了你的境况,你今年已十八岁了?” 顾青恭敬地道:“是。” “可有娶亲?” “尚未娶亲。” 张九章叹息:“想必是以前日子过得穷苦,家中又无双亲做主,想成亲也没办法。” 顾青笑道:“我还小,暂时不打算成亲。” 张九章愕然:“十八岁……还小?” 顾青亦回望他,一脸无辜。 十八岁不小吗?前世三十多岁才结婚的人多着呢,十八岁的我还是个宝宝。 “要成亲了啊,年岁不小,不可耽误,顾家香火仅你一支,你若有孝心,当尽快成亲,将香火延续下去。”张九章严肃地道。 没等顾青反应,张九章缓缓道:“老夫原本觉得张怀玉与你相识,又是男未婚女未嫁,应当合适,不过张怀玉是庶出,我张家若将庶女嫁给救命恩人之后,未免对恩人不敬,老夫膝下无女,三弟张九皋倒有一女是正妻所出,不过自小娇惯,有些野,怪我张家教女无方,惭愧!若侄孙有意的话,张九皋之女可……” 话没说完,顾青急忙打断:“不不,叔公,二叔公莫客气了……” 张九章一滞,老夫跟你聊正经娶妻的事,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特么的“客气”? 顾青又改口:“二叔公莫操心了,晚辈的亲事自己能料理。” 张九章挑眉:“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我张家为你做主,你父母不在了,我张家便是你的长辈,你成亲之日老夫可是要坐高堂的。” 顾青抿唇。 感觉这位老人家不太会聊天,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 见顾青尴尬的模样,张九章叹了口气,还是转移了话题:“老夫听说你因平南诏之乱有功被封官,如今在左卫任职?” “是。” 张九章笑道:“不靠父母恩荫,全凭自己的本事封官,顾家的人果然不凡,先在左卫好好干着,你还是太年轻了,官当大了恐有非议,过两年若有机会,老夫会寻机为你活动一番,左卫内若有不顺心之事,或是对官场有何不解之事,径可来找老夫,老夫住在道政坊,明日有空去老夫家认认门。” 说着张九章一顿,看了看屋子四周的环境,皱眉道:“此地不宜长居,老夫在平康坊尚有一套故宅无人居住,旧是旧了点,老夫着人修缮一番,那套宅子便送你吧。” 顾青笑道:“多谢二叔公的心意,晚辈心领了,但今日觐见陛下后,蒙陛下垂青,已给晚辈赐了一套宅子,过几日便有户部官员来与晚辈交接。” 张九章颇为意外地打量他,随即看到顾青正挂在腰间的银鱼袋,不由愈发惊讶,随即面色恢复正常,捋须缓缓道:“看怀玉的信里说你如何了得,老夫已不敢小看你,谁知还是小看你了,好孩子,你从小无父无母,一身本事想必也是迫不得已被逼出来的,这些年你受苦了。” 又说了一番闲话后,张九章起身告辞。 临走前与顾青约定,明日派人来请顾青去张府做客,顾青笑着答应了。 张九章走后,郝东来和石大兴一个箭步冲到顾青面前,两眼放光道:“未曾想少郎君在长安竟有如此人脉,少郎君你隐藏得好深啊!” 顾青苦笑,人脉都是他未曾见面的父母留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究竟在长安城留了多少人脉,刚才闲聊时听张九章说他父母在长安时交游广阔,豪侠嘛,本就喜欢交朋友,而且豪侠的爽朗性子也容易交到朋友,再加上有武功,为人仗义,这些品质加起来,朋友恐怕不会少。 两位掌柜正兴奋地勾勒未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的蓝图,外面竟又传来了一道粗犷的声音。 “顾家兄嫂的孩子是住在这里吗?” 屋子里顾青和两位掌柜一愣,没等回过神,那道粗犷的声音索性放开嗓子嘶吼起来:“此处可有人姓顾?” 两位掌柜吃惊地望向顾青,顾青苦笑:“可能是来寻仇的也说不定……” 心里有些纳闷,豪侠只顾交朋友么?难道没仇人? 郝东来匆匆扔下一句话:“寻仇的人会称呼令尊令堂为‘顾家兄嫂’?少郎君你是不是对仇人二字有什么误解。” 说着郝东来打开了门,朝外面喊道:“有姓顾的,有!”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然后顾青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型结结实实堵在门口,郝东来吓得连退几步,顾青只好起身迎上前。 门口这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衫,眼中锋芒毕露,像一把刀直刺人心。 顾青上前行礼:“尊驾若要找姓顾的,在下便姓顾,不知是否您要找的人。” 来人打量他一眼,道:“不错,就是你了,走,与我前堂饮酒去!” 说着拽起顾青便往外走。 顾青大惊:“喂!尊驾搞清楚了没有?万一认错人了呢?” “不会错的,十七八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顾青:??? 这张不高兴的脸居然成了标签…… 心里莫名的难受是肿么肥事…… “等,等等!还未请教尊驾是何人,为何认识我……”顾青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人头也不回道:“先饮酒再说事,刚下了差,整日未尝滴酒,可馋死我了!” 顾青不再挣扎了,人家力气太大,打不过他。 从见面的只言片语里,顾青得到的讯息不多,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这个强行拽人的家伙一定是长安城里的武将,只有武将才有这种毫不讲理的混蛋气质。 客栈的前堂是饭堂,供旅客吃饭饮酒之处。此时已近傍晚,饭馆内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食客。 那人拽着顾青坐在一张空桌边,然后忽然拍起了桌子,大声道:“掌柜上酒!上好酒!快!”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人往往很占便宜,掌柜的战战兢兢亲自端了两坛酒上来。 那人拍去泥封,端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痛快,最后狠狠一擦嘴,长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足的微笑。 “畅快!这才叫过日子!” 顾青这时终于能发问了,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还未请教……” 那人放下酒坛,道:“我叫李光弼,左卫亲府左郎将,算是你的顶头上官。” 顾青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马上起身行礼:“下官顾青,拜见左郎将。” 李光弼,中唐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并称“李郭”,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砥柱之将。在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储备里,这位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李光弼挥手道:“坐下,今日找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你父母,按礼你应该叫我叔叔,我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叫声叔叔不亏。” 顾青心情微微激动,自己的父母居然跟中唐名将交情如此深,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父母是一对传奇人物了。 “晚辈顾青,拜见李叔叔。”顾青再次见礼。 坐下后,顾青好奇地道:“您与我父母是怎样认识的?” 李光弼灌了一口酒,露出神往之色:“当年我年少气盛,仗着自己是名门豪族出身,在长安城里有些,呃,有些横行,正好撞上你父亲,你父亲看不顺眼,出手把我揍得满地找牙,啧!” 说着李光弼不自觉地捂住了腮帮,显然唤醒了多年前的疼痛记忆。 :。: 第一百二十章 豪侠生平 顾青没想到李光弼和自己的父母居然是这般相识。 怎么听都不像是故人,反倒像仇人。 “您是来报仇的吗?”顾青心情忐忑地问道。 李光弼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我岂是心胸狭窄之辈,当时被你父亲揍过后,我确实很愤怒,于是纠集了几位好友一同寻你父亲报仇,结果……仍被你父亲放倒一地,你母亲站在旁边甚至都没出手,技不如人,徒唤奈何。” 李光弼叹道:“那一通揍啊,你父亲差点把我腿打断,遥想少年时我不争气,我爹就是这么揍我的,多少年没人敢那么往死里揍我了……” 看着李光弼脸上的追忆之色,顾青愈发惊疑。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挨了我爹的揍让你找回了久违的亲情么? 李光弼笑道:“我与你父亲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我觉得你父亲是条汉子,身手也比我高多了,于是请他饮酒,你父亲饮酒也痛快,把我灌得七荤八素,从那以后,我与你父亲便是好友了。” 神情一黯,李光弼叹道:“当初张家被恶贼追杀,你父母连夜出长安护侍张家老小,我当时在安北都护府任职,事发半月后,我才知你父母已在那一夜激战中身陨,后来我欲寻顾家后人,可惜你父母生前对你的消息守口如瓶,鲜少透露,无奈之下只好托了张家代为寻找,所幸老天有眼,你果真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李叔叔怎么知道小侄来了长安?” “鸿胪寺卿张九章告诉我的,还说你入职了左卫,哈哈,昨夜我急忙进左卫府找那周仓曹问了,他说你今日被陛下召见,我不便打扰你,又问了你的相貌,周仓曹说你相貌尚算俊朗,只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跟谁置了气……” 顾青叹气。 新单位认识的第一位同僚居然如此评价自己,还以为他已被自己的风采所倾倒,没想到在他眼里自己仍是一脸不高兴…… 李光弼打量着顾青,道:“你父母是豪侠,长安城中多故人,当年仰慕你父母的人多矣,从朝堂权贵到贩夫走卒,你父母皆一视同仁,正因如此,他们得到了许多人的敬仰。他们与权贵子弟一同打过猎,与商贾贩夫一同叫过街,与名士诗人一同饮过酒,还帮过无数穷苦人家,你父母一生所得,几乎全拿去济困穷人,我每次与他饮酒,酒钱都是我付的……” 李光弼说着脸上露出敬仰之色:“论为人,我不如你父母,他们是真正无私之人,他们的眼里,众生是平等的,他们的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锄强扶弱之事,最终为护卫朝堂忠良而死,世上称‘侠’者多矣,唯有他们二人,才当之无愧称得起‘豪侠’二字,可惜死得太早了……” 顾青静静地听李光弼诉说父母的生平,原本对父母无比陌生的他,此时竟发现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鲜活生动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卷,画卷里一男一女,一位是豪爽侠客,另一位纤纤璧人,二人在长安城里与权贵斗酒,与剑客论交,狂放的诗人站在桌上状若疯癫吟诗,他们在廊下舞剑,长安城的无尽风月,他们也曾亲身参与。 李光弼叹道:“他们的一生何其精彩,可惜了……” 语气一顿,李光弼盯着顾青,沉声道:“可知是谁害死了你父母?” 顾青神情一凝,半晌,点头:“知道。” 李光弼冷冷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好好记住他的名字,不要对任何人说,此人深得天子宠信,而你位卑年少,难以扳倒,暂时先隐忍。你父母的仇,我也是日夜记在心里,不敢或忘。你我将来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顾青默默点头。 李光弼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银鱼袋,道:“听说你因平南诏国之乱有功而封官,看来陛下对你颇为青睐,今日第一次面圣便赐了你银鱼袋,你比我想象中更争气。” “左卫的官好好当着,我与张家皆会为你寻得升迁的机会,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在左卫这块地方,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有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欺辱你,我帮你弄死他。” “谢李叔叔,小侄本分做人,本分做事,不会招惹是非的。”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谑之意:“你目中有光,不像老实人,你果真会本分么?” 顾青也笑了:“刚来长安,情况不明,多听多看少说,暂时先本分一阵子,日后熟了,或许不会那么本分,还求李叔叔多照应小侄。” 李光弼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顾家的种,怎么可能是本分的人。往后怕是会闯不少祸,不过无妨,只要你不惹着那些当权的权贵,寻常的小祸我帮你担待了。” 随即李光弼皱眉:“你小子饮酒是个偷奸耍滑的货,半天没见你饮一口,来,饮胜!” 顾青按住酒坛,笑道:“李叔叔莫忙,小侄从蜀州来,带了几坛亲酿的好酒,李叔叔有兴痛饮否?” “有好酒为何此刻才说?快快拿来!” 顾青朝身后一桌瞥了一眼,郝东来和石大兴路人状仰头沉吟。前有鸿胪寺卿来寻,现在又有左卫左郎将来寻,两位掌柜兴奋之外,好奇心愈发旺盛,于是跟来看顾青究竟在长安城有多大的人脉。 “愣着作甚?快去拿酒啊。”顾青好笑地道。 郝东来干笑起身去了后院,很快端来了两坛酒。 顾青递给李光弼一坛,道:“李叔叔,此酒劲道颇烈,最好小口饮……” 话没说完,李光弼抢过酒坛,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呛咳不已,脸孔涨得通红,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李叔叔好生心急,此酒性烈,寻常人不敢这么喝。” 咳了半天,李光弼终于缓过神来,道:“此酒是你亲酿?” “是。” 李光弼笑骂道:“看你行路举手,并无丝毫身手,饮酒倒是青出于蓝,你父母饮酒痛快,你比他们还厉害,居然会酿如此烈的酒,果真是一家人。” 与李光弼聊了许多长安城的闲话,李光弼终于醉醺醺地走了,临走前还很不客气地顺走了顾青带来的高度酒。 送李光弼上了马车后,郝东来和石大兴凑过来,兴奋地道:“少郎君厉害!刚来长安一日便有两位大人物主动来访,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人来访……” 夜幕已临,外面的街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顾青看了看天色,道:“应该没有了吧……” 话刚落音,客栈门外又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跟着几名妙龄女随从,马车停下后并无动静,一名女随从入内,先环视一圈,找到掌柜后问道:“此店昨日可曾入住一位姓顾的少年郎君?” 顾青坐在饭堂里,顿时露出了苦笑,掌柜的也笑,指了指饭堂内安坐的顾青,笑道:“姑娘若要找姓顾的少年郎,这位便是,今日已来过两拨人找他了。” 女随从上前打量了他一番,正要相问,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位身段妖娆面带白色纱巾的女子走进店,径自走到顾青面前,仔细端详着顾青的脸,幽幽轻叹道:“像他……” 白纱覆面,顾青见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眼中忽然露出哀伤之色,一股浓浓的欲说还休的情意在眼底萦绕。 顾青只好起身行礼:“请问尊驾……”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问了,我是你父母的故人,你便是顾青吧?我是剑舞公孙大娘之弟子,名叫李十二娘。”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长辈故交 李十二娘这个名字很有武侠范儿,一听就是那种一脸寂寞拔剑茫然的绝世高手。 古往今来,但凡名字有四个字的都是绝顶高手,毫无争议。比如西门吹雪,比如东方不败,比如东厂督公…… 顾青不由对李十二娘肃然起敬,因为不仅她的名字是四个字,她师父的名字也是四个字,显然她的师门是个高手窝。 不仅如此,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里,他还知道这位李十二娘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十几年后,一位名叫杜甫的诗人写了一首传世千年的诗,名曰《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的主角,里面的“公孙大娘弟子”,指的就是李十二娘。 准确的说,公孙大娘和李十二娘擅长的是一种剑舞,可以理解为舞蹈的一种形式,古代权贵王侯饮酒作乐时,有人在殿中舞剑助兴,渐渐地,“剑舞”成了一种舞蹈形式,宫闱,权贵与民间皆有流行,其中公孙大娘一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顾青现在奇怪的是,这位李十二娘居然也认识自己的父母,而且看着自己时那副哀恸伤感欲语还休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实在由不得顾青不胡思乱想,这位……该不会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爹留下的风流债吧?当年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形影不离,这样都能欠下风流债,也算艺高人胆大了。 拱了拱手,顾青迟疑道:“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展颜一笑,眼底里的哀伤消淡了不少:“叫我李姨娘吧,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的。” 顾青老老实实道:“李姨娘。” 心中不由叹息,来长安仅仅一天,认下了三位长辈,以后行走长安城,见人就矮一截,实在不知道父母留给自己的是人脉还是孽业。 李十二娘盈盈坐在顾青对面,抬手示意顾青也坐。 “你父母与我相识于洛阳,十三年前于长安重逢,我们在长安一起度过了三年,直到……你父母殒于斯役。” 顾青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共同度过三年?” 是自己想歪了吗?这位恐怕不是什么姨娘,是后娘…… 桌上一粒用来下酒的黄豆忽然激射而起,啪地一声狠狠打在顾青的额头上,顾青捂着额头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痛极的同时,顾青确定了一件事,名字四个字的果然是高手。 李十二娘的眼中泛起冷厉之色。 “小子无礼!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未及于乱,再敢胡乱猜测,必不轻饶!” 顾青揉着额头,苦笑道:“你们未及于乱,但你心里确实有他,何必欲盖弥彰?” 李十二娘目中泛泪,幽幽叹道:“他心中没有我……此生我最恨者,是十年前你父母星夜离开长安护侍张家,他们竟然没有叫上我,说什么同生共死,到头来仍是夫妻共死,而我独自贪生……” 顾青见她情伤难抑,不由解释道:“那夜事发突然,或许来不及叫上你,再说,可能他们也不忍心让你赴死……” 李十二娘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能共死,何惜此命?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么?” “李姨娘,莫激动,十年前的事了,不必如此萦怀。” 李十二娘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恢复了淡漠:“得知你父母殒命后,我发誓为你父母报仇。这十年里,我多次赴平卢,针对安禄山恶贼的刺杀不下十次,可惜安禄山渐得圣眷,身边高手如云,已然不能轻易刺杀了,年岁渐老,我的身手亦不如当年,为你父母报仇一事我越来越绝望,幸好你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您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得知我来了长安?” “你难道不知,张怀玉也叫我姨娘的。”李十二娘眼里泛起笑意:“名义上说,张怀玉算是你父母的半个弟子,你父母不愿正式收徒,但教了她一些功夫,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顾青恍然,然后摇头暗暗鄙夷。 刚认识张怀玉时那白衣胜雪的扮相,那不染烟尘的形象,没想到那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个大嘴巴,自己来长安这件事她逢人便说,人设全崩了。 李十二娘叹道:“张怀玉是个好姑娘,但你父母对她影响太深,好好的韶华青春,全活在你父母的影子里,可怜亦可惜,行侠仗义固然是为了人间公道,但无须为了行侠仗义而活着,你父母当年也是游戏风尘的侠侣,除了行侠仗义,他们还做了很多事,活得很精彩,一生不负‘豪侠’二字,他们才叫真正的活着。” “顾青,下次见着张怀玉,试着劝解她,解开她的心结,你父母为护张家而殒,张怀玉身为张家人,一直心怀愧疚……”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你告诉张怀玉,你父母护的不是张家,护的是朝堂忠良,让他们心甘情愿豁出性命的,不是‘张家’,而是‘忠良’,是‘公道’,与张家无干。” 顾青点头应了,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年轻却淡漠的脸庞。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当初在石桥村时,竟然没有与她有过深层次的聊天,她的心事自己丝毫没有看出来。 顾青不由暗暗皱眉反省,难道自己跟宋根生一样是钢铁直男? 有点扯了吧,无论前世今生,自己的情商一直高得可怕,小姐姐们都望而却步,生怕被自己看穿她们虚荣的芳心…… 李十二娘说完后起身,深深注视着顾青,幽幽叹道:“你这张脸,很像你父亲……” 随即李十二娘又道:“你昨日来长安,久居客栈不是长久之事,明日我送你一套宅院……” 顾青急忙道:“李姨娘不必费心,当今天子已赐了一套宅院,过几日便搬过去。” 李十二娘笑道:“看来你的本事比我想象中厉害,庙堂比江湖凶险百倍,愿你不负尔父之名。” “我就住在常乐坊,明日派人来领你去我家认认门,往后在长安若有危险艰困之事,可来寻我。我虽只是剑舞者,但认识的权贵远比你想象的多,除非你闯下滔天大祸,否则我通常能帮你弥平。顾青,对我,你不必客气,更不必相疑,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说完李十二娘离开饭堂,出门上了马车。 顾青仍呆呆地坐在饭堂内,今天认识了太多人,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郝东来和石大兴又凑了上来,仍旧一脸兴奋。 “李十二娘啊!少郎君居然连她都认识,了不得!”郝东来一脸羡慕崇拜。 顾青回过神:“李十二娘很有名吗?” 石大兴叹道:“岂止有名,简直名满大唐,她师父公孙大娘曾入宫为天子舞剑,得天子赞赏,长安城权贵争相邀请,公孙大娘却鲜少为权贵舞剑,门下十余位弟子,唯李十二娘最为有名,她的舞剑青出于蓝,尤其是品性孤傲,但为人仗义,长安权贵们皆颂其德,能邀请她登门一舞,可是大涨面子的事。” 顾青默然无语。 今日一整天仿佛都活在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里,顾青此时脑子有点乱,好像看了一整天的时代默片,脑海里全是黑白影像。 默默总结了一下今日所见所闻,张九章,李光弼,李十二娘,今天认识的三位长辈都是父母的故人,从此算是自己在长安城的背景靠山了。或许还不止这三位,仅仅一天就有三位长辈主动上门,未来说不定还有更多父母的故交出来与他相认。 杨贵妃虽然对他印象不错,但终究只是印象不错,顾青将来若在长安城闯了什么祸,大概率是不好意思麻烦杨贵妃的,人情正如借钱,每借一次交情便会淡薄一分,不到万不得已性命交关的危急时刻,顾青不会选择请杨贵妃帮忙的。 那么,自己能用得上的人脉资源,便是今日认下的三位长辈了。但是也尽量不要动用他们,虽说三位长辈对自己好与利益无关,但求助这种事,无论求的是什么人,都会坏了交情,而顾青向来也不习惯向人求助,他通常是自己解决问题。 顾青示意两位掌柜坐下,又叫了一坛酒,三人浅酌闲聊。 “两位掌柜,明日不妨出门打听一下长安城的商界,在长安城做买卖可不止买几间商铺那么简单,国都商贾聚集之地,每个商贾的背后说不定都站了些权贵人物,没头没脑买商铺开门做买卖,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先把情况打听清楚,大致有数后再做生意。” 郝东来连连点头:“少郎君说得有理,买商铺之事不急,先将长安城的情况摸清楚了再说,尤其是做瓷器这一行的,更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利润太大,瓷商争利也愈发残酷。”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我呢,便老老实实去左卫当差,跟你们一样,我也要想弄清楚情况再说,所以当差的初期,我要给自己做个人设……” 二人愣了:“何谓‘人设’?” “就是人物设定,不管你本来是怎样的性情,但表现在外人面前的性情是另一回事,外人喜欢你是怎样的性情,你便装成怎样的性情,初来乍到,不求交朋友,唯求尽量不要树敌。”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设崩了 | |  -> ->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两位掌柜对“人设”二字颇为新奇,虽说人设的定义不过是在外人面前两副面孔,也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事商人们干得轻车熟路。但这种旧瓶装新酒的说法令两位掌柜感到有趣。 “少郎君为何突然提起‘人设’的说法?以前在青城县可没见您如此谨慎。” 顾青叹道:“青城县能跟长安比吗?长安卧虎藏龙之地,做人行事若太张狂,迟早会掉了脑袋。” 郝东来迟疑道:“可是……少郎君不是认识那么多大官吗?他们可是您的靠山。” “有靠山并不意味着做人便可猖狂了,猥琐发育,慢慢强大,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最大靠山。” “猥琐发育……?” “不想解释,慢慢领会意思。”顾青顿了顿,又道:“左卫亲府当差的大多是勋贵子弟,很多人不好惹,我觉得应该给自己加个老实人设……” “就是在左卫扮个老实人?” “没错,也算是本色演出,毕竟我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老实人虽然看起来窝囊,但至少不招人讨厌,左卫任职期间,我便是老实人了,从此做个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小透明,小透明是不会与别人结仇的……” 两位掌柜震惊了:“你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 顾青正色道:“闭嘴,我是。” 一个人挨少了打,往往最后会变成杠精,需要物理作用才能纠正,眼前这两位就是。 …………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戴好官服,进了左卫府。 首先去上次报到时认识的周仓曹那里转一圈,聊了几句闲话后,周仓曹将顾青带到亲府内堂东厢一间屋子里。 屋子是新打扫过的,里面的书柜和矮脚桌都是新的,案头上的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摆放着,顾青看了一眼表示很满意。 周仓曹陪在旁边,笑道:“原本给顾参军安排的是前院的屋子办差,昨日才知顾参军竟然认识李郎将,哎,您怎么不早说,下官昨夜赶紧安排人将内院这间屋子清扫出来,内院比前院安静多了,没那么多嘈杂的人来人往,顾参军在此办差也能图个清静,不知顾参军可还满意,若不满意的话,咱们再换一间便是。” 顾青笑道:“满意,非常满意,辛苦周仓曹了,明日若有闲暇,我想请周仓曹小聚对酌一番,算是向你道谢,还请周仓曹拨冗一聚。” 周仓曹兴奋地道:“一定一定,不过还是由下官请顾参军吧,哪有上官请下属的道理。” “无妨,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周仓曹急忙道:“您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录事参军’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时办理什么差事?” 周仓曹惊呆了,你都报到上任了,到现在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你这官儿难道是充话费送的? 顾青也有些赧然,从青城县出发到长安,长安又与各路人马相识,顾青脑子里一直想的是如何在长安混下去,如何用义正严辞的方式拍皇帝和贵妃的马屁,各种念头各种主意,偏偏唯独没有想过“录事参军”这个官也是要做事的,直到此刻,别人给安排了办公室,顾青才醒过神来,然后立马问了自己三个非常严肃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该做什么? 是啊,当官要做事啊,这又不是封爵,难道整天顶个名头无所事事吗? 周仓曹无奈地道:“录事参军,掌众曹文簿,纠举左卫府内不法不礼事,监察府内诸官,有专疏大将军之权。” 顾青消化了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意思:“也就是说,我这个录事参军其实并没有多少事做,下面的仓曹,功曹等官员的文簿做成了,给我签个字就行,其他就是监察本卫府内有没有人干坏事,对不对?” 周仓曹笑道:“平日无战事时自是如此,一旦有了战事,大军开拔,录事参军有向大将军献策之权,一旦献策被大将军采纳,从而立了功,录事参军可就要升官啦。” 顾青恍然:“原来还兼任参谋长之职。” 一想到录事参军其实没什么正经事,顾青不免有些高兴。如此便空余了大量的时间出来,以后还可以经常翘班闲逛,或是帮两位掌柜想主意挣钱。 李隆基封的这个官封得极妙,顾青此时终于对他有了几分感激。 不过唯一的坏处是,录事参军还有监察不法的职权,而且可以直接上报左卫亲府大将军,这个职权可就有点恶心了,前世小学时,每个班都有这种喜欢告状打小报告的人物,那些人的下场往往很惨,小小年纪便要饱受社会的毒打,一个月至少打四次。 对顾青来说没关系,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毕竟顾青没忘记自己的人设,在左卫亲府里,顾青就是个老实人,他这个老实人尺度很宽,除了不当接盘侠以外,别的都能接受。 “我明白了,周仓曹去忙吧,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请教你。” 周仓曹连道不敢,笑着告辞。 ………… 坐在国家分配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顾青感到分外惬意。 脱了鞋袜,光着两脚搭在矮脚桌上,双臂枕头望着房梁,一炷香时辰后,顾青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决定明日上差时带点零食来吃,让郝东来去东市上买几本书,不要圣贤经义,要连环画,最好是那种不太正经的连环画,躲在办公室里边吃零食边看不正经的书,人生夫复何求。 一个时辰后,顾青正打算去左卫府里四处闲逛一番,熟悉一下环境,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近到已在自己办公室门外了。 顾青皱眉,他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姓周的,你一个小小的仓曹,胆敢辱我!借了谁的胆子?”一道分外嚣张的声音道。 周仓曹的声音可怜兮兮,顾青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张纠结成团的脸。 “卢公子,卢司阶,下官错了,给您赔罪,下官见您不常用这间屋子,空着怪可惜的,恰好本府录事参军到任,下官便给了录事参军,您看……” “啊呸!录事参军是什么货色,敢占本官的屋子,姓周的,你越活越回去了,不常用就给了别人么?屋子就算生尘落灰,那也是我的屋子,谁给你的胆子敢给外人?” 屋子里的顾青慢慢听懂了。 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原本是别人的,只是别人不常用,周仓曹便自作主张给了自己。 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该背锅的是周仓曹,这家伙看着伶俐,其实有点缺心眼,这点小事都办得如此马虎。 顾青长呼一口气。 大部分时候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占了人家的屋子就让出来,先来后到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尤其在长安左卫亲府内,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为了这点小事与人结仇可不值得。 顾青起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前默念几遍“我是老实人,我是老实人”…… 嗯,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人设愈发稳固,纹丝不动了。 然后顾青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周仓曹和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跋扈傲色,眼神分外阴沉,长相委实不讨喜。 见顾青开门,两人一愣,顾青朝这位年轻人拱了拱手,笑得很温和:“对不住了,是我不对,事先不知是尊驾的屋子,鸠占鹊巢,万分抱歉,我马上让出来,周仓曹,你再给我寻间屋子便是。” 年轻人打量了顾青一眼,发现顾青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新来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今日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拜会各位同僚袍泽,抱歉。” 年轻人冷冷道:“如今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了么?占别人的屋子之前难道不事先打听一下屋子以前是谁的,就这么没头没脑占了,不怕得罪人吗?” 话很难听,顾青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冷了,心中狂念“老实人大咒”,努力平复火气。 “下次,下次一定不敢冒犯尊驾了,还未请教尊驾是……” 年轻人冷冷道:“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 顾青不太懂“司阶”是几品官职,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忍字为先。 “原来是卢司阶,久仰久仰。我这就腾出屋子,刚进去没多久,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您放心。”顾青非常有礼貌地笑道。 卢承平似乎看顾青很不顺眼,或许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终于受到了报应,也或许在长安的官衙里,无故占别人的办公室是件很严重的事。 “我是正六品司阶,你不过是正八品录事参军,下官见上官没个礼数吗?哪里冒出来的野杂碎,不知尊卑的东西……”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卢承平忽然闷哼倒地,嘴角流出了一缕鲜血,地上还掉落了一颗门牙…… 周仓曹一脸惊恐地看着顾青,浑身抖如筛糠。 顾青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越看越悲愤。 人设啊人设啊,一天都没坚持下来,这就崩了。 顶点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外有山 仰天无语唯叹息。 顾青感觉被自己打脸了,打得啪啪响,明明倒地的是卢承平,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作痛。 今日之前还在跟李光弼信誓旦旦说自己老实本分,从不惹事。昨晚还煞有介事地跟两位掌柜商议人设问题,一副权威的样子告诉他们何谓“人设”,何谓“猥琐发育”,话音犹在耳,今日上午还没过完便顺利KO一位脑部残缺人士。 造孽啊! 卢承平踉跄爬了起来,顾青观察他片刻,发现这位虽是武官,但似乎身体很差,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以顾青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武力值居然都能打他个满地找牙,显然身体已虚到一定程度了。 爬起来后的卢承平摇摇晃晃,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一摸,发现自己少了颗门牙,卢承平的神情愈发狰狞。 “好,好狗贼,胆敢以下犯上,……若不能治你,本官白在左卫混了!” 顾青此刻仍试图挽救自己崩了一地的人设,露出惶恐状道:“抱歉抱歉,刚才手不受控制,真的非我本意,你我能私了吗?我赔钱,多少钱您说个数。” 卢承平狰狞一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赔钱?哈哈,我赔你钱如何?我赔你丧葬费!” 说完卢承平忽然按住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刀出鞘半尺。 顾青眼皮一跳,这一幕好熟悉,当初青城县的赵县尉也是这个动作,被自己一声厉吼吓住了,眼前这位恐怕吓不住他,人家是见过世面的。 心怀杀心,刀已出鞘,此事断难善了。 于是顾青想也不想,趁着卢承平刀未拔出之前,猛地朝他脸上又挥了一拳,这一拳更重,而且直接打在太阳穴上,卢承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狗贼刚刚还在一脸惶恐地说赔钱的事,下一瞬间便又动手了。 这家伙难道精神分裂?是疯子吧? 卢承平被顾青这一拳揍懵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抬起手指着顾青,似乎想说什么,顾青叹了口气,朝他另一边的太阳穴再次猛击一拳。 卢承平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轰然倒地,彻底晕过去了。 顾青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仰天无语黯然叹息。 人设彻底崩了,崩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了。 周仓曹一脸傻相呆呆地站在旁边,刚才那一幕将他的三观也震得稀碎了。 这位录事参军好猛,一言不合就把人朝死里揍,他到底什么来头? 迎着周仓曹震惊到呆滞的眼神,顾青黯然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人?”周仓曹惨笑。 你是在侮辱老实人,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看着倒地不起的卢承平,顾青忐忑地问周仓曹:“他真是正六品官?” 周仓曹嘴角一扯,颤声道:“真是。” “司阶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掌仪仗禁军排班次序,以及宫中值守位列……” 顾青消化了一会儿,点头道:“就是管将士如何排队的?” 周仓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卢承平,忧心地叹道:“可以这么理解,但……” 顾青又问道:“这间屋子果真是他的?为何你将有主的屋子分给我?说说,当时怎么想的。” 周仓曹快哭了:“卢司阶的这间屋子从来不曾用过,他通常是下了差便回家,他本是戍值宫闱的武将,平日根本不在左卫府点卯,他那间屋子更是从未踏足,否则我怎有如此胆子敢私自将他的屋子分给您呀。这下可好了,吾命休矣!” 顾青忐忑道:“不过挨了几拳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周仓曹惨然一笑:“没那么严重?顾参军,您可知卢司阶是何人?” “他是一个姓卢的司阶。” 周仓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是正八品,他是正六品,以下犯上之罪是跑不了了,闹到大将军那里不知怎生收拾,若大将军处置公道,重罚于你,或许能平卢司阶心头之怒,此事便作罢。若大将军轻描淡写,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忧愁地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官当小了,若我品级比他高,揍也就揍了。” 忽然无比怀念青城县的赵县尉,揍他时手感特别好,而且没有任何后患,连嘴都不敢还。 眼前揍的这位,恐怕免不了拖泥带水了,顾青忽然好想念故乡…… 周仓曹叹道:“顾参军,您还是没明白下官的意思,这不是卢司阶官职品级问题,他纵然比你品级低,你也不能揍他,下场很不妙,唉,您第一日上任,怎么就闹出这桩麻烦……” 顾青笑了:“我听出来了,这位卢司阶有靠山?是谁?” 周仓曹小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卢承平,轻声道:“卢司阶的父亲,名叫卢铉,官拜殿中侍御史,虽然品级比卢司阶还小,但权力无比大,卢承平的这个官还是卢铉帮忙活动上去的,听说过不了多久卢铉便要高升了,可能会升御史台中丞,权力比现在更大,如今你揍了卢铉的公子……” 顾青指着卢承平道:“这家伙向来都是这般德行?如此跋扈,为何还能活这么久?老爹官当得再大,长安国都权贵多如牛毛,无论他得罪了谁,他爹都能保他么?” 周仓曹叹道:“卢司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前些日宫中轮值时,有位禁军士兵排班慢了一步,被卢司阶斥责了,那位禁军士兵不服气,小声争辩了一句,当天夜里,那位士兵便被打断了腿,扔在长安城外,同时那位士兵也被开革出了左卫。” 顾青惊讶道:“这么嚣张?就因为他那个即将当御史中丞的爹?这……不合常理吧?” 周仓曹叹道:“因为他爹后面还有人……按理来说,卢承平在长安城闯了任何祸,都会有人帮他收拾,除非惹到极厉害的人物。恕下官直言,您这位正八品官他绝然不会放在眼里,故而今日他一见你便那般跋扈。” 顾青这回真的吃惊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靠山后面还有靠山,顾青可算见识到长安城的水多么深了。 顾青也是心大,此时此刻他竟不怎么在乎自己揍了卢承平这件事了,反而对长安官场更感兴趣。 死仇已难解,现在要弄清楚的是敌人的底细。 “他爹后面还站着什么人?来,说说,明日请你饮酒。” 周仓曹心情很糟糕,他觉得自己的官儿应该当到头了,虽然卢承平不是他亲手揍的,但今日的事因他而起,而且以卢承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弄死顾青的同时肯定不会放过他。 见周仓曹久久不愿搭理自己,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周仓曹不必忧心,此事已然做了,那便做了,责任我来担,不会连累你。” 周仓曹心中对顾青有些怨意,怨他太过冲动,出了这桩麻烦,怎么可能不连累到自己? 但顾青这句话还是令他稍稍有些感动,而且事已至此,自己这个官儿恐怕已当到头了,今日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周仓曹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将卢承平的屋子分给顾青,说来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完全怪顾青。 于是周仓曹索性没了顾虑,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下,不再忌讳议论朝堂。叹了口气,道:“卢铉的背后,是当朝宰相,右相兼尚书左仆射,李林甫。” 顾青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又一位历史名人! 不同的是,这位名人是遗臭万年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奸臣,踩着无数鲜血与尸骨坐上宰相的位置,任相之时仍不断构陷朝臣,党同伐异,杀了许多忠良,盛唐国运之所以急转直下,一场安史之乱便仿佛断了盛世的根基,除了李隆基的自私昏庸以外,李林甫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位奸相挖盛世的墙角可从来没手软含糊过。 顾青看了看地上仍昏迷的卢承平,忽然发觉自己似乎闯了一个不小的祸。 只不过揍了一个品级比自己稍微高一点点的官儿,谁会想到后面牵出了当朝宰相,冲动了啊! 难怪卢承平如此跋扈,难怪刚见面他便嚣张地骂骂咧咧,人家这是有底气啊。 “李相为何成了卢铉的靠山?” 周仓曹叹道:“卢铉是殿中侍御史,纠朝臣之失仪,察权贵之不法,任何有违于朝仪或律法的官员,他皆有直疏天子的权力,这些年卢铉成了李相手中的一柄刀,开元年间废三位皇子的‘三庶案’,天宝五载的‘韦坚案’,同年十一月的‘杜有邻案’,天宝六载的‘杨慎矜案’等等,皆是卢铉为李相的马前卒,率先发起朝争,为李相顺利诛除异党,如此忠诚之人,李相怎能不重用,怎能不为其靠山?” 顾青恍然,通俗的说,这位卢铉是李林甫手中的双花大红棍,专门用来揍人的,可谓心腹亲信级马仔。 从周仓曹的话里,顾青听出一个明确的意思,卢铉一定会护短的,而李林甫是一定会站在卢铉这头的。也就是说,今日这几拳揍下去,相当于间接揍在了李林甫的脸上。 滔滔不绝说完了八卦,周仓曹心头再次泛起愁意,看着地上昏迷的卢承平,哀叹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顾参军,莫怪下官直言,此事恐怕左卫左朗将李光弼也保不住您了,您……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随遇而安 | |  -> ->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来长安第一天,认识了三位长辈,来长安第二天,得罪了宰相李林甫。 顾青觉得自己应该写一本《长安日记》,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实在太值得纪念了,然而一想到写日记的除了雷叔叔之外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再说自己的字太丑,顾青遂放弃。 周仓曹愁眉苦脸站在旁边,见顾青一脸无谓的样子,不由愈发焦虑。 这位到底是心大还是胸有成竹?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急。 “顾参军,下官说了那么多,您应该知道后果了吧?” “知道,可能会死。” 周仓曹叹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死。这位卢公子可是睚眦必报之人,您赶紧想想办法吧。” 顾青无所谓地道:“揍都揍了,我又斗不过李相,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在这里等死?”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可以逃啊,逃离案发现场不就没事了吗?”顾青笑道。 周仓曹快哭出来了:“逃到哪里?下官好好的官当着,转眼变成官府通缉的要犯,下官……真的好失落!”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你先回屋子等着,做好蹲几天大狱的准备,几天以后就没事了,死不了的,我也得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卢承平,顾青道:“这位卢公子先让他躺着吧,他太劳累了,应该多休息。” 周仓曹迟疑道:“不叫醒他么?” 顾青叹道:“叫醒他后他又要拔刀,我难免又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揍晕,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 顾青出了左卫府,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或许出门打听长安商界的情况去了,顾青从屋子里翻出了一坛从青城县带来的高度酒,心中暗叹运气好,原本打算用来路途解闷或是与友人同饮,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取了酒,顾青再次回到左卫府,特意绕过后院,找到了李光弼的屋子。 李光弼坐在屋子里,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顾青尴尬地笑。 显然刚才发生在后院的事李光弼已经知道了。 两人对坐良久,李光弼悠悠道:“你昨夜还说过,你是老实本分人,不会招惹是非,现在你把这句话再说一次,我很喜欢看你说这句话时厚颜无耻的表情。” 顾青笑道:“纯粹是意外,小侄也没想到长安人这么难惹,一言不合便动手……” “为何我听说的是你一言不合对别人动手?卢承平可碰都没碰到你。” “碰到了,他的脸碰到了我的拳头……好吧,从青城县来的人其实也很难惹,是小侄冲动了。”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意:“你为何不争辩对错?我听说是卢承平辱骂你在先,从这点来说,你似乎占了理。” 顾青摇头:“事已发生,我从不喜争辩对错,无论是对是错,该来的后果终究会来。” 李光弼哼了哼:“顾青,你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目前看不出,但你惹祸的本事我总算亲眼见识了,要么不惹,一旦惹祸便是滔天大祸。你可知卢承平是什么人?” “动手以前不知道,动手以后知道了,他后面站着他爹,他爹后面站着李相。” 李光弼头疼地揉了揉脸:“可真是麻烦了,我们武将与朝臣甚少来往,我若去求情,不知李相可卖面子……我去托托门路吧,大不了搬出我柳城李氏的名头,我家虽是契丹族,但也是名门望族,李相或许能给几分薄面。” 顾青笑道:“无须李叔叔出手,小侄此来并非求助,而是请李叔叔帮两个小忙。” 李光弼挑眉:“嘴硬么?这般时节了还不愿求助,你父母可没你这般不识时务。” “李叔叔宽心,小侄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只是眼前的麻烦小侄能解决。” “如何解决?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小侄想请李叔叔保我性命,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马上要下狱了,我是左卫的武官,下狱应是左卫的大牢,我下狱之后请李叔叔与大牢打声招呼,莫让卢承平找人在狱中把我害了。” 李光弼笑道:“难得你心思细腻,居然想那么远,行,这是小事,左卫里的事我还算是能说上话的。” 顾青笑道:“小侄下狱后,李叔叔保我三日性命便足够了。” “为何只保三日?” “三日以后,我会脱困,再说,小侄不能让李叔叔与李相对立,能保我三日便是大恩了。” 李光弼点头:“此事我答应你。” “其次,以李叔叔左郎将的身份,应该能入宫面圣,我想请李叔叔送一坛酒入宫,献给当今天子和贵妃娘娘。” 说着顾青将那坛高度酒拎到桌上。 李光弼露出馋色:“这酒……” 顾青双手抱住酒坛,苦笑道:“李叔叔高抬贵手,这酒您不能喝,您喝了它我就没命了。” 李光弼悻悻道:“我岂是贪杯之人!说吧,送坛酒入宫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坛酒就能救你的命?” 顾青笑道:“请借纸笔。” 李光弼狐疑地扯过桌上的纸笔给他。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刷刷写下两行诗,吹干墨迹后递给李光弼,笑道:“陋字粗鄙,见笑了,见笑了……” 李光弼接过,首先脱口赞了一声:“好诗!” 接着李光弼才注意到顾青写的字,顿时露出无比嫌弃的样子,双手捧着纸的姿势也立马变成了两根手指拈着,还翘起了兰花指,仿佛拈着一坨奇臭无比的粑粑…… 比宋根生的反应强多了,至少没有当场呕吐。 “贤侄这字……”李光弼沉吟,似乎在组织措辞给顾青找台阶下。 顾青不自量力竟厚着脸皮凑上来问:“如何?” 李光弼搜肠刮肚寻找赞美之辞,最终放弃地叹口气,盯着顾青的脸缓缓道:“贤侄的字,果真是见笑了。” 顾青深呼吸,默念清心咒,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打不过,打不过…… “一坛酒,两句诗,献给陛下就能解此困局?”李光弼好奇地道。 “只是让陛下和贵妃娘娘想起我这个人而已,若想起来了,我这条命便算保住了。” 地位不同,看待麻烦的态度也不同。 小人物遇到麻烦觉得天都塌了,人生从此绝望,同样的麻烦在大人物眼里不过淡淡一句话便轻松解决。 顾青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筹码不多,但他犯的事其实也不大,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打架,只要在李隆基和杨贵妃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再加上这坛酒和两句诗,麻烦大概率能被李隆基一句话解决。 只是以后与卢家父子结仇难免了,那是以后的事。 李光弼将信将疑,但还是点头道:“你去吧,若你的法子不管用,我再寻别的法子帮你,你父母当年在长安亦认识不少权贵,你若因这点小事而死在长安,未免可笑了。” 顾青回到左卫府后院的屋子里,门前躺着的卢承平已不见人影,显然醒来后跑出去搬救兵去了。 顾青气定神闲地坐在屋子里等着,没过多久,一队身披铠甲的武士在一名武将的带领下走进来,进门便盯住顾青,冷冷道:“你是录事参军顾青?” 顾青暗叹来得好快,看来卢家父子在长安城委实有些势力,于是顾青整了整衣冠,道:“是。” 武将语气毫无感情色彩,冷漠地道:“奉左卫长史之命,锁拿录事参军顾青下狱,拿下!” 话音落,两名武士便要上前揪住顾青的胳膊。 顾青皱眉,忽然从腰间扯出李隆基钦赐的银鱼袋,朝众人亮了一下,道:“未经左卫大将军亲判,我仍是正八品录事参军,我手上是圣天子钦赐的银鱼袋,你们敢对我无礼?” 众将士一愣,武将犹豫了一下,道:“不锁你,你自己跟我们走吧。” 在将士们的看押下,顾青自己走进了左卫的大牢。 大牢并不大,里面关押的大多是一些犯了军法的将士,顾青独自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刚进去就被一股恶臭熏得脑子发晕。 想到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好几天,顾青愈发难受了。 若时光倒流回到上午,他还会不会揍卢承平? 想来想去,顾青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揍他,或许会揍得更重。 两世为人,或许有些人有些事会逼得他不得不妥协低头,但卢承平这种小人还没资格令他低头。 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发呆,没多久便有两名穿着铠甲的武士走进来,他们的手上握着铁尺,目光不善地打量着顾青这件牢房。 顾青看到了他们,面色冷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人正要打开牢房的锁,忽然又匆匆进来一名武士,在二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一变,急忙收起铁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青松了口气。 看来李光弼及时交代了牢房的武士,才让自己逃过一劫。 接下来的事,便要看天意了。 顾青有大半的把握,李隆基和杨贵妃不会让自己死,对杨贵妃来说,顾青是她看得很顺眼的同乡,对李隆基来说,顾青犯的事无关朝堂利益,无关社稷大局,而且顾青至少还算个人才,这样的人若是因为打一架而被处死,未免可笑了。 顶点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闻风而动 长安城,平康坊,李林甫宅。 李林甫不是清官,他的宅院大得离谱,几乎可以算是行宫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特旨,允许李林甫的府邸屋顶可加高两尺。 加高两尺是无比隆厚的圣眷,大唐的房屋能修多高都是有规矩的,平民的房屋不能比官员高,官员的房屋不能比帝王高,敢私自超越规格便是逾制,轻则流徙重则杀头。 能被当今天子特旨允许加高两尺屋顶,可见李隆基对当朝宰相何等的器重。 平心而论,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坏到极致的人终归也有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闪光点。 李林甫虽然是奸臣,在国家的战略大方针上犯了许多方向性错误,党同伐异构陷杀害了不少忠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治国的琐碎事务上还是很严谨很务实的,这也是李隆基器重他的原因之一。 李林甫坐在宅邸东南角的花厅里,背靠在一张胡床上,悠然地阖目养神。 多年执宰大唐,李林甫如今垂垂老矣,早在天宝六年便提出在家养病,而在家养病却也不愿放手权力,他向李隆基提出的是在家养病的同时署理朝政,推荐陈希烈为左相在政事堂办公,一左一右两位宰相便从天宝六年开始用这样的方式执掌大唐的朝堂。 有趣的是,陈希烈在政事堂办公,却很少有朝臣去政事堂请益,政事堂门口往往门可罗雀乏人问津,而在家养病的李林甫宅邸门前却车水马龙,朝臣们的朝政事务皆向李林甫禀报并请裁断。 大唐右相之权威,可见一斑。 炎热的夏天,花厅的四角堆了一些冰块,身后还有两名年幼的丫鬟挥扇,冰块散发的冷气借着风力吹拂到李林甫身上,总算感觉到一丝凉爽。 李林甫的右侧站着一位中年文士,看打扮应是府里的幕宾。 幕宾很守规矩地垂手而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林甫,每当李林甫咂摸嘴,他便立马奉上清水,每当李林甫喉结蠕动,他便立马捧来痰盂。 李林甫愈发龙钟老迈,这位老人已快走到人生的尽头,像一盏残灯,奋力地燃烧仅剩的那一丝灯油,每一线光亮都是黑暗前的倒数。 “相爷,东宫来报,昨夜太子妃又诞下一位王子,陛下取名为‘佋’,怕是过不了多久会封王。” 李林甫眼皮没睁开,只是微微抬了抬,语气有些虚弱地道:“‘佋’者,绍也,庙宗佋穆,父为佋,南面,子为穆,北面。陛下取此名字,或是提醒东宫牢记君臣父子之伦,勿使僭越。呵,陛下看似纵情嬉乐,对东宫仍不放心啊,只要陛下春秋鼎盛,东宫还得战战兢兢过下去。” 幕宾唯唯称是。 李林甫与当今太子李亨可谓是水火不容,除了政治上的派系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早在开元二十六年,李林甫便数次劝说拥立寿王李瑁为太子,然而李隆基乾纲独断,立了年长的李亨为太子,大抵是担心自己抢了儿子的老婆,做了亏心事,害怕将来被李瑁报复,两人既是父子又是情敌,这关系也是乱得可以了。 李林甫在拥立太子这件事上站错了队,作为当朝宰相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错下去,于是从开元二十六年开始,李林甫便以推翻太子李亨为己任,不遗余力地制造冤案,剪其羽翼,造谣污蔑等等各种手段,为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推翻太子,促李隆基另立储君,否则他李林甫满门都会倒霉。 说了一番话后,李林甫有些累了,阖目喘息了一会儿。 幕宾仍站在身边未走,李林甫眼皮未抬,淡淡地道:“还有事么?” “相爷,卢铉家的孩子又惹事了……” 李林甫皱眉,什么都没说,躺在胡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幕宾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向李林甫禀报长安城每天的风吹草动,见李林甫不吱声,他还是继续道:“卢铉的长子卢承平在左卫亲府被一个新上任的录事参军打了,脸上挨了三拳,卢承平晕了过去,很久才醒,后来卢承平寻了左卫长史告状,长史看了卢承平的伤势后马上拿人,将那打人的录事参军下了狱,以卢承平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派去狱中杀录事参军的人却被左卫亲府左郎将李光弼的亲卫拦下了,亲卫一直守在牢门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这个平平无奇的消息原本勾不起李林甫任何兴趣,但消息的后半部分倒是令李林甫眉梢抬了抬。 “那名录事参军是李光弼的族中子弟?还是门下幕宾?” “晚生着人查了一下,都不是,他是从蜀州来的,相爷,此人来头似乎不小……” 李林甫仍阖着眼,道:“说说。” “此人名叫顾青,今年十八岁,出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本是一农户子弟,后来不知找了什么窍门,建了一座瓷窑,烧出来的瓷器质地比大唐所有的瓷器都要好上几分,故而被甄官署定为贡瓷,去年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这顾青写了一首夸赞贵妃娘娘的诗,烧印在贡瓷上,以此博得贵妃娘娘的欢心,又因顾青是贵妃娘娘同乡之故,贵妃娘娘似乎特别欣赏他……” 李林甫淡淡笑了笑:“倒是有些小聪明。” 这句不知是贬是褒的评语令幕宾咂摸了许久,然后轻声道:“相爷,此子恐怕不止一点小聪明,年初剑南道平南诏国之乱,此子向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献策数条,又献上一个名叫沙盘的物件,南诏国之乱平定后,剑南道向陛下请功的功劳簿上,顾青的名字列为第一,他也是因此功劳而被陛下亲自封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而且刚到长安便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召见,陛下还钦赐了一座官宅和一只银鱼袋。” 李林甫终于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缓缓道:“有才,但不够。陛下此举应是示恩于贵妃。” 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宰相,一语便道中了李隆基的心思。 幕宾接着道:“至于顾青与左卫左郎将李光弼的关系,晚生还在查,听顾青所居客栈的伙计说,他们相识似乎是因为顾青的父母。” 李林甫已不再关心这件事了,淡淡地道:“此事你继续盯着,看那个顾青下狱后陛下有何反应,贵妃深得帝宠,若她对同乡之情确实真挚,必会为顾青开脱……” 幕宾迟疑了一下,道:“顾青若不死,卢铉之子未达到目的,如果撺掇卢铉向相爷求助,该如何处之?” 李林甫哼了一声,道:“卢铉仗着这两年帮老夫甚多,有些恃宠而骄了,两个小娃子打架这种小事,需要老夫操心么?更何况顾青背后说不定还站着贵妃,老夫若因这点小事与贵妃结怨,卢铉倒是解气了,老夫如何自处?卢铉若来求我,就说老夫病重谢客。” 幕宾唯唯应了。 ………… 张九章府。 张府位于道政坊,宅子有些老旧,还是张九龄在世时李隆基赏赐的。 顾青入狱的消息传到张府时,张九章正在看书,府内管家进书房禀报了这个消息,张九章神情微动,嘴角露出轻笑:“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惹祸精……” 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迟疑地道:“老爷,您说过此人是张家的恩人,如今他下了左卫的狱,要不要……”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再说,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要着急跳出来,耐心等待一段时候,你便会发现事态变得不一样了,沉住气吧。” 管家应是,准备悄悄离开,张九章忽然又道:“卢铉之子是左卫的司阶?” “是。” 张九章缓缓道:“入了左卫的大狱,恐怕卢铉之子不会放过他,去,拿老夫的名帖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就说老夫傍晚时分拜会郭大将军,请大将军拨冗一见。” “老爷要为顾少郎君求情么?” “刚刚还说过,遇事不要着急跳出来,沉住气,老夫不求情,只求顾青在狱中的安全,至于其他的,先看看卢家会不会跳出来,后发制人才稳妥。” ………… 常乐坊,李十二娘宅。 侍女送来顾青的消息,李十二娘呆怔许久,随即苦笑喃喃道:“这孩子,脾气倒是跟他父亲一样火爆,就不知有几分本事……” 侍女垂头恭敬地道:“卢家公子在长安城风评颇恶,气量狭小睚眦必报,顾公子入了狱,恐怕卢公子不会放过他。” 李十二娘道:“事情的因果查清了么?” “查清了,卢公子恶语伤人在先,顾公子动手在先。三拳便将卢公子打晕过去了。” 李十二娘失笑:“不说对与错,顾青这脾气我倒是挺喜欢的,有乃父之风,当年他父亲路遇恶霸,也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连道理都懒得讲,先放倒再说。” 侍女问道:“姑娘要不要准备车马?” 李十二娘沉吟片刻,道:“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府上递名帖,就说李十二娘今日傍晚时分拜会大将军,还有,说我新近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剑名曰‘子归’,李十二娘请郭大将军试剑。” 侍女不舍道:“姑娘,此剑得来不易……”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身外之物而已。”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友重逢 出事以后,顾青并未想过打扰别人。然而两位故人长辈还是主动帮忙,甚至搭上了他们的脸面与人情。 傍晚时分,长安的街上仍车水马龙,大唐初期的长安是实行宵禁的,到了傍晚城中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便关闭了,主要是当时李家刚坐上皇位,江山并不稳固,跃跃欲试造反和宫变的人太多,到了高宗后期,社稷渐渐稳固了,长安便慢慢取消了宵禁。 至开元之后,长安已成了大唐的不夜城,每到入夜,长安城的章台柳馆,大街小巷的饭堂酒肆成为人们流连之地,权贵人家的歌舞乐伎传出悠悠丝竹之声,还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喝醉的诗人力竭声嘶地吼着他新作的听着有些拙劣的诗。 这座超百万人口的大城在任何时辰都焕发着它的勃勃生机。 左卫大将军是郭子仪,他住在亲仁坊。 有趣的是,郭子仪与安禄山竟是邻居,两人的宅邸都是李隆基赏赐的,顺手便将二人的宅邸赏在一处,两家一墙之隔。如今的安禄山正在平卢领兵操练,每逢年末安禄山才入长安朝贺天子,两位邻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夜幕即将降临时,一辆朴实的马车停在郭子仪府门前,李十二娘走下马车,侍女欲上前搀她,被她轻轻推开,随即李十二娘的目光朝旁边的安禄山府邸门口一瞥,目光里露出深深的仇恨之色。 郭府老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口,李十二娘是长安民间的风云人物,无论权贵还是豪侠,皆对她心慕不已,纵然她已年近三十岁了,仍是长安城里粉丝众多的超级明星。 见李十二娘下了马车,郭府老管家迎上前行礼,笑着将她请进门内。 “大将军早已等候多时,李娘子肯登郭府的门,郭府蓬荜生辉。”老管家笑得满脸褶子。 李十二娘淡淡点头,在外人面前她总是这般淡漠。真正了解她的为人后,才会被她的人品与高超的剑舞技所倾倒。 管家脚步刻意快了些,为了跟上李十二娘的步伐节奏,边走边道:“大将军前堂还有一位客人,也是钦慕李娘子多年的故人……” 李十二娘脚步慢了一拍:“是谁?” 管家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行人已经来到郭府前堂,李十二娘也看清了端坐前堂的那位客人。 客人见了她不由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李十二娘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表情,但眉眼也悄然弯了起来。 除履入堂,李十二娘首先朝主位上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行了一礼:“十二娘拜见郭大将军。” 郭子仪已是知天命之年,精神却依然矍铄,他的头发胡子已有些花白,可体格健壮,每日饭量如牛,此刻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仿佛一位端坐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元帅,有虎踞之姿。 见李十二娘行礼,郭子仪大笑道:“免礼免礼,老夫与李娘子怕是五年多未见了吧?同在长安城,能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上次见你还是在五年前的千秋节上,当时君臣共贺,天子召你入宫剑舞,李娘子剑舞之英姿老夫毕生难忘。” 李十二娘笑应了,然后才朝郭子仪的客人行礼:“十二娘拜见张寺卿。” 张九章也笑道:“李娘子风采依旧,老夫也是多年未见了。” 李十二娘忽然伤感地道:“故人已逝,心无所依。再见当年的朋友凭多感怀,争如不见。” 张九章知道她在说什么,黯然叹息捋须不语。 郭子仪目光闪动,捋了捋他那把打理得很周正的花白胡须,笑道:“今日倒是巧了,张寺卿和李娘子同一日来访老夫,莫非你们是为了同一件事?” 张九章与李十二娘目光迅速接触了一下,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然后两人眼中同时露出了笑意。 最后二人同时向郭子仪行礼,张九章道:“我与李娘子皆为故人之子而来,求郭大将军的一道军令。” 郭子仪眉目不动,抚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如果你们是为了我左卫亲府一位名叫顾青的录事参军而来,那可是巧上加巧了,今日下午,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也向老夫求了一道军令,也说是为了故人之子,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在左卫府里打了人,入了狱,李光弼求老夫秉公而断,莫被人害死在狱中,你们也是为了他吧?” 张九章和李十二娘都愣了,互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张九章笑叹道:“那孩子闯了个祸,倒是把我们当年这些故人都聚集起来了,难不成是天意?” 李十二娘的笑意不明显,但从眉眼看得出在笑,笑过之后忽然黯然叹道:“当年的长安城比如今更美,我还记得那一年他们夫妻与我在渭水边的垂柳下舞剑,李光弼躺在地上灌酒,张寺卿您已大醉,赤着双足倒在地上仍喃喃念着诗句,阳光下的柳絮纷飞,人与景,美得像一幅画……” 张九章伤感地道:“故人不在,美景难复,逝者如斯……” 众人黯然沉默许久,郭子仪缓缓道:“二位若是为了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老夫今日已下了军令,不准任何人在狱中害他。但是,军法无情,顾青先动手打了人,还是要按军法处置的,大抵要蹲几日大狱,二位与老夫是多年朋友,但老夫治军从不讲私情,不可能下令放了他,抱歉了。” 李十二娘欣然道:“有郭大将军这句话足够了,那孩子犯了错自然要受惩罚的,十二娘不敢求老将军徇私。” ………… 顾青入狱三日后。 兴庆宫,花萼楼。 高力士凑在李隆基耳边,正低声禀奏着什么。 “陛下上次吩咐要查那个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的底细,老奴已派人去蜀州了,人还在路上,但有件事陛下恐怕还不知道……” “何事?”李隆基不大感兴趣地问道。 “这个顾青刚入职左卫亲府便闯了祸,如今人已被关在左卫大狱里,已关了三天了。” 李隆基一愣,愕然侧过头看着高力士。 高力士垂头。 “他闯了什么祸?” “回陛下,顾青入职办差的第一日便打了一个名叫卢承平的司阶,卢承平是殿中侍御史卢铉之长子。” 李隆基皱眉:“入职第一日便打人,这顾青好大的脾气,看来非经科考正途而当官的人委实有些粗鄙。” 高力士从来不会反对李隆基的任何话,于是笑着附和。 片刻后,李隆基又问道:“顾青为何打人?” “因顾青是太真妃的同乡,太真妃甚喜之,老奴故而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来倒不能全怪顾青,是那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的脾气如陛下所言,确实不大好,三拳便将卢承平打晕过去了……” 李隆基失笑:“拳头倒是跟他的脾气一样硬。” 高力士附和着李隆基笑。 “这种小事莫来烦朕,打了人自然要受处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治军极严,按军法处置便是,少年郎多摔几跤约莫便明白世情险恶了。”李隆基淡淡地道。 高力士不敢多说什么,唯唯应下。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飞快闪烁了一下,又问道:“此事若论对错,应是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动了手固然要入狱受军法,那卢承平呢?恶语伤人也算犯了错吧?” 高力士一滞,垂头道:“卢承平未受军法。” 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高力士见李隆基面色阴沉,顿时噤若寒蝉。 “卢承平之父卢铉,听说李相欲擢其为御史中丞?” “是,三省朝臣有过朝议了,因无定论,故而未奏报陛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道:“天宝八载,卢铉在兴庆正殿朝会时弄了一出袖藏谶书的把戏,扳倒了杨慎矜,朕以为他是个知进退之人。” 高力士有些惊愕,他不知李隆基为何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天宝八年的那桩旧案,圣心难测,李隆基的心思他纵然跟随多年亦难揣度,只好闷不出声。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道:“传太真妃过来,再传大明宫梨园乐工,朕与她同赏《霓裳羽衣》。” 这是殿外有宦官禀道:“陛下,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求见。” 李隆基一愣,忽然若有深意地笑道:“又是左卫的人,哈哈,朕倒真有些好奇了,宣见。” 李光弼入殿时双手捧着一坛酒,在宫门外时宦官试过毒后才允许李光弼将酒带入宫。 入殿后,李光弼先将酒坛交给一旁的宦官,然后躬身行礼。 李隆基的目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宦官手里的酒,笑道:“朕从未见李郎将这般多礼,竟还亲自带了酒入宫,莫非李郎将觉得宫里的酒不够香醇么?” 李光弼惶恐状道:“陛下恕罪,此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托臣入宫献给陛下的。” 李隆基目光闪烁:“又是顾青,朕为何最近总能听到他的名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王心术 当一个小人物还不是那么重要时,要记得不停在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各种方式的刷,刷到大人物想忘记你都难,做梦都能梦到你在对他笑,真正的“魂萦梦牵”。 彻底成为大人物的梦魇后,小人物离成功或离死亡就近了一步,大人物不是提拔你就是弄死你。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的含义。 顾青托李光弼入宫送酒,就是为了刷存在感。 只是他没想到李隆基比他想象中的更精明,无论英明还是昏庸的帝王,只要他有强烈的权力欲望,那么他对国都的掌控能力是非常可怕的,国都内每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所以在李光弼送酒入宫之前,李隆基便听高力士提起了顾青,甚至从顾青的这件事联想到朝堂上的一些人和事,对顾青这个人的印象可谓很深刻了。 看着宦官双手捧着的这坛酒,李隆基笑得很玩味。 该如何评价顾青这个人呢?在李隆基的眼里,顾青大致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有才情,也有谋略,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比如造出了个沙盘。这样一位少年郎,按说应该很傲气的,世上恃才傲物者多矣,有那么一点才华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少年郎的通病,这些年李隆基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然而顾青有才华却偏偏还懂得拍马屁,拍得还十分高明,用一本正经的方式和最文雅的用辞说出最谄媚的马屁,什么“孤品梅瓶”,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闭月羞花”,拍得那么的义正严辞,仿佛用最严肃的口吻述说圣贤真理一般。 正当李隆基认为少年太过老成并非好事时,顾青在适当的时候闯了一个适当的祸,三拳把人揍晕了,揍的还是一位朝堂上颇为微妙的殿中侍御史的儿子,少年人冲动的心性一览无遗,从这件事上李隆基又觉得顾青这个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守规矩。 对高权位者毕恭毕敬,对中层权位者却并无敬畏,闯了祸却马上托人进宫送礼,心机城府表现得似乎很深却又不那么深,很有意思的少年郎。 每个帝王都有各自不同的用人才的方式,有的只看治国之才,有的偏爱谄媚的马屁之臣,还有的首先看的不是才华,而是能不能被自己掌控,能掌控的臣子才是好臣子。 李隆基喜欢的便是容易被自己掌控的臣子,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帝王,对权力的欲望是非常恐怖的,他要掌控一切,不仅掌控江山和朝堂,还要掌控人心。 那种四平八稳一辈子都不犯错,对一切物质诱惑无欲无求的臣子对李隆基来说反而需要提防。“无求”代表他其实有更大的欲望,只是被隐藏得很深。 从顾青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似乎是个很容易被掌控的臣子,有才华,能拍马屁,大致懂规矩,又控制不住脾气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犯错之后马上做出托人送礼给皇帝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举动。 容易掌控吗?似乎挺容易的。 “顾青刚入职左卫,李卿似乎对他很熟悉?”李隆基含笑注视着李光弼。 李光弼垂头道:“不敢瞒陛下,顾青的父母是臣早年的故人,他父母十年前逝世,臣只想为故人之后尽点心力。”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顾青不是从蜀州一个山村出来的吗?你竟认识他父母?” “多年前的一段交情,他父母曾在长安待过几年。” 李隆基笑着点头,没继续问下去,他不是不想知道顾青的父母与李光弼究竟什么关系,而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他身边唯一能信的只有高力士,他在等高力士对顾青的调查结果。 目光转移到那坛酒上,李隆基指了指酒坛,笑道:“这是顾青送朕的酒?” “是,顾青说是他在蜀州亲手酿的,此酒颇为劲烈,饮之易醉。” 李隆基大笑:“朕倒要见识一下蜀州的酒究竟多烈,既是蜀州所酿,饮酒怎能少了朕的娘子,高将军,快去传太真妃。” 高力士在一旁陪笑道:“已派人去传,太真妃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杨贵妃在一群宫女宦官的簇拥下翩翩而来,众星拱月般走入殿内。 李光弼急忙向杨贵妃行礼。 李隆基招手笑道:“娘子快来,你的小同乡又献了一物,他亲手酿的烈酒,娘子来试一试。” 杨贵妃欣然道:“真是个灵巧孩子,好像什么都会,连酿酒都会,妾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杨贵妃落座,高力士从宦官手中接过酒坛,正要给李隆基和杨贵妃斟酒,忽然发现酒坛的北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诗。 高力士一愣,然后笑道:“陛下,娘娘,顾青送的酒居然还附了一句诗呢……” 李隆基挑眉:“哦?朕看看。” 杨贵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李隆基缓缓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并非顾青的字,而是李光弼帮顾青重新抄了一遍,没办法,顾青那手臭字李光弼实在不敢给李隆基看,怕落个辱君之罪。 杨贵妃将这句诗念了两遍,疑惑道:“顾青为何写这句诗?没头没脑的……” 李隆基露出深思之色,随即恍然笑了。 “娘子,你的这位小同乡啊,约莫是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 杨贵妃身在后宫,甚少听闻宫外事,不解地道:“顾青受了什么委屈?” 李隆基笑着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将顾青打了卢承平然后被拿入左卫大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杨贵妃听完顿时不高兴了,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娇媚的红唇抿得紧紧的,李隆基饶是与她夫妻多年,此刻竟也不由心动。 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轻怒薄嗔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风景。李隆基不由心满意足,这灰没白扒。 “陛下,左卫处事太没道理,明明是那姓卢的恶语伤人在先,为何偏偏只拿了顾青入狱?若论对错,姓卢的那人才是首恶,顾青只是逼不得已出手教训他,陛下……”杨贵妃不满地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 李隆基好笑地看着她:“可是先动手伤人的是顾青呀。” “但凡有点血性的少年郎被人骂了,大多会动手的,三郎,您要讲道理呀。” 李隆基被撒娇的杨贵妃摇得不行,失笑道:“好了好了,朕自然是讲道理的……” 指了指面前的那句诗,李隆基笑道:“娘子可知顾青这句诗有何深意?” 杨贵妃想了想,道:“诗句中似乎有些欢欣之意,但顾青人在狱中,怎么可能作出欢欣的诗,妾觉得不大对……” 李隆基笑着解惑:“‘白日放歌须纵酒’此句,是给朕和娘子的,希望朕与娘子恩恩爱爱,纵酒作乐,不负此生,‘青春作伴好还乡’是顾青的自述,因为入狱之事,他或许已对长安失望,有归乡求去之心……好才情,人在狱中都能将受的委屈说得如此委婉,有才之人朕岂能让他委屈?” 目注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光弼,李隆基沉声道:“顾青入狱几日了?” “回陛下,已三日了。” 李隆基想了想,道:“少年郎性起而纵狂,薄惩已足够,放他出来吧。” 李光弼暗惊,不由对顾青的判断钦佩不已,他说三日能脱困,今日果然脱困了。 “臣代顾青谢陛下隆恩。” 君臣饮了一会儿酒,李光弼识趣告退。 李光弼离开后,李隆基阖目沉思片刻,缓缓道:“高将军。” “老奴在。” “传朕的旨意,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骄恃狂悖,挑衅无状,着拿入左卫大狱三日,并下旨申饬殿中侍御史卢铉,斥其教子无方,卢承平出狱后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高力士恭敬领旨,转身出了大殿。 杨贵妃喜不自胜,挽着李隆基的胳膊连道天子圣明。 李隆基也不解释,笑着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下这道旨意其实与顾青并无太大关系,严格说来甚至与卢承平本人也没多大关系,李隆基真正的意图是卢铉,以及卢铉背后的李林甫。 这就跟最近朝堂的风向有关了。 李隆基知道李林甫与太子李亨水火不容,事实上他也乐于见到宰相与东宫不和,前几年李林甫针对太子党羽的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等,其实都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做成的,为的就是剪除太子党羽,勿使羽翼丰满。 然而最近几年太子在李林甫及其党羽的轮番打击下,已然现出颓势,眼看太子的神情越来越畏缩懦弱,而此消彼长之下,李林甫的相权最近有些飘了。 朝堂势力左右失衡,对帝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及时制止并纠正。 帝王术即平衡术,“平衡”二字很重要。 而卢铉作为李林甫的头号打手,趁着此事好好敲打一下很有必要,也算是间接给李林甫一个警告,李林甫若还没老糊涂的话,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辈情义 顾青走出左卫大狱时已是下午时分。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站在大狱门外,顾青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缓过来。 蹲大狱的滋味很不好受,虽然在李光弼的亲卫保护下,顾青并没有受到迫害,但牢房里的那股恶臭和脏乱的环境是无法免除的,顾青蹲了三天,觉得自己已是一条快腐烂的咸鱼,有资格跟鲜于仲通拜把子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等在大狱外,见顾青出来飞快迎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少郎君入狱后的相思之情,蓬勃饱满的感情表达令顾青毛骨悚然。 顾青入狱这三天,着实把两位掌柜吓坏了。他们也没想到顾青居然这么能惹祸,刚到长安就把自己送进了大牢,两位掌柜在长安城内唯一的依靠只有顾青,靠山进了大狱,两位掌柜的世界崩塌了。 这几日两位掌柜花了不少无谓的钱,每日在左卫府门前转悠,钱财打通关节,目前却只能打通到门口值守将士这个层次,再往深层次去打通却不管用了,两位掌柜叫天天不应,每日惶惶不可终日。 听着两位的诉说,顾青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大家相识于青萍之末,认识的初期彼此还有过勾心斗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大家的交情似乎有了质的提升,如今已是可以共患难的关系了。 顾青暗暗揣度,若告诉两位掌柜自己已将他们升级了,不知他们原地读取自己的经验条后会不会慷慨地氪金为人民币玩家…… 回到客栈,顾青吩咐伙计准备一只大浴桶,伙计在房内打好热水后,顾青整个人泡进去搓洗,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至于蹲大牢时穿的衣裳索性全扔了,省得晦气。 洗去身上的恶臭后,顾青觉得整个人都轻了几斤,然后向店伙计借了一面铜镜。 是人是妖都要偶尔照照镜子的,顾青自知长得不喜庆,所以很少照镜子,但人还是要正视自己的容貌,顾青知道自己除了不喜庆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 站在镜子面前,顾青久久地注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就连那张不高兴的脸也仿佛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轻易联想到哲学深度的人生。 接下来顾青与镜子进行了一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自问自答。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不要问庸俗的问题。” “好的,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何有人忍心伤害你?” “丑陋使坏人的心态扭曲。” “下次如果还有人伤害你怎么办?” “干死他!” 三问三答,顾青对问题和答案都很满意,收拾好自己后,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门。 房门外,郝东来和石大兴正陪着一位客人说话,客人是位老者,穿着青衫,见到顾青后急忙起身行礼。 “老朽是鸿胪寺卿张府的管家,我家老爷请少郎君赴府一叙,老朽特来为少郎君领路。” 顾青含笑点头应了,去张家是早就说好的,坐牢耽误了几日时间,今日赴约没问题。 顾青是个讲礼数的人,第一次登门拜访,终归要拎点礼物,空手上门未免太失礼了。 从蜀州带来的高度酒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命,顾青决定不再随便乱送,还是花钱临时买点礼物吧。 管家恭敬地在前面领路,顾青路过郝东来身前,忽然朝他伸手:“我,顾青,给钱!” 郝东来被他这霸气的要钱方式弄得有点懵,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蛮横的要钱方式,郝东来手比脑子反应快,下意识便从怀里掏了一块银饼放到顾青手上,等顾青接了银饼转身便走时,郝东来这才急了。 “哎,为啥啊?凭啥啊!” 顾青没理他,只留给他一个充满王霸之气的背影。 石大兴望着郝东来讥诮地笑:“就你这猪脑子,少郎君给你一成半的瓷窑份子都是浪费,不如把份子全卖给我如何?” 郝东来脸色阴沉下来:“姓石的,你我说好了来长安后相亲相爱,你莫坏了我们的约定。” 石大兴冷笑:“我不在你背后下黑手已是相亲相爱了。” “你今夜去青楼吗?”郝东来缓缓问道。 “你待如何?”石大兴警觉地道。 “你点哪位姑娘,我便抢哪位姑娘,用钱说话。” ………… 管家领着顾青来到位于道政坊的张家宅邸。 门口有亲卫值守,管家领顾青进门,刚到前堂便听到张九章的大笑声,夹杂着一道熟悉的女子轻笑。 一眼望去,前堂内赫然坐着张九章和李十二娘,二人相谈甚欢,似乎在聊起当年,见顾青来了,李十二娘立马收起了笑脸,杏眼盯着顾青,眼神很严厉的样子,张九章却哈哈大笑,道:“好个顾青,有几分本事老夫不知,但脾气像极了你爹,一言不合就动手,痛快!” 听张九章说起顾青的父亲,李十二娘严厉的眼神顿时稍缓,甚至露出了几许柔和,低声叹了口气。 顾青除履进前堂,急忙朝二人行礼。 张九章摆手笑道:“罢了,落座吧,今日除了我们三人外还有一位故人,请侄孙来主要是为了认门,知道张家府邸了,往后没事多走动,老夫早已吩咐了管家,侄孙是自家人,任何时候需要任何东西,只管去取,账房也打过了招呼,侄孙若有手头短缺之处,径自找账房要钱,张家倾尽所有,随便支取。” 顾青不由十分感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脸刷卡了,张家对他的情义委实真切,也是他父母用命换来的回报。 李十二娘冷冷道:“你父亲可不像你这般没头没脑,当年他出手都是三思之后,从来没错过,而顾青你,纯粹是少年冲动,不计后果。” 顾青笑道:“少年郎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三十岁以后才会慢慢懂得计较后果权衡利弊,李姨娘,我敢保证我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冲动。” 李十二娘哼道:“你父亲天生沉稳冷静,任何年纪都一样,他这辈子没做错过事。” 顾青笑了笑,不与她争辩,前世就明白一个道理,跟女人吵架是最脑残的行为,无论吵输吵赢都没好下场。 显然顾青他爹是李十二娘的逆鳞,她对他的迷恋已然到了粉丝对爱豆的狂热程度,以后关于他爹的话题最好谨慎。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时,前堂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粗犷声音。 “张世叔,愚侄来也!府上可有好酒?若无好酒愚侄可转身就走了啊!” 前堂内三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张九章笑骂道:“你这酒鬼,多少年改不了的德行!放心,我张家美酒管够,喝不死你!” 话音落,李光弼大摇大摆出现在前堂外,顾青笑着上前行礼,李光弼指了指他:“好个小子,这一劫居然被你躲过去了,稍停与我痛饮三百杯!” 顾青躬身笑道:“多谢李叔叔为小侄奔走。” 李光弼指了指张九章和李十二娘,笑道:“莫光谢我,他们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入狱的当天他们便去拜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请了郭大将军的军令,你小子在牢里才逃过一劫,否则只凭我的亲卫恐怕也顶不了多久。你小子闯了祸,害我们这些长辈跑断了腿,你说该不该罚?”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着二人,然后诚挚行礼道:“多谢二位长辈奔走,小子不才,害二位长辈担心了。” 张九章笑道:“小事,算不得什么,倒是因为你这件事,我们当年的几位故人重新聚在一起,说来倒是要谢你了。” 三人重新落座,顾青是晚辈,在前堂忝陪末座,府内侍女们端上酒菜,张九章作为主人端杯示意,四人饮尽一杯后,从堂后屏风处袅然走出一队身着艳丽宫装的舞伎,在前堂中央排成队列,屏风后面乐工悠悠的丝竹乐声响起,舞伎们动作整齐划一,伸展宫袖舞了起来。 顾青目瞪口呆,这是他来到大唐后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家宴,看着眼前这群美丽的舞伎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那么撩拨人心,顾青不由感叹,时代文明果然不见得是在进步,这个年代就连风尘女子和权贵豢养的家妓歌舞伎都各自有一身不凡的艺技,而一千多年以后的风尘女子呢,顶多只会冷冷说一句“大哥,不摸也是要给钱的。” 此时此刻,顾青第一次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消失表示痛心疾首。 一曲舞罢,舞伎们行礼后鱼贯退下,估摸换装准备第二场去了。 作为主人的张九章再次端杯,与众人饮了一杯后,捋着胡须盯住顾青,缓缓道:“侄孙此劫虽说已解,但可能已埋下了更大的祸患,你这次将卢家父子得罪了,老夫以为最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 话没说完,李光弼摇头打断道:“张世叔,已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哦?为何?” 李光弼叹了口气,道:“刚才愚侄来您府上之前已得知,陛下下旨,将卢承平下狱三日,并斥责卢铉教子无方,责令卢家父子闭门思过。这回可是得罪得死死的,不可能化解了。” 张九章颇为吃惊地睁大了眼,顾青也惊呆了。 不过是送了一坛酒给李隆基,所以收礼的人办事这么卖力的吗?李隆基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世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家有女 顾青只是个八品小官,虽说是官儿,但他其实连大唐朝堂的边都没挨上,顶多算是个外围男。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送了一坛酒进宫,李隆基便那么痛快地给自己报了仇,卢承平不多不少也是三日牢狱,恰好与他一样。 顾青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李隆基看他顺眼,把他当成优乐美捧在手心里呵护他。 顾青不懂,但在座的有人懂。 张九章和李光弼都是官场老鸟了,细细一咂摸,顿时便品出了味道。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张九章沉声道:“陛下责罚卢承平,恐怕与顾青无关……” 李光弼点头:“卢铉近两年有点张扬,天子或许不满了。” 张九章接着道:“更有可能是敲打卢铉背后的李相,李相与东宫两派如今在朝堂左右失衡,李相对东宫步步紧逼,陛下看不过去了……” 李光弼露出玩味的笑:“两个年轻人不过打了一架,却引出了这么一串事,连李相都卷进去了,那个卢承平三日后从左卫大牢出来,恐怕他爹会把他的腿都打断。” 张九章笑道:“看明日李相会如何反应,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相不可能不知。” 李光弼笑得很恶劣:“或许李相的病情又会加重了……更有可能会辞相,哪怕装模作样辞相。” 张九章道:“病情加重也算是个办法,李相若没老糊涂的话,应知进退。辞相不大可能,李相若离了权力,太子将来即位可不会放过他,再说,陛下也不愿见到李相辞相,朝堂势力会失衡,重新扶植别的势力非短期能见作用。” “所以陛下只是敲打李相,但不会让他伤筋动骨?” 张九章叹道:“陛下高明啊,分寸轻重拿捏得正好,既让臣子警醒,又不至于打压过甚动摇朝堂根本,拿卢铉开刀恰到好处。” 李光弼转头看着顾青,笑道:“好消息是,卢家父子最近怕是不敢找你麻烦了,他们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死仇仍是死仇,待风声过去,他们还是会报仇的。” 顾青笑道:“不怕,大不了我便辞官归乡,临走前写一封陈情书满长安张贴,痛哭流涕说是被卢家父子迫害,看他们如何自处。” 堂内三人大笑,张九章指着他笑骂道:“你从哪里学来的阴损性子?天生适合官场的料,当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倒是屈才了。” 李光弼瞥了顾青一眼,道:“你小子刚躲过一劫,最近安分点,莫被人抓了把柄,无论官大官小,太过张扬终是取祸之道。” “是,小侄明白,小侄还是那句话,我是老实人,从来不主动惹事,但有时候偏偏事会主动惹我,我能怎么办?” “老实人”三字顿时引来堂内三人鄙夷的目光,才见了顾青不过两面,这三人大抵已看清了顾青的本质。 顾青不由一阵心慌,看来老实人的人设崩了一次后,人与人之间已失去信任了,难道要换一种人设? 张九章叹道:“可惜你没有正经读过书,若能从科考入仕,升官便堂堂正正,往后在朝堂的路更好走。” 顾青笑道:“晚辈早年家里穷,读不起书。幸好运气不错,走了一段捷径,也算顺利当上官了。” “不一样,科考做官才是正途,从县令当起,攒够资历后入省入台,位极人臣,方为正道。”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地道:“若是不科考的话,便没有可能当县令了么?”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不一定,还有一个法子,但比较困难。” “请二叔公赐教。”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似乎对顾青提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但还是道:“另有一法,便是‘举孝廉’,始于汉朝,后来几兴几废,到隋朝时又兴,我朝在高宗先帝之后,各地仍有举孝廉的名额,但如今科考已兴,举孝廉者越来越少了。” 顾青知道举孝廉,说来是一种举荐当官的方式,汉朝时没有科考,当官的皆是当地门阀宗族子弟,三国以后还有寒门子弟,没有科考的话,要当官必须有个名目,那便是“孝廉”的名头,说你孝廉你便是孝廉了,你就可以当官了。 始自汉武帝时期的察举制,举孝廉便是察举制的其中一种方式,公平吗?当然不公平,里面的水分和弹性太大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行之千年的入仕方式,从古至今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我朝也有举孝廉吗?”顾青再次问道。 张九章道:“当然有,但大多是每州才有一个名额,自高宗先帝推行科考以后,朝廷对举孝廉之成法已控制得越来越紧,这些年甚少有听说因举孝廉而入仕者了。” 李光弼笑道:“眼前正有一个例子,你的三叔公,九章叔的亲弟弟张九皋,便是举孝廉而入仕的,最初被举为南海郡司户参军,后来明经及第,升为赣县令,如今已官至广州刺史,授银青光禄大夫。” 顾青恍然,眼神里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已是录事参军,又简在帝心,没必要再经历科考了,只要不出大错,好生处置与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关系,再加上老夫等这些故人的推波助澜,过不了几年会升官的。” 顾青摇头:“晚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有一位同乡好友,自小一起长大,他有造福一方的志向,晚辈想帮帮他。” 张九章笑道:“说难也不难,若你的同乡能经蜀州刺史的举荐,刺史府和当地县令发动一些豪族世家上一道万民表,递到剑南道节度使府,事成的几率不小。” 顾青试探着道:“若晚辈认识剑南道节度使,与他的关系……还不错,是不是更有希望举孝廉?” 张九章一愣,失笑道:“差点忘了你是因贡瓷而起家,据说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平定南诏一战你又为鲜于仲通立了功,免了鲜于仲通一场大麻烦,按说他欠你的人情,区区举孝廉的小事,应该不难。” 顾青的眼神跃跃欲试,愈发觉得举孝廉是个好法子,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能让宋根生当个县尉或县丞什么的。 县令是不敢想了,有点难,就算勉强运作上去了,恐怕也会给鲜于仲通和宋根生带来非议。 顾青于是决定等下回去便给鲜于仲通写封信,人情这东西无论谁欠谁,还是尽快还了比较好,鲜于仲通不可能一辈子当节度使,趁他在位赶紧把宋根生送上天。 前堂内,张九章举杯正要与大家同饮,忽然听到堂后屏风处传来奇怪的声音,众人愕然望去,然后发现那扇山水屏风一阵剧烈抖动,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屏风笔直地轰然倒地,屏风上狼狈地趴着一位穿着紫色宫装的少女,一脸惊恐惶急,抬头发现堂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少女眨了眨眼,嘤咛一声,娇滴滴地假装晕过去了。 顾青看得目瞪口呆,好高明的化解尴尬的方法,学到了学到了。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张九章,张九章捋须强装镇定,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深深地出卖了他,显示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可能想杀人。 “见,见笑了,见笑了……”张九章黯然长叹。 李光弼呆怔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李十二娘也想笑,很厚道地将脸扭到别处。 李光弼大笑道:“多年不见李叔叔,见面便是五体投地式行礼,哈哈,贤侄女倒是客气。” 假装晕过去的少女仍趴在屏风上一动不动,只是脸颊迅速羞红,臊得不行偏偏晕过去的人设不能崩,忍得很辛苦。 张九章叹道:“家门不幸,出此孽障,这位是三弟九皋的长房孙女,张怀锦。” 顾青恍然,也不管那位晕过去的少女看不看得见,仍朝她拱手算是见过礼了。 张九章继续叹道:“此女性情顽劣跳脱,野得很,从小到大闯了不知多少祸,当初老夫还曾想过给顾青做媒,转念一想,顾家夫妻是我张家的恩人,老夫岂能恩将仇报,遂绝了念想……” 顾青欣赏地看了张九章一眼。 “恩将仇报”这个词可以说用得很讲究了,当浮一大白。 说浮就浮,顾青当即端杯朝张九章遥敬。 张九章不知是不是老花眼,楞是没看见。 顾青只好讪讪自饮一杯。 张九章捋须,看也不看地上的张怀锦,沉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够吗?赶紧起来!打算趴到什么时候?” 张怀锦于是嘤咛一声,娇滴滴地“醒转”了。 起身拍了拍宫裙上的灰,张怀锦垂头委屈地道:“二祖翁,是屏风先动的手……” “住口!还不快去给十二娘和李叔叔见礼,没个规矩!” 张怀锦瘪着小嘴走到李十二娘和李光弼面前一一行礼。 李十二娘似乎颇为喜爱这位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精美的匕首给她,道:“几年未见,已是大姑娘了,这把匕首尚算锋利,拿去玩吧。” 张怀锦委实是个狠角色,不爱红装爱武装,道谢后接过匕首,爱不释手地把玩。 张九章无奈地看着李十二娘,道:“她性子本就野得不行,你还送她匕首,往后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女儿家舞枪弄棒也没什么不好,有个物件儿防身总比在外面被人欺负强。” 张怀锦收起匕首,眸光流转到顾青身上,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张九章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见过你顾青阿兄!” 张怀锦哦了一声,磨磨蹭蹭走到顾青面前,朝他裣衽一礼:“怀锦见过顾阿兄。” 顾青起身还礼:“莫客气,初次相见,我……” 说着顾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打算给个见面礼,搜来搜去只有刚才临走前从郝东来那里打劫来的一块银饼,有些贵重,当见面礼舍不得,顾青果断放弃,从怀里抽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心给她。 “我……祝福你。” “呃……呃?”张怀锦呆呆地看着顾青空手比出的心,满头雾水。 顾青认真地解释:“这是西域番邦小国的祝福礼节,很高端的。” “哦,哦……多谢顾阿兄。”张怀锦不知究竟,于是也傻傻地回了一个礼,笨拙地空手比心回给顾青。 旁边看着的张九章和李光弼心痒难耐,也学着比了个心,甚至还互相比了一下,两人加起来一百多岁,比心的样子特别萌。 ………… 宾主尽欢,顾青告辞离开张家。 走出张家大门,管家打算准备车马送顾青回客栈,顾青拒绝了。 他想独自在长安的街上走一走,领略大唐风土人情。从道政坊一直走到常乐坊,顾青腿脚有些酸,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面不远不近跟了个人。 嗯,熟人,刚刚见过。 见顾青的目光扫过来,张怀锦自知藏不住了,于是干笑着上前。 顾青挑眉:“跟踪我还是自己闲逛?” 张怀锦果断地道:“自己闲逛。” 顾青哦了一声:“原来是巧遇,那就各自闲逛吧。” 说完顾青敷衍地拱拱手算是道别,然后扭头便走。 张怀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果真说走就走,难道他真信自己是闲逛? “喂!你站住!”张怀锦叫住顾青,蹬蹬蹬跑到他面前,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叹气:“说好的各自闲逛,你不能出尔反尔。” “你很讨厌我吗?为何一副迫不及待离我远远的样子?” 顾青正色道:“并不是,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羞涩地跑开了。” 张怀锦俏脸一红:“呸!我不信。” 不信是对的,智商在线。 “我阿姐张怀玉给我写了信,她在蜀州认识了你,说了你很多好话。你们交情很好吗?” 顾青叹气,你这是侮辱我的智商不在线啊,张怀玉会说我好话? 她只有在想吃红烧鱼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柔情似水。 “这位,呃,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张怀锦一愣:“什么游戏?” “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在这大街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另一个人去找他,一个时辰为限,找不到便算输了,如何?” “嗯?”张怀锦满脸问号。 顾青迫不及待地道:“我先躲,你来找,默数一百下才能开始找哦。” 说完顾青嗖了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黑烟,不见了。 张怀锦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智商被人看扁了的羞辱感。 :。: 第一百三十章 呆萌闺秀 顾青跑出了两里地,终于摆脱了张怀锦。 不是因为恐女,而是顾青觉得男人与女人的脑电波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双方沟通很困难。 前世从女同学到女同事,顾青都是能避则避。他是绝对理性的人,遇事首先找问题,理清逻辑,最后解决,而女人不一样,女人的思维能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限延伸扩散,无论有理无理,首先便站在受害者的高度,然后委屈控诉,有罪推定,最后得出结论,你是个坏人。 顾青曾经亲眼见过团队里一对小情侣吵架,女的从男的忘记给她带早餐这件事说起,一番争吵哭诉,早餐事件延伸到你家爸妈不喜欢我,处处针对我,然后延伸到家务活都是我干,你在家就是个大爷,然后将来生了孩子没钱养,受够了租房没有安全感的日子,这辈子买不起房,一生过得穷困潦倒,最后力竭声嘶说分手,我们匆匆那年的青春只当喂了狗…… 一通骚操作看得顾青目瞪口呆,论点论据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刚解释完一件立马又来了第二件,就算被辩驳得无言可对了,她还能用平静而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来一句“你居然吼我?” 男人只能气得蹲在地上狂薅自己的头发,很惨。 从此以后,顾青对女人便敬而远之了,在没有充足的能够一句话逼得她自撞南墙的口才实力以前,最好不要乱招惹女人,会被气哭的。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顾青在屋子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鲜于仲通的,简单说了一下来长安当官后的感受,重点提了举孝廉的事,希望鲜于仲通能帮忙运作一下,将宋根生列为举孝廉的人选。 顾青对此事的把握还是比较高的,鲜于仲通是剑南道节度使,他的权力在整个剑南道是排第一的,尤其是在顾青的建议下,鲜于仲通平定了南诏国之乱,如今的他在长安风评颇佳,君臣对他一致赞誉,而在剑南道更是因此一战而巩固了权力,极大地增强了威信,权力和风头正是巅峰之时,帮宋根生升个官儿难度不大。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顾青吹干了墨迹,再次看了一遍,然后失望地叹气,这手字实在太丑了,他自己看了都想吐,这样一封信若递到鲜于仲通面前,堂堂节度使竟然被一封信恶心吐了,说出去恐怕不大好听…… 顾青决定找个字写得好看的人帮他重新抄一份书信,至于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要练字。在他看来如今自己有钱了,很多缺少的技能可以通过雇佣的方式去解决,赚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活得不用那么累。 写完给鲜于仲通的信后,顾青又给宋根生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一下自己在长安的遭遇和所思所想,又叮嘱宋根生与县衙的官吏搞好关系,因为很有可能他会变成他们的上司。 两封信写好,顾青刚折进信封里,便听到敲门声。 顾青打开门,不由愣住了。 张怀锦一脸气鼓鼓的表情,站在门口使劲地瞪着他,双手还叉着腰像个茶壶造型,看起来又萌又可爱。 “骗子!骗我说玩游戏,转身就跑了,骗子!”张怀锦眼神充满了控诉。 顾青有点尴尬,接着立马板起脸,表情比她更控诉:“说好在大街上我躲你找,你为何不遵守游戏规则?这里是大街吗?你有认真找我吗?” 张怀锦被顾青理直气壮的语气弄懵了,两眼发直开始捋逻辑,“游戏规则”“大街”“认真找”几个关键词在脑子里飘来飘去,可总也组合不起来。 顾青的语气愈发控诉:“你看,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心虚了!分明是你的错,你哪来的底气跑来责问我?” 语气太严肃,气势太义正严辞,张怀锦脑子有点乱,一时竟真的分辨不出谁对谁错,纯粹被眼前的气氛左右了。 “是,是我的错……吗?”张怀锦讷讷问道。 顾青严肃地盯着她,缓缓点头:“是。” 张怀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眼前的顾青气势太强大,空气里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张怀锦脑子更乱了。 顾青仍板着脸,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笑就输了。眼前这个小妹妹不太聪明的亚子,应该很容易糊弄。 “玩个游戏都不认真,看来在你的心里我这个刚认识的阿兄根本没分量,你心里完全没有我,罢了罢了。”顾青黯然摇头。 张怀锦急了:“怎么就没分量了呢,我……刚才是我不好,我找不到你,这不就赶紧来你住的客栈找你了吗,有分量的有分量的!” 顾青暗喜,原来女人那一套无理取闹蛮缠三分并将小问题无限扩大化的方式果然很有效,任何年龄任何性别的人类都无法抵挡,上辈子跟女人保持距离果然是明智的选择,女人无敌,吵不过争不赢。 见张怀锦一脸着急解释的样子,顾青见好就收。 “好了,不怪你了,这件事揭过去吧,既然你说我这个阿兄有分量,那就进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会写字吗?” “会。” 顾青点头,宰相家的孙女想必文化水平都很高的,毕竟是书香门第。 “帮我抄两封信,字写得好看点。” 张怀锦欣然答应。 进了房门,张怀锦接过顾青写的两封信,第一眼便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丑的字,我二祖翁说你是才子,还写过几首绝妙的诗,才子的字为何如此丑?” 顾青黯然叹息:“我在你心里果然没分量……”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便是。” 张怀锦撅着小嘴帮顾青抄信,她的字很漂亮,一笔灵动飞扬的行楷,字里行间娟秀又透出一股大气,每个字写出来都能当成字帖用。 顾青暗赞不已,宰相书香门第教出来的闺女,纵然性格再野再跳脱,基本的学识教养还是不缺的。 等她抄完了信,顾青吹干墨迹,小心地装进信封。 然后顾青看着她的脸道:“好吧,从我离开你家开始你便一直在跟踪我,对不对?” 这回张怀锦是真心虚了,眨巴着大眼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说说,为何跟踪我?觉得我是坏人?” 张怀锦撅着嘴道:“祖翁和二祖翁说,想把我嫁给你,说令双亲对张家有恩,所以我跟着你出来,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此事已取消,怀锦妹妹从今以后大可高枕无忧。” 张怀锦对顾青急着撇清的态度愈发不满,道:“二祖翁说把我嫁给你是恩将仇报,你也如此急着撇清推却,我哪里不好了?从小到大虽然闯了一些祸,但总的来说还是宜室宜家君子好逑的好不好!” 顾青愣了:“你这是……毛遂自荐?” “当然不是!我也不想仓促地嫁人,但他们总说我不好,把我嫁出去是害了人家,我心里不欢喜!” 顾青莫名其妙地道:“你心里不欢喜,应该卯足了劲回去跟你二祖翁大吵一架,跟我说这些有用吗?” 张怀锦哼了哼:“我是想告诉你,我不会随随便便嫁人的,包括嫁给你。刚才看我二祖翁的样子,似乎还未死心,如果他逼我嫁给你,我……我可能会在成亲之前偷偷跑掉,像我阿姐那样,跑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到时候莫怪我给你难堪了。” 顾青笑得很和气:“当然不会怪你,说不定我比你跑得更快……” 张怀锦瞪大了眼:“你,你凭什么跑?我有那么差吗?你若跑了,叫我如何有脸面活下去?” 顾青愕然:“你不是也跑了吗?” 张怀锦脑子又乱了,目光呆滞开始天马行空地捋逻辑,接着气急败坏道:“我我我……我确实是跑了,可你为何也要跑?你若是也跑了,我祖翁和二祖翁岂不是会活活打死我?” 顾青愈发莫名其妙了:“我跑了你祖翁为何要打死你?你祖翁就算要打死你,其原因也是因为你跑了啊,无论我跑不跑,你祖翁都会打死你的。” 张怀锦又一呆,失神喃喃道:“对啊……” 感觉又怪怪的,刚才的重点似乎不是这个……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为何要跑?我那么差劲吗?难道配不上你吗?”张怀锦气坏了,一双粉嫩白皙的小拳头攒得紧紧的。 “因为你跑了啊,我当然也要跑,凭什么只准你跑我便不能跑了?怀锦妹妹,虽然咱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慧伶俐且讲道理的,对不对?” 张怀锦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当然聪慧伶俐,而且从来不无理取闹!” 顾青摊开手,道:“所以,你祖翁若逼咱们成亲,你跑你的,我跑我的,我们各跑各的,各有所跑,岂不美哉?” 张怀锦认真地想了想,缓缓点头:“有道理……” 顾青露出了姨母般的微笑。 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主要是在智商上能够毫无悬念地碾压她。 若换了张怀玉,哪里需要跟他掰扯这些逻辑,一巴掌将他扇休克便能轻松解决眼前的混乱局面,让顾青一肚子鬼话全变成浮云。 顶点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兄弟相称 顾青不想娶,张怀锦不想嫁,其实大家的诉求是统一的,避免了一个很狗血的矛盾。 确定了顾青不想娶她之后,张怀锦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在成亲这件事上大家志同道合,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人嫌弃被人看不上的羞愤感,两种情绪反复纠结,张怀锦矛盾极了。 “其实我并不差,我从小读书写字,家教也不错……”张怀锦掰着手指数自己的优点:“……我还很善良,遇到乞丐都会给他们钱,阿姐小时候被大祖翁家的人欺负,我比她小但还是站出来帮她,对了,阿姐也偷偷教过我一些技击之术,你看,我能文能武,聪慧伶俐,不管谁娶了我都不亏的。” 顾青失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让我娶你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像二祖翁说的那么顽劣不堪,你不想娶我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不能因为觉得我配不上你。”张怀锦的小模样很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个被圣贤验证过的真理。 顾青笑道:“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不如我们以后兄弟相称,你叫我二哥,我叫你三弟,彻底绝了长辈们希望我们成亲的念头,如何?” 张怀锦想了想,道:“有道理,好像你的话都很有道理……” 随即张怀锦又疑惑道:“为何是二哥三弟?大哥是谁?” 顾青无比崇敬状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当然是你阿姐张怀玉。” 张怀锦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阿姐似乎比你小一点点吧?她为何是大哥?” 顾青失落地道:“我打不过她,只能尊她为大哥……” 张怀锦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打不过我,你当三弟如何?” 顾青沉着脸道:“不如何,作为三兄弟里面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总要给我一点选择的权力吧。” 张怀锦无所谓地道:“好吧好吧,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顾青动情地拱手:“三弟!” 张怀锦一脸郑重地回礼:“二哥!” 画面莫名的感动是肿么肥事,耳边依稀响起了《这一拜》的BGM…… 顾青觉得今天经历的一切有些梦幻,明明是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女子,为何此刻竟已兄弟相称了?大家的关系未免太突飞猛进了吧?只是好像进错了方向…… 成为兄弟后,张怀锦明显放松了许多,很随意地盘腿坐在屋子里的蒲团上,好奇地道:“我阿姐,呃,不对,我们的大哥在蜀州还好么?” 顾青情不自禁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一切安好,她已一统蜀州武林道,黑白两道高手尽皆为她驱使,江湖人送外号‘东方不败’……” 张怀锦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攒成拳,激动得不行:“为何叫‘东方不败’?”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打架的时候她习惯站在东边的方位,每次站在东面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好厉害!”张怀锦两眼冒星星。 顾青惊呆了:“你信了?” 张怀锦猛点头,随即一愣:“不对,你又在骗我!本来我是相信的,可你问了这句以后我便觉得不对了。” 起身蹬蹬蹬跑到顾青面前,张怀锦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他的胸:“我告诉过你我很聪慧的,你不许骗我!” 说完后张怀锦又蹬蹬蹬跑回蒲团上盘腿坐下。 “快跟我说实话,我们的大哥在蜀州究竟过得怎样?” 顾青笑道:“她真的过得挺好的,目前住在石桥村,每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她好像已习惯了村子里的平淡生活,这次我叫她来长安她也不愿意。” 张怀锦托腮幽幽叹道:“她一直很要强,因为是妾室所出,自小被家人忽视冷落,她从来都不哭不闹,后来遇到顾家叔婶,教了她一些技击之术,令双亲逝故后,她更是着了魔似的每日不停练功,她说她要像顾家叔婶那样做一个世人敬仰的豪侠,方才不负此生。” “我与她自小如亲姐妹一般,她的性子太冷淡,不讨喜,整个张家好像只有我与她关系好,去年她离家出走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将她送到了灞桥边。她太可怜了,但我帮不到她什么,她的苦难从来只有她独自受着,张家知道她离家出走后,也只是派人找了一段日子,堂伯骂了几句,后来便没人再关心了……”张怀锦黯然神伤。 “都是张家的子女,都是亲生的孩子,为何妾室生的便那么不被重视?既然不被重视为何要生她?” 张怀锦不忿地说完之后,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顾青,道:“今日见你叫她大哥,虽说是玩笑之语,但我知道你对她一定很好,所以才不介意与她玩笑,她也一定对你很好,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顾青:??? 张怀锦笑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对她好的人,我很高兴,以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也好叫她知道,世上还有我们两个兄弟是她的亲人,她并不孤单。” 顾青含笑点头,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故作冷淡的脸庞。 她也是需要被爱和被关怀的吧?不知为何,顾青忽然有点想她了。 ………… 一大早顾青便被人叫醒了。 一名户部的度支郎中站在房门外,顾青甩甩头,赶紧上前见礼,人家的官职品级比自己大,官场的礼仪不能忘。 郎中很客气,丝毫没有因为顾青的品级低而露出那种狗血的趾高气昂等着被他打脸的样子。 大概郎中也听说过顾青的名号了,昨日殿中侍御史卢铉的长子被陛下传旨拿入左卫大牢,长安城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一切皆因顾青而起,再说顾青是第一个官职品级才八品却被天子亲自赏赐府邸的人,仅是这个事实便令人不得不重视了。 度支郎中今早前来是为了给顾青送房子。 长安城是天子脚下,京官的府邸不少,京官犯了事府邸被户部收去的也不少。既然天子有了旨意,郎中自然要重视,不仅送顾青府邸,还要顾青自己来挑,反正房子也不是郎中自己的,无论顾青挑中哪一座郎中也不心疼。 顶点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朝堂八卦 天子赐的官宅,如何挑选是一门学问。 首先要认清自己的位置,然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宅子的大小跟自己的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贪心不足挑大宅子,户部自然肯给的,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他会如何看顾青? 不过是个正八品官,挑一座离皇宫和朱雀大街最近的宅子,让那些国公国侯一品二品朝臣们如何看他? 做人识进退,懂分寸,一定会长寿的。 度支郎中很客气地将顾青领到平康坊,这里有一座曾经是某位礼部侍郎犯官的宅子,空置了好些年,顾青一看位置立马拒绝了。 平康坊紧邻兴庆宫和胜业坊,是大唐顶级权贵住的地方,李隆基的几位兄弟就住在胜业坊,而当朝宰相李林甫则住在平康坊,可以想象住在这个坊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顾青若选择在平康坊定居,不知会给自己树多少敌人。 在平康坊转了一圈,顾青马上离开,然后告诉度支郎中,他需要位置偏僻一点,宅子也不用太大,够住就行。 度支郎中顿时明白了顾青的心思,朝他钦佩地笑了笑。 少年得意的人见得多了,顾青是唯一的特例,能在天子圣眷渐隆之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清醒的头脑,这位少年的前途绝不止于如此。 于是度支郎中将顾青带到常乐坊,离东市不远,离兴庆宫隔了两个坊,位置也在长安城的东面,算是比较偏了。 常乐坊也有几座官宅,顾青分别看了一遍,终于定下了其中的一座。 这是一座三进偏小的厢院式宅子,院子不大,但装潢布置颇为精巧,中院竟然还有一块小池塘,池塘中央一座凉亭,水面上铺展着荷叶荷花,后院有四五间厢房,足够住了。 度支郎中含笑告诉顾青,这是常乐坊最小的一间官宅了,曾经是一位七品宣义郎的宅邸,后来这位宣义郎犯了事,全家被流徙黔南,这座宅子便被户部收了上去,空置已有两年多了。 顾青想了想,觉得这座宅子应该算是合适了,于是痛快地定了下来。 送走了度支郎中,顾青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了过来,带他们看了一圈自己的房子,然后让他们找人重新装潢一遍。 “少郎君了不得!这才多大年纪,便已空手在长安挣下一份产业,长安的房价可贵,饶是我这种身家颇丰的商人,想在长安买一座宅子还得左右思量,这些日子我咬牙犹豫多时,还是舍不得在长安置房……”郝东来一脸钦羡。 顾青瞥了他一眼,今日的郝东来和石大兴脸上又挂彩了,问都不用问,肯定是昨日两人又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前几日还当着他的面发誓从此相亲相爱,誓言犹在耳,两人又动了手,山盟海誓跟吃白菜似的,渣男。 “长安房价有多贵?”顾青好奇问道。 石大兴叹道:“看地段,看大小,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颇富身家的商人也不一定买得起,就说少郎君的这座宅子,位置颇偏,大小也合适,若在长安买的话,大约需要中产人家不吃不喝数十年才能买得起,折合银饼大约一百五十多两吧。” 顾青目光闪动,若在长安联合一些商贾,搞个炒房团,一定能赚大钱。 可惜这个赚钱的法子太缺德了,最终苦的还是百姓,顾青只是闪了一下念头便放弃。 “中院给你们留两间厢房,自己去选,以后不用住客栈了,这里勉强当成自己的家吧。”顾青爽快地道。 二人大喜,急忙行礼道谢。 “宅子重新修缮的钱在下出了!”石大兴率先道。 郝东来不甘示弱:“雇请管家杂役丫鬟的钱我出了!” 石大兴瞬间变脸,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出双倍!” 郝东来大怒:“我出四倍!我雇两百人专门侍候少郎君!” “我……我把你最美的那房小妾从青城县请过来,给少郎君当奶妈!”石大兴涨红了脸道。 郝东来顿时脑充血,刚准备翻脸,一看顾青那副惊愕的表情,马上改口:“我家的小妾凭什么让你请?少郎君若不嫌弃,在下马上把她接来长安送给少郎君,不求荐枕席,给少郎君搓背洗脚还是勉强胜任的。”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们,商人果真是毫无节操毫无底线,小妾也算老婆了,居然说送就送。 然而他们说话难道不过脑子的?送个二手老婆给一位正值年少官运亨达的翩翩少年郎,不怕得罪人吗?一手的绝世大美女我说拜把子就拜把子,你家小妾啥姿色自己心里没数吗? 最美的小妾显然是郝东来的心头宝,话虽说出去了,但还是有些舍不得,于是紧张地看着顾青,颤声道:“少郎君,您发句话,在下立马将她接来长安。” 顾青沉吟片刻,微笑着委婉拒绝:“你俩,给我滚。” ………… 小妾可以不要,但两位掌柜拍胸脯包下了宅子修缮和雇请管家丫鬟,这个就不用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顾青照常进左卫府办差,周仓曹一脸灿笑迎上来。 顾青刚被拿下狱的那几日,周仓曹也进了大狱,后来宫里传出了旨意,卢承平入狱三日,周仓曹与顾青是同时被放出来的。出狱后周仓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此事峰回路转的个中缘由,于是对顾青愈发客气尊敬了。 朝堂高层的官员眼里,顾青当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李隆基处置卢承平根本与顾青没什么关系,可在周仓曹这种末级官员眼里看来,这是顾青得了圣眷,天子亲自为顾青报仇雪耻,了不得的天恩,顾青的前程恐怕不可限量,于是周仓曹出狱后便打定了主意,死死抱住顾青的大腿。 见顾青来应差点卯,周仓曹将顾青请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殿中侍御史卢铉昨夜生了一场急病,卢家从长安城请了好几位名医瞧病,折腾了半晚上,卢铉的病仍不见好,大清早便遣家仆将告假书送进了御史台,卢铉请病假了,而且病假时日未定,不知何时能好。 巧的是,右相李林甫昨夜病情恰好也加重了,长安城的名医在卢家还没看完病,立马又被请进了李相家,今日一早,李相的家仆也向宫里递了奏疏,李相在奏疏里说老迈病重,不堪重荷,愿将手中的权力大部分移交给左相陈希烈,仅只保留吏部和御史台之权。 顾青微笑听着周仓曹说起朝堂八卦,心中却对那位未谋面的李林甫感到佩服。 留名千年的奸臣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从他审时度势果断决定病重,然后交出手中权力,却偏偏保留了最重要的人事权和监察权,由此可见李林甫谋算之高明,有吏部和御史台在手,左相陈希烈手里再多的权力也没用,还是要事事向李林甫请示。 周仓曹还告诉顾青,李林甫的奏疏递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天子的批复便下来了。 允李林甫所请。 意思就是同意李林甫奏疏上的所有请求,包括移权,包括保留吏部和御史台。 批复李林甫的奏疏的同时,李隆基还给东宫太子李亨下了一道斥责的旨意,称其嬉于玩乐,不思向学,东宫靡费过度,美色乱智,着令东宫削减开支,驱逐裁减美貌宫女二十。 这道旨意可谓意味深长,李林甫被打压的同时,适时提醒东宫也别太得意,两边都打压一下,朝堂势力又形成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顾青暗自感叹,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啊,以后在朝堂里混必须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皆因顾青和卢承平之争而起,发展到最后竟成了李隆基制衡布局朝堂势力的借口。 谁说老年的李隆基昏聩糊涂?这位帝王都快成精了,哪里老糊涂?他只是将心思用错了地方而已,他的心里已忽视了天下黎民的疾苦,眼里只见得到朝堂的衮衮诸公,他想平衡的只有朝局,并不在乎天下苦不苦。 吹嘘盛世的臣子太多,帝王听不到真话,真以为如今还是盛世,至于隐藏在冰面下蠢蠢欲动的危机,没人看得见。 听完了八卦,顾青心满意足地进了屋子办公。 傻坐了一上午,顾青什么都没干,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办差究竟该办什么,录事参军这个官儿,说起来好像什么都能管,还能直接向大将军献策建言,然而实际上左卫亲府里具体的差事都有具体的人在管,录事参军大抵是个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角色。 当然,顾青也没有什么事业野心,他更乐于清闲,差事不主动找上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找事做。 一直傻坐到中午,兴庆宫里来了一位宦官,在左卫亲府无数将军和官员的注视下,宦官拎着拂尘走进了顾青办差的屋子,尖着嗓子告诉顾青,明日贵妃娘娘曲江池畔游园设宴,着令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明日赴宴。 顶点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贵妃之诺 宦官传完话,像一只脖子中了箭的天鹅,高傲地仰着鼻孔离开了。 左卫亲府一众武将官员无比钦羡地盯着顾青办差的那间屋子,眼睛红通通的像一只只兔子。 顾青的名头早在与卢承平冲突时就在左卫亲府传开了,也有人特意打听过顾青的底细背景,顾青表面上的背景很容易打听到,当初在蜀州开瓷窑,做出了贡瓷,哄得杨贵妃这位美丽的同乡既开心又自豪,后来还作了一首马屁诗,哄得杨贵妃心花怒放,一不小心在平定南诏之战时多了几句嘴,捷报传到长安,杨贵妃抓住时机给天子吹了几口枕边风,于是顾青就这样发达了。 所有关于顾青的传闻里,离不开一个关键词,“杨贵妃”,顾青的发迹史其实就是一本如何拍好贵妃娘娘马屁的教科书,讨好了贵妃娘娘,升官还远吗? 可惜朝堂上的官员绝大部分没有顾青这样的才情,既造不出贡瓷,马屁诗也无法写得那般精妙绝伦,剩下极少数有此才情的人呢,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真正的文人大多是要脸的,他们的道德感羞耻感比普通人更强烈,为了当官可以适当作一些比较含蓄的马屁文章,但终归要有些底线,不能往死里夸,李白当了一年的翰林待诏,写了一年的马屁诗便受不了了,主动辞官离开长安,可见他心里对“马屁”二字恶心到何等地步了。 顾青无所谓,反正写出来的马屁诗又不是他的原创,这个无耻的黑锅他不背。 贵妃娘娘游园设宴不是正式场合,所以顾青不必着官服,只需穿着常服,穿戴整齐干净便可。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头戴璞巾,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在家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如果保持微笑表情的话,这张脸看起来还是多少带了几分喜庆味道的。 盛唐风气开放,除了正式场合的朝会或觐见天子外,在别的场合并无太多繁文缛节,随意便好。当年李白在宫中酩酊大醉,后来有了一个著名的典故便是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倒是好涵养,还真就为他脱了,权贵与官员的心胸气量说起来还是很宽容的。 游园属于大唐权贵高层的聚会,算是一种私人性质的高级社交场合,游园会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游园,而是在游园的过程中与交好的权贵官员互相聊天,或是作诗,或是饮酒,总之,一切能够增进君臣或同僚感情的活动都是被允许甚至是被鼓励的。 作为低级官员,顾青被杨贵妃邀请已让很多人惊讶了,所以顾青来得很早,尽量在别人面前低调一点,谦逊一点,不能给人恃宠而骄的印象,否则很容易树敌。 曲江池属于皇家园林,最初建于秦朝,秦始皇在曲江池边修建离宫,名叫“宜春园”,这个不正经的名字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才改名叫“曲江”,后来在隋朝又改名为“芙蓉池”,到了唐朝时,再改名为曲江池。 顾青入园后在宦官的带领下,径自来到曲江池畔的紫云楼,这座楼建于开元十四年,每逢年节游园,李隆基必在此楼宴请朝臣,共赏歌舞。 今日游园会的主人是杨贵妃,李隆基没在。 顾青来到紫云楼前,整了整衣冠,宦官传话宣进后,顾青垂头躬身而入。 入楼先行礼,礼数规矩周正,行完礼后顾青仍垂着头,直到杨贵妃笑着说了一句免礼,顾青才抬起头来。 今日的杨贵妃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艳丽雍容的紫色宫装,眉心贴着三叶形的花钿,头发盘成高云髻,瀑布般高耸的发髻上珠玉镶嵌,华贵而不敢直视。 顾青来得最早,楼内竟然没有朝臣,杨贵妃一手托着腮,正神情惫懒地观赏歌舞,顾青来后她很高兴,朝他招了招手,顾青朝前走了几步,杨贵妃又招了招手,顾青又小心翼翼朝前走了几步。 杨贵妃不高兴地道:“坐到本宫跟前来,今日并非朝会,不必讲究礼数,怕本宫吃了你吗?” 顾青眼角跳了跳。 这位可是李隆基的宝贝,当初扒灰挨了多少骂好不容易才上手,自己可不能与她太近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若他只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倒无所谓,若他把自己当成了情敌欲除之而后快,自己可就冤死了。 旁边一名宦官拿了一张蒲团过来,顾青抢先接过,主动放在离杨贵妃大约一丈距离的地方,然后一屁股跪坐上去。 杨贵妃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叹道:“这般小心谨慎,可真不像你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事。” 顾青笑道:“娘娘贵气逼人,光芒四射,臣委实不敢太接近,怕娘娘的圣洁艳丽之光刺伤臣的眼睛。” 杨贵妃掩嘴大笑:“你这张嘴真是……如此油嘴滑舌居然没成亲,说出来本宫都不信,将来再长大一点,天下不知多少无辜女子遭了你的殃……” “臣年纪还小,又无父无母,暂时不想成亲。” 杨贵妃摇头道:“刚刚还夸你懂事,又说这般无礼的话,你已十八岁了,怎可不成亲?孤零零一人活着多苦闷,再说也要为祖宗先人留下一脉香火才是,否则会被人骂不孝的……” 说着杨贵妃又道:“你如今也算是在朝为官,朝臣上了品级的官员可绝没有尚未成亲的人,不成亲便意味着未立身,未立身谈何立世?顾青,将来本宫纵然想托请陛下升你的官,你若仍未成亲,本宫都不好意思跟陛下开口,明白吗?” 顾青笑道:“多谢娘娘金玉良言,臣记住了。只是臣尚年轻,升官的事不急,待臣为陛下再立新功,娘娘帮臣说话时也有了底气。” 杨贵妃笑了:“难得少年郎竟有如此志气,上次听说朝廷平南诏国之乱,你向鲜于仲通提了不少建言,从而立下不小的功劳,鲜于仲通送来长安的请功奏疏上,你的名字列为功劳簿第一,本宫当时可高兴了,帮你在陛下面前说话时果真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地请陛下给你封个大官儿……” “无奈陛下说你年轻尚小,封大官恐惹朝中非议,这才只给你封了个八品录事参军,这件事上是陛下欠了你的,如此大的功劳不应只封八品官,将来等你再长两岁,本宫便请陛下给你再升官,终归要对得起你为朝廷为陛下立下的功劳。” 顾青急忙直起身子道谢。 看得出杨贵妃对顾青是真有好感,这种好感与男女之情无关,一部分是因为顾青当初烧制的贡瓷解了她的思乡之愁,一部分是因为家乡出了顾青这位年轻俊秀而感到自豪,还有一部分大抵是顾青的马屁拍得太绝妙,诸多原因合在一起,杨贵妃对顾青一见如故,好感度蹭蹭的往上拔高。 至于顾青对杨贵妃,也没有男女之情,主要是不敢有,会死的。谁叫他翅膀没硬呢。 说完了升官的事,杨贵妃又问起前几日卢承平挑衅的事。 顾青原原本本说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此事自己已是赢家,没必要再站在受害者的位置煽风点火了,过犹不及。 杨贵妃听完后,咬牙骂了几句卢家父子,又告诉顾青,往后长安城再有任何人欺负他,尽可进宫来告状,她一定帮顾青主持公道,又说了一通顾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独自在长安,如何如何可怜,以后不妨将她当成亲人,受了什么委屈尽可倾诉。 顾青唯唯应了,见杨贵妃说起他的身世时眼眶泛红,猜测她可能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赶紧说了几个前世的段子调节气氛,杨贵妃很快被他哄得破涕为笑。 说了半天话,外面宦官不停禀奏某某朝臣在楼外等候觐见,杨贵妃遂令顾青出楼随意走走,她要接见各路朝臣。 顾青行礼告退,独自走出紫云楼,门外站着许多官员,顾青低头垂睑,边走边躬身行礼,态度谦逊地离开了紫云楼。 曲江池边独自一人散步,看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景色,顾青长长呼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日子他一边在左卫亲府当差,一边在思索未来的规划,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可惜缺少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必须要在朝堂上有点权力,而且必须是文臣,李光弼那样的武将不行,有点犯忌。 正在犯愁跟谁制造个偶遇然后相识,曲江池畔的小径前方蹦蹦跳跳行来一位女子,穿着鲜艳的绿色宫裙,头发扎着双丫髻,手里一只鲜红的桃子,一边走一边往上抛,接到手里便咬一口。 那女子迎面走来也看见了他,二人当即便愣了,接着女子扔了桃子,惊喜地抱拳:“二哥!” 顾青想转身装作没看见,然而曲江池边无路可逃,只好也作惊喜状抱拳:“三弟!” “二哥!” “三弟!” 相见之欢,诚如猛张飞接到了过五关斩六将护送嫂嫂安全归来的关二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主持公道 游园会邀请的不止是朝堂官员,还有官员们的家人女眷。 顾青直到遇见张怀锦后才明白这个事实,然后情不自禁感叹命背不能怪社会…… 狭路相逢,装作没看见是不可能的,太欺负人了,上前兄弟相认顾青又不情不愿。 张怀锦却表现得很雀跃,发自内心的雀跃,拽着顾青的袖子蹦蹦跳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不停挣扎的兔子。 “二祖翁非要带我来,说让我跟权贵们的女眷学学礼仪,我正觉得无聊呢,没想到二哥也来了,这下不无聊了。” 顾青叹道:“你找几只猢狲让它们给你表演翻跟头,同样不会觉得无聊。” 抬头环顾四周,顾青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给你捉几只猢狲去……” 刚准备遁走,顾青忽然发现走不了。 袖子被她拽得紧紧的,若挥刀断袖的话,更坐实了二哥与三弟的基情,不妥。 张怀锦嘟起小嘴道:“二哥,为何总躲着我?我都说过不会嫁你了,你还怕什么?” 顾青一愣,沉思起来。 说得似乎有道理啊,以前躲女人是怕她们缠上自己,或怕她们纯粹馋自己的身子,可张怀锦完全没有威胁,双方通过友好协商,各自说好了互不嫁娶,彼此更以兄弟相称,他还怕什么? 都是好兄弟啊,好兄弟为何要躲着? 顾青想到此处,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心情顿时欢欣起来。 一把勾住张怀锦瘦弱的肩膀,顾青笑道:“走,二哥带你捉猢狲去,这次是真捉猢狲。” 张怀锦被顾青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羞涩,尤其是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更令她不自在,红着脸挣开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 “二哥,你规矩点!” 顾青尴尬地笑:“抱歉,手快了……不对,手贱了。我对兄弟常常不拘小节。” 张怀锦警告道:“兄弟归兄弟,不可动手动脚。” “以后不会了……”顾青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可对我动手动脚,大家的关系都纯洁点,可以桃园结义,不可抵足而眠。” “我肯定不会碰你,当我什么人!”张怀锦气道。 顾青眨眼,这么说的话,以后嘴毒一点气死她也没关系么?反正她不会碰自己…… 二人沿着曲江池继续散步。 有人陪着委实不同,张怀锦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从她蹦蹦跳跳的节奏和高度来看,此刻她的心情是真的想上天的。 “那日我回家后,二祖翁又拐弯抹角问我要不要与你结亲,我拒绝了,若二祖翁问你,你记得一定要拒绝啊。”张怀锦很严肃地叮嘱道。 顾青帮她出主意:“你二祖翁若再问你,你就使劲说我坏话,说我贪财好色,说我爱饮酒,醉了常打人,反正怎样不堪你就怎样说,我不介意的。” 张怀锦摇头:“不行,我不能凭空捏造,根本没有的事情我不能乱说,坏别人名声的事我做不了。” 顾青叹气,家教太好也是负担,为人不知变通,底线太高往往束手束脚。 “你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就算你不嫁给我,终究还是要交给别的男子吧?难道一生不嫁人?”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锦道:“当然要嫁人啊,但一定要是我亲眼看上的人,我将来的夫君必须是自己亲自挑的,相貌可以不那么英俊,但人品一定要好,要待我始终如一,要一生与我举案齐眉,哪怕我已八十岁了,在他眼里我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这样的男子才能令我心甘情愿嫁他,才能令我心甘情愿一生为他相夫教子。” 顾青赞道:“很好的想法,记得坚持自己,不要被世情所动摇。” 张怀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觉得我的要求太高了么?去年我与娘亲说了我的要求,被娘亲骂得狗血淋头,说我想法太怪,不可能实现,还说女子要从《女诫》,否则便是离经叛道,为世人所不容。” 说着张怀锦嘟着嘴,垂头露出委屈的表情。 顾青怜惜地想揉揉她的狗头,然而一想到刚刚保证不再碰她,只好收回手,笑道:“你的想法一点也不离经叛道,再过一千多年,女子择夫婿的要求更高了,她们要男子有钱有车有房,有事业有存款,什么都要有,偏偏不能有脾气,谈婚论嫁可以没有感情,相个亲见几面便能定下终生,前提是出得起彩礼,‘彩礼’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而彩礼往往要掏空男方父母一生的积蓄,最后娶来的妻子也不一定能天长地久,说不定过几年便跟别人跑了……” 张怀锦睁大了眼,惊愕道:“谁家的女子如此不知廉耻?就算高价卖身也要立个契书吧?怎能跟别人跑了?官府不抓她么?” “抓不了,那时候讲究婚姻自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官府也没法管。” 张怀锦狐疑地打量他,然后哼道:“定是你杜撰的鬼话诓我,人心怎么可能如此礼乐崩坏,人若没了廉耻道德,与野兽何异?” 顾青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吧,被你看穿了,确实是我编的鬼话哄你的。” 张怀锦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若你的话是真的,男人未免太可怜了……” 随即张怀锦忽然高兴起来,蹦到顾青面前道:“你真觉得我的要求不高吗?” 顾青由衷地道:“真不高,可以说很低了。至少我很认同。” 张怀锦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能认同我的想法的人,不愧是我的二哥!” 顾青认真地道:“我记得大唐有一位名叫高适的诗人,他在天宝六载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句是道别的意思,但或可为你自勉。” 张怀锦望向他的眼神流露异彩:“二哥,你是我的知己,我忽然觉得……其实嫁给你也并不是坏事。” 脑海里仿佛听到一声霹雳,顾青面不改色,后背却像遇到危险的猫一样炸毛了,整个人绷得很紧,语气仍然很正常。 “张怀锦,兄弟做得好好的,不要逼我反目成仇。” ………… 二人不知不觉沿着曲江池走了小半个时辰,顾青有些累了,指着池边一座凉亭道:“坐一会儿再走吧,差不多要去紫云楼了,贵妃娘娘设宴应该快开始了。” 张怀锦嫌弃地道:“你这身子太弱了,才走了多久便受不了,要不我明日教你功夫,打熬一下身体吧。” 顾青无精打采叹道:“身子这一块呢,我一直有好好保护……别废话了,我快控制不住自己恶语伤人了,快走。” 凉亭建在曲江池边,亭子并无名字,曲江边类似的凉亭好几座,专供游人凭栏远眺的。 二人走近凉亭,发现亭内有人,张怀锦正想拉着顾青离开,却忽然发现亭内一男一女,一个在使劲揪扯,另一个在奋力挣扎。 男的穿着紫色常服,腰带镶满了玉扣,正搂着女的意图轻薄,女的似乎是宫女模样,挣扎却不敢大声呼救。 两人揪扯半天,宫女终于寻了个机会猛地推了男的一把,男的被推得倒退几步,宫女趁机跑离了凉亭。 顾青和张怀锦远远地看着,张怀锦气得浑身直颤,怒道:“这男的太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女子,还是在贵妃娘娘设宴的曲江园林,没王法了么?” 顾青淡淡道:“算了,既然那女的已经跑了,此事便算过去了,我们去紫云楼吧,莫耽误了娘娘开宴的时辰。” 张怀锦执拗地道:“不行!不能因为女的脱离了魔掌便不计较了,敢对无辜女子施以轻薄便要受到惩罚,我上去废了他!” 顾青吓得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你别胡闹,今日能进这曲江池的皆是权贵和官员,非富即贵,你莫为张家结下死仇!” “结仇又如何!张家也是不怕事的!人间公道若不主持,见不平而不拔刀,岂不是与那些不知廉耻之人为伍了么?”张怀锦怒道。 顾青无奈叹息,张家姐妹为何一个比一个彪,张家到底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啊。 死死拽着怒不可遏的张怀锦,顾青无奈地道:“你莫冲动,好了,让我来帮你出气如何?” 张怀锦瞪着他,重重地道:“是帮正义公道出气,不是帮我!” “你让正义公道站我面前来,我揍他个不能自理。别废话了,让我来教训他,你蹲在草丛里千万别出声,别让人认出你。” 张怀锦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顾青叹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地形。 此时两人离凉亭有点远,亭内那人并未发现他们,而此时他正站在亭内背对着池边,面朝曲江正扼腕懊恼到嘴的鸭子飞了。 顾青计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时机正好,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前,每一步皆迈得无声无息,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见顾青鬼鬼祟祟接近凉亭,紧张得捂住了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顾青一步一步走进凉亭,离那人已经很近了。 而那人仍背对着他,面朝曲江不停骂骂咧咧。 顾青又轻轻迈出一步,距离正合适了,然后伸出了他笔直修长的大长腿,对准那人的屁股,忽然狠狠一踹! 扑通! 那人毫无防备,被顾青踹进了曲江池里,那人落水的同时顾青抱头便跑。 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亲国戚 背后阴人是老本行了,顾青前世干过太多次。 拳头不如人时,背后下手是最好的办法,但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留下把柄,不能露了馅儿,一旦被对方查出真凶,下场不是普通的惨。 所以顾青将那人踹下曲江池后转身就跑,同时还抱住了自己的头,就是怕被人认出相貌。 落水的那人仍在水里使劲扑腾,猝不及防下被人踹进曲江池,这么下作的事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因为太意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落水后不停挣扎,一边扑腾一边惊惶呼救,不知灌了多少水进肚。 顾青跑得很快,身形几个起落便窜进张怀锦蹲着的草丛里,半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张怀锦既震惊又高兴,她没想到顾青居然敢这么玩,好刺激的感觉。 “好厉害!太解气了,哈哈哈!” 顾青指了指她:“小声点,莫被人听到,快扶我起来,我们马上离开此处。” 张怀锦急忙将他扶起,两人猫着腰从茂密的草丛里穿行而过,鬼鬼祟祟像进村偷地雷的鬼子。 草丛灌木丛林后面绕一圈,走出来时已离曲江池很远了,不远处是紫云楼,二人互相打量对方,发现彼此皆是一身的草屑,像农村刚滚过谷堆的野鸳鸯,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为对方整理了一番。 张怀锦这才敢说话,使劲拍着顾青的胳膊大笑:“太好玩了!对坏人就该如此惩罚,可惜只将他踹落水,应该划他一刀的。” 顾青躲闪着她的巴掌,警告道:“说好了的,兄弟之间不要动手动脚,住手!” 张怀锦停了手,仍笑个不停,接着笑容忽然一收,眼神带笑瞪着他。 “看你刚才的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定是经常干这种坏事吧?你也不是好人。” 顾青不满道:“搞清楚,刚才是你要出手教训他的,我只是帮你的忙,现在你却反咬我一口,良心被狗吃了?” 张怀锦笑道:“这次算是锄强扶弱,不算干坏事,下不为例!” 反复无常,双重标准,张怀锦果然是女人中的女人。 担心事发,二人在紫云楼附近磨蹭了许久,远远看到紫云楼前无数朝臣和女眷进入,看天色应是杨贵妃快开宴了,二人这才整理了一下,面色坦然地并肩朝紫云楼走去。 “记住表情要自然点,刚才落水的人很大可能会出现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我们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人看出端倪就死定了。”顾青脸部保持微笑叮嘱张怀锦。 张怀锦紧张地左右张望,忐忑道:“若那人认出我们了怎么办?若刚才有人看见你踹人了怎么办?” “自然点!踹人前我观察过了,凉亭附近无人,那人背对着我,猝不及防中了我的暗算,然后我转身就跑,那人不可能看到我的脸,至于你就更没事了,你根本蹲在草丛里没动过。” 张怀锦仍旧忐忑不安,但不知为何,浑身血液里奔腾着一种名叫“刺激”的东西,又恐惧又兴奋的感觉。 “是我要动手的,若是被人认出来,你莫承认,我来扛。”张怀锦很义气地道,说这句话时俏脸上写满了悲壮,像易水边的荆轲。 顾青失笑:“只不过踹了一脚,不至如此,轻松点。” 二人来到紫云楼前,门口的宦官认识顾青,也认识张怀锦,毕竟张九章是鸿胪寺卿,部级干部的子女对宦官来说并不陌生,于是宦官领着二人进去。 楼内已有不少朝臣和女眷,四周摆满了矮脚桌,每只桌子上统一摆放着各种餐具酒盏。 宦官正要领张怀锦坐到女眷人群里,张怀锦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要求与顾青坐在一起。 于是二人找了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一人一桌相邻而坐。 刚坐下便见主位上一阵吵闹,一个穿着紫色常服浑身湿透了的男子正站在杨贵妃面前,一脸惊怒气急地跺脚。 “贵妃娘娘,臣恳请羽林卫在曲江池附近彻查!贼人定在曲江池附近,臣无缘无故遭了暗算,此事断不能善了!”男子气急败坏地吼道。 男子的模样很狼狈,显然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头上还落着几根水草,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显露出那副圆滚滚的大肚皮,分外可笑。 在座许多朝臣和女眷纷纷扭过头去,掩嘴悄悄地笑。 角落里的张怀锦神色顿时不自然了,带着惧意的眼神求助地望向顾青。 顾青神色坦然,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矮脚桌上,一一拾起精致的杯筷端详,一边赞叹皇家用品果然是世间精品,一边淡淡地道:“莫怕,自然点,自然点,此事与我们毫无关系,你心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 张怀锦努力抑制情绪,深呼吸,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自我催眠。 紫衣男子的控诉有了效果,杨贵妃马上命羽林卫去他落水的附近搜索,一名武将在楼外远远朝杨贵妃躬身抱拳,然后点齐人马杀气腾腾地离开。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 顾青不满道:“以后干坏事绝不叫你了,真是个猪队友,迟早被你害死。” 张怀锦顿时忘却了紧张,使劲瞪着他:“我只是有点紧张,又没有露馅,以前我也闯过祸,但从未闯过这么大的祸,人家心里害怕不行吗?” 顾青眨眼笑道:“除了紧张和害怕,有没有感觉到一丝刺激呢?再说咱们刚刚是替天行道,惩罚了坏人,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张怀锦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紫衣男子被宦官带下去换衣,楼外走进一队宫女,为每人端上精美的菜肴和酒水,顾青面前的矮脚桌上很快摆满了酒菜。 杨贵妃朝众人举杯,又说了几句圣天子安康,大唐社稷万代之类的祝酒词,众人双手捧杯一齐饮了,落座后便各自吃喝起来。而此时歌舞伎也粉墨登场,在大殿中央开始跳舞。 这时落水的男子也换了一身新的干净衣裳,进楼后朝杨贵妃行了礼,在宦官的带领下落座。 顾青眼睛眯了眯,他发现那名男子落座的桌子离杨贵妃很近。 大唐皇家盛宴,排座次是有讲究的,顾青这样的小人物坐在角落里无人关心,但离宴会核心人物越近的人,便一定是了不得的权贵人物。 顾青暗暗皱眉,刚刚那一脚踹下去的人到底是谁? 扭头问张怀锦,张怀锦支起脖子观察半晌,摇头:“太远了,看不清楚。” 随即紧张地道:“不会认出我们吧?” 顾青嘲讽地啧了一声,这心理素质,以后基本告别干坏事了。 顾青的心理素质很强大,面色平静地跟随众人一齐举杯,一起吃喝,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张怀锦甚至都产生了错觉,觉得刚才一定是一场噩梦,其实两人真的什么都没干。 落水男子换了衣裳后情绪冷静下来了,毕竟是大人物,这点城府还是要有的,于是面色如常地频频向杨贵妃举杯敬酒,与邻桌的朝臣坦然谈笑。 杨贵妃似乎与他的关系很亲密,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偏过头与他谈笑风生,后来不知说了什么,杨贵妃忽然直起身子朝人群中环视而过,最后发现了躲在角落的顾青,顾青正与张怀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杨贵妃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二人的神态,招手令旁边的宦官将顾青请到近前。 满头雾水的顾青起身,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杨贵妃桌前,老老实实行礼。 杨贵妃指着顾青,朝落水男子笑道:“这位便是本宫与你提起的小同乡,名叫顾青,他也是蜀州人士,往后在朝中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顾青听得眼皮一阵猛跳,落水男子却朝顾青哈哈一笑,道:“早听说顾青之名,是个直爽性子,三拳将卢铉的长子打晕,有意思。” 杨贵妃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兄长慎言,告诫你多少次了,切勿胡乱说话,做官要有城府,你这句话若传出去,必又树敌。” 男子急忙拱手:“娘娘的话,臣记住了,以后不再犯便是。” 杨贵妃朝顾青笑了笑,道:“顾青,这位是本宫的兄长,名叫杨钊,官拜侍御史,兼太府卿,兼文部尚书,兼……” 杨贵妃说着苦恼地叹气:“本宫都记不清他究竟兼了多少官职,总共十余个吧?” 男子急忙笑道:“皆托圣天子宠信,臣必不负天子之圣恩。还有,贵妃娘娘,臣说过许多次,去年年底的时候,臣觉得名字中的‘钊’字金边带刀,是为不祥,天子已赐臣名为‘国忠’,臣如今名叫‘杨国忠’。” 顾青后背冒出了冷汗。 心理素质虽然强大,可他也万万没想到未来的大唐宰相被自己一脚踹进了曲江池,这个玩笑有点大了,若被他知道自己是真凶,恐怕自己的葬礼上免不了挂一副“英年早逝”的挽联。 顾青急忙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杨御史,杨太府……” :。: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与子同袍 杨国忠在朝堂里算是宰相种子选手,李隆基对他迷之宠信,他不仅是皇帝的大舅子,同时还身兼十五个官职,每个官职各自管着不同的事,当官当到精神分裂。 李隆基刻意制造出宰相与东宫的矛盾,意图左右平衡朝局,李林甫也是聪明人,看出了李隆基的意图,于是很配合地跟东宫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李林甫很清楚,只有顺应天子的意思,他才有资格活到寿终正寝。 那么精明那么老谋深算的宰相,在东宫人选上为何站错了队?这就是原因了,他必须主动站错队,必须跟太子水火不容。 如今右相李林甫老迈病重,李隆基开始物色下一个宰相人选,接任李林甫的位置,这个人选就是杨国忠。 天子一旦开了任人唯亲的口子,天下就危险了。 杨国忠看起来精明耿直,但在顾青看来,这人其实并无太大的能力。 群臣宴上,公然说出顾青打了卢铉长子这件事“有意思”,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意思。 杨国忠对顾青的印象确实很深,这句话是实话。 早从去年贡瓷一事,鲜于仲通送书信进长安,请杨国忠帮忙帷幄转圜,那时顾青的名字便记在杨国忠心里,后来南诏国叛乱,杨国忠担忧得几天几夜没睡好,因为鲜于仲通是他推荐为剑南道节度使的,结果鲜于仲通刚上任便遇到这倒霉事,若然平叛失败,杨国忠也要受牵连。 然而顾青冒了出来,提了几条建议,造了一个沙盘,南诏国之乱居然被鲜于仲通和高仙芝两人平定了,还是大胜。 杨国忠于是又活蹦乱跳起来,指使下面的御史上疏夸自己,无非是杨国忠有识人之能,有荐人之功,陛下臣不是挑事的人,这都不赏可就太过分了。 李隆基果然赏了,不但赏赐杨国忠一堆金银布帛丝绸,还顺手又给他找了几个兼职。 因为南诏国平乱之战,杨国忠在长安捞足了资本,对于顾青这位首功之人,杨国忠的印象自然是好极了,更何况顾青还有一层身份,他是杨贵妃的老乡,而且杨贵妃非常认同这位小老乡,这层身份可比立功什么的重要多了。 见顾青向自己行礼,杨国忠急忙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免礼免礼,此为贵妃娘娘游园盛宴,朝臣之间不必多礼。” 仔细打量顾青一番,杨国忠捋须含笑道:“一表人才,不怒自威,少年英雄,前程不可限量。” 顾青对杨国忠的印象瞬间好了起来。 就凭他把自己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形容为“不怒自威”,顾青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见鬼说鬼话是职业基本技能,但能把鬼话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也算是个人才了。 杨国忠笑着将顾青拉到自己的桌边,令宦官添了一只蒲团和一副杯筷,两人共用一个桌子谈笑风生。 坐在远处一脸忐忑的张怀锦一直观察着顾青那边的动静,见顾青竟与刚刚被踹落水的人互相行礼,还坐到同一张桌边,两人谈笑姿态非常亲密,张怀锦怔怔不敢置信,世界观崩塌了。 杨国忠对顾青确实非常亲密,说是坏人之间惺惺相惜也好,说是有别的政治目的也好,或者说是当着杨贵妃的面给她同乡面子也好,总之杨国忠的态度如沐春风,丝毫不见高品级官员对低级官员的傲慢无礼。 顾青一脸受宠若惊状,马屁自然也是拍得飞起,杨国忠被拍得哈哈大笑,心情无比愉悦。 杨贵妃的心情也很愉悦,毕竟她看重的小同乡能在朝堂里混得如鱼得水,与她的亲人兄长一见如故,杨贵妃顿时觉得无比满足。 见二人互敬了一盏酒,杨贵妃掩嘴笑道:“顾青,你这小滑头,下午还与本宫说尚无成亲之念,刚刚坐在角落又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这便是大丈夫本色么?” 顾青一愣:“耳鬓厮磨?谁?” 杨贵妃含笑朝张怀锦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顾青扭头望去,接着恍然:“贵妃娘娘,那位女子是广州刺史张九皋之孙女,张家与臣是世交,臣与张怀锦兄弟相称,丝毫没有男女杂念。” 杨贵妃愕然:“你……与一位妙龄女子兄弟相称?” “有……什么不对么?”顾青疑惑地道。 杨国忠在旁大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美色当前,又是两家世交,居然兄弟相称,顾小郎君,你这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啊。” 顾青黯然道:“因为打不过,故而只好兄弟相称……” 杨家兄妹愕然:“若是打得过呢?” “当然是一脚踹远,让她见我就怕,躲到十万八千里外……” 杨家兄妹相视大笑。 顾青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这年代的人笑点好奇怪,刚才自己哪个字戳中了他们的笑点?费解啊。 杨贵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掏出一块绢巾擦了擦泪花儿,对旁边的宦官笑道:“快将那位张家的闺秀请上前来,本宫想见见她。” 宦官恭谨地躬身离开。 然后一头雾水忐忑不安的张怀锦被宦官带了过来,傻傻地站在杨贵妃面前手足无措,尤其不敢与杨国忠对视,只求助地望着顾青,小嘴瘪瘪的,快哭出来了。 顾青面色坦然地坐在受害者杨国忠旁边,摇头叹息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别叫我二哥,丢人……还不快给贵妃娘娘和杨太府见礼。” 于是张怀锦战战兢兢地向杨贵妃和杨国忠行礼,见二人含笑注视她,态度似乎很友善,丝毫没有东窗事发的迹象,张怀锦稍微放了心,神态终于显得自然了。 杨贵妃看了看顾青,又看了看张怀锦,对杨国忠笑道:“本宫倒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好一对璧人呢。” 杨国忠点头附和:“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若男未娶女未嫁,娘娘何妨……” 话没说完,似乎猜到杨国忠接下来要说什么,张怀锦急忙打断道:“不行不行!” 杨家兄妹好奇看着她。 顾青揉了揉脸,虽说自己也不愿成亲,可是被她如此急切地反对,顾青难免觉得脸上赧赧,他自己知道这是三观扭曲的心理,那就是我可以嫌弃你,但你不能嫌弃我。如此三观必须要花一个呼吸的时间来检讨。 杨贵妃含笑看着张怀锦,道:“为何不行?” 接下来的话张怀锦没胆子说了,用一种快哭了的表情求助地望着顾青。 顾青发现这姑娘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粗神经的样子,实际上怂得很,就是一只纸老虎。 于是顾青只好帮她解释道:“贵妃娘娘,臣与张怀锦是兄弟,《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可以,‘同床’不行,娘娘能够想象一对历经战火共同患难过的战友袍泽晚上睡在一张床上么?画面太美不敢想……” 杨贵妃掩嘴大笑起来,张怀锦俏脸一红,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垂下头不敢出声。 见二人似乎无意,杨贵妃只好息了做媒的心思,心中微觉惋惜。 这时殿外走进一位武将,武将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正是羽林卫所属。 武将走到杨贵妃面前行礼,然后朝杨国忠抱拳道:“禀杨太府,末将刚才在凉亭附近查探过,只查到凉亭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人躲藏停留的踪迹,却并无线索,那个害您落水的凶徒恐已遁离曲江池了。” 杨国忠神情阴沉起来,冷冷哼了一声。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忐忑地望向顾青。 顾青却若无其事,朝杨国忠拱手,面带关心地道:“听说杨太府适才被奸人所害,可有伤着身子?” 杨国忠强笑一声,沉声道:“不知杨某得罪了哪路恶贼,竟趁我不备,从背后暗算我,一脚将我踹进曲江池,倒不曾伤着,只是落水后灌了几口水,受了些惊吓,大伤颜面罢了。” 顾青神情顿时冷峻愤慨起来,义愤填膺道:“此恶贼只知背后暗算,想来也是藏头露尾的鼠辈,杨太府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朝政何其繁复琐碎,难免得罪一些小人,杨太府,日后外出当多带一些侍卫,您是国之栋梁,大唐之重器,岂可孤身独处,将自己置于险境。” 一番同仇敌忾的话令杨国忠大为感动,他发现看顾青越来越顺眼了,不由感激地道:“顾小郎君竟是杨某知己,恨不早与郎君相逢。” 张怀锦神情呆滞地看着顾青这通骚操作,脑子被震得嗡嗡作响。 当着受害者的面把自己大骂一通,这就……撇清了? 无论官大官小,心都这么脏么? 然而,张怀锦没想到,更骚的操作在后面。 顾青神情凝重地拱手道:“下官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左卫有戍守禁内之责,杨太府出了事,下官身为左卫官员,深觉耻辱,杨太府若信得过下官,不妨将此案交给下官处理,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杨太府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五年布局 杨国忠对顾青态度友善亲切,抛开个人对顾青确实有一些欣赏的缘故不说,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杨贵妃的面子,贵妃娘娘的同乡这个身份,比三品大官更值得杨国忠重视,因为杨国忠发迹就是靠着杨贵妃,贵妃娘娘看重的同乡,杨国忠岂敢不看重? 看重归看重,顾青主动请缨追查暗算杨国忠的凶手,杨国忠却不置可否。 官当得越大,想问题越复杂,就算是皇帝的大舅子,朝堂上难免有许多政敌,杨国忠从未想过把他踹进曲江池是有人临时起意,事先没有任何计划,背后也没有任何阴谋,纯粹看他不顺眼而已。 作为下一任宰相的热门种子选手,杨国忠怎么可能想到有人居然无聊到如此地步? 所以他被踹落水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乃政敌所害,幕后指使者必是某个与他长期明争暗斗的家伙,他甚至已快速锁定了几个政敌。 顾青这个小小的八品录事参军要查凶手,怎么查?能查到什么? 然而当着杨贵妃的面,杨国忠还是很和气地答应了。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查便由他去查,反正杨国忠不报任何希望。 张怀锦站在顾青身边,被顾青的骚操作震得摇摇欲坠。 她在考虑回家后洗洗头,顺便洗洗脑子,顾青为她打开了人性的新世界大门,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贼喊捉贼喊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卖力,最后甚至还主动请缨自己抓自己…… 感觉这位二哥是疯了,疯起来自己都打。 歌舞升平的宴会到了尾声,杨贵妃率先离开,群臣起身恭送。 杨国忠与顾青约好私下再聚,各自告辞离去。 顾青官职较低,留到最后一批才走,张怀锦陪着他留到最后。 出曲江池时已天黑,顾青先送张怀锦回家,张怀锦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惊叹道:“二哥好厉害!你将杨太府踹进曲江池,居然有胆子自告奋勇帮他追查凶手……二哥,你究竟怎么想的?” 顾青正色道:“首先要自我催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十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睁开眼时,你的脑子会告诉你,确实不是你干的,这个时候我便是无辜者了,我既然是无辜的,此事与我无干,为何不能理直气壮自告奋勇?帮杨太府抓害他的凶手正是我等下官应尽的义务。” 张怀锦三观再次震动,运功努力将它镇压下去。 “这样……也行?” “行不行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杨国忠怀疑我了吗?我露出任何破绽了吗?刚才与他聊天难道不快乐吗?” 张怀锦无语地道:“你……好无耻,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的人,偏偏还无耻得大义凛然。” 顾青微笑:“觉得我无耻啊?你可以去杨府主动投案自首啊,这件事是你的主意,你是主谋,我不过是个帮凶。” 张怀锦一凛,飞快摇头:“我不!” “所以,做人不要太虚伪,人性里有恶,痛痛快快承认,总比那些嘴上说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之辈强多了,我是坏人,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活到最后,世人对他或许能多几分敬意。” 张怀锦忍不住当了杠精:“既然承认自己是坏人,你为何不主动跟杨太府说是你踹他落水的?” “亲,这边建议不可以的哦,坏人只是坏,不是傻。” “你刚才主动请缨要追查凶手,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人家根本没怀疑你,为何主动把这桩麻烦惹上身?” 顾青柔声道:“三弟,乖乖回家睡觉,以你的智商,此事只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张怀锦很不满,尤其讨厌顾青这种拿她当不懂事的稚龄幼童的语气。 于是张怀锦忽然狠狠用脑袋撞了一下顾青的胸膛,撞得顾青胸口发闷。 顾青揉着胸口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吗?脑袋不疼?” “疼,但解气!”张怀锦揉着脑袋痛苦地嘴硬。 不知不觉走到张府门前,顾青示意她进去。 张怀锦与他道别,走了几步又蹦蹦跳跳跑回来,一脸萌相地悄声道:“今日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噢。” 说完张怀锦又蹦蹦跳跳地跑远,雀跃的身躯像刚寝取了姐夫的小姨子。 ………… 顾青独自回自己的宅子,没打算叫车马,他想一个人散步,看看长安城的夜景,顺便捋顺一下自己的思路。 主动请缨追查凶手,并非顾青自惹麻烦。 杨国忠根本不抱希望,顾青更清楚这个凶手不可能抓到。但这件事却是顾青与杨国忠之间联系的纽带。有了这根纽带,顾青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顾青对历史的模糊记忆,不出意外的话,宰相李林甫的时日无多了,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李林甫便会蹬腿,而继任者非杨国忠莫属,未来的大唐宰相顾青自然要与他结交好关系,关系不求好到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至少也应该以和气友好的方式互相利用。 从时间上看,杨国忠至少还能风光四五年,四五年可以利用杨国忠做很多事了,有些布局能够缓缓在长安城铺开。 不能露出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但可以偷偷摸摸做一些乱臣贼子都会做的事。 回到自己的宅子中,中院两间厢房仍亮着灯,宅子不小,却没有管家仆人,前院范围还在修缮装潢阶段,不急着请下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没睡,顾青上前拍门将他们叫出来。 两位掌柜对顾青仍旧恭敬客气,但两人之间的敌意却似乎并未消除,互相冷脸以对,还很不友善地冷哼。 顾青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他对两位掌柜的态度就是养藏獒一样,把他们扔在同一个深坑里厮杀,优胜劣汰,就算双方抄刀互砍也没关系,活着的那个便是大自然的天选之子,可以放心地用。 “取纸笔来,快去。”顾青匆匆吩咐后便径自进了后院。 两位掌柜取来纸笔,郝东来很有眼色地帮顾青磨墨,石大兴则为顾青点了一盏烛台,搁在桌子一角。 顾青正准备写字,看了一眼烛台,叹息着望向石大兴:“西南角点蜡烛,你要倒斗吗?多点几盏来,太暗了。” 石大兴忙不迭去了。 书案上点了三盏烛台后,光线终于亮了很多,顾青下笔刷刷刷,龙飞凤舞一塌糊涂。 郝东来和石大兴虽是商人,但也是识字的,待顾青写完,二人凑上前看,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顾青写的内容。 “少郎君的字,当真是……潇洒得很,字如其人,狂放不羁,有古贤者之风。”郝东来厚着脸皮赞道。 石大兴的道德感和羞耻感明显比郝东来高了两个档次,太昧良心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微笑附和。 郝东来夸完了字,然后仔细看内容,缓缓地一字一字念道:“惊!当朝国戚杨太府于曲江池边被贼人暗算,杨太府落水幸免于难,却展广阔胸襟,言称不必追究。” “本报讯,天宝十载八月初四,杨贵妃娘娘于曲江池紫云楼宴朝臣……” 郝东来慢慢吞吞将整篇念完,然后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顾青:“少郎君这是……” “办报纸。”顾青言简意赅道。 两位掌柜呆住,半晌没出声。 “快问,何谓‘报纸’?”顾青催促道。 郝东来拱手:“少郎君,我们知道何谓报纸。早在汉朝便有,那时叫‘宫门抄’,就是各地官员派人常驻于京城,将朝廷的谕令和政策抄录下来,快马送到地方,宫门抄传达消息的速度比正常的朝廷颁发速度要快很多,如此便能给地方官员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一直到本朝,宫门抄仍有,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叫‘朝报’或‘条报’。”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你说的是朝廷的官方政令和圣旨之类的正经消息,而我要办的,是趣闻野史佚事风言,比如我刚写的,杨太府被人暗算落水,贵妃娘娘宴请群臣等等,便属于风闻佚事类,博寻常读书人一笑,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涉及朝堂政令人事等事务……” 郝东来与石大兴面面相觑,二人一脸犹疑。 “这……能行吗?少郎君是打算以朝堂官员和民间名士为谈论对象么?” “当然,要写就写在长安城有知名度的,让寻常平民耳熟能详的人物,写他们的风闻佚事才会广收欢迎。” 郝东来迟疑道:“写民间名士倒也罢了,若写朝堂官员,无论是调侃或是胡编乱造或是据实以撰,恐怕都会得罪人吧?若因此得罪了太多官员,届时满朝树敌,少郎君将来如何自处?” 顾青笑着指了指面前写满字的纸,道:“知道我为何第一篇便写杨太府么?” 二人摇头。 顾青缓缓道:“杨太府,当今贵妃娘娘之兄长,即将成为咱们报纸的创办合伙人,过不了几日,杨太府会主动找我,并且主动要求入伙,信不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八卦报纸 信不信? 两位掌柜其实是不信的,可当着顾青的面,又不敢说不信。 不知何时开始,顾青在他们眼中已有一种淡淡的官威了,当初开瓷窑时顾青还陪着笑脸拉投资,两位掌柜纵然态度客气,心底里终归是很轻视这位农户少年的,觉得玩心眼儿的话自己能够轻松玩死这位少年郎。 然而事实是,他们快被少年郎玩死了。更没想到少年郎如此有本事,居然莫名其妙立了军功当了官儿,如今的顾青在二人心中成了谜一般的人物,高山仰止,神秘莫测。 今时今日,非彼时彼日。 顾青说杨太府会参与创办报纸,两位掌柜不敢不信。 两位掌柜直到此刻仍是一头雾水,他们不明白,顾青到了长安后为何不安安分分当他的官儿,反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搞事,现在又搞了个什么“报纸”,这东西能赚钱还是能升官? “少郎君,容在下一问,您办这个‘报纸’,究竟意欲何为?”郝东来迟疑地问道。 “没什么明确的目的,给长安的读书人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顺便挣点钱,毕竟我已十八岁了,该考虑存钱娶婆娘了。”顾青面不改色地撒谎。 办报纸的目的不可言,犯忌讳了,说出去被李隆基知道,大抵够得上砍十次脑袋的,顾青脑袋不够多,头不够铁,所以必须要管紧自己的嘴,哪怕对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毕竟他很清楚商人的秉性,任何能换钱财和前途的秘密,在商人心里都是有价可沽的,包括顾青的脑袋。 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商场打滚多年,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两位自然是听得出的,这点道行都没有还当什么商人。 他们看得出顾青说的不是真话,他们也清楚顾青不会说真话,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至少大家还是事业上的合伙人,顾青仍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靠山,不管顾青能不能信任他们,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顾青混。 “好,要我们做什么,少郎君只管吩咐,我老郝两百多斤肉交给您了……” 话没说完,石大兴嗤的一声:“两百多斤?郝胖子,说话要摸着良心,你肚子里的下水都不止两百斤了。” 顾青叹道:“不管你多少斤,好好留在你身上,我对人肉没兴趣,对下水更没兴趣,还是要劝你一句,适当减减肥,你这身板,将来被人追杀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郝东来不由心惊肉跳:“谁追杀?为何要追杀?我做了什么要追杀我?” 顾青眨眼:“谁知道呢,两位皆是身怀绝技之人,每晚厮混青楼拼酒斗富,哪天喝醉了酒胡睡乱睡,睡了青楼娘子无所谓,万一睡了哪位权贵官员子弟,你俩怕是自宫一百次都难赎其罪,被人追杀自然合情合理了。” 石大兴笑得不怀好意:“少郎君说笑了,石某饮得再醉,半尺不文之物也是认人的,郝胖子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他醉后一通乱戳戳过什么人,兴许有女人也有男人……” 郝东来大怒,张嘴正要骂,顾青挥了挥手打断了话题:“越说越粗俗了,要对骂要决斗出门去院子里解决,这里说正事,我刚写的这些东西,你们找个会写字的人抄录下来,然后拿去刻板,印两千份,去长安城的酒楼饭堂酒肆客栈散布,前三期全部免费,每一期增印一千份,第四期就要收钱了,一文钱一份……” 郝东来迟疑道:“少郎君,这东西真有人肯买么?” “花一文钱看看当朝宰相和名士文人的风流韵事,你愿不愿意?” “愿意……吧?”两位掌柜神情犹豫。 “莫小看长安城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这样的人很多,一文钱便能掌握许多茶余饭后与友人闲聊的谈资,在友人的圈子里树立‘消息灵通人士’的权威,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一文钱的代价实在太小了,相信我,肯定有人愿意花钱的。人口超百万的国都,我就不信连几千个无聊人士都找不到。” 两位掌柜无法理解,但他们却十分配合,他们愿意相信顾青的判断。 “好,我们二人马上去办。” ………… 几天后,长安城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新兴事物。 一份名叫“八卦”的报纸出现在大街小巷,报纸的刊名就叫“八卦”,报纸排版颇为精巧,用粗线在纸上划出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一篇文章,用通俗易懂的字句写着长安城几位名人的韵事,其中头版头条便是当朝国戚杨国忠。 写杨国忠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详细记述了他在曲江池被贼人暗算落水,羽林卫将士搜寻贼人无果,杨太府却颇有雅量,对外或许是友人与他玩笑,宽容地表示不予追究云云。 在刻意的描述下,杨国忠在八卦报里被写成了一个胸襟博大,风度儒雅的国朝栋梁,此事尽管受了委屈,可还是不愿追究,许多人看了这份八卦报后,纷纷对杨国忠赞叹不已。 两千份免费的八卦报一日之内散落长安城四处,舆论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炒起来了。连着三日,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人们聊的都是杨国忠,有毁者也有誉者,为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人,各自争得面红耳赤。 杨国忠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落,莫名其妙登上了长安热搜榜第一。 一大早,管家便不得不叫醒了杨国忠,一脸忐忑地将一份报纸递到睡眼惺忪的杨国忠面前。 杨国忠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首先脸色便一沉,目光阴森地抿起了唇,仔细看了内容,越看脸色越复杂,看完后神情竟有些茫然不解。 杨国忠又将报纸上别的文章看了一遍,然后捋须沉吟起来,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杨国忠沉声道:“此为何人所作?” 管家摇头不知。 “派人去查,查清楚了马上告诉我。” 头版头条虽然全是说他的好话,可杨国忠却还是感到不安,一个人是好是坏,全由这份所谓的八卦报说了算,这一次说了他的好话,那么下一次万一说他的坏话呢? 此事必须查清楚,杨国忠绝不会让一份闹剧般的报纸掌握了评判他为人好坏的标尺,除了当今天子,谁都没资格评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 李林甫宅。 李林甫年迈,而且如今确实病重了。 病假请多了,难免有了自我心理暗示,于是李林甫正的病了,相府请了长安城不少名医,李隆基也派了太医署的太医令亲自来看过,如今李林甫正躺在病榻上,用海量的汤药支撑着风烛残年的余生。 虽然病重,但李林甫对权力却没有放下半点,当初李隆基敲打卢铉,也算是敲山震虎,李林甫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于是这位官场老狐狸立马上疏放弃了大部分的相权,却老奸巨猾留了最关键的吏部和御史台。 李隆基也是老狐狸,当然也明白李林甫的意思,君臣半生,彼此都很了解,在权衡利弊之后,李隆基还是答应让李林甫继续执掌吏部和御史台,同时还随便找了个由头眼里斥责了太子,朝堂再次短暂地回到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与此同时,李隆基又给杨国忠封了几个兼职的官,如今的杨国忠身上兼的官职大约有十五个,其中有虚衔也有实权,明眼人已然看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给杨国忠铺路,准备接替李林甫的右相之权。 顾青办的八卦报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反响,平民小吏们只觉得是博人一乐的谈资,但大人物们却不这样看。 他们看到的是一份报纸引得长安城舆论沸腾的现象,然后,有人感到不安,也有人觉得发现了机会。 今日顾青的八卦报竟被下人递到了李林甫的病榻前。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虚弱地发出呻吟,幕宾将报纸递到李林甫眼前,小心翼翼地唤醒了李林甫。 李林甫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仿似弥漫着无尽的迷雾。 被幕宾唤醒后,李林甫强撑着精神看了一遍报纸,随即浑浊的老眼忽然精光一闪,刹那间眼中迷雾尽散。 “何人……所为?”李林甫声音很低,断断续续。 幕宾垂头道:“尚未查出。但长安城因这份八卦报而轰动,如今街头巷尾皆有无数人在议论报上之事。” 李林甫喉头一阵蠕动,缓缓道:“去查,查到后速报老夫。” 幕宾应了,接着小声道:“相爷,要不要下令万年县拿人?” “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东西是双刃剑,但若能为老夫所用,它便是个好东西……唉,浮沉朝堂大半生,老夫为何没早想到在长安城弄出这个,这些年要是有了它,老夫可省多少事……果真是老了。” 幕宾不解地道:“晚生看过报纸,只不过记述了一些官员和名士的逸闻韵事而已,它有那么重要吗?” 李林甫嘴角一勾,淡淡地道:“关键时刻,它可诛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横看成岭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习惯了朝堂勾心斗角的大人物们,若发现一件新生事物,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敌友”,第二反应是“利弊”。 所谓的“八卦报”,其实是一种休闲版的“邸报”,只是不像邸报那么严肃,邸报上的内容大多是朝廷发往各地官府的政令和谕旨,每一条都能被正式记入史书。 八卦报不一样,它上面的每一条都不够资格记入史书,但对它感兴趣的人一定比看邸报的人多,因为八卦报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不正经的,而从古至今,国人对窥探他人尤其是名人的隐私很感兴趣,八卦报恰好满足的人们这种不正经的隐秘需求。 后世“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是道德风气沦丧的结果,而这一世,顾青便请朝堂衮衮诸公和民间风流名士诗人做一回戏子。 两千份八卦报投入百万人口的长安城,确定了人传人之后,产生的效果委实轰动,轰动的程度连顾青都没预料到。 名人逸闻这方面以前很少有人专门总结过,就算总结了当时的名人韵事,也只是默默地记在小本子里,仅供自娱自乐,没人像顾青一样无聊,居然想到将名人的事情说出去博大众的眼球。 两天后,杨国忠找到了顾青。 这一次顾青是真正把他震惊了,没想到区区一位少年郎,来长安后连脚都没站稳便不停的搞事情。 为了查这份八卦报的出处,杨国忠费了不少功夫,派了无数人散落在长安城的酒楼客栈,最终抓到一个被雇佣的街痞无赖,从他身上挖出了两位来自蜀州青城县的商人。 线索报到杨国忠面前,杨国忠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蜀州青城县,最近他对这个地方比较敏感,上次游园盛宴,杨贵妃特意将顾青叫到跟前介绍二人相识,贵妃娘娘口口声声以“小同乡”称呼顾青,语气亲昵,仿佛亲弟弟一般的宠溺,杨国忠这才对顾青有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查那份所谓的“八卦报”,最后查到两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身上,杨国忠立马想到了顾青,偏偏那份八卦报上说的恰好也是那日游园会的事…… 于是杨国忠下令不要动那两名商人,而是亲自来拜访顾青。 常乐坊比较偏僻,杨国忠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在顾青宅子门前停下,马车停下后并未下车,而是让随从亲卫先去敲门,递上拜帖。 这是古代拜访别人的规矩,所谓“不告登门是为恶客”,拜访别人之前首先要投拜帖,说清楚人物时间地点,主人欣然答应后,客人再登门,若主人有事,则与送拜帖的人另约时间,双方还没见面,礼数便做到十足,不像后世的手机电话,不管主人愿不愿意交流,手机说响就响,躲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你,这便是恶客。 随从上前敲门,几声后门开了,随从恭敬地递上拜帖,又与门内的人说了几句话,杨国忠一直隔着马车的车帘观察,没多久随从一脸古怪地拿着一张纸走回来,双手递给杨国忠。 杨国忠莫名其妙接过,打开一看,上面一行奇丑无比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好人一生平安”。 “这……这是何意?”杨国忠愕然问道。 随从脸颊抽了一下,垂头道:“意思是,顾参军恭候杨太府大驾光临。” “你没告诉他本官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说了。” “那他还让你递一行字出来,‘好人一生平安’是什么意思?啧,好丑的字。” 随从恭敬地道:“顾参军说礼尚往来,杨太府递了拜帖,他便要回帖,还说什么回帖是礼貌,是‘挽救楼主的尊严’,小人也不懂他说的话何意。” 杨国忠盯着手里的这行字沉思许久,脑子转得飞快,他在琢磨这行字里隐藏的意思,思来想去终究无法猜到,暗暗懊恼自己智商不足的同时,只好被动地认为这行字应该是祝福的意思。 被随从搀下马车,杨国忠走到顾家宅子门前,脑子里仍不停在思考。 “挽救楼主尊严是何意?难道本官的尊严被挑衅了?何人胆敢如此作死?又或者,那份八卦报上所写,是为了挽救本官落水后的尊严,让本官不那么尴尬,顾青是在向我透露善意?” 杨国忠暗暗思忖,面色阴晴不定,随从上前敲门。 门打开,露出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这种脸出现在家门口,但凡心思敏感一点的客人一定觉得主人脸上写满了拒绝,脾气大点的必然扭头便走,从此绝交。 幸好杨国忠见过顾青,他知道顾青就长这模样,根本不是不高兴。 “哈哈,顾小郎君,久违了。愚兄不告而来,实在冒昧,贤弟莫怪罪。”杨国忠大笑道。 顾青也笑:“杨太府莅临寒舍,正是蓬荜生辉,怎能说冒昧,杨太府,里面请。” 两人进门走入前堂,杨国忠四下环视一圈,缓缓点头。 宅子位置偏僻,相对较小,以杨国忠在长安那座堪比行宫的宅邸来比较,顾青的这座宅子只能算是勉强够住。 “结庐读书,自有清雅,贤弟的宅子不错。”杨国忠违心地赞道。 顾青笑道:“杨太府见笑了,倒不是什么清雅,主要是长安房价太贵,而下官却太穷……” 杨国忠失笑,这位聊天的本事跟他那张不高兴的脸简直是绝配。 四下看了一圈,杨国忠惊奇地发现,宅子里居然没有管家仆人丫鬟,偌大的宅子只有顾青一人,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岂不是跟鬼宅一样阴森森的? “贤弟若手头不便,愚兄倒是颇有存余,明日便着人给贤弟安排一些仆从丫鬟和亲卫,不管怎么说贤弟也是官,颇得贵妃娘娘器重,日子不能太过寒酸呀。” 顾青急忙拒绝:“多谢杨太府好意,宅子是陛下刚赐下的,后院还在修缮装潢,待装潢好后便要雇请管家和仆从了,这几日勉强应付无碍的。” 不是不想占便宜,只是未来的大唐宰相给顾青府上安排管家仆从,鬼知道里面有多少杨国忠的耳目眼线?一个个心怀鬼胎的,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偏偏碍着杨国忠的面子,对下人不能打不能杀,这就很头疼了。 二人闲聊一阵后,杨国忠终于说到正题,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八卦报,含笑推到顾青面前,道:“愚兄失礼,瞎猜了一番,恐怕这份所谓的‘八卦报’应是贤弟的手笔吧?” 顾青看都没看报纸,坦然笑道:“不错,是下官所出……” 没等杨国忠开口,顾青又眨了眨眼,笑道:“您府上追查八卦报的来源,是不是追查到两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便停止追查了?杨太府从‘青城县’三字猜到是下官了吧?” 杨国忠惊愕道:“你竟什么都知道?” “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这份八卦报根本就是为了杨太府所作,一切都是下官引杨太府而来的,您没看到八卦报上对您的评价可谓既正面又伟岸,这几日杨太府想必也亲耳听到不少关于您的赞誉之辞吧?” 杨国忠疑惑道:“贤弟办这份报纸,为何要引愚兄来呢?” 顾青看着杨国忠的眼睛,坦然道:“下官位卑,长安城交游甚少,但这份报纸却是好东西,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挣钱,而在于舆论……” 杨国忠似有所悟:“‘舆’者,众人也,‘论’者,析判也,‘舆论’者,众人析判道理的声音,是吗?” 顾青笑道:“正是,杨太府好才情。但杨太府是否知道,众人的舆论其实也是可以引导甚至误导的?” 杨国忠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就拿眼前这份八卦报来说,上面记述了杨太府当日曲江池被贼人所害而落水,落水以后按真实的情况来说,是羽林卫抓不到贼人,杨太府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但八卦报上写杨太府有容人雅量,表示不再追究,传至长安街头巷尾,世人对杨太府的风评是否一日千里?” “八卦报做的便是引导舆论的事,任何一件事都有正面也有反面,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八卦报掌握在我手中,我可以决定世人看待一件事应该由哪个角度去看,甚至也能决定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杨太府认为呢?” 杨国忠眼睛亮了一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好诗句!不愧是作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才子,出口即成妙句。” 顾青一愣,我又抄袭了?刚才这句诗是谁的? 不管了,抄便抄了,怎样? 随即杨国忠又道:“愚兄听出贤弟的意思了,你是想与愚兄合伙办这八卦报?” 顾青笑道:“正是,不光是邀请杨太府,下官还想邀请贵妃娘娘也入个份子,不知杨太府可愿意?” 杨国忠皱眉沉吟:“这个八卦报……似乎有些张扬了,日后恐为朝臣攻讦诟病,于我在朝中的位置不利……” 顾青笑了笑,缓缓道:“下官刚才说过,任何事都是有正面也有反面的,杨太府不妨试想,若将来太府在朝中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政敌,那么……” 杨国忠嗯了一声,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追根溯源 开元年前后,天台山有一对著名的高僧,名叫“寒山”与“拾得”,他们对坐枯禅,某日便有了一段著名的问答。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这个禅问的答案自然也是很有哲理的,但顾青和杨国忠不是高僧,他们只是凡尘俗子,准确的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有时候干出来的事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所以若拿这个著名的问题问顾青,顾青的回答大概是“只是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得不过瘾我创办一份报纸继续骂他。” 顾青的提示给了杨国忠灵感,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作为天子的大舅子,身兼十五职,杨国忠有政敌吗? 当然有。世界上哪有像人民币一样人见人爱的人,哪怕是一国之君的皇帝,在朝堂上同样有政敌,只是碍于直名不能除掉,只能捏着鼻子忍住恶心而已。 看杨国忠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可谓多如过江之鲫,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想杀杨国忠的人能从玄武门排到承天门。 因为杨国忠并不是什么好人。 前半生浑浑噩噩,没读多少书,为了当个小小的县尉给人陪尽笑脸,后来自家堂妹莫名其妙成了贵妃,而他成了皇帝的大舅子,原汁原味的外戚,大唐又不讲究什么外戚不能干政,于是被老妹夫封了一大堆官职,骤然一跃高位,杨国忠怎能不飘?有权力的人一旦飘起来,怎能不干点伤天害理的事? 事实上杨国忠这几年在长安真干过不少坏事,圈地侵田,强夺民产,欺男霸女等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们参过他无数次,可杨国忠的地位仍岿然不动,再激烈的参劾奏疏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一般。 被天子宠爱的感觉,就是这么美妙。 顾青忽然提起“政敌”二字,顿时给了杨国忠不少灵感。 对呀,八卦报若是能左右长安城的舆论,以后用它来对付政敌岂不美哉?用玩笑调侃的语气败坏一下政敌的名声,真真假假的传到民间,平民和士子们哪管什么真假,有谈资便足够,若是准备对政敌动手的关键时刻,在八卦报上给他来一记猛的,民心和舆论被煽动起来,政敌整段垮掉…… 想通了这一点,杨国忠的目光再投向桌上的八卦报时,眼神里的意味便不一样了。 顾青在旁边笑道:“杨太府约莫想通了?” 杨国忠没回答,只是缓缓道:“这八卦报……是贤弟想出来的?” “是,闲来无事,聊作消遣罢了。” “这是消遣?明明是一柄要人命的刀啊。”杨国忠叹道。 “可在士子和平民眼里,它只是消遣,刀未出鞘前,它是人畜无害的,别人甚至不知道它是刀,只以为是个玩具。” 杨国忠似赞叹似敬畏地道:“若每一刊只记录一些朝堂官员和名士的逸闻趣事,这八卦报看起来倒真是无害,可是在精明人的眼里,迟早会看出它的作用,那时若天子和朝堂诸公问责,你我该如何自处?” 顾青眨眼:“所以下官还需要将贵妃娘娘拉入伙,同时咱们几个也要努力说服天子,这东西就是一个消遣的玩物,不值得太重视。” 杨国忠面色阴晴不定,良久,狠狠一咬牙:“好,算我一个!但事先要说好,若天子发现此物不妥,而咱们无法说服天子,那么此事作罢,再也休提。愚兄是臣子,不能天子相悖。” “当然,若天子反对,下官也不敢继续。” 说完了正事,杨国忠正准备告辞,顾青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若欲说服天子,最好抓紧行动。” “为何急于一时?” 顾青叹道:“今日杨太府为了这份八卦报亲自找上门来,太府焉知长安城别的权贵会不会找上门来?而找上门来的人焉知来意是善是恶?” 杨国忠一愣,深深地看了顾青一眼,然后点点头,将桌上的八卦报匆匆塞进怀里,告辞出门上了马车,径自朝兴庆宫行去。 看着马车消失的背影,顾青嘴角一勾。 五年布局,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谁都不曾发现,盛世的根基已摇摇欲坠,唯独顾青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即将来临之前,顾青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否则将来便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 杨国忠进宫后,首先见了杨贵妃。 八卦报在杨贵妃手中翻了个遍,她越看越觉得有趣,指着头版头条上的杨太府落水事件笑个不停。 杨国忠是个有眼色,见杨贵妃对它似乎很感兴趣,立马便道:“娘娘可喜欢这八卦报?” 杨贵妃笑道:“倒是有点意思,打发无聊倒也有趣。” “不瞒娘娘,此报是臣和顾青二人合伙办的,为的就是给长安城的权贵和士子们平日消遣之用。” 杨贵妃愕然,接着失笑:“你们……皆是天子之臣,那么多朝政大事等你们去办,你们却合伙办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当然是为了给陛下和娘娘解闷儿,陛下和娘娘甚少出宫,每日看看这八卦报,看长安城那些朝臣和士子们又干了什么丧德或是伤风败俗的事,权当是博陛下和娘娘哂然一笑。” 杨贵妃摇头笑道:“罢了,你们要玩便玩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杨国忠眨了眨眼,小心试探道:“娘娘,您那个小同乡顾青的意思,可否请娘娘也共襄此事?毕竟这八卦报专门记述一些朝臣和名士的逸闻荒唐之事,臣等担心那些朝臣们恼羞成怒,参劾我们不务正业……” 杨贵妃瞪眼佯怒道:“你们本就是不务正业,难不成还有理了?顾青那孩子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是个懂分寸有节操的孩子,为何跟你一起胡闹弄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娘娘说的极是,不过顾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平日里并无太多公务处理,恰巧那日臣被贼人害得落水,顾青便想出办个八卦报以记之的主意,算是给长安城的文人们当作消遣之用,往后也会在八卦报上夸赞陛下何等英明,夸赞娘娘何等绝世姿容,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圣名,娘娘的美名……” 杨贵妃听完掩嘴笑了:“这定是顾青想出来的主意,他夸起人来没皮没脸的,不过,难得他这份心思,罢了,便由了你们吧,算上本宫入伙八卦报了,但你们不准用本宫的名头在外面欺凌横行,不准做有违国法之事,否则本宫必不保你们。” 杨国忠急忙躬身道谢。 花萼楼外这时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天子驾到。 杨贵妃和杨国忠急忙起身站在殿门前迎驾,没多久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的李隆基慢慢行来,先搀起杨贵妃,温柔笑道:“夫妻多年,娘子何必多礼。” 杨国忠在一旁恭敬道:“臣杨国忠,拜见陛下。” 李隆基扫了他一眼,含笑点头,示意免礼。 其实内心里,李隆基对杨国忠是看不上的,杨国忠是个什么货色,李隆基早有耳闻,不过杨国忠有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优点,那就是可以信任。 杨贵妃是李隆基唯一宠爱的妃子,李隆基在开元十二年因符厌一案废了王皇后,从此再未立后,杨贵妃事实上已是后宫之主,虽无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实,杨国忠作为杨贵妃的堂兄,为人也算机敏伶俐,学问不见得多高,可做人却比绝大部分朝臣强多了,再加上又是大舅子的身份,李隆基这才决定重用他。 一来是向杨贵妃示恩,二来杨国忠的存在能够牵制朝局,如果说东宫和李林甫是朝堂两大势力,李隆基必须平衡这两大势力以求平稳,那么杨国忠在李隆基的心里便是候补势力,一旦两大势力其中一方倒下,杨国忠可以马上补位,让朝堂局势在一夜之间迅速形成新的平衡。所以李隆基才会给杨国忠封了十五个官职,如今朝堂上巴结杨国忠的官员不逊于巴结李林甫的。 这就是李隆基的帝王心术,前半生踏实做事,于是创下了开元盛世,后半生只顾着谋人,于是搞得朝堂君臣从上到下勾心斗角,偏偏李隆基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将天下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国忠为人再烂,再不学无术,李隆基觉得他有用,那么他便是国之栋梁。 心里再看不上杨国忠,李隆基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微笑着示意赐座,并与杨国忠聊了半天家常。 随即李隆基目光一瞥,看到面前桌案放着的一张纸,上面赫然印着“八卦报”三字,李隆基好奇之下拿起来看了一遍,首先注意到的是头版头条杨国忠落水的文章,李隆基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又翻了一下其他的文章,大多是一些闲事逸闻。 “此物倒是有趣,何人所为?”李隆基笑道。 杨国忠禀道:“回陛下,是臣和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合伙做的,贵妃娘娘也觉得有趣,于是她也参了一伙进来。” 李隆基挑眉望向杨贵妃,笑道:“娘子对此物亦有兴趣?” 杨贵妃刚刚已答应了杨国忠,于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李隆基道:“三郎,妾觉得此物很有意思,顾青他们说了,此报纸并不涉及朝政,记述的皆是长安城一些朝臣名士之传闻,权当茶余饭后谈资,妾觉得并无不妥,于是答应了他们。” 李隆基笑着望向八卦报,忽然问道:“此物虽不涉朝政,但与宫门抄差不多,可有在长安散发?” 杨国忠委屈地道:“陛下手中这一份,已散发两千余,最近几日长安城士子和平民们议论的皆是臣落水之事,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臣算是为长安城的官员士子们赚足了笑柄……” 李隆基笑容渐敛,皱眉道:“街头巷尾皆在议论?” “是。” 李隆基目光有了一些冷意:“一份报纸若能做到人人皆知,将来若有一日发一些让朕或朝臣们猝不及防的消息,闹到民间沸沸扬扬,朝堂君臣如何自处?” 杨贵妃倒是没想过那么远,急忙分辩道:“三郎,八卦报不过是闲来记述名士逸闻杂要,从不涉及朝政,怎会闹出沸沸扬扬的动静?” 李隆基不置可否,盯着杨国忠道:“是你的主意,还是顾青的主意?” “回陛下,是顾青的主意,少年郎性喜热闹,是以千方百计弄出点动静博人一笑。”杨国忠见李隆基神情不悦,于是面不改色迅速将顾青卖了。 杨贵妃急道:“三郎若是不喜,妾可叫顾青马上停了,少年郎不知朝堂凶险,一时玩乐之举,纵是闯了祸也是无心。” 李隆基脑海中浮现顾青的模样,暗自思忖后,也觉得以顾青的年纪,办这报纸似乎并非有意之举,上面记述的杂闻逸事也并无敏感之处,看起来好像真是少年郎无意玩笑的手笔,可能连顾青自己都没想到一份报纸竟能传遍长安,引得长安士子平民议论纷纷。 于是李隆基神情松缓下来,道:“此物虽无不妥,但终究传扬过广,若被有心人利用,散布一些不利君臣的消息……” 杨国忠急了,虽然刚才毫不犹豫地卖了顾青,那不过是出于自保本能,从内心来说,他还是希望八卦报能够办下去,顾青给他的灵感很有用,将来此物用于对付政敌方面,或许能起大作用。 于是杨国忠轻声道:“陛下,八卦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杂闻小道,长安是天子脚下,顾青和臣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怎敢在报上胡乱编排?臣等若有那泼天的胆子敢乱发东西,不怕掉脑袋么?” 杨贵妃见李隆基神色已松缓,立马送上神助攻,撅着小嘴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摆撒娇:“这点小事三郎还犹豫不决,不过是妾和兄长顾青三人闲来无事弄点打发无聊的小玩意罢了,三郎还怕它翻了天么?三郎手下那么多大将军手握兵权,也不见你相疑,偏偏我们弄这点小玩意便不行了,三郎……” 李隆基顿时释然了。 是啊,那么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朕都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比兵权的敏感性,这份小报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于是李隆基豪迈笑道:“那便由你们去吧,记住分寸,莫闹出风波,否则朝堂悠悠众口纵然是朕也难以平息。” ………… 李林甫宅邸。 幕宾半跪在李林甫病榻前,看着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头酸楚差点落下泪来。 掌握半生权柄,终究躲不过生老病死,相爷的病愈见沉重,不知何时便会辞世。 良久,李林甫悠悠醒转,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幕宾,道:“又有事了么?” 幕宾垂头道:“相爷,那份八卦报的来源,晚生已查清楚了。” “说。” “只查到两位来自蜀州的商人身上,再往下查,恐怕要拿人讯问了,那份八卦报便是两位商人传出去的。” 李林甫皱眉:“商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编排朝臣?他们的背后定然还有人。” “是,可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必须要拿下两位商人,目前的源头在他们身上,不拿下便无法问话。晚生不知里面水深几许,只好先来问过相爷,请相爷示下。” 李林甫阖眼养神,不时捂嘴咳嗽几声,脑子里飞速转动。 执掌朝堂多年,李林甫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论权柄,论门生,论朝堂势力,他都是大唐朝堂首屈一指的,连东宫太子都要惧他三分。 按说区区一份记述逸闻杂闻的报纸,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主要是李林甫眼光看得很远,当他知道这份报纸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后,他便敏感地发现这份报纸是一柄利刃,若能为他所用,将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上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那么,八卦报背后的人是谁呢? 想了半晌,李林甫忽然失笑。 天子不可能如此无聊办这种闲事,那么放眼整个大唐,他李林甫除了天子,还怕谁呢?区区一份报纸,竟令大唐宰相畏首畏尾,难道自己果真老了么? 咳嗽了几声,李林甫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地一挥。 “着万年县令派人拿下那两位商人,严加讯问,去吧。” ………… 万年县令派出差役拿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郝东来和石大兴正在长安平康坊的某家青楼里拼酒斗富。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场所聚集地,这里青楼林立,乐人教坊数以百计,郝东来和石大兴颇有身家,最近已是各大青楼的超级贵宾。 无它,俩冤大头而已。 两位冤大头喝醉了酒便拍桌子互相叫骂,陈年往事一桩桩翻出来,为匆匆那年痛哭流涕,也为横刀夺爱怒不可遏,没多久,平康坊大部分青楼都认识了两位掌柜,甚至比两位当事人更清楚他们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恩怨情仇,每次只要一喝酒,所有人便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二人对骂。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事发突然 来者是客,不管两位掌柜进青楼是为了撒酒疯还是斗气,对青楼的掌柜来说都欢迎,尤其是两位掌柜饮醉后出手大方,彼此都见不得对方比自己有钱,就算对方看中了一头母猪都要砸钱斗富,将那头母猪搂进自己怀里来。 平康坊有几家青楼还真这么干过。 趁着二人大醉,愣是找了一个又胖又丑平日里坐不到台的姑娘,强行吹嘘是本青楼的花魁娘子,两位掌柜喝醉后智商与审美水平严重下降,冲动之下互相杠了起来,砸出令人咋舌的钱财,最后通常是身家相对较厚实的郝东来拔得头筹,洋洋得意地搂着肥妞进了房,而大醉的石大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宛如失去了真爱。 至于第二天酒醒后,郝东来看着旁边一脸满足鼾声如雷的肥妞是怎样的表情,无人知道,想自杀又怕疼,想杀了旁边的肥妞又怕吃官司,心头涌起一股花了钱反被别人嫖了的感觉,矛盾复杂的心情大抵如是。 然而人一旦喝醉往往不记教训,第二晚换家青楼继续拼酒斗富。 郝东来和石大兴来长安后大部分夜晚都是在青楼里的度过的,很符合有钱且精神空虚的人设。 今晚两位掌柜又换了一家新的青楼,酒饮正酣,两人正指着鼻子互相问候对方的女性长辈时,万年县的差役忽然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按刀站在门口大声喝问:“谁是郝东来,谁是石大兴?” 两位掌柜酒饮至七分,似醉但未醉,见差役们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两人很识趣地闭嘴不语,势不两立的两人此刻非常有默契,连眼神都未交流,膝盖便渐渐弯曲,身子同时在人群中矮了一截儿。 为首的差役见无人应答,于是喝道:“无关人等马上出去,我等只拿问郝东来和石大兴,从蜀州来的两个商人,快!” 一群差役守在门口,青楼里的客人们一阵慌乱,纷纷朝门外走去。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臊眉耷眼混在人群里往外走,而且走得很低调,两人屈着膝盖在人群里凭空矮了一大头,慢慢吞吞挪着小碎步。 两人终究太天真了,万年县的差役显然有备而来,为首的差役手里展开了两副画,上面正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青楼里每出去一人都要经过差役的仔细辨认,直到差役们发现混在人群里屈膝而行的两位掌柜。 两位掌柜一个比猪还肥,一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辨识度可谓非常高,尤其是还在人群里屈膝而行,活像两个卖烧饼的在人群的裤裆下活蹦乱跳,差役们马上发现了他们,于是哈哈一笑,朝两人一指。 “就是他们,拿下!” 两位掌柜一脸绝望,差役们上前将铁链往二人脖子上一套,草原上套野马似的套住了他们,再看套他们的差役,果然套马的汉子生得威武雄壮。 两位掌柜连连叫屈,直到此刻他们仍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来了长安后他们一直遵纪守法,从未干过违国法的事,如果硬要套一个罪名的话,顶多只是在青楼时略微嚣张了一点,扰乱了青楼的市场价格,这也要被抓? 差役们奉命拿人,哪里理会他们叫屈,套了铁链便牵着走。 石大兴又惊又惧,扭头看着郝东来一脸肥肉,顿时怒从心头起,飞起一脚将郝东来踹得……纹丝不动。 “都怪你!肥得跟猪一样,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否则石某早就跑了!” 郝东来大怒:“你长得迎人,一脸横肉看着像官府的海捕通缉文书,好意思怪我?呸!” 石大兴懒得理他,朝差役陪笑:“敢问官爷,我们究竟犯了何事,为何要拿我们?” 差役冷冷地看着他们,道:“我等奉命拿人,想知道犯了何事,回县衙说个分明。” ………… 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他在准备第二期的八卦报。 开局一幅画,过程全靠编。八卦的精髓不在于真实与否,而在于过程是否精彩,能否充分满足人们窥视他人隐私的欲望。 这一次的头版头条人物是李光弼,至于内容…… 嗯,说他惧内,一天挨婆娘三顿打,偶尔加一顿宵夜,标题要吸引眼球,“惊!李郎将为何半夜惨叫?李府为何频请长安大夫?谁翻乐府凄凉曲,夜夜饮泣到天明……” 顾青拟好标题,满意地点头,就冲这么劲爆的标题,这一期的八卦报至少要加印两千份。 至于李光弼看到这一期的八卦报会有何反应,不重要,为了新闻文化事业的突飞猛进,被他吊起来打一顿也是值得的,谁的成功不曾付出过代价? 下一期的内容顾青也想好了,下一期该夸杨贵妃了,“闭月羞花”的典故可以用上了,将贵妃娘娘拍得花枝乱颤,顾青就算暂时得不到好处,至少在说错话的时候也容易得到原谅。 顾青有时候嘴比脑子反应快,他一直担心有天在杨贵妃面前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比如“环肥燕瘦”这个成语…… 将这期八卦报的内容编排完毕,顾青将写好的内容用镇纸压住,正打算叫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人拿出去刻板印报,接着顾青一愣。 好像从昨日傍晚开始,就没见过两位掌柜了。这两人节操基本等于负数,至于贞操,他们的贞操数值很不稳定,有时候是正数,有时候是负数,变化很快,但峰值很短暂。二人几乎每晚都要去平康坊的青楼,经常大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可从来没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昨晚是怎么了?这俩货嗨大了? 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顾青心神不定地呆坐半晌,终于还是放弃叹了口气。 长安初来乍到,做人做事都畏手畏脚,顾青缺少消息渠道,缺少人脉关系,什么都缺,有心想做点什么,然而毕竟是天子脚下危机四伏,顾青目前只能选择蛰伏,也不知自己的翅膀何时才能硬。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顾青起身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一位男式劲装打扮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纪,头发也扎成男式的挽髻,腰间佩着一柄剑,看起来英姿飒爽,典型的侠女形象。 侠女很有礼貌,见了顾青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顾公子,我是十二娘府中随从,十二娘遣我来报信,随您一同来长安的两位蜀州商人昨夜在青楼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了,如今正在万年县衙大牢里。” 顾青一惊,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他二人所犯何事?” “万年县突然拿人,原因不知,十二娘说,恐与顾公子最近办的八卦报有关……” “李姨娘怎知八卦报是我办的?” “十二娘在长安消息灵通,很多一品大官不知道的事,她全都知道。自从顾公子来了长安,她对您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得很。十二娘叮嘱顾公子小心,遇事切莫冲动,她正托人问万年县令陈文胜,今日天黑前应有结果。” 顾青脸色铁青,缓缓摇头:“恐怕等不到天黑了,他二人在长安并无靠山,进了大牢差役不会对他们客气,若等到天黑大概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女随从一愣,然后急道:“顾公子,您可莫冲动,十二娘正在为此事奔走,很快会有结果的。” 顾青语气坚定地道:“他们是我从蜀州带出来的,我要保他们周全。晚一刻便是生与死的距离,我担不起这个险。” 说着顾青匆匆往外走去,女随从无奈只能跟着他。 顾青边走边道:“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马车。” “走,带我一程。” “顾公子欲往何处?” “太府寺,找杨国忠。” “此事与杨国忠有关?” 顾青没回答,沉默地坐进停在家门前的马车,女随从倒也不拘小节,很痛快地跟着钻进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在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走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朱雀大道边的太府寺,杨国忠虽然当了十五个官儿,但最重要的是太府卿,太府卿掌管朝廷钱粮库藏,盐铁仓廪,属于九卿之一。 顾青急匆匆下了马车,向门口的军士递上腰牌,军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搭理他。 顾青苦笑,长安城里别的不多,官儿特别多,区区一个正八品录事参军,哪有资格见太府卿。 无奈之下,顾青只好告诉军士,自己是杨太府的同族弟弟,曾经在景阳冈打死过一头猛虎。 军士上下打量,满脸不信,然而这年头的人对乡土宗族之情特别重视,“同族弟弟”这个身份比录事参军重要多了,军士害怕顾青说的是真话,不敢担责任,只好不情愿地进去通禀,没多久便有差役出来相请。 顾青匆匆进了太府寺,顾不上观察太府寺的环境,差役将顾青领到后院东边的一间厢房后,顾青连门都没敲便径自闯了进去。 杨国忠正坐在桌案边提笔写字,见有人不告而入,不由大怒,见来人是顾青,杨国忠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 顾青进门便匆匆拱手:“杨太府,来不及解释了,借您名头一用,顺便再借您几位亲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劫牢救人 相识不久,交情不深,顾青开口便借杨国忠的名头和亲卫,这个要求未免有点过分了。 杨国忠是不是谷道热肠不可考,但他肯定不是古道热肠之人,事实上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借名头和借亲卫的要求有点严重,杨国忠下意识便待拒绝。 脸上笑容未减,杨国忠脑子里迅速组织措辞,结果他还没开口,顾青便抢先道:“有人盯上了咱们的八卦报,万年县令不知奉了什么人的令,拿了我手下两个办事的人,杨太府,此事可轻可重,您看着办。” 杨国忠两眼顿时瞪大了,昨日还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八卦报在他和顾青手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结果才隔了一天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谁,谁敢动我的八卦报?”杨国忠怒了。 顾青深深注视着他,语气诚恳地道:“杨太府,下官不是挑事的人啊,八卦报是咱们合伙办的,下官刚来长安,除了得罪卢家父子,再也没得罪过别的人了,反倒是杨太府位高权重,政敌一定不少,前几日不是还有人背后踹您落水吗?下官以为,指使万年县令拿人的人是冲着您来的。” 杨国忠怒视顾青:“万年县拿下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八卦报编撰之后,由他们二人负责刻板印刷,雇人将八卦报散布长安城也由他们负责,昨夜二人在青楼饮酒作乐时同时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下。” 杨国忠缓缓点头:“那就确实是冲着八卦报来的没错了。” 顾青严肃地点头。 杨国忠是坏人,但坏人不一定是聪明人。杨国忠靠堂妹发迹,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般的角色,一蹴而就成为当朝国戚,没有经历过官场的历练,没有挨过官场的毒打,如今的风生水起全靠李隆基的宠信,平日里侵占田产欺男霸女也没见收敛,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这么不知分寸。 所以顾青的话他立马就信了,不但信了,还马上答应了顾青,让顾青借用他的名头和亲卫。 昨日顾青的忽悠起了作用,当杨国忠知道八卦报对付政敌很有用之后,他对八卦报可谓非常上心,已经将它当成了自己事业的一部分,尤其是昨日还拉了杨贵妃入伙,更在李隆基面前保证过一定办好它,八卦报俨然已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杨国忠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它。 而身为当朝国戚,皇帝的大舅子,不谦虚的说,长安城里让他害怕的人还没几个,横行霸道不正是皇帝大舅子出场就应该具备的人设吗? 顾青当即道谢,带了杨国忠派给他的十余名亲卫,匆匆朝万年县衙赶去。 众人一路跑得飞快,顾青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没有靠山的人进了大牢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尤其是别人还打算从两位商人口中掏出点秘密。 顾青不指望郝东来和石大兴能够宁死不屈,话说得容易,事实上在残酷的刑具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宁死不屈,顾青反倒希望他俩痛痛快快招了,毕竟他已打通宫里的环节,八卦报已获得了天子的同意,还有杨贵妃的入伙,合理合法了。 可惜俩货从昨日一直未归,大概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以为自己在干违法的事,不愿出卖顾青,于是死咬着牙硬扛,那可就糟了。 想到这里顾青愈发焦虑,脚程愈发快了。 一行人赶到万年县衙,门口的差役愣了,一群披甲军士簇拥着一位少年郎,一看就是那种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来砸场子的架势,来者不善呀。 一名差役急忙朝县衙内跑去,另一名差役反应慢了点,朝那名率先跑去报信的差役投去幽怨的一瞥,然后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这群人,脸色苍白如临大敌。 上门砸场子还是要先礼后兵,顾青客气地朝差役笑了笑,道:“昨夜万年县令是否拿了两名从蜀州来的商人?他们关在大牢吗?” 差役心中惧怕,但还是硬生生地道:“不知道。” 顾青仍和颜悦色地道:“那么敢问,万年县令可在县衙内?” “不知道。” 顾青笑了。 万年县令无缘无故突然拿人,瞎子都看得出,分明是背后有人指使。指使万年县令的人是谁,顾青不清楚,大抵是朝堂上手握重权的某位朝臣。 没关系,今日便冲着浮出水面的人去,既然借用了杨国忠的名头,不干点飞扬跋扈的事情如何对得起杨太府的殷殷期望? 扭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十来名亲卫,他们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但无声中透出一股杀气,应该是李隆基直接从金吾卫或羽林卫中调拨出来给杨国忠当亲卫的。 顾青转身看着他们,含笑拱手道:“不知哪位是为首的?” 其中一名二十多岁体格壮硕的人出列,抱拳道:“末将是队正,以我为首。” “敢跟我打进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砸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暴捶县令吗?” “杨太府有过……”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线了。” 差役在旁边听到顾青和亲卫一问一答,吓得心惊胆战,果然来者不善,今日万年县衙要糟! 顾青笑容渐敛,深吸口气,道:“先救人,再暴捶县令,走你。” 问清了大牢位置,顾青领着人马朝大牢赶去。 大牢门前,五六名差役按刀把守,见顾青一行人神色不善走来,差役们大惊失色,纷纷拔刀,一名差役厉声道:“尔等何人?牢狱重地,你们敢劫狱吗?” 顾青的回答很简洁:“敢。” 随即下令将守门的差役放倒,亲卫们一拥而上,几个回合间,差役们倒了一地。 顾青看了一眼,见差役们受的都是皮外伤,心中暗暗赞许,这群亲卫还是很有分寸的。 从差役身上搜出钥匙,顾青把牢门打开,率先冲了进去,忍住大牢内的恶臭,一间间牢房找了起来。 在大牢里找人并不容易,里面的囚犯都穿着囚衣,披散着头发,面孔脏得分不清五官,一间间找下来,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大喊起来:“郝东来,石大兴,你们在哪儿?” 话音刚落,大牢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哭嚎,然后一道虚弱的声音:“少,少郎君?” 顾青赶紧领着人往里面走。 走到一间牢门前,隔着铁栏看到里面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顾青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手攥拳直发抖。 郝东来和石大兴躺在一堆发臭的稻草上动弹不得,他们浑身布满了血迹,还有一条条带血的鞭痕,石大兴的一只手臂软耷耷的搭在胸前,手腕与胳膊肘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是骨折了。郝东来赤着膀子,胸前曾经白白净净的肥肉上一片血肉模糊,大腿上一块血糊糊的,连皮带肉被剜下来一块,皮与肉未彻底与大腿分离,藕断丝连地耷拉在稻草上。 触目惊心的一幕,顾青愤怒了。 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让亲卫打开牢门,顾青快步走进去,蹲在石大兴和郝东来面前,眼眶渐红。 “对不住你们,我来迟了。” 两人被折磨得没个人样了,郝东来处于昏迷中,石大兴看着顾青,豆大的眼泪扑簌往下落,咧嘴努力地笑了笑:“不迟,少郎君,至少我们还活着……” 瞥了一眼昏迷着郝东来,石大兴这时候了还不忘贬低他,虚弱地笑道:“郝胖子不大行了,天亮时才受完刑,扔进牢房便昏了,我比他强。” “他们问你们什么?” “八卦报的事,长安城似乎有几批人在追查我们,源头查到我和郝胖子便查不下去,于是把我们拿来讯问……” 身体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石大兴倒吸口凉气,抬眼注视着顾青,缓缓地道:“少郎君,我和郝胖子没招,你相信我们吗?” 顾青含泪笑道:“相信,你们是好汉。你们若招了,身上便不会有这么多伤。” “好汉倒不算,我们是商人,圣贤说,商人逐利忘义,生来就被世人看不起的。但我和郝胖子不想被你看低了,我们希望你眼中的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 顾青笑道:“你们在我心里,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今以后是我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兄弟。” 石大兴满足地笑了,眼睛缓缓阖上,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此时已昏昏欲睡了。 顾青拍了拍他,道:“先别睡,是谁把你们折磨成这样的?” 石大兴努力睁着眼皮,道:“不认识,应该是牢头吧……” 顾青的笑容露出一抹残酷的味道:“老石,打起精神,好好看着,我帮你报仇。” 起身看着亲卫,顾青道:“会用刑吗?” 为首的亲卫道:“没用过刑,但可以试试。” “那就麻烦各位将牢头带来此处,照着这两位的伤势,原封不动地用在牢头身上,能办到吗?” 亲卫犹豫了一下,道:“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足之义 习惯冷静的人,在冲动的时候其实并不比那些鲁莽的人好多少,无论后果多严重,当时当地已顾不上考虑,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顾青前世的年龄已有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正是慢慢沉淀的年纪,心理上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棱角,对人对事渐渐变得圆润,他已学会用微笑来回应世界的恶意,用智慧报复世界带给他的痛。 可是这一次,顾青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考虑太多后果。 他已被愤怒左右了情绪和理智,闯县衙,劫大牢,按大唐律法来说,这是杀头的大罪。 不过无所谓了,先办事。 牢头被亲卫们带到面前,看到顾青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牢头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倒在顾青面前。 顾青懒得跟他废话,朝亲卫们示意动手。 亲卫们执行命令可谓一丝不苟,先仔细看了看两位掌柜的伤势部位,然后掏出匕首便朝牢头的大腿上扎了一刀,牢头痛得凄厉惨叫,另一名亲卫用布巾堵住了他的嘴,行刑的亲卫用脚狠狠一踹,牢头的一只胳膊断了。 接下来的刑罚连顾青都看不下去,他从来不知道只靠一柄匕首能在人体上造出那么多花样百出的伤口,牢头晕过去又被水泼醒,然后再次晕过去,周而复始。 最后连石大兴都接受不了了,叹息着道:“少郎君,够了,此仇已报,莫再行暴了。” 顾青笑道:“解气了吗?” “解气了……”石大兴苦笑:“可是少郎君,为了我和郝胖子,你的麻烦怕是不小。” “那是我的事,你们莫操心。” 牢头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顾青吩咐亲卫给他上药。 报复归报复,不能弄出人命,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青让亲卫将两位掌柜小心抬出大牢,找门口那个佩剑的女随从,让她将两位掌柜接上马车,长安城里多兜几圈后秘密送到十二娘那里养伤。 然后顾青领着亲卫走出大牢,眯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顾青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走,我们去找万年县令。” 为首的亲卫迟疑了,脚步一顿,低声道:“少郎君难道要像对付牢头一样对付县令?” 顾青严肃地普及法律知识:“朝廷命官怎可虐杀?那是犯法的。” 亲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顾青补充道:“不过这种昏官打断他一条腿应该不打紧的。” 亲卫神情紧张起来:“少郎君,容末将劝一句,杨太府虽说一切听命少郎君,但若对京县县令动手,其罪恐怕不是我们几个亲卫能担待得下的,杨太府可能……可能也担待不了。” 话说得很含蓄了,意思是杨国忠最后肯定会甩锅给顾青,毕竟是他带人动的手。 顾青想了想,道:“先报仇,再说其他的,大丈夫行事不可窝囊,否则会成为我一生的魔障。” 亲卫有些惊愕,犹豫片刻,道:“为了两个商人……值得吗?” “值得。他们不仅是商人,还是我的手足。”顾青一字一字缓缓道。 亲卫深深注视顾青许久,忽然躬身拜道:“末将姓付,名宗,长安人士,再次见过少郎君。” 顾青哈哈一笑:“既然通了姓名,以后就是朋友了,今日我若不死,改日你请我饮酒。” 付宗也笑:“为何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 “谁丑谁就输了。”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点去县衙后院,过不了多久恐怕金吾卫就要来人了。” 付宗当即毫不迟疑领着亲卫跟顾青进了县衙后院。 后院内,丫鬟杂役们惊惶奔逃,院子内散落一地的衣裳细软,凌乱得如同官兵抄家一般。 顾青进了后院便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早在顾青领着人劫大牢开始,万年县令陈文胜情知不妙,竟带着妻妾儿女跑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付宗长松了口气,神情无比庆幸。 虽说眼下闯了祸,但至少没打断县令的腿,罪责轻了许多,劫牢同样是死罪,但杨太府和杨贵妃若愿保下顾青的话,应该还是能保住的。 付宗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刚认识的顾青如此担心,或许是刚刚他为了两个商人义无反顾地劫牢并当面报复牢头的举动,令付宗不解的同时却又非常钦佩。 这样的人,若能交为朋友,应该很不错吧? “少郎君,既然县令跑了,咱们也救出了人,不如……走吧?”付宗试探问道。 顾青颇觉遗憾地环视后院四周,付宗心头一紧,似乎预料到顾青要说什么,抢在顾青开口之前,付宗赶紧道:“您看这后院已乱成这般模样了,再砸了它也无甚必要,反而要多担一份罪责,少郎君,算了吧,日后少郎君升了官,便能轻易将陈文胜拿捏在手,要生要死全在少郎君一念之间。” 顾青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只好如此了,还能如何……跑得真快,啧!” 这种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语气令付宗胆战心惊,他不由为那位逃跑的县令感到庆幸,真若落在顾青的手里,今日怕是要丢半条命。 县衙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顾青叹道:“约莫是金吾卫的人来了,我准备蹲大牢了……回去转告杨太府,让他快点捞我出去,牢房太臭了,我住得不习惯。” 付宗好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怕?” “动手劫大牢以前有点怕,现在不怕了。” 付宗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会帮你脱困吗?” 虽是杨国忠的亲卫,但付宗原本属于金吾卫麾下,是李隆基几年前调拨给杨国忠当亲卫的,以杨国忠的为人,显然这几年并未将身边的人归心,所以付宗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顾青笑道:“帮我劫牢的你们是杨太府的亲卫,也是他下的令,这是有目共睹的,此事他脱不了干系,要想撇清此事,他必须要帮我脱罪,其中利害,杨太府懂的。” 付宗点头,深深地道:“少郎君保重。” 顾青若有所思:“有朝一日我若腾达了,你来给我当亲卫如何?不给你任何承诺,信我的为人便跟随我。” 付宗微微一笑,没出声。 顾青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付宗笑道:“我等武夫,只听上命差遣,少郎君若要我来当亲卫,或许要先问问杨太府的意思。” 顾青眨眼,秒懂了。 意思是让顾青直接找杨国忠挖墙角,跟他们说没用。 拍了拍屁股,顾青洒脱地笑道:“好,我走了,蹲大牢去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县衙前堂。 付宗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忽然微微一勾。 一名亲卫凑上前,轻声道:“队正,此人倒是仗义洒脱之人,颇有豪侠之风,小人陪他闯这一回祸,纵是被上面究罪也值了。” 付宗没说话,心中却翻腾不已。 当这位少年郎的亲卫吗?似乎……不错。 ………… 金吾卫果然没跟顾青客气,见了顾青便将他打入了大牢,这次进的是大理寺的牢。 顾青是八品官,官员犯案需由大理寺直接审理,不像上次顾青打卢承平,那是左卫的内部纠纷,所以蹲的是左卫的内部大狱。这次是公然劫万年县大牢,性质不一样了。 顾青入牢的同时,消息已飞快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皆知有一位少年郎君为了救人,不惜带着人马公然劫了万年县的大牢,救人之后并未逃走,反而等在原地,直到金吾卫将士赶来,少年郎潇洒认罪,被打入大理寺大牢。 这个时代的侠客已不像唐初那般臭名昭著了,唐初之时民风纯朴,政明吏清,那时无论官与民都是讲道理的,反倒是游侠儿之流,大多是一些无所事事的街痞无赖组成,说是游侠儿,实际上是无业游民,专行偷盗勒索之事,为当时官民所恶绝。 如今大唐盛世,但盛世中的危机与不公已越来越严重,否则盛唐不会在几年以后因为某个人的造反而大厦顿倾,究其根本,终究是根基已动摇,阶级之间越来越对立,不公平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世上有不公,豪侠之流便应运而生,官府管不了的,无法管的,便需要侠客来管了,侠以武犯禁,侠客仍被官府所恶,但民间百姓对侠客却越来越信任,越来越有好感。 顾青今日劫牢之举,在百姓眼里看来便是豪侠仗义所为,顾青打入大理寺大牢后,不知何处兴起的呼声,呼声越来越高亢,最后不知从何处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纷纷来到大理寺门前,请求官府从轻发落顾青。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终于传到了兴庆宫。 兴庆宫里的李隆基听说又是顾青闯了祸,不由龙颜大怒,随即又听到大理寺门前百姓聚集,请求为顾青脱罪,李隆基呆怔许久,于是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此事从头到尾,究竟谁是谁非? 半个时辰后,兴庆宫一纸圣旨传出,着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陈情述职。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次升官 官府执行的是国家的意志,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永远比单一的个人要更冷静,更无情。 一桩很简单的案子,闯衙劫牢伤人,杀头是免不了了,官衙代表朝廷,顾青此举是无视朝廷律法威严,从古至今劫过大牢的江湖好汉,没被抓自然逍遥法外,如果被抓了,几个能活命? 然而顾青本身是官员,尤其是事发之后无数百姓聚集大理寺求情,消息传到兴庆宫,李隆基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讽刺的是,李隆基终日沉迷温柔乡里,朝政一应扔给左右二相,他甚至已很少开过朝会了,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觉得自己是明君,是把广大人民群众放在心上的励精图治之圣明君主,人民群众的呼声不能不听。 于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上达天听后,李隆基下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述职。 传旨的宦官匆忙赶到万年县衙,然后听到一个很无语的消息,万年县令陈文胜跑了,陈文胜他不是人,他带着小姨子跑了…… 宦官站在县衙门口一脸懵逼,依稀听到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画面特别凄凉,特别无助…… 随即气急败坏的宦官下令赶紧找人,两个时辰后,终于在陈文胜夫人的娘家找到了他,被找到的陈文胜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几乎被金吾卫的将士架着进了大理寺。 当天夜里,大理寺卿亲自审理此案,结合了陈文胜和顾青双方的供词,两份供词仔细看了几遍,大理寺卿只觉得眼皮直跳,当即签了押,马上命人将供词送入兴庆宫。 这份供词基本符合事实,万年县无故捉拿两位商人,问陈文胜两位商人究竟犯了何罪,陈文胜却说不上来,只说是奉了上面的指令。 再追问下去,李林甫这个名字终于跃然而出。 于是大理寺卿不敢管了,将供词送给天子去管吧,当朝宰相惹不起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杨国忠入兴庆宫。 花萼楼内,杨国忠见到李隆基便跪拜大哭,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万年县令欺人太甚,万年县令知法犯法,滥用公权捉拿无辜商人,导致民怨沸腾,故而有无数子民跪于大理寺门口为顾青脱罪云云。 李隆基脸色很难看,看不出是因为顾青劫牢而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杨国忠做人果真玲珑无比,他从头到尾只将锅狠狠扣在万年县令的头上,别的人绝口不提。其实昨夜他已知道此事涉及右相李林甫了,心惊之余倒也不怎么慌张。 原本杨国忠与李林甫的关系很不错的,从天宝四年杨国忠因杨贵妃得宠被召入长安开始,李林甫便主动与杨国忠结交,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未免不够,至少是战线盟友,这些年李林甫扳倒了不少政敌,杨国忠都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有这么一位大舅子在天子耳边不停挑弄是非,又有一位宰相大人在朝堂兴风作浪,再加上宫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 说实话,李隆基想不当昏君都难。 李林甫与杨国忠的蜜月期早已过去,彼此都对对方积累了相当的不满。大抵还是争权夺利的原因,随着杨国忠的官职地位水涨船高,他已渐渐不满足于当宰相的马仔了,他想做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想当宰相。 李林甫怎么可能让他当宰相,开玩笑,你不过是皇帝的大舅子,要学问没学问,要本事没本事,只知逢迎拍马搞裙带关系,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偌大的朝堂交给你,你会治理吗? 就在今年,李林甫为了牵制杨国忠的权力,将杨国忠的死对头王鉷荐为御史中丞,这一次终于彻底伤透了杨国忠的芳心,与李林甫彻底绝决。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爱了,人间不值得。 由朋友变为敌人,杨国忠对李林甫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在李隆基面前告状,杨国忠很有技巧。绝口不提此事与李林甫有关,他只是痛斥万年县令如何不法,商人何其无辜,然后扯到大唐律法上,商人无罪却被官府蛮横捉拿,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李隆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无论杨国忠知不知情,至少李隆基是知情的。从大理寺送来的供词上看,万年县令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下令捉拿商人的人,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由暗暗叹息,这位右相听说最近病重,病重就好好养病,为何隔三岔五搞事情?这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简直是重病犹不忘兴风作浪,一个民间用以娱乐玩笑的八卦报,值得右相亲自下令吗?难道说……李林甫欲掌控长安舆情与人心? 李隆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中有了几许寒意。这个猜测可就有点诛心了。 杨国忠仍跪在李隆基面前大哭:“陛下,臣委屈啊,臣有天大的冤情啊!臣与顾青办的八卦报,早已得到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允许,有了陛下的允许,臣和顾青才敢放手去做,结果那万年县令明知陛下已允许了,却佯作不知,仍将八卦报办事最得力的两位商人拿下狱,并对他们严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制造冤狱,构陷臣与顾青,此等用心何其歹毒,求陛下为臣和顾青做主!” 李隆基冷冷道:“万年县拿那两名商人,是在朕允许你们办八卦报之前,还是之后?” 杨国忠毫不犹豫地道:“是在陛下允许之后,陛下是昨日下午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允许臣和顾青办八卦报的,当时陛下嘱托的每一个字臣仍记得,而万年县令陈文胜拿下那两位商人,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期间相隔了半日,两位商人被拿之后在大牢里倍受刑罚,当时他们大呼此事天子已答允,万年县令仍置若罔闻,坚持对二人用刑直到天亮……” 李隆基勃然大怒:“好大的胆!” 杨国忠垂头道:“是,陈文胜委实大胆。” 李隆基冷笑,他说的“大胆”,指的可不是陈文胜。 杨国忠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心里也在冷笑。他知道李隆基说的“大胆”不是指陈文胜。 君臣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氛有点微妙。 阖目沉思半晌,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令吏部革去陈文胜万年县令之职,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法司联审陈文胜……” 杨国忠忍住心中激动,期盼的小眼神盯着李隆基,多希望李隆基下一句话便下旨将李林甫一刀砍了。 然而李隆基让他失望了。 跟杨国忠告状绝口不提李林甫一样,李隆基的处置结果也绝口不提李林甫,君臣二人好像完全将李林甫当作不相干的人。 高力士似乎对仅有数面之缘的顾青颇有好感,小心翼翼地旁边提醒道:“陛下,不知顾青如何处置?” 李隆基嘴角一勾,淡淡地道:“顾青所犯何罪?” 高力士和杨国忠一愣,杨国忠这一刻福至心灵,仿佛被雷劈中了脑袋忽然开了窍似的,立马接道:“陛下,顾青不过是奉臣的命令去万年县大牢提人,与万年县衙差役因误会而有了些许争执。” 李隆基恍然状:“原来是些许争执,朕果然没看错人,顾青这孩子虽年少,但有情有义,为了商人朋友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勇于抗争冤狱,大理寺门前那些为顾青求情的百姓便是明证,太宗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民心不可欺啊,朕岂能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杨国忠拜服道:“陛下圣明,大唐社稷万代。” 李隆基一言而定了性,顾青不再是率人劫牢,而是与差役因误会而“争执”,这个事情的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李隆基缓缓道:“朕记得……上次顾青打了卢铉的长子,当时是左卫长史张继下令将顾青打入左卫大狱,而对卢铉的长子却轻轻放过,有这回事吧?” 一旁的高力士轻声道:“陛下好记性,正是。” 李隆基呼了口气,淡淡地道:“顾青于大理寺关监三日,三日后出狱,升任左卫亲府长史,原长史张继执法不公,贬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二人的官职互调一下吧。” 关监三日,是李隆基对顾青的惩罚,原本应该惩罚得更重些,然而此事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因素,于是判决结果便有点奇葩了。 杨国忠伏地拜道:“陛下英明,赏功罚过公正严明,臣心服口服。” 被人劫了狱,劫狱的人却反而升了官儿,原本站在正义和受害者一方的万年县令,却落得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那么指使万年县令捉拿两位商人的幕后黑手该是怎样的心情? 再结合顾青升的官职,恰好代替了作为李林甫马仔打手的左卫长史张继,这道升官的旨意可就愈发意味深长了。 李隆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再次狠狠敲打了李林甫,间接向李林甫表达了不满。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探监出狱 顾青没想到自己蹲大牢居然也能升官,也不知是大唐的官场荒诞还是自己的人生荒诞。 更荒诞的是,升官归升官,蹲大牢依然要蹲大牢,两者并不冲突。所以顾青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啥也烧不了,顶多把牢房烧了。 当大理寺狱卒兴冲冲跑来告诉顾青升官的消息时,顾青仍坐在又脏又臭的牢房里一动不动,无悲无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明明带人闯了个大祸,劫了大牢又废了牢头,按说这是大罪,就算杨贵妃和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力保,顾青觉得自己最少也得是个革职流徙的下场,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自己闯了如此大的祸,反而升官了?难道李隆基奖励自己劫牢有功? 顾青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脑子越乱。 他只是个在朝堂权力中枢外围游走的官儿,很多事情没有身陷其中并不知内幕,所谓天威不可测,天意不可问,越靠近朝堂权力中枢才能越明白,有的人有的事,是不分对错的。 有的人兢兢业业做了半辈子官,不招灾不惹祸,莫名其妙却被贬了撤了,有的人整天上蹿下跳干尽坏事,却莫名其妙升了。 朝堂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分是非的地方,一切善恶只由帝王说了算。 蹲三天大牢,对顾青来说不算事,自从知道大理寺监牢里有一位人犯蹲着大牢居然都升了官后,狱卒对顾青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人家摆明了是来大理寺度假的,相当于在基层混个资历,出了牢房便是新官上任,大理寺狱卒这类人最是八面玲珑,怎敢得罪顾青这位官场新秀。 于是狱卒陪着笑,给顾青换了一间干净的牢房,环境还算不错,至少牢房里的稻草不那么潮湿,稻草里面的跳蚤数量也少多了,甚至狱卒送来的牢饭里居然都带了几丝荤腥。 如此礼遇令顾青十分感动,只觉得宾至如归,脑子里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出狱后跟大理寺卿套套交情,看能不能给自己在牢房里专门开一间贵宾房,有床有桌有酒有肉的那种,毕竟以自己天生的惹祸体质,以后进大理寺牢房的机会恐怕不会少。 蹲大牢的第二日,狱卒忽然跑来陪笑告诉他,有位客人来访。 很快一位带着斗笠轻纱身段儿姣好的女子被狱卒领进来,站在顾青的牢房外一动不动。 顾青惊呆了,大理寺牢房的贵宾待遇竟恐怖如斯?这是……国家给自己分配的姑娘,用来……那啥啥的? 不过为什么只来了一个?不应该出来一排姑娘然后一齐鞠躬说声“老板晚上好”吗? 顾青目光灼灼地盯着牢房外的姑娘,深沉地道:“如花,是你么如花?” 狱卒识趣地告退,女子掀开斗笠轻纱,嘻嘻一笑,张怀锦那张娇俏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顾青眼中。 顾青忽然心情有些失落。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原来大理寺牢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识礼数。 “二哥!”张怀锦重重抱拳。 顾青激昂状抱拳回礼:“三弟!” “二哥!” “三弟!” 兄弟相见的礼节完成,张怀锦雀跃不已,觉得这套礼节莫名的高端,顾青心中却浮起淡淡的羞耻感,总觉得这礼节太中二。 张怀锦嘻嘻笑道:“二哥刚才说‘如花’,如花是谁?二哥在长安认识的女子么?” “不,如花是我们村里的一条狗,养了多年,有感情了。”顾青唏嘘道。 张怀锦大笑:“哈哈哈,竟是一条狗,二哥你这眼神可真是……” 话没说完,张怀锦终于反应过来了,于是瞬间变脸,气鼓鼓地瞪着他:“所以刚才你见了我却叫如花,是觉得我长得像那条狗吗?” 顾青认真地道:“三弟怎可妄自菲薄?你比狗漂亮多了,一百只狗加起来都不如你漂亮。” 张怀锦又开心起来,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哥,听说你又蹲大牢了,我来看看你。”张怀锦嘟嘴道:“你都不知道进来大理寺大牢多难,我以为花点钱打点一下狱卒便可以,谁知没人敢收钱,还是二祖翁最后给大理寺卿递了名帖,才放我进来探望你。” 顾青怅然叹道:“对我来说,进大理寺大牢一点也不难,随便闯个祸就进来了。” 张怀锦又笑,接着豪气干云地道:“兄弟有难同当,二哥且等着,我去把狱卒打一顿,然后也被关进来陪你。” 顾青叹道:“可我后天便能出狱了,那时岂不是留你一人在牢房里?” 张怀锦道:“二哥也不能不讲义气,你出去后再把狱卒打一顿,不就又可以进来陪我了么?” “二哥劝你善良,狱卒做错了什么,被我们兄弟这般殴打凌辱。” 张怀锦嘻嘻一笑,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道道精美的的菜肴,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二哥在大牢里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慢慢吃,过两日出狱,我为你接风洗尘。” 顾青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张怀锦没说错,蹲大牢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吃不好睡不好,稻草上跳蚤特别多,至于吃,以顾青挑食的程度来说,不是他亲手做的菜都是猪食。 张怀锦蹲在牢门外笑吟吟地看顾青吃喝,梳着双丫髻双手托腮的样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二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不得不夸你一句,二哥真是条仗义的汉子,三弟我没看错人。”张怀锦由衷地道。 顾青敷衍地点头,指着面前一碟烤肉,道:“这肉是谁烤的?你回去抽死他,都没熟。” “好!”张怀锦爽快地答应了,又道:“听二祖翁说,陛下下旨将你升为左卫长史了,左卫长史,正六品官儿呢,一下子升了四级,好厉害。” 顾青吃喝的动作缓了下去,问道:“你二祖翁有没有说过陛下为何无缘无故升我的官?”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道:“因为你厉害,又仗义,所以陛下自然要升你的官呀。” 顾青点头:“我喜欢这个不靠谱的答案。” 问张怀锦恐怕问不出什么,这姑娘傻傻的,不太聪明的亚子,如果是张怀玉的话,她此时肯定到处找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索性动手劫牢了。 顾青又想起了张怀玉,不知为何最近总不自觉地想起她,难道她……把我石桥村的厨房烧了? 顾青默默吃喝,张怀锦在牢门外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题天南地北,顾青总觉得这姑娘今日进大理寺不是来探望他的,纯粹是满足她自己想说话的欲望,如此说来……得加菜啊,就这点菜听她说半天,亏了。 好不容易吃喝差不多了,张怀锦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开始收拾碗碟,一边道:“二哥我觉得你人很不错,从刚刚你的谈吐来看,你是个很沉稳的人。” 顾青仰头叹气:“我刚刚只有吃喝,哪来的谈吐。” 将碗碟收进食盒,张怀锦爽利地起身,道:“二哥,我走了,明日再带些吃食来看你。” 说完张怀锦转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 顾青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张家姐妹的风格倒是很接近的,做人做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忧伤的是,智商也很接近。张怀玉看着酷酷的,认识久了顾青便发现,看起来再酷的哈士奇,都是会拆家的。 ………… 两天后,顾青出狱了。 走出大理寺的门,顾青唏嘘地回头看了一眼,如果此时手里拿个档案袋,嘴里叼着烟,背后的牢门缓缓关上,自己则独自走向未知的茫茫人生,画面看起来就有内味了。 蹲了两次大牢,男人,有故事才显沧桑。 沧桑没多久,走出大理寺没几步,一辆马车在他身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张怀锦那张高兴的脸。 “二哥!” “三弟!” “二……哎呀!” 顾青茫然眨眼。 马车内传来李十二娘冰冷的声音:“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没个体统!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会被打死。” 车帘又掀开,李十二娘盯着顾青,道:“还不上车,发什么愣?” 顾青于是赶紧上了马车,钻进车厢后二话不说先行礼。 “拜见李姨娘……” “坐好!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行什么礼。” 马车缓缓而动,张怀锦看着顾青嘻嘻地笑:“二哥,等下先泡个澡,你身上臭臭的……” 顾青面不改色道:“是男人味,三弟你不懂。” “嘻嘻,男人才不是这味道,我爹,我二祖翁他们身上就没臭味。” 李十二娘无奈地看着二人,叹道:“明明是一桩美玉良缘,却搞成了兄弟,你们这二哥三弟的,究竟有何说法?大哥是谁?” 顾青与张怀锦飞快互视,然后两人有了默契一般,同时面朝西南方向遥遥拱手:“大哥自然是雄霸蜀州青城县石桥村的张怀玉,张大哥,江湖人送雅号‘东方不败’。”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李十二娘黯然叹息道:“若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们这般称呼,只怕真会气出病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棋的人 顾青觉得与张怀锦兄弟相称没什么不对。除了不能一起泡澡堂子,不能一起蒸桑拿,不能一起上厕所以外……别的方面都很好,至少相处起来很愉快,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只要兄弟相称,就能及时且理智地掐死一切尚在萌芽阶段的暧昧小情愫。 马车摇摇晃晃,李十二娘坐在里面岿然不动,眼神无奈地看着顾青,叹道:“你来长安才多久,接二连三的闯祸,都进了两次大牢了,说你年少轻狂吧,你平日里又是个很冷静的人,为何遇到事情却那般冲动呢?” 顾青苦笑道:“逼不得已,身不由己。” 李十二娘缓缓点头:“想来你有你坚持的‘义’,但为义故,舍生忘死,倒是不坠乃父之豪气,只是以后你行事千万要三思而行,凡事预先考虑一下后果,我担心你再这样闯祸下去,迟早会有性命之虞。” “多谢李姨娘提醒,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的余生留下遗憾罢了。” 李十二娘和张怀锦皆不解地看着他。 顾青叹道:“该挺身而出的时候,选择了懦弱,该从容赴死的时候,选择了贪生,该保护别人的时候,选择了逃避,该与一位心意相契的女子许下一生的时候,选择了放手……这些,都是遗憾,悔恨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十二娘听着听着,眼眶渐渐发红,不知想起了什么。 张怀锦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 李十二娘许久才平复了情绪,幽幽道:“当年,你娘问过你爹,要不要收我为妾,你爹说不愿,他心里只有你娘,我也说不愿,因为我李十二娘不要别人施舍的情意……” 张怀锦不解地道:“若三人在一起也能开开心心的,有何不好?” 李十二娘苦笑:“你还小,不懂。” 张怀锦又看向顾青:“你懂吗?” 顾青点头道:“我懂,但我还未遇到与我心意相契的女子,所以我无法想象自己为了追求她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张怀锦闻言一怔,接着不满地嘟囔:“我就是女子……” 顾青飞快地道:“不,你不是。” 正在伤感的李十二娘看了看张怀锦,又看了看顾青,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马车停下,顾青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常乐坊,没想到李十二娘也住在常乐坊,离他的宅子不太远,步行的话一炷香时辰差不多了。 李十二娘的宅子很大,看起来很气派,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宅子的每一道装饰都表现得华贵且精美。 随着李十二娘进门,宽敞的前院里有许多穿着劲装的女子,正在院子里练剑,见李十二娘回来,众女子纷纷停下,朝李十二娘行礼,口称师父。 顾青恍然,原来这些女子都是李十二娘的弟子,舞剑器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手艺,也是要拜师门的。 众女子行礼过后,纷纷好奇地望向李十二娘身后的顾青,有的性格开朗的女子捂着嘴偷偷地笑,也有的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顾青也有点紧张,活了两辈子很少被这么多女子同时注视过,于是不自觉地以袖遮面,低头打算匆匆穿行而过。 谁知不省心的张怀锦却跳了出来,从怀里掏出李十二娘送给她的匕首,首先朝众女子抱拳,豪气干云地道:“各位好汉请了!张某初至贵宝地,谁与我比划几招……” 话没说完,被顾青一手捂住嘴,一手拎着后领带走,顾青还朝众女子尴尬地笑:“见笑了,见笑了,家门不幸,孽障横行……” 一直将张怀锦拎到前堂内,张怀锦挣脱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谁是你家门的?谁是孽障?” “兄弟相称,当然是一家人,至于谁是孽障……”顾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还不够明显吗?” 李十二娘静静地看着二人的争吵,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三人在前堂内坐定,李十二娘望着顾青,道:“听说你被升官了,倒是忘了恭喜你。” 顾青苦笑:“这官儿升得糊里糊涂,我明明是劫牢伤人,陛下不杀我反而升我的官,难道是夸我劫牢劫得好,劫得大快人心,鼓励我再接再厉?”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哼道:“做什么美梦呢,劫牢还有理了?若不是陛下恰好要敲打李林甫,若不是大理寺门前那么多为你求情的平民,给你造出了声势,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顾青惊愕道:“还有这等内情?我做的事与别人无干,平民为何要去大理寺门前为我求情?” 张怀锦在一旁亲热地挽住李十二娘的胳膊,笑道:“若非李姨娘暗中运筹帷幄,你以为那么多平民为何无缘无故去大理寺门前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求情?” 顾青恍然,原来那些为自己求情的百姓竟是李十二娘暗中组织的,难怪自己能够轻易度过此劫,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看来是有人默默为自己负重前行。 顾青赶紧起身,朝李十二娘行礼:“多谢李姨娘相救之恩。” 李十二娘摆摆手:“你不必谢我,我说过,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顾青还是行了一礼,落座后又道:“李姨娘说陛下要敲打李相?这与我劫牢有何干?” 李十二娘道:“指使万年县令拿下那两位商人的,就是李林甫,此事你知道吧?” 顾青点头:“在牢里时,三弟与我说过了。” 李十二娘再次被二人不伦不类的称呼弄得直皱眉,但还是忍住了。 “你办的八卦报,杨国忠已征得陛下和贵妃的同意,他们同意后,身为右相的李林甫却还指使万年县令拿人,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顾青笑道:“肯定心里不舒服。” “不仅如此,这几年东宫和李林甫斗得厉害,可最近李林甫病重,据说时日无多,如此情势下,你觉得陛下该如何?” 顾青想了想,道:“李林甫病重,朝中东宫与宰相两权失衡,陛下必须调节干预,再次制造新的平衡……” 李十二娘惊异地看着他:“你学过帝王术?” “没学过,但听说过一些皮***王术即平衡术,只要朝局能达到平衡,天下和朝堂就不会乱。” 李十二娘赞许道:“这可不是皮毛,你已所知甚为精辟了,没错,帝王术即平衡术……前日陛下将你升官的消息传出宫后,我当时也纳闷了许久,想不通为何陛下要升你的官,后来让人打听清楚了才知道,原来此事与李林甫有关……” “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李林甫时日无多了,可他的相权如今仍实实在在地拿捏在手中,不肯放手,李林甫说死就会死,他若一死,朝堂内短时间必然失衡,那时东宫一家独大,朝中没有第二股势力制衡他,陛下怎能安心?” 顾青若有所悟:“所以,陛下必须要在李林甫死之前,重新扶持一股新的势力起来?” “没错,这股势力或许目前不会太强大,但东宫与李林甫斗了多年,屡屡落于下风,受到李林甫多年的打击,如今东宫的势力也强不到哪里去,所以陛下扶持了新的势力后,恰好能与东宫的旧势力形成新的平衡。” 顾青目光闪动:“这股势力的为首之人,应该是杨国忠吧?” 李十二娘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欣赏了:“看来你果真是当官的料,眼光很精准,如果能少闯些祸的话,未来或许真能在官场混出个名堂。” “我会控记寄几的。”顾青谦逊地道。 “杨国忠接李林甫的宰相之位,已是十有八九之事了,扶持新的相权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把旧的相权打下去,这股势力在李林甫死之前必须狠狠打压,待李林甫一死,他们才会马上树倒猢狲散,被排挤出朝堂或是转瞬投奔新的势力,朝堂便形成了新的平衡,陛下的目的便达到了。” 顾青沉吟片刻,道:“所以,陛下首先以我劫狱这件事为借口,不但不罚我,反而升我的官,为的就是敲打李林甫。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凡是与李林甫作对就能升官,这是给朝堂释放了一个信号?” “没错,陛下什么都没说,关于八卦报一事,李林甫想必也并不知道陛下已同意,否则他不会如此大胆,只能说,此事与你个人并无关系,你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哪怕李林甫什么都没做,陛下也会找个理由敲打他,敲打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以他为首的相权,明白了吗?” 顾青长出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陛下仰慕我的风采,所以不管我做的是对是错都能得到他的封赏,原来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想通了?觉得心里不舒服?” 顾青摇头:“不,我没什么不舒服。棋子就棋子,目前我人微言轻,被陛下当棋子说明我还有利用价值,我会慢慢积攒力量,未来某一天,我想做下棋的人。” 顶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患难手足 无可否认,顾青如今只是一枚棋子,甚至他这枚棋子的用处其实也不大,李隆基只是拿他当了一个借口,他这样的借口一抓一大把,顾青属于被随机挑选出来的一个。 虽然内心有些挫败,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就算将来自己翅膀硬了,也还是要被帝王猜疑,权重如李林甫者,终究还是被李隆基一次接一次的打击弄得老老实实不敢蹦达。 如此说来,还是当皇帝最好。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顾青打死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心里偷偷想一想便好。 每次遇到事情,事后顾青都要总结回顾,来一次复盘,归纳经验和收获。这是他前世的习惯,毕竟前世是团队领导,复盘是团队必须要有的流程。 这一次发生的事太荒诞,顾青脑子弄得很懵,幸好李十二娘看懂了,帮他复盘了一次,然后顾青便明白了来龙去脉,清楚了自己在这次事件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虽然李十二娘是亲人,可顾青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很讨厌这种让别人帮他复盘的感觉,自己明明是当事人,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旁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次,顾青绝不允许自己仍像个傻子。不管什么样的游戏,他必须要参与进来,而且,对游戏规则如数家珍。 复盘过后,前堂内三人陷入短暂的安静。 张怀锦坐在他身旁,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脸看着他,小脸蛋可怜兮兮的:“二哥,好无聊……” 顾青板着脸道:“无聊为什么不去学习?暑假作业做了吗?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融会贯通了吗?整天想着玩耍,荒废了学业难道没有任何负罪感吗?” 张怀锦:??? 二哥说的什么?完全不懂,但隐约能听出满满的恶意…… 李十二娘听得噗嗤一笑,道:“罢了,怀锦你带顾青四处逛一下吧,顾青是头一次来,让他多熟悉一下,以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尽可随意。” 张怀锦高兴地应了。 李十二娘又叮嘱道:“莫跑远了,半个时辰后开宴,我让弟子给你们舞剑器。” 顾青朝张怀锦眨眼:“三弟想看蚂蚁窝吗?我很擅长抄家灭族……” “好啊好啊,二哥你带我去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李十二娘怅然叹息。 年轻真好,当年她年轻时,也似他们这般恣意飞扬,那年的她,醉后骑马追逐过皎月,夜黑风高之时诛杀过恶贼,也曾奋不顾身爱过一个人。 岁月,走过了一个轮回。 曾经的回忆,只剩了一幕幕黯然神伤的残影,她将余生都放置在那些残影里,未来,她已不在乎。 ………… 顾青回到自己的宅子时,已然有了八九分的醉意。 李十二娘今日似乎心情不好,一盏接一盏地喝酒,顾青作为晚辈,不得不一盏接一盏地作陪,后来李十二娘醉倒了,顾青也快倒了。 张怀锦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倒是没醉,她的兴趣不在喝酒,而在李十二娘的那些弟子们身上,一直嚷嚷着要跟那些弟子们比武,若非贤相后人的身份,这姑娘此刻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顾青回到家,刚进门便见正前方窜出一道人影,顾青虽然醉了,可警觉性还是有的,想也不想便一拳挥去,一声惨叫后,院子里点起了灯笼,顾青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正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嗯,应该没揍错人。 酒劲上头,杀心立起。不管这人是谁,半夜出现在自家院子里就是找死,于是顾青眼露凶光,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 “少郎君且住!且住!老汉非歹人,老汉是您府上新来的管家呀!”挨了一拳的人见顾青拔出匕首,顿觉事态严重,急忙忍痛大呼。 顾青一愣,再环视院子周围,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青衣青帽下人打扮,挨了一拳的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大约四十来岁了,老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仍朝着顾青努力地挤出宾至如归的笑脸。 顾青收起了匕首,道:“管家?谁请的管家?” 管家指了指前院的东厢房,道:“两位受伤的商人,此时正躺在屋子里,他们前日便请了老汉,让我们今日来府上听差。” 顾青恍然,看来是郝东来和石大兴被万年县拿进大牢以前便雇请好的下人,今天才来报到。 目光朝院子扫视一圈,杂役家仆大约五六个,丫鬟有四个,对他这座不大的宅子而言,这些下人足够把他侍候得舒舒坦坦了。 于是顾青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宅子一直无人,大半夜的你冷不丁窜出来,我以为进了盗贼,下意识便出了手,还疼吗?” 管家受宠若惊状,急忙躬身行礼:“少郎君折煞老汉了,老汉是下人,主家打便打了,可不敢当少郎君赔礼,是老汉不对,不应该突然窜出来惊了少郎君,挨打也是活该。” 顾青笑道:“管家贵姓?” 管家惶急地道:“少郎君万莫客气,贱姓许,名先……” 顾青震惊了,顿时肃然起敬。许仙,捅蛇的男人?你老婆跟我是老乡啊…… 许管家继续解释道:“‘先’,先后的‘先’……” 顾青有些尴尬,不知为何,最近总想起张怀玉,同时脑子里还总有些不正经的念头,比如男女之事…… 难道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体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太旺盛? “哦,许管家,以后府里的大小事便交给你了,你多费心。” 许管家忙不迭点头:“应当应分的,少郎君放心,从此以后老汉帮少郎君操持府宅,若有任何事办得让您不满意,您尽管抽老汉。” 说完许管家将所有下人们叫上前,一一为顾青介绍。 郝东来和石大兴做事挺细心,请的下人很全面,除了杂役和丫鬟外,还请了厨子和账房,顾青从此能舒坦地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堕落的日子了。 随口勉励了下人们几句后,顾青便将众人打发走,他则进了前院东厢房探望两位受了大刑的掌柜。 两位掌柜躺在厢房内的床榻上,全身包得像两只大粽子,其中一只还是超大号的粽子。 郝东来已清醒过来了,见顾青进来,郝东来青肿的眼睛顿时流下两行眼泪,石大兴的伤势相对较轻,挣扎着起身打算行礼,被顾青按住了。 打量了二人一番,顾青笑道:“虽说还是很严重,至少比在大牢时的你们看起来好多了,两位安心养伤,如今府里有了下人,一应吃喝拉撒自有下人侍候,你们快点好起来,还有大事业等着咱们一起去做呢。” 郝东来虚弱地道:“听姓石的说了,是少郎君救了我们,多谢少郎君了,郝某此生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将残躯交托给少郎君,以后为少郎君赴汤蹈火,绝不迟疑。” 石大兴也叹道:“这次若不是少郎君,只怕我和郝胖子真会死在大牢里,我顶多还能撑半天,郝胖子就剩一口气了。” “两位因我而受牵累,说来全是我的错,害你们受苦了,你们不记恨我已是恩德,莫再说什么救不救命之类的话,我很愧疚。”顾青愧然道。 郝东来道:“听说少郎君因为此事而被关了三日,可曾在狱中受了欺辱?” “没有,狱卒对我颇为礼遇,还有人探监,每天有酒有肉,就是有点无聊。” 郝东来忧伤地叹了口气,同样是蹲大牢,为何待遇如此天差地别? 石大兴道:“听许管家说,少郎君升官了?” “没错,升为左卫亲府长史了,正六品。” 二人顿时欣喜不已,石大兴高兴地道:“恭喜少郎君,没想到少郎君因祸得福,如此说来,咱们受了点刑也是值得了。” 郝东来不解道:“可是我却想不通,少郎君为了救我们而劫狱,为何最后陛下只罚了少郎君蹲三日大牢,最后还升了少郎君的官儿?” 石大兴冷笑:“你是希望少郎君被陛下一刀砍了才高兴是吧?” 郝东来无奈地道:“我只是论事,此事不正常,故有疑问。我比谁都希望少郎君长命百岁。” 顾青笑道:“此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只能说,我升官跟朝局有关,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你们不必知道。” 郝东来叹气道:“朝堂果然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地方,我和老石这样的人若当了官,恐怕当不了两年便会莫名其妙掉了脑袋,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幸好我们只是商人。” 石大兴却怅然叹道:“可惜我们只是商人……” 看来这个年代里,当官是所有人的梦想,商人也有一颗想当官的心。 顾青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下来,正色道:“好了,说点正事。” 两位掌柜躺在床榻上无法动弹,但还是神情一肃,认真地看着他。 顾青笑道:“说实话,以前我只当你们是生意合伙人,咱们有共同的利益,但私底下并无太深的交情,经历了患难才叫真朋友,从今以后,我便当你们是手足兄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团队概念 “朋友”二字对顾青来说,很不容易。 两世为人,身世坎坷,从小经历了太多人间阴暗面,心肠变得冷硬如铁,所以顾青对别人的戒备心理太重,寻常人很难与他交上朋友,推杯换盏勾肩搭背的人不是没有,酒至酣处称兄道弟的人也很多,可那都不叫朋友,那叫演技,成年人在社会上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 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以前,顾青也只当他们是利益合伙人,与二人的交道来往完全因为利益,顾青有时候甚至很不厚道地想过,如果某天两位商人惹了大麻烦,他会怎样应对。想来想去,顾青不得不惭愧地承认,他有很大的可能转身就跑,将自己与二人的关系迅速撇清,就当不认识他们。 原本没当他们是朋友,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无可厚非。 顾青不是圣人,更不是白莲圣母,人性的深处往往都是自私的,他只是适当地暴露出来了而已。 直到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受了整整一夜的刑具折磨,最终仍未将他供出来,顾青被震撼到了,他赫然发现,原来他们二人是将自己当作朋友了的,为了“朋友”二字,他们甚至愿意摒弃商人的本性,不仅不求名利,连性命都不要了。 世界以痛吻他,同时又慷慨地给了他几许悲悯。 那些充满阳光的地方,顾青愿意报以温柔。 “既然咱们以后是真正的朋友了,那么……”顾青停顿了一下,迎着二人喜悦又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得加钱。” 二人愕然:??? “哈哈,玩笑,玩笑,你们看,真正的朋友待遇就很不一样了,以往我怎会跟你们开如此好笑的玩笑,哈哈。” 二人恍然,原来是玩笑,少郎君笑得那么灿烂,莫非这个玩笑真的很好笑? 于是,完全没被戳中笑点的二人附和着干笑几声。 顾青板起脸:“请笑得真诚一点,不然这就不是玩笑了,我真加钱了。” 二人再笑时果然真诚了很多,为了节省成本而为生活妥协的样子看起来很心酸。 “说正事,以前只将你们当利益上的合伙人,有些话不能对你们说,如今我们已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我有个想法,通知你们一声,你们以后记得配合。” 二人精神一振:“少郎君请直言,我们洗耳恭听。” 顾青想了想,道:“石桥村瓷窑的份子,我重新分配一下,我拿五成,剩下的五成老石拿三成,老郝拿两成,算是报答你们有情有义的担当。”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喜色,忙不迭道谢。 讲义气归讲义气,商人终究还是商人。 “还有,你们尽快将长安城的商铺开起来,步子不要迈得太大,定个计划,今年开几家,明年再开几家,长安城很大,市场也很大,不要操之过急,一家一家慢慢消化,以稳妥为主,不要急着攻城掠地。” 二人点头,他们是商人,自然更明白操之过急往往会增加失败的概率。 “最后,你们听说过‘团队’吗?”顾青盯着他们道。 二人一愣,神情困惑地摇头。 顾青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团队’,是一种合伙方式,但比合伙更深入一些,比如我们三人是一个团队,那么我们的关系不再是掌柜或合伙人,而是同事,最大的区别在于,团队里的同事彼此之间更有默契,每个人在团队里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一个好的团队甚至不需要领导者,便能各司其职做好每一件事……” 狗看星星是啥表情?狗看不懂星星,自然是一脸茫然,两位掌柜此刻就是这种表情。 顾青的这番话他们完全听不懂,又蠢又萌又严肃的样子,像两只刚拆过家的二哈。 顾青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深入地解释:“比如说,两位掌柜这次被抓进大牢,那么其他的团队成员该如何营救你们?在没有领导者的前提下,团队里剩下的所有人就应该各司其职。如果有当官的,便要竭尽全力拉关系,托人情,如果团队里还有商人,那就想尽一切办法砸钱消灾,如果还有武林高手,那么他就要考虑武力劫狱的可能性……” “总之,团队里所有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把你们救出来,如果团队成员各司其职的同时还懂得互相配合彼此,那么这个团队可以说非常成功了。两位,给点别的表情,不要这副愚蠢的样子看着我。” 郝东来和石大兴回过神,二人飞快对视。 沉默半晌,郝东来问道:“姓石的,你听懂了吗?” 石大兴不自在地笑了笑,故作恍然状:“啊!原来如此!” 郝东来鄙夷道:“呸!你听懂个屁!一肚子草包,字都不认识几个,你能听懂如此深奥的道理?” 石大兴脸上挂不住,怒道:“你听懂了?” 郝东来冷笑:“你莫激我,我还真听懂了几分。”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说说你的理解。” 郝东来想了想,道:“少郎君所言,其实就跟咱们自家的商铺一样,一家商铺里干活的都有几类人,有招呼客人的伙计,有专门收钱算账的账房,有负责采买清点货物的司库,所有这些人加起来,便是一家商铺能正常运转的条件,缺一不可,只要这些人各司其职,掌柜在不在商铺里其实并不重要……” 说完郝东来小心地看着顾青,道:“少郎君,我这样说大致不差吧?” 顾青笑道:“差不多是这意思,不同的是,团队里的每个成员有着充分的自主性,‘自主性’不懂吧?就是他们不需要领导者的命令,自己便知道该干什么,能够自己决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而所有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后,配合起来事情便能得到完美的解决。这便是团队存在的意义。” 郝东来恍然,看得出他的恍然是如假包换的真恍然:“啊!原来如此!” 石大兴撇嘴,投以深深的鄙夷目光。 郝东来笑道:“少郎君,我是真懂了,不像姓石的,明明那么愚蠢,偏偏愚蠢得理直气壮……不过少郎君忽然提起‘团队’,不知有何缘由?” 顾青笑了笑,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团队”,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老本行,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一个成熟的团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潜力,只要配合得当,一支不到十人的小团队能撬动一个中型公司,这事儿他上辈子干过,很爽。 “如今人少了,只有我们三人组不了团队,但我必须提前将团队的概念告诉你们,你们若闲来无事,不妨琢磨一下我今日的话,有什么心得体会随时告诉我。” 说完顾青叮嘱二人好好养伤,然后离开了屋子。 郝东来和石大兴面面相觑,神情很茫然。 “郝胖子,少郎君提的所谓‘团队’,究竟想做什么?”石大兴不解地道。 胖子的心性大多比较洒脱,闻言呵呵一笑:“管那么多做甚,少郎君难道会害咱们不成?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谋略布局这种大事,便交给少郎君去帷幄,咱们听吩咐就行……姓石的,上次青楼里饮酒,你点中那位花魁娘子,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官差便冲进来了,待我伤好了,一定去光顾你点的那位花魁娘子,叫她心甘情愿弃暗投明。” ………… 李林甫宅。 李林甫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尤其是上次错误地插手八卦报以后,被李隆基一番连削带打,右相的权威大受打击,如今属于宰相一派的朝堂势力隐隐有些动荡,以往李府门前排着队请示事宜的官员们,如今也少了很多,宰相府门前已然车马稀少门可罗雀了。 万年县令被革职拿问,劫狱的顾青反而升官,李相的忠实打手殿中侍御史卢铉被严厉斥责,主动帮卢公子出气的左卫长史张继被贬职…… 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生的打击,已深深地震动了朝堂。 嗅觉灵敏的朝臣们已然察觉风向不对了,纷纷驻足而望,绝不轻易站队,而东宫那方面,因为李隆基打压相权,东宫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东宫一派的朝堂势力一扫多年的颓势,隐隐有了活跃的架势。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身躯越来越干瘪,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林甫睁着眼睛望着雕花的房梁,他的眼睛依旧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清浓雾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为相十九年,他是开元和天宝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无论善恶是非,他将半生的精力和心血全耗费在这个官职上,如今年已垂垂行将就木,而天子已有了打压他的举动。 情况不算太严重,李林甫为相多年,对李隆基的心思把握得无比精准,他知道天子这番动作并非冲着他这个人,而是冲着他所代表的相权。 而这,也是君臣之间无法调和无法解决的矛盾。 “这个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李林甫喃喃自语。 最近相权两次被打击,一次是卢承平,一次是八卦报,而这两次被打压,都与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有关。 大唐宰相第一次正视一个名叫顾青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诗书剑圣 在巅峰看过风景后,舍得主动走下巅峰才是大智慧。 李林甫不是。 他快病死了也不愿放手权力,哪怕知道被李隆基打压相权了,也想方设法在朝堂中生存下去,却从没有想过主动辞相告老。 或许,他已无法放弃了。他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朝堂里所有倒向他的宰相派系,以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他一口的东宫派系。一旦放手,便是灭顶之灾。 前狼后虎,如何全身而退? 躺在病榻上的李林甫纵然孱弱,宰相的威风却未少丝毫,眼睛半睁半阖,像一只瘦弱的病虎在山林里打盹,病虎虽弱,百兽震惶。 幕宾站在病榻前,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这里,有老夫亲自拟的一份名册,你拿去按名册逐一拜访,有些要马上向吏部请调离京,外放地方,有些人马上致仕归乡,不可贪权恋栈,迟则生变……”李林甫虚弱地从枕下掏出一份名册递给幕宾。 幕宾大惊,神情惶然道:“相爷,已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李林甫阖上眼,叹道:“圣心难测,老夫老矣,时日无多,终归要为下面的人多找条活路。” 幕宾含泪道:“相爷半生执宰大唐,如今竟落得……” 李林甫忽然笑了,咳了几声,道:“没那么严重,君臣之间其实也是各自妥协退让求存,陛下是不会对老夫动手的,如今老夫不过是退让一步,陛下所虑者,朝堂失衡也,老夫便自剪羽翼,自削根基,让陛下安心,老夫退了这一步,让朝堂形成新的平衡。陛下当不至于赶尽杀绝,他不能不忌惮天下和朝堂的悠悠众口,所以老夫的右相之位仍是无可撼动的……” 悠悠叹了口气,李林甫接着道:“但是这种平衡不会太久,东宫和杨国忠虎视眈眈,他们迟早会扑上来,陛下乐于见到新势力扑灭旧势力,他只会乐观其成,不会站在老夫这边,老夫时日无多,死便死矣,只是你们……要早做打算了。” 仰望头顶的房梁,李林甫忽然大笑:“半生位极人臣,不料临死还要为自己挣命,荒唐可笑!何其不甘!” ………… 顾青正式上任左卫长史,工作了半天,他便发觉自己不快乐了。 以前的录事参军多好,基本算是个闲职,每天应卯过后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公事没办几件,左卫亲府从大将军到守门的将士全混了个脸熟。 如今就任长史,顾青才知道这个官职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长史负责的事务很多,从左卫的将士名录造册,到纠察卫中失仪不法,还有各曹事务汇总,以及兵器军粮轮值库藏等等,全由长史一人负责。 上班才半天,顾青快累瘫了。严重怀疑前几日劫狱事件余波未息,李隆基对他真正的惩罚才刚开始,或许早就打好主意升他的官然后折腾死他。 中午的时候,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人生,总结了自己的初衷后,觉得自己应该不属于任劳任怨为人民服务的气质,于是顾青果断决定,下午翘班了。 收拾好东西利落地回到家,二话不说钻进了厨房。 家里有了下人,有管家有账房有厨子,其他方面还好,只是对厨子的手艺有点不满意,顾青必须手把手教他做菜,在吃这方面,顾青向来是认真且严谨的。 教了一下午,浪费了无数食材,厨子总算能做出几样不错的菜,顾青这才勉强满意。 晚间时,许管家来禀,同住常乐坊的李十二娘府上差遣女随从来,请顾青过府饮宴。 上流社会开宴席招待宾客是常有的事,这是一种社交手段,跟游园会一样,李十二娘在长安城民间颇具威望,常有宾客登门,饮宴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日常交际活动。 顾青欣然前往,上次与张怀锦在李十二娘院子里挖蚂蚁窝,挖了一半张怀锦便不忍心了,紧急叫停,顾青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今晚正好去看看那窝蚂蚁还在不在。 进了李十二娘府,府中前堂欢声笑语,顾青除履入堂,先拜见李十二娘,李十二娘笑着为顾青引荐客人。 顾青朝堂内三位客人望去,其中一人面瘦色黄,大约三十多岁年纪,一袭蓝色长衫显得有些破旧,显然家境颇为拮据,另一人也是三十多岁年纪,体格魁梧健壮,双目有神,穿着短衫劲装,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文士打扮,面容平静,不怒自威。 李十二娘上前为顾青介绍,指着看起来家境拮据的那人笑道:“这位是杜甫,杜子美,正在长安待制集贤院,等朝廷授官,其人文采不凡,诗才绝艳,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 顾青愣了一下,接着惊愕地打量杜甫,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真是不枉穿越一场,认识了李白之后,又认识了一位诗坛大佬。与诗仙李白齐名的诗圣大大啊。 诗仙,诗圣,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穷,诗人这个行业显然从古至今都不景气。 “子美兄!子美兄神交已久,恨未识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啊。”顾青上前握住了杜甫的手,不停地上下摇摆。 看起来太穷了,好想送他一个大红包…… 杜甫也愣了,眼前这位少年郎如此激动为的哪般?杜甫如今三十多岁,但仕途却很不顺利,直到去年底时,才应制写了一篇《大礼赋》而被李隆基赏识,所谓赏识也不过是给了“待制”二字,意思是你慢慢等我封你的官吧。 一个三十多岁仍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人如此隆重对待。 “呃,久仰久仰,这位恐怕便是顾长史?顾长史近日在长安却是颇为出名,杜某久闻大名,尤其是你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令杜某心驰神往,倾心不已。”杜甫规规矩矩行礼。 顾青急忙还礼:“子美兄客气了,你那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亦令顾某感慨万千,钦佩万分。” 话音落,前堂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包括李十二娘在内,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顾青。 顾青笑容僵住,然后不停眨眼。 我说错话了?行错礼了?哪里不对么? 良久,杜甫幽幽叹道:“杜某惭愧,学无所成,连作诗也是一塌糊涂,顾长史怕是认错人了,杜某并未作过‘安得广厦千万间’这首诗……” 顾青顿时尴尬不已,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这首诗呢,确实是杜甫作的,但应该是杜甫多年以后暂居益州草堂时所作,如今这首诗还未问世呢。 旁边两位客人倒是眼睛一亮,其中那位四十多岁的文士喃喃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诗!顾长史不愧是能作出‘千里共婵娟’的少年名士,盛名之下,才情无虚,十来个字里,尽显悲悯苍生之心,佩服!” 听到有人夸顾青,李十二娘眉眼顿时露出喜意,无比宠溺地看着顾青,仿佛为自己的孩子而自豪。 李十二娘又介绍道:“这位是殿中侍御史,颜真卿,与张旭并称当世两大书法大家,颜清臣擅长行书楷书,张旭擅长草书,不过张旭是个酒疯子,酒品奇差,饮醉后疯疯癫癫,我府上已被他醉后砸过多次,顾青你以后少搭理他。” 顾青再次肃然起敬,这位可是板荡忠臣,可惜后世人只知推崇他的书法,却鲜少有人提及颜家满门忠烈。 整了整衣冠,顾青非常正式地朝颜真卿长揖一礼。 颜真卿被顾青这般严肃的礼数弄得很懵然,下意识还了一礼。 顾青行礼过后,深深注视着颜真卿,道:“颜公忠节,天日同昭,后人万世可鉴。” 这句话令所有人愈发莫名其妙,但顾青什么都不能说,唯有一叹。 但愿,自己能够制止一些悲剧的发生,让世上的忠烈之臣有个好结局。 李十二娘见顾青今夜有些反常,深深看了他一眼,又为他介绍最后一位武人打扮的客人,介绍这位客人时,李十二娘的神情忽然变得冷漠了许多。 “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名叫裴旻,剑术出神入化,可称当世第一。听说你是故人之子,他自己找上门来要见你。” 顾青再次震惊。 裴旻,古往今来唯一一位被称为“剑圣”的人,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人送的雅号,而是实实在在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被称为“唐代三绝”。 如果大唐存在江湖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位剑圣可以说是江湖超级高手了。 顾青赶紧上前见礼。 裴旻哈哈一笑,倒是没回礼,而是上前狠狠拍了拍顾青的肩膀,拍得顾青身子一矮,李十二娘皱眉,斥道:“你轻些,没看出人家只是个孩子,没练过功夫吗?” 裴旻目注顾青笑道:“顾家伉俪的娃,长这么大了,我与你父母当年亦是知交好友,一同饮过酒,也一同杀过人,当然,我与你父母也打过几次架,多少年了,欣见故人之子,今夜不醉不归!” 笑着望向李十二娘,裴旻道:“当年我与顾家伉俪切磋,裴某险胜一招,你当时差点冲过来跟我拼命,不过切磋而已,顾家伉俪和我都没当真,唯独你当真了,这些年视我如仇寇,倒是难得听到十二娘赞我一句‘当世第一’。” 顾青顿觉惊诧,以往听李十二娘说,他的父母武功高强,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未免夸张,但在大唐境内应该属于超一流高手,然而夫妻二人联手与裴旻切磋,竟然都没能赢他,可见裴旻剑术何等深不可测。 李十二娘冷冷地道:“你的剑术确实是当世第一,然而正因为剑术高绝,难免心性孤傲无情,却当不起‘豪侠’二字,还有,我这些年视你如仇寇,绝非当年你与顾家夫妇切磋一事,真正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裴旻一怔,顿时露出萧然之色,无奈叹道:“十二娘,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天子待我以君恩,多年前我便任职龙华军使,食的是君上之俸,岂可行悖逆君上之事?这些话,我当年跟你解释过,你从来不肯听。” 李十二娘讥讽冷笑:“故友之仇,君上之恩,倒是为难你了。” 裴旻垂头沉默,黯然不语。 顾青却听明白了,从二人的对话里,他猜测应该与自己的父母之仇有关,或许当年李十二娘多次行刺安禄山无果,于是请剑圣裴旻帮忙,而剑圣裴旻是朝廷武官,无法做出行刺两镇节度使之事,忠义两难全,终究取忠而舍义,拒绝了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觉得裴旻不够义气,辜负了故友,于是从此视他为仇寇。 裴旻沉默半晌,忽然望着顾青道:“你听懂了吗?” 顾青点头。 “你怪我吗?” 顾青微笑:“不怪,你有选择的权利,这件事是李姨娘错了,她太过偏执。” 扭头看着李十二娘,顾青直言道:“李姨娘,该放下了。以后的路,我来走。” 李十二娘眼圈一红,扭过头没说话。 有杜甫和颜真卿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隐晦提了几句后,二人便不再说了。 见三人聊完了自己听不懂的话题,杜甫这才上前,眼神激动地道:“顾长史,你刚才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作得绝妙,仿佛杜某内心深处想作的诗句被你一言道出,委实痛快!杜某有个不情之请,刚才你的那句诗,杜某可有幸窥得全貌?” 顾青脸色顿时赧然。 可不就是道出了你的心里话吗,这首诗原本应该是你作的啊。 暗恨自己的嘴反应太快,好像又无意中偷了别人一首千古绝妙的好诗。 “呃,子美兄客气了,此诗尚未作全,偶得几句而已,待将来作全后,可与子美兄指正,不过我的字写得太丑……” 话没说完,颜真卿向前走了几步,捋须自矜地笑道:“若说书法,老夫倒是颇有心得,今年恰好试题《多宝塔碑文》,待字成后,可为你拓印一份,尔可稍作参详。” 第一百五十章 剑舞成诗 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宴其实是一锅大杂烩,什么人都有。 有落魄的布衣文人杜甫,有当世剑圣裴旻,有在朝为官的殿侍中御史颜真卿,还有顾青这位稀里糊涂成了六品武官的左卫长史少年郎。 由此可见李十二娘交游广阔,也能看得出李十二娘胸襟宽广,她看人从来不带任何功利势利色彩,哪怕是如今不值一文的杜甫,她也不吝盛赞,说他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而位至殿中侍御史,理论上可以指着皇帝鼻子骂娘的颜真卿,在李十二娘的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充其量字写得挺漂亮。 只要为人有某个起眼的长处,便可入李十二娘的府上引为座上宾,与之把臂论交。豪侠之风范,可见一斑。 顾青觉得这样的酒宴令他很轻松,在这里没有任何身份的桎梏,乞丐与权贵能够同坐一堂,在豪侠的眼里,他们皆是苍生,没有任何区别。 夜已深,酒正酣。 这座不夜的都城里,此时仍到处闪烁着灯火,与天边的皎月对映成辉。丝竹之乐夹杂着人们轻快的笑声,深夜里的歌舞喧嚣,像浮华盛世里的一场人生大梦。 顾青已微醺。 不记得喝了多少酒,他只知道李十二娘府上的酒很多,从西域的葡萄酿到三勒浆,还有本土的米酒,果酒,各种酒坛在堂前摆成一排又一排。 府上的侍女不停忙碌,为宾客布菜斟酒,堂中还有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舞剑助兴。 杜甫已喝得有点迷糊,这样的场合他有些内向,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懵然的脑子一点又一点,似倒又未倒。颜真卿强行拉着顾青,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为他比划,这个字如何写,如何起笔,如何收锋,小子,十二娘说你字写得难看,你能不能专心点? 顾青无法专心,他脑子也喝懵了,主要是裴旻太可怕,拉着他喝酒都是用能装一斤的漆耳杯,咣咣一口干,杯里不准剩酒,否则便强行往顾青嘴里灌。 不仅是顾青,今晚前堂上的人几乎都是裴旻放倒的,剑圣的酒量深不可测,唯独给李十二娘敬酒时碰了钉子,一个“滚”字委婉拒绝后,尴尬的剑圣便找其他人撒气。 颜真卿已被裴旻灌得摇摇晃晃了,跟杜甫一样垂头颓然许久后,颜真卿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有乐岂能无舞?十二娘,多年不见你亲自剑舞,今夜可否为我等破例?” 裴旻和杜甫一愣,然后纷纷拍掌大笑附和起哄。 李十二娘也喝了不少,坐在主位上一手托着腮,一手端着杯,端杯的手肘搁在弯曲的膝盖上,飒爽之姿强胜须眉。 李十二娘淡淡一笑,道:“我已多年不曾剑舞,你们若想看,我可让弟子为你们舞之。” 颜真卿又拍桌子:“不行,我想看你亲自剑舞,公孙一门弟子众矣,唯独十二娘得了公孙大娘剑舞之精髓,绝世舞姿岂可埋没于岁月?十二娘,故交多年,这点请求都不能满足我么?” 堂内众人又是一阵鼓噪,就连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也纷纷挤在门外,期盼地注视着她。 李十二娘悠悠叹了口气,道:“世人只为剑舞之姿而倾慕,唯有故交知我剑舞中的飘零感怀之意,可惜故交凋零,知己已逝,十二娘本已不愿再为无干之人舞剑。只是今夜……” 说着李十二娘忽然望向顾青,朝他一笑,笑中泛泪:“今夜,仿若故人重生,与我樱花树下相见,暌违多年,且看我为君舞……” 说完李十二娘忽然身形飞起,像一只矫健的燕子,翩然飞到前堂中央,大声道:“剑来!” 裴旻当即拔出自己的剑抛给她:“用我的。” 李十二娘看也不看,足尖一点,将剑踢了回去,道:“不义之人的剑,我不屑用,脏了我的剑舞。” 裴旻接住剑,怅然半晌,神情露出难过之色。 堂外的弟子递上佩剑,李十二娘接过,扬手一抖,一片雪白的剑花闪过。 李十二娘执剑而立,注视着顾青,道:“听闻你在蜀州便有才名,还为当今贵妃作过诗,今夜可有兴致为我赋诗一首?” 顾青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闻言洒脱大笑道:“有何不可,李姨娘只管舞来,看小侄为您赋诗,哈哈,酒来!” 女弟子急忙奉上一坛葡萄酿,顾青揭开泥封便举起酒坛径自往自己嘴里灌去。 颜真卿这时也兴奋地道:“有诗有酒,又有久违多年的剑舞,今夜可为盛事,当书以记之,留后人倾仰。拿纸笔来!” 见顾青端着酒坛仰头灌酒,李十二娘目现温柔之色,眼神迷蒙如雾,随即凝结成泪。仿若回到当年故交相聚时的画面中,顾家夫妻在痛饮狂歌,她在樱花树下为知己舞剑。 堂外,李十二娘的弟子忽然击起了鼓,鼓声细碎,如同一位绝色佳人轻踩莲步盈盈走来。 一念清明,李十二娘眼神一正,然后,雪白的剑光随着婀娜的身姿翩然舞动起来。 一道道剑光如矫龙游渊,又如凤舞九天,金蛇缠绕,剑身过处,留给众人一道道绚丽的残影。 众人屏住呼吸,倾心欣赏时,顾青忽然将酒坛递给旁边的杜甫,使劲拍了拍杜甫的肩,留给他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起身大声吟道:“今有佳人十二娘,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众人原本为李十二娘的剑舞倾醉,然而听到顾青吟诵的诗后,众人愣了一下,纷纷望向顾青,眼神中的钦慕之色更深了。颜真卿正等着顾青的诗,顾青开口之后,颜真卿神情凝重,笔走龙蛇,将顾青念的每一句诗都写了下来。 堂外的鼓声愈见急迫,李十二娘剑舞的身姿也愈见灵动疾敏,剑啸之声随着顾青的诗句吟诵,在半空中划出冗隽的回音。 顾青吟诵的节奏忽然停顿了一下,此刻醉意酩酊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这首诗的后半段恐怕不能原样复述出来,因为这首诗原本应是十几年以后才问世的,那时已是安史之乱以后,天下早已物是人非,而且原诗后半段对李隆基颇有指责之意,全诗其实主要是感怀岁月易逝,以及忧叹战乱之后国运衰退,世事巨变。 脑海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顾青,后半段诗不能原样照搬,会出事的。 于是顾青犹豫了一下,接着念道:“……天子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二十年间似反掌,女乐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少年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语落,李十二娘的剑舞也戛然而止,堂外的鼓声亦骤停。 前堂内一片寂静。 顾青心跳有些快,删去了原诗中比较犯忌的两句后,这首诗的意境亦变了,它仍然有感怀往事之意,但已淡化了朝代衰亡的忧叹和指责李隆基昏聩的意思。 不过删去两句犯忌的诗句后,这首诗用于此时此地,却显得分外应景,今夜此时,李十二娘愿意亲自剑舞,原本就是为了感怀故人。而今年今时,盛世犹在,本不必为它忧叹。 寂静之后,李十二娘将剑递还给弟子,忽然掩面哭泣起来。 一首歌的某句歌词,一段凄婉曲子的某一段落,一首诗的某一段凄婉句子,都能瞬间击中某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感怀伤心处。 顾青刚才这首诗里,其中两句“二十年间似反掌,女乐余姿映寒日。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令李十二娘积抑多年的相思苦痛瞬间释放出来,仿佛这两句诗是顾青看穿了她内心深处的记忆,用哀婉的语气将它娓娓道给世人。 前堂内依旧鸦雀无声,只听得到李十二娘低沉的抽泣声。 良久,正在奋笔疾书的颜真卿忽然将笔重重摔落,大声道:“书成矣!顾长史高才,此诗可为千古绝唱,好!十二娘,公孙一门之剑舞,必因此诗而重现辉煌!” 李十二娘恍若未闻,仍在掩面哭泣。 杜甫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踉跄走到顾青面前,朝他长揖一礼,红着眼眶道:“少郎君之才,吾不及也。观十二娘之剑舞,又闻少郎君之千古绝唱,舞与诗,皆可传世千年。乍闻此诗,如雷霆万钧,又如江海奔腾,气势雄浑,独冠当世。” 裴旻没说话,坐在堂内一角垂头阖目,神情哀恸,似乎也忆起了当年与顾青父母痛饮狂歌快意恩仇的岁月。 顾青也醉了,念完后独自走到桌前,端起酒坛往嘴里猛灌几口,身躯摇摇晃晃朝众人露出缥缈的一笑,随即重重倒地,彻底醉过去了。 ………… 酒宴散,颜真卿等人告辞,李十二娘平复了情绪,与宾客辞别后,令弟子将顾青抬到厢房睡下,她却独自坐在曲终人散的前堂内,一盏接一盏地饮酒,似要将自己灌醉。 一名女弟子进来,行礼后告诉她,顾青已安顿下来了。 李十二娘看着面前颜真卿写下的顾青的诗句,神情渐渐淡漠。 “将此诗记下来,明日传遍长安,我要让长安的士子全都知道顾青之才。”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名动长安 第二天,长安城内酒肆饭堂青楼处处传诵着一首诗。 诗名《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其诗气势雄浑,由剑舞而思昔年,感叹时光,忧思岁月,令人回味潸然。 顾青还在李十二娘府上高卧酣睡之时,浑然不知自己突然成了长安网红,长安的文人士子被这首诗所倾倒,人人争相传颂之余,纷纷来到李十二娘府上,请求见一下作出此诗的少年郎君。 很快顾青的身份也被人肉出来了,出身蜀州农户,是蜀州贡瓷窑的主人,还写过“千里共婵娟”的长短句,为杨贵妃专门写过赞美她的诗,并且是第一个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将从古至今的四大美人完美贴切地形容出来的人。 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才名并非自此诗而始,很早以前便有过脍炙人口传世千秋的诗作,直到这首《舞剑器行》出来,人们才将那几首经典的诗和顾青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同时人们还知道,前些日为朋友两肋插刀胆敢劫万年县大牢,数百平民跪在大理寺为他求情的主角,也是这位少年。十八岁便被天子封为左卫长史的年轻朝臣仍是这位少年。 有惊世之诗才,又有执义之侠名,还有不可限量的远大前程,顾青顿时成了长安文人们口中赞颂钦羡的主角。 李十二娘府门前无数文人聚集,女弟子们全都站出来维持秩序,然而还是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他们纷纷要求见一见诗才傲世的左卫长史顾青。 这个年代的人们还是很纯粹很朴素的,爱与恨全都写在脸上,喜欢一个人便表达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千多年后的粉丝追星一样。 ………… 顾青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睁开眼便觉得头疼欲裂,无数个打桩机在脑子里打地基一般,轰轰轰的难受极了。 捂着额头坐起身,顾青蹙眉呻吟,宿醉的感受生不如死。 脑海里对昨夜醉倒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全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顾青努力将那些片段拼凑在一起。 依稀记得李姨娘舞剑了,颜真卿写字了,杜甫没能刷出存在感,因为……自己又剽窃了他的诗? 顾青眼睛赫然睁大,这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当着原作者的面剽他的诗,似乎有那么一丝丝无节操啊…… 更过分的是,自己居然改了原作者的诗。 顾青不是挑事的人,但如果换了他是原作者,知道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改了自己的诗,不抽死他才怪。 门被推开,李十二娘进来,她也喝了一夜的酒,可此刻看起来神采熠熠,丝毫没有宿醉的样子,看来练武的人体质就是不一样,着实令顾青羡慕。 顾青见到李十二娘后,第一反应是捂住了自己的胸……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捂着作甚,有什么好看的?” 顾青想了想,男人的胸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只为了区别正反面而存在罢了,于是赧赧放下了手。 李十二娘手里端着一碗粥,递到顾青面前,道:“宿醉难受吧?先喝了这碗粥,填一下肚子,肚里有了食物,宿醉便不那么难受了。” 顾青好奇道:“李姨娘很有经验的样子,您经常喝醉吗?”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十年前很少,自你父母逝后,我经常醉。” 一句平淡的话,却蕴含了几许心酸,顾青叹息一声,接过碗喝粥。 看着顾青一口一口喝粥,李十二娘脸上露出柔和的神采,轻声道:“昨夜你作的诗,很好,不愧你的才名,你的诗今日已在长安城传遍了,顾家的人果然皆不凡,你不曾辜负你父母的声名,我很自豪。” 顾青一愣,想不通为何一夜之间自己的诗便传遍长安,看着李十二娘平静的表情,顾青恍然,应该是她暗地里运作,帮自己扬名了。 李十二娘是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已代入了母亲这个角色,自己的孩子但凡有任何优秀的地方,她总是迫不及待地传扬出去,展现给外人看。 顾青有些感动,在这个世界上,他本是孑然一身,只是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这个世界给予了他太多的善意和感情,有时候扪心自问,如果此时突然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还会像从前那般毫无留恋地离开吗? 铁石般冷硬的心,不知何时起已渐渐融化。这个世界他已有了太多无法割舍的人,越有牵挂便越害怕死去,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放不下,舍不得。 “李姨娘,余生还很长,你要开心的活着,若你这辈子不打算嫁人,我给你养老送终。”顾青下意识脱口而出。 李十二娘一愣,接着眼泪扑簌而下,抚着他的头顶哽咽笑道:“好,我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一定不要骗我。” 顾青笑了:“不会骗你。” 李十二娘吸了吸鼻子,平复了情绪,笑道:“莫作儿女惺惺之态,昨夜酒宴,可为长安盛事,可惜若吴道子和张旭两位在就更好了,此二人亦有惊世之才,又都是好酒之人,定能与你一见如故,引为忘年知己。有了诗画书剑和酒,盛事方才名不虚传。” “不过昨夜你一枝独秀,对扬你诗名亦有好处,想必用不了多久,你的名声便能天下皆闻了,人在朝堂官场,文采方面高调一点不是坏事,或许对你的仕途更有利。” “顾青,朝堂凶险,我能帮你的地方不多,往后还是要自己小心,你选择的路与你父母不同,作为长辈,我实在无法给你什么建议。” 顾青笑道:“李姨娘放心,我终归也有几分本事的。” 正说着话,门外窜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还未见着相貌,便听到一道充满了仪式感的声音。 “二哥!” “三弟!”顾青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后,感到深深的羞耻,太中二了。 “二哥!” “……”顾青抿着嘴不肯继续了。 “二哥!” “……” 张怀锦没等到期待中的反应,神情不悦地走进来,嘟着嘴不满地瞪着他。 “二哥你变了!你有了名气后就变了!” 李十二娘看着二人乱七八糟的称呼,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顾青揉着额头道:“我宿醉刚醒,人很难受,今日便免了你我兄弟见面的仪式如何?” 张怀锦委实是个率性爽朗的女子,见顾青确实很难受的样子,便不再计较刚才兄弟见面仪式未完成的遗憾,走过来揪过顾青头顶的发髻,将脑袋揪到自己面前,然后双手轻柔地为顾青揉按太阳穴。 顾青感受她难得温柔的手法,像一只被主人撸来撸去的猫,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 “二哥,你今日可出名了,刚才我进李姨娘府门,门前围了好多好多人,都在等着要见一见顾大才子呢,哼,人群里还有好多小姑娘,皆是慕你才名而来……” 顾青赫然睁眼,豪迈笑道:“当真?呵,老夫这便去会会她们!” 刚起身便被张怀锦重新拍了回去,双手继续揉按他的太阳穴,哼道:“会什么会!都是一些丑八怪,没一个比我美,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顾青呵呵一笑:“逗你的,这世上的女子无人能激起我的热情……” “我呢?” 顾青侧过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恢复正常的表情:“三弟莫闹,你我之间只有基情,不要玷污了这份沉甸甸的基情。” 张怀锦不懂何谓“基情”,但也听得出不是好话,哼了一声道:“那大哥呢?” “你都称她为大哥了,你觉得呢?” 张怀锦气得将他的脑袋一推:“不按了,你疼死吧。” 顾青叹气,只好自己按太阳穴。心中不由暗暗思忖,这姑娘最近几日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有点变味儿了,也不知哪里变了味儿,总觉得不对。 怎样才能把这株刚冒出头的小萌芽掐死在摇篮中呢?有点伤脑筋呀。 张怀锦毕竟是小女孩,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见顾青宿醉痛苦的模样,心中一软,还是上前为他轻按太阳穴和后颈。 “二哥,你昨夜那首诗作得真妙,一大早长安的士子们便都听说了,连我二祖翁都夸赞你这首诗很不错,又是一首能够传世的绝妙佳作,二祖翁还说,你若不当官,专心写诗的话,或许世上就会多一个不逊李白的大诗人了。” 顾青笑道:“诗才不过是小道,消遣而已。” 张怀锦嘟嘴道:“而我却连这小道之才都没有,今早出门前还被二祖翁念叨了好久,说我若有你一半之才,定是张家祖上幸事……二祖翁还不停拿你昨夜作的诗考我,问我这句是啥意思,那句又表达了怎样的忧思,我都快被烦死了,这才偷摸出门来寻你……” 顾青哦了一声,道:“说起这个,我倒真想问问你了……” “问什么?”张怀锦俯下身看着他,她的脸离他很近,近到脸上的肌肤都能感受到她香若兰芷的呼吸,顾青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后仰,拉开了一点二人之间的距离。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往事重提 男女距离太近了不妥,孔夫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这句话的意思若让顾青来理解,那就是别跟女人靠得太近,太近了女人就会很无礼,或者会非礼。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顾青伸出一根手指顶住张怀锦的额头,用傲娇的姿态缓缓将她推开。 “我耳朵不背,不用凑那么近。” 张怀锦哼了一声,道:“快说,要问我什么?” “我想问的是,昨夜我作的诗,为何要用前八句特意形容李姨娘的剑舞之姿?后面几句为何突然转了笔锋感怀昔年?这里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最后,请你背诵全文。” 张怀锦傻眼了:“啊?” “啊什么啊,快回答。” 张怀锦呆滞半晌,接着大怒:“你,你你……你不是人!” “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怎么你了?怎么就不是人了?” “你你……你是故意的!二祖翁问得我受不了,我才偷跑出来,你比他更过分,还要我背诵……”张怀锦气坏了。 顾青摇头,这位也是个学渣啊。 所以顾青以前对她的“蠢萌”评价是实至名归了?尤其是“蠢”,可能比“萌”还要多一点。 见顾青一副傲娇的样子,张怀锦气道:“作诗作得好又如何?你为何不跟我比字呢?看谁的字写得好,敢比吗?” 顾青扭头朝门外大声道:“来人,送客!” 张怀锦咯咯笑了起来,推了他一把,道:“好了,咱们不要互相伤害了,行吧?” “好,不准互相伤害了,不然绝交,割袍断义。” 张怀锦盯着他的脸,道:“不过我真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才情,昨夜你作的那首诗真的很妙,今早我听说作那首诗的人是你,我很自豪,满府到处跟人说,作此诗的人是我二哥,好多人都特别羡慕我。” 顾青笑道:“以后去酒楼饮酒,结账时报我的名号可以打骨折。” “二哥你果然跟别人不一样,二祖翁天天跟我念叨,说女子应足不出户,不论有没有出阁都不应该到处乱跑,会坏名声的,你似乎并不介意女子抛头露面?” 顾青失笑:“这有什么介意的,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子不仅到处乱跑,穿的裙子更是短得不行,抛头露面算什么,抛头露屁股了解一下……” 张怀锦大笑捶他:“又骗我!你是个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上次你说一千多年以后男子娶亲会倾家荡产,我回去后问二祖翁,二祖翁说一派胡言,还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我学会分辨,不要听信鬼话。” 顾青摇头,这就没法争了,除非召唤神雷把张九章劈到现代去,让他亲身体会一下触目所及皆是伤风败俗,以张九章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会自抠双目。 “女子多见见世面不是坏事,从出生便被关在家里,长大后又要学什么《女诫》,出嫁后相夫教子还是不准出门,一辈子从这个家到那个家,根本出过门,这个属于非法囚禁,要坐牢的。以后你二祖翁再把你关在家里,你就去大理寺告他……”顾青不怀好意地撺掇道。 张怀锦大笑狠狠捶他:“你是个坏人!哈哈!回家我就把你的话转告二祖翁,他非得拎着扫帚追杀你……” 笑得太激烈,张怀锦有点喘,软软地瘫坐在顾青身旁,螓首不知不觉靠向顾青的肩膀。 顾青反应多快呀,眼疾手快疾若惊雷,一手将她推远。 “好好说话,别靠那么近,空气不够用。” 张怀锦被推得一趔趄,气鼓鼓地瞪着他:“还是兄弟吗?为何距我千里之外?” 眨了眨眼,张怀锦凑近他,一双秋水般的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你害怕女子?你不喜欢与女子太亲近?” “我没有,我不是,别胡说。” “为何我一靠近你,你便把我推开,而且表情那么不自在?你在害羞?” 顾青冷笑:“我在替你害羞,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你二祖翁的话很有道理,女子确实应该足不出户……” 扭头朝门外大声道:“来人,送客!” 张怀锦又笑,推了他一下:“莫闹,二哥,兄弟之间应该无话不谈吧?我对你可从来没有任何隐瞒,你跟我说说,为何那么不喜欢与女子亲近?” “我怕女子靠我太近会情不自禁爱上我,我肩膀瘦弱,担不起那么多的责任。” “呸!不要脸!”张怀锦啐了一口,不悦道:“你还是不说实话。” 顾青叹道:“好吧,说实话,不喜欢与女子接近是因为我害怕发生点什么,而我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男婚女嫁需要做什么准备?” “与一位女子共度一生的准备。习惯了孤独,不愿意改变孤独的现状,一个人吃,一个人睡,某一天生命里忽然多出一个人,要与我同吃同睡,我的生活空间不得不与她分享,这就意味着我的空间不得不被压缩一半,腾出来留给另一个人。” “如果我不是特别特别喜欢这个人,说实话,我不愿意,有任何一丝勉强都不行,我不愿自己付出改变人生现状的代价后,换来一份真假掺半的感情,这是对我人生的羞辱,往后余生里,每一次争吵后的懊恼悔恨都像极了一个巴掌,提醒我当初的付出多么的不值。” 突然的沉重令空气都仿佛滞顿下来,张怀锦垂头沉默半晌,似追问又似在自问,喃喃道:“世上能让你心甘情愿付出这个代价的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顾青目光有些失神,缓缓道:“她不需让我痴迷,但应让我感到安宁。每次回到家,就像回到一个铁骑坚兵都无法撼动的堡垒,让我感到彻底的安全,在这个家的范围里,我不用提防任何人,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分享给她,没有一丝保留,无论这些秘密多么阴暗多么罪恶,我都能坦然无惧地告诉她,她……应该与我的灵魂融合在一起,她就是另一个我,我也是另一个她。若失其一,必不独活。” 张怀锦神情也渐渐陷入失神,喃喃道:“世上有这样的女子么?能够完完全全与你契合的女子……” “或许有,但我错过了,或许没出现,她终将出现,或许不存在,我孤独一生亦可,毕竟我从来不曾期待过,也就无所谓失望。我已对生活妥协了太多,命运如何对我不公,我亦咬着牙承受,但这一点上,我不愿再妥协了。” ………… 兴庆宫,花萼楼。 顾青的诗传遍长安,终究不可避免地传进了宫里。 一大早高力士便将一张抄录下来的纸捧到李隆基面前,李隆基看了半晌,大笑道:“好诗!喜我大唐又多了一位才子,《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好!去年千秋节上,朕见过李十二娘舞剑,当时朕亦很欣赏,只觉李十二娘气势雄厚,剑势疾若惊雷,言语难以形容,没想到顾青将李十二娘舞剑作得如此贴切传神,当真妙极。” 高力士笑道:“恭贺陛下,此应是陛下所创盛世的功劳,唯太平盛世方有名士才子辈出,他们皆是应盛世之气运而生,而创造这等大气运者,千古以还,唯陛下一人矣。” 这记重量级马屁拍得李隆基从内而外的舒坦,指着高力士哈哈大笑:“高将军,你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跟谁学的坏毛病?” 高力士急忙道:“陛下,老奴说的每句话皆是发自肺腑,绝无一丝掺假。” 李隆基笑着屈指弹了弹手中的诗,道:“定是跟顾青学的吧?小子年纪不大,才情不凡,一手逢迎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他为娘子作的诗,还有烧的孤品贡瓷,还有‘闭月羞花’,啧!逢迎这般本事,真是了不得,天生做官的料。” 说起顾青,高力士躬身轻声道:“陛下着老奴查顾青此人,蜀州已有了回信……” 李隆基挑眉:“哦?这么快?说说,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底细。” “顾青从出生便被父母遗弃在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他父母丢下他离开时,留了些钱财给村民,村民纯朴,用这些钱财将顾青养大,而他父母将他遗弃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顾青的父亲名叫顾秋,母亲崔玉娘,二人祖籍不详,难以查证,他们皆是游侠,行所谓‘行侠仗义’之事,实则多有不法之举,官府可查的人命案有十几桩与此夫妻二人有关,当年遗弃顾青是因为夫妻在外有不少仇家,怕仇家找上门害了幼子性命,故而狠心将其留在石桥村,而夫妻二人则高调来了长安,吸引仇家的注意……” 李隆基半阖双目,缓缓道:“倒是有护犊之心。” 高力士笑道:“顾秋与崔玉娘二人十几年前来长安,老奴查了一下,发现这对夫妻人缘特别好,当时的权贵官宦和平民游侠他们似乎对顾家夫妻颇为相惜,夫妻在长安暂居不过数年,却交了不少朋友,很多还是有权有势的权贵,陛下,当初顾青闯祸打了卢铉的长子,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拎着酒进宫为顾青求情,陛下可曾记得?那李光弼呀,也是顾家夫妻当年的朋友,交情可谓莫逆。” 李隆基眼睛睁开,他似乎对这个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了。 “哦?还有谁?” “还有鸿胪寺卿张九章,也是顾家夫妻的朋友,而张家与顾家的交情,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高力士看了看李隆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十年前,宰相张九龄曾在回乡扫墓的路上,被盗匪劫杀,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李隆基点头:“记得,好像张家死了不少亲卫和家仆,但张九龄他们兄弟和家眷似乎毫发无伤。后来张九龄回长安后状告安禄山,说是安禄山指使死士杀他,朕当时驳回了……” 高力士道:“那一次盗匪劫杀张九龄,张家人之所以毫发无伤,就是因为顾家夫妻召集许多游侠沿途保护,保住了张家人的性命,而那一战听说颇为惨烈,顾家夫妻也是在那一战里双双陨命,张家一直觉得亏欠顾家夫妻良多,所以顾青刚来长安,张九章便马上与顾青相认,甚至有意嫁张家嫡女与顾青为妻……” “还有顾青昨夜作诗,诗里的那位李十二娘,当年与顾家夫妻亦是生死相托的交情,李十二娘与顾秋颇有一番纠葛,只是当年并无结果,顾秋死后,李十二娘至今未嫁。如今视顾青为己出,顾青作诗后,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也是李十二娘所为,刻意为顾青扬名。”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含笑道:“这些往事你是如何打听到的?” 高力士笑道:“陛下,顾家夫妻在长安那几年,交了那么多朋友,而且每个朋友与他们皆是真心相交,这些年过去,长安城里仍有人惦记缅怀夫妻二人,老奴不用费什么劲儿,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 李隆基缓缓道:“顾家夫妻不过游侠之流,常行不法之事,居然能在长安攒下如此人脉,倒是不一般呀。却便宜了顾青,一个农户出身的孩子来了长安,原以为举目无亲,谁知处处皆是故人,闯了祸也有人出来维护,果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高力士跟随李隆基多年,看出了他的意思,笑道:“游侠之流目无纲常法纪,行事狂妄,偏有一身杀人技艺,常以武犯禁,一击而远遁千里,官府无可奈何,这种人死便死了,不足惜也。” 李隆基摇头,道:“当年张九龄状告安禄山多次,朕亦驳回了多次,为了此事,朕与张九龄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将其贬谪,从此再未见过他。倒是当年张九龄路遇盗匪一事……高将军,你认为呢?” 高力士心头一跳,看着李隆基无悲无喜的脸色,惶然状道:“老奴不过是服侍陛下的宫人,可不敢胡乱猜测。” 李隆基笑骂道:“你这老狗,平日里多嘴多舌,真要你说话时却遮遮掩掩,事情都过去这些年了,说说有何打紧。” 见李隆基此时似乎心情不错,高力士鼓起勇气小心地道:“老奴打听到顾家夫妻身手不凡,当年曾与裴旻比试过,只稍逊裴旻半招,再加上当时夫妻二人还召集了不少技艺高绝的游侠一同护卫张家,这等身手,这等势众,居然还与盗匪厮杀得如此惨烈,老奴觉得……那群盗匪恐怕也不一般呐。” 李隆基半阖着眼,淡淡地道:“说话莫藏一半,直说无妨。” “是,老奴以为,那群盗匪绝非寻常盗匪,确实是有来历的,张九龄后来状告安禄山,老奴虽无法肯定盗匪是不是安禄山所遣,但张九龄路遇劫杀却可以肯定是有人暗中指使,指使之人必然有权有势。” 李隆基仍阖着眼,道:“假定指使之人确实是安禄山,那么,安禄山为何要派人杀张九龄?当时张九龄虽说被朕贬谪,好歹也是曾经的宰相,究竟多大的仇怨,他敢劫杀宰相?” 高力士小心地道:“那一年,陛下对安禄山似乎特别恩宠,而张九龄则被陛下贬为荆州都督府长史,在别人眼里看来,张九龄已彻底失了势,安禄山是戍边武将,对失了势的张九龄痛下杀手似乎也不奇怪了……至于杀张九龄的原因,老奴记得多年以前,安禄山还只是平卢营州都督,因对契丹一战失利,被押解长安论罪,当时还是宰相的张九龄竭力主张将安禄山斩首,后来陛下赦了安禄山后,张九龄还对别人说,‘乱幽州者,必此胡也’,看来是张九龄认为安禄山有反意……” 李隆基眉梢忽然一跳,随即蹙眉不语。 高力士接着道:“被当朝宰相认为将来要谋反,安禄山焉能不怀恨在心?隐忍多年才动手,也算有城府了。” 李隆基缓缓道:“若是如此,安禄山确实有杀张九龄的理由,这件事说得通了。那么,张九龄当年说安禄山有反意,此话可信否?” 高力士心头剧跳,这句话可不好回答,他很清楚如今的安禄山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一则安禄山如今是两镇节度使,手握十数万兵权,二则,安禄山太会做人了,太会拍马屁了,每次来长安总能将李隆基和杨贵妃哄得心花怒放,渐渐的,安禄山在李隆基心中占的分量越来越重。 如今李隆基忽然问起安禄山有没有反意,高力士能怎么回答?手握十几万兵权,回答错了会要命的。 “陛下,老奴求陛下莫再问,老奴真不知道安禄山会不会反呀。”高力士苦着脸道。 李隆基不置可否,忽然笑了:“若当年劫杀张九龄全家的幕后之人果真是安禄山,那岂不是说,安禄山对顾青有杀父母之仇?此仇……不共戴天呐。顾青当如何处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鸿雁寄书 事实真相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事情是善是恶,也不重要。安禄山是不是做过劫杀张九龄全家的事,更不重要。 帝王眼里并没有太多是非观,虽说整天把正义和道德挂在嘴上,整天说着“天命”“仁义”,然而事实是,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哪位帝王没干过不可告人的坏事?宫闱秘事,朝堂争斗,一桩桩摊开来说,谁都是一屁股的屎,擦都擦不干净。 所以李隆基对安禄山是否干过杀人全家的事并不是很在意,李隆基是天子,安禄山是手握兵权的大将,都属于金字塔顶层的人物,大家的道德底线基本处于同一水平,都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在朝堂权力中枢,顾青所任的官职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左卫长史,离权力中枢还很遥远。但李隆基渐渐发觉,顾青这个人很重要。 首先,顾青的父母当年无意中在长安积攒了一定的人脉,左卫左郎将李光弼,鸿胪寺卿张九章,包括张九章的弟弟如今的广州刺史张九皋,在长安民间素有影响力的李十二娘,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当年顾青的父母认识的人脉绝不止这几个,只是如今知道顾青身份的人不多,暂时聚拢起来的只有这几个。 当年无意中结交的人脉,如今却恰可为顾青所用,稍待时日,当年的故人纷纷出来,恐怕是一股不小的朝堂势力。 其次,顾青这个人有才华也有本事,十八岁的少年郎不骄不躁,做事沉稳,李隆基甚至怀疑顾青两次蹲大牢究竟是不是有意示弱露拙,让人对他产生粗鲁冲动的印象,从此不再提防他,如果是的话,这个少年的城府未免太可怕了。 宫里杨贵妃对顾青视同亲弟弟,外面杨国忠与顾青合作搞那个八卦报,李隆基正要打压李林甫的相权,这个少年马上得罪了李林甫,非常明确地表达了“政治正确”的态度。 如今李隆基知道了当年张九龄和安禄山的那桩旧案,以李隆基的帝王心术来说,天下并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将来安禄山若权柄过大,李隆基终究也是要对他玩弄一下制衡的,毕竟这是李隆基玩了一辈子的手段。 偏偏那么巧,老天爷把顾青送来了,顾青恰好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的杀父母之仇,简直是天赐的制衡安禄山的对象。 不想不觉得,一想起顾青的种种,李隆基顿时觉得这位少年简直是老天送给他巩固江山的福星。 最重要的是,顾青是官场新人,无党无派,充其量只有几个他父母当年的故交。这样的人用起来放心,未来杨国忠要代替李林甫掌相权,按照帝王心术的惯例,在朝堂上也需要一股势力制衡杨国忠,东宫或可制衡,但杨国忠此人不学无术做事不够稳妥,倒下去的可能性很大,那么杨国忠之后,是不是还需要一个候补的制衡对象呢? 到了那个时候,顾青应该成长起来了,若没有成长起来,他便是一颗弃子,舍了又何妨。 李隆基越想越有道理,候补队员嘛,要从娃娃抓起。 垂头看了看手上顾青作的那首诗,李隆基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东宫最近有何动静?” 高力士小心地道:“自从陛下革了万年县令,又升了顾青的官后,李相的病越来越重了,有意思的是,攀附李相的三省六部共计十余位朝臣纷纷请调地方或是致仕归乡,李相的势力大为削弱,东宫的幕宾们如今正忙着造声势,朝中已有不少摇摆不定的朝臣暗中投到东宫麾下,原本朝堂上相权压住了东宫,如今正是此消彼长。” 李隆基讥诮地笑了笑:“朕的这位太子啊,心急了些,皇位迟早是他的,步子走得太急反而容易摔着。” 高力士陪笑,唯唯不敢吱声。 事涉最敏感的东宫话题,高力士饶是极得李隆基宠信,也不敢胡乱插嘴,一不小心便是人头落地,对这位开创出开元盛世的帝王,高力士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究竟有多无情。 沉吟片刻,李隆基又道:“东宫难道最近未拉拢过顾青?” “回陛下,并未拉拢顾青。” 李隆基看着手上的这首诗,笑道:“以前或许不曾想过拉拢区区一个左卫长史,但顾青作了这首诗后,东宫应该会注意到他了,不出三日,东宫必有动作。” 高力士小心地道:“左卫长史……有那么重要吗?” “左卫长史不重要,但顾青重要。”李隆基顿了顿,道:“你能查出顾青的底细,东宫也能查得出,顾青此人有才华有本事,还有父母留下的人脉,更与朕的娘子亲若姐弟,与杨国忠又合办八卦报,而且他与东宫还有共同的敌人,李林甫……你看看,此少年来长安不到半年,便打下了这般局面,后生可畏,了不得呀,若东宫三日内不主动拉拢顾青,朕可就对他更失望了……” ………… 金秋九月,长安城平添了几分秋色,银杏树叶开始发黄,微凉的秋风吹拂,落下满地的金黄。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仿佛铺上了一条琥珀玉带。 大早上刚准备去左卫应卯,许管家却送来了三封信。 一封来自益州节度使府,是鲜于仲通寄的,鲜于仲通似乎在长安有眼线,对顾青在长安做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首先在信里恭喜顾青升官,其次叮嘱他与杨贵妃和杨国忠打好关系,不宜与人结怨,在天子面前尤其要小心谨慎,切莫说错了话。 最后鲜于仲通在信里随便提了几句,关于宋根生举孝廉之事。鲜于仲通轻描淡写的说只是一桩小事,正好由于年初平南诏国之乱,剑南道各州县的官员变动比较大,有些州县当初被南诏国叛军占领,叛军入城后往往杀官杀民,许多官员都死在战乱里,平乱之后剑南道各地州县的官员奇缺,吏部调派了一批赴任,鲜于仲通手里也有一些名额,所以他将原青城县令魏渡调到姚州刺史府任别驾,算是官升三级了。 好消息就是,因为魏渡被调走,青城县令一职空缺,宋根生这位主簿便由鲜于仲通以“举孝廉”的名义直接任命为县令了。 大唐的官员升调都是有着严格的规矩的,一个县的首官必须是科考的进士方能充任,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剑南道如今正是战后重建,有着特殊的情况,再加上鲜于仲通因平乱之战而在剑南道树立了威严,节度使本就有节制当地军政的权力,于是宋根生就这样被鲜于仲通一纸令书直接走马上任青城县令了。 顾青看完信后目瞪口呆,呆滞许久方才苦笑一声。 “十八岁的县令……这家伙的官运似乎比我都猛,该不会混到最后我还得去抱他的大腿吧?”顾青喃喃自语。 一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一脸恬不知耻的样子死皮赖脸抱着宋根生的大腿,一边抱一边舔,而宋根生则一脸嫌弃,像牛魔王抖牛虱一样不停的把自己抖开…… 画面太美,不寒而栗。 顾青暗暗决定,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自己一定要死守住节操,……抱大腿可以,但绝对不能舔,做人要有底线。 还有一封信是宋根生的,宋根生在信里细述最近的生活,自从顾青教训了那个赵县尉后,宋根生在县衙的日子很是惬意,地位隐隐有些超然,连县令魏渡与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赵县尉接连三天设宴给宋根生赔罪,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刁难宋根生。 另外就是宋根生定亲了,在石桥村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定亲那晚宋根生喝了个酩酊大醉,因为顾青没能参加他的定亲宴,他感到很失落,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人生不完美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提到他突然接到节度使府的调令,升为青城县令了。 这道调令让宋根生震惊且惶恐,完全懵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卷入了某个政治阴谋里面,还托顾青帮忙打听。 顾青失笑,这家伙在县衙干了一段日子主簿,倒是有些政治觉悟了,莫名其妙升官居然不喜反惊,还联想到了政治阴谋,说明主簿没白当,有长进了。 随即顾青又发起愁来。 以宋根生这单纯的性格,当个一板一眼的主簿或许没问题,但是要当一县首官恐怕力所不逮,县令要顾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太繁杂了,上面要逢迎刺史,下面要拉拢县丞县尉,还要主管县内的农桑水利商贾,修路搭桥团结乡邻宗族,该妥协的时候要妥协,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 顾青扪心自问,换了自己当县令,恐怕都不一定能做好,以宋根生这货的蠢萌属性,能当好县令吗? 心头浮起一阵担忧,顾青想给宋根生写信说点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 虽说宋根生叫过顾青爸爸,毕竟不是亲生的,路还是要靠他自己去走,官场上顾青能帮的忙不多,毕竟他还没有太多的人脉,唯一能勉强算背景的,恐怕只有鲜于仲通了,看在顾青的面子上,鲜于仲通想必会给几分薄面。 想到这里,顾青决定暂时不给宋根生写回信,但今晚必须要给鲜于仲通写封信,请他照顾一下宋根生这只官场菜鸟,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顾青也不知道鲜于仲通还能当多久的剑南道节度使,既然人还在位上,有权力一定要用,不用白不用,至于欠人情这种事,待得再过几年,或许他将是鲜于仲通巴结讨好的对象了,欠下的人情只要鲜于仲通敢要,他就敢给。 去左卫应卯的路上,顾青莫名有了一种紧迫感。 宋根生都当了正七品的县令了,顾青这个正六品的长史有点慌,若真被那家伙超过了,往后见了他如何好意思一言不合就揍他?殴打上官终究不大礼貌。 必须要想办法升官了,太慢。 不到一年时间,顾青从一介平民升到正六品长史,居然还嫌升官太慢…… ………… 进了左卫亲府,迎面遇到一位穿着绛紫色衣裳面白无须的宦官,宦官笑吟吟地站在顾青办公的屋子门口,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迎上前。 宦官似乎打听过顾青的模样,而顾青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已经成了他的独门标签,宦官问都不用问,第一眼便确定了是他。 “奴婢拜见左卫顾长史。”宦官朝顾青躬身行礼。 举凡太监都是狠角色,顾青不敢怠慢,急忙还礼:“客气了,不知尊驾是……” “奴婢是东宫的人,服侍太子殿下的小黄门。” 顾青眉梢一跳。 间接得罪了李林甫,跟杨国忠小心翼翼相处,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拍贵妃娘娘的马屁,上面还有一位天威不可测的李隆基,顾青周旋在诸多势力之中伤透脑筋,如今太子这股势力又找上门来。 难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长安城的香饽饽了吗?人人都抢着咬他一口。 收起心头的无奈,顾青很有礼貌地拱手道:“不知太子殿下……” 宦官笑道:“太子殿下久闻顾长史诗才绝世,才情傲冠古今,殿下万分钦慕,恨未识荆,愿与顾长史倾盖相交。三日后九月初九重阳登高,太子殿下在骊山设宴,款待朝臣与当世名士,请顾长史拨冗赴宴。” 顾青神情犹豫,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这个邀请不好接,可是东宫太子相请,不接更失礼。 如今长安朝局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关口,李林甫即将老去,下一任宰相杨国忠将来注定要与太子对立的,顾青因为八卦报一事,已然间接表态站在杨国忠一队了,眼下太子又相邀,这是活生生要把自己逼成墙头草的节奏啊。 见顾青神情犹豫,宦官似乎准备好了说辞,又道:“顾长史,重阳登高节太子殿下可不止请了您一人,长安城许多权贵朝臣皆在受邀之列,包括鸿胪寺卿张九章,太府卿杨国忠等。” 顾青皱眉,这话说得软中带硬,大概意思是,那么多朝臣都受邀了,你若拒绝可就不识相了。 不过既然杨国忠都受邀了,顾青就无所谓了。 于是顾青笑着拱手道:“还请禀奏太子殿下,臣顾青一定赴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关门打狗 权贵喜欢宴会,各种花样百出的宴会。逢年过节必须办一次,其余的时候理由也很多,府上添丁,老人过寿,主人升官等等,有些穷极无聊的权贵连借口都懒得找,就跟一千多年后打个电话叫人出来喝啤酒撸烤串一样,根本不需要理由。 寻常权贵人家如此,但东宫太子不一样。 到了东宫这个位置,每一次饮宴,每一次聚会都是有目的的,穷极无聊的时候想找人喝酒不是没有,但很少,因为上面有个皇帝老爹在盯着,还有无数双朝臣的眼睛,稍微放纵一点便是参劾奏疏如雪片般飞舞,太子在位本就活得战战兢兢,根本不会让别人如此轻易拿住自己的话柄。 顾青自从接到太子的邀约后,便一直在琢磨,在想太子邀宴的目的。 一个小小的左卫长史,是没有资格被太子邀请的,那么太子邀请的便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这个人。 再一联想到最近风闻李林甫和太子之间此消彼长的争斗,顾青心里大概有了一些明悟。 李林甫最近两次被李隆基打压,原因都因顾青而起,再加上顾青最近作了诗,又坐了牢,风头颇劲,左卫长史没资格被太子邀请,但顾青这个人值得被太子邀请。 想到这里,顾青有点伤脑筋。李林甫,杨国忠,太子,长安朝堂三股势力,顾青不知不觉被卷进去了。 还是太年轻,不懂收敛锋芒,可要是学那些老狐狸韬光养晦,顾青又无法往上攀爬,从穿越过来开始,顾青便有过明确的目标,他要往上攀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有手握权力才能让他感到有安全感。 两位掌柜的伤势好了一些,身上还打着补丁便坚持要下地干活,拦都拦不住。自从顾青劫了大牢将二人救出来后,两位掌柜便彻底改变了态度,对顾青俯首帖耳,视顾青为救命恩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对顾青,他们不会用利益来衡量付出与收获。 第二期八卦报顾青早已编撰好了,标题很劲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荣登头版头条,虽然话题不怎么光彩,但知名度一定会得到大大的提升,顾青想想都为李光弼高兴。 第一期八卦报的反响不错,印了两千份很快便发完了,这次顾青决定印四千份,仍是免费发放。 大唐商业繁荣,但真正形成理论的商业运作模式几乎是空白,顾青前世是团队领导,各种五花八门的商业运作策划正是他的老本行,在这方面,顾青开的挂太逆天了。 “免费发放三期,但发放的对象要有挑选,不能发给目不识丁的平民,要看人下菜碟,那种穿着长衫头戴璞巾无所事事闲逛的人,一看就是能认字的,八卦报发给他们才能起到最大的效果……”顾青一句句地叮嘱道。 郝东来伤势比较重,只能下床稍微走几步,顾青这番话主要是对石大兴说的。 “还有就是注意饭堂客栈露天酒肆这种地方,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至少有一两个喜欢当众夸夸其谈的人,认准那些人,将八卦报送给他们,如果他们不识字,便将报上的内容读给他们听,顺便请他们饮几盏浊酒,往后要与他们长期合作的,莫亏待他们,该给的好处不能少,以后八卦报挣了钱,每月可给他们少许银钱报酬,他们属于下级经销商,是传扬咱们八卦报名声的纽带,很重要。” “下级经销商……”石大兴和郝东来两眼迷茫,对顾青的新名词表示不解。 “不解释,慢慢你们便会看明白……还有就是权贵,东市上有许多权贵府邸出来采买的家仆,看穿着打扮便知身份,八卦报也要发给他们,慢慢向权贵府中渗透,报上的内容由下人传进府里,慢慢的整个府邸便全知道了,权贵主人自然也会知道。” “总之,咱们干的是传媒业,‘传媒’懂吗?首先要‘传播’,其次需要‘媒介’,咱们八卦报的内容便属于‘传播’,而那些市井侃侃而谈的人,权贵府邸的下人等等,便属于帮咱们传播内容的‘媒介’,两者缺一不可。” 两位掌柜神情浮起几分惶然。 又是新名词,完全不懂!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已被时代淘汰了?历史的车轮是不是把咱们无情地碾压了?大浪淘沙是不是把咱们淘得渣都不剩了? 顾青见二人的神情忐忑,不由柔声安慰道:“不懂没关系,可以慢慢学,我说的这些话,世上没人懂。你们且宽心,将世上所有蠢货聚在一起的话,你们绝非垫底。” 两位掌柜露出悲愤之色,这不叫安慰啊,这根本无法让我们宽心啊,这是补刀啊,这是雪上加霜啊…… 顾青不想再安慰了,中年人的矫情属于中年危机的一种,连爸爸都没叫过,凭什么享受何谓父爱如山体滑坡? “总之,不管懂不懂我说的话,一丝不苟按我说的话去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等着赚大钱了。” ………… 第二期八卦报应约而至。 一大早,长安城的街头巷尾便再次沸腾了。这次的话题颇为劲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居然畏妻如虎,一天要挨婆娘三顿打,外加一顿宵夜,标题更是耸人听闻,“惊!李郎将为何半夜惨叫?” 是啊,为何惨叫呢?真是好想知道啊…… 头版头条的内容充分吊足了长安闲人们的胃口,也制造了足够的悬念,满足了所有人窥视别人隐私的欲望。 不出意外的,八卦报再次引爆了长安的热搜榜。榜首毫无悬念地给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 市井沸腾,议论纷纷,成功带起了节奏。顾青感到很欣喜,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事业好像已进入了上升期,这是要发的节奏。 唯一有点担心的是,不知李光弼看到自己荣登榜首会有何反应,帮他炒作提升知名度,应该……不会抽自己吧?父母的故交,曾经关系那么好,顾青一不求他办事,二没抱他大腿,偶尔借用一下名头制造一点噱头,想必李叔叔不会怪罪自己的,大不了事后送他几坛好酒赔罪便是。 上午顾青走进左卫应差,还没进门便看到门前值守的军士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异样,顾青含笑跟他们打招呼,军士勉强堆起笑脸回礼。 进了左卫府,一路遇到无数同僚,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愈发诡异,诡异得让顾青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顾青的第六感向来很灵敏,察觉到老天发送给他的不祥信号后,顾青根本无需证实,忽然原地站定,眨了眨眼,转身便往左卫府大门外走去。 今日诸事不宜,是为水逆之日,恐有血光之灾,远避为吉。 于是顾青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进便决定翘班了。 脚步匆忙,神情慌张,就在快走出左卫府大门,依稀看到生命希望的曙光时,左卫的侧门忽然关上,李光弼一身披甲,手里掂着一根胳膊粗的木棍,面若寒霜地站在门内瞪着他。 顾青心头咯噔一下,作为长安城新晋大才子,此时此景必须要用两个成语来形容,那就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心中暗叫一声“中计”,顾青左顾右盼,立马想起左卫府后院还有一道后门,专供府内采买之用,于是顾青朝李光弼露出歉意的笑容,然后掉头就跑。 李光弼大怒,拎着木棍在后面猛追,嘴里骂骂咧咧道:“小混账给我站住!今日不给我一个交代,便代你爹娘教训你!” 顾青耳边只听得风声呼啸,边跑边道歉:“李叔叔我错了!饶小侄这一遭,明日送您两坛好酒赔罪!莫追了,都是朝廷命官,请您体面一点!” “我呸!造谣生事害我被人耻笑,焉能饶你!我何时惧内了?我在家亦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妻妾畏我如虎,半夜惨叫的明明是她们,小混账焉敢坏我名声,今日我非抽死你!” 顾青慌张逃命,李光弼在后奋力追杀。一大一小两人在左卫府内追逐,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甚至还有不嫌事大的竟鼓掌起哄。府内一时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找到那道后门,顾青窜了出去,李光弼不依不饶在后面抡着棍子追赶,两人又开始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继续你追我赶,这下动静闹大了,巡街的武侯都惊动了,纷纷赶来制止,路人们更是乐不可支,纷纷让开了路好奇地看着两人追赶。 顾青一心只想着逃命,引起多少围观他已顾不上了。 正跑得快断气时,旁边窜出一道娇俏的身影,也跟着他一起跑,娇俏的身影很快与他并肩,因为是刚起步,居然还有闲心朝他抱拳。 “二哥!” “……” “二哥!”张怀锦不死心地试图将兄弟相见的仪式继续下去。 “二个蛋的哥!什么时候了还破讲究,快跑!” 张怀锦看了看后面一脸狰狞挥舞着大棒的李光弼,不由咋舌道:“二哥你做了什么?李叔叔为何追杀你?” “我站在原地将此事从头到尾解释一遍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好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公主銮驾 顾青对张怀锦的印象是呆萌,如果硬要咬文嚼字的话,“呆萌”的词性比“蠢萌”稍微好一丢丢,毕竟呆萌如果“萌”这个字没表现出彩的话,剩下一个“呆”字多少与可爱挨点边儿,形象还是颇为正面的。但蠢萌如果去掉萌字的话,就只剩下蠢了。 宋根生就属于蠢萌这一类的。 只是张怀锦这姑娘有时候脑回路会间歇性短路,她的生活需要仪式感,同时没有眼力见儿,分不清场合。 眼下顾青正被人追杀逃命的时候,她却还在刨根问底,这何止是没有眼力,简直是瞎。 “来不及解释了,三弟可愿留下断后,帮为兄抵挡追兵?”顾青喘着粗气道。 张怀锦朝后看了李光弼一眼,被他满脸的杀气吓到了,神情犹豫了一下,道:“二哥,李叔叔今日好凶,我恐怕打不过他……” 顾青也朝后看了一眼,沉着地道:“那就边跑边想办法。” 跑了很久,顾青快断气了,后面的李光弼仍精神矍铄神采熠熠,难怪能当上左郎将,这体力能轻松跑完一个马拉松。 张怀锦体力也渐渐有些不支了,喘息声越来越粗,这姑娘虽说有些武艺,但体力方面还是天生的弱势。 顾青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感动地道:“三弟……真义士也,多谢你陪我跑那么远,患难与共的兄弟情我记住了……” 张怀锦瞪圆了杏眼,仿佛被提醒了似的,恍然道:“对呀,又不关我的事,我又没办法帮你解决麻烦,为何白白陪你跑那么远?” 顾青愕然:“……” 张怀锦对顾青抱以歉意的一笑,道:“二哥,对不住了,我实在跑不动了,你快马加鞭一骑绝尘,我在李姨娘府里等你!” 说完张怀锦脚步不停,却原地拐了个弯儿,跑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告别很仓促,连拥抱都来不及,突然间各奔东西,身形消失在巷子里的同时,兄弟间的塑料味也愈发浓郁。 顾青来不及谴责,后面的李光弼丝毫没有放弃追杀的意思,顾青只好继续咬牙死撑着往前跑。 从朱雀大街一路跑到西市,顾青离原地去世只差一个呼吸的距离,实在跑不动了,正打算停下来老老实实认错赔罪,忽然见到前方有车马仪仗行来,车辇是四匹马并辕的豪华马车,马车前后皆有羽林卫将士护侍,左右还跟着宦官宫女,捧着如意拂尘金瓜等各种仪仗用物,马车的后方硕大两柄九翅屏扇高高举着,令人望而生畏,一看就是皇家专用仪仗。 顾青没来得及停下脚步,便听到一阵横刀出鞘的声音,仪仗前方一名武将厉声吼道:“公主出行,官民避让,不得惊驾!” 顾青急忙停下脚步,然后迅速让到路边,朝马车躬身行礼。 李光弼这时也赶到,怒喝道:“好个混账,你再跑,把你腿打断!” 仪仗前方的武将怒目大喝:“尔是何人,竟敢犯驾!” 李光弼这才看到眼前的皇家仪仗,急忙扔了木棍,躬身让到一边抱拳行礼:“末将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无意冒犯公主銮驾,恕罪。” 仪仗没有停下,继续前行,路过顾青和李光弼时,马车忽然掀起了一面帘子,露出车厢内两张绝美的面孔,一张四十来岁年纪,仍有半老余韵风姿,另一张面孔十五六岁,娇嫩白皙,眸若星辰。两双眼睛不经意地朝顾青和李光弼瞥来,然后年长的那位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年轻的那位则匆匆朝顾青投以好奇的目光,二人的相貌惊鸿一瞥间便消逝。 直到仪仗队伍过了很久,顾青和李光弼这才敢直起身,李光弼怒视顾青,咬牙道:“小混账,你今日差点害我蹲大牢,多大的胆子敢冲着公主的仪仗,你不要命了?” 顾青干笑,首先将李光弼刚才扔到地上的木棍踢远,故意不提八卦报的事,指着仪仗问道:“李叔叔,是哪位公主殿下的仪仗?好生威风。” 李光弼哼道:“刚才没瞧见么?马车里面有两位公主,一位是陛下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已出家为道。另一位是天子的女儿,皇二十四女,万春公主。” 说着李光弼一脸后怕,抚着胸脯道:“刚才我手里还抄着木棍,幸好羽林卫没与我计较,否则不大不小也是一桩罪过,挨十记军棍是免不了的。” 顾青同情地看着他:“李叔叔,你太莽撞了,这样不好,日后当吸取教训才是。” 李光弼下意识点头,随即察觉不对,一手便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我为何莽撞,你难道不知么?你还好意思教训我?” “李叔叔,李叔叔息怒,息怒,这么多人看着呢,给小侄留点体面……”顾青陪笑道。 李光弼环顾四周,揪着顾青道:“走,去十二娘府上再说。” ………… 李十二娘府。 李光弼大马金刀坐在矮脚桌边,一脸怒容瞪着顾青。 旁边的李十二娘满脸无奈,又恨又怒地朝顾青翻白眼儿,张怀锦手里拿着一份今日新鲜出炉的八卦报,靠在李十二娘肩上笑得花枝乱颤。 顾青的神情不高兴中透着一丝郁闷,没精打采垂头不语。 前堂内沉默良久,李光弼冷冷道:“说吧,究竟多无聊的人,才会搞出这种鬼东西,左卫长史有那么闲么?要不要我禀报郭大将军,给你加点公务?” 张怀锦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捶顾青的大腿:“哈哈哈哈,对不住,实在忍不了了,二哥你干这么好玩的事为何不叫上我?以后八卦报必须有我参与!” “哈哈哈哈,李叔叔在家里果真如此怕婶娘们么?不然为何如此生气,定是二哥说中了实情,李叔叔恼羞成怒了……” 张怀锦没心没肺的说,李光弼的脸越来越黑,顾青叹息着捂住张怀锦的嘴道:“你……消停点,没见李叔叔要爆炸了吗?我会死的。” 张怀锦仍无法遏制地大笑,李十二娘想笑又忍住,努力露出怒色瞪着顾青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堂堂左卫长史不务正业,弄这些花俏东西有甚用处?” 顾青小心地看了李光弼一眼,道:“当然为了挣钱啊,将来八卦报要收费卖的,一份一文钱的话,一次印五千份便是五千文钱,足足五贯呢,不到一年便能在长安挣一座宅子了。” 李光弼怒道:“挣钱便挣钱,为何拿我当噱头?就算要写我,也要真真实实的写呀,为何胡说八道乱编排?” 顾青叹道:“真实的太过无味,总要加点料进去,李叔叔这次也算扬名长安妇孺皆知,说不定已简在帝心了,说来实在可喜可贺……挣钱嘛,不寒碜。” 李光弼勃然大怒,起身便朝顾青扑过来,顾青干脆懒得躲了,反正这顿打跑不了。 人还没到顾青面前,却被李十二娘伸手拦住,双手轻轻一拨,李光弼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另一个方向踉跄而去。 李十二娘站在顾青面前,无奈地道:“你都多大年纪了,跟小辈计较什么?不过是借你的名头用一用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惧内便惧内,顾青又没说错……” 李光弼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十二娘,多年故交,你莫乱说话,李某何时惧内了?” 李十二娘冷笑:“你在家中怎样的情形我确实不知,但你当年着了魔似的迷恋某位青楼花魁娘子,人家软软糯糯的小话儿一递,你便浑身散了架似的软绵绵的,要什么给什么,那一年多你在她身上花了不下一百贯,令尊后来知道你为了青楼女子花了那么多钱,拎着棍子满长安到处追杀你,我与顾青的父母难道不知?如今年纪大了,倒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了,浑然忘了当年你在花魁娘子面前多么不堪……” 顾青和张怀锦同时发出冗长的“哦”,然后目光诡异地望向李光弼。 李光弼这下是真的恼羞成怒了,指着李十二娘气的手直哆嗦:“你你你……胡说!” 回头见两个小辈的目光仍旧诡异,李光弼对十二娘大怒道:“朋友做不成了!我们绝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李光弼扭头便走,羞奔而去。 李十二娘淡定坐在桌边,慢悠悠地拈起一块黄金酥递给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不必慌乱,李光弼的德行,你们认识久了便知,这些年他与我绝交不下三十次,每次都是他自己扛不住了腆着脸跑来求和好,千恳万求之下,我才高傲地答应他和好的请求。” 顾青眼中八卦的光芒不停闪烁。 看不出这位史书上的中兴名将竟是如此风采,叫人忍不住想给他在八卦报上安排一个系列报导,素材太多太劲爆,连出十期续集都不愁内容。 见顾青神情不定,李十二娘伸手指了指他,及时准确地掐死了他的小萌芽。 “这些话只限在府里说,你若再敢胡乱编排长辈,莫怪连我都要拾掇你了,明白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阳登高 九月初九,重阳。 重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上古时期便在这一日秋收祭天,到了汉朝便有了秋游登高,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的习俗,一直传延至今。 天没亮顾青便吩咐管家备好了马车出城。 长安离骊山有八十余里路,由于李隆基每年携杨贵妃去骊山行宫过冬,故而长安到骊山的路修得很宽很平整,顾青乘马车出城后便发现路上车马簇簇,许多权贵和朝臣家的马车也在路上,许多有爵位的权贵仪仗整齐,旗风猎猎。顾青的马车平庸朴实,夹杂在诸多豪华马车的队列里显得很突兀,像一只鸭子在一群天鹅中左突右窜。 顾青坐在马车里呵欠连天,天生那张不高兴的脸此刻显得愈发不高兴,一个看起来不高兴的人如果真的不高兴的会是怎样的表情,顾青此刻便是。 习俗自然是要尊重的,在不折腾的前提下,顾青还是很尊重习俗的。但天没亮便出城跑几十里路,还要登山,就为了喝几杯菊花酒,聊点不痛不痒的官方客套话,顾青觉得实在没必要。 一肚子的起床气,顾青独自坐在马车里,有种冲出去见人就打的冲动。 车夫是自家府上的,算是正式编制,顾青平日白天应差,晚上回家后吃了饭便关在房门里,府里的下人对这位新主人颇为敬畏,主要是顾青每次出现在众人视线内便板着那张不高兴的脸,下人们见到他的表情便不自觉地开始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久而久之,顾青一句话都不必说便在府里树立了威望。 车夫驾车很稳,看得出是老司机了,马车上就他和顾青两人,车夫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全神贯注地扬着鞭目视前方。 天快亮时,旁边窜出一辆马车,看样子没打双闪便准备超车,车夫有点紧张,生怕发生剐蹭,急忙将马头拨转了一点,马车顿时有些颠簸,顾青的起床气还没过去,不满地掀起了车帘。 刚掀开车帘,便听到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唤道:“可是左卫顾长史的车驾?” 顾青探头一看,原来旁边要超车的竟是颜真卿,车厢帘子掀开,里面竟然还坐着杜甫。 顾青笑了,朝颜真卿拱手:“颜御史,久违了。” 又朝马车里神情颇为拘谨的杜甫拱手:“子美兄,久违。” 有了熟人,顾青的心情明显好多了,而且这两位还是历史名人,顾青觉得应该拉一下关系,捞几幅颜真卿的字,骗几首杜甫的诗,留在家里当传家宝传给后代子孙,——如果以顾青这德行能有后代子孙的话。 顾青使劲拍了拍车壁,吩咐车夫停车,然后飞快下了马车,窜上了颜真卿的马车。 进了车厢顾青便很熟络地招呼杜甫:“子美兄往里挤挤,后面很空,有大座儿……” 杜甫笑着往后挪了挪,腾出一块空地。 颜真卿的马车也显得很简陋狭窄,毕竟是殿中侍御史,私人生活方面不能搞得太奢华,否则朝堂上参劾别人都没底气。 颜真卿四十来岁,对顾青来说算是长辈了,杜甫也有三十多岁,三人里面顾青年纪最小,按理应该以长辈称之,但顾青不喜欢乱认长辈,于是当初刚认识杜甫的时候便先发制人叫他子美兄,而对颜真卿,出于对忠烈之臣的尊敬,顾青一直尊称他的官职。 颜真卿和杜甫倒是不以为意,反而觉得顾青性情洒脱,于是欣然与他平辈论交。 颜真卿指了指杜甫,笑道:“子美作《大礼赋》之后,如今在集贤馆等待陛下封官,老夫颇为欣赏子美之诗才,今日太子殿下设宴,老夫带他来见见世面。” 杜甫腼腆地笑道:“多谢颜御史厚爱。” 坐在马车里寒暄一阵,顾青朝杜甫笑道:“子美兄,愚弟在蜀州的时候恰好结识了太白兄,太白兄还在我家住过一阵呢。” 杜甫两眼一亮,顾青从他眼睛里瞬间看到了激动的神采。 “太白兄?真是太白兄?他竟游历到蜀州了?”杜甫激动地道。 顾青微笑,看得出杜甫是李白的铁杆小迷弟,他对李白的崇拜连正史都有明确记载。相传天宝初年,李白从宫中辞去翰林待诏一职后,在长安见到了杜甫,杜甫当时便狂热地当了一把追星族,对李白简直是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失智脑残粉的姿态搞得连李白本人都很懵。 李白还有个身份是道士,对炼丹升仙很是痴迷,自己也曾炼过不少丹药,于是在李白的忽悠下,杜甫也嗑了不少所谓的仙丹,不仅如此,李白这个骨子里透着天真浪漫的诗人还撺掇杜甫和他一起去海外寻仙人,找仙草,炼仙丹,作为失去理智的脑残粉,杜甫欣然答应了。 两人于是启程,中途还遇到了另一位诗人高适,就是写“莫愁前路无知己”的那位高适,三人以李白为首结伴同行,整整一年,三人游历大唐山水,从春天寻访到秋天,钱花了不少,仙人的腋毛都没见着一根。 后来小迷弟杜甫终于受不了行路之苦,于是半途幡然醒悟,惊觉自己这追星的行径实在太没理智,决定从此追星还是要追星,但要有理智的追星,不能再脑残了。最后杜甫和高适退出了寻仙之旅,不干了。 这是一桩真实发生的逸闻,顾青甚至能猜测李白是如何忽悠二人的,多半是将杜甫和高适灌醉,然后言之凿凿地说海外有仙人,杜甫和高适迷迷糊糊之下便答应了,旅途中每到夜里想反悔,李白继续灌醉他们,继续忽悠,二人继续迷迷糊糊地答应…… “子美兄,当年为何答应与太白兄一同去海外寻仙?”顾青眼里闪烁八卦的光芒,说不定又是一期绝佳的素材呢。 杜甫一愣,接着苦笑,连连摆手:“不提了,不提了,我三人寻仙一年却无果,想来是我们修行不够,尚无缘见仙人一面。” 颜真卿捋须在旁含笑听着,然后笑道:“李太白诗才之高,性情之真,是老夫生平仅见,可惜,太白过于清高,在人情世故上却如孩童一般天真,终究被朝堂所不容,以他之才,若稍微具备一点世故圆滑的能力,朝堂上或许会有些成就。” 顾青笑道:“世上总是需要各种各样的人,太白兄为人率直天真,我以为这恰恰是他的优点,他的性格没什么不好,除了不适合当官。世上缺少的不是当官的人,而是他这种真性情之人。” 杜甫两眼发亮,朝顾青拱手:“太白兄若闻斯言,必引贤弟为生平知己。” ………… 马车很快到了骊山脚下。 顾青三人下了马车,只能步行上山,也算是重阳登高应景。 山脚下已有宦官们等在入山口,分别核对应邀而来的朝臣们的身份,核对过后,宦官便双手送上一株茱萸,权贵朝臣们将茱萸斜插在冠帽鬓边,传说茱萸有避凶趋吉之效,早在汉朝便有此习俗。 顾青与颜真卿杜甫三人同行上山,一路上相熟的朝臣纷纷互相招呼致意,顾青跟着颜真卿也在朝臣队伍中混了个脸熟,听说颜真卿身边的少年便是最近在长安城风头颇劲的才子顾青,朝臣们惊异之后纷道久仰,有些对诗文颇为痴迷的朝臣们甚至主动过来结交,顾青一时间竟成了主角般的存在。 客套一阵后,顾青有意识地低调起来,故意低着头,很少与人招呼。 太子设宴,顾青还是要有点分寸的,今日的场合唯一的主角只有太子一人,顾青不能喧宾夺主,不能抢了太子的风头,为了这点小事被太子惦记可太不划算了。 从山脚步行上山颇为辛苦,走了近两个时辰,权贵朝臣们终于上了山腰。 太子李亨早已命人在山腰临时搭建了一座登高台,登高台上铺了红色的地毯,摆满了矮脚桌,桌上已备酒菜,每张桌子边还跪着一位美貌的歌舞伎。 这也是权贵人家宴会的习惯,歌舞伎不仅仅在宾客面前表演歌舞,歌舞中场休息时还要跪坐在宾客身边,为宾客斟酒布菜。与宾客轻语闲聊,遇到一些不讲究的宾客,或许还会偷偷伸出咸猪手那啥一下。 当然,歌舞伎陪客不一定是权贵人家的标配,有的权贵不喜此道,家中便没有这项服务,说穿了一句话,要看主人色不色。 顾青三人到了登高台后,便有宦官引三人落座,顾青的桌边也坐着一位美丽的舞伎,见顾青坐下来,舞伎朝他羞怯一笑,跪坐朝他行礼,然后为顾青斟满了菊花酒。 作为主人的太子殿下还没到,宾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顾青的左边是颜真卿和杜甫,右边是一位不认识的年轻文官,大约二十多岁。文官很有礼貌,主动与顾青招呼,互相介绍之后顾青才知,这位年轻文官是翰林待诏,如今供奉东宫,名叫李泌。按通俗的理解,这位名叫李泌的其实是东宫太子身边的谋臣。 顾青眼睛眨了眨,前世上历史课时依稀听说过李泌这个人,但印象很淡。不过能在史书上留名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顾青态度很谦逊地与李泌聊了起来。 文人们聚在一起聊的通常都是诗词歌赋和风花雪月,至于究竟是聊诗词歌赋还是聊风花雪月,要看这堆聚在一起的文人们正不正经了,若是一堆正经文人里面混进了一个不正经的货,画风也会被带偏。 颜真卿年纪最大,有长者之姿,大多时候是听顾青和李泌说,他则捋须含笑不言不语。 杜甫生性比较内向,尤其第一次参加太子的宴会,杜甫更为紧张,顾青暗暗拿他与李白相比,发现杜甫对当官还是颇为热衷,因为太热衷,故而多了一些患得患失的心理,说话行礼都有些不自然的拘谨。 顾青和李泌倒是放得很开,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李泌还不时扭头与身旁陪他的舞伎低声谈笑,看得出李泌是个风流人物,不知在舞伎耳边说了什么骚话,引得舞伎掩嘴偷笑,还娇嗔地用小拳拳轻轻捶了李泌几下。 顾青看着李泌这副骚意盎然的样子,很想建议舞伎莫搞这种虚头巴脑的撒娇举动,后面侍立的武士很多手执金瓜的,要打就真打,夺了武士手中的金瓜爆锤才爽利。 至于顾青旁边相陪的舞伎,顾青除了开始时与她点头礼貌打了个招呼外,基本就没怎么搭理她了,舞伎试着主动与他聊天,都被顾青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只好委委屈屈地沉默着为顾青斟酒。 权贵办的宴会不仅仅是饮酒作乐,也不仅仅是为了熟络人际关系,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位卑者往上攀爬的阶梯。很多官职不高但口才出众的人,往往在权贵宴会上高谈阔论,被权贵所注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而为以后的晋身埋下伏笔。 李泌还年轻,却也不甘寂寞,对自己翰林待诏的官职仍不满足,于是与顾青谈论诗词歌赋时声音特别大,引来旁边几桌宾客频频注目。 “若论重阳诗句,古来鲜有妙句,唯独前隋时的江总写过一首‘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尤得其髓,聊聊数句道出思乡惆怅之意,余以为可为此句浮一白。” 颜真卿等人含笑附应,顾青也笑,心中微觉不耐。 这种雅不可耐的聊天方式何时才能结束?按他的想法,太子就应该马上出场,然后敬酒,敬完酒各自吃吃喝喝,最后主人与宾客互相告辞,拍拍屁股走人。鉴于不能浪费食物,没吃完的东西可以打包带走,跟服务员说一声,账单算在太子头上。 这才是吃吃喝喝的正确打开方式,吃饭喝酒就专心点,聊什么天嘛,尤其是还聊得那么风雅,顾青虽有才名,但他知道,自己所谓的才名全靠剽窃,真正论起文才,肚子里是半点墨水都没有的,字还写得奇丑。 颜真卿捋须笑道:“开元二十六年,当年科举的状元名叫崔曙,宋州人士,此人文才亦颇为惊艳,他作过一首重阳诗,其中一句‘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亦是一首不可多得的重阳妙句……” 众人再次附应,顾青笑得脸颊发僵。 李泌似乎对顾青颇为投缘,主要是二人年岁相差不大,而且都在长安城颇富才名,于是李泌笑着望向顾青,道:“顾贤弟觉得哪首重阳诗可称妙句?” 顾青搁下酒杯,茫然地眨了眨眼,脑子里飞快转动,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侧过身凑在杜甫的耳边轻声问道:“子美兄,可知一位名叫王维的诗人?” 杜甫一愣,道:“贤弟说的可是吏部郎中,摩诘居士王维吗?” “是。他今年贵庚?” “呃,大约……五十左右吧。” 顾青哦了一声,心里顿时有底了,于是洒脱地笑道:“我记得吏部郎中摩诘居士王维先生,少年时曾作过一首诗,其末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可为当世重阳诗之妙句,尤其是最后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读来尤觉怅然,令人感叹人生聚散无常,身在异地,兄弟都在故乡插茱萸,摩诘居士却想插也无法插,可惜可叹……” 话刚说完,李泌身边的舞伎俏脸红成了猪肝色,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忽然嘤咛一声,向李泌低声告了声罪,然后掩面匆匆离席而去。 顾青等人顿觉愕然,纷纷望向李泌。 李泌也是一脸的不自然,想笑又不能笑,咳了两声,指着舞伎离去的背影,沉声道:“刚才问过这位娘子,她的名字……叫茱萸。”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顾青隐隐听到头顶上两声乌鸦叫…… 李泌身边没了舞伎,顾青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刚才无意中不正经了一下,顾青觉得应该补偿李泌,恰好他对身边相陪的舞伎没什么兴趣,于是转头严肃地盯着身旁的舞伎。 舞伎正被刚才顾青的流氓话题弄得满脸娇羞,垂头不敢吱声,见顾青望向她,不由更不自在了,害羞地将脸扭向别处。 顾青认真脸:“你不叫当午吧?” 舞伎愕然,摇头。 “也不叫河图吧?” 舞伎满头雾水摇头。 顾青沉默片刻,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邪恶知识全抖落出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不叫珊瑚吧?不叫阶绿吧?不叫青天吧?” 得到全是否定的答案后,顾青满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李泌,对舞伎道:“你,去陪他,我这里不需要人侍候。” 李泌顿时向顾青投以感动的目光。 顾青举杯朝李泌歉意地一笑,然后道:“来来,我们继续刚才‘遍插茱萸’的话题……” 颜真卿噗嗤一声喷酒大笑,杜甫这位老实人也跟着大笑起来,李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 顾青搁下酒盏,心情惆怅。 聊诗文的时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其实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大唐的诗歌界堕落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又见公主 | |  -> ->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场面有点失控,以顾青为中心,周围几桌全都笑得不可抑制,连身旁作陪的舞伎也在以袖掩嘴偷笑,然后羞红着脸纷纷瞪向顾青,那眼神分明像看一个小流氓。 颜真卿边笑边咳,胡须上沾满了酒渍,杜甫笑得顾不上低调,在一堆权贵宾客中毫无顾忌地放声长笑,李泌更是笑得没个样子,债主死了都没这么高兴过。 顾青无奈地独自斟酒端杯,这群人太不正经了,很正常的几句话居然都能开车,大唐的文化风气难道已走向三俗了? “顾贤弟,哈哈哈,顾贤弟真是妙人,摩诘居士若知他的重阳诗被顾贤弟如此解读,必引贤弟为知己……”李泌左顾右盼,道:“不知摩诘居士今日可在,须着人请他来此,与顾贤弟结识一番,知己之论,可比高山流水,当浮一大白。” 顾青急忙拉住他,苦笑道:“李兄不必如此,刚才的话不过是笑谈,李兄莫再说了,否则愚弟会得罪摩诘居士的。” 李泌笑道:“摩诘居士亦是心性洒脱之人,不会计较的,罢了,贤弟若不愿那便算了,改日有机会当与你二人引荐。” 无意中开了一句车后,顾青周围的几桌宾客间气氛渐渐融洽起来,不像别的权贵那样努力端着礼仪,顾青这几桌宾客纯粹是将太子设宴当成了文人聚会的风雅之事,谈论诗词歌赋愈见热烈,后来话题渐渐变了味儿,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不,风花雪月。 男人说起风花雪月的表情从古至今都是一个模样,猥琐得意且充满了优越感,这种优越感的本质出于见识阅历的不对等,比如某某青楼的某位花魁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吹得一嘴好唢呐,床笫之事是走技术流的,你睡过吗?啊,连她都没睡过,尊驾何来资格与我等谈论风花雪月? 优越感大抵便是这样产生的,以床笫之事为谈资筹码,鄙夷别人见识浅薄的同时,充分享受大家艳羡的目光,虚荣心于是得到极大的满足。 顾青没再说话了。 诗词歌赋他不敢再谈,他害怕自己的正经话又被别人当成了开车。 他更不敢谈论风花雪月,因为他确实没资格,两世童男的身份只有在男人扎堆开黄腔的时候才会感到深深的羞耻,独自默默饮酒的同时,顾青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找个时间让郝东来带自己去一趟青楼,目的便是结束自己的童男身份,两辈子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守身如玉倒是为了哪般?难道等朝廷给自己立一块贞节牌坊吗? 节操都略有欠缺,要贞操何用? 登高台上,权贵朝臣们等了一个时辰左右,宦官才拎着拂尘尖声宣布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朝主位行礼,没多久,一身明黄冠冕的东宫太子李亨在宦官宫女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到主位坐下。 李亨跪坐下来后,笑着让大家免礼。 李亨这位太子已四十岁了,被册立太子十几年,一直眼巴巴等着亲爹李隆基龙御归天,可惜李隆基命太硬,每日与杨贵妃恩爱无比,沉迷于酒色,身子却不见什么大毛病,反而精神愈见矍铄,丝毫看不出任何蹬腿的迹象。 李亨这个太子越当越灰心,他绝望地发现,如果不马上戒酒戒色的话,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亲爹。 李隆基心性凉薄,在李亨前面,他已经废掉一位太子,逼死了三位皇子,李亨早已看清了父皇凉薄残忍的心性,当太子这十几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凡事只有一个字,“忍”。 忍无可忍继续忍,这个策略不仅为李亨挣得一条生路,更保住了自己太子的位置。他深知李隆基心态扭曲,喜欢看到下面的臣子活得战战兢兢,于是李亨便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当年面对右相李林甫党羽的狂轰滥炸,李亨也是老老实实缩着头一声不吭,最后是李隆基看不顺眼了,出面制衡阻止,李林甫才放缓了对太子的攻击。 不得不说,知父莫若子,李亨大抵是早已熟知了父皇的性格,才选择了最正确的一种应对方式。朝堂不可能消除党系,而东宫党系是历朝历代必须存在的一股势力,李隆基虽对东宫有提防之心,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这股势力在朝堂消失,若太子出现颓然之势,李隆基一定会加恩扶持,让这股势力重新焕发活力。 事实上,李隆基确实是这么做的。 如履薄冰十几年,直到近日李隆基忽然出手打压相权,李亨敏感地察觉到朝堂风向不对了,这些年李林甫敢公然一次次打压东宫,实际上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之下的,否则一个宰相哪里来的胆子敢跟大唐储君过不去? 是李隆基担心太子羽翼太丰满,这才默许李林甫对东宫的所作所为。可是近日李隆基打压相权,是不是意味着李隆基已感到自己年迈垂垂,必须要扶持东宫丰满羽翼了?权力欲望再大,终究敌不过天命寿数,再如何不情愿,东宫还是要扶持上来的。 谋臣们聚在东宫,与李亨商讨分析了一次又一次,觉得不无可能。李隆基今年已六十五岁,做了近四十年的太平天子,无论未来他的寿数还有多久,对大唐社稷来说,东宫的势力已然不能再削弱了,否则便是动摇国本,这一点相信李隆基自己应该清楚。 所以李隆基最近打压相权的举动,东宫谋臣们分析过后,大部分认为这是天子刻意剪除朝堂阻力,专意扶持东宫为未来继承皇位而发出的信号。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太子主持的重阳登高大宴群臣的举动。李亨也在用这个举动向李隆基表示顺应君意,你要扶持我,我便老老实实搞点交际活动,让你见到我的政治觉悟,证明我这个太子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更不是蠢货。 重阳登高,东宫与群臣皆欢,可论诗文,可论风月,但绝口不提国事。这样的场合终究太敏感,若太子将群臣召集在一起谈论国事,今日的盛宴可就变了味道,会惹祸的。 李亨与众臣见礼后,吩咐开宴。群臣一齐面向长安方向遥敬天子李隆基之后,又一齐敬了李亨一盏,礼数做完,李亨下令歌舞助兴,蹲在群臣身边的舞伎们纷纷起身,在高台中央排成了整齐的队列,随着丝竹编钟大乐响起,舞伎们舒展长袖,巧笑倩兮,仿佛一群穿花蝴蝶,在高台中央翩翩起舞。 一舞毕,舞伎们回到群臣身边,继续为他们斟酒布菜,太子频频举杯与群臣互敬。 这时又听宦官尖声道:“玉真公主驾到,万春公主驾到——” 话音落,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年轻女子搀扶着另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女子,盈盈走上登高台。 群臣纷纷起身长揖见礼,两名女子含笑朝周围点头致意,一直走到太子李亨身前,道袍中年女子先向李亨行君臣礼,李亨再向中年女子行晚辈礼,口称“皇姑”。 顾青跟着众人一同行礼,问过后才知,那位道袍中年女子便是玉真公主,李隆基的亲妹妹,她是年轻时自愿出家的。 大唐自从武则天当过皇帝后,女权方面渐渐有了抬头的趋势,有的女性不愿婚姻被父母长辈支配,于是自愿出家,出家的目的一则是为了更多的选择自由男女生活,大唐的女道士风气很开放,可以自由接见男客,尤其是权贵人家的女子出家后,私生活方面太多不可描述。 其次,女子出家是为了躲婚,如果父母安排的婚姻她不满意,便二话不说出家为道,待到风平浪静,女子再还俗,重新寻找她满意的人家。 至于这位玉真公主,可以说是大唐的传奇人物。 在她年轻时,李隆基曾有意将她许配给张果,这位“张果”是大唐著名的道家隐士,八仙里面张果老的原型,据说已有半仙之体。玉真公主当真好运气,差点吃到长生不老肉,可惜张果大抵也是一位钢铁直男,竟然拒绝了这门婚事,可能觉得人间的情情爱爱会打扰他飞升。 后来玉真公主出家后,她的道观宾客来往络绎不绝,与之交往的皆是大唐才俊,甚至连李白和王维都与玉真公主传过绯闻,两人还为玉真公主作过马屁诗,至于玉真公主究竟有没有与李白和王维发生点什么,真相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 玉真公主旁边的万春公主是李隆基的女儿,大约十五六岁,有趣的是,她竟然长着一张类似混血儿的面容,高高的鼻梁,深邃的双眸,薄薄的红唇,相貌可谓绝色倾城。 万春公主的母亲受封昭仪,是土生土长的大唐土著,父亲是李隆基,夫妻二人为何生下一个长相混血的女儿,这实在是个千古未解的谜题。不敢想,不敢想。 但是李隆基却对这个女儿特别疼爱,万春公主从小长得伶俐可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李隆基经常将她带在身边,常以“洋乖囡”称之,在李隆基诸多子女中,万春公主算是很被宠爱的。 顾青上次在长安街头时匆匆见过她一面,那时只是惊鸿一瞥,来不及看清,然而今日此刻,顾青终于看清了万春公主的面容,不由呼吸一窒,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随即顾青深呼吸,压下胸中这股莫名其妙的心动。 以顾青这种直男审美来看,都觉得她与杨贵妃的美貌竟不相上下,各分秋色。当初顾青第一眼见到杨贵妃时,也有过短暂的心跳加速,由此看来,检验大唐美人的标准与顾青的心率有关。 两位公主与李亨见礼后,分别在太子左右落座,盛宴歌舞继续。 接下来便是群臣单独向太子敬酒了,这也是宫廷宴会的礼数。首先由爵位最高的国公或是国侯上前敬酒,然后便是官职品阶排序,但向太子敬酒并非铁定的规矩,看你会不会做人,不敬也没关系,上百人轮番向太子敬一次,太子能记住的人其实并不多。 群臣陆陆续续上前,趁着太子饮宴的空档,端杯先行礼,然后说一番马屁,最后一饮而尽,太子举杯象征性地用酒水沾了沾唇,微笑勉励几句后,臣子再老老实实退下,留给下一位。 顾青仍坐在桌边与李泌等人谈笑,待到颜真卿和李泌都向太子敬过酒后,颜真卿示意顾青也上去敬酒,顾青想了想,觉得确实应该敬酒,他做不到像李白那样狂放不羁,无视世间礼数,李白头铁,喝醉了什么都不管,顾青不同,他的头不铁。 于是顾青斟满了酒,执杯走向高台中央,朝太子走去,离太子尚有十步时,顾青站定,双手捧杯先朝李亨长揖一礼,道:“臣,左卫长史顾青,为太子殿下寿,为大唐社稷万代,饮胜。” 说完顾青满饮而尽,捧杯继续躬身不动。 李亨看着顾青,眼中露出笑意,温和道:“你便是左卫长史顾青?” “回太子殿下,臣正是。” 李亨扭头朝玉真公主笑道:“此少年不凡,近日在长安风头颇盛,作了不少绝妙好诗,去年的中秋词,还有为父皇和太真妃作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句,已为长安文人争相颂唱的妙句,后来的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更是脍炙人口,人人皆赞。” 玉真公主含笑注视顾青,点头笑道:“顾青之名,修道方外之人亦有耳闻,这几日来道观拜访本宫的才俊,对顾青亦多有赞誉之辞,今日亲见,却是好一位少年才子。” 顾青垂头道:“臣谢太子殿下,谢公主殿下谬赞。臣惶恐,不敢当。” 李亨眼睛忽然眯了一下,面容依旧亲切和善:“顾青,往后若有佳作,不妨抄录后送来东宫,孤对诗文亦有几分浅薄之知,与你这位才子自然比不得,但至少懂得鉴赏,旁人不明其意之处,或许孤能成为你的知己。” 顾青眼皮跳了一下,这位真会说话,太子拉拢人都这么含蓄的吗? 脑海中飞快转动,顾青不敢迟疑,道:“臣谢太子殿下抬爱,臣学识浅薄,陋作疏狂,不堪方家一笑,以往之作皆是酒后胡言,酒醒后悔恨万分,回想醉酒时写下那么多羞耻的诗句,臣此刻脸上都是火辣辣的,惭愧得无地自容。” 李亨与两位公主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顾青居然能把自己贬低到这般程度,适当的谦逊自然是应该的,可你也不能把自己当死仇一般往死里贬,过分了啊。 “羞……羞耻的诗句?”李亨结结巴巴重复了一遍,接着玉真公主忽然大笑起来,掩着小嘴笑得花枝乱颤,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笑起来竟是十足的成熟风韵,丰腴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颇具前世广场舞的节奏韵律。 太子左边的万春公主也在笑,笑起来根本连掩嘴的动作都懒得做,根本就是张嘴大笑,顾青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她的后槽牙。 顾青垂头,嘴角一勾。看来这位年轻的万春公主性情颇为直爽活泼。 李亨也笑,边笑边摇头:“顾卿真是……太狠了。你若欲自谦,亦不必用力过猛,适度便可。” 顾青认真脸:“是,臣记住了。” 玉真公主瞥了他一眼,笑道:“天下才俊皆是本宫道观的座上宾,顾长史之才,本宫岂可错过?说出去未免有人说本宫沽名钓誉矣,顾长史,本宫稍停遣人送你一面玉牌,尔以后若有闲暇,可来终南山下的都灵观,凭此玉牌可在观内畅通无阻,扈随不敢相阻。” 顾青一愣,但还是想也不想便道:“臣谢公主殿下隆恩。” 李亨笑道:“能入玉真公主慧眼的才俊可不多,顾卿,尔当珍惜皇姑送你的玉牌,这可是天下才俊无比向往的荣耀呢。” “是,臣记住了。” 旁边没出声的万春公主一直在打量顾青,看了他许久后,万春公主忽然娇声道:“顾青,你会去皇姑的道观么?”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道:“臣定然会去拜访公主殿下的。”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道:“我也经常去皇姑的道观玩耍,你何时去道观,我与你同去呀。” “臣若闲暇时一定去。” 万春公主哦了一声,道:“那么你‘闲暇’之时究竟是何时呢?” 顾青额头微微渗出了汗,这位公主似乎比他还不会聊天,你听不出我说的是客气话吗?非要追根究底,天还怎么聊下去? “呃,臣在左卫当差,实在不知何时有休沐之期,所以臣无法给公主殿下准确的答复……” 万春公主又哦了一声,道:“那我去给你们左卫大将军说一声,让他给你休沐好不好?郭大将军很和蔼的,我小时候还揪过他的胡子呢。” 顾青飞快抬头扫了一眼李亨和玉真公主的表情,见二人一直含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万春公主的对话,看热闹的姿态很明显。 顾青暗叹口气,无奈地道:“不必劳烦公主殿下,臣自去向郭大将军请休沐之期。” 万春公主满意地笑道:“好极了,待你确定了时日,我们便同行。” 说着万春公主认真地道:“我见你一脸忧郁之色,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老是板着脸,不知有何心事。你若去皇姑的道观住几日,想必定能释怀忧思,放开郁结,你那张脸或许能变得喜庆一点。皇姑的道观里有一片竹林,很适合修养心性呢,你若住久了,定能作出许多绝妙的诗句。” 顾青无奈道:“臣谢公主殿下抬爱,只是臣的面相天生如此,不管在道观住多久,恐怕都无法喜庆了。” 最新网址:www.ddxsk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采办清单 颜值被封印是怎样一种体验? 谢邀。人在大唐,刚被嫌弃。 官居六品,年入千贯,官职与收入妥妥的上流社会精英,然而一山还比一山高,朝堂里仍处于食物链底端,上位者一句话便能轻松将奋斗来的官职和收入拿走。 所以,被公主嫌弃颜值怎么办? 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 顾青有时候也很嫌弃自己这张不高兴的脸,不能说丑陋,五官分开看都是很端正的,若放到一千多年以后,绝对是非常有魅力的帅哥,妥妥的颓废系男主,天生的生无可恋表情不知能引来多少少女少妇们的母爱泛滥,一见到他便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逗他开心,直到他高兴为止。 可惜这张脸活在这个时代,委实生不逢时,大唐的审美与一千多年后不一样,大唐的人喜欢看的是端正的五官,或者飘逸如仙的形象,顾青这张脸实在长得有些丧气,可以说十分的非主流了。 这张脸唯一能适用的地方就是在别人的葬礼上吹唢呐,那才叫相得益彰。 看得出万春公主是个很率性很耿直的姑娘,也看得出她颇为重视顾青的才华,一根筋似的追问顾青去道观的具体日期,令顾青敷衍起来很为难。 最后顾青不得不认真考虑去玉真公主道观的事,定下五日后的日期,万春公主这才满意地笑了。 太子李亨和玉真公主在旁边含笑看完这一幕,最后李亨命宫人给顾青斟酒,顾青再次敬太子,李亨这次竟与顾青满饮了一盏,令在座的朝臣权贵们颇为惊诧,太子与别人饮酒都是象征性沾沾唇,与顾青却痛快地满饮,这面子可够大了。 敬酒之后,顾青行礼,转身退下。 万春公主一直盯着顾青的背影,直到他坐回了位置,她才收回了目光。 玉真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噗嗤一笑,道:“睫儿,可是看上了这位才俊?” 万春公主也不见羞涩,嘻嘻一笑道:“皇姑莫乱讲,我可没看上他,只是觉得此人少年而居六品,有才又有圣眷,却不曾在他身上看出半点骄纵之态,为人沉稳老练,与长安那些纨绔子弟们完全不同,我只是对他有些好奇罢了。” 玉真公主时年已近五十,一生情路坎坷,自是过来人,闻言笑道:“男女之情,往往便从‘好奇’二字而始,你今年不小了,皇兄曾为你物色了几次长安功勋子弟,你皆坚辞,难不成一生不嫁人了?我倒觉得那顾青不错,有才情又儒雅,风度翩翩又不张扬,听说尚未娶妻。如此美玉般的少年郎,你若不出手,恐怕会被别的女子拿下了。” 万春公主嘟嘴道:“皇姑,侄女真的只是对他好奇,并无半点男女之情,皇姑可莫乱牵红线呀。” 玉真公主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笑道:“好好,我倒要看看,未来究竟何方才俊英雄能被你万春公主看中,自己的亲事你可要上心了,皇兄虽说极为宠你,也说过让你自己挑选夫婿的话,不过红颜易老,岁月无情,女子年岁越老,越难寻真心。” 万春公主高傲地仰起小鼻孔:“哼,若男子只看重女子的容貌而心许,又算得什么真心?就算恩爱数年,女子终究有年老色衰的那天,那时岂不是会被他嫌弃死?这样的薄幸男子我不屑要,若世上的男子皆薄幸,我便一生不嫁孤独终老又如何?” 玉真公主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神情怔忪起来,半晌,幽幽地道:“你呀,终归是仗着年轻貌美,这番话才敢说得如此有底气,再过十年,你若还能如此骄傲,那才令人佩服,我只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多年孤独的代价换得一时的骄傲,不值得。” ………… 曲终人散,徒增寂寥。 时近傍晚,重阳酒宴终于散去,宾主尽兴而归,纷纷上了马车回长安城。 顾青已有些微醺,其实如此重大的场合顾青不大愿意喝酒的,大唐的酒再淡也有酒精度,喝得醉醺醺的若说错了话,很有可能便是掉脑袋的后果。 在这方面,李白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这货在宫里喝醉了居然敢叫高力士给他脱靴,还叫杨贵妃给他磨墨,若不是李隆基欣赏他的诗才,若不是李白自己在诗坛拥有极高的声望和诸多粉丝,恐怕当场就被李隆基剁了。 顾青不愿喝多,无奈旁边的李泌似乎对他特别投缘,不停与他干杯,喝起酒来特别嚣张,诸如“你还行不行了”“是男人就干了”“剩那么多你养鱼呢”之类的不绝于耳,劝酒太频繁,顾青饶是左推右搪,仍旧被他灌了个七分醉。 顾青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他属于慢热型,与人结识来往笃信的是日久见人心,从来不会做“倾盖如故”的蠢事,与他一同患难过的人,才会被他真正视为朋友,否则一切豪言壮语不过是酒桌上的虚妄之辞,下了酒桌便不能当真了。 而李泌却仅仅一顿酒的功夫便与他称兄道弟,这让顾青很不习惯。后来一想到李泌的东宫谋臣的身份,顾青大抵明白了一些。 看来那位太子殿下拉拢自己果真有诚意,而且拉拢得很含蓄,今日仅仅一面之交,李亨便对他赞誉有加,刻意当着群臣的面与顾青满饮了一盏酒,而东宫谋臣李泌更是以投缘为理由,与顾青一杯接一杯喝得痛快,聊得酣畅。 这些若看在外人眼里,顾青属于哪一个阵营呢? 马车颠簸,车外秋风掀开帘子,微微带着凉意的风拂过顾青的脸庞,顾青的酒意顿时醒了三分,接着露出苦笑。 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人精啊。往后身在朝堂,还须更小心才是。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到了家门口,许管家披衣而出,见顾青有醉意,许管家一脚踹出来一个杂役,命他将顾青送回后院歇下。 第二天一早,顾青伸着懒腰起床,丫鬟为他穿戴好官服,打水给他洗漱,顾青睡眼惺忪,半眯着眼任由丫鬟在他脸上擦来擦去,然后张开嘴,丫鬟用木炭和细盐抹在柳条枝上,轻轻地为他刷牙。 顾青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腐朽堕落的封建主义生活啊,何其之爽…… 出门上马车,到左卫亲府应卯。顾青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左卫长史要负责的事务实在太繁杂,应该是左卫所有文官武将里面唯一一个工作最多的人,举凡名册,财政,纠察,调任等等,下面的属官将所有的事务全部集中到长史手中,由长史进行筛选审批,而左卫大将军做什么呢?大将军要做的,便是等长史将所有工作汇总后,压缩到几张纸的范围内,大将军看完几张纸,这个可准,那个驳回,最后一锤定音。 没有老黄牛般吃苦耐劳的心性,长史这个官职是干不长久的。 顾青有种强烈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快到临界点了,如果再这么干一个月的话,他一定会在长安闯个不大不小的祸,逼得李隆基不得不罢免他。 一上午便在各种名册调拨名单审批中度过,顾青累得不行,又有了翘班的冲动,眨眼的功夫,这种冲动已经变成了决定。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顾青眯了眯眼,认出了门外的人。名叫朱佺,是左卫亲府的仓曹参军,与顾青的老熟人周仓曹平级,左卫亲府的编制里,仓曹有两人,周仓曹管武官兵员名册,这位朱仓曹管物质。前些日子顾青无所事事在左卫府里四处溜达时,彼此混了个脸熟,最近几日在公务上来往也比较多,算是熟人了。 朱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挂满了职业性假笑,对顾青的态度很恭敬,进门便行礼,然后顺势坐下来寒暄。 顾青比较反感工作时间扯七扯八,尤其是还有一堆工作等着他处理,莫名其妙来了个人跟他闲聊,完全不顾对方是不是有空闲,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杀的话,这位朱仓曹此刻已经算是砍了他好几刀了。 见朱佺聊天时神色闪烁,顾青皱眉,沉声道:“朱仓曹是有事要说吧?快点说正事,眼看快中午,本官要去用饭了。” 朱佺讨好地笑了笑,道:“下官不敢耽误顾长史用饭,确实有件事要说,若顾长史有闲暇的话……” 顾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你大概还能说三句废话,三句以后我便锁门走人了。” 朱佺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公函,点明了来意道:“下官不敢说废话了,主要是想请顾长史处置一下这件事……” 顾青接过公函,仔细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今年左卫向长安商贾采办的冬衣,以及向军器监置办淘换的兵器盾牌弓弩箭的清单……有何不对么?” 朱佺陪笑道:“当然没什么不对,此事有些紧急,所以想请顾长史快些批复下来,下官要赶在入冬之前办好。”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事情紧急你还跟我说了半天废话?” 说着顾青便打算在清单上签押,刚准备下笔,顾青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朱佺时,眼神突然有些凌厉了。 不对劲! 朱佺的神态和表现不对劲,明明是一桩很正常的公事,他却表现得鬼鬼祟祟,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顾青向来对别人缺乏信任,疑心病很重,朱佺的表现实在令他无法不怀疑这份清单里面有名堂。 “朱仓曹,这份清单……属实吗?”顾青语气平静地问道。 朱佺道:“当然属实,下官岂敢欺瞒顾长史。” 顾青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那好,清单先放在我这里,待我核实后再批复。” 朱佺有些急了:“顾长史,此事当速决,不可耽误啊……” 顾青慢悠悠地道:“朱仓曹,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东西随便乱签押,我可是会掉脑袋的,本官敢断定,这份清单里面有名堂,你若痛快点现在就原原本本告诉我实情,你若仍搪塞也无妨,本官去长安商贾和军器监走一走,问一问便知分晓。事情不弄清楚以前,我是不会签押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朱佺脸色有些难看了,仍努力挤出笑脸,看起来特别扭曲。 “顾长史,您莫为难下官,下官不过是个跑腿的,这份清单也不是下官能做主的……” 一番欲言又止的话,顾青愈发觉得此事有猫腻,而且恐怕不小。 拿起清单再次仔细看了一遍,顾青发现清单里的冬衣和军鞋的采购单价特别高,他不知道冬衣和军鞋的市价应该是多少,但清单上的价格显然是不正常的,溢价不少了。 长安左卫辖下五府三卫,共计数万将士,若清单上被人做了手脚,只消一点点改动,其采办的差额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顾青心中顿时浮起一股危机感。 区区一个仓曹是绝对没那胆子的,敢在清单上做手脚的人一定是个权势通天的人物,因为这里面要打通的关节实在太多了,若无滔天权势为后盾,恐怕没人敢篡改清单。 如果顾青不在这份清单上签押,那么,会有怎样的后果? “朱仓曹,这份清单是何人拟定,何人核准的?”顾青举着清单问道。 朱佺露出苦色,叹道:“顾长史,下官真的不知。” “清单是谁给你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朱佺沉默片刻,道:“顾长史,您若不愿签押,下官便将清单拿回去,如何?” 顾青飞快将清单朝自己怀里一塞,笑道:“我先考虑考虑,待我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签押。” 朱佺苦笑摇头:“顾长史,您……何必呢?” 顾青冷笑:“朱仓曹,这件事该生气的人是我,刚才我若不察,在这份清单上签押了,日后上面追查起来,担责任的人是我,你差点坑了我一道,按理我应该抄起砚台打爆你的狗头,但我忍住了,朱仓曹,我脾气不好,莫再挑战我的耐心,卢承平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的。” 朱佺叹道:“下官怎敢挑战顾长史,……也罢,这件事不是下官能做主的,下官告辞。” 朱佺离开后,顾青掏出清单再次看了几遍。 从朱佺的态度能看得出,清单上有猫腻,至于具体涉及多大的数额,牵扯了多少人进来,顾青暂时不清楚。 此刻顾青心里委实有点犹豫,他不想做不理智的事,这份清单的背后摆明了是某位大人物的手笔,顾青肯定得罪不起。 左卫长史的权力说大不大,大约就是个秘书长的职权,但是权力比秘书长更大,有些公务必须要经过长史的签押才能往上递,长史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否则根本无法递到上面。 顾青有预感,这份清单的审批流程里,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打通关节的人。从清单流程上看,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干了,只是顾青之前的那位长史可能被买通了,而顾青却是刚上任,那些人来不及买通他,所以先拿清单试探他的态度?如果他配合的话,后面恐怕还会有更多的清单,当然,顾青能得到的好处恐怕也不是小数。 所以顾青有点犹豫,他不想干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蠢事,明知不智而强行,这是愚蠢。 左卫将士又不是要上战场,衣裳铠甲兵器差一点又如何?大唐不是盛世吗?盛世里让某些人捞点好处会怎样?盛世仍是盛世,这点好处相对大唐充盈的国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那么自己还在矫情什么呢?痛痛快快签押不就成了? 区区一个长史,在权贵多如狗的长安城里算老几?敢得罪谁? 顾青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然后他果断收起了清单。 这件事,也算是为生活和前途妥协了吧,善恶对错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顾青愿意为此妥协,但他眼下还不能签押。清单的干系太大了,相信清单背后的人很快会出来与他相见,大家面对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虽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但起码的沟通还是必须的,总不能稀里糊涂担了责任,被别人当成了傻子。 ………… 下午翘班了,顾青毫无愧疚感,十八九岁的年纪,已然混得如同老油条了。 回到家准备睡个午觉,刚到门口,许管家迎了上来,神情有些激动。 “少郎君,上午有人送了礼……” 顾青一愣:“谁送的礼?” “不认识,也没留下名帖,十几箱礼,一群人放下箱子便走了,一句话都没说,老汉拦都没拦住。” 顾青奇怪地打量他:“别人给我送礼,你如此激动作甚?难道你以为我会分你一些?” 许管家嘴角扯了扯,苦笑道:“因为送的礼太贵重了……” “多贵重?” “……老汉吩咐下人将箱子搬到后院了,少郎君您亲眼看看便知。” 顾青和许管家进了后院,许管家屏退所有下人,亲自打开了十几个箱子,顾青目瞪口呆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我要发了。 第二个念头是,怀里那份清单绝对不能签押,会要命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家门不幸 生平第一次,收钱不是收到手抽筋,而是烫手。 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里,大箱子里装满了钱,小箱子装满了银饼和宝石,顾青大致估算了一下,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应该能在长安城买十套宅子。 顾青眼皮直跳,心中并无任何天降横财的惊喜,反而觉得眼前这十几个箱子像是一颗颗雷,稍有不慎便炸能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究竟何妨神圣,居然如此大的手笔,一个左卫长史的签押果真值这么多钱么? 再推测一下,随便送一笔贿赂都如此手笔,那份采办清单上的数额究竟有多大的水分,幕后之人究竟能赚多少?毕竟左卫有数万将士的庞大基数,将分发每个将士的冬衣和兵器上稍微动点手脚,溢价十几文,便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了,更何况顾青看过清单,他粗略估计过,清单上溢价的范围可能比十几文更多。 许管家神情忐忑,搓着手道:“少郎君,老汉觉得这礼送得蹊跷,从没见过送礼送得如此没礼数的,一群青衣家仆挑着担子,将箱子搁在咱家门前,接着转身便走,最后一人离开时只说了一句‘我家主人送给顾长史的见面礼’,老汉想上去问个究竟,但那群人走得很快,眨眼便混入人群中寻不着了。” 小心地看着顾青的脸色,许管家讷讷道:“少郎君,这礼……恐怕不是什么好路数吧?” 顾青笑了:“确实不是什么好路数,有点烫手,或者说……有点要命。” 许管家急了:“那可如何是好,纵然想还回去也找不到主人呀。” “不急,主人迟早会露面的,许叔让人好好看管这些箱子,箱子上锁不准动,过几日会有分晓。” 许管家连连点头:“是是,老汉亲自盯着它们,府里哪个不长眼的敢伸手,老汉废了他。” 顾青摸着下巴,眼睛盯着箱子沉思。 十几箱值钱的东西,加起来差不多两千贯,这是一笔巨资,而且送礼的数值显然也是经过对方严谨的分析过的,他顾青左卫长史这个官职,在这件事里所发挥的作用,大抵是值这个价的,也只值这个价。 送多了,难免引人骄狂膨胀,或许会狮子大开口要更多。送少了会让人觉得受到了侮辱,反而弄巧成拙。 两千贯,在他们眼里,顾青值这个数。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左卫长史的签押,而是顾青这个人。 哪怕顾青不在清单上签押,他这个人也值两千贯。 当然,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签押。 ………… 清单公函顾青一直放在身上,没签押,但也没拒绝。 顾青在等,等那位藏在幕后的主人现身。重礼送了,清单给了,但事情得有人出来给个说法,藏头露尾送一份重礼是远远不够的。 下午顾青没去左卫,怀里揣着清单打算去东市,照着清单上的单价,问一下东市的实际价格,顾青知道清单上掺了水分,至于掺了多少,顾青并不清楚,他对这个时代的物价并没有太多了解。 与东市商贾打交道这种事,顾青没什么经验,便打算叫上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然而郝东来身体未恢复,走路一瘸一拐,石大兴因为八卦报最近一期发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顾青只好放弃,想了很久,决定叫张怀锦帮忙。 女人天生对价格敏感,叫她帮自己问价杀价,落实最后的价格,应该算是物尽其用……吧? 径自来到位于道政坊的张九章宅邸,顾青站在门前忽然有些内疚。 按理说,张家人应是顾青在长安除了李十二娘外最亲密的人了,然而顾青却很少主动登门拜访,反倒是张九章时常差下人送来一些精美的食物和衣裳,有时候还会亲自写信,叮嘱顾青天凉加衣。 张家是确确实实拿顾青当自家人的,而顾青却因为性格原因,鲜少主动对张家表示过什么,两世为人,顾青对别人给予的善意总是有些无措。 走近张家大门,管家从侧门内窜了出来,一脸惊喜行礼:“少郎君久未至矣,今日登门,幸何如之。” 顾青笑了笑,宰相门第果然不凡,一个管家说话都如此文雅有度,而自家的许管家,见到顾青往往便是一声招呼“少郎君回来了?”,然后飞起一脚踹出个杂役出来侍候。 真应该把许管家拎来这里,让他在张家实习半年,不学得一身文雅本事就别回来,莫挨老子。 顾青朝管家拱手,笑道:“不知二叔公可在府里?” 管家笑道:“在府里,在府里,今日老爷恰逢休沐之期,没去鸿胪寺,正在后院看书呢,老爷早有吩咐,少郎君任何时候来了无需通报,可自行入内,少郎君可去后院寻老爷。” 顾青迟疑道:“我去后院……怕是不妥吧?” 大户官宦人家的后院,可不是外人随便能进的,这年头未经允许闯别人的后院,几乎等同于打主人的脸,是十分恶劣的无礼行为。 管家笑道:“少郎君不是外人,可去后院,放心,绝不失礼,张家从未将少郎君当作外人,府里任何地方对少郎君皆不设防。” 顾青心头一暖,朝管家笑了笑,也不再矫情,招呼过后便径自进了侧门。 进门以后,张府的下人见到顾青皆恭敬行礼,安静地侧过身子给顾青让道。 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后院,顾青在后院南侧的花厅里见到了张九章,张九章独自半躺在一张胡床上,他似乎有老花眼,眯眼正看着书,鼻尖都快凑到书本上了,顾青心中一动,暗暗留了意。 这年头早已有了玻璃,只是纯度很不够,看起来有些浑浊,若能寻着高纯度的透明玻璃,顾青想为张九章打造一副老花眼镜。 不懂如何表达感情,顾青只能用这些小细节小玩意回应张家人对他的善意了。 听到花厅外有声音,张九章抬眼望去,见门外是顾青,张九章高兴地放下书,亲自迎了上来,不等顾青行礼,他便亲热地拉过顾青的手,大笑道:“今早还在念叨你呢,老夫对怀锦说你小子是个没良心的,从来不曾主动上门来看看老夫,你倒真是不经念叨,果然来了,哈哈。” 顾青笑道:“是晚辈的错,近日太忙,左卫长史的公务太多,侄孙已然焦头烂额,实在无暇他顾,二叔公恕罪。” “哈哈,不怪你,老夫知道长史有多忙,还叮嘱怀锦没事莫要打扰你,那孩子太野了,关都关不住,整日想着往外跑,实在是家门不幸,教女无方……” 提起张怀锦,顾青笑得很开心:“怀锦妹妹挺好的,性子活泼一些不是坏事,说明她心思善良,对世人没有恶意,二叔公对她莫太苛责,管教太严了,怀锦妹妹从此失了灵性,得不偿失。” 和所有普通的老人一样,提起儿女事便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张九章摇头叹道:“女子终归要嫁人的,她这性子就差上房揭瓦上树摘桃了,……不对,上房揭瓦上树摘桃的事她还真干过不少,唉,如此野性难驯,将来哪户人家肯娶她?” 顾青急忙安慰道:“二叔公言重了,怀锦妹妹哪有这般不堪,真正能懂她的人,必将待她如珠宝美玉,一生珍视不负。” 张九章两眼一亮:“哦?如此说来,你并不嫌弃怀锦?老夫曾经有过将怀锦许配给你的念头,看来并非恩将仇报?” 顾青眼皮一跳,急忙道:“二叔公,冷静!多么融洽的聊天气氛,若被破坏可就大煞风景了。” 张九章失望地叹道:“你果然说的是客气话,想来也是,明知眼前是个火坑,谁会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张家也不愿嫁祸于人呐,怀锦算是没指望了,回头老夫写信给九皋,让他问问长子夫妇愿不愿再生一个……” 顾青瞠目结舌,大号养废了,这个时候才想起开马甲养小号,不觉得太迟了吗?张怀锦她爹娘至少有三十多岁了吧? 一肚子复杂情绪不知如何开口,顾青正沉吟着,忽然听到花厅外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二哥!是二哥来了么?二哥!” 张九章愕然:“谁是二哥?” 顾青脸色赧然,扭头假装看风景。 花厅门外,一道娇俏的身影出现,淡紫色的宫裙穿在张怀锦身上,仿佛一个沾满了花香的精灵,在深林里翩翩飞舞。 见到顾青后,张怀锦连花厅里的张九章都没注意到,神情郑重地抱拳:“二哥!” 顾青翻了翻白眼,努力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 张九章震惊地看着张怀锦绣,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气氛一度很尴尬,张怀锦却丝毫没注意到,见顾青不搭理她,她表现得很失落,兄弟相见的礼节最近越来越不被顾青重视,这是礼乐崩坏的前兆啊。 “二哥!”张怀锦不依不饶继续抱拳。 见张怀锦眼中的失落之色,顾青明知只是幼稚的孩童举动,却依然不想让她失望,小心瞥了一眼抖抖索索有中风前兆的张九章,顾青放弃般叹息,然后抱拳回礼。 “三弟!” 得到回应的张怀锦转怨为喜,高兴地继续抱拳:“二哥!” 顾青半闭着眼,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三弟!” “二哥!” “三弟!” “二哥……” “张怀锦你够了啊!”顾青忍无可忍了。 更忍无可忍的人是张九章,忍住满腔怒火,居然很有涵养地等兄弟相见的礼节行完以后,才腾地站起身,指着顾青和张怀锦,颤巍巍地道:“你们……你们在搞什么?何谓‘二哥’?何谓‘三弟’?这是什么鬼称呼!” 张怀锦直到这时似乎才发觉张九章的存在,不由吓得哎呀一声,嗖的一下躲在顾青身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张九章,道:“二祖翁莫恼,这是我们兄弟相见之礼,《礼》曰:‘礼不可废,废则乱’……” 张九章大怒:“你闭嘴!已经够乱了!这是什么屁礼节?” 不知是不是因为躲在顾青身后有了安全感,张怀锦居然振振有辞道:“子路曰:‘长幼之节,不可废也’,我认他为二哥,便是‘礼’……” 顾青苦笑不已,一个人无论是不是流氓,只要有了文化,都是很可怕的。 见张九章气得快抽过去了,顾青只好安慰道:“二叔公息怒,此事说来话长……” 张九章怒视顾青:“老夫原以为你虽年少,但胜在稳重,没想到你竟跟怀锦一同胡闹,好好的世交兄妹,为何偏以兄弟相称?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顾青笑道:“怀锦妹妹喜欢闹,何妨由着她,兄妹也好,兄弟也好,笑闹罢了,二叔公莫当真。” 张九章气得差点要抽张怀锦,刚举起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二哥’‘三弟’,是不是还有个‘大哥’?谁是大哥?” 张怀锦从顾青身后昂首挺胸站出来,一脸崇敬地面朝西南方向拱手:“大哥当然是阿姐张怀玉,雄霸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江湖人送雅号‘东方不败’呜……” 顾青捂住了她的嘴,朝张九章歉意地笑。 张九章冷冷地瞪着顾青,道:“玉不琢,不成器,顾青你作为兄长,放纵世交妹妹胡闹,还陪着她一同胡闹,今日老夫倒要代你父母管教你!” 说完张九章抬手便要抽顾青,张怀锦吓得啊的一声,牵着顾青的手便往外逃,边跑边道:“二祖翁你过分了啊!不准欺负我二哥,二哥咱们先避其锋芒,待他日我们练得绝世神功再来报仇……” 一边嚷嚷一边跑远,张九章原本气得不行,见张怀锦和顾青牵着手跑远的背影,张九章忽然咦了一声,抬起的手不知不觉放下,怔忪片刻后,随即老脸竟露出一抹蜜汁微笑。 这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嗑CP,喜发糖。 ………… 顾青和张怀锦牵着手一直跑到府外的大街上,这才放开了手,两人喘着粗气忽然对视,接着哈哈大笑。 顾青笑过后叹道:“最近恐怕不敢去你家了,你二祖翁好像很生气。” 张怀锦浑不在意地道:“没关系,过几日便没事了,我以前闯了祸经常跑出去,晚上再偷偷摸摸回来,第二天一早,二祖翁的气便消了,从来不与我算隔夜账。” 顾青试探着问道:“既然被世人所不容,你我的兄弟之称是不是……” 张怀锦瞪着他道:“不行!兄弟相称多好,每次见到你的刹那,一抱拳一声二哥,那感觉……顿觉背负了人间道义,太神圣了,称呼绝不能换。” 顾青叹气,这姑娘纯粹是为了享受兄弟相见时行礼的神圣感,看来有空要给她讲讲《投名状》的故事,让她知道兄弟是靠不住的。 嗯,也要讲讲水浒里面大郎,武松和阿莲的故事,让她知道大嫂也是靠不住的。 年纪不小,也该知道人世间的险恶了。 “二哥今日来我家是来找我玩耍的吗?”张怀锦兴奋地问道。 顾青笑道:“确实是来找你的,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张怀锦愈发兴奋,挺起馒头般鼓鼓的小胸脯,一副铁肩担道义的样子道:“二哥尽管说,三弟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眨一下眼便不算好汉!” 顾青无语地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词儿?” 张怀锦豪迈状长笑:“这些年张某走南闯北,结识各路英雄……” 顾青瞪着她道:“你好好说话,不然我便走了,你回家挨二祖翁的揍去吧。” 张怀锦嘟嘴,委屈地道:“好吧,二哥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呀?” 顾青从怀里掏出那份清单,道:“陪我去一趟东市,我要了解上面的采买价格是不是掺了水分。” 张怀锦拿过清单看了一遍,也是一脸不解。她从小锦衣玉食,对长安的物价似乎也没什么概念,她也不知道这清单上的价格究竟是真是假。 “二哥需要我做什么?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陪我去东市问问商贾,货比三家,看看最低能压到什么价钱,对比一下清单上的价格,我要确定这份清单里面究竟掺了多少水分。” 张怀锦点头道:“好,交给我吧。” 二人来到东市,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努力穿行,首先随便找了一家布店,顾青问了一下店内麻布和机织粗布每匹的价钱,问明以后,顾青朝张怀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她帮忙杀价。 事实证明顾青严重错估了张怀锦的杀价能力,一匹粗布要价二十文,张怀锦居然小心翼翼地问十九文卖不卖,甚至还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仿佛抢劫了善良百姓般充满了负罪感。 卖布的老板大喜,毫不犹豫便答应卖了。 顾青呵呵一笑,拉着张怀锦告辞。 此时此刻忽然很赞同张九章的思路,大号确实养废了,应该考虑开马甲了。 顾青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杀价的本事都比她强无数倍,见面杀一半的基本道理都不懂,哪里来的底气说什么为兄弟赴汤蹈火? 第一百六十章 手眼通天 或许是受阿姐张怀玉的影响,张怀锦的内心有一个江湖,在她自己的江湖里,她是叱咤武林的江湖高手,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被人尊崇爱戴,她像正义的使者,浑身散发着正道的光。 少年或许都有这样一个梦吧,为陌生人做一些善良的事,收获一些尊敬的目光,然后像个从不回头看爆炸的真汉子,潇洒地转身离去,就连李白也写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善良”是烙在这个民族灵魂里的印记,像文字和精神一样传承了几千年。 不过张怀锦除了内心的江湖外,本事太稀松了,这里说的“本事”不仅仅是她的身手技艺,还包括别的方面。比如生存能力,自理能力等等。 杀价都杀得这般软弱,难道她只在熟人面前才这么刚? 以前顾青总觉得张怀玉是傻白甜,如今对比了张怀锦之后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张家姐妹在傻白甜这方面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叫张怀玉一声大哥实在是不亏,相比之下她太强了,就凭她敢一个人踉踉跄跄闯荡江湖,这声大哥便是实至名归,幸好她只从长安闯到蜀州便不闯了,否则此时的张怀玉应该关在某个偏僻贫瘠山村的柴房里给傻子生儿子。 只进了一家店,顾青便看清了张怀锦的本质,于是只好放弃让她帮忙杀价的初衷。这姑娘哪怕把自己卖出去恐怕都不好意思喊太高的价,顶多一句“你看着给”。 清单上的物质种类很多,归纳之后大多是粗布,生铁和布鞋,生铁属于朝廷管控物质,东市上没得卖,但粗布和布鞋还是有的,顾青主要是查这两样。 左卫是拱卫长安宫闱的禁卫之一,军队将士的服装穿戴都是统一的,兵器也是统一的,顾青不知道以前左卫的采购是怎样的规矩,但既然他是长史,有些事不能装糊涂。 与忠君报国没什么关系,顾青主要是不想莫名其妙担责任,官场上干坏事是瞒不住人的,因为干坏事的人往往是一窝,查一个便带出一大串儿,区别只是看上面的人如何权衡利弊,顾青不想自己成为这一大串里面的一个。 “三弟,你不行,太弱了。”顾青摇头否定了张怀锦。 张怀锦不服气道:“杀价么,我不是杀了一文钱下来了吗?看人家掌柜多痛快,马上就答应了,咱们也赚了一文钱的便宜,买卖双方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对么?” 顾青顿时语滞,说得好有道理,逻辑好通顺,他居然无法反驳。 使劲晃了晃脑袋,顾青试图回到正常智商,若被一个傻白甜带偏了简直是生平奇耻大辱。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你看啊,如果我们在杀一文钱价的基础上,再多杀几文钱下来,是不是更开心呢?我们赚的便宜越多,就越感到开心,你想不想更开心?” 张怀锦睁大眼,傻傻点头。 “所以,别人开价二十文的时候,你试着杀十文钱的价,你会收获比刚才多十倍的开心,有何不对吗?” 张怀锦被催眠了一般,傻傻地道:“好像……也对。” 顾青满意了,笑抚狗头,轻轻往前一推:“去吧,皮卡丘。” 第二家店,粗布依旧是二十文的叫价,张怀锦昂首挺胸竖起一根手指。 掌柜的楞了:“少一文?可以!姑娘要多少?” 张怀锦摇头:“不,一文钱卖给我。” 掌柜三观已碎,身躯摇摇欲坠:“一文钱一匹布?” “是。” 掌柜下意识朝门外望去,他觉得这位姑娘不是来做买卖的,而是来打劫的,门外一定有她的同伙,接着他看见了门外无地自容的顾青,掌柜黯然叹息,果然有同伙…… “姑娘,打劫也要选个好时辰,光天化日之下敢在长安东市打劫,胆子太大了,欺我店铺无人耶?再不走我便报官了!”掌柜厉色道。 张怀锦大怒,正要上前打爆他的狗头,顾青赶紧上前制止,陪笑道:“对不住,童言无忌,她年纪还小,刚才是闹着玩的。” 掌柜狐疑地看了看二人,没好气道:“若无诚意买布便请离开吧,我没空与二位消遣。” 顾青不得不亲自出马,指着一捆暗蓝色的粗布道:“这匹粗布多少文一匹?掌柜莫抬价,给个实在的。” “二十文。” 顾青想了想,道:“先不说价,一匹布能做多少件成年男子的衣裳?” 掌柜毫不迟疑地道:“若做成长衫的话……” “不,做短衫,衣与裤那种。” “哦,成套衣裤能做五套,省一省边角料的话,顶多能做六套。” 顾青脑子里飞快计算清单上的数量和价格,价格还没杀,暂时无法计算,但数量很容易算,清单上要采买的粗布数量大约能装备一支二十万人的军队,但这次采买已写明了左卫将士一人一套,而整个左卫的将士总计才四万余人,也就是说,这份清单足足吃了近十六万人的空额,就算一文钱不少,那也是令人吃惊的巨大收益。 顾青忍住心中的震惊,仍微笑道:“掌柜的,我若要五万匹粗布,每匹多少钱?” 掌柜大吃一惊:“五万匹?客官没说错?果真五万匹?” “对,给个实价。” “如此大宗的买卖,我……在下可能吃不下……”掌柜眼珠转了转,道:“不过在下可以帮忙找大额出货的布商,客官若愿意,只需给在下小小一点抽头便可。” 顾青微笑道:“你先估个实价,价钱若不满意,多说无益。” 掌柜犹豫了一下,道:“若是五万匹的话……八文一匹可矣,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五文如何?”顾青盯着他的眼睛道。 掌柜断然道:“绝不可能,客官若不信,满长安去问问,没有人愿意五文出货,再大宗的买卖也是要成本的。” “六文呢?”顾青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掌柜的眼神迅速闪过一抹迟疑,然后摇头:“六文也不成,客官您杀价太狠了,不能这样做买卖呀……” 顾青笑了,刚才掌柜眼里的迟疑被他捕捉到了,看来真正的实价便是六文左右,这个价钱恰好是布商的临界点。 如此一来,顾青很清晰地得到了真实的数据,清单上的粗布每匹报价是一百文,能装备二十万人的军队,仅此一项便有数千贯的差额。 而这仅仅只是粗布一项,顾青手里的清单上,除了粗布还有生铁,木材,木炭,熟铜,桐油,军马,工匠打造费用等等诸多采买项目,每一种都是数量巨大,若算起来的话,顾青想都不敢想,粗略估算一番,大约有十万贯以上的差额了。 “一笔买卖能吃一辈子啊……”顾青暗暗震惊道。 了解了实际价格后,顾青准备带着张怀锦离开,临走前顾青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掌柜的,不知还有比粗布更便宜的布吗?” 掌柜的指着角落里几捆青色的布,道:“那种更便宜,在下做买卖实在,不瞒客官说,这批布做工很粗糙,穿在身上透风,根本卖不出去,囤在手里好几年了,客官若要的话,随便给个两三文便可。” 顾青拈起布的一角在手指间摩挲了一会儿,大致熟悉了一下手感,然后微笑道谢告辞。 ………… 刚刚在家闯了祸,张怀锦不敢回家,顾青要去左卫办事,无法带她,只好将她送到李十二娘府上,让她与李十二娘的弟子们随便切磋,过一过江湖高手的瘾。 回到左卫亲府,顾青径自见了李光弼。 见到李光弼后,顾青不说废话,从怀里掏出清单递给他。李光弼接过来看了一遍,眉头渐渐蹙起,与傻白甜张怀锦不同,李光弼活到这把岁数,对长安的物价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是谁给你的?”李光弼沉声问道。 “左卫仓曹参军朱佺。”顾青言简意赅道。 李光弼冷冷道:“水分太大了,胆大包天!” 顾青好奇道:“往年左卫府的采买价格,也是如此么?” 李光弼哼道:“左卫府每年皆有采买,经手的人多了,价格往往会有些水分,官衙嘛,各级官员过手的时候总归会想办法捞一点,于是略微调高一点价格,从中贪个几百上千贯的都不足奇,大多时候报上来的清单,我也睁只眼闭只眼批了,做人做官都不能太正直,不是很过分的话,最好莫挡人财路……” 顾青眨眼,指着他手上的清单道:“今年这份清单呢?” 李光弼将清单狠狠往桌上一拍,沉默半晌,道:“今年太过分了。” 顿了顿,李光弼又道:“今年的价格,比往年足足高了三倍有余,我好奇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如此妄为,不怕查出来掉脑袋么?” 顾青苦笑道:“朱佺给我这份清单时说过,这件事不是他能做主的。” 李光弼冷笑:“区区一个仓曹,长不出如此泼天的胆子,只是不知他后面站了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权贵,或者说,左卫亲府上上下下全被他打通了关节,否则如此过分的清单断然不会出现在你手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鱼出水 军队采买有着严格的流程,通常是左卫大将军报兵部,兵部再报三省,请求朝廷拨款按需采买,三省六部的官员商议通过后,下给左卫大将军核准同意,然后左卫大将军再将采买的公函发给下层的官员执行。 首先是负责采买的主事,需要召集商贾调研竞价,其次还要了解采买物质的样品质量,大致确定了采买的商贾对象和价格后,主事再逐级上报,一直报到左卫大将军处,大将军再从上往下逐级批复。 一套采买的流程非常繁琐复杂,中间要经很多官员的手,每一级官员都有驳回的权力,当然也有同意的权力,清单落到顾青手上时,这道采买的流程其实差不多已快到尾声了,顾青若同意的话,只需要将清单报上左卫中郎将和左右郎将,经几位郎将商议后,上报大将军,这件事便算是完成了。 十万贯的贪污款,暗地里给顾青送了两千贯,也算是符合行情价了,毕竟这十万贯赃款并非一人独吞,肯定还有许多官员一同分赃的。 按如今大唐的物价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了。顾青如今住的宅子大约值二百多贯左右,仅仅只需在清单上签个名字,顾青便能一夜之间赚十套长安的宅邸。 谁曾说过“长安居,大不易”? 有权在手,再难的事都不叫事,可惜顾青不敢接这笔买卖,首先是怕担责任,怕东窗事发,其次是不知道后面的人到底是谁,他担心莫名其妙被卷进朝堂的派系里,目前的情势下,顾青无论选择站哪个阵营都是不明智的,无党无派孤立无援的样子才能引起李隆基的注意,才能被他重用。 看李光弼此刻的表情,顾青发现他也是未曾被收买的人,否则不会如此愤怒。 “李叔叔,这份清单是否签押上报?”顾青试探问道。 李光弼神情一阵犹疑,在做人做官方面,李光弼并非那么耿直,基本的游戏规则他还是遵守的,否则也不可能做到左郎将,相当于副司令了。 只是这一次干系太大,数额太大,显然游戏规则首先被别人破坏了,李光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遵守下去。 “顾青,你认为呢?”李光弼问道。 顾青摇头道:“小侄以为,此事不可答应。” “说说。” “首先,后面的人没冒出头,不知是哪路神仙敢如此妄为,咱们若同意了,很容易被卷进朝堂派系里,敢做出如此过分清单的人,必然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东宫,李相,杨国忠,大抵便是这几派,无论这个人是哪一派,对咱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其次,官场上没有永远能瞒住的秘密,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追查这份清单的话很容易便能查到咱们头上,那位做清单的人若出了事,咱们会被牵连,无亲无故的,咱们为何帮他背这个锅?就算他不出事,咱们若然签押了,等于咱们亲手给别人送上了把柄,往后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一辈子被人胁迫” 顾青摇摇头,指着这份清单叹道:“游戏,不该是这么玩的。基本的规矩都不讲了,教人如何陪他玩下去?” 李光弼看着他,眼神里渐渐有了笑意:“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颇为沉稳老练,从一份清单能看到那么长远的事,顾青,你天生适合当官,比你爹娘强。” 顾青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小侄听说当官的人大多是不要脸的,李叔叔这是在骂小侄不要脸么?” “夸你呢,咋听不出好赖话了,我不也是当官的么?”李光弼没好气瞪他一眼道。 收起清单,李光弼道:“这份清单你不要管了,我来担待吧。” 顾青摇头:“李叔叔,此事小侄怕是难以独善其身了,清单到了我手上,我若不签押,这个流程便走不下去,站在朱佺后面的人肯定会来找我的。” 李光弼冷笑:“那你就让他来找我,就说是我不让你签押的。” 顾青注视着他,缓缓道:“李叔叔,我也是男人,难道一辈子躲在长辈的羽翼下吗?每次出了事都要长辈来帮我,当年你与我父母的故友之情能经得几次消磨?” 李光弼目光惊异地打量他,沉声道:“就凭你说的这番话,我能帮你一辈子。” 顾青笑了:“求人不如求己,雄鹰有搏击长空之力,靠的可不是它的长辈,而是它自己强劲的翅膀。” 清单仍被顾青带走了,他决定独自面对这个麻烦。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仍如往常般处理公务,只是清单被他搁置了,不签押也不驳回,就当没有这回事。 第四天的傍晚,顾青刚下差从左卫回到家中,许管家便迎上来,神情迟疑地告诉他,有一位客人等了他一下午,一直坐在前堂等他回来。 顾青颇为意外,进门直奔前堂,看到前堂内坐着三人,其中两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代为陪客,天南海北正聊得高兴,而客人则很面生,顾青没见过。 他大约四十多岁,面色蜡黄,眉目阴诡,唇上两撇鼠须,给人一种奸诈之相。 顾青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的面相能明明白白把“坏人”俩字写在脸上的,不由叹为观止,同时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副不高兴的模样与他相比之下,简直是万人空巷的大帅哥了。 见顾青进来,郝东来和石大兴见礼后识趣地告退了,前堂只剩下客人和顾青二人。 此人坐在前堂内,穿的是常服,顾青不知底细,但还是客气地上前见礼。 客人的态度也很礼貌,微笑起身行礼,并自我介绍。 “鄙姓吉,名温,户部郎中,拜见顾长史。” 顾青面不改色,心头却警铃大作。 吉温,天宝年间著名的酷吏,为人心狠手辣,生性残忍嗜杀,总之四个字便能概括此人,那就是“绝非善类”。 这人的官职并不重要,但他的履历很值得警惕,他最初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后来攀附了右相李林甫,擢升为京兆府士曹,成了李林甫的马前卒,在李林甫的指使下,参与了不少陷害朝臣排除异己的阴谋。 李林甫的政敌落到他手里,往往生不如死,连同当世另一位名叫“罗希奭”的酷吏,二人被朝野合称“罗钳吉网”,意思是说,罗希奭拿人后像螃蟹的钳子一样死死地掐住他,而吉温则像一张大网,任何敌人被他盯上,就像一条落进网里的鱼,想逃都逃不了。 这么一位心狠手辣的人主动登门,顾青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原来是吉郎中,久仰久仰。”顾青行礼笑道。 吉温笑道:“顾长史听说过我?” 顾青摇头,又点头:“未曾识荆,但确实听说过。” 吉温微笑道:“恐怕顾长史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吧?” 顾青皱眉,这人说话好锐利的锋芒。 吉温浑不在意地笑道:“世人于我太多误解,朝堂里总有人骂我是酷吏,说我心黑手辣,不择手段,这些年我已习惯,更懒得辩解,清者自清,何必计较闲人碎语?” 顾青笑容不变。他听出了这番话的味道,意思就是,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很残忍的,就问你怕不怕。 先示之以威,随后的晓之以理才会更顺畅。 巧得很,顾青活了两辈子,也是心黑手辣之人,大家的属性基本一致,所以顾青从来不怕别人多么残酷狠毒。 从怀里掏出那份久置的清单,轻轻放在桌上,顾青伸出两根手指按住它,缓缓往前一推。 “开门见山吧,吉郎中今日前来,想必应是为了此事。” 顾青听说过吉温的名声,他对别人心黑手辣,但对自己还是分外呵护的。 这人很贪,非常贪,历史上的下场,最终也是倒在贪污一事上。 吉温对顾青的耿直颇为惊讶,官场说话讲究含蓄,像顾青这样直白地把事情摆在桌上的举动很少见,吉温看都没看那份清单,顾青的态度他已知道了。 “顾长史是个痛快人,本官也就不绕圈子了。这份清单顾长史应该没签押吧?” “没签。” 吉温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是觉得所得太少吗?顾长史可以说个数,本官绝无二话,双手奉上。” 顾青笑容有些冷:“不,我只是怕死而已。” 吉温目光一寒:“顾长史害怕出事?本官可担保不会出事,这份清单非我所做。” 这句话仍很含蓄,但意思却很直白,吉温也不是主事的人,他的后面还有大人物,可以想象权势何其之盛,小小采买之事,绝不会出事。 顾青知道吉温背后的人是谁。 当初吉温还只是个县丞的时候,靠的是攀附李林甫起家,那么,这份清单最大的受益者,自然便是李林甫了。 暗暗苦笑不语,顾青好想辞官回家。 为何每次发生点事情,后面总能牵扯到李林甫?难道自己与他天生的八字不合? 说来李林甫已病入膏肓,为何还不断气?不仅不断气,还在不停搞事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无能为力 几句对话后,顾青明白吉温带着威胁而来,这位著名的酷吏行事的方式颇为霸道,从他笑中带着杀意的语气里能听得出,今日他必须要逼顾青就范。 顾青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自己挡了他的财路嘛,换谁不急?再说这份清单的背后,站着的大人物可能不少,李林甫应该是拿大头的,剩下的小头也是一笔不菲的横财,值得许多朝廷大员争抢了,吉温大概便是被人推出来当出头鸟的。 左卫长史不过是个小角色,连朝堂权力中枢的边儿都挨不上,只不过恰好不幸掌握了签押清单的小权力,偏偏这个权力无法绕开他,流程上若出了纰漏,很容易被御史台的御史们抓到把柄,如今朝堂上分三派,东宫,李林甫,杨国忠,李相位极人臣,但也不能一手遮天,朝堂上仍有无数敌人等着抓他的把柄,将他拉下马。 这便是吉温不得不主动登门的原因,先礼后兵,首先试着和平解决麻烦,如果和平的手段解决不了,那么便等着他们的报复手段。 最为难的人是顾青。 从本心来说,顾青不愿签押,他不喜欢卷入派系和麻烦,更不愿意将把柄送给李林甫,他若签了押,便是把柄。 可他更不愿招惹是非,得罪强大的敌人。 李林甫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宰相,顾青得罪不起,扳不动他。 有杨贵妃罩着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左卫贪腐事涉朝政,杨贵妃罩不住他,而他顾青在李隆基的心里,恐怕也不会占据太重要的位置。 一个很浅显的比方,如果顾青和李林甫同时掉进水里,李隆基会救谁? 按顾青的猜测,李隆基肯定不会救他,但是也不一定会救李林甫,或许会眼睁睁看顾青被淹死,同时也会眼睁睁让李林甫在水里灌个八分饱,等到李林甫奄奄一息快死的时候,李隆基最终的选择还是会救李林甫,至于顾青,一个毛头小子,淹死便淹死,有什么可惜? 才华?才华算什么?李白的才华够高吧?他辞官出宫的时候,李隆基挽留过吗? 明皇雄视天下,眼里只有江山美人,臣子何足惜?大唐盛世别的不多,人才最多,死了一批马上有新的一批补上,仍旧是朗朗乾坤。 所以顾青从来不敢高估自己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眼下这桩麻烦如果捅上了天,不是简简单单告个御状便万事大吉的,左卫贪腐之官固然要问罪,但顾青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说不定李隆基为了安抚李林甫,反而将顾青一刀剁了。 因为李林甫是一人之下的宰相,李隆基可以打压相权,但不能动李林甫这个人,“相权”和“李林甫”在李隆基的心里是要分开论的,如今李隆基刻意栽培杨国忠,不断给他加官,为的是随时能接替李林甫的宰相之位,然而在杨国忠羽翼未丰以前,李隆基是不会换掉李林甫的。 如今的顾青太弱小了,他撼不动李隆基亲手布置的朝堂平衡局势。 一桩涉及十万贯的贪腐案也撼不动,更大的可能是,李隆基会重拿轻放。 吉温坐在顾青的对面,而顾青的脑子里却飞速转动。 如果眼光只盯着眼下的左卫贪腐案,那么自然是黑白分明,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一眼能看得出。 然而若眼光放到朝堂上,放到天子的心思上,放到派系党羽平衡局势上,那么眼下的这桩贪腐案便不存在黑白善恶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由李隆基说了算,从朝堂大局出发,最终板子会落到谁的屁股上,可真说不好,有很大的可能李隆基会把揭盖子的人除掉。 想清楚了这些,顾青的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心中一阵后怕。 上午的时候他还在想,要不要直接进宫见李隆基,把这桩案子上达天听,反正自己没贪一文钱,反而还揭举了一群蛀虫,纵然无功,总不能算过错吧? 此刻顾青再想深远一点,说不定还真是一桩罪无可恕的过错。 于是顾青瞬间决定妥协退让。 这是出于他自保的本能,如果眼前有一桩麻烦,而他无法解决,或者说解决后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那么顾青会选择绕开它。 人性是自私的,所谓正义,所谓忠君报国,对顾青来说不过是一声声响亮的口号,性命无虞的前提下喊一喊倒是无所谓,但若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要做的只有求生,正义什么的,先靠边站。 做了决定后,顾青的心里虽然仍有些堵得慌,但还是露出最友善的笑容,看着吉温道:“吉郎中,此事我不想参与。” 吉温一愣,盯着顾青的眼睛,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鼠须沉吟不语,他在思索顾青这句话的意思。 “顾长史说‘不想参与’,是指……” 顾青笑道:“就是字面意思,不想参与,我不愿签押,也不愿招惹麻烦,我不会给你们增加任何阻力,更不会将此事上告,就当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相信以李相和吉郎中的本事,一定有绕开我也能达到目的的法子,吉郎中,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吉温下意识点头,随即狐疑地盯着他,道:“你……果真不会上告?” “不会,这件事我一丝一毫都不想沾,也希望李相和吉郎中莫逼我沾上此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送给我的十几个箱子,还稳稳当当放在后院厢房分文未动,离开时还请一并带走。如何?” 吉温露出迟疑之色。 左卫长史的签押是必经的流程,如果顾青答应签押的话,这件事的完成度可谓完美无瑕。但是顾青已把话说得很清楚,他不愿沾上此事,那么这道必经的流程也不是没有权宜之法,只是需要在左卫里买通更多的官员,以及在清单留存三省时做一些手脚,至少在书面上做到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那么御史台那群碎嘴子的言官便拿不到把柄,东宫和杨国忠的党羽也拿李相无可奈何。 关键在于顾青的态度,如果他能遵守诺言不上告的话,这件事仍然算是完美解决,十万贯的巨款稳稳到手。 顾青果真会遵守诺言吗?吉温这种官员人性差不多都快泯灭了,他连自己的亲爹都不信,怎么可能会信顾青? 但吉温相信李林甫,准确的说,他相信李林甫的权势。 顾青为何妥协?为何不愿沾上此事?说直白点,他怕了,他害怕李林甫的权势,如果他更聪明一点的话,就会知道李林甫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纵然此事告到天子面前,也不一定能撼动李相,这个事实大家都清楚。 人有敬畏恐惧之心,便知道做人的进退分寸,知道屈服于强者定下的游戏规则,顾青这位少年郎显然是个聪明人。 “顾长史说话算话?”吉温盯着顾青的眼睛缓缓问道。 顾青含笑点头:“说话算话,下官的人品向来与才华一样高,吉郎中定要相信我。” 吉温深深地注视着顾青,随即嘴角一勾,露出一抹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谓的笑意,然后起身告辞。 顾青很有礼貌地将吉温送到大门外,亲眼看着他顺手带走了十几箱子的重礼,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顾青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我做错了么?”顾青失神喃喃问自己。 性命重要还是所谓的正义重要?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顾青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 第二天,顾青进左卫应卯后,径自来到李光弼办公的屋子。 李光弼今日的脸色有些难看,见顾青进门行礼,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清单的事,处理了吗?”李光弼问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处理了。” “哦?如何处理的,说给我听听。” 顾青苦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签押,也不愿招惹他们。” “背后的人是谁?” “户部郎中吉温,吉温的背后……是李相。”顾青老老实实道。 李光弼一惊,随即抿紧了唇,脸色愈发难看。 顾青叹道:“李叔叔莫怪我,不得不承认,我惹不起李相。” 李光弼声音发颤,显然在努力压抑怒火:“就这样眼睁睁看他们贪墨十万贯?这可都是大唐子民辛苦劳作从嘴里抠出来的民脂民膏啊!” 顾青垂头低声道:“没错,可是我们纵然告到天子面前,李叔叔觉得陛下会治李相的罪吗?” 李光弼一愣,满腔的怒火仿佛被人戳破了一个洞,瞬间泄气了,颓然地垂着头黯然叹息。 天子若非明君,正义与邪恶的定义便很模糊了,裁决善恶的权力掌握在天子手中,天子有能力将善恶颠倒,那么,纵然豁出性命对抗邪恶,意义在哪里? 李光弼声音变得嘶哑:“那么,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做?” 顾青低声道:“绕过我这个长史,继续收买左卫官员,也许还会在流程上做一点手脚。” 李光弼刹那间心灰意冷,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又见万春 人生越妥协越爽,一直妥协一直爽。 如果每个人都学会在每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上妥协,想必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纷争,圣贤渴望的大同世界很快会实现。 当顾青决定卸下这副重担后,确实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虽然心底深处有一些难以形容的憋屈,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全了自己。 离开李光弼屋子的刹那,顾青看到他脸上闪过一抹沉重和失望。 顾青脚步一顿,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并没有那么轻松,脑海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为何失望?是对污浊的朝堂,是对昏聩的天子,还是对不争不抗的顾青? 顾青的心情顿时难受起来,两世为人,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印象,世上所有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人给过他温暖,而他却令那些人失望了…… 咬着牙,顾青仍迈步离开了李光弼的屋子。 十八岁的少年,如何反击当朝宰相?我还是个孩子呀。 顾青不停在心里说服自己。 应差没什么精神,面对堆成山的公务,顾青只感到厌恶,有一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的厌世感。坐在屋子里发呆直到中午,顾青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翘班了。 刚回到家,许管家便笑着上前迎来,一脸神秘地告诉他,有位姑娘来了,等了他很久,但这位姑娘是个闲不住的,不肯老老实实在前堂等他,而是在府里四处闲逛,还跟两位掌柜聊得热火朝天,少郎君若再晚一刻回来,恐怕这位姑娘便要跟两位掌柜结拜了。 顾青嘴角轻扬,他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了。 跨进前院,一道娇俏的身影闪出来,惊喜抱拳:“二哥!” 顾青没有回应,只是朝她笑了笑。 张怀锦愣了,今日的顾青看起来气色很不好,脸色很阴沉,显然心情差到极点。 约莫是从小挨打挨多了,张怀锦很会看人脸色,见顾青这副颓丧的样子,她果断放弃兄弟相见的仪式,迎上前仔细打量着他,道:“二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顾青不想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她,于是勉强一笑,道:“应该算是被人欺负了吧。” 张怀锦大怒:“谁敢欺负咱们兄弟,必须找回这个场子,三弟我这就发出绿林箭,英雄帖,召集黑白两道的同盟讨伐他!” 顾青笑了,道:“一群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的老不正经欺负我这么一个孩子,你说怎么办?” 张怀锦不解道:“为何被一群老人欺负了?二哥打不过他们吗?” 顾青想了想,叹道:“打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而且招式下流。” 张怀锦为难道:“要不……写信给大哥,请她速回长安帮咱们报仇?” 顾青哈哈大笑:“大哥也不行,那群老人太厉害了,我们三兄弟齐上也是被人欺负的份。” 张怀锦语滞,不甘地道:“难道被人欺负了却还得忍下这口恶气吗?” 顾青一怔,失神地道:“是啊,难道非得忍下这口恶气吗?” 转头看着张怀锦懵懂的模样,顾青轻声道:“三弟,换了是你,你会忍吗?” 张怀锦一愣,道:“如果打不过……当然先逃啊,保住命再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像越王勾践一样卧薪尝胆,待练成了绝世武功回来报仇也不算晚。” “可是逃命后心里憋屈怎么办?” 张怀锦苦着脸叹道:“憋屈只是一时,暂且忍着吧。谁叫我们技不如人呢。” 说完张怀锦忽然察觉到什么,迟钝的她此刻也听出顾青话里有别的意思,可是见顾青心情低落的样子,她又不忍心追问,只好站到他面前,踮起脚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大声道:“二哥,你一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顶天立地,纵有一时挫折也不算什么,凡事凭本心去做,不管你做了什么,三弟都会为你掠阵助威!” 顾青回过神,心头一阵感动,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道:“三弟,认识你真好。” 张怀锦眨眼:“哪一种‘好’?” “很好的‘好’,以前从来不觉得成家是件多幸福的事,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忽然觉得成家也没什么不好……” 张怀锦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心跳得好快,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俏脸也飞快充血通红。 “你,你你……想说什么?”张怀锦结结巴巴道。 顾青盯着她的脸,严肃地道:“我想说,我忽然想成家了,不管找个什么样的妻子,但一定要生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温暖又贴心……” ………… 张怀锦狠狠踹了顾青一脚后便匆忙跑了,顾青茫然不解地站在院子中央,想破了头都没想通为何张怀锦忽然变脸。 女人的情绪果真很难把握,或许连她们自己都无法控制,翻脸比翻书还快。 上一刻还兄弟情深,还那么温暖贴心,下一刻说翻脸就翻脸,豪迈爽直如三弟者也不能免俗。 第二天,李光弼告诉顾青一个消息,那份清单已经报上三省,左相陈希烈召兵部与户部尚书商议后,已然核准。 顾青沉默许久,未置一词。 果然是手眼通天,或许自己在这件事里并没那么重要,无论有没有顾青,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都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完成。 选择做一个旁观者,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的无能为力,是否便心安理得了? 走出李光弼的屋子,顾青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害怕从李光弼的眼睛里看到失望,对他的失望。 回到自己的屋子,顾青刚坐下便听门外有人求见,是一位从宫里出来的宦官,宦官笑得很客气,传话说杨贵妃召见。 顾青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后,跟着宦官进了兴庆宫。 兴庆宫龙池边的沉香亭,杨贵妃托着香腮,惫懒地逗弄着一只朝臣进献的波斯猫,旁边还有一位熟人,万春公主。 顾青上前见礼,万春公主抿唇一笑,杨贵妃却笑骂道:“好你个小子,升了官儿便不再理本宫了么?从来未曾见你主动来宫里看我,良心被狗吃了。” 顾青急忙赔罪,苦笑道:“娘娘恕罪,臣自从当上这左卫长史后,事务真的太繁忙了,每日连睡觉的时辰都不够,实在无暇进宫看望娘娘,娘娘莫与臣计较,臣还是个孩子……” 杨贵妃掩嘴大笑,万春公主也将头扭过一旁笑个不停。 杨贵妃指着顾青对万春公主道:“你看看,你见过这般没脸没皮的孩子么?嗯,过了年便十九岁了,居然还没娶亲,如此说来,没娶亲也勉强算是孩子吧。” 顾青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怎能说‘勉强’?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孩子,臣只愿活到八十岁时还能被别人当成孩子,孩子多好,无论做错了任何事,大人总不会与他计较的。” 杨贵妃疼惜地看着他,道:“没想到一个左卫长史竟然那么繁忙,改日我与陛下求个情,让他给你换个清闲点的官职如何?” 顾青在左卫正是待得厌烦,于是笑道:“多谢娘娘。” 指了指旁边的万春公主,杨贵妃笑道:“你们应该认识了吧?睫儿,顾青是我的小同乡,我当弟弟看待的,都是自家人,你莫端着架子,交个朋友也不错的。” 万春公主抿了抿唇,笑道:“上次重阳登高已见过顾长史了,顾长史之才,我向来是很钦佩的,他的诗句我反复读过许多次呢。” 顾青见二人亲密的样子,不由有些诧异。没想到杨贵妃与万春公主关系竟如此好,严格算起来,杨贵妃算是后妈了,后妈跟女儿混成了闺蜜,实在很不容易。 万春公主抬眼看着顾青,道:“顾长史,说好的去我皇姑的道观,离五日之期可不远了,你莫食言。” 杨贵妃惊异道:“你们相约去玉真的都灵观么?” “是。上次重阳太子饮宴上,我与顾长史说好了的。” 杨贵妃叹道:“真羡慕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像我,笼中的鸟儿一般……” 说着杨贵妃忽然一怔,看了看顾青,又看了看万春公主,然后笑道:“顾青尚未娶妻,睫儿你也未曾婚配,郎才女貌何其相配,我看不如……” 顾青愕然,万春公主俏脸一红,嗔道:“娘娘莫说胡话。” 杨贵妃笑道:“怎是胡话?你们若有意,我便向陛下求恳赐婚,陛下一直为睫儿你的婚事着急,顾青是大唐难得的才俊,模样嘛……嗯,除了不太喜庆外,勉强也算周正,你们二人若不反对……”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笑着打断道:“娘娘莫开玩笑了,臣还年轻,再说臣出身农户,怎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求娘娘莫再提此事。” 杨贵妃见顾青微笑中透着拒绝的表情,不由叹了口气,知道顾青不大愿意,只好放弃刚刚生出的做媒念头。 万春公主诧异地看了顾青一眼,俏脸忽然冷了下来,哼了一声后没好气地扭过头去。 虽说并无男女之情,可是被男子主动拒绝,万春公主心中终究还是不大舒服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万人夹道 杨贵妃召见顾青并没什么目的,她只是一个颇为寂寞的女人,李隆基不可能每时每刻陪着她,每天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孤独的,所以她需要有人陪伴。 召顾青进宫聊天是因为杨贵妃将他看作自己的弟弟,都是同乡,又都是身世飘零,顾青也很争气,在长安的表现很亮眼,最近在诗文方面出的风头令杨贵妃很自豪。 顾青陪着杨贵妃和万春公主聊了很久,不等杨贵妃赐宴便告辞,在杨贵妃依依不舍的目光下,顾青走出了沉香亭。 宦官领着顾青出宫,二人沿着兴庆宫龙池边的小道彳亍而行,宦官对顾青的态度颇为亲密。皇宫里的宦官是最有眼色的人,哪位臣子受重视,哪位妃子被冷落,宦官都是一眼能看分明的,攀附得宠者,脚踩失宠者,宦官在这方面做得比任何人都现实。 一路上宦官主动与顾青搭话,有的没的聊了半晌,像极了前世寂寞如雪的出租车司机,不管你乐不乐意,都要硬拉着你聊一路,每次下车后总有一种淡淡的吃亏感,总觉得自己不应该付车钱,司机反倒应该给自己陪聊费。 顾青满腹心事,随口敷衍着宦官的各种尬聊,脑子里却在想着左卫的贪腐案。 走过龙池,快走到花萼楼时,顾青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轻悄的议论声,顾青神情一动,不由站住了脚步,并示意喋喋不休的宦官噤声。 顾青所站的位置正在花萼楼和龙池之间的小道上,小道旁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声音是从灌木丛的另一头传过来的,顾青来过兴庆宫几次了,他知道声音应该来自守卫花萼楼的禁卫。 “说话便入冬了,上面的冬衣咋还不发下来,冻死了咱们谁来守皇宫?”一道声音不满地道。 “死心吧你,就算冬衣发下来了,你以为能抗冻?我兄长是左卫仓曹下面的主事,他昨日告诉我,今年的冬衣比夏衣还薄,布料用的是市面上最差的,手一搓就破,那玩意能抗风?” “呸!这帮狗官该死绝,他们整天坐在屋子里点着炭火舒坦,却不知咱们天天站在寒风里值守的兄弟们多难受。” 另一道声音叹道:“这还不算最难受,最难受的是,我兄长说今年左卫新打造了一批兵器,里面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兵器特别脆,一磕便断,咱们还是求神拜佛不要在皇宫里遇到刺客,否则咱们手里的家伙连烧火棍都不如。” “上面难道不查的吗?” “查啊,当然查。军器监的官员都盯着呢,可是官员的上面还有官员,一声招呼下来,查验兵器质地便只能走个过场,反正皇宫里难得有拔出兵器厮杀的时候,兵器给咱们禁卫无非是个样子货罢了,他们怕什么。” “这些狗官缺了大德了,兵器里的生铁定然被人搞了名堂,咱们皇宫禁卫都如此,难以想象边关都护府那些戍边的将士们有多苦,上面烂成这样,咱们就算拼命,却为了谁拼命?” “闭嘴!找死吗你,这话都敢说,别忘了咱们今日守的是花萼楼,若被陛下听到,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声音渐渐消逝,顾青却仍站在原地,神情阴晴不定。 盛世的崩塌,终归是长期累积的矛盾爆发,推翻它的绝非仅仅只是一场谋反,刚才寥寥几句对话里,顾青不但听出了大唐将士的暮气,也听出了他们的怨气。 顾青站在原地沉思许久,回过神后朝宦官歉意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往前带路。 离开兴庆宫回到家,没进门便看见门口有一位眼熟的女子,一身男子劲装打扮,顾青很快认出了她,她是李十二娘身边的女随从。 见顾青回来,女随从朝他抱拳行礼,然后道:“李姑娘请少郎君赴府一叙。” 顾青于是门都没进便跟着女随从上了马车。 李十二娘同样也住在常乐坊,离顾青的宅子步行不过一炷香时辰,马车很快便到了李十二娘府门前,顾青下了马车径自往里走。 跟张家一样,李十二娘府里上下早已将顾青当作少主人,府里任何地方都对他不设防,进出如同自己的家一样。 李十二娘坐在前堂,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显然喝了不少。旁边还坐着李光弼,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僵硬,顾青微笑上前与二人见礼。 李十二娘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冷漠。 李光弼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的白牙,笑容却很勉强。 顾青走进前堂,李十二娘朝他亮了一下酒坛,道:“可饮否?” 顾青笑道:“李叔叔是自家人,府上无宾客,似乎没必要饮酒吧?” 李十二娘皱眉:“啰里啰嗦连个女人都不如,饮酒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说着李十二娘将手上的酒坛朝他一抛,酒坛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顾青大惊,急忙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险而又险地接住了酒坛。 见李十二娘盯着他,顾青苦笑,只好对着酒坛大灌了一口,李十二娘却仍盯着他,顾青叹气,索性一口气将酒坛里的酒喝光。 将酒坛放在桌上后,李十二娘仍盯着他的脸,顾青察觉到她的眼神很陌生,带着几许淡漠。 顾青心中一沉,接着苦笑,他知道李十二娘为何会有这种眼神。有些事情辩无可辩,在聪明人的眼里,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他们只看结果,强行给自己找借口找理由,只能让自己更不体面。 李十二娘盯了他许久,方才道:“今日已晚,你便睡在府上,明日一早随我出城。” “左卫的差事……” 顾青刚开口便被她打断:“差事重要么?尸位素餐之职,纵是不去有何打紧。” 顾青叹道:“是,遵李姨娘之命。” ………… 当夜顾青睡在李十二娘府上,第二天一早,李十二娘叫醒了他,给了他一套崭新的衣裳让他穿上,素白色的衣裳很合身,显然是李十二娘按他的尺寸量做的。 随后顾青被李十二娘带上马车,二人坐在马车里,马车两旁十余名女弟子骑马跟随左右。 顾青从头到尾没问过去哪里,上了马车便打盹补觉,李十二娘似乎也没有聊天的性质,双臂环胸半阖双目,二人在沉默中晃晃悠悠坐了两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李十二娘拍醒了顾青,只说了一句“下车”,便率先走了下去。 顾青下了马车,睁着惺忪的睡眼左右环视,愕然道:“这是哪里?” 李十二娘眼圈忽然红了,语气清冷地道:“骊山附近的村郭,你父母葬在这里。” 顾青一愣,随即沉默下来。 李十二娘定定地注视前方,声调已有些哽咽:“当年一战,你父母的遗体是张家人运回长安的,长安故交遍地,可从来没人知道你父母祖籍何方,他们从来都不说,于是张家只好决定将他们葬在骊山附近。” “骊山从古至今便是聚风藏气的风水宝地,历代帝王的寝陵多在此地方圆,张家感恩你父母,小心地将他们合葬在骊山附近一个不起眼的山腰,在不逾制的情况下,尽力将你父母的墓修得豪奢一些,他们一直想报你父母的恩,然而豪侠已逝,故人西辞,他们想报恩亦无从报起。” 顾青叹息一声,道:“请李姨娘带小侄上山拜祭双亲。” 李十二娘点头,招了招手,身后的女弟子递过一只竹篮,竹篮里有香烛纸钱招魂幡等物,显然是早有准备。 令女弟子们守在山下,李十二娘与顾青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而上。 上山的路很坎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一处合葬的墓地前。 墓地果然如李十二娘所说十分豪奢,张家人委实是尽了心力的。一座硕大的坟包周围,布置着各种花花绿绿的招魂幡和香烛等物,但墓地却很干净,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方圆两丈内连根杂草都不见。 顾青有些吃惊,如此偏僻的深山里,应该不会有守墓的人,可父母的墓却打扫得如此干净,很诡异。 坟包只有一个,比寻常的尺寸大很多,坟前的墓碑也只有一座,是顶级的大理石材质,黑底金字的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如同水洗过一般,清晰地倒映着顾青和李十二娘的身影。 墓碑上刻着两行字,“故,豪侠顾秋,顾崔氏玉娘之墓,受恩未报人拜立。” 落款的“受恩未报人”令顾青颇为吃惊,这座墓碑的格式有些独特,寻常百姓人家的先人墓碑不是这么立的。 李十二娘指着墓地周围插满的招魂幡,道:“这些都是当年受过你父母恩惠的人立的,墓地也是他们打扫的,每隔几日总有几位受过恩惠的人来拜祭你父母,所以墓地周围才会如此干净。” 李十二娘似乎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道:“顾青,你知道你父母的灵柩运上此山时,长安城有多少权贵文人和贩夫走卒徒步前来送别吗?他们有的人家境穷困无车无马,携家带口提前一天从长安城步行来此,上山时送葬者多达千人,吓得蓝田县令将县衙差役倾数遣出,在山脚下维持秩序,才未造成踩踏……” “你知道你父母灵柩上山时,从山脚到此墓地这段路,一千多人洒下了多少眼泪吗?你父母的墓碑原本刻的是‘张家世代受恩人代顾家子弟拜立’,后来在几百人的跪求下,张家人不得不临时调来工匠改了墓碑上的字,改为‘受恩未报人拜立’,知道为何吗?因为受你父母恩惠之人,绝不止张氏一家,他们不满于顾家夫妇的墓碑落款只有张家,觉得自己若不留下一抹痕迹,便意味着忘恩负义,于是众多受恩人跪求张家改墓碑。” 李十二娘幽幽叹气,仰头望着苍天白云,轻声道:“你可知道,你父母这一生对多少人施过恩惠?大到惩奸除恶护侍忠良,小到修桥铺路赈济穷苦,他们的一生过得一贫如洗,手上但有一些银钱便拿去赈济穷人,他们嫉恶如仇,但凡见到不平事一定会拔刀相助。” 嘲弄般笑了笑,李十二娘道:“顾青,你说你父母是不是很傻?该如何定义他们这种人呢?他们杀人时从不留情,但从未杀错过任何一人,他们饮酒时放浪形骸,极尽酣畅之致,一定要喝到不省人事才觉得痛快,他们交朋友时从来不问对方的出身,哪怕对方只是个乞丐,他们也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先喝酒,喝完酒陪他一起去街上讨钱。” “无论性情洒脱或拘谨,坐在一桌饮酒不到半个时辰,便能使人倾心而交,引夫妇为生平知己,而他们为了人间道义必须要豁出性命时,他们也绝不会迟疑犹豫,如刺秦的荆轲般踏歌而去,慷慨赴死。” “顾青,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双亲,你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我李十二娘的余生纵然只活在与他们来往那几年的回忆里,也是一生快活的,世人蝇营狗苟,纵是帝王之尊,又有几人活得如你父母这般顶天立地潇洒从容?” “自贞观以后,当世称‘侠’者不知凡几,而我李十二娘生平唯一承认的‘豪侠’,只有你父母。他们才是真正无愧于‘侠’这个字,他们不会因强权而怯懦,不会因身份而区别,心里只有‘道义’二字,他们不认人,只认道理,豪迈得令人敬仰,也傻得可爱……” 李十二娘说着,眼泪终于扑簌而下,脸上却带着憧憬的微笑,笑中带泪的模样令人心疼,却无人疼。 努力平复了情绪,李十二娘转头望着顾青,忽然道:“顾青,你不如他们。” 顾青笑了,也不辩解,伸手取过竹篮,点燃了纸钱,挂好了招魂幡,跪在墓碑前一张一张地烧着。 李十二娘也跪了下来,痴痴地看着墓碑上的字出神,伸手轻抚着顾秋的名字,仿佛抚摩着情人苍老的脸颊,眼神渐渐空洞,脑海里闪现的仍是当年的回忆。 二人沉默许久,顾青忽然道:“李姨娘,你说错了。” 李十二娘回过神:“哪句话说错了?” “你说我不如他们,这句话说错了。” “何以见得?”李十二娘的神情浮起几分冷意。 顾青已烧完了纸钱,但仍跪在墓碑前,平静地笑道:“我比他们强,时间会证明一切。” “你哪点比他们强?一桩贪腐案都怯懦退缩,不觉得给你父母脸上蒙羞吗?”李十二娘冷笑。 顾青叹道:“庙堂尤高,江湖尤远。李姨娘,朝堂事与江湖事,不是一回事。朝堂不讲究善恶分明,不讲究快意恩仇,朝堂只有谋而后动,后发制人。李姨娘,你是江湖人,不懂庙堂之事。” 李十二娘一愣,仍冷笑道:“诡辩有用吗?我只看到你退缩了,你让我失望了,你父母路见不平时选择拔刀相助,而你,选择绕开不平。” 顾青的表情也渐渐变冷了:“双亲看到的只有一处不平,我看到的是整条路。他们选择将这一处不平铲掉,然后再去铲掉另一处不平,我选择的是将整条路重新铺一遍,让这条路再无不平。” 李十二娘顿时怔忪地看着顾青,此刻她忽然发觉顾青变得很陌生,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 顾青掏出一块帕巾,轻轻地擦拭着墓碑,一边轻声道:“李姨娘,这世上我只当你是唯一的亲人,有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过,但我愿意对你说。” “豪侠之为,不过一方一隅,天下不平事何其多也,他们能够全部铲平吗?终其一生能够做几件维持人间正义的事呢?江湖人的眼里只有江湖,而江湖做尽了犯禁之事,维持的所谓公道也非常有限。” “朝堂为官者,看到的却是整个天下,庙堂颁一令,可令乾坤变色,可为黎民招灾或谋福,上位者提笔写下几个字,便强于豪侠奔波除恶一生,黎民苍生过得好不好,在于政令之正,在于吏治之清,在于民心所归,而不在于豪侠杀了多少恶人。李姨娘,这个道理您懂吗?” “左卫贪腐案,我可以选择反抗,也可以选择退缩,无论哪种选择,我都有把握全身而退,只是我初入朝堂,诸事不明,不宜冒着强出头的风险树敌,权衡之后,终究是弊大于利的……” 顾青说着忽然朝李十二娘笑了笑,声音忽然柔和下来,轻声道:“但李姨娘是我唯一的亲人,我顾青在长安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李姨娘视我如亲子侄,我怎忍心让唯一的亲人失望?” 面朝墓碑恭恭敬敬三拜后,顾青站起身,笑道:“既如此,李姨娘且看小侄铲了这桩不平事!” 目注墓碑,顾青低声道:“顾家的人,终究是一代强过一代的,李姨娘拭目以待。下山吧!” ………… 回到长安城已是傍晚时分,自从顾青在墓碑前说了那番话后,李十二娘便一直沉默,回城了马车上不时看向顾青,似乎在思索顾青的话,又似乎在琢磨顾青这个人。 李十二娘不得不承认,虽是故人之子,但她确实太不了解顾青了。平日里顾青的表现不过只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偶尔做点冲动不计后果的事,但刚刚在山上时,顾青却像一位雄视天下的霸主,冷冷地俯视芸芸苍生。 李十二娘不知为何会有这种错觉,可她心中对顾青的失望不知不觉消淡了许多。 因为不了解,才会误解,这位少年郎胸中自有天地,她不曾见过,所以对他的失望或许是错误的,她不应对他过早定论。 到了顾青的家门口,顾青与李十二娘辞别,刚准备掀帘下车,李十二娘忽然叫住了他。 “顾青,刚才我想了一路,发现可能是我误解你了,左卫贪腐案你不必为了我而改变初衷,朝堂凶险,我不该逼你强行出头,凡事衡量利弊后再做决定,好吗?” 顾青笑了:“李姨娘放心,我说过,无论我做怎样的选择,都有把握全身而退。说实话,这桩贪腐案也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不拔掉它,我会生出魔障,一生不得欢颜。” 李十二娘叹息道:“我越来越发觉是我错了,不该逼你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顾青笑道:“庙堂事与江湖事,不是一回事,李姨娘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李十二娘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一切小心,不过我还是想纠正你一句话,庙堂事与江湖事,都是天下事,它们其实是一回事,你父母为护侍朝堂忠良而战死,江湖人其实也能改变朝堂事,或许有朝一日,江湖人还能再次改变朝堂。” 顾青一愣,然后朝她长揖一礼:“是我狭隘了,向李姨娘赔礼,顾青受教。” ………… 下了马车后顾青并未回家,而是转道去了李光弼府上。 李光弼坐在檐下喝闷酒,对顾青的到来颇为意外。 顾青不跟他多说废话,进门便坐在他身旁,示意李光弼屏退左右,然后开门见山道:“李叔叔在左卫当了这么多年将军,麾下可有信得过的心腹亲信?” 李光弼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有,有很多,带兵的将领谁没有一群心腹亲信?”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要真正信得过,能够彼此性命相托的,不需要狐朋狗友,李叔叔每天喝酒,莫把酒肉朋友当成了心腹。” 李光弼瞪眼:“胡说!谁是酒肉朋友谁是真正的心腹亲信,我难道是傻子吗?” “科学研究表示,经常饮酒能降低人类的智商……算了,你不懂。李叔叔帮我个忙,临时调换一下值岗兴庆宫的左卫将士名单,花萼楼前后换一批你的心腹亲信去值岗……” 李光弼神情凝重,酒也醒了大半,沉声道:“你要作甚?小小年纪可莫胡闹,宫闱值岗岂是玩笑?会掉脑袋的。” 顾青笑道:“不开玩笑,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想拔掉一根心头刺,否则我寝食难安。”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降异象 顾青撼动不了李林甫,两者相差太大,顾青没有分庭抗礼的资本。 但顾青却知道借势。 李林甫并非一手遮天,朝堂上等着要他命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当右相多年,做过无数构陷异己的事,李林甫在朝堂上早已树敌无数,而且李林甫这些年干过的坏事并非天衣无缝,有些事情其实做得很粗糙。 现在的问题是,李隆基是否有罢相的心思。如果没有,顾青无论做什么都没用。 顾青的估计是,李隆基可能仍不愿罢相。 罢相容易,但是剪除宰相的党羽并不容易,在杨国忠还没能在朝堂里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以前,李林甫的相权仍是稳稳的。顾青猜测左卫贪腐案最好的结果是拔出左卫内的一群贪官,然后牵连朝堂上某些朝臣,最后再次打压相权。 只是打压,不是罢免。一桩贪腐案不可能让李隆基下定决心清洗朝堂,朝局平稳过渡比十万贯重要多了。不过顾青也很满足,算算时日,李林甫能喘气的日子大约只有几个月了,没有深仇大恨的话,还是让他自然死亡比较好。 下午时分,顾青去了太府寺,求见杨国忠。 太府寺门口,顾青求见的身份仍是杨国忠的远方弟弟,景阳冈打死过老虎的那个。 穿越者有个好玩的地方在于,很多前世的梗用在这一世,别人完全不明白意思,可是能爽到自己,比如朝别人竖中指。 杨国忠见到顾青后比以往热情多了,大概是顾青的八卦报在长安城创造话题和热度的能力,以及顾青表现出来的越来越不一样的光芒,听说连太子都想拉拢他,作为下一任的宰相,杨国忠正是需要党羽的时候,如此光芒四射的少年郎,怎能不折节交好? “贤弟的八卦报办得好啊!”杨国忠看起来心情很不错,见面就夸人,小嘴儿甜到忧伤。 “愚兄当初参与八卦报无非是想凑个热闹,给贵妃娘娘提供一点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资,但愚兄真没想到贤弟的八卦报在长安竟然能传播得如此惊人,听说第二期的八卦报出来后,长安城已皆知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之名,哈哈,虽说名声不大好听,终归也是出名了。” 顾青谦逊地道:“是,李郎将对愚弟感激莫名,不但狠狠地夸了我,还送了我一份重礼,答谢我帮他出名。” 杨国忠笑了笑,道:“今日贤弟来访是……” 顾青左右环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后,才低声道:“听说右相李林甫时日无多了……” 杨国忠目光闪动,捋须道:“愚兄也听说了。” “朝野皆在议论,说杨太府便是下一任的宰相人选,下官先恭喜太府了。” 杨国忠大笑,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之色:“好说好说,你我兄弟何必见外,愚兄若有执宰之日,必不会亏待贤弟。” 顾青笑着道谢,随即笑容渐敛,叹道:“可是李相若不死,杨太府的宰相之位便无法坐上去,下官为杨太府着急啊。” 杨国忠沉默片刻,道:“李相七十多了,听他府里的下人说,如今李相每日只进食少许稀粥,有时候甚至整日都无法进食……” 顾青笑了,这杨国忠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在李林甫府上安插了眼线。 “陛下的心思,李林甫若不死,右相之位便一直是他的,不大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罢免他,除非他自己辞相。这一点想必杨太府也清楚吧?” 杨国忠盯着顾青的脸,沉声道:“贤弟想说什么?” “右相之位,晚坐不如早坐,迟则有变,李林甫可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焉知他会不会在断气前布下一道死棋,比如向陛下推荐某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来当右相……” 杨国忠一颤,接着眼中凶光毕露,怒道:“他敢!他若不识时务,不怕祸及他的妻妾子孙么?” 顾青微笑,心中对杨国忠愈发提高了警惕。 这种小人得志的家伙,绝对不能与他交朋友,这种朋友随时会在背后捅刀子,而且做事没有原则底线,拿政敌的家人子女来报复,这种行为历来为官场所不耻。 顾青笑道:“李林甫的心思,你我无法揣度,尤其是将死之人,往往能豁出一切,下官知道杨太府与李相不合,若站在李相的立场,推荐一位交情深厚的党羽接任右相,还是由陛下任命你这位政敌接任右相,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相比之下,谁更能在他死后保护他的家人,杨太府自然也是清楚的,换了你是李相,你会如何选择?” 杨国忠神情顿时怔忪起来。 顾青静静地看着他,其实几句对话里他便大概清楚杨国忠是个什么人了。 杨国忠长于人际交往,但短于谋略,一个从草根成长起来的人,没读过多少书,格局和眼光也很狭隘。一夜之间因堂妹的关系骤然成为朝堂重臣,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像老狐狸一样算无遗策?想多了。 简单的说,这是一个懂得交朋友但不会把任何人当成真朋友的蠢货。 忽悠这样的蠢货根本不必花太多心思,只要戳中他内心里最在乎的某个点,他便会发疯,疯起来连自己都咬。 杨国忠如今最在乎的便是宰相位置,本事不高却心比天高的人比比皆是,这类人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野心配不配得上自己的能力,他只想坐那个位置。 “贤弟今日过来,恐怕不仅仅是帮愚兄细剖利弊的吧?”杨国忠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贤弟可有良言教我?” 顾青笑道:“下官岂敢教未来的宰相?杨太府言重了,下官此来只想先确定一件事,确定杨太府是否真有把李相扳下去的决心,若杨太府自己都犹豫不定,下官说什么都没用,如此便当下官今日没来过。” 杨国忠脸色阴晴不定。 他其实和顾青一样,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只是顾青对世界的不信任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而杨国忠则出于极度自私的本性。 “贤弟为何帮我?”杨国忠缓缓问道。 顾青笑了:“说句实话,杨太府莫怪罪下官。下官帮你不是为了助你早登相位,而是为了自己。杨太府应该清楚,从卢铉之子的冲突,到八卦报的风波,我已得罪李相两次了,我这样的小人物,李相想捏死就捏死,说实话,李相若不死,我寝食难安呐。” 杨国忠点头,逻辑很完美,合情合理。 沉吟良久,杨国忠颇为保守地道:“若贤弟真有法子助我扳倒李相,我奋力一搏又何妨。” 煽风点火的火候差不多了,顾青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份清单,递给杨国忠。 杨国忠接过,凝目看了一遍,疑惑道:“这是……” “这是日前左卫府的冬季采办清单,三省已然通过,马上要施行了。” 杨国忠又看了一遍,仍疑惑道:“这清单有何不对?” “杨太府您仔细看看价格。” 杨国忠扫了一眼,皱眉道:“粗布一百文一匹?呵!” 顾青不必解释太多,杨国忠本身是草根出身,民间的东西是个怎样的物价,他比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权贵纨绔自然是懂得多些。 “这份清单与李相有关?”杨国忠看完了价格后冷笑几声,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青道:“下官怕被牵连,不愿在清单上签押,于是户部郎中吉温找到了下官。” 话说得很含蓄,但杨国忠懂了。 “就算坐实了贪腐,恐怕也很难撼动李相之位呀。”杨国忠迟疑地道。 顾青笑道:“若杨太府愿意配合的话,咱们稍作加工,给陛下来个火上浇油,李相怕是难以脱身……” 杨国忠眼睛一亮:“何以为耶?” 顾青微笑,内心MMP,读过几本书呀,还学人家文化人“何以为耶”,我抄过那么多首诗我骄傲了吗?我不说人话了吗? “杨太府还请附耳过来,此事只可窃窃私语,不可落于六耳……” 二人脑袋凑在一起互相交头接耳,配合堂上偶尔一阵阴寒的北风,将气氛衬托得愈发阴森沉抑,活像两位臭名昭著的奸臣在密室内商议陷害忠良的大阴谋…… ………… 大唐的朝会并非每天都有,李隆基如今沉迷于杨贵妃的美色,以及后宫各种好玩的礼乐歌舞,反正干什么都比处理朝政有意思,所以大唐如今的君臣朝会大约每隔十日左右才有一次,其余的时候琐碎事务悉数决于左右二相和三省六部。 数日以后,李隆基不甘不愿地参与了一次朝会。 朝会仍旧是歌功颂德,一片“万世太平”“社稷千秋”的颂扬声里,李隆基深深被陶醉了,谎言说得多了,李隆基越来越相信,尤其是,朝臣们的颂扬是有事实基础的,李隆基执政前期确实创出了开元盛世,这个事实已然显摆十几年了。 朝会结束后已快午时,大唐的朝会结束之后还是颇为人性化的,天子会给朝臣们赐食,名曰“廊下食”,也就是俗称的“工作餐”,大家吃完了再走。 只是朝臣们接受天子赐食之后,食物不能打包带走,只能在金殿外面的廊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故称“廊下食”,后来有位名叫张籍的诗人,就是写“恨不相逢未嫁时”那首诗的诗人,曾经为廊下食赋诗一首,其中一句“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此诗便佐证了这个颇为人性化的规矩。 今日朝会过后,朝臣们聚在一起吃工作餐时,杨国忠却眨了眨小眼睛,狼吞虎咽般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胡乱擦了擦嘴,起身便朝花萼楼走去。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杨国忠自然是不习惯廊下食的,无奈天子所赐必须要吃,而且必须吃完,不准浪费,旁边的监察御史正虎视眈眈呢。 与同僚们辞别后,杨国忠匆匆赶往花萼楼,他知道李隆基朝会散后一定会去花萼楼,那里才是李隆基的诗和远方,朝会不过是眼前的苟且。 脚步匆忙快走到龙池时,杨国忠才追上李隆基的仪仗,行了臣礼后,杨国忠伴在御辇一侧随行。 杨国忠去花萼楼的理由比任何人都充足,他与杨贵妃是兄妹,兄妹经常相聚,杨国忠早已成了花萼楼的常客,李隆基也不以为意。 君臣闲聊了几句国事和家常,仪仗快到花萼楼时,杨国忠心中有些紧张,不自在地左右环视了一圈。 花萼楼外禁卫如林,皆是左卫所属,事前顾青说过会有安排,可杨国忠也不确定那些禁卫里面究竟谁才是顾青安排的人,以及何时才会发生早已预谋好的变故。 时已深秋,北风乍起微寒,杨国忠走在御辇旁,一脸真诚地颂扬李隆基的文治武功,李隆基故作矜持,脸上却飞扬着得意之色。 “国忠,你啊,就嘴皮子利索,还是要多在朝政国事上用些心思,朕不吝提携,可你也不能让朕失望啊。”李隆基捋须呵呵笑道。 “是是是,臣一定勤勉,一定鞠躬尽瘁,绝不会让陛下失望。”杨国忠谦逊地附和道。 “开春后,朕再给你几个兼任的官职吧,朝堂从三省到各寺各司的事务,你要尽快熟悉起来,将来才好担重任。”李隆基沉声说道。 随即李隆基忽然想到了李林甫,又问道:“李林甫最近身子如何,国忠可知晓?” 杨国忠神情沉痛,低声道:“臣听闻李相病疴沉重,渐不能食,想想李相已七十多岁的年纪,恐怕……” 李隆基面无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扭头吩咐旁边的高力士道:“高将军,午后派人去李相府上,着赐李林甫三株百年人参,温补之药若干,黄金十两,丝帛百匹……” 高力士领命。 沉默走了一阵,李隆基忽然又道:“再着太医署的太医去李林甫府上看看,若有结果速来报朕。” 高力士一愣,马上应了。 杨国忠嘴角一勾,然后很快恢复了沉痛之色,仿佛为国朝即将失去一位栋梁而哀恸。 李隆基也是黯然一叹,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君臣二人互相飙戏,演得十分投入。 离花萼楼只有数十丈距离时,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喀嚓,李隆基和杨国忠抬眼望去,赫然看见花萼楼前西面广场上,一名禁卫高举的一杆龙旗突然断裂,禁卫一脸懵懂地仍举着光秃秃的半截旗杆,而那面代表着帝王象征的明黄色绣着一条张牙舞爪金龙的龙旗,却悠悠扬扬地飘落在地。 李隆基大惊,腾地一下从御辇上站了起来,喝道:“停下!” 李隆基下了御辇,阴沉着脸走到那面龙旗前,俯身静静地看着那面龙旗。 举旗的那名禁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 李隆基没理他,只从他手上接过那半截旗杆,凝目端详半晌。 旗杆有些老旧,断裂口呈不规则锯齿状,显然旗杆断裂只是个意外。 但是龙旗断裂对李隆基来说却是很严重了。 古代帝王对一些诡异的现象通常很矛盾,有的迷信,有的不迷信,但可以肯定的是,帝王面对一些不太好的诡异现象却一定会迷信的,他会觉得这是老天给他的某种警示,这种警示往往与江山社稷兴亡有关,任何帝王都不会视若不见。 龙旗突然断裂,算不算天予异象? 当然算,不仅算,而且很严重。龙旗代表着帝王本人,龙旗突然断裂,是否意味着灾病或是帝王本人的身体出现异常? 李隆基已六十五岁了,他已经是一位老人,人越老越怕死,尤其是皇帝,天下一人江山共主的好日子还没过够呢,他怎能死?他明明还能再活五百年。 李隆基阴沉着脸没说话,仪仗里的禁卫宦官们却吓得纷纷跪下,杨国忠也顺势跪了下来,心跳得很快。 龙旗果然断了,这顾青……好大的胆子,万一失了手,诛九族都不为过。 “陛下,陛下!龙旗断裂只是意外,陛下万莫多想,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我大唐江山内无忧外无患,此非天象,只是意外。”杨国忠跪在地上假惺惺地安慰道。 李隆基眼睛仍盯着断裂的龙旗,目光锐利且阴森,这个时候依稀才能看到当年雄视天下的霸道眼神。 良久,李隆基嘴里冷冷迸出几个字:“传钦天监,垂问吉凶。” 说完李隆基拂袖独自走进花萼楼。 高力士起身一脸惶急地传钦天监官员去了,花萼楼前跪满了一地禁卫宦官,仍不敢起身,杨国忠也跪在地上,暗暗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这是被吓的,吓到他的不是龙旗断裂,而是顾青的胆大包天。 “这小子……是个狠角色呀。”杨国忠心中自语。 钦天监的官员很快便匆匆赶来,此时李隆基和杨国忠正坐在花萼楼内,钦天监官员入楼,行臣礼后垂手恭立,目光微瞥,飞快与杨国忠对视一眼,然后老老实实垂睑。 第一百六十六章 禁中演武 李隆基面沉如水,心中却非常恐惧。再老再昏庸的帝王,对天地终究有那么几分敬畏之心,天降异象,龙旗断裂,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必然是不祥之兆。 李隆基现在只想知道这个兆头究竟有多不祥。 钦天监也叫太史监,主司天象星宿,节气历法,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太史监可以称为“神秘现象研究中心”,各种异常的现象常理无法解释的,都可以扔给太史监。太史监官员掐指一算,说一番自圆其说的鬼话,所有异常现象都甩给老天爷背锅,事情就算糊弄过去了。 李隆基召来的是太史监的监正,一个四十出头的官员,长得有点丑陋,他那张脸本身就属于一种神秘现象。 监正入殿行礼,垂手恭立。 李隆基沉声道:“龙旗断裂为何兆?” 监正垂头道:“陛下,臣刚才入殿前观察了一番,花萼楼外禁卫所举龙旗共计十二面,断裂的那一面在西方,西方属金,意白虎,白虎主杀伐,为兑卦,西面龙旗断裂,可兆杀伐不利,刀兵有伤。” 李隆基心头一沉,喃喃道:“最近大唐可有战事?” 杨国忠在一旁道:“陛下,今年我大唐最大的战事是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高仙芝与大食国的怛罗斯之战,因是双方意外遭遇,算是战平,双方各有伤亡。余者便是与北方契丹和西面吐蕃的零星接战,皆不足提也。” 李隆基皱眉道:“龙旗断裂,杀伐不利是何意?” 监正小心地道:“陛下,‘兆’者,‘预兆’也,说的是未发生之事。” 李隆基愈发不安,道:“刀兵,凶险之事,龙旗断裂却发生在宫里……莫非禁卫有问题?” 监正垂头:“天机不可测,臣未敢言也。” 李隆基缓缓道:“此事可有补救?” 监正道:“白虎者,庚辛之金,正午时宫中南面火位禁中演武,或可解。” “为何要演武?为何在南面?” 监正不慌不忙解释道:“白虎位西,主杀伐,杀伐有亏,天兆不祥。朱雀位南,意礼德,属火。火克金,于礼德之位演武,可补刀兵之危。” 这番说辞打动了李隆基,沉吟半晌后,李隆基缓缓点头:“好,明日午时禁中演武,着南北衙各卫大将军准备。” ………… 禁中演武始于春秋,历代王朝皆有演武之习,千年后的明朝有一位武宗皇帝尤喜禁中演武,每月总要召集军队演武,他总觉得在军队将士面前才能找到存在感,皇帝都不愿当了,给自己封了个“威武大将军”的名号,这家伙大约是投错了胎。 李隆基下旨演武的消息很快便传出了宫外。 龙旗断裂的事没人敢说,禁中演武的旨意虽说有些突然,但各卫大将军还是不以为意,李隆基当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所谓“太平”也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在开元和天宝年间,大唐边境仍有不少战事,尤其是与吐蕃和契丹关系恶劣,每年皆有小规模战事。 所以李隆基下的这道旨意,朝堂上下大多数朝臣都不算意外,就连最喜欢挑刺的御史台也没什么动静,顶多只有几个吃饱了撑的监察御史上疏劝谏天子不宜穷兵黩武,不宜妄兴刀兵云云,奏疏进了三省便没了动静。 别人不觉得奇怪,可极少数人终究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当夜,李林甫府邸。 幕宾走进李林甫的病榻边,看着气色愈见灰败的李林甫躺在病榻上,幕宾心头愈发酸楚。 李林甫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请了无数名医看过,皆云时日无多。 幕宾是李林甫的门生,名叫孙通,跟随李林甫多年,原本应该有着大好前程,可他不愿为官,只愿默默地站在李林甫身后,辅佐他治理这偌大的大唐盛世。 恩师已油尽灯枯,孙通只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灰暗无光了。 默默地注视着李林甫,见他喉头蠕动几下,孙通急忙端来一只痰盂,另一手扶起李林甫。 李林甫费力地朝痰盂里吐了一口痰,急促地喘息着躺下,双目睁开,无神地注视着房梁。 “什么时辰了?”李林甫问道。 “相爷,已是申时一刻了。”孙通轻声道。 “今日……朝宫可有事?” “无事,陈相送了一些各地奏疏,所奏皆是小事,晚生已代相爷处理了。” 李林甫点头:“治国需稳,地方所奏之事再小亦当细细琢磨,不可妄下定论,凡批复必三思而落笔,落笔之后便是代表了朝廷政令,那么便无须犹豫懊悔,纵然错了也要推行下去……” 说了几句话,李林甫便喘得不行,张大了鼻翼努力呼吸空气,试图将自己这盏即将耗尽的油灯再点亮一些。 “是,晚生记住了。相爷您好生歇息养病,莫太操心了。” 李林甫摇摇头,道:“朝堂有何事尽可道来,这会儿难得清醒,老夫可斟酌一番。” 孙通想了想,道:“并无别事。哦,对了。户部郎中吉温上午来探望相爷,相爷歇下了,下面的人便没有通报,吉温送了礼后便走了。” 李林甫嗯了一声,道:“吉温最近在忙什么?” 孙通凑近李林甫耳边,轻声道:“相爷上月说过要给家人置一些家产,吉温在为相爷忙这件事呢,听说吉温拜访了几位左卫的官员,在今冬左卫采办清单上改了几笔,应该够相爷家眷所用了……” 李林甫眉目微微一抬,随即恢复如常,淡淡地道:“吉温办事老夫还是信得过的,只是此人心志不坚,为人摇摆,不可久用。老夫若逝,他定改换门庭。” “相爷莫说丧气话,您只是一时之疴,不日便可大好。” 李林甫自嘲般一笑,道:“这把年纪了,就莫自欺欺人了,生老病死本是常情,老夫早有准备。” 孙通迟疑了一下,又道:“相爷,听吉温说,左卫那份清单有些波折,原本吉温已打通了上下关节,可偏偏左卫长史顾青不愿在清单上签押,吉温只好绕过顾青,直接报上三省,有点坏了规矩,不过吉温说无碍,三省和御史台都打点好了。” 李林甫眉头皱了起来:“顾青?又是这个顾青?” 孙通笑道:“这少年似乎颇有个性,常常做一些与朝堂格格不入之事,来长安不到一年,不但得罪了相爷,还打架劫狱生事,任他张狂下去,罢官甚至掉脑袋都是迟早的事。” 李林甫的眼里,顾青只是小人物,顾青得罪李林甫两次,李林甫甚至都不屑去报复他,听孙通议论了几句,李林甫便不再关心,嗯了一声后道:“还有别的事吗?” “有,下午宫里传出消息,天子下旨明日禁中演武,着各卫大将军准备。” 李林甫心头莫名一跳,说不出来由,可总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 “禁中演武者,是南北衙的哪几卫?”李林甫忽然问道。 孙通想了想,道:“禁卫宫中者,无非金吾卫,羽林卫,左右卫这些,在天子面前舞枪弄棍演武做做样子罢了。” 李林甫喃喃道:“不对,老夫忽略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天子为何突然要演武?” 随即李林甫悚然一惊,失声道:“左卫?左卫也演武么?” 孙通吓了一跳,讷讷道:“左卫掌宫禁事,自然……自然要参与演武的。” 李林甫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坐起身,颤声道:“吉温在左卫清单上做了什么手脚?” 孙通也紧张起来,道:“军衣,兵器,生铁,熟铜……等等,相爷,有何不对么?” “吉温说,左卫长史顾青不愿签押?” “是……” 李林甫喃喃道:“清单做手脚,顾青不愿签押,天子突然下旨禁中演武,左卫……” 宰相终究是宰相,智谋委实高人一等,将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串联起来,李林甫顿时得出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脸色愈见苍白,李林甫重重捶了一下床榻,咬牙道:“顾青,老夫与你何仇何怨,几次三番加害老夫!” 孙通吓坏了,急忙道:“相爷,究竟怎么了?” 李林甫冷冷道:“出事了!快,叫吉温过来,还有马上派人入左卫,将左卫所有这批新换的军衣兵器生铁等物全数撤下,令户部兵部调拨一批好的换上去,不要多问了,快去!” 孙通慌慌张张出门而去。 孙通出门后,李林甫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干瘪下去,脸色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 傍晚时分,户部郎中吉温手持李林甫的手令,从国库中紧急调拨了一批物质,几十车物质匆忙运到左卫大营,奉令撤换左卫将士军衣兵器。 左卫左郎将李光弼出面,不准户部的物质大车进入大营,言称军机之地,未奉诏书不见虎符,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户部官员也不例外。 吉温只好下令让满载物质的车回去。 当晚,李光弼拜访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将清单一事从头到尾细说分明,郭子仪原本被蒙在鼓里,三省发文采办后,郭子仪为避嫌,不再参与清单采办之事,没想到清单竟被人做了手脚,贪墨之数可谓触目惊心。 嫉恶如仇的郭子仪勃然大怒,当即便打算入宫参劾,被李光弼拦下。随后李光弼告之明日禁中演武之事,郭子仪这才息怒。 李光弼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户部郎中吉温登门拜访,郭子仪下令挡驾,不见外客。 吉温吃了闭门羹,气得手脚直颤,然而想到明日禁中演武的后果,顿时浑身冰凉。 郭子仪连夜给左卫下达军令,明日午时之前,左卫内任何官员武将不得出左卫府和大营一步,任何物质亦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夜幕降临,长安城内一股诡谲莫名的气息在回荡。 子夜时分,失魂落魄的吉温敲开了顾青家的门。 顾青是善良的人,他不会让吉温吃闭门羹,在前堂很热情地接待了吉温。 吉温进门后眼神恶毒地盯着顾青,阴沉地道:“顾青,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 顾青笑道:“我生来八字犯冲,这辈子不是已经得罪了人,便是在得罪人的路上,不奇怪。” “你哪里来的勇气敢得罪李相?就凭贵妃娘娘对你的宠信吗?”吉温咬牙冷声道。 顾青玩味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吉郎中,星夜登门就是为了来讨伐我的?” 吉温暴怒的神情忽然一滞,接着难以置信地扑通跪在顾青面前,垂头道:“顾长史,是我不对,一切皆是我的错。请顾长史莫计前嫌,我们贪墨的钱款悉数退回,我已从户部调拨了一批上好的军衣兵器,请顾长史下一道令,让我把这批军衣兵器送进左卫大营,明日寅时前若能撤换下来,我愿向顾长史奉上五千贯。” 顾青失笑道:“吉郎中,你是不是昏头了?长史可没权力下这道令,你得去求郭大将军。” 吉温摇头:“郭大将军不见我,而且他下了军令,大营不得进出任何物质。如今只有顾长史有这个权力,因为此时驻营的将军是左郎将李光弼,若顾长史将军衣兵器送进去,李郎将定然不会阻拦……” 顾青摇头,叹道:“前倨后恭,何苦来哉……吉郎中,这个忙我帮不了。你请回吧。” 吉温抬头,眼神忽然迸出恶毒的光芒,咬牙道:“顾长史,你我并无仇怨,一定要不死不休吗?” 顾青笑着指了指他,道:“第一次见到有人跪着威胁别人,又怂又刚的样子你难道分裂了吗?” 吉温站起身,冷冷道:“顾长史,天下为官者皆贪,我不过小贪了一笔,何必非要置我于死地?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正义公道吗?” 顾青笑容渐渐敛起,缓缓道:“我只是不想让世上唯一的亲人对我失望,说是为了正义也无不可,你们贪了钱不觉得什么,可怜那些每日值岗的将士们,穿着单薄劣质的军衣,拿着烧火棍都不如的兵器,站在寒风中为的却是守护你们这些蛀虫,我为他们不值。” “吉郎中,我算不得什么好人,可至少比你有底线。喝兵血的人注定要遭报应的,天不报,我来报。” ………… 午时,兴庆宫,禁中演武。 李隆基身着龙袍金冠,面无表情地坐在兴庆殿外的广场边,广场正中,金吾卫和左卫的将士正披甲执兵,双方互相对峙,随着两卫大将军的令旗挥动,数千人忽然齐声大喝“杀”,双方迅速变换阵势。 李隆基坐在高台,满意地笑了,扭头朝杨国忠道:“大唐威武之师未负盛名,有这些将士为朕开疆辟土,朕无忧矣。” 杨国忠谄媚地笑道:“大唐正因有了陛下的励精图治,创下煌煌盛世,才有了我王师之威武,归根结底,终究是陛下圣明。” 台下站着数百名文官武将,见杨国忠带头拍马屁,群臣心中暗暗骂了一声“无耻”,但还是非常识时务地一齐朝李隆基躬身齐喝:“陛下圣明,王师威武。” 马屁拍得李隆基龙颜大悦,哈哈笑了两声,眼神却不自觉地朝西面望去,不时盯着西侧禁卫高举的龙旗,神情满是忐忑,生怕龙旗再次断裂,昨日的一幕已经让他有了心理阴影。 人群里,户部郎中吉温面无人色,浑身瑟瑟发抖,眼神充满了绝望。 钟鼓楼上,隆隆的鼓声忽然擂响,两卫大将军猛地挥落令旗,双方将士再次变阵,左卫两千余将士很快布好了雁翅阵型,见令旗挥落,这是进攻的命令,于是左卫将士忽然齐声大喝“杀”,接着风卷残云般朝对面的金吾卫将士掩杀而去。 一声“杀”字顿见风云变色,杀气盈野,齐刷刷的脚步声每迈一步,都仿佛重重踏在众人的心坎上,旁观的文官里,有些胆小的人已忍不住捂住胸口大口呼吸,还有的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李隆基都被那声“杀”字震得胸腔发闷,扭头朝杨国忠笑道:“郭子仪不愧当世名将,练的兵果真是精锐悍卒,纵是坚墙铁壁亦未可挡也。” 双方越来越接近,最后金吾卫与左卫的将士终于狠狠碰撞在一起,双方交战但阵势不乱,左卫将士在令旗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不停变换阵势,悄无声息间,默默对金吾卫完成了切割分离,片刻间将敌方数千人切割成了数十个小块,然后进行围剿。 李隆基看得心情大悦,昨日龙旗断裂的阴影终于渐渐消淡,有此威武王师拱卫宫闱禁内,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高兴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正在左卫完成切割,准备对敌实行最后的围剿时,李隆基忽然听到络绎不绝的喀嚓声,在场的文官武将们纷纷愕然。 李隆基不由自主起身望去,接着大惊。 他看到无数左卫将士手执的长戟长矛在与金吾卫厮杀时,兵器纷纷断成两截,一碰之下手里便只剩了光秃秃的半截握柄,很多明明看起来崭新的兵器往往一碰便断,这不是偶然,而是普遍现象,交战仅仅才一炷香时辰,左卫将士已有近三分之一的兵器断掉。 群臣看得发愣,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李隆基脸色已涨成了猪肝色,双手死死握着龙椅扶手,两眼露出骇人的凶光。 杨国忠心中暗笑,但脸上也和其他的朝臣一样一脸惊愕不解。 良久,李隆基从唇缝里迸出几个阴冷的字:“左卫将士的兵器是何人所办?他们给将士们配的是烧火棍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祖孙夜话 如果说李隆基如今心中有什么违禁词的话,莫过于“断裂”二字,禁中演武是太史监正的建议,为的是消弭龙旗断裂的不祥之兆。 结果演武刚开始没多久,左卫将士的兵器却纷纷断裂了。 这个不祥之兆就大了,可谓雪上加霜,李隆基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此刻正如火上浇油,心态瞬间也断裂了。 龙颜大怒,雷霆变色。 若换在平时,左卫将士的兵器断裂一批不算事,李隆基最多只表示一下不满,然后下旨彻查。 可是今日演武时左卫将士的兵器断裂,却令李隆基大为愤怒,因为今日不一样,今日演武的目的很玄幻,属于玄学内容,玄学最忌添堵,结果演武刚开始就给李隆基触了霉头。 “将断裂的兵器拿过来,朕亲自看看。”李隆基阴沉着脸道。 兵器很快被宦官呈上来,乱七八糟在李隆基面前摆了一排,李隆基弯腰拿起一柄长戟仔细端详,长戟是新打造的,握柄为木制,戟尖为铁制,断裂的部分为戟尖。 李隆基凝目盯着戟尖断裂的部分,用手指轻搓断裂面,手感粗糙,簇新的断裂面上有许多不规则的颗粒,以及一个个小孔。 李隆基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虽当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可当初也是靠宫变上位的,也曾亲自掌过多年的兵权,对兵家之事并非一窍不通,手里这件兵器他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何人采办的生铁?这种质地的生铁连打造农具都不够,竟然敢将它拿来打造兵器,此事是何人所办?”李隆基大怒道。 群臣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郭子仪手握令旗大步走来,抱拳道:“禀陛下,是左卫内的官员采办,臣治下无方,请陛下治罪。” 对郭子仪,李隆基还是颇为尊敬的,毕竟是当世名将,于是李隆基朝他勉强一笑,道:“郭大将军无须自责,此事会查清楚,若采办之事未经郭大将军之手,自是与你无干。” 目光凶狠地环视群臣,李隆基恶声道:“贪腐贪到朕的宫闱禁内之中,你们的胆子太大了,此事若不查清,朕岂能卧榻安睡?” “此事当严办,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高力士!” 身旁的高力士站出来躬身:“老奴在。” “此事交给你办,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协办,必须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南北衙各卫的兵器军衣全都查一遍,先从左卫的官员查起!” 群臣哗然,却不敢言。 三法司共同办理一桩案子,已然多年未曾有过了,李隆基一句话便将这桩案子钉死,再无转圜的余地。 人群中,户部郎中吉温已面无人色,脸上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了。 高力士垂头苦笑,虽然不知是哪路神仙主谋,但能把手伸进禁宫左卫,足可见权势滔天,这桩案子办下去不知最后会揪出怎样的大人物。朝堂上有能量做出这件事的,一个巴掌能数过来,无非就是那么几位罢了。 谁叫这人瞎了眼呢,连左卫都敢伸手,还敢在兵器上做手脚,胆子大得可谓狂妄了。 昨日龙旗断裂,今日兵器断裂,可想而知李隆基有多愤怒,更何况左卫的职责是拱卫禁内,天子的安全都要靠左卫金吾卫这些精锐将士的保护,这帮人贪腐到给将士们配备烧火棍都不如的东西,这是触动了李隆基的逆鳞啊。 李隆基那么深爱杨贵妃,杨贵妃的姐姐在禁宫只不过不愿下马,又抽了禁卫几鞭子,李隆基都勃然大怒,将杨贵妃赶回了娘家,如今给左卫将士配劣质生铁打造的兵器该是什么罪名? 高力士在揣度着李隆基的心思,从李隆基的愤怒程度来推测这桩案子究竟该办到什么程度才能令李隆基解气。 禁中演武到了这一步,基本已经算是失败了。 李隆基怒气未消,心头愈发恐惧,两天连出两个不祥之兆,不知会有怎样的大灾大劫在等着他,想到今日的演武被一群贪官破坏了,李隆基尤觉愤怒。 “都散了吧,传太史监监正来花萼楼。” ………… 长安城风波乍起。 李隆基是下定决心要严办这件贪腐案了,从他委派身边最信任的高力士亲自查办便能看得出他的决心何等坚定。 长安城各卫官员人心惶惶,明明只是左卫的事,但各卫都要被严查,这就麻烦了。 虽然各卫并未牵扯进这桩贪腐案,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无论文官也好,武将也好,谁在职上没干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事?高力士若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也会暴露出来。 于是李隆基下旨后,长安各卫官员表面平静,实际上已然一片兵荒马乱。很多官员都在默默地填补窟窿,或者忙着湮灭证据,长安城内这几日甚至出了几桩杀人灭口的命案。 顾青悄无声息地布下了这个局,原本只是针对李林甫,没想到将长安城各卫都撬动了,搅动得天翻地覆。 左卫贪腐案不难查,难的是李隆基愿不愿意查,派什么人去查。证据很容易找,甚至幕后主使也容易找,难的是找到幕后之人后,敢不敢动他。 李隆基派出了高力士,一个只对李隆基效忠的老宦官。 高力士入驻左卫第三日,共计十余名官员被拿进大理寺,连顾青都被高力士当面讯问,幸好顾青根本没沾过这桩案子,而为何清单必经的流程里不见长史的签押,顾青也解释说因为看出清单不对劲,不敢贸然担责任,于是拒绝签押,所以那些贪官将流程绕了过去。 第五日,户部三名官员被高力士下令拿下,其中包括户部郎中吉温。 吉温是酷吏,但显然不算好汉,大牢里还没对他动刑他便痛哭流涕地招了,最后供出了李林甫。 高力士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再查了,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事已与贪腐案无关,已然上升到政治高度,李隆基对李林甫究竟是杀是放,全看李隆基如何权衡。 于是高力士将吉温的供状递给了李隆基,李隆基仔细看过供状后,忽然冷笑两声,告诉高力士,此案到此为止,所有涉案官员全部依律治罪,其中户部三名官员包括吉温在内,当街斩首。 随即李隆基还问起了李林甫的病情,得知李林甫的病情愈发严重后,李隆基令高力士将所有涉案的卷宗和供状送去李林甫府上,按规矩,大唐涉及官员的死刑是要三省共议后再勾准的,而李林甫是右相,这个事恰好在他的职权范围。 将所有涉案的名单和供状交给此案的幕后主使去审核,李隆基的心思之狠辣可见一斑。 高力士亲自将供状和名单送进李林甫府上,哪怕李林甫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高力士也耐着性子等他醒来,然后给他看了供状。李隆基终究还是留了几分君臣情面,吉温的那份供状并没有拿给李林甫看。 李林甫看了供状后沉默无语,半晌没说一句话,看着看着,竟当着高力士的面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李林甫向李隆基递了一道奏疏,乞骸骨,求致仕。 李隆基批示,不准。李相明明还能为人民多服务几年嘛。 李林甫再上疏,再请致仕。李隆基仍旧不准,批示的言辞热情洋溢,深情挽留,君臣一生不疑,你知道我对你,不仅仅是喜欢…… 君臣反复对飙了几次演技后,李林甫最后上了一道奏疏,臣已老迈,病疴沉重,不堪劳碌,既然不准臣辞相,便请减少臣的工作量吧,臣请求交出御史台之权,只留吏部之权。 这次李隆基准了。 ………… 张九章府。 这些日子长安城风云涌动,但与张九章无关。鸿胪寺属于清水衙门,很难有什么油水,张九章做官也干干净净,问心无愧者,不怕风高浪急。 但是长安城这些日的官场百态,张九章却看在眼里,听说李林甫不得不交出御史台之权后,张九章高兴之余,约了老友李光弼喝了一顿酒。 从李光弼府上回来的当晚,张九章面红耳赤,脚步踉跄,但心情显然很不错,走路时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时已深夜,刚回到家的张九章正走在院子里,斜刺里忽然一道人影窜了出来,吓得张九章魂飞魄散,八分醉意顿时醒了三分。 “二祖翁,你又到处乱跑,半夜才回来,你看看你,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张怀锦站在张九章面前,叉着腰神气十足地教训道。 张九章不由勃然大怒,手掌一扬便要抽她。 张怀锦咯咯一笑,飞快闪开:“每次你都这么说人家,人家怎么就说不得你了?” 今夜张九章的心情委实不错,李林甫的相权再次被削了一半,张九章想想就觉得痛快。心情不错于是便懒得跟一个小丫头置气了。 正直的朝臣对李林甫大多是没有好感的,李林甫不仅巨贪,而且在处理朝政上犯了很多方向性的错误,比如大量遴选胡人将军戍边,将大唐的边关交给那些非我族类等等。 而对内,李林甫的心思却大多放在与东宫的争斗上,朝堂一旦党争,往往便人浮于事,李林甫为了争夺朝堂势力,将大量巴结他的朝臣放在不应当的位置上,近几年已能渐渐看出大唐的内政越来越糟糕了,这些都与李林甫有着直接关系。 所以李林甫被削权,朝堂内的正直臣子们都暗暗高兴,拍手称快。 张九章便是其中之一。 深夜的庭院里一片漆黑,只依稀看到张怀锦那双清澈发亮的眼睛。 张九章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明日还得早起呢,夫子教的课你都记住了么?” 张怀锦有些发愣,没想到二祖翁居然没生气,还笑得那么温和,喝酒喝懵了吗? “二祖翁是遇到高兴的事了吧?”张怀锦试探着问道。 提起这事张九章就开心,哈哈一笑,道:“走,去前堂,老夫慢慢说给你听,太解气了,真是好样的!” 张怀锦听得满头雾水,但难得二祖翁开心,她又睡不着,索性跟二祖翁闲聊一番也无不可。 扶着张九章入了前堂,张九章酒兴未酣,命下人再取酒来,然后挥退了前堂的所有下人,只剩祖孙二人相对而坐。 张怀锦很有眼色地给张九章斟满了酒,张九章一仰脖子饮个干净,长长呼出一口气,又哈哈笑了两声。 “二祖翁何事如此高兴,快说给我听听。”张怀锦摇着他的胳膊撒娇。 张九章捋了一把胡须上残落的酒渍,低声笑道:“李林甫被削了相权,今日向陛下交了御史台之权,往后朝堂上的监察权算是易主了,或许朝堂会多几分清朗,是好事,大好事呀。” 张怀锦对朝政之事并无兴趣,不高兴地打了个呵欠道:“就这?值得如此高兴吗?李相好端端的为何把权力交出去?” 张九章笑道:“因为啊,李林甫被人下了套,中了招,哈哈,当朝宰相竟被一个小子算计了,而且还是个六品官儿的小子,真痛快,当浮一大白!” 说完张九章又痛饮了一盏。 张怀锦天真地眨巴着眼,听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此处有酒又有故事,必须要听下去呀。 给张九章再次斟满了酒,张怀锦期待地道:“二祖翁你详细说说。” 张九章缓缓道:“老夫刚从李光弼的府上回来,听说了一些事情,哈哈,最近左卫被闹得鸡飞狗跳,挖出了一桩天大的贪腐案,此事你可听说了?” 张怀锦眨眼:“似乎零星听过一些,但我不感兴趣便没再听了。” 张九章摇头:“你啊,性子太野太跳脱,凡事不肯静下心多听多看,人生可能会错过很多精彩,比起顾青,你差太多了。” 张怀锦不满地道:“好好为何跟他比?我二哥当然厉害,但也就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罢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张怀锦又补充道:“他的字写得比我难看!” 张九章听到“二哥三弟”之类的称呼便觉得头疼,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张九章决定今夜不计较称呼的事,免得破坏自己的好心情。 冷冷一哼,张九章眼神蔑视地看着她,道:“厉害那么一点点?你可知这次左卫贪腐案里,暗中给李林甫下套算计,悄无声息布局的人是谁?” “是谁?”张怀锦眨了眨眼,恍然道:“左卫贪腐案!六品官儿的小子!我知道了!难道是……” 张九章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斥道:“闭嘴!你想害死顾青吗?此事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若传了出去,顾青满朝皆敌,懂吗?” 张怀锦兴奋得花枝乱颤,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二祖翁快说说,这件事真是顾青干的?他那么大的胆子,敢算计当朝宰相?啊啊啊!我二哥太厉害了!” 张九章捋须缓缓道:“老夫听李光弼说,这桩案子发生时,顾青原本打算避开的,他甚至与那些贪官说好了不闻不问,说实话,顾青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确实惹不起当朝宰相,对他的选择,李光弼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还是很理解……” 张怀锦绣急声催促道:“后来呢?后来二哥为何又参与进来了?” “后来,李十二娘也听说了,但她不理解,于是将顾青带到长安郊外他父母的墓前,不知道十二娘与顾青说了什么,但顾青回来后便决定将这桩贪腐案挖出来,这才悄悄布下了此局。这个局……布得很巧妙,非常巧妙。” “布的什么局?快说呀。” 张九章摇头:“不能说,说出来会要了顾青的命,怀锦你性子太野,话又多,老夫担心你哪天不小心说漏嘴,还是不说为妙,你只要知道,老夫这双眼睛不瞎,曾经打算将顾青与你许为夫婿,无奈你人蠢眼又瞎,多好的一位少年郎啊,竟被你错过了,如今搞出什么二哥三弟的,你与顾青之间怕是没有可能了吧?” 张怀锦的表情短暂失神,随即不满地道:“二哥说过,兄弟之间不要掺进男男女女那些破事,太煞风景了。” 张九章目瞪口呆:“男女之情煞,煞风景?顾青说的?” “嗯!”张怀锦重重点头,认真脸:“我想了想,觉得二哥说得对!” 张九章仰天叹息,这蠢丫头,究竟多蠢。人家分明是没看上你啊。 张九章看了看面前如花似玉的侄孙女,越想越不甘心。 侄孙女是正房所出,容貌也是一等一的美,性子活泼好动了些,但行为举止皆是正经的大户人家教养所出,为何顾青那小子偏偏就看不上自家孙女呢?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如今搞得二哥三弟什么的乌烟瘴气,张九章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但还是想再努力一下,收顾青为婿不仅是对已故的顾家夫妇有个交代,张九章对顾青本人其实也很欣赏,尤其是在知道这桩贪腐案背后的故事后,张九章愈发觉得顾青此人不可错失。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吹皱春水 张九章也算历经沉浮的朝堂老狐狸了,张家三兄弟皆是官宦,故长兄张九龄甚至还是名垂青史的贤相,论人心的把握,论勾心斗角的本事,三兄弟都不差。 所以在面对儿女亲事的问题上,张九章这只老狐狸很清楚,有些事情强行逼迫反而适得其反,但若装作无意的引导一番,诱惑一番,充分引起年轻人的好奇心,说不定结果便不一样了。 傻乎乎的张怀锦没注意到张九章的神色已有些变化,她仍沉浸在“二哥好厉害”的兴奋中。 张九章浅浅啜了一口酒,道:“怀锦,你知道顾青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一个小山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父母长辈的教导,没正经读过书,也不知谁教了他满腹诗才,更难得的是,这孩子天性终究是善良的,他分得清正邪善恶……” 朝张怀锦笑了笑,张九章沉声道:“其实在长安与顾青相认之后,老夫心里一直有些忧虑,顾青的父母皆是有情有义的豪侠,但顾青毕竟从小无人管教,老夫担心他性情阴郁,心无善念,与他相认后,老夫便想看清楚顾青的性情为人,若他是个心邪之人,那么便给他一大笔钱财,他若有难,张家也愿意帮帮他,但张家平日里会渐渐疏远与他的关系……” 张怀锦急道:“二哥不是坏人!” 张九章呵呵一笑:“你急什么?老夫还没说完呢。第二个念头,若顾青天性善良,但能力平庸,张家可以尽全力帮他,从仕也罢,经商也罢,总会尽张家之力将他捧到能力所及的最高位置上,张顾两家世代交好,也不负当年顾家夫妇活命之恩。” 张怀锦噘着小嘴道:“二哥能力也不平庸,他很厉害……二祖翁你心眼儿太多了,好好的交情你偏偏还要算计。” 张九章失笑:“张家终归是个大家族,族中子弟众多,老夫多算计一些也是为了张家好。” “第三个念头,若顾青天性善良同时才华能力出众,那么张家愿与顾青结秦晋之好,不论他喜欢张家哪一房的女子,老夫皆愿玉成此事,当然,最好他能看中怀锦你,你毕竟是正室嫡女,身份配得上顾青,对恩人也有个交代,可惜你俩如今二哥三弟乱七八糟的称呼,好好的姻缘被搞成了兄弟情,老夫真是怒其不争啊!” 张怀锦得意地笑道:“二哥说了,兄弟是手足,妻子如衣服,我与二哥兄弟相称,便是一辈子的手足,衣服可以换,手足不能换。二哥还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张九章脸色一黑,不知道为什么,好想打人,又不知该打谁。 顾青这货究竟给怀锦灌输了些什么歪理,怀锦本就不够灵醒,现在看起来更蠢了。 张九章捋了捋须,淡淡地道:“怀锦啊,老夫问你,顾青的本事和才华,你欣赏吗?” 张怀锦忙不迭点头:“当然欣赏,二哥最厉害了!” “那么,顾青的为人品性好不好?” “当然也好,为了正义公道连宰相都不怕,这是不畏强权,大丈夫当如是。” “顾青对你好吗?你们相处时他的所言所行可算温和尔雅?” “二哥当然对我好,他除了说话有点气人外,几乎没有缺点了。”张怀锦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新月,小模样很可爱。 张九章不动声色地叹道:“这般少年郎,却只能兄弟相称,倒是可惜了。你难道真相信他所谓‘兄弟如手足’的鬼话?” 张怀锦一呆:“二祖翁何意?难道不对么?” 张九章冷笑:“也就你这种蠢货会相信他的话,你自己想想,老夫与你祖翁是亲兄弟,他在广州为官,老夫在长安为官,我与他多年难得见一面,与老夫终日相伴相守的人是谁?是我的老妻,你的二祖母,呵,兄弟如手足,手足却被抛在千里之外,妻子如衣服,衣服每日穿在身,如此浅显的道理,你不懂么?” 张怀锦傻了,三观摇摇欲坠:“啊?” 莫名有种被二哥骗了的心痛感觉是肿么肥事? 张九章一脸痛惜地叹道:“你若果真与顾青相处融洽,或是对他有好感,那便珍惜眼下与他相处的时候吧,将来他若与别的女子成了亲,那么每日陪在他身边的便是他的妻子了,男未婚女未嫁之前,他与你如何胡闹都无妨,一旦他成了亲,你便要与他保持距离,而他,不用老夫提醒,他的妻子也会要求他与你保持距离,你们的兄弟缘分到他成亲的那日起,便算是缘尽了。” 张九章说完黯然一叹,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及时捕捉到张怀锦眼中闪过一抹惊慌之色,张九章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很快恢复如常。 见张怀锦呆滞不语,张九章决定再补一刀。 “顾青这孩子真是难得一见的瑰宝,以往在蜀州的小山村不过蒙尘而已,一旦来了长安,不到一年的时间已官居六品,已得圣眷,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尤其是还有满腹才华,随便一首诗便能引长安才子争相传颂,这等本事,说实话,老夫在他这般年纪时,远不如他,听说如今已有不少权贵官宦在打听顾青的底细,若是长安的权贵皆知顾青尚未娶妻,恐怕上门保媒的人会踏破他家的门槛……” 张怀锦抬头气势孱弱地道:“二哥说,说他……这辈子不会娶妻的。他说没遇到心仪的女子之前,绝不会考虑成亲之事。” 张九章冷笑:“男人的鬼话你也信?何谓‘心仪的女子’?百依百顺,同甘共苦便是心仪,如今女子皆习女德女诫,这一点哪个女子做不到?长安街上一抓一大把,随便许一个便是心仪了。” 张怀锦顿时心乱如麻,张九章的这番话将她深深震撼到了。一想到朝夕相处的二哥成亲以后便不与她玩耍了,从此陪着娇妻你侬我侬,以后还会慢慢疏远她这个三弟,张怀锦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心都被挖去了一块。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张怀锦其实也只是个小姑娘,感情方面不见得比直男顾青敏感多少,两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迟钝。 感情迟钝的人,神经也很粗,张九章说了半天,张怀锦仍只是神情失落,却不见有何表示,张九章真的很想打人了。 于是张九章决定继续补刀,对亲孙女不能太仁慈,让她早点经历社会的毒打才能成长起来。 神情惋惜地叹息一声,张九章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与顾青皆无男女之情,老夫只好放弃,退而求次。顾家夫妇于我张家有大恩,顾家仅此一支香火,老夫有责任让它延续下去,顾青的亲事老夫不能不过问。回头老夫便与朝中一些权贵交流一番,谁家若有待字闺中的女子,不妨安排与顾青见上一面……” 张怀锦顿时后背一凉,像遇到危险的猫儿一样炸毛了,不假思索脱口道:“不行!” 张九章眉头一挑:“哦?为何不行?” 张怀锦结结巴巴道:“反正,反正……就是不行!我与二哥是兄弟,谁家若有待字闺中的女子,先让我看看,我若觉得适合二哥再安排他们相见。” 张九章冷笑:“你这可是无理取闹了,顾青与你非亲非故,你又不是他的长辈,有何资格决定谁适合他?” 张怀锦小脸顿时瘪成一团,忽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张九章毒打亲孙女下手忒狠,慢悠悠地道:“据老夫所知,如今钟意顾青的女子也有两个,其一是远在蜀州石桥村的张怀玉,你的阿姐。她与顾青可是相识于微末之时,直到如今张怀玉仍住在那个小山村里,如贤妻守候离家的丈夫一般,她显然对顾青已情根深种,而顾青对她,似乎也很不一般。” 张怀锦的心愈发乱了,一双手无意识地扭搅着衣角,手指微微发颤。 张九章又道:“其二,据说今年重阳登高之时,太子于骊山设宴,宴上万春公主对顾青颇为青睐,几次追问顾青何时去都灵道观,公主欲与他同行,这是许多在场的朝臣们亲眼所见,长安城早有风闻,听说万春公主尚未许人,陛下答应过她,将来她可自由选择满意的夫婿,她怕是已经看上顾青了……” “一个有情有义,共历患难,另一个位高显赫,金枝玉叶,两位女子都比你强,怀锦啊,你怕是比不过人家,果然与顾青兄弟相称是明智的,以后与顾青好好玩耍,待到他成了亲,你便没有兄弟了,去吧,老夫再也不管你整日在外面乱跑了,好好玩,玩得尽兴啊。” 说了一大通话,张九章口干舌燥,端起酒盏一口饮尽,长长呼了口气,眼角余光见张怀锦一脸憋屈烦躁,张九章暗暗笑了。 刚才那番话总算没白费,看来怀锦对顾青的感情突然间有了一种质的蜕变,呵呵,老夫身为鸿胪寺卿,整日与那些番邦红毛绿毛的异国猢狲唇枪舌战,还忽悠不了你一个蠢丫头? 再次望向张怀锦时,张九章赫然发觉她竟已珠泪满眶盈盈欲滴,神情悲戚失落,小嘴瘪了半天,终于一咧,大哭起来。 张九章急了,刚才恐怕是用力过猛,小丫头招架不住了。 “哎呀,怎么好好的却哭了呢?”张九章心疼地为她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张怀锦咧嘴大哭道:“二祖翁,我,我怕是活不了了!二哥若娶了妻,我便不活了!” ………… 算计当朝宰相是怎样一种体验? 谢邀。 人在家里,慌的一批。 成就感?顾青毫无成就感,只有一肚子的惶然。毕竟这个局布得有点冒险,细细想来,仍有不少漏洞,只是当时为了向李十二娘证明自己,顾青便顾不得许多,布下此局后顾青果断抽手不管,一切交给李光弼和杨国忠去发挥。 饶是如此,顾青仍觉得自己恐怕已经暴露了,龙旗断裂这种小名堂或许能瞒人一时,但瞒不了一辈子,尤其是接下来略显仓促的禁中演武,以李林甫的老谋深算,应该会猜到一点什么。 不过没关系了,难得这次不计较利弊,不在乎前程性命,放肆大胆地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若有什么后果,担着便是。 吉温等一批官员人头被斩落的同时,李林甫也向李隆基交出了御史台的权力,顾青这几日很低调地待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将整件事情复盘,事后复盘是他的习惯,从复盘里总结得失成败,往往收获很大。 除了复盘,顾青还在计算人心,计算李林甫的人心。 左卫贪腐案后,李林甫作为幕后主谋,不可避免地陷身其中,被李隆基无声无息地逼迫交还御史台的权力,此时的李林甫处于风口浪尖,就算他猜出了顾青是布局之人,就算他想要报复顾青,此时恐不合时宜,李林甫不会再给别人落下话柄,李隆基如今对他虎视眈眈,他若敢马上报复,宰相之位可就真的危险了。 所以顾青猜测自己可能还会有一段缓冲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应是风平浪静,顾青现在要等的却是另一件事。 算算时日,李林甫差不多快断气了,如果他没来得及对顾青做出报复动作以前断了气,那便算是顾青的运气好,成功躲过一劫。 “要不……出长安避一避风头?”顾青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玉真公主的道观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干脆出去躲一躲,男人该怂还得怂啊,占了一回便宜,见好就要收,不然风水轮流转……” 顾青从沉思中收回思绪,却见郝东来和石大兴正盯着他的脸。 “你俩干啥?”顾青警觉地道。 郝东来的伤势已见好,走路微微有点瘸,除此无大碍。 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郝东来笑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少郎君跟以往不同了。” 石大兴附和道:“不错,以往少郎君虽然人善,但表情太冷硬,终究有些距离,如今看少郎君的模样……” 郝东来抢答道:“如今看少郎君,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点人味儿……” 顾青笑吟吟地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前不是人?” 郝东来一滞,急忙解释道:“我非此意,就是觉得,嗯,觉得……唉,怎么说呢。” 顾青微笑摆手:“不用解释,说错了话没关系,抽一记就长记性了。” “老石,抽他。” 石大兴哪里会跟郝东来客气,顾青话刚落音,石大兴几乎下意识便猛地出手,一巴掌扇上郝东来的后脑勺,啪地一声脆响,郝东来顿时眼冒金星,庞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兄弟反常 话说得不好听,但道理差不多是没错的。 左卫贪腐案后,顾青的气质神态看在外人眼里确实有了一些变化,具体怎样的变化,郝东来和石大兴说不上来,只能说顾青看起来比以往多了一些人性化的气质,从心态反应到神态上,顾青看起来没那么淡漠了,他的脸上有了一些人间烟火气,有了比较明显的喜怒哀乐。 郝东来说他有了一丝“人味儿”,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顾青也觉得自己心态上有了一些变化,可能是正道的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吧。 心怀善念的人,脸部线条都柔和得像万物复苏的春天。 左卫贪腐案似乎是顾青两世为人第一次完全不为自己的利益而愿意出手的一桩事,在这以前,顾青的内心大多是自私的,他不愿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更不愿插手与自己的利益无关的纷争和麻烦,世界不曾待他以温柔,他凭什么对世界心存善意? 李十二娘在他父母的坟前与他说了那番话后,顾青决定插手左卫贪腐案,当时的初衷是不想让唯一的亲人对他失望,他害怕失去这位亲人。 后来贪腐案水落石出,顾青的心情不知为何明朗起来。 或许,心底深处被封存的角落里,老天给他准备了一份未曾开启的礼物,那是天性里久违的善良,用以弥补两世对他的亏欠。 做完善事后,顾青的感觉很不错,有一种建立在道德上的成就感,就像有人冷不丁把他从阴暗的角落里拽出来,逼着他晒了一场阳光,他从最初的拒绝,到渐渐的喜欢,最后终于觉得,其实生活在阳光下也不错。 天性善良的人,怎会习惯长久的阴暗?他本有资格沐浴阳光。 “少郎君,我和老石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在长安城东市买下了四家店铺,其中一家用来卖咱们的八卦报,另外三家用来卖蜀州的瓷器,至于份子,还是按以前的分配,如何?”郝东来问道。 顾青挑眉:“买店铺的钱我还没出呢……” 两位掌柜急忙摇头:“不用不用,咱们在长安城的立身之本便是您在青城县的瓷窑,和长安城的八卦报,两者皆出于少郎君之手,这便算是少郎君出的份子钱了,买商铺的钱由我和老石分担,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干便吃现成的吧。” 顾青点头道:“可以,我当你们是自己人,就不跟你们在银钱上斤斤计较了,以后若商铺出现什么变故,官面上的事交给我。” 两位掌柜眉开眼笑。 在长安城做买卖的商贾大多是有官方背景的,买卖做得越大背景越深,若丝毫没有背景还敢在长安城做下去,迟早会被吞干净,商贾向来是依附在权贵和官员身上的藤蔓,无依无靠不可能向上生长。 下午时分,杨国忠来了。 这次左卫贪腐案里,若说最大的赢家非杨国忠莫属。 顾青暗搓搓在幕后布局指挥,杨国忠是执行的人,二人合力之下,虽说没把李林甫扳倒,但李林甫也被削了一半的相权,交出御史台的权力后,李隆基顺势便把御史台交给了杨国忠,如今的杨国忠又兼了一个官职,那就是御史大夫。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好处,更大的好处是,随着李林甫被削了权,李林甫的党羽察觉到朝堂风色不对,于是很快便改换了门庭,其中大半转而投靠到杨国忠门下。 明眼人大多看得出杨国忠便是下一任的宰相人选了,而李林甫已然日薄西山,眼看大势即去,投靠杨国忠才是最符合官场利益的选择。 经此贪腐一案,杨国忠不仅名正言顺地接管了御史台,成为朝堂三权之一的监察权的主事人,而且朝堂势力大涨,已渐渐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离宰相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连杨国忠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能从一桩贪腐案里得到如此巨大的好处,而促使他得到这一切的人,便是顾青。 杨国忠如今对顾青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虽然二人的官职品阶相差甚远,但杨国忠已不敢忽视这位少年郎,从目前的情势来看,他在朝堂上若与顾青结为盟友,那么至少十年内他能高枕无忧。 以顾青的本事,再过十年恐怕已是朝中重臣,到了那时,杨国忠与顾青之间的盟友关系也将慢慢变味了,或许彼此之间会成为敌人也不一定。但在目前阶段,顾青这个人杨国忠是一定要交好的。 这次杨国忠主动登门,居然还带了礼物,做人实在很讲究了。 顾青热情地接待了杨国忠,从门口一直将他迎进前堂。 杨国忠心情显然很不错,捋须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对顾青的寒舍更是昧着良心说了许多赞美之辞,听得顾青都有些相信了,觉得自己果真是为了风雅而刻意把家里弄得像农家小院,绝不是因为没钱。 前堂入座,照例上酒上菜,不管客人什么时辰登门,都是以酒菜招待,所以在大唐的大户人家里,有时候大清早都能听到府邸里传来阵阵丝竹钟乐声,那绝对不是主人嗨了一通宵,而是大早上来了客人,主人以酒菜和歌舞伎招待。 顾青府上只有酒菜,没有歌舞伎,杨国忠饮了两盏酒后便觉得有点寡淡。 “顾贤弟正是年少风流之时,为何府上竟无歌舞伎娱人?”杨国忠一双不正经的眼睛左右环视,没见到貌美如花的歌舞伎,最后迫不得已将邪恶的眼神放在庭院内打扫卫生的两个丑丫鬟身上,看了一会儿便果断收回目光,并且不停地眨眼睛,可能眼睛被辣到了。 顾青叹道:“家境贫寒,无力买歌舞伎娱己,实在对不住杨兄,杨兄若不嫌弃,不如愚弟亲自为杨兄舞一段儿?” 杨国忠一惊,急忙干笑道:“不必不必,愚兄岂是附庸风雅之人,只是想听个声响罢了……” 顾青再次热情自荐:“愚弟的歌喉也是颇为动人的,杨兄若不嫌弃……” “不必!哈哈,饮酒饮酒,来,饮胜!” 顾青黯然一叹,你果然还是嫌弃了…… 杨国忠当然嫌弃,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若配上撩人的舞姿,骚不骚姑且不说,画面太违和不敢想。 害怕顾青再次没皮没脸的自荐,杨国忠赶紧转移话题。 “这次愚兄能将朝堂监察权拿捏在手,全靠贤弟倾力相助,愚兄感激不尽,往后贤弟若需帮忙,尽可对愚兄直言,愚兄一定赴汤蹈火……” 顾青笑着道谢,心里却将杨国忠的这句话当作放屁。 杨国忠是个什么货色顾青很清楚,大家只是暂时狼狈为奸合作几次,维持表面的塑料兄弟情便好,就不必走心了。 然而杨国忠这次的许诺显然是走心了,主动提起了话题。 “我见贤弟如今还只是六品长史,若贤弟有意,愚兄可为贤弟奔走一番,将贤弟的官职升一升,不知贤弟意下如何?贤弟看上了哪个官职尽管说,四品以下的官职问题不大。” 顾青微笑道:“真的不必了,愚弟当长史足够,暂时没有升官的念头。” 这句拒绝的话顾青也是走了心的。不是不想升官,顾青只是不想通过杨国忠升官。来长安后顾青一直在静静观察朝局,他发现李隆基是个制衡的高手,将帝王平衡术运用得淋漓尽致,朝中东宫,李林甫,杨国忠以及一些中立逍遥派等势力此消彼长,全是李隆基手中的棋子。 涉及朝堂派系,顾青不敢贸然跟任何一派走得太近,保持如今不群不党的姿态才符合顾青的利益,同时也不会令李隆基对他心生不满。 杨国忠对顾青的回答颇为意外。 实在是个看不透的少年郎,朝中年纪胡子一大把的老家伙都削尖了脑袋往上钻,任何人都无法拒绝升官的诱惑,偏偏顾青却气定神闲地拒绝了,少年郎不正是气盛张扬的年纪吗?为何顾青却表现得像只修炼多年的老狐狸,淡定得令人不可思议。 “贤弟果真不愿升官?”杨国忠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找出顾青的真实想法。 顾青笑道:“真的不必了,而且愚弟说句难听的话,如今虽说李相的相权被削弱了不少,但杨兄莫忘了,吏部如今可还抓在李相手中呢,朝中官员调任擢免还是需要李相点头的,杨兄帮愚弟奔走恐怕成效不大。” 提起李林甫,杨国忠便咬牙切齿,冷冷道:“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老贼也不知何时断气,平白挡了你我兄弟的路。” 看着顾青,杨国忠期待地道:“贤弟主意多,谋略无双,不如帮愚兄想想法子,索性弄死他算了。” 顾青露出奸恶的嘴脸,阴沉地道:“我有一计,如今李相正患大病,长安城皆有传闻,说李相命不久矣,咱们不如买通他府上煎药喂药之人,在其药里下点砒霜鹤顶红之类的毒药,每次下药的分量轻微,久服之下,能加快李相乘鹤西去位列仙班的速度……” 杨国忠倒吸一口凉皮,这少年……好狠毒的心思! 于是杨国忠立马暗暗做了个决定,回家后好好排查一下自家的后院厨房,并且府里增加一个编制,专门用来试毒,以后他吃的每一道菜都必须先试毒再入嘴。 “此计……有点冒险吧?”杨国忠忐忑地道:“若然事发,恐怕你我兄弟会身陷其中,不如还是顺其自然,反正那老贼也活不长久了,不争这几日迟早。” 顾青无所谓地道:“既然杨兄不愿,那便当愚弟没说。我只负责出主意,采不采纳是杨兄的事。” 杨国忠笑道:“多亏贤弟不弃,往后你我兄弟当在朝中守望相助,也好辅佐天子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 顾青若有深意地笑道:“那是当然,以后若愚弟有需要杨兄帮忙之处,也希望杨兄义伸援手拉愚弟一把。” 算算日子,快年底了。每到年底各地文官武将和异国使节都要来长安城朝贺。 安禄山……也该进京了吧? ………… 张怀锦来找顾青时,已是傍晚时分。 今日的张怀锦有点怪怪的,首先是太有礼貌,以前张怀锦进门哪里需要下人通报,小脚丫抬腿一踹,整个人便像一只耗子飞快窜了进来,有时候门房连人都没瞧清,便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晃了过去,非常玄幻。 而今日张怀锦登门,居然站在门外让管家先去通报,礼貌得一塌糊涂。 其次是,张怀锦今日竟然不啰嗦废话了,反而显得很沉默,忸忸怩怩像个大家闺秀站在院子里,熟悉张怀锦作风的顾家下人们都吓坏了,纷纷神情惊惧地远远绕开她。 顾青从前堂走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张怀锦那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的模样,顾青吓了一跳,然后立马怀疑自己的家里是不是闹鬼了…… 见张怀锦如此反常,顾青不得不主动来一次极为羞耻的兄弟见面礼,试图让大家的状态变得正常点。 “三弟!”顾青抱拳,阔别多年欣喜状。 张怀锦垂头忸怩不语:“…………” “三弟!”顾青心中愈发惊恐,这傻丫头怎么了?病得不轻的样子。 “…………” “三弟!”顾青加重了语调。 张怀锦垂头羞答答地道:“怀锦见过顾阿兄……” 顾青惊得后背寒毛直竖,蹬蹬蹬连退三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何……何方妖孽,竟敢摄走我三弟的魂魄,速速现出原形!”顾青凛然暴喝道。 张怀锦羞涩地扭过身子,娇嗔道:“哎呀,顾阿兄莫闹了!” 顾青干笑,随即笑容一收,扭头朝管家大喝道:“去道观请一位老道士来,让道士带上吃饭的家伙,准备起法坛!” 壮起胆子走近张怀锦,顾青颤巍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三弟你没事吧?三弟你是吃错药了还是吃了毒蘑菇?需要二哥帮你叫大夫吗?” 张怀锦终于绷不住了,气鼓鼓地瞪着他:“我没事!没病也没吃药,更没吃毒蘑菇!” 顾青冷静点头:“了解,了解……” 扭头再次向管家沉声道:“……顺便请个大夫来,脑科或是妇科的。” 双手搭在张怀锦的肩上,顾青使劲摇她:“三弟你醒醒,你正常点,我是你二哥啊。” 张怀锦奋力挣脱了他,怒道:“我哪里不正常了?人家本就是宰相门第出身,正经的大家闺秀好不好!” “三弟你莫闹,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才是正常的你啊,你现在的样子让二哥我很担心……” 顾青说着忽然单手捏住了她的左右脸颊,严肃地道:“张嘴,伸舌苔我看看。” 张怀锦粉嫩嫩的脸顿时像一只被捏扁了的皮球,不由自主地嘟起了嘴,肉乎乎的特别可爱,下意识便伸出了小舌头,小巧粉红的舌头暴露在嘴外,令人心旌摇荡,如此秀美可爱的小舌头,用来吃饭可惜了。 舌头伸出去后张怀锦才惊觉不对,急忙缩回了舌头,瞪着他道:“偶嗖过了,偶没病!” 顾青毕竟不是大夫,看不出她究竟哪里病了,只好道:“你今日这副样子到底怎么了?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连二哥都不叫了,难道你我兄弟情分已尽?” 张怀锦气鼓鼓地道:“我……我以后再也不叫你二哥了,我不想跟你做兄弟了!” 顾青眯起了眼:“我得罪你了?” “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做兄弟了!” 顾青无奈地叹道:“张怀锦,你讲点道理,不做兄弟总要有个理由吧?” 张怀锦满腹幽怨无法说出口,气得转过身子道:“没理由,就是不想做兄弟,以后你要叫我怀锦妹妹,不准再叫我三弟了。” 顾青认真脸:“莫闹,就算要改口,我以后也只会叫你怀锦弟弟,哪里来的‘妹妹’?腐朽得很。” 张怀锦气得跺脚:“你……” 顾青心中有些失落,黯然叹道:“三弟,你变了。” 见顾青失落的样子,张怀锦心中一疼,急忙道:“二哥,我没变。” 顾青转怨为喜,笑道:“还是叫我二哥了,我很高兴。” 张怀锦自觉失言,然而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气得只能跺脚。 还没等她反悔,顾青伸手掐住了她的后脖子,如同拎着一只宠物般拎着她往外走,高兴地道:“为了庆祝你我兄弟之情重归于好,二哥决定请你去东市吃东西,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与二哥说,二哥请你。” 张怀锦使劲蹬腿挣扎,气道:“不要当我是小孩子,我已是个大姑娘啦,还有,别再叫我三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三弟。” ………… 二人扭扭打打走出门,管家备了马车,二人上了马车直奔东市。 到东市下了马车,顾青仍拎着张怀锦,张怀锦不情愿地被他拎着后脖子,气哼哼地四下张望。 顾青边走边道:“三弟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尽管告诉二哥,二哥买给你。” 张怀锦今日装闺秀装得很失败,内心正充满了挫败感,闻言冷冷地道:“我什么都不要。” “三弟莫与二哥客气,再过两日二哥便要与三弟分别,离开长安了,走前让二哥为你尽一尽心意吧。” 张怀锦一惊:“二哥要去哪里?” “去玉真公主的道观,重阳节那日与两位公主殿下说好了的,不能失信于人。” 张怀锦想到二祖翁说过,万春公主对顾青或有情意,不由急道:“我也要去。” “三弟莫闹,人家又没邀请你。再说我去是为了避风头,不是去玩耍,估摸道观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乖乖在长安等我回来。” 第一百七十章 玉真道观 两世为人,历经无数红粉阵,多少爱情被顾青完美躲过。 张怀锦这段也不例外。 顾青对感情反应迟钝,不明白张怀锦今日为何这般表现,中了邪似的既作又矫情,但不影响顾青完美地躲过这段爱情。 被顾青拒绝去公主道观后,张怀锦一直闷闷不乐,垂着头没精打采地跟着顾青闲逛,以往能令她兴奋雀跃的东市美食,今日也无法再刺激她的情绪了。 一想到顾青马上要跟那个万春公主同行,而且可能会在道观朝夕相处,张怀锦心里便一阵阵的不舒服,好像一件本来属于自己的玩具被别人抢去了。 二人走在街上,张怀锦绣垂头丧气跟在后面,顾青左顾右盼走在前面。 顾青的注意力全放在路边的美食上。 这年头其实并没有多少美食,食物的烹饪方式大抵还是以蒸烤煮为主,而且食物的种类也很少,很多后世滥了大街的东西这里还没出现,它们仍种在美洲或非洲的土地上,等待殖民者将它们的种子带回来。 顾青暗暗决定将来掌权后一定要打造船队出海,土豆玉米这些高产粮食必须弄回来,顺便弄点辣椒种子,让自己吃一顿有灵魂的火锅。 美食太少,顾青只注意肉类,他惊讶地发现大唐的长安街头居然有烤肉摊。烤架做得比较粗糙,一个陶制的大瓮里烧上炭火,一支粗长的铁棍穿过半只羊,放在火上烤,绿眼珠的胡人穿着奇怪的服饰,不停往羊身上撒下神秘的香料,羊烤熟后便放在大托盘里,用匕首将羊一块块地分尸。 顾青顿时两眼一亮,好东西!终于找到了前世的回忆,必须光顾一下。 不假思索地拉起张怀锦的手,顾青兴奋地道:“走,二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张怀锦的手被他骤然牵住,不由一愣,接着满脸羞红:“顾阿兄,大庭广众的……” 顾青愣住,马上松开她的手,顺势拽过她的袖子擦了擦手,沉声道:“三弟,你正经点。” “哦……”张怀锦的心情再次跌落谷底。 二人在烤肉摊边坐下,顾青叫了半只羊,由于场景太熟悉,嘴快的顾青情不自禁又叫了一箱冰啤酒,看着伙计茫然的眼神,顾青只好改口上葡萄酿,胡人伙计见顾青和张怀锦穿戴不凡,不敢得罪,陪着笑说小本经营,只卖烤肉不卖酒。 顾青并不失望,世上绝大部分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桌上拍出一把铜钱后,伙计兴高采烈跑到街对面的酒楼里帮他买酒去了。 葡萄酿的味道并不太好,喝起来像果汁,酒质很浑浊,重要的是它没加冰。这年头只有权贵官宦人家才挖有冰窖,顾青若想喝一口冰葡萄酿,只能去张九章或李光弼府上蹭一蹭,李十二娘府上或许也有。 掏出怀里的匕首,将烤得金黄酥脆的羊肉小心割下一块,顾青一口咬下,味蕾仿佛被炸开,不知用了什么香料,膻味和香料味综合在一起,味道似乎并不逊前世的烤串摊。 张怀锦却盯着顾青手上的匕首,这柄匕首顾青很少拿出来,一直收在怀里,毕竟用到它的机会并不多。 “你的匕首是自己打造的还是别人送你的?”张怀锦盯着匕首道。 顾青瞥了一眼,崇敬状朝西南方向拱手:“当然是我们的大哥送的。” 听说是阿姐张怀玉送的,张怀锦小嘴一瘪,哦了一声。 “愣着干啥,快吃呀。三弟,今日咱们算是发现宝藏了,这家烤肉真不错,以后咱们常来。”顾青嘴里嚼着肉,又喝了一碗酒,劣质的酒令顾青直皱眉,于是补充道:“下次咱们自己带酒来,你家有冰窖吗?” “有……” “下次我去买好酒,你从家里带冰块,咱们来这里吃个痛快。”顾青满足地笑道。不知为何,大口吃肉的时候心情特别好。 见顾青吃得嘴角滴油,张怀锦终于暂时忘记了情场失意的打击,也跟着吃了起来,一口烤肉入嘴,张怀锦眼睛亮了,鼓着腮帮子不停地发出嗯嗯声,显然味道很满意。 “二哥,我也要饮酒!”张怀锦朝顾青伸手。 “滚!小女娃喝什么酒,不学好!”顾青很不客气地拒绝。 张怀锦气道:“我在家也饮酒,还跟二祖翁一起饮,我酒量很大的!” 顾青坚定拒绝:“酒量再大也不准喝。” 今日张怀锦表现得奇奇怪怪的,顾青若再让她喝酒,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所以顾青一定要将麻烦掐死在摇篮中。 张怀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埋头大口吃羊肉,吃相比顾青还难看,刚才装出的大家闺秀人设全崩了。 两个人的战斗力不俗,半只羊没多久便被二人干得差不多了。 张怀锦有点吃不动了,托着腮看顾青吃肉喝酒,痴痴地看了半天,张怀锦忽然道:“二哥,你相信男女一见钟情吗?” 顾青慢悠悠啜了口酒,道:“不相信。” “为何?” “一见钟情说得难听点,叫‘见色起意’,男女第一次见面,对方什么人品,什么性格,什么德行全都不知道,完全只凭对方的长相容貌便觉得自己喜欢上她了,这是一种对自己的人生极不负责的行为,纯粹是男女的情欲冲动作祟,大多数的一见钟情都将在睡过之后心生悔意,能够白头偕老者那真要靠祖上积累祖坟冒烟了。” 张怀锦呆住了,一件原本很美好充满了浪漫旖旎气息的事情,从顾青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如此不堪入目。 这家伙是魔鬼吗? “那你相信日久生情吗?” 顾青又啜了一口酒,缓缓道:“那要看日多久了,拍拍屁股就知道要换姿势的情侣,这样的默契确实要很久才能有。但这也不能叫‘日久生情’,顶多只能叫日久生默契。” 张怀锦茫然睁大了眼:??? 顾青扭头上下打量她:“你今日究竟怎么回事?为何纠结于男男女女的小情小爱?这样是不对的,你我兄弟的胸怀应该更广阔一点,将有限的爱献给全天下的劳苦大众。” 张怀锦:??? 痛苦地揉着额头,张怀锦难过地道:“二哥,我现在头好痛,你莫拦我,不然跟你翻脸。” 说完张怀锦劈手夺过顾青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 顾青摇头叹息:“冥顽不灵,回头大哥来了长安,让她开导你。” 吃饱喝足结账离开,张怀锦依然闷闷不乐,但顾青的心情却很好,吃肉果然是一件能让灵魂升华的事啊。 将张怀锦送到张府门前,顾青正打算与她告别,张怀锦却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角,顾青扭头,却见张怀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神无辜且蠢萌。 “二哥,你去公主的道观千万要守身如玉,夜晚锁好门,不要被别的女人花言巧语骗了……” 顾青神情冷傲:“以我的功力,应该没人能骗得了我。三弟放心,待到二哥归来时,身子依然是冰清玉洁的。” 张怀锦转念想想以顾青不解风情的段位,确实称得上功力高深,当世鲜有敌者,公主殿下又如何?除非把他双手双脚绑在门板上,否则公主也难得逞。于是张怀锦遂稍稍放了心。 ………… 两日后,顾青乘上马车,与万春公主同行往玉真公主的都灵道观而去。 一路同行,顾青与万春公主并无太多交集,公主出行的仪仗有点吓人,前后皆有羽林卫护侍,还有无数宦官宫女随行銮驾左右,相比之下顾青的马车却显得异常简陋寒酸,跟在公主仪仗后面像一只狮群后面捡便宜的鬣狗,画面一度非常心酸。 都灵道观原本在洛阳,开元之后,李隆基思念亲妹妹,玉真公主遂在终南山下又修了一座都灵道观,玉真公主很少进长安城,大多数时间都在道观里修身养性,与大唐的才子俊秀们饮宴歌舞,谈论诗文,并且与诸多才子都有过绯闻,包括著名的李白和王维。 玉真公主过的这才叫人生。 据野史记载,李白与王维的关系非常恶劣,几乎是水火不容。究其原因,恐怕与玉真公主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马车行了大半天,到了终南山下一座规模不小的道观前停下,此处已是山径小道,马车无法上去,必须步行。 顾青下了马车,发现万春公主穿着一身朴素是玄色宫裙,正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顾青心旌摇荡,在他的直男审美里,只论容貌的话,万春公主应是当世仅次于杨贵妃的美女了,尤其是混血儿的相貌,尤添几分异域风情。 “顾青,此处便是都令道观了,皇姑为人随和好客,你进了道观后不必拘谨,随性便可,皇姑最喜欢的便是才俊们在她的道观里狂放不羁,于山水间纵情诗文。”万春公主笑着叮嘱道。 顾青垂头行礼:“是,多谢公主殿下提点,臣一定不会见外的。” 万春公主掩嘴咯咯笑道:“你这句话便已很见外了,道观不比长安城,不必在意繁文缛节,莫随便把‘谢’字挂在嘴边。” 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道观,万春公主道:“走吧,随我进去,长安诸事纷扰,顾青,你可在道观里休养些日子,皇姑很看重你的文才,在她的道观里,定将你待为上宾。” 羽林卫前行开道,万春公主和顾青二人步行朝道观走去,顾青的脚步慢了几分,隐隐落后万春公主一肩,万春公主几次放慢脚步欲与顾青并肩而行,但顾青比她更慢,二人一直保持着一肩的距离,万春公主无奈,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加快脚步独自走了。 顾青笑了笑,公主说不必见外,他不能当真。道观是玉真公主的,公主无论怎样的身份,人在何处,终究是有规矩的,怎能不见外? 历史上有一位名叫杨修的人很不见外,以狂放不羁的名士为人设,不仅偷吃曹丞相的酥饼,还屡次耍弄小聪明,最后曹丞相也没与他见外,一刀把他剁了。 前车之鉴不远,当引以为戒。 道观的规格很高,从房梁的高度来看,仍是按公主规格建造的,主殿是三清大殿,专为供三清老君,观内的道姑们做早晚课便在此处,旁边是偏殿,设有斋堂和功德堂,大殿后面属于后院范围,有趣的是,后院的范围比大殿范围要大得多,里面层叠的院落,宫殿般奢华的寝宫,还有一片又一片人工挖出来的小湖泊,湖泊中央楼台亭阁皆俱。 从外面看去,道观的大殿似乎只是为了装饰所用,真正的奢华建筑全用于后院的宫殿院落了,颇有几分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顾青仅只看了一眼道观的布局,便大致明白玉真公主的心性了。 其实皇家的人哪有什么潜心向道的信仰,无非是以修道为借口逃避不满意的婚事,在这一方天地里挥洒虚度自己的人生罢了。 每年设那么多宴会,邀请那么多当世才俊,归结起来只是因为寂寞。 走进道观,玉真公主穿着百纳道袍站在道观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万春公主和顾青。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也不行礼,蹦蹦跳跳上前挽住了玉真公主的胳膊,笑道:“数日不见,皇姑想我了吗?” 玉真公主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我才不想你,跟大唐才俊们的才华比起来,你有什么值得我想的,对吗顾青?” 顾青一凛,躬身长揖:“臣拜见玉真公主殿下,冒昧叨扰,臣愧然。” 玉真公主笑道:“若觉得愧然,不妨作几首好诗送给我,以你之才,一首诗可抵在道观吃住一年,如何?” 顾青苦笑:“臣尽力。” “道观是方外之地,此处不讲究俗世之礼,顾青,你莫太拘谨,若处处仍如长安般如履薄冰,我邀你来此便失了本意,未免强作风雅了,此处虽为道观,但后院不禁酒色,有上好佳酿,亦有美貌舞伎,酒色不带入正殿,便不算对老君不敬,顾青,你可随意。”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最后堡垒 顾青在玉真公主的都灵道观住下了。 这次来道观算是赶鸭子上架,一来是因为重阳节那天被万春公主把话堵到这个份上,不得不来,二来顾青想要避避风头,坑了当朝宰相后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最好躲远点。 如果宰相派人追杀自己,那就勇敢地扑进万春公主的怀里,让她保护自己。 完美! 当夜玉真公主设宴,专为款待顾青。皇家夜宴自然是豪奢之极,从酒菜到歌舞,皆是当世最奢华的,就连盛酒的杯子也是五彩斑斓的琉璃盏。 琉璃盏这东西在后世看来不过是制作比较粗糙的人造水晶,但在如今这时代可是很值钱的,琉璃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烧制,大唐最早关于琉璃烧制的记载在一本名叫《独异志》的书里,上面记载开元年间,大唐的淄州便以生产琉璃而闻名。 顾青落座后便盯着面前的琉璃盏看个不停,不时端起来仔细打量。 琉璃跟玻璃不同,琉璃并不透明,烧制方法也简单,如果能搞到玻璃的烧制秘方,以自己的能力想必能烧出最透明的玻璃,不仅可以拿来卖钱,而且还能给张九章打造一副老花眼镜,面前就有两位公主,不知她们能不能弄到玻璃烧制的秘方? 堂上玉真公主的轻唤声打断了顾青的沉思,顾青抬头,见玉真公主正含笑看着他,顾青急忙起身道:“臣走神了,殿下见谅。” 玉真公主摇摇头,指着宴席上姗姗来迟的两位客人,道:“认识一下新朋友吧,这位个子高的名叫王维,字摩诘,官居吏部郎中,另一位名叫晁衡,是日本来的遣唐使,在大唐为官多年,任左散骑常侍,这位晁衡可了不得,他还参加过大唐的科举,高中进士呢。” 顾青一惊,抬眼打量过去。个子高的王维身形削瘦,白衫如雪,神情清冷孤高,有种令人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另一位晁衡个头稍矮,肤色较黑,脸上却挂着温暖的微笑,与顾青的眼神对视时,晁衡还微微躬身以示礼貌。 顾青站起身朝二人行礼:“下官顾青,拜见二位。二位之名久慕矣,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王维朝他点头,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过了。晁衡却呵呵一笑,道:“久闻长安城出了一位少年才子,《观李十二娘舞剑器行》气势磅礴,势若雷霆,又引人怅思,在下却是拜读多次了,今日见到顾长史,果然人如其诗,幸何如之。” 王维捋须缓缓道:“听说顾长史来自蜀州?” 顾青一愣,道:“是。” “听说李太白亦在蜀州游历,与你交情不错?” “是。” 王维盯着顾青的脸,道:“你们在一起时饮酒吗?” “每饮必醉。” 王维怅然叹道:“既然饮酒,你为何不灌死他?让那酒鬼醉死酒瓮之中多好……” 顾青愕然:WHAT? 玉真公主噗嗤一笑,接着克制不住掩嘴大笑起来。 “好了,你与太白皆是当世诗坛执牛耳之人,当年一点小恩怨,何必耿耿于怀?” 王维寒着脸哼了一声,没说话。 顾青两眼冒出八卦的光芒。李白与王维老死不相往来,传说二人恩怨颇深,究竟什么原因令二人反目成仇,正史野史皆无记载,也许是文人相轻,也许是信仰冲突,李白信道,王维信佛,还有说是因为玉真公主,传说原本王维与玉真公主之间早有绯闻,关系有点不清不楚,后来李白第三者插足,刷刷几首诗把玉真公主哄得心花怒放,从此移情别恋,王维不得不黯然退出,断肠人在天涯…… 不管怎样的内幕,都很有看点,下一期的八卦报要不要搞个系列报导,关于李白与王维之间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 饮宴只是寻常的饮宴,没有特别的内容,吃饭喝酒歌舞互吹,顾青与万春公主年龄相仿,为了避嫌,顾青与她互动较少,倒是与王维和晁衡频频敬酒。 对于历史名人,顾青还是颇为尊敬的,只是王维看起来颇为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顾青看得出王维的不苟言笑不是针对他,而是本性如此,顾青也不计较,笑语吟吟地主动与王维套近乎。 拳怕少壮,酒也怕少壮,没多久王维便被灌得有点晕乎了,顾青见他身躯摇摇欲坠,不忍把这位诗佛大人灌傻了,于是转而灌晁衡。 晁衡的脾气很好,脸上永远带着和煦的微笑,一个日本人,在皇家夜宴上的礼仪比大唐本土人还讲究,凡饮酒必先整衣冠向主人致意,然后以袖遮口,悄然饮尽。 说实话顾青对日本人心里还是有点膈应的,毕竟从前世那个年代过来,从小学到的历史知识里,对于日本有着深仇大恨,尽管明知与这位晁衡毫无关系,可顾青听到日本俩字就不舒服,强忍着不适与晁衡饮了几杯。 酒宴散去,宾主尽欢。 顾青扶着踉跄的王维往后院小舍里走去,玉真公主的安排颇为暖心,将顾青的住处安排在王维和晁衡的隔壁,皆是独自的小院落,彼此鸡犬相闻。 王维喝得有点醉了,脚步迟缓趔趄,顾青扶着他,不怀好意地问道:“敢问摩诘先生,您与李太白的恩怨究竟……” 话没问完,王维脚步一顿,忽然脸色发青,奔到路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顾青愕然相望,这是喝醉了还是听到李白的名字被恶心吐了? 上前温柔地帮王维拍着背,王维吐了半天才停下,仰天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那酸爽的味道…… 顾青忍住自己也想吐的冲动,扶着王维期待地盯着他的脸。 问也问了,吐也吐了,该说点干货了吧?不然自己今晚为何使劲灌他?不就是等着他酒后吐真言吗?这些都是八卦报下一期的素材啊。 谁知王维踉跄了一下后,转头恶狠狠地瞪着顾青,冷冷道:“听说重阳节太子殿下设宴那日,你当众调侃了老夫的‘遍插茱萸少一人’?” “啊?”顾青愕然。 “是也不是?” 顾青马上恢复冷静,面不改色地道:“不是,摩诘先生误我之深也。调侃您那句诗的是东宫供奉翰林待诏李泌,当时他身边坐着的舞伎名叫‘茱萸’,摩诘先生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当时在场的人。” 王维狐疑地道:“真不是你?” 顾青真诚地与他的目光对视:“绝不是我,摩诘先生看我诚恳的眼神,清澈无邪,像个孩子,孩子会撒谎吗?不会。” 王维哼道:“你这没皮没脸的样子哪里像孩子?” 顿了顿,王维又怒道:“若真是李泌,老夫绝饶不了他,好好一首思乡思兄弟的诗,竟被他解读得如此不正经,老夫要与他讨个公道。” 顾青认真脸:“必须要讨公道!重阳节那日我已严厉谴责了他,摩诘先生的诗为当世翘楚,诗中悠远之情,深邃之意,李太白亦不能及,士林诗坛皆奉为传世之作,李泌怎能对先生的大作如此诋毁?摩诘先生讨伐李泌之时,我愿在旁为先生摇旗呐喊,掠阵助威。” 顾青的马屁无甚新奇,但其中一句“李太白亦不能及”却挠中了王维的痒处,王维此时看顾青不由顺眼起来,含笑微微点头。 “看来是老夫误会你了,老夫醉矣,酒后胡言,你莫往心里去。” 顾青苦涩一笑:“清者自清,何惧蒙尘?我已被世人误会多矣,不在乎多一桩,摩诘先生莫自责。” 王维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叹道:“确实是个好孩子,少年扬名而不自傲,仍有谦逊恭谨之色,老夫当年亦不如你。你作的诗,老夫也曾反复读过,委实惊为天人,住在道观的这些日子,你若闲暇时不妨来老夫住处,你我纵论诗文,岂不美哉。” 顾青微笑应了。 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王维左右环视,见四周无人,于是低声道:“尤其是你为贵妃娘娘作的那首诗,其中赞贵妃娘娘美貌的那几句,老夫尤觉惊艳,其诗辞藻优美雅致,难得的是竟能合上平仄韵律,虽略有几分不要脸之嫌,但老夫读来受益良多,你有空教教老夫如何在诗句里夸赞美人,来日老夫也好作一首送给玉真公主殿下……” 顾青恍然长长哦了一声,王维老脸一红,干咳着望向别处。 顾青凑近王维,低声道:“您和李太白还有玉真公主之间……” 王维脚下忽然一个踉跄,扶额不胜痛苦状:“啊,老夫果然醉矣,醉矣……” 说完王维道别的话都没说,独自跌跌撞撞回了他的院子。 顾青孤独地站在寒风喧嚣的小径上,开始反省今日的人生。 用精湛的演技轻松甩了个锅,答应了教王维如何夸女人,答应与他纵谈诗文,最后王维醉遁…… 所以,顾青得到了什么?说好的李白玉真公主和王维三人之间的内幕呢? 这一刹那,顾青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孩子了,像个被大人骗走了棒棒糖的无助孩子。 ………… 蜀州,青城县,石桥村。 张怀玉在石桥村已住了大半年,自从顾青走后,她便搬进了顾青的家里,村里人觉得理所当然,在他们眼里,张怀玉已是顾青的婆娘,婆娘住自家男人的屋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这大半年里,张怀玉过得很充实,此生从未有过的充实。 侠女艺成下山,顺手铲了几桩不平事后便觉得累了,于是从此归隐山林,在青山绿水间过着农妇般的生活。 不去想自己乱糟糟的家庭,不在乎家人对自己如何漠视,遇到顾青后,张怀玉渐渐明白如何将日子活得平淡且安宁,渐渐明白此生为自己而活才能活得踏实。 张怀玉的厨艺很糟糕,顾青走后她尝试过自己做饭,可惜做出来的东西太难吃,张怀玉尝试两次后果断放弃,她发觉自己做饭简直等于急性自杀,一次就死。 后来张怀玉过上了吃百家饭的日子,每到吃饭的时辰,村民们便热情邀请她去自家吃饭,张怀玉几乎吃遍了全村,最后得出结论,秀儿母女家的饭菜最合她的胃口,于是她决定在秀儿家搭伙,扔了一块银饼给母女算是伙食费,母女拒收,快给她跪下了,张怀玉还是坚持要给。 在石桥村的生活如同度假般轻松,山上的瓷窑不需要她插手,自有冯阿翁他们打理,张怀玉每天的活动便是饭后在山村周围的林子里转悠,然后检查一下瓷窑栅栏是否松动。 后来张怀玉发现冯阿翁在教村里的少年们操练和列阵,她兴致勃勃地看了几天,纠正了一些不正确的动作,最后索性自封为教头,与冯阿翁一同教少年们操练,冯阿翁教战场列阵合击之术,张怀玉教个人的枪棍兵器技艺,二人同为教头,把少年们练得生不如死。 不仅是操练,村里的学堂张怀玉也没放过。她虽是庶出之女,但毕竟是宰相门第出来的子女,论学识论诗书文章,张怀玉比学堂那些落第的书生们强。于是少年们每日操练过后还得被张怀玉赶进学堂里,被逼着识字读书。 张怀玉则像个教导主任,手里拎着一根棍子来回巡视,发现有走神的上前便是一通棍棒教育,少年们试着合起来反抗过,无奈武力值相差太远,反抗被张怀玉毫不留情地镇压了,从此以后张怀玉在石桥村的少年们心里树立了绝对的权威,威严之盛,丝毫不逊于当初顾青在村子里的地位。 大半年的日子,张怀玉便是如此度过的。 下午时分,天气有些阴郁,冬天的山村尤为寒冷,入冬时节,农事皆休,山腰上的瓷窑仍在热火朝天地干着,山下的妇孺们则猫在家中,烧着炭火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东家长西家短。 张怀玉一身农妇打扮,瀑布般的黑发挽起结髻,用一块青色的布巾包住,她正坐在堂内静静地烤火,旁边的冯阿翁一脸小心忐忑,欲言又止。 “阿翁有话快说,我耐心有限。”张怀玉语气淡然地道。 冯阿翁咧嘴笑了笑,他已习惯张怀玉的淡漠性子,初时只觉得这姑娘难以接近,接触久了以后便发觉她其实是外冷内热,不在意她表面的冷漠态度的话,她其实是个挺好的姑娘。 “呃,怀玉啊,今日山上有点冷,说话便入冬了,村里那些小子托老汉跟你求个情,今日是否不必操练了?让小子们歇息一日吧。” 张怀玉面无表情道:“不行,半个时辰后开始操练,风雨无阻。” 冯阿翁苦笑道:“其实当初操练那些小子,是因为瓷窑有人觊觎,怕村里进了歹人无力反抗,是为自救之举,如今瓷窑已被列为贡窑,整个蜀州都无人敢动咱们瓷窑半分,依老汉看,那些小子们不用操练也罢……” 张怀玉扭头看着冯阿翁,淡淡地道:“阿翁,你若是如此看待操练之事,我不得不说当初顾青所托非人了。” 冯阿翁愕然道:“为何?” “顾青当初托你操练村里的少年,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保护瓷窑吗?” “不然呢?还为了什么?” 张怀玉叹气:“当然不止于此,石桥村当初是个什么模样,顾青办起瓷窑后又是什么模样,阿翁你应该最清楚。这一年多来,村里老少妇孺们日子越过越好了吧?再也不必为生计发愁了吧?” 冯阿翁茫然道:“是啊,越过越好了。” “日子过好了,莫忘了是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 “当然是顾青呀,只是……这跟操练有何关系?” 张怀玉淡淡地道:“顾青远在长安为官,然而官场之凶险,你们无法想象,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被人算计,会被罢免,会一无所有狼狈地回到石桥村,那时,石桥村仍是他的家,仍是他的后盾,是他最后的堡垒与退路。村里有文有武,兵强马壮,他若欲再起,石桥村可给他一切,从谋士到武夫,皆可为他所驱使……” 盯着冯阿翁的脸,张怀玉的语气渐渐加重:“顾青当初为何要操练?为何要办学堂?阿翁以为他仅仅只是为了瓷窑?我为何不跟随顾青去长安,反而要留在村里?阿翁以为我仅仅只是为了享受山村平淡的生活?” 幽幽叹了口气,张怀玉的目光望向屋外层峦叠起的山林,道:“顾青,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他的志向从未与人说过,但我似乎依稀能猜到一些。不管他未来要做什么,至少我们要把石桥村经营好,把它经营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让顾青在长安行事没有后顾之忧,让他知道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回到石桥村,而石桥村里有他复起需要的一切,从钱财到人才,甚至……能够保护他的武力。” 冯阿翁恍然,接着冷汗潸潸,苦笑道:“老汉差点辜负了顾青,是我的错。今日方知顾青的用意,唉,早跟我说不就好了吗?” 拍了拍瘸着的那条腿,冯阿翁站起身道:“怀玉你放心,老汉明白了。我这便吩咐下去,从今日起,无论操练还是学堂,必须风雨无阻,而且还要加倍练,加倍学。若顾青能回来,好教他看看咱们石桥村的气象,他在外面触了霉头不要紧,回来后仍是要啥有啥。” 冯阿翁一瘸一拐地离开,张怀玉觉得有些冷,伸手靠近了炭火,仍失神地望向远方的山峦,喃喃道:“但愿……你不会有狼狈回来的那一天。”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风波又起 无名无分无立场,但张怀玉还是一声不吭地留在石桥村,默默地为顾青做着什么。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忍受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在陌生的小山村里孤独地为另一个人做着一切,她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连张怀玉都很少问过自己。 世上有些情愫像封在坛里的酒,唯有岁月能让它变得香醇,所有轰轰烈烈的一见钟情相比之下是那么的浅薄,以青春为代价的奋不顾身,才能令生命里的这一段时光璀璨生辉。 监督少年们操练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张怀玉回到冷清的屋子里,独自生上炭火,坐在火盆旁托着腮开始发呆。 屋外传来轻细的脚步声,秀儿拎着食盒走进来,张怀玉看到她,嘴角露出温柔的笑。 她很喜欢秀儿这姑娘,话不多,但勤劳懂事,做得一手好菜,哪怕如今已是县令的未婚妻了,她仍保持着俭朴的本色,从来没在村民们面前端过县令夫人的架子,她仍是当初那个怯怯的自卑的小姑娘,只是不再为生计发愁了而已。 秀儿进了屋后朝张怀玉怯生生一笑,然后将食盒打开,将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细心地为张怀玉摆好碗筷。 “秀儿,你吃过了吗?”张怀玉含笑问道。 秀儿抿唇微笑,点头。 张怀玉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你自便。” 说着张怀玉端起碗吃饭,秀儿在一旁看着她,眼里满满的羡慕。 她羡慕张怀玉说一不二的性格,也羡慕张怀玉敢爱敢恨的勇气,为了一个男人无名无分地留在一个陌生的山村里,这样的事她做不来。 未婚夫宋根生拙于表达感情,从两人定亲到如今,宋根生一直在县衙办差,很少回石桥村,秀儿也很少主动去县衙看他,两人明明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把日子过得比老夫老妻还寡淡。 咣咣咣吃了三碗饭,张怀玉满足地抚了抚肚子,嘴角忽然一勾。若是顾青在的话,一定又会嘲笑她的饭量,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损人句子比砒霜还毒。 吃过饭后,秀儿变戏法似的从食盒最底层端出一壶酒,张怀玉欣喜地接过,随即有些失望地道:“为何才这么一点?” 秀儿笑了:“顾阿兄走的时候特意叮嘱过冯阿翁,让村民们少给你酒喝,还说年纪轻轻像个酒鬼,五十岁后一定会变痴呆的,他说他可不希望回来时看到一位中年妇女坐在天井边一边傻笑一边流口水……” 张怀玉大怒,然后又想笑,犹豫该怒还是该笑之后,终究还是笑了。 “呸!他傻了我都不会傻。”张怀玉啐道。 接过酒壶,张怀玉对着壶嘴浅浅地啜了一口,酒很少,她喝得很珍惜。 秀儿盯着她的脸,忽然道:“怀玉姐姐,你明明心里有顾阿兄,为何从来不跟他说呢?” 张怀玉俏脸渐渐泛起酡红,似乎因为酒意。 “你与宋根生说过吗?”张怀玉不答反问道。 秀儿摇头,羞涩地笑道:“我与他都定亲了,说不说有甚关系。” “定亲是定亲,跟表达爱意是两回事。” 秀儿幽幽叹道:“我从未说过,他也从未说过,他太忙了,尤其是当了县令以后,更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我怎忍拿这些小情小爱的事情去打扰他。” 张怀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道:“宋根生那书呆子当县令当得怎么样?那么呆板木讷的人,能当好县令么?” 秀儿急着辩解道:“他当县令很好的,他虽为人木讷,但做事很勤恳,而且绝不贪钱,上任后忙着主理县里秋收之事,又操心开荒,种桑,修堤等等,很辛苦了。” 张怀玉好笑地看着她,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他坏话,他本来就是个书呆子,而且,做事辛苦与有没有成效是两码事,方法不对,手段不对,往往事倍功半,还落得一身骂名,你回头提醒一下他,做官不要太死板,遇事灵活一点,要懂得变通,更要懂得妥协,平衡县内那些地主乡绅的势力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可莫在那些人面前犯浑。” 秀儿垂头,嘟嚷着道:“反正……他做官做得很好。” 张怀玉失笑:“好了好了,他做官做得好,他是个完美无瑕的县令,行了吧?人还没嫁过去,维护夫君倒是底气十足。” 秀儿脸蛋一红,垂头不语。 默默收拾好碗碟,秀儿拎起食盒正打算离开时,忽然欲言又止。 张怀玉笑道:“怎么了?酒壶你明日来取便是。” 秀儿摇摇头,犹豫半晌,讷讷地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有事就说,痛快点。” 秀儿轻声道:“昨日我去了一趟县衙,给他送冬衣,无意中听到县衙的差役闲聊,说根生他得罪人了。” 张怀玉漫不经心地道:“他是县令,行政难免得罪人,有什么稀奇的。” “听说他得罪的是县里的豪绅,而且豪绅的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此事有些麻烦了。”秀儿愁容满面道。 张怀玉搁下酒壶,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县里哪个豪绅?背后是哪位大人物?” 秀儿摇头:“不知,只听说来头不小。” “宋根生他做了什么而得罪了人?” 秀儿讷讷道:“听说跟县里的土地有关……后来我问了他,他却笑说没事,什么都不愿跟我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方便追问男人的事,只好回来了。” 张怀玉神情愈发凝重,皱眉喃喃道:“土地的事?县里哪位豪绅背后有大人物?” 秀儿忐忑地道:“或许……是吓唬人的吧?豪绅不过是地主,纵然得罪了地主,他也不敢与官斗呀。” 张怀玉摇头:“县令不见得是多大的官儿,而豪绅,也不见得只是豪绅,自开元之初,便有许多权贵王侯遣家奴在大唐各地圈占农田,因害怕朝中御史参劾,权贵圈占的农地往往记名在不相干的豪绅名下,由豪绅代为经营,每岁所得钱粮皆暗中还馈权贵,但愿宋根生得罪的不是这种豪绅,否则麻烦大了。” 秀儿露出紧张之色:“麻烦很大吗?” “土地田产,为权贵立身之本,留之传给子孙万代,比钱财更重要,宋根生若动了人家的土地,你说麻烦大不大?” 秀儿顿时有些急了,惶然道:“那该怎么办?” 张怀玉揉了揉额头,叹息道:“这个书呆子,做事真是太莽撞了,幸好顾青比他聪明一些,不然我一天揍三顿都嫌不够……” 秀儿着急地拽着她的袖子:“怀玉姐姐,求你帮帮他……” 张怀玉无奈地道:“要不是看在他是顾青的兄弟份上……罢了罢了,我连夜去一趟县衙,当面先问个清楚。” 壶中仍有残酒,张怀玉拎起酒壶一饮而尽,抬起衣袖胡乱一抹嘴,潇洒地道:“我走了。” 说完张怀玉大步朝门外走去。 ………… 张怀玉赶到青城县衙时已是两个时辰以后,时已子夜,县衙内外俱寂,门口的黄皮灯笼下,两名差役背靠廊柱打着瞌睡。 张怀玉没惊动他们,这种守卫对她来说形同虚设,懒得走求见通报的流程,张怀玉身子一拔便飞进了县衙的围墙内,寻了一圈后便找到了宋根生办差的屋子。 屋子里点着油灯,宋根生穿着厚厚的裘衣,正伏案写着什么。 桌边未生炭火,宋根生冷得直哆嗦,写几行字便搁笔,双手互搓呵热气,然后继续提笔再写。 张怀玉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进屋里,隔着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宋根生似有所觉,抬头望向油灯照不到的角落,见有个人影静静地站着,宋根生吓坏了,惊道:“谁?” 张怀玉走了两步,从阴暗走向明亮,仍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是我。” 宋根生松了口气,笑道:“声都不出,吓死人了。你为何半夜来此?” 张怀玉冷冷道:“来找你。” 宋根生一愣,接着警觉地盯着她:“顾青才离开不到一年,你竟大半夜私会男子,你……我已有未婚妻了!” 顿了顿,宋根生又补充道:“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 张怀玉笑了,看在顾青的面子上,为了一个顶多只能算熟人的人,大晚上一路从石桥村赶到县衙,不情不愿的她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借口发泄,宋根生这句话给了她完美的理由。 于是下一个瞬间,宋根生发现自己倒飞了起来,身子忽然腾空而起,接着重重摔落在地,摔下以后才感到腹部一阵剧痛。 这还不算结束,紧接着宋根生发现自己的背部腹部大腿被人狂踩,毫不留情地踩了无数脚,直到宋根生忍不住发出惨叫声才停下。 宋根生一身伤痛呻吟着坐起来时,张怀玉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对面,借着油灯的光正欣赏自己纤细白净的双手。 “有几分本事的人,或许有资格嘴贱,但你,没有顾青的本事,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宋根生垂头丧气地坐着,丝毫没有县令的官威,他知道在张怀玉面前,县令根本不算什么。 “你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揍我一顿?”宋根生没精打采道。 揍了人之后的张怀玉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很多,仍旧垂头欣赏着自己的双手,淡淡地道:“揍你只是顺便,我是来问问你,最近你究竟得罪什么人了?” 宋根生犹豫片刻,道:“一个姓蔡的豪绅。” “为何得罪他?” “圈占本县农田三百余顷,逼得上千农户沦为失地难民流亡于外,丧尽天良,不得不拿问。” 张怀玉暗暗叹了口气,道:“在你上任县令以前,有人告过这个姓蔡的吗?” “有,皆不了了之。” “有没有想过历任县令为何不了了之?” “我知道,他背后有大人物,甚至他名下圈占的土地,也不一定是他的地。” “你为何却要拿问他?” “天理公道,不容我坐视不理。” 张怀玉忽然沉默下来,良久,苦笑道:“真不知顾青让你当县令是帮你还是害你……” 宋根生微笑道:“做官只求造福一方,问心无愧。” 张怀玉盯着他的脸,道:“知道我会给你什么建议吗?” “你说。” “马上放了那个姓蔡的豪绅,将他恭恭敬敬送回家,并赔礼道歉,从此对姓蔡的行径不闻不问,如此可保你性命无虞,官职不失。” 宋根生仍微笑道:“恕难从命。” 张怀玉皱眉:“那你就马上向剑南节度使府递表辞官,从此留在石桥村半步不出,也能保住性命。” “我非恋栈之辈,但此事未得结果以前,我不会辞官。” 张怀玉面容渐冷:“你在逼我再揍你一顿吗?” 这次宋根生竟毫无惧色地直视她:“此事我绝不妥协,张怀玉,顾青若在这里,他也不会逼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 张怀玉愣住,表情阴晴不定,良久,长叹道:“至少……你应该把那个姓蔡的放出去,否则会很麻烦,我虽不知他背后有什么人,但我知道一定是你惹不起的人。” 宋根生哈哈一笑,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叠书信,扔到她面前,道:“你知道这几日有多少上官同僚写信给我,要我放了那姓蔡的吗?包括蜀州刺史裴迪,包括曾经上任县令魏渡,甚至还有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别驾……但是那个姓蔡的仍在我县衙大牢里蹲着。” “张怀玉,我非愚蠢之辈,只是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这些日子我翻阅青城县近三十年来的县志卷宗,本县新垦的农田较开元之初多了近一倍,可奇怪的是,本县耕地的农户却比开元初少了近一倍,明明新开垦的农田越来越多了,但失地的农户们也越来越多了,那些土地全都被当地的豪绅地主圈占了,他们以蚕食之势一户一户地强行收买抢夺,不愿卖地的农户便用尽各种手段逼他们离开故土,沦为难民流亡他乡,甚至为了圈占土地而干了许多让人家破人亡之事……” “我是县令,一县之首官,那些被逼流离颠沛的农户们,他们的生死我若视而不见,这个官当得有什么意义?张怀玉,你告诉我,你若为县令,当如何做?” 张怀玉语滞,默然。 宋根生又道:“或者我换个说法,若顾青是青城县令,他会如何做?难道跟历任县令一样对豪绅妥协退让吗?顾青若是如此冷酷无情的顾青,怎配做我宋根生的兄弟手足?” 提起顾青,张怀玉终于有了反应,她长吸了口气,缓缓呼出,随即站起身道:“从我个人来说,很不赞成你这般愚蠢的书生意气,相信顾青也不赞成。但你有你的道理和苦衷,我虽不赞成,还是会尽力保你性命。明日起,石桥村那些每日操练的少年们会进驻县衙,你手下那些差役靠不住,危急之时还是要靠本乡本土的乡亲子弟。” “你爹和秀儿母女他们明日也会被接来县衙住下,免得被对方报复。还有,我会修书告诉顾青你的境况,看看他在长安有没有办法帮你转圜周全……” 宋根生迟疑道:“青城县的事,顾青相隔千里难以援手,何必告诉他?” 张怀玉冷冷道:“宋根生,情势比你想象中危急,你切莫以为豪绅只是豪绅,这些豪绅背后的大人物一定是你惹不起的,而你,必须马上问出姓蔡的背后到底站着什么人。还有,给顾青的书信选一个善骑马的人去送,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我以重金相酬,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顾青手中。” 看着宋根生垂头无语的模样,张怀玉忽然笑了:“宋根生,我对书呆子向来是看不起的,但你或许有些不一样,顾青曾对我说过,你是另一个曾经干净无邪的他,我虽对他的话不是很理解,但我愿意豁出性命保护那个曾经无邪的他,也就是你。” “做你想做的,其余的事,交给我。” ………… 终南山下,都灵道观。 顾青在道观已住了三日,道观的风景委实令人流连忘返,顾青不知不觉间竟已忘了长安城的种种烦扰忧愁事,每日与王维晁衡饮酒聊天,王维对诗文颇为沉迷,每次总要拉着顾青聊创作的事,而顾青肚里几两墨水只有他自己清楚,于是只好搜肠刮肚将前世一些既成的理论拿出来应付。 前世关于声律和诗韵的成书不少,比如最著名的儿童读物《声律启蒙》,读起来便朗朗上口,顾青甚至能记住大部分,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等等,虽然记得的内容残缺不全,但能背出来的部分却令王维和晁衡惊为天人,大唐作诗的人何止上万,可是诗韵理论方面有研究的人却极少。 王维是个严肃的人,对作诗的理论非常看重,顾青背的声律启蒙马上令王维重视起来,变本加厉地拉着顾青,整日关在屋子里研究诗韵理论,连玉真公主的宴会都挡了回去。 顾青却无比懊悔,深觉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明明是来度假兼避祸的,为何变成搞研究了?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多作几首“遍插茱萸”之类的诗不香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从天而降 所谓度假,大多是过着猪一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唯一与猪不一样的是,人吃饱了以后不会马上就睡,偶尔还会思考一下人生,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全新的积极的生活,第二天吃饱后再继续发誓。 人的惰性就是这么养成的,衣食无忧的日子很难激起人前进的动力,勤奋只因壮志未酬,被命运和个人的倔强驱赶得连滚带爬,狼狈半生换得功成名就,终究化作一捧黄土。 顾青在道观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后,便觉得有些耐不住了。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还有挥霍青春的资格,可他不能挥霍青春。 时局多变,命运还未掌握在自己手中,顾青没有资格放纵自己悠闲享乐。 在道观里住了五日,顾青便打算向玉真公主告辞,玉真公主颇为不舍,这几日顾青在她的道观里虽然没有新的诗作,但听王维说,顾青弄出了《声律启蒙》,玉真公主听过后亦非常重视,它的出现对孩童识字启蒙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从全局来说,《声律启蒙》的出现比新作几首绝世好诗更重要,如果能够普及推行下去,大唐往后千百年将会涌现更多的诗人。 对于顾青的才华,玉真公主是非常欣赏的。才子难得,自然舍不得让他离开,于是软言相请,劝得顾青多留三日。 顾青只好勉强答应。 在公主殿下面前绝对不能干给脸不要脸的事,后果很严重。顾青对皇权没有敬,但有畏,“畏”这个字眼代表在不触及原则的前提下,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真香”状态,桀骜不驯的人设固然令人敬仰,但桀骜不驯的事干多了,必然会给自己的性命埋雷。 傍晚时分,顾青躲开了王维,藏到院子后面的山林里,悄悄探出头看着王维闯进自己的院子,然后满脸失望地出来,败兴而归。 不得不躲开王维了,顾青发觉这人对诗太痴迷,尤其是遇到顾青这位才子后,王维便日夜不停地拉着顾青聊诗,聊到顾青肚肠枯竭了还不放过他,不仅聊诗,还饮酒,一饮必醉,醉后必然对月长吟或翩翩起舞,狂放不羁之态在醉酒后表现得淋漓尽致。 顾青受不了了,他渐渐发觉士大夫的生活不过如此,他们糜烂且空虚,吃饱后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只琢磨着如何作一首千古留名的好诗。 顾青的性格是比较务实的,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他便无法忍受了。多愁善感的唏嘘反倒不如猪一样吃饱了就睡,少给人类历史制造糟粕。 看着王维失望离去后,顾青这才悄悄从山林里走出来,迟疑了一下,决定朝山上走去。 道观是建在终南山下的,布局如梯田般依托山形层峦叠上,最下方是道观的正殿,后面便是观内道姑杂役们的住处,再网上是顾青王维他们这些客人的独立院落,而最上方是玉真公主的住处,如今万春公主也和玉真公主住在一起。 顾青刚来道观时,玉真公主亲口说过,道观内任何地方对尊贵的客人皆不设防,理论上顾青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当然,顾青不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人,人家说不设防,他不会真的傻乎乎地到处乱逛,毕竟是皇家的地盘,谁知道逛错了地方会不会犯了忌讳。 今夜顾青小心地朝山上前行,也不敢靠得太近,打算在公主的寝殿附近走一走,来了好几天,即将要离开了,连道观的风景都未看全未免有些遗憾。 ………… 公主的寝殿坐落在山腰上,红墙朱柱琉璃瓦,隐没在一片葱翠的山林里。玉真公主虽已出家为道,但毕竟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妹,该有的待遇还是不能少的,寝殿完全按照公主的规格建造。 寝殿外有一片竹林,竹林是人工栽植的,里面颇具匠心地造了一个小型的露天浴池。玉真公主虽是女流,但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不羁风采,露天浴池在如今这个年代来说也算是比较大胆了。 当然,玉真公主没有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洗澡的爱好,事实上浴池建在竹林里,但周围还是有宫女守卫的,前后左右的茂密竹林已将浴池遮掩得比较严实了,十几名宫女守在通往浴池的两条小道上,纵有误打误撞闯入竹林的客人,还未看到浴池的影子便会被宫女彬彬有礼地劝退。 今夜此时,占用浴池的人是万春公主。 浴池早已被宫女注满了微烫的热水,万春公主宽衣入池,冬日凛冽的寒风下,露天泡在微烫的热水里,欣赏着傍晚时分竹林内葱郁的风景,那种感觉实在很舒服。 万春公主入水后便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舒服得直哼哼,眼睛不自觉地阖上,又长又翘的睫毛挂着几许雾珠,在氤氲的热气中微微发颤,她整个身子浸入热水中,只露出白皙胜雪的香肩,柔嫩的肌肤暴露在寒风里,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万春公主觉得有些发冷,身子一沉,香肩也浸入水中。 混血儿般精致的面孔给了万春公主得天独厚的宠爱,从出生起就颜值超标,李隆基把她当作瓷娃娃般捧在手心里,所以万春公主难免有一些公主的骄纵毛病,幸好教她读书的师傅皆是当世大儒,李隆基在教育子女方面也不算太失败,万春公主虽然有些骄纵,但基本的教养和素质还是不缺的。 公主也有公主的烦恼,别的公主都在十四五岁便被李隆基许给了功臣子弟或域外和亲,万春公主因为颜值太高,在李隆基面前又会撒娇卖萌,于是免了被指婚的噩运,而且李隆基还曾许诺,她可以自己选择中意的夫婿。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万春公主虽然不愁嫁,可随着年岁渐长,至今仍未遇到中意的少年郎君,公主的心中难免有些着急了。在皇姑玉真公主面前说什么宁缺毋滥,终究只是嘴硬,她越来越担心自己遇不到中意的郎君,未来的命运会跟玉真公主一样,五十来岁了仍孑然一身长伴青灯道君。 如花似玉的年纪,心中不曾住过一位翩翩如龙的少年,花季都仿佛加快了凋零。 泡在微烫的热水里,万春公主幽幽叹了口气,睁开眼望着远方的一抹金色残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花开堪折无人折”的幽怨之情,像眼前的残阳一样匆匆隐没于黑暗里,留不住最璀璨的金色光辉。 泡到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下,万春公主终于起身,从浴池中站了起来,洁白如玉的莲足轻抬,跨出浴池的边沿,正打算让宫女侍候自己洁身更衣,谁知跨到浴池外的莲足恰好踩在一片光洁的芭蕉叶上,万春公主身子一晃,还未惊呼出声,该死的芭蕉叶竟不由控制地朝山下滑去。 宫女们挑水注入浴池,浴池外的地面上难免洒落了一些水,水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特别泥泞,浴池又呈往下延伸的陡峭坡度,于是万春公主刚踩上芭蕉叶,整个人便随着芭蕉叶朝前飞速滑动,就像脚踩着冲浪板在大海里冲浪一般朝山下滑去。 万春公主倒是临危不乱,见身子已失控,便打算往旁边的草丛里扑去,就算摔得狼狈一些,大不了再洗个澡便是,总比光溜溜地滑到山下被人看光了好。 然而浴池是建在竹林里的,通往浴池的这条泥土小路两旁皆是峥嵘嶙峋的尖石和倒刺,万春公主匆匆一眼便瞥见了,脑子里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这要是往旁边一扑,可不仅仅是狼狈那么简单,若不小心撞到尖石或倒刺上,受伤是一定的,也许会没命。 电光火石间,万春公主这么一犹豫,脚下的芭蕉叶又滑出老远,速度越来越快,她努力控制身体的平衡,此时此刻她居然无比冷静,眼见天色已黑,不由稍稍庆幸,就算滑到前方不远处的山道上,天这么黑应该没人看见……吧?再说前面山道的入口还守着宫女,宫女们不敢见死不救的。 ………… 在终南山的山腰欣赏夕阳落山,委实是妙不可言的难得美景。顾青走到山腰便不走了,再往前走是公主的寝殿,理智告诉顾青,走到这里便要停下,天色已黑,一个男子走进公主寝殿的范围若被人发现,可就有理说不清了。 于是顾青站在山腰的小径上,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夕阳的最后一抹余韵后,便转身打算离开。 刚朝山下迈出一步,便听到旁边竹林里一声声焦急惊恐的尖叫声。 “公主殿下!” “快救公主殿下!” “拦住她!” 顾青一愣,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朝竹林望去,然后他发现一个白得耀眼的物体如流星般朝他飞扑而来。 速度太快,顾青反应不及,惊恐地睁大了眼,下一瞬间,那个白溜溜的物体已重重撞到顾青身上,顾青下意识抱住那个物体,惨叫一声仰面栽倒。与此同时,怀里的物体也发出了惨叫声。 顾青被撞得眼冒金星,胸前肋骨痛得说不出话来,忙乱间匆匆一瞥,惊骇地发现怀里的物体居然是个人,从滑若凝脂的手感上判断,应该是个女人。 顾青一下子懵了,情不自禁地仰头望天,眼神很复杂。 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两世单身,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天降了一个女人给他享用吗? 送女人未免送得太彻底了吧,衣服都不穿,老天爷这次难得如此大方,所以,世界以痛吻我,最后报之以歌? “我顾青何德何能……”顾青感激得眼眶泛红,仰天喃喃自语道。 万春公主被摔得七荤八素,其实脚踩着芭蕉叶只滑了几丈,接下来是她控制不住惯性,一路从竹林连滚带爬摔到竹林外的山道上,她的身后追着一群惊恐万分的宫女,一个成年女子滑落的惯性和加速度,宫女们自然无法拦得下的,再加上竹林茂密,光线太黑,眼疾手快拽住万春公主的几率实在太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路又滑又滚地落到山道上。 万春公主光溜溜地趴在顾青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疼得不行,眼泪都流出来了。缓了缓神后,万春公主发现自己身下的物体居然有体温有呼吸,于是她终于察觉到眼前一个残酷冰冷的事实,她竟然摔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她此刻还是光溜溜的…… 惊骇地抬起头,万春公主与顾青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接着万春公主深吸口气,张嘴发出骇人的尖叫声,顾青被震得耳膜隐隐作痛,脑袋嗡嗡直响。 “你,你你你这个狗贼,登徒子!快闭上眼!”万春公主惊声喝道。 顾青认出万春公主后早已闭上眼,心中苦涩无比。 原来老天爷并不是跟他客气,而是想害死他。 没招谁没惹谁的欣赏一下夕阳,我错了吗?我哪里错了?从天而降一个光溜溜的女人恰好撞在我怀里,我何其无辜…… 无心欣赏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体,顾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麻烦大了,自己会不会死? 从万春公主撞进顾青怀里,到两人互相认出了对方,说来话长,其实只有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竹林里,宫女们惶恐焦急的惊呼声越来越近,顾青和万春公主不由尴尬万分,两人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我要不要装作晕过去算了? 念头甫动,终究还是顾青脸皮厚反应快,抢在万春公主之前忽然“啊”的一声,脑袋一偏,晕过去了。 万春公主又急又气,见顾青晕过去了,一时也不清楚他是真晕还是假晕,不过顾青晕过去的反应倒是稍微缓解了一下此刻尴尬万分的场面。 女人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时,总归会像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一样自欺欺人的,短短一瞬间万春公主便决定相信顾青是真的晕过去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宫女们这时已气急败坏跑到万春公主身前,见公主殿下竟光溜溜地趴在一个陌生男子胸前,宫女们大惊失色,一时间顿觉天塌地陷,人生绝望,纷纷在她面前跪倒一地,不停磕头求饶,有年长一些的宫女马上解下自己的宫装,将万春公主紧紧包裹起来,并迅速将公主带离那个陌生男子的怀抱。 万春终究有皇家公主的大家风范,当自己的身子被宫女包裹起来后,她终于松了口气,随即看到眼前这混乱不堪的一幕,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咬了咬下唇,冷声对跪倒一地的宫女们道:“今日之事,本宫相信你们知道利害,谁若长嘴长舌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在场的一个都跑不了,全部会被父皇处死,你们明白吗?” 宫女们一听公主殿下似乎有压下此事不欲声张的意思,众人不由大喜,纷纷磕头谢恩,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丝红润,公主殿下的决定意味着她们都捡回了一条命。 冷静的目光望向地上晕过去的顾青时,万春公主的眼神不由变得愤恨不已。 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自己好死不死的偏偏撞在他身上,一想到自己光溜溜连滚带爬撞进他怀里的狼狈模样被他从头到尾看了个通透,万春公主便感到一阵眩晕,羞愤得只想拔剑自刎,自刎前最好把这个登徒子先干掉。 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万春公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天家的良好教养不容许她此刻像个泼妇一样撒泼大骂,包裹在宫装里的身子微微发颤,万春公主咬牙维持着公主冷傲尊贵的仪态,缓缓走到顾青面前,伸出满是污泥的莲足不轻不重地踹了顾青几脚。 顾青仍一动不动装死,演技精湛。 万春公主重重哼了一声,冷冷道:“不管你是真晕还是假晕,告诉你,今日之事你若敢对外吐露一个字,你就死定了,我都保不住你,父皇一定会杀了你的,听清楚了吗?” 顾青仍旧毫无反应,装死这件事一定要善始善终,不可半途而废。 见顾青依然没反应,万春公主心里难免不踏实,今日之事太狼狈太尴尬,事关她的名节,她又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没得到对方的承诺以前,她实在不放心顾青的节操。 于是万春公主伸出莲足又踹了他几下,怒道:“喂!本宫跟你说话,为何不回答?” 顾青闭着眼,心中愈发苦涩。 大姐,现在是装死啊,能不能让我有点职业道德?我若此时醒来,难道不觉得大家更尴尬吗? 然而万春公主仍不依不饶地踹他,一副非要得到他的承诺,否则绝不罢休的架势。 顾青觉得自己已演不下去了,对手戏的演技太差,他就算有影帝级的演技也无法继续发挥下去。 不甘不愿地嘤咛一声,顾青茫然醒来,脑袋仍偏向另一边,不敢看万春公主一眼,嘴里发出“嗯”的一声,算是给了她承诺,保证自己绝不乱说。 谁知万春公主见顾青适时醒来,神情顿时变得又惊又怒,用力裹紧了身上的宫装,颤声怒道:“你,你你……果然是装的!来人,将此恶贼拖出去斩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有情有义 顾青感受到了满满的恶意,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哪怕尊贵如公主,也是不讲道理的。 “道理”这东西,跟女人天生胡搅蛮缠的属性相悖。 “殿下且慢,不能杀!”顾青情急大喝道。 万春公主怒道:“为何不能杀?” “不教而诛谓之虐,臣请问公主殿下,杀臣的理由是什么?” 提起理由,万春公主愈发羞愤了:“理由你难道不知吗?” 顾青茫然地道:“臣真的不知。” “你,你你刚才……” “臣刚才做什么了?”顾青眼神无辜地看着她。 “你明明看到……”万春公主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臣刚才在此赏夕阳,除此什么都没看到。” 旁边一名年长的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不可妄杀朝臣,事情会闹大的……” 万春公主恨恨剜了顾青一眼,冷声道:“你说的话自己可要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到,若本宫在外面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必定是你传出去的,那时本宫拼了被父皇责骂也要誓取你性命。” 顾青不甘地指了指周围十几名宫女,道:“若是她们传出去的……” “也取你性命!” 顾青心悦诚服地道:“公主殿下处事公正,不偏不倚,臣拜服。” 万春公主脸蛋一红,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山腰寝殿内,万春公主捂着脸躺在床榻上,一双白玉般的莲足在半空乱蹬。 玉真公主坐在旁边,一脸好笑地看着她:“你说你的运气究竟差到什么地步,居然从浴池一路滚到山道上,还是光着身子……” “皇姑——”万春公主尖叫起来,崩溃地揪着头发道:“莫提这事了,我都想自尽了!” 玉真公主笑道:“被人看到就看到了,反正又没少一块肉,量顾青那小子也不敢传出去,他若敢乱说,皇姑亲自帮你剁了他。” 万春公主气得直蹬腿:“什么叫被人看到就看到了?我从小到大可没被男人看过,皇姑你说顾青是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等在山道那里,等我从竹林里摔下来。” 玉真公主掩嘴笑个不停:“没错,他定是故意的,他早就算准了你一定会从山上摔下来,等着看你白花花的身子。” 玉真公主又提到白花花的身子,万春羞愤欲绝:“皇姑你再提此事,我便从山上跳下去,我不活了!” 恨恨地瞪着玉真公主,万春道:“当初建道观时,你为何要在竹林里修浴池?你当时安的什么心思?” 玉真公主大笑道:“我早算准了你会从竹林里白花花地滚下去,所以特意为你修了个浴池,不然你如何白花花的?” 万春大怒,飞身扑过来挠玉真的痒痒肉,二人滚成一团笑闹不停。 良久,二女累了,停下来并头躺在床榻上,仰头望着寝殿上方的房梁,玉真公主喘着气道:“那顾青把你看光了,不能不负责吧?幸好他尚未娶妻,而你也未嫁人,不如请你父皇赐婚,将你们结成一对儿,那样便可以让他随时看白花花的你了,罚他看一辈子。” 万春羞愤地捂住头:“皇姑莫说了,我对他无男女之意。” 玉真公主奇怪地看着她,道:“为何?像顾青这样有才的翩翩少年郎,长得也算……嗯,周正,你为何对他无意?” 万春哼道:“大唐能作诗的少年何止千千万,难道遇到一个会作诗的少年我便要嫁给他么?” 玉真眼中含笑道:“会作诗的少年当然不少,可既能作诗又看光你身子的人,普天之下仅此一人,你不嫁他还能嫁谁?” “皇姑你又说!又说!”万春气急败坏扑过来挠她,二人再次笑闹一团。 殿外的云板敲了三下,宦官迈着细碎的脚步从殿外穿行而过,尖着嗓子报时:“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寝殿内,二女安静下来,渐渐有了困意。 睡意朦胧之中,万春公主如梦呓般呢喃道:“皇姑,我的意中人不仅要有安邦定国之才,亦要有情有义俯仰不愧怍天地的真性情,如此,才可令我甘心下嫁,顾青……他还不够。” 说完万春公主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顾青再次向玉真公主请辞。 玉真公主颇为意外,想了想又觉得在意料之中,笑着上下打量他。 顾青被她看得不自在,身子扭了扭,干笑道:“臣在长安左卫尚有公务,实在无法久留于此,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玉真公主好笑地道:“昨日不是说好了三日后再走吗?为何突然又改了归期?” 顾青严肃地道:“臣昨夜辗转反侧,想到左卫的同僚们殚精竭虑为我大唐日理万机,而臣却在风景怡人之地不思进取悠闲度日,臣反省之后,顿觉羞愧无地,辜负天子所托……” 玉真公主嘴角扯了扯:“真会编,会作诗的才子果然不凡,编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这勉强也算本事吧?” “臣字字发自肺腑,绝无一字妄语。” 玉真公主似笑非笑道:“如此着急回长安,难道不是因为昨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顾青茫然道:“臣昨日与摩诘先生谈论诗文,除此并未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呀。” 玉真公主哼了哼:“好,你继续装,回到长安后你也要装下去,管好你的嘴,否则……哼哼。” 顾青长揖行礼:“殿下的哼哼好可怕,臣一定谨记殿下之言。” 玉真公主噗嗤一笑,道:“去吧去吧,本宫这次便不留你了,想想都替你们尴尬,还是暂时不见为好。” 顾青松了口气,笑道:“臣谢殿下体谅,日后若有闲暇,臣当再来道观恭听殿下教诲。” 顾青长揖作别,然后转身离开。 顾青走后,玉真公主身后的山水屏风人影一闪,万春公主从屏风内走了出来,垂头不语,却满脸羞红。 玉真公主笑道:“看光你身子的人已经走了,他还算识相,不好意思待下去,一大早便急着告辞,你可满意了?” 万春哼道:“他走或不走,与我何干?” 玉真公主笑道:“既然与你无关,那我可就把他请回来再住几日了……” 万春气得跺脚道:“皇姑你又逗我。” 玉真公主若有深意地道:“你不稀罕他,可有别人稀罕他呢。据我所知,鸿胪寺卿张九章的侄孙女怀锦,与顾青来往很亲密,怀锦似有求凤之意。” 万春神情一怔,喃喃道:“张怀锦?” 玉真公主好笑地看着她:“顾青这般翩翩少年,怎么可能没人喜欢?你若不喜欢,便只能拱手让人了。邀请顾青来道观之前,我着人特意打听了一下顾青此人,他可不仅仅会作诗,这个人呀,颇不简单呢……” “他……哪里不简单了?” 玉真公主悠悠地道:“你既然无意,便莫来问我,你若有意,可自己去打听,我什么都不会说。” ………… 顾青坐着自家的简陋马车匆匆下山。 不下山不行了,太尴尬了,昨夜顾青确实辗转反侧难眠,闭上眼脑子里便全是一片白花花的画面,虽然昨夜所见非常短暂,不过是惊鸿一瞥,但该看到的全都看到了,车速太快,顾青有点晕车…… 独自坐在马车里,顾青盘腿阖眼假寐,嘴角忽然一勾。 没想到长得像混血儿也就罢了,身材竟也如此不凡,白。 往后在长安还是尽量躲开与万春公主见面吧,不是尴尬的问题,顾青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她杀人灭口,毕竟女人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回头她若越想越觉得吃亏,很难说她会冒出什么丧心病狂的念头。 两个时辰后,马车进了长安城,从西面延平门而入,穿过丰邑坊,长寿坊,横穿朱雀大道,快到东市时,顾青听到马车外面一阵喧闹,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 顾青一愣,掀开马车的车帘。 却见东市外的安邑坊大街上,人群如洪流般涌走,看行人的神色满是惊恐惶然,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般。 片刻之后,顾青马车方圆附近的行人已跑得一个不剩,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顾青凝目望去,却见一队披甲的巡街武侯匆匆赶来。 再看马车前方空荡荡的街道中央,一名中年男子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地上已流了一大滩鲜血,中年男子穿着颇为华贵,已没了动静,显然人已死了。 男子旁边站着一位魁梧大汉,大汉满脸络腮胡,眼神满是戾气,手执一柄匕首,匕首上沾满了血,明明四周已无人,大汉仍将握匕首的手高举向天,朝四周嘶声喝道:“好教各位知晓,本人周横武,杀人者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在杀人处等官府来拿问,莫牵扯不相干之人。” 顾青皱眉,仅仅一句话,他便听出了游侠的味道。 “被杀者,长安东市祥福记掌柜刘敬祖,我与刘敬祖无怨无仇,但我还是亲手杀了他,为何?盖因刘敬祖为富不仁,所卖丝绸以次充好,将上等的亳丝换成下等货,福州一位商人不知情,进了大批次等货回了福州,发现后赶来长安与刘敬祖争辩道理,刘敬祖却不认账,转而诉之官府,官府言称无据,不予受案。福州商人家中债台高筑,被逼无奈之下,上月全家老小共计二十余口喝了砒霜死了。” “周某本是草莽行侠之人,立誓铲尽人间不平事,听说此事后,周某孤身来长安,等了数日得知刘敬祖的行踪,今日将其击杀于闹市之中,杀人者周横武无悔,坦荡认罪,但能为人间铲了一桩不平事,告慰福州商人全家老小之冤灵,周某死亦无憾!” “哈哈,痛快!此时若有酒该多好。” 说完周横武扔掉匕首盘腿坐在街心,周围行人隔着老远悄悄窥视,又敬又畏地看着他,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几个胆大的忽然鼓掌起哄。 “干得好!快意恩仇,铲尽不平,真壮士也!” 周横武听着人群里的叫好声,不由宽慰地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大声道:“谁能借周某一坛浊酒,周某今生还不起,来世定当报答。” 人群里敬佩周横武的几个人凑了酒钱,在旁边的酒楼里买了一坛酒,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递到周横武面前。 周横武接过酒,笑道:“你莫怕我,我非嗜杀之人,若无恩怨,绝不向无辜之人动手,更何况你对我有施酒之恩,此恩来世再报。” 说完周横武捧起酒坛,大口灌了半坛酒,放下酒坛擦了擦嘴,大笑道:“真正痛快了!” 巡街的武侯早已到了现场,一直在静静地等周横武喝完酒,最后武侯们上前,用镣铐将周横武锁拿,周横武也不反抗,神色坦然地任武侯们将他押走。 空荡的街心似乎仍回荡着一缕侠气。 热闹看完了,顾青吩咐车夫继续走。 坐在马车里,顾青的表情却很平静。 看侠客快意恩仇,铲人间不平事固然痛快,可是如果这个世道处处需要行侠仗义的人来主持公道,那么这世道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如果所谓的正义只能靠这些草莽游侠来维持,官府却无能为力,那么世道未免太可笑了。 最重要的是,“正义”二字由谁来定义?游侠吗? 马车到了常乐坊,顾青想了想,吩咐车夫去李十二娘府上。 进了李十二娘府,女弟子们正在院子里练剑,见顾青进来,女弟子们纷纷朝顾青行礼,有几个女弟子行完礼后却咯咯一笑,娇羞地跑开。 李十二娘府上有客人,见顾青突然到来,李十二娘一喜,道:“不是去终南山的公主道观了么?为何如此快便回来了?” 顾青笑道:“想李姨娘了,便提前回来了。” 李十二娘哼了哼,笑道:“恐怕想的不是我吧?怀锦那丫头怎么回事?你去道观这几日,她每日都来我府上催问你何时归来,你和她莫非……” 顾青叹道:“好好的兄弟之情,李姨娘怎可误会?我与三弟之纯洁,天地可鉴……” “好了好了,给你介绍几位朋友。”李十二娘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转身朝前堂内的三个中年男子笑道:“这位是顾家夫妇的独子,顾青。他非江湖之人,如今官居左卫长史。” 三位中年男子立马起身,朝顾青抱拳行礼。 顾青笑着还礼,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人,三人皆是一身劲装武夫打扮,看抱拳的做派便知是江湖人,应是侠客之流。 其中一名魁梧大汉笑道:“我叫陈扶风,籍籍无名之辈,十多年前与令双亲在长安结识,陈某生平最为敬服者便是令双亲,可惜……” 李十二娘打断道:“好了,莫提当年的事。每次见到你们这些故人便要重提当年,一次次徒惹伤心,所以我近年已不愿再见故人了。” 陈扶风笑道:“好,不提便不提,说起当年的事,我也不好受。” 李十二娘对顾青道:“你来得正好,今早从青城县送来一封书信,看笔迹是怀玉写给你的,送信的人说,似乎有急事,张怀玉许以重金,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说着李十二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顾青。 顾青心头一紧,张怀玉从来不给他写信的,这次不仅写了信,还是八百里加急,显然出了大事。 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顾青的神情愈见冷峻。 李十二娘看着他,好奇地道:“怎么了?怀玉在青城县有麻烦了吗?” 顾青将信递给她,苦笑道:“张怀玉没麻烦,麻烦的是另一个人……” 李十二娘接信看了一遍,边看边皱眉,道:“这个宋根生是你的朋友吗?还是青城县令?县令怎可如此糊涂,轻易动豪绅的土地田产?” 顾青叹道:“这个宋根生,一直有些天真,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天真。” 想了想,顾青不得不辩解道:“说是糊涂倒不至于,宋根生拿问豪绅,显然是县内的土地和赋税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关头,豪绅或许行事过分了……” 李十二娘无奈地道:“这些话你跟我说有甚用?怀玉写信给你,虽未在信中求援,但能看出她也很着急了,否则依那丫头的性子,断不会主动写信的。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顾青沉吟片刻,道:“信里说,宋根生还未问出豪绅背后的人,我怀疑此人大有来头,应是长安城的某位权贵,我想请李姨娘打听一下,看长安城里哪位权贵在蜀州青城县置有大量田产……” 李十二娘点头道:“可能会费一些时日,打听清楚应该不难,若打听出了结果,你该如何办?” 顾青叹道:“当然是直接找到正主,把事情平息下去,宋根生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他惹下的麻烦,我来担当便是。” 李十二娘眼里渐渐有了笑意,道:“记得你刚来长安时,脸上有笑,但眼中无情,我曾经有过忧虑,担心你本性无情冷酷,没想到你已慢慢在改变,如今的你,担得起‘有情有义’四个字。” “放心,姨娘会帮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耕者无田 顾青现在很想念宋根生,特别想。 如果宋根生在自己面前那该多好,可以肆无忌惮放开手脚狠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父爱是何等的深沉。 很难想象他刚上任县令才一个多月便得罪了当地豪绅,而且居然敢拿豪绅的土地田产开刀,估摸青城县的豪绅们此时也是满脸懵逼,不知道这个二百五县令从哪里冒出来的。 连顾青这个穿越过来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动什么都可以,绝对不能动地主阶级的土地,那是他们的命根子,如果一定要动,那么必须要有充足的应对资本,能够在地主们疯狂反扑之前彻底将他们灭掉。 历朝历代变法为何败多胜少,就是因为变法者大多拿地主的土地动刀,导致地主阶级的激烈反弹,成功者却是因为在妥协中循序渐进的求变,在尽量少触动地主阶级的利益的前提下,逐渐增加朝廷的税收。 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宋根生的做法都是非常直接且粗暴的。张怀玉在信里说得不详细,但顾青能想象到宋根生具体是怎样做的。 终究是太年轻太单纯,一个眼里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的人,怎么可能当好官? 第二天,顾青去左卫应了卯,处理了堆积如山的公务后,便回了李十二娘的府上等消息。 心里很着急,性子清冷的张怀玉主动给顾青写信,可见青城县的事态已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可顾青还是努力耐住性子等着,打探消息需要时间,李十二娘没有通天的本事,有些事情只能一步步来。 连着两天,李十二娘忙得不见人,顾青索性住在李十二娘府上,每天去左卫应卯后便找个机会翘班,回到李十二娘府上,坐在院子边看女弟子们练剑。 前几日刚认识的陈扶风和另外两名客人也住在李十二娘府上,顾青不知不觉跟他们混熟了。 有个现象很有趣,李十二娘的家像个客栈,人来人往宾客繁多,客人的身份也是各自不同,有权贵有官员有江湖人,顾青甚至还见过一对乞丐夫妻被李十二娘待为上宾,好酒好菜招待后,乞丐夫妻吃饱喝足满意而去,出了门便佝偻着腰,端着破碗四处乞讨。 大唐阶级森严,世上并无平等。但在李十二娘的家里,顾青看到的是众生平等,顾青从李十二娘身上学到了很多。 穿越者除了发明创造一些小玩意外,其实与古代人比起来并无太多优越的地方,甚至很多地方远远不如。比如在“利益”与“道义”的选择上,顾青沾染了太多来自前世的唯利是图的价值观,而这种价值观在唐朝是很矛盾的。 当权者会引顾青为知己,顾青毫无障碍便轻易混进了当权者的圈子,因为大家的价值观相同。 而在市井民间,唯利是图的价值观是会被人鄙夷的,所以当初左卫贪腐案发后,李光弼作为左卫左郎将,对于顾青逃避的选择颇为理解,但李十二娘却十分失望,特意将他带到父母墓前教育他,这就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 顾青一直保持着谦逊的心,用自己的眼睛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不高傲也不谦卑。 陈扶风的性格很豪爽,“豪爽”的意思是,他做人做事很直接,目的性非常强,比如他在李十二娘府上住了几天后,某日无聊看院里的女弟子练剑,对其中某位女弟子的容貌姿色颇为心动,于是指着那名女弟子问李十二娘说,“我想睡那个姑娘是不是先得娶她?” 李十二娘用拳头回答了他,让他死了那条心。 顾青当时就在旁边,陈扶风仅仅用一个问题便彻底征服了他。他觉得自己与陈扶风会成为朋友,大家的思路都是一样的简单明了且清晰,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娶”只是过程,“睡”才是男人真正想要的结果。 李十二娘不在府上,顾青心情焦急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坐在院子边看女弟子练剑其实也颇为赏心悦目。 陈扶风坐在顾青身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位他想睡却睡不到的女弟子,不时发出惋惜的叹息声。 “剑练得再好不过是花架子,真正的杀人手段还是要靠实战,看这些姑娘的身手和气势,没一个有过实战,无用之极……”陈扶风不屑地撇嘴,又补充道:“十二娘还不如把她们送出去嫁人。” 最后一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顾青若有所思道:“平民练剑有用吗?用来杀人便犯了王法,用来健身又没必要,李姨娘为何要教她们练剑呢?” 陈扶风看了他一眼,道:“当然用来行侠仗义,学成后闯荡江湖,手上若无技艺如何闯荡?出门就被糟蹋了。” 顾青沉默许久,问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侠客是因为不信任官府而行侠的吗?” 陈扶风想了想,道:“确实是不信任官府。很多不平事官府不愿管,懒得管,或是被权钱收买而颠倒黑白,平民无权无势,除了指望侠客帮他们出头,还能怎样?” “那么侠客是如何判断一件事情究竟是公正还是不平呢?” 陈扶风笑了:“当然是听平民自己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受害的终归是平民,从来没听说权贵官府被平民欺压的,反正只要站在平民一边就错不了。” 顾青也笑了:“所以,谁弱谁有理?不论富贵或贫贱,人性终归都有丑恶的一面,难道天下所有的平民都是善良仁义,权贵便代表了邪恶?” “一件事究竟是公正还是不平,裁断它的人首先要具备基本的法理知识,其次要有敏锐的判断能力,严格地搜集双方善恶的动机和证据,官府断案常常将‘铁证如山’挂在嘴上,这四个字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侠客却仅凭平民的一面之辞便出手裁决善恶,恕我无法苟同。”顾青摇头道。 陈扶风颇为意外地看了顾青一眼,随即笑道:“果然是官场中人,说话带着一股子官味儿,你跟你父母太不一样了。” 阶级立场不同,陈扶风这句话分明已有一些讽刺意味了。 顾青笑道:“我是我,我不想活在父母的影子里。而且,我说话并非带官味,只是在与你讲道理,你若不同意我的想法,可以用事实反驳我。” 陈扶风沉默片刻,缓缓道:“事实上,官府确实无法被信任,民间许多冤案错案,其责任皆在官府与权贵,究其根本,世道越来越不公平了。” “没有人天生就是侠客,只是天性善良,又见多了不平事,良心逼着他们不得不出来行侠仗义,否则,谁愿意整日过那颠沛漂泊餐风露宿的日子?终究心里有个念想,想做一点对世人有益的事情,才甘心付出这般代价,顾青,你若不赞同侠客所为,就在官场实实在在做点事,让这世道变得公平一点,世道公平了,侠客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顾青脑海里冒出前几日东市当街杀人的周横武。 是啊,世道若公平了,周横武还会杀人吗? ………… 三天后,李十二娘终于打探出了消息。 不知李十二娘究竟有着怎样神秘的情报网络,总之她查遍了长安几乎所有的权贵,最后查出来在蜀州青城县置有大量农田的人。 这个人来头不小,他是李隆基的第二十二皇子,济王李环。 听到他的名号,顾青的嘴里陡然添了许多苦涩滋味。 李环的生母是李隆基的妃子,封为美人,姓钟,出身颍川钟氏。 李环现年三十来岁,被册封济王已有二十多年了。从开元二十四年起,成年的济王便出宫居住于王府,收罗了一批门客幕宾后,在幕宾们的撺掇下,李环有意识地利用皇子的身份和钱财在大唐境内大量圈占农田。 青城县的农田不过是李环所圈占的其中一小部分而已,事实上他在大唐许多州县都圈占了大量土地。 在李隆基诸多皇子里,李环排名第二十二,可以肯定东宫之位是彻底与他无缘了,既然没有资格问鼎东宫,那么置办产业便成了李环此生唯一的奋斗目标。 在圈占农田这个伟大的事业上,李环可谓披星戴月奋勇向前,吃相不是一般的难看。仗着皇子的身份派人四处巧取豪夺农田,当地官府的官员大多是没胆子忤逆皇子的,于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圈占,也有极少数看不过眼的官员上疏朝廷状告济王,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李环被李隆基叫进宫严厉训斥几句,罚几个月的俸禄,不痛不痒的处罚让李环愈发明目张胆。 为了避御史之耳目,李环圈占农田后还是颇有技巧的,他将农田记挂在当地豪绅的名下,可实际上的拥有人却是李环,豪绅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每年农田所产出的收成被豪绅折算成银钱后,留下与其约定好的少量抽成,其余的被运送到长安的济王府,实现皇子与地主豪绅的双方共赢。 然而,苦的却是平民百姓。 当顾青知道圈占农田的人是济王后,脑袋便疼得厉害。 理智告诉顾青,此时最安全最稳妥的解决方法是,让宋根生马上放了那个姓蔡的豪绅,从此对济王圈占农田的事不闻不问。 但顾青很清楚宋根生的性格,既然他开了头,便不会善了。到了这个关头,顾青的话他都不会听。 李十二娘也有点头疼,无奈地叹息道:“你这个朋友可惹了大祸,赶快修书给他,让他马上放手吧,否则后果难料。” 顾青苦笑道:“他若愿放手,便不是宋根生了。” 顾青早看出了宋根生是个认死理的人,而且认准一件事后像头犟驴一样死不妥协。 “那就找人罢免他的县令之职,让他滚蛋回家,至少能保命。你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交情不错,罢免一个县令应该不难吧?”李十二娘简单粗暴地道。 顾青又苦笑:“罢免倒是容易,但是会伤害到他,或许心灰意冷之下,宋根生整个人都毁了,又或许这头犟驴仍会抗争到底,哪怕他已是布衣之身,也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罢不罢免他,其实意义不大。” 沉默半晌,顾青忽然道:“李姨娘,权贵圈占各地农田,造成大量农户失去土地,不得不沦为难民,那么宋根生作为县令,做的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李十二娘怔住,她没想到顾青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顾青的语气渐渐变得捉摸不定:“‘耕者有其田’难道不应该是大唐盛世的基础吗?基础动摇了,这盛世,还能叫‘盛世’吗?”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应该劝宋根生马上放手保命,任其圈占。站在良心的立场上,我又觉得宋根生的动机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他做事的方法。失地的农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被沦为沿路乞讨的难民,他们不可怜吗?李姨娘,你教教我,究竟该如何做?” 李十二娘叹了口气,道:“你能改变现状吗?” 顾青沉默摇头。 圈地的不止是济王李环,事实上整个大唐的权贵阶层都在各地圈占农田,自开元之初开始,大唐的均田制度便已被严重破坏,从而导致府兵制也被破坏,权贵圈地便是根本的原因,这已经是一条无法打破的利益链条,连李隆基都没办法改变。 顾青更没有能力改变。 为何一场叛乱能令大唐盛世轰然倒塌,原因不在兵灾,而在长久积累的人祸,这不是个人能力能改变的事。 气氛僵冷了许久,顾青忽然笑道:“如今的我,没资格思考太遥远的事情。先把眼前这桩麻烦解决吧。” “如何解决?” 顾青想了想,道:“我要面见济王李环。” 李十二娘叹道:“我与济王并无来往,恐怕无法帮你。” 顾青迟疑道:“我若主动递拜帖登门……” 李十二娘横了他一眼:“区区一个六品长史,递个拜帖就想见皇子,想什么呢?” 顾青无奈地道:“当今最受宠爱的贵妃娘娘我想见就见,为何一个皇子比贵妃还难见?” “贵妃见你是因为同乡之情,皇子有什么理由必须见你?” 顾青忽然伸出双手食指,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萌萌地道:“我这张脸虽然不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但我这个人很有才华呀,不见一见如何感受到我的才华呢?” 李十二娘饶是武艺高强,也被吓得退了两步,扭头嫌弃地望向一边,显然被恶心到了。 “你快滚,见济王的事自己想办法,我帮不了你。” ………… 办法其实几乎不用想,顾青马上想到了自己在长安城最大的靠山。 找杨贵妃帮忙不就是了,见一面而已,杨贵妃派宦官给济王打声招呼就来了。 想想自己又有好些日子没进宫联络感情了,顾青心虚之下难免拷问了一番自己的灵魂,是不是自己太势利了,没事的时候形同陌路,有事才赶来献殷勤。 反省过后,顾青从蜀州带来的存货里搬了一坛高度酒,上次打了卢铉的公子后托李光弼送了一坛进宫,杨贵妃饮过后评价并不是很高,说此酒太烧喉咙,而且易醉。 顾青在高度酒里勾兑了一点果酒,又将金秋时无聊采撷的桂花花瓣用纱巾包住,泡在水里,最后挤压出汁液滴进酒里,于是一坛高度酒变成了有桂花香味又有淡淡果汁味的低度混合酒,顾青尝过后,觉得口感温和,应该很适合女人饮用。 于是顾青捧着酒坛便入了兴庆宫。 顾青进宫很方便,杨贵妃有过吩咐,顾青可随时入宫。小心地捧着酒坛,顾青刚走到龙池边时,迎面赫然遇到了一位熟人,一位很白的熟人,她的白,顾青亲眼见过。 万春公主没想到刚从道观回到长安便在宫里又遇见了顾青,二人的目光相碰,万春公主双颊立马染上通红的晚霞,不自觉地垂头,转念一想,自己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为何见到这个登徒子却如此心虚?该心虚垂头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于是万春公主马上抬起头,不甘示弱地瞪着顾青,那羞愤的眼神配合她那气鼓鼓的绝色容颜,却透出一股可爱的味道,完全没有威胁感。 顾青捧着酒坛行礼:“臣拜见公主殿下。” 万春公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懒得搭理他。 顾青也不想搭理她,行礼只是君臣礼仪,不得不为而已。 行礼过后顾青便很识相地避到路旁,给公主让道。 万春公主高昂着头,以傲娇之姿昂然走过顾青身边,忽然脚步一顿,白玉般的琼鼻抽动几下,忽然道:“什么味道?好香。” 顾青不动声色捧着酒坛退了几步,这坛酒是他用来给杨贵妃送礼的,送礼而有所求,不能被公主觊觎,变成肉包子打狗。 “自然是公主天然的体香,臣有一诗云,‘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诗正适合公主殿下……” 顾青嘴上拍着马屁,心中却黯然叹息,为了保住这坛酒,他也是蛮拼的。 万春公主两眼一亮,喃喃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好句子!不愧是才子,出口便成传世妙句……” 又念叨了几遍,万春公主忽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你,你你……你又提什么体香,你如何知道本宫有体香?你还说‘销魂’,是不是还记着那晚……还说什么‘人比黄花瘦’,你……你,你如何知道本宫很瘦?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绝不妥协 万春公主的文学造诣显然很高,两句诗竟然被她解读出了如此旖旎的意境,顾青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单纯得像个处男。 你是公主啊,思想为何如此邪恶?就这开车的速度,驾龄没五年以上都开不出如此销魂的弯道。 “殿下误会了,臣绝无此意。”顾青垂头又退了两步。 万春公主气得不行,逼上前两步:“你的意思是说你忘记那晚的事,反而是本宫还念念不忘?” 顾青无奈地道:“事实……还不够明显吗?” “好个贼子,那晚本宫……”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打断了她:“殿下,声音再高点,那晚的事整个兴庆宫都听到了,殿下若欲灭口,恐怕要将整个兴庆宫的人都杀了才行。” 万春公主吓得一颤,心虚地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周围无人才松了口气。接着恨恨地瞪着顾青:“都怪你!你那晚为何偏偏出现在山道上?” 顾青无奈地道:“那晚臣也没想到公主居然会从天而降啊……” “本宫记得,当时你居然还敢抱我!” “臣单身多年,一时情不自禁……” “当时你还……” 顾青再次打断她:“殿下,本来臣都快忘记了,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提起那晚的事,再说下去,那晚所有的画面臣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了……” “你敢!赶快忘掉,听到了吗?”万春公主气急败坏地道。 “好好,忘了,马上就忘。” 万春公主又气又无奈,她只是公主,不敢动辄打杀朝臣,可那晚却实实在在是她吃了亏,清清白白的身子被顾青看了个通透,却拿顾青无可奈何,这口恶气实在难咽。 顾青见万春羞愤难消的样子,不由温言劝道:“殿下,那晚的事只是个意外,臣无意占殿下的便宜,只能怪运气不好,臣是无辜的呀。不如你我把此事全都忘了,从此再也不提,如何?” 万春公主犹豫半晌,终究不甘不愿地点头答应了。她是公主,吃了这么大的亏,如果还揪着此事不放的话,终究不体面,传出去可就真成笑话了。 “你一定要忘记那晚的事,彻彻底底地忘掉,一丝都不准记得。”万春公主严肃地叮嘱道。 顾青知道是时候展现演技了,于是露出茫然无辜的表情,愕然道:“殿下说什么?那晚是哪晚?发生了什么事?” 万春公主对顾青的反应很满意,没错,演技走心了。 “手里捧着什么?”万春公主转移了话题,望向顾青手里的酒坛。 顾青下意识又退了两步:“是酒,臣打算送给贵妃娘娘……” “刚才本宫闻到的香味便是这酒吧?让本宫看看,什么酒如此香浓。” 顾青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揭开酒坛的封口,万春公主顿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伴随着淡淡的果味和桂花香味。 万春公主作为李隆基的掌上明珠,平日里无所事事宴会频繁,也是个好酒之人,顾青手里的这坛酒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万春顿时动了心,喉头悄然蠕动了一下,然后端起公主的架子,傲娇地道:“你把酒给本宫,本宫帮你送给贵妃娘娘。” 顾青苦笑道:“殿下,莫闹了,您的那点小心思臣清楚,只是这坛酒殊为难得,臣送给贵妃娘娘实是有事相求,下次臣酿出好酒再送给殿下如何?” “你有何事求贵妃娘娘,跟本宫说说,或许本宫也能帮上忙呢。” 顾青瞥了她一眼,道:“臣想面见济王殿下,您能帮忙吗?” 万春一呆:“就这?” “就这。” 万春面露喜色,毫不客气地从顾青手里夺过酒坛,紧紧抱在怀里,喜滋滋地道:“这忙本宫帮了,不必去求贵妃娘娘,这坛酒算是给本宫的报酬吧。午时后在宫外等着本宫,本宫带你进济王府。” 顾青想了想,他只求能见到济王就好,至于谁带他去见济王无所谓,再说在道观时与万春结下一点小恩怨,大家多几次交集成为朋友,恩怨自然烟消云散,省得自己多树一个敌人。 于是顾青微笑行礼:“那就拜托公主殿下了,臣这就去宫外等殿下。” ………… 万春带路,顾青见济王很容易,跟在万春公主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济王府。 与万春坐在前堂等济王的空档,万春凑过来好奇问道:“本宫还没问,你为何要见济王兄长?” “一点小事,蜀州有位朋友不小心得罪了济王,我来帮他求个情。”顾青苦笑道。 万春公主本来跪坐在蒲团上,闻言盘起了腿,兴致勃勃地道:“仔细说说。” 顾青见她双腿盘起,脑海里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晚一双雪白修长的大腿交叉在他腰间的情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 快二十岁了,难道身体还在发育?青春期那么长吗? 回家定要去淘换几本不正经的画册,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大好男儿不思争名逐利,脑子里尽想一些无用的东西,这是堕落的表现。 没来得及回答万春的话,前堂屏风后人影一闪,一位三十来岁身着白衫的男子转了出来,未见人先闻声。 “万春皇妹倒是稀客,愚兄怠慢了,哈哈。” 万春和顾青同时起身行礼,万春笑道:“济王兄安好,说什么稀客,年初我还来你府上饮宴过呢。” 说着万春开门见山指了指顾青,道:“今日特向王兄引荐一位才俊,这位是左卫长史顾青,长安素有才名,王兄应该听说过吧?” 济王李环目光一闪,含笑打量着顾青。 顾青整了整衣冠,朝济王行礼:“臣顾青,拜见济王殿下。” 济王上前托住顾青的胳膊,笑道:“久闻顾长史才子之名,长安士子争相咏诵诗作,本王慕仰久矣,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吩咐王府下人奉上酒菜点心,济王与顾青谈论了几句作诗的体会后,这才慢慢说到了主题。 “臣今日求见济王殿下,是来向殿下请罪的。”顾青起身长揖一礼道。 济王挑眉:“哦?本王与顾长史素无来往,何来请罪之说?” “臣的家乡是蜀州青城县,如今的县令名叫宋根生,此人行事有些孟浪,无意中得罪了济王殿下,臣代他向殿下请罪。” 顾青开了这个头,济王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了,恍然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青。 万春公主看看济王,又看看顾青,见两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又不肯明说什么事,万春急得心里直痒痒。 济王没有正面回答顾青的话,反而问道:“你与那青城县令是何关系?” 顾青认真脸:“情同父子。” 济王恍然:“那县令是你的长辈?” 顾青连连摆手:“殿下说反了,说反了。” 济王愕然:??? 顾青道:“总之,臣与青城县令交情莫逆,宋县令年轻不懂事,臣恨铁不成钢之下,只好代他来向殿下请罪,还请殿下恕过这一遭。” “‘恨铁不成钢’,哈哈,顾长史真是妙人妙语,有意思……”济王哈哈笑了两声,目注顾青缓缓道:“本王与顾长史虽是初识,却一见如故,看在顾长史的面子上,本王情当此事是个误会,揭过便算了。” 顾青起身长揖道:“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济王笑道:“无妨,交朋友终归比结仇人好,对吧?不过……青城县那位姓蔡的豪绅,还是要请那位县令放出来,从此各自相安无事,本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顾青垂头道:“不过分,臣这就给县令修书,让他放人。” 万春公主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济王与顾青飞快交换了一记眼神,济王笑道:“一点小事,不值一提。万春皇妹,王府管事今日在东市买了一只波斯猫回来,此猫灵巧轻盈,温驯柔顺,颇为可爱,皇妹要不要玩赏一番?喜欢的话,送你也无妨。” 万春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笑道:“好呀好呀!” 顾青识趣地道:“臣再谢济王殿下宽宏,谢公主殿下引荐,臣告退。” 离开济王府,顾青神情阴郁地走在大街上。 事情算是解决了一半,济王已答应不追究此事,但顾青却对宋根生没信心,以宋根生的性子,纵然济王不追究,宋根生也不会善了。 所以严格说来,事情根本没解决,宋根生若不愿善了,顾青在长安上蹿下跳做多少事都是无用的。 凭良心说,济王的态度算是很不错了。没有那种狗血的摆出趾高气昂不死不休的架势,也没有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张狂跋扈模样,顾青与他见面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温文有礼,尔雅君子一般。 这才是皇子的正确态度,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能够不假思索地原谅宋根生的所为,无非是因为顾青的身份,顾青在长安城已薄有声名,与杨贵妃和杨国忠的关系也不错,济王作为一个争储毫无希望的闲散皇子,自然不愿与未来可能飞黄腾达的少年郎轻易结怨,再加上顾青主动登门请罪,姿态已摆得很低了,济王有了面子,于是淡然恕过。 现在的麻烦是,济王不追究了,宋根生却不愿消停。 一边是失地农户家破人亡,一边是宋根生即将面对济王这个阶层的疯狂报复,“仁”与“义”,如何选择?顾青的心情很矛盾。 回到家后,顾青将自己关进书房,沉思半晌,终于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劝宋根生息事宁人,马上放人,莫与追究。 信上顾青还添了几句话,他告诉宋根生,有些事情太严重太麻烦,不可粗鲁地一刀斩断,最后不仅事不成,还会反噬其身,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写完信后,顾青吩咐管家找了一位善骑之人,许以重金将信日夜不停送往青城县衙。 做完了这些,顾青独自坐在书房里发呆。 这封已经送出去的信,顾青心中仍有愧意,他还是选择了保宋根生的命,那些失地的农户,顾青只能选择放弃。 顾青终究还是太弱小了,如今的他,没有资格改变权贵阶层的游戏规则,只能默默选择妥协。 ………… 青城县。 宋根生一大早便离开了县城,身边未带差役,只有张怀玉和村里几位少年跟着。 自从得罪了那位姓蔡的豪绅后,张怀玉便住进了县衙,只为保护宋根生。 出身宰相门第的她,很清楚权贵阶层一旦疯狂起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尽管不认同宋根生为人处世的方式,但他毕竟是顾青的手足兄弟,为了不让顾青失去这位兄弟,张怀玉不得不贴身保护他。 宋根生今日离城是为了视察城外村庄的土地现状。 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懒洋洋的很没精神。 “宋根生,我写的信应该已送到长安了,以顾青的本事,想必很快会查出谁是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而且很快会与那位主人化解恩怨,不再追究你的鲁莽……我还是那个意思,宋根生,你快把那个姓蔡的人放了吧,否则顾青在长安为你做的一切等于白费了。”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无奈地劝道。 宋根生微笑道:“先不急,张姑娘,你今日随我去各个村庄走一遭,随便看看,过了今日,如果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我可以听你的。” 张怀玉叹了口气,这书呆子本事不见得高明,但性子却是真的很倔。 村庄是宋根生离城后随机选的。 站在城门闭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众人便朝那个方向一直走。 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一个村子,村子显得很破败,鸽笼一般低矮的房屋错落在村子里,很多房子前面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众人慢慢走进,看到那些破败无人居住的低矮民居后,不由惊讶地面面相觑。 张怀玉与少年们都是石桥村出来的,石桥村如今已是青城县最富裕的山村了,因为有了瓷窑,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都变得比以往讲究。附近村庄的闺女皆以嫁进石桥村为荣,在张怀玉和冯阿翁的主持下,石桥村也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慢慢扩建村子,吸纳更多的人口迁居石桥村。 跟石桥村的繁华比起来,同样是村庄,这里却萧条破败像一座废弃的坟岗。 宋根生皱眉,站在村口久久不语,张怀玉神情怔忪,垂头沉思。 “为何不见村民?”同行一名少年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宋根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村民已没了土地,没有土地便没了生计,留在村里只能等死。” 懵懂的少年不解地问道:“为何没了土地?” “因为土地被有权有势的豪绅权贵抢走了。” “土地也能抢?” “土地当然能抢,一张地契,一把惺惺作态的铜钱,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便彻底属于别人了。” 少年仍旧不解:“我可以不卖呀,不在地契上画押,别人能奈我何?” 宋根生冷冷道:“我有权有势,我命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架在你妻子儿女的脖子上,你卖不卖?你敢不卖吗?” 少年气得涨红了脸:“朗朗乾坤,没王法了吗?我去告官!” 宋根生冷笑,指了指自己,道:“大唐敢受这种案子的官,只有我一人。而我,至今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然张姑娘为何把你们调派到我身边保护我?” 正说着,远处破败的民居走出一群人,他们步履蹒跚,老幼居多,青壮极少,老人牵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每走几步老人们都会回头留恋地看一眼,然后抬袖抹泪。 沉默无声的哭泣尤令人压抑。 宋根生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前拦住了他们。 “诸位乡亲要去哪里?” 为首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打量了宋根生一眼,今日宋根生没穿官服,衣裳质地颇为普通,看起来像个平凡无奇的山村少年。 老人没了戒意,抹泪叹息道:“要走了,哪里有活路便去哪里……” “诸位为何背井离乡?” 老人指了指村子周围的梯田坡地,惨然笑道:“地都是别人的了,我等要么卖身为奴,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被人驱使,要么马上离开,纵是乞讨吃草根树皮也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 宋根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饼,蹲下身掰开,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叹道:“你们离开了也很难有活路的……” 老人摇头:“天要绝我,夫复何言?只求下一世投个好胎,莫活在这不见天日的世道了。” “你们的田地被何人所夺?” “整个村子的地被好几家地主瓜分了,我等已是村子最后离开的一批人,还有些人为了活命,已跟主家签了卖身死契,从此成了他们的奴仆。” 宋根生神情难受,沉默半晌,轻声道:“田地被人所夺,你们或许……或许可以报官。” 老人讥诮地笑了:“官?官只会加我们的赋税徭役,哪里会管这种事?我等还是去蜀州城看看吧,听说那里繁华似锦,若是乞讨的话,约莫能活下去。” 宋根生拳头攥紧,指节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身后的张怀玉和几位少年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一愣,急忙领着村民朝他们拜下,宋根生心中一痛,飞快让开。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下,一众衣衫褴褛的村民扶老携幼离开了。 宋根生站在空荡荡的村口仰天长长叹息,良久,忽然转过头盯着张怀玉的眼睛,缓缓地道:“张姑娘,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吗?” “治下子民流离失所,我宋根生身为一县之父母,若对此惨状仍不闻不问,我宋根生枉自做官,枉自为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共赴生死 大唐府兵制到了中期被破坏,朝廷为保证兵源不得不采用雇兵制。石桥村的许多村民曾经便是雇兵制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包括冯阿翁。 简单的说,雇兵制是有报酬的,但是有个很重大的缺陷,那就是将士们不再是为国而战,而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战。家国和朝廷不再是他们必须拼死维护的信仰,只是他们的老板,今天可以为了老板卖命,明天我也能辞职不干。 当一个战士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失去了信仰,不知道为何而战时,军队的战斗力自然便大不如初了。 这也是大唐中期以后,对外征战屡有败仗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归根结底,府兵制的破坏,最根本的原因是民间均田制被破坏了。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君圣臣贤的,民间的风气也是非常纯朴的,权贵地主阶级也是友善温和的,因为一座江山被打碎,被重建,所有的一切等于从零开始,大家的都是相同的,贫富差距也不那么巨大。 当国运渐渐昌隆,当权贵和百姓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盛世不知不觉悄然来临后,人心的贪欲也渐渐遏制不住了。权势金钱与民心博弈之后,选择强大而联手,选择弱小而吞噬,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历朝历代无法避免。 盛世里权贵圈占大量农田,无权无势的农户失去了土地只能沦为难民流民,当天下绝大多数财富和土地集中在少数几个权贵身上时,所谓的盛世根基也就宣告终结了。 大唐如今差不多便是如此境况,长安的诗人们仍在津津乐道地将盛世光景写进诗里,在繁华似锦的长街举杯吟颂,而大唐各地乡野村庄的农户们却扶老携幼离开家园,等待即将饿毙于野的命运。 车行陡峭处,无人能控制它的速度和方向,天子亦不能。 ………… 十日后的一个深夜,顾青正在屋子里沉睡,被后院的丫鬟小心而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半夜被唤醒的顾青大怒,他的起床气不小,坐在床榻上朝门外怒吼了一声,门外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安静了片刻终究还是壮着胆子禀报顾青,许管家在后院门外等候,青城县有信送来,十分紧急。 顾青闻言一怔,接着披衣而起。 匆匆走出后院,顾青没理会许管家赔礼,接过信展开,命下人举着灯笼靠近。 信是张怀玉写的,她在信上详细写了青城县失地农户的惨状,以及青城县的土地数十年来被豪绅渐渐蚕食圈占的现状。 最后张怀玉笔锋一转,告诉顾青,宋根生已决定绝不妥协,他要对豪绅动手,让他们交还土地,官府县衙将收归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农户。 顾青看到此处,手不由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有些苍白。 好吧,宋根生要把天捅破了,从信发出来的时间算,或许已经捅破了。 此时的顾青就算写信相劝恐怕已来不及,关在县衙大牢那位姓蔡的豪绅有很大的可能已经人头落地了。 而那位豪绅却是济王在青城县的代言人…… 顾青不由一阵头疼,他意识到麻烦要来了,这个麻烦很大,很大…… 第二天一早,顾青特意派人向左卫告了假,然后安心坐在家里,等着麻烦主动找他。 果然,上午时分,许管家匆匆走进前堂通报,门外有位下人在等候,言称济王殿下有请。 顾青叹了口气,吩咐备马车。 济王府内,顾青坐在前堂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进门之后无人招待,没有酒水点心,连下人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嘴脸。 顾青知道这是济王在给他下马威,于是不急也不怒,悠悠地坐在前堂里欣赏王府的各色摆设装饰,不时啧啧有声表示赞叹。 济王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与上次见面相比,今日的济王神情冷漠,面若寒霜。 顾青微笑起身行礼,表情如常。 济王淡漠以对,坐下后便直奔主题:“顾长史,知道你的朋友在青城县做了什么吗?” 顾青摇头:“不知。” 济王冷冷道:“十日前,他将那位姓蔡的豪绅杀了,并且将他名下的土地全部收归县衙,今早本王才得到消息。本王想问问顾长史,上次你来赔礼,本王也答应此事揭过,然而你的那位朋友立马便在青城县杀人夺地,你二人是合起伙来戏耍本王吗?” 顾青苦笑道:“此事是个意外……” 济王摆摆手,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听什么解释,事已发生,解释什么都没用,只想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收归县衙的那些土地打算如何处置?” 顾青垂头,神情渐渐有了一些变化。 “臣猜测,宋县令可能会将土地归还给农户吧,毕竟那些土地本就是农户们的,物归原主而已。” 济王一愣,接着勃然大怒:“那些土地是本王买的!” 顾青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自从知道宋根生杀了那个姓蔡的豪绅后,顾青便清楚他与济王的矛盾已无法化解,对济王来说,杀人是小事,土地才是大事,以宋根生的性子绝不可能将土地还给济王,那么,被触动了利益的济王还会对顾青客客气气吗? 既然已彻底得罪了济王,顾青决定翻脸了。 不装了,摊牌了。 温和微笑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化,顾青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冷漠,脸上明明还是带着笑,微笑却已变成了冷笑。 “巧取豪夺……也算是‘买’么?”顾青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的孩子,但嘴角的冷笑却愈发深刻。 济王呆住了,半晌,他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眼神像一只饿极的狼,冷冷地盯着顾青。 “顾长史的意思,此事不会善了了?” 顾青仍在笑:“臣以为,是殿下不想善了。” “把土地还给我,青城县令杀了姓蔡的豪绅一事本王可以不追究。”济王冷静思考过后,决定妥协。 顾青只是长史,但顾青在长安城的人脉与声望令他不得不妥协,尤其是他与杨贵妃的关系,更令济王忌惮。济王知道自己的父皇心性何等残酷凉薄,当年同时逼死三位皇子眼都不眨,他害怕杨贵妃为了顾青吹枕头风。 顾青暗暗苦笑,他已听出济王话里的妥协意思,对一位皇子来说,已然很难得了。若换了他是宋根生,或许马上会答应。 然而,顾青不是宋根生,宋根生不会妥协,顾青只能选择站在宋根生一边。 对于站队,顾青永远立场坚定,而且从不讲道理,帮亲不帮理。 只不过内心深处,顾青还是很想暴揍宋根生一顿,这种冲动像异地恋多年的情侣极度渴望相聚一样强烈。 直视济王的眼睛,顾青缓缓摇头:“殿下,臣办不到。土地已被宋县令收归县衙,或许此时已分给了当地农户,臣愿以私人名义赔偿殿下一些银钱,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也是顾青三思之后的结果,他也向济王做出了妥协。如果能用钱解决眼前这个麻烦,顾青就算倾家荡产亦无所谓,他知道今日若与济王谈不拢,宋根生即将面对杀身之祸。 皇子不敢干涉朝政,无法下令罢免宋根生,但是这个无法无天的朝代,一方节度使敢派出死士刺杀宰相,皇子想杀个县令有何难? 济王盯着顾青的眼睛,他也缓缓摇头:“顾青,如今已不是钱和土地的事了,明白吗?皇子的土地被区区一个县令收了,本王人在长安会抬不起头,那么多皇兄皇弟都会看本王的笑话,我的脸面已被你和那个县令踩在脚下,只让你们归还土地,是看在你顾青的面子上,如果连土地都不还给本王,那么……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顾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殿下挂在嘴上的只有钱财,土地,面子,却绝口不提那些失地的农户,您……是不是忘了,那些农户才是最可怜的人?” “顾青,不要拿这些毫无意义的理由搪塞本王,农户有没有土地,那是朝堂诸公该关心的事,与本王无关。” 顾青揉了揉脸,站起身,微笑道:“殿下,臣未封官以前,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农户,臣刚刚想明白了,若臣今日再对殿下妥协,那便是忘本,会被乡邻们戳脊梁骨的。既然与殿下谈不拢,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臣与宋县令都接着。” 济王眼神轻蔑,嘲弄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此刻正义的嘴脸多么可笑?” 顾青笑道:“殿下这副生来高人一等的嘴脸何尝不是丑陋狰狞呢,彼此彼此。” “臣告退。”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 顾青与济王都非常克制地保持表面的礼貌,顾青仍然朝济王行礼,恭恭敬敬地退到堂外。 济王起身盯着顾青的身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时,济王忽然扬声道:“顾青,此刻起,你我算是不死不休了。” 顾青脚步一顿,微笑点头:“好,说定了。不死不休。” 二人目光在半空相碰,火花四溅,杀机顿生。 ………… 顾青走出济王府的同时,一队身着便衣常服的骑士从王府后门出发,朝含光门离城而去,直奔蜀州青城县。 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顾青反而松了口气。 不必再与别人勾心斗角,不必再对别人卑躬屈膝,接下来便看彼此的造化了。 脚步匆忙回到家,顾青跨进门便高声吩咐许管家收拾行装,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来。 一头雾水的两位掌柜见顾青神情凝重,二人心头一紧,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问了我怕你们晚上睡不着,此事与你二人无关。”顾青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日常用品一边淡淡回道。 郝东来心眼比较活泛,人也识趣,闻言马上道:“少郎君可有需要我二人相助之处?” 顾青想了想,道:“你们在长安的四家商铺如今雇了多少伙计?” “五十多人,刚开张,不敢把摊子铺得太大。” “四家商铺全部关门歇业,五十多个伙计都派出去,离开长安分头往四个方向走,每到一个城池便悄悄张贴字报,字报的内容就说蜀州青城县令不惧强权,勇抗权贵,为失地的农户讨公道,被圈占农地的权贵所恨,权贵正派了刺客要宋县令的命。” 两位掌柜大吃一惊:“宋县令被人刺杀了?” “听清楚了,是即将要被刺杀,不是已经被刺杀,两者有本质区别……你们最近没事多吃点猪脑,以形补形。” “少郎君收拾行装意欲何往?”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要回青城县。” 二人大惊道:“明知刺客已去青城县,少郎君何必亲身犯险?” “我在长安已走进死局,再无可解,宋根生在青城县孤立无援,我回去与他共生死。” “少郎君不可!”郝东来拽住了他的行装包袱,急道:“恕我直言,少郎君不曾有杀人技艺,身手与寻常人无异,此去青城县有弊无利,甚至有性命之虞,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想别的法子帮宋县令。” 顾青摇头:“人生数十载,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先衡量利弊再做,活着未免太可悲了。我曾经是这样可悲的人,但以后,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人。” “你们在长安好好待着,有什么动静可遣快马去青城县告之。”顾青将简单的包袱挎在肩上,拍了拍二人,笑道:“你们保重,我走了。”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二位掌柜惊急追出来,正要拽住顾青,却被顾青严厉的眼神吓到,不敢再动,郝东来鼻子一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顾青不会骑马,许管家给他备了马车和车夫,顾青刚将包袱扔进马车准备上去时,一道身影匆匆赶来,拦在马车前面,顾青定睛一看,却是李十二娘的女弟子,有点面熟。 “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来不及了,我有急事,跟李姨娘说一声……” 话没说完,女弟子却将车夫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另一手拽住缰绳,毫不退让地道:“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行路聚势 女弟子的力气好大,顾青打不过她,于是果断决定变回乖巧状,乖乖地随女弟子去了李十二娘府上。 进了府上前堂,堂上熟人不少,李十二娘坐在主位冷冷盯着他,旁边还有李光弼,陈扶风三人。 顾青暗叹口气,他其实是想悄无声息离开长安的,然而看眼前的架势,似乎李十二娘他们都知道了什么。 “李姨娘……”顾青乖乖行礼。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听说你要回青城县?” 顾青好奇道:“我刚从济王府出来,李姨娘这么快便知道了?” 李十二娘笑了:“莫小看我打听消息的本事,我还知道你此去青城县九死一生,你是去送死的。” 顾青苦笑道:“我的身手……其实也不算弱,豁命相搏的话,还是能赚两个贼人的。” 李十二娘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道:“小子狂妄得很,你若能打败我这一根手指,我便信你。” 顾青脸色发黑,太侮辱人了,感觉有被伤害到。 此时的顾青忽然有点后悔当初没听张怀玉的话,如果一直坚持蹲马步的话,就算身手方面看不出进步,至少也能锻炼一下腰肾,总之有利无弊。 对方是长辈,顾青决定忍下这口气,事实如此,论身手的话,顾青确实连李十二娘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扭头看了看天色,顾青苦笑道:“李姨娘,若没什么事的话,小侄想先告辞,待我从青城县回来再与姨娘解释……” 李十二娘悠悠道:“你这一去,恐怕回不来了。” “你离开济王府后,知道济王派了多少人马离开长安吗?总计一百多人,分批而出,应该都是王府豢养的死士,”李十二娘盯着他,道:“能被王府豢养的死士,身手可都是不凡的,一百多人的骑队,集结列阵一个冲锋,铜墙铁壁都能被他们敲碎,你靠什么拦住他们?就靠你和张怀玉吗?” 顾青叹道:“我当然不会那么傻面对面与他们相抗,先逃得性命再说。” 李光弼在一旁冷冷哼道:“你独自去青城县就是傻,顾青,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睿智,有勇有谋的少年,这次为何像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你独自回青城县有何用处?” 顾青苦笑道:“谁叫我有一个拖后腿的朋友呢,只是拖后腿的朋友也是朋友,再说,张怀玉也在青城县,我担心她有失。” 李十二娘摇头叹道:“你啊你啊,又闯了个祸,不过是个左卫长史,区区六品官儿,却敢挑衅大唐权贵最看重的土地田产,上次你与我说起此事时,我便知不妙。” “我与你父母皆立志行侠一生,游历天下所见所闻民间各种不公,归根结底大多因土地而起……”李十二娘神情黯然道:“这样的事太多了,多到我们心灰意冷,而那些圈地的权贵皆是有权有势,我们除了一身杀人技艺别无他途,只能选择偷偷搜集权贵不法证据,以武力或证据要挟权贵妥协退让,但我们从来不曾正面与权贵冲突过,我们知道其中的利害。” “土地是权贵的命根子,谁敢动他们便会疯狂报复,顾青,你与那位青城县令这次太莽撞了,如今济王府的死士已离开长安,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垂头道:“是,我知道已难善了,不管是善了还是恶了,终归要了了此事,今日此去青城县,逃命也好,拼命也好,我想带宋根生和张怀玉闯出一条活路。” 李十二娘好笑地盯着他:“你们三人如何闯出活路?” 顾青苦笑道:“小侄此时毫无头绪,先赶到青城县再说吧。”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连对亲人一句话都不交代,打算当那孤胆英雄独闯龙潭虎穴?你以为这是逞英雄当好汉的时候吗?” “小侄是不想连累李姨娘……” 李十二娘道:“官场的事我不懂,只问你一句,此事从朝堂官场解决已无可能了,是吗?” 顾青想了想,道:“是,朝堂官场皆是权贵朝臣,正如李姨娘所说,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断然不会帮我的,甚至还会落井下石。求贵妃娘娘帮忙也不行,杨家如今在大唐圈占的土地只会更多……总之,长安朝堂能走的路全都断了,我这才不得不孤身回青城县。” 李十二娘站起身道:“我们的行装已收拾好,既然长安无路可走,我们便一同去青城县见识一下王府的死士们是何等身手吧。” 顾青一呆,接着急道:“李姨娘万万不可犯险……” 李十二娘神情平淡,横了他一眼道:“你能犯险,我为何不能犯险?不仅我要与你同去,他们也去。” 说着李十二娘指了指陈扶风三人。 陈扶风三人站起来大笑道:“你那位县令朋友虽说有点憨直,但总算是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儿,咱们行走江湖,求的不就是让好人长命百岁,助坏人早登极乐么,我等三人便随你走一遭,生死不论。” 李光弼捋须愧然道:“我去不了,我是左郎将,又出身柳城李氏,我……” 李十二娘瞥了他一眼,道:“行了,你的苦衷我明白,朋友交心,没有强迫的道理。” 顾青仍摇头道:“李姨娘,真的不能去,您知道,此行九死一生……” 李十二娘叹道:“莫说了,我意已决,当年你父母也是一声不吭便走了,死在那场恶战里,此事我引为生平最恨之事,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李光弼看着顾青道:“我虽无法与你同赴生死,但在长安我能帮你的会尽量帮你。” 顾青小心地道:“能帮我调兵吗?万儿八千的,一通碾压过去,啥事都解决了。” 李光弼失笑:“然后你我还有你那位县令朋友等着满门抄斩?此事若调了朝廷兵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未见兵部公文未得虎符的情况下调兵,形同谋反,大逆之罪,谁都救不了咱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顾青失望地道:“李叔叔您还是在长安帮小侄请几个道士做做祈福法事吧。” “这个,可以有。” 李光弼笑了笑,又道:“虽然无法帮你调兵,但我身边还是有十几名亲卫,都是跟我从柳城出来的子弟,我命他们在门外待命,稍停你们一并带走,我已下了令,到了拼命的时候他们不会含糊。” 正说着话,堂前飞快窜过一道黑影,张怀锦像只欢快的小耗子窜了进来,见到顾青惊喜不已,双手抱拳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哥……” 随即反应过来,张怀锦急忙改口:“不对,顾阿兄……” 说完张怀锦一改风风火火的模样,温柔款款地朝顾青垂头裣衽一礼,画面一度非常惊悚。 顾青无奈叹气道:“三弟,你正常点好吗?” 张怀锦造作地掩嘴轻笑:“顾阿兄说笑了,怀锦向来如此温柔大方,性情亦是文静可人,宜家宜室……啊!!谁?谁用豆子弹我?” 张怀锦捂额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 李十二娘端坐主位,气定神闲道:“我弹的,顾青没说错,怀锦你能正常点吗?再这般做作,我便要帮你请大夫来瞧瞧了。” 张怀锦委屈地嘟嘴,跑到李十二娘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撒娇:“李姨娘,人家已经很正常了,近来我都关在家里老老实实读书绣花呢。” 李十二娘嗤笑:“莫诓骗我,你分明是被你二祖翁禁了足,今日才偷得机会跑出来吧?来得正好,顾青和我马上要离开长安,你们好好道个别。” 张怀锦一愣,接着望向顾青急道:“道别?为何要离开长安?离开多久?” 顾青温和笑道:“离开几日便回,你在家乖乖读书绣花,等我回来。” 王府死士已上路,顾青心情焦急,来不及与张怀锦多说什么,随口敷衍几句后便与李十二娘陈扶风和十几名李光弼的亲卫等人匆匆上路。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直到众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委屈地蹲在门口闷闷不乐地画圈圈。 李光弼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蹲下,叹道:“刚才道别,你应该多说几句的……” 张怀锦赫然抬头看着他:“为何?顾阿兄和李姨娘他们离开长安究竟去做什么?” 李光弼心情沉重,长叹不语。 ………… 鸿胪寺卿张九章府。 风风火火的张怀锦一脚踹开了张九章的书房门,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张九章吓得手一抖,一幅飘逸洒脱的好字顿时全毁了。 张九章又心疼又愤怒,拍案怒道:“张怀锦,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是要逼老夫将你送回韶州老家闭门思过吗?” 话刚说完张九章愣了,张怀锦站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一张秀美可爱的脸庞满是泪痕,张九章愤怒的心情不翼而飞,上前心疼地道:“怀锦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怀锦抽泣道:“二祖翁,不好了,顾阿兄他,他……” “他怎么了?难道闯祸了?” “他和李姨娘回蜀州青城县了,听说要去与别人拼命,二祖翁,你快去救救他吧。” 张九章心头一紧,急忙问道:“李十二娘也去了?他们与谁拼命?顾青惹着什么人了?” 张怀锦抽抽噎噎将李光弼那里透露出来的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九章听完后眼皮直跳,神情顿时变得凝重不已。 “二祖翁,您快给陛下上疏,告那些坏人!他们合起伙欺负顾阿兄……”张怀锦拽着他的衣袖道。 张九章苦笑摇头,这种事如何上疏?一旦上疏便是得罪了满朝权贵,而且天子不一定当回事,权贵圈占民间田产之事是张窗户纸,大家心知肚明,天子明知圈占农田之事越来越难以控制,可他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因为这不是一家一户的权贵在干,而是几乎所有的权贵都有圈占田产的事。 法不责众,一旦处罚了某个人,整个权贵圈子都会激烈反弹,天子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张九章是历经沉浮的老狐狸,而且张家也是大家族,族中子弟众多,容不得他冲动地做决定。 “确定了么?李光弼果真说过与济王有关?” 张怀锦点头,委屈地道:“我再三问过几遍了,李叔叔说顾阿兄与济王今日上午直接冲突起来了,双方不欢而散,随后济王府的死士一百多骑便离开长安,直奔青城县而去。顾阿兄和李姨娘他们随后也出城了。” 张九章苦笑叹息:“这个顾青,闯祸的本事越来越精进了,皇子的土地岂是区区一个六品长史能碰的?真不知他抽了什么疯……” 张怀锦瞪着梨花带雨的杏眼争辩道:“顾阿兄才没抽疯!李叔叔说了,他是为了朋友才不得不与济王交恶的!他离开长安也是为了保朋友的周全,他有情有义,慷慨赴死,他是英雄!” 想到顾青接下来的命运,张怀锦心都碎了,眼泪又流了下来,哭道:“二祖翁,你快救救他,顾阿兄不能死!他的双亲都是咱们张家的恩人,张家不能对不起恩人之后。” 张九章被张怀锦摇晃得脑子发晕,急忙按住了她,苦笑道:“老夫正在想办法,你莫摇了,老夫快晕过去了。” 捋须沉吟,张九章叹道:“这孩子倒真是有情有义,豪侠之后,不负侠名,顾家伉俪有子如斯,足可告慰在天之灵。” “此事不可上疏,事情太复杂太凶险,老夫若上疏于朝堂,恐怕会给顾青雪上加霜……张家能做的不多,家中有青壮亲卫二十余,皆是当年你大祖翁留下的,可命他们马上出发,赶上顾青他们,聊为助力……” 张怀锦哭声一顿,化愁为喜道:“好啊好啊,我也跟亲卫们一同出城……” 张九章怒道:“胡闹!此事何等凶险,你一个女娃岂能犯险!给老夫滚回房老老实实读书绣花,胆敢跑出去,老夫打断你的腿。” ………… 刚出长安城没走多远,张家的二十余名亲卫赶了上来,与顾青等人会合后,为首的一名年长亲卫恭敬地转达了张九章的话,顾青颇为感动,于是接受了张九章的好意。 至此,顾青的身边已有三十余人,这点力量比起济王府派出的百余人骑队固然不足,但至少也有一搏之力了。 出城行了数十里后,道路变得有些坎坷难行了,顾青坐在马车里,颠簸得差点吐出来。 李十二娘阖目盘腿坐在他旁边,神情淡定从容,她的身旁搁着一柄长剑,剑未出鞘,顾青却仍能感到从鲨皮剑鞘里传出的一缕缕寒气,显然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过了梁州,马车就要弃了,咱们得骑马赶往蜀道,顾青,你要在这短短数日的路程里学会骑马……”李十二娘睁眼一瞥,道:“嘴上说得那么悲壮感人,马车才跑了几十里便这副德行,如此模样就算平安到了青城县,你能做的只有引颈就戮,难不成你真打算千里迢迢跑过去送命?” 顾青被颠得都没力气感受到伤害了,没精打采地抬眼朝她笑了笑。 打野不行,但我守塔还是颇为厉害的,上次来石桥村寻仇的三个仇家,顾青连面都没露便将他们收拾了。 算了,这桩丰功伟绩以后再吹嘘,现在好难受,想吐……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那个青城县令是你亲手以‘举孝廉’的名义捧上去的,看他处置此事的做法,非常稚嫩可笑,这样的人,你为何非要捧他上去当官?就算过了这次危机,下一次呢?官场何其凶险,这样的人做官,活不过十年。” 顾青叹道:“宋根生是个很干净的人,干净得眼里掺不进半分沙子,他跟我说过,他的志向是造福一方。我觉得做官最重要的本质是踏实做事,而不是看他在官场如何做人,事情做得好,子民在他治下得到了实惠,他便是好官,做人方面的不足可以慢慢改变适应,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只想着如何逢迎钻营,而不愿踏踏实实为子民做点实事,治下的子民岂不是身陷水火之中?” 李十二娘想了想,笑道:“或许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你那位朋友做人未免太欠缺了,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当官。” “做官和做人一样,都是会慢慢改变,慢慢成长的,我只是栽下了一棵树苗,这棵树苗会不会长成参天大树,看他的造化,我能做的只有尽量帮他遮蔽一下风雨,以后的路终归要靠他自己走的,若有一天他觉得走不下去了,或许他会自己辞官吧。” 傍晚时分,马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众人决定在小镇过夜,亲卫们帮忙寻找借宿的地方,李十二娘和陈扶风等人却一声不吭下了马,悄悄离开队伍,顾青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纳闷不已。 等到深夜子时,李十二娘他们回来了,回来的不仅是他们,还带了三个陌生人,三人皆是孔武有力的魁梧身材,腰间佩着刀剑,显然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饱经沧桑的脸上明明白白刻着四个字,“莫挨老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归乡重聚 对于赶路,李十二娘显然很有经验。她知道应该将赶路的节奏控制在多少里,每天的节奏都不一样,目的是为了尽量不要错过宿头,尽量不要在野外驻扎过夜。 每天日落时分都恰好能够到达某个城池或小镇,一行人借几家民宿,吃一顿热食,那种踏实的感觉比在野外搭帐篷强多了。 神秘的是,每天日落休息时,李十二娘总要带着陈扶风等人消失一阵,回来时往往很神奇地多了几个人,加入顾青的队伍。 这些多出来的人皆是侠客之流,也有那种一脸横肉看起来绝非善类的家伙,一看就是常常从路边跳出来大喝一句“此山是我开”之类的绿林好汉。 顾青也见识到了李十二娘的交游何等广阔,黑白两道,青山绿水,似乎大唐境内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朋友,而且这些都是真朋友,她只需要一声招呼,朋友便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家园跟她走,共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 有时候李十二娘也会在夜深时独自一人回来,回来后情绪低落,坐在台阶前望着天空的星月发呆,顾青关心地问她,她只是幽幽说了一句“故人已逝”,或是“故人已非故人”,然后洒脱地笑了笑,再也不提。 随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已经超过了李光弼和张家的亲卫数量。 一路同行,顾青与侠客们的交情越来越深厚,与朝堂上的官员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样,江湖好汉们的爱与恨是非常磊落且直接的,顾青仅凭父母的名字便得到了好汉们的尊敬,李十二娘每次与他们介绍时便说起顾家夫妇的名字,然后好汉们一脸敬仰地抱拳行礼,见面第一眼便将顾青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下一刻便与顾青勾肩搭背仿若多年故交,这样的喜爱委实毫无道理且直接利落。 快进蜀道时,随行的人数包括亲卫和侠客在内已然有了五六十之众。 然而顾青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入蜀道的前一晚,众人难得地在野外扎营,李十二娘从附近村庄买来了几只羊,好汉们上前将羊宰杀洗净之后,顾青自告奋勇帮大家烤羊肉。 一把神秘的香料撒在羊肉上,将羊身割开一道道口子以便入味,腌制半个时辰后,将羊架在火堆上烤,烤至金黄滴油,香味渐渐在露天的草地上散发出来,在空气中飘荡。 好汉和亲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早已开始饮酒吹牛兼骂娘了。 顾青沉默地坐在火堆边烤羊,李十二娘走到他身边坐在,轻声道:“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手艺,烤得不错,香料用得很恰当。” 顾青笑了笑,道:“当初在石桥村孤身一人,为求温饱必须什么都得会,除了烤肉我还会炒菜,蒸炸煮煎样样不说精通,至少能够做到在恶劣的环境下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李十二娘叹道:“真是苦了你了,你爹娘如果说一生有亏欠的话,唯独对你有亏欠。” 顾青笑了:“谁都不亏欠,过自己的日子,好与坏是自己的事,爹娘能生下我已很感恩了,他们丢下我有苦衷,我不怪他们。” “这几日你似乎心情不好,为何?”李十二娘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李姨娘,此事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原本只是我和宋根生两个人的事,如今李叔叔的亲卫,张家的亲卫,还有你和那些朋友,我与他们皆是萍水相逢,他们却要为了我而去拼命,我有点害怕,承担不起这么多的恩情……” 李十二娘轻声道:“当年你父母义无反顾保护张家满门,你觉得你父母是为了张家还是为了正义公道?” 顾青苦笑:“当我站在局外时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正义公道,可一旦事情落到我头上,心中难免愧疚,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终究与我有关,李姨娘,你比我更清楚,接下来咱们要面对的是一场恶战,会死人的。” “行侠之事,绝非为了某个人而流血拼命,你父母战死是为了保护忠良,让乾坤多一线光亮,今日我的这些朋友千里迢迢去拼命,也不是为了你或宋根生,他们同样也是为了天下的公道,顾青,对于‘侠’这个字,你看得太浅薄了。” 羊肉烤好了,金黄色肉块滋滋往下滴油,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越飘越远。 一位名叫罗非的好汉闻着味儿跑过来,看着火堆上的羊肉暗暗吞了口口水,大笑道:“顾兄弟,差不多可以了,快给哥哥我割一块,馋死哥哥了。” 罗非是在梁州城外被李十二娘找来的,他也是李十二娘的多年故交。这个人身材矮胖,头发有点秃,笑起来满嘴大白牙,像尊弥勒佛似的可爱又憨厚。人看起来憨厚,但手底的功夫却不憨厚。 李十二娘悄悄告诉顾青,罗非曾经在山林里用两把开山斧独自杀过两只猛虎,虽然最后他也伤得只剩一口气了,但此战当时轰动江湖,连顾青的父母听说后都特意赶到梁州,为的仅只是与传说中的杀虎好汉喝一顿酒。 顾青笑着割了一块最嫩的肉给他,罗非接过,一口咬下,哈嗤哈嗤呼着热气,含含糊糊地赞道:“好!兄弟这手烤肉的功夫不错,以后哥哥定要与你多玩耍,你每日为我烤肉成不?” 顾青笑道:“成,到了青城县,我买一百头羊犒劳大家,石桥村还存有许多烈酒,一口饮下,仿若快刀割喉一般痛快。” 罗非两眼一亮,嘴里咀嚼的节奏慢慢缓了下来,显然相比烤肉,他更喜欢好酒。 “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能诓我。”罗非高兴极了,一把勾住顾青的肩,神秘兮兮地道:“哥哥我见你第一眼便看出来了,你还是个雏儿,若你果真有那种快刀割喉般的烈酒,日后你破童子身的事包在哥哥身上……” 顾青身子马上往后仰,警觉地道:“罗兄,我不好这一口儿……” “呸!我也不好这一口儿,但我认识长安青楼的许多小娘子,个个都是身段婀娜,一把能掐出水儿来,尤其是吹了灯以后,那口舌功夫,那研磨手段,啧啧,飘飘欲仙呐……” 话刚落音,旁边的李十二娘猛地一巴掌将罗非拍到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狗嘴收敛点,莫教坏了孩子,再让我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打断你的狗腿!”李十二娘寒着脸斥道。 罗非肥脸着地,半晌没动静,手里仍高高举着一块烤好的羊肉,人被拍得七荤八素,肉却被保护得好好的,足见吃货的修养素质。 随即李十二娘冷冷望向顾青,却见顾青垂头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裤裆,李十二娘冷冷道:“你在想什么?” 顾青仍盯着自己的裤裆,神情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我在想,罗兄是如何看出我还是个雏儿的?有这么明显吗?” ………… 第二天入蜀道,路程变得艰难起来,但与顾青同行的都是有功夫的,飞檐走壁或许有点夸张,健步如飞却显然毫不吃力,反倒是顾青拖了大家的后腿,后来几位与顾青交情不错的侠客哈哈一笑,索性合力抬着顾青走。 进了蜀道后,赶路的节奏忽然加快了,有时候连晚上也打着火把赶路,那些陡峭的山崖和腐朽陈旧的栈道吓得顾青胆战心惊,众人却如履平地。 不可思议,短短数日众人便过了蜀道,到了绵州。 有顾青强大的财力支持,到了绵州后给众人买了马,然后继续向南飞驰。 三日后,顾青等人终于到了青城县。 看着熟悉的县城街头,平静而略显冷清的街边商铺,顾青下马拽住一位路人问了一句县衙现况,路人一头雾水神情茫然,顾青松了口气,看来宋根生还没事,济王府的死士赶路没他们这么玩命,他们显然赶在了死士前面到达青城县。 李十二娘骑在马上,环视县城四周的街道和环境,神情渐渐变得有些伤感。 “这里便是青城县?” 顾青道:“是。” “当年你父母曾经在此隐居数年,原来他们便是在这里度过的……真是让人羡慕。”李十二娘喃喃道。 “他们隐居的地方在石桥村,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们偶尔才来县城采买一些东西。” 李十二娘幽幽一叹,随即神色恢复正常,道:“快带我们去县衙吧。” 一行人来到县衙,门口懒洋洋值岗的差役见一群看着绝非善类的人浩浩荡荡杀来,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抽出了腰间的铁尺,一脸戒备地盯着顾青他们。 顾青骑在马上急忙高举起手,大声安慰道:“莫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一名差役冷静地点头:“看得出。” 说完两名差役忽然转身就跑,嗖的一声窜进了县衙内,而且反手关上了门。 罗非在他旁边,斜眼朝顾青一瞥,嗤笑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顾青尴尬地道:“嘴快了……” 五六十个人千里迢迢赶来青城县,满腔激勇打算为保护忠良抛头颅洒热血,谁知还没见到正主便吃了闭门羹,看着大门紧闭的县衙,顾青等人神情呆滞地骑在马上,只觉一阵阵萧瑟的寒风卷起枯叶吹拂而过,BGM分外哀伤,画面一度非常伤感。 幸好尴尬的气氛并未维持多久,县衙的大门再次打开,一道清扬激越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何方贼子胆敢冲撞县衙,我是青城县令,有事冲我来!” 话音刚落,一身青色官服的宋根生昂然走出县衙,渊渟岳峙地站在侧门外,神情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 紧接着,宋根生身后一道雪白的身影飞快闪了出来,身行一晃便站在了宋根生的前面,用身体护住了宋根生。 二人出来后看清门外马背上的众人,宋根生和张怀玉不由神情一呆,接着宋根生大喜,撩起官服下摆飞快冲向前,大笑道:“原来是你!” 顾青下了马,微笑着把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忽然将他拽过来,使劲拥抱他,并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宋根生对这种见面的新颖礼节颇为不习惯,不自在地挣脱出来,上下打量顾青,笑道:“你为何回来了?” 顾青微笑脸,伸手将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拨拉,宋根生猝不及防踉跄横行了几步,顾青的视线正面,张怀玉那张亦喜亦嗔的俏脸落入眼帘。 顾青不理会旁边宋根生幽怨的目光,大步迎向张怀玉,走到她面前不知为何忽然下意识抱拳,接着脱口而出道:“大哥!” 张怀玉喜悦的表情顿时一僵,茫然地往后看了一眼,道:“谁是大哥?” “你是大哥。” 张怀玉皱眉:“我为何是大哥?” “我在长安时与怀锦相识,我们经过友好协商后决定义结金兰,并且共同推举你为我们的大哥,我是二哥,怀锦是三弟。大哥过年好!” 张怀玉神色渐渐有些不善:“我成了你们的大哥,此事我为何不知道?” “现在不就知道了。大哥莫客气,一日为大哥,终生是大哥,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顾青豪迈地道。 张怀玉神情渐渐阴沉,顾青也渐渐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见她眼神似乎带有一丝杀气,顾青也懵了。 “大哥……对当大哥不满意吗?这已是最高职称了。再往上只能叫你‘大哥大’或者‘太上大哥’,你觉得哪个好听些?” 张怀玉仍旧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顾青,顾青一脸无辜地直视她的眼睛。 诡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张怀玉忽然身子一矮,就地使出一招扫堂腿,顾青猝不及防,猛地被扫倒。 张怀玉站起身,拍了拍手淡淡地道:“我教你蹲马步的功夫,看来这大半年你是一点都没练,你这样的,我能打一百个。” 没再理会倒地的顾青,张怀玉抬眼望向前方的李十二娘,嘴角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上前拉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还未开口眼眶便有些泛红了:“李姨娘……” 李十二娘轻抚她的头发,笑道:“这小子该打,我早就想打他了,你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张怀玉委屈地道:“李姨娘,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撑得好累……” 李十二娘叹道:“苦了你了,放心,我们来了,顾青为了救你和那个憨憨县令,一路风雨兼程快马赶来,幸好还不算太晚。” 张怀玉抽噎,将头靠在李十二娘的肩上。 此时此刻的张怀玉卸下了长久的坚强伪装,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青呻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招呼亲卫和好汉们进县衙安顿,然后走到宋根生面前,微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急,有件事我必须要做,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宋根生急忙道:“你说,我照办。” 顾青微笑脸:“找个没人的屋子,我们进去详谈。” 宋根生于是将顾青带到了一间无人的屋子里,还很细心地关上门。 顾青笑道:“你如今是官了,七品县令说大不大,也是一县父母,放心,我不会打脸的。” 宋根生一愣:“什么打脸……” 话没说完,顾青猛地一脚踹中他的腹部,宋根生痛得两眼瞪圆,刚弯下腰,顾青紧接着一记肘击打中他的背,宋根生倒地,顾青疯了似的朝他一阵猛踩猛踹,揍了大概半炷香时辰才喘着粗气停手。 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宋根生的惨状,嗯,果然没打到脸,不耽误他逞县令的官威。 宋根生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哀呼痛,虚弱地道:“为何一见面便揍我?” 顾青站在他面前冷冷地道:“因为你闯了大祸,我为了救你的狗命,带这么多人从长安千里迢迢跑来保护你,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命,却要为了你而与敌人豁命相搏,宋根生,为民请命声张正义固然没错,但你做事的手段太幼稚太鲁莽,不揍你一顿难解我心头之怒。” 宋根生仍趴在地上,垂头半晌没出声,良久,轻声道:“我确实该揍,我也不配当这个官,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错。顾青,青城县的农户已有近半沦为流民,他们没了活路,县衙每年给朝廷交的粮赋都要减少一成半成,长此以往,子民们活不下去,天下必有大乱,这个盖子我必须要揭,否则枉自为人。” 顾青冷冷道:“我没说你做错了,但是你处置此事的方式真的太鲁莽了,没有实力却敢激化矛盾,把天捅个大窟窿,我问你,你捅破的大窟窿谁来帮你补?看到门外那些人了吗?他们是我请来帮你补窟窿的人,知道我为何要请这么多人来保护你吗?因为济王的死士已在路上,马上要到青城县了,他们是来杀你的。” 宋根生缓缓坐了起来,平静地道:“顾青,请他们回去吧,我不愿有人为我流血拼命,我不想造杀孽,不想欠别人性命。” 第一百八十章 为人臣者 少年的矫情之处在于,他们做错了事往往还嘴硬,以为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在即将面对强大的实力碾压之前,仍梗着脖子说“大不了一死”。 自以为形象高大伟岸,可怜而不自知的是,性命是他们承担后果的唯一筹码。 顾青懒得理会宋根生的矫情,反正揍完他后顾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揍他没别的目的,也完全没有教育他的念头,纯粹只是为了撒个气而已。 宋根生瘫坐在屋子里,神情很沮丧,顾青对他的不搭理态度似乎比揍他更令人伤心。 顾青走出屋子,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从长安带来的两家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已经入驻县衙,在差役们各异的眼神里,好汉们咋咋呼呼地各自坐在县衙后院里擦拭兵器,磨刀,饮酒,庄严肃穆的县衙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实实在在地经典表达了何谓“鸠占鹊巢”。 顾青将李十二娘请来,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派出几名亲卫分别前往青城县郊外的不同方向,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若发现济王府死士的踪迹便马上回城禀报。 商议过后,顾青环视县衙四周的环境,看着县衙里的差役和下人暗暗皱眉,最后将宋根生拎出来,让他下令给差役们放长假,事情没解决以前不要来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县衙应该便是接下来的主战场了,不相干又帮不上忙的人必须要遣散。 宋根生大怒,梗着脖子说岂可因私废公,贼人要杀便杀,县衙公务却一刻不可停云云。 于是宋根生又挨了一顿揍。顾青笑吟吟地将他拎进屋子里,关上房门一通猛踹。这孩子心性不错,有名门正派少侠的嘴脸,不过必须适当纠正一下太过正义的形象,否则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会变成朝堂清流言官之类的人物,这种人比小人更可恨。 挨了揍之后的宋根生走出房门,在差役们面前冷着脸宣布县衙放长假,县衙内自县令以下,包括县丞县尉主簿和差役等等,全部回家休沐,数日后可回衙署办公。 接下来顾青开始在县衙内布置机关。 个人武力基本等于渣的情况下,顾青只好靠机关最大限度地给敌人制造伤亡。 一排削尖了的竹子被固定在县衙前院的廊柱上,院子中央仍旧是挖坑,坑内布满了倒立的尖刀尖刺,左右两侧装上了劲弩利箭,前堂中央上方的房梁倒吊几篮石灰粉…… 短短一天的时间,县衙已被顾青布置成了名符其实的龙潭虎穴,可谓步步杀机。 傍晚时分,顾青和张怀玉走出县衙,沿着县衙外的一条直街缓缓而行。顾青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商铺,神情若有所思。 张怀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半年没见他,总觉得顾青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身上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魅力。顾青在长安经历了什么,张怀玉不甚了解,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凡的经历,才会让这个少年郎有了如此变化。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左顾右盼的顾青道。 顾青看着两旁的商铺,沉思道:“如果在街道两边也装上机关,济王府的死士从踏上这条街开始,便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若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安排十来个善射的伏兵,死士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两边的机关,心理上刚刚松懈下来时,伏兵再用劲弩弓箭几轮齐射,估计至少能赚一二十个……” 张怀玉失笑道:“你这点心思全用在旁门左道上了,不知你怎么想出这些杀人的东西,难怪从来不肯好好练功,原来是自己懒得动手。” 顾青笑道:“用脑子杀人比动手杀人更利落,也更安全,你们这种亲自上阵跟人拼命的,叫匹夫之怒。” 张怀玉神情浮上担忧之色,道:“济王府来了多少人?” “据说一百多个,也许不止,如果济王听说我已不在长安的话,可能会增派死士过来。” 张怀玉回头望向县衙方向,苦笑道:“宋根生把那姓蔡的豪绅斩了,后来还拿问了几名豪绅,把他们的田产全部充公后,派出差役在县外郊道上拦截流民,将他们请了回去,将那些土地田产分给了流民,眼下土地还在分配之中。” 顾青道:“他有他的苦衷,县内近半的土地被豪绅拿捏控制,他这个县令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除了辞官便只能想办法调离青城县,不管哪种方式,最终苦的还是治下的农户子民,宋根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是好人,可惜不适合当官。用这种方式改变现状,极其艰难。” 顾青的眼神变得迷蒙,轻声道:“欲变乱局,权贵圈占土地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宋根生所为或许能作为日后之借鉴,我也想看看那些权贵们的底线在哪里。” 张怀玉赫然盯着他的眼睛:“你也有改变土地被圈占的想法?” “有,但绝不像宋根生这般做法,那是找死。”顾青笑了笑:“我如果来做的话,或许会温和一些,也或许……会更激烈,如果有绝对的实力,索性将天下的权贵赶尽杀绝,天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给农户,下一个盛世便不远了。” 张怀玉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胸有大志,只是隐藏得很深。” 顾青看着她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吗?将权贵赶尽杀绝的意思懂吗?” 张怀玉深深地道:“江山,有德者居之。” 顾青忽然笑了:“贤相之后,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张怀玉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般的笑意:“贤相最终的结局仍是一枚棋子,用过之后弃如敝履,满门差点被灭他仍视如不见,你以为贤相之后还能剩下几分忠心?” 顾青摆了摆手,笑道:“不说这个,被外人听到真会掉脑袋的。没实力以前莫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 张怀玉垂头轻声道:“我们能撑得过这一关吗?” 顾青叹道:“不一定,看造化吧。王府豢养的死士想必身手都不弱的,我们不得不拼命。” “你有大志向又有本事,这次你本不该来。你若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张怀玉轻叹道。 顾青笑道:“确实有些遗憾,但我不后悔。以前觉得做个无情无义之人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我却觉得,利益并非人生必须追求的东西,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或许会更快乐,我呼吸人间的空气,并享受这种快乐,如果死了……那便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已怀必死之心了吗?” “每一次拼命,我都怀有必死之心,唯有不怕死,才能看到生机。” ………… 亲卫被派了出去,守在各个通往县城的郊道边。 县衙内,亲卫和江湖好汉们枕戈待旦,每个人的神经如上了弦的弓紧紧地绷着,他们被顾青安排在外面街边的商铺内,以及县衙内的廊柱后,花园灌木丛中,屋顶房梁,堂后屏风等等各处。 顾青神情凝重地四处查看,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布置的机关。 根据顾青的判断,对方大半的可能会在夜晚发起突袭,突袭的地点便是县衙,宋根生便是他们必须击杀的唯一目标。 白天外面四处布有斥候,县衙内颇为轻松。顾青巡察了几次后,便看到宋根生和陈扶风,罗非等人坐在县衙正堂的台阶上,众人正谈笑风生。 顾青好奇地凑上去,罗非性格最为开朗,急忙让了个位置出来,笑道:“顾贤弟快来,你这位兄弟是条好汉,罗某佩服得很。” 顾青暗生嫉妒,宋根生何时有了主角光环,竟被众人如此推崇?他只是个配角呀。 坐在宋根生对面,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莫非这位宋好汉做了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宋根生脸一红,尴尬地咳了几声。 罗非摇头,正色道:“行侠仗义之事我等做得多了,算不得什么。这位宋县令却能不惧强权,杀了豪绅,将土地分给失地的农户,这比做一百件行侠仗义之事更有意义,苍生之苦,源起于土地,宋县令有杀豪绅分土地的胆色,无论如何,当得起一句‘好汉’,就凭这一点,罗某这次卖命给他亦无悔无憾。” 陈扶风也在一旁道:“顾贤侄,你这位朋友是个好官,不仅是杀豪绅分土地,上任不到半年,他引都江堰之水入县,让农户开垦荒地种植桑麻,更鼓励妇孺在家养蚕生丝,县城内也多开了一条街道用于招揽外地商贾买卖本地特产等等,这些皆是善政,宋县令确实是个好官儿,我等心服口服。” 顾青颇为意外,来到青城县后他忙着布置机关,忙着分配人手,判断敌情,与宋根生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揍过两顿外,基本没怎么聊过,他没想到宋根生上任县令后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懂得鼓励发展副业,不错,做事倒是踏实,就是做官有点失败。”顾青笑着夸道。 宋根生疑惑地道:“何谓‘副业’?” “副业就是种地之外的营生,可以用来换钱换粮。”顾青言简意赅地道。 宋根生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遗憾道:“副业终归只是副业,它只能贴补少许家用,种地才是根本。可惜最根本的这件事,我并没有做好。” 顾青摇头:“不怪你,天下各地的官府都是这样,根生,以后做官要圆滑一些,做事不要一根筋……” 话没说完,陈扶风便道:“一根筋又如何?我觉得宋县令没做错。权贵强买圈占田产,当县令的怎能不管?不管还算是好官吗?天底下明哲保身的官儿太多,才助长了权贵们肆无忌惮圈占民间土地的嚣张气焰,总要有人出来抽他们一耳光。” 旁边的江湖好汉们纷纷点头附和。 顾青苦笑,在座的全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难怪聊得如此投机。 恍惚间有种错觉,顾青觉得自己此刻正坐在梁山泊的聚义厅里,周围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好汉,好汉们纷纷朝顾青抱拳,七嘴八舌地说“顾青哥哥,我们把豪绅全杀了吧,我们反了吧!” 宋根生看了顾青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顾青,我想……写一封奏疏。可,可以吗?” 顾青一愣:“写给谁?蜀州刺史吗?还是剑南道节度使?” 宋根生摇头,迟疑半晌,神情渐渐坚定道:“我想写一封给天子的奏疏。” 顾青惊讶地道:“县令给天子呈奏疏?” 宋根生点头:“是,我不懂官场规矩,不知县令有没有资格给天子写奏疏,但我还是想写,奏疏不必给别人看,我只想写给天子,让天子知道民间疾苦,民间危急,土地吞并之事越来越严重,做这件事的大多是朝堂上向天子行礼禀奏国事的权贵朝臣,天子恐怕并不知道民间的子民已经水深火热,失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天下马上会动荡的。” 顾青沉默半晌,道:“这封奏疏若递到天子面前,你想过后果吗?” 宋根生哂然一笑:“罢官,流放,拿问……哈哈,怎样都行,我不怕。身在其位,终归要为子民说几句真话,这几句真话只要能被天子看到,我无论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天子就算看到了,恐怕也只会弃之一旁,不再理会。” 宋根生黯然一叹,道:“如此,我也算尽了为人臣子的责任,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有没有结果,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旁边的陈扶风罗非等人沉默许久,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陈扶风道:“宋县令,你这样的官儿,陈某生平仅见,就凭你这一腔忠义之血,我定为你赴汤蹈火。” 罗非也急忙抱拳道:“俺也一样!” 话音刚落,县衙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锣声,一名派出去的亲卫窜了进来,大声喝道:“县外郊道,敌踪已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步步杀机 敌人来得意料之中。 按路程算,王府死士是正常行路,顾青李十二娘等人比他们快一步,所以比死士们早到了一日。 随着亲卫的告警,县衙内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人人露出戒备之色,空气中莫名充斥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凝重气息。 顾青冷静地问道:“敌踪离城多远,有多少人?” 斥候亲卫道:“离城三十里外驻马,人数大约二百左右,皆是黑衣骑士,手执刀剑斧戟等兵器,此刻正扎营造饭。” 顾青看了看天色,道:“此时是下午,想必他们在等天黑后发起突袭。我们也要抓紧准备了。” 李十二娘皱眉道:“王府死士出长安时只有一百余人,为何来了青城县却有二百余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道:“或许路途上得了济王的命令,增补了人数,以求一战必胜。” 转头看了看宋根生,顾青居然还有心情笑:“你面子够大的,两百人为了你浩浩荡荡从长安奔袭千里取你性命,你要稍微有点良心的话,干脆自己拿刀抹脖子算了。” 宋根生脸色苍白,无论再怎么正义凛然的人,刀快架到脖子上时终归还是会心生惧意的。 迎着众人戏谑的目光,宋根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哈哈,真好笑。” 顾青朝周围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长揖一礼到地,凛然道:“今日得众位义士相助,顾某与宋县令深感诸君大德,若能不死,今生必有所报,若顾某不幸战死,此恩来世再报。” 宋根生抿了抿唇,道:“连累各位义士为宋某拼命,皆宋某之过也,此恩之深,根生当大礼相拜。” 说着宋根生竟在众人面前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众人急忙让到一边,罗非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宋县令不必如此,你是为苍生请命的好官儿,我等为你拼命便是为苍生拼命,此为大义,非为个人,宋县令可坦然受之。” 宋根生起身,仍旧长揖一礼,道:“恩德铭记于内,不复赘言,若诸位无法抵挡贼子,还请速速逃去,留得性命,尽力便可,无须拼命。”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去屋子里躲好,别的事情交给我。” 宋根生眼眶泛红,哽咽道:“我不该连累你们的,若有下次,我绝不会如此鲁莽了。顾青,你要保重,一定要留得性命,千万莫闪失,你比我前程远大,做人做事也比我沉稳,你的志向不能因我而湮没于世。” 顾青笑道:“放心,如果打不过我一定掉头就跑,为朋友尽力就好,拼命就没必要了。” 宋根生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回了屋子。 张怀玉站在旁边白了他一眼,道:“你说鬼话的功力倒是越来越精进了,如果打不过你难道真会逃吗?” 顾青正色道:“当然会逃,明知打不过还去送死,死得有什么意义?不如留下有用之身,留待有实力后再报仇。” 张怀玉冷笑:“把我也当成了傻子么?拿这种鬼话糊弄我。” 顾青叹气,这姑娘一点都不可爱,不像张怀锦那么好骗。 “顾青,宋根生说得对,你的志向不能因他而湮没于世,如果真的抵挡不住,我会拼了命保护你逃走。” ………… 夜晚很快来临,县城的夜幕下,仿佛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连空气都凝滞起来,沉重压抑的气氛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顾青很早便安排众人饱餐一顿,并下令县衙内外所有的灯火全部灭掉。 众人各司其位,躲在漆黑的夜色下,静静等待敌人的到来。 顾青坐在县衙后院的台阶上,半阖着眼正在默默复盘自己布置的所有机关,抓住最后的时光查遗补漏,心中不由暗暗叹息。 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支惟命是从的亲卫军队那该多好,人数不必太多,一两百人的样子,个个都是精兵悍卒,身手相当于后世特种兵的标准,区区两百个敌人,以逸待劳之下轻松能灭掉。 回到长安后还是要物色一些亲卫在身边,上次劫万年县大狱时认识的付崇似乎不错,希望能从杨国忠手里将此人要过来,眼看杨国忠快当宰相了,当了宰相的杨国忠估计不大看得上顾青了,两人的交情差不多快走到尾声,趁着还有交情,赶紧将付崇要过来才好。 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是顾青每逢大事之前的习惯,只有胡思乱想才会放松精神,不会表现得太紧张。 李十二娘坐在顾青的身边,用一块洁白的丝巾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剑,剑刃上倒映出残月的寒光,如一泓秋水盈盈颤动。 “时辰快到了,信火举时,便是搏命之时,顾青,我此刻很后悔,不应该让你来此。”李十二娘盯着手里的剑淡淡地道。 顾青笑道:“宋根生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不来。” 李十二娘目注雪白的剑刃,轻声道:“我想起了你的父母,顾青,十年前你父母为护忠良而战死,十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在做着同一件事,他也在为保护忠良而豁出了性命,老实说,我很害怕,怕今夜又将是我毕生引为恨事的一夜,顾青,你要保重自己,莫让姨娘遗恨终生。” “姨娘放心,我会的。姨娘你也要保重自己,同样莫让今夜成为我毕生最恨之事。” 李十二娘幽幽叹道:“人生果真是一个圈,周而复始,此刻我仍如做梦一般,为何又回到了当年的起点,难道顾家人的命运被上天诅咒过吗?注定一代又一代成为石阶,垫着忠良的脚步……” 顾青沉声道:“历史,从来不曾偏袒任何人,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的路,与我父母无关。” 漆黑的夜空里,一支响箭拖曳着炫目的火光,尖啸着扶摇而上,在夜空下炸开。 顾青和李十二娘瞳孔缩成了针尖。 “信火已举,敌至矣。” “备战!” ………… 二百余人的黑衣骑队,踏着月色缓缓进城,马儿不安分地打着响鼻,踢踢踏踏走在县城内的直街上。 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已关门,街上一片漆黑,仿佛约好了似的,所有商铺门前都未曾挂灯笼,二百余人骑着马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四周安静得有点异常,无声无人无光亮,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为首的骑士脸上蒙着黑布,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诡异。 抬眼向前看,街道的正前方尽头,正是他们今夜的目标,青城县衙。 为首的骑士忽然勒住马,停了下来,后面的二百余人丝毫未发出声音,动作整齐划一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结阵前行!”为首的骑士语气冰冷地下令。 二百余人一声不吭地迅速拨动马头,瞬间结成了一个个以二十人为单位的圆阵,在为首之人的命令下,圆阵缓缓向前推移。 街道走到一半时,两旁的商铺阁楼上忽然拉开了窗,一排排幽冷的箭弩对准了他们,骑士们大惊却丝毫不乱,眨眼间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子刚离开马鞍的一刹那,一排排箭弩激射而下,然而死士们反应太快,这排箭弩大多落了空,只有四五个死士未曾来得及躲避,被射个正着,惨叫着从马背上滚落下地。 “有埋伏,除掉他们!”为首的骑士指着两旁阁楼的窗户大喝道。 二十几道人影飞身扑向阁楼,身子一猫便从窗户窜了进去。 只听得阁楼里一阵阵惨叫声,十来名江湖好汉和亲卫从窗户内倒飞而出,重重跌落在地,他们身上血痕遍布,刚才电光火石间的交手,街道左右两边的埋伏已被拔掉。 惨叫声过后,漆黑的街道中央再次恢复了寂静。 “结阵,继续推进!”为首的骑士下令道。 骑士们一声不吭回到队伍里,正在调整位置,前方街心一片漆黑的角落里,忽然听到一声弦震,为首的骑士大惊,喝道:“起!” 反应快的骑士立即从马背上再次飞身到半空中,反应慢的却只听到一阵惨叫,骑士们落回马背上时,赫然发觉同行的死士已死了十几人,他们身上横七竖八插着一支支小指粗细被削尖了的竹枝,就连骑的马也未能幸免,浑身插满了竹枝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眼见不活了。 为首的骑士眼皮狠狠抽搐了几下。 济王豢养死士多日,今日用于一时,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千里跋涉,强攻县衙,杀了县令后悄然遁去,如此而已。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进县城,连县衙的边儿都没摸到,仅仅只在这条不起眼的大街上,他们便折损了近二十人,伤亡十分之一。 为首的骑士终于察觉今日的任务很不简单了,可谓凶险至极。 机关。没想到这条街上竟被布置了机关,这还只是外围部分,谁知道县衙内又是怎样的步步杀机。 “打起精神,留二十人骑马结锥阵,放马冲过去,其余的人下马,结阵步行,刀剑出鞘,小心戒备。”为首的骑士冷冷喝道。 已不到两百人的死士们再次结成圆阵,这次没人敢轻视敌人了,每个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握着刀剑前行,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二十人的骑队迅速结阵,然后朝街道正前方的县衙发起了冲锋,狠狠一踢马腹,马儿发力狂奔起来。 奔行不到百丈,只见街边黑暗中人影晃动,马上骑士眼中凶光一闪,手里的长戟猛地刺出,几声惨叫后,又有四位江湖好汉死在长戟之下。 与此同时,宋根生端坐在县衙后院的屋子里,他的身子挺得笔直,手中握笔悬停于纸上,良久,终于缓缓落笔。 “臣,蜀州青城令宋根生,昧死言。” “臣闻‘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圣贤谓‘社’为土,谓‘稷’为谷,合而称‘社稷’,是谓天子驭土而立,种稷而食,以为万民之生计也。上古三皇五帝裂土以合,治水以固,又至秦皇一统天下,刘汉分封同姓,文景无为而治终成武帝霸业,何也?盖因耕者有其田,既反哺其国,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圣天子可征天下,故臣以为,国运之兴衰,在于耕者之劳,在于田地之均,在于圣人之仁……” ………… 县衙外,死士们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硬生生闯到了县衙门口。 顾青的阴损性子委实占了大便宜,在商铺两旁布置的机关发挥了重要作用,死士们杀至县衙门口时,二百余人的队伍只剩了一百五十余人,一条长街葬送了死士们近四分之一的战力。 然而,敌我力量此刻仍旧悬殊得很。 顾青这边的伤亡也不小,街道两旁布置了十几个亲卫和江湖好汉,他们也已战死,县衙里只剩了四十多人。 四十多人对一百五十多个敌人,顾青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仍是一场生死恶战。 县衙外,为首的死士眼中凶光大盛,今夜因为轻敌,委实吃了不小的亏,只不过杀个县令,竟折损了这么多人,回到长安后济王殿下恐怕也饶不过他。 满腔惶恐化作满腔怒火,为首的骑士指着县衙紧闭的大门,喝道:“把门撞开!” 一队骑士步行推进,整齐的脚步声,严丝合缝的阵型,显然他们在成为死士前经历不一般,是经过军阵战火洗礼的战士。 顾青站在县衙正堂的屋顶上,看着外面严阵列队的死士,心中不由一沉。 他没想到王府豢养的死士居然与军队一般无二,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厮杀,和个人与军队之间的厮杀,完全是两个概念。 顾青只觉得胜算又降低了几分。 扭头看了李十二娘一眼,发现她的脸庞也是一片苍白,显然她也察觉到不妙了。 江湖好汉对上列阵的军队,胜负如何? 结果几乎毫无悬念,身手再高的江湖好汉落在军队的列阵内,也是眨眼便死的下场,战阵用于军队是经过千百年无数战争的淬炼才总结出来的最佳杀敌方式,江湖好汉只凭个人血气之勇,如何抵挡得住集无数前人英才的智慧结晶? “李姨娘,咱们必须想办法破坏他们的战阵,逼他们放弃列阵,各自为战,否则今晚咱们谁都跑不了。”顾青沉声道。 李十二娘点点头,咬了咬下唇,道:“我去冲破他们的战阵!” 顾青急忙道:“不行!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是极其渺小的,再高的武功都没用,李姨娘不可冒险!” 李十二娘不耐烦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等他们进来,进来后靠机关和箭弩压住他们一时,然后集合大家一起冲阵。” 李十二娘点头,神情有些庆幸地道:“幸好你布置了机关,你设机关时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用处这么大。” “怕死又懒得练功的人,难免多琢磨些旁门左道用来保命,正常操作。”顾青谦虚地道。 县衙外,死士们结阵已毕,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县衙大门发起了冲击。 还没走到大门跟前,忽然听到一阵嗖嗖的激射之声,又是一阵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无数支竹枝射中死士们的身躯,死士们又倒下五六人。 为首的骑士快气疯了,今夜从踏上那条该死的大街开始,根本没有与敌人进行正面交手,仅仅是一排排躲在暗处的冷箭和机关便已要了几十人的命,与这种藏头露尾的猥琐小人为敌实在太憋屈了。 “不论死活,把门撞开,冲进去鸡犬不留!”骑士发疯似的怒吼道。 下面的死士们也憋屈极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帮济王殿下处理过那么多人和事,唯独今夜这次最令人发狂,机关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刚刚躲过一阵机关,心理稍微松懈不到半刻,下一个机关又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激射而出。 于是死士们也发了狠,不要命地猛烈撞击县衙大门。 大门经不起数十人折腾,没过多久,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倒地。 死士们精神一振,便待冲进去杀个尸山血海,谁知还没进门便见迎面飞来十几个酒坛模样的物事,死士们飞快后退闪身,有的躲闪不及,酒坛狠狠砸在身上碎裂,也有的酒坛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死士们刚躲过这一波,随即便闻到身上和地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味,死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什么要命的机关,目前来看似乎并无太大的杀伤力。 紧接着下一瞬间,死士们便被打脸了。 县衙前院中央,几支前端点着明火的箭矢忽然激射而出,箭矢并无章法准头,有的射在地上,有的射在门槛上。 神奇的是,火箭落地后,一丈方圆的地面忽然冒起了蓝色的幽暗火焰,火焰迅速蔓延,那些被酒坛砸在身上的死士们赫然惊觉自己的身上也着火了,身上的衣裳表面如鬼火般挥之不去,扑之不灭,十几个死士身上起火,痛得满地打滚。 为首的骑士精神已经错乱了,狠狠薅着自己的头发怒吼道:“这又是什么?!!”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民请命 高度酒能燃烧,这是个化学知识,唐朝的人并不知道,事实上他们连高度酒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点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火,十几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烧得惨叫打滚,痛苦之极,其余的死士猛退数步,仍集结成阵,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县衙大门,前面浑身着火的袍泽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怜悯,在他们心里,这十几个死士的命已经被放弃。 “冲进去,杀光他们!”为首的骑士愤怒得语调都变得异样了。 死士们如蝗虫过境般黑压压地冲进了县衙内,刚冲到院子中间,冲在前面的二十来人忽觉脚下不对劲,没等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沉,二十多人全都落进了院子中间挖好的大坑里。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声过后,这二十多个死士全部死在坑里,身体被插在坑内林立的尖刀尖刺上,血淋淋的像吐鲁番师傅刚做好的烤串儿。 李十二娘站在正堂外的石阶下,看着眼前的惨状,眼皮不由抽搐了几下,扭头看了看顾青。 这小子够阴损的,设下的机关简直防不胜防,而且每样机关都很要命,很难想象顾家夫妇一代豪侠,为何他们的后人行事却阴损鬼祟如同小人。 然而,李十二娘不得不承认,这种阴毒的机关效果却分外的好。双方直到此刻还未正式面对面交手,敌人已死了七八十人,如果顾青没有装机关的话,要达到敌人如此惨重的折损目标,己方至少要死一大半。 防不胜防的机关令死士们红了眼,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憋屈的交手,双方几乎还未碰面,自己这边便损失了一小半人马,各种机关别出心裁,好不容易对暗处射来的竹箭有了防备,马上就被高度酒淋了一身,刚对高度酒的可怕产生了忌惮,面前又挖了个大坑…… 防备了这个却防不住那个,每个人都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再往前推进时死士们不知不觉失了一往无前的锐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机关,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战渐渐被顾青这方掌握了节奏。 剩下的死士仍有一百余,无视坑里遍布的袍泽尸首,他们在坑外继续结阵,前阵一排长戟直指前方,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死士们如同战场上的将士一般齐刷刷地往前迈了一步。 不得不承认,这群死士的战斗素养非常高,伤亡已近小半,队伍却丝毫不乱,军心经过短暂的动荡后,首领的一道命令便能令军心重新稳如磐石。 顾青躲在正堂的廊柱后,静静地观察这群死士,心头越来越沉重。 今夜恐怕很难取胜,敌人的武力太强大了,自己这方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斗素养方面都不如敌人,目前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之利,以及越来越少的机关。 从怀里抽出匕首,顾青下意识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张怀玉,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生的缘分不会止于今夜吧? 匕首猛地一挥,斩断了系在廊柱上的一根绳子,绳子连着机关,两排钉着尖刺的原木如荡秋千般从院子东西两侧忽然荡到院子中间,尖刺直指院中的死士。 死士们听到动静,扭头见两根布满尖刺的原木朝他们撞来,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矮下身躲避,仍有数人躲避不及被尖刺刺穿了胸膛。 原木刚荡过去,顾青又斩断了一根绳索,几篮石灰粉从廊柱上方弹射而出,白茫茫的石灰粉瞬间在院子上空散开,死士们的眼睛顿时被迷了一片,数十人捂着眼睛惨叫。 为首的死士快气炸了,扬刀大喝道:“卑鄙小人,你还有多少阴招,全部使出来!” 顾青站在廊柱下,大声道:“敌方阵型已乱,快杀出去!” 埋伏在院子四周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得到命令,立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趁着死士们乱作一团,好汉们冲到院子中间扬刀便劈,瞬间又放倒了十几人。 为首的死士急了,直到此刻,他的麾下已折损了一大半,几乎全是死在对方的机关算计之下。 “退!快退!退回门口结阵!” 然而死士们已无法再退,一连串的机关放出来,将他们打懵了,江湖好汉们趁势杀入了死士们的人群中,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死士们被江湖好汉死死咬住不放,根本无法退去,更没有时间从容列阵了。 顾青松了口气,只要敌人的阵势被破坏,杀伤力起码少了一大半,接下来便是各自为战,只看个人武力高低了。 顾青看了李十二娘一眼,道:“李姨娘,你小心保重,我去根生的屋子门前守着。” 李十二娘点头:“你也要小心,若遇危难高声呼救,我自来救你。” 说完李十二娘脚尖一点,也飞入了院中与敌人厮杀起来。 外面杀得尸山血海,屋子内,宋根生仍端坐案前,神情湛然奋笔疾书。 “……六合之地,衣敝履陋,八荒之蛮,肉鄙脍粗。万民饥寒苦久矣,何以维生?赖之于田土,劳之于乡野,背躬而虔谨,惊惶而祷祗,唯求粗羹果腹。天下久盛,盛于衮衮公侯,疆宇积贫,贫于芸芸万民,天下田产聚于君臣者十九,留予子民者十一,子民失地而流殆饿毙,权贵宴宾而倾费糜华,此皆君臣之失也。水覆轻舟之鉴,蚁溃长堤之殇,古今同理,臣何赘言,君忍惘闻……” 屋外的惨叫声传入宋根生的耳中,宋根生疾书的笔忽然一顿,眼眶渐渐红了,随即眼泪顺腮流下,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死士们的阵型被破,双方厮杀一团,陷入混战之中。 张怀玉手执利剑,一袭胜雪白衣已染红了大半,有她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李十二娘如一只穿花蝴蝶,在人群里纵跃腾击,利剑每次刺出,总会令人意想不到。 陈扶风和罗非等好汉脚步略显踉跄,他们的胳膊和腿上已受伤多处,陈扶风一手挥舞着铁镗,一手捂着腹部,显然腹部受了不轻的伤。 罗非那张看起来颇为讨喜憨厚的肥脸此刻一片苍白,双手执一对开山大斧左劈右砍,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在人群里滚动,大斧如流光划过夜空,雪白的光华带着几许猩红的血色。 顾青仍站在宋根生的屋子门外一动不动,双眼死死地盯着院子中央的战况。看着一个个曾经谈笑风生的亲卫和好汉们倒在敌人的刀剑长戟下,顾青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他仍然未动。 他没有武功,贸然冲下去只是送死,反而给张怀玉她们拖了后腿,让她们不得不分神保护他。而顾青此刻站的位置,便是保护宋根生的最后一道防线,尽管这道防线不算太牢固,可它终究是防线,再微不足道也是一条生命最后的绽放。 七八道弱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顾青,顾青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们,心中一惊,立马握紧了匕首,目光冰冷地望过去。 一眼望去,顾青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 这七八个人是熟人,他们是石桥村的少年,早在顾青奔赴青城县之前,张怀玉便将他们从村里带出来保护宋根生。 少年们大多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是石桥村里最优秀的一批人,张怀玉特意遴选过后才带出来的。他们每日跟随冯阿翁和张怀玉打熬身手,操练阵型,这几个人的表现在同村的少年里表现最为优异。 少年们悄悄接近,被顾青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为首一名少年站定,急忙道:“顾郎君,是我们,你忘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没忘,我记得你,你叫刘泓,村东刘家的。” 刘泓松了口气,轻松地笑了:“顾郎君记得我们就好,当初你开瓷窑,我和他们都去你的瓷窑干过活儿,挣过你给的工钱呢。” 顾青沉下脸道:“你们为何在此?太危险了,速速退出去,退到县衙外等着。” 刘泓急忙道:“我们是张姑娘带来保护宋根生的,你们在流血拼命,我们不知如何才好,幸好顾郎君在此,不如由你来下令,我们便在此处列阵,冲进去厮杀一番……” “滚!半大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瞎了吗?没看见死了多少人?”顾青怒叱道。 刘泓梗着脖子道:“不!张姑娘带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拼命,哪有看热闹的道理,你若不下令,我们便自己冲进去了。” 顾青大怒,一把揪过刘泓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凑近了他的脸冷冷道:“今日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临阵抗命是什么罪冯阿翁没告诉过你们吗?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们太小了,这种混战的场合你们起不了作用。” 顾青终归在石桥村是有着无上的威望,哪怕去长安做官了,他的话在村子里仍是一言九鼎的存在,石桥村的村民没人敢违抗。 见顾青发了脾气,刘泓不敢不听,只好带着大家怏怏地退后两步。 顾青沉吟片刻,指了指宋根生的屋子,道:“你们若实在想帮忙,便在根生的屋门前列好阵,若有贼人闯过来,你们便用冯阿翁教你们的合击之术诛杀他。” 刘泓一听这任务聊胜于无,但好歹也算做了事,于是答应了。 七八名少年手执长戟,在屋门前列出小型的鱼翼阵,神情戒备地平举长戟严阵以待。 院子中间,厮杀混战已呈白热化。 令顾青没想到的是,死士们的阵型被破以后,个人的武力也非常不错,亲卫和好汉们厮杀半晌,却已渐渐落于下风,而死士们仿佛有灵犀一般,非常默契地边战边走,见顾青等人一动不动站在一间屋子前,死士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们也渐渐朝那间屋子移动。 顾青一直在观察战况,见死士们有意识地朝自己这边移动,顾青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左右看了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取出一具隐蔽得很好的机弩,机弩原本是机关,眼下已顾不得了。 双手端平机弩,顾青瞄准了一个看起来武功高强的死士,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的胸膛,然后手指一扣,短小的弩箭激射而出,谁知竟与那名死士擦身而过。 射偏了。 顾青眼中闪过一抹懊恼,然后继续将机弩上弦,再次瞄准了死士,手指再扣,这次终于射中了,不过并未射中要害,弩箭射在他的胳膊上。 死士痛得一声闷哼,仍咬着牙与罗非缠斗,罗非看到他已受伤,顿时仿佛激发了身体潜能似的,一双开山斧狂风暴雨般砸向死士。 十来个招数后,死士躲闪不及,终于被斧子劈中了脑袋,啊的一声惨叫后倒地死去。 顾青满意地点头,随即与罗非远远地相视一笑。 有此战果,顾青仿佛明悟了自己在混战中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于是搜集了一些弩箭后,顾青悄悄躲在廊柱后,用机弩瞄准混战中的死士,趁人不备抽冷子便是一支弩箭射去,然后像狙击手一样打一枪迅速换个位置,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暗箭伤人。 顾青加入混账并未让局势好转,不明白死士们有过怎样的经历,受过怎样严酷的训练,比起一盘散沙般的江湖好汉,死士们明显训练有素,彼此配合默契之下,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眼看着伤亡越来越大。 当顾青发觉院子里的惨叫怒喝声越来越稀疏后,赫然惊觉自己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其余的人全都战死或重伤。 活着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连李十二娘都喘着粗气勉强抵挡着死士们的攻击。 唯独只有张怀玉有些异常,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乱发中她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正面的敌人,随手抖出的剑花令人目眩神迷,整个人处于一种不健康的异常兴奋状态。 顾青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越看越皱眉,于是扬声喝道:“张怀玉,速退!退到我面前来!” 张怀玉挥剑劈刺,置若罔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殊死搏命 石桥村。 夜晚的山村如往常般宁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山村中异常刺耳,靠近村口的两户人家都点起了灯,村民披衣而出。 “快叫冯阿翁!贼人已至,根生危险了!”这是从县城匆忙跑来报信的人。 自从张怀玉选了村里十来个少年去县衙保护宋根生后,冯阿翁便觉得很不安,早已悄悄派了村民住在县城打听消息,下午的时候当死士们刚赶到城外时,留驻县城的村民便得到了消息,一刻不敢耽误地往石桥村赶去。 冯阿翁举着火把匆匆从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盯着报信的村民焦急地道:“来了多少贼人?根生可有受伤?” 村民急道:“不知道,我刚听到贼人已至城外,便马上赶回来了。” 冯阿翁跺脚气道:“这个张怀玉,只带了十来个人走,顶得甚事!根生是县令,又是咱们村的人,他若有失,顾青回来也饶不过老汉!” “冯阿翁,顾青和张姑娘都不在,您老拿个主意吧。” 冯阿翁环视四周举着火把的村民们,缓缓道:“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咱们必须要走一遭,村里但凡参与过操练的孩子都去,还有村里的青壮,不缺胳膊断腿的,敢跟人拼命的,也去!” 话音刚落,无数村民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异口同声道:“我愿往!” 冯阿翁恢复了当年战场上的风采,果断道:“咱们村里的人还不够,来几个腿快的,马上去附近的村里走一遭,告诉他们,青城县令宋根生有难了!这些日宋县令诛豪绅,还田地,修水利,扶农桑,他上任后所为皆是仁政,那些外村的人也受了好处的,若良心没被狗吃了,就帮宋县令度此危难,若不敢为,便当是宋县令的仁政喂了狗吧!” “所有人,马上出发去县城,走!” 说走就走,毫无迟疑,数十名村民,甚至包括山上瓷窑的工匠杂役和新迁居来的外村村民也跟着冯阿翁走了,山道上火把浩浩荡荡如一条蜿蜒数里的长蛇,快速地向县城行去。 ………… 步履踉跄,剑势已乱。 张怀玉陷入一种半癫狂半清醒的状态,她的眼里只有敌人,她的意识只想着取敌人的性命。 顾青焦急的呼喊声张怀玉并未在意,她的视线和意识里只有敌人。 顾青咬了咬牙,冒着危险冲了上去,从背后拽住张怀玉的袖子,张怀玉意识几乎已是空白,发现背后有人,立马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剑刺去,顾青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闪开,利剑穿过肋下衣裳而过,差点被她刺个透心凉。 “张怀玉你疯了?跟我退后!”顾青吼道。 张怀玉一愣,终于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歉意,一声不吭跟着顾青且战且退,退到宋根生的屋门外。 形势已经很不妙了,人数和战斗素养方面的差距,顾青这一方注定无法与王府死士抗衡,厮杀混战到现在,顾青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而对方还有数十人,差距依然很大。 “顾青,此时只能分开了,你带两个人架着宋根生逃出去,我和大家帮你们拖住他们。”张怀玉决然道。 顾青冷笑:“说什么疯话?我们逃命去了,英雄你来当,显得你多悲壮是吧?死活各凭天意,该钉住的地方半步都不能退!” 张怀玉冷冷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保护宋根生,他若死了,我们的死何来价值?” 顾青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强硬地道:“每个人的命都是命,我们尽力了,宋根生无论生死都应该认命,他唯一的特权是,可以在我们为保护他而死后,最后一个被敌人杀死。” 院子中间,形势越发不妙,江湖好汉们渐渐抵挡不住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眼看着节节败退。 顾青扬声道:“都退到我前面来!集中力量,莫分散了。” 江湖好汉们且战且退,渐渐围拢在顾青身边,顾青则死死守在屋门前。 死士们也开始聚集,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将好汉们围在中心,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顾青眼睛盯着为首的死士,道:“除了拼命,你我还有别的方式解决眼前的僵局吗?” 为首的死士冷冷道:“割下宋根生的首级给我,此事可消。” 顾青失笑:“谈判带点诚意好吗?若能割下宋根生首级,我们何苦死这么多人?这条不现实,咱们换个条件谈谈,比如……用钱能解决吗?你可以开个价,无论多高的价,我绝不还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死士眼中闪过一抹嘲弄之色:“如此说来,你承认眼下情势不利,想花钱买命了?” 顾青笑道:“本质上来说,我其实是个商人,没那么强的自尊,也没那么多的忠肝义胆,而且我笃信世上的一切纷争绝大多数都能用钱解决,不错,我承认眼下的情势确实是落了下风,你我再战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你们大概也剩不了多少人……” “人啊,该认怂时还得认怂,我并不觉得丢人。所以我想试试,如果钱能解决这个困境的话,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想了想,顾青又补充道:“济王殿下在青城县的土地被宋根生收回,殿下的损失我也愿折算成银钱赔给他,你再开个价,条件是换你们罢战撤走,如何?” 死士的眼神仿佛一只戏弄耗子的猫,充满了嘲讽和冷酷。 顾青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提的条件不会被接受。 果然,死士缓缓摇头,道:“你我谈不下去,我得到的命令是杀宋根生,若有人保护宋根生,亦杀之。不见宋根生的首级,我们交不了差。莫说废话了,再战吧。” 顾青想了想,道:“谈钱没用的话,你有别的条件吗?若能换你们罢战,我们也可以谈。” “没有,我们只要宋根生的首级。”死士冰冷地道。 顾青居然笑了,而且看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李十二娘神情灰败,形容狼狈不堪,有脱力的迹象,见顾青笑得灿烂,李十二娘皱眉道:“傻了么?这般时节了还笑得出来。” 顾青仍在笑,没解释。张怀玉却道:“昔年楚霸王破釜沉舟,断绝将士之退路,楚军退路已绝,皆怀必死之心,方有后来的大胜。顾青这也是破釜沉舟,刚才那番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绝了生望,不再对敌人抱有任何一丝幻想,搏命时方能以同归于尽之心痛下杀手,以命换命。” 顾青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容渐敛。 这女人什么时候如此了解自己了?当初同在石桥村时,记得也不曾与她聊过几次天,难道她是天生的知己? 受伤颇重的罗非呛咳几声,惨然笑道:“既然决定护卫宋县令的周全,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条命左右便交代在今夜了,罗某早已断了生望,诸位兄弟,拼命吧!” 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罗非大声道:“宋县令,你是个好官儿,你未负苍生,苍生亦未负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才死得不冤。” 罗非握紧手中的大斧,忽然朝死士们冲了过去,大斧上下翻动,两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劈翻在地,其余的死士反应过来,纷纷挥舞刀剑劈去,罗非只坚持了不到三个回合便被乱刀劈死。 屋内,宋根生的眼泪已模糊了视线,他仍端坐案边,一声不吭流泪疾书。 “……田地失于万民,聚于权贵,万民失地沦为奴畜,举天下之物产,供权贵之奢靡,漠视饿殍之盈野,私窃国帑之斯逝,权贵之罪,罪非侵地,罪在动摇社稷,蚕食国本,圣天子不可不察也……” 屋外。 罗非死得突然,好汉们顿时红了眼眶,死士们这时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数十人朝好汉们冲了过去。 陈扶风哈哈豪迈一笑,道:“罗贤弟英灵不远,陈某今夜上路,也在此时此刻了!” 长剑一荡,陈扶风迎敌而上,与敌刚交手便突然转身背对着敌人,长剑在手中神奇地转了个方向,背部被劈砍两刀后,两名死士丧命在他神奇的剑法下,以伤换命,纯粹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死士们顿时有了短暂的慌乱,陈扶风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他们,然而死士终究是死士,严格说来,从交手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有必死之心,对敌人对自己都是冷酷无情。 陈扶风背部受了两刀,身形已有些踉跄,脚步虚浮晃了几步,斜刺里一支长戟刺出,刺中陈扶风肋下,陈扶风神情狰狞地一手握住戟杆,反手狠狠一劈,偷袭他的死士当即被劈死,陈扶风身躯摇晃几下,露出一抹解脱般的微笑,倒地而亡。 屋内,宋根生死死咬着下唇,下唇已被他咬出血,鲜血顺着下巴流落,滴在雪白的奏疏上,一滴,两滴,赤血化碧。 “……盛世之下,积弊愈深,权贵圈地是为积弊之首也,万民之地皆与权贵所夺,国之粮赋归于权贵之私产,以窃国本而饱私囊,以瘦天下而肥宗亲,失地之民流沛于野,国库之赋渐逝于外,民怨积沸,扬汤弗止,地无颗粒,盛世几何?臣宋根生万死上疏,伏乞圣天子俯躬垂聆,挽大唐之即危,解万民之倒悬,续社稷之永世,留青史之圣名。青城令宋根生谨录奏闻,伏候勅旨。” 一封陈情奏表写完,宋根生搁笔,见奏疏上两滴鲜血,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不再重新抄录,将奏疏折起,小心地收入怀中。 听着外面的刀剑厮杀声,宋根生想到这么多人为保护他而殒命,他最好的兄弟顾青在外面更是不知生死,久抑的心头重负终于承载不起,宋根生喉头一甜,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垂头怏怏地双手扶住桌案,宋根生剧烈地喘息片刻,最后整了整衣冠,起身打开了门。 屋门打开,顾青回头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写完了?” 宋根生点头微笑:“写完了。” 顾青发现他嘴角流着血,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宋根生摇头,从怀里掏出奏疏递给顾青,道:“你帮我收好它。” 说完宋根生从地上某具尸首旁拾起一柄横刀,用力地握紧刀柄,深深吸了口气,宋根生道:“现在,我与你们同生死!” 顾青愣了片刻,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忽然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宋根生流泪道:“有人为保护我而死的那一刻,我已长大了。顾青,这一次我真的错了……” “对错已不重要,根生,我们今夜大抵是活不过去了。”顾青惨笑,他已扔掉了机弩,手里握着一柄长戟,动作生涩地平端于前。 死士们悄然围了上来,为首的人已看到了宋根生,眼睛眯了一下,从宋根生的官服上已认出了他是此次的击杀目标,于是忽然举起手,隔着数丈朝宋根生遥遥一指,喝道:“就是他!杀!” 李十二娘仰天一笑,厉声道:“要杀他,先杀我!” 说完李十二娘冲了出去,剩下的江湖好汉们皆是李十二娘的朋友,见她冲了出去,好汉们顿时也跟着冲了出去。 宋根生的身边只剩下刘泓等一群少年,顾青则执戟挡在宋根生前面。 盯着战局,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刘泓,你们列阵保护好根生,贼人若杀来我先上,我若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刘泓大声应了,少年们马上按平日操练的内容列好阵势,将宋根生团团护在阵型中间。 宋根生流着泪道:“顾青,是我拖累你了……” 顾青来不及答话,一柄长戟便悄然无声地刺了过来,顾青大惊,急忙侧身闪过,接着握住长戟狠狠一挥,将对方的长戟挡开,最后顾青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往前一刺,却刺了个空,长戟刺空那一刹,顾青情知不妙,下意识地闪身躲避,然而终究不如对方身手反应敏捷,顾青只觉得肋下一麻,对方的戟尖划破了他左侧下的肋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善恶有报 武力不如别人时,一定要冷静。 从身手上来说,顾青完全是废材,除了蹲过几天马步外,唯一熟悉的便是从前世记忆里带来的街头痞子似的打架方式,既难看又没节操。 久违的受伤感觉,刚开始察觉不到痛,受伤的地方只觉得微微发麻,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肋下伤处的痛感才渐渐强烈起来,顾青龇着牙,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死亡之前受伤的痛楚他却没做好准备,仅仅只是划破了肋下,顾青便已痛得不行。 在他的预想里,就算今夜为了宋根生而战死,至少也是痛快利落地被敌人一剑封喉,死得又痛又快,绝不似此刻这般钝刀子割肉。 院子中央,双方仍在鏖战,刚才让他受伤的死士大抵是悄悄脱离主战场绕过来的,顾青受伤之后反倒激起了凶性,咬了咬牙,握紧了长戟半弓着腰,像一个山林里狩猎的猎人盯住了一头猛虎,目光凶戾地静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对面的死士也不敢大意,今夜的战况已然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没想到区区一道击杀县令的任务,最后伤亡竟如此惨重,无论今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们这些人已难逃济王殿下的责罚甚至处死了。 所以,此刻双方皆已抱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之时更是格外惨烈。 盯着死士的眼睛,顾青不动声色地往左边移了一步,死士的长戟也跟着他移动,顾青凝神,手中的长戟忽然猛地刺出,死士举戟格开,随即长戟在他手中舞过一道半圆,狠狠朝顾青的脖子划去。 顾青再挡,然而死士的长戟忽然中途变招,戟尖挥到一半忽然停住,接着转了个方向猛地朝顾青的胸膛刺去。 顾青不得不再次后退,情急中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早已预留好的石灰粉,狠狠朝死士脸上一抛,死士没想到敌人的路数居然如此卑鄙,猝不及防下石灰粉大半落在他脸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了。 死士大急,失去视力的他马上胡乱地挥舞着长戟,在他的前方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顾青本想趁势解决他,一时却无法得手。 正在犹豫要不要拾起机弩给他来个远距离攻击,忽然听到死士惨叫一声倒地。 张怀玉脸色苍白,从死士身上抽回长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那副德行,跟当初与外村无赖村痞动手拼命时一样毫无长进。” 顾青以长戟支地,撑着他的身子大口喘气,虽然芳心有被张怀玉伤害到,但此刻他也懒得跟她斗嘴了。 院子中央一声惨叫,又一位好汉倒在死士们的刀剑下。 顾青喘息片刻,咬了咬牙,举起长戟便待加入战圈,却被张怀玉拦住了。 “顾青,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留待有用之身……”张怀玉低声而迅速地道。 顾青冷冷道:“我的命更金贵吗?所以我不能死?” 张怀玉黯然道:“对我来说,是的!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贵。张家已经欠了令双亲太多了,他们唯一的后人,我不能再让他死去。” 顾青叹道:“张怀玉,大哥,你别这样,现在是拼命,不要搞得这么狗血,说得好像你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一样,看清情势了吗?我死不死是他们说了算的,你说了不算。” 张怀玉目露杀气地盯着死士们,恶声道:“我拼死保你逃出去!” “瞎了吗?咱们明明打不过人家,拼死保护我有什么用?少废话了,一同拼命吧!”顾青丢下这句话后,挥舞着长戟突然冲了出去,张怀玉来不及拦阻,只好跟在他身后往前冲。 对于结局,顾青是悲观的。 双方人数与力量悬殊,顾青饶是设了许多机关暗算了不少敌人,终究只能将双方的差距拉得稍微近一点,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要靠武力说话的。 王府的死士们太强大了,顾青和一群江湖草莽真的无法抗衡。 好汉们人数越来越少,人人都杀红了眼,人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不时听到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也不时能看到那些好汉们临死前最后的反扑,哪怕是狠狠咬敌人一口也算。 正义与邪恶,没人有资格定义,他们只有一股执着的信念。好汉们眼里的世界和宋根生一样,非黑即白。 或许,信念单纯的人在做出生死选择时才会那般干脆果决,并且至死不疑。 好汉们在顾青面前一个个倒下,顾青已无暇感受悲伤,事实上他已绝了生望,自己的生命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和好汉们一样身死魂消。 冲进双方交手的圈子里,顾青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长戟,每一次挥舞都用尽了全力,当然,每一次挥舞也露出了无数的破绽,任何人都能轻易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可是顾青并未受伤。 张怀玉像影子一样贴在他身边,每次顾青挥出长戟,张怀玉的剑便恰到好处地补上他露出的破绽,顾青负责攻,张怀玉负责守,二人搭配之下,竟在短时间内配合得无比默契,甚至阴差阳错之下顾青竟杀了两名死士。 然而,终究大势已去,顾青和张怀玉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当顾青这方只剩下不到十人时,大家几乎已无力再战,所有人都背靠背聚拢在一起,剩下三十来个死士迅速将他们围拢起来。 院子东侧的屋子外,宋根生发了疯似的要冲过来,刘泓领着少年们死死地拽着他。 为首的死士头脑仍很清醒,厮杀已这般惨烈了,他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扬刀指了指不远处的宋根生,死士喝道:“分出十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取来!” 见一群死士朝他们冲来,刘泓心头剧跳,却握紧了长矛凛然不惧道:“所有人,列阵!冯阿翁教我们的鱼翼阵,快!” 七八个少年郎飞快抢步站位,同时平举长矛盯着跑来的死士,宋根生仍被他们死死地护在身后。 死士越来越近,刘泓越来越紧张,待到死士冲到阵前时,刘泓忍着惊惧大喝道:“刺!” 七八个少年如初生之犊,奋力地将长矛刺了出去。 死士们早有防备,第一刺全都落了空,刘泓又喝道:“变阵,刺!” 鱼翼阵刹那间换了几个走位,神奇地呈现半包围之势,长矛刺出,死士终于有人被刺中,惨叫倒地。 杀了生平第一个敌人,少年们的脸上从紧张到恶心害怕,最后渐渐变得兴奋起来,胆气顿时壮了。 “长矛放平,推,刺!”刘泓兴奋得语声发颤,愈发像一位少年小将军。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被围在中间,见宋根生那头暂时安全,李十二娘不由叱道:“杀出缺口,跟宋根生会合!” 众人一凛,下意识便举起了刀剑,朝死士们杀去。 县衙院子中央,双方人马变成了四拨,厮杀混战,为各自挣命。 县衙外,大门忽然被重重踹开,冯阿翁一马当先一瘸一拐地闯进来,他的身后举着无数支火把,瞬间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鏖战的双方顿时愣了,顾青面露惊喜,没想到自己绝境之时竟然等来了援兵,而且人数不少,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冯阿翁至少带了两百人。 火把照映着众人的脸,顾青发现冯阿翁带来的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手里握的除了火把,还有锄头,铁耙,犁头等各种农具。 一名村民上前呸了一声,道:“贼子敢动我们宋县令,先问问青城县的农户答不答应!” 冯阿翁沉声道:“把他们都围起来!” 为首的死士大惊失色,原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眼看就能完成济王交给他们的任务,全歼顾青等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带回去,谁知离胜利只差一步时,却杀出两百多个农户,而死士这一方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已然只剩了二十来人,而且大多力气耗尽,已是强弩之末。 武功并没有那么神奇,练武的人充其量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懂得一些有效杀人的招式,反应能力比普通人快一些。 可是,当一个练武的人同时对战十个普通人,基本也是有败无胜,十个人蜂拥而上,武功再高终究会被湮没在乱拳之下,这是毫无悬念的。 气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偏偏能被人清楚地感应到。 包括顾青在内,在村民们将死士围起来以后,人们清楚地察觉到死士们的气势一泻千里,颓丧中带着一股深深的绝望味道,力气已殆,士气也降至冰点。 冯阿翁像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指着死士喝道:“一群无法无天的贼子!打死他们!” 村民们抡起手里的农具便铺头盖脸地朝死士们身上狠狠砸去,死士们举起兵器抵挡,然而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手里的兵器根本挡不住,瞬间便有十几名死士倒下,还活着的死士们也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 为首的死士大喝道:“慢着!士可杀,不可辱,死于乡野村夫之手,实为奇耻大辱!” 说完死士怨毒地看了顾青一眼,忽然举刀朝自己的脖颈一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死士身躯摇晃几下,倒地气绝。 其余几名死士眼中露出绝望之色,犹豫半晌,也有样学样举刀抹了脖子。 院子里一片血泊,一地尸首。有敌人的,也有江湖好汉和亲卫们的。 一场生死相搏的鏖战结束了,结局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种名叫“天意”的东西,它像一把尺,默默地称量人世的善恶,善恶皆有报。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呆怔地看着满地尸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良久,顾青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张怀玉搀着他的胳膊,朝他笑了笑,接着笑声渐渐大了,最后笑声忽然一顿,张怀玉将头埋在顾青的胳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李十二娘和活着的好汉们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哭哭笑笑疯了似的,许久之后才宣泄了情绪,众人渐渐平复下来。 宋根生踉踉跄跄走到顾青等人面前,朝李十二娘和好汉们长揖为礼,泣道:“大恩不言谢,宋某余生,皆各位所赐。诸位伤亡惨重,皆因我而起,那些逝去的侠义之士,宋某愧对他们……” 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泪,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又看了看宋根生,幽幽叹道:“你莫谢我们,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自己。” “你就任县令一定做过许多惠泽乡邻的善政,所以治下子民都拥戴你,所以他们才会在你危急之时赶来助你,一啄一饮,有因有果,得道者自有天助。” 宋根生叹道:“我若是好官,治下子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沦为流民,逃亡他乡。” 说着宋根生朝村民长揖一礼,道:“宋根生拜谢诸位乡亲救我于危难。” 村民纷纷避开他的行礼,一名村民壮着胆子大声道:“宋县尊,你是不是好官,别人说了不算,你治下的农户子民说了才算!” “没错,我等子夜奔袭十多里,赶到县衙后还要冒着被人杀的风险,你若不是好官,哪里值得我们如此做?” “县令上任不足半年,行仁政善令无数,青城县子民三生有幸,等来了宋县令这样的好官。” 宋根生听着百姓们的夸赞,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垂着头泣不成声。 顾青瘫坐在地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虚弱地道:“根生,是非功过,史书说的都不算,千古以还,真正记载青史的人是乡民百姓,他们才是最公正的见证者。” ………… 鏖战结束,打扫战场的事交给了冯阿翁。 顾青撑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蹒跚走到院子中间一具具尸首前,蹲下身注视着已然死去的陈扶风罗非以及张家和李家的亲卫们,顾青神情哀恸,凝视久久。 “比欠下人情债更难受的,是欠下人命债……”顾青悲痛地摇头叹道:“陈叔,罗兄,还有诸位兄弟,有生之年,教我如何偿还你们的债啊……” 垂头跪在众人的尸首前,顾青也流下了眼泪。 心里痛得厉害,比受的伤还痛,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可此刻顾青却仿佛失去了许多至亲的亲人一般,他们慷慨赴死的一幕幕画面仍在脑海中浮现,与他们的音容笑貌一同印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冯阿翁……”顾青嘶哑着声音道。 冯阿翁快步走到他面前。 “请冯阿翁召集村民,将这些江湖豪杰和亲卫们的尸首抬回石桥村,请先生寻个风水宝地,厚葬他们。” 冯阿翁应了,看着顾青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道:“你先去歇着吧,这里的一切交给老汉,我办事你放心。” 顾青点点头,留恋地看了陈扶风他们一眼,然后起身,身形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实在没有力气了,肋下也受了不轻的伤,顾青被村民们七手八脚抬回县衙后院。 后院的厢房门打开,宋根生的爹宋根以及秀儿母女神情惶然地从厢房里走出来,与顾青见过礼后,焦急地问起宋根生的境况。 当初张怀玉察觉到宋根生闯祸后,立马将宋根和秀儿母女接来县衙住下,今夜双方在前院激烈厮杀时,宋根和秀儿母女被安排在后院,藏在一间很难被人发现的密室里,直到外面厮杀的动静没了,他们才敢从密室走出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成长代价 县衙内的善后事宜交给冯阿翁处理,大战之后院子里尸首遍地,前院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地面上的血迹已干涸,渗入了泥土中,呈现一片暗褐色,用水冲都冲不掉。 花草树木凋零断枝,廊柱上布满了刀剑凿劈的痕迹,断裂的兵器,零落散弃的残肢,县衙看起来像修罗地狱般惨烈。 在冯阿翁的带领下,村民们忍着恶心逐一收拾善后,张怀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抬回后院歇息。 宋根生没受伤,但神情一直很低落,看着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尸首被一具具抬走,面上覆盖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台阶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顾青斜靠在廊柱上,一名村民给他包扎肋下的伤口,顾青疼得浑身直颤,仍不忘开导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们回石桥村住几日,大家都要养伤,而你,风口浪尖之上也要躲一躲风头,若济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来刺杀你,我们便完全没有胜算了。当然,济王应该不会派第二批人来了,今夜之事便已闹大,济王已自身难保。” 宋根生低声道:“顾青,我想辞官了,回家做个农户,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桥村种地读书……” 村民包扎伤口粗手粗脚,顾青疼得一抽,下意识便狠狠抽了村民一记,怒道:“轻点!给你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一笑,道:“我家没牲口,钱攒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买头牛……” “留一块菲力给我……” 村民:??? “算了,你不懂。”顾青挥了挥手,望着宋根生道:“不打算当官了?当初你在石桥村时信誓旦旦说要造福一方子民,这话不算数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尽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么多人,子民们也没过上好日子,我是个不称职的县令……” 顾青指了指村民,道:“你若不称职,他们今夜为何来救你?” 宋根生哑口无言。 顾青又道:“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发现豪绅圈地,县内土地被权贵占去一半,你会如何处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会像这次一般冒失了,区区县令无法与权贵正面相抗的,我不会拿问豪绅,不会粗鲁地收没土地,我……会想别的办法,用迂回温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权贵圈地的证据,等待时机将证据送上去,然后……” 苦笑摇头,宋根生叹道:“然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长安君臣若对权贵圈地不以为然,我一个县令纵是舍命上谏,想必亦如石沉大海,说不定还会惹君上不悦,招来杀身之祸。” 顾青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已成长了,现在的你,勉强能胜任县令,因为你有了最基本的官场经验。” “官场是个讲究隐忍韬晦的地方,也是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强则示弱,谋而后动,等待时机一招制敌于死地。” 宋根生盯着他,道:“如果你是青城县令,你会如何做?” 顾青想了想,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升官。” “升官?”顾青的答案令宋根生无比惊愕。 “对,升官。县令无法对抗权贵,但宰相却有办法。因为宰相有话语权,有朝堂势力,官当得越大,权力也就越大,当权力大到能够主导一个国家的政策方向时,对付权贵圈地的办法也就多了。” 顾青笑道:“县令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占民间土地良田,权贵当你的话是放屁,理都懒得理你,脾气差一点的说不定直接派人干掉你,比如今夜这一次。但如果一个宰相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地,权贵再是愤怒,也不敢拿宰相的话当耳旁风,因为宰相的权力和势力,有的是办法让权贵当不成权贵,明白我的意思吗?” “欲变世局,先强己身。自己的翅膀硬了,才有向权贵和世间不公正宣战的实力,如果无法改变,便索性凭实力打碎一切,以你的意志重建秩序,亲手制定你想要的游戏规则,任何人违反你的规则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根生垂头,若有所思。 顾青笑道:“你还想辞官吗?” “我……” 顾青伤感地看着廊下停满的一排排亲卫和好汉们的尸首,道:“他们豁出性命保护你,为的是什么?或许为了世间的公义,但我觉得更多的,他们是为了给苍生留一些希望,一位好官便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世上的好官多了,苍生才有好日子过,如果这位好官只是经历了一次挫折便心灰意冷辞官归乡,他们也不会怪你,但九泉之下,想必应有一点失望吧……” 宋根生咬了咬牙,道:“这个县令,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抬头目注顾青的眼睛,宋根生一字一字地道:“不仅要做下去,我还要升官,我要当刺史,当节度使!” 顾青扭过脸,道:“你别这副吃人的表情,搞得好像黑化了一样,先老老实实当好县令,从今以后,你用心学一学官场规矩和经验,把官场上的人和事琢磨透了,你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算没有我的帮忙,你也能独自应对各种麻烦和难关。” 宋根生点点头,随即不安地道:“你回长安后不会有麻烦吧?咱们全歼了济王的死士,他难道会善罢甘休?” 顾青冷笑:“派出两百死士千里奔袭,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得住天子和朝堂?” “这……” “我回到长安后,不是济王会不会善罢甘休,而是我肯不肯善罢甘休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们占着理,你怕什么?等着吧,今夜济王府死士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长安,济王会吓尿的。天子可不是什么讲究血肉亲情的人,当年三位皇子说废就废了,这位济王殿下恐怕也没个好下场。” “当初济王胆子为何如此大,敢派那么多死士出长安刺杀我?” 顾青笑了:“因为济王没想到我这个变数,他以为派一群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杀了,事后找个替死鬼一推,这件事便算完结。可他没想到我竟然敢不顾一切回到青城县,也没想到李姨娘能召集如此多的江湖好汉与死士们对决,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皇子,你以为他有多么的老谋深算?只死一个县令,他有能力把事情压下去,但死了两百个死士,事态可就不由他控制了。” ………… 天亮后,县衙内的善后事宜差不多处理好了,冯阿翁从县城里雇了许多马车,将尸首和兵器装上车,盖上白布离城而去。 死士的尸首全部被葬在一块无人的野地,战死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则被运回了石桥村,在村子半山的瓷窑对面山上,开辟出一片墓地,将所有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遗体装殓入棺,葬入土中。 下葬那日,顾青和宋根生领着全村老少,齐刷刷地跪在众好汉的墓碑前,天空飘着凛冽的冬雨,冷得令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可石桥村的老少仍在雨中一动不动地跪着。 村民们对县衙发生的一切仍有些不大了解,可是顾青回来了,宋根生也回来了,他们虔诚而悲恸地跪在墓碑前,村民纵然不甚明了,但他们知道,这片土地里埋葬着的人一定做过某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们一定为了某个人,某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样的人,值得一跪。 葬礼过后,新伤未愈的张怀玉冷着脸向村民们宣布,石桥村将新建一座烈祠,祠堂内将供奉所有为石桥村拼过命的人,他们的名字将会刻在牌位上,供享石桥村世代村民香火,他们的事迹将会被记入村志里。那些为了世间公义和芸芸苍生付出过生命的人,永世被历史所铭记。 顾青没急着回长安,他受的伤不轻,无法长途跋涉,再说他也要等此事在长安的反应,等着它慢慢发酵。 在村里给张九章和李光弼各写了一封信后,顾青便安心留在村子里养伤。 信送到长安后,张九章和李光弼会知道怎么做的。 冬日的雨冰寒刺骨,河面上结了冰,山林村庄一片萧瑟,院子里光秃秃的银杏树只剩嶙峋的枝桠摆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顾青和张怀玉并排半躺在屋子的两张胡床上,两人的中间点了两盆炭火,饶是如此,顾青仍觉得冷,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张怀玉身上的伤也不少,那晚的厮杀,她几乎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个来回,身上背上腿上伤口无数,直到今日养伤,她的脸色已然很苍白,失血过多只能慢慢补回来。 漫长的养伤日子,大多数时候很无聊。顾青有心跟张怀玉叙叙旧,无奈张怀玉像个闷罐子,很少搭理他。 “村里比以前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新居,也迁进来了许多外村人。”顾青耷拉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嗯。”张怀玉回以淡淡的一声。 “我家没被你一把火烧了,我很欣慰。” “嗯。” “但我发现我家的厨房好像不对劲,有火烧过的痕迹,而且屋顶也翻修了。怎么回事?”顾青扭头看着她。 张怀玉脸上闪过一抹赧然,镇定地道:“你走以后,我试着自己烧火做菜,灶里添的柴太多,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顾青嘴角露出霸道总裁式的狂拽酷炫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女人,你在玩火……” 啪! 一块晒干的肉脯砸中了顾青的脸,霸道总裁的冷酷形象瞬间破功。 顾青挫败地躺了回去,幽幽叹气。 张怀玉是个寡言但心眼实在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往往做事一根筋,认准的事情会一直做下去,谁都劝不住。这样的女孩如果真心站在自己这一边,往往比谁都忠诚,宁死不移其忠。 但是,她却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张怀锦便很适合聊天了,顾青不管什么话题张怀锦都能稳稳接住,有时候顾青没话题了,张怀锦还能主动制造话题强行尬聊,如果顾青不搭话,她能假装顾青搭话了,就这样自言自语一整天。 不知为何,顾青在长安时特别想念张怀玉,但此刻在张怀玉身边时,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张怀锦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然后顾青有些惊了,两世凭实力单身,任何诡异离奇的爱情都能完美躲闪过去,这一世心里居然同时挂念两个女人,心口的朱砂痣和蚊子血,两个女人时常对换,明明仍是单身,却宛如渣男般朝秦暮楚…… 直男突然变成了渣男,所以,人设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崩掉的? 顾青在默默反省自己的时候,张怀玉却忽然开口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顾青一愣:“什么怎么做?” 张怀玉看着他的眼睛,道:“回长安后,你打算如何慢慢掌握权力?”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我为何要掌握权力?” “心怀吞吐天地之志,手中无权岂不是笑话?” “你怎么看出我心怀吞吐天地之志的?我脸上刻着字了?” 张怀玉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对你没有威胁,甚至我能毫无保留的帮你,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对我说无妨,我不会背叛你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何留在石桥村?”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张怀玉,你这副自信的样子很讨厌。” 张怀玉笑容渐冷:“你若不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可以给你看别的样子。” 说着张怀玉脸部忽然一整,露出一副又蠢又呆的明媚笑容,道:“张怀锦是不是这副样子?你喜欢吗?” 顾青一惊,额头不知为何渗出了汗,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了心虚。 随即顾青很快恢复了自然。我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心虚? “张怀锦不是这副样子,你模仿得不够像,我给你模仿一下,你看好了……” 说着顾青调整了面部表情,接着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嘴角微微往上扬,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的新月,半仰着头一副痴呆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模样,用又萌又蠢的语气尖细着嗓子道:“阿姐,阿姐,我又尿床了……” 张怀玉惊愕片刻,接着噗嗤一笑,掩着小嘴背过身笑得不能自已。 顾青觉得自己模仿得很成功,沉浸在自己高深的演技里不可自拔,于是趁热打铁道:“要不要我模仿你的样子?” 张怀玉笑声忽然一顿,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冷笑道:“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顾青根本没察觉到冷笑与正常笑容的区别,兴致勃勃地调整表情,随即猛地一拍旁边的小矮桌,撸起袖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恶声喝道:“来人,我要吃三碗饭!三碗!” 下一瞬间,顾青发现自己躺着的胡床忽然垮了,他整个人随着胡床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地上。 定睛一看,胡床的几只木脚被削断了,切口整整齐齐。 张怀玉若无其事地将匕首入鞘,收入怀中,神情萧瑟地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悠悠道:“今日的北风,好喧嚣啊……” 一个养伤的女人居然随身带着利器,不是神经病就是狠角色。 没有实力前,无论是神经病还是狠角色,顾青都招惹不起。 于是顾青乖巧地起身,鞠躬。 “对不起,我错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委婉表白 女人喜欢用行动表达喜怒情绪。比如她高兴了,会手舞足蹈使劲的捶你,比如她生气了,会丧心病狂使劲捶你。久而久之就给了男人一种错觉,似乎她是怎样的情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捶你。 顾青与张怀玉大半年没见了,张怀玉对顾青终归有一些情绪要表达,顾青如果情商稍微高一点的话,最好对她避而远之,等她过了这股子劲儿再接近。 天冷得邪性,屋子里生了两盆炭火似乎都不够,顾青还是觉得有点冷。 断了腿的胡床被修好了,躺在上面凭空矮了一截,衬托得旁边张怀玉的胡床瞬间高大起来,与她聊天需要仰视。 “杨叔母刚送了一罐鸡汤,给咱们的。熬了两个时辰,据说是她家下蛋的老母鸡,忍着心疼宰了,造孽啊。”顾青幽幽叹道。 张怀玉露出娴静的微笑:“村里的人真好,这大概是我愿意留在村里的另一个原因吧。” “你打算一直留在村里,不去长安了?”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玉摇头:“不去了。长安我并不喜欢。” “因为张家的人?” “不仅如此,还因为这两年我见过太多贫苦,再看长安那些权贵文士们对盛世歌功颂德,便觉得他们太虚伪太恶心,我如果去了长安,每天要看到那么多虚伪恶心的面孔,那是对我的折磨。” 顾青笑了笑,道:“你这耿直的性子,大概只能一生留在村子里了。” “一生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至少这里没有虚伪,每个人都那么真诚,他们的爱与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在这里,我过得很快活。” 顾青目光望向屋外,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在这里娶妻生子,数十年后儿孙满堂,一生过得平庸却平安,人生风平浪静,不需要走得跌跌撞撞,临死安排好后事,踏踏实实埋进土里,每逢年节儿孙来我坟前洒下一杯酒,世上的纷争与战乱与我毫无干系,斯愿足矣。” 张怀玉失笑:“若有生之年发生战乱,村子也无法幸免,那时村里的瓷窑也好,每天都能吃上肉的日子也好,战乱碾压之下,一切都烟消云散,今日你我看见的每一个幸福的人,终归会走上颠沛离析的路,幸存者十难取一。” 顾青笑道:“或许,在我有生之年,天下有战乱,但蜀州并无战乱呢……” 张怀玉摇头:“天下若乱,蜀州焉能幸免?”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其实,安史之乱后,蜀州确实没乱,李隆基仓惶逃出长安后,还往蜀州避难。如果顾青没有丝毫野心的话,一生住在村子里平安到老其实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从穿越到现在,顾青的性格已改变了许多,淡漠无情的性格被许多人许多事温暖过后,顾青已做不到淡漠无情地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了。 只是当一个人的心中多了几分悲悯,行事难免失去冷静,从此很难理智地看待世人遇到的不公,为了所谓的天理公道,不计后果地维持正义,最终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这次保护宋根生便是如此。 顾青如今的心态很矛盾,他不觉得心怀悲悯是什么坏事,可他也不愿因为悲悯而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代表着失控,失控的后果很严重。 顾青是少年,可他又不是少年。与众不同的两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的少年那样简单冲动地处理复杂的世情。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失神的顾青,忽然问道。 顾青望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属于少年的冲动。 认识她以来,她便永远这么平静且执着,但她却默默地为自己做了很多,顾青都一一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不禁奇怪,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究竟是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不计后果的青春里,感情是不是也能冲动一次?错过年少,人生还有什么时候能够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她毫无怨言地自愿留在石桥村,难道仅仅只是喜欢这里的安宁生活? 她日夜操练村里的少年,用鞭子抽着逼他们上学堂读书,难道是因为闲得无聊? 她做的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自己? 顾青不确定地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梳理了她的所作所为以后,顾青觉得她应该是对自己有意的……吧?可惜她太含蓄了,居然没有任何暗示,哪里像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孩,看中了便像狼一样扑上来,左勾拳右勾拳都打不走。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的,轰轰烈烈倒追男主的美德,古代的女子就很缺乏。 “我在想……我的人生好失败。”顾青黯然叹道。 张怀玉冷眼瞥着他:“不到二十岁已官居六品,当上了左卫长史。你若是失败,世上别的人都该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顾青认真地分析道:“你看啊,我做人虽然勉强算得上义薄云天,可心里其实是很孤傲的,比如我现在看宋根生,虽说我与他情同父子,可每次看到他我总想抽他,很难控制住自己,我认同他这个朋友,但又很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久久不语。 “你这种眼神很欠抽,啥意思?”顾青不满地瞪着她。 张怀玉抿了抿唇,将头扭向另一边,淡淡地道:“太巧了,我也是这么看你的。” 顾青一呆:“情同母子?” “不是,我是想说,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也特别想抽你,很难控制自己。” 顾青叹气,跟这种人聊天真的很难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越聊心里越堵得慌。61文库 “我……继续告诉你我的人生为何失败。对宋根生,我鄙夷他,又不得不处处维护他,在这方面,他亲爹都没我对他如此上心。为了他,我不得不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原则,干了许多不冷静的事,打破原则的事情干得多了,难免心里有了一种担忧,我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原则,所以才会那么容易打破原则,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未来的人生或许会活得不错,但也会很悲哀……” 张怀玉听得云山雾罩,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青叹道:“我想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宋根生算是养废了,我打算自己生一个儿子好好养,将来就算要教育也舍得下重手,毕竟是亲生的,不需要那么客气……” “所以呢?” “生孩子这事儿,我一个人可能办不了……”顾青扭头看着她,向她发出诚挚的邀请:“你若闲着没事的话,要不要帮帮忙?” 张怀玉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顾青的狗嘴里可能要吐出一些不是象牙的东西…… “我如何帮你?”张怀玉美丽的杏眼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遗憾的是,顾青对女人表情的微妙变化似乎从未研究过,他根本没察觉到危险,自顾地道:“帮我生一个吧,几个也行……” 指着屋外远方的山峦,顾青指点江山状,动情地道:“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我为你打……嗯,不对,我是说,我要在山上开一块墓地,作为我顾家的祖坟,我打算在祖坟里给你留一块地方,就在我的旁边,墓碑我都想好怎么刻了,‘顾门张氏’怎样?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张怀玉愕然地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所以,顾门张氏啊,给我生几个健康聪明的娃不过分吧?天经地义吧?你要不要考虑……啊!姓张的,你龟儿疯了嗦?” 话没说完,刚修好的胡床彻底分崩离析,顾青狠狠地摔在地上,不仅如此,还被张怀玉居高临下重重踩了几脚。 然后张怀玉转身便走,受伤的身子走得蹒跚而匆忙,如同见了鬼。 顾青瘫坐在地上,神情黯然,心情低落。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然而看张怀玉的反应,似乎拒绝了他的表白…… 想不通啊,难道她对自己无意?一切看似暧昧的小情愫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暗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表白的过程,顾青总结了经验成败,觉得刚才的废话似乎多了些,应该直截了当聊祖坟的事,不该以“人生失败”为开场白,逻辑绕得有点远,张怀玉情商那么低,可能没听懂。 “应该是太委婉了,下次直接一点。”顾青认真脸,神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以张怀玉的侠女做派,顾青觉得越直接越好。 婆娘,老子看上你了,过来让老子啜两口! 这样说行吗?挨打的可能性不小,再想想,再想想…… ………… 村里如往常般平静,青城县的暴风骤雨似乎并未影响村民的生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站在村口闻闻炊烟的味道,内心由衷地感到安宁祥和。 冯阿翁一瘸一拐地走到顾青身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自家硝制的狐皮氅裘:“天冷得很,莫在外面站着,伤口还没好,小心着了凉。” 顾青回头笑道:“无妨,我身子没那么弱。” “伤筋动骨之时,身子比平常都会弱一些,莫着凉了,否则你若病倒,就得让宋根给你治,想想他那医术,那货医术烂得不行,偏偏自尊心却很强,不让他治他还生气,让他治吧,又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各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难啊。”冯阿翁唏嘘地叹道。 顾青笑道:“索性让宋叔去县城找家医馆帮几年工吧,几年下来医术多少会有长进,那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夫啦。” 冯阿翁叹道:“老汉也是这么想的,许多村民也是这么想的,但宋根不这么想,他觉得是我们把他赶出村了,有次老汉委婉地跟他提了一下,话刚起了个头儿,他便哭了,说要击柱自尽,还说士可杀不可辱,说我们嫌弃他的医术……” “是,我们确实嫌弃他的医术,可我们也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啊,自己不长进,还不让人说,我们总感觉被人讹上了……”冯阿翁苦恼地道。 听着冯阿翁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顾青笑得很温和,若干年后,功成名就,他真的考虑要回石桥村养老。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然,前提是,张怀玉愿意葬在顾家的祖坟里。 回头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人生匆匆数十年,埋哪里不是埋?何必太讲究。 “何时回长安?”冯阿翁忽然问道。 “再养几日吧,不急。”顾青笑道。 再过几日,济王约莫得到全军覆没的消息了,很好奇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两百多人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结果全死了,事情一闹大,长安朝堂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济王想必会惊慌失措吧?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府里养那么多死士,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楚又很要命的事。 “长安……是个啥样子的?”冯阿翁眼中满是憧憬:“长安的人过日子一定很讲究吧?吃饭的筷子都是金子打造的?” “那会重金属中毒。”顾青笑道:“冯阿翁,待我在长安立稳了足,请你和村民们去长安看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多活些年,这几年帮我好好打理瓷窑,我在长安的花费,全靠这座瓷窑供给了,它是我的小金库,您可要看好它。”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放心,石桥村如今已是铁桶一般,任何宵小都不敢来犯事,老汉我但有一口气在,谁都不敢来村里造次,村里的崽子们也老老实实不敢乱来。” 说着冯阿翁眯起了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起来,张怀玉那姑娘确实不错,本来老汉眼里只盯着瓷窑,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但张姑娘却对村里子弟的栽培很在意,无论刮风下雨,必然都要让村里子弟上午操练,下午读书,大半年了,一天都没耽误,顾青,张姑娘是个好闺女,她怎么想的,老汉我很清楚,你莫辜负了她。” 第一百八十七章 漫天花雨 男人再优秀,没有女人也无法繁衍下一代,所以合作很重要。 麻烦的是,男女合作有个前提,那就是需要爱情。这就有点搞笑了,前世的科学家早已研究过,男女间的爱情保质期只有短短三个月,三个月后要么分手,要么渐渐变质为亲情,也就是说,刺激男女丘脑神经传导多巴胺激素的过程,就叫“爱情”。 然而科学家还说过一句话,人们却选择性地忘记了,那就是,多巴胺激素分泌久了,大脑会产生疲惫感。所以男女恋爱后,丘脑里的多巴胺激素分泌会慢慢减少,最后完全停止分泌,这个从分泌旺盛到渐渐停止分泌的过程,便是俗称的“爱情保质期”。 知识点,要考的。 所以,所有那些给女朋友发下山盟海誓承诺天长地久爱你的人,原则上都应该被称为“渣男”,这个是有科学理论为依据的,明明只能爱三个月,凭什么许下天长地久?一个理智的女人,就应该在恋爱三个月后带男朋友去医院检查多巴胺分泌,不要信他山盟海誓的鬼话,科学数据能证明他是不是渣男。 承诺把对方埋进自家祖坟里,才是真正负责任的好男人,比如顾青。 可惜张怀玉似乎并不领情。 顾青于是开始考虑如何跟一个古代的具备严重暴力倾向的女人解释何谓“爱情”。 多巴胺什么的,她可能听不懂。 那就用一句“情到浓时情转薄”吧,中国文字就是这么博大精深。 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向来迟钝且错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对张怀玉究竟有没有爱意,如果说“爱一个人”是一项人生必备技能的话,这个技能顾青两辈子都没点亮过。 前世的他至死已近中年,一个中年的男人渐渐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生活里无论感情还是事业,脑海里首先衡量的是“利弊”。 奋不顾身趁少年,错过已是百年身。 张怀玉为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事,为他流过血拼过命,但她太拙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至于顾青仍分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他做了这么多,究竟是心存爱意还是为兄弟两肋插刀。 反过来说,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很迟钝,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对张怀玉的感情是兄弟情还是爱情。 昨日对张怀玉的委婉表白后,顾青也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他觉得自己的表白并不诚恳,可能其中并未包含多少对她的爱意,只是出于人类繁衍的本能,类似于到饭点了,该吃饭了,恰好路边有一家饭馆,而他恰好走了进去。 这种心理就很渣男了,顾青心中生出了几许内疚。 感情当然有,至于说多浓烈未免太夸张,就是那种淡淡的情愫,许久不见很想念,见了面却又无法愉悦的聊天,一声不吭能够为对方赴汤蹈火,单独相处却常常话不投机。 这是怎样的神仙感情啊。 “何谓‘爱情’?”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果干,含含糊糊地问道。 “就是男女之情,你和秀儿这样的。”顾青神情有些不耐烦,斜眼瞥着他。 今日的宋根生特别令人看不顺眼,主要是旁边多了个人。 秀儿坐在宋根生身边,一口接一口地给他喂零食,喂完一口便看着他羞涩地一笑,宋根生大口咀嚼,两个人脸上布满了甜蜜的微笑。 可以肯定,两人丘脑多巴胺激素分泌正处于旺盛期。 顾青满腹怨气无处宣泄,这俩人在瓷窑找到了顾青,然后自顾地在顾青面前坐下,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喂零食,你一口呀我一口,仿佛他们来找顾青的目的就是特意刺激他。 啧,爱情的酸腐味道! “哦,原来男女之情便叫‘爱情’,有意思,你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很贴切的新词儿。”宋根生恍然大悟。 说完宋根生又接受了一口来自未婚妻的爱的供养。 顾青难受地扭过头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单身狗,加上宋根生俩口子,三人恰好凑齐了狗男女仨字。 “你说……如果我要成亲的话,张怀玉算不算我的良配?”顾青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在彼此投喂的两人动作顿时一滞,接着二人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宋根生是满脸震惊,秀儿是满脸笑意。 顾青叹道:“二位都快睡到一张床上了,表情能统一一点吗?” 宋根生迟疑地道:“你是不是对张姑娘动心了?” 顾青揉了揉脸,苦恼地道:“应该算吧,可心里又有些不情愿,因为我打不过她,若与她成了亲,往后怕是夫纲难振,除非我掉落山崖捡到一本绝世神功秘籍……总之,娶她或是不娶她,我都觉得亏大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心情,你们能明白吗?” 宋根生摇头。 顾青指了指秀儿,道:“你未婚妻一天揍你三顿,你还敢娶她吗?” 宋根生惊了:“你被张姑娘一天揍三顿?” 顾青叹道:“倒也没那么频繁,但揍一顿也无法接受啊。” 一言不合直接上手倒也忍了,可惜张怀玉动手不可能是小拳拳捶你胸口的那种撒娇式揍法,而是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姿直取要害的那种揍法,这就令顾青难以接受了。 以顾青和张怀玉如今的相处模式来看,若是将来成了亲,恐怕顾青很难长命百岁,也很难寿终正寝,多半是英年早逝含泪九泉,而张寡妇则坟头蹦迪,改嫁良人…… “罢了,我再考虑考虑……”顾青决定感情的事暂缓,在未彻底明白彼此的心意之前,最好不要再随便表白了,劝张怀玉葬入自家祖坟的事亦当缓议,顾青害怕百年之后压不住她的棺材板。 “顾阿兄,怀玉阿姐心里有你的。”秀儿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顾青和宋根生愣住了。 接着顾青起身,一手将宋根生拎了起来,顺便一脚踹开:“滚远!” 然后顾青顺势在秀儿身边坐下来,两眼期待地盯着她:“详细说说。” 秀儿被顾青的粗鲁吓到了,肩膀瑟缩了一下。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顾青和颜悦色地安慰,然后道:“你怎么看出张怀玉心里有我的?” 秀儿抿唇笑了笑,轻声道:“姑娘家的心思,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能看得出。” “她说梦话时念叨我名字了?” “那倒是不知,不过怀玉阿姐经常坐在你家的院子里发呆,发呆时常常独自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怀玉阿姐笑起来真好看……还有,怀玉阿姐逼着村里的少年们操练和读书,每次她都是板着脸,说做人要感恩,说顾阿兄帮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要学得一身文武艺将来报答顾阿兄,这些话她几乎每天都说,每时每刻都说……” “她居然搞传销洗脑……”顾青一呆。 “何谓‘传销洗脑’?”秀儿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你继续。” “还有,这大半年她跟村里的妇人学裁剪学绣花,她还悄悄做过几件男人的衣裳,看衣裳的尺寸,多半是为你做的。顾阿兄你曾经造过一个叫沙盘的物事,她也悄悄做了一个长安城的沙盘,做得很简陋,但她知道你住在长安城的常乐坊,她经常盯着沙盘上的常乐坊呆呆出神,在沙盘前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她经常与长安的故人通信,一直留意顾阿兄你的境况,听说你又写诗了,听说你又升官了,她能高兴好几天。她常在月夜下饮酒,独自坐在屋顶饮至中宵,轻声念诵你在长安流传出来的诗,我都学会了几句,比如‘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句,她还告诉我们,你就是因为这句诗,得到了天子所赐银鱼袋……” 顾青越听越沉默,半晌默然。 秀儿滔滔不绝说完后,杏眼盯着他,轻声道:“顾阿兄,怀玉阿姐算不算心里有你?” 顾青寂然许久,方才肯定地点头,语气坚定地道:“算。” 秀儿仍盯着他道:“那你心里有没有她呢?” “有!”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秀儿露出一抹轻笑:“那你想不想跟怀玉阿姐成亲?”作 “想!” 顾青说完,利索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道:“等着,我再去求亲,去长安之前定要她葬入我顾家祖坟!” 二人惊愕:??? 顾青想想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定要她改名为‘顾张氏’!”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这婆娘虽然有点疯,有点暴力,情商也低,但顾青娶定她了。 刚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袖子被人拽住,顾青愕然扭头,见拽他袖子的人是秀儿。 秀儿一脸无奈道:“顾阿兄,求亲不必如此杀气腾腾,以怀玉阿姐的脾性,见你这副样子恐怕会以为是来挑衅她的,后果难料呀。” 顾青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这张不高兴的脸变得稍微喜庆一点。 宋根生一直默然不语,见顾青这副生涩的模样,不知为何,宋根生心里有了一股难得的优越感。 “顾青,你去求亲难道空手去?以前可有给张姑娘送过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宋根生问道。 顾青想了想:“礼物没送过,但我给她做过菜,做过很多次。” 宋根生顿时昂首挺胸,以过来人的眼神看着顾青,怒其不争地摇头:“你太天真了!”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这家伙太久没感受到父爱如山,所以飘了吗? 宋根生果然飘了,不得不说,在男女之情这个领域,宋根生确实比顾青超出了一步,他觉得以自己即将为人夫的身份来说,是有资格教育顾青的。 “当初我与秀儿互相心生爱慕,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你想想我是怎么做的?” 顾青语气不善:“我忘了。” 宋根生傲然道:“记得我去青城县给秀儿买了几尺花花绿绿的布吗?回村后我送给了秀儿,秀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对,秀儿?” 秀儿抿唇一笑,垂下头来,但顾青敏锐地察觉到,秀儿现在的笑容似乎并无半分“欢喜”的意思,说是苦笑还差不多。 于是顾青冷哼一声,道:“说重点。” “重点是,你若欲求亲,先要给张姑娘送礼,姑娘家都喜欢心仪的男子送她们一点小礼物,礼物不在乎贵贱,重要的是心意……” 顾青恍然状,但心中却冷笑不已,看看秀儿的表情,宋根生的主意恐怕很不靠谱,信他的话注定孤独终老。 还是那句话,顾青认同宋根生这个朋友,但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尤其是追求女孩子这方面的方式。 这种钢铁直男也就只配吃现成的,略过恋爱的过程直接下彩礼定亲,老宋家的香火才能得以延续。若靠他自己的本事追求女子,老宋家从此绝后。 作为穿越者,顾青虽未追求过女人,但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前世那么多爱来爱去的狗血电视剧难道白看了? 追求女人靠什么?当然靠浪漫。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女子,对浪漫都毫无抵抗力,越浪越好,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不谦虚的说,浪漫这一块,顾青拿捏得死死的。 眼睛一眨,主意上头。 朝二人招了招手,顾青把他们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帮个忙,叫几个靠得住的村民上山……” “上山作甚?” ………… 傍晚时分,张怀玉被秀儿强行半请半拖地架出了门。 张怀玉的伤势未好,身上的伤口仍一阵阵地隐隐发痛,可秀儿却一反往日温柔体贴的模样,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非要张怀玉陪她上山走走。 张怀玉素来颇喜秀儿,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虽然伤势未好,但也只好妥协,苦笑着跟秀儿上了山。 “秀儿,你自小在村里长大,附近还有哪座山你没看腻呀?为何非要拉我来爬山?”张怀玉无奈地道。 秀儿嫣然笑道:“怀玉阿姐,同样的景色,在不一样的时辰里,景色也会不一样呢。宋阿兄说,每当夕阳西沉之时,站在此山的山腰处,夕阳特别美。” 张怀玉叹道:“那你应该叫你的宋阿兄陪你来看,何必叫我?” “宋阿兄有事呀,他是县令,虽然人没在县衙,可差役还是每日将公务送来村里,他可没空陪我。”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书呆子果然是书呆子,放着貌美如花的娇妻不陪,整日忙什么公务,七品县令而已,忙得跟当朝宰相似的,呵!” 秀儿不满地嘟嘴:“怀玉阿姐……” “好了好了,不说你家夫君的坏话了,你们赶紧拜堂成亲吧,将来给他生几个娃,你们夫妻这辈子就算踏实了。” 秀儿羞涩地一笑,随即狡黠地问道:“怀玉阿姐,你呢?你可有心上人?男婚女嫁的,终归要有个念想吧,你有吗?” 张怀玉微微失神,随即自嘲般一笑:“此身托予山水,托予天地,唯独不赋儿女之情。走吧,快点上山,看完了夕阳便回去,天黑山道可就难行了。” “顾阿兄呢?你对他无意么?”秀儿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 张怀玉叹气:“他……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张怀玉又失神了,随即嘴角一抿,难得地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轻声道:“他……像个傻子。” 二女上到半山腰时,夕阳恰好西沉,山腰的几株樱花树被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辉,虽是寒冬季节,樱花早已凋零,但金色的余晖洒在萧落的树枝上,却平添了几分庄穆之气,令得萧瑟的景色也徒增了几分怆然的诗意。 二女所处的位置恰好在山腰的一处断崖下,仿佛在一头猛虎的虎口中,头顶上方是独自延伸出来的一截山崖,站在断崖下,张怀玉眯着眼,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夕阳,由衷地叹道:“景色果然很美,不虚此行了。” 秀儿嘻嘻笑道:“怀玉阿姐,我没骗你吧?宋阿兄也不会骗我的。” “只是这般西沉落寞的景色,难免令人心生惆怅,仿佛人生的希望也随着夕阳沉下去了一般,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看每日的朝阳升起。”张怀玉轻声道。 秀儿眨了眨眼,装作不经意地扭头。 山崖的另一边,顾青的身影出现在樱花树下,静静地站立在不远处,含笑注视着张怀玉。 张怀玉也看到了顾青,有些愣了,不解地看着他,正在疑惑他为何也出现在此。 顾青朝她缓缓走来,而秀儿,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么?”顾青微笑着道。 张怀玉默默念叨了一遍,展颜一笑:“你总能作出极妙的诗,这句也是信手拈来么?” 顾青摇头,忽然伸手朝上方挥了挥。 张怀玉愕然不解地看着他,随即她的眼睛赫然睁大,满脸震惊地看着断崖上方。 断崖之上,一片又一片嫣红的花瓣悠悠飘落,如雨点般落在二人的头顶,身上。 斜阳金光里,漫天花雨飞舞,笼罩一对情路迷茫的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婚期之约 花雨摇曳,从断崖下悠悠飘落,人与景融为一体,像一幅名家用尽一生勾勒而成的美妙画卷。 张怀玉站在花雨里,仰头阖目,嘴角带笑,感受嫣红的花瓣落在脸上时那股清凉,雪白的衣裳沾染花瓣,像天上的彩虹遗落了一道颜色在人间。 顾青静静地站在张怀玉身旁,看着她头顶身上落满了花瓣,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像个孩子般发出笑声,白衣胜雪的她在嫣红的花瓣雨中轻舞,如精灵在山涧里悠悠轻吟。 或许,此刻应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吧?她和自己一样,也未曾被世界善待过。 “好看吗?”顾青轻笑着问道。 张怀玉开心地点头,笑容带着几许兴奋,几许矜持。 “你弄的?” “嗯,这叫浪漫。” “何谓‘浪漫’?” “蛮夷之语,就是布置很美的景色哄女人开心。”顾青的解释向来简单粗暴。 渐渐地,花雨越来越少,最后停了下来。 张怀玉神情顿时有些失落,不甘心地抬头望向断崖的上方,道:“为何停下了?” 顾青尴尬地笑道:“太过仓促,采集的花瓣不多,这时节只有梅花,附近山上的梅花差不多被村民采光了,也只有这么一点……” 张怀玉失笑:“所以,刚才往下面撒花瓣的也是村民们?” “你不会以为真是老天给你下了一场花瓣雨吧?”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说吧,又是看夕阳,又是花瓣雨,为何要布置这些?” “你若不嫌弃的话,不知愿不愿意葬在我顾家的……”顾青说到一般紧急刹车,立马改口道:“……是这样的,你若不嫌弃我的话,不知愿不愿意嫁给我?” 张怀玉愕然,接着肉眼可见她的脸颊渐渐染上红霞,不自在地扭过脸去,拢在袖里的手微微发颤。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张怀玉强自镇定地道。 顾青亦愕然:“我说的不是人话吗?求亲啊,你嫁给我,做我的结发妻子,刚才我哪一句没说明白,你告诉我,我帮你翻译翻译。” 张怀玉脸颊仍羞红,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好生无礼,求亲岂有如此莽撞之理?于礼不合,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张怀玉红着脸,努力维持表情上的矜持,然而加速的心跳却始终无法控制。 顾青惊了:“又是夕阳,又是花瓣雨,哄得你花枝乱颤之后我才求亲,哪里莽撞?气氛分明已铺垫得十分到位了。” 顾青说着气氛铺垫到位,讲道理的姿态很理直气壮,但张怀玉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僵了。 怎么形容此刻的内心感受呢?原本顾青布置如此美妙如画的场面令张怀玉颇为感动,金黄色的夕阳下,花瓣雨落下的那一幕或许一生都会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至死难忘。 可是此刻顾青却突然跟她讲起了道理,像东市的胡人贩子滔滔不绝跟她讨论自己的货卖得多么物美价廉,张怀玉顿时觉得自己从一颗蒙尘的绝世明珠变成了一捆路边论斤卖的韭菜,心理落差非常巨大。 这家伙究竟哪里来的本事,能将好好的气氛瞬间破坏殆尽。 显然张怀玉低估了顾青破坏气氛的本事。 这还没完,顾青见张怀玉久久不语,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左掏右掏,掏出一堆零碎,有张怀玉当初送他的匕首,有一些果干肉脯之类的零食,还有一大块银饼,顾青皱着眉从这堆零碎里挑选片刻,一咬牙将那块十两左右的银饼递给她。 张怀玉愕然,呆立不动。 “拿着,定情信物。”顾青潇洒地道。 “你管这东西叫定情信物?”张怀玉三观尽碎。 “它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总不能送你一块果干吧?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容易发霉变质。”顾青认真脸。 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很伟岸,前世电视剧里霸道总裁潇洒地推出一张银行卡,豪迈地递给心爱的女人,让她随便花随便刷,桥段虽然狗血,但自己用起来却很爽。 今日太过仓促,下次准备充足一些,装满一箱银饼送给她,非常期待张怀玉像个智障少女一样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一幕或许比漫天花雨更令人震撼。 所以,浪漫终归是不如浪费的。 张怀玉怔怔发呆,半晌,扶着额头呻吟:“我,我……伤口有点痛了,要下山调养。” “好,我送你下去,慢着,定情信物先收下,婚期的话,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我听你的。” 张怀玉犹豫许久,神情踌躇。 她犹豫的不是要不要嫁给顾青,而是犹豫要不要揍他。 其实今日顾青用心良苦布置这一切,她已经很感动了。 虽说后来顾青的表现有点崩盘,但张怀玉却始终忍耐着,刚才花瓣雨那幸福的一幕仍令她回味不已,久久无法自拔。 可顾青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十分讨厌了,好像笃定了她除了嫁给他外别无选择,尤其是居然将银饼当成定情信物,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许可,竟催着她这个当事人问何时成亲,如此无礼就实在令人无法忍了。 所以,揍不揍呢? 刚才花瓣雨一停就立马飞奔下山,绝不听他说一句废话该多好,至少回忆里只有漫天的嫣红花瓣飞舞,樱花树下还站着一位翩翩少年郎,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画面完美,不带一丝瑕疵。 现在,瑕疵未免太多了。 越回想刚才的花瓣雨,张怀玉就越觉得气愤,深恨顾青布置了一切,又破坏了一切。 咬了咬牙,张怀玉决定还是忍了。 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出现在今日,想必今日是黄道吉日。黄道吉日不宜妄动嗔念。 深吸口气,张怀玉道:“我,我……不想嫁给你。” 顾青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拒绝我了吗?” 张怀玉板着脸道:“是。” “为何?” 张怀玉幽幽道:“顾青,我知你心意,但是,我未见你心意。” 顾青脱口便道:“我对你……” 张怀玉忽然打断了他,道:“顾青,现在别说。” “为何?” “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张怀玉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他,缓缓道:“顾青,你若是庸碌平凡的男子,今日我便答应你了。但你注定不会平凡,所以,我要你将来以王侯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我。” “如果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那么,就当是为我做点什么。封侯拜将,手握权柄,为苍生铺出一条平平整整的康庄大道,这样的盖世英雄,才能令我张怀玉甘心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顾青,我知道你有野心,自从认识了你,我也有了野心。我的野心就是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如果你能答应我,我愿等你,多少年我都愿意等,等到死。” ………… 三日后,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离开了石桥村,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冯阿翁领着村民们相送,一直送到青城县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张怀玉照例没有送他,她甚至连屋门都没出。 顾青等人离开村口时,张怀玉仍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听着外面的动静,神情迷惘地把玩着手里一块十两重的银饼。 眼眶已红,张怀玉很想哭,更想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让顾青带她走,然后告诉他,什么王侯身份,什么风光迎娶,其实一切都不重要。 所谓的条件,不过是催促这个男人奋进的一种激励,她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王侯夫人,而是这个男人的白首不负。 秀儿匆匆跑了进来,见张怀玉坐在屋檐下发呆,秀儿急得跺脚:“顾阿兄要走了,你为何还不出去见他?你应该跟他一起走呀!” 张怀玉回神,伤感地一笑:“我不能见他。” “为何?” “我怕儿女情长消磨了他的意气,我怕成为他的拖累。官场上的事,我帮不了他,而他,应该像一头孤独的狼,了无牵挂地与人争斗撕咬,一步一步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此去长安,他的身边不应有我。” “再说,我也无法割舍这里,石桥村是他唯一的退路了,我要帮他守好它。” ………… 顾青和李十二娘同乘一辆马车。二人的伤势仍未好,只能乘坐马车。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尽量减缓颠簸震动,顾青躺在褥子上面,李十二娘盘腿打坐。 顾青的心情不太好,一路上沉默寡言,李十二娘也不搭理他,二人保持着安静一路从青城县到了巴州。 找了家客栈歇息一夜后,第二天继续启程,顾青仍旧不言不语。 李十二娘看不下去了,叹道:“怀玉并未拒绝你,她是在激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顾青没精打采地道:“当然看出来了,只是她的要求太高,我恐怕很难达到。” “位封王侯,要求很高吗?”李十二娘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对你来说,我觉得并不高,一两年或许就能达到吧。” 顾青愕然看着她:“李姨娘,谁给你的底气,居然对我如此有信心。自高宗之后,大唐封侯何其难也,开元以后,天子更是有意无意削减了许多爵位,很多开国公侯的后代随着一代代爵位递减,终究已是只有官职,并无爵位了,天子封爵如此严苛,我怎么可能办到?” 李十二娘悠悠道:“我还是那句话,对你来说,封侯并不难,你是有大气运之人,别人做不到的事,不代表你做不到。” 顾青无奈地叹道:“我尽量吧,此生若不能封侯,我只能孤独终老了。” 李十二娘好笑地看着他:“你喜欢怀玉多久了?” 顾青想了想,道:“不久,这次回青城县才发现自己喜欢她了。” “认识那么久,为何这次回来才喜欢上她?” 顾青目光迷离地道:“或许,是她的执着吧,也或许,是她这么久以来对我默默的付出。那一天我和她躺在屋子里养伤,静静地看着屋外的细雨,我忽然发觉,就这样和她一起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其实也不坏,甚至有点期待……” “然后,我便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跟我说,我的人生,必须要这个女人参与进来,于是我便向她求亲了。”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真是羡慕你们的少年意气,想到什么马上就去做,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不负一场人生。当年我若是再勇敢一点……” 随即李十二娘苦笑:“再勇敢一点也没用,他的眼里容不下别的女子,百花争奇斗妍,他只钟情一朵。” 顾青笑道:“既然他无心赏花,李姨娘何妨为别的良人绽放?花期苦短,切莫蹉跎。”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这一点,你比不上你爹。我发现你是个多情种,或许你自己不曾察觉,但我看出来了。我且问你,你既钟情于怀玉,那么长安的怀锦怎么办?” 顾青愕然:“与三弟有何关系?” 李十二娘冷哼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怀锦对你的心意,或者说,你是装作没看到?” 顾青一愣,接着笑道:“三弟不过是涉世未深,一时冲动罢了,小姑娘的爱慕来得快也去得快,当真就输了。” 李十二娘冷冷道:“我也是过来人,看不出她是一时冲动。小姑娘对你怕是情根深种了,她性子虽活泼,可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了你是良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张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两姐妹皆对你动了情……” 顾青苦笑道:“莫名其妙被夹在两姐妹之间,明明造孽的人是我啊……” 李十二娘叹道:“顾青,情劫也是劫,你要拿捏好分寸,不可误人终生。” 顾青沉默地应了,心中却万分无奈。 两世单身,手速简直可以称得上王者了,从来没谈过恋爱,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成了香饽饽儿,是我太优秀还是这个年代的姑娘眼太瞎? 顾青很快将张怀锦抛至脑后,在他眼里,张怀锦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爱与憎就像夏天热带的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或许等他在长安再次见到她,她便又是一脸江湖好汉的做派冲过来抱拳,热情地叫他二哥。 这才是兄弟之间正确的打开方式嘛,顾青当她是兄弟,她却想睡兄弟,这就过分了。 路上走了半个月,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终于回到长安。 一路舟车劳顿,那些江湖好汉们也在路途中陆续告辞归家,回到长安时,顾青和李十二娘身边仅仅只剩了寥寥几名亲卫,有李光弼家的,也有张家的。 进城以后,亲卫们伤痕累累地牵着马与他告别,顾青心中百感交集,郑重地朝亲卫们行了一礼,亲卫们颇为伤感,红着眼眶回礼。 顾青进城后没回家,首先随幸存的亲卫们来到李光弼府上。 李光弼亲自迎出府,与顾青把臂大笑,转眼见到自家的亲卫只剩寥寥数人,李光弼神情一愣,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黯然一叹后,用力拍了拍亲卫们的肩。 亲卫们单膝跪地,沉默地流下眼泪。 顾青无比内疚地低头道:“李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亲卫兄弟们……” 李光弼强笑道:“将军难免阵上死,既然奉命而出,生死便是各自的命,不怪你。” 令亲卫们退下安顿后,李光弼拉着顾青入堂上,屏退了所有下人后,李光弼盘腿捋须,神情严肃地道:“你们在青城县的事情,天子和朝堂皆已知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觐圣送礼 在石桥村养了几天伤,从青城县到长安城又走了半个月,按时间来算,李隆基和朝堂应该早就知道青城县衙发生的事了。 顾青在宋根生面前说得笃定,可此刻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圣心难测,不可以常理度之,犯事的是皇子,以李隆基的昏聩性子来说,顾青还真不确定李隆基会不会变黑为白,反过来治顾青和宋根生的罪。 于是顾青担忧地看着李光弼,道:“陛下有何反应?” 李光弼哈哈一笑,却避而不答,反倒是上下打量了顾青一番,道:“听说此战你也受伤了?伤哪里了?严重吗?” “皮外伤而已,不严重,伤势已痊愈了。” 李光弼抚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久久注视着顾青,然后叹道:“是个好孩子,能义无反顾为朋友千里驰援,为朋友舍生忘死,明明在长安城有大好前程,却为了一个县令拼死而战直到最后,到底是顾家的血脉,骨子里流的血都带着‘义气’二字。” 顾青赧然道:“李叔,您突然这么用力夸我,我有点羞涩了……您该不会想跟我借钱吧?” 李光弼一愣,接着呸了一声,笑骂道:“我脸皮不如你厚,张不开嘴借钱。” 顿了顿,李光弼正色道:“青城县的事十多天以前便传到了长安,我和张九章后来也收到了你的信,张九章派府上的幕宾悄悄放出了一点风声,故意让朝中几位御史知道了,那几位御史可是眼里不掺沙子的角色,马上上疏尚书省,事情就这么闹起来了,第二天便被天子知晓了。” 顾青忐忑地道:“天子怎么说?” 李光弼神情迟疑道:“奇怪的是,陛下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完全不知情一般,甚至连对济王的训斥都没有。既未下旨查处,亦未对济王有任何惩罚。” 顾青皱眉:“王府私自豢养死士,并遣派二百余人千里奔袭刺杀县令,县令再小也是朝廷任命,这种公然刺杀朝官的举动难道陛下都不追究吗?往大了说,这是挑衅皇权呀。” 李光弼摇头:“莫急,事情没完。陛下一字未发,事情反倒小不了。若他只将济王宣进宫训斥一顿,随便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或许此事就算了结了,如今陛下不发一语,或许会对济王有更重的惩罚。” 顾青恍然,这才符合逻辑,不然一个皇子养那么多死士,而且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这事怎么都不可能轻饶,刺杀县令的事且先不提,私自豢养死士这事儿济王在他亲爹面前就很难解释清楚。 “济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顾青问道。 李光弼冷笑两声,道:“御史上疏参劾济王后,济王急忙进宫求见陛下,谁知陛下不见,只令他回王府,后来济王又向陛下上疏陈情解释,陛下也未置一词,这些日子济王待在王府里惶惶不可终日,连门都不敢出。” “陛下为何久久未处置济王?早点处置也好掩下朝堂悠悠众口呀。” 李光弼想了想,道:“陛下自有他的道理,寻常一件事若看在陛下眼里,便不寻常了,陛下当政四十年,若论用人处事的手段,历代大唐天子里,陛下算是很出众了。” 看了顾青一眼,李光弼悠悠道:“你回长安的消息,想必陛下也知道了,等着吧,明日陛下必然召见你,青城县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要谨慎而言,莫被卷入了朝堂阵营里,以你如今的身份官职,一旦被卷进去,就像一只臭虫被马车碾过一般,下场毫无悬念。” 顾青的心情顿时跟长相一样不高兴了:“李叔,话是好话,听起来特别有道理,但是您一个武将就不要搞什么比喻的修辞手法了好吗?” 李光弼笑道:“不贴切吗?” 顾青认真地道:“李叔,您刚才形容的那只‘臭虫’,管您叫‘叔’……” 李光弼一呆,随即叹道:“草率了……” 闲聊了一阵,李光弼顿觉嘴里寡淡,他是个酒鬼,无酒不欢,正要吩咐下人上酒,顾青急忙告辞。 与李光弼饮过几次酒了,对于他的酒量,顾青知之甚深,这货惹不起,明日还要入宫面君,就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 临走前,李光弼忽然叫住他,神情无比严肃地道:“顾青,明日你好生奏对,切莫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就算陛下提起此事,你也万万不能搭腔,记住,这件事很严重,说错一句话,你便得罪了满朝权贵,青城县的事咬死只涉及济王一人,明白了吗?” 顾青神情犹豫,宋根生写的那封奏疏此刻还在他的怀里,这封奏疏明日究竟该不该呈给李隆基呢? 那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与敌人血战之时,宋根生耗尽心血写出来的奏疏,它应该是盛世的警钟,不应该是时代最后的悲鸣。 ………… 离开李府回到家,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许管家殷勤地将他迎进屋子,告诉顾青如今两位掌柜很忙,长安开了四家商铺后,两位掌柜已然很少回来,几乎都在商铺里打理生意。 应付了许管家的嘘寒问暖,顾青很早便睡下,第二天天没亮,顾青便早早起床,穿好了官服,佩好银鱼袋,并吩咐下人将一堆从蜀州带来的礼品搬上马车。 做完了这些,顾青便气定神闲坐在院子里,等着宫里的宦官宣召。 朝阳初升,红光万丈,院子里多了几许暖意,鸦雀栖在光秃秃的树丫上卖力地鸣叫,顾青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喝着腻死人的奶酥,只喝了一口便皱眉。 这年头的饮品很单一,除了酒便是奶酥,茶这个东西其实严格来说不算饮品,而是文人论道时的一种仪式工具,被定义为风雅之物,普通人没资格喝,或许连权贵也不喜欢喝,毕竟烹茶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正常人应该没人喜欢那东西。 算算时日,茶圣陆羽如今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还在尝试改变烹茶的方法,著名的《茶经》也没问世,顾青在考虑要不要再次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索性把炒茶法弄出来算了,不必用来赚钱,只求自己喝得爽快。 以后也可以用炒茶来待客,一把茶叶扔进大瓷杯里,沸水一冲泡便满室留香,用来招待朋友再好不过,相信他们很快便会对炒茶上瘾,那时顾青便站在自家门口摇着小手绢招呼朋友,“新茶上市,大爷快来玩呀”,朋友们一定很愉悦。 想到便做,顾青当即叫来了管家,令他开春后采集新鲜的茶叶,越多越好,许管家恭敬地记下了。 辰时时分,宫里的宦官果然来了,许管家事先得了顾青的吩咐,殷勤地将宦官迎进门,宦官走进院子便看见顾青穿着官服,神情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晒太阳,宦官一愣,还没等他开口,顾青便起身笑道:“是陛下宣召吗?不说废话了,走吧。” 说完顾青便率先走出门上了门口的马车,宦官跟着上了车,回头看马车里堆满的礼品,宦官不由笑赞道:“顾长史,您倒真是个伶俐人儿……” 顾青手掌一翻,手心多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递给宦官,宦官惊喜地接过,千恩万谢。 顾青眨眼笑道:“敢问黄门郎,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钱当然不能白收的,宦官也是宫里的老麻雀了,自然懂规矩的,收好银饼后宦官笑道:“陛下今日心情尚可,早起与太真妃娘娘一同逛了御花园,奴婢远远跟着,还听到陛下笑了几声,心情想必不错。” “陛下今日还召见了什么人吗?”顾青继续问道。 “未曾召见别人,但陛下下旨给东宫赐了一份御食,并着人传旨,令东宫殿下勤读圣贤书,不可懈怠学业。” 顾青哦了一声,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经常赐御食予太子殿下?” 宦官笑道:“倒是很少见,以往赐书籍经传居多,也赐过绫罗布帛和珍稀异宝。” 顾青点点头,刚才的碎银没白花,一番看似无用的对话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马车行至兴庆宫门前停下,顾青整理衣冠后入宫,宫门前的武士将马车内的礼品逐一查验过后,遣出一队人捧着礼品跟随顾青入宫。 花萼楼内,李隆基和杨贵妃端坐于上,顾青入殿后依礼拜见。 李隆基依然笑得很爽朗,不得不说,李隆基的内心虽然很阴暗,但在对待臣下时的态度却是非常可圈可点的,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内心深处阴郁的一面,无论与任何人来往都是非常阳光开朗,仿佛老友相聚一般随和,像极了经常来家里串门的隔壁邻居王大爷。 “多日不见朕的英才少年顾郎君,你还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一点都不喜庆,哈哈。”李隆基大笑道。 杨贵妃在旁边掩嘴轻笑:“也亏是三郎慧眼识英雄,否则他这模样就算考中了进士,也入不了吏部诸位堂官的法眼。” 李隆基见殿外一队武士手中捧着许多礼品,不由意外道:“外面是何物?” 顾青急忙道:“回陛下,臣刚从蜀州回京,想到贵妃娘娘也是蜀州人,于是便在蜀州采办了一些当地特产,回长安献给陛下和贵妃娘娘,以解娘娘之乡愁。” 杨贵妃目露惊喜道:“是蜀州的特产吗?快呈来看看。” 武士奉诏入殿,在殿内站成一排,杨贵妃上前一件件查看。 顾青准备的礼品并不贵重,但心意却做得十足,有蜀州特产的蜀锦,石桥村新烧制的瓷器,从青城山的道观里求来的平安符纸,蜀竹编成的凉席坐垫,还有青城当地特有的零嘴小吃等等。 杨贵妃越看越惊喜,看着顾青笑道:“还是你懂得体贴人,不枉本宫疼爱你一场,心意本宫都收下啦,也不回赐你什么,你多拿点本事出来,好好为陛下立个大功,本宫便在陛下面前保你升大官儿。” 说着杨贵妃转身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妾的话可说出去了,将来顾青若再为三郎立了新功,三郎可一定要给顾青升官呀,否则妾可就没面子了。” 一通撒娇哄得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娘子既然开了口,朕一定照办,顾青,君无戏言,娘子常言你有一身本事,快快拿出来换取功名,朕一定不吝官职赏赐。” 顾青急忙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杨贵妃久居深宫,心窍何其玲珑,与顾青招呼了一声后,便识趣地向李隆基告退,命宫人捧着礼品回后宫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李隆基和顾青二人。 李隆基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以往觐见朕与娘子者,所献礼物皆是倾城之宝,看似华贵珍稀,却始终是个死物件,只见其价却不见心意,你这孩子倒是朴实,礼品虽不值钱,但有着满满的人情乡土味,朕看得出娘子是真心喜欢你送的礼品,难怪娘子常在朕的面前夸你年少不凡,看来不仅仅因为你是她的同乡,在做人这方面,你也有独到之地。” 顾青谦逊地道:“陛下谬赞了,臣年少不懂事,想来陛下与贵妃娘娘见惯了珍奇异宝,臣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为哂,臣索性便搜罗了一些家乡物产,虽然不那么值钱,但臣的心意每一分都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里。”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不错,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每句话每件事若掺入了心意,你纵然不说,别人也能感受得到,朕虽老矣,但不是老糊涂,朝臣做事谁用了心,谁在敷衍了事,朕还是能一眼看得分明的。” 顾青垂头,不经意地蹙眉。 感觉李隆基话里有话,顾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揣摩,这番话是不是意有所指,是刻意警告他,或是偶发感慨?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表面仍恭谨地道:“臣谨记陛下训诫。” 李隆基笑道:“此非训诫,你莫放在心上。” 顿了顿,李隆基又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回了蜀州家乡?” “是,臣走得匆忙,只能临时请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代臣向郭大将军告假,臣有怠职之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从长安一路回蜀州,路上风土民情如何?” 顾青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不该问济王刺杀青城县令的事吗? 路上的风土民情,顾青自然也是见过的,客观的说,委实不大好。沿途大片农田荒芜,也遇到了一拨又一拨的难民往北方逃难,更曾见过官府差役欺凌百姓的现象。 顾青本打算将所见所闻实话说出来,刚准备开口,脑海里忽起警讯。 李隆基是一位怎样的皇帝?中年时或许称得上明君,但现在的李隆基,绝对是个昏君,天下被权贵祸害得这般模样了,他还犹自沉浸在自己亲手创出的开元盛世的丰功伟绩里不可自拔。 这样的皇帝,听得进一丝负面的话吗? 谁说谁倒霉呀。 顾青当然也不是什么忠直之臣,老实说,他那张脸如果再长得喜庆一点,一定舍了脸皮做一个贪污逢迎媚上的奸臣。像唐初之时专跟太宗皇帝对着干的谏臣魏征,恕顾青无法效法,他承认自己没那胆子。 现在的顾青虽说算不得忠臣,至少也不能算奸臣。有些话可以沉默不说,但绝不能粉饰太平说假话,本来就是个昏君了,听了这些逢迎的假话岂不是乐得要上天? “回陛下,臣赶路匆忙,一直坐在马车里不曾停歇,各地的风土民情倒是不曾见,臣惭愧。”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颇觉失望,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去蜀州家乡,所为何事?” 顾青沉默片刻,轻声道:“一点私事,不敢扰污圣听。” 李隆基挑了挑眉,笑道:“私事?” “是,私事。” 李隆基悠悠道:“顾青,当着朕的面欺君,可知是何罪名?” “回陛下,确是私事,臣家乡的朋友遇到一点小麻烦,臣回去帮帮他。” 李隆基语气渐渐变冷:“你说的那个家乡的朋友,是否青城县令宋根生?” 顾青垂头道:“陛下明见万里,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钦佩万分。” “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宋县令行政得罪了人,被宵小刺杀。” 李隆基盯着他的脸,道:“只是被宵小刺杀么?” “是。那是一伙不明来路的宵小,幸好宋根生在青城县行仁善之政,被治下子民爱戴,众人合力抵抗之下,宵小皆被平灭,算是有惊无险。” 这番说辞是顾青在进宫前便想好了的。 绝对不能主动提起济王,更不能主动提起济王府死士刺杀县令一事,以退为进,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进是退全看李隆基的态度,他若要追究此事,自会主动说出来,他若欲压下此事,顾青说出来便是给自己和宋根生惹祸了。 第一百九十章 再添新火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这番话若是李林甫那只老狐狸说出来的很正常,只有经历了朝堂数十年风浪的人才能把话说得那么四平八稳,不留一丝把柄。 但顾青,却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一般了。 李隆基眼睛眯了起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郎。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其实李隆基和顾青心里都有数,但是朝堂的事就是这样,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都要装糊涂,这个时候说话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你觉得刺杀青城令的贼人只是一群宵小?”李隆基露出莫测的笑意。 顾青认真地道:“是,臣以为应是青城县令得罪了当地豪绅,豪绅不忿,故而雇江湖游侠之流刺杀县令,事情其实很简单,而豪绅则已被青城县令斩首示众了,此案应可了结。” 李隆基缓缓道:“可朕却为何听说济王亦涉事其中?” 顾青急忙道:“济王殿下是皇子,一直在长安承欢陛下膝下不曾离开,青城县相隔千里,此案怎么可能涉及济王殿下?济王殿下何其冤枉,定是朝野中有恶人故意散播谣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臣请陛下彻查散播谣言之人,以正臣民视听,以还济王清白。” 李隆基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李隆基恢复了爽朗开明君主的模样,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顾青,尔可堪大任。” 顾青躬身道:“臣据实以奏,不敢欺君。” 李隆基嘴角一扯,轻声道:“顾青,你说朕当如何处置此案?” 顾青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臣不敢妄言。” 李隆基悠悠地道:“若真只是豪绅雇宵小所为,倒也简单了。” 顾青垂头不语。 李隆基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顾青恭敬告退。 刚走出殿门不远,迎面遇到一位熟人,正是李隆基身边的老宦官高力士。 高力士笑吟吟地站在殿外的廊柱边,手里倒拎着拂尘,一脸和善亲切的微笑,连眼睛里都不停往外溢着笑意,天生一副让人信任的相貌。 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拜见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莫多礼,老奴奉太真妃之命,在此等候顾长史,娘娘吩咐了,顾长史面圣之后,可去龙池边的沉香亭一行,娘娘在等着您呢。” 顾青眨了眨眼,笑道:“烦请高将军领路,多谢。” 有心想掏一块银饼与高力士套套近乎,然而依稀记得前世的史书上说过,高力士可是个不缺钱的人,传说他家境颇丰,在长安置办了许多处家产,而且为人颇有侠气,并不怎么在乎银钱。 于是顾青遂放弃了念头,送钱不一定被人感谢,有时候或许适得其反得罪人。 沉香亭内,顾青又见到了杨贵妃。 杨贵妃身边还坐着一位老熟人,万春公主。 看来这两人真是铁杆闺蜜了,关系简直蜜里调油般的好,人生难得一只鸡,两人这关系绝对可以一起拍绿茶写真照,对着镜头互相竖起大拇指说老铁666。 顾青老实上前行礼,杨贵妃此刻的表情有点严肃,万春公主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里带着几许探究的意味。 被一个女人如此盯着,顾青后背发毛,随即不甘示弱,也火辣辣地盯着万春公主。 二人目光相碰,一个好奇,一个火辣,片刻之后,万春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贼子,你你,你在看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顾青暗叹,这个梗怕是此生都过不去了…… 顾青垂睑恭顺状:“臣在仰视公主殿下的仪态万方。” 万春公主怒道:“说什么鬼话!你以为本宫会信吗?你,不准乱想!听到了吗?” “是,臣不会乱想的。” 杨贵妃满头雾水看着二人,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发生过什么事吗?” 万春一惊,急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与这恶贼发生什么事。” 杨贵妃似乎有话要说,并不计较眼前的这点小细节。 看着顾青平静的脸庞,杨贵妃道:“顾青,叫你过来是因为本宫当你是亲弟弟,有些话不管犯不犯忌讳,我终究还是要说。” “臣洗耳恭听。” 杨贵妃缓缓道:“青城县一案,早在十日前陛下已知晓,当时陛下很生气,后来被我劝住了,听说你匆忙从长安赶回青城县,是为了保护你那个当县令的朋友?” “是。宋根生是臣从小到大的玩伴,与亲兄弟无异。他出了事,臣必须要保护他。” 杨贵妃点头,笑赞道:“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本宫没看错你。” 话风一转,杨贵妃又道:“可你和那个县令却做错了事,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顾青想了想,道:“土地?” 杨贵妃又赞许地道:“很聪明,一点就通。” 随即杨贵妃又道:“顾青,土地的事,碰不得。权贵圈地已是常见,天下良田多为权贵豪绅所占,不讳言的说,我杨家也圈占了不少。我知你在青城县为保护朋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知道此案之源头是济王圈占土地所至,可我还是要劝你,在陛下面前万万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否则便是与满朝公侯权贵为敌,那时你将寸步难行。” 顾青低声道:“臣记住了,娘娘放心,臣不会乱说的,不是不敢说,而是臣很清楚就算说出来也没用,一件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事,臣不会傻乎乎像个愣头青搞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场面,太可笑了。” 杨贵妃点头道:“不错,以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便学着接受吧,人在官场要圆滑一些。” 顾青苦笑应是。 万春公主一直在好奇地打量顾青,忽然问道:“你朋友出了事,你便匆忙赶回蜀州帮他吗?” 顾青不太想搭理她,然而公主的拳头终究比较大,于是不得不应付道:“是。” 万春公主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跟人打了起来?” “贼人刺杀我朋友,我赶回去的目的就是要跟人打起来。” “死人了吗?” 顾青迅速看了杨贵妃一眼,觉得这事其实李隆基和杨贵妃都心知肚明,事情的详细经过想必他们都知道,于是不再遮掩,痛快地道:“确实死了人。” “死了很多人吗?”万春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死了二百多人,活着的也都受了伤。” “你的朋友……性命保住了吗?” 顾青淡淡一笑:“未伤分毫。” 万春紧接着道:“你也受伤了吗?” “是,臣也受伤了。” “给本宫看看你的伤口……” 顾青一愣,杨贵妃急忙喝止了她,嗔怒道:“不像话!你还未出阁,哪有看男子身体的道理,宫闱口舌众多,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三人又聊了一阵,顾青起身告辞。 顾青走了很久,万春公主仍呆呆地坐在亭内,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杨贵妃见她久不出声,不由轻轻推了她一下,道:“你傻啦?” 万春公主笑了笑,目注顾青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娘娘,世上果真有义薄云天之人呢,为了朋友的安危千里奔波,为保护朋友不惜以命相搏,这个顾青虽说很可恶,既好色又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惜了,如果他没那么多坏毛病该多好……” 想到顾青与她发生过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万春不由霞染双颊,手脚轻颤不已。 杨贵妃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近了探究地盯着她,最后肯定地道:“你与顾青必然有事!” “没,没有!娘娘莫乱说!” ………… 顾青出了宫,长呼一口气。 今日李隆基召见他的意图有点模糊,顾青没太想明白。以李隆基的城府,当然不会对顾青掏心挖肺。 青城县的案子李隆基至今没定性,但顾青可以肯定,这件事没完。 只是李隆基的沉默态度却令顾青有些忧虑了,他担心此事会被李隆基重拿轻放,担心会不了了之。 站在朱雀大街的官衙门边,顾青找了个顺眼的石阶坐下,凝神独自思索许久。 半晌之后,顾青忽然起身,径自去了左卫亲府。 进了左卫后,顾青拜见了大将军郭子仪,向郭子仪销了假,郭子仪对顾青很和蔼,硬拉着他坐下聊了一阵才放人。 随后顾青便去后院找到了李光弼,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 李光弼看着他笑了:“陛下可有责骂你?” “没有,陛下说越来越喜欢我了,他打算升我的官,我拒绝了,并且跟陛下说,臣想靠自己的努力升官。” 李光弼呆愣许久,见顾青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可他这句话的内容又太扯了,咂摸半晌,李光弼忽然抄起桌边一支毛笔狠狠掷在顾青的身上,压低了声音怒道:“不想活了吗你!玩笑话莫把陛下带进来,会惹祸的!” 顾青叹道:“陛下真说过要升我的官,这句是真的。” 李光弼哼了哼,道:“陛下说没说如何处置济王?” 顾青摇头:“没说。” 李光弼冷笑:“事情没完,越是不说,济王越倒霉。” 顾青沉默半晌,轻声道:“李叔,你说……陛下有没有可能饶了济王?权贵圈地这种事在陛下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济王犯忌之处主要是豢养死士,还派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此事严格说来可大可小,诸皇子王府内豢养死士恐怕不在少数,说穿了也算不得多大的忌讳……” 李光弼怔忪片刻,无奈地叹道:“天威难测,圣心不可揣度,陛下所思所想若都能被臣下所猜中,陛下也就没了威严了。你说的饶过济王,细细想来或许真不是不可能,毕竟陛下这些年的行事手段……” 摇了摇头,李光弼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顾青却懂了。 顾青低声道:“李叔,济王必须要受到惩罚。” “为何?”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冷意,目光里却透出一股绝不妥协的坚定味道:“为了死去的那些人,有你和张家的亲卫,还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好汉侠客,他们不能白死!若陛下轻易饶过了济王,他们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我顾青亦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李光弼沉默半晌,道:“你打算怎么办?” 顾青低声道:“我要给这件事再添一把火!” ………… 下午时分,顾青从左卫出来,径自来到济王府门前。 门前有值岗的武士,王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车马稀。青城县发生的事,经几位御史上疏参劾后,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济王惶恐不安地闭门谢客,等待李隆基的处置,最近委实低调了很多。 顾青远远站在王府门外,盯着王府上方的门楣,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从青城县回到长安,顾青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可是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沾,这件事不能提,要想保命就要老老实实装傻充愣。 好像……没有一个人提过那一夜为了保护宋根生而战死的数十个亲卫和江湖好汉,几十条鲜活的生命,才过了几天,便被人遗忘了。江湖草莽,果真便是命如草芥么?他们的死值得吗? 不敢挑战皇权,不敢揭开丑恶,甚至连喜怒情绪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顾青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窝囊了,大丈夫不求纵横天下,但也不能一生憋屈地活着,连江湖草莽都知道快意恩仇,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却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人生不通透,何异死也。 今日,便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给那些死去的义士们一个交代!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顾青走上前,微笑着对王府门前一名值岗的武士道:“烦请通禀济王殿下,左卫长史顾青求见。” 武士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殿下有令,不见外客。” 顾青毫不气馁,笑道:“殿下可以不见别人,但一定会见我,知道为什么吗?” 武士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顾青笑道:“因为害得济王殿下闭门谢客的始作俑者,是我,顾青。你尽管去通禀,殿下定会见我。若被他知道你将我拒之门外,说不定殿下会治你的罪。” 武士顿时犹豫了,与旁边的武士互视一眼,终于还是决定进去通禀。 武士刚走出几步,顾青忽然在他身后大声道:“烦请转告济王殿下,臣顾青特来向殿下负荆请罪,求殿下拨冗一见。” 武士进府后没多久便出来了,冷着脸请顾青进去。 王府的前堂内,顾青又一次见到了济王李环。 济王身着便服,端坐堂上神情冷漠,目光阴毒地盯着顾青。 顾青不以为意,依礼拜见济王后,见济王丝毫没有赐座待客的意思,顾青索性自己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了下来,朝济王展颜一笑:“暌违多日,殿下别来无恙乎?” 济王冷冷道:“托你的福,本王有无恙,你应清楚。” 顾青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朝济王拱手:“下官深知得罪殿下之甚也,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还望殿下念在下官年少无知,莫予计较。” 济王冷笑:“你说本王会不会原谅你?” 顾青眨眨眼,一脸天真无辜:“殿下一言不合派了两百多位死士出长安,下官都差点死在那些死士手里,真可谓九死一生,你我不打不相识,既然已打过了,为何不能原谅我?” 提起两百多个死士,济王愈发愤怒,一座王府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豢养多少死士?两百多死士几乎已是王府的全部了,结果一役之后全军覆没,还暴露了,事情甚至被捅到了朝堂上,御史们这些日子参得他生不如死,这一切全拜顾青所赐。 济王冷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王真是小看你了,若早知你是这等角色,当初你在长安时本王就不该放过你。” 顾青连连摆手,笑道:“谬赞了,殿下谬赞了,下官没做什么,充其量只是发挥了一点点小作用,说句实话,殿下要取我那位朋友的性命,我们总不能引颈就戮吧?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下的。” 济王大怒:“你今日是来向本王炫耀胜利的吗?好大的狗胆!” 顾青仍气定神闲道:“下官是来向殿下请罪的,刚才已说过了。” 济王气得指着他道:“你这副模样难道是请罪的样子?”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摊开两手无辜地道:“难道不够诚恳吗?” “来人,将这恶徒赶出去!”济王怒喝道。 “慢着,殿下,下官今日来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商。”顾青果断道。 “滚!本王不想听!” “殿下,下官刚从兴庆宫出来,今日陛下召见我了,问起了青城县的事……” 济王一惊,神情顿时冷静下来,迟疑片刻,阴沉地道:“父皇说了什么?” 顾青低声道:“下官不想与殿下结怨,今日来此,便是向殿下邀好以求释怨,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府上可有密室?下官所说之事不可传于六耳。” 第一百九十一章 苦肉之计 兴庆宫,花萼楼。 殿内乐工舞伎在殿中翩翩起舞,长长的水袖如云端的七彩匹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炫目的彩虹。 李隆基坐在上位,半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随着乐工的演奏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不得不说,李隆基是个不凡的人,做皇帝算是有成有败,别的方面也是天纵之才,比如他的艺术造诣很高,尤其精通音律,在当世算是大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便是他亲自谱曲而成,由另一位当世乐圣李龟年弹唱。 李龟年,即杜甫那首著名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一诗里的主角,顺便提一句,王维有一首传世至今被无数恋爱男女赠来送去的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也不是写男女之情的,这首诗的原名为《江上赠李龟年》,红豆啊,相思啊,都是一个男人无比思念另一个男人而作。 所以,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繁殖。 晚年的李隆基将朝政大多交予三省宰相,他只牢牢把控住朝堂的人事任免权,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花萼楼或是骊山的华清行宫沉迷于音律,之所以不惜被天下指责诟病亦要把儿媳妇杨玉环抢过来,是因为杨玉环不仅仅美色倾城,而且同样也精通音律舞蹈,被李隆基引为知己,故而肆欲而夺。 殿内乐工的演奏已渐渐到了尾声,一首霓裳罢,李隆基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高力士一直站在李隆基身后不敢打扰,等到乐工演奏完毕,殿内余音渐消后,高力士才轻悄上前,俯下身凑在李隆基耳边道:“陛下,御史台又有十二道奏疏发来,皆是参劾济王殿下的。” 李隆基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不悦地皱起了眉:“朕自有打算,不须御史多嘴,这种事交给宰相便好,何必来烦朕?” 高力士轻声道:“李相卧病多日,眼看撑不过去了,朝中诸事由左相陈希烈打理,御史奏疏太多,朝中议论四起,陈相也抵不住了,只好将奏疏呈了上来。”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陈希烈比起李林甫,终究少了些魄力,杨国忠魄力倒是足够,却少了学识智谋,人人皆云大唐如今已是千年难遇之盛世,盛世里却连个像样的宰相人选都找不到,岂不可笑?”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宰相之才可容以后再说,眼下御史参劾济王殿下的声音越来越大,陛下您看该如何处置?” 李隆基阖目半晌,缓缓道:“御史们参劾济王所犯何罪?” “强占民产,豢养死士,刺杀朝官,意图不轨。” 李隆基冷笑:“去问问满朝文武,未曾强占民产良田者几人?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至于豢养死士,嗯……” 豢养死士确实是个犯忌讳的事,但大唐权贵阶层里豢养死士者多矣,济王不过是栽了跟头后暴露出来了而已,真要计较起来,东宫太子豢养的死士更多,李隆基难道心里没数?不过是死士数量不曾对社稷和他的皇位产生威胁,他不想撕破脸追究罢了。 “济王可有别的不轨举动?”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道:“陛下,济王殿下久居长安,平日里除了占一些民间田产,比较在意银钱以外,并无别的举动,济王府眼线每月有奏报,济王殿下终日举宴,来往者皆是长安城一些颇有文才的文人,鲜少与武将接触,据闻他常在府中歌舞自娱,饮宴通宵达旦,另外颇喜渔猎美色,府中姬妾近百,饮宴时常有些……呃,放浪不羁之事,除此再无其他。” 李隆基缓缓点头,高力士几句话便将济王这个人的习性和为人概括出来了,简单的说,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做派,不参与政治,更无任何不轨举动,爱钱,爱置产,爱酒爱美色。 虽然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庸碌无用的表现有些不满,但李隆基同时也放心了。 活到他这把岁数,儿子又有几十个,李隆基怕的就是儿子们太有上进心,若哪个儿子每天跟权臣武将们打得火热,经常宴请朝臣议论当朝时政,与朝臣结党丰满羽翼,李隆基那才叫真的担心。 济王如今的表现,李隆基怒其庸才的同时,内心深处其实是颇为满意的。 李隆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朕的皇子占点田产算不得什么,不过刺杀县令一事不可恕,罚济王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一月后驱离长安,着赴绛州之藩。” 这道旨意算是比较严厉了,大唐的皇子封王后大多都有正式的官职,有的是某地都督府的都督,有的是刺史太守,但多数只是“遥领”,领个虚衔而已,皇子本人都赖在长安不肯走,地方都督府或刺史府的实权通常在臣子手里。 皇帝亲自下旨将儿子赶出京城,让他滚回地方领实权,已然算得上大义灭亲了。 高力士躬身应了,李隆基又道:“跟杨国忠说一声,让他管束一下御史台,不要整天盯着朕的儿女做文章,大唐承平日久,除了天家这点事,他们难道没别的事了吗?” ………… 济王府。 王府确实有密室,权贵阶层的人,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呢?有见不得人的事,王府里自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济王与顾青坐在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济王的表情依旧充满了压抑着的愤怒,若非顾青将他的父皇搬出来,此刻他早就下令将顾青赶出去了。 小小的密室内无窗无光,只有一张矮桌,桌上一盏烛台。室内只有顾青和济王二人。 “说吧,父皇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济王冷冷地道。 顾青笑得很坦然:“陛下问起了青城县的事,尤其是详细问了攻打县衙的死士数量,何等身手。” 济王顿时露出紧张之色:“你如何作答?” 顾青笑道:“当然是如实回答,下官可不敢欺君。” 看着济王渐渐苍白的脸色,顾青悠悠道:“不得不说,殿下府中训练的死士真是不凡,两百多人进退有据,百人攻守如一人,不简单呐。” 济王努力维持冷漠的表情,道:“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本王不过是长安城中一个与世无争的逍遥皇子,死士与本王何干?” 顾青笑容渐冷:“殿下跟下官说这些有何用?你若真的问心无愧,来日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看陛下会不会抽你。” 济王脸一白,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仍不甘地道:“……死士都死了,他们身上又没有标记,父皇也拿不出证据说是本王所豢养的。” 顾青好笑地盯着他:“殿下,您是喝了假酒导致心智失常了吗?你跟陛下讲证据?陛下定一个人有罪无罪,需要讲证据吗?你府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以为能瞒过你父皇?太天真了吧。” 济王一滞,接着冷下脸来,道:“莫说废话了,快说,父皇与你还说了什么。” “陛下问起此案,下官如实作答……”顾青微笑道:“但陛下问起那些死士时,下官只说是当地豪绅雇佣江湖强梁所为,并未说是济王殿下的死士。” 济王愣住了,半晌才道:“你……为何帮本王开脱?” 顾青诚恳地看着他:“下官说过,不想与殿下结怨,下官的这句话很真诚,殿下一定要相信我。” 济王神情犹疑不定,盯着顾青的眼睛许久。 实在是想不通啊,从当初派出二百死士出长安刺杀宋根生开始,双方心里都明白,这个仇怨算是打成了死结,永远无法解开了。 后来青城县衙双方以命相搏,皆伤亡惨重,仇怨已然更深了,事情闹到了朝堂,济王正是风雨飘摇之时,没想到顾青非但不曾落井下石,还在父皇面前帮他开脱,所以,顾青……难道才是喝了假酒的那个人? 顾青的表情太真诚,济王实在无法相信,皱着眉问道:“顾青,你究竟意欲何为?你想要什么?” 顾青叹道:“说实话吧,在陛下面前帮你开脱,不是因为我不恨你,而是因为我惹不起你,你是皇子,是天家贵胄,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小官,青城县的事因为你我无路可退,不得不敌对,但事情已过,恨你,但我又弄不死你,相反,你倒是能够轻易弄死我,审度时势之后,我不得不选择与你释怨泯仇,殿下明白下官的意思吗?” 济王嘴角露出了傲然的微笑。 不管顾青选择释怨是不是真话,但顾青说的理由是真的。区区一个六品官确实不敢得罪皇子,皇子虽说无权无势,但身份地位是超然的,顾青但凡心智正常的话,是绝对没胆子继续跟皇子过不去的。 从这一点上说,顾青在父皇面前为他开脱,逻辑似乎通顺了不少,合情合理的选择。 济王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觉得既然顾青这个当事人都为他开脱了,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太大,顶多被罚一年半载薪俸,或是被赶到地方上过半年寡淡无聊的日子,到时候只消写一份奏疏装装病,卖一卖可怜,父皇便会心软让他回长安。 想到这里,济王的心情完全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都松垮了不少。 “顾长史是识时务之人,尤其更是诗才绝艳,本王素喜风雅,当初区区一点小误会你我便释怀了吧,往后还望顾长史常来王府与本王饮宴达旦吟诗作赋,本王多引荐一些权贵与你认识,顾长史将来升官调迁指日可待。” 顾青起身恭敬地行礼:“多谢殿下厚爱,下官一定能与殿下成为知己,此生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聊天到了尾声,济王对顾青坚持要来密室谈话有些疑惑,这些话虽说有些见不得人,但也不算大逆不道,郑重其事进密室谈未免小题大做。 不过既然解决了一桩麻烦,济王心情大好之下,也没想那么多,或许顾青为人比较谨慎吧。 宾主尽欢,顾青与济王并肩走出密室,然后顾青向济王告辞。 济王含笑依依不舍状,将他送到正堂外便止步。 顾青走得很慢,没有回头。 走出了济王的视线后,顾青的脚步更慢了,此刻的他正走在王府从正堂通往大门的长廊上,长廊前后无人,两边栏杆外是一片茂密的园林。 顾青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挣扎不已。 从进王府直到刚才与济王告辞,所有的说辞,所有的举动全是铺垫,只有此时此刻才是顾青真正的目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青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青城县衙一战,那么多豪杰英雄前赴后继战死,他们的脸庞,他们临死的一幕幕画面至今仍在顾青的脑海里萦绕。 仇恨的源头便是济王,那么多人死去,如果始作俑者仍安然无恙,未免太可笑了。 静静地站在长廊里,顾青神情挣扎片刻后,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拔出鞘后,顾青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各个器官部位,然后狠狠一刀扎在自己的大腿上,刀刃入体,血光迸现,顾青捂住嘴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很快冒出了汗,脸色发白踉跄一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刺骨的疼痛又无法惨叫出声,顾青张大嘴使劲呼吸几次,腿上的血已然将长廊的地面染红了一片。 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势,顾青觉得还不够,因为有漏洞,精于侦案的官员或许会怀疑是他本人所为,毕竟只要能狠得下心,人人都可以往自己的腿上扎一刀。 于是顾青挣扎着站起来,在长廊四处打量,随即发现某根长廊的柱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痕,裂痕的宽度大概正好能够放入匕首的刀柄。 顾青于是将匕首的刀柄倒插在裂缝中,固定住以后,匕首刀尖朝外,顾青背对着匕首的刃尖,神情再次挣扎片刻,然后果断地闪身横移,后背从匕首的刃尖上划过。 张怀玉送给顾青的匕首不是凡物,削铁如泥或许有些夸张,但划破顾青后背的衣裳并且在他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却是很轻松能办到的。 顾青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衣裳很快有了濡湿感,想必伤口也流血了。 做完了这些还不够,顾青收回匕首,又拔下自己的发簪,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又使劲将自己衣裳的袖口撕裂,脚上的鞋子脱下一只扔在长廊里,从大腿上沾了血,一瘸一拐地将血从正堂外的花丛一直滴到长廊里,造出一路淌血而行的假象。 最后顾青这才瘸着腿朝长廊前方挪移而去。 这次顾青的脚步很快,虽然腿瘸了,但他丝毫不见迟疑,毕竟是自己的性命,必须争分夺秒。时间很紧,因为顾青知道自己身上的血不多,要赶在流尽之前找到大夫,否则自己的命可就真交代在王府里了。 走过长廊后便遇到了不少王府里的下人,下人们见顾青的惨状不由吓呆了,顾青苍白着脸努力露出笑容告诉他们不要害怕,自己身上的伤不过是济王殿下施以薄惩,下人们听了后纷纷露出同情之色,倒也没人怀疑顾青的话,显然济王在自己的王府里并不是什么宽宏的主人,惩罚下人的事常有,见怪不怪了。只是顾青这般严重的伤倒是不多见。 强打着精神,顾青一路解释一路走到王府的大门,顾青觉得腿上的痛感似乎已不怎么强烈,而且脑子有些发晕,顾青心中顿生警兆,这不是好兆头,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迎着王府门前武士诧异狐疑的目光,顾青两腿一软,门口的武士下意识便托住了他,顾青感激地朝武士笑了笑,然后瘸着腿离去。 王府武士们的警惕性比下人们高多了,见顾青离去后,已有一名武士转身飞快跑进府里,显然向济王求证去了。 顾青瘸着腿走到王府外面的大街上,咬着牙加快脚步,很快混入了川流的人群中,路过一个巷口,顾青身形一个趔趄,趁着身子倒地时,飞快将身上藏着的匕首塞进巷口一个破旧墙角的洞隙中,然后起身继续蹒跚艰难前行。 街上出现一个浑身是血踉跄行走的人,自然是惊世骇俗,人群里不少人吓得尖叫起来,顾青脑子一片混沌,一步一步朝前挪动脚步,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让开。 在人群里走了一阵,顾青抬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队巡街的武侯,于是顾青身躯摇晃几下,立马在大街中间栽倒在地,在脏乱的地面上挣扎着匍匐前行,他的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路,看起来非常的惨烈惊心。 武侯闻讯后马上赶到顾青身前,见顾青意识已然模糊,嘴唇却在不停蠕动,武侯凑近后才听清楚。 “济王殿下,求您饶了下官,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知罪……” 声音虚弱,语气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武侯一惊,但还是默默将顾青说的话记下,几名武侯合计之后,将顾青抬起飞快送往大街最近的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见顾青的伤势也吓了一跳,然后马上给顾青包扎止血,并熬了补气血的药。 大夫在治疗顾青的同时,几名武侯却在医馆门外聚头商议。 “怎么办?要不要报上去?”一名武侯愁眉苦脸地道。 “众目睽睽,怎能不报?”另一名武侯脸色也很难看。 “听见那人说的话了吗?事涉济王殿下,报上京兆府恐怕会捅了天呀……” 商议一阵后,一名年长的武侯断然道:“还是要报上去,不管那受伤的人牵扯了什么事,那是京兆府该操心的,我等只需据实以报,其他的与我们无关,若是隐瞒不报,万一牵扯出了大事,说不定顶罪的人是我们。” 几名武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一名武侯转身飞快朝京兆府跑去。 一个时辰后,京兆府尹派人将伤情稳定的顾青从医馆抬到府衙过堂讯问,与此同时,皇二十二子济王殿下于王府内加害朝臣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 而这个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进了兴庆宫。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口不提 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人口超百万,如此大的城池里,每天都有很多新鲜事。 皇子谋害朝臣,并且公然在王府内行凶,行事如此张狂跋扈,这件事绝对能上长安城热搜榜第一了。 顾青被抬进京兆府衙过堂讯问,长安城得到消息的人纷纷赶往京兆府。 京兆府尹向来是个两面受气的角色,说是皇城父母官,实际上他谁都不敢管,长安权贵多如狗,尚书侍郎满地走,小小京兆府尹敢管谁? 事涉皇子,顾青又是左卫的长史,京兆府尹虽是四品大员,却也不敢胡乱断案,于是将顾青请到内堂后,府尹态度非常客气地询问了几句事情的经过,顺便将京兆府的仵作召来,给顾青鉴定了一下伤势。 顾青却表现得颇为沉默,他躺在软兜上,眼睛半阖半睁,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任仵作在他身上验来验去,他只是被动地配合,但府尹问他事发经过,顾青却绝口不提一字,最后被问得急了,顾青咬死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长安大街上剐蹭的,与任何人无关。 府尹含笑捋须,对顾青的鬼话表示理解。 如果他被皇子捅了几刀,想必也不敢到处乱说,想保命的话,最好把自己的嘴管严实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苦主不揭举,府尹自然不会追究,不管顾青与济王有何恩怨,府尹都不想参与丝毫挖掘工作,于是府尹命府衙文吏将顾青的口供详细记下,并请顾青画押签字后,此案在京兆府便算了结了。 至于这件事后面会掀起怎样的风浪,那是济王与顾青的事,府尹管不着,有了顾青的口供,府尹就能把自己摘出去了。 刚结完口供,差役便匆忙进来,报称鸿胪寺卿张九章和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来访。 京兆府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令人小心将顾青抬了出去。 府衙外,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顾青被抬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李光弼见顾青的惨状,不由气得跺脚:“竖子鲁莽!你怎可……” 话没说完,张九章螃蟹似的给他来了个侧踢,李光弼急忙闭嘴。 京兆府尹站在府衙门口笑意吟吟,没听到,呵呵,啥都没听到…… 张九章面色不变,与府尹见了礼,知道顾青在府衙已走完过堂的流程,可以回家了,张九章命下人小心抬起顾青,与府尹含笑告辞。 顾青昏昏沉沉躺在软兜上,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路沉默,阴沉着脸匆匆穿行过长安的闹市。 “去我府上,不要回顾青的家了。”张九章沉着脸道。 顾青睁眼道:“为何?” “长安已满城风雨,你与济王的仇已结得死死了,老夫恐济王铤而走险再次谋害于你,住在我府上养伤,至少济王没那胆子敢冲击鸿胪寺卿的府邸。” 顾青吃力地笑了笑,也不争辩,任由下人们抬着他朝张九章府上行去。 其实顾青笃定济王绝对不敢有任何动作了,此时的济王,想必在王府里跳脚大骂,顾家祖上的女性先人不可避免地被他拎出来逐一辱骂,不过接下来济王该操心的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他已自身难保了。 张九章的府邸离京兆府衙有点远,但奇怪的是张九章却没有安排马车,而是坚持众人步行。 抬着顾青匆匆招摇过市,引来路人一阵围观和指指点点,顾青便大致明白张九章坚持步行的深意了。这也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全,如果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顾青住在张九章府上,应该没人敢再对顾青下手了。 行路匆忙,张九章边走边端详顾青的脸色,道:“顾青,你还撑得住吗?” 顾青笑了笑,道:“还行。” “果真如传言所说,济王在王府加害于你?” 顾青笑道:“不,是我刺伤了自己,济王碰都没碰过我。” 张九章大惊,脚步一顿,随即表情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 “在王府自残,你有何目的?”张九章沉声道。 “不想轻易放过济王。” “为了什么?” “为了您和李叔府上的亲卫,为了那些与我并肩战斗而死去的豪杰英雄,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张九章动容道:“就为了这个?” 顾青坚定点头:“就为了这个。” 张九章沉默片刻,道:“其实陛下已有旨意,将济王驱离长安,回绛州之藩……” 顾青摇头,缓缓道:“惩罚不痛不痒,只是自罚三杯,不够。数十位袍泽战死,济王付出的代价太轻微了,我不甘心。” 张九章喟叹道:“若今日济王加害你的事被坐实,恐怕他真的很难脱身了,长安城已满城风雨,陛下再偏袒皇子,也掩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久不出声的李光弼忽然怒道:“竖子你倒是狠得下心,对自己都如此狠,你说要给此案再添一把火,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法子,谁知道你居然跑去王府给自己扎了两刀,这就是你想的法子?苦肉计?” 顾青苦笑道:“位卑言轻,无能为力,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此计是下策,但仇不能不报,做完这件事,也算对豪杰好汉们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从此我能睡个安稳觉。” 张九章叹道:“长安少年多纨绔,论心志之坚忍,论行事之绝决,顾青,你是老夫生平仅见,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将来定能成大事。” 众人抬着顾青匆匆赶到张九章府上,进门之后张九章便命管家闭门谢客,今日起任何客人都不见,除非宫里有旨意上门。 在后院给顾青安排了一间偏僻的厢房,张九章又命人去请大夫,下人们七手八脚给顾青净身换衣。 处理利落后,张九章站在床榻前捋须沉声道:“此事必已传进了兴庆宫,过不了多久,天子定会召见你,你养伤时好生想想如何应对天子垂问,切记说辞要滴水不漏,否则说错一句话便弄巧成拙,反噬己身。” 顾青挣扎起身道:“多谢二叔公大义援手,侄孙累您费心了。” 张九章笑道:“无妨,从头到尾都是你独自在担待,顾青,老夫知你性情孤冷,不习惯求助于人,但身在庙堂,有些事不必自己担着,你在长安是有故人,有朋友的,跟故人朋友求助,并不丢人。” 顾青笑道:“以后若有事,侄孙一定求助二叔公……” 话没说完,身上的伤口忽然被扯动,传来一阵剧痛,顾青疼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张九章急忙道:“快趴下,莫多说话,先把伤养好。” 顾青趴在床榻上,张九章看着顾青后背一道长约一尺的狰狞伤口,心中不由惨然,疼惜地道:“后背的伤你是如何弄上去的?” 顾青吃吃地笑:“二叔公都想不出如何弄伤的,别人更想不出,如此愈发坐实我在王府是被人加害的。” 张九章叹道:“那些战死的人若有在天之灵,必以与你并肩厮战为豪,顾青,此刻连老夫都觉得,能为你拼命是一件荣幸的事,无论生死,你都会给朋友一个完美的交代。” 顾青疲惫地道:“尽点心力而已,死去的人,终究已死去。” 张九章沉声道:“你莫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老夫便去联络御史,你已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剩下的该老夫出把力气了,定要将济王谋害你之事坐实,否则你身上的刀可就白挨了。” 张九章离开后,顾青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不知深夜什么时辰。 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般的香味,顾青扭头望去,却见张怀锦正坐在他的床榻边,半趴在床沿打瞌睡,她的脸颊上布满了已干涸的泪痕,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她已坐了很久,一直在静静地等他醒来。 顾青趴着的姿势太久,有些不舒服,胸口闷得慌,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轻微的动静立马惊醒了张怀锦,她赫然抬头,见顾青睁开了眼,惊喜地道:“顾阿兄,你醒了?” “不,你看错了,我没醒。醒过来的只是我卑劣的灵魂,我伤痕累累的肉体仍在沉睡……” 张怀锦愕然,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顾阿兄,你在说什么呢?要不要叫大夫?” 顾青叹道:“不用了,只是皮外伤,没那么严重,你回房睡去吧,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嗯?不对呀,我们是兄弟啊,怕什么?” 张怀锦眨了眨眼,笑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不必避讳于人的。” “我饿了,弄点东西给我吃。”既然是兄弟,顾青就不必太客气了。 张怀锦从旁边的矮桌端了一碗粥,道:“有些凉了,我叫下人帮你热一热。” 顾青扭头看了一眼寡淡的米粥,嫌弃地道:“我不吃这个。” “你要吃什么?” “烤羊腿,还有葡萄酿。” 张怀锦为难地道:“不好吧?你受伤了,大夫说饮食要清淡……” “胡说,受伤的人正需要营养,大口吃肉才能恢复得更快,饮酒能够杀灭体内的毒菌,有益伤势收口结痂,大夫的话若是管用,大唐每年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顾青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 张怀锦两眼发直:“是,是这样的吗?” 顾青淡定地道:“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我。” 张怀锦混乱了:“似乎……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顾青板着脸道:“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去弄吃的,悄悄叫醒你府上的厨子,莫声张,羊腿一定要腌入味,烤至两面金黄,葡萄酿一定要西域原装进口,快去。” 张怀锦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乎乎起身去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顾青嘴角一扯,喃喃道:“这么好骗的姑娘不容易找了,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愿此生她的智商不会有突飞猛进的一天……” ………… 兴庆宫。 李隆基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京兆府尹,府尹垂头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一份口供摆在案头上,李隆基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录下的口供?顾青说是他自己剐蹭的,你便真的信了?还堂而皇之地记录下来,朕任你为京兆府,你平日便是这般断案的么?” 府尹额头冷汗潸潸,颤声道:“陛下,臣当然不信顾青所言,而且臣已问过他许多次,但顾青一口咬定是自己剐蹭,与旁人无关,他是苦主,臣总不能对他施以刑具逼供,他坚持这么说,臣只能据实记之,望陛下明鉴……” 李隆基哼道:“事后呢?事后你查过吗?长安城都传疯了,人人皆云是济王所为,究竟是不是他加害顾青?” “臣无法定论,事后臣亲自登门拜访济王殿下,可是……济王殿下闭门谢客,不让任何人进王府,臣不敢强闯,亦无法搜集任何证据,陛下,皇子贵胄之身,臣终究只是个府尹,怎敢冒犯?” 李隆基怒道:“这点担待都没有,朕留你何用?此事已无法善了,长安城人人皆知,朕一日之内还收到了十几位御史的奏疏,皆参济王目无王法,跋扈张狂,胆敢谋害朝臣,朕已被御史们架在火上进退不得。” “臣万死,臣有罪!”京兆府尹慌忙请罪。 “回头你再去一趟济王府,就说奉了朕的旨意,济王必须当面受你讯问,不得推搪。” 京兆府尹苦着脸道:“臣遵旨。” 李隆基顿了顿,道:“顾青身上的伤势,你总知道吧?他受的伤严重吗?” “陛下,顾长史身上伤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后背。” 李隆基皱眉:“后背?” “是,后背有一道长约一尺的伤,府衙的仵作当场验过,显然是利器所划伤,伤口深约半寸,深可见骨。” “顾青是独自一人进的王府吗?” “是。” 李隆基脸色阴晴不定,道:“独自进府,而伤在后背,这个,恐怕……” “是的,若说刺伤大腿或许可能是顾长史个人所为,但若伤在后背,顾长史个人恐难办到,应是旁人所害。”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势打势 心思缜密的人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能避免很多漏洞。 顾青给自己后背制造的那一刀,成功掩盖住了所有知情人最后的一丝狐疑。 李隆基是个多疑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是顾青后背的伤口他却无法自圆其说,京兆府尹说得对,个人无法独自给自己的后背划出一道一尺来长的伤口。 至于济王为何要加害顾青,其实动机几乎人尽皆知。 青城县的事还没过去,济王府派出的二百余死士全军覆没,对济王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皇子向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受此打击怎能不怒怒极之下迁罪顾青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唯一的疑点是,济王对顾青就算再愤恨,也不至于公然在王府内加害于他,这么做分明是授人以柄,济王再不学无术,难道连最基本的城府都没有,非要在王府内对顾青动手 李隆基压下心头的狐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顾青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只是一种伪装,那个少年郎的城府其实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 怀疑只是一种直觉,李隆基没有证据。整件事的脉络就是,济王圈占青城县民田,县令杀豪绅收归田产,济王起杀机欲杀县令,顾青离京保护县令,回到长安后被济王所恨,顾青主动登门致歉,济王在王府内加害于顾青 这件事从头到尾,顾青的做法让人找不出他的错处,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顾青在这件事里彻头彻尾都只是一个被动者,受害者,无辜者。 那么,心头那点疑虑究竟从何而来呢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 “顾青伤势如何能行走否”李隆基忽然问道。 府尹想了想,道:“顾长史在府衙过堂时已不能动弹,失血过多,大夫诊治后说顾长史伤势无碍,但需要长久养息。”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人还清醒吗” “清醒,在府衙记录口供时顾长史条理清晰,言思有节,只是气血虚弱,不如常人矣。” 李隆基沉思半晌,转头看着旁边的高力士道:“高将军,明日午时,宣顾青入宫,可着羽林卫将他小心抬来。” 高力士躬身领旨。 第二天中午,顾青躺在软兜内,被几名羽林卫将士抬到了兴庆宫的长庆殿。 顾青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在长庆殿外的长廊下等待李隆基散朝。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顾青裹着厚毯仍有些发冷,但进宫面君的规矩森严,顾青再冷也只能等在寒风中,等李隆基散朝后才能进殿。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李隆基的天子御驾才从兴庆正殿缓缓行来,待到李隆基进了长庆殿后,高力士才扬着拂尘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陛下有旨,着顾长史入殿。” 顾青含笑谢过,刚要挣扎起身,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身子不便,陛下说了,允羽林卫将顾长史抬进殿内,事有从权,今日可免君臣之礼。” 顾青感激涕零状朝殿门方向拱手:“臣谢天恩浩荡。” 被羽林卫抬入殿后,顾青见李隆基端坐上位,还是挣扎坐起来勉强行了一礼。 李隆基摆摆手,笑道:“顾卿身子不便,免礼。” 说着李隆基起身走到顾青面前,俯身端详顾青的伤势,顾青的大腿已上了药,被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后背的伤口也上了药,李隆基观察得很仔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顾卿伤得如此严重,实在是令朕心疼万分啊。”李隆基露出疼惜之状叹道。 顾青初时以为李隆基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然而看到李隆基那张布满疼惜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毫无感彩的眼睛后,顾青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间明白李隆基并不是关心他,而是对他的伤势心存疑窦,李隆基仍在怀疑顾青身上的伤是不是他本人制造出来的,甚至也许还在怀疑顾青的伤是不是真实的。 顾青顿时露出惶恐状,强自坐起身朝李隆基拱手:“臣大意致伤,累陛下担忧,罪何甚也。” 嘴里说着话,顾青暗自用劲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昨日受伤,伤口本就没有完全收口,肌肉一绷紧,伤口顿时迸裂开,顾青忍着痛,后背渐渐有了几许濡湿感。 李隆基见顾青好端端的,额头忽然冒出了汗,不由关心地道:“顾卿怎么了是伤口又痛了吗” 顾青脸色发白,强笑道:“臣死罪,伤口似乎有点发作了” 李隆基急忙道:“快除去外裳,莫误了诊治。” 说着李隆基对高力士道:“去宣太医来,快去。” 顾青迟疑道:“圣驾当前,臣不敢失仪。” 李隆基不悦道:“君臣之礼亦有从权之时,朕岂是迂腐昏君,置臣子性命于不顾快脱去外裳,朕不罪也。” 顾青神情犹豫一阵,先谢过李隆基,然后在吃力地解下腰带,将外面的官服缓缓除去。 官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里衣,李隆基走到顾青身后,赫然发现白色的里衣背后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顾青的肩膀疼得直抽搐,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太医很快进殿,当着李隆基的面,太医小心地除去顾青的里衣,露出光洁白净的背部,李隆基清晰地看到顾青后背缠着的白色布条已变成血红色,伤口迸裂出的鲜血顺着后背的肌肤缓缓流落而下。 太医解开布条,露出了顾青后背长约一尺的伤口,然后太医皱了皱眉,道:“这伤可是不轻啊,未曾收口的话,还是不宜移动,很容易迸裂的。” 说着太医将顾青伤口上敷的药清理了一番,洒了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药粉将血止住后,又给他敷了一层黑乎乎的药泥,最后缠上新的布条。 李隆基一直在顾青身后,静静地看着顾青的伤口,直到伤口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确定了顾青伤势的真实性后,李隆基的眉头渐渐松缓下来,演技也愈发走心了。 “还疼吗唉,顾卿,你也太不让朕省心了,好好的怎会受如此重伤太真妃若知道了,也会心疼死的。”李隆基深情叹息道。 止血重新上药后,顾青仍疼得直抽搐,但脸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虚弱地笑道:“是臣不小心,昨日走在长安路上太过鲁莽,狠狠摔了一跤,不知被何物划伤了。” 李隆基缓缓道:“是你自己弄伤的” 顾青斩钉截铁地道:“是。臣还有一事上奏,昨日臣风闻朝野流言四起,说什么济王殿下王府行凶,致臣所伤,此皆谣言,必有奸人恶意构陷济王殿下,离间天家父子之情,望陛下明鉴,严查造谣之人。” 李隆基挑眉道:“哦可是京兆府的仵作将你的伤情记于文书,说你的伤是被利器所致,与你的说法岂不是互相矛盾” 顾青断然道:“定是仵作看错了,臣是如何受伤的,自己最清楚,臣的伤与外人无关,是臣自己不小心所致。陛下试想,就算济王殿下对臣怀恨在心,欲谋害臣的性命,亦不可能在他的王府里动手,皇子贵胄,天资聪颖,不可能连这点城府都没有。” 李隆基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沉默良久,李隆基忽然问道:“顾卿昨日去济王府做甚” 顾青低声道:“臣不敢欺君,陛下当知青城县之事,臣之所为虽是为了救朋友性命,终归还是得罪了济王殿下,昨日陛下召见臣后,臣出了宫便觉得心中不安,毕竟臣只是区区六品长史,得罪了皇子还是有些害怕,所以主动登门向济王殿下请罪” 李隆基含笑道:“济王原谅你了么” 顾青苦笑:“臣不敢欺瞒,济王殿下对臣仍有些嫌恶,臣请罪之后,济王仍未原谅臣,臣只好识趣告退。” 李隆基哦了一声,道:“是这样的么” 顾青直视李隆基的眼睛,语气坚定地道:“是的。” 君臣几句对话里,顾青的话半真半假,李隆基的表情也半真半假,诡异之处在于,李隆基知道顾青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可他更知道顾青的假话是为了维护皇家的体面,为了不让李隆基为难,于是忍辱负重地独自担起了责任。 而顾青呢,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没说一句真话,但有些假话在众口一词以及自己伤势的佐证下,已经变成了铁证如山的真话,连李隆基都不得不相信。 在李隆基已然相信的前提下,说几句大家心知肚明的假话,用诚挚恭顺的态度维护皇家体面,博得李隆基的好感,顾青何乐而不为 君臣二人一番对话下来,心眼斗得飞起。 话说到这一步,接下来自然没什么好聊的了,如何处置济王是李隆基的事,顾青相信李隆基这次轻饶不了济王,就算他偏袒自己的儿子,朝堂上的御史们也不会放过他。 作为当事人,该表明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从昨日京兆府过堂讯问开始,顾青便咬死了伤是自己所致,打死也不承认与济王有任何关系,在李隆基的心里,顾青至少树立了一个“明大义,识大体”的人设,没给自己留下隐患。 苦肉计大功告成,接下来只看结果了。 如何处置济王,李隆基当然不可能告诉顾青,只是温言叮嘱顾青好生休养,保重身子,并赐了顾青一些上好的补气血的药材,并下旨令太医负责治疗顾青的伤直到痊愈。 顾青感激涕零地谢恩,然后被羽林卫抬出了宫。 顾青离开后,李隆基坐在偌大空旷的大殿内,拧眉沉思许久。 沉寂了一炷香时辰,李隆基这才开口缓缓道:“高将军,令舍人拟旨,皇二十二子济王环狂悖无状,凶残无德,肆贪欲而忘廉耻,恶意侵占民产良田,坏天家声誉。着废黜王爵之号,贬为庶民,流放绛州,十年内不得归长安。” 旁边的高力士闻言一惊,忍不住道:“陛下,惩罚过重了吧事情还没查清楚,陛下您甚至都没听济王殿下当面解释” 李隆基叹道:“知道今日朝会,有多少朝臣御史参劾济王吗整个御史台都快翻天了。此事已闹到朝野皆知,到了这般地步,事实的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掩住悠悠众口,莫再因此事而伤天家声誉,就算济王是被冤枉的,朕也要如此处置,明白吗” 高力士默然点头,随即忍不住又道:“可是,废黜王爵的理由为何是侵占民产良田顾青被刺一事却” 亲儿子被他贬为庶民,李隆基丝毫不见心疼,反而露出莫测的微笑,道:“顾青被刺,这件事不能搬上台面,侵占民产才能作为正当的理由” 高力士有些困惑,但李隆基自有他的打算,高力士不敢多言。 谁知李隆基接下来的话便完美解释了处置济王为何要以侵占民产为理由。 “高将军,再令舍人拟旨。着令即日起,诸皇子公主将名下所占田产食邑账目等上报宗正寺,不得丝毫隐瞒,若名下田产有逾制者,必须发卖退还,违者必究” 高力士眼皮一跳,仿佛明白了什么,躬身记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看着殿外萧瑟的冬日风光,沉默片刻,忽然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东宫。” 高力士一惊,他终于明白了李隆基真正的意图。 顾青借势打势,终于将济王收拾了,可惜无法要济王的命,对皇子来说,若无谋反大逆之罪,帝王对皇子最严厉的处罚无非是贬为庶民。 顾青从宫里出来后便知道了李隆基对济王的处置,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只能如此了。 顾青不知道的是,李隆基也借由此案借势打势,突然剑指东宫太子。 不愧是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做事不行,但谋人之术却修炼得炉火纯青,出手的角度可谓非常刁钻,令人大出意料。 李林甫基本只剩了一口气,杨国忠羽翼未丰,东宫太子党最近上蹿下跳,朝中四处拉拢朝臣结党站队,李隆基这道旨意给太子党们当头淋了一盆凉水,让他们冷静冷静。 总之就是,朕一日不死,尔等永远只是朕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朕要谁风光,谁就风光,朕要谁失势,谁就必须失势。 不服来辩。 高调过后必须要低调,顾青出了这次风头后,马上缩回脑袋低调做人。 安安心心在张九章府上养伤,日子痛并快乐着。 一日三餐有专门的下人照料,伤也有宫里的太医每日来诊治,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张怀锦这姑娘太热情了。 她几乎完全接手了伺候顾青的活儿,不准下人插手,凡事亲力亲为,顾青原本是颇为感动的,觉得兄弟之情果然如高山流水一般纯洁无暇娓娓动听。 然而张怀锦照料了两天后,顾青顿觉不妙。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张怀锦则是刀俎。 “张怀锦,给我一个痛快,来世你我还是好兄弟,否则咱们割袍断义。”顾青躺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地道。 张怀锦嘟着小嘴,手里端着碗,碗里是寡淡无味的白米粥。 “顾阿兄,不行的,大夫说了,养伤期间只能吃清淡寡食,不可沾荤腥,上次我偷偷给你吃烤羊腿,还给你酒喝,被二祖翁骂得狗血淋头。” 顾青看都不看那碗白米粥,奄奄一息道:“我绝食了,你我兄弟来世再见。” 张怀锦用银制的小勺舀了米粥,伸到顾青嘴边,柔声道:“顾阿兄莫任性,待你伤好了,我陪你去吃烤羊腿,乖,张嘴。” 顾青背过身去,懒得理她。 “顾阿兄莫乱动,小心又裂开了伤口。”张怀锦急道。 顾青背对着她叹道:“还是你阿姐好,她就从来不讲究什么饮食清淡,我在石桥村时曾经发烧,她还劝我喝酒发汗治病,简直是知己。”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有些异样:“阿姐她对你百依百顺么” 顾青一愣,百依百顺吗这个真没有。张怀玉怎么可能是百依百顺的人那么浪漫那么让人感动的表白都能狠下心拒绝,可见她是何等的铁石心肠。 不过,男人是要面子的。 在三弟面前,她的阿姐必须百依百顺,不然二哥的脸往哪儿搁 “那是当然,你阿姐虽说武功高强,但毕竟是女人,女人自然要对男人百依百顺,不夸张的说,我只要出现在你阿姐面前,她这块百炼钢瞬间化为绕指柔,温柔得简直掐出水来,叫她往东绝不敢往西,我一记凌厉的眼神都能令她颤栗发抖。”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愈发异样,但顾青仍未听出来。 “顾阿兄,你喜欢阿姐那样的,还是喜欢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顾青背对着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喜欢你阿姐那样的,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与男女之情何干简直是玷污了咱们的兄弟之情,腐朽得很。” 第一百九十四章 侄孙女婿 男女之情与兄弟之情最大的区别是,在兄弟之情里,那些甜蜜肉麻的矫揉造作无处安放。 兄弟就是兄弟,不要搞什么幽怨薄嗔含情脉脉那一套,顾青消化不了。 可惜的是,顾青与张怀锦的兄弟感情似乎变质了,这姑娘如今看顾青的眼神绝对不是兄弟该有的眼神,如果大家有过桃园结义的仪式的话,张怀锦这种对兄弟心怀不轨的眼神绝对要被插上三刀六洞。 “三弟,我给你讲讲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吧。”顾青沉吟过后,决定讲一些寓意深远的故事,用指桑骂槐的方式以正兄弟视听。 “谁是刘关张?” “刘备,关羽,张飞,简称刘关张,桃园结义说的是三人在一片桃林里结拜为异姓兄弟,三弟没读过三国吗?”顾青在犹豫自己要不要鄙夷一下她。 张怀锦愕然道:“倒是读过陈寿的三国志,但里面没说刘备关羽张飞结拜兄弟呀,再说刘备是君,关羽张飞是麾下虎臣,君臣怎可结拜兄弟?定是顾阿兄你杜撰。” 顾青呆怔半晌,他在回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间的关系,接着顾青立马反应过来,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为何要上升到学术高度?反正这个年代没人听过三国演义,自己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高兴的话,把诸葛亮与周瑜凑成一对相爱相杀又因世俗偏见无法在一起的基情情侣也没人敢说什么,因为知识产权拿捏在自己手里。 “你到底想不想听故事?想的话就闭嘴,听二哥我娓娓道来。”顾青冷着脸道,表情很权威。 张怀锦忙不迭点头,老老实实搬了个小凳坐在他面前,双手托腮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这个角度,这幅画面,顾青忽然觉得自己又像一个爸爸了。 “好好听着,看看什么才叫真兄弟……”顾青回忆片刻,表情严肃地缓缓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 仅仅一个开头,张怀锦眼睛一亮,喃喃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句妙极!不愧是二哥,果然才识无双!” 傻乎乎与蠢萌不过是张怀锦的性格,但她毕竟出自宰相门第,学识涵养是不缺的,不仅字写得比顾青好看,经史子集也读过不少,顾青的故事只说了两句话,她便立马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不凡之处。 “二哥等等!”张怀锦打断了他,急道:“我去取纸笔,二哥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张怀锦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顾青咂咂嘴,觉得张怀锦最后一句话似乎哪里不对劲…… 很快,张怀锦取了纸笔来,又命下人在顾青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矮桌,张怀锦盘腿坐地,取纸笔先将顾青说的那句“分久必合”写了下来,然后悬笔看着顾青,道:“二哥可以继续说了。” 顾青有些受宠若惊,指了指面前的纸笔,道:“这个架势……过了吧?” 张怀锦朝他甜甜地一笑,道:“二哥之才,当世无双,诗句也好,文章也好,甚至你讲的故事也好,皆是振聋发聩之佳作,佳作自要书以记之,否则若是失传于今世,便是遗恨千年。” 顾青指了指她,矜持地笑道:“不要搞盲目的个人崇拜,要不得的。” 然后顾青接着开始讲故事,从东汉末年朝堂的十常侍乱政,到民间黄巾贼造反,从汉灵帝御温德殿见一条大青蛇从殿梁飞下,蟠于椅上,到南华老仙赠张角太平要术,神神怪怪的传说穿插于史实之中,故事顿时变得丰满诱人。 张怀锦边听边记,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鼻翼一张一合,显然心情紧张且期待。 然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故事的主角刘关张,刘备与关羽于招军榜文前相识,二人来到张飞庄上,三人互相认识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戏肉,三人志同道合,决定桃园结义。 张怀锦听得心情激荡,握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顾青语气激昂,说起三人在桃林中备下牲畜祭礼,焚香而拜。 “……三人在关二爷像前誓曰: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张怀锦激动坏了,却突然打断道:“慢着,二哥,关二爷是谁?为何结义要在关二爷像前?” 顾青认真脸:“关二爷是忠义的化身,但凡结拜兄弟,没有关二爷点头是不行的。” 张怀锦不折不挠地道:“那么,关二爷究竟是谁呢?史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人,是神仙,专门负责民间结拜兄弟的业务……你老是插嘴,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张怀锦委屈地哦了一声,继续提笔疾书。 当顾青说完三兄弟结拜之后散财招军,庄园练兵并出兵颍川以抗黄巾之后,顾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怀锦一笔一笔记下,意犹未尽地央求道:“顾阿兄为何如此短小?再说几个章回吧……” 顾青摇头,其实他讲三国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桃园结义的兄弟感情,让张怀锦的灵魂受到洗礼,把对兄弟不该有的不轨念头掐死在摇篮中。 至于别的,三国演义那么长,顾青不耐烦再讲了。 “听完故事说说感想吧,从桃园结义的故事里,你学到了什么?”顾青谆谆善诱地道。 张怀锦愕然,沉思半晌,小心翼翼地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顾青摇头叹息,故事白讲了。 “你四不四撒?兄弟啊,兄弟感情啊,刘关张三人的兄弟感情是多么的纯粹,你试想,如果张飞对关羽突然有了什么不正经的想法,然后对关羽每日纠缠骚扰,霸道三弟爱上美髯公,这故事还能看吗?” 张怀锦一脸呆萌地看着他,随即噗嗤一笑,俏脸不知为何突然红了。 “其实,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嘻嘻。” 顾青愕然,大唐版的腐女,三弟隐藏得好深! “二哥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警醒你自己么?”张怀锦盯着顾青的眼睛道。 顾青吃惊道:“何出此言?” “你对大哥的感情就不纯粹……”张怀锦委屈地嘟嘴,眼神忽然像一团灼热的岩浆黏在顾青身上:“所以我对你的感情不纯粹,也是跟你学的。” 顾青一惊,接着尴尬无比。 厉害啊,居然被她反将一军,这姑娘为何此刻看起来没那么蠢了? “散伙了散伙了!”顾青挥了挥手:“我宣布,咱们三兄弟从此散伙。” 三兄弟间的感情搞得乱七八糟,顾青想想都头疼,索性原地解散。 张怀锦不悲反喜,嘻嘻笑道:“散伙也好,反正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听起来也别扭,我和阿姐是女人,你是男人,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多么单纯的关系,比兄弟好多了。” 顾青惆怅道:“兄弟散伙,何其悲也,按惯例,我们应该吃一顿散伙饭庆祝……不对,悼念一下,如何?” 张怀锦喜笑颜开,脑袋点得飞起:“好啊好啊。” “去给我弄两只烤羊腿。”顾青终于图穷匕见。 张怀锦一滞,然后飞快摇头:“不行,你在养伤,不能沾荤腥。” “不沾荤腥我会死的,听话,虽然不再是你的二哥,至少还是你的顾阿兄,阿兄的请求你要满足。” 张怀锦仍使劲摇头,态度很坚决:“二祖翁说了,若再给你吃肉他便打断我的腿……” “你失去的只是两条腿,我失去的可是肉啊。” 为了吃上肉,顾青不惜连三观都扭曲了。 任顾青好说歹说,张怀锦死活不答应,顾青终于失去了耐性。 是时候让这傻姑娘体会一下人世间满满的恶意了。 默默酝酿了许久,顾青忽然柔声道:“怀锦妹妹,你过来,阿兄给你看一样宝贝……” 张怀锦傻傻地靠近:“什么宝贝?” “你再过来一些,此宝贝只能隐而见之,不可公而示之,过来……”顾青的声音温柔得掐出水来。 张怀锦毫无防备地凑近,站到顾青的床榻前,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气沉丹田,浑浊之气游走腹腔半个周天,苦苦酝酿之后,终于寻得菊状出口,无声奔腾而出。 然后顾青猛地拽过张怀锦的胳膊,将她使劲往自己身上一带,同时另一手飞快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待张怀锦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他身上时,顾青再猛地用被子将她盖住,她的整个脑袋顿时被闷在被子里,顾青不顾她的尖叫挣扎,死死地箍住她蒙在被子里的脑袋,张怀锦又惊又怒,奋力手刨脚蹬。 顾青箍着被子死不松手,仰天哈哈大笑。 “好臭!好臭啊!顾青,你快放手!”张怀锦蒙在被子里气得哇哇大叫。 待到张怀锦完完整整吸完了被子里的浑浊之气后,顾青才大笑着放开了她。 张怀锦气得快炸了,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没想到兄弟刚散伙,顾阿兄便翻脸不认人,居然如此对她。 “你,你你……”张怀锦娇躯气得直颤指着他。 “快去弄烤羊腿,不然还有下一拨等着你……” 张怀锦气得转身跑出了房门。 顾青啧了一声,朝她的背影喊道:“哎,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挠了挠头,顾青有些不解,有那么生气吗?前世读书寄宿时跟兄弟们同一个宿舍,闻屁算什么,更恶心的事都做过不知多少了,也没见哪个兄弟翻脸。 千年的代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张怀锦道个歉,房门外,张怀锦蹬蹬蹬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大喜:“烤羊腿……” 张怀锦没理他,冲进屋子里拾起刚才记录的几页三国演义的纸,然后转身继续蹬蹬蹬跑出去了,跑出房门时还扔下一记震人心魄的“哼”。 ………… 在张九章府上养了三五日后,顾青的伤口收了,后背结了一道长长的痂。 这几日顾青的日子过得很痛苦,连着几天没吃肉了,以顾青无肉不欢的性子,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 张怀锦很听话,果然一点肉都没给他吃,哪怕顾青后来向她道歉了,她也原谅了顾青,但仍旧坚持不给他吃肉。 张九章仍每日来看他,每次看到张怀锦小心翼翼照顾顾青的样子,张九章便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呵呵直笑,一脸的慈祥。 这天张九章散了朝会回家,径自进了顾青养伤的屋子。 将张怀锦打发出去后,张九章在顾青的床榻前坐了下来,温和地笑道:“今日伤势可好些了?” 顾青笑道:“劳二叔公费心,伤势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能下地行走了。” 张九章道:“你受伤不轻,当多养些时日,左卫那里李光弼已为你告了假,长史的差事他亲自帮你处置。” 顾青迟疑片刻,道:“二叔公,您看侄孙的伤差不多快好了,是不是可以让我回自己家养着?过了这些日,想必不会有人报复我了吧?” 张九章笑道:“老夫正要与你说这事,济王被贬为庶民,今早已收拾了细软启程离开长安,流放绛州了,陛下的旨意严厉,想必他没那胆子再敢报复你,从今日起,你在长安城算是安全了。” 顾青喜道:“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你还得在老夫府上多养些日子,待伤势大好之后再回自己府里。”张九章悠悠地道。 “为何?” “因为你木秀于林,你可知如今长安城有多少权贵朝臣和士子盯着你?一个六品长史,当今皇子都因你而被废了王爵贬为庶民,你这个风头出得太张扬了,若此时回家,不知会有多少权贵朝臣登门拜访你,他们的拜访可不一定都是善意的,或许也会有挑衅,你在鸿胪寺卿的府上养伤,老夫不必给旁人面子,一概将人挡了,你若回了家,以你的官阶品级,若是挡驾的话,不知又会得罪多少人,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顾青默然点头:“明白。” 随即顾青又道:“可我不能一辈子在二叔公府上住下去吧?那些人我终归还是要面对的。” 张九章眼中满是笑意:“一辈子在老夫府上住下去有何不可?你若愿意,可以换个身份在老夫府上住下来,老夫管你一辈子的吃喝用度,如何?” 顾青愕然:“换个身份?什么身份?” 张九章翻了个白眼,道:“你是老夫的故交之后,不过呢,只要你愿意,可以成为老夫名副其实的自家人,老夫觉得,侄孙女婿这个身份就很不错嘛。” 顾青一惊,接着干笑不已:“二叔公,您莫闹……” 张九章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老夫可没跟你闹,怀锦那孩子虽说有些稚涩,且不通世故,但心地还是善良的,你养伤这些日子,老夫旁观者清,你与她相处非常融洽,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为何不能结为秦晋之好?” 顾青愕然:“二叔公,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怀锦情投意合了?” 张九章亦愕然:“你们不止一次打打闹闹,难道不是情投意合吗?” 顾青继续愕然:“什么叫打打闹闹?她是真的很卖力地在打我啊,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子欺凌我这个伤残人士,与情投意合何干?” 张九章虎躯一震:“她是真打?好……好大的狗胆,要翻天了她!” 顾青急忙道:“二叔公息怒,是我有错在先,不怪怀锦妹妹。” “你有何错?” “我给她闻了一个屁……” 张九章:??? 果真是英雄迟暮,日薄西山了,如今年轻人之间的来往方式已然这般奇葩了么? 看顾青的样子,似乎对张怀锦并无男女之情,张九章原本想要说的话此刻倒是不方便再说了,说出来若被拒绝,双方都尴尬,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不好相处了。 张九章毕竟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这种事不能急,急则弄巧成拙,索性让二人自然发展,看二人融洽的样子,若再培养一些时日的感情,再论亲事应能多几分把握。 从顾青来长安后,在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张九章从头到尾看在眼里,每次顾青遇到的事他都能完美地化解或者反击,对顾青的心性和能力,张九章是打心眼里欣赏,越来越迫切地想将顾青收为自家的孙女婿,这种心情已然与顾家夫妇的故交之情无关,而是纯粹的因为顾青这个不可多得的人了。 “好好在府上养伤,陈相今早颁了文告,陛下和贵妃娘娘将在十日后起驾离京,赴骊山华清行宫巡幸,十日后你的伤估摸养得差不多了,陛下还单独给左卫下了一道旨,点名要你同行随驾……” 顾青茫然道:“我?为何单独点我的名?” 张九章捋须笑道:“据说是贵妃娘娘恳求的,陛下也欣然答应了,或许在济王一事上,陛下觉得你尚识大体,没有主动抹黑天家声誉,点你随驾算是给你的一种赏赐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妹争姐夫 皇帝如果是一种职业的话,性质其实跟现代的职场老板差不多。 私企自负盈亏,老板创业初期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后来企业发展壮大了,赚的钱越来越多了,老板渐生疏怠之心,总觉得眼一睁一闭,人没了,钱便宜别人了,嚎。于是趁着企业盈利之时抓紧享受人生,所以老板决定成立董事会,聘请职业经理人打理企业,他只需要抓住企业的人事权。 老董事长退居幕后,职业经理人帮他处理日常工作,曾经兢兢业业的老板在企业里渐渐变成了一种象征形式般的存在,不仅如此,老板还在各个地方买了度假别墅,每年带着小自己几十岁的小娇妻出门度长假,泡温泉…… 如同所有大企业老板成功之后培养独特的油腻爱好譬如盘串儿,钓鱼,买球队一样,这位大老板的独特爱好更高雅,他玩艺术,还谱出了《霓裳羽衣曲》…… 人生赢家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不过老板带小娇妻出门度假,却要带上顾青这个小员工,这就令顾青有点想不通了,老夫少妻在华清池里泡温泉,秀恩爱,顺便给顾青这个两世单身狗喂狗粮? 顾青忍不住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隆基的用心。 “胡思乱想什么呢?”张九章一语喝醒顾青:“点你随驾是臣子的荣耀,这次陛下巡幸华清行宫,只点了你一个人的名,虽说是贵妃娘娘所请,但陛下显然也很看重你,此番随驾华清宫,你当好好表现,多听多看少言,莫犯错。” 顾青叹道:“我一个重伤刚愈之人,又只是个左卫长史,随驾去华清宫能做什么?” 张九章指了指他,苦笑道:“‘简在帝心’这四个字,多少朝臣官员终其一生都难以做到,你年纪轻轻近水楼台,还不乐意了?简直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跟李隆基打过几次交道,顾青渐渐看出了李隆基的为人品性。 所谓“简在帝心”皆是不得志的人自我安慰的托辞,以李隆基的性格,恐怕不会对任何一个臣子太过信任,就算他能记住你,你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即将落子的棋子,用不用你,把你用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棋子终归只是棋子,执棋的人把它落在棋盘的任何位置上,都不值得沾沾自喜。 见顾青不言不语,张九章捋须换了个话题。 “你与怀锦说的三国故事,倒是颇为有趣,怀锦将你说的故事都记下来了,老夫有幸一观,正看到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不得不说,你的才学一次次出乎老夫意料,昨夜老夫又看了一遍陈寿所著的《三国志》,对比了你的三国故事,虽说你说的故事颇多虚构之处,倒也基本符合三国史实,随驾华清宫之前,你与怀锦多说几个章回,也好解解老夫之馋。” 顾青谦逊笑道:“侄孙不过是胡乱编了一个故事哄怀锦的,二叔公也有兴趣么?” 张九章笑道:“胡编乱造能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又生动有趣,可见你才华出众,你说的故事里,将三国之乱世娓娓道来,文士之谋略,武将之血勇,枭雄之酷烈,天下之动荡,皆在故事中,谋士用计也好,武将鏖战也好,处处皆引人入胜,令人不忍释卷……” 顾青很无语,没想到在大唐居然有人催更,催更的还是朝堂九卿之一。 话说,要不要跟张九章收费呢?不要钱,给肉吃就好。 “好好把这个故事讲完,老夫觉得你说的故事不简单,相比之下,陈寿的《三国志》未免单薄了许多,而你说的故事里,那些谋士用计之妙,颇值思量,老夫已嘱咐怀锦好生收藏文稿,将来老夫亲自润色,再刻印成书,尔之文名亦当再次震动天下。” ………… 顾青老老实实在张九章府上养伤。 数日以后,顾青身上的伤基本痊愈了,后背本就是皮肉之伤,收口愈合就好,严重的是大腿上扎的那一刀,给自己捅刀这种事,顾青没经验,扎大腿那一刀没控制好力道,显然扎得深了一些,不仅痛得要命,治疗起来也特别麻烦。 第八日的时候,顾青在张怀锦的搀扶下,已经能够勉强一瘸一拐下地了。 也是在这一天,顾青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羊腿。 对于吃,顾青是很讲究的,绝不委屈自己。在得知自己能够吃肉后,顾青第一时间冲到了厨房,目光灼热地盯着张家的厨子烤羊腿。 在顾青的目光逼视下,张家厨子很紧张,手艺似乎有点失常,顾青眼尖地发现烤羊腿之前的准备工作被厨子漏掉了好几样。 顾青顿时不悦,多日以来的第一顿肉,怎能被厨子糟蹋? “你滚一边去,我来做!”顾青不客气地将厨子推到一边,亲自上手操作。 “肉要用盐和香料事先腌制,还要顺着肉的纹理划几道口子,方便盐和香料入味……”顾青一边说一边操作,轻轻抚摩着一只去了皮的白花花的羊腿,目光深情得像看着相恋多年的情人。 厨子被顾青的深情目光弄得不寒而栗,然后情不自禁反省自己的错失,难道因为自己缺少对待食物如情人般的热情,所以自己的厨艺才无法突破瓶颈,久久不得进步? 可是……对一坨白花花的肉太过深情,是不是有点变态? “……接下来要在羊腿上洒一点酒,密封半个时辰,这样烤好以后能够去除膻味,使肉愈发香嫩。” 张怀锦扶着顾青的胳膊,一脸好奇地注视着顾青的侧脸,越看心中越欢喜。 顾阿兄虽说长得不够喜庆,但他的侧脸还是很英俊的,尤其是专注做事的时候,显得愈发迷人。 可是……为何他中意的偏偏是阿姐,而不是她呢? 张怀锦苦恼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情愁。 “顾阿兄,你上次回青城县与阿姐见了面,阿姐还好么?”张怀锦眨着眼问道。 顾青的注意力完全在羊腿上,心不在焉地道:“还好还好,你阿姐仍旧又白又嫩,可惜没有腌入味,洒上点香料就完美了……” “顾阿兄说什么呢!”张怀锦跺脚气道:“我问的是阿姐,不是羊腿。” 顾青勉强回过神:“我说错了吗?你阿姐和羊腿一样又白又嫩呀。” “不是的!”张怀锦不满地又跺脚,见一旁的厨子正支楞着耳朵一脸八卦的模样,张怀锦踹了厨子一脚,将他赶出了厨房。 “我问的是,你和阿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你回了长安后,提起阿姐时表情跟以往不一样了。” 说起伤心事,顾青顿时觉得眼前的羊腿都不香了,幽幽叹道:“我跟你阿姐求亲,那场面浪得飞起,结果却惨遭你阿姐拒绝,怀锦妹妹,我跟你说,你阿姐可能不太正常,正常女子不可能拒绝我这样的人间绝品,比方说,如果我现在向你求亲,你会答应嫁给我吗?” 张怀锦听到顾青跟阿姐求亲,顿时心中一沉,接着听到阿姐拒绝了顾青,尽管是件悲伤的事,可她不知为何心里暗暗雀跃欢喜,最后听到顾青向自己求亲,心跳陡然加快了,俏脸红得像一只熟得滴水的蜜桃。 “我,我我……会答应的呀。”张怀锦垂头低声道,说完害羞地扭过身,双手捂住了脸,两脚不停地原地直跺。 顾青却视她的害羞如无物,嘴角一扯:“呵,你想得美。” 张怀锦害羞的表情顿时像中了冰冻魔法一般僵住。 顾青两手一摊,道:“你看,正常女子怎会拒绝我这样的才俊?比如说你,表现得就很正常,但是你阿姐居然拒绝我,你说她的审美已然歪曲到了一个怎样骇人听闻的地步?再过一千年,你阿姐这样的属于心理疾病,得治!” 张怀锦心中五味杂陈。 想哭,想发火,还想揍人…… 顾青没注意到她失神的表情,对于张怀锦的心思,顾青早有察觉,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张怀锦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哪里懂得大人的情情爱爱,小姑娘的爱情是盲目冲动且易变的,顾青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怎么可能将小姑娘的青涩爱情当真? 在感情方面,顾青迟钝得不行,心里住了一个张怀玉已够他累的,哪里容得下张怀锦。 顾青拍了拍张怀锦的肩,沉声道:“你阿姐有病,你要帮我劝劝她,有空用你的口吻帮我写封信给她,劝她赶紧接受我,不要再矫情了,对了,免费送你一句诗,这句诗也写在信里,‘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劝劝阿姐,赶快折了我这朵娇花,迟恐生变,白白便宜了别人。” 张怀锦气坏了,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冰冷道:“我为何要帮你?” 顾青推了她一把,嗔道:“莫闹!你是我未来的小姨子,你不帮我谁帮我?听话,今晚就写。” 张怀锦暗暗气苦,眼眶都红了,强忍着不哭出来。 嘱托完终生大事,顾青心情愈发放松,注意力重新回到羊腿上,越看越香。 “吃烤羊腿吗?等会儿烤好了给你留最嫩的一块。”顾青一边腌着羊腿一边道。 张怀锦仍背对着他,没吱声,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顾青不满地提高了声调:“问你话呢,到底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全吃了,你莫馋我。” 正在伤心的张怀锦闻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吃!” 说完后张怀锦一愣,满心悲伤的思路被搞得好乱,只好暗暗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顾青浑然不知张怀锦此刻的心路历程复杂得能写一本二十万字的了,这本里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最终居然屈服于美食,好没骨气的渣桥段…… “想吃烤羊腿就要做出一点贡献,去你家的冰窖里偷点冰镇的葡萄酿来,莫被你二祖翁发现,不然咱俩都要受罚。” “好啊好啊!” 张怀锦欢快地答应,正打算蹦蹦跳跳跑出厨房,然而神情一呆后,张怀锦赫然惊觉,自己此刻的心情难道不应该是被情所伤而哀怨悲怆吗? 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感,人生真是好泄气,好颓丧啊…… 看着张怀锦离去的背影,顾青嘴角微微一扯。 未经患难,不见风雨,爱情怎能刻骨铭心? 这个道理,张怀锦不懂。 炭火架在厨房外的院子里,炉内烧得通红,顾青仔细且谨慎地翻动着羊腿,白嫩的羊腿被炭火烤过后,滋滋地往下滴油,渐渐地,两面已呈现金黄色,院子里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肉香味,引得张府的下人们在远处偷偷窥视。 张怀锦心不在焉地盯着炭火上翻转的羊腿,双手托腮目光空洞,魂魄不知飘向何方。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张怀锦喃喃念诵,幽幽自语道:“顾阿兄真是好才情,随口一句便是传世佳句……没错,顾阿兄这般才俊,正常的女子确实不会拒绝他,唉,阿姐怎会……” 忽然,张怀锦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脆响,力道没控制住,张怀锦哎呀一声,眼中顿时疼得泛泪,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 顾青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羊腿差点掉在地上毁了,惊魂未定地看了她一眼,目露凶光指了指她:“警告你第一次,再敢吓我,定斩不饶。” 张怀锦抹了把泪花儿,然后挺起了不甚饱满的小胸脯,神情严肃地盯着顾青道:“顾阿兄,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决定……要打败阿姐!”张怀锦说这句话时表情布满了神圣的光辉,严肃得像一位战前磨刀的悍卒。 顾青一愣,迅速瞥了她一眼,注意力马上回到羊腿上,淡淡地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可能打不过你阿姐,咱俩联手都打不过。” “哎呀,不是你说的那种‘打’啦!” “徒手和兵器你都不行。”顾青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刀。 “不是!”张怀锦气坏了:“我是说,我要打败阿姐,把你的心从阿姐那里夺过来!” “所以,你们还是要打?” “不是你说的那种打啦!”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打?” 张怀锦呆住,是啊,怎么打败阿姐呢? 接着张怀锦气急败坏地跳脚:“我不管!反正我要打败阿姐!啊啊啊啊啊!你是我的!” “羊腿熟了,嗟!来食!” “哦。” ………… 养伤十日,顾青的伤基本痊愈了,大腿还有些痛,走路略微不便,但已无大碍。 第十日清晨,长安城从兴庆宫到春明门,一路清街扫尘,羽林卫将士披挂戴甲,旌旗招展,金黄色的御辇从宫门内缓缓启程,帝王出行,仪仗过万,扈从如云。 顾青坐在马车上,他的马车落在李隆基仪仗的末尾,跟那些金黄奢华的仪仗车队比起来,顾青乘坐的灰篷马车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耗子在一群猫的胯下窜来窜去,有种淡淡的羞耻…… 沿途能听到百姓们隐隐约约的山呼称颂声,发自内心的对这位开创了盛世的帝王表示敬仰和感激。 顾青听着百姓们远远的欢呼颂扬声,心情有些复杂。 无论这位帝王晚年多么昏庸多么不堪,他终究开创了一个闪耀华夏文明史上下千年的盛世,盛唐以后,再无盛唐。他的过失与昏聩,终归掩盖不了他的煌煌功绩。 但愿,自己的到来能够挽留住这即将逝去的盛世。 仪仗出行,羽林卫和左卫将士开道封路,从长安城到骊山,一路浩浩荡荡,队伍仪仗长达十里,随驾的文官武将宫人宦官不计其数。 走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骊山脚下。 早有宫人力士准备好了软辇,李隆基和杨贵妃在山脚下了御辇后,便登上了软辇,被力士抬着上了山。 顾青也分到了一乘软兜,抬他的力士矫健且有节奏地往山上走去。 一个时辰后,终于在华清行宫前停下,李隆基和杨贵妃在文武朝臣和宫人将士的恭送下,二人携手进了行宫的正门津阳门。 直到李隆基和杨贵妃进去许久,顾青才得了宦官的传话,朝臣及扈从可入宫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骊山逃工 君臣到了骊山华清行宫,差不多安顿完毕后,已是深夜了。 李隆基和杨贵妃应是累了,命宦官传出口谕,诸臣各自安歇,不必躬亲问安。 顾青被分在靠近御汤旁的宾馆里,与之同住的还有几位舍人和内官。在宾馆独立的院落里,顾青被分在一间不算宽敞的斗室内。 此时万籁俱寂,寒风凛冽,不远处的御汤方向传来阵阵丝竹声。 不得不佩服李隆基的精力,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居然还有精神观赏歌舞,用屁股想都能猜到,李隆基和杨贵妃或许是一边泡温泉一边赏歌舞。 想来也是,大老远从长安跑到骊山,不就是为了泡温泉么? 华清行宫的温泉不止一处,每处温泉皆以“汤”为名,这个“汤”字便代表了温泉和泡澡,后来这个字漂洋过海,被日本人发扬光大,很多不可描述的动作片里,女主角往往是某某汤的女将,或是女主角“一泊二日”什么的,都是在这个“汤”里发生的故事。 饮水思源,看片也要思源。“汤”的含义,便是从唐朝发源的。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看动作片如果有了浓浓的学术氛围,每一个动作就能升华到灵魂与艺术的高度。 华清行宫里最顶级的汤名叫“星辰汤”,这个汤连李隆基都不敢享用,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星辰汤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用的,作为李家子孙,李隆基是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用太宗皇帝的专属澡堂子。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下旨在骊山修建汤泉宫,即如今的华清宫,在华清宫最靠近温泉泉眼的旁边,修建了御用的星辰汤,专供李世民本人泡温泉用。 相比李隆基肆无忌惮的豪奢享乐,李世民泡温泉都是谦逊且心虚的,泡过几次星辰汤后,李世民还亲笔写过一篇名叫《温泉铭》的短文,他在短文里向天下人解释说,“朕以忧劳积虑,风疾屡婴,每濯患于斯源,不移时而获损。” 意思就是,我身体有风疾,泡温泉才能缓解风疾发作时的痛苦,所以才会这么奢侈地泡温泉,不是我贪图享乐,我其实是在治病,求不打脸。 开国帝王泡个温泉都如此谦逊不安,特意写一篇短文向臣民们解释,可见打江山的老一辈何等朴实。 到了李隆基这里,这位太平天子可就没那么谦逊了,温泉泡得理直气壮,不仅不向天下人解释,还堂而皇之带着小娇妻一起泡。 江山社稷走上坡路还是走下坡路,从帝王对待天下的态度可见一斑。 这晚顾青睡在宾馆里,折腾到半夜才睡着。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华清宫里欣赏歌舞和泡温泉的主角变成了自己,一队队歌舞伎在他面前挥舞水袖翩翩起舞,可是她们唱的和跳的自己怎么也看不明白,顾青不耐烦地命她们退哈,谁知她们死活都不退哈。 顾青气坏了,当即就掀了桌子,她们还是不退哈,顾青不知为何看到了旁边宫装艳丽的张怀玉和张怀锦,顾青如同找到了帮手,急忙让姐妹俩帮忙把那群歌舞伎赶出去,姐妹俩开心地将歌舞伎踹出了殿外,然后……她们居然在顾青的面前跳起了舞。 张怀玉啊,宫装艳丽打扮啊,娘们儿叽叽的跳舞啊…… 那画面敢想象吗? 顾青啊的一声吓醒了,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 幸好是梦,如果是真的,顾青可能会自剜双目,从此累觉不爱。 一晚没睡安稳,天刚亮顾青便起了,穿戴好后走出房门,看到远处层峦叠起的山峰,和冬日萧瑟的树林,凛冽的寒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几许炊烟的气息。 顾青深呼吸几次,头脑顿时一清。 门口站着两名小宦官,见顾青起了,宦官笑着向他行礼问好,然后告诉他,稍停有御赐膳食送来,请顾青稍候。 顾青亦笑着道谢,转身回屋安心等膳食。没多久,宦官拎着漆木食盒进来,食盒里热气腾腾,御赐的膳食倒也没什么精贵之处,并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只有一些寻常人家吃的东西,黄金酥,蒸肉,奶糕等等。 尽管顾青对这些膳食并无食欲,然而御赐之食不敢不吃,更不敢浪费,宦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盯着呢。 顾青只好被赐了毒酒般悲壮地一口气扫光了,待小宦官收拾了盘碟告退后,顾青才敢走出房门。 出宾馆的院落往右数百步便是李隆基和杨贵妃居住的温泉行宫,那里禁卫森严,未经宣召不得靠近。 往左是供奉大唐历代先帝的长生殿,那里戒备倒是不森严,但顾青没兴趣去观赏死人牌位。 正前方是九龙湖,是人工挖掘后引骊山之水而蓄成的人工湖泊。 顾青想了想,决定去九龙湖看看。 走到湖边时,迎面行来一队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位宫装女子,顾青一见那女子顿时变色,转身便打算避开。 刚转身便听那女子也看见了他,忽然怒喝道:“来人,将前面那恶徒拿下,扔进湖里!” 顾青大惊:“慢着!公主殿下,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宫装女子正是万春公主,真是拆不散的孽缘,哪里都能遇见她。 不过想想也正常,亲爹和后妈度假泡温泉,做女儿的蹭一蹭温泉合情合理,反正这些皇子啊公主啊又不用上班,也不用创业赚钱,一辈子无所事事像个无业游民,属于大唐社会的极不稳定因素,相比皇子们结伴骑马踩踏农田游猎,万春公主只是蹭蹭温泉已经算得上温婉淑德,宜室宜家了。 见吓住了顾青,万春公主忽然咯咯一笑,随即板起俏脸哼了一声,道:“叫你鬼鬼祟祟不干正经事!” 这女人是个麻烦,早早避开为上。 顾青当即行礼,道:“臣无意冒犯公主殿下銮驾,臣这就避开,臣告退。” 说完顾青规规矩矩往后退。 万春公主却叫住了他,挥手令旁边的宦官和宫女退开,道:“本宫独自游湖也是无聊,顾长史可陪本宫游览。” “殿下恕罪,臣还有事,不敢叨扰殿下……” 万春公主俏脸一寒:“叫你陪你就陪,本宫的话不管用了吗?” 顾青心中不悦,但还是忍住了气,淡淡道:“既然殿下有令,臣不敢不遵。殿下先请。” 万春公主见顾青的表情有些发冷,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一方面觉得有点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太无理取闹,惹人讨厌。 二人沿着湖边散步,后面跟着一群宦官宫女。 顾青隐隐落后万春一肩,二人保持着这个节奏走了很久,一路沉默。 顾青是不想说话,万春想找个话题打开二人的僵局又不知从何找起。对于顾青,万春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欣赏顾青之才,他的几首诗万春暗地里早已背熟,时常咏诵几句来回味其中的韵味,另一方面,顾青终究是第一个看光了她身子的男子,万春不得不耿耿于怀,每次想到那天晚上的不堪画面,便有一种想杀了顾青然后悬梁自尽的羞愤感。 在这种矛盾心情下,万春每次看到顾青难免没什么好脸色,可话说得过重了,心里又隐隐有些歉意,这种小儿女心态,初中没早恋过三次以上的人不会懂。 眼睛眯了一下,万春忽然抬手指向骊山的后山,强行找了个话题道:“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顾青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臣不知。” 华清行宫又称“冬宫”,是李隆基每年冬天必来的避寒之地,以李隆基享乐奢糜的性子,华清宫这些年一直在扩建宫闱建筑,以九龙湖为中心点逐年向四周扩建延伸。 万春刚才手指的方向正是骊山的后山腰,那里是一大片工地,工地上的工匠和民夫正热火朝天地修建新的宫殿和长廊亭台。 万春哼了一声,道:“再过两年,华清行宫会比如今更大,有更多的亭台楼阁供人赏玩,你若不得罪本宫的话,待新的宫殿落成后,本宫可带你来游玩,还可央父皇赐你温汤沐浴。” 顾青不感兴趣,敷衍地拱手:“臣谢公主殿下赏赐。” 万春公主指着远处的工地道:“你既是大唐的才子俊秀,此时何不赋诗一首,若诗句佳妙的话,本宫可帮你呈于父皇面前,说不定父皇一开心便升你的官儿呢。” 顾青瞥了一眼远处的工地,见飞檐画角黄墙红砖琉璃瓦在骊山的茂密树林里若隐若现,工匠们搭着架子站在屋顶正如火如荼地描着龙凤图腾。 顾青不知为何忽然脱口道:“一砖一瓦皆是民脂民膏,臣无诗可作。” 话刚出口,顾青顿觉失言,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出言冒失了。” 万春公主一愣,嘴里念了一遍顾青刚才的话,神情忽然变得意兴阑珊,叹道:“你说的没错,本宫不怪你。其实……父皇的宫殿已经修得够多了,实在没必要每年动用民夫工匠修个没完,天家倒是享乐了,苦的终究是子民。” “殿下是天家贵胄,能这么想足可见心地善良。”顾青不轻不重一记马屁送上。 一句没什么诚意的夸赞,万春却忽然开心起来,眼睛笑得弯成了新月:“你觉得本宫心地善良吗?” “是的。殿下金枝玉叶尊贵之身,能想到黎民之苦,当然很善良。” 万春高兴地道:“改日本宫便跟父皇说说,求他停了骊山行宫的工事,既然你夸我善良,总要名副其实才好。” “殿下不必如此,陛下乾纲独断,莫惹陛下不快。” “无妨,父皇宠我,我去求他,他定会答应的。” ………… 骊山后山,茂密的丛林里,三名民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正猫着腰躲在丛林中。 冬日的树林并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万物萧条,树上的叶子都枯黄掉落,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枯的落叶,可树林却显得空空荡荡,几乎一眼能将林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三名民夫是从骊山行宫的工地里偷偷逃出来的。 为首的一人个子魁梧,三十多岁年纪,一手扶着树弯腰喘着粗气,另外两人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叶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赵阿兄,我们就这么跑出来,家人恐会遭殃呀。”一个身材干瘦的汉子神情惊惧地道。 为首的那人姓赵,显然是拿主意的人,闻言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恶声道:“再不跑的话,你我都要累死在工地上了,看看咱们身上的鞭痕,将作监那群畜生,下手可真狠,稍慢一步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鞭子,饭也不让吃饱,咱们的口粮不知被那群畜生克扣了多少,还让咱们干重活,知道这几个月工地上活活累死了多少人吗?” “累死也是咱们的命,不认命怎么办?”一人哭着道。 另一人惴惴不安道:“赵阿兄,咱们这是逃徭役,将作监会追究的,家都回不去了,我家中妻儿老母尚在……” 赵阿兄目露凶光,道:“回去干活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你我还有选择吗?至于咱们的家人,咱们若死在工地上,你觉得家人会过得好吗?索性不如逃了,从此隐姓埋名找个别的活计,挣得银钱后偷偷送回家里,妻儿老小也有个活命的底气。” 另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迟疑地点头,逃都逃了,如今只能相信赵阿兄的话,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赵阿兄宽慰道:“放心吧,逃之前我左右衡量过,如果咱们死在工地上,家里顶梁柱没了,家里的老弱妇孺多半活不过几年,但是咱们若逃了,去长安附近的城池找找新的活计,挣钱后偷偷送回家,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相信我,我带你们过好日子。” 既然达成了共识,三人也就不再犹豫,看了看远处的工地,一人轻声道:“将作监此时恐怕已发现咱们逃了,咱们必须赶紧离开骊山……” 赵阿兄沉声道:“再等等,等天黑,今早听将作监的畜生说,天子昨夜巡幸华清行宫,此时山上山下戒备森严,咱们走出山林就会被禁卫拿下,耐心等等,天黑后下山或许能跑出去。”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君臣奏对 华清行宫内有亭台楼阁无数,有专门供奉大唐先帝的长生殿,也有专门供李隆基欣赏歌舞的宜春阁,除此之外,还有湖泊池塘水榭长桥,当然还有骊山最大的特色,温泉汤。 宫殿楼台修建之华丽奢靡,气势之恢宏雄伟,犹胜兴庆宫几分。 许多年后,华清宫被毁于战火,后世游人看到的骊山华清宫是重新修建的,不仅格局和建筑上改动了许多,也少了大唐原汁原味的那股气势。 李隆基的晚年生活大多在美色和歌舞中度过的,辛苦了半辈子,天下已安,如何享受余生便成了他最烦恼且最幸福的事。 宜春阁里,李隆基坐没坐相,半瘫半躺靠在软垫上,赤足盘腿发鬓凌乱,阁楼中央,一群舞伎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李隆基已微醺,醉眼迷蒙地呵呵直笑。 乱花迷眼,对酒当歌,人生似乎已没有缺憾了。 一名宦官在舞伎们的婀娜身躯中匆匆穿行而入,神情惶恐地走到殿下站立的高力士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高力士原本笑吟吟的脸色猛地一变,急忙凑到李隆基身边。 “陛下,长安有急奏。” 李隆基睁着微醺的眼,醉态憨然地笑道:“所奏何事?交给陈希烈和杨国忠处置便可,莫扰了朕的兴致。” 高力士再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晋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右相李林甫,今早辰时……薨殂。” 李隆基一呆,愕然望向高力士。 高力士直视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李隆基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令殿内歌舞停下。 高力士轻声道:“陛下是否起驾回长安吊唁李相?” 李隆基刚待点头,接着神情一顿,缓缓摇头,沉声道:“不合君臣之礼,朕不能亲自前往,可遣太子代朕赴李府吊唁……” 同殿君臣数十载,无论后期李隆基与李林甫之间怎样的明争暗斗,终究有着数十年的君臣之情,李隆基沉默片刻,眼眶很快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没流下来。 深吸了口气,李隆基憋回了眼泪,神情又恢复了冷漠高傲的帝王模样,沉吟半晌,缓缓道:“李相辞世,朕要有所表示,高将军,传朕的旨,追封李林甫为太尉,扬州大都督,追赐李府黄金百两,丝帛千匹,可许以亲王礼厚葬。” 高力士躬身领旨,然后缓缓退出大殿。 李隆基盘腿独自坐在殿内,神情依然阴郁沉寂。 帝王都是铁石心肠,李林甫的死只是令李隆基有过短暂的悲伤,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此刻李隆基脑子里想的是朝堂的局势。 右相李林甫告病数月,基本已经不问朝政了,可是麾下的党羽却仍奉李林甫为朝堂派系之首,简单的说,李林甫处不处理朝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象征意义,只要李林甫活着,哪怕什么事都不干,朝堂的各个派系仍是平稳的。 李隆基谋人半生,所求的无非便是一个“稳”字,朝堂稳了,人心才不会动荡,人心思定,天下事才有可为的前提,朝堂稳,天下才稳。 然而李林甫的薨逝,朝堂原本属于右相的势力顿时土崩瓦解,这派势力极其强大,一度将东宫太子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李林甫一死,麾下的党羽要么辞官,要么被别的派系拉拢,要么等着太子和杨国忠两派的疯狂清算,可以想象朝堂又将陷入一阵混乱之中。 李隆基如今要做的,便是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堂局势重新平稳下来,朝堂一乱,忙的是他这个天子,谋事太费脑子,做事太耗体力,耽误他安享骄奢淫逸的晚年生活,这可不能忍。 李林甫死后,长安朝堂分为三个派系,其一是东宫,其二是杨国忠的新兴派系,其三是中立逍遥派,除此之外,军方各卫大将军有着各自的小山头,权贵公侯也有各自的小团体,再加上驻扎边境的十镇节度使,期间还有那些不争气的皇子们暗搓搓地兴风作浪,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其实一直暗流涌动,很多不可告人的事都被各方有默契地隐藏在阴暗处。 抛开逍遥中立派不算,如今朝堂最大的两个派系是东宫和杨国忠,李隆基对东宫一直怀有戒心,从册立李亨为太子的那天起,李隆基便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压抑制东宫势力的发展,毕竟太子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人,李隆基害怕太子脑子忽然不冷静,纠集军队搞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把戏,这种事在大唐历代帝王里出现太多了。 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缘故,李隆基也算信得过,可惜杨国忠能力实在太差了,他所代表的新兴派系委实无法与东宫抗衡,所以前几日李隆基才不得不借由济王圈地一事帮着杨国忠狠狠打击了太子一回,原本只是场边的裁判,可是其中一位选手太弱,裁判不得不出手拉偏架不说,还亲自帮着选手揍另一个选手…… 当裁判好累啊,杨国忠不争气,最终还是李隆基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以目前来看,仅仅靠杨国忠是抗衡不了太子的,李隆基左右思量,觉得还应该扶持一个人,然而朝堂虽然人才辈出,但真正能自成一派助李隆基平衡朝局的人却一个都没有,陈希烈虽为左相,但性格失之柔弱无魄力,余者诸如李泌,房琯,韦见素,崔涣等人,要么早已站好了阵营,要么才干胆略有欠缺。 人才不是没有,但李隆基眼里的这些人才,或多或少有缺陷,造福一方可以,左右朝堂局势却不行。 李隆基越想越烦躁,坐在殿内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神情阴郁地叹息。 李林甫这一死,实在是给大唐的朝堂添了不少麻烦。 ………… 傍晚时分,顾青也得到了李林甫去世的消息。 对于李林甫的死,顾青无悲无喜。严格说来,自从来了长安,他与臭名昭著的奸相却连一面都没见过,但明里暗里有过几次交锋。 此刻顾青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庆幸,庆幸自己命大。 以顾青得罪李林甫的次数和力度来看,如果李林甫身体没毛病,有精力有时间的话,以顾青的斤两,大概会被李林甫玩死。 “口蜜腹剑”的称号不是白来的,论谋略论智慧论斗争经验,李林甫比顾青不知强了多少,幸好顾青到长安时李林甫已病入膏肓,就算顾青得罪了他几次,李林甫也没心思跟他这个小人物计较,后来左卫贪腐案算是把李林甫得罪狠了,然而那时李林甫正处于风口浪尖,不敢报复顾青,顾青算是逃过一劫。 再后来,李林甫已然奄奄一息,更没有精力报复了,直到今日李林甫去世,顾青不得不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干,就这样活活熬死了一个敌人。 所以说,人生在世如果做不到快意恩仇的话,一定要多保重身体,身体强壮了,不但会延长自己的生命,偶尔还能收获一些意外的惊喜,活活熬死仇人也是很有快感的。 一朝宰相去世,顾青连一丝悲伤的感觉都没有,暗暗庆幸了一番后,马上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盘腿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顾青正无比煎熬地吃着御赐的晚膳。 门外有宦官尖着嗓子轻声道:“顾长史,陛下欲游赏骊山,朝臣当随驾而往。” 顾青叹了口气,朝门口道:“我正在用膳,可以晚一点么?” 宦官彬彬有礼却语气坚决地道:“顾长史,君臣有礼法,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还请顾长史马上出行随驾。” 顾青看了看面前的饭菜,味道委实不怎么地,索性放弃吧,饿一顿死不了的,回了长安天天吃烤羊腿补偿自己。 于是顾青搁下了碗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后,打开门随宦官前往宜春阁。 刚到宜春阁前的广场上,天子的仪仗已徐徐启行。 李隆基身着常服,在两三百名羽林卫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朝山上走去。 仪仗的后面,跟着几名朝臣和宦官,众人一声不吭默默随行。 顾青算是迟到,很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心中却暗暗腹诽。 皇帝晚饭后散个步而已,居然也摆这么大的排场,累不累? 沿着骊山星辰汤后面的山道缓缓上行,队伍越走越长,前方数十名羽林卫开道,李隆基走在中间,后面跟着顾青等随驾朝臣,仿佛感受到李隆基阴郁的心情,数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 快天黑时,众人已走到骊山的山腰,四周一片茂密的树林,这里是没被开发的野外,仅有一条小径通往上下。 随驾的高力士见天色已晚,于是上前劝道:“陛下,已天黑了,不如回驾华清宫吧。” 一路上山,李隆基脑子里一直在思考朝堂局势,直到高力士提醒,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往山下一看,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那些随行的朝臣们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目光随意地在随驾朝臣队伍中一扫,李隆基看到了人群里的顾青。 没办法,顾青在人群里太显眼了,明明年纪最轻,走了半截山道此刻的模样却最为不堪,别人顶多喘粗气,顾青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着膝盖,衣冠凌乱发鬓披散,活像满身大汉刚从他身上下来。 李隆基皱了皱眉,道:“顾青,近前来。” 顾青一愣,但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顾青,你这身子可不行啊,朕已是六十多岁年纪,走山道仍有余勇可贾,那些随驾的朝臣年纪都比你大,他们也没你这般不堪,年纪轻轻的,为何身子如此柔弱?” 顾青苦笑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忙着随驾,来不及用晚膳,故而体力不支。再说陛下龙精虎猛,年已花甲仍有食牛之气,您当年也掌过帅印,军伍之中操练打熬,陛下的龙体打下了基础,说您活万岁有点虚假,但臣以为,陛下活一百五十年问题不大。臣没有陛下的荣耀经历,身子哪里敢与陛下比。” 一番解释里居然顺手还拍了几句马屁,身后的朝臣们暗暗鄙夷的同时,李隆基却龙颜大悦,哈哈笑了两声,一整天的阴郁心情随着顾青的马屁也松缓了许多。 “你啊,真会说话,每次你说完逢迎之辞,朕都觉得不赏你点什么未免对不起你的巧言令色。”李隆基大笑,心情愈发开朗了不少。 顾青陪笑道:“臣食君俸禄,不需要别的赏赐,只盼能多为陛下分忧,让臣尽一尽臣子的本分,才不愧对朝廷每年给臣发下的俸禄粮米。” 李隆基叹道:“是啊,世人都想着当官,因为当官有权,当官威风,满朝文武里,真正念想为君分忧者能有几人?” 天色愈发黑了,高力士不由有些着急地劝道:“陛下与顾长史相谈投机,不如下山回宫,与顾长史酒宴上酣谈如何?” 李隆基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让随驾的朝臣们都回去,朕不需要他们跟随,顾青,你与朕在此多赏赏风景,看看骊山日落后的余晖,如何?” 顾青其实也想下山,但李隆基发话,他还是不得不道:“臣遵旨。” 高力士早看出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于是不敢再劝,转身让随驾的朝臣们都下山,李隆基的前后留了百余名羽林卫随侍。 李隆基转身看着骊山尽头西沉的落日,仅剩了一轮余晖,在奋力抵抗着黑暗的侵噬,渐渐地,天边只残留了一丝黯淡的光晕。 “李相薨逝之事,你听说了吧?”李隆基缓缓道。 “是,臣已听说。” “你与李相似有恩怨,朕想知道,你如何评价李相其人?” 顾青垂头道:“臣位卑言轻,不敢妄议宰相。” “无妨,就当闲聊,说错了话朕不会怪罪。” 顾青想了想,道:“李相执宰大唐十九年,行政突出,谋略不凡,但格局有失。”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笑道:“‘格局有失’?你仔细说说。” 顾青低声道:“陛下,君权与相权,虽是互辅,但也互相冲突,陛下是君,宰相是臣,君上的意志往往放眼全局,但宰相的意志却不一定,他眼里看到的除了朝政之务和黎庶之祉,他还有私心私利,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所以历朝历代的宰相,麾下都有攀附他的党羽,党羽势大,羽翼丰满,往往阳奉阴违。” 李隆基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奇异地打量着顾青。 这是他第一次与顾青正式谈论朝政,李隆基没想到顾青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居然对朝堂有这般见识,委实令他吃惊。 “有私心为何会阳奉阴违呢?”李隆基神情严肃地问道。 “因为私心与公义是对立且冲突的。朝中一旦有了党派之争,难免任人唯亲,明明不合适这个位置的人,偏要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那么这个人在这个位置上能做好他本分内的差事吗?结党的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他要的是党羽占住这个位置,掌握这份权力,别的不予考虑,于是就造成了朝中玩弄权术的人越来越多,肯安心在位置上踏实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派系越多,斗争越激烈,朝局越复杂,政令无法畅通,延射到地方官府,更是朝令夕改,一塌糊涂,党争之误,误国误君,故而臣以为,李相一生功过只能说是各半,他的格局配不上宰相这个位置。”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妄之灾 李林甫是怎样的人,李隆基比谁都清楚。 顾青当然也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问起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想听的并不是李林甫如何,而是对顾青的考量。 李林甫执宰十九年,君臣相爱相杀半生,顾青所提到的“结党”话题,严格说来是李隆基和李林甫两个人达成的默契。 李林甫需要结党来巩固相权,李隆基需要朝堂结党分出派系,方便他左右平衡。 党争之祸,唐朝的君臣们还没尝到苦果,在这个年代,结党被视为利大于弊可以默许的一种现状。 大唐中期以前是门阀士族的天下,门阀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深层次的结党,武则天削弱门阀势力,大力推进科考,寒门学子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但是门阀的势力仍旧存在,如今能站在朝堂里的大臣,大多是门阀士族出身。 比如李林甫,就是李隆基的远亲,唐太祖李虎的五世从孙,比如李光弼,看似大大咧咧,他其实是柳城李氏出身,还有位列大将军的郭子仪,他出身太原郭氏,汉代光禄大夫郭广意的后裔。 满朝公卿皆出身门阀,门阀与门阀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和恩怨,结党是无可避免的,所以李隆基对朝堂结党采取默许态度,这一点倒并非昏庸,而是知道无法阻止,于是因势利导,索性利用朝臣结党来达到他平衡朝堂的目的。 皇帝默许结党是为了平衡,朝臣结党是为了私利,但是宰相结党那就是祸害了。 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前世的他只当过公司领导,没治理过国家。但道理还是懂的,前世他见过别的公司内部搞小团体小山头,这种公司存活时间往往并不长,人浮于事,因私废公,人人为了小集体的利益而勾心斗角,内耗之后,倒闭是必然的。 大唐如今差不多也是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限的荣光背后,早已危若累卵。朝堂党争,节度使拥兵自重,权贵圈地,流民日渐增多,军队渐生暮气,帝王昏庸,朝堂无可用之臣等等,问题太多了。 每个问题单独来看,其实都是小问题,但是这么多小问题加在一起,只消被外部力量轻轻一推,诸多小问题爆发后便是无法挽救的大问题。 这一点,李隆基没看到,他沉浸在温柔乡里谱写他的《霓裳羽衣曲》,权贵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圈占土地,置办家产,朝臣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甚至底层的百姓也没看到,他们以为这盛世还能延续很多年。 众人皆醉,顾青独醒。 可惜的是,顾青评价李林甫的这番话,李隆基的反应只有两个字,“呵呵”。 呵得很诚恳,看得出也是走了心的,但顾青清楚,李隆基并不以为然。 帝王的态度决定臣子的忠奸,如果换了太宗李世民,君臣奏对之时,哪怕对臣子的话再不认同,太宗的态度也是肃然且谦逊的。 李隆基的演技显然比不了太宗皇帝。 “顾卿所言有理,呵呵,有理。”李隆基轻捋青须笑了笑,道:“李相一生有功有过,但他的‘过’,并非结党。” 顾青笑道:“是,陛下果然比臣看得更远,臣对李相的评价不过是孩童呓语,幼稚得很,让陛下见笑了。” 对于刚愎自用的人,永远不要与他争论,总之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这个道理顾青上辈子就学会了。 李隆基心情愈发不错,李林甫薨逝带给他的问题和烦恼,此刻已渐渐消淡。死了一个权相,朝堂仍然还是会照常运转,至于后面的问题和烦恼,慢慢解决便是。 “顾卿,随朕再往山上走走,天色已黑,咱们君臣不妨来个踏月寻梅,亦不失为一桩美谈。” 高力士为难地道:“陛下,此地为山道,将作监尚未铺出路来,夜晚难视,山道崎岖难行,陛下若有失……”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无妨,让羽林卫点起火把便是,骊山地势算不得陡峭,就算失足摔倒了也无大碍。” 说完李隆基当先朝山上走去,顾青和高力士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跟上。 ………… 山林里的夜晚尤其寒冷,北风呼啸而过,萧条的树干瑟瑟抖动,发出尖利的啸声,仿佛一群厉鬼在人间的夜空里凄厉惨叫。 半山腰背风的一个小山坳里,赵阿兄和另外两名逃工瑟缩在一个天然的树坑旁,三人双臂紧紧相抱,瑟瑟发抖冷得像三个哈麻皮。 “赵阿兄,真的受不了了,我们生火取暖吧……”一名逃工凄然道。 赵阿兄的目光比寒风更冰冷,斥道:“胡说什么!我们是逃工,你以为还是在家种地的时候,随便找堆柴火便可生火了?夜晚火光一起,山下的将作监和禁卫们必然循着火光找来,拿住了咱们至少是流放千里的罪。” 另一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冻死……” 赵阿兄冷冷道:“那也要忍着,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点苦都受不了,被官兵拿住下场比现在还惨。” “赵阿兄,你说等天黑咱们便逃出骊山,此时已天黑了,为何还不走?” 赵阿兄摇头,道:“等到深夜再逃,此时官兵都没睡下,戒备仍然森严,逃出去的希望不大。” 三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人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山道上有人行来,距离很近,隐隐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人群大多是羽林卫官兵打扮,为首两人一个穿着常服,另一个年轻人却穿着官服。 躲在山坳的三人顿时大惊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些羽林卫,三人愈发惶恐不安。 “咱们逃走的事终于被将作监发现了么?所以派官兵上山来捉拿咱们……”一人面如土色道。 “定是如此,否则天黑了这群官兵为何还上山?”另一人吓得浑身直颤。 赵阿兄最为冷静,他不动声色地伏低了身子,悄悄往前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山道上的羽林卫,越看越心惊。 赵阿兄虽然是三人中看起来最有主意最有魄力的人,但他终究只是个逃徭役的平民,在徭役之前,他不过是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种地的农户,无论见识还是心性,当领导都远远无法称职的。 看到山道上的羽林卫后,赵阿兄立马做出了他自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这群官兵果然是来捉拿自己的,将作监那群畜生好狠毒的心,自己三人不过是逃了徭役,又不是举兵造反,用得着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捉拿咱们吗? “赵阿兄,咱们跑吧!再不跑就晚了!” 赵阿兄面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起来像一只落进猎人的陷阱走投无路的困兽,表情和目光愈发凶狠了。20 “已经晚了!既然官兵已经上山来捉拿咱们,想必山下也有官兵把守,咱们逃下山也是死路一条。”赵阿兄神情绝望地道。 “那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逃呢,平白沾了一桩罪过,也不知被拿住后会不会被官府杀头……” 赵阿兄努力恢复了冷静,深呼吸几口气后,缓缓道:“我不知你们有何想法,但我一定不会再回工地干活了,留在工地迟早会死,还不如搏命一把,今夜若能逃出去,我们便是新生,外面有大把的活路等着我们。” 另外两人神情犹豫了,其实在看到山道上的官兵后,这两人很想跑出去主动自首的,可是赵阿兄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自首之后也许会被流放千里,在那荒蛮无人之地度过余生,也许不会被究罪,但还是要在工地上干活,直到活活累死。 犹豫许久,两人互视一眼,然后狠狠一咬牙,道:“我们听赵阿兄的,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赵阿兄顿时充满了自信,他忽然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领导人物,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躲开山道上这群官兵不难,难的是山下把守的官兵,咱们若要逃出去,首先要瓦解山下把守官兵的阵脚,让他们乱起来,咱们才有可能逃下山。”赵阿兄自信地道。 “如何瓦解山下官兵的阵脚?” 赵阿兄笑了:“年轻之时我听村里一位老读书人说过一个故事,叫‘围魏救赵’,故事原本啥样我记不清了,总之就是让这头的敌人先乱,乱起来后吸引另一头的敌人过来相救,如此,另一头便空虚了,咱们正好趁机逃下山去。”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这个故事……难道不该叫‘调虎离山’么?” 砰的一声闷响,赵阿兄用拳头成功维护了自己的领导权威。 “还有疑问吗?” “赵阿兄,具体该如何做?” 赵阿兄起身猫腰,看了看山道上那群官兵的位置和大致人数,目光闪烁一阵后,又莫名其妙地蹲下,从地上拾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手指轻轻一折,枯黄的树叶干脆地断成两截。 手上的半边落叶轻轻一抛,落叶随风飘向另一个方向。 “赵阿兄,你这是作甚?” 赵阿兄的信心愈发膨胀了,智珠在握般淡淡一笑,道:“我们放火烧山!” 另两人惊道:“为何用火?” “冬天干燥,多日无雨,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再加上此时刮的是北风,风向往南,等那群官兵继续往山上走,咱们便在他们的后方堆积树木点火,断了他们的去路,再分出一人从树林里穿行上山,在他们的前方也点火,断了他们的前路,前后两路被断,这群官兵便被火势包围,如此便死死困住了他们,山上火起,山下的官兵看到后必然发兵来救……” “山上山下一团乱,官兵们忙着自救,哪有心思再来捉拿咱们?咱们便有机会逃出去了。”赵阿兄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妙不可言。 另外两人比赵阿兄的见识更少,闻言立马大赞:“赵阿兄高明,跟着你果然没错。” 赵阿兄指了指其中一人,道:“你马上从树林里穿行上山,赶在那群官兵前面点火,你仔细盯着这里的情势,一旦看到我这里火起,你也马上点火,两头放火,关门打狗,不信官兵不乱!” ………… 顾青和李隆基走得很慢,就是寻常散步的速度。 二人边走边聊,说话的大多是顾青,李隆基对民间的风土民情好奇,顾青也有意无意在李隆基面前暗示一下民间疾苦,两人于是从民间的土地作物聊到婚丧嫁娶的礼仪,从人均能分得多少土地,聊到土地收成之后折合多少钱,然后互相推算一年种地所得折合多少文钱能够堪堪养活五口之家…… 聊的都是很严肃的话题,顾青也很珍惜这次与李隆基聊天的机会,这位天子晚年越来越昏庸,躲在宫闱里沉迷酒色,委实需要有个人暗示他民间百姓多么不容易了,但愿能唤醒这位天子的雄心壮志,让百姓们少遭点罪。 然而,顾青和李隆基都没想到,只不过是寻常之极的晚间散步爬山,居然遭了意外横祸。 从骊山的半山腰往上,走了大约两炷香时辰,大约两三里山路,顾青脚步忽然一顿,前方远处一道闪亮的光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李隆基也看到了前方山坡上的那道光,皱眉沉声道:“已是夜晚,何人在骊山之上放火?不怕引发山火祸害整个骊山么?”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高力士看了一阵,随即不自觉得往后面看去,然后高力士脸孔顿时发白,大惊失色道:“陛下,有人放火,咱们山下的路也烧起来了!” 李隆基和顾青愣了一下,接着也大惊。 李隆基厉声道:“羽林卫何在?速速分兵,两队去扑灭火势,再分一队去山下报信调兵。” 随驾的羽林卫此时只有百余人,若遵照李隆基的旨意分出三队各行其事,李隆基的身边便只剩了二三十人。 顾青和高力士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接着二人迅速对视,顾青神情凝重地道:“这两把火放得蹊跷,臣以为此时不宜分兵,咱们应马上下山,山下禁卫若见到山上火起,不需陛下调兵他们自会来救,此时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安危,若有贼人趁着火起忙乱行刺陛下,咱们便中计了,羽林卫绝不可分兵。” 高力士也忙不迭点头。 李隆基想了想,朝顾青赞赏地笑道:“少年郎心思缜密,可堪大任。朕听你的。” 说完李隆基厉声下令所有人往山下走。 山道上放的这两把火,最终的火势就连赵阿兄三人都没想到。 如今是冬天,长安多日无雨,山上无论是厚厚的落叶还是萧条的树林,都是无比干燥,一点火星就能引燃,再加上今夜北风强劲,风助火势,火借风势,赵阿兄三人两头点火,火势一起便再也无法遏止,瞬间变成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骊山的半边天。 羽林卫护侍着李隆基匆忙赶往山下,然而走了没多远便发现下山的道路被火势堵住了路。 更要命的是,一阵强劲的北风吹来,熊熊的火舌被风吹得一偏,瞬间点燃了山道旁边树林里的落叶。 积累了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的落叶既厚且干燥,被火一点,落叶顿时燃烧起来,最后,燃烧的落叶不可避免地点燃了树林里的树木,很快整片树林都烧了起来。 李隆基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众人神情焦急,李隆基的脸在火光的照映下仍然那么苍白绝望,定定站在火堆前,身躯摇摇欲坠。 “谁?是谁胆敢谋害朕!”李隆基目露凶光,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封侯之诺 骊山之上两头点火,堵住了李隆基等人的前后两路,风助火势,旁边树林也被点燃,李隆基和顾青他们等于被大火完全包围了,逃无可逃。 政治人物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简单化,他们只会越想越复杂。 此时李隆基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放火烧山明显是人为,他在思考究竟何人敢谋害他。 此时的顾青其实也在思索罪魁祸首,而且他和李隆基一样,把这件事想得很复杂。打死他也想不到,这把火居然是骊山行宫工地上三个逃徭役的人干出来的。 三个逃工干出这等大事,谁敢信?真的没人信,恰好赶在李隆基等人上山的当口,恰好卡在李隆基在半山腰上,放火的时机和火候拿捏得刚刚好,甚至今夜北风强劲,也恰好是利于放火的绝佳天气,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算进去了。 三国里的周瑜火烧赤壁都烧得没今夜这般完美。 顾青觉得放火的人简直是行家中的行家,从小玩火长大的。 无可否认,这两把火放得真的很成功。成功地把李隆基和顾青等人困在熊熊火势中间动弹不得。 顾青脑海里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东宫太子李亨。 太子这是等不及他父皇寿终正寝了么? 确定了怀疑对象和他的动机后,顾青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深深的愤怒。 你要弄死你亲爹我不反对,为何连累我?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李隆基已吓得面无人色,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经历的都是朝堂勾心斗角,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就算四十年前领兵入宫诛杀韦后,也不曾如今夜此刻这般危险。 顾青却比李隆基冷静,前世不算,这一世大场面见多了,与人浴血搏命不止一次,他已渐渐有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陛下,就算山下的羽林卫赶来,要扑灭这火也需要不少时间,等他们扑灭大火,咱们早烧成灰了,陛下,臣以为此时应自救。”顾青语速很快地道。 李隆基六神无主道:“如……如何自救,朕,朕该如何是好……” 顾青叹了口气,天子算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环视四周,大火已蔓延到树林的中心地带,几乎整个树林都陷入火海中,山道被大火堵住,硬闯过去已不可能,顾青环视一圈观察许久,越看心中越绝望。 似乎……真的无路可退,无处可逃了。 树林里的大火已快烧到山道上,顾青等人的空间越来越小,火势在四周形成了包围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缩小顾青等人的生存空间。 更麻烦的不是火势,而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烧干净了,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而顾青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夹杂着滚滚浓烟与焦糊味道,以袖遮口鼻都没有作用。 后面的高力士和羽林卫们都慌了神,作为帝王近侍,羽林卫从来不缺乏勇气,也有舍生护驾的觉悟。可是眼前的敌人是大火,所有的身手和勇气此时却完全无用,无论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该死的人终归会死,包括李隆基。 一名羽林卫将领模样的人忽然按刀行礼道:“陛下身边的羽林卫大约百人之数,若无别的办法,末将愿带头冲出火海,从火堆里滚过去,后面的将士一个一个接着滚,用血肉之躯将火堆扑灭,为陛下淌出一条活路。” 羽林卫将士一听,纷纷激动地异口同声道:“愿为陛下淌出一条活路!” 李隆基神情微动,没吱声。 顾青袖子捂着口鼻,闷声道:“此时北风正劲,树林里的火早已蔓延到山道上,你们就算用血肉之躯淌过去,火势马上还是会重新燃起来,且不说你们的牺牲毫无价值,我只问你,那时你们都被烧死了,陛下的安危交给谁?” 将领一滞,垂头不语。 李隆基失望地叹了口气。 顾青瞥了将领一眼,忍着喉咙里强烈的刺痛感,道:“你还是干好卖力气的活儿吧,莫勉强自己动脑子。” 李隆基捂着口鼻使劲呛咳一阵,浓烟将他熏得眼泪直流,边咳边道:“不曾想朕竟陷入如此绝境,朕实在是……死得不甘!” 看得出李隆基已很害怕了,顾青站在他身旁能察觉到他浑身瑟瑟发抖,只是碍于天子的身份,不想在臣子面前露怯,只能强自镇定。 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绝望的李隆基不由颤声问道:“诸卿可有活命之法,快说出来,朕必有重赏!” 没人吱声,这场大火已是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所有人都绝望了。 顾青也没出声,此刻他也有点急了,没想到自己穿越不到两年,便要死在一场大火里,要说不甘心,他比李隆基更不甘心,再傻逼的编剧都写不出如此狗血的剧本。 使劲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顾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多么危急的情势,冷静是唯一的生机。 舌尖的剧烈疼痛感令顾青头脑一清,然后他开始四下观察环境。 所有人束手无策,唯独顾青久久不吱声,李隆基惶然地拽住了他的袖子,道:“顾卿可有脱困之法?朕知你向来聪慧机敏,你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青朝李隆基笑了笑,目光放在左边树林的火势边缘地带,边缘地带离他们很近,种植着一片乔木,大火正缓缓地向这片乔木推进,马上要烧着这片乔木。 若这片乔木被点燃,顾青等人基本便没了活路,就算不被浓烟呛死,火势也会飞快烧尽周围的空气,他们会活活窒息而死。 顾青注视着这片乔木,目光顿时露出深思之色。 似乎……有一线生机。 蹲下身,顾青抓了一把脚下的沙土,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沙土缓缓从指缝中泻下,沙土随着炽热的热浪洒落,洒落的方向却是偏移往南面。 李隆基和所有羽林卫将士默默地看着顾青做着这一切,众人皆满头雾水,不知顾青为何做出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但李隆基此刻已顾不上别的,他只求活命,无论顾青做任何怪异的举动,都代表着一线希望。 于是李隆基颤声道:“顾卿可想出法子了?要人要物尽管说,朕一定满足,你若能让朕脱困,朕回去后必有重赏,必有重赏!朕,朕……” 咬了咬牙,李隆基大声道:“朕封你为万户侯,今日在场所有人作证,朕绝不食言!” 沉思中的顾青被打断了思路,听着李隆基这番慌不择言的话几乎想笑。 大佬,咱们能不能活命还两说着呢,这个时候许我当个副皇帝都没用呀。 很奇怪,为何古往今来的帝王发重赏的时候动不动就许什么“万户侯”,这“万户侯”究竟多值钱?感觉历朝历代的帝王比当事者本人还要更在乎这个“万户侯”。 手里的沙土缓缓洒完,顾青拍了拍手,转身赫然发觉包括李隆基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然后顾青这才想起似乎应该道个谢,不管李隆基许的承诺是不是空头支票,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呃,臣谢陛下天恩,封侯就不必了,臣未立寸功,实在愧受厚爵。” 李隆基跺脚急道:“莫搞这套虚礼了,你救了朕的性命,封王都不为过!快说,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脱困?” 顾青缓缓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老天不会绝了所有的路,终归留了一线生机的。” 李隆基大喜,使劲呛咳了一阵,道:“快……快说!” 顾青指了指左边树林尚未被烧起来的一片乔木,道:“臣有个想法,需要羽林卫各位将士出点力气。” 刚才强行动脑结果被打脸的将领抱拳大声道:“顾长史请吩咐,末将愿赴汤蹈火!” 顾青捂着口鼻使劲呼吸了几口灼热的空气,勉强笑道:“便请这位将军指挥麾下将士,从这片乔木未被大火烧着的边缘挖沟……” “挖沟?”将领不解地道。 “对,挖沟,用你们手里的兵器挖沟,刀也好,剑也好,反正能用的兵器都用上,沿着大火的边缘使劲挖,沟不必深,一尺即可,挖沟的事大约分出三十人左右够了。” 然后顾青又指了指自己站立的安全地带的地面,道:“这里,二十个人挖一个大坑,够一个人躺进去的,用兵器挖,用手刨,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坑来。” 将领满腹疑惑,但还是应命。 顾青又指着面前尚未被烧着的乔木道:“前面挖沟的边缘,剩下的所有人将边缘的乔木全部砍倒,空出一片隔离缓冲地带,好了,快去,再晚来不及了!” 百余名羽林卫将士马上冲了出去,就连高力士也手忙脚乱地帮着砍伐乔木。 顾青没动弹,盘腿坐在地上,从里衣撕下一截布,找了一名将士讨了一点他们随身携带的皮囊里的水,将布打湿后递给李隆基,道:“陛下,用此物掩住口鼻,至少能轻松一点。” 李隆基颤巍巍接过湿布捂住口鼻,惊惶不安道:“顾卿的法子可管用吗?” 顾青也用湿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闷声道:“该用的法子都用了,能不能活要看天意,陛下,臣尽力了。” 李隆基六神无主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眼泪顿时潸潸而下:“朕……不想死。” “陛下宽心,还是有很大的概率活下去的,若是山下的羽林卫扑火的速度再快一点,活下去的概率就更大了。”顾青温言安慰道。 李隆基叹道:“但愿……将士们不负朕。” 随即李隆基看着顾青又道:“朕刚才许下封侯之诺,绝不会食言,顾卿,朕看得出你是忠臣,今夜若能活命,朕以后会重用你的。” 顾青笑了笑,李隆基的话说得再诚恳他都没放心上,人在求生的时候说出的任何话都像醉话,宿醉醒后,抵赖的,失忆的,否认的,谁当真谁输。 ………… 山上火起之时,山下的羽林卫便已发现了,华清行宫顿时一片钟鼓锣声敲响,驻扎的羽林卫被紧急调动起来,将领们手忙脚乱地指挥将士集结,华清宫内外一片兵荒马乱。 此时杨贵妃和万春公主正在一起,二女是多年的闺蜜,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忽然听到殿外钟鼓声和羽林卫将士齐刷刷的脚步声,二女顿时惊惶起来,赶紧起身跑向殿外。 杨贵妃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最初她以为是内宫兵变,于是马上询问宦官李隆基的下落,宦官颤声告诉杨贵妃,天子上山未归,有人恶意放火,天子和左卫顾长史等人被困在山火之中。 杨贵妃闻言脸色愈发苍白,身躯摇摇欲坠,一旁的万春公主脸色也白了,咬了咬牙忽然一声不吭朝外面跑去。 飞快跑到殿外羽林卫将士集结之处,万春公主见将领们正大声斥骂着士兵,并下令马上出发上山救驾,羽林卫是大唐皇帝贴身禁卫,忠心没有问题,但没有统一的指挥,显得很混乱,每一名将领都在对麾下士兵下着不一样的命令,很多命令都是互相矛盾的,乱得像一锅粥。 万春公主见状愈发焦急,父皇的性命可全指望他们,这般指挥分明是贻误了救驾的时机,而且,被困山火里的人还有顾青…… 劈手夺过一名将领手里的剑,万春公主举剑指天,大喝道:“本宫是万春公主!这里本宫最大,所有人听本宫的军令,违令者斩!” 忙乱的集结现场瞬间安静。 万春公主指着一名将领道:“你,马上领着你的麾下搜集华清宫一切蓄水之物,盆也好,桶也好,能装水的都装满水,抬水列队上山!” 将领躬身领命,一挥手,数百名羽林卫将士匆匆离开。 万春公主又举剑指着另一名将领道:“你,搜集华清宫所有的工具农具,但凡砍伐挖掘的工具全都带上,跟在抬水的队列后面上山!” 将领领命离开。 万春又指向第三名将领,道:“你,指挥麾下将士在山下待命,并马上调集所有的水龙车装满水,移到山道之下,上面的人水用完了你们用水龙车补上。” 最后万春转身对一名宦官道:“马上去半山的将作监,告之官员,所有营造宫殿的工匠,杂役和官兵全都动员起来,从工地方向扑灭火势,往山道移动,谁能救得父皇,有重赏!” 宦官惶然领命而去。 下完了一系列的命令,万春浑身仿佛虚脱般,身躯晃动了几下,随即咬了咬牙,跟着羽林卫将士们一同上了山。 ………… 山道上。 火势越来越猛,羽林卫将士挖的沟差不多成形了,所有人的脸上身上被大火熏得黑一块红一块,砍伐下来的乔木在挖的长沟边堆成了山。 人在求生时的潜力是无极限的,众人挖沟和砍伐乔木的速度比顾青预想中的快了许多。 山道上,负责挖坑的将士也努力挖好了,时间紧迫,坑挖得不深,勉强够一个人躺进去。 眼看大火离众人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稀薄,李隆基和顾青用湿布捂住口鼻使劲呼吸。 顾青大喘了几口气后,呛咳着道:“陛,陛下……请恕臣之罪,臣想请陛下……躺进这个坑里,而且还要用沙土盖住陛下的身子和脸,只稍微露出一点空隙用来呼吸。” 李隆基愣了一下,旁边的羽林卫将士也愣了。 人没死就要埋他进土,这可是犯了忌讳,尤其是要埋的人还是当今天子。 顾青却管不了那么多,焦急地道:“陛下,为了活命,顾不得许多了,快躺进去。” 李隆基也不再犹豫,马上躺进了大坑里,旁边的将士迟疑一阵,还是按顾青的吩咐,给李隆基的身上填土。 李隆基躺在坑里一脸晦气,紧闭着眼不出声,这辈子头一次被埋了,居然还不得不感谢这个要埋他的人,李隆基只觉得满腹怒气怨气,又无法怪罪顾青,只好默默下了决心,待逃出生天后一定要严查放火之人,无论牵扯到谁,一定要抄家灭族! 将士们很快在李隆基身上盖了厚厚的沙土,甚至还垒起老高,看起来就像在山道中间摆了一座新坟,令人尤觉心酸。 在李隆基的口鼻上方,将士们特意留了一个孔供他呼吸。 其实空气已越来越稀薄,李隆基能不能呼吸到空气已是不可测了,但至少比活活烧死强。 救李隆基是没得选择,毕竟天下是他的,顾青若不救他的话,就算在这场大火里活下来,以后也活不了。 现在李隆基的安全暂时保住了,顾青自然要保自己的命。 指了指李隆基新坟的后方,顾青对羽林卫将士们道:“烦请各位再辛苦一下,给我也挖个坑,我躺进去后照原样盖上土,大家都莫闲着,多挖些坑,挖好了都躺进去,能救几人算几人,大家各安天命吧。” 羽林卫将士急忙动了起来。 高力士也吓坏了,急忙命将士们给他也挖个坑,然后看着顾青叹道:“顾长史,接下来难道咱们就躺在坑里什么都不做了吗?” 顾青摇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这件事比挖坑更重要。” “何事?” “派几个人,将砍下来的乔木堆在火场边缘靠近南边的地方,然后点燃那些乔木。” 高力士和旁边的将士们惊愕地看着他。高力士失声道:“大火未灭,你居然还要主动点火,你疯了么?” 顾青叹道:“高将军,相信我,这件事很重要,必须要做,这是以火攻火,此时的风向我试过了,正合适,再晚若变了风向就危险了,快去。” 高力士摇头,不愿执行这个疯狂的命令。 顾青道:“高将军,我也身陷火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半晌,高力士终于还是咬牙朝将领示意了一下,将领叹了口气,默默执行顾青的命令去了。 顾青也没时间解释,以火攻火的法子其实是从前世一部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包括挖沟,挖坑,隔离缓冲地带等等,都是从电影里学的,也不知有没有效果,为了求生,索性赌上性命试一试。 山道上属于顾青的坑很快挖好了,顾青躺进去时也是一脸晦气。 生平擅长挖坑,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居然给自己也挖了坑,这算不算报应? 第二百章 劫后余生 顾青躺在坑里,表情很安详,一生无憾含笑九泉的模样,生而为人,他一点也不抱歉。 面上盖了一层布,布下面又垫了一层湿布,羽林卫将士们用沙土将他的身子盖住,渐渐地盖到脸部,跟李隆基一样,留了一个孔呼吸。 于是山道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一部分将士忙着点燃乔木的同时,剩下的人忙着给自己挖坑。 此时此刻,所有人约莫都明白了顾青的意思,用土来隔绝火,是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当身陷熊熊大火无处可逃之时,只能选择挖坑埋自己了。 当沙土渐渐盖住了自己的脸,顾青顿时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了,口鼻同用隔着湿布使劲呼吸,进入肺部的始终只有一丝丝带着焦糊和浓烟味的空气。 太难受了,顾青差点想掀开沙土起身,强大的克制力还是令他忍住了冲动,沉住了气细细地呼吸,缓缓吞吐空气,仿佛睡着了一般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如水,用细缓的节奏维持身体基本的需要。 外面,将士们点燃了乔木,树林里的火势与乔木的火势隔着一条挖好的沟烧了起来,高力士和将士们原本以为点燃乔木是火上浇油,然而乔木燃烧后,冲天大火烧起,巨大的火舌神奇地朝树林方向偏移,紧接着一阵北风吹拂而过,乔木的火势与树林内的火势仿佛两支不共戴天的军队,狠狠地碰撞在一起,互不示弱地纠缠厮杀。 而顾青之前吩咐挖的那条沟,令两边的火势泾渭分明,无法融合于一处,两股大火势不两立的互相冲击,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高力士和将士们隔着老远能清晰地感受到山道上的热浪似乎降温了几许,点燃的这堆乔木仿佛凭空给众人设置了一道保护他们生命的防线,原本孤立无援的众人突然间多了一支友军。 高力士和众将士惊讶之后立马惊喜地大叫起来,此时的高力士对顾青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挖了一条沟,点了一堆火,看似简单的处理方式,却给大家增添了不知多大的活命几率。 被烟火熏得满脸乌黑的高力士感激地朝埋顾青的那堆沙土上看了一眼,他甚至有股冲动想把顾青拉起来用最崇高的礼节向他表示谢意。 幸好高力士忍住了冲动,否则顾青会客客气气地把他埋进土里,货真价实的活埋。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高力士也躺进了坑里,身上盖了土,和李隆基顾青一样老老实实在沙土里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其余的将士们拼命挖坑,时间仓促,挖的坑并不深,堪堪能躺进一个人,重要的是往身上盖土,隔绝外面的火势。 火势终究还是蔓延过来了,很快将山道吞没。 顾青躺在坑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吸进去的每一缕空气都带着浓烟,掩住口鼻的湿布似乎已没有多大的作用了,根本无法过滤空气里的烟雾。 身体越来越热,感觉大火已离他越来越近,盖在身上的土都变得炙热起来,顾青觉得自己像一块被装在蒸笼里的肉,灼热的温度不停炙烤下,自己的肉都快熟了。 耳边传来羽林卫将士们的哭嚎惨叫,顾青知道这场大火终究还是会带走很多人的生命,能活下多少人全靠运气,顾青忍受着炙烤,仍一动不动,这个时候他救不了任何人,一旦沉不住气出去,很快会被大火烧成焦炭。 至于李隆基,顾青也懒得管他死活,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忠君的想法,如果换个场合的话,遇到这等性命攸关的危难,顾青一定毫不犹豫甩下李隆基就跑,这一次主要是被大火包围,顾青没地方跑,只好自救之余顺便救了李隆基。 当然,顾青也很清楚,如果这次李隆基活下来了,便给自己攒了一份丰厚得无法估量的政治资本。 没错,这就是政治资本,不论李隆基昏庸到怎样的地步,对于顾青,他以后一定会充分信任,一个在危急关头救了他性命的人,首先从心理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有了生死患难的共同经历,从此顾青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便不一样了。 当然,如果今夜此时李隆基死在大火中,顾青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不论顾青做了多少努力挽救李隆基的性命,李隆基若死,新君登基,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顾青和高力士,没法讲道理,护驾不力便是天大的罪过,死不足惜。 听着外面羽林卫将士的哭嚎惨叫声,顾青心情越来越无法淡定,李隆基被埋在土里半天没动静,顾青的心悬得老高,他不知道李隆基此时是死是活,更不知道这场大火还要烧多久。 盖在身上的土越来越烫,空气越来越稀薄,脑子里一片混沌,顾青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几乎马上要不顾一切掀开沙土起身冲出去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叫声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厉喝道:“快浇水,把山道上的火扑灭,父皇,父皇你在哪里?” 顾青吃力地双臂往上一推,身上的沙土被掀开,然后顾青扯掉了脸上覆盖的湿布,张大了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空气里仍带着浓烟和焦糊的味道,顾青一边呼吸一边呛咳,呛得眼泪直流。 然后顾青听到了欢呼声:“找到顾长史了,顾长史还活着!” 万春公主一身宫装被烟雾熏得乌黑凌乱,飞身扑到顾青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目光焦急地道:“顾青,父皇在何处?” 顾青张嘴想说话,然而不知为何嗓子里发不出一个字,吸入了太多烟雾,顾青的嗓子已无法开口说话了。 于是顾青抬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一块隆起的土包。 万春急忙下令将士们挖开沙土,七手八脚挖开沙土后,见到李隆基躺在坑里一动不动,脸上也盖着湿布,胸膛却不见起伏。 众人一惊,万春公主大急,惊惶尖叫道:“父皇,父皇!” 一名将领小心地将手指探在李隆基的鼻尖下,片刻之后,将领双目含泪大声道:“陛下没有呼吸了!陛下——!” 顾青心跳陡然加快,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好不容易度过了危难,若李隆基有事,自己的命可就悬了。 尽管浑身无力,嗓子痛得冒烟,顾青还是咬着牙起身蹒跚走到李隆基身前,伸手试了试李隆基的鼻息,脑子里想了想后世急救的细节,然后顾青双掌合扣,按住李隆基的心脏部位,一下又一下地压按。 众人被顾青的动作弄得满头雾水,顾青置之不理,仍不停地压按,旁边一位将领脸现厉色,刚打算阻止,万春公主却不知为何对顾青似乎充满了信任,低声斥令将领闭嘴。 不知压按多久,李隆基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含糊的咕噜声,顾青马上停下了动作,身后传来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呼声。 良久,李隆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和万春公主那张泪流不止的脸。 李隆基张了张嘴,他的运气似乎比顾青好,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如撕布帛,但至少能说出话来。 “朕……还活着?”李隆基虚弱地道。 万春公主流泪道:“父皇还活着,天佑父皇,父皇福大命大。” 身前的将士们纷纷跪地拜伏,齐声道:“天佑陛下。” 李隆基嘴角扯了一下,转头看到了顾青,二人的目光在沉默中对视。 李隆基费力地抬手指了指顾青,道:“朕……要谢你。” 顾青勉强一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万春在旁柔声解释道:“父皇,顾长史的嗓子可能被烟熏坏了,说不了话。” 李隆基点点头,道:“回去都好好养息,起驾回宫吧。” 众将士带来了软兜,将李隆基和顾青等人小心地抬起朝山下走去。 刚准备启程,李隆基忽然扬了扬手,看着顾青道:“顾卿,君无戏言,你救了朕的性命,朕当封侯以嘉其忠!” 没等顾青谢恩,李隆基又躺回软兜里。 周围的人包括万春公主在内,全都愣住了,无数的羡慕和疑问在众人心头萦绕。 同是身陷大火,顾青是如何救了天子的性命?陛下为何给出封侯这般难以置信的重赏?这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毫无生望的大火里,天子和顾青等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太多疑问挥之不去,但没人敢说话,大家一声不吭地抬着李隆基和顾青等人下了山。 ………… 杨贵妃和一众随驾文武朝臣六神无主地站在山道尽头,见李隆基被人抬回来,杨贵妃大惊扑上前,伏在李隆基的胸膛上大哭不止。 李隆基嘴角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队伍抬着李隆基送入了华清行宫。 顾青仍被安排在宾舍之中,刚安顿下来,太医便来了,给顾青把了脉,又让他张嘴仔细看了看他的嗓子,太医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补气安神,一个是清肺利咽,将两个方子交给了外面的宦官,令他们煎药后,太医恭敬地告辞。 顾青躺在床榻上,咂摸咂摸嘴,嗓子依然痛得难受,咽喉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呼吸时似乎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烟味。 回想今夜的经历,顾青心中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脑海里复盘今夜火起之后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自救的措施,又独自揣摩了一番李隆基的心理,顾青大致认为今夜自己的表现并无不妥之处,结果也算不错,李隆基虽然遭了点罪,可毕竟活下来了,救天子于水火,这份功劳可堪比开疆辟土之功。 大劫之后再想想前程,顾青察觉到自己以后的命运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他,终于向大唐的权力中心迈近了一大步。 这一步,是无数臣子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而顾青,因为一场大火便达到了。 胡思乱想一阵后,宦官推开门,恭敬地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摆在托盘上,顾青趁热喝了药,没多久,一阵困意上头,顾青沉沉睡去。 第二天,顾青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昨夜的大火耗尽了他的体力,身上多出被火灼伤,一觉醒来后才发现疼得难受,嗓子仍有刺痛感,显然太医开的药方并没有那么神效。 听到屋子里顾青打呵欠的声音,一群宦官推开门,恭敬地伺候顾青洗漱,门外还有一位等了许久的太医也进了门,给顾青把了脉,问了不适症状后,叮嘱了顾青最近应注意的饮食,然后告退。 顾青不自在地享受一群宦官为他更衣,眼睛眨了眨,心头一股异样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宦官们仍如往常般恭敬有礼,可是一夜之后,他们对顾青的礼貌态度似乎更真诚了一些,仿佛在诚惶诚恐地伺候一位真正的大唐权贵。 总之,服务走心了。 穿戴洗漱过后,宦官没送御膳,而是很恭敬地对顾青说,陛下钦赐顾长史御汤沐浴,而且所赐汤池是莲花汤。 顾青愣了,转头盯着宦官半晌没说话,然后不确定地问宦官是否传错了话。 宦官满脸堆笑道:“奴婢怎敢矫诏?千真万确,陛下御赐顾长史莲花汤沐浴,并钦赐顾长史金鱼袋一只,顾长史沐浴后入宜春阁觐见陛下。”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和星辰汤是太宗李世民的专用御汤一样,莲花汤是李隆基个人专用的御汤,“专用”的意思是,只许他一个人用,据说包括杨贵妃在内,若无圣旨特许,也不能享用莲花汤。 只是杨贵妃略有不同,李隆基在莲花汤旁边特意修了一个海棠汤,这个海棠汤便是杨贵妃个人专用御汤。 今日李隆基居然特旨赐顾青在他的专属御汤里泡澡……难怪一大早顾青便发觉宦官和太医们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可是无上的殊荣,从开元到天宝,大唐任何臣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相比之下,连太子的待遇都不如顾青。在这华清行宫里,太子李亨也有个人独属的御汤,名叫“太子汤”,但这太子汤的温泉水是从何而来呢?答案很扎心,太子汤的温泉水接通的是莲花汤,也就是说,太子用的泡澡水是李隆基在莲花汤泡过以后的水,通过管道注满太子汤,太子才能享用,而且享用之前还要感恩戴德。 顾青颇觉不自在。 他没有洁癖,可是在别人的专用澡堂里泡澡终究有些膈应,天子恩赐,顾青并无半分喜悦,心中甚至有些嫌弃。 真当他泡澡的地方是香饽饽儿了,以为别人稀罕吗? 顾青宁愿光屁股跳进野外池塘里都不愿用李隆基的专用澡堂,总觉得别人的专用澡堂不干净。 认真思索片刻,顾青认真脸看着宦官道:“我这人向来不讲卫生,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所以,我可以不去莲花汤沐浴吗?” 宦官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失声道:“您拒绝?顾长史,这可是无数朝臣求之不得的殊荣,陛下今早特意下旨恩赐御汤,您……怎么会拒绝呢?”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我脏啊,我不讲卫生啊,这个理由难道不够么?我如果不去莲花汤沐浴的话,算不算抗旨?” 宦官认真想了想,果断地点头:“算。” 顾青哈哈笑道:“咱们快出发吧,我已迫不及待在莲花汤里畅游一番,沐浴圣恩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爵封县侯 泡皇帝专用澡堂子是怎样的体验? 谢邀。 人刚出门,慌的一批。 出宾舍往右,入内宫门直走便是莲花汤。 顾青跟在宦官后面走得很慢,越往里走,内宫的戒备越森严,四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羽林卫和左卫将士。 宦官边走边回头向顾青笑着解释,原本华清行宫没有这么多将士守卫的,只是昨夜骊山被人为放火之后,羽林卫和左卫紧张得不行,负责护驾天子的大将军在天子寝宫外跪了大半夜请罪,同时华清宫增加了无数禁卫,将这座行宫围得如铁桶一般。 提起人为放火,顾青不由恨得牙痒痒,这次他是真心认同该把那放火的人凌迟碎剐了才解恨。 “山火被扑灭的同时,宫里便派出人马搜山了,找了整整一夜,上午时分有回报,他们在半山树林里发现了有人驻留的痕迹,凶徒约莫两到三人,人可能趁着昨夜大火跑下山了,长安京兆府和蓝田县衙都派了精干之不良帅侦缉此案,顾长史放心,这伙贼人活不了几日了。” 顾青点了点头。 一把火差点烧死当今天子,可以算得上是惊天巨案了,李隆基昨夜逃过一劫,如今恐怕整个长安朝堂都震动了。 至于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顾青此时的怀疑对象仍是东宫太子李亨。 没办法,太子的嫌疑太大了,大得几乎昭然若揭,昨晚的事传出去后,无论朝臣还是民间百姓,恐怕都不得不怀疑太子,李亨可是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只是顾青仍有些奇怪,朝堂争斗向来是阴谋重重,太子这种做法等于公然撕破脸不计后果地谋反了,按说以太子的为人处世不应如此简单粗暴,若然事败他连转圜的退路都被断得死死的了。 宦官领着顾青一路走一路介绍内宫的御汤,顾青这才知道原来华清行宫的汤池不少,除了李世民专用的星辰汤,李隆基专用的莲花汤和杨贵妃专用的海棠汤以外,自然还有太子专用的太子汤,以及供内官和宫女专用的尚食汤,供宾客朝臣专用的少阳汤等等。 顾青沉默地跟着宦官往里走,明明是两世为人,一路表现得却像个土包子,增广见闻的同时,心中难免有些羞耻感。 来到一间奢华高大的宫殿前,宦官指着宫殿告诉顾青,这里便是天子专用的莲花汤了,又指着宫殿旁边一座稍微矮小一些的宫殿,宦官告诉顾青紧邻莲花汤旁边的宫殿便是海棠汤。 顾青嘴角露出一抹不正经的微笑。 “海棠”这个名字取得好,后世有一首调侃老夫少妻的诗,其中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颇得几分不正经的精髓,优美,但也够损。 宦官微笑着请顾青入殿,殿内并无厅堂,进去后中间便是一方硕大的池子,池子里冒着氤氲的热气,里面早已蓄满了温泉,池子边恭敬地站着两名小宦官,上前为顾青宽去衣裳,并问顾青要不要他们服侍入浴汤。 顾青急忙拒绝了这个不正经的请求。 他不习惯接近女人,也不习惯接近男人,半男半女的更不习惯。 虽然心里还是很嫌弃泡李隆基的澡堂子,可顾青知道不泡进去不行了,宦官的眼睛盯着他,如果他露出嫌弃的样子,那么昨夜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完全可以在瞬间被抹得干干净净。 脱光之后顾青闭着眼跳进了御汤,四十多度的水温刚好适合皮肤接受的温度,顾青只觉得全身的毛细血孔都张开了,整个人浸泡在温水里,顾青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 没敢在莲花汤里泡太久,帝王给臣子的恩赐,臣子接受帝王的恩赐,两者其实都是象征意义,浅尝辄止足矣,蹬鼻子上脸就等着招祸吧。 泡了两炷香时辰,顾青光溜溜地从池子里出来,擦干之后飞快穿好了里衣。 外面等候的小宦官似乎听到了动静,急忙窜了进来,殷勤地服侍顾青穿衣,给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服,还有一条华贵的玉带,玉带上面镶嵌各种宝石,亮晃晃的招贼惦记。 小宦官边更衣边笑着解释,官服和玉带皆是贵妃娘娘所赐,请顾长史更衣后到宜春阁觐见陛下,天子等候多时。 穿戴一新,腰间挂上新赐的金鱼袋,顾青走出莲花汤,随着宦官匆匆赶往宜春阁。 依礼入殿,顾青刚进殿门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几许嘶哑难听的味道,显然李隆基的嗓子也没完全恢复。 “顾卿来了,哈哈,快,无须多礼,上前来。”李隆基站在殿内笑着朝他招手,旁边端坐着杨贵妃,也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顾青垂头快步向前,站在李隆基一丈之外。 李隆基不悦道:“朕让你上前来,离朕那么远作甚?怕朕揍你么?” 说完哈哈大笑,仿佛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顾青扯了扯嘴角,杨贵妃却很给面子地咯咯笑了起来。 杨贵妃的捧场令李隆基愈发来劲,此刻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天子,人设又丰满了几分。 扭过头,李隆基对杨贵妃笑道:“说来朕倒是真的应该揍这小子一顿,娘子可知昨夜山火,顾青居然命羽林卫挖坑把朕活埋在里面,历朝历代没人敢对天子如此无礼。” 顾青急忙惶恐请罪:“臣无状冒犯圣驾,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杨贵妃白了李隆基一眼,道:“三郎莫吓着孩子,若非顾青情急之下挖坑盖土,昨夜还不知怎样的惨况呢。” 李隆基哈哈笑道:“玩笑之语,你们莫当真,朕岂是不识好歹之人,顾卿,昨夜朕差点葬身火海,多亏有你救驾,朕委实应重谢你。” 顾青垂头恭谨地道:“陛下言重了,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解难是本分,臣不敢居功。” 李隆基赞许地道:“满朝文武,能识本分者有几人,顾卿有此心思,朕已见赤子忠心。” 转身又朝杨贵妃笑道:“朕还要多谢娘子,若非娘子当初将你这位小同乡引荐给朕,大唐今日恐怕要举国丧矣。” 杨贵妃急道:“三郎莫乱说,您身系社稷气运,极贵之身必有天助,就算顾青不在场,三郎也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叹道:“朕也很庆幸,昨夜幸好让顾卿陪同,山火起时,朕和身边人皆乱了分寸,唯有顾卿最冷静,想出的法子也是令人不可思议……” 含笑望着顾青,李隆基笑道:“顾卿说说,昨夜你又是下令挖沟,又是以火攻火,究竟是何缘故?” 顾青笑道:“挖沟是为了阻止地面的火势蔓延,给大火划定一个界线,以火攻火是因为臣试探了风向,在上风口再点一把火,能将上方的火势借风力拦阻下来,给咱们多留一些生存的空间,总之,陛下与臣等困在火场中,臣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延缓火势蔓延的时间,尽全力隔绝火与人,皆是为了求生。” 李隆基缓缓点头:“挖沟是为了断绝地面的火势蔓延,以火攻火是为了树林上方的火势蔓延,朕终于明白了,昨夜你下令时,众人不解其意,皆以为是乱命,事后方知你的两个法子果然有效,若非你想出的法子,朕等不到大火扑灭,已然被烧成焦炭了,昨夜救驾之功,当以顾卿为首。” “臣尽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李隆基沉默许久,缓缓道:“顾卿如今还是左卫长史吧?” “是。” 李隆基哦了一声,却不再提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昨夜立下救驾大功的不仅是顾青,还有万春公主呢。” 李隆基扬眉,笑道:“睫儿……哈哈,不愧是朕的洋乖囡,听说火起之时,华清宫手忙脚乱,是朕的睫儿接管了禁卫,有条不紊地指挥灭火,幸得有她,才能极快扑灭山火,若再晚一刻,纵是顾青的法子管用,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朕委实应该谢她。” 杨贵妃掩嘴咯咯笑道:“顾青和万春,一个在火场内救驾,一个在火场外救驾,倒是配合得默契,无论少了谁,后果都不堪设想。” 李隆基神情一怔,迅速看了顾青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但他并没有接杨贵妃的话,而是吩咐设宴。 客人只有顾青一人,看得出今日的宴会是李隆基特意为感谢顾青的救命之恩而设,热腾腾的酒菜端入殿内,美丽的歌舞伎也在乐工的演奏中翩然起舞。 这顿酒宴吃得很拘谨,立了大功的顾青更不敢放浪形骸,生怕给李隆基留下一个居功自傲的印象,只能跟着李隆基的节奏,李隆基聊天他便附和,李隆基端酒他便主动起身敬酒,一顿酒宴下来,李隆基喝得已有八分醉意。 宾主尽欢,顾青向李隆基告退。 杨贵妃打了个呵欠,退回了后宫里休息。 大殿内,高力士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李隆基也忽然坐直了身子,刚才醉态醺然的模样此刻却无比清醒。 阖目靠在软垫上,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身子可好了些?” 昨夜高力士也遭了罪,被烟熏得嗓子生疼不说,后背还被山火烧得全是水泡,此刻正强子忍受身子的不适,站在李隆基身边仍如往常般毕恭毕敬。 “多谢陛下挂怀,老奴敷了药,身子好多了。”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朕最信任的人只有你,高将军,你要好好保重身子。” 高力士感激涕零道:“陛下厚爱,老奴无以为报,唯以残躯效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咱们刚走过一遭鬼门关,莫说什么‘生’啊‘死’啊的,晦气得很。” 然后李隆基沉下脸道:“昨夜放火之人可曾拿获?” 高力士垂头道:“京兆府和蓝田县遣出所有的不良帅全力侦缉,目前尚未拿获贼人。” 李隆基哼了一声,面若寒霜道:“这都一天了,竟然还未拿到人,京兆府和蓝田县是酒囊饭袋么?传朕的旨意,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必须拿到贼人,否则他们便自己上疏归田吧。” “是。” “朕出事后,长安有何动静?” 高力士是陪伴李隆基多年的老人,他很清楚李隆基嘴上问着长安的动静,其实问的是太子,于是低声道:“事发后,东宫惶恐不可终日,殿下大发雷霆,在东宫内咆哮不已,连说有奸人构陷他,欲置他于死地……今日午时,太子殿下已登辇出城,向华清宫赶来,其来意似乎要向陛下辩白解释,过不了多久约莫便到了。” 李隆基呵呵笑了一声,表情却无悲无喜。 高力士看了李隆基一眼,小心地道:“陛下,老奴见识浅薄,有些不明白。以太子的能力,就算他有大逆之心,应该不至于如此粗暴地在骊山放火,此事风险太大,太子殿下应该不是这种无谋之莽夫……” 李隆基淡淡地道:“人心难测,真相不曾水落石出之前,谁是忠谁是奸,朕也分不清。若太子来了,给朕挡驾吧,让他等着。” 高力士领旨。 李隆基忽然又问道:“对于顾青,朕该当如何封赐?” 高力士一愣,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老奴不敢多嘴。” 李隆基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自高宗先帝以后,我大唐有意无意削减公侯国爵,担心的就是赐爵过多,徒耗国本,又怕封爵之后自恃居功,张狂骄纵……” 说着李隆基抬起头,看着高力士苦笑道:“昨夜生死关头,朕口不择言,为了活命竟许下封侯之诺,这件事朕做得冲动了,如今逃出生天,想想昨夜的许诺……唉!” 高力士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简单的说,性命保住了,封侯的诺言想反悔了。 并非针对顾青,而是李隆基确实不想再给大唐新封爵位了,盛世大唐的朝堂里,升官或许没什么,毕竟只是一个官职,可是封爵却很容易惹人非议,因为爵位的荣耀比官职更大,而且爵位虽是逐代递减,可朝廷至少也要养三代。 男人渣起来不仅坑女人,也坑男人,刚许下的承诺言犹在耳,提上裤子就想反悔,李隆基此刻的嘴脸宛若渣男。 旁边的高力士倒是对顾青的印象越来越好,相对而言,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宦官界里,高力士算是一个比较朴实的人,心眼没那么坏,做人也懂得感恩。 昨夜顾青救了大家的性命,也包括救了高力士的命,高力士打心眼里感激顾青,见李隆基似乎有反悔的打算,高力士心头一动,微笑道:“陛下所言有理,大唐的爵位可不能随便封的,既然陛下有悔意,不如给顾长史升个官儿便是,封爵之事索性假装忘了吧。” 李隆基神情微动:“假装忘了吗?这个……” 高力士又笑道:“老奴与顾长史见过几面,观顾长史之面貌,端顾长史之品性,老奴以为这是个非常稳重的少年,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更难得的是本事不凡,恕老奴直言,昨夜山火本是必死之局,竟被顾青一人之力为咱们求得了生机,有这般本事的人,陛下纵然不封爵,想必他也不会在意。” 李隆基咂摸了许久,随即指着高力士笑骂道:“明着附和朕,实际上仍在为顾青求爵,高力士,你这老东西越来越奸猾了!” 高力士也笑,躬着身子道:“陛下,老奴不得不提醒您,昨夜在火场中,陛下当着羽林卫将士的面亲口许诺,谁能想到法子脱困便封侯,后来万春公主扑灭山火迎圣驾,陛下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要封顾青之爵,还强调了两次‘君无戏言’,这句话可是有很多人听见了……” 李隆基愣了半晌,然后洒脱大笑道:“封侯便封侯,朕是天子,说出去的话岂能儿戏?再说朕甚惜顾青之才,给他封了爵,想必他以后定会对朕更忠心,朕还要好好用他呢。” 神情一肃,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舍人拟旨,钦封顾青为……青城县侯,擢左卫中郎将,赐勋‘云麾将军’,并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旨意拟好后,着舍人颁宣下去吧。” 高力士一一记下,心中却愈觉疑惑。封侯是正常,赐勋号也正常,可是擢升顾青为左卫中郎将……明明顾青并非武夫,为何陛下一直将顾青定位在武职上? 不过升官封爵是好事,至于升什么官,文职还是武职,天子自有打算,高力士绝不敢有半句置疑。 ………… 华清宫宾舍,宦官摆下香案,顾青身着官服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听完舍人宣旨后,伏拜于地谢恩,然后起身整了整衣冠,再次入宜春阁向李隆基面谢天恩。 几个时辰后,长安城李十二娘府邸。 一名女弟子忽然闯进了院子里,站在院子中间欣然大叫道:“李姑娘,顾少郎君封侯了!顾少郎君封侯了!” 屋子里人影一晃,李十二娘和张怀锦两人同时跑了出来。 “顾阿兄封侯了?怎么可能?”张怀锦一脸震惊不敢置信,旁边的李十二娘也是同样震惊的表情。 女弟子急道:“是真的,刚从骊山华清宫传来的消息,天子钦封顾少郎君为青城县侯,千真万确!” 李十二娘呆怔半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泛起浓浓的喜色,忽然大笑了几声,挥手大声道:“府里设宴!请鸿胪寺张寺卿,左卫的李光弼,还有颜真卿,杜甫他们,都请来,就说今日李府有喜事,快去请!” 张怀锦一直没吱声儿,这时忽然大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顾阿兄竟然成了侯爷!啊啊啊啊!我要当侯爷夫人!一定要!” 第二百零二章 诗中有泪 封侯升官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包括顾青在内,所有人的脑子里仍是嗡嗡的,许久都没能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长安权贵多如狗,如果不说顾青在士林里的名气,只说朝堂里的地位的话,顾青原先只是左卫长史,论存在感,大抵等于半透明状态的固体,游走在远离权力中枢的边缘,公务繁杂没油水,文名才名或许为士林所崇仰,但朝堂的大佬们却很少正视过顾青。 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本事顶天了也就是在南诏国叛乱时献了几个策,长安为官后倒是写过一些绝佳的诗句,除此之外,最吸引眼球的反倒是闯了几个祸,间接把皇子济王弄成了庶民。 这样一个年轻人,值得大佬们重视吗? 然而今日以后,大佬们却不得不重视顾青了。 一夜之间声名显赫,从左卫长史一蹴而就,不仅升了左卫中郎将,最令人意外的竟然被封了侯。 封侯啊,绝大多数朝臣终其一生都难以企望的荣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轻松办到了,从籍籍无名的长史,突然间一脚迈进了权贵圈子,从此成为长安城内货真价实的公侯权贵,这是怎样逆天的运气。 李十二娘府邸。 酒宴缺少了主人翁,顾青仍留在骊山华清宫随驾天子,但并不影响李十二娘府邸里喜气洋洋的气氛。 张九章,李光弼,颜真卿,杜甫等人端坐前堂,张怀锦像一只闲不住的穿花蝴蝶,殷勤地给各位长辈斟酒,脸上的喜气仿若刚抢了良家妇女回山寨的土匪头子。 李十二娘的消息渠道很神秘,长安城内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清楚顾青封爵的原因,但李十二娘却知道了,在李光弼等人刚踏进李府的时候,李十二娘便了解了顾青封侯的来龙去脉。 待宾客到齐,所有人又喜又疑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十二娘说出了顾青封爵的真相。 说完之后,前堂内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难怪了……”张九章捋须笑叹。 颜真卿也笑道:“救驾之功,封侯不为过,顾青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从此圣眷自不用提,陛下必引为心腹重用,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张怀锦却搁下了酒壶,坐在角落怔怔不语。 良久,张怀锦幽幽道:“你们这些长辈都只关心顾阿兄封侯升官,也没人问问他究竟在大火里受伤没有,遭了多大的罪。那么大的火,烧在身上一定很疼很疼……” 众人面面相觑,李十二娘却深深看了张怀锦一眼,越看心中越欢喜。 张家的两个姑娘李十二娘都喜欢,怀玉性子清冷,但外冷内热,怀锦娇憨天真,李十二娘在青城县见过张怀玉是如何为了顾青而拼命的,也见过张怀锦每天来她家串门,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顾青。 这两个姑娘的心思都萦挂顾青,眼看都是应该婚嫁之年了,顾青该如何选择呢? 李十二娘莫名有了一种幸福的烦恼,都是好姑娘,都喜欢顾青,最好还是都要了吧,只是这话她没法开口,毕竟张家是宰相门第,恐怕不会愿意姐妹同嫁一夫。 温柔地抚了抚张怀锦的脑袋,李十二娘轻笑道:“真是个傻姑娘,放心吧,我府上打探消息的人说,顾青没受什么伤,只是咽嗓被浓烟熏着了,说话有点不方便而已,他囫囵着呢。” 张怀锦顿时转忧为喜,猛地一拍桌子,豪迈地喝道:“那还等什么,顾阿兄封侯之喜,今夜不醉不归,都喝起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众人吓了一跳,张九章面子尤其挂不住,气得直发抖:“混账东西!长辈面前成何体统!教你的礼仪规矩都忘狗肚子里了?” 张怀锦澎湃的激情被二祖翁当头淋了盆冷水,瘪着嘴老老实实坐在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老实了,眼睛却不老实,见无人注意她,悄悄从桌上偷了一壶酒,藏在腿边,趁长辈们聊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着壶嘴猛喝一大口,然后飞快装作若无其事正襟危坐的样子,小脸涨得通红,仍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别人没注意她,李十二娘却眼尖,抿唇笑了笑,也不戳破她,甚至扭过头叫来女弟子,轻声吩咐给张怀锦再送一壶好酒。 在座的宾客里,对顾青升官封侯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数李光弼了。 倒不是对顾青有意见,李光弼纯粹觉得自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当初顾青刚来长安,不过是左卫里小小的录事参军,这才不到一年,已然是左卫中郎将,爵封县侯了……”李光弼闷声灌了口酒,索然叹道:“往后怕是不能随便对这小子动手了,理论上,他对我倒是可以想踹就踹……”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颜真卿乐得喷出一口酒来,哈哈笑道:“不说这事老夫还忘了,顾青如今是左卫中郎将,你是左卫左郎将,官职比你大了半级,往后在左卫内见了顾青,你要行下官礼,哈哈!” 李光弼怒道:“以后我便躲着他走,不行吗?” 闷头猛灌了一口酒,李光弼叹道:“这小子升官之快,真是生平仅见,没见过谁能升得如此快的,他才二十来岁,再过十年岂不是要封国公了?” 张九章捋须悠悠道:“其实顾青升官倒也不是仅见,君不见杨国忠升官之速,那才叫真的快。” 众人顿时哑然。 没错,论升官封爵之快,杨国忠可比顾青快多了。 寸功未立,寸土未辟,天宝四年之前,杨国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仅仅因为堂妹是贵妃的缘故,杨国忠青云直上,从监察御史做到侍御史,不到一年时间身兼十五职,直到如今身兼三十余职,封爵卫国公,李林甫死后,待陛下从骊山行宫归京,杨国忠眼看便要接任李林甫,官拜右相,成为名符其实的位极人臣了。 论升官封爵的速度,顾青虽然很快,但还是比不上杨国忠。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众人都不说话了。有些话题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如今大唐的升官封爵已经渐渐没了规矩,个人的荣华富贵全看天子的喜恶,天子看你顺眼,一夜之间能官爵显赫,看你不顺眼,一夜之间能把你从巅峰的位置上拽下来。 当年的贤相张九龄便是如此了,从宰相一夜之间被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的人生可谓断崖式跌落,而对李隆基而言呢,不过是将棋盘上的棋子挪了一个位置罢了。 沉寂许久,李十二娘忽然道:“顾青曾说过,他要将人间的路重新铺一遍,从此世上再无不平路,这句话他是在他父母的墓前说的,他……好像离他的志向近了一步。” 众人凛然,纷纷望向李十二娘。 若是以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什么重铺人间路,别人只会当作少年轻狂幼稚,敢发此不切实际的豪言。 然而如今顾青爵封县侯,官拜中郎将,仅仅二十岁的年纪已然官爵显赫,尤其是深得圣眷,风头无两,很难想象未来顾青的地位将会到什么位置,如果有人说他很快会拜相别人都不再会怀疑。 那么,一个未来注定官爵显赫手握权柄的年轻人,说出“世上再无不平路”的志向,别人还会当他是年少轻狂幼稚吗? 张九章肃然道:“若顾青有此志向,老夫虽残迈之年,亦愿助他一臂之力。” 李光弼重重点头:“我虽不才,至少有一把力气,必倾全力帮他。” 颜真卿捋须笑道:“我与顾青虽无深交,但他的志向正是我之所愿,老夫愿附骥尾。” 在座唯独杜甫无官无职,一直闷不出声,听到众人所言后,杜甫激动得双拳紧握,身躯微颤,涨红了脸道:“在下,在下……虽是白身,亦愿将此残躯铺在人间的新路上,世上若无不平路,杜某虽死无憾。” 众人聊了一阵后,忽然听到偏僻角落处传来一声冗长的酒嗝儿,众人愕然扭头,发现久不出声的张怀锦喝得满脸通红,坐没坐相地盘着腿,上身前后左右摇晃,两眼发直不时露出呵呵的傻笑。 众人顿时大笑,张九章却气坏了,拍着桌子怒喝道:“张怀锦,你要翻天了吗?谁允许你饮酒的?给老夫滚回家去!” 张怀锦已大醉,大醉之下整个长安都是她的,哪里在乎张九章说什么,于是仍然呵呵傻笑。 李十二娘笑着走到张怀锦身边,将她搂进怀里,怜爱地帮她理顺凌乱的发鬓,笑道:“怀锦醉成这样,今夜便不回去了,睡在我府上吧。” 张九章摇头叹道:“不成体统!这般轻悖无礼,张家的教养全喂狗了!” 李光弼不满道:“小女娃偷喝了点酒而已,你莫扣那么大的帽子,醉便醉了,张老儿你怕是忘了你大醉时是怎生不堪模样了,还好意思训孙女,呵呵。” 众人大笑,张九章老脸愈发挂不住,猛拍桌子怒道:“李光弼,老夫与你绝交!” “绝交便绝交,谁先说话谁是狗!”李光弼两眼圆瞪不甘示弱道。 李十二娘冷哼,斜眼瞥着李光弼:“上次是谁跟我绝交了,没过几天便腆着脸来找酒喝,呵,你为何不汪汪叫两声?” 众人大笑,李光弼也笑,边笑边左右环视,仿佛李十二娘说的人不是他。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张怀锦被留在李府。 夜深人静,张怀锦依偎在李十二娘怀里,眼中仍有朦胧的醉意,低声幽幽道:“李姨娘,顾阿兄眼看已是官高爵显,我好像已离他越来越远了……” 李十二娘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朝他走近几步,便不远了。” 张怀锦摇头,道:“我走近一步,他便退一步,他的心里只有阿姐……” 合上眼,张怀锦如梦呓般喃喃道:“走近他的心里,真的好累啊……” 说完张怀锦沉沉睡去,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滑落腮边。 少女情怀,诗里总有泪。 ………… 封侯,升官,人生骤然走到一个风景迥然不同的高峰。 顾青的心情自然也是喜悦的,不过喜悦的动机却与名利官爵无关。 拜接封侯圣旨后,顾青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却是张怀玉。 当初离开石桥村时,张怀玉曾说过,待到他位封王侯,便可向她提亲。 那么如今,算不算有资格了? 谢恩之后,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心情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不得不说,命运的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顾青才离开石桥村一个多月,便突然被封了侯,原以为封侯少说要花两三年的时间,顾青随时在等待机会,打算抽冷子立个大功,谁知一场大火后,功劳就这么硬生生地砸下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确实挺意外的,顾青原以为当时生死关头,李隆基许下封侯之诺不过是狗急跳墙的胡言乱语,顾青本人都没当真,谁知李隆基当真了,果然是君无戏言,必须为昏庸的皇帝陛下点个赞。 脑子里莫名冒出了一句诗,“轻烟散入五侯家”,大概能完美形容李隆基随随便便封侯的举动了。 这句诗不是什么好话,顾青本身是受益者,当然还是不便对外人说了,做人最基本的素养就是,拿了钱不能骂钱。 进宜春阁谢恩后,顾青回到宾舍的屋子里,还没进门便遇到许多宦官和羽林卫将领,众人纷纷躬身向顾青道贺。 听吉利话自然是要给钱的,尤其是宫里这些宦官,做人不识趣的话甚至会结仇。 顾青只好面带微笑,一路谦逊地回应,一边从怀里掏钱,从小拇指大小的银块,到一把一把的铜钱,回到屋子后,身上的钱已被掏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文钱在贴身的绣囊里。如果接下来华清宫不管饭的话,顾青可能会活活饿死。 什么青城县侯,明明是散财侯…… 回到屋子门口时,外面有位宦官等候。见顾青回来,宦官行礼后微笑着向顾青递上了封侯的金册告身,和半片中郎将的调兵虎符,以及一身崭新的紫色官服官靴玉带,然后恭敬地告诉顾青,陛下有旨,青城县侯顾青可领食邑千户,实食邑三百户。 顾青秒懂。 “食邑”是名义上朝廷给他的封地农户所产,“实食邑”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封地所得。 顾青无所谓,以他目前的身家,还真没把所谓的食邑放在眼里,他如今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商铺收入。 谢过传旨的宦官后,顾青回到屋子里,无聊呆坐半晌,开始考虑要不要庆祝一下,封侯这么喜庆的事自然要犒劳一下自己的。 于是顾青决定吃肉,各种肉。 打开房门,吩咐宦官上肉,烤肉蒸肉各种肉,全都上。 门口的宦官刚得了顾青的好处,殷勤地猫着腰一路飞跑去了御厨监。 没多久,肉被宦官端了进来,顾青便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宦官还很贴心地给顾青送来了一坛酒。 肥肉下酒,越吃越有。 沉浸在吃肉大业里不可自拔时,听到外面有宦官尖声道:“万春公主殿下驾到——” 顾青一愣,急忙起身打开门。 万春公主身着宫装,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到顾青的屋门前,顾青躬身行礼,万春公主神情清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像一只高傲的天鹅,鼻孔朝天走进屋。 进门便看见桌上一盆盆的肉,有烤肉有蒸肉,桌上杯盘狼藉,一塌糊涂。 万春愣了一下,道:“你在用膳?” 顾青陪笑道:“是,臣饿了,公主殿下要不要来一点?” 看着桌上如同被一群饿狗撕咬过的狼藉样子,万春公主嫌弃地呓了一声,仿佛那张桌子是刚刚被排泄过的恭桶,绕着远路找了个远离桌子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青深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这傲娇女没受过社会的毒打,不跟她一般见识。 顾青倒是很想代替社会毒打她,奈何这傲娇女身份有点扎手…… 万春浑然不知她也被顾青嫌弃得不行,仍然高傲地昂起头,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宾舍内的屋子自然无法跟公主的寝殿相比,于是打量过后,万春公主又发出嫌弃的啧啧声。 顾青顿时怀疑这傲娇女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顾青仍恭敬地问道。 万春哦了一声,道:“本宫是来恭喜你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愣了,刚进门就被你嫌弃了两次,你管这种方式叫“恭喜”? “臣多谢公主殿下,天子错爱,然臣德不配位,满心惶恐。”顾青谦逊地道。 有人恭喜自然要付出点心意的,顾青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发现自己仅剩了一文钱,接着反应过来对方是公主,应该不会贪图自己这一文钱,于是顾青又放下了手。 万春却发现了顾青的动作,好奇道:“你想拿什么?” 顾青无法掩饰,只好硬着头皮道:“民间的规矩,被人道贺要给随喜钱,但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大概不会稀罕的……” 万春却忽然饶有兴致地道:“民间还有这规矩?本宫稀罕呀,你打算给多少?拿出来吧。” 说完万春将白皙的手掌伸到顾青的鼻子前,顾青甚至能闻到隐隐的幽香。 顾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最后仅剩的一文钱,放在万春的手掌上。 万春愣了,傻傻地看着手心里孤零零的一文钱,道:“就这?” “就这。”顾青肯定地点头。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零三章 归京回府 孤零零的一文钱在万春洁白如玉的手心里发出暗淡的光,铜钱上面甚至还有隐隐的油渍,似乎是刚刚顾青手抓肉后留下的。 万春嫌弃得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差点想把它扔出去,然后洗一百次手。 “民间的随喜钱……都只给一文?”万春忍着心头的嫌弃问道。 顾青老老实实道:“不一定,臣身上的钱在外面都发完了,只剩下这一文了,老实说,公主殿下的到来让臣本不富裕的身家雪上加霜了……” 万春呆了一下,忽然噗嗤笑了。 “手伸过来。”万春命令道。 顾青迟疑地伸出手。 万春拽过他的袖子,用袖子将沾满油花儿的一文钱擦拭干净,然后收入自己的腰带里,傲娇地道:“本宫便勉为其难收下你的随喜钱了。” 顾青忽然好怀念前世,至少前世的公主收钱的时候绝对不敢如此傲娇,否则不但会被投诉,而且还会被妈咪扣钱。 所以说,对待历史要辩证的去看,一妻多妾的传统美德虽然不复存在,但时代终归是进步的,比如公主这个职业,随着时代的变迁,她们已变得越来越谦逊了。 跪着敬酒的公主敢想象吗?父皇般的待遇。 “前夜山火,你可曾受伤?”万春安静片刻后问道。 “多谢殿下挂怀,臣无大碍。”顾青想了想,又补充道:“臣还要多谢殿下力挽狂澜,果断接管禁军,迅速扑灭了山火,否则陛下和臣后果难料。” 万春抿唇一笑,道:“本宫尽臣女本分罢了,灭火不过循规蹈矩而为,倒是顾县侯你颇不简单,陷身必死无疑的山火,居然被你逆转情势,为父皇和大家求得生机,若不是你,今日的大唐不知会天翻地覆成什么模样,你的功劳可不仅仅是救驾,而是挽社稷于即倾,父皇只封你一个县侯已然算是委屈你了。” 顾青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有些惊疑。 这位公主殿下难道喝了蜂蜜水过来的?小嘴儿那么甜,彩虹屁拍得比那些道贺的宦官还过分,一文钱怕是打发不了。 商业互吹完毕,顾青和万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二人虽说见过不少次,但其实并不熟,严格说来还有一点小恩怨。 今日的万春有点奇怪,平日里见了他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今日却分外客气,而且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今日的万春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大唐公主的端庄气质。 沉默没多久,万春起身道:“好了,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你,顺便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毕竟你救了父皇,本宫这便走了。” 顾青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恭送。 万春走了两步,忽然转身道:“收拾收拾吧,可能明日父皇和贵妃要回长安了。” 顾青愣了:“这么快?” 万春嘴角一撇,道:“太子昨日来了华清宫,在宜春阁前跪了两个时辰,腿都快跪废了父皇才让人扶他去歇息,前夜那把火放得蹊跷,没查清楚前父皇在华清宫也待不下去了,再说,明日长安有贵客进京朝贺父皇,父皇决定在兴庆宫等他。” 顾青奇道:“哪位贵客值得陛下亲自回长安等他?” 万春轻声道:“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顾青惊愕道:“谁?” “安禄山。” …………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果然决定启程回长安。 顾青仍旧乘着他低调的蓝篷马车,坐在马车里面沉如水。 李隆基这次回长安很仓促,以往他每年在华清宫避寒,总要到来年开春后才回长安,在华清宫几乎要待满整个冬天,而这一次却只待了几天便回长安。 也许那把山火令李隆基对华清宫失去了安全感,但顾青觉得更重要的是,他要回去见安禄山。 从李隆基的决定看得出,安禄山在他心里的位置重要到何等地步。 未来若要扳倒这个胡人,恐怕很不容易。 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博取李隆基更大的信任,争取自己的圣眷超过安禄山,然后与安禄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逼得安禄山仓促谋反,或是没来得及谋反前暴露出来,被李隆基察觉。 以李隆基惯于玩弄平衡术的性子来说,他应该是很乐于见到下面的臣子互相争斗的,顾青只要把自己表现得像一枚服服帖帖的棋子,李隆基便会越来越重用他。 毕竟,一个救过他的性命又听他话的棋子,哪个上位者不喜欢呢?更何况这枚棋子还有一身莫测的本事,无论放到棋盘的任何位置都能不负所望。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顾青心有所感,忽然对自己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自问自答。 “我为何如此优秀?” “认命吧,你的优秀是天注定的。” “好哒。” 天子仪仗行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长安。 进城以后,李隆基的仪仗便径自入了兴庆宫,而顾青则告辞回家。 马车刚停在家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许管家一个箭步冲上前,殷勤而略显谄媚地将顾青双手搀扶下马车,顾青刚站定,便发现门口站着不少人,除了自家府上的下人杂役外,还有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郝东来和石大兴等人,张怀锦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张九章一手掐着后脖儿,像一只被猎人拎在手里的小兔子,正不甘心地朝他猛挥手。 许管家带头朝顾青躬身行礼,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后面一群列队的下人齐声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顾青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愕然道:“你们搞什么?” 许管家殷勤地笑道:“恭喜少郎君爵封县侯,这可是咱们府上的大喜事,从此以后咱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侯府了,该有的排场可不能少。” 说完许管家指了指门楣上的牌匾,顾青赫然发现自家的牌匾不知何时换成了“青城县侯府”,黑底金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装了一场成功的逼。 顾青只扫了一眼牌匾便不再看了,几步上前,与李十二娘李光弼等人见礼。 张怀锦终于挣脱了张九章的魔掌,飞快窜到顾青面前,先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 “居然封侯了,啧啧,顾阿兄,你好厉害呀。” 顾青笑道:“以后怀锦妹妹出去可以横着走了,报我的名号,只要你扛揍,保证你每天都能活着回家。” 张怀锦大笑,毫无仪态地前仰后合,完全忘了女子该有的礼仪,笑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顾青甚至能一眼看到她的扁桃体。 后面的张九章老脸又挂不住了,重重怒哼一声。 张怀锦仿佛被按断了电源开关似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表情迅速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低头垂睑,不胜凉风的娇羞。 顾青惊呆了,这姑娘又要作妖了吗? “顾阿兄说笑了,顾阿兄好风趣,嘻嘻。”张怀锦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垂头掩嘴轻笑,正正经经的大唐名门闺秀的模样。 顾青由衷赞道:“怀锦妹妹装起闺秀来简直毫无表演痕迹,好逼真啊。” “顾阿兄莫玩笑,阿妹本就是闺秀,何曾装过?” 顾青认真地劝道:“怀锦妹妹,算了,来不及了,无论你再怎么装闺秀,都掩饰不了你飒爽巾帼的英姿,莫装了,放大家一条生路吧。” 张怀锦呆滞半晌,忽然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对张九章道:“二祖翁,可不能怪我失了礼,顾阿兄根本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装了不装了,太累!” 说完张怀锦飞快跑进了门,临了还扔下一句话。 “顾阿兄快点收拾妥当,晚上我请你吃烤羊腿,喝葡萄酿,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大笑,顾青却露出轻松的微笑。 这才是张怀锦嘛,刚才那副被鬼上身的模样太惊悚了。 张九章气得老脸铁青,想教训张怀锦她却一溜烟跑了,转念一想,刚才顾青与张怀锦相处颇为融洽,眼见二人的感情越来越相宜,任其发展下去的话,或许真能成就好事。 这么一想,张九章脸上怒容渐消,不知不觉浮起几分笑意。 李十二娘上前笑道:“倒是确实要恭喜你爵封县侯,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际遇,上天待你不薄,你年幼时吃的苦,老天算是补偿给你了。” 顾青微笑道:“李姨娘,我不信老天,爵位官职是我自己豁出性命挣来的,老天可没帮忙。” 李十二娘笑叹道:“你这不敬鬼神的模样,倒也像极了你父亲……” 旁边的李光弼重重哼了一声,上前道:“按理我该向你行下官礼的,可老子就是不乐意,屁大个娃子,凭啥官职一夜之间就比我还高了?知道我坐到左郎将这个位置花了多少年吗?” 顾青温言安慰道:“李叔莫闹,小侄有天纵之才,又有气运加身,升官封爵自然比你快多了,如此一想,李叔是不是欣然接受这个事实了?” 李光弼大怒:“我现在揍你一顿,就不信你敢用军法办我……” 张九章拍了李光弼一下,笑骂道:“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小辈较什么劲,你升官慢是你自己没出息,怪得了谁?走,进去吧,一堆人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顾青急忙请众人入府,前堂就座后,许管家张罗下人端上酒菜。 酒菜入堂,堂内气氛热烈起来,顾青与各位长辈敬酒一轮,又各自聊了几句闲话。 几位长辈也在暗暗观察顾青,见他封侯之后态度依然谦逊温和,跟往常并无不同,不见丝毫骄纵张狂之色,长辈们亦纷纷点头赞许。 张九章抚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道:“陛下忽然决定回长安,是有什么变故吗?” 顾青搁下酒盏,迅速看了李十二娘一眼,沉声道:“安禄山明日来长安朝贺。” 堂内顿时一静,接着李十二娘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厉声道:“安禄山!安禄山!” “李姨娘,冷静!”顾青急忙劝道。 张九章沉声道:“十二娘,庙堂之事,江湖不可自决,你莫犯糊涂。” 李十二娘浑身直颤,良久才平复了情绪,叹道:“这些年,每次听到安禄山的名字,我便控制不住想杀人……” 目注顾青,李十二娘重重地道:“顾青,父母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顾青点头:“我明白,但是李姨娘,此仇非一朝一夕能报,你要耐得住等待,非到不得已之时,不可直接动武,动武是下下之策,如二叔公所言,庙堂之事,由庙堂来决。” 李光弼也劝道:“如今顾青已有了出息,不仅封了县侯,重要的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救命恩人的身份甚至比县侯更重要,有了这个身份,顾青可以对安禄山放手做点什么,纵是稍有出格,想必陛下亦不会轻易怪罪。” 张九章看着顾青道:“你打算如何做?需要老夫等人如何帮你?” 顾青笑道:“不急,慢慢来。这个敌人我连见都没见过,怎可冒然谈对付?终归要见过一面,大致有了了解,才好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说着顾青深深注视着李十二娘,道:“李姨娘,此仇您已背了多年,放下吧。血海深仇从此换我来背,相信我,安禄山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李十二娘默然端起桌上一坛酒,猛地灌了几大口,随即扔了酒坛,盘腿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众人皆凄然。 在座的人都曾是顾青父母当年的至交,当年的恩怨情仇,他们比谁都清楚。 李光弼闷头饮了一盏酒,叹道:“顾青,说来对你母亲未免不敬,但我不得不说,你父顾秋能得十二娘这位红颜知己,足慰平生。” 顾青默然。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它能抹平一切,可是在李十二娘身上却似乎并不适用。 时间没能从她身上抹走任何东西,爱情,仇恨,和相思。 对一个人究竟爱得多深沉,才会用余生来坚持心头这股执念,不死不休。 ………… 宾客散去,府上又恢复了清冷。 李十二娘喝醉了,被女弟子搀扶着上了马车,李光弼和张九章告辞后,顺手将不甘心的张怀锦也带走了。 夜已深,男未婚女未嫁的,张九章不可能把张怀锦留在顾青府上,传出去坏了名节。 顾青已微醺,独自坐在前堂的石阶上,心绪乱如麻。 明天,便要见到生平最大的敌人,顾青有一种莫名的战前紧张感。 心绪很乱,脑海里却在默默推演未来的朝局。一个疑问从心中不知不觉浮出来。 如果他与安禄山公然敌对,那么,李隆基会是怎样的态度? 惯于玩弄平衡的李隆基,是否对他和安禄山的争斗喜闻乐见?这次封侯之后,又将他升为左卫中郎将,这道升官的旨意里,是否蕴含了李隆基的深意?顾青明明不是习武之人,说起来他的才名更为耀眼,为何李隆基偏偏要升他为武职? 这个问题很重要,决定着顾青以后对付安禄山的方式。 郝东来和石大兴悄无声息走到顾青面前,朝顾青嘿嘿陪笑。 顾青回过神,笑道:“你俩笑起来的样子好难看,比以前难看多了,一点都不自然。” 两位掌柜闻言一松,笑容却自然多了。 郝东来笑道:“先恭喜少郎君封侯,您升官封爵之快,真教小人开了眼界,这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再过几年恐怕会封王吧。” 顾青沉下脸:“好好说话,什么叫‘封王八’?我封你王八你乐意吗?” 两位掌柜满头雾水。 顾青这才想起来,“王八”这个词儿,大唐的人恐怕听不懂。这就有点扫兴了,多好的梗啊,居然没人能GET…… 见顾青封侯之后丝毫没有骄纵之色,与两位掌柜说话仍是朋友聊天的语气,两位掌柜终于放了心。 “最近商铺买卖如何?别看我又是封侯又是升官的,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委实不够看,我的收入可全靠你们了。”顾青顺嘴问道。 此言一出,郝东来和石大兴顿时一拍大腿,神情哀凄地道:“侯爷,商铺亏血本了!” 第二百零四章 惺惺相惜 / 生意亏本对顾青来说绝对是耻辱。 一个穿越千年的现代人,而且曾经是商业公司的领导,负责主持过无数商业谈判和策划,他领导的团队曾经像一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军,任何难缠的对手在他和团队面前最终折戟沉沙。 如此优秀的领导,穿越千年后,面对原本以为愚昧落后的古代人,做生意居然亏本了…… “亏了多少?”顾青冷静地问两位掌柜。 郝东来和石大兴迅速对视,用眼神示意对方说,结果谁都不敢说,只见二人的眼神飞来飞去眉目传情。 “请你们原地成亲好吗?还要互相抛多久的媚眼儿?”顾青不耐烦了。 郝东来只好陪笑道:“亏了很多……” “再说第二句废话,你们就什么都别说,我不管了。” “俩月前买下东市四家商铺,每日成交的买卖不到十笔,四家店养了近百个伙计账房,商铺已入不敷出,眼看要关门了。”郝东来哭丧着脸道。 顾青疑惑道:“二位做买卖多年,早已不是新手了,为何亏这么多?是咱们的货有问题,还是价格有问题?” 郝东来叹道:“货是咱们蜀州青窑的瓷器,能被定为贡品的瓷器怎么可能有问题?价格也是适中,我们开张之前早已摸透了长安的行价,商议之后才定下了如今的价格,刚开张时生意可好得不行,几乎快卖断货了,一直到上月,商铺的买卖呈断崖式下跌,几乎无人肯登门。” “货没问题,价格也没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两位掌柜欲言又止,神情犹疑。 顾青一看二人的表情便明白,麻烦来了。 “所以,是生意之外的原因?” 两位掌柜点头。 “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郝东来叹道:“我和老石都是本分的商人,在长安敢得罪谁?只是开了四家商铺卖瓷器,别人便看不顺眼了……” 顾青明白了,四家商铺,卖的还是贡瓷,陡然参与本就竞争激烈的长安瓷器行业,两位掌柜打破了长安瓷器行业的生态平衡,抢了别人的蛋糕。 “具体说说怎么回事,是谁在针对你们?” 石大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长安东市的瓷器买卖,大多被权贵垄断,其中做得最大的一家,名叫‘隆记越窑’,背后的掌柜是河东道晋州人氏……” 顾青冷笑:“这位掌柜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柜,掌柜后面还有谁?” “侯爷明见万里,掌柜不过是被权贵推到明面上的小人物,背后真正的掌柜姓梁,据说是义陵县侯梁国栋的远亲……” 顾青冷冷道:“所以,针对你们的就是义陵县侯梁国栋?” 郝东来点头:“应该是他了,商铺开张前我们打听过,也按礼节拜会了东市瓷器行的几位大掌柜,当时说得好好的,唯有这家隆记越窑的掌柜不阴不阳说了些怪话,我和老石初来乍到,还是陪尽了小心,只是没想到开张以后,隆记竟率先对咱们发难,听说向东市买卖瓷器的商铺和异域胡商们下了通令,不准他们与咱们有任何来往,否则便别想在长安东市做买卖。” 顾青颇为意外道:“为何对咱们如此大的仇恨?那么多做瓷器的商铺,隆记偏偏就针对咱们了?好霸道。” 郝东来轻声道:“侯爷您先等等,小人马上就来。” 说完郝东来肥胖的身子飞快窜进了厢房,很快从厢房内取出两只梅瓶。 梅瓶造型略有不同,色泽也不一样,一只呈玻璃色反光,另一只则略显暗淡。 顾青接过梅瓶,曲指弹了弹,道:“这俩梅瓶啥意思?” 郝东来笑道:“一只是咱们青城青窑所出,另一只是他们隆记越窑所出,侯爷您看看有何不同。” 顾青掂了掂手里那只略显暗淡的梅瓶,道:“具体如何不同我说不上来,但这只明显差了许多。” 郝东来笑道:“没错,侯爷您手里的这只正是隆记越窑的,两厢比较,高下立见,无论是色泽还是胚胎,咱们的青窑超出他许多,不谦虚的说,长安东市所有的瓷器行里,咱们的青窑论质地绝对是头一号。” 说着郝东来又道:“侯爷您再看看。” 然后郝东来将两只梅瓶拿过来,双臂平举,然后同时放手,啪的一声脆响,梅瓶同时落地,隆记的那只已摔为粉碎,而青窑的那只虽然瓶身也有破裂,但没有碎开,瓶身上只有几道裂缝。 郝东来道:“侯爷瞧见了吗?这就是咱们蜀州青窑的底气,釉彩,胚胎,硬度,皆是上品,隆记越窑与咱们比,样样都输。” 顾青明白了:“怀璧其罪,咱们四面皆敌是因为咱们的货太好了,挡了别人的财路。” 这个并不稀奇,顾青早就明白,无论古今的市场规律,在激烈竞争之后,存活并壮大的往往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合适的。只有在纷争结束后,某家独大了,最好的东西才会神奇般出现。 别问这个最好的东西是怎么出现的,问就是自行研发,独立知识产权。 眼前这一桩,便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资本市场常见的现象。 石大兴满面愁容道:“这些日子咱们与隆记都拼上家底了,为了争西域胡商的大宗买卖,咱们把价压到成本以下,还按件数给胡商贴补运费,甚至主动负责雇请护商队,将货物送到玉门关……” 顾青叹道:“商业竞争很多办法,打价格战是最下乘的,我真奇怪你们这些年的生意是怎么做的,以你们的家底也不可能拼得过人家那什么……啥猴儿来着?” 郝东来补充道:“义陵县侯。” 顾青喃喃道:“他是猴儿,我也是猴儿,大家在官面上的身份都一样,怕的是那只猴儿背后还有人……” 郝东来急忙鼓励道:“您这只猴儿比那只凶多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你好风趣呀。” 石大兴叹道:“总之,咱们与隆记斗了一个多月,隆记照样生龙活虎,咱们的家底倒是快拼光了,若不能马上扭转情势,咱们只能将刚买下的四家商铺卖出去,这次可真是血本无归了。” 郝东来试探着道:“少郎君既已封侯,咱们又有了底气,要不……借用您的名头提醒一下他们?” 顾青鄙夷地看着他们,道:“你们除了拼家底和拼后台,还会什么?就算把我抬出来,人家是侯,我也是侯,人家怕我吗?做买卖和气生财的道理懂不懂?” 石大兴道:“接下来如何办,侯爷给咱们提点一番吧,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顾青想了想,道:“首先把价格拉回原来的定价,不要再打价格战了,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对大家都没好处,反倒便宜了那些胡商。然后你们主动登门跟隆记交好,先赔礼再约定一起将价格升回去,总之,先休战,再双赢,买卖是为了求财,不是为了结仇,这是商人最基本的原则。” 两位掌柜连连点头应下了。 石大兴又迟疑道:“侯爷,我们与隆记的掌柜打过照面,那人趾高气昂,不大容易来往,就算咱们主动登门赔礼,恐怕他们也不会受,若是他们坚持要跟咱们结仇,那该如何办?” 顾青笑了:“那自然是以后的事了,别惹事儿,但也别怕事儿,如果事情主动找来了,我便无须客气忍让,让他们隆记灰飞烟灭便是。” 两位掌柜恭敬地应了。 随即郝东来又为难地道:“侯爷,还有一件事……” 顾青叹道:“我算看出来了,我哪是什么猴儿呀,分明是给你们擦屁股的苦命人儿,还有什么事?” 郝东来陪笑道:“这段日子跟隆记拼家底,我和老石的家底都拼光了,如今商铺上的流水已然周转不开,侯爷若有闲置的银钱,不如暂借我们用几个月,待与胡商做上几宗大买卖便立马归还……” 顾青皱起了眉:“要钱?” 两人忙不迭点头:“对,要钱。” 顾青与二人的目光对视,眼神渐渐呆滞起来,短短的瞬间仿佛灵魂被抽走,只剩了一具毫无思想的躯壳。 二人见顾青这模样,不由急了:“侯爷,侯爷?您怎么了?” 顾青忽然双手拍掌,一下又一下,一脸痴呆地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呓语:“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 第二天午时才起床,起床后顾青神情失落地坐在床榻上发呆。 昨夜装疯卖傻演技实在很走心了,但两位掌柜显然不是那么好骗的,终究被他们强行借走了所有的家底,包括封侯时李隆基赏赐的百两黄金。 如今顾家的库房里大约空荡荡的能跑耗子了。 顾青倒不是很爱财,有了蜀州青窑的产业和参与两位掌柜商铺的股份,顾青如今委实不缺钱。 在昨日之前,他可以理直气壮对任何人说,“我对钱没兴趣,我没碰过钱,我最开心的时候是当初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 而从今日开始,顾青真的连饭都快吃不饱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开心。 装逼一时爽,再爽也是装的,最终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想想还要给自家府里的管家下人丫鬟们发月俸,府里正常的采买日常开销,以及各种需要花费的钱,再想想如今空荡荡的库房,顾青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心痛感,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前世孤儿院时用鞭炮炸牛粪的时候,因为点火后来不及跑远,新衣服被溅了一身…… 暗暗下定决心,得赶紧解决这个麻烦,尽快让资金回笼,否则堂堂新晋侯爷居然穷困潦倒饭都吃不起,会被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下午时分,长安城忽然轰动起来。 安禄山来了。 进城的排场可谓空前绝后,百余名牧民驱赶着成千上万头羊和战马,后面紧跟着近千名范阳边军将士,簇拥着一只三百多斤披甲戴盔的大胖子到了长安含光门外,离城门还有十里,大胖子和所有人便下马步行,走到城门时,大胖子忽然双膝跪地,五体投地式面朝兴庆宫方向跪拜,一拜而起,再走三步,然后再拜,起身接着走。 这般朝贺的礼节已然有些浮夸了,然而长安的官民偏偏就吃这一套。大胖子一拜再拜入城,顿时引来无数长安市井子民围观,人们隔着老远新奇而兴奋地看着大胖子,不时朝他指指点点。 大胖子却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所有人的围观对象,仍旧一声不吭地每三步一拜,后面的边军将士也跟着他朝拜。进城大半个时辰,众人只走了极小的一段路,然而大胖子那面朝兴庆宫膜拜时肥脸上湛然圣洁不掺一丝杂质的表情,却已深深镌刻在长安百姓的心中。 良久,从兴庆宫方向匆匆奔来一队骑士,为首者竟是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高力士下马走到大胖子面前,含笑大声道:“陛下有旨,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可长安城骑马,朕思卿久矣,宜速入宫,解朕之相思。” 大胖子面朝高力士拜下,声音洪亮浑厚:“胡儿安禄山领旨,大唐社稷万代,天可汗陛下颐硕千秋!” 说完安禄山又朝高力士行了一礼,豪迈笑道:“高将军,暌违无恙乎?” 高力士微笑道:“安节帅挂怀,老奴尚好。倒是节帅苍老了几许,想是塞外风沙苦寒,节帅为陛下戍边辛苦了。” “忠君之本分,哪里谈得辛苦二字。” 众人骑上马,缓缓朝兴庆宫行去。 天黑时分,顾青身着官服奉诏来到兴庆宫花萼楼。 花萼楼内灯火通明,群臣集聚,正是满堂欢笑痛饮。 顾青进殿后先朝李隆基和杨贵妃行礼,李隆基一见顾青不由大笑:“顾卿来迟,当罚三杯。高将军,去给顾卿斟酒,盯着他饮完三杯,一滴都不许剩。” 显然今日李隆基心情很不错,脸上的笑容都比往常真诚了许多,顾青发现今夜李隆基的笑容或许才是发自内心的笑。 高力士一脸笑意来到顾青面前,果真亲自给顾青斟酒,并一丝不苟地执行李隆基的旨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青饮了三杯。 饮过之后,李隆基朝他招手,顾青于是走到御案前,李隆基指着旁边一名大胖子笑道:“此人乃我大唐边军之砥柱,为朕驻守戍卫北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接着李隆基又朝安禄山介绍道:“此子虽年轻,但有一身本事,满腹才华,前些日还舍身护驾,救了朕的性命,已被朕封为青城县侯,左卫中郎将顾青,你二人皆是国之柱石,朕之左右臂膀,来,认识一下。” 顾青精神一振,他知道接下来是拼演技的时刻了,演技不但要走心,还要引发观众的共鸣,短短的一瞬争取成为大唐影史的名场面。 于是顾青露出高山仰止的崇敬之色,朝安禄山长揖一礼,道:“末将顾青,拜见安节帅。” 安禄山马上从桌案边站起来,高达三百多斤的圆滚滚的身子动作居然毫不滞缓,起身飞快抱拳回礼:“胡人安禄山见过顾县侯,安某为陛下戍边,蒙陛下不弃胡人身份,委以重任,安某不过是陛下身前小卒,不敢称节帅。” 顾青声情并茂道:“安帅谦虚了,安帅为国戍边,声名远播漠北,永镇北疆,为大唐换得多年太平。末将久闻安帅威名,心慕久矣,恨未识荆,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原以为自己的演技已臻化境,谁知安禄山更狠,望定顾青,猪尿泡般略显浮肿的两眼忽然泛起了泪花儿,接着猛地朝顾青跪下,哽咽道:“安禄山在赴长安的路上时便听说陛下遇险,多亏顾县侯舍身救驾,安某视陛下与贵妃娘娘为亲生父母,顾县侯救了陛下,如同救了安某的父亲,救命大恩安某无以为报,便以儿臣身份一拜,答谢顾县侯救驾之恩。” 这个跪拜的举动令所有人震惊,连李隆基和杨贵妃也露出了感动之色,眼眶都泛红了。 顾青虎躯一震,顿时有点气虚。 败了,败了!拼演技居然拼不过他…… 这胖子恐怕是个练家子,或许在他的节帅府里请了专业的表演老师教过。否则演技怎么可能如此走心,虽说略嫌肉麻,可看看李隆基此刻的表情就知道,人家偏就吃这一套。 这一跪拜,安禄山的表忠心倒是淋漓尽致,却把顾青架在火上进退不得,十分尴尬。 输人不能输阵,顾青一咬牙索性也面朝安禄山跪拜下来,扑通一声闷响,吓得安禄山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一波又一波的肉浪连绵不绝。 “末将也要向安节帅一拜,这一拜为的是拜谢节帅多年戍边之苦,节帅和三镇将士为大唐盛世太平,多年戍守北疆风餐露宿,你们的血肉之躯不仅要抵挡北境的奚人和契丹,还要抵挡塞外的风沙和霜雪,你们的牺牲,换来了大唐的太平与久安,末将这一拜,节帅受之无愧。” 周围众人再次震惊,李隆基拍案而起,瞠目激动地大喝道:“好!好!好!都是朕的好臣子,都是大唐的国之柱石,朕得忠臣如尔等,大唐何愁不能万世太平!” 安禄山也震惊了,浮肿的眼神飞快朝顾青一瞥,约莫在此刻他才真正开始正视眼前这个年轻的县侯。 顾青也满眼诚挚地与安禄山的目光相触,二人不约而同朝对方投以惺惺相惜之色。 “这是高手!” 二人心头闪过同一个念头。 第二百零五章 挑拨离间 兴庆宫的夜晚灯火通明如白昼,处处飘荡着欢声笑语。 花萼楼更是人声鼎沸,殿内舞伎们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包裹她们婀娜的躯体,在一片欢笑和饮胜声里扭摆舞动,今夜的宫廷歌舞带了几许异域的风情,端庄中透着一丝撩人心弦的妖艳和妩媚。 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戍边的胡人节度使。 顾青在李隆基面前表演过后,李隆基大喜之下赐他坐在天子身旁,与安禄山一左一右簇拥着李隆基,正如方才李隆基说过的“左膀右臂”。 安禄山坐在李隆基的右边,他的座位很独特。 独特之处在于,他的蒲团侧方放置了一块类似屏风一样的东西,这个东西名叫“坐障”,坐障上画了一只独步行走的金鸡,是帝王御用的,名叫“金鸡障”,此刻李隆基居然将它赐给安禄山用。 宠信之深,可见一斑。 满堂欢谑,君臣同乐,朝臣们纷纷向李隆基和安禄山敬酒,安禄山态度谦虚地来者不拒,在李隆基面前不见半点戍边节帅的威仪,反而真有一种孩童承欢父亲膝下的天真和率性,而李隆基看着安禄山的目光也分外温柔宠溺,就像一位老父亲在看着久别的儿子。 顾青向李隆基和安禄山敬酒后便坐了下来,他在冷眼看着身边的一切。 一个强盛的王朝,君王浑然无觉地挖着自己的墙角,没人知道最终这位自称儿臣的胡人,几年以后将向他口口声声叫着父亲的人举起了刀,反旗高举,席卷天下,这个历史上最强盛的王朝被轻易地推倒在地,从此国运急转直下,后来者无非只是为它续命。 盛唐之衰,难道仅仅只衰于安禄山之手吗? 今夜,仍是盛世模样。 酒宴正酣处,安禄山忽然站了起来,低声请求李隆基撤下舞伎,又令乐工换曲。 李隆基允了,安禄山走到大殿中央,随着乐工一阵激昂快速的鼓击声,安禄山那肥胖的身子竟然舞动起来。 随后乐工的弦乐奏起,节奏明快的弦鼓声中,安禄山踢踏着脚步,张臂舒袖,像一只灵敏的山猫在林间追逐猎物,随着鼓声越来越快,安禄山肥胖的身躯飞快旋转起来。 “好一曲胡旋!朕来也!”李隆基大喜,抢过乐工手里的羯鼓,站在场边亲自为安禄山拍鼓,安禄山舞得愈发起劲,旋转如一只陀螺,原地踮脚伸腿屈膝,如风疾电掣。 君臣同舞引来满堂喝彩,舍人疾笔记下今夜的盛况,将这段留于史书,以为后世佳话,画工张布绘描,李隆基的鼓声与安禄山的舞姿被收入了画卷中。 盛世大唐的风光,在今夜似乎到达了顶点。 杨贵妃已然醉了,她为今夜的宫廷盛宴而迷醉,心爱的男人是亲手开创这盛世的英明君主,他的魅力令胡人边将亦为之倾倒,愿为他誓死效忠,群臣如海浪般涌来的赞颂给这盛世更添了一道耀眼的光华。 “顾青,快来与我饮酒!”杨贵妃在鼓声中大笑,笑得像个正在过年的孩子:“我好快活呀,你呢?” 顾青恭敬地敬了她一盏酒,笑道:“臣也快活,有幸生于盛世,是臣的福分。” 杨贵妃笑着瞥了他一眼,哼道:“你骗我,你的模样并不快活,顾青,少年老成是应该的,可是今夜正是君臣同乐之时,你就不必再端着老成的架子啦,没见连三郎都像个孩子一样玩闹吗?” 顾青苦笑道:“臣真的很快活,只是臣天生一张不快活的脸,明明心情是欢欣愉悦的,别人看我却好像在哭……” 杨贵妃又大笑:“你呀,一辈子都喜庆不起来了,来来,与本宫再满饮此盏。” 说着杨贵妃忽然站了起来,在安禄山不停旋转的舞姿里,杨贵妃扬声道:“诸臣工且满饮,为大唐盛世颂,为皇帝陛下寿,饮胜!” 诸臣纷纷起身,朝沉浸在鼓声弦乐中的李隆基先行了一礼,然后举杯齐喝:“臣等为大唐盛世颂,为皇帝陛下寿,饮胜!” 轰然的颂扬声里,李隆基垂头阖目,表情痴醉,如入美梦。 羯鼓在他的手中拍打得愈发急促激昂了。 ………… 曲终人散,顾青已有几分醉意,迷迷糊糊地走出兴庆宫。 刚登上马车,忽然听到有人叫他,顾青回头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杨国忠。 顾青定了定神,转身迎上,行礼后笑道:“下官见过杨相,适才花萼楼里人多,未曾来得及与杨相招呼,失礼莫怪。” 一声“杨相”令杨国忠欢愉得想起飞,面带得意之色哈哈笑了两声,摆手故作矜持道:“顾贤弟莫乱叫,李相逝后,右相之职空缺,陛下还未下旨决定右相的人选呢,若右相不是我,贤弟这声‘杨相’岂不是打我的脸?” 顾青笑道:“杨相言重了,数遍朝堂上下,除了杨相您,谁还有资格当这个右相?您可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不可妄自菲薄呀。” 杨国忠大笑道:“不知为何,与贤弟认识越久,就越觉得贤弟可亲可近,贤弟说话朴实,为人又耿直,杨某当引贤弟为知己方不负你我一场交情。” 顾青认真地道:“杨相所言正是愚弟所想,愚弟也将杨相引为知己,只恨不识音律,无法与杨相奏一首《高山流水》。” 二人脸上顿时露出惺惺相惜之色。 演技都很走心,一点都没流露出任何恶心肉麻的样子。 杨国忠这种老油混子自私自利,能把顾青当知己才怪。而顾青,只当自己又演了一场番外篇,里里外外全是戏。 “宫里酒宴散了,杨相为何走得这般早?您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又是贵妃娘娘的兄长,按理应该留下来与陛下和安节帅痛饮达旦才是呀。”顾青好奇地问道。 杨国忠笑脸一僵,眼中闪过一抹嫉恨,淡淡地道:“安节帅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他难得来一回长安朝贺,陛下与他必有许多体己的话儿要说,我不便打扰。” 顾青笑道:“不过只是个胡人武将,巧言令色而获取了陛下的信任,哪里比得杨相殚精竭虑为陛下实实在在地分忧,过不了几日陛下必封您为右相,那时杨相要操劳的地方更多了,安禄山岂能与您相比?” 这番话说到杨国忠的心里去了,闻言不由露出感动之色,顾青敏感地发现,这一次杨国忠的感动之色是真正走了心的。 “贤弟果然是耿直人,什么实话都敢说,愚兄不如也。”杨国忠又拱手笑道:“差点忘了,贤弟爵封县侯,又官升中郎将,愚兄这里向你道贺了,陛下对贤弟的宠信也非同一般呀,年纪轻轻便已封侯拜将,再过几年只怕连愚兄都要仰望你了。” 顾青急忙道:“愚弟升得再快,哪里比得了杨相您呢,您如今可是朝堂的第一臣,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往后在朝堂上,愚弟还要靠杨相多多照拂呢。” 杨国忠叹道:“贤弟是个实在人,杨某喜欢与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不像某些胡人,仗着陛下的宠信便目中无人,进城还搞什么三步一拜,献媚谗上之相分外难看,陛下何等英明,这点谄媚惑上的小伎俩岂能蒙蔽他?” 说完杨国忠一愣,接着黯然叹息不语。 英明不英明先且不说,安禄山这套献媚的把戏分明已将圣天子蒙蔽得死死的,刚才花萼楼里君臣同舞共乐的场面大家都是亲眼见过的。 顾青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采。 听杨国忠这语气,似乎对安禄山很不满。这种不满究竟从何而来,原因大抵有很多。或许因为安禄山没给他送礼,或许因为安禄山确实目中无人,不把杨国忠放在眼里,更大的可能是,李隆基对安禄山太过宠信,杨国忠吃醋了。 想到这里,顾青情不自禁地啧了一声。 明明是三个男人,顾青却闻到了爱情的腐臭味道,如此狗血的爱恨情仇纠葛,居然会发生在三个男人身上,啧啧! 顾青悄悄眨了眨眼,然后叹息道:“安节帅是胡人,胡人的礼节或许与咱们大唐不一样,人家是手握三镇重兵的节度使,是大唐赖以依靠的北长城,杨相还是忍了这口气吧,大唐若将相失和,难免令陛下不喜……” 杨国忠扭头望向兴庆宫,面带冷笑道:“在这胡人的心里,我与李林甫可不一样,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安禄山对他可是分外敬重,事事皆聆其教诲,被李林甫夸耀一句他便高兴得如孩童般手舞足蹈,如今李林甫死了,这胡人却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刚才在花萼楼,此胡楞是没过来与我敬酒,更没说过一句话,真当我杨国忠是菩萨脾气么?” 转头看着顾青,杨国忠重重地道:“非我族类,贤弟不可与之深交,此胡人看似豪迈磊落,实则阴险狡诈如狐,与之交往,贤弟当心被他坑害。” 顾青认真地道:“世上除了杨相,还有什么人值得愚弟深交?杨相放心,愚弟与安禄山来往不过是场面虚套功夫,绝不会对他如对杨相般交心交底,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愚弟还是分得清楚的。” 顿了顿,顾青又补充道:“若非看他手握三镇重兵,被陛下深以倚重,愚弟都不想搭理他。” 顾青有意无意说了两次“手握三镇重兵”,杨国忠这次终于听进去了,闻言眉头一皱,道:“我煌煌大唐,三镇之兵数十万,岂能尽握于一胡人之手?这可是隐患呀,我就不信大唐除了安禄山,便找不到第二个能领兵打仗的将领了,嗯……” 顾青轻轻呼出一口气。 仙人板板儿,费了那么多口舌挑拨离间,你龟儿总算听出重点了。 跟蠢货说话太费心力,这种蠢货居然马上要成为大唐的宰相,顾青都为大唐感到悲伤,要不是他的堂妹,这蠢货怕是连当七品官的能力都没有。 杨国忠站在兴庆宫外的寒风里,神情陷入了沉思,显然在思考顾青刚刚的话。 顾青不急,笑吟吟地陪他站着。 扳倒安禄山不容易,不是靠几句挑拨离间便能办到的,今日顾青不过只是在杨国忠的心里埋下一粒猜忌嫉恨的种子,不知这粒种子何时能发芽,但可以肯定,它一定会发芽,开出一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花儿,安禄山的谋反大业,需要杨国忠这个蠢货帮忙充当一根搅屎棍。 不知站了多久,杨国忠点点头,道:“夜已深,愚兄回府了,与贤弟这厢别过,来日有暇,还望贤弟来我府上一同畅饮几杯。” 顾青行礼道:“愚弟恭送杨相。” 神情恭敬地目送杨国忠上了马车,马车渐渐走远,顾青脸上悄悄露出了一丝阴沉的笑。 随即顾青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笑容太像反派了,自己这张脸除了写满了不高兴,想必还刻着四个字,“一个坏人”。 顾青迅速敛了笑容,眉宇间英气勃发,目光坚定有神地注视黑夜苍穹,像一柄刺破黑暗的利剑。此时此刻脸上有一道光,名叫“正道”。 ………… 第二天一早,许管家叫醒了顾青。 不得不叫醒他,因为府里来了一位贵客,贵客的名字叫安禄山。 顾青的三分睡意顿时完全清醒过来,脑子飞快转动。 自己不过是个新晋的县侯,昨夜在李隆基面前互相飙了一阵演技,演那一出戏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都是为了生活嘛。 按理说大家演完后收工,不应该再有交集了才对,区区一个县侯哪里值得安禄山拜访? 脑子里思考着安禄山拜访的目的,顾青却没敢耽误,急忙叫来了丫鬟给他穿戴整齐。 封建主义的腐朽生活渐渐将顾青染变了色,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朴实无华的山村农户少年,如今的顾青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了丫鬟的照顾,他甚至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穿戴过后,顾青快步来到前堂,安禄山端坐在客位,半阖着眼一动不动,像一位超脱于世外的得道高僧正在静静地参悟禅机。 顾青走到堂外见他这副模样,于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注视着他。 安禄山现在的样子,或许才是真正的他吧。 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枭雄,他只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反贼,用他精湛的演技征服了李隆基,征服了朝堂里所有的臣子,如此心怀不轨意图且手握重兵的胡人将领,可笑的是满朝君臣居然没有一人怀疑他的忠诚。 自称儿臣也好,在李隆基面前用肥胖的身躯跳胡旋舞也好,用无比恭敬地态度膜拜天可汗的表现也好,都是蒙蔽君臣的假象。 这个人长得肥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也是刻意表演出来的笨拙可笑,然而顾青此刻看到他时,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无论美名还是骂名,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如果以为安禄山果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可笑笨拙,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定了定神,顾青轻轻发出一声咳嗽。 安禄山赫然睁眼,扭头望向堂外,眼神注视顾青的那一刹,顾青顿时有一种被无形的利剑刺穿的不适感。 那一刹的眼神,好锐利。 “安节帅大驾光临寒舍,下官未能出门远迎,委实怠慢贵客,望节帅恕罪。”顾青哈哈笑着行礼。 安禄山再次露出招牌式的豪迈笑容,大笑着起身挽住顾青的胳膊,道:“昨夜陛下御驾之前,不便与顾贤弟相谈,但安某对顾贤弟的风流神采可是仰慕得很,心慕之下不告而登门,失礼的是安某,贤弟莫怪罪。” 第二百零六章 肉包打狗 黄鼠狼给鸡拜年,鸡的心情很愉悦。 因为这只黄鼠狼很有礼数,没有空手上门。院子里堆满了各式礼盒礼品,顾青眼尖发现礼盒都是黑檀木所制,上面还镶了不少宝石,光是礼盒便值不少钱,想必礼盒里面的内容更令人心花怒放。 顾青最近恰好陷入财政危机,家里库房被两位掌柜掏光了,正发愁管家下人们的月俸,然后黄鼠狼便带着礼物上门了。 顾青忍不住暗暗狐疑,自己变穷的事难道被谁走漏了风声? 看到院子里的礼物后,顾青的态度更热情了几分,以过年迎财神的态度朝安禄山毕恭毕敬行礼。 对待财神一定要尊敬,是中国人民几千年的传统美德。 “酒,上酒,上好酒。”顾青对下人吩咐道。 顾青的热情态度令安禄山尤觉欣悦,打死他也想不到顾青究竟为何对他如此热情。 “昨夜与顾贤弟匆匆一晤,许多体己的话儿没来得及说,安某心中颇为遗憾,今日冒昧不告登门,为的便是与贤弟把酒言欢,贤弟忠肝义胆,在骊山行宫救了陛下,安某钦佩万分,我生平最喜结交忠臣孝子,待君以忠,侍亲以孝,这样的人一定是好人,安某打破了头也是要厚着脸皮主动拜望的。” 顾青感动地道:“节帅,你好真诚……” 安禄山认真地道:“贤弟,来往久了你便知,安某为人无愧天地良心,一心只忠于天子,一生只讲‘忠孝义’三字,不信问问朝堂衮衮诸公,谁不说安某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顾青动情地道:“节帅所言正是下官想说的,下官与节帅一样,也是一生只讲‘忠孝义’的忠烈之人,你我志同道合,此生可为知己。” 安禄山目露喜悦之色,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双手握住顾青的手上下摇摆:“好兄弟!” “好兄弟,一辈子!” 不得不配合安禄山飙了一阵演技后,酒菜上桌,二人又闲聊了一番,安禄山这才说到了正题。 “贤弟是陛下信任之人,尤其是在骊山救了陛下后,陛下对贤弟可谓宠信之至,听说贤弟如今官拜左卫中郎将,往后安某在朝中还要靠贤弟多多帮衬。” 顾青谦虚地道:“德不配位,愚弟惭愧万分,节帅莫怪愚弟耿直,愚弟其实并非习武之人,又不识兵法韬略,陛下封我做中郎将,愚弟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终日忧虑几已成疾,生怕做错了事辜负陛下的信任……” 安禄山神情严肃地道:“贤弟,愚兄不与你客套,刚才愚兄所说的帮衬,还请贤弟放在心上。” 顾青一愣,没想到安禄山原来是认真的。 “节帅手握重兵,又深得陛下宠信,哪里需要愚弟帮衬?” 安禄山叹道:“正因为手握重兵,安某才遭人嫉恨,这些年安某在外领兵戍边,朝中却对安某非议颇多,以往还有李林甫李相帮安某兜着,然而如今李相仙逝,朝中再无帮我之人,安某身负皇恩,忠心为国戍边,却被流言蜚语所谗,心中着实委屈……” 顾青恍然大悟。 难怪仅仅一面之缘便送如此重的礼,原来这些礼是为了收买自己。 县侯的爵位安禄山并不放在眼里,他看重的是顾青的身份和位置。 左卫有宿卫禁宫的指责,顾青是中郎将,以后更是需要在禁宫里披甲领兵巡视,能够经常见到天子。而顾青刚救了李隆基,正是圣眷极隆之时,安禄山若想在宫里安插眼线,必要时帮他在天子面前美言,消除天子对手握重兵将领的猜忌,数来数去,满朝之中唯独顾青最合适。 这么一说,顾青便明了了。 接着顾青便觉得很好笑。 居然送礼送到自己头上,安禄山刚回长安,恐怕没查过顾青的底细,不知顾青是什么人,更不知顾青的父母是什么人。 果真是豪爽之辈,二话不说就直接送重礼,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虽然把自己比喻成狗有点不合适,但这句话却很合适。 如果安禄山知道了真相,不知会不会掉下眼泪。 送礼是不能拒绝的,太不礼貌了,是友是敌先不管,把礼收了再说。 于是顾青立马露出真诚之色道:“原来节帅是为了此事,节帅请放心,愚弟宿卫禁宫,与陛下和贵妃娘娘常有见面之时,愚弟与节帅一见如故,一定会在陛下和贵妃娘娘面前为节帅美言……” 说着顾青摇头叹息道:“忠臣良将为国戍边,饱受风霜之苦,朝中居然有小人嫉恨而进谗言,节帅委实忍辱负重,愚弟钦佩万分。从今以后,愚弟定要在陛下面前为节帅辩白正听,让节帅毫无后顾之忧,安心在北疆领兵。” 安禄山大为感动,起身朝顾青抱拳道:“得贤弟一言,安某铭心五内,感激涕零,往后你我当多来往,贤弟这个朋友安某交定了。” 顾青指了指外面院子里的礼物,正色道:“节帅,交友贵在交心,节帅送这些俗物,实在是玷污了你我的交情,还请节帅收回,愚弟无功不受禄,担不起节帅的重礼。” 安禄山连连摆手,大笑道:“只是一些范阳平卢的本地特产,安某是个粗鄙武夫,不如贤弟诗才文名绝世,粗人只好送一点俗物聊表寸心,贤弟万莫嫌弃,一定要收下,就当是俗物把玩一番,玩腻了便扔掉。” 顾青神情愈发为难挣扎:“这个……不好吧?” 安禄山神情凝重严肃,抱拳重重地道:“还请贤弟给安某一个面子,收下吧!” 顾青矫情地仰天叹息:“如此,愚弟便却之不恭了,节帅,下次千万不要如此了,愚弟心中委实过意不去,受之有愧呀。” 礼送了,话说了,顾青的心情非常愉悦,安禄山也很高兴,可谓宾主尽欢。 顾青没猜错,安禄山确实是来收买他的,他需要顾青做他的眼线和朝堂的传声筒,李林甫死后,朝局变动颇大,杨国忠眼看要拜相了,但杨国忠这个人,安禄山向来看不上眼,觉得杨国忠不学无术,靠着裙带关系攀附而位居显赫,这样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与之谋。 安禄山这个人,带兵打仗不咋地,但看人却还是看得很准,在这一点认知上,顾青确实可以引他为知己了,二人对杨国忠的看法高度统一。 朝中缺少眼线和援助,安禄山感到不安了,这次回长安朝贺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必须在长安收买一批朝臣,顾青不过是他收买的名单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今日的目的圆满达成,安禄山顺势与顾青告别。 顾青殷勤地将安禄山送出了大门外,直到安禄山的马车在大街尽头消失不见了,顾青仍依依不舍地挥舞着白色的小手绢儿,动情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礼多人不怪,万一人家觉得送的礼不够重,掉头回来再送一份呢? 直到确定安禄山的马车应该不太可能掉头了,顾青才失落地扔掉了小手绢儿,转身进门。 进门第一件事,命下人将安禄山送的礼搬到库房,顾青将礼盒一个个打开,独自享受被人拿钱砸他的幸福感。 安禄山送的礼确实是重礼,一点也不夸张,看来范阳平卢是块风水宝地,当地的特产很是招人喜爱。除了几个小箱满满的银饼外,还有一小箱各种颜色的宝石,以及象牙犀角,百年人参,红珊瑚,南海东珠等等,全是值钱的宝贝,顾青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些礼物若折算成钱,大约一万贯左右。 安禄山麾下谋士如云,他送出去的礼应该是经过麾下谋士幕宾精确估算过的,什么人什么官职,应该送多少才不失礼,他们自然有过精密的估测。 所以,一万贯,是顾青如今的身价。 当初左卫贪腐案时,吉温代李林甫给他送的礼大约值两千贯,短短几个月过去,顾青身价已翻了五倍,实在是可喜可贺。 “发财了……”顾青合上礼盒,闭上眼发出满足的叹息。 下次见到张怀玉,给定情信物时终于可以大方一回,送她一整箱的银饼当定情信物,就不信她不对自己芳心暗许。 小心锁好库房,顾青走出房门,叫来了许管家。 “刚刚来的那个大胖子,你记得吗?” 许管家点头:“记得,他是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顾青认真叮嘱道:“你记好了,以后这个大胖子如果来索回礼物,就说我不在家,出远门了。” 许管家愕然:“送人礼物哪有索回的道理?” “那个胖子如果知道真相,很难说他会不会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顾青深沉地道。 ………… 顾青的猜测还是有道理的。 安禄山送完了礼,回到他位于亲仁坊的大宅里,刚坐下歇了口气,他身边服侍的一名亲兵匆匆进门。 亲兵名叫李猪儿,十岁时便成为安禄山的亲兵,服侍他已有二十来年,算是心腹亲信了。 李猪儿进门连行礼都顾不上,风风火火地道:“节帅,刚才给顾青的礼已经送出去了么?” 安禄山一愣,道:“当然送出去了,本就是为了送礼而去的。” 李猪儿重重跺脚,焦急地道:“节帅,送错人了!” 安禄山皱眉:“此言何意?” “顾青,是您的死对头!” 安禄山大惊:“我与他只在昨夜见过一面,何曾与他结仇?” 李猪儿摇头道:“小人刚才代您向殿中侍御史卢铉送礼,与卢铉闲聊时得知,那个顾青自幼双亲亡故,他的双亲是多年前为保护宰相张九龄而战死的,小人后来一想,多年前截杀张九龄不正是咱们平卢节府的死士干的吗?” 安禄山眼皮直跳,沉声道:“平卢节府的死士?难道是……” 李猪儿道:“没错,十余年前,节帅您下令截杀张九龄,顾青的双亲是长安有名的豪侠夫妇,二人闻讯后星夜出城驰援张九龄,与咱们的死士血战至天明而不退,最终力竭伤重而亡,节帅,顾青与您可有着杀父母之大仇啊!” 安禄山脸颊直抽搐,喃喃道:“我与顾青竟有如此深仇,失算了!难怪我送礼时总觉得那顾青脸上的笑容怪怪的……” 接着安禄山浑身的肥肉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一万贯啊,刚刚送出去了一万贯啊! 原以为收买了一个重要的眼线,谁知居然将重礼送给了仇人,而且生怕仇人不收,硬是千请万求才让仇人勉为其难不得不收下。 安禄山想想刚才送礼时自己的模样就觉得好贱啊…… 顾青勉为其难不得不收下的样子更贱。 猛地一拍桌,安禄山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好个顾青,坑到我安某人的头上,不知死活的东西!” 李猪儿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几步,接着小心翼翼道:“节帅,送顾青的重礼是否需要小人去讨要回来?” 安禄山怒叱道:“滚!送出去的礼若索回,被长安的权贵朝臣们知道,我还如何做人?以后谁还敢轻易收我的礼?” 安禄山脸色铁青,冷笑道:“一万贯算我买了个教训,日后终归要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 顾青愉悦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马上被人破坏了。 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冬天下午的太阳,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怒色走进院子。 顾青斜瞥了他们一眼,然后马上闭眼,指着旁边的厢房道:“你俩赶快给我滚进去,天黑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二人一愣:“为何?” “因为你俩现在的表情很晦气,一看就是满脑袋的麻烦,我现在心情很好,好好的心情不想被你们破坏了。” 郝东来凄声道:“侯爷……” “闭嘴!滚进房去!” “哦……”二人委屈地转身进了房。 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顾青满足地翻了个身,换B面继续晒。 只要自己拒绝看见麻烦,麻烦就不存在。唯心主义哲学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至少能让自己的好心情维持得久一点。 晒到昏昏欲睡,顾青伸了个懒腰,打算穿上官服去一趟左卫,在诸多将军和同僚面前刷一下存在感。 当中郎将好几天了,告别了当长史时堆积如山的公务,顾青这个中郎将懒散得像农家圈养了大半年的猪,日子过得好惬意,就差挨刀了。 刚站起身,郝东来和石大兴又从厢房里走出来,郝东来殷勤地道:“侯爷要出门吗?要不要小人帮您备马车?” 顾青再次坐了回去,叹息着道:“有什么麻烦就说吧,我的好心情大概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郝东来顿时露出一脸委屈至极的表情,瘪着肥脸颤声道:“侯爷,我和老石被隆记的人赶出来了。” 顾青懒洋洋地闭上眼,发出如同梦呓般的呢喃:“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去与他们交好么?” 石大兴恨恨道:“我和老郝确实是去交好,还带上了厚礼,想见掌柜一面,将侯爷的话转告他,大家都压价拼家底实在没必要,不如双方休战,将瓷器的价格拉回来,本本分分做生意多好。” 顾青嗯了一声,耷拉着眼皮道:“然后呢?” “然后我和老郝刚进了隆记的门,就被他们店里的伙计轰了出来,连带咱们拎过去的厚礼也被扔在大街上,伙计转告他们掌柜的话,休战不可能,除非将咱们蜀州青窑烧瓷的秘方交出来,否则便继续压价拼家底,看看到底谁的家底厚实。” 顾青睁开眼看着两位掌柜,道:“确定是他们掌柜说的,不是伙计乱传话?” 郝东来道:“确定是掌柜说的,伙计没那胆子敢乱传话,他们担不起干系。” 顾青重新躺了回去,半眯着眼道:“要咱们烧瓷的秘方……呵呵,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真当我顾青好欺么?” 第二百零七章 亲卫仪仗 生意做到最后,比拼的往往是后台势力了。无论哪朝哪代的大商贾,背后都站着某个官场上的大人物,背后无人是没资格成为大商贾的,一辈子都只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 背景大致相等的情况下,两边的生意若起了争执,这个时候就纯粹拼脑子了,官场的手段往往不再方便用出来,因为有忌惮,你能用的招数别人也能用,一旦动用权力,大多伤筋动骨。 只是纯商业的手段顾青这边也差了把火候,主要是家底拼不过人家。 打价格战到最后,决定赢家的是家底,谁能扛到最后谁就赢了,哪怕最后关头只差一文钱,也能决定输赢。 顾青的家底在今日之前几乎快空了,幸好安禄山又送了一份重礼,一万贯还是能多扛一阵子,可是顾青不想把白花花的银钱扔进这场毫无意义的价格战里。 商业竞争的手段有很多,黑的白的,正经的不正经的,价格战是最下乘的,匹夫所为,智者不取。 “侯爷,咱们怕是拼不下去了……”石大兴一脸灰败地道:“我和老郝的家底都空了,侯爷上次给的钱也没剩多少了,隆记在东市经营多年,不知积累了多少家产,两方压低价格打下去,赢家一定是他们,难怪他们不愿与咱们和解,能够将对手永远从东市赶出去,忍一时之亏也划算,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和解,顶多撑一个月对手就彻底垮了,傻子才会和解。” 郝东来小心翼翼道:“侯爷您手上还有钱吗?” 顾青淡定地道:“有钱,今天上午刚进账一万贯,名副其实的万贯家财。” 郝东来大喜:“借……” 顾青打断道:“不借,一文钱都不借了。” 两位掌柜顿时泄气地垮下肩膀,郝东来戏特别多,仰天悲叹道:“天要亡我……” 顾青噗嗤乐了:“继续你的表演,最好来点儿眼泪才真实。” 石大兴眼睛眨了眨,道:“侯爷应该是有别的法子对付隆记吧?” 顾青自信地道:“我当然有法子,不仅有法子,我还有上中下三策。” 两位掌柜大喜,郝东来嗔道:“侯爷您真是……有法子早拿出来呀,害我差点真哭了。” 石大兴拱手道:“愿闻侯爷上策。” “上策就是……你俩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隆记商铺门口静悄悄的拿刀抹自己的脖子,第二天一早,两具尸首死在隆记门口,用不正当手段竞争,活生生逼死两条人命,就问他们怕不怕,引起长安朝野的公愤,何愁隆记不服软?” 两位掌柜目瞪口呆:“我……我俩死在隆记门口?” 顾青点头:“没错,这是最有效的法子,除了两条命,基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就能轻松达到目的,二位意下如何?” 两位掌柜脸色难看至极,郝东来讷讷道:“这就是侯爷的……上策?” 石大兴软弱地道:“侯爷,我们不能死啊……大不了灰溜溜滚回青城县继续做小买卖,死是不可能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死的。” 郝东来恶向胆边伸,指着石大兴冷不丁道:“侯爷的法子其实也可行,让老石一个人死便是,我留着有用之身为侯爷继续效犬马之劳……” 石大兴大怒,暴起身形给郝胖子来了一记兔儿蹬,郝东来皮厚肉多下盘稳,居然纹丝不动。 “侯爷,还是说说中策吧。”石大兴毫不犹豫否决了上策。 “中策嘛……其实上策挺不错的,打败敌人终归要有牺牲,牺牲是一种光荣,你俩确定不考虑考虑?” 两位掌柜断然摇头,异口同声道:“不考虑。” 顾青叹了口气,道:“好吧,中策就是我出面亲自拜会那啥猴儿……啥猴儿来着?” 二人再次异口同声:“义陵县侯。” “哦,对,义陵县侯,先礼后兵,首先好言相劝双方休战,如果那啥猴儿给脸不要脸,我便动手揍他个半死,趁他在床上养伤,咱们再带人将隆记商铺砸个稀烂,敌人眨眼间灰飞烟灭,岂不爽哉?” 两位掌柜朝天翻白眼儿。 这也能叫“中策”?分明是盗匪强梁所为,还“岂不爽哉”,爽点在哪里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后面不知会惹下多大的麻烦,刚封了县侯便这般跋扈霸道,天子和朝堂的御史们是你亲爹吗?他们会如此惯着你? “侯爷,您……还是说说下策吧。” 两位掌柜心灰意冷,对顾青的上中下三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顾青忽然笑了:“好吧,刚才其实是逗你们的,其实有用的法子一个就足够,搞什么上中下三策根本毫无意义,屁大个事儿,我究竟有多闲没事居然还想三个对策。” 顿了顿,顾青轻声道:“明日开始,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找裁缝做旗幡,旗幡上写几个字,什么‘东市隆记,瓷行之首’,什么‘青记瓷店向隆记学习’,什么‘大唐隆记,引领瓷行标杆’等等,总之,全部都写隆记的好话,马屁怎么肉麻怎么拍,力道和角度一定要拍到位……” 两位掌柜震惊道:“侯爷您疯了?这么干究竟意欲何为?哪有帮敌人说好话的道理?” 顾青冷冷道:“我很欣赏隆记,欣赏得五体投地,决定把咱们的商铺家产都送给他们,我说这话你信吗?” “不信!” “既然不信,那就说明我这么干自有道理,你们要做的不是质疑我,而是一丝不苟执行我的命令,因为我想出的法子是你们听都没听说过的。” 两位掌柜迅速对视一眼,然后道:“好,侯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 顾青接着道:“旗幡做好后,将它们分散插到东市的各个角落,看见它的人越多越好,咱们商铺向隆记学习的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两位掌柜仍是满头雾水,但还是毫不犹豫应了。 等了半晌,两位掌柜却没等到顾青后面的话,郝东来不由奇道:“侯爷,下面为何没了?” 顾青心中一堵,指了指石大兴,道:“出门后揍这胖子一顿,下手狠一点,打不过可以叫许管家帮忙。” 郝东来惊道:“侯爷,我说错了什么?” “你没错,只是天生嘴贱,需要技术性调整一下。” 然后顾青又道:“旗幡散出去,长安人尽皆知后我再告诉你们下一步如何走,现在,去揍胖子,快点。” 石大兴欣然领命,狞笑着将郝东来推出了门。 ………… 第二天一早,顾青去左卫应卯。 刚入左卫的侧门,无数武将和同僚纷纷朝顾青恭敬行礼,顾青也非常客气地还礼。 左卫有大将军,大将军下面还有将军,将军再往下便是中郎将,按权力排名的话,如今的顾青算是左卫第三号实权人物,而且跟大将军不同的是,大将军往往只在战时才有领兵实权,而中郎将在平时便能领兵。 所以,顾青在左卫的日子可谓越过越滋润,不仅权力大了,还不必像当初当长史时那样忙得像条狗。 如今的顾青想翘班就翘班,除非遇到非常时期要动刀兵了,否则顾青大可惬意地在左卫里面混日子。 考勤点卯什么的全都是浮云,以顾青如今圣眷之隆,就算是郭子仪大将军要以军法罚他,恐怕也要细细思量一番。 进左卫后,顾青首先拜会郭子仪。 对郭子仪这位老帅,顾青还是颇为尊敬的。他可是未来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大唐若无郭子仪,只怕真会亡国了。 郭子仪在屋子里办公,垂头不知写着什么,顾青唱名告进,郭子仪搁下笔,起身迎了上来。 “顾郎将真是稀客,老夫还以为你忘了自己身兼左卫中郎将一职了呢,从骊山回来多少天了,今日才来应卯。”郭子仪呵呵笑道,话里却不大客气,含有几分不满和警告意味。 顾青急忙赔罪:“郭大将军恕罪,末将刚刚上任中郎将,家中许多俗务要处理,末将想着先把家事安顿好了再专心应差报效君国,晚了几日皆是末将之过。” 郭子仪哼了哼,道:“少年得志,切记莫膨胀了。论私交,老夫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私下里都不错,你是他们的子侄辈,按理老夫应对你多照拂,可老夫治军铁面无私,公是公,私是私,你是子侄,老夫对你更要严厉,否则难以服众。” “是,大将军尽管责罚,末将绝无怨言。” 郭子仪瞥了他一眼,道:“这是第一次,老夫便恕了你。往后应差点卯你不准缺席,否则莫怪老夫真的对你行军法了,呵呵,十记军棍说多不多,被打废的人可也不少,你当知我大唐军法之森严,心中应怀敬畏才是。” 顾青连连称是,心中并无半分不满。 原本是自己的不对,顾青无话可辩。再说他也颇为尊敬郭子仪,而且知道郭子仪治军确实严谨,如果自己真被罚了军棍,那也不是郭子仪针对自己,而是军法无情。 接下来郭子仪便给顾青安排了工作,从明日起,接连一个月,顾青要领左卫将士在兴庆宫巡逻,日夜三班倒,中郎将主管的是左卫排班巡逻的范围和人数,以及随时调整时辰和地点,统筹人员。 差事并不难,顾青记下后便打算回屋里排表实施,郭子仪却叫住了他。 摇头叹了口气,郭子仪道:“你已是县侯,又是中郎将,仍如以前那般独来独往,也不怕长安的权贵们见了你笑话。” 顾青愕然:“不知大将军是何意?” 郭子仪起身拍了拍手,道:“走,陛下有旨,从左卫里调了一百名将士做你的亲卫,县侯说大不大,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你又是左卫的将官,怎能少了亲卫?” “陛下亲自下的旨?” “当然,早几日前便下了旨,老夫连人都给你选好了,结果你迟迟不来左卫应卯,老夫难道还巴巴的给你送上门去?只好等你来了再说。” 顾青顿时愁眉苦脸道:“大将军……末将可以不要亲卫吗?独来独往挺好的。” 郭子仪脚步一顿,奇怪地道:“陛下的一番好意,你为何不要?” 顾青叹道:“末将府宅不大,恐怕住不下这一百多人,再说末将身在长安久安之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亲卫对我来说没什么必要。” 郭子仪失笑:“你这娃子……看来对官场还是颇为陌生,这一百亲卫不需要你管他们吃住,他们的吃住仍在左卫大营,平日只是作为你的县侯仪仗而已,你啊……没事多打听一下规矩,以后莫再闹笑话了。” 顾青仍有些不乐意,但还是无奈地接受了。 以李隆基的为人,这一百名亲卫里恐怕有他暗暗布下的眼线,帝王多疑,对谁都不放心,再信任的臣子也难逃被监控,顾青如果一再拒绝,难保李隆基会不会对他起疑心。 伴君如伴虎,圣眷再隆,终归不可能被完全信任,救命恩人也不例外,这是帝王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郭子仪领着顾青来到左卫府外,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一百来人,为首一名将领模样的年轻人披甲戴盔,如标枪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他神情冷峻,目不斜视,像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像。 郭子仪和顾青并肩走出左卫,年轻人领着一百名将士一齐躬身抱拳:“拜见郭大将军。” 郭子仪满意地点点头,对众将士的军容军貌颇为赞赏,转头对顾青笑道:“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亲卫了,为首这人名叫韩介,原为太子率府参军,后来调任左卫骁骑营都尉,陛下要给你配亲卫仪仗,老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顾青含笑道:“为何?” 郭子仪叹道:“韩介出身郡望,可惜脾性耿直,当初在太子率府时多被同僚排挤,明明是有勇有谋之将才,却明珠蒙尘,多年不得升迁,这次跟着你,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际遇,平日里你多点拨,你的年纪虽比他小,但见识文才都比他强,但愿他跟着你能有个好前程。” 顾青笑道:“末将尽力。” 韩介朝顾青抱拳行礼,大声道:“末将韩介,拜见侯爷顾郎将。” 后面百名将士齐刷刷地行礼:“拜见侯爷!” 顾青上前搀住韩介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仔细打量他,最后点点头,笑道:“往后我的安危便全靠各位了,韩将军和袍泽们辛苦。” 韩介嘴角扯了扯,道:“末将职命所在,虽死无憾。” 顾青笑道:“今日仓促,未曾准备见面礼,稍停我私人送给各位每人十贯,算是略表心意,各位袍泽万莫推辞,往后我的身家性命可全靠各位袍泽维护了。” 第二百零八章 刹那锋芒 无论古今,基本的社会规则必须要遵守。 比如道歉要虔诚地露出胸部,比如对刚认识的贴身下属必须要给见面礼,钱这个东西是最能表达心意且最实用的,不一定能买来忠心,但一定能买来好感。 看着面前的韩介和百名亲卫,顾青面带微笑,目光却分外留意,他在猜测这一百人里面究竟有几人是李隆基安排下的眼线。 排除眼线没必要,暂时先留着,顾青如今的所作所为并无任何不可告人,如果眼线把顾青每日的日常活动原原本本告诉李隆基的话,估计李隆基听到顾青上午翘班下午睡觉会影响心情的,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是不要太刺激他了。 每人送十贯,顾青一句话便送出去了一千贯。 心疼得抽抽,但还是要保持微笑。 “谢侯爷赏赐!”众亲卫躬身行礼。 大钱都花了,小钱就更不必在乎了,顾青想了想,又道:“午时我会让管家包下一座酒楼,请袍泽们吃饭饮酒,放开肚皮吃喝管够,明日再正式应差吧。” 韩介和亲卫们再次道谢。 发完了福利,顾青这才仔细地打量亲卫们。 据郭子仪介绍,这些人都来自左卫骁骑营,他们当中有一半是上过战场的,其中有五十来人在安西都护府与吐蕃浴血奋战过,说是百战老兵亦不为过。后来都护府换防,这些老兵才得以从遥远的西域战场撤下来,调任左卫宿卫皇宫。 顾青缓缓环视众人,发现亲卫里面果然有一些比较成熟的面孔,有的甚至已是三四十岁的年纪,面色黝黑,神情淡漠,眼神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杀伐之气,与他们的目光接触令人打从心底里感到不适,就好像这些老兵的眼里,一切生物都即将成为他们刀下的亡魂。 顾青心情忽然大好。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这些亲卫都是宝贝呀。想不通李隆基为何将如此珍贵的老兵调给自己当亲卫,但顾青的心态已经从刚开始的抗拒到此刻心满意足的接受。 对老兵,顾青是很敬重的,这是来自前世的教育,对于军人,尤其是为国征战过的军人,无论受到多么高规格的礼遇都是天经地义的。 左卫府里混了半天后,顾青便领着一百名亲卫直赴酒楼。 酒楼是许管家包下的,顾青等人刚到,伙计们便立马端上了热腾腾的饭菜酒肉。 一百人很快塞满了酒楼,顾青坐在主位,以主人的身份笑着招呼亲卫们吃饭喝酒,亲卫们起身道谢后开始吃饭,顾青却发现桌上的酒却没人动过,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对桌上放着的醒目的酒坛,大家的眼神瞟都不瞟一下。 顾青眯起了眼,看了看旁边端坐的韩介,笑道:“他们都是你的麾下?” 韩介搁下筷子道:“是,末将刚从左卫骁骑营调出来,郭大将军命末将从麾下再调一百人充为侯爷亲卫,他们都是末将的袍泽兄弟。” 顾青指了指他们,道:“我请他们饮酒,他们为何不饮?” “末将和兄弟们身负护卫侯爷之重任,担心饮酒误事,早年末将便有过军令,军中非年节不可饮酒,违者重罚。” 顾青饮了一口酒,轻声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你和兄弟们调来做我的亲卫,那么从今以后,我对亲卫是否有直接的指挥权?” 韩介道:“有,末将和兄弟们既为侯爷亲卫,自然听命侯爷,为侯爷驱使效命。” 顾青盯着韩介的眼睛,道:“包括你吗?” “末将是侯爷亲卫中的一员,末将自然也要听命侯爷的。” 顾青笑了:“那么,我现在命令,所有弟兄今日可饮酒,这个命令请韩兄转达下去。” 韩介毫不犹豫地起身,放声喝道:“所有人听命,侯爷有令,饮酒!” 轰的一声,一百名亲卫同时伸手取过桌上的酒坛,琥珀色的三勒浆倒在面前的酒盏里,然后一百人动作整齐划一,同时端起酒盏一口饮尽,然后起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谢侯爷赐酒。”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渐渐浮起惊喜之色。 仅仅只看刚才整齐的举动,可见这支百人亲卫军纪何等严明,令人叹为观止。窥一斑而见全豹,这支亲卫队绝对是大唐军队里的精锐级别,若是令他们冲阵的话,结阵之下必能以一当十。 郭子仪从军中调拨这批精锐给自己当亲卫,恐怕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出自李隆基的授意,这些人在军队里都是宝贝,没有哪个将领愿意将宝贝献出去给别人当亲卫。 那么问题来了,李隆基为何要给自己调拨如此精锐的亲卫?他有何目的? 这个问题如果想得深远一点,可能要上溯到十年前安禄山派死士刺杀张九龄了,这件事在当时不是秘密,而是李隆基当时选择性的忽视了,事到如今,李隆基多少有些提防的,安禄山派死士刺杀朝臣,他能干出第一次就有可能干出第二次,那么李隆基调拨精锐为亲卫,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危? 一切只是顾青的猜测,顾青无法确定,人在朝堂,身边每一件微小的事情背后都有着深意和内幕,如果不细心去琢磨,那么便哂然一笑不当回事,如果琢磨过了,其实也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做到自己内心不糊涂。 旁边的韩介并不知道刚才短短那一刹顾青竟想得那么深远,此刻他只知道面前这位少年侯爷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位侯爷看似平易近人,态度也非常亲切温和,如果没穿官服的话,他只是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寻常少年。 然而韩介刚刚与他短短几句对话里,却看到了顾青隐藏在表象之下的锋芒。 丝毫不带火药味的几句问话,以及一道命令,顾青便轻易接收了亲卫的指挥权,从头到尾都是面带微笑,可是语气里不容置疑的坚决意味却非常清晰地告诉了韩介,以后对亲卫发号施令的人是他顾青,不再是韩介了。 韩介不由暗暗警醒,年少便被陛下封爵,果然不是简单角色,顾青的本事不仅仅是骊山上救了陛下的性命。 此时韩介才豁然清醒自己的位置,于是趁着亲卫们饮酒时,韩介起身向顾青敬酒,并低声赔罪。 顾青眨眨眼,微笑道:“无妨,往后还要辛苦韩兄和兄弟们护卫,我这人相处久了你便知,我出身贫寒农户,从来没忘本,也不摆架子,兄弟们跟着我不会亏待你们,至于规矩,我不立规矩,你们看着办,不耽误正事就好。在我眼里,你们不是亲卫,在我面前不需要什么尊卑,今日请大家饮酒,是为了庆贺我多了一百位朋友。” 韩介一愣,接着感动地保持躬身的姿势,饮尽了杯中的酒。 顾青又笑道:“韩兄,亲卫具体做什么?打个比方,如果我在大街被人欺负了,你们帮我揍他吗?” 韩介毫不犹豫地道:“自然要揍,有末将和兄弟们在,断不会让侯爷受欺负的。” 顾青又道:“如果我要主动揍别人呢?你们也帮我揍吗?” 韩介犹豫了一下,道:“自然……自然也会听命于侯爷的。” “如果我在大街上看中了一个良家妇女,要你们帮我抢回家当夫人,顺便把她的家人都揍了,你们干吗?” 韩介惊呆了:“抢良家妇女?还要揍她的家人?这……” 相识短短几个时辰,韩介的三观开始摇摇欲坠。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以我刚正的为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揍别人的家人呢?”顾青哈哈笑道。 韩介没笑。 他发现顾青漏了一个玩笑,所以,揍别人的家人是玩笑,抢良家妇女不是玩笑? 这是事先埋下了雷吗? ………… 下午时分,京兆府尹进了兴庆宫。 查了三四日后,骊山纵火的真凶拿住了,此案并没有朝堂君臣们想的那么复杂,就是三个逃徭役的逃工为了引开山下戍守的官兵,用了一招调虎离山计放火烧山,就是那么凑巧,李隆基和顾青当时正好在山上,于是被大火围困,一百多人差点被烧死。 李隆基闻奏报后久久不语,神情变幻莫测。 三名真凶正在刑部大牢里,经过严刑之后,三人始终说不出幕后主使,被刑具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也只是痛苦求饶,审了大半天后,京兆府尹这才下了结论,此案就是单纯的逃工纵火,与任何人并无牵连。 如果一定要牵连的话,将作监的官员疏怠职守,对徭役劳工暴虐残忍,致使劳工出逃,差点酿成大祸,李隆基和顾青遭受的无妄之灾,将作监官员难辞其咎。 兴庆宫内,李隆基又仔细问了几遍,尤其是追问了好几次府尹此案是否与太子有牵连,然后又将三人的供状看了一次又一次,这才满怀狐疑地认同了京兆府尹的结论。 三名逃工的下场自不必说,当街斩首弃市,都不必等秋后问斩了。至于他们的家眷,也是被流放千里的下场,最后将作监的官员也跑不了,一名监丞被李隆基下旨斩首,监丞以下数名官员被革职流放,骊山华清行宫的扩建工程停工,所有官员和服徭役的劳工逐一排查筛选,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堂堂九五之尊,大唐盛世的圣天子,居然差点被三名不堪徭役之苦的逃工一把大火烧死,事情的真相委实有些讽刺。 ………… 长安东市隆记瓷行的掌柜姓梁,是义陵县侯梁国栋的远方亲戚。 大唐的权贵产业众多,而权贵和官员是不能亲自出面做生意的,商贾之道自古被世人鄙夷,权贵官员行商就是自贬,会被人笑话的,甚至还会被御史上疏参劾,告一个“与民争利”的罪名。所以权贵对商贾向来避之不及,无论认不认同商贾,表面上是必须要露出鄙夷之色的,不鄙夷商贾就是不合群。 但名下产业那么多,权贵要捞钱,产业需要人打理,怎么办? 于是权贵的远方亲戚们便成了他们的遮羞布。一切都是亲戚干的,与我无瓜,我还是曾经那个中年,没有一丝丝改变,葱白十指只翻书,绝不碰那铜臭阿堵之物。 傍晚时分,梁掌柜走进了义陵侯府。 侯府的产业交给了几位掌柜打理,梁掌柜是其中之一,他大约掌握着侯府三分之一左右的收入。 可悲的是,提供侯府三分之一收入的梁掌柜在侯府里并不受待见,侯府的管家对他很冷漠,领他进偏厅时都离他远远的,生怕凑近了沾染商人的市侩气。 义陵侯梁国栋在偏厅里接见了梁掌柜。 梁国栋对梁掌柜的态度更冷漠,神情颇不耐烦。 梁掌柜到底是商人,脸皮的厚度绝对是合格的,被人如此冷漠也仍然堆满了笑容,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 “叨扰侯爷清静,小人之罪,请侯爷莫怪。” 梁国栋闭目养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有事说事。” 梁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说来只是一桩小事,两月前东市开了一家瓷器店,卖的是蜀州青窑的瓷器,侯爷明鉴,去年咱们大唐与大食国在怛罗斯一战,打了个平手,但西域的商路却已丧于大食之手,西域的胡商被道路所阻,人数比往年少了许多,故而今年咱们瓷行的买卖颇为难做……” 梁掌柜啰嗦个没完,梁国栋不耐烦地道:“买卖上的事你与我说何意?难道要我操心这个吗?” 梁掌柜急忙惶恐赔罪,道:“小人只是怕侯爷听不明白,于是说个前因后果,故而啰嗦了些,侯爷,今年瓷行的买卖本就难做,突然冒出了个蜀州青窑,咱们瓷行可就愈发难做了,今年交赋侯府的银钱收益,只怕要比往年少三成……” 梁国栋终于睁开了眼。 不能不睁眼了,梁掌柜的话已经直接触及了侯府的收入,触及了钱袋子,梁国栋再不耐烦都要严重关注了。 “什么意思?怎么就少三成了?请你打理瓷行是干什么的?这般无能,我留你作甚?”梁国栋语气不善道。 梁掌柜急道:“侯爷,可不能怪小人呀,小人打理瓷行很尽力了,但是人家蜀州青窑卖的瓷器品质确实比咱们瓷行要好,胡商也都不是傻子,自然更倾向好的瓷器,这两个月蜀州青窑已经抢走咱们不少熟客了……” 梁国栋冷冷道:“那个蜀州青窑卖的瓷器果真比咱们的好吗?” 梁掌柜叹息道:“小人比较过了,确实比咱们的好多了。” 梁国栋冷哼道:“那就把蜀州青窑的商铺吃下来,变成咱们的商铺,这事儿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梁掌柜苦着脸道:“侯爷,怕是吃不下来……” “为何?” “蜀州青窑在东市一共买了四家商铺,商铺是两个蜀州的商人在打理,但是商铺背后的人有来头。” “是谁?” “小人打听过了,是刚刚被陛下封为青城县侯的一个少年,名叫顾青。” 梁国栋两眼赫然睁圆。 顾青,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如雷贯耳,据说这位少年在骊山行宫救了陛下的性命,而且深得杨贵妃之宠爱,可谓最近长安城里的红人。 “怎么会是他……”梁国栋瘫坐在蒲团上,烦躁地挠着头发。 大家都是县侯,但县侯的含金量是不一样的,梁国栋这个县侯是祖上传下来的,这两代已在长安朝堂渐渐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而顾青,却是冉冉升起的官场新星,论圣眷,论声势,都比他这个义陵县侯强多了。 简单的说,这位新晋县侯恐怕惹不起。 梁掌柜又悄悄给梁国栋补了一刀:“侯爷,小人知道这位青城县侯是当今天子眼里的红人,惹不起就惹不起吧,可是咱们家的买卖却实实在在被那顾青的商铺一口一口地吞掉了不少呀,小人已然无法再忍了,于是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跟他们压价争客,打了小半个月,亏掉了不少钱,谁知他们昨日却忽然不跟咱们打了,他们换了个法子……” 梁国栋一愣:“什么法子?” 梁掌柜露出疑惑之色,道:“他们把瓷器的价格拉回了原位,而且制了不少旗幡,上面写满了‘向隆记学习’‘大唐瓷行,隆记为首’等等,全都是说咱们的好话,那些旗幡插遍了长安东市,如今已人人皆知,东市所有的商贾和远道而来的胡商都知道咱们隆记声名响亮,而且所有人也都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瓷行如同小弟一般崇拜着咱们……” 梁国栋惊呆了,这是什么骚操作?顾青手下的掌柜疯了么? “你确定是蜀州青窑瓷行的人干的?不是别的对头借刀杀人?”梁国栋追问道。 梁掌柜重重点头:“小人绝没看错,为了证实此事,小人特意派人跟踪插旗的人,那些人都是蜀州青窑瓷行的店伙计。” “顾青吃错了药吗?居然满大街说对手的好话……邀名?捧杀?都不对!”梁国栋喃喃道。 梁掌柜苦着脸道:“所以小人这才不得不进府向侯爷请益,接下来咱们究竟该怎么办呀?” 梁国栋眼中露出几分冷意,缓缓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算我惹不起顾青,可买卖归买卖,他吞掉了我的收益,我若一声不吭以后如何抬头做人?” “侯爷的意思是……” 梁国栋一咬牙,道:“继续压价,抢客,把顾青的商铺打下去,打到他关门,大家都是县侯,官面上便不做文章了,对大家都没好处,但商贾方面便各凭本事吧,若他敢使卑鄙手段动用官府,我也不是吃素的,官司打到天子面前我也占着理呢。” 梁掌柜躬身应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零九章 大唐第二 顾青的迷操作梁国栋看不懂。 这年头的商人已不像唐朝初期那么朴实了,市面越来越繁荣,竞争越来越激烈,随之而来便是人心越来越贪婪,很多只有在现代才能见到的商业上的霸道手段,在如今的大唐盛世已出现了雏形。比如价格战,比如垄断市场和强行收购等等。 幸好顾青懂的套路不比别人少,而且论起阴损来,唐朝这些手段不过是小儿科。 第三天,长安东市的隆记瓷行已人尽皆知了,那些大大小小迎风招展的旗幡给隆记打的广告出人意料的红火,短短几天给隆记带来了不少新客人,梁掌柜琢磨不透顾青的目的,但买卖利润却实实在在进了自己的钱袋子,一时竟有些忘形,以为自己让瓷行再次变得伟大了。 相比梁掌柜捡了钱般的高兴,郝东来和石大兴却如同丢了钱一般失魂落魄。 他们也想不通为何顾青要给敌人宣传,东市插旗幡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宣传方法,如果这些旗幡是宣传自家的店,这几日终归会有一些买卖上门,多少能创造一些利润。 可是如今,利润却眼睁睁进了敌人的口袋,而且还是自己帮敌人宣传的。 隆记瓷行的掌柜想必一定将他们当成了傻子吧,心里堵得慌。 “瞧你们那点出息,不过是几天的利润而已,再过几天我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顾青见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鄙夷道。 大早上见到这副丧气的样子晦气得很,就像两人头顶上有一片青草地,需要浇水。 郝东来闷闷地道:“侯爷,隆记如今可算是精神了,小人今早在他们店前看了看,里面客人来往不绝,而咱们的店门可罗雀……” 石大兴也叹道:“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隆记的瓷器卖得好,是大唐第一瓷器行,这名声还是咱们打出去的,想想就憋屈……” 顾青挑眉:“长安城都知道隆记是第一瓷器行了?无论官民客商都知道?” 郝东来苦笑道:“东市的旗幡插得到处都是,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隆记,尤其是‘大唐第一’的名头,可谓如雷贯耳。” 顾青笑了:“那咱们就走第二步吧,下午你们再去造一批旗幡,旗幡上就写‘蜀州青记向隆记学习,争做大唐第二’,这批旗幡多造一些,同样插满东市。” 二人惊呆了,郝东来忍不住道:“您不仅把敌人捧为第一,还自甘认第二?侯爷,您当官当傻……” 顾青微笑的表情吓得郝东来赶紧住嘴。 石大兴一脸灰败道:“侯爷,能说说为何吗?这么干下去等于自掘坟墓呀,哪里有把敌人捧为第一,自家却甘认第二的道理?说出去咱们青记都快成东市的笑话了。” 顾青嗤笑:“你俩这段日子被隆记打得灰头土脸,难不成还以为形象很伟岸?你们啊,早就成笑话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大不了从笑话变成超级笑话,有什么关系,以后蒙面出门就是了,还能增添许多神秘的魅力。” 两位掌柜不淡定了,我们难道真成了笑话?可是……相比之下,把敌人捧为第一的行为才叫笑话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两位掌柜眼巴巴地看着顾青,求解释,求安心。 顾青漫不经心地照着镜子,跟以往不同,今日镜子里的他身披铁甲,头戴双翅盔,腰间佩了一柄长剑,天生不高兴的表情在盔甲的衬托下显得尤为严肃,不怒自威。 “这般绝世风采,哪里需要去街上抢良家妇女,明明是良家妇女要抢我才对……”顾青对镜喃喃自语,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道:“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侯爷……”郝东来委屈地道。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不解释,照我说的话去做,爱我就相信我。” 两位掌柜只好垂头丧气离开。 第二天,长安东市的百姓和胡商们发现插遍东市的旗幡更换了内容,隆记瓷行依然是主角,旗幡上“大唐第一”的名头似乎愈发理直气壮了,也不知是经过谁认证的,反正隆记就是大唐第一。 但是还有一位配角不知不觉冒出了泡儿,“青记瓷行争做大唐第二”,看着旗幡上的字迎风飘扬,东市的路人们纷纷笑出了声。 这可真是……给自己做宣传都显得那么没底气,生怕得罪了人似的,软绵绵的认了个第二,让路人都忍不住为这家青记瓷行泄气不已。 经过两天的宣传,青记瓷行渐渐成为东市客商和百姓们的谈资,尤其是“争做第二”的噱头,更令闻者失笑,而这个噱头渐渐地变成了风头,已然盖住了隆记所谓“大唐第一”的热度。 很神奇,第二居然比第一火,更有许多天生好奇心强烈的胡商们舍了隆记,忍不住登了青记的门,不为别的,他们就想看看为何青记会自认第二,是瓷器的品质不如隆记,还是价格比隆记贵,哪怕什么都不为,单纯去看看青记的掌柜究竟有多傻也别有一番趣味。 莫名其妙的,青记瓷行突然多了很多客流量,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许多客商进门便盯着郝东来和石大兴的脸使劲看,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祖传的傻子基因,看完了掌柜,客商们才看瓷器,问价格。 于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猝不及防地被迫接受了东市商人们惨无人道的围观。 迎来送往,生张熟魏,商人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 郝东来和石大兴站在门前迎客,脸上的笑容很僵硬,嘴角微微抽搐。 “他们的眼神……让我很不爽。”石大兴面无表情,嘴唇开了一丝缝隙,低若蚊讷般道。 郝东来笑得很和气,胖子的笑容天生给人一种亲切感,但他痛苦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们怕不是在看傻子吧?咱们看起来像傻子吗?” 石大兴冷哼:“我不像,但你这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模样比较像傻子。” 郝东来没心情跟他斗嘴,叹息道:“侯爷果然妙算无遗,今日咱们店的客人比以往多了十倍,看来这‘大唐第二’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比第一强……可是,为何我还是有一种把门关上然后下令伙计将这群客人乱棍打死的冲动呢?难道我已失去对行商的热情了?” 石大兴冷笑:“你尽管下令,坏了侯爷的好事你等着被扫地出门吧,你占的份子从此就归我了,呵,我不嫌多……” 看着络绎不绝的客人,石大兴神情一阵恍惚,喃喃道:“咱们的生意重新活过来了?仅仅只是在东市插了一些旗幡,这就……活过来了?其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郝东来忽然咧嘴笑了:“其实……只要生意红火,就算被人当成傻子看也不打紧的,傻子就傻子吧,拍拍身上的钱袋子,谁赚的钱少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说完郝东来肥脸上的笑容愈发痴傻,就差嘴角流下一行口水了。 石大兴嫌弃地看他一眼,仔细一想,郝胖子的话似乎有道理,挣钱才是王道,被当成傻子有什么关系? 于是石大兴试图学着郝东来一样露出傻子般的笑容,满足客人们的窥视欲,然而石大兴的脸皮终究比郝东来薄了一些,扮起傻子的模样也远远不如郝东来那般浑然天成,装了半天,石大兴肩膀一垮,黯然叹息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 傍晚,两位掌柜收了铺,兴冲冲地赶来顾青家。 “侯爷果然妙计,咱们的大唐第二竟比隆记的生意红火多了,今日咱们店的客人是隆记的三倍,三倍!” 石大兴对顾青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为何自认第二之后,生意竟然比第一更红火,但不妨碍他对顾青的崇拜。 “侯爷,今日咱们青记四家店做成了两百多笔买卖,其中有十笔来自西域胡商的大宗买卖,订下数以万计的瓷器,两个月后交货,今日咱们赚大了啊!” 顾青躺在前堂的蒲团上,今日领左卫将士在兴庆宫巡逻了一整天,实在累坏了,面对两位掌柜兴奋雀跃的好消息,顾青却提不起一丝劲。 盔甲穿戴起来很威武,但是如果挂在身上一整天委实太重了,到了下午时分顾青已直不起腰,只好提前翘班溜回家。 “啊,恭喜贺喜,祝二位日进斗金,去给我叫个丫鬟进来,给我揉揉腰……” 郝东来自告奋勇伸出手:“侯爷我来,我会几手推拿术,保管让侯爷满意。” “你住手!滚远!我虽不是很喜欢女人,但更不喜欢男人碰我。” 石大兴鄙夷地瞥了郝胖子一眼,马上出去找了个过路的丫鬟进来。 丫鬟进来后神情怯怯,听说要给顾青揉腰后,丫鬟眼中顿时升起了几许兴奋的神采,短短一瞬间,从怯懦变成了跃跃欲试。 如果按得侯爷满意,从此将她从丫鬟升为通房丫鬟,那可是职场上质的飞跃呀,更何况这位年轻的侯爷至今未婚,如果……嘻嘻。 一双略显粗糙的手在顾青的腰上揉捏,半晌之后,顾青不满意地扭过头:“你没吃饭吗?用点力!” 丫鬟吓得急忙加重了力道。 顾青皱眉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这副柔情似水眼带桃花的模样是几个意思?你以为给我揉了腰我就会看上你,就会娶你?没有!一丝的可能都没有!” 顺手从蒲团边扯过一条毯子,顾青爬起来将丫鬟的脑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趴下来道:“总算顺眼多了,继续推拿。” 两位掌柜目瞪口呆看着顾青的骚操作,半晌没吱声儿。 顾青被推拿得很舒服,满足地直哼哼:“你俩还有事吗?” 两位掌柜回过神,道:“没什么,就是特意来向侯爷报喜,咱们的店铺生意算是活过来了……” 顾青懒懒地道:“啊,恭喜恭喜,祝二位日进斗金……咦?这句话刚才好像说过。” “是,侯爷您刚才说过,我们收到了两倍的恭喜,好幸福……” 顾青淡淡地道:“你们该不会以为一个‘大唐第二’的名头从此便真的日进斗金了吧?知道长安东市有多少家瓷行吗?隆记会眼睁睁看着咱们从此盖过他而没有任何动作吗?” 二人一呆,郝东来神情凝重地道:“侯爷的意思是,咱们还有下一步?” “当然有下一步,插旗幡,大唐第二,都是噱头和铺垫,把隆记彻底打垮才是目的……”顾青啧了一声,瞥了瞥郝东来道:“平时觉得你不大灵醒的样子,看在大家都是熟人的份上我也就忍了,为何今日的你看起来格外的愚蠢?” 郝东来语滞,石大兴在旁边忽然大笑:“侯爷,这家伙今日在店门前扮了一整天的傻子,此时约莫是真傻了。” 顾青恍然:“原来是找到了真我。当浮一大白才是……对了,你们二位对人生的挫折如何看待?” 二人愣了,为何突然聊起了人生?好突然呀。 没等二人组织好措辞,顾青又道:“你们如何看待其实并不重要,所以我不想听。” 二人:??? 顾青接着又道:“二位对挖坑埋自己的行为如何看待?” 二人:??? 今日的侯爷好跳跃,实在是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顾青闭着眼道:“哦,这个也不重要,我是想告诉你们,如果人生的挫折突然来了,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毕竟坑是自己挖的,含着泪也要跳进去……” 郝东来快哭了:“侯爷,您到底在说什么呀?我为何觉得自己越来越蠢了?” 顾青命丫鬟停手,将她打发出去,然后坐起身看着二人,缓缓道:“接下来,咱们要走第三步了。” 两位掌柜已亲身经历了顾青出的主意的妙处,于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回不管侯爷出的主意多么离谱多么不合情理,哪怕他说要把自己的四家店砸了,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侯爷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二人神情坚决地道。 顾青揉着仍有些发痛的腰,道:“第三步,夜晚找人把咱们插在东市的旗幡全都拔了,当街踩烂撕碎,另外,咱们的四家店也全部砸了。” 第二百一十章 禄山反击 当夜,一群黑衣蒙面的汉子藏在东市暗巷里,躲过了巡街的武侯,分头将东市插得漫天飘扬的旗幡全都扯了下来,将它们踩坏撕碎后扔在原地。 解决了旗幡后,黑衣蒙面汉子再次集结,然后冲进了青记瓷行,暴力破开了瓷行的门,一通打砸后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东市沸腾了。 昨夜还将东市点缀得花团锦簇的五颜六色的旗幡,今早全都被人踩坏撕碎,如破布条般扔得满地都是,而宣称要向隆记学习,争做大唐第二的青记瓷行,四家店铺被破开,店内的瓷器和摆设碎了一地,只剩了一堆破瓷碎片。 青记的店伙计跪在店内嚎啕大哭,两位掌柜面色铁青不发一语。 巡街的武侯身负东市治安之责,自然不会无视这等丧心病狂的大案,从围观人群里分众而入,询问郝东来和石大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位掌柜仍旧一言不发,神情灰败且绝望,郝东来甚至仰头叹了口气,流下了两行悲愤的泪水。 武侯决定上报京兆府,大唐如今的地方治安虽说不一定好,但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治安却是很不错的,尤其是东西两市,是大唐与异域番邦各国使节商人来往沟通的窗口,治安更是极佳,很少发生打砸店铺的事。 青记瓷行四家店同时被砸,这在东市可以算是大案了。 武侯只负责缉盗和维持治安,管不了大案。 没多久,京兆府来人了,为首的是一名不良帅,即后世俗称的“捕头”。 不良帅带了一队不良人,先命人勘察了打砸的现场,又从街上被撕碎踩坏的旗幡上搜集了一些脚印,这才询问两位掌柜事发经过,是否与人结怨等等问题。 石大兴抬头欲言又止,却又很快低下头去。 郝东来黯然流泪,摇头叹道:“不追究了,不追究了,我们不报官,我们惹不起……” 不良帅顿觉此事不简单,掌柜的一句话里便透露了太多信息。大唐的瓷器业大多垄断在几家权贵手里,东市上买卖最红火的也是那几家权贵名下的瓷器店,这家青记是近俩月才开起来的,背后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果然才开张了两个月,店就被砸了。 瓷器一行的水很深,不良帅在长安京兆府当差,自然是听说过的。 其实用不着追查侦缉,只凭这个胖胖的掌柜刚才那句话,不良帅便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事涉权贵,这属于是神仙打架,不良帅是沾都不愿沾的,见郝东来也不愿追究,正合了不良帅的意。 出于职责,不良帅还是追问了一句:“打砸店铺很恶劣,而且还是打砸了四家,府尹都要过问的,你若不报官,案子我们没法查下去,掌柜的想清楚了吗?” 郝东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幽幽道:“想清楚了,我们不报官,就当店铺是我自己砸的……” 说着郝东来飞快瞥了一眼外面人山人海的围观百姓,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何况,就算我报官,你京兆府确定能为我主持公道吗?” 不良帅顿时语滞。 郝东来音量不减,接着悲愤地大声道:“我青记已自认大唐第二了,为何还是不放过我?天理公道何在!” 这句话一出,围观百姓顿时炸了锅。 信息量太大了,郝东来这句话几乎已公然道出了真凶的姓名。 “哦——”围观百姓嘟圆了嘴,异口同声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个瓜吃得真爽,重要的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所有的真相都水落石出,围观百姓吃了个完整的瓜。 人流聚集之地,无论流言还是真相,散播的速度都是出人意料的快。 当日上午,舆论以可怕的速度在东市传开了。 隆记瓷行用了多年打造维护的商业声誉,仅仅只用了一个上午便彻底臭了大街。 大唐的商业圈竞争颇为激烈,越是盛世,竞争者越多,风气其实普遍也不怎么好,大商贾的背后都站着官场上的大人物,商业上的博弈其实最后都会演化为官场人物之间的博弈。 无论是明着撕破脸还是背地里动用官府力量封杀,这种较量都是背地里进行的,基本不会有人当着普通百姓的面干出格的事,因为官场人物也不是百无禁忌,他们也害怕御史参劾,一旦御史参劾的奏疏上了朝堂,吏部就要表态,他们多多少少会受到一定的处罚,为了区区商业上的事误了自己的前程,没人愿意干。 所以商业上的竞争再激烈,砸店这种事基本不会有人做的,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砸店就意味着双方背后的大人物以官场前程为赌注,誓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了。 多少年不曾听闻东市有人砸店,隆记竟然开了先河,而且作风跋扈霸道,青记处处捧着隆记,不但满大街挂了旗幡主动将隆记捧为大唐第一,而且还自认第二,在瓷器这一行,青记的表现已然十分卑微了。 尤其是,瓷器行内的人都清楚,青记瓷器的品质比隆记强多了,无论胡商的口碑还是行内人的比较,青记都远胜隆记。 做买**的是货,货比你强就是硬道理。青记的货原本比隆记强,却还是自认第二,这个态度难道还不够吗? 然而如此卑微的青记,终究不被隆记所容,居然还是撕了旗幡,砸了人家的店铺,这般张狂的做法瞬间引起了东市商贾们的反感。 太过分了,完全是不讲理啊,真以为东市是你隆记的天下了?一言不合就砸店撕旗,如此跋扈的作风,以后谁敢与你做买卖? 到了中午时分,隆记的名声已然如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了。 游戏是大家都在玩的,区区一个县侯背景的人,实力远不足以改变游戏规则,却胆敢破坏游戏规则,当那些掌握瓷器行的国公甚至皇子们不存在吗? 当天隆记门口围了许多人,不是闹事也不是谴责,却对着隆记的店门指指点点,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越传越广,隆记根本来不及反应,打砸店铺的锅就这样硬生生扣在隆记的头上,就连牵着骆驼商队刚入长安城的胡商也听说了。 一整天过去,没人再敢登隆记的门,怕被打。 隆记的梁掌柜和义陵县侯急坏了,然而面对诸多方面的指责,二人却辩无可辩。 除了顾青和郝东来石大兴三人,世上唯一知道真凶的便只有梁掌柜和梁县侯了,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一不留神栽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然后被对方迅速占领了道德制高点,并博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同情,隆记就算能拿出自证清白的证据也不会有人信了。 梁掌柜直到此时才领教了青记的厉害,原以为青记初来乍到像一只老实巴交的小绵羊,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谁知道人家是一头披了羊皮的猛虎,一旦撕开羊皮便露出了血盆大口,一张嘴就将他活生生咬下了一块肉。 梁掌柜委实后悔了。如果当初青记两位掌柜主动登门求和时,自己若是选择化干戈为玉帛,或许今日隆记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第二天,隆记几家商铺的门没开,门口贴了张纸,东家暂时歇业。 ………… 领兵巡逻兴庆宫不是什么轻松差事。 身上的盔甲大约二三十斤,必须要挂在身上一整天,而且还要带着左卫将士不停地在宫殿附近游走巡弋,等于是整整一天的负重拉练越野。 连续三天巡逻,顾青浑身散了架似的难受,下了差便瘫成了烂泥,不得不被被韩介等亲卫抬回去,四个人高举着浑身无力的侯爷,从宫中抬到宫门外,一路招摇过市如同向某个神秘的仪式献上祭品。 尤其是顾青想到自己两世童男的身份,似乎很符合当祭品的条件。 羞耻是羞耻了一点,但顾不了那么多了,真的太累了。 今日下差也是如此,傍晚时分,顾青终于熬到下班时间,已经累得不行了,远处的宫门仿佛成了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了。 韩介等亲卫轻车熟路地抬起顾青,一脸庄重地朝宫门走去。 亲卫们的庄重表情令顾青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又不知该如何纠正他们。 抬着个活人到处走,无论任何表情似乎都不对劲。表现得太高兴了,像抬年猪去屠宰场,表现得太严肃了,像参与某种神秘仪式,无论怎样的表情,顾青都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 “噗嗤——” 众人抬着顾青走到兴庆正殿的拐角处,刚拐过弯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顾青懒洋洋抬眼一看,急忙命亲卫放自己下来。 “末将拜见陛下,拜见公主殿下。”顾青身着甲胄躬身行礼。 李隆基被簇拥在诸多宦官之中,似乎正要往花萼楼去,他的旁边还有万春公主,以及另一个刚刚建立深厚交情的熟人,安禄山。 依次行礼后,顾青这才朝安禄山露出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惊喜表情,欣悦地抱拳道:“安节帅,久违了。” 安禄山的表现却与上次送礼时迥然不同,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语气有些淡漠地道:“顾郎将,有礼了。” 顾青被安禄山的冷漠态度弄得有点懵,上次不是说过好兄弟一被子的吗?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如今却像个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渣男。 李隆基迅速扫了一眼安禄山和顾青的表情,然后哭笑不得地指着顾青道:“顾卿这是……宫中行走为何要被人抬着?此举何意?” 顾青尴尬地道:“陛下恕罪,臣失仪了。臣自幼身子孱弱……身上的盔甲太重,臣下了差便实在走不动了,只好让亲卫把臣抬出宫……” 旁边的万春公主又噗嗤一声笑,斜瞥了顾青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假装不在乎地望天。 李隆基也笑了,摇头道:“你这也太……太不成体统了,堂堂左卫中郎将,被人看到岂不成了笑柄?做官还是要顾及名声的,再苦再累都要忍着,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如何指望你为朕开疆辟土破敌攻城?” 顾青垂头道:“是,臣会打熬身体,为陛下征战天下。” 旁边的安禄山却一惊,迅速扫了顾青一眼。 听李隆基刚才这句话,分明是对顾青寄予了厚望,这个少年郎有那么大的本事开疆辟土吗? 接着安禄山转念一想,就在几天前,这个少年郎一脸人畜无害地从他手里骗走了上万贯的礼物,明知眼前的是杀父母的仇人,却态度亲热地与他称兄道弟,万贯礼物轻松骗到手。 有没有破敌攻城的本事安禄山不知道,他只知道顾青这混账东西为人阴损,擅长坑人,此子绝非善类。 见李隆基和顾青聊得投机,安禄山忽然插话道:“陛下,顾县侯年少有为,生性洒脱,难得的是有一颗忠诚于陛下的心,陛下能得此少年为臂膀,实为大唐幸事,臣以为,纵然顾县侯有些微的瑕疵,也是瑕不掩瑜……” 顾青微笑脸,脑海中却警铃大作。 感觉这死胖子要作妖了。 李隆基看了安禄山一眼,笑道:“不错,朕识顾卿久矣,才二十来岁的少年却比三朝老臣都沉稳,看上去真的没什么瑕疵,唯独身子有些孱弱,穿戴几天盔甲便受不了了,哈哈。” 安禄山笑道:“若是顾县侯能把这个小小的瑕疵克服,陛下,这位少年可称完美,陛下再对顾县侯加恩,天下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李隆基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顾青,笑道:“此言有理,一个完美的少年出自我大唐治下,可见盛世之下人杰地灵,英豪辈出。安卿的意思是,让顾卿把身子打熬强壮,苦练杀敌身手,做一员名副其实的虎将?” 安禄山急忙道:“臣正是此意,想必顾县侯身负皇恩,也在苦思如何报答君恩。”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安禄山一眼,道:“安节帅为臣考虑如此周到,臣感激涕零。” 安禄山露出胖子独有的憨厚笑容,道:“呵呵,贤弟文才名满长安,安某入城时便听说了,如果能将武艺练好,身子强壮了,文武双全之少年,陛下会愈发喜爱。”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如何练好身子呢?” 安禄山脸上的笑容渐渐诡异,道:“很简单,开春后顾县侯随臣去范阳,在臣的麾下当几年真正的戍边将领,与北方的奚人和契丹打几仗,身子自然强壮了,陛下,臣是胡人,胡人有句俗语,‘离开巢窝的雏鹰才能长出强劲的翅膀’,顾县侯若能见得几次刀兵杀阵,或许能成长为一代名将,真正为陛下开疆辟土。” 顾青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而话已赶到这个份上,顾青已无法说出反对的话,毕竟安禄山开口就占住了“忠君”的制高点。 李隆基笑了笑,道:“顾卿……还年轻,再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大好的少年朕可舍不得他有闪失呀。” 安禄山急忙道:“陛下,臣与顾县侯一见如故,臣也十分欣赏顾县侯的品性为人,若顾县侯随臣入军,臣一定会好好照拂他,不让他有闪失的。” 李隆基犹豫了一下,道:“朕再考虑考虑,容后再议吧。” 说完李隆基下令继续前行,往花萼楼而去。 安禄山只好闭嘴,跟在李隆基身后,转身的一刹那,顾青与安禄山目光交碰,彼此眼中皆露出一抹阴冷。 第二百一十一章 相亲相爱 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无论是美名还是骂名,都不是简单角色。 安禄山随口一句建议,就将顾青推入了险地。 话说得冠冕堂皇,一切都以“忠君”为前提,既然你是忠臣,为何不好好打熬身体呢?既然你是忠臣,为何不能离开长安繁华之地,为天子受几年苦去戍边呢? 这个制高点被占,顾青顿时变得很被动。 同时顾青也明白了,自己与安禄山是仇人这个事实估摸已被安禄山查清楚了,否则今日不会在李隆基面前说这些话。 如果李隆基真的意动,认同了安禄山的说法,真将顾青调任到范阳平卢去随军,顾青差不多可以安排后事了,虽然不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死法,但可以肯定,他一定会死。 范阳平卢是安禄山的地盘,三镇节度使,麾下数十万将士,顾青到了他的地盘上,安禄山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死得理直气壮,连李隆基都挑不出毛病。 那么,问题来了。 李隆基会不会真的将顾青送到范阳去呢? 顾青站在兴庆正殿的拐角,脑子里飞快转动。 圣心难测,终归有迹可循。按顾青的猜测,对顾青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李隆基大概率是知情的。顾青相信天子要提拔重用一个人之前,不可能不调查这个人的底细,底细都不清不楚的人,天子怎么可能放心把他留在身边。 而当年张九龄被刺一事整个朝堂都知道,顾青父母为保护张九龄而战死,也能够轻易查出来,也就是说,李隆基应该是很清楚顾青和安禄山之间有深仇。 将刚刚救了他性命的臣子派到仇人的地盘上去,傻子都知道会有什么下场,那么李隆基会答应吗? 顾青左思右想,无论从私人感情还是利益的角度,李隆基都应该不会答应。顾青是他颇为赏识的臣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刚刚封了县侯还没来得及重用,转眼就要派他去送死,就算李隆基是个神经病应该也干不出这么无厘头的事。 站在原地揣测许久,顾青暂时安下了心。 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身在朝堂,命运终究无法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个凶险的地方,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比如刚才安禄山谏言之后,顾青的死活便全在李隆基的一念之间。 站在寒风里,顾青忽然冷得哆嗦了一下,然后转身对韩介道:“走,回家。” 韩介和一众亲卫沉默地跟在顾青身后,走出宫门,远离了宫门值岗的将士,韩介忽然道:“侯爷,刚才安节帅似乎对侯爷心怀敌意。” 顾青笑了:“你也看出来了?” 韩介低声道:“末将位卑言轻,原本不该多嘴,但末将身负侯爷安危之责,有些事情看到了不能视而不见,刚才安节帅在陛下面前进言,让侯爷跟他去范阳随军,他说那番话时末将正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目光不善,似有杀意,还请侯爷思量周全。” 顾青转头深深看着韩介。 当初郭子仪将他引荐给自己,并夸他“有勇有谋”,顾青当时看不出什么,几日相处下来,韩介也没有任何亮眼的表现,只是本本分分地当他的随从。直到此刻韩介一言,顾青才察觉到他的不凡。 一个手握三镇重兵的节度使,连李隆基都看不出这个节度使的鬼胎,居然被韩介看了个真真切切,韩介这人不简单呐。 顾青笑道:“韩兄,你说如果陛下果真派我去范阳随军,我去还是不去呢?” 韩介迟疑地道:“若陛下果真下旨,只好遵旨北上了,末将和兄弟们一定会保护侯爷的周全,不敢保证侯爷毫发无伤,但末将能保证的是,如果身陷敌阵,侯爷一定是最后一个死的,在侯爷之前,末将和兄弟们已以身殉难了。” 顾青大笑,用力拍了拍韩介的肩,道:“不要轻易说死,我还没活够呢,你们也要好好活着,我们一起做一番光宗耀祖的功业。活到八十岁时,咱们还能互相搀扶着去院子里晒太阳……” 说着顾青一顿,迷茫地道:“咦?不对呀,为何我活到八十岁时,跟我互相搀扶的居然还是男人?” 韩介却感动地道:“侯爷金言,末将记住了,侯爷放心,末将八十岁时一定稳稳地扶住侯爷……” 顾青不自在地道:“咳,莫扶了莫扶了,你我还是改为互相串门吧,我觉得八十岁时身边扶我的人一定是女人,说不定还是一群女人……你我的关系还是清白一点的好。” 韩介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不说这个,走,回家。” 与顾青聊了几句话后,二人的关系比前几天倒是亲密了许多。 顾青在暗暗了解韩介的同时,其实韩介无时无刻都在琢磨顾青这个人。毕竟未来不出意外的话,韩介的命运很长时间都要跟顾青捆绑在一起,他不得不在顾青这个命运共同体上多花费些心思揣摩。 韩介对顾青的印象有些古怪,顾青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相处不过几日,顾青表现出来的只有懒散和应付,仿佛只是因为职命所在,不得不应付中郎将的差事,没看出丝毫忠君报国的迹象,像极了一个为生活奔波而日渐消磨了少年意气和梦想的中年老男人。 可是懒散和应付的表象之外,韩介又看到了一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东西。 第一次见面时刹那间展露的锋芒,几句话便轻易接过了亲卫的指挥权,又是给钱又是请喝酒,赚足了亲卫的好感。 还有昨夜,顾青悄悄将韩介和亲卫们召集起来,让他们黑衣蒙面,去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于是韩介和亲卫们昨夜砸了东市四家店铺,事了拂衣去,今早醒来听长安的流言,韩介他们才知道昨夜砸的居然是顾青他自己的四家店铺。 派自己的亲卫去砸自己的店,顾青的举动委实将韩介雷得不轻,韩介正觉得顾青可能是个疯子,以后两人的沟通来往要以神经病的方式来进行,结果手下的亲卫又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听完以后韩介愣了半晌没回神。原来是为了对付店铺的对手,事情的结果显而易见,侯爷付出了四家店铺一堆瓶瓶罐罐的代价,而对手,已一头栽进侯爷挖的坑里,从此以后,隆记差不多可以在长安东市除名了。 韩介第一次对顾青生出了敬畏之心,他知道这位年轻侯爷看似慵懒与世无争,实则吃不得亏,吃了亏一定会十倍报还回去。 “侯爷与安禄山有旧怨?”韩介忍不住问道。 顾青叹了口气,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与安禄山上次见面还是你侬我侬,亲密得不行,差点结拜为异姓兄弟……对了,他还给我送礼,整整一万贯。若非不曾听闻安节帅有龙阳之好,我都以为他是看上了我的姿色,来给我下聘礼的……” 韩介嘴角抽了抽,果断无视关于“姿色”的话题。 “可是末将刚刚看安禄山的神色,分明对侯爷心怀杀意,这是为何?” 顾青忧伤地叹息,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没想到才短短几日,他就对我心生杀意,当初的兄弟情义,当初的高山流水,恍如在五日前……” 黯然叹息一阵,顾青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提起这事儿,顾青的心情确实不大好,还以为他与安禄山的仇人关系能晚几天被他发现呢,他也好趁着关系的蜜月期多从安禄山身上捞点钱,可惜这位金主太精明,居然只上了一次当。 走了一阵,顾青忽然幽幽地道:“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对不对?” ………… 兴庆宫,花萼楼。 君臣酒宴尽欢,安禄山恭敬地告辞,他对李隆基行礼从来都是虔诚且夸张的,大唐臣子面君时其实并无双膝跪拜的礼节,大多是躬身长揖便算礼成。 可安禄山行礼却异常恭敬,对李隆基从来都是五体投地式匍匐大礼,神情仿佛如朝圣般圣洁。 或许,这也是李隆基对他无比宠信的原因之一。 创下开元盛世的帝王自比千古一帝,他需要臣子这般夸张的礼节来满足他的虚荣心。 安禄山走后,花萼楼内恢复了寂静。 殿内只剩下李隆基和高力士,高力士静悄悄地站在李隆基身侧,李隆基不开口,他绝不多说一个字。 酒宴之上多饮了几杯,李隆基已然微醺,单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显然并未睡着,而是在思考。 良久,李隆基忽然道:“高将军。” “老奴在。” “今日安禄山向朕建议,送顾青去范阳随军,你如何看?” 高力士笑道:“老奴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尽心服侍陛下,朝堂事,朝臣事,自有陛下圣心裁断。” 李隆基沉声道:“说说无妨,朝堂事与朝臣事,天下人都说得,你为何说不得?” 高力士想了想,道:“恕老奴直言,安禄山向陛下提此建议,恐怕没安好心,顾青若去范阳随军,应是有去无回。” 李隆基神情不动,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力士又道:“安禄山与顾青之间的仇恨,陛下早已清楚,老奴猜测,那两人心里也清楚,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个仇是无法化解的,安禄山已对顾青动了杀心,若顾青去了范阳,安禄山有无数种方法杀掉顾青,回头向陛下上一道奏疏,随便编个理由,再认个错儿,陛下难道会为了顾青而跟安禄山计较?” 李隆基又嗯了一声。 高力士笑道:“所以,要不要将顾青送去范阳,全看陛下的权衡。若陛下觉得国爵不宜轻许,欲收回爵位而不落人口实,那么将顾青派去范阳,顾青未婚无后,若顾青死了,他的爵位自然可以收回朝廷,不再续封。” “若陛下觉得顾青此人有用,那么便不能将他派去范阳,他若去范阳,十足十的死定了。” 李隆基沉默半晌,缓缓道:“顾青于朕有用,不可将他置于险地,但安禄山的话倒也提醒了朕,顾青太年轻,委实需要一些磨练,固守于长安城内对他没好处,他需要增广见闻,多历风雨,将心性打磨得合手以后,朕才能重用他。” “范阳就不必去了,朕再给他寻个去处。”李隆基的目光渐渐变得幽远,意味深长地道:“毕竟救过朕的性命,朕也希望与他能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 郝东来和石大兴打架了。 这两人天生八字不合,当着顾青的面争吵过无数次,而且他们争吵的起因很迷,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演变成激烈的争吵,但是当着顾青的面动手还是第一次。 这次的起因是青记斗倒了隆记,两位掌柜对外哭丧着脸,做足了受害者忍气吞声的样子,回到顾青府里就变得异常兴奋,好演员就是这样,台上台下截然两副面孔。 那些毒鸡汤经常灌输什么“人生不过一场戏”,对两位掌柜而言,人生岂止是一场戏,那是好多场戏,赶通告似的。 青记最大的敌人倒了,据说掌控瓷器行的权贵是某位皇子还是国公,他们已公然发了话,义陵县侯的店铺以后考虑转行吧,瓷器是卖不成了,敢继续卖瓷器等着被封杀吧。 世人都不傻,权贵更不傻。他们之所以对义陵县侯如此绝情倒不是因为砸店撕旗,顾青稍微想想就明白,他们应该是冲着自己。 天子眼前的红人,跟一个不知传了几代已渐没落的县侯,两边斗起来权贵们该帮谁? 用屁股想都知道该帮谁。对义陵侯绝情只不过是他们对顾青的一种示好罢了,而且顾青相信他们接下来还会继续示好,或者直接与顾青建立交情,将他拉入权贵的圈子。 权贵圈也需要换血,需要新鲜的血液,旧的血液如果不再对圈子产生益处,那么便果断排挤出去,比如义陵县侯。 两位掌柜原本是来庆功的,这次两人配合得当,赚足了外人的同情,敌人终于轰然倒下,于是两人兴奋之下,拎着酒菜来顾青府上,打算来个不醉不归,顺便给自己一个鼓励的抱抱。 三人坐在顾府的前堂,开始时推杯换盏,气氛无比融洽,两位掌柜多年的旧怨似乎已不翼而飞。 后来聊到这次斗倒隆记的功劳大小问题时,终于聊崩了。 论功劳,顾青当然是当之无愧的排名第一,隆记的倒下全靠他出的阴损主意。 但在谁是功劳排名第二的问题上,两位掌柜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郝东来说自己哭得情真意切,眼泪流了半斤,东市商人和百姓的同情全是他的眼泪赚来的。 石大兴说他神情悲切,沉默中带着屈辱和愤慨,各种情绪层次分明,毫无表演痕迹,浑然天成的演技打动了观众们的心,令观众们产生了共情,人们才会一致对隆记口诛笔伐。 于是两人就这样争吵起来。 顾青忙着埋头吃肉,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的蹄髈,正吃得嘴角流油,两位掌柜便猝不及防地动了手,又是揪头发又是咬耳朵,战况一时十分残忍。 神奇的是,顾青居然没拉架,而是继续埋头大吃,两位掌柜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旁边的顾青面不改色,专注吃喝,看起来特别像一位孤傲冷漠的绝世剑客。 两位掌柜打出了真火,脸上身上都挂了彩,最后打到没力气了,瘫坐在地上喘气。 顾青这时才打了个冗长的饱嗝儿,一边擦着嘴一边道:“两位尽兴了吗?” 二人垂头不语。 顾青笑道:“看来是尽兴了,既然打爽了,那就出去吧,去院子里并肩站着。” “侯爷……” “快去,我不说第二次。” 下一刻,两位掌柜老老实实并肩站在院子里,在顾青的命令下被迫手牵着手。 “牵手一个时辰,不许松。”顾青无视二人悲怨欲绝的目光,转头扬声喝道:“韩介!” 韩介嗖的一声出现。 顾青指了指两位掌柜,道:“你在此盯着他们,谁敢松手就用刀鞘狠狠揍他们的屁股,一个时辰后才准松开。” 韩介犹豫了一下,还是抱拳领命。 画风有点古怪,三个成年男人,两个手牵手,还有一个随时准备打他们的屁股,这幅画面真是…… 莫名有种冲动想把它拍成片子是肿么肥事。 看着两位掌柜牵着手垂头丧气站在院子里,顾青欣慰地笑了,这才是相亲相爱的好团队,下次如果再打架,那就不是手牵手了,而是嘴亲嘴。 顾青走进前堂,刚才吃得有点饱,可是桌上的肉还剩了不少,顾青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下。 肉不能浪费,那是对天地万物最大的不尊重。 煮熟的鸡腿有点淡,香料放少了,顾青决定明日教厨子做卤鸡腿,顺便让厨子发挥职业的主观能动性,从市场上偷偷摸摸弄点牛肉回来。 正在大嚼鸡腿时,院子外面窜进一道纤细的身影,像只耗子似的嗖的一下窜进了前堂。 “顾阿兄!有好吃的为何不叫我?” 顾青嘴里塞满了肉,木然抬头,赫然发现眼前这个女子似曾相识,但今日却化了浓妆,嘴涂得猩红像刚喝过血,眼皮抹了一层青色的不知什么鬼东西的东西,眉心点了一个三叶钿花,眉毛刻意描过,原本细长的柳叶黛眉变成了两粒老鼠屎一样的东西,头发盘成了高云髻,如同顶着一根避雷针…… 顾青打量过后,神情渐渐惊悚,手里的鸡腿骨迅速对准了她。 “何方妖孽?你别过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傻白甜萌 “女为悦己者容”,多么美好的句子,但是张怀锦显然用力过猛了。 本来这个年代的审美观就有点古怪,唐朝女子妆容以白为底,以红脂为衬,讲究的是重彩重抹,对映分明。如果实在不明白的话,不妨参考一下现代日本艺伎的妆容,依稀能找到盛唐时期的流行时尚, 此刻的张怀锦脸上就像一只猴子被人捉住,然后恶作剧地在猴屁股上用红的白的颜料乱画一气,画完以后,恶作剧的人扔了画笔走了,猴子却沾沾自喜以为脱胎换骨变成人了。 顾青欣赏不了她的美,无论是不是直男都欣赏不了。 顾青受惊吓的样子令张怀锦很受伤,站在前堂内委屈地瘪起了小嘴儿。 “顾阿兄,我这样不美吗?”张怀锦眼神受伤地问道。 顾青摸了摸下巴,决定跟她讨论一个跨越千年的学术性问题。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美吗?”顾青问道。 张怀锦理了理高耸入云的发髻,道:“我花了两个时辰才做好的妆容,她们说这是大唐最好看的仕女妆,鸿胪寺四方馆的番邦使节女眷们都争相效仿呢。” 顾青发出灵魂之问:“你这副鬼样子……嗯,这副美丽的样子究竟好看在哪里?能具体说说吗?比如你的眉毛,为何要这么画,它代表了怎样的审美意义,比如你两颊,为何涂两团嫣红像被人扇了无数记耳光似的,比如你的嘴唇,两边发白,中间那么一点猩红,就像吸血鬼用吸管吸血一样故作优雅,它的美感体现在何处?” 顾青最后补充了一句:“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照镜子时害不害怕?” 张怀锦垂头,小小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灰心丧气地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顾青见她失落的模样,再迟钝的他也明白自己可能伤害她了,于是脑子里飞快转动,不停搜索前世关于如何哄女人的段子。 搜索半晌,顾青颓然放弃,在前世时,关于如何哄女人的段子向来被他当作无用的知识,从来都是自动过滤掉,一丝一毫都不曾记得。 女人都没有,拿去哄谁? 可顾青又不忍见张怀锦难过的样子,于是决定自我发挥。 “其实……也没那么难看啦,我觉得还是颇有几分……呃,猎奇式的美感,没错,猎奇式。”顾青说这话时捂住了心脏,良心似乎隐隐作痛,但可以忍住。 小姑娘果然容易哄,一句话便哄高兴了,尽管她不是很明白“猎奇”的意思,但顾青说了“美感”这个字眼,想必应该是夸她的。 “真的吗?真的不难看吗?”张怀锦将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凑到顾青面前,欣喜地道:“那你仔细看看我的脸,看久了一定能发现其实还是很美的,对不对?” 顾青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这一瞬间特别想抽自己,为何要说昧良心的话,小姑娘偶尔受点挫折其实更有益于磨练人生。 “你看看嘛,人家的妆容真的好看,是你没仔细看……”张怀锦不依不饶地道。 顾青屏住呼吸认真看着她,下一瞬间立马移开目光,仰头望着房梁道:“好吧,我放弃了。对不起,真的欣赏不了,你快去把脸洗干净,否则咱俩绝交。” 半个时辰后,张怀锦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顾青面前,素面朝天白净可人的模样特别顺眼,不高兴的样子也顺眼,有一种娇憨天真的清纯美,吹弹可破的面孔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羊脂美玉,让人情不自禁想将她含在嘴里下葬。 “我现在的模样可算迎人了?”张怀锦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赞许地点头:“好看!顺眼多了,虽然有点娘里娘气,但瑕不掩瑜,仍不失为一位好兄弟。” 张怀锦哼了一声,低声嘟嚷道:“榆木疙瘩!” 桌上的碟盘里还剩最后一只鸡腿,顾青在张怀锦反应过来以前抄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虽然已经很饱了,但不影响他吃饱了撑着,总之,食物不应暴殄,更不应流入外人田。 张怀锦一个不留神,仅剩的鸡腿没了,于是惊呆地看着顾青,然后开始反省自己。 都已经是侯爷了,居然如此没风度,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点? 顾青吃肉的时候心情向来很平和,只要嘴里是咀嚼状态,他的心跳节奏就和咀嚼的节奏保持一致,食物从活的变成死的,死的变成一片一片的,下锅烹煮煎炒各种方式加工,最后进入人的嘴里,整个过程就是一部人生的哲学,里面记述着从生到死,万物归宗的深奥道理。所以,进食应该是一件神圣的事。 张怀锦托腮看着顾青吃鸡腿,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总觉得顾青进食的方式都那么的与众不同。 顾青吃东西很慢,慢慢的咀嚼,一口食物差不多要嚼十几次才吞咽,吞咽过后还有短暂的停顿,仿佛在静静等候吞咽下去的食物从食管滑落到胃部的过程,然后再开始慢慢地吃第二口。 整个过程说不上行云流水,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淡淡的伤感,因为他每一口咬下去都好像是人生的最后一口,吃得异常珍惜。 张怀锦莫名有些心疼,忽然道:“你在蜀州那个山村住了十多年,是不是经常饿肚子?” 顾青一怔,然后笑了:“算是吧,你是高门大户的闺秀,农户的日子你想象不到有多苦。” 张怀锦眼眶一红,心中不知为何愈发伤怀起来,幽幽道:“如果我从小就认识你,或许你能多吃几顿饱饭,我可以上山挖野菜给你,也可以做陷阱,做笼子帮你捉山鸡,捉野兔,我还会学绣花,学编篮,拿去集市上换钱,给你买肉吃……” 顾青心中流过一缕暖意,心脏仿佛被一团温热的泉水包裹,那些曾经创痕累累的孔隙被这团温泉悄无声息地滋养着,愈合着。 面朝阳光,背对阴暗,对世界的爱或恨,只在转身或不转身的一念之间。 与世界和不和解都是很矫情的事,因为世界根本不在乎你和不和解。但是幸好,顾青在黑暗中选择了转身,面朝阳光。 张怀锦,就是那个阳光下的天使,将他拽出阴暗的人不是她,但她却告诉了他阳光该有的温度。 被绕指柔缠绕着的钢铁直男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顾青从她的温柔里挣扎出来,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当渣男,张怀玉还在石桥村里等着他来娶她。 于是顾青强行转移话题。 “今日又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怕你二祖翁骂你?” 张怀锦吸了吸鼻子,平复情绪,哼了一声道:“我今日大摇大摆从府里出来,是二祖翁要我来找你的。” “找我何事?” 张怀锦忽然生气了,凶巴巴地戳着顾青的胸膛道:“你自己说,三国演义的故事多久没讲了,你是不是把这事儿忘了?不但我等着听,二祖翁也等着呢,这些日子你封爵升官要忙很多事,二祖翁不便打扰你,今日总算能说了吧?” 张怀锦的食指尖尖,戳得胸膛有点疼。 顾青躲闪了几次,道:“莫戳了,女施主,女施主莫戳了,再戳我就戳你了……” 张怀锦飞快缩回手,若无其事假装看风景,但发红的耳根深深地出卖了她。 顾青瞥了她一眼,鄙夷道:“啧,娘里娘气的!” 鸡腿已经啃完了,顾青将腿骨扔在桌上,从怀里掏出帕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神情满是无奈。 居然有人催更,而且都追到家里来了,真是呵呵,给钱了吗你就催更,还催得那么理直气壮。 “三国啊……其实后面没啥故事,自己去翻陈寿版的《三国志》,总之最后司马氏统一了三国,天下分久必合,完美大结局,全处全收,好!” 顾青说完呱唧呱唧给自己热烈鼓掌。 张怀锦噗嗤一笑,使劲推了他一下,嗔道:“莫闹,回去我告诉二祖翁,看他收不收拾你,快点把故事讲完,我也很想知道呢。” 顾青只好无奈地道:“上回我说到哪里了?” 张怀锦不假思索地道:“说到‘吕奉先辕门射戟’,三国第一猛将,好厉害!” “哦,对,辕门射戟,所以啊,男人都是攻击性动物,动不动就射来射去的,很危险,你以后莫招惹,嗯,成亲以后那就没办法了,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成为活靶子……” 张怀锦睁着一双纯洁无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顾青咂咂嘴,在天真无邪的小姑娘面前开荤腔,心里满满的罪恶感,还是正经点吧。 于是顾青正正经经地将这个章回的故事讲完,最后以“且听下回分解”为结尾。 张怀锦奋笔疾书,将顾青讲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意犹未尽地摇着他的胳膊,央求他再说一个章回,断更那么久,终归要补偿一下读者,多讲几个章回算是弥补。 顾青冷笑,断更就要弥补吗?只要作者脸皮够厚,什么补偿,什么弥补,都是浮云。 央求半天无果,张怀锦只好死心了。 小心地收起记录的故事放入怀里,张怀锦忽然道:“对了,我给阿姐写信了,昨日遣人送出了长安。” 顾青一愣:“你写了什么?” “我骗她说你病重,让她速回长安。”张怀锦不敢看顾青,目光歉意地垂下头,低声道:“人家知道错了,不该拿这事玩笑,可是若不用这个借口,她根本不会回长安,我知道她不喜欢长安,你是唯一让她肯回长安的理由。” 顾青呆住了,这是什么操作?为何心中有种淡淡的悲怆感,犹如当年被金莲喂过药的大郎…… 肚子吃得有点撑,弱不禁风地往蒲团上一倒,顾青有气无力地道:“病人需要多喝热水,去给我端热水来。” 张怀锦一脸愧疚,乖巧地起身给他端来了热水。 顾青猛灌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情绪,道:“让我顺一顺思路,……你骗张怀玉说我病重,那么问题来了,你为何骗她回长安?” 张怀锦勇敢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说过,我要打败她!打败她以后,你的心里从此没有她,只有我。” “你真要打她?最近躲在家里苦练绝世武功吗?掉悬崖了?从哪儿弄的秘籍?”顾青狐疑地打量她。 “哎呀,不是这个‘打败’的意思啦!”张怀锦又急又气,一双修长的腿气得乱蹬。 “你到底要怎样打败她,说清楚啊。” 张怀锦愕然,连表情都凝固了。 一心想着打败阿姐,可是具体如何打败阿姐她却没想过,只觉得自己反正就是要打败她,无论任何形式,……除了比武,比武不行,比武完全没有胜算,阿姐可能会光明正大地活活打死情敌。 “我不管!反正我要打败她,先把她骗回长安,我要当面向她宣战!”张怀锦说着攥紧小拳头高高举起,目光坚毅,表情超凶。 顾青叹息:“手足相残,我真是一坨无处安放的红颜祸水……” 张怀锦哼了一声,道:“信已经送出去了,约莫再过一个月,阿姐就会赶到长安。” 顾青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热水,缓缓道:“有个问题我不太明白,你帮我解解惑?” “你说。” “是这样啊,首先我声明,我喜欢的是你阿姐,你年纪太小,喜欢也好爱也好,都跟闹着玩似的,其次,站在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角度,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你阿姐骗回长安,没有情敌在身边,跟喜欢的人朝夕独处不香吗?近水楼台先得月不香吗?你阿姐回来后,你喜欢的人至少要被她分走一半,所以我想问问你做这个决定的心路历程,难道是某个瞬间你被智障附身了?” 说完顾青目光充满了求知欲望向张怀锦。 张怀锦像一只被人大吼一声吓傻了的狍子,呆呆地自语:“是呀,我为何要叫她回来……” 顾青平静地问道:“是呀,为何呢?”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对视许久,张怀锦的表情从刚才的踌躇满志充满战意,接着渐渐呆滞,然后痴傻,懊悔,痛恨,泫然欲泣,悲愤欲绝…… 表情很精彩,很生动,各种情绪的渐进很有层次感。 最后张怀锦小嘴儿一瘪,眼泪簌簌而下,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使劲扭着身子,两腿乱蹬,仰天嚎啕道:“我又干了一件傻事!啊啊啊啊啊,我好恨!” 说完张怀锦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忽然站起身就往外跑。 顾青愕然大声道:“你去哪里?” 张怀锦头也不回,带着哭腔扔下一句话:“我要派八百里快马把送信的人追回来!” 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惆怅地叹气:“这么傻,怎么可能得到我的芳心……” ………… 顾青不拒绝独来独往,但还是更习惯团队合作。 前世的职业养成的思维习惯,很多事情靠个人是很难完成的,团队合作才能各司其职事半功倍,很多老掉牙的歌里也在向人们灌输着团队的重要性,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什么“一根筷子轻轻被折断,一捆筷子牢牢抱成团”,在信息爆炸的年代,有些鸡汤其实还是很可口的,而且有着正确性与可行性。 身在这个年代,顾青也在有意识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团队。 团队贵精而不贵多,最初他和两位掌柜三个人其实也算一个小团队,如今又多了韩介和一众亲卫。 亲卫里面肯定有李隆基的眼线,顾青不急着排除,留着反而更有用。 不用急着将眼线甄别出来,顾青就当他们都是忠诚的,驭人之术很复杂,不管内心深处的最终目的是利益还是利用,做在明面上的一言一行必须要真诚,该给的好处一定要给足,该关心的生活细节更是要滴水不漏,不要随便端领导架子,同时又要树立领导该有的威严。 驭下这方面,顾青的经验很足,他知道下属需要什么,同时也很清楚下属不需要什么。 顾青需要人才,也需要忠诚的跟随者。 不是当差领俸禄的那种,而是有危险时,肯将身躯毫不犹豫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顾青需要这样的人,同时也会尽量避免出现这样的险境。 不知不觉间,顾青跟韩介混熟了,不仅如此,一百名亲卫他也大多记住了名字和面孔。 长安城是国都久安之地,没那么多刀光剑影的日子,顾青过的都是寻常的平淡生活,韩介和亲卫们每天跟着他,其实跟前世普通的上班打卡的白领差不多,不需要刻意拉近关系,闲暇之时随便拽个人过来聊几句,语气随和一点,遇到有困难的伸手帮一把,闲得无聊了拉几个人凑一堆喝顿酒。 一个懒散却又平易近人偶尔嘴有点毒的侯爷人设就这样建起来了,这一次人设很牢固,轻易不会垮掉。 亲卫们渐渐从拘谨变得放松,在顾青面前不再一板一眼表演恭敬实则生疏,有几个胆子大的如今甚至敢跟顾青开玩笑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顾青很欣慰,他在慢慢改变这个群体的氛围,润物无声地将人心真正归拢在自己手心里。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卧榻之侧 当官是所有男人的梦想,韩介也不例外。 韩介出身官宦之家,父亲韩仲卿官至秘书郎,逝后追封尚书右仆射。韩家诗书传家,同辈四兄弟里,唯独韩介喜武不喜文,在家人的运作下,未经科考而任太子率府参军。 任上不到两年,韩介被同僚排挤得几乎无法立足。 武将也是官,也要讲人情世故,该贪的要贪,该送的要送,做人太清高了往往不容于世,若脾气再耿直一点,再要脸一点,那就更没法立足了。 官场就是个粪坑,大家泡在里面都臭哄哄的,一旦来了个不臭的,那就是异类。 没胆子烧死异类,但排挤异类是应有之义。 韩介是个很纯粹的人。年少时喜欢习武,于是拜了名师没日没夜的苦练,他不喜欢太子率府里那些武将们克扣兵饷,欺上瞒下,于是默默走远,不与他们来往。 喜欢一件事就坚持喜欢下去,并为之努力。不喜欢一件事就主动走开,不再接近它。 纯粹的人往往活得比别人更艰难,因为他的不愿苟同。然而他的内心却比别人更安宁,也是因为他的不愿苟同。 被人排挤的滋味不好过,置身人山人海中却依然感到孤立无援,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不是嘲讽就是冷漠,而他,除了内心的安宁,一无所得。 终于,太子率府的武将们渐不容他,将他下放到军营里,给了他一个骁骑营都尉的官职,从此韩介远离了卫府,进入军营领兵。 别人眼里的苦差事,韩介却仿佛困龙入海,他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喜欢与手下的将士们在一起,与他们同吃同住,他用年少时从兵书上学得的练兵之法训练手下的将士们,不到一年,韩介的骁骑营成为了一支精锐之旅,就连天子都听说了这支骁骑营的名号。 后来韩介再次被调任了。 听说是调任到一位刚封了县侯的少年身边当亲卫,韩介下意识便想拒绝。 他是有着报效家国的梦想的人,他宁愿在战场上战死,却不愿当某个权贵的跟班,那是对他梦想的侮辱。 然而,这并不是军令,而是旨意。 是天子亲自下旨,将韩介和骁骑营一百名将士调任那位县侯的身边任亲卫。 韩介无法拒绝,于是选了一百名袍泽成为了顾青的亲卫。 相处不到半个月,韩介已渐渐不再抗拒了。 他发现这位县侯跟别的权贵不一样,很不一样。他从未见这位县侯干过任何欺压百姓的事,也未见这位县侯的生活过得多奢靡淫逸。 事实上顾青的家宅并不大,三进的院子住了一些下人丫鬟后已然显得有些拥挤了,顾青的每日所食离不开肉,但除了吃肉,并不像别的权贵那么骄奢,每顿就只是米饭和肉,偶尔会带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去街上吃烤肉。 他的府上连乐班和歌舞伎都没有,这可是大唐权贵府邸里必备的标配,可是这位侯爷府上除了管家和下人便只剩他自己了,整个府邸安安静静,看起来像一碗没有油也没有盐的清汤寡面。 如此另类的权贵,韩介观察几日后忽然觉得,其实挺有意思的。 他还要继续观察下去,观察这位权贵的为人品性,看看他值不值得自己为他效忠。 虽是一介武夫,但韩介也有自己的骄傲,保护顾青是因为职命所在,但保护是一回事,卖命是另一回事。 如今的顾青,还没有资格让韩介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夜深人静,亲卫们仍在执行他们的职责。 青城县侯府的门口,一队亲卫站得笔直,门楣上的灯笼发出昏黄暗淡的光线,亲卫们按刀而立,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门口空地上的一切动静。 侯府的值岗亲卫是轮班的,每十人为一班,这也是属于县侯爵位的一种仪仗,尽管明知长安城内不大可能出现危险,但亲卫们还是一丝不苟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远处坊门外,打更的梆子敲了三下,已是子时。 韩介披甲按剑,从侧门走出,门口的亲卫警觉地望过来,见来人是韩介,这才神情一松,继续面无表情地望向门外的空地。 韩介对手下袍泽们的反应颇为满意,这些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兵。 “打起精神,长安虽是久安之地,亦不可掉以轻心。”韩介沉声叮嘱亲卫们道。 亲卫们抱拳应是。 保持警惕不是做戏,韩介想到昨日在兴庆宫里见到的安禄山的眼神,心中便觉得不安,手握三镇兵权,又极得天子宠信,很难保证安禄山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而韩介和亲卫们,或许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 在侯府的门外站了一会儿,韩介打算转身去侯府院子和花园里巡视一番,刚准备转身时,韩介忽然一怔,仔细看了看门口值岗的亲卫,然后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为何只有九人?还有一人呢?” 一名亲卫犹豫了一下,抱拳道:“缺岗者王贵,他与什长告了假,说与同乡一聚,子时后归队。” 韩介冷冷地道:“此时已是子时,为何还不归队?还有,谁允许他私自脱队了?他的什长是谁?” 亲卫队伍里,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出来,垂头道:“小人治下不严,向将军请罪。” 韩介看了他一眼,道:“下差后自领十记军棍,莫以为只是亲卫便麻痹大意,亲卫是给侯爷挡刀的人,侯爷需要亲卫的时候你们若都不在,养我等有何用?” 什长冷汗潸潸,愧然认错。 正说着,深夜寂静的大街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来到侯府大门前。 众人看着他,纷纷松了口气。 韩介却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道:“王贵,你做什么去了?” 王贵肩头一颤,垂头抱拳道:“小人的同乡今日来了长安,小人与他们多年未见,今日向什长告假后与同乡小聚。” 韩介抬眼看了看王贵来时的方向,神情愈见冷冽,道:“王贵,你随我来。” 领着王贵走进侯府侧门,来到院子旁边回廊的一处僻静之地,韩介转过身上下打量他,目光满是探究味道。 王贵被韩介盯得手足无措,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角。 良久,韩介轻声道:“告诉我实话,你去做什么了?” 王贵一惊,急忙道:“小人真是与同乡小聚,不敢瞒骗将军。” 韩介摇头:“你刚才来时的方向是朱雀大街北面,那里皆是权贵高官所居之地,并无酒肆客栈,还有,你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酒味,不像是与同乡小聚的样子,你刚才的神色慌张,问你做什么去了的时候你目光闪躲,显然是心虚……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王贵神情畏缩,垂头不语。 韩介等了很久没听到回答,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王贵,你也曾是骁骑营的人,是我韩介亲手带出来的兵,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时候我都能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们,王贵,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王贵沉默半晌,愧疚地道:“将军,对不起……” 韩介目光幽远,迷茫地望向兴庆宫方向,嘴角带着一丝讥诮道:“他们花了多少银钱收买你?我韩介带出来的兵,不能太便宜吧?” 王贵愈发愧疚,不敢出声。 韩介忽然一叹,道:“都是食君俸禄,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管是哪里的人,我都能接受。大唐的权贵们哪个府上没有几个眼线耳目?但是我告诉你,侯爷待你我不薄,而他只不过是个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少年郎,他的府上任何人可以是监视他的眼线,但眼线出自我韩介的部下,我犹觉耻辱!” 王贵眼眶一红,忽然扑通朝韩介跪下,泣道:“将军,是小人不争气,辜负了将军,但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他们有皇命,有敕令,小人不过是个吃兵粮的,官权压下来,小人除了遵命还能怎么办?” 韩介神情落寞,懒懒地挥了挥手:“我说过,不管他们是哪里的人,我都能接受,我也接受你为他们所用,你有你的苦衷,这些我都知道。我深感耻辱的是,我韩介带出来的兵居然也能被人收买,这是我的失败,不怪你……你去吧,今夜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你做人仍存一丝底线,对他们禀报侯爷的所作所为时不要添油加醋,害了侯爷的前程和性命。” 王贵起身,仍然愧疚得不敢看他,低声道:“将军,我王贵也是一条磊落汉子,我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摸着良心说的,侯爷是好人,小人再混账也不敢胡乱构陷侯爷。” 韩介已懒得说话,身子靠在廊柱上,疲惫地朝他挥了挥手。 王贵躬身行了一礼,刚要离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将军,郑向今日也和小人一起告了假,但他没问题,小人今日见他魂不守舍,似乎出了什么事,小人特向将军禀报一声。” 韩介淡淡地嗯了一声,王贵怅然离去。 王贵走后,韩介一直靠着廊柱,两眼出神地望着夜空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韩介一惊,急忙转身,右手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漆黑的夜色里,顾青静静地站在回廊外,正朝他微笑,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韩介一愣,表情尴尬地行礼:“见过侯爷。” 顾青笑道:“行了,都是老熟人了,没必要一见面就行礼,年轻时弯腰弯多了,到老了会驼背和腰间盘突出,到时候连你婆娘都会嫌弃你不是男人。” 韩介没搭茬儿,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侯爷刚刚……都听到了?” 顾青笑着叹气:“我比你们先到,刚才一直在这院子里,白天睡多了,晚上有点失眠,找个没人的地方发呆想事。” 韩介面带愧色,道:“侯爷,末将治下无方,请侯爷责罚。” 顾青神色如常,不见丝毫愠怒:“责罚什么?下面的人被收买,与你何干?我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韩介愧色愈浓:“王贵……末将明日便将他开革出去,让他滚回老家种地。” 顾青摆摆手:“不必,留着他吧。今日开革了他,明日他们又会收买另一个,防是防不住的,长安城里的权贵们谁家府上没几个眼线?习惯就好。” 韩介神情失落地道:“末将原以为我带出来的兵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被人收买,此事末将深以为耻。” “韩兄,永远不要太高估人性,人性是非常脆弱的,权力,美色,金钱,死亡……每一样都能令人性沦丧,手下被收买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愤怒,不要觉得耻辱,我与你们相识尚短,我是什么人什么品性,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让人家毫无理由的效忠我而不效忠皇命?” 韩介一怔,动容道:“侯爷豁达,末将佩服。” “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夸的。那个王贵,往后你还是要一视同仁,你是领兵的人,其中道理你比我懂。” “至于他要向别人禀报我的言行举动,你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吧,我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言行,事无不可对人言,而且我相信,这些亲卫里眼线不止王贵一人,呵,权贵不是那么好当的,身边有眼线算什么,往后麻烦的事情还多着呢。” 见顾青如此洒脱,韩介怔怔出神,良久,轻声叹道:“侯爷,您……实在不像一位少年,您的心性像一位年迈的得道高僧,如此年纪便能一眼看透世情人心,侯爷未来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末将跟随侯爷倒是有福了。” 顾青哈哈一笑,道:“多读书,多积累一些夸我的辞藻,以后没事在我的面前多夸一夸我,既能锻炼口才,又能得到前程……说了半天我饿了,帮我去厨房弄一只羊腿,再搬个烤架来,咱们就在院子里烤肉,我去弄点三勒浆,咱俩吃个宵夜。” 韩介苦笑着往厨房走,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深了起来。 ………… 顾青的心里从来没有尊卑之分,在李隆基面前不得不行臣礼,是因为他不想因为无礼而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但在韩介等亲卫面前,顾青却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侯爷。 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状态就是,大家都抛开身份地位和收入,坦坦荡荡地做着大家都喜欢的事,说着彼此不觉得尴尬和失礼的话。 前世的顾青身价已然不菲,勉强算是半只脚踏进了上流社会,可还是经常无所顾忌地与朋友同学相约烧烤摊,脚踩一箱啤酒对瓶吹,喝多了照样吐,醉眼看过路的美女照样轻佻地吹口哨儿,从来不与同学朋友聊所谓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只是偶尔聊一下事业上的困境和烦恼,偶尔唏嘘感叹为何世上的女人都瞎了眼,甜甜的恋爱什么时候才轮到自己…… 想活成真真实实的人,就别装。 然而在唐朝,身份阶级异常森严,顾青平易近人的做派反倒与权贵阶层的风气格格不入。 于是顾青成了亲卫们眼里的异类。 异类不算贬义词,只是与众不同而已,面对顾青的平易近人,亲卫们诚惶诚恐,背地里互相议论时,都觉得侯爷不该如此不讲尊卑,哪里有县侯跟亲卫们勾肩搭背亲密如兄弟的道理? 表面上议论顾青种种不讲究的言行时,亲卫们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可是内心里,他们却莫名觉得这位侯爷值得追随,值得信任,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侯爷这样的做派让人感到暖心,在侯爷的眼里,他们这些亲卫不再是一具具没有喜怒哀乐的躯壳,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各自的性格,有各自的心事和悲喜。 跟着这样一位侯爷,似乎也很不错。因为他将袍泽们当人,而且是当成兄弟一样尊重,他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众生平等”,像佛。 长安城里灯火通明,已是夜半时分,大街上仍是人潮涌动,那些足不出户的大户人家闺秀也邀约了闺中密友,在丫鬟们如临大敌的保护簇拥下,调皮地拎着灯笼轻快地随人潮而行。 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灯火照亮了半边天。 今夜是元旦,天宝十二年的第一天。 顾青没上街,他留在家中饮酒。 每逢年节是他最孤独的时候,生命里注定缺失的那部分,在年节之时尤为伤感难受,这种孤独的时候,顾青内心深处问得最多的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忿与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一种情绪。最后只能以一句自嘲来安慰自己。 “老天爷随机挑选倒霉蛋,恰好选中了你,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 于是独自饮酒,八分醉意时往床上一躺,算是捱过了这个年节,第二天醒来,仍是那个沉稳爽朗偶尔还有点沙雕的钢铁直男。 今年的年节不一样。 府里早在下午时便人来人往,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不告而来,家中设宴狂欢,饮至深夜才各自步履蹒跚地离去。 张怀锦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跟顾阿兄守岁。 张九章露出嗑到CP的甜蜜少女笑,居然也不阻止,由得她去。 众人走后,顾青仍被叽叽喳喳的张怀锦骚扰得不行,原本曲终人散后的深夜网抑云根本来不及抒发,就被她搞得伤感的思路都乱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不爱不负 年节时的气氛总是容易引起某些伤感的情绪,然后用一些看似华丽实则全无内涵的鸡汤来形容这种情绪,于是无论多么伤感的气氛在鸡汤的浇灌下,莫名掺杂了一股土土的味道,就像陈年的美酒里掺了醋。 顾青本来打算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给自己的灵魂来个一年一度的洗礼。结果下午家里便不停的来客人,这群客人还特别不见外,进了家门吆五喝六的指挥下人上酒上菜,席间又是高歌又是笑骂,气氛被他们哄抬得好像置身于前世的857,嗨得不行。 伤感是什么滋味?忘了。 顾青只觉得不跟他们一起嗨起来就是不合群,于是只好跟着嗨。 大唐风气开放,无论男女老少总喜欢以歌舞的形式来表达情绪,顾青家里没有歌舞伎,李十二娘他们索性自己歌舞。 于是酒宴的后半场,堂前妖风阵阵,堂内群魔乱舞。 除了半醉的李十二娘舞起来还有模有样以外,别的人全是一通乱唱乱跳,张九章碍于长辈的面子,跳得还算比较矜持,摆摆手扭扭腰,像第一次走进广场的大妈一样放不开,张怀锦没跳,她嘴里塞满了食物边拍手边笑,边笑边喷食物碎屑,像一辆炸了罐的掏粪车。 最惨不忍睹的是李光弼,不知是不是喝醉了,跳起舞来像一只触了电的王八,若不是顾青眼尖发现他浑身抖动中依稀能察觉到某种韵律节奏,顾青差点冲上去救人了。 一群客人一直闹到深夜子时以后才离去。 没说一句肉麻的场面话,他们就像特意来家里吃喝一顿然后拍拍屁股就走的恶客,留下了一地狼藉和一个半醉不醉的小姑娘。 可是顾青送他们走后,心里还是涌起了一阵暖流。 他知道李十二娘他们的用意,别人都在阖家欢庆时,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独自在家会是怎样的滋味,他们或许比顾青还懂。 将孤独当成习以为常的生活,渐渐已察觉不到孤独,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怜的,李十二娘他们不希望看到那样的顾青,于是在这万家欢庆的日子里,他们来陪他,用美酒和笑声帮他护法,助他度过一次心劫。 其实顾青没他们预想中的那么脆弱,孤独的时候生起一堆篝火就不冷了。 李十二娘他们走后,麻烦的反倒是张怀锦。 趁着大家歌舞笑闹的时候,张怀锦不知偷偷摸摸喝了多少酒,张九章走后,小姑娘便有点醉了。 顾青有点微醺,张怀锦有点醉意。夜深人静,孤男寡女 这样的情况才是最麻烦的。 酒为淫媒,男女间多少不检点的事都是酒精刺激出来的,顾青有点慌,他不知道张怀锦的酒品如何,如果馋他的身子,自己可能打不过她,如果不馋他的身子,对自己的魅力又是一种伤害,人生真的很矛盾 幸好醉了的张怀锦很乖巧,不吵也不闹,更没有对顾青动手动脚。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半边身子趴在桌角,脸蛋红润润的,眼睛里仿佛萦绕着两团氤氲迷蒙的雾气,忘记了过去,看不清未来。 顾青猫着腰小心地接近她,走到她身边,拾起一根筷子戳了戳她,像试探樊笼中的猛兽。 猛兽似睡非睡,没有暴起咬他。 “你还好吧?要不要回客房睡?”顾青凑在她耳边轻声道。 张怀锦无力地摆了摆手:“不要!我还要饮酒,再再来三百杯!” 顾青撇嘴。 男人女人喝醉都一个德行,对自己有着盲目的自信,叫嚣酒量时豪爽得不像话,真正喝起来顶多两口就吐。 “好好好,我让丫鬟把你送回客房喝,喝多少杯都行。”顾青轻声哄着她。 张怀锦不为所动,趴在桌上幽幽地道:“顾阿兄,你知道吗,今夜是二祖翁和李姨娘特意相邀来的,他们怕你寂寞我也怕你寂寞,也跟着来了。”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顾阿兄,失去亲人的感受我也知道,所以我很心疼你。当年大祖翁去世时我才六岁,父亲大人告诉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大祖翁了,我哭得很伤心,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顾阿兄,这些年你的父母不在身边,一定每天都在伤心吧?” 顾青失笑:“怎么可能每天都伤心,双亲不在,日子终归也要过下去,缺失了一部分的人生也是人生,它与别人的人生没什么不同,唯一遗憾的是,残缺的人生多少会影响性格成长,因为没有双亲的扶持和教导,很多成长里的大事琐事都只能靠自己摸索尝试” 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深沉,顾青轻声道:“如果犯了错,也会付出比普通孩子更大的代价,因为世上除了父母,没人能够宽容你犯错,没有双亲的保护,无论年纪多小,犯下的错终归要自己承担,挨过的打都是外人给予的,有时候甚至不犯错都会挨打。” 顾青的脸上忽然露出得意之色,仿佛炫耀般道:“我五岁时已学会挨打时双臂护住头了,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技能。” 听着顾青面色平静地说起往事,张怀锦的醉意顿时醒了大半,她坐直了身子,怔怔地注视着他,眼泪不知为何便流了下来,越流越多。 “啧,哭什么,好好的聊天,莫破坏气氛,也不要强行煽情,我没那么脆弱”顾青嫌弃地道:“接下来就是比较爽的情节了,我十岁的时候,当年欺负过我的人,全被我报复回去了,而且是加倍的报复,从此没人敢惹我。” 张怀锦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透过朦胧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满身伤痕,他蜷缩在地上,双臂护住头,一声不吭承受着大孩子们的欺辱殴打,身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眼神却依然倔强不屈,没有父母挺身挡在他身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好自己,尽力减少伤害 这么多年,他挨过多少打,挨过多少饿,终究一步一步蹒跚艰难地长大了。 难得的是,上天对他如此不公,他却依然活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多么强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没有走进歧路,才能坚守住那一丝灵台清明,长大后的他,原本可以理直气壮用各种手段索取上天亏欠他的东西。 顾青没再多说什么。 他刚才说的其实是上辈子的事,但是他不习惯向别人卖惨,无论多么悲惨的往事,说出来后往往显得矫情,正如他无数次安慰自己时说过的话,他不过是上天挑选倒霉蛋时不幸被随机挑出来的那一个,如此而已。 因为不平凡的成长经历,造就了如今的自己。他对如今的自己很满意,两辈子都满意。 感谢上天的不公,让一棵嫩芽有了顶开石头破土而出的力气,让自己不得不变得强大。 夜已深,顾青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朝张怀锦敬了一下,微笑着说出一句前世的祝福:“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残酒入喉,腹内透出一缕凉意,院子外,狂欢人群的喧闹声似乎更沸腾了,今夜的长安,是一座不夜城。 顾青却有些倦了,他喜欢拥抱热闹,人声鼎沸的环境里才能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真实活着的。 唯独年节,他讨厌任何声音,只想早早睡去。 搁下酒杯,顾青揉了揉张怀锦的头发,笑道:“早点睡,客房在哪儿你知道的,我家你比我都熟,我便不陪你了。” 转身往外走,身后的张怀锦忽然道:“顾阿兄顾青!” 顾青站定,没回头。 张怀锦露出非常认真的神色,盯着顾青的背影,一字一字缓缓道:“我,张怀锦,钟意顾阿兄,不止是钟意,是很钟意很钟意的那种钟意。” “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便是顾青和张怀锦。” “我知道委婉的话你听不懂,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顾青仍未回头,沉默许久,只是背对着她笑了笑,却不发一语离开了前堂。 张怀锦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蒲团上,怔忪半晌,忽然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哭的样子好丑,像一个在荒野里迷了路的孩子。 不爱就是不爱,顾青眼里的张怀锦仍是个孩子。 孩子没有定性,喜新厌旧,喜欢的时候恨不得命都给你,不喜欢了连对方呼吸空气都看不顺眼。 未经风雨的所谓钟情太脆弱了,哪怕当时再痴迷,成长后回过头看如今这一段人生,不仅惘然,更是悔恨。 躺在床上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喧闹不休的动静,顾青在漆黑中睁着眼,叹了口气。 今夜好像更想念张怀玉了,想与她坐在屋顶喝酒,说说自己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张怀玉一定会认真的听,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个女人才是真正与自己的灵魂相契合的人。 转辗反侧直到快天亮了才睡着,顾青睡到中午才起床,走出卧房随手拽了个丫鬟问张怀锦,丫鬟禀报说张姑娘今日一早便离开了。 顾青怔忪许久,然后摇摇头。 昨夜张怀锦算是很正式地向自己告白了,但顾青的拒绝却没那么直接,说来有点渣男的味道,他确实是害怕伤了张怀锦的自尊心,于是选择了一言不发地离开。 当然,大唐不是千年后的现代,顾青也不会纯情到非要认准了只娶一个女人,如果姐妹都不介意同嫁一夫,顾青更不介意,就是担心身体受不了。 最近几日不必去左卫应差,朝堂有规矩,新年元旦前后,朝臣可休沐半月,算是放年假了,除了三省六部各衙留守一些相当于值班的官员外,长安城内从一品到九品数千名官员都可以在家休息半个月。 合理合法的带薪年假,顾青自然不会客气,今日阳光不错,中午用过饭后便令丫鬟搬了一张胡床放在院子里,胡床旁边还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各式零食点心,还有一小壶还魂酒,昨夜喝得有点多,今日还魂来一波。 懒懒地往胡床上一倒,顾青的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什么书并不重要,主要是午睡时用来遮眼睛的。 古代的书都是竖版的,看得很累,顾青才看了两行便打起了呵欠,努力再看一行,成功地进入半睡状态。 睡了一小会儿,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顾青迷迷瞪瞪睁开眼,韩介站在他面前神情犹豫半晌后抱拳。 “有事说事。”顾青又闭上眼,打了个冗长的呵欠。 “侯爷,末将想告几天假,不知可否” 顾青眼都不抬道:“可,去吧,回家好好孝顺爹娘几天,给你半个月的假” 话没说完,韩介忽然道:“侯爷,末将不是回家,咱家亲卫里有个名叫郑向的,不知侯爷可记得?” 顾青终于睁开了眼,道:“记得,个子有点矮,皮肤有点黑,不怎么爱说话,挺内向的一个人,不过酒量却了不得,有一回跟你们饮酒,他差点把我送走,据说他在安西都护府时跟吐蕃干过仗郑向怎么了?” 韩介露出忧虑之色,叹道:“郑向他家出事了,前日告假后便一去不归,末将也是今日听亲卫里他的同乡说起此事才知道。” 顾青坐直了身子,问道:“他家出了什么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末将不是很清楚,要去他家一趟才知道,所以特向侯爷告个假,毕竟郑向是跟着末将从骁骑营出来的袍泽兄弟,末将不能不管他。” 顾青点头:“去吧,如果事情很大,允许你拿我的名头出来用一用,虽然不一定有人买账还有,你走之前跟许管家说一声,就说我吩咐的,去我家账房支一百两银饼带走” 顿了顿,顾青解释道:“世上有九成的麻烦事其实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如果郑向家里的事能用这一百两银饼解决反倒轻松了。快去,莫跟我客气,告诉郑向,我等他回来一起饮酒,下次一定灌趴他。” 韩介感激地朝顾青笑了笑,抱拳行礼后匆匆离去。 第二百一十五章 百里赴援 有生活阅历的中年人都知道,钱确实能解决世上百分之九十的麻烦。所以人到中年时不会再像少年那般热血冲动,他们学会了向金钱低头屈膝。 与其说是向金钱屈膝,还不如说是向平稳顺意的平凡生活屈膝,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日子过得安稳才是最大的渴求,金钱能满足这种渴求,也能避免和解决很多麻烦,中年人缺少血性是因为不愿再折腾,不愿再招惹麻烦。 羁绊多了,压力大了,妻儿老小的责任担在肩上,谁还有冲冠一怒的底气?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通常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喊出来的,没见过哪个中年人会这么喊。因为太狂,太可笑。再活二十年,喊出这句话的少年会不会为当年的狂妄而猛扇自己耳光? 那只神通广大的猴子够狂了吧?照样被老老实实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样历经八十一难护送唐僧取经,其实,佛与他何干?经书与他何干? 那只猴子不过是长大了,懂得了妥协,懂得了对天威的敬畏,懂得了狂妄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青坐在院子里,翻阅着一封信。 信是宋根生写来的,字里行间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一个清晰的信息。 宋根生长大了,像那只悲情的猴子一样,不得不戴上金箍,踏上一趟原本并不情愿的漫长旅途。 宋根生的信里已经很少提起造福一方百姓的梦想,也不再写他曾经幻想过青城县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美好画面。他的这封信里写的都是一些很现实的东西。 比如当初冲动斩了当地姓蔡的豪绅,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他是如何收尾善后的,他包下了一座酒楼,将青城县有头有脸的豪绅全部请来,酒宴上宋根生向所有的豪绅致歉,为当初鲁莽罚没豪绅所圈占的土地表示了悔意。 不仅如此,他还用商量的语气与豪绅们分别谈话,请求豪绅们稍微让出一小部分土地留给治下的百姓耕种,这次不再是县令的行政命令,而是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另外他还组织徭役,寻找新的荒地开垦,虽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农民失地的问题,至少能够暂时缓解两个阶级之间愈见尖锐的矛盾。 用搭面子卖人情的方式,或许宋根生还用上了顾青的县侯名头,最后终于得到了豪绅们的同意。 豪绅们还是给了面子,毕竟宋根生之前斩了姓蔡的豪绅,立威在前,怀柔于后,豪绅们就算心里不情愿,但看在宋根生好言好语商量的态度上,还是同意了。 最后宋根生在信里说,蜀州刺史府的别驾明年开春就致仕告老了,宋根生想运作一下,他以顾青的名义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鲜于仲通送了一套精美的蜀州青窑瓷器,不出意外的话,鲜于仲通看到这套瓷器应该会闻弦歌而知雅意,让宋根生升迁蜀州刺史府别驾。 这封信顾青看了好几遍,先是欣慰地笑,再看几遍,顾青怅然若失地叹息。 明明都是同龄人,顾青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孩子长大了,老父亲却垂垂年迈的感觉。 宋根生终于不再是那个热血沸腾的单纯少年,与济王死士一战后,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他懂得了用委婉的方式慢慢实现他的理想,他懂得了向当地豪绅妥协,在妥协中为百姓争取生机,他懂得了权力二字的重要性,正在用曾经最不屑的行贿方式运作得到更大的权力,再用权力反哺父老乡亲。 顾青的心情颇为复杂。 既欣慰于一个懵懂少年终于成长为沉稳的男人,又失落于残酷的现实扼杀了一个少年的纯真。 世情哪有那么美好两全?既能保持纯真不变色,还能顺手实现少年的理想,它只是一道单选题。 脑海里闪过当初那个夜晚,无数江湖豪侠义无反顾冲向济王死士的情景,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 那么多人的牺牲,换来一个少年的成长,但愿,宋根生不会让他们失望。 顾青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起身去了书房,提笔给鲜于仲通写了一封信。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爵位,与鲜于仲通写信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信里开门见山地请鲜于仲通帮忙,迅速将宋根生调升蜀州刺史府别驾,写完后顾青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鲜于仲通一点甜头,塑料兄弟也需要联络感情的。 于是顾青又添了几行字,告诉鲜于仲通,他最近时常被天子召见,偶尔在天子面前为鲜于仲通美言过几次,所以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目前几年应该是稳稳的。 其实顾青在李隆基面前根本没提过鲜于仲通,跟塑料兄弟来往必须要权衡得失利弊,目前来看,顾青能当官靠的是鲜于仲通的报捷功劳簿,但顾青的青窑也帮了鲜于仲通不少忙,不但简在帝心,而且巩固了他与杨国忠的关系,同时还博得了杨贵妃的好感。 两厢比较,顾青与鲜于仲通之间的人情债算是扯平,当初他与鲜于仲通彼此心照不宣地暗示过,青窑运作成贡瓷是互相利用互相成全的关系。 至于宋根生的青城县令,在节度使和如今的青城县侯眼里看来不过是顺嘴一提的小事,根本连人情都算不上,如果鲜于仲通在未来几年能够将宋根生捧上刺史的位置,顾青倒是要好好还上这笔人情债。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字迹,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皱眉摇头长叹,将信封口交给下人找快马送出去后,顾青顺手从书房里取出一本字帖,是当初颜真卿送给顾青的,顾青老老实实按着字帖临摹起来。 刚写了两个字,顾青便不耐烦地扔了笔。 转念一想,我已经如此完美了,唯独只剩字丑这一个缺点,就不能当做纪念品一样好好保留这个缺点吗? 颜真卿的字帖留着,锁在匣子里,当成传家之宝留给子孙后代,有机会请老颜喝顿酒,多讹他几幅字画。 不仅如此,李白,杜甫,王维这些诗人都要找他们讹几幅字,如果顾青的后代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光是这些名人字画也够他败几年了。 坐在雅不可耐的书房里,顾青脑子里却打着如此市侩的主意,越想越有道理,于是兴致勃勃地提笔写讹诈名单。 刚写了几个名字,许管家在外面小心翼翼地禀报,有一位亲卫求见。 顾青抬头,让许管家领亲卫进书房。 原本自家亲卫见他是不需要通报的,不过书房位于顾家的内院,古代规矩森严,外人是不能随便进主人内院的,尤其是身份低微的亲卫。 没多久,一名亲卫如履薄冰地走进书房,神情紧张地垂头不敢出声。 顾青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石三郎,有事吗?” 与亲卫们认识了这些日子,顾青早已能够熟悉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了。 石三郎是个年轻人,十八九岁年纪,平日里在袍泽们面前比较活泼好动,但在顾青面前却很老实内向。 “侯爷恕罪,小人原本不该打扰侯爷清静,但有件事小人不得不说……” 顾青温和地笑道:“有事说事,莫说什么客套话,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石三郎感激地笑了笑,接着面容一肃,道:“侯爷,郑向的家里出事了,不知为何扯上了官司,原本案子发落洛南县衙处理,后来竟闹上了商州刺史府,韩将军前日赶去商州,欲去刺史府辩个是非道理,却被商州刺史下令乱棍打出……” 顾青皱眉,站起身走到石三郎面前,神情有些发冷:“说清楚,郑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扯上了官司?” 石三郎摇头道:“小人不知,韩将军请人来侯府报信,小人又是郑向的同乡,故而先向侯爷禀报。” “韩介还在商州么?” “是,刺史下令将韩将军乱棍打出刺史府,韩将军受了点轻伤,正在商州打点刺史府的官员,探问案情始末。” 顾青又问道:“郑向呢?他被当地官府拿住了么?” 石三郎摇头:“小人不知,报信的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小人无从得知郑向的下落。”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果断地道:“召集所有亲卫府门前集结,叫管家备好马车,咱们去商州。” 石三郎颇为意外地道:“侯爷也亲自去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们护我周全,我也有责任护你们的周全。” 见石三郎面露感动之色,顾青又笑了:“莫高兴得太早,我虽亲自赶去,但也要讲道理的,若果真是郑向理亏做错了事,王法无情,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我不会偏袒的。” 石三郎急忙道:“小人是郑向的同乡,认识多年了,一直视他为兄长。郑向从来不是惹事的人,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或是被人构陷。” 顾青笑道:“猜测无用,亲眼见到才算数,莫耽搁了,马上启程吧。” ………… 商州离长安大约两百余里,属于大唐山南道,顾青领着亲卫们启程出城,幸好长安城通往邻近几个城池的路修得很平整,顾青坐在马车里基本没感到颠簸。 亲卫们跟着顾青的马车也没怎么受罪,启程之前顾青去了一趟左卫,以他如今左卫中郎将的身份,从左卫大营里调借一百匹战马还是很轻松的,一道手令便完成了战马交接,亲卫们每人一匹马,护侍着顾青的马车赶往商州。 马车晃晃悠悠前行,顾青坐在车厢里,神情有些凝重。 首先,郑向的事情自己是一定要帮的。作为领导,若没有护犊子的本性,以后手下也断然不会拥戴。 亲卫的意义跟寻常领的军营里的兵不一样,他们是顾青身前唯一的一道防线,将来若遇危难,他们的身躯就是换取自己活命的一道生机,不夸张的说,亲卫就是他的第二第三条命。 身边的亲卫出了事,无论如何都要帮,从利益的角度说,这是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从私人感情的角度说,顾青对身边这群刚认识的汉子颇有好感,接触久了渐渐发现,他们其实是一群很朴实很木讷的汉子,顾青与他们开几句玩笑都只会挠头呵呵傻笑,很难想象他们其中有一半人在战场上居然是杀人不眨眼的百战老兵。 如此朴实的一群人,尽管还不算太熟悉,但顾青愿意将他们当成兄弟,今日为兄弟奔走是本分也是责任。 只是顾青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郑向惹下的事可能不小。 韩介临行前带走了一百两银饼,这笔钱在如今可算是巨款了,连巨款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一定是大麻烦。 两百多里路,一行人走了五个时辰,天黑时才赶到商州城。 进城后,顾青分别遣了十几名亲卫出去,寻找韩介和郑向,另外再包下一座客栈。 进了客栈安顿下来,顾青刚洗了把脸,亲卫便匆匆来报,找到韩介了。 顾青快步出门,客栈的院子里,韩介鼻青脸肿地坐在石凳上,他的右手软软地用布条吊在胸前,似乎骨折了。 见顾青出来,韩介起身躬身:“末将拜见侯爷,劳累侯爷亲自来商州,末将惭愧无地……” 顾青搀住了他的胳膊,道:“莫说废话了,受伤严重吗?寻大夫瞧过没有?” 韩介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叹道:“劳侯爷挂怀,末将没办好事……” 顾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事情一件件的说,一件件的办,先说你的伤,严重吗?” 韩介感激地笑了笑,道:“不严重,刺史府里与官员起了争执,一时不察被棍子敲了一下,约莫骨裂了,养几日便好。” 顾青点点头,道:“伤势若疼痛一定要说,莫强充英雄好汉,好,接下来第二件事,郑向人呢?” “郑向仍在这商州城里,末将命他躲起来了,刺史府如今正要捉拿他,末将严令他不准出来,他若被刺史府的差役拿住,这件事算是结案了……” 顾青又点头,紧接着道:“好,郑向活着,那就没事。第三件事,郑向究竟犯了什么事?明明前几天还是我侯府的亲卫,为何转眼就成了商州刺史府的要犯了?” 韩介神情顿时变得愤慨,语气略带几分激动地道:“侯爷,末将前日来商州见了郑向,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郑向是被冤枉的!若非末将有官职在身,不能枉法,末将恨不得手提青锋剑将那几个狗官斩于剑下!” “韩兄,你先冷静,遇事太激动往往会误事,情绪先平复一下,然后我要从头到尾一丝不差的听到整件事的过程,你这种慷慨激昂高呼口号的情绪,我很难跟你继续聊下去……” 见顾青神情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淡漠,眼神无悲无喜,他不再是侯府里那个不讲究尊卑,与亲卫一同喝酒吃肉骂骂咧咧的侯爷,此刻的侯爷像一尊被香火供奉的神灵,悲悯而冷静地俯瞰着众生的悲喜。 身在红尘,耳闻目睹,红尘却与他无关。 或许,这才是“冷静”的境界吧。 韩介惭愧地笑了笑,他比顾青年长两岁,但却做不到顾青此刻这般冷静。 深吸了口气,韩介放缓了语速和语调,沉声道:“侯爷,郑向是被冤枉的。洛南县衙与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设局陷害郑向。此案原本与郑向无关,郑向上面还有一位兄长,名叫郑简……” 第二百一十六章 莫白之冤 明明只是扯了一根绳子,结果绳子上面栓了一串蚂蚱。 郑向出事,扯出了韩介挨打,韩介扯出了顾青,顾青问起始末,又扯出了一个郑向的兄长,里面还有洛南县衙和商州刺史府的官员扮演的反派角色…… 顾青揉了揉额头:“韩兄,你慢点说,我智商只有七十分,消化新信息比较慢,你得迁就我。” 韩介愕然,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智商”,但大抵明白这件事的人物关系搞得侯爷有点乱。 于是韩介停顿片刻,在脑海里认真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地道:“郑简是郑向的兄长,他也是安西都护府的老兵,大唐与吐蕃和西域诸国近年战乱颇频,郑简参战大小百余次,后来大唐与龟兹国一战,两军交战时郑简被敌军的一柄乌兹钢所造的大刀齐生生斩断了腿,于是不得不卸甲归田。” 顾青点了点头,韩介说的“乌兹钢”原产自天竺,后来传至波斯大食等中亚国家,其实早在北魏时期它已传入中国,在中国它的名字叫“镔铁”,所打造的兵器可谓削铁如泥,但是因为原料太难得到,中原历代王朝无法将其普及军队,只能供权贵公侯赏玩。 后来波斯帝国得到了打造兵器的秘方,打造出来的兵刃举世闻名,它有个名字叫“大马士革刀”。 韩介接着道:“郑简断了腿离开安西都护府,他的原籍是洛南县人,回到洛南县后,家中有一位老母和弟弟,弟弟就是郑向,郑简从西域回来时,郑向已在左卫骁骑营当了三年兵了。” 顾青眯起了眼睛道:“是这个郑简惹了什么事吗?” 韩介叹道:“一个断了腿的残疾之人,能惹什么事?战场上他杀人如麻,那是家国大义,回到家乡便老老实实种地,纵有一身杀人的手艺,也不敢欺凌乡民,后来是事惹上了他……” “我大唐已无府兵,军中大多是募兵,按我大唐律,募兵为国而战,伤了残了死了朝廷都要给抚恤的,朝廷将抚恤老兵伤残战死之事交给了地方官府,各地抚恤的标准不一,有的给钱,有的给粮食,有的给土地。郑简断了一条腿,按洛南县本地的标准来说,县衙应发给郑简银钱二百文,这还只是伤残抚恤,郑简在安西都护府征战多年,有军功十二件,折合起来官府还应发他十亩永业田……” 顾青渐渐明白了什么,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是县衙发的抚恤出了问题?” 韩介神色阴郁地叹道:“是,半个月前,郑简去洛南县衙向官吏要抚恤的银钱和田地,不仅一文钱没拿到,还被官吏赶了出去,郑家老母多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长大,日子本就过得无比艰辛。两个儿子都从了军,结果大儿归来断了一条腿,为国征战多年落得个残疾的下场,却不得朝廷一文抚恤,委实可怜……” 顾青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怒火。 百战余生的老兵是一个国家最应尊重的人,官府居然如此对待,大唐果真从根子上腐烂了。难怪区区一个胡人谋反便将大唐倾颓了大半,隐藏在光鲜亮丽的盛世表象下,诸多根源性的问题已然很严重了。 土地兼并,军制,吏治,贫富差距,老兵安置等等,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滴毒死盛世的鸩汁,日积月累多了,大唐就像是被金莲照顾过的大郎,想不死都难。 顾青抿紧了唇,脸色愈见难看。 “后来呢?郑简忍了这口气吗?”顾青冷冷问道。 韩介叹道:“原本是忍下了,他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只是家中仅有两亩薄田,弟弟在左卫当差也没有多少饷钱,一家生计难觅,郑简忍下了这口气,但他的寡母却忍不下去……” “两个儿子因为从军而耽误了终生大事,郑家老母想给大儿说门亲事,原本找了邻村的一位寡妇,本来大儿断了条腿,娶个寡妇都算是高攀了,寡妇却有些看不上郑家,跟媒人说郑家太穷,她不愿嫁,郑家老母保证说朝廷还欠大儿的抚恤,若官府发放下来,家里便算好过了,结果没想到官府竟然不认账,郑家老母实在忍不下去,便雇了牛车走了几十里来到商州,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告状……” 顾青叹道:“平民越级告状,告的还是县衙,只怕没好下场。” 韩介也叹道:“是啊,民告官本就是奇闻,郑家老母在刺史府前鸣了鼓,却连门都没让进,便让差役轰走了,郑简见老母受辱,不由有了血气,于是将老母安顿在城里后,他独自前往刺史府鸣鼓,刺史府的官吏不由分说将他拿了下狱,也不给个罪名,关了十来天,郑家老母慌了神,这才托了同乡来长安,将家中发生的事告诉了郑向……” 顾青点头道:“也就是说,郑简如今还被关在刺史府的大牢里?” “是。” “郑向和他老母躲在商州城里?” “是。” “如果仅仅只是未得到朝廷抚恤,或者说因为民告官而被拿入大牢,为何刺史府还要捉拿郑向?” 韩介叹道:“这个末将就实在不清楚了,末将闻讯赶来商州城不过比侯爷早两天,郑向和他老母都说不明白原因,末将在商州城也没有官府上的熟人,对此案的内幕末将委实无从知晓。” 顾青哼了一声,道:“案子的内幕都不清楚,你刚才却敢拿脑袋担保郑向的清白?” 韩介一滞,垂头低声道:“末将能保证郑向是清白的,他刚从长安赶回商州,不可能参与其事。” 顾青挠了挠头,他发觉事情有点棘手。 虽说他是县侯,但县侯没有职权干预地方官府事务,而他的另一个官职是左卫中郎将,跟商州刺史府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权利干预刺史府断案。 官场本就是熟人的交际圈,后世有一个成语叫“官官相护”,官官相护的前提是什么?是官与官之间都认识,事涉某个案子时,你给我几分面子,我以后再给你几分面子,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应付过去,这才叫官官相护。 可顾青只认识长安的官场,商州的官场他却一个都不认识,如果要走正常的流程申诉,首先要拜访当地刺史,将此案问个明白,如果刺史不愿通融,那么顾青只好派快马回长安,动用顾青在长安的关系,比如杨国忠等。 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姑且不论,如果那位商州刺史在长安也有靠山,事情就更麻烦了,顾青要帮郑向出头的话,必须要跟靠山斗,能成为一州刺史的靠山,这个人物想必也不简单,不是一朝一夕能斗下去的,就算顾青的圣眷再隆,游戏的基本规则还是要遵守,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去告御状吧? 就算真舍下脸皮告御状,谁敢保证李隆基是公平公正的?事情捅到李隆基面前,他考虑的便不是事情的黑白曲直了,而是利弊。 见顾青神情变幻,韩介悬起了心,小心翼翼道:“侯爷,此事……是否很棘手?” 顾青回过神,微笑看着他:“一点都不棘手,我观商州刺史如插标卖首尔,将他摆平得妥妥当当如探囊取物……” 韩介面露喜色:“真的?侯爷果然是……” 话没说完,顾青便打断了他,不客气地道:“这话你也信?你以为我是谁?是当朝宰相吗?商州刺史与我隔了几百里,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你觉得我一个县侯他便会给我面子吗?” 韩介一呆,顾青说反话的方式令他耳目一新,很难适应。 韩介迟疑地道:“那么此事……” 顾青颓然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管,既然接了话,我当然要管……” 韩介感激地行礼:“侯爷宅心仁厚,末将和兄弟们感铭五内,辛苦侯爷了。” 顾青托腮仰望夜空繁星,幽幽地道:“侯爷不辛苦,侯爷只是命苦……” 韩介尴尬地笑了笑,小心地道:“侯爷,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做?” 顾青打了个呵欠:“这么晚了,下一步当然是睡觉。我这张脸本来就不喜庆,若缺了觉看起来就更晦气了……” 韩介一愣,急忙道:“睡醒以后呢?” 顾青奇怪地看他一眼,道:“睡醒以后当然是洗漱,然后吃早餐啊,韩兄,你该不会以为这副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的样子很可爱吧?” ………… 第二天一早,顾青起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睡醒,洗漱,吃早餐。 侯爷一样都没少,韩介站在顾青身后坐立难安,顾青却气定神闲地用筷子挑着盘碟里的几样咸菜,一脸的嫌弃。 “下次出远门一定要把家里的厨子带来,已经是上流人了,生活一定要精致。”顾青喃喃自语。 韩介心中焦急,又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性子不言不动。 好不容易等顾青喝了一碗粥,韩介给顾青的肩头搭上一件披风,道:“侯爷,接下来去哪里?”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先派人去商州刺史府递我的名帖,按礼数来,莫坏了规矩。” 韩介急忙招呼亲卫送名帖去了。 顾青搓了搓手,虽已是初春了,可天气还是冷得邪性,手有些僵冷麻木,于是顾青吩咐亲卫端了一盆炭火过来。 耐心等了半个时辰,送名帖的亲卫回来了,回禀说商州刺史已收下了名帖,顾青这才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十几名亲卫走出客栈,前往刺史府。 众人来到商州刺史府,顾青看到门前寥寥几名值守的差役,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商州属于下州,下州刺史是正四品官,顾青是左卫中郎将,也是正四品官,按说两人的官职平级,可顾青还是青城县侯,天子钦封的爵位,这么一比较,顾青的身份可就比商州刺史高了一个档次。 按官场礼仪来说,身份高的官员来拜访,主人应该亲自走出大门迎接,这才是礼数。可此刻刺史府门前冷冷清清,商州刺史完全没有任何迎接顾青的样子,甚至连个属官都没派出来。 顾青心中一沉,人还没见到,但他已对今日的会面颇为悲观了。 虽然悲观,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下去。 于是顾青示意韩介上前通报差役,青城县侯兼长安左卫中郎将来访,请商州刺史拨冗一见。 很快从侧门内走出一位身着长衫的文士幕宾模样的中年男子,男子走出侧门便微笑行礼。 “商州刺史府司马周文信,拜见青城县侯顾郎将。” 顾青皱眉,但还是微笑道:“冒昧来访,实在失礼了,敢问商州刺史可在府中?” 周文信笑道:“刺史听说侯爷驾到,已在府中扫榻相迎。侯爷您请进。” 顾青将亲卫们都留在门外,只带了韩介一人进入刺史府。 刺史府的后堂内,顾青终于见到了这位商州刺史。 商州刺史名叫邢深,是开元二十六年的进士,外放当了四年县令后调任商州别驾,又过了几年便当上了商州刺史。 如此神速的升官速度,跟顾青自然没法比,但绝对能跟鲜于仲通一较高下了。 很显然,这家伙背后有人,而且不是一般人。 宾客落座,寒暄了几句后,邢深的目光迅速瞥了堂外笔直站立的韩介一眼,笑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商州,所为何事?” 顾青哈哈一笑,道:“顾某有个朋友,昨日听说被商州刺史拿了,心急之下赶来商州询问一番,若我那位朋友果真犯了王法,顾某绝不偏袒,邢刺史按律惩处便是,可我那位朋友是个老实人,顾某实在很难相信他有胆子犯王法,于是心中难免怀疑刺史府是否拿错了人?此事恐怕是下面的属官所为,刺史应该不知情吧?” 话说得四平八稳,而且给足了邢深台阶。 此时邢深如果识相的话,按照官官相护的规矩,只消说一声“此事并不知情,一切都是误会”,事情便算是解决了一半。 各自留台阶才是玩游戏的正确姿势。 邢深的目光却闪烁了一下,问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何人?” 顾青微笑看着他的眼睛,道:“此人姓郑名简,是刚从安西都护府退下的老兵,为国征战时断了一条腿,想必邢刺史应有印象吧?” 邢深露出恍然之状,道:“原来是他……” “正是此人,邢刺史明鉴,郑简此人生性老实敦厚,从来不招惹是非,与我是多年好友,可谓生死之交,若此事是误会,还请邢刺史高抬贵手,把人放了如何?” 邢深顿时哭笑不得。 你才多大年纪,居然与那个断了腿的残废是“多年好友”,还“生死之交”,少年郎编瞎话都不打草稿,这种鬼话都能说出来,是在侮辱堂堂刺史的智商么? 邢深露出沉思之色,皱眉道:“若侯爷说的人是郑简,此事只怕下官难以通融……” 顾青笑脸有些僵硬了:“为何?” 邢深淡淡地道:“郑简犯了王法,刺史府是按律拿人,并无误会。” “郑简所犯何罪?” 邢深道:“他是安西都护府的逃兵,而且是从大唐和龟兹国两军交战的战场上逃跑的,按律当斩,下官不愿开罪侯爷,可此事铁证如山,下官万万不敢徇私……” 顾青惊愕地睁大了眼:“逃兵?郑简是逃兵?你没搞错吧?” 邢深正色道:“下官岂是信口开河之人?此事千真万确。” 堂外一直站立默不出声的韩介忽然转过身,怒视邢深道:“一派胡言!人家腿都断了,试问他如何从战场上逃跑?” 邢深面色一寒,道:“你是何人?本官堂上岂容外人多嘴?” 第二百一十七章 水落石出 韩介刚来顾青身边当亲卫的时候,郭子仪隆重介绍过他,说他“生性耿直,同僚难容”。 顾青当时听到这句介绍并没往心里去,只当作是郭子仪随口一句客套话,因为“耿直”这个词儿严格说来并非贬义词,它往往与“一个好人”沾点边儿。所以顾青当时便将郭子仪的介绍词自动理解为“韩介是个好同志”。 后来与韩介相处的这些日子,顾青也并未觉得这位好同志的性格有什么亮眼之处,和顾青应付左卫的差事一样,他眼里的韩介似乎也是为了应付“亲卫”这个差事,反正没遇到过什么危险,一群亲卫真就像跟着纨绔子弟的狗腿子无所事事上班签到下班打卡。 像极了一个对职业不感兴趣但不得不为生活而妥协的中年男人。 然而顾青没想到,该死的郭子仪说的是真话,这个韩介果然很耿直。 居然敢当着刺史的面直言斥责他“一派胡言”,这个举动已然很无礼了,而且百分百结仇几率。 “他是我的亲卫,以前是长安左卫的都尉,武将生性难免暴躁,邢刺史见谅。”顾青笑着打圆场。 邢深脸色铁青,身为商州城土皇帝般的存在,平日里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辞,今日却被一名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武将指着鼻子骂他“一派胡言”,多少年都没人敢如此对待他了。 顾青与邢深本就陌生,陌生人聊天的气氛本就有些尴尬生疏,此时韩介多了一句嘴,气氛愈发不愉悦了。 邢深是商州的刺史,顾青是长安的左卫中郎将,在官场上可以说是完全两个系统的人,几乎不存在任何交集。尽管顾青的县侯身份比邢深高一些,但邢深在长安朝堂也是有靠山的,原本就不必给顾青什么面子。 “顾县侯调教的好部曲,是个直爽之人。”邢深微微一笑,不咸不淡地评论道。 这话就有点难听了,分明是指责顾青治下无方。尤其是用微笑的表情说出来,更是恶意满满。 顾青也微笑:“顾某治下不严,见笑了。说来我的这位亲卫也是好福气,昨日竟被商州刺史府的差役乱棍打出府,商州刺史府的官吏铁面无私,教训了顾某身边的亲卫,本侯倒要多谢邢刺史贵属代为管教。” 这番话可谓针锋相对,而且出口便给商州刺史府扣了一顶帽子。 邢深神情一怔,扭头仔细看了堂外的韩介一眼,皱着眉头捋须道:“昨日确实听说有人来本府闹事,被门前差役赶走了,却不知竟然是侯爷的贵属,得罪了。” 顾青笑道:“我这亲卫皮糙肉厚,平日里挨顿打无妨的,只是贵府的差役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些?昨夜我请了大夫给他瞧过,分明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昨夜还吐了血……” 迎视邢深愕然的目光,顾青神情渐渐严肃,刻意放重了语气道:“……很严重!” 堂外的韩介亦愕然,然后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装作内伤很严重的样子,吐血这个……有点难度。 邢深眼皮跳了跳,咬紧了后槽牙。 这竖子……竟公然讹诈勒索! 如此严重的内伤,意思就是不放一两个犯人出来内伤怕是好不了呗? 看堂外这位武将生龙活虎的样子,怼他这个刺史时中气十足,哪里有半点受了内伤的迹象?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聊天的气氛已然变得很僵冷了,若非顾忌对方的县侯身份,邢深早打算拂袖而去。 “顾县侯见谅,郑简此人下官委实不能放……”邢深捋须眉目不动,淡淡地道:“逃兵是要被明正典刑的,刺史府既然拿下了此人,便须报上刑部,由刑部量刑判决,人进了大牢,已非本官能左右了。” 顾青理解地点头:“邢刺史的难处,本侯也是清楚的,不过郑简是我多年好友,既然国法森严,本侯无法对好友略尽绵薄,至少要对好友做一些身外之事,不瞒邢刺史,郑简的老母得知他犯了事,在家哭得泪人儿一般,邢刺史说郑简是逃兵,便请拿出安西都护府开具的文书,我回去对他的老母也好有个交代,如何?” 邢深神情淡漠道:“顾县侯见谅,此为本府之事,下官不便将文书拿与外人。” 顾青挑眉:“邢刺史,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吧?拿不出文书,莫非这是当着本侯的面炮制的一桩冤案?” 邢深的语气越来越生硬:“侯爷在长安受尽天子荣宠,下官本不该开罪。但县侯不可干预地方公务,这是朝廷的律法,还请侯爷自重。” 看着堂外气得瑟瑟发抖却强行忍住的韩介,顾青叹了口气。 果然如自己所料,此次来刺史府的结局并不乐观,聊天聊到这里显然聊不下去了,再多说一句便是直接撕破脸,在没有弄清楚邢深的后台背景以前,顾青决定先忍下来。 毫无笑意的哈哈一笑,顾青起身拂了拂衣袖,道:“多谢邢刺史款待,本侯告辞。” 邢深亦面无表情地起身:“下官恭送侯爷。” 说着“恭送”,邢深却动都没动,能站起来似乎已是他最大的礼貌了。 顾青仍微笑着走出堂外,跟在后面的韩介满腹怒火意难平,转身朝邢深冷笑一声,刚准备开口放两句狠话,被顾青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 走出刺史府,韩介愤愤不平道:“侯爷刚才为何拦住末将说话?” 顾青嗤笑道:“你能说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韩介眼睛一亮:“好句子,说到末将心里去了,刚才就应该说这句。” 顾青懒懒地道:“长点心吧,这句话是退婚专用的,用在此处不合适,再说,我虽是少年,但我一点也不穷。” 韩介走了两步,加重了语气道:“侯爷,那姓邢的刺史鬼话连篇,郑简绝非逃兵,他分明是想扣住人不放。” 顾青点头:“我也相信他不是逃兵,我们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他为何要拿住郑简,为何要撒谎说他是逃兵,找到原因才能找到解决此事的根源。”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请侯爷吩咐。” 顾青想了想,道:“首先,派个人回长安,找李十二娘,请她帮忙打听这位刺史的靠山是谁,要想拿捏他,靠山才是他的命门。” “是。” “其次,派一些亲卫出去,散落在这商州城的大街小巷,逛街也好,酒肆厮混也好,少说多看多听,民间市井关于商州刺史的风评全都记住,回来禀报于我。” “是。” 顾青悠悠呼出一口气,道:“最后,带我去见郑向和他的老母。” 郑向和他的老母住在商州城一条暗巷的民宅里,民宅很简陋,四面被别家的宅子围住,弯弯绕绕曲径通幽才走到。 留下几名亲卫在外面把守望风,顾青走进院子便见到形容憔悴的郑向,正搀扶着一位老妇人,见顾青进来,郑向眼眶顿时红了,扑通一下跪在顾青面前。 “谢侯爷亲自为小人奔走,小人……” 顾青将他搀起身,温和地笑道:“遇到了事我便不是侯爷,而是你们的袍泽兄弟,不说客套话了,这件事还没解决,要尽快,迟则生变。” 旁边的老妇人面容沧桑,眼神却无比刚毅,打量了顾青一眼,屈膝行了个福礼道:“老妇拜见侯爷。” 顾青急忙扶住她,笑道:“这位婶娘莫多礼,哪有长者对晚辈行礼的道理,折煞晚辈了。” 老妇人叹道:“能给侯爷当亲卫,向儿好福气。侯爷如此尊贵的人物,竟为了区区一个亲卫而亲自从长安赶来,足可见侯爷待部曲之真挚,老妇早已嘱托了向儿,往后在侯爷一定用心护侍,若遇危难,纵为侯爷殉身挡死亦在所不惜,侯爷这般人物,大唐若能多几个就好了……” 顾青苦笑道:“婶娘莫随便说什么生啊死的,咱们都不死,都要好好活着,此事若了,郑家兄弟娶妻之事包在我身上了。” 老妇人露出忧愁之色,叹道:“简儿被刺史府拿进大牢,也不知何时放出来,他们太过分了,不但不给抚恤,还将为国流血征战的儿郎抓起来,官府如此作为,老妇深悔将儿子送去从军……” 顾青转头望着郑向,道:“你兄长被拿,你是何时赶到商州的?” 郑向道:“小人三日前赶到商州,临行前向韩将军告过假的。” “这三日里,你在洛南县或是商州城里做过什么事,对官府的人说过什么话?” 郑向想了想,道:“小人听闻家中出事便向韩将军告假,待小人赶到商州城时,兄长已被刺史府拿入大牢了,小人什么都没做,也没见过官府的人,知道兄长被拿后,小人情知无法解决此事,马上请同乡向长安送信,请韩将军过来……韩将军待我等袍泽如兄弟,以往遇到无法解决的事袍泽们都是请韩将军帮忙的。” 顾青疑惑道:“那就奇怪了,你兄长被拿是一回事,可你什么都没做,刺史府为何要拿你?” 郑向回忆许久,神情迟疑地道:“或许,或许……刺史府以为小人知道些什么内情吧……” 顾青眼睛一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 “兄长半年前从安西都护府归乡后,小人曾告假回家一趟,与兄长聚了一次,那一夜小人和兄长都饮了酒,兄长半醉之下跟我说,他知道朝廷对归田的伤兵有抚恤,但他……完全没指望过官府会把抚恤给他。” “为何?” “兄长说,他在安西都护府从军时,营里有几个同乡,后来几场大战,同乡死了几个,伤了几个,伤的那几个归乡了,兄长回到家乡时找过他们,他们也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据说洛南县衙没给过一文的抚恤,那几位老兵也去闹过,但县衙对待他们十分粗鲁,甚至将安西都护府开具的从军官凭撕毁了,然后将他们赶走……” 顾青隐隐明白这件事的根源了。 “整个商州这些年有多少从军的青壮?” 郑向腼腆地笑了笑,道:“侯爷,这您可难住小人了,小人只是个吃兵粮的,哪里知道那么多……” 郑向的老母却在旁边道:“别的地方老妇不知,这些年从我们村子里走出去从军的青壮,约莫已有一两百人了,很多孩子老妇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拎上包袱去从军,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却很少见过有人回来……” 顾青深呼吸,似乎要呼出堵住胸口的浊气,轻声道:“一个村子就有一两百人,商州地面有多少村子,有多少青壮,如果每个从军战死或残疾的人朝廷发放两百文抚恤,那么一千人,一万人该有多少抚恤?官员若将这笔钱扣住,那可真是吃得满嘴流油了……” 院子里众人悚然一惊。 顾青一语道破了这件事的根源,直到此刻众人才明白郑简为何被拿,为何洛南县衙死活扣住抚恤不发。 韩介一脸不敢置信道:“侯爷,官府没那么大的胆子吧?就不怕战死的老兵家眷聚集起来闹事吗?” 顾青淡淡道:“战死者的抚恤应该发放过一部分,官府不敢惹众怒,婶娘想必清楚吧?这些年您村子里的战死者抚恤是否发了?家眷们是否觉得太少了?” 老妇人点头道:“不错,村子里每年都有战死的消息,县衙的小吏来发抚恤大多只给几十文到一百文,乡亲们隐隐觉得不对,一条人命为国捐躯为何只给这么一点,可小吏解释说是朝廷成例,大唐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乡亲们也就没说什么了……” 韩介冷冷道:“按我大唐成例,战死者的抚恤每人不得少于两百文,而且是户部从国库拨的专款发到各地刺史府,边境十大重镇节度使府则是直接从当地税赋中扣除抚恤,剩下的再解往国库……” 郑向讷讷道:“小人从军后便知不对,可小人只是一个吃兵粮的,惹不起这么大的事,于是只好默不作声了……” 顾青叹道:“战死者的抚恤,当地官府肯定扣留了大半,而受伤归来的,恐怕一文钱都拿不到,毕竟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只要人活着,官府有的是办法熬制你,受伤的老兵便只能忍气吞声,那些不愿忍气吞声的,比如你的兄长郑简,便直接拿入大牢,或是索性污蔑他是逃兵……” 嘿嘿冷笑数声,顾青道:“想钱想疯了,主意竟打到战死伤残的老兵身上,商州的大小官府可真让我长了见识……” 韩介怒道:“侯爷,此事绝不可忍!老兵为国征战流血拼命,那些狗官岂止是在喝兵血,简直是生吞老兵们的命!” 顾青没吱声,脑子里却在挣扎交战。 这件事太大了,老实说,顾青惹不起。 可以肯定,当地官府早已沆瀣一气,从县衙到刺史府,这又是一桩巨大的贪腐案,甚至从上到下已形成了一条产业链,这个链条如果被外力破坏,顾青无法确定自己将会受到怎样严重的反噬。 今日见到邢深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对他这个县侯并无丝毫恭敬之处,顾青此刻颇为忌惮邢深的靠山,如非靠山异常强大,邢深不会如此无礼。 顾青向来是个理智的人,在不明白对手的底细以前,他通常是不会做出任何冲动的决定的。 要办这桩贪腐案,必然要撬动整个商州的官场,以顾青如今的能力恐怕办不到,毕竟顾青只是县侯,不是宰相。 “先等等,等长安的消息。”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阴沉地道。 ………… 商州刺史府。 顾青等人离开后,邢深的表情便一直保持着阴郁沉默。 刺史府司马周文信轻轻走了进来,周文信以前是邢深的幕宾,是邢深最为信任的人。后来邢深当上刺史后,便给周文信在刺史府谋了个司马的差事,说是司马,其实他仍是邢深的幕宾,平日里断子绝孙的主意没少出。 “刺史,晚生刚才打听过那个名叫顾青的人,来头不小啊……”周文信面容浮上忧色。 邢深冷冷道:“本官知道这个顾青,在长安城颇有名气,当初因救了陛下的命而封侯,还写过一些诗作被长安士子传诵,一个因运气而得志的少年郎而已。” 周文信轻声道:“可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天子似乎对他颇为宠信,咱们若得罪了他……” 邢深哼了一声,道:“得罪又如何?我做人做官滴水不漏,该给的好处没少给,他在长安有靠山,难道我便没有吗?不过是个幸进的小子,何惧哉。” 周文信忧虑道:“毕竟来头不小,此人不宜得罪,否则将来指不定会给您下什么绊子,晚生以为……不如将那个姓郑的放了,与顾青结个善缘如何?” 邢深叹道:“你以为我不想放吗?那个郑简太不识趣了,前日拿他以前,他在刺史府门前鸣鼓,差役拿他时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郑简说,他要为商州所有老兵讨个公道,他还说早知商州官场克扣截留老兵抚恤,他要集结所有伤残老兵去长安告御状,你说我能放他吗?” 周文信迟疑道:“或许说的是气话吧?若将他放出来,将抚恤发给他,他应该不会再闹了……” 邢深摇头:“本官赌不起,若放他出来,后面还有个县侯给他撑腰,难保他会不会真将老兵集结起来去长安告御状,反正那个县侯我已得罪了,现在拼的是各自的手段和靠山,你去给长安送封信,再附上五千两银饼,详细说说本官遇到的麻烦,接信之人知道怎么办的。” 周文信点头应了,随即迟疑道:“那个姓郑的……” 邢深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杀机,语气阴沉地道:“此人……是个祸害。”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百一十八章 无法无天 顾青在商州的客栈里等长安的消息。 不知道为何,李十二娘一个民间侠女居然有着不可思议的消息渠道,很多连朝堂官员都不知道的事情,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青其实对她的消息渠道有点眼馋,只是渠道原本是人家的东西,顾青不大好意思开口要,就算是亲人,有些东西太珍贵还是不要张嘴,顾青害怕破坏了亲人感情。 等长安的消息也没有闲着,下午时分,派出去的亲卫们陆陆续续回了客栈。 他们是顾青派出去打听邢深此人在商州城的官声风评的。 这件事情也很重要,它关系到顾青接下来对待邢深的态度,以及手段的强硬程度。 世事并非黑白两种颜色,人也一样。自古以来平民百姓对官员的容忍度其实是很高的,官员在任上贪点钱其实百姓并不是很介意。 重要的是,贪了钱之后你好歹为百姓干点实事,修桥铺路补堤办学,你扶老奶奶过马路也算你是个好人,前提是老奶奶真打算过马路。 亲卫们回报的消息很杂乱,关于邢深的不多,很遗憾,所有关于邢深的话题都不是好话。 邢深原本是河东道的一个文弱书生,家境算是中等。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哪怕人到中年也是一副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读书也勤奋,否则考不上进士。 开元二十六年,邢深考上进士后,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居然马上就被外放为县令,县令当了几年被调升刺史府别驾,然后就是刺史,前后不到十年,从进士升到刺史,升官的速度可谓极快。 邢家祖坟里冒的绝不止是青烟,简直是有人在他家祖坟的棺材下面装了窜天猴儿,一点火,扶摇直上九万里。 官升得够快,可德行没跟上。 以前当县令是怎样名声顾青不清楚,但在商州城里,无论市井小民还是士子商贾,都没说过他一句好话。 自邢深上任刺史后,商州的赋税被调高了三分之一,徭役也是最重的,明明商州的地理位置离长安只有两百多里,和东都洛阳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邢深却非要发动徭役在商州修建一座行宫,说是以备天子巡幸,如此迷之操作报上朝廷,三省居然也同意了。 总结了亲卫们打听来的消息,顾青对邢深只有八字评论,“贪得无厌,好大喜功”。 到了晚间,派去长安的亲卫终于回来了。 李十二娘果然没让他失望,邢深的靠山打听出来了,顾青听亲卫说出了名字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吱声。 靠山果然够硬。 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 这位夫人在如今的大唐可谓非常出名,不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跟杨国忠一样,虢国夫人是靠着杨贵妃而显赫的,或许是当年穷怕了,显赫之后虢国夫人生活非常糜烂奢侈,时常仗势欺人。 上次杨贵妃被李隆基一怒之下赶回娘家,就是因为虢国夫人在禁宫骑马如入无人之境,而且鞭笞禁卫,在宫中尚且如此,可见跋扈到何等程度。 不仅如此,虢国夫人的私生活也混乱得不行,与男子来往从来不避讳,据说跟李隆基之间也有点不清不白。 这可不是造谣,后人有诗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承主恩”三字,可谓意味深长。 这还不够,传说虢国夫人与杨国忠之间的关系也有点那啥,杨国忠经常在虢国夫人府上通宵不归,出行时经常同乘一辆马车从来不避嫌。 “天下有情人终成亲兄妹”,这两位算是身体力行应验了千年后无数单身狗在情人节夜里的诅咒。 “脏唐”为何被称为脏唐,史学家们的目光还是很雪亮的。 顾青的心情却变得很沉重。 如果邢深的靠山是虢国夫人,这件事就很棘手了。不得不说,比圣眷的话,顾青根本比不过她。毕竟顾青只有一人,而虢国夫人身后,却是整个杨家。包括待他甚厚的杨贵妃,以及关系尚处于蜜月期的杨国忠。 若要扳倒邢深,顾青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这可不是上次对付济王,济王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也没有什么政治势力,但杨家不一样,杨家的政治势力正是如日中天,就算扳倒了邢深,以后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恶果等着他。 理智告诉顾青,邢深动不得。 可是,亲卫的兄长又不能不救。 神情变幻不定的顾青思虑良久,然后咬了咬牙,道:“韩兄,派几个人再去长安,从我府上库房里支取三千……不,五千两银饼,快去快回!” 韩介应声下令,脸色苍白地走到顾青身边,轻声道:“侯爷,此事作罢吧,没想到邢深的靠山居然是虢国夫人,难怪他敢这般有恃无恐……” 顾青点头,苦笑道:“我的爵位不够高,官当得也不大,虢国夫人我确实惹不起……但该做的努力还是要做,这次我带着钱去跟邢深聊聊,五千两银饼买一个人的性命,以邢深贪财的性子,应该会答应……” 神情失落地叹气,顾青道:“邢深是如何搭上杨家的?而且还是虢国夫人,真是想不通啊。到底是什么孽缘……” 韩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末将在左卫时便听说过虢国夫人的名声,据说虢国夫人素好渔色,性情不羁,对容貌上佳风度不凡的男子颇有好感,遇之便欲引其府中,那位邢刺史容貌不错,风度颇佳,难道是……” 顾青恍然,然后斜瞥了韩介一眼:“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居然如此八卦……” 心中涌起浓浓的不忿,邢深原来也是个吃软饭的,装什么清高孤傲呢。 接着顾青一愣,刚才这个“也”字为何用得如此传神?难道自己也…… 想想自己的发迹史,似乎与杨贵妃脱不开干系。 随即顾青狠狠否认了这个伤自尊的念头。 吃什么软饭,她根本没得到我。 客栈的院子里,郑向陪着老母坐在石桌旁,母子神情不安,愁容满面。 顾青走到二人面前,轻声道:“婶娘,郑向,不瞒你们说,邢刺史的来头不小,我原本打算用的法子可能走不通了,不过我已命人从长安调拨钱财,无论如何先将郑简从大牢里弄出来,五千两银饼跟邢刺史谈判,或有几分成算……” 母子二人起身感激地朝顾青行礼,老妇人泣道:“我儿有福,跟了您这位有情有义的主家,老妇死而无憾,侯爷为我郑家已做到了极致,无论成败,老妇定为侯爷在家中立长生牌位,每日诵经祈求上天为侯爷赐福……” 顾青语气有些沉重地道:“婶娘莫客气,是我胆子不够大,身在朝堂,顾虑太多……” 老妇人急忙摇头:“足够了,足够了,侯爷莫折煞老妇,能得侯爷如此仗义相待,纵然我大儿有甚……” 话没说完,院子外传来慌张急促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顾青听到这阵脚步声便觉不妙,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生起。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望向门口。 一名亲卫喘着粗气,神情惊怒地出现在门外,见到院子里的顾青,亲卫不由大声道:“侯爷,不好了!郑简在商州刺史府大牢自尽!” 如同晴天骤然一道霹雳,震得院子里所有人半天没出声。 老妇人眼中蓄满了泪,猛地站起身,接着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一旁的郑向眼疾手快扶住她。 顾青眼珠迅速充血通红,几步奔到亲卫面前,神情狰狞地道:“郑简还活着吗?” 亲卫被顾青的脸色吓坏了,又看了看旁边的郑向母子,垂头嗫嚅道:“郑简……已死。刚才刺史府的差役将郑简的尸身抬出府外,咱们的兄弟已验过,郑简生机已断!” 郑向扶着老母的身躯,流泪大声道:“我兄长怎么可能自尽!定是邢深所为!” 亲卫垂头难过地道:“郑兄弟,我只是据实而报,刺史府的差役抬出尸身时是这么说的,差役说得更难听,说是……‘畏罪自尽’。” “草!”顾青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拢在袖中的拳头已攥得紧紧的。 “邢深,我必与你不死不休!”郑向流泪嘶声吼道。 顾青无力地瘫坐在石凳上,道:“先将郑简的尸身妥善安置,韩介,命亲卫去寿材店买上好的棺木和一应丧葬用物,再派人去附近的道观请道士做法事……做过法事后入土为安吧。” 脑子里很乱,耳朵嗡嗡作响。顾青发现自己低估了人性,人性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原以为邢深是官场人物,一切都会按官场的规矩来,却没想到官场人物做事完全没有底线,顾青这个县侯还在盯着刺史府的大门,邢深却敢在里面痛下杀手。 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说,杀了郑简确实是一了百了的法子,郑简死了,一切麻烦都解决了,至于与顾青结仇,有虢国夫人当靠山,邢深怎会怕他? 很快,郑简的尸身被亲卫们抬进了客栈院子里,静静地躺在院子的地上,身上盖了一层白布,顾青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 是自己的误判害了他,这件事对自己是一次血淋淋的教训。 韩介上前蹲下身,仔细地查看郑简的伤口。 查看良久,韩介起身,轻声道:“侯爷,郑简身上有许多伤痕,估摸是被拿进大牢后刑讯所致,他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正在心口位置,凶器是一截削尖的木头,看成色似乎是大牢笼栏上掰下来的一块木头,磨尖后插入心口……” 顾青阖目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道:“表象做得不错,像是自尽的样子,写在文书上也说得过去,这件事是我低估了邢深,是我的错……” “侯爷……” 顾青脸上忽然露出狰狞之色,目光阴冷地道:“我低估了邢深,但邢深也低估了我,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静谧之中,仿佛平地一声惊雷,顾青厉声喝道:“韩介!” 韩介躬身抱拳:“末将在!” “所有亲卫集结!” “是!” 亲卫们迅速集结,一百人的队伍在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人人皆是一脸冷峻森然之色,无声地看着顾青。 顾青神情阴沉,看着亲卫们的面庞,却忽然咧嘴笑了。 “郑向是你们的袍泽兄弟,也是我的袍泽兄弟,他的兄长被人所害,我现在要去做一件无法无天的事为他的兄长报仇,你们愿不愿意与我同往?” 亲卫们异口同声喝道:“愿往!” 顾青盯着他们,冷冷道:“你们想清楚,这件事做过以后,我可能会被罢官除爵,而你们,也许会和我一样的下场,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愿往否?” 仍是惊天动地的齐喝:“愿往!” 顾青笑了:“好,此事过后,我或许已是白身,或许已是流放千里的罪人,无论如何,只要你们还认我这个兄弟,我仍是你们的兄弟。” 转身走到双目失神搀扶着老母的郑向面前,顾青蹲下身,拍着他的肩沉痛地道:“郑向,是我大意,害了你兄长的性命,你兄长的仇我来报,你好好照顾令堂。” 刚起身,郑向忽然恢复了神智,使劲拽住了他的袖子,流泪道:“侯爷,算了,小人不能牵累侯爷的前程,求您罢手吧!” 顾青的笑容很坚决,轻声道:“大丈夫有所必为,此仇若不报,我此生心魔难消,这已不仅仅是你的事了。” 说完顾青转身环视百名亲卫,喝道:“开拔洛南县!” ………… 马蹄隆隆,顾青小心地扶住马鞍,身子在寒风中左摇右摆,却咬着牙苦苦硬撑着。 韩介骑马紧靠在顾青的马旁,小心地注视着他,随时准备拉扯他一把。 顾青暗暗苦笑,两世处男,骑术果然不佳。 “侯爷,为何不直奔刺史府找邢深,而是要去洛南县?”韩介迎着寒风大声问道。 顾青道:“洛南县令必然是邢深的同党,办邢深之前,我要先拿下洛南县令,落下口供才可放手去找邢深报仇。” 韩介恍然,钦佩地朝顾青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众人赶到洛南县。 此时已快天黑,城门前稀稀拉拉站着几名军士,见顾青这一百来骑来势汹汹,似无善意,军士们吓坏了,下意识按刀准备喝问,顾青却理都没理,百骑催马径自冲进了城中。 县衙的位置很好找,全城最气派的那一座便是。 顾青等人赶到县衙门前,无视惊慌失措的差役们关闭大门,指着大门扭头朝亲卫们笑道:“你们中间一半人在安西都护府上过战场,现在谁去给我把县衙大门破开?” “小人愿往!”数十道声音异口同声道。 接着二十来位老兵在县衙门前集结成阵,突然发力朝县衙大门狠狠撞去,肩肘同时撞到大门,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十人继续撞,仿佛一群发了狂的疯牛似的,一下又一下,县衙的大门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最后几下,大门被强行撞开了一道缝隙,接着二十人最后猛地一记重踹,大门终于被踹开。 县衙大门内,十来名差役拔出铁尺,一脸惊骇地看着顾青等人,手中的铁尺瑟瑟发抖,显然胆气已丧。 一名差役面色苍白壮起胆子喝道:“何方贼子,胆敢冲击县衙,不怕杀头吗?” 顾青嗤地一笑,道:“冲进去,谁敢阻拦,杀!” 百名亲卫得令,轰的一声冲进了县衙,差役们哪里有半分抵抗的意志,见这群人神色狰狞,脸上都带着杀意,差役们吓得扔了铁尺抱头鼠窜,瞬间跑得没影了。 一百人冲进了县衙,顾青最后一个跨进门槛,左右环视一圈,道:“马上找出洛南县令。” 亲卫们呼啦一声分散开来,窜进了县衙的大堂后堂内院,一阵女眷的惊叫声和瓶瓶罐罐碎裂声后,洛南县令被亲卫们从内院的衣柜里翻了出来。 洛南县令姓钱,正一脸惊恐地被亲卫拎在手中,吓得浑身抖若筛糠,话都不敢说一句。 顾青冷冷注视着他,道:“你便是钱县令?” “本官……我,我正是。” 顾青扭头朝韩介示意了一下,韩介将准备好的纸笔朝钱县令一递。 顾青微笑道:“钱县令,将你所知洛南县和商州刺史府克扣截留战死伤残老兵抚恤一事,原原本本写出来,所涉钱财与官员,一个都不能少,哦,对了,还有你藏起来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账本,我都要。” 钱县令一愣,接着大惊:“啊?不行!我从未做过此……啊——!” 话没说完,钱县令的左手喀嚓一声,被一只铁镗狠狠打断,胳膊软软地吊在胸前,钱县令捂着胳膊凄厉惨叫。 顾青收起铁镗,递还给旁边的亲卫,微笑道:“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否认,我继续敲。不过钱县令,我劝你最好珍惜机会哦,你身上能被打断的骨头可不多……” 吓得像鹌鹑一样的钱县令忽然硬气起来,忍着剧痛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有何区别?” “当然有区别,说出来你以后再死,不说的话现在就死,而且生不如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斩官断仇 商州刺史府。 周文信神色慌张地跑进后堂,见邢深坐得笔直正在看书,周文信不由急得跺脚,道:“刺史,您还有闲心看书呢,出事了!” 邢深淡定地合上书,道:“出了何事?周司马,既已为官,当有养气功夫,遇事处变不惊,稳如泰山方可致远。” 周文信急道:“郑简死后,尸首被顾青的亲卫敛了,然后顾青便带了一百亲卫出了商州城,直奔洛南县而去……” 邢深皱眉:“顾青去洛南县作甚?” 周文信忧虑地道:“晚生猜测,顾青恐怕要从洛南县令身上打开缺口,毕竟郑简原籍洛南,关于战死伤残老兵抚恤的内情,洛南县令也是知情并参与了的……” 邢深冷笑:“洛南钱县令这些年可没少捞,顾青去问他,他可能会招吗?哈哈,这个顾青,到底是年轻不通世情,他以为凭着他县侯的名头便能吓唬到钱县令?” 周文信忧心忡忡道:“怕就怕顾青用非常手段让钱县令招供……” 邢深失笑摇头:“非常手段?对钱县令严刑逼供吗?无诏无令,他敢对朝廷官员下手?仗着天子恩宠,他便无法无天了?” 周文信叹道:“或许是晚生多虑了,但晚生以为,顾青此人看似年少,实则手段不凡,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被封为县侯,可不仅仅是救驾有功,必然有别的本事,更何况顾青被陛下如此器重,与即将拜相的杨国忠关系也非同一般,晚生以为,杀郑简或许……有些不妥。” 邢深迟疑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坚定之色,道:“郑简必须死,本官没做错。此人不除,徒留祸患。至于顾青,不过是个幸进的小子,运气好救了陛下的驾被封了县侯而已,他在商州无权无势,本官不信他能翻天。” 见邢深刚愎的样子,周文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地叹气:“事已至此,多言无益,但顾青终究还在商州地面上,他此去洛南县意图不明,晚生以为无论如何刺史还是要尽早防备,多留一手终归是没错的。” 邢深心里其实也有些忐忑,顾青领着一百亲卫气势汹汹奔赴洛南县,总不会是去给洛南县令拜寿的,邢深也害怕顾青真在洛南县查出什么。 犹豫半晌,邢深咬了咬牙,道:“派人再去一趟长安,给虢国夫人送信,将此事详细禀报虢国夫人,就说本官情势危急,请虢国夫人相救……” 周文信点头应了,匆匆告退。 ………… 长安,虢国夫人府。 杨家三姐妹和杨国忠的府邸皆相邻,因杨贵妃的关系,三姐妹和杨国忠从此一飞冲天,几乎一夜之间,杨家的权势和家业达到了巅峰,而三姐妹的生活也随之越来越奢华。 镂空的鎏金小铜球挂在床梁边,丫鬟站得老远轻轻挥舞着扇子,让铜球里熏香的香味飘散得更均匀。 虢国夫人右手托腮,斜着侧躺在胡床上,两名丫鬟轻轻给她揉着腿,偌大的屋子里,两名年轻的倡优正在给虢国夫人表演百戏。 “百戏”源自汉代,包括说唱和杂技等诸多杂项,初时为民间年节庆贺时的助兴节目,南北朝以后被称为“散乐”,渐渐走入了权贵王侯家,如同清朝的权贵办京剧堂会一般,聊为权贵解闷。 虢国夫人的注意力并不在百戏上,而是盯着其中一名正在卖力说唱的男倡优,男倡优才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面容透着一股英朗之气,花儿一般等待贵人采撷。 虢国夫人嘴角带着轻笑,很难想象一位中年妇女露出的色眯眯眼神是怎样的猥琐,男倡优丝毫不觉得别扭,脸上的笑容愈发讨好了。 一名丫鬟匆匆入内,附在虢国夫人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虢国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敛,眼神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 “一年才收他多少银钱,麻烦倒是一桩接一桩……青城县侯顾青,不就是贵妃娘娘颇为宠爱的那个少年郎君么?他吃错了什么药跑到商州惹祸去了?” 丫鬟垂头低声道:“邢刺史派来的人说,顾青在商州藐视刺史,邢刺史将夫人的名号说了出来,顾青仍不留情面,说要一查到底,邢刺史还说,顾青领亲卫去了洛南县,已快查出端倪了,求夫人相救。” 虢国夫人愈发不耐烦,冷冷道:“邢深这个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若非看在当年那段露水之欢的份上……哼!” 黛眉轻蹙,虢国夫人沉思半晌,道:“不过是贪了点小钱,纵然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怎样的,大不了罢官……” 话说到一半,虢国夫人又停住了。 左思右想,终归还是要保住邢深。且不说当年的露水旧情,只说邢深每年给她府上孝敬的银钱和各种奇珍异宝便不是一笔小数,邢深若被罢官,以后少了商州的进项,对生活奢靡耗费巨大的虢国夫人府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不耐地叹了口气,虢国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站起身,扭摆着丰满妖娆的肥臀,无奈地叹道:“备车马,我便去陛下面前求恳一番,把那惹事的顾青召回长安便是,派人告诉邢深,以后莫再拿这些小事叨扰我的清静。他若坐不稳这个刺史的位置,我便让兄长换个人来坐。” 杨家是一个整体,杨国忠的相权属于整个杨家。 ………… 周文信的担忧没错,顾青的手段令人意想不到。 冲击县衙,逼供县令,这是大罪。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干出如此不冷静的事,可顾青偏偏干了。 正因为意想不到,所以顾青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份带着血签了押的供状摆在顾青面前,还有一摞堆积如山的账簿,上面详细记载着钱县令上任以来贪墨的钱款,不仅是老兵抚恤方面的贪墨,举凡河道,路桥,赋税,粮仓等等方面,只要是跟银钱有关系的,经钱县令的手后,都截留贪墨了许多。 钱县令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姓氏,钱家列祖列宗若九泉下有知,定满心欣慰,含笑瞑目。 更重要的是,账簿上还记载了与钱县令来往甚密,共同参与贪墨的商州官员,从刺史到别驾,再到邻县的县令县尉主簿等等,一堆账簿端出了一窝贪官。 “为何坏人总喜欢将自己干过的坏事一丝不苟地记在账本上?这个问题我想了两辈子都没想通……”顾青看着面前的供状摇头道。 韩介轻声回道:“或许是制衡同伙贪官的一种手段吧,有了详细的账目来往,彼此之间便不敢轻易出卖同伙了。” 顾青赞道:“韩兄不错,你很有当贪官的潜质。” 韩介一脸忧心地道:“侯爷,今夜逼供钱县令,咱们只怕闯下大祸了……” 顾青看着面前瘫成一团像堆烂泥的钱县令,冷笑道:“这就叫闯下大祸?韩兄,你的格局还很不够,马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真正的闯下大祸……” 韩介一颗心顿时悬起老高:“侯爷您还想作甚?” “冤有头,债有主,正主儿若未伏法,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韩介急道:“这堆账簿上有邢深贪赃枉法的证据,侯爷只消呈给御史台和大理寺……” “韩兄,莫太天真了。证据送进朝堂你便能保证邢深能得到制裁吗?别忘了邢深在长安是有靠山的,就算被拿进大理寺罢官,过不了一两年他仍会被重新启用,换个地方继续当官……” “喝了那么多兵血,还杀了人,罪孽若如此轻易便抹除,天道未免太不公了,郑向和他的母亲还在看着我,我若轻易放过邢深,怎对得起他们?” 韩介劝道:“侯爷,此事不可牵累您的前程,这些证据足够将邢深罢官了,对郑向和他母亲来说,已然算是报了仇……” 顾青冷笑:“这就叫报了仇?杀人偿命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韩介惊道:“侯爷难道要……” 顾青的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韩介,派人将钱县令和他的供状以及账簿马上送往长安,让人求见左郎将李光弼,把人关在左卫大牢里。下令亲卫连夜启程,我们再去商州!” ………… 夜路难行,两百余里的路程,顾青一行人直到天亮才赶到商州城。 昨日悄无声息出城,今日归来时顾青和一百亲卫骑马入城,众人却无形中多了一股凛冽的杀气,仿佛将商州当作一座刚被攻下的敌城,此刻正入城享受胜利的果实。 商州城内,路上的百姓和商人见这一百多人神情肃杀,来势汹汹,惊惶之下纷纷退避,顾青一行人骑马长驱直入,径自来到刺史府门前。 “下马,破门!”顾青悍然下令。 百名亲卫纷纷下马,顺手拔刀出鞘,列队向前踏步。 门口的差役大惊,毫不犹豫地掉头便跑。 刺史府出大事了!差役这些小人物沾惹不起这么大的事,他们不想当毫无意义的炮灰。 在韩介的厉声命令下,十几次撞击后,刺史府的大门被狠狠撞倒,大门破开,亲卫们如潮水般涌了进去。 “找到邢深,带到我面前!”顾青下令之后,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阖目养神不发一语。 亲卫们瞬间占领了刺史府的每个角落,府中遇到呵斥阻拦的官员,亲卫们二话不说一记刀鞘拍下去,统统撂倒。然后像一只只饿极的狮子般踹开每间屋子的门,寻找邢深的踪迹。 门前,韩介神情忧虑,看着阖目养神的顾青欲言又止。 “韩兄,事已至此,没必要担心了,既然做了,便做得干脆果断一些,大丈夫行事不可瞻前顾后,做完了这件事,我们再静静地等候下场便是。”顾青眼睛没睁开,语气却异常平静。 韩介叹道:“末将和兄弟们死不足惜,就是牵累了侯爷您,本来此事侯爷可以不闻不问的,可此时已然闹到这般地步,侯爷的前程……” 顾青笑了:“前程靠功名挣得,遇不平而无视,再远大的前程都消除不了我的心魔,我一生所求者,唯念头通达而已。” 面孔渐渐阴沉下来,顾青冷冷道:“邢深不除,谈何‘报仇’?至于前程和下场,那是报仇之后的事了。” 没多久,邢深被亲卫们从内院里找了出来。 被亲卫们押出来时,邢深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不知在与小妾胡折腾还是在睡觉,直到被押至顾青面前,邢深仍一脸的不敢置信,看着顾青时使劲眨眼睛,仿佛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确实像幻觉,邢深怎么也猜不到顾青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等地步。 公然派兵闯入刺史府,将朝廷任命的刺史如同押解犯人一样押出来。这竖子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顾青,你疯了么?”邢深厉声暴喝。 顾青背对大门坐在石阶上,神情平静地打量着邢深,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微笑。 “邢刺史,我们又见面了。” 邢深怒道:“胆敢冲击刺史府,冒犯刺史,顾青你不要命了?” 顾青无视他的话,仰头望着天空悠悠地道:“第一次见面,我执之以礼,谦恭位卑,所求者无非一条卑微的人命而已,然公却骄妄自大,嗤之以鼻。今日第二次见面,我动之以刀兵,挟之以义理,以刀箭证人间公道,先礼而后兵,世人不可谓我无礼暴戾。” 邢深陷入深深的恐惧中,脸色苍白睁大了眼,颤声道:“顾青,你要作甚?想过你的下场吗?” 顾青收回了仰望天空的目光,眼神平视邢深,轻声道:“洛南钱县令已招供了,邢刺史捞钱的手段令人钦佩……你贪墨多少钱我不管,我只问你,郑简之死是否你下的令?” 邢深惊惧的目光飞快闪烁一下,道:“郑简是在狱中自尽,与本官无关!” 顾青笑了:“邢深,你莫如此天真,此地不是公堂,我也不是堂官,审你我不需要证据,其实刚才那句话本就不必问你,你的答案与你的命运完全无关……” 布满杀气的笑容令邢深颤栗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被旁边的亲卫用力按住。 顾青站起身,缓缓走向邢深,边走边笑道:“凡事皆有因果,既然种下了恶因,就要有收获恶果的准备,邢深,你记好了,今日杀你是为郑简报仇,阎罗殿前记得交代清楚,死了莫做糊涂鬼……” 邢深不敢置信地看着慢慢走近的顾青,色厉内荏道:“顾青,你敢杀我?”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点头:“我敢杀你。” 朝旁边的亲卫伸出手,顾青示意亲卫将随身的横刀递给他。 韩介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侯爷,污秽之事便交给末将来做吧,莫脏了您的衣裳……” 顾青接过亲卫递来的刀,摇头道:“我动手与你动手,性质不一样,你扛不起这么大的罪,我扛得起。” 掂量了一下手中横刀的分量,顾青笨拙地试着挥动几下,渐渐熟悉了手感。 邢深的脸色一片惨白,眼神越来越惊恐。 这竖子……是玩真的?他真敢杀官? 离邢深尚有三步时,门外匆匆跑来一名亲卫,紧张地道:“侯爷,外面来了一名宦官,是从长安兴庆宫来的,据说奉了陛下的诏命……” 惊恐到极致的邢深心情一松,忽然大笑起来:“顾青,哈哈,顾青!你还敢杀我吗?你敢违旨吗?竖子,你我总有再相逢的一日,今生今世,你我的死仇不可解!” 听着邢深张狂的笑声,顾青神情依旧平静,眼皮都不抬地对亲卫道:“去拖住宦官片刻,只需片刻。” 邢深的笑容猛地一滞,惊惶道:“片刻?片刻做什么?竖子你……”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高高举起横刀,闪电般朝邢深的脖颈处狠狠斩落。 横刀入颈,深深地嵌入脖子中,伤口顿时鲜血狂喷,几乎在这一瞬间,邢深的生机断绝,人已死去,身躯仍在不停地抽搐。他的两眼惊恐圆睁,至死都不敢相信顾青居然真敢杀他。 鲜血狂喷的画面令顾青忍不住犯恶心,遗憾地摇摇头,前世影视剧里的刽子手斩犯人时都是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干脆利落之极,为何自己这一刀却砍了个拖泥带水? 扭头望向韩介,顾青道:“告诉郑向,我亲自为他的兄长报了仇,因果已了,让他和母亲节哀,顺便再给他母亲百两银饼,趁我还没被拿入大牢,该做的善后都做了。” 韩介神情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周围的亲卫们顿时露出感动激昂之色,忽然同时朝顾青单膝拜下,齐声道:“侯爷公义,小人与侯爷祸福与共!” 顾青摆了摆手,叹道:“你们是我的亲卫,恐怕多少还是要受些牵累的,对不住兄弟们了。” 邢深毙命的同时,大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名年长的宦官抢步入内,见到院子里那血淋淋的场面,宦官呕的一声,弯腰便狂吐起来。 吐完之后宦官直起腰,看着顾青惊愕问道:“死的这人是……邢刺史?” 顾青朝他示意自己手里的横刀,微笑道:“不错,正是邢刺史,我亲手杀的。” 宦官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随即重重跺脚,尖着嗓子道:“顾县侯,您……哎呀,您可闯了大祸了!” “我知道。”顾青神情平静地将横刀还给旁边的亲卫。 “奴婢奉旨前来,正是为了召顾县侯回长安,并代陛下训斥邢深几句话,眼下这……这可如何是好!” 顾青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二十两重的银饼,按如今的物价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了。 不由分说将银饼塞入宦官的怀里,顾青笑道:“这位内侍且收下,只求你帮忙做一件事。” 宦官隔着衣裳轻抚怀里的银饼,感受着它的分量,两眼顿时放了光,连地上邢深的尸首都没觉得那么恶心了。 “侯爷您尽管说,奴婢能办的一定办……” 随即宦官一顿,赶紧补充道:“邢刺史之死这件事,请恕奴婢无法担待。” 顾青笑道:“不需你担待,我只求内侍回长安的路途上慢一点,再慢一点……” 宦官不解道:“侯爷的意思是……” 顾青苦笑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当然要先您一步赶到长安兴庆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你先说出来与我主动请罪,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 宦官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他应该能答应,宦官本就是生理残缺之人,骑马回长安的路上脚程慢了一些难道不正常吗? 于是宦官笑眯眯地拱手:“侯爷您快马加鞭,奴婢身子弱得很,回长安这一路想必要走很久的。” 第二百二十章 马屁脱俗 仇已报,接下来便要保自己的命了。 与宦官聊了一阵后,顾青马上下令启程回长安,商州刺史府的善后事宜便交给了闻讯赶来吓得瑟瑟发抖的别驾。 一行人雷厉风行快马加鞭,保自己的命这件事上,顾青绝不会有丝毫拖延症。 出城西行,马蹄隆隆,迎面的罡风吹得脸上的肌肤有些刺痛。 到长安已是下午时分,顾青首先去了左卫,找到李光弼,拿到了他派亲卫送来的钱县令的账簿和供状。 “李叔,钱县令还关在大牢吗?” 李光弼指着他怒道:“胆子愈发大了,未经御史台和大理寺,你竟敢私自拿问县令,还对县令用刑,幸好有贪墨的铁证,否则你等着蹲大理寺吧。” 顾青笑道:“李叔放心,你马上就能见到我蹲大理寺的凄凉场景。” 李光弼皱眉:“怎么回事?你又闯了什么祸?” 顾青苦笑道:“李叔这话说的,好像我天生是个惹祸精一样,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老实的好吧……” “没闯祸你蹲什么大理寺?”李光弼不放心地问道。 顾青起身从李光弼屋子的一处隐蔽柜子里轻车熟路找到一皮囊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擦了擦嘴,轻描淡写地道:“哦,那啥……审了钱县令后,我回到商州,顺手将商州刺史宰了……除了这个,我真没闯什么祸了,李叔你懂我的,我不是惹祸的人。” 李光弼使劲眨了小绿豆眼,半天没消化过来。 顾青盘腿坐在他对面,二人大眼瞪小眼,气氛一度十分僵冷。 良久,李光弼咳了一声,道:“最近话说得比较多,耳朵不大灵光,你再说一遍,你把谁宰了?” “商州刺史。”顾青无辜地看着他。 “刺……刺史?”李光弼声音猛地拉高了八个调:“你杀了商州刺史?” “李叔坐下,正常操作。” 李光弼又惊又怒:“你还如此镇定,杀刺史可知是什么罪名?” “可能会被杀头吧,运气好说不定流放千里……” 李光弼气道:“究竟为了什么?为何要杀刺史?” “原因太复杂,就不解释了,总之一句话,他是个坏人。”顾青起身抱起那堆账簿和供状,道:“我赶着进宫,在陛下面前主动请罪,或许有一线生机,李叔,那个钱县令一定要看好了,莫生枝节,我能不能活命可全靠他了。” 李光弼飞起一脚踹得顾青一趔趄,怒道:“你快滚,我去找人帮忙,此事过后看我如何收拾你,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你不惹祸……” “主动向陛下请罪是对的,不过要先找贵妃娘娘求情,记住一定要快,要在朝中风声未起之时让陛下对你的惩罚落实,若等风声起了,朝堂议论纷纷,那时你就危险了,连陛下都无法徇私,风声未起之时对你做出惩罚,等到人人皆知你便安全无恙了,陛下的面子不容许他罚第二次的。” 顾青笑道:“是,我记住了。” “磨蹭什么,快去!” ………… 韩介和亲卫们抱着一堆账簿来到兴庆宫前,顾青接过账簿,笑道:“宫里你们就别去了,回家等消息吧。” 韩介一脸愧色地道:“没能为侯爷分忧,是末将的错……” “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我会说‘傻瓜,别自责了,这事儿不怪你’?” 韩介:??? “呵,我偏不按套路来。所以,为了让你们安心赎罪,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蹲大理寺,你们负责给我送干净的床褥衣裳和恭桶夜壶,还有每天给我送酒送菜,另外再给我弄几本不正经的画本,如何打通狱卒的关系自己想办法,银钱去我府上支取,就这样,回去吧。”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下一众愕然的亲卫面面相觑。 左卫中郎将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顾青抱着账簿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随手拽过一名宦官打听杨贵妃的位置,得知贵妃娘娘正在沉香亭赏春,顾青马上朝沉香亭走去。 来到沉香亭外,顾青小心观察了一下,并未发现李隆基的身影,顾青大喜,急忙走到水榭外,请宦官通报求见。 沉香亭内不止杨贵妃一人,万年铁杆闺蜜万春公主也在。俩人的姐妹情显然不是塑料材质,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 杨贵妃很快召见了顾青,见顾青抱着一堆账簿走来,杨贵妃咯咯笑道:“头一次看见有人送礼送得如此隆重,顾青你又要送什么给本宫?” 顾青苦笑道:“娘娘,臣这次不是来送礼的,臣是来求救的,求贵妃娘娘救命。” 杨贵妃闻言吃了一惊,旁边默不出声的万春公主也惊愕地望向他。 “你又闯了什么祸?”杨贵妃沉声问道。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讲究了,顾青暗叹,难道所有的熟人朋友都觉得他是个惹祸精吗? 转念一想,人家没说错呀。 顾青垂头道:“臣杀了人,杀了商州刺史邢深。” 二女大吃一惊,同时站了起来,随即万春公主赫然惊觉,顾青的事与自己何干?本宫莫名其妙这么紧张作甚?于是万春公主轻哼一声又坐了下来,看似欣赏亭外郁郁葱葱的春色,但小巧玲珑的耳朵却像天线一样支楞得高高的。 杨贵妃却吓得花容失色:“你杀了商州刺史?你,你你……顾青,你太混账了!朝廷官员岂能妄杀,你闯了大祸!” 顾青无奈地道:“是,所以臣不得不向娘娘求救,此事陛下尚未知也,娘娘能否帮臣求求情?” 杨贵妃气得跺脚:“无缘无故的,你为何杀商州刺史?” 顾青认真地道:“他是个坏人。” 亭内一片寂静。 好脱俗的理由!有胆子你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试试! 杨贵妃丰腴的胸脯气得急促起伏,坐下来扶着额头道:“本宫不想管了……” 顾青急忙道:“娘娘明鉴,臣刚才那句话只是一个提纲,下面臣具体说说他是怎样一个坏人,坏到怎样的程度……” 然后顾青一五一十将商州所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事态严重,顾青不敢添油加醋,每句话都是实话,没经过任何加工。 直到说完亲手斩了邢深后,顾青才停下。 杨贵妃和万春听得两眼发直,二女互视一眼,杨贵妃眼里是满满的无奈,这家伙倒是快意恩仇了,却连她的三姐虢国夫人都牵扯了进来,往后还得居中化解他与三姐的仇怨,麻烦大了。 万春却听得两眼放光,虽不发一语,眼中却泛起了异彩,不停地打量顾青。 这少年看似温文尔雅,又是长安有名的才子,没想到性情如此爽直利落,二话不说便斩了一个坏人,丝毫不考虑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委实有几分豪侠胆色。 “喂,杀人的感觉如何?你一刀斩下去,人头落下来了吗?流了多少血?”万春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令杨贵妃和顾青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万春。 打死都没想到,公主居然能问出如此血淋淋的问题,而且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个暗黑系公主呀。 见万春一双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青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呃……杀人的感觉不怎么样,有点紧张,血流满了一地有点恶心,臣第一次斩首,手艺不太熟,刀只砍入了脖颈的一半,人头连着脖子半耷拉着,没掉下来,下次臣会控制好力道……” 得到了杀人者的第一手资料,万春满足了,舒服了,兴奋地道:“那你下次杀人之前一定要告诉我,我亲眼去看看。” 顾青头皮发麻,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公主…… 搁一千多年以后,这位最好的归宿应该是穿着皮衣皮裤制服的女狱警,挥舞着皮鞭隔着笼子调教女囚犯的那种……嗯,这样的房间很难找,主题酒店或许有。 杨贵妃却听得毛骨悚然,白皙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狠狠剜了顾青一眼,又狠狠掐了万春一把,怒道:“睫儿!这是什么鬼问题!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不怕失了体统吗?” 万春吐舌嘻嘻一笑,然后看着顾青道:“坏人当然该杀,你没做错什么,放心,父皇那里我帮你求情,定恕你无罪……” 顾青感激涕零状道谢。 接着万春又摇着杨贵妃的胳膊撒娇:“贵妃娘娘也帮帮他嘛,顾青可是你的小同乡,独自在长安无亲无故的,出了事来求您,您怎么忍心他被陛下责罚?” 杨贵妃叹了口气,道:“情有可原,但国法森严,顾青,本宫只能尽力帮你,冲击官府,刑讯县令,斩杀刺史,这个罪名可不轻,幸好你拿到了他们贪墨杀人的罪证,这是唯一能帮你脱罪的证据,但愿……陛下能饶你一回。” 说完杨贵妃召来一名宦官,垂问李隆基在何处。宦官恭敬回答,天子正在前方不远的龙池边垂钓。 龙池是兴庆宫内的一处景观,是个占地颇大的人工湖,引曲江之水灌而成。 杨贵妃和万春公主领着顾青来到龙池边。 龙池周围戒备森严,无数左卫和羽林卫将士手执兵器黑压压地遍布龙池边的假山树林和湖边,见杨贵妃一行人走来,将士们不敢阻拦,纷纷避让行礼。 李隆基坐在池边,似乎不大高兴,身边的鱼篓里空荡荡的,显然收获惨淡,一条鱼都没钓上来。高力士静静地站在身后,一脸苦笑。 杨贵妃走近李隆基,见他不高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沉。 向天子奏事是要有眼力的,天子的脸色和心情跟奏事的成败率有直接关系。同样一件事,天子高兴了漫不经心便放过去,天子若不高兴的时候,那便是雷霆震怒,风云变色。 眼下李隆基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若将顾青闯的祸说出来,恐怕下场不妙。 杨贵妃迟疑地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掉头回去,等李隆基心情好的时候再说。 正在犹豫时,李隆基忽然狠狠一摔鱼竿,怒道:“池中明明有鱼,为何就是不咬朕的钩?欺朕不能治它们的罪吗?” 高力士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垂钓不过是打发时光,在乎的是心境……” “你给朕闭嘴!滚一边去!” 盛怒的李隆基扭头见到杨贵妃,总算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娘子也来啦?垂钓颇为无聊,朕怕你不耐,便未叫你作陪……” 杨贵妃和万春顾青等人纷纷向李隆基行礼。 顾青见李隆基脸色不悦,心里也有些惶恐,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见到前方地上空荡荡的鱼篓,顾青眨了眨眼,忽然笑道:“陛下,这池中的鱼天下人皆可钓,唯独陛下钓不上来……” 李隆基脸色顿时愈发不愉,瞪着顾青道:“顾卿何出此言?” 杨贵妃和万春一脸忧色地看着顾青,顾青却不慌不忙,上前走了两步,道:“陛下息怒,臣非嘲讽,实是言出有因。臣有一诗,请陛下和贵妃娘娘品鉴一番如何?”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快作来。” “玉甃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顾青吟完,躬身朝李隆基一礼,然后站在一旁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众人眼睛一亮,李隆基喃喃念诵着顾青的诗句:“……知是君王合钓龙,钓龙……哈哈,哈哈哈!” 一首诗,令一无所获的李隆基转怒为喜。 “好诗!顾卿不愧是才子,信手拈来便是佳作,不错不错!” 顾青微笑道:“鱼是凡夫俗子才钓的东西,陛下气吞天下,雄视万邦,天命所系,所钓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钓鱼可不是陛下该干的事,您的帝王气势吓到鱼了……” 此言一出,李隆基愈发心花怒放,仰天哈哈大笑。 杨贵妃和万春皆愣愣地看着顾青。 好久没见到这般清新脱俗的马屁了,才子拍起马屁来果然毫无底线,偏偏直击心灵,厉害啊! “顾卿深得朕心,不错!朕所谋者,应是万里疆域,天下人心,几条鱼何足道哉。高将军,将鱼篓钓竿收了吧,朕便放过这一池生灵,哈哈!” 顾青杨贵妃万春等人皆松了一口气,连高力士都感激而欣赏地看了顾青一眼。 伴君如伴虎,李隆基不高兴了,高力士是最难受的,他是直接承受天子怒火的人。 高力士命宫人收起钓具,不失时机地道:“陛下垂钓,顾县侯献诗,此事可为千古佳话,陛下何不令中书舍人记载下来,流传后世……” 李隆基心情变得很愉悦,痛快地道:“好,可书以记之,传之后世。朕与顾卿也算在史书上留一段君臣佳话吧。” 高力士高兴地传中书舍人去了,李隆基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开春虽暖和了些,但仍有春寒,娘子要小心身子,莫着凉了。” 杨贵妃温柔地道:“谢三郎关心,妾会保重身子的,妾还想与三郎厮守百年呢。” 李隆基又望向顾青,笑道:“卿今日宫中当值吗?为何不戴甲胄?” 顾青忽然朝李隆基跪下,大声道:“陛下,臣犯下大罪,特向陛下请罪。” 李隆基笑容一敛,沉声道:“卿犯何罪?” 顾青低声道:“臣前日去了商州,一时冲动斩杀商州刺史邢深……” 李隆基大惊:“你杀了商州刺史?” “是……” 李隆基瞬间变脸,勃然大怒:“顾青,你简直无法无天!谁给你的胆子敢杀朝臣?好个混账,你不要命了!” 怒极之时,杨贵妃忽然上前,轻抚着他的胸口,柔声道:“陛下息怒,顾青虽年少,但做事一向有法度有主张,陛下何时见他做过无法无天之事?凡事有果必有因,陛下何不容他先道出原委,若陛下还认为他有罪,再行处置便是。” 李隆基怒哼道:“你说吧,究竟何事敢杀刺史?说不出个缘由,朕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于是顾青语气低沉地将事情的原委再次说了一遍。 说到郑简被自杀,尸身抬出刺史府,以及郑向母子伤痛欲绝之时,李隆基暴怒的脸色终于有些变化,表情变得很复杂,似愤怒,又似感慨,眼中的怒火缓和了几许。 说到洛南县和商州刺史府沆瀣一气截留贪墨老兵抚恤,李隆基的脸色又变得异常愤怒,眼中杀机闪烁,顾青知道他的愤怒不是冲着自己,想必李隆基也意识到老兵的抚恤是大唐征伐天下的基石,有人动了这块基石,等于是挖大唐社稷的墙角。 直到最后,顾青说到自己一怒之下冲击刺史府,当场斩杀刺史邢深,李隆基的脸色已然变得不悲不喜,看不出任何情绪了。 说完之后,顾青便闭嘴了。 事情已经做下,是非黑白由李隆基来判断,若他还能指黑为白,顾青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等着接下来的下场吧。 “陛下,臣这里还有洛南县令的账簿若干以及他亲口承认的供状一份,里面详细记下了他们贪墨的名目和数额,以及商州各级官吏的来往数目,臣无一字虚言,请陛下过目。钱县令如今被关在左卫大牢里,陛下若不信,可随时提审。” 后面一名宦官吃力地捧上一堆账簿,李隆基随手取了一本,翻开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难看。 然后李隆基合上账簿,盯着顾青道:“他们都有罪,但国有国法,他们的罪应由国法来定,顾青,你该不会以为杀了刺史是为国除奸,反倒是立功了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全身而退(上) 昏君居然跟顾青聊起了“国法”,莫名有点可笑。 事实上破坏国法最多的人就是李隆基。君王的意志向来是驾凌于律法之上的,帝王术平衡朝局,而“平衡”二字从来不问黑白善恶,与律法是绝对有冲突的。 在君权绝对大于臣权的这个年代,唯一能制衡帝王权力的,是朝野的舆论。 这也是顾青为何匆忙赶回长安,抢在朝野议论四起之前向李隆基请罪的原因。杀刺史一案若被朝野尽知,当满朝文武的舆论都说要杀顾青时,李隆基也无法保住他了。 但是如果李隆基在舆论之前做出处置,那么议论声再大也没关系,已经处罚过顾青了,李隆基不可能再处罚第二次,帝王的面子和权威很重要。 “臣有罪,臣甘愿受罚。”顾青跪在李隆基面前,认罪的态度特别端正。 李隆基瞪着顾青,真的好想一脚将这竖子踹进龙池里喂鱼。 理由或许正义,但做法却是大逆,若被有心人拿来渲染一番,朝堂又是一阵风浪。 顾青毕竟救过李隆基的性命,而且又是个有才华同时与世无争的性子,李隆基心性再凉薄寡恩,也不忍心对顾青施以重罚。 再说,自李林甫逝后,朝堂正是势力新旧交替的敏感时期,李隆基一直苦于没有用得顺手的臣子,恰在这时顾青救了他的命,从渊源和患难经历来说,顾青在李隆基心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他原打算重用顾青的,谁知道顾青竟闯下了如此大祸。 “顾青,你平日不是冲动的人,为何竟犯下如此大罪?斩杀四品刺史,朕都不知如何为你开脱,此事若被朝中御史得知,参劾你的奏疏恐怕会堆积如山,你告诉朕,朕该拿你怎么办?”李隆基摇头叹息。 顾青垂头道:“臣知罪,不论陛下如何发落臣,臣毫无怨言。” 杨贵妃上前挽住李隆基的胳膊,轻声央求道:“陛下,顾青此举虽说冲动了些,可他毕竟占住了道理呀,那个商州刺史太坏了,顾青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坚持为亲卫报仇,恰好证明顾青是个重情义之人,他是个善良又仁义的孩子,这样的臣子能为陛下所用,妾都为陛下高兴,您若对顾青处罚太重,未免伤了天下善良人的心……” 白玉般的手臂摇晃着李隆基的胳膊,杨贵妃撒娇道:“三郎,妾离乡多年,长安城里只有顾青这么一个小同乡,您若重罚了他,妾也会伤心的……” 说完杨贵妃抽噎几下,眼眶一红,顿时泫然欲泣。 李隆基哭笑不得:“娘子,国法无情,与私交无关,朕纵是天子也要顾忌天下悠悠众口,顾青犯了如此大罪,朕若轻轻揭过,如何面对朝堂诸多臣子?他们的眼睛可都盯着朕呢。” 杨贵妃耍起了小脾气,泣道:“那个刺史本就该死,若顾青不杀他,而是将他的罪证呈给陛下,陛下也会下旨杀了他的,顾青不过是提前做了这件事而已,他何错之有?杀了个坏人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李隆基摇头苦笑,却也不与她争辩。看来李隆基这把年纪没白活,他已学会了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否则就算在逻辑上打败了她,但在感情里他会一败涂地。 “娘子,此事朕很为难……”李隆基无可奈何地试图安抚杨贵妃。 杨贵妃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理他。 旁边沉默许久的万春公主终于说话了:“父皇以仁孝治国,圣贤的道理广布天下,为的是教化民心向善,顾青错在失了法理,但他的一腔义勇却是没错的,父皇若严惩顾青,那么天下人若知此事前因后果,往后见善而无视,见义而不为,民间仁善道义尽丧,留着大唐的法理有何用呢?” “女儿以为,父皇治下这煌煌大唐盛世,所谓‘盛世’,不在富足,不在兵威,而在民心所归,在仁义之行,君圣臣贤民善,是谓‘盛世’。顾青所为有错,但不宜重罚,否则父皇维护了法理,却失了仁义,弊大于利,父皇不可不察。”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充满感激。 没想到这个看似刁蛮无礼的公主居然会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更没想到她居然会帮他求情。 此刻万春的形象在顾青心里忽然高大伟岸起来,典型的白富美女神形象,“白富美”三字可谓实至名归,她的容貌确实美,混血美女的容颜仅次于杨贵妃,皇室出身,理论上他爹的钱就是她的,富甲天下名符其实。 至于“白”,嗯,这个顾青最有发言权,真的很白。 万春说完后便住嘴了,迎着顾青感激的目光,她却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俨然一副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的正义表情。 两个女人都帮顾青说话,李隆基原本愤怒的表情渐渐和缓下来,淡然扫了顾青一眼,哼道:“你倒是机灵,请罪之前不忘将贵妃和朕的女儿拉来为你当说客,以为朕看不出么?” 顾青毫无被戳穿心思的尴尬,索性痛快承认道:“臣没有慷慨赴死的胆色,其实臣很怕死的,向陛下请罪出于真心,请贵妃娘娘和公主殿下当说客也出于真心。” 李隆基气笑了,袍袖狠狠一挥,道:“先留着你的性命吧,来人,剥去顾青的官服官帽,拿入大理寺。” 羽林卫上前,很快将顾青的官服官帽剥去。 杨贵妃急了:“陛下难道还是要重罚顾青?” 李隆基没好气道:“干出这么大的事,朕总不能下旨褒奖他吧?先去大理寺蹲一段日子,待风声过后再出来。” 顾青伏首道:“臣谢陛下天恩。” ………… 不出意外,顾青果然被打入大理寺了。 羽林卫押着顾青进了大牢,狱卒们见到顾青后觉得分外眼熟,仔细一回忆,这不是上次带人劫了万年县大牢而被关监三日的老熟人吗?怎么又来了? 而且这位老熟人是大理寺开业以来唯一一位在蹲大牢期间升了官的奇人,当时顾青出狱后,他的传说在大理寺内广为流传,人人称羡不已。 狱卒们再一打听,这位老熟人原来又被陛下亲自下旨送进了大理寺,具体犯了何罪却没人清楚,而且这位熟人已升为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不知李隆基是有意还是无意,下旨将顾青打入大理寺时,却绝口不提如何处置顾青的官爵,所以顾青没罢官也没除爵,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 这就有意思了,大理寺开业以来的又一桩奇闻,人被打入大牢了,官爵却没罢免,就像下基层镀金似的,蹲几天就走。 狱卒们整日在大理寺跟那些犯了事的官员们打交道,对官场规矩也学了个四五成,见顾青这般身份,狱卒们顿觉不简单,于是不敢对顾青有丝毫不恭敬,客客气气地将他请入牢里。 进监牢才一个多时辰,韩介带着大包小包进来探监。 跪在牢门外,韩介一脸愧疚自责,含泪痛骂自己和亲卫们维护不力,害侯爷身陷囹圄云云。 顾青见韩介越说越离谱,眼看自责得要当面拔刀抹脖子,顾青只好温言安慰几句,好不容易将韩介劝走,顾青终于清静了。 环境安静下来,思绪便特别灵敏。 顾青盘腿坐在韩介带来的干净床褥上,脑子里不停回忆着今日李隆基说的每一句话,然后推测李隆基对他会如何处置。 大概率来说,应该不会处死他。 利与弊,轻与重,李隆基绝对分得很清楚。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刺史不算什么,而且重要的是,顾青占了理,邢深此人该杀,错的只是顺序和手段。 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不是筹码,顾青真正的筹码是自己在李隆基心里的利用价值。 那么,他在李隆基心里是什么位置呢?一个懂事的少年,一个偶尔有点冲动同时大部分时候很沉稳的少年。对李隆基这种功利主义者来说,顾青这种偶尔冲动的性格恰好符合帝王对臣子的要求。 臣子不能表现得处处完美,臣子必须要有缺点,而且缺点必须很明显,有缺点的臣子才能被帝王拿捏在手心里,对自信到狂妄的李隆基来说,太讲义气便是顾青的缺点。 为了给区区一个亲卫报仇,竟敢杀刺史,对李隆基来说这就是愚义,是个很明显的缺点。这个缺点令顾青的形象并不完美,但就是这种不完美的形象,对李隆基来说才是最完美的。 如此完美的臣子,尤其是救过他的命,忠心毫无疑问,李隆基怎么舍得杀了顾青? 生在这个年代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人治高于法治的优越之处就在于,帝王的意志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就是说,无论犯了多大的罪,如果帝王觉得这个人不该死,那么他就肯定死不了。所以,昏君才是真正无法无天的人。 这倒不是顾青的妄自猜测,而是有先例的。 安禄山曾经派死士刺杀张九龄,张九龄幸得生还,回长安后写了无数奏疏参劾安禄山,可李隆基却视若无睹,甚至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 比起安禄山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顾青自然是要差一些的,可不会差得太远,如今顾青也杀了官,而且还是有正当理由的杀官,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的立场上来说,李隆基都没有要杀顾青的理由。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全身而退(下) 以县侯的身份蹲大牢,受到的优待是别的犯人比不上的。 顾青在任何环境里都不会委屈自己,当初在石桥村时过得那么落魄穷困,可还是做出了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让日子过得像花儿一样精致。 大理寺的环境比石桥村更恶劣,幸好顾青提前做了铺垫,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蹲大牢,于是入狱之前便吩咐了韩介每天给他送饭菜。 吃牢饭是不可能吃牢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牢饭的。 又馊又干的牢饭狗都不吃,顾青不可能碰牢饭,吃一口能拉三天肚子。 韩介对顾青的吩咐执行得一丝不苟,每日三顿送酒送饭菜,都是自家厨子做的,酒也是长安城最好的酒,顺便还真给顾青带来几本不正经的画本。 顾青盘腿坐在床褥上,吃饱喝足后,脸上散发出湛然之色,如同处男被开了光似的,怀着神圣的心态缓缓翻开不正经的画本。 他其实就想知道这个年代所谓画本究竟有多不正经,能不能实现钢铁直男的有丝分裂…… 如果可以的话,就没必要娶老婆了。 翻开第一页,顾青两眼顿时发直。 画本上两个光着的小人儿纠缠在一起,两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该突出的地方也画得颇为隐晦,整幅画色泽灰暗,人物丑陋,看起来就像两只人形虫子在扭打,不仅毫无美感,画上的人物更是完全无法刺激前列腺。 顾青觉得前世上过兴趣班的五岁孩童都画得比这个生动。 不甘心地翻开下一页,仍是如此。于是顾青拿起另一本画本,直到所有的画本被他翻完后,终于死心了。 对心中已然无码的顾青来说,这种画得乱七八糟又丑又难看的东西实在无法提起他的兴趣。 心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深深的愤怒,从无比的期待到无比的失望,处男对于这方面的情绪终归比别人更敏感一些的,更何况是两世处男。 骗子!画成这样居然好意思拿出来卖,我在墙上画个圆都比这个生动,仙人板板龟儿子,画画的你会惨死在屋里头。 原本打算靠这些不正经的画本打发漫长的坐牢时光,结果刚进来算盘便落空了。 顾青越想越气,于是摔了画本,走到牢门边大喊道:“牢头!牢头在不在?我要见牢头!” 牢头匆匆跑来,恭敬地朝顾青行礼。 使劲扬着手里的画本,抖得铮铮作响,顾青怒道:“我要举报!我要报案!有人诈骗!” 牢头惊愕:“敢问侯爷,所举者何人?是与您的案情有关么?小人这就禀报大理寺卿,请他下签拿人。” “一言难尽,你放我出去,我要亲自去大街上逮住那个画画的人,砍他一刀我就回来继续蹲大牢,保证不食言。” ………… 世上聪明人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 牢头果然没想象中那么蠢,终究没放顾青出去砍人。 只有这个时候,顾青才察觉到自由是多么的可贵,难怪后世有先烈说,“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明明已贵为侯爷,想砍一个画画的却如此艰难,可见自由多么宝贵。 第二天,韩介来送饭菜的时候一脸喜色,见面就行礼,向顾青道贺。 杀刺史的事情瞒不了多久,顶多只能瞒一天。 有意思的是,赶在朝臣们人尽皆知之前,长安城里忽然传出一股风声,说是商州刺史与洛南县令合谋贪墨,并残杀无辜。青城县侯顾青奉旨秘密赴商州查缉此案,商州刺史邢深见事迹败露,竟敢聚集不法之徒意图杀害顾青灭口。 双方于是展开激战,犯官邢深被顾青当场击杀,洛南县令被拿获,并搜出贪墨账簿若干,铁证如山,洛南县令在狱中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 这个传闻将顾青震惊得半晌没说话。 姜果然是老的辣,只要在真实的案情面前添头去尾,再稍微调整一下顺序,整件事立马从黑的变成了白的。 顾青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风声一定是李隆基派人散播出去的,相当于给整件事定下了基调,顾青本是为报私仇而冲动杀人,如今也变成了奉旨查案,犯官不甘就戮奋起反抗,于是顾青杀了邢深完全是合理合法,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世事是非曲直,谁抢占了舆论制高点谁就是正义。 “恭喜侯爷,侯爷之圣眷果然隆厚,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保侯爷的,侯爷再委屈几日约莫便能无罪释放了。”韩介满脸喜色道。 顾青表情平静,只是问道:“朝臣们有怎样的说法?” 韩介道:“末将特意打听了一下,朝堂风平浪静,御史台的御史们都没怎么出声,邢深之死罪有应得,没人会站出来帮一个死人说话,侯爷您杀邢深事出突然,又是被动应对,邢深被您击杀正是合理合法,倒是有两个御史上了奏疏,说侯爷未审而先杀,有擅权妄杀之嫌,但是奏疏递上去以后不了了之,没人搭理他们。” 顾青缓缓呼出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妥了,自己这条命应该保住了,李隆基愿意为了他而主动颠倒黑白,并抢先控制了舆论,说明他不会杀顾青。 “侯爷,末将猜测过几日便有旨意下来了,既然侯爷杀邢深名正言顺,那么自然无罪,无罪为何要被囚禁大理寺?情理上说不通,末将每日都会去打听消息,若听到任何风声末将都会马上禀报侯爷。大理寺的牢头和狱卒都被末将买通了,侯爷有何需要或是要传什么话出去,尽可吩咐他们。” 顾青淡淡地道:“稳住,别浪。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陛下虽免了我的死罪,但活罪难逃,我做出这件事令陛下颇为生气,所以我一定会付出某种代价的,这个代价应该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罢官除爵倒也罢了,若是流放千里,可就难受了。” 韩介一呆,接着严肃地点头:“侯爷若被罢官除爵,末将和弟兄们也辞了左卫的差事,铁了心跟着您。就算被流放千里,末将和弟兄们也千里相随。” 顾青苦笑:“你们不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前程……” “不,能跟随侯爷这样的人物,是末将和兄弟们修来的福分,无论侯爷是富贵还是贫穷,是健康还是疾病,末将都……” 顾青越听越不对劲,急忙喊停:“太感人了,留着跟你婆娘求婚时说,我这里呢,以夸我为主,煽情为辅,记住了。” 韩介莫名其妙点点头。 “侯爷还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顾青想了想,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有。” 韩介严肃凛然地道:“请侯爷吩咐。” 顾青拾起韩介昨日买来的画本,指着它道:“你从何处买来的画本?” “呃,东市大街一个书画摊上……” “那人是个诈骗犯,去找人揍他一顿。” “末将领命!”韩介抱拳,杀气腾腾地离开。 ………… 顾青入狱的第三天,韩介又带来了消息。 如顾青所料,李隆基不可能轻易将他放出来,胆敢杀刺史,还要天子亲自帮他掩饰,李隆基心里对顾青的怒气怕是不小。 这件事于是终于拿到朝堂上正式说了,李隆基难得上了一次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顾青奉旨查案,邢深事发后负隅顽抗,被顾青当场击杀,没错,就是这样的,刺史府看门的狗可以作证。 至于顾青明明是奉旨查案,回长安后为何被拿入了大理寺,李隆基也给出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顾青未审先杀,终究是过失。朝臣者,国器也,未曾明正典刑,不教而诛是谓虐,此风绝不可助长,故罚顾青于大理寺监禁一月。 朝臣们听了解释后,终于明白了。少数几个参劾顾青的御史也平静下来了。 解释完美,结局圆满,至于那位新晋的县侯杀了邢深,年轻人嘛,行事难免冲动,冲动之下难免失手,既然罚他监禁一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 此案至此便算结束了,那位仍关在左卫大牢里的钱县令,他的结局自然不必多说,能活到秋天算是祖坟烧高香了。 一件在顾青眼里可以算是天大的麻烦,李隆基却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便交代过去了,而且无人反对无人质疑。 满殿朝臣里,唯独安禄山面带不甘之色,李隆基解释过后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韩介第一时间进大理寺大牢向顾青禀报了这个消息,顾青听完后神情仍不见丝毫放松。 案子结了,算是圆满,没留任何后患,顾青被监禁一个月,也算是受到了惩罚,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可顾青却不这样认为。 这件事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李隆基居然对顾青的官职和爵位只字不提,此时的顾青蹲在大牢里,他的身份仍是左卫中郎将和青城县侯,他应该算是大理寺唯一一个带官爵蹲大牢的。 按理说,蹲大牢都是有罪的人,无论大罪小罪,首先要罢官除爵才能名正言顺,顾青的官爵却动都没动,好像李隆基完全忘记了此事。 顾青心中有些忐忑,事出诡异必然意味着后面有更大的麻烦。 不罢官不除爵,李隆基到底想如何处置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公主探监 蹲监的日子除了没自由,别的方面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有吃有喝,不需要劳动改造,随时能向狱卒提要求,对不正经的画本死心后,顾青又让韩介带了几本道家书籍进来,每天无所事事翻阅书籍,里面晦涩难懂的字句除了催眠,还能学习繁体字。 读了两天后,灵魂或许没受到洗礼,但顾青觉得自己已拥有了仙风道骨的体质,体重都轻了几斤,大概离羽化飞升的境界更近了一步。 顾青对这种清静的日子甘之若饴,前世有一种人类叫“宅男”,宅男大多跟“处男”“直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总之就是不出门玩游戏看漫画,这样的日子其实很惬意,没有生存和经济的压力,如果能这样活一辈子,男人至死是少年。 清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李隆基下旨顾青监禁一月,第二天便有人来探监了。 李十二娘,张九章,李光弼这些老熟人自然要来的,几位长辈带了很多吃穿用物,小小的监牢里堆积如山,东西送进去后,便板着脸教训顾青。 长辈们似乎上过专业的训晚辈学习班,每个人的说辞都是大同小异,冲动啦,鲁莽啦,竖子不足与谋啦等等,顾青跪坐在牢房里低眉顺目,唯唯认错。 长辈们训过瘾了,话锋一转又开始夸顾青重情重义,豪侠之气不逊乃父,夸得顾青花团锦簇,顾青被搞得很乱,闹不清他们到底是来骂自己的还是夸自己的,很双标。 长辈们走后,顾青没清静多久,牢房外面走道的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三道人影出现在顾青牢房门外,皆是男子装扮,戴着黑色的斗笠,面上蒙着一层纱,像影视剧里的绝世高手。 其中两名退开两步,转身朝外,中间一人掀开斗笠和面纱,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孔,那轮廓深邃的五官,和一双撩人心弦的眼睛,顾青当时便愣住了。 “万万春公主?呃,公主殿下,您是找错牢房了还是迷路了?”顾青愕然问道。 万春公主鼻翼一皱,哼道:“本宫来大理寺办事,想到你被关在里面,顺路过来看看你。” “来大理寺办事?”顾青露出同情的目光:“你也被人告了?会坐牢吗?坐牢的话,臣可以借你几本画本打发时光,是个诈骗犯画的” “大胆!本宫是天家贵胄,哪个不长眼的敢告本宫?”万春怒道。 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万春拍了拍手,旁边两名男子打扮的宫女拎着一个食盒和一只酒坛过来。 万春的表情仍有些傲娇,语气淡漠地道:“本宫听了你在商州的事,能为亲卫义无反顾不计前程地报仇,本宫敬你是条汉子,这些糕点吃食是宫里御膳监做的,本宫随便拿了几样,还有这坛酒,以前你送过我一坛酒,本宫今日就当还你了。” 顾青震惊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几日总有人来探望他,但死活没想到万春公主居然也会来探望。 他与万春公主是什么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是看与被看的关系,在他的印象,对万春唯一的了解就是“白”,除此一无所知。 所以,今日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来者不善? 顾青眯起了眼,打量面前的食盒和酒。 没错,肯定是来报仇的。报上次看光她身子的仇。 小心眼的女人,看一眼会掉块肉吗?更何况我还是被迫看的 顾青暗暗叹气,这梁子难道一辈子都解不开了吗? “臣谢公主殿下”顾青在牢房内行礼,然后抬头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臣真的全忘记了,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什么忘记了?”万春没反应过来,又高傲地道:“本宫只是随手送的,你不必谢我,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惹祸精,以后你若还想干什么大事,事先不妨先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就算被责罚,本宫也能帮你担待一二上次你砍人脑袋,可惜本宫未能适逢其会,白白错过一场好戏,下次可不许了。” “臣不是惹祸精”顾青苍白无力地解释了一句,又道:“殿下殿下说话老是仰着头,脖子不累吗?而且臣总觉得是一对鼻孔在跟我聊天,臣有点难以适应。” “哼!”万春不满地调整了脑袋的角度,目光与顾青平视。 话说这位公主殿下的个子也很高挑,按前世的度量衡,大约有一米七了,真正的肤白貌美大长腿。 以李隆基的基因,怎么可能生出这么一位又高又白的混血儿?有问题啊有问题,不敢想啊不敢想 “大理寺住得还习惯么?”万春没话找话式的聊天。 “臣若说不习惯,殿下能放我出去么?”顾青希冀地看着她。 “放不了,本宫做不了主我的意思是,慢慢你就习惯了。” “谢殿下安慰,真的好贴心。”顾青敷衍地道谢。 万春斜瞥着他:“本宫来看你,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殿下误会了,臣其实雀跃万分,只是臣天生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而已。”顾青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又朝她长揖一礼,诚挚地道:“臣还要多谢公主殿下,那日在陛下面前为臣开脱释罪,公主一番劝谏之言委实高明之极,臣感铭于心,必有报答。” 万春嘴角一勾,表情依旧冷漠高傲,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深深的喜意。 “哼!看也看过了,本宫回去了,以后以后本宫再也不来看你了!”万春说完傲娇地起身准备离去,忽然又转身道:“那些吃食糕点记得快点吃,放久了会变味儿。” 从万春进来到离去,顾青一直保持懵然状态,没明白万春究竟为何来大理寺探望他,大家根本不熟好不好。 排除所有的可能后,剩下的最不可能的可能或许就是答案。 这个小心眼的女人肯定是来报仇的!由此推断,她送来的酒菜里面说不定有问题 招手叫来狱卒,顾青将万春送的酒倒了一碗给他,狱卒受宠若惊不敢接。 “拿着,请你饮酒,我是犯人,你是看管犯人的,战战兢兢成何体统?要不你进来帮我坐牢,我出去帮你巡逻?”顾青不耐烦地道。 狱卒婉拒了顾青的建议,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顾青又递过万春送的糕点,每一样都选了一块,亲眼看着狱卒吃下。 狱卒吃完喝完,道谢之后正打算离开,顾青叫住了他。 “吃我的喝我的,吃喝完了就想走?留下来,就坐在牢门外,一个时辰后才准离开。” “为为何呀?”狱卒苦着脸不解地道。 顾青气定神闲地解释:“你刚才吃的喝的都是别人送的,那人跟我有仇,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在里面下毒,所以得看看你吃完喝完后什么反应。一个时辰约莫差不多了。” 狱卒的脸色当即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进嘴里,似乎想催吐。 顾青好心地道:“莫白费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放心,大概率她不会弄死我的,就算下药应该也不是毒药。你好歹是个男人,勇敢点。” 狱卒呆愣半晌,忽然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很响亮,整个大牢都传荡着耳光的回音。 人生多少祸事,皆因一张嘴而起。 贪吃也好,言多也好,嘴贱也好,都是惹祸的根源。 “侯爷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狱卒被吓得魂不附体。 顾青认真地道:“我从不开玩笑,刚才探监的那位真跟我有仇,我到此刻都不明白她为何来探监,还送了吃的喝的,除了下毒害我,应该没别的原因了。” 狱卒快吓尿了:“说不定那位探监的女子钟情于侯爷呢?” 顾青严肃地道:“借用你刚才的一句话,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狱卒面孔抽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忽然间浑身无力,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仰头望着黑沉沉的监牢房梁,开始思索身后事。 顾青盘腿坐在监牢内,与狱卒相对而视,目光平静而沉稳,轻声道:“放心,你若死了,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义薄云天的名声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随即顾青又安慰道:“我是陛下钦封的县侯,她应该不敢害死我的,就算下药充其量只是让我难受出丑,我有八成的把握你死不了。” 狱卒生无可恋地仰着头,叹道:“侯爷下次若想试毒提前说一声,小人给您找条狗来就是了,为何要害一条人命” 顾青一愣,接着有些尴尬地道:“早说啊,你这个想法比我的有创意” 一个时辰过去,狱卒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试了试自己的呼吸,在腹部胡乱按了一阵,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活蹦乱跳地跑了,招呼都没打,很没有礼貌。 于是留给了顾青更大的疑问。 居然没在酒菜里下药,那么万春公主到底为何来探监?这个公主是不是有神经病? 她到底想干啥?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万春公主探监后,顾青的心情一直很忐忑,既然已一脚踏进了朝堂,有些事情不得不将它复杂化,所以顾青不停在思索万春公主探监的用意,两人的聊天其实没什么干货,那么她究竟在释放什么信号? 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可能钟情自己,毕竟这个答案太扯了。 万春离开后没多久,监牢外面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是朝自己监牢的方向走来。 顾青顿时提高了警觉。 难道万春刚才忘了害自己,出门后想起来了,于是回来补刀? 这就未免过分了。 脚步声到了牢门外,张怀锦那张担忧心疼的脸出现在顾青面前。 “顾阿兄……”张怀锦心疼地看着牢门里的他,小嘴儿一瘪,马上哭了出来:“顾阿兄好可怜,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有没有不给你饭吃?你看你都饿瘦了……” 顾青莫名其妙垂头看了看自己,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瘦了?” 指了指身后堆积如山怎么都吃不完的各种肉和糕点零食,顾青道:“看见没?你觉得我能瘦吗?” 张怀锦眨巴着泪眼,仔细看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下不来台,然后大哭道:“我不管,反正你就是瘦了!” 顾青毫不示弱:“我也不管,反正我没瘦!……你是特意来跟我吵架的吗?没事回家去,牢房不是好地方。” 张怀锦抽噎着道:“我不是来吵架的……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烤肉,你经常吃的那一家,还有酒……” 张怀锦从食盒里一样样地端出精美的食物,嘟嚷着道:“好心来看你,你还凶我,……哼!你明明都瘦了。” 不知为何,顾青忽然表现出了极高的情商,他终于发觉不能跟女人争辩,无论逻辑还是事实,跟女人争辩都是有害无益的,因为任何引起争辩的话题最终都会归结到同一个无解的问题上面,这个问题叫“你为什么凶我”。 男人遇到这个问题通常情况下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所有争辩过程里用智慧与逻辑得到的优势都会瞬间丧失殆尽。 “是,我真的瘦了。”顾青微笑脸。 接过张怀锦递来的食盒,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得完,顾青照单全收。 有点奇怪地看着张怀锦,上次张怀锦醉酒与自己告白后,没得到自己的正面回应,大抵应该很失望吧?可是今日她却若无其事地来探监,而且绝口不提那晚告白的事,甚至连哀怨的表情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是……那晚她喝断片了? “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既然看过我了,不如赶快回家去,回家晚了你二祖翁又该骂你了……” 张怀锦眼角仍挂着泪珠儿,但还是白了他一眼,道:“顾阿兄你坐牢坐糊涂啦?才刚过午时,什么叫‘天色不早’?我陪陪你。” 顾青坐在监牢内,烦恼地叹气。 张怀锦说得好像给自己发福利似的,可顾青并不需要她来陪。 最近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感情问题成了一团乱麻,张怀锦喜欢他,他喜欢张怀玉,张怀玉相隔千里,那么浪漫的求爱也没能打动她,感觉有点挫败,所以如今顾青的感情很混乱。 两辈子都不懂如何处理这种乱七八糟的感情问题,顾青习惯性的做法是一刀断,自己不喜欢的趁早让她死心,自己喜欢的,多花点心思看看如何获取她的芳心。 ……上次一块银饼的定情信物可能不够,得加钱。 “顾阿兄,二祖翁昨日在家骂了你半个时辰,说你是个惹祸精……但我觉得你没做错,为亲卫报仇是为了伸张正义,是仗义磊落的男儿本色,后来我帮你说话,跟二祖翁吵了起来,二祖翁气得要揍我,我就跑掉了,天黑才敢偷偷溜回去,哼!我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了。”张怀锦照例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顾青只好全程微笑脸静静聆听,这个女人好啰嗦啊,但还是不得不保持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顾青就无比想念张怀玉,张怀玉多好,社会我玉哥,人狠话不多。 “顾阿兄,你独自被囚禁,听说要一个月才能被放出来,一个月呀……”张怀锦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一个月不跟人说话,放出来后会不会变傻?” 顾青黯然叹息,也就是隔着牢门,不然真想放个屁送给她。 “话多的人死后会下拔舌地狱的……”顾青善意地暗示她不要太啰嗦。 张怀锦完全没听懂暗示,闻言笑道:“才不会呢,生前做过坏事的人才会下拔舌地狱,我可没做过坏事。” 顾青再次叹气,打不到她,吓不了她,隔着牢门真的好无奈。 自由果然很宝贵。 “顾阿兄,这个月你关在这里会不会很无聊?每天都干什么呢?” 顾青微笑道:“吃饭,睡觉,骂狱卒。” 张怀锦睁大了眼:“每天都如此?” “偶尔想点事情,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趁着安静独处的时候翻出来再想几遍,这个叫‘复盘’,很重要的一种工作方式,它能帮你避免事业上的很多错漏失误。” 张怀锦似乎有了兴致,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兴奋地道:“顾阿兄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告诉我呀,我帮你想。” 顾青算了算时辰,才刚过午时,这就意味着张怀锦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同时也要啰嗦很久。 与其听她说那些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还不如自己主动提供一个话题,让她的啰嗦言之有物,有的放矢,虽然同样都是废话,但至少有话题的废话比较有营养。 于是顾青想了想,道:“比如,比如在你刚才过来之前,万春公主殿下也来探监了,而且还送了一堆吃的喝的,可是严格来说,她与我并不熟,我和她甚至有点小过节,所以我就很想不通,她为何无缘无故来看我……” 张怀锦眼睛眨巴几下,脑海中忽然警铃大作。 她忽然记起了二祖翁跟她说过,在重阳登高那天,万春公主当着所有朝臣的面邀请顾青同去玉真公主的道观,后来他们还真的同行了,二祖翁说当时满殿文武看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很暧昧…… 一直对他和万春公主的关系有些隐隐不安,难道真的有问题? 随即张怀锦又捕捉到顾青刚才话里的重点:“你与她有何过节?” 顾青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板着脸道:“别问,反正是过节,所以我才奇怪,她来探监究竟为何,我以为她会在送我的酒菜里下毒,后来让狱卒试了试,结果没毒,这件事让我一直伤脑筋到现在……” 张怀锦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的情商可比顾青高多了,公主殿下亲自来探监,哪里是什么寻仇,分明是对他有意呀。 这坨祸水,处处招惹情债! 不过可不能让顾阿兄察觉到,如今她与顾阿兄的感情已经够艰辛了,不能再无端多一个情敌,而且还是一位公主,太强大了,打不过打不过。 张怀锦于是眨了眨眼,嘴角邪魅地一勾,像一只黑化的小白兔。 “顾阿兄,我觉得公主殿下来者不善!”张怀锦认真脸,小拳头紧紧攥起,用肢体动作提醒他小心防备。 内心有点小愧疚,但是……一切都是为了捍卫爱情呀。 顾青严肃点头:“我觉得也是。” 张怀锦乘胜追击:“她来探监或许是为了嘲笑你……” “但她并没有嘲笑我啊,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跟她的鼻孔聊天……” “顾阿兄,你不懂!”张怀锦露出权威的眼神:“金枝玉叶都是很高贵很矜持的,她表面上没有嘲笑你,可看到你成为阶下囚的惨状,她的心里可能乐开了花,她来探监就是要看到你的惨状,她便心满意足了。” 顾青叹道:“好变态……” 张怀锦紧张地看着他:“所以,顾阿兄,你可不能喜欢她呀。” “我又没病,喜欢她干啥,她除了白一无是处。” 张怀锦一愣:“什么白?” “没什么,怀锦妹妹,天色真的不早了,你快回家吧。”顾青心情放松了一些,刚才解决了一个久萦心头的问题,赶紧把张怀锦赶回去,然后自己浮一大白。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为何老是赶我走呀,我多陪陪你不好吗?再过几日或许咱们便无法像这般独处了……” “为何?” 张怀锦愈发不高兴地嘟着嘴道:“我阿姐可能真的要回长安了,上次我派八百里快马给她送信,送信的人我没追上……” 顾青一呆,接着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悦:“张怀玉要来长安?” 张怀锦哼道:“你那么高兴作甚?别忘了我说过,我要打败她!” 顾青敷衍地笑道:“打吧打吧,我帮你们擂鼓助威……” 接着顾青又颓然地叹气:“再过几日我还是被关在大理寺,如之奈何……” 张怀锦不高兴地道:“阿姐回长安也不是来看你的,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大伯要回长安了,她是来见父母的,才不会见你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进献奇书 张怀玉的父亲名叫张拯,在洛阳旁边的伊阙当县令。 张九龄仅此一子,对于香火传嗣之事自然是看得很重,所以张拯在年轻时便被父母安排了婚姻,过了两年见仍未生出儿子,又给张拯娶了两房妾室。 张怀玉就是其中一房妾室所出。 对传嗣之事看得很重的张拯,见生出来的是女儿,又不是正房嫡出,对张怀玉自然有些冷漠,张怀玉从小到大被家人漠视,才养成了那种淡漠清冷的性格,后来甚至不声不响离家出走,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若无张怀玉的离家出走,便不会与顾青相遇相识,缘分如此奇妙,不成亲怎么对得起这段缘分? 得知未来的老丈人要来长安,顾青在大牢里久久不能平静。 见了老丈人该如何行礼,该怎么聊天,该送什么规格的礼物,顾青都想好了,就等实践了。 可顾青是县侯兼中郎将,老丈人是县令,若老丈人见了自己二话不说纳头便拜该怎么办? 若老丈人看自己太顺眼,二话不说要跟自己拜把子怎么办? 人生啊,最多的烦恼来自三姑六婆的琐碎烦恼。 顾青暗自决定,跟老丈人少喝点酒,万一酒后不过脑子,真跟老丈人结拜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可就全完了。古代人很讲诚信的,结拜后不可能反悔。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走了,临走前还说每天要来探监。她要在张怀玉来长安之前与顾青多独处几次。 人在监牢,百无聊赖。 逼仄的斗室里除了吃吃喝喝便再无别的事可做了,顾青盘腿坐在蒲团上,将最近发生的事默默复盘了几次,又揣度了李隆基的一些想法,不知为何,顾青越想越觉得不安。 杀刺史这事儿没完,顾青坐一个月的牢出来后,恐怕还有后续的惩罚在等着他。冲击官府,斩杀刺史,按律顾青应该要被杀头了,可他却连官爵都没丢,李隆基还要主动帮他颠倒黑白掩饰事实真相,以李隆基的为人,他会那么热情善良? 干出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李隆基的惩罚不可能只是蹲一个月大牢。 顾青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觉得应该要弄出点东西傍身,也算是给自己积累资历,资历如果丰厚了,李隆基要惩罚自己时难免多几分顾虑,下手时想必不会太狠。 高深的东西弄不出来,顾青前世也没想到自己能穿越,学到的东西很多都无法致用,比如造枪炮这个,就很扯,以如今的冶金炼铁水平,根本造不出合格的枪炮。 先把三国演义写完吧,这是一本奇书,后世民间看的不过是个基于史实而改变虚构的故事,但统治者看到的却是一本战争谋略巨篇,里面包含了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诸多方面的成功或失败案例,集中华数千年文明智慧于大成的一本教科书。 传说后世野猪皮的太祖努尔哈赤就是靠着一本三国演义而征服了明朝的江山,努尔哈赤一生征战天下,很多用人用兵的谋略方面都与三国演义里的人物和故事出奇的一致。可见这本书委实不简单,说是故事版的兵法谋略书也不为过。 幸好这个年代三国演义还没问世,顾青可以理直气壮地将署名权冠到自己头上。 顾青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没说完的故事,将前后大致的情节都想得差不多了,然后叫来了狱卒,让他准备纸笔。 写写画画大致勾勒出了后面的故事章回名,其实之前他与张怀锦说的三国演义已经说完大半,算算节奏已说到了关羽败走麦城,后面曹操身死,刘备托孤,诸葛亮六出祁山等等,故事也颇为精彩。 第二天,张怀锦果然又来了。 顾青也不客气,便让狱卒在牢门外给她摆了一张矮桌和蒲团,让她隔着牢门记录,而顾青便坐在牢里缓缓将后面的三国故事娓娓道出。 张怀锦被顾青说的故事完全吸引了,一边记录一边啧啧赞叹,不时给顾青送上几句马屁,“你真棒”“你好厉害”“好激烈,人家快受不了了”诸如此类听不懂的话。 顾青努力忍住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理智告诉自己,张怀锦夸的是他的才华,不是别的什么奇怪的方面。 于是顾青说,张怀锦写,整整用了三天,张怀锦才将整个三国故事记录完毕。 揉着发酸的手腕,张怀锦怅然若失道:“这么快就没了?” 顾青有点不淡定了,努力平静地道:“已经很持久了,……久不久你自己心里没数?” “顾阿兄你为何不高兴的样子?” “废话,明明很久,你却说太快,你觉得我能高兴?……而且,我说的是故事,不是别的!” 张怀锦一脸懵懂地道:“我也是说故事太快了啊,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顾青觉得这车再开下去可能会翻,于是伸手道:“把你写的拿来我看看,写一个错别字罚款一百文。” 张怀锦将厚厚的一摞稿纸递给他,嘟嘴道:“人家才不会写错字呢,我可是被二祖翁逼着读了很多年书的,以我的学识,考个进士不难。” 顾青迅速扫了几眼,不得不说,宰相家的门风确实不一样,张怀锦的字写得太漂亮了,字迹娟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刚劲之气,每个字都能当字帖来临摹,跟自己的字比起来…… 还是别比了,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整个三国故事自然不是罗贯中的原文,顾青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只是大概的情节和人物刻画都到位了,重要的谋略兵法方面的情节更是着重描述,与原版的三国演义相差的只有文笔和琐碎之处的省略。 “回头把稿子给你二祖翁看看,他不是挺喜欢这个故事吗?看完了请他再润润色,细枝末节方面修改一番,不要动情节就行。” 张怀锦点头应了,托腮怅然道:“听完顾阿兄的故事,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那些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可惜最终都化作一捧黄土,魏蜀吴三国争来争去,那么多的英雄谋士为一统天下费尽心神,终究却落在了司马氏手中,真是可悲可叹……” 顾青也叹道:“或许这便是天命所归吧,那么多英雄徒劳一生,然而天命不佑,英雄终化尘土,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上天就给我们注定了最终的宿命,很难逃脱。” 张怀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顾阿兄,你也相信宿命吗?” 顾青失笑:“我的际遇比较奇特,所以从来不信命,我若是相信宿命的人,这辈子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很多年前应该便化为尘土了。” “蝴蝶的翅膀扇一下都能改变许多事,宿命,不过是偶然天成的妙笔,风吹草动,鸟叫虫鸣,都能让那支妙笔轻微一颤,颤过之后,落笔便是另一番风景了。” ………… 鸿胪寺卿府。 张九章凑在昏暗的烛台下,睁着老花眼逐字逐句地看完了张怀锦记录的三国演义,看完后揉了揉眼睛,掩卷长叹道:“真是奇文妙思,顾青之才,委实深不可测,竟能将三国史锦上添花至这等境地,此书可谓壮阔也。” 为书中的人物感怀叹息许久,张九章执笔开始为顾青讲的三国故事润色。 张九章自幼熟读诗书,润色这种小事自然是信手拈来。于是张九章从头开始涂涂勾勾,删去了一些口语化的词句,添加了许多古色古味的佳句篇章。 接连两日,张九章在书房里废寝忘食,将顾青的故事从头到尾修改润色完毕,写完已是第三日清晨,张九章搁笔,意犹未尽地将书稿读了一遍,觉得颇为满意,合上书稿欣慰地笑道:“此书成矣!” 再次翻阅一遍,张九章仍为故事中的谋略兵法和政治权谋而赞叹不已。 “如此奇书,老夫读之大有收获,若予我大唐武将们所阅,应会增益不少,此书……不可埋没于民间,当为庙堂所用。” 张九章喃喃自语,神情渐渐坚定起来,起身洗漱过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书稿,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的珍宝,备好车马向兴庆宫行去。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 李隆基翻看三国演义的故事已整整三个时辰,张九章清晨入宫,李隆基却不知不觉看到了下午时分。 初时李隆基有些敷衍,鸿胪寺卿说要进献奇书,李隆基不以为然,但张九章是老臣,又是曾经的贤相张九龄的弟弟,李隆基终归给了几分面子,应付式的翻开了第一页。 谁知开篇第一句话便深深吸引了李隆基。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隆基喃喃念了几次,两眼顿时大亮。一句话在民间百姓眼里和政治人物眼里,含义是不一样的,李隆基作为政治人物,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看到这句话后便品味出了许多旁人无法揣度的深意。 “有点意思……”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渐渐深了一些,然后接着看下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怀玉回京 三国演义能被列为四大名著之一,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在于它是基于史实的基础上虚构的情节,包含兵法谋略,政治外交等等诸多方面。 如果顾青说的故事是红楼梦,或许李隆基看几页便掩卷,顶多夸一句文才难得,说不定还会对书里的贾宝玉左右看不顺眼。 如果顾青说的是水浒传,李隆基可能会勃然大怒,顺便延长顾青的刑期。 至于西游记……玄奘和尚死了还不到一百年呢,取经倒是有,哪里来的猴子和猪?那么多玄玄怪怪的神仙鬼魅,又是玉帝又是如来的,当朕这个帝王是摆设么?更何况,书里的玄奘居然跟太宗先皇帝结拜兄弟……呵呵,这是花样作大死啊。 所以,顾青拿出的三国演义反而是最合适的。 书的内容基于史实,书里的谋略和政治等等诸多事例都颇合李隆基的胃口。 于是李隆基渐渐提起了兴致,从桃园三结义开始,他的兴趣便愈见浓厚,初时翻阅书稿还有些敷衍,只看了几页便神情凝重,他开始认真读了。 张九章跪坐在下首,表情淡然如入定的老僧,到了午时,在高力士的悄声提醒下,李隆基赫然惊觉,却不忍释卷,下旨备宴,赐张九章同宴。 酒菜端入殿内,李隆基食不知味地一边吃一边翻阅书稿,张九章则不客气地又是饮酒又是挟菜,一本三国演义要读很久,张九章不会委屈自己干等的。 君臣在诡异的静谧气氛里,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多时辰才吃完一顿饭。 酒菜撤下,张九章继续入定。 李隆基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有时候读完一页并不急着翻开下一页,而是仰头望着殿顶的房梁,不知在念叨着什么,若有所思地点头后,才继续翻看下一页。 读到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李隆基击节而赞,谓之猛将。读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李隆基大笑不已,连夸卧龙计策之妙,可怜吴中周郎,读到关羽败走麦城,终被吴国所害,李隆基黯然叹息,心情失落。 读到星落五丈原,最后司马氏篡魏,三国终归于晋,李隆基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掩卷大泣不已。 “此书……确实可称奇书,张卿,此书何人所作?”李隆基哽咽问道。 张九章起身道:“青城县侯,顾青所作。” 李隆基愣了:“顾青?” 不敢置信地再次翻开书稿,李隆基迅速看了几眼,吃惊道:“顾青能作出如此奇书?不可能吧?” 张九章淡然道:“臣不敢欺君,确实是顾青所作,由臣的侄孙女怀锦手录,臣在细枝末节处增删了一些,但书里的故事和谋略外交等等,皆是顾青一人所作,臣以性命担保无误。” 李隆基仍震惊地道:“他才二十来岁,书中的谋略兵法可称绝世之妙笔,许多地方朕读之受益良多,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物和故事竟与史实并无偏差,说它是一本兵法韬略书亦不为过……顾青才二十岁,以他的阅历怎么可能写出如此震撼人心的书?这……太过匪夷所思了。” 张九章仍淡定地道:“臣初读此书亦觉得不可思议,但它确实是顾青亲口所述,实实在在是他写的,臣不得不信,若欲追问缘由,大抵应是才华绝世,陛下,天下人多矣,有些人就是能够生而知之,不信都不行。” 李隆基沉默半晌,叹道:“朕还是小看了顾青的才华,此人之才思,非在诗文经义,而在治国安邦,于国有大用。” 张九章笑道:“少年郎君,国之所用,来日久长。” 李隆基笑了:“不错,来日久长。多谢张卿献书,朕只是奇怪,此书顾青既已亲述多日,为何他不主动进献给朕?” 张九章苦笑道:“顾青口述此书的初衷,其实是为臣的侄孙女打发无聊时光,当作小儿故事讲给她听的,是臣的侄孙女听了一段后顿觉不凡,于是用笔记了下来,或许在顾青眼里,此书算不得什么高明的东西,只是用来哄孩童的玩笑之举罢了。” 李隆基愕然:“这等奇书,在他眼里竟都算不得什么?顾青此子究竟有多大的才华?” 张九章叹道:“事实就是如此,后来臣无意中看到侄孙女写的东西,好奇之下看了一眼,顿时惊为天人,为求下个章回,臣甚至舍了这张老脸亲自去求他口述,而顾青那竖子却颇不耐烦,心情好或是无聊之时才说上那么几个章回,臣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月,幸好这次顾青在大理寺监牢里,或许是觉得无聊无趣,这才将故事说完了。” 李隆基失笑摇头:“看来此子的才华远不止于此,朕以后倒是要多留心,时常从他嘴里掏一些有用的东西出来才行。” 拍了拍桌案上的书稿,李隆基叹道:“就凭此书,朕给他再晋一爵都不为过,……哈哈,不过还是算了,顾青终究太年轻,显赫过甚不是好事,江山代有新人如顾青者,朕何愁大唐盛世不能千秋万代?” 张九章献书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顾青,他亲自读过这本书,知道此书的不凡之书,献书给李隆基就是为了让他更重视顾青。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顾青是张九章特别欣赏的晚辈,眼看这个晚辈闯了祸,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待了不少日子了,张九章有些心疼,于是借着献书的缘由,希望李隆基看在这本奇书的份上,将顾青剩下的刑期免掉。 不过看李隆基此刻的模样,欣赏赞叹之后,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将顾青释放的意思,张九章的目的落了空,不由暗叹一声,只好识趣地起身告退。 张九章走后,李隆基仍兴致勃勃地从头翻阅书稿,哪怕已看过一遍,他仍爱不释手。 高力士悄悄凑过来道:“陛下,刚才张寺卿的言外之意……” 李隆基眼睛盯着书稿,头也不抬地道:“朕知道,他想为顾青求情,希望朕能下旨将顾青从大理寺提前放出来。” 高力士不解地道:“陛下如此欣赏此书,顾青能博陛下之喜,也算是有功了,陛下何不……” 李隆基摇头,缓缓道:“一事归一事,顾青固然才华惊世,可他犯的错也必须要惩罚,朕若恕他这一次,恐怕以后愈发狂妄,目中无人,那样的人若为国所用,终究是败事有余,于国为祸。朕不想看到若干年后顾青变成那副模样。” 眼睛盯着书稿,李隆基再次赞道:“真是好书啊,顾青这玲珑心窍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谋略,难道他少年时读过兵书?” 目光渐渐陷入深思,李隆基喃喃道:“由此书可见,顾青颇具将才,当初将他封为武职算是选对了,然而,真正的将才不在纸笔之上,而在真实的战阵厮杀之中,顾青理应磨练一番才是,否则终究又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高力士在旁边听得眉眼一挑,垂头躬身不敢多言。 良久,李隆基将书稿合上,道:“高将军,吩咐下去,此书由殿内监装订刻板,印刷成册,不许在民间流传,少印一些,交给长安各卫大将军以及十镇节度使观阅,交代他们必须认真读,读了之后写奏疏给朕,说一说他们对此书的观感与获益。” 说完李隆基提笔,在书稿的第一页顶部写下四个字,“三国演义”。 御笔亲题书名,顾青之名这次终于被军中将领正视。 ………… 春暖花开的渭水边,张怀玉骑马匆匆赶到了长安城外。 勒马驻足,眺望远处长安的城门宫墙,张怀玉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时隔两年,她又回来到这个地方,一个她很不喜欢当初一心只想逃离的地方。 繁华的都城,喧嚣的府邸,一切都衬托得她的内心愈加清冷孤独。 脑海中莫名想起了顾青曾经说过的话,“世人皆是病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病,都有着一块不可触碰且无法治愈的顽疾。” 是啊,张怀玉何尝不是病人呢。 鞭马前行,在城门前下马,张怀玉进城之后便来到张九章的府门前。 这里曾是张九龄的府邸,张怀玉年幼时一家都住在这里,后来张九龄逝世,张家的子嗣们都在外地为官,于是宅子便留给了张九章。 门口的亲卫都认识张怀玉,见她一袭白衣风尘仆仆而来,亲卫们一愣之后纷纷行礼,然后赶忙上前牵马坠镫。 张怀玉独自走进府门,绕过照壁,穿过院子,前堂内,一位衣袍朴素,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堂内,微躬着身子与张九章聊天。 看见这位中年男子,张怀玉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努力忍住之后,深吸了口气,在前堂石阶下行礼。 “父亲,怀玉回来了。” 中年男子正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闻言扭头望去,见张怀玉站在堂外石阶下,打量她一番后,张拯点头淡淡地道:“来了?去后院清洗收拾一下,晚间府中开宴时再来。” 张怀玉心中一黯,平静地应是。 父女之间,冷漠如斯。 第二百二十七章 侯爷出狱 在张怀玉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从懵懂孩童到豆蔻年华,她与父亲的交集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记忆里的父亲对她很冷淡,从来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当父亲知道生的是个女儿后,便不再对她倾注半分关怀。 在相府里,她与身为妾室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瘦瘦小小,唯唯诺诺,无论受到正室夫人多么不公平的对待,她都忍气吞声。 张怀玉长大后,听母亲轻声说起年轻时的往事。 她的母亲出身并不好,只是长安城里一户普通市井人家,能成为当朝宰相长子的妾室,亦是由于张家不知从哪里请来相士批过生辰,张怀玉母亲的生辰与张拯最合适,且有宜男之相,张家这才下了重聘将她娶为妾室。 事实上相士看得并不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害了她母亲一生,生下张怀玉这个女儿后,张拯大失所望,从此对母女不闻不问,而张拯的正室夫人倒也争气,张怀玉出生两年后,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的诞生令张怀玉母女在相府的处境愈发雪上加霜。 相府如侯门,庭院深深,人情凉薄。 张怀玉两岁时,她的母亲长久抑郁之下终于病倒了,没等到开春便撒手人寰,留下庶出的女儿在相府里独自忍受张拯的漠视,以及正室夫人的嘲弄虐待。 直到顾青的父母受邀来到相府,见张怀玉孤苦可怜,便将她留在身边每日教她武功,张怀玉在顾青的父母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情,那几年成了张怀玉此生唯一快乐的时光。 顾青的父母死后,张怀玉深为自责,对张家愈发痛恨,从此便活在顾青父母的影子里。 离家出走两年,人的天性终归属于家庭。 近乡情怯,又暗怀喜悦,见到了久违的父亲,然而张拯依旧冷漠的态度却给张怀玉倒头淋了一盆凉水。 两年了,他连一句在外安好无恙都不曾问起,仿佛家里只是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满怀失望伤心,张怀玉默默走向后院。 自己果然不该属于这里,可是,她究竟该属于哪里?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之后,她已没有家了。 走进后院的月亮拱门,一道娇俏的人影像耗子似的窜了出来。 “阿姐!”张怀锦兴奋地跑到她面前,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如果她有尾巴的话,此刻早已摇得飞起了。 张怀玉愣了一下,然后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整个张家唯独只有这位堂妹才是唯一能令她温暖的亲人了吧。 张怀锦拉着阿姐的手转圈,杠铃般的笑声洒得很立体很环绕。 “阿姐,两年没见你了,你好像瘦了些,但气色比以前好了,看来蜀州的山村果然养人,改日我也要去住些天,还有还有,你的肌肤也比以前光滑了,石桥村莫非是蓬莱仙境,阿姐你变得跟仙女一样了,啊啊啊啊啊我一定要去石桥村住两年……”张怀锦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着堂妹仍如当年一般活泼单纯像个小话唠,张怀玉露出宠溺的微笑,伸手帮她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发鬓。 “阿姐,这两年你独自在外,过得可好?辛苦吗?” 这句话说出口,张怀玉差点落下泪来。 回到张家,她是唯一一个问自己好不好,辛不辛苦的人。 “阿姐不辛苦,我过得很好,整个村子的人都听我的话呢。”张怀玉含泪笑道。 “以阿姐的身手,在石桥村一定很威风吧?但顾阿兄如果在的话,威风的就是他了……”兴奋不已的张怀锦说起顾青,欣喜的表情忽然一僵,喃喃道:“不对呀,不能这么高兴,阿姐是我的敌人,我要打败她的呀……” 张怀玉疑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张怀锦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直视她道:“阿姐,我要打败你!” 张怀玉一愣,然后失笑道:“两年不见,长本事了,不过你现在仍然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省省吧。” “哎呀,不是,我说要打败你不是跟你比武……” “那是什么?” “是……反正要打败你,除了比武的任何方面,打败你以后,顾阿兄就是我的了。”张怀锦语气坚决地道,眼神里全都是为爱而生的勇气,执着得像孤岛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 张怀玉的笑容渐渐敛起,盯着她道:“你果然喜欢顾青。” 张怀锦认真地点头:“我喜欢他,所以我要跟你争。” 张怀玉苦笑抚上她的头顶,叹道:“傻丫头,你要打败的不是我,而是顾青的心,把我从他心里挤出去,占据我原本的位置,那才是你的胜利。” 张怀锦愕然,然后一脸懵懂地望天,思索这其中的逻辑,思索许久,傻傻地道:“好像……是这么回事,打败你好像没什么用,顾阿兄还是喜欢你。”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顾阿兄是聪明人,而且他喜欢跟聪明人来往,怀锦,你也要变得聪明才行。” 张怀锦认真地道:“阿姐,我很聪明的,不要小看我。这两年我读了很多书,字也越写越好看,我知道顾阿兄喜欢的人是你,我还知道你其实也喜欢顾阿兄,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我还是没皮没脸地贴上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阿姐,你们不能再拿我当孩子……” “女子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便不再是孩子了。” ………… 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个月,顾青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闲得发霉,觉得自己快养成一个废人了。 可他人在监牢,外面仍有他的传说。 长安各卫的大将军们人手发了一本《三国演义》,由当今天子御笔亲题书名,并下旨每位大将军必须要看,不仅要看,而且还要写读后感,可谓十分残忍。 大将军们大多是精通韬略之人,跟李隆基初时的反应一样,刚开始时不情不愿敷衍式翻开书页,后来越看越难以自拔,看完以后,对顾青此人顿时无比钦佩。 当初顾青因救驾而封侯,长安的朝臣们嘴上不敢多言,心里对顾青仍是有些看不起的,顾青封侯的那天起,他的脑袋上便被朝臣们默默扣了一顶“幸进”的帽子,而他的人设便只是少年宠臣,巴结上位。 直到这本三国演义问世,各卫大将军对顾青的看法渐渐改变了。 少年臣子,名动天下,肚子里果然还是有几分干货的,天子毕竟圣明,封侯的决定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顾青的本事确实对得起他的爵位。 民间无风无浪,各卫大将军最近却纷纷聚集一处,悄悄讨论着这本三国演义,从兵法谋略一直到政治外交,有的将军们甚至争红了脸,动手打架的事也没少见。 三月初,正是春暖花开之时,顾青终于刑满出狱。 韩介等亲卫一大早便站在大理寺外等候,狱卒们送佛一般毕恭毕敬将顾青送到门外,非常有礼貌地与顾青告别,同时还微笑着委婉地告诉顾青,“告别”只是礼貌用语,如果没什么事,大家最好各生欢喜,永不相见。 顾青刚被释放的美好心情顿时多了几许阴郁,当我乐意待在你们这破地方吗?若非真的害怕延长刑期,眼前这几个狱卒少不了一通暴揍,大理寺外可还站着自己的一百名亲卫呢。 走出监牢,眼睛顿时一阵发黑刺痛。 长久没见阳光,眼睛有些适应不了,顾青揉了许久的眼睛,这才勉强恢复。 韩介和一百名亲卫站在大理寺外,甲胄整齐地列成四队,韩介披甲按剑站在前方,见顾青出来,韩介和众亲卫仿佛商量好了台词似的,齐刷刷行礼并异口同声道:“恭迎侯爷,侯爷为国除奸,忠义无双!” 明明是迎接刑满释放的犯人,亲卫们却搞出了迎接将军凯旋而归的气势。 一百人的齐声呐喊,吓得大理寺外行人纷纷驻足好奇观望,空地边的槐树上,惊起一群鸟雀。 顾青也被吓到了,脚步不自禁地一趔趄。 韩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顾青看着远处围观的百姓,脸色有些难看地道:“这是谁搞出的名堂?” 韩介面带得意之色,挺胸道:“是末将想出来的,侯爷为兄弟们入狱,污了您的英名,末将总要弄点动静出来,好教世人知道侯爷并非奸邪之徒,而是为国除奸的好官儿。” 顾青叹气。 这家伙大概是没看过电影,前世那些混黑的头目出狱时,也是如此风光,与今日顾青的待遇何其相似,只不过那些出狱的大佬们通常下场不会太好,剧情再走半小时多半会挂掉。 “以后不要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还想再活五百年。”顾青冷着脸道。 韩介不解地挠头。 “对了,侯爷,还有一位远方来的客人在等您,就在后面的马车上……”韩介提醒道,神情忽然浮起几分暧昧之色:“……是一位女客人。” “谁?”顾青环顾四周,见大理寺外空地上一辆马车忽然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美丽精致略显清冷的脸。 二人目光对视,如同两块被互相吸引的磁石,温柔缠绵,再也分不开了。 良久,顾青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韩介的肩,道:“她不是客人,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反正……这辈子就是她了!” 韩介和众亲卫恍然,接着福至心灵,一齐朝马车里的张怀玉躬身抱拳,齐声喝道:“拜见侯爷夫人!” 张怀玉错愕不已,还没来得及羞涩,另一颗小巧的脑袋将她挤开,张怀锦强行出镜,将脑袋伸出车窗外,指着韩介大怒道:“什么侯爷夫人,不要乱喊!还早着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翁婿相见 张怀锦气坏了,怒气主要是冲着韩介。 她经常来往顾家的宅子,对宅子里的管家下人丫鬟早已混得熟络无比,如同自家一样轻松自在。 自从韩介成了顾青的亲卫后,张怀锦与韩介的关系也不错,一起喝过酒,一起比过武,在韩介有意放水之下,张怀锦也小赢过几次。 原本混成兄弟一般的交情,没想到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叫阿姐“侯爷夫人”,太气人了,以前请他喝的酒,吃的烤肉难道喂狗了吗? “韩介你这个混账,还来!还我的酒,还我的烤肉!”张怀锦朝韩介伸手,半个身子都快伸出窗外了。 张怀玉又羞又臊,气得将张怀锦拽回了马车,怒道:“大街上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张怀锦坐回马车里,红着眼眶委屈地瘪着小嘴道:“阿姐,你和顾阿兄不要那么快成亲,好不好?多少给我留点时间,说不定顾阿兄最后发现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呢……” 张怀玉俏脸仍是一片清冷,但发红的脸颊已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努力板着脸道:“什么成亲,没影儿的事,你莫多想,顾青喜欢谁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张怀锦还要说什么,马车的门帘忽然被掀开,顾青一个箭步窜了上来。 近在咫尺,张怀玉与他的目光对视,嘴角展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 顾青也笑,认真地打量她许久,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好像胖了……” 张怀玉的笑意顿时凝固。 见张怀玉脸色不善,顾青的求生欲忽然冒头,他决定换个高情商的委婉说法。 “你圆润了……” 张怀玉咬着牙,冰冷地道:“我没有!” 顾青深情地道:“没必要否认,我更喜欢圆滚滚的你……” 张怀玉眼中快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胖!” 顾青只好再次打量她一番,然后发觉……好像真的没胖,只是脸蛋比以前更白皙了一些,所以白色显胖? “果然没胖……”顾青喃喃道:“怎么会没胖呢?每顿三碗饭都吃到哪里去了?莫非肠胃功能很强大?” 久别重逢的喜悦,积压多日的相思,张怀玉无数次幻想过她与顾青相聚时的柔情画面,千种万种幻想,死活没想到顾青见面就说她胖了。 满腹相思顿时化作满腔怒火,张怀玉深呼吸,努力忍住将顾青立毙掌下的冲动。 倾出身子掀开车帘,张怀玉吩咐车夫启行,然后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一旁的张怀锦终于委屈地开口:“顾阿兄,你都没跟我说话……” 顾青被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她:“你何时来的?” 张怀锦气坏了,像一头发怒的牛,用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胸膛,怒道:“我一直都在!顾阿兄你太目中无人了,喜欢阿姐也不能完全将我忽视呀,气死我了!” 顾青轻揉着她的狗头,温柔地笑道:“乖,以后莫叫我顾阿兄了。” “那叫你什么?” “叫姐夫。” 马车里的姐妹俩同时愣住,接着张怀锦发出尖叫:“我不!” 张怀玉也怒叱道:“顾青,你想死了么?” ………… 马车行到张九章府门前停下,顾青走出马车,转身伸手打算扶张怀玉出来,张怀玉却一甩手,潇洒地从马车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张怀锦闷闷不乐最后一个从马车里出来。 刚准备进门,张怀玉忽然叫住了顾青。 顾青疑惑地看着她。 张怀玉神情有些迟疑,咬了咬牙道:“顾青,我父亲也在府中。” 顾青点头:“听怀锦说过,你父亲来长安了。放心,我会很有礼貌,让你父亲满意的。” 张怀玉摇头:“不是这个意思。顾青……我父亲与我,向来很生疏,他对我母亲和我很少有好脸色,我担心他见了你也不会有好脸色……” 顾青想了想,道:“如果令尊没有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个程度,我想我会忍住的。” 说着顾青补了一句货真价实的高情商的话:“……为了你。” 张怀玉露出了笑容,轻声道:“多谢你。” 迟疑了一下,张怀玉又道:“其实父亲顶多只是冷漠,不会轻易骂人,但他的正室却有些……如果要忍的话,主要是忍她的一些言行,顾青,我实在不该连累你……” “行了,别说了,多大个事,杀人的场面都经历不知多少了,眼前这点不过是小场面,放心,我忍得住的。” 三人于是进了府,来到前堂,前堂内并无外人,张九章坐在首位,宾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子神情清冷,眉眼间依稀有几分张怀玉的轮廓,另一位中年女子穿着华贵的绫罗绸裳,面对张九章时虽态度恭顺,但眼神仍透出一丝习惯性的倨傲之色。 顾青站在前堂外飞快打量了他们一眼,想必这两位便是张怀玉的父亲张拯和名义上的母亲了。 按古代的规矩,妾室的子女要称正室夫人为母亲,反倒是亲生母亲却只能叫她“娘”或“阿娘”。 张九章首先看到了堂外的顾青,先是捋须哈哈一笑,接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沉下脸来怒哼一声,指着他道:“混账小子,还发什么愣,快进来,还有怀玉和怀锦,你们也进来,等你们多时了。” 顾青笑了笑,道谢后坦然走进前堂,俩姐妹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姐妹俩先跟张九章和张拯夫妇见过礼后,一声不吭在各自的矮桌边坐下,张九章指着顾青对张拯笑道:“这位便是当年顾秋夫妇的独子,流落蜀州多年,去年老夫才与其相认相识,顾青,这两位是吾兄九龄之长子夫妇,怀玉的父母,你快来见过。” 顾青微笑着按规矩朝张拯夫妇行礼。 张拯的表现颇出意料,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顾青长揖一礼,顾青惶恐地急忙托住他的胳膊:“叔父切莫乱了礼法,陷小侄于不孝不义也,应是小侄向您行礼才是。” 张拯严肃地道:“此礼不违礼法,正是我代张家上下数百口人道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保全张家之义,张家上下无不感恩,多年过去,无人敢忘怀。” 顾青苦笑道:“双亲是双亲,小侄是小侄,双亲的恩与怨与小侄无关,叔父若要谢,便请年节之时去我双亲的墓前道谢,小子可担待不起叔父之礼。” 二人客套几句方才各自落座。 顾青坐下来浅啜了一口酒,心中不由叹息。 人果然都有两面性,张拯重男轻女,对庶出的女儿冷漠无情,可对张家的救命恩人却是分外真诚,处理家中事与家外事,张拯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心中刚对张拯生出一丝好感,旁边的正室夫人却立马将这丝好感败坏殆尽。 “听说顾贤侄已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谦逊地道:“幸进之臣,名不符实。” 正室夫人白了张拯一眼,道:“人家一个晚辈都比你官大,又是升官又是晋爵的,你却……” 张拯面色瞬间冷了下来,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夫人,当着晚辈的面,不可失礼。” 正室夫人悻悻一哼,转头却笑着对顾青道:“顾贤侄莫怪,哎,倒是好生俊俏的少年郎君,顾家伉俪有子若此,当含笑瞑目矣……” 顾青感动得想流泪,多久没人夸过我俊俏了,这位正室夫人什么品性什么脾气目前不知,但她的眼光却出奇的歹毒精准。 正室夫人话锋忽然一转,道:“听说贤侄如今正是天子眼中的红人,圣眷之隆堪比杨相,我夫妇有一独子,终日无所事事浪荡失行,你我两家亦是世交,不知贤侄可愿为我那独子在长安谋一份官差,也好让他定定性子……” 顾青一愣,然后飞快瞥了张九章一眼。张九章眉目半阖,一手托着酒盏,仿佛睡着了一般不闻不问。 这就有点怪异了。放着鸿胪寺卿的本家人不去求,反倒求自己这个外人,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说,连张九章都不愿帮忙的本家晚辈,可见其人烂到何等程度。 这位夫人刚才说她儿子无所事事浪荡失行,恐怕不是什么客气话,而是大实话。 脑子转得飞快,顾青接话也不慢,微笑道:“婶娘放心,世交兄弟与亲兄弟一般无二,既然婶娘说他浪荡失行,小侄为他谋个官差亦无不可,不如先将他调来小侄身边任亲卫,在我身边磨练几年,待磨平了浪荡的棱角,便如回了炉的百炼钢一样坚韧正直,那时小侄再为他在左卫谋个武职,不知婶娘意下如何?” 正室夫人一呆,竟无言以对。 这位贤侄看着彬彬有礼,却有些不识趣呀。 明眼人都听得出自己的意思,谋个官差的意思是“官”,而不是“差事”,好歹也是县令的独子,难道缺差事干吗?她真正的意思是想要顾青给她儿子谋个官职呀。 亲卫无官无职而且还沦为别人的跟班,必要时还要当肉盾挡刀挡箭,这算什么狗屁官差? 可顾青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甚至有几分长辈说教的味道,正室夫人心中不满却也无法发泄,因为以顾青如今的官职和爵位,确实有资格用长辈说教的语气说话。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陈郡谢氏 顾青算是张家的自家人,列席家宴不算突兀,张九章这一辈的老人都将顾青当子侄看,顾青也从来不将他们当外人。 老一辈传下来的财产容易继承,但老一辈传下来的交情却很难维系。 强加于下一代的交情,其实也是一种亲情绑架。 老实说,顾青之所以与张家来往,与他父母并无关系,而是因为张怀玉出自张家,且张九章待他真诚。 但今日堂上,张怀玉的父母却令顾青心里有些别扭,尤其是那位正室夫人。 心里再别扭,表面上还是要恭敬的,顾青微笑着端杯,以晚辈的姿态向张拯夫妇敬酒。 张拯夫妇很给面子地饮尽,张夫人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如此年轻便已封侯,顾贤侄却是我生平仅见之有为少年,龙凤一般的人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真应该与你多亲近才是。” 顾青谦逊地道:“官爵只是运气,小侄并无半分本事的,长安的权贵朝臣们都说小侄是幸进,名声不大好听。” 张夫人笑道:“幸进也是进,贤侄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不过是嫉妒你而已,唯有咱们自家人才是真正为你高兴。” 随即张夫人又关心地道:“听说贤侄刚从大理寺监牢出来,在里面可有遭罪?你的事情二叔都与我们说了,贤侄你也太冲动了,为了区区一名亲卫,委实不应拿自己的前程玩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贤侄已是县侯,遇事当冷静三思后再行才是。” 顾青微微皱眉,这话可有些刺耳了,若论亲疏,韩介和亲卫们在顾青心里的位置可比这位张夫人重要多了,这位哪里来的底气说这番貌似语重心长的话? 眼睛余光一瞥,看到张怀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顾青忍住心头的不悦,微笑道:“婶娘说得极是,小侄以后做事不再孟浪了。” 只聊了几句话,顾青便看清了张家的形势。 张九章是个装糊涂的老狐狸,对张拯夫妇的话头从来不搭理不掺和,张拯是个略显木讷的中年读书人,故作威严状很少说话,反倒是这位张夫人说个不停,而且不时耍弄独属于中年妇女的那种小心眼小聪明,整个前堂的人都在看她的表演,她却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场的节奏。 而张怀玉和张怀锦姐妹俩,此刻完全成了透明人,像两只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不吱声儿。 这一家子有点意思…… 由此看来,张拯的家里由这位正室夫人说了算,看张怀玉沉默的样子,张夫人平日应是积威日重,令人畏惧。 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理说张拯是贤相之后,又有官身,怎么说也不应该任由自己的夫人上蹿下跳,她耍弄的那点小聪明就不信他看不出来,看出来而不制止,说明他已懒得管或者不敢管。 莫非……这位张夫人的娘家有背景? 这是顾青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了。 张九龄的独生子,不给他配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张怀玉从小便一直生活在这位正室夫人的欺虐和阴影之下么? 顾青脸上带着笑,眼睛却眯了起来,笑容看起来愈发灿烂可亲了。 约莫感觉到顾青可能不愿提携她的儿子,张夫人只好换了个话题,笑道:“听二叔说,贤侄与怀玉相识很早,而且是怀玉找到了咱们张家的恩人之后?” 顾青笑道:“婶娘莫再提‘恩人’二字,小侄承受不起。” 张夫人迅速朝张怀玉瞥了一眼,笑靥如花道:“怀玉这丫头性子清冷,整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从小喜武,与人难以亲近。刀枪棍棒耍得欢实,却从来不碰女红刺绣,反倒是怀锦这丫头我却更喜欢得紧,自小聪慧伶俐,又识大体,她可是三叔长子正室嫡出,依我看来,怀锦与贤侄正是颇为投契……” 张怀玉垂头,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放在桌下用力地攥成拳。 顾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这话就过分了,怎么说张怀玉也要叫她一声“母亲”,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当着面说她是庶出,配不上自己,这比直接扇耳光更令人难堪。 笑容浮起几分冷意,顾青不咸不淡地道:“多谢婶娘关心,小侄却以为怀玉善良体贴,内敛稳重,小侄尤喜她舞刀弄枪,与世间庸俗女子截然不同,至于出身……小侄出身贫寒农户,虽已封爵,可从来没忘本,什么嫡出庶出,一个寻常农户小子,哪里在乎这些?” 这番话有点重,顾青毫不留情地将张夫人顶了回去,张夫人脸色渐渐变了,眼中的笑意已消失,嘴角的笑容亦带着几分冷意。 “哈哈,顾青,来,与老夫饮酒。”张九章忽然举杯笑道。 顾青双手捧杯,起身恭敬地与张九章饮尽。 ………… 酒宴算是不欢而散,张拯夫妇借口不胜酒力,二人退席回了后院。 前堂内,顾青脸上的微笑终于敛了起来,起身走到张怀玉身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张怀玉的手冰凉没有温度,像一块未曾融化的寒冰。 “无关紧要之人说的话,不必在意。”顾青笑着安慰道:“人生在世,要学会忽略一些声音,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张怀玉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白了他一眼道:“语气像个老夫子似的,你与我差不多大,说话老气横秋的。” 顾青笑道:“我大概比你大三十多岁,真的。货真价实的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讲真,你应该把我高高供起来才是。” 张怀玉冷笑:“你可能是太久没挨揍了,所以飘得有点忘形了,嗯?” 见顾青二人说说笑笑,旁边的张怀锦愈发闷闷不乐,嘟嘴垂头不言不语。 张九章捋须看着三人之间的相处,越看越为张怀锦着急。 这傻丫头,早就跟她说过要尽快将顾青拿下,她却不慌不忙的,如今可好,张怀玉回了长安,往后情路可就更坎坷了。 更奇葩的是,据说怀玉还是怀锦写信召回来的…… 这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够刺激啊。 分别不算久,但顾青有很多话想对张怀玉说,只可惜堂内还有长辈在,这位没眼力的长辈没有主动回避的眼力,顾青却不能失礼。 “二叔公,张叔父是回长安述职吗?”顾青问道。 张九章笑了:“拯儿如今只是县令,县令没必要进京述职的。顾青,你已贵为中郎将和县侯,朝廷的法度规矩你还是要多了解一下,以后这种话莫乱说,会被人当成笑话的。”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侄孙见张叔父一家颇为有趣,家中似乎……是婶娘做主?” 张九章点头:“不错,她的娘家姓谢,老夫的兄长还是宰相时便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成亲二十多年了。” “姓谢……”顾青喃喃自语。 张九章大笑着指了指他,道:“小子倒是机敏,看来是明白什么了。不错,拯儿的夫人出身陈郡谢氏,是当地有名的世家之后。当年兄长还是宰相时,谢氏便与张家结了亲,两家来往颇密,只是后来兄长因被天子所贬,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来往少了……” 顾青恍然:“难怪……” 难怪这位张夫人的气势比张拯这位一家之主还盛足,原来出身世家,而张九龄逝后,张家仅有一位张九章位列九卿,还有一位张九皋任广州刺史,说起来已然没落了,于是谢氏便渐渐与张家断了往来。 而这位张夫人显然有些势利,见张家不复往日荣光,气焰便有些嚣张了,难怪刚刚给人一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感觉。 陈郡谢氏,确实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著名的东晋庐陵郡公谢安,亲自指挥淝水之战的人,还有东晋名将谢玄,便都出身陈郡谢氏,还有谢安的女儿,著名的女诗人谢道韫,也都出自陈郡谢氏。 数百年的大门阀,如今虽也没落了,但这位张夫人显然仍有充足的底气。 张九章看了看顾青和张怀玉,又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张怀锦,捋须叹道:“顾青啊,你若有求凰之意,拯儿夫妇你可不能得罪,否则事恐难为。刚才顶撞谢氏的那番话,说得有些不妥。” 顾青笑道:“二叔公,刚才我已很克制了,婶娘对怀玉太过不公,若非怀玉叮嘱过我要忍耐,以我的脾气早掀桌子了。” 手背忽然一凉,顾青扭头,却见张怀玉那双冰冷的小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而表面上,张怀玉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 张家酒宴散后,顾青支开了张怀锦,带着张怀玉去了自己家,美其名曰“参观名人故居”。 韩介和亲卫们为了给侯爷撑场面,这次在长安大街上难得地高调了一回,韩介亲自领头开道,亲卫们昂首挺胸一副虎狼之师的模样,一行人招摇过市从张家步行到了顾家。 顾府门前,许管家领着下人们列队等候,或许早已得了亲卫的通报,许管家得知是府中未来的主母到了,下人们皆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老远见到顾青和张怀玉走来,许管家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殷勤地朝张怀玉躬身行礼:“老汉许宣,忝为侯府管家,拜见侯爷贵夫人。” 张怀玉吓了一跳,接着臊得不行,急忙躲在顾青身后,俏脸通红却努力维持冰冷的表情道:“莫……莫乱叫,我不是侯爷夫人。” 许管家一愣,见顾青含笑不语,顿时明白了情况,于是上前一步,如同忠烈臣子劝谏昏君一般加重了语气,大有一言不合便一头撞死在她面前的架势。 “你是!” 第二百三十章 灵魂之问 易求连城璧,难得好管家。 顾青欣赏地看了许管家一眼,果然是人越老越精,这眼力这口才简直了。 见张怀玉已羞得无地自容,顾青咳了两声,板着脸道:“许管家不要乱叫,我与她目前还无名无分,莫坏了姑娘的名声……” 许管家尴尬地笑了笑。 张怀玉稍松了口气,望向顾青的目光有些许的感激之意,感激他为自己解围。 谁知顾青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再过俩月叫侯爷夫人,大概八九不离十了,许管家,你叫早了。” 许管家顿时笑得脸上的老褶子如菊花怒放,连连点头道:“早点称呼也不打紧的,侯爷这般英雄少年人物,官高爵显极得恩宠之俊才,夫人心中定已千许万许了。” 顾青大悦,拍了拍许管家的肩道:“管家太会聊天了,回头去账房支两贯钱,我赏你的。” 许管家乐得眉开眼笑,连连道谢。 张怀玉银牙咬碎,若非当着顾青的下人和亲卫,不忍拂了他的威严,此刻的顾青大概已是三级伤残了。 幸好顾青不是那种开低劣玩笑的人,他知道这个年代女子的名节很重要,玩笑再开下去便过分了,于是果断住嘴。 亲卫和下人们在顾府门前列队,一齐行礼。 张怀玉仰头看着顾府门楣上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青城县侯府”,张怀玉慨然叹道:“这才多久,竟然封侯了……” 扭头注视着他,张怀玉轻声道:“别人只见你官运亨通,他们恐怕没想过你一路走来多辛苦多艰险吧。” 顾青心中一暖,笑道:“不管多危险,你都在我身边,与我祸福与共。这比升官封爵更重要。” 张怀玉露出甜蜜的笑意,随即马上回复了淡然的神色。 顾青领着她走进府门,带她将自己的宅子从头到尾参观了一番。 顾青的宅子显得有点小,张怀玉却毫不介意,饶有兴致地看遍了府中内外后,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挥退了跟随的韩介和许管家,顾青二人走到后院花园中的石凳边坐下。 张怀玉理了理略乱的发鬓,道:“你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为了救驾天子,你置身于山火之中,可有受伤?” 顾青摇头:“我的本事你知道的,能伤害我的只有命运……咦,这句话很妙啊,快用笔记下来!”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越来越没正形了……感觉你好像变了很多。” 顾青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人生最怕听到三句话,一是熟人问你最近手头紧不紧,二是警察问你与同房的女子是什么关系,她叫什么名字,三是恋人说你变了。 “我没变!我仍有一颗赤子之心。”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张怀玉笑了:“紧张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真实多了,其实……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小半年未见,顾青觉得自己的情商比以往高了许多,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道:“不,你应该说,‘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喜欢’……” 张怀玉脸色发青,小嘴儿张了又合,似乎……想吐? 顾青对她的反应很不满,啥意思?土味情话难道铺垫得不到位吗?明明跟上次的花瓣雨一样浪到飞起呀。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库房里搬一箱银饼当作情定信物补救一下,张怀玉已摇头叹息道:“顾青,好好说话,莫坏了气氛,这么久不见,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你……正常点。” “你说,我听着。” 张怀玉想了想,道:“我父亲来长安后,二祖翁与他说起了你,但他似乎对你似乎颇为冷淡,今日你顶撞了……那位‘母亲’后,想必他对你更不满了。最近你还是不要去二祖翁府上,免得你与他们冲突。” 说起那位“母亲”,张怀玉加重了语气,神情带着几分讥诮。 顾青想了想,道:“不行,我还要向他们正式提亲的,怎能避而不见?” 张怀玉俏脸一红,扭过头去道:“提什么亲,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再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石桥村去的,村里学堂有两个孩子似乎对读书颇有天赋,先生教了一些日子后,那两个孩子已领会贯通,且能举一反三。我打算重点栽培一下他们,再过几年让他们参加科考,如果能出头,将来必是你的一大臂助。” 顾青却道:“莫转移话题,我打算向你父亲提亲,你有意见吗?” 张怀玉红着脸道:“他们若对你不满,你觉得提亲有希望吗?顾青,我……想嫁给什么人,不需要父亲的同意,哪怕他现在将我赶出张家我也没什么不舍的,提不提亲并不重要。” 顾青摇头:“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将来留下遗憾,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无法在外人面前理直气壮,一辈子名不正言不顺,我便是害了你的名节。” 张怀玉垂头沉默,良久,吸了吸鼻子,笑道:“你是除了怀锦以外,最在乎我的人。顾青,我突然好庆幸当年毅然离家出走,更庆幸我去了蜀州,遇到了你……” 顾青心中顿时有了一股危机感,为何她的情话说得比我还溜?而且,这句情话似乎掺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张怀锦怎么冒出来了? 所以,自己还比不上张怀锦对她的在乎? “我和张怀锦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顾青冷不丁发出了前世令无数人呼天抢地以头撞墙的灵魂之问。 张怀玉果然愣住了,这个问题……简直诛心。 “先,先救你……吧?”张怀玉迟疑地道:“怀锦好像会游水。” 接着张怀玉忽然察觉不对,道:“慢着,你为何会与怀锦一同掉进水里?” 顾青哑然。 这是另一道灵魂之问,没想到张怀玉这个古代的女人居然无师自通,好吧,把自己栽坑里了。 “失足而已,我是失足少男,她是失足少女,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落水,正常操作。”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张怀玉扫了他一眼,目光很凌厉,满满的王霸之气。 顾青不死心地继续发问:“我与你爹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先救你,我父亲也会游水。”张怀玉这次回答得不假思索。 答案令顾青不太满意,因为不甜蜜,而且显得自己像个没用的累赘。 张怀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你提的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平日里你到底琢磨些什么?” 顾青板着脸道:“莫高兴太早,问题还没完呢,你怎么不问问我,比如你和你妹妹掉进粪坑里,我会先救谁?” 张怀玉神情立变,铁青着脸道:“为何你掉进水里,而我和怀锦却掉进粪坑?这么恶心的问题,你想死了吗?” “打个比方嘛,是不是玩不起?” 张怀玉深吸口气,道:“好,我和怀锦掉进……掉进粪坑里,你先救谁?” 顾青哈哈一笑:“我选择丧偶兼丧小姨子,粪坑里捞出来,洗洗都不能要了。” 说完顾青立马双手抱头,忍受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痛并快乐着,好高兴,赢了一局。 ………… 第二天中午,顾青伸展着懒腰起床,打着呵欠在丫鬟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正打算出门找张怀玉逛逛东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了。 三人在院子里闲聊,郝东来小心地提起昨日傍晚,东市三家绸缎庄有人闹事,引起长安无数路人围观起哄,而那三家绸缎庄的背后主人,却是张家。 顾青愣了:“哪个张家?” “鸿胪寺卿,与侯爷是世交的那个张家,不过听说与鸿胪寺卿这一支无关,三家绸缎庄的主人其实是当年的贤相张九龄那一脉的买卖,呃,如今的主人是张怀玉姑娘的父亲……” 顾青皱眉:“张拯那一家的?” 郝东来解释道:“托了盛世的福,如今大唐的权贵和官员皆有经商,大到皇子国公,小到县令校尉,家中但有余钱的大多参与了商贾之事,当年的宰相张九龄虽有贤名,但张家族支庞大,家族中自然有产业的,贤相逝后,主人便由张九龄的独子接掌了……” 顾青顿时恍然大悟,原本不清楚张拯夫妇为何突然来长安,非年非节的,既不是述职又不是探亲,恐怕东市这件事这才是他们回长安的主因。 原来家里的产业出事了,绸缎庄被人闹事应是早有酝酿,显然张拯亲自回长安也没能将事情解决,反而爆发了。 顾青问道:“那三家绸缎庄得罪了什么人吗?” 郝东来为难地道:“这个……小人可就不大清楚了,未得侯爷吩咐,小人也不敢私自打听这些不相干的事。”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们如今在东市算是站稳了脚跟,今日便去打听一下吧,毕竟是怀玉家的事。” 郝东来小心翼翼地道:“侯爷,容小人多嘴问一句,咱们未来的侯爷夫人究竟是张怀玉姑娘,还是那位经常来府里的张怀锦姑娘?” 顾青反问道:“你觉得谁适合做侯爷夫人?” 郝东来嘿嘿干笑,鬼鬼祟祟环视四周后,轻声道:“小人觉得,张怀玉姑娘威严有度,端庄淑德,有主母之风,正是侯爷之良配……但,侯爷已是成年男子,成年男子从来不会做选择,姐妹共侍一夫的事,在我大唐屡见不鲜,不足为奇,侯爷不妨思量一二。” 顾青只觉得鼻腔一股温热涌动。 画面太美,两世处男实在受不了这个话题…… 第二百三十一章 沐浴洗三 人生在世,努力做到与众不同,但也要做到入乡随俗。 比如在古代,就不必太坚持痴情专心的人设,同阶层的外人只会觉得可笑,而身边的女人也不见得多欣赏,到头来成全了一个女人的爱情,却伤害了一群女人的真心,无论从感情还是利弊的角度来说,都是不可取的。 很多女人喜欢自己,那就都娶了啊。何必搞得那么悲情,怀里搂着红玫瑰,心里想的却是白月光,这不叫痴情,这叫既当又立。 手执红玫瑰,夜赏白月光,画面不美么? 能把渣男心理解释得如此清新脱俗,顾青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进化了。 锻炼体魄的事应该提上日程了,不仅仅因为需要充足的体力,更重要的是,将来跟正室夫人顾门张氏发起纳妾的提案时,自己的体质可以足够扛到活下来,必要时在后背纹个龟壳也不是不可以,图个大难不死的吉利。 换盾牌吧,龟壳似乎并不吉利。 如果不是因为张怀玉,张拯家的产业出事顾青会不闻不问。 一个成熟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什么时候保持沉默,凡事热心善良其实并不一定会有好报,有时候收获到的甚至是仇恨。 就算是张怀玉的原因,顾青也只采取保守式的关注。先让郝东来打听清楚原因再说,但顾青不会主动帮忙,这种事没有热脸主动贴冷屁股的道理。 如果顾青的三观稍微再歪一点点,就冲着张拯对张怀玉从小到大的漠不关心,以及张谢氏对张怀玉母女的欺凌,顾青要做的不是帮忙,而是落井下石弄垮张拯家的产业。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顾青真动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以他如今的能力,弄垮一家产业并不难。只是想到张怀玉可能会不开心,顾青这才悻悻作罢。 春日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长安城仿佛也从冰雪中苏醒了,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风流士子携着女眷家人出城踏青,渭水河边,灞桥柳下,人们在草地上围坐一团欢声笑语,一声豪迈的狂笑,几首新作的诗句,闺秀碧玉们羞怯的私语,一切都理所应当地发生在春天里。 顾青懒得出门,他觉得躺在自家的院子便已拥有了整个春天。 眯着眼感受温暖的微风拂过脸颊,明白了什么叫“吹面不寒杨柳风”,院子的西南角,一株桃树上开满了粉红的花朵,几只蝴蝶在花蕊上蹁跹飞舞,桃树的下面,几株杜鹃花亦在争奇斗妍,在短暂的生命里尽情怒放。 顾青闭上眼,嘴角不知不觉噙了一抹微笑。 前世忙着生存,忙着奋斗,城市的钢筋丛林里,每一季的阳光都是冰冷的,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忙碌的,他似乎从来未曾驻足停留,从未认真地欣赏上天赐予人世的春色。 而前世的自己,也似乎从来不曾在乎这些无谓的东西。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未曾尊重过,哪里欣赏得了别的生命? 好像曾经错过了许多精彩。 原来,生命如此美丽。花草树木,鸟叫虫鸣,大自然里的每一种生灵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情。 热爱生命,尊重生命的人,或许才有资格欣赏吧。 所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悄然松绑了前世今生的桎梏,学会热爱生命了么? 顾青闭着眼,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原来这样活着也挺不错,他并不拒绝这样的改变。 韩介悄悄走到顾青身边,见顾青闭眼微笑,韩介欲言又止。 顾青仍闭着眼,懒洋洋地道:“我没睡着,说话。” 韩介轻声道:“侯爷,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 顾青睁开眼,却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缓缓环视院子四周的春色,笑道:“真美。” 韩介一愣:“侯爷说谁真美?”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春天真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亦可缓缓醉矣。” 说完顾青整理了衣冠,朝大门走去,留下韩介一脸懵懂地咂摸顾青刚才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顾青走出大门,一名年轻的宦官正站在门外,许管家殷勤地招待着他。 顾青若有所思,轻叹道:“纠结了一个多月的问题,今日应该有个答案了。” 跟在后面的韩介好奇道:“什么答案?侯爷纠结什么问题?” 顾青苦笑叹气:“一些尚未收尾善后的问题,以及,大概率可能不大美好的答案。” 韩介一头雾水,今日的侯爷为何如此高深莫测,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 顾青纠结的问题仍是斩杀刺史邢深后的问题,很显然,李隆基不可能轻飘飘的只是罚他蹲一个月大理寺,一定还有别的惩罚等着他。 昨日他从大理寺放出来,今日李隆基便召见他,显然接下来的惩罚即将来临。 顾青不知李隆基会如何惩罚他,但他知道接下来的惩罚一定比蹲大理寺监牢更难受。蹲大牢不过是餐前开胃小菜,今日才是上主菜的时候。 进兴庆宫已是熟门熟路,但今日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却在南薰殿。 南薰殿属于后宫范围,大殿周围种满了菊花,据说每年重阳节之日,李隆基与杨贵妃相携在此凭栏赏菊饮酒。 顾青目不斜视,进殿后保持躬身垂头的姿势,宦官却领着他从大殿穿行而过,一直走到殿后的一处雅致的院落里,李隆基正在院落中央盘腿坐在蒲团上,正面着一间大门紧闭的偏殿殿门,神情平静地饮酒,旁边的高力士捧着酒壶,见李隆基的酒盏空了便马上续满。 顾青心中奇怪,仍依礼拜见李隆基。 李隆基跟往常一样笑得很开朗。无论这位颇富争议的帝王如今昏聩到何种程度,无可否认的是,他的个人魅力真的无可抵挡,与臣子说话时总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几句话便能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他效忠。 能当四十年的太平天子,而且能治下一个煌煌盛世,不可能毫无可取之处。事实上李隆基哪怕如今已昏聩糊涂,他的优点仍比缺点更突出。 “顾卿来啦,哈哈,过来与朕同饮几杯,朕正愁独自饮酒闷得很呢。高将军,为顾卿赐座,赐酒。” 顾青急忙道谢,然后拘谨地坐在李隆基的身侧,高力士含笑亲自为顾青斟满酒,顾青起身向李隆基敬酒。 今日的场面有点怪异,李隆基选择召见顾青的地点在后宫范围内,而且君臣二人坐在院落里,正对着前方不远的一间偏殿殿门。 顾青连饮了三杯,指着紧闭的殿门,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何故对着一扇关闭的殿门饮酒,其中是否有什么缘由?”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顾卿多虑了,倒是有个缘由,朕的娘子和安禄山正在前面的偏殿内呢。” 顾青一呆,接着大惊失色。 卧槽,难道杨贵妃给李隆基戴了绿帽,此刻恰好被李隆基堵在门口捉了个正着? 顾青的心情首先是激动刺激,毕竟这可是皇家出产的大瓜,接着又为杨贵妃的命运感到担心,同时心中无比疑惑,前世读过的史书里,杨贵妃似乎很本分,并未给李隆基戴过绿帽呀。 “陛下,这是”顾青万分不解,你老婆跟一个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单独在殿内,你却在外面笑得那么开心,大唐的风气已奔放到如此地步了吗?所以我这个来自现代世界的穿越者居然还是个迂腐保守的老封建? 顾青茫然眨眼,自己坚若磐石的三观渐渐有了崩塌的征兆。 高力士却在一旁笑吟吟地解释道:“顾侯爷莫多虑,太真妃娘娘正与安节帅洗三呢” “洗三?” “顾侯爷难道不知?洗三是咱们民间的习俗呀,孩童出生后的第三日,父母亲友要为他做一个洗三的沐浴仪式,消灾免难,祈祥求福,三日前正好是安节帅的生辰,求得陛下肯允后,由安节帅的干娘也就是太真妃娘娘亲自为安节帅洗三。” 顾青恍然,接着感到羞愧无地。 自己的脸皮终究太薄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安禄山显然比他的节操低多了,一个比杨贵妃大十几岁的超级大胖子,居然能腆得下脸叫她干娘 顾青有些懊恼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也不想努力了”。 干儿子的位置被安禄山捷足先登,顾青黯然神伤,想来想去,以后只好称杨贵妃为姐姐了,反正是干亲,总得占一样吧。 回过神后,顾青语气诚挚内心却满怀恶意地朝李隆基躬身行礼:“臣恭贺陛下喜获麟儿” 李隆基迅速瞥了顾青一眼,嘴角一勾,笑道:“顾卿到底还是年轻,你那点小心思呵呵,太明显了,往后还需多磨练才是。” 顾青顿时了然,这句话已然验证了李隆基早已知道他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 良久,偏殿的殿门打开,一群宫女嘻嘻哈哈走了出来,然后里面又走出来一坨怪物,身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布,像是包婴儿用的襁褓,只不过是特大号的,安禄山被裹在布里,蹦蹦跳跳往外走,宫女们纷纷大笑,边笑边欢呼“禄儿”。 最后从殿里走出来的是杨贵妃。 顾青仔细看了看,发现杨贵妃身着整齐,仍是往常的雍容端庄的打扮,心里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确实是多虑了,按逻辑来说也不应该发生什么事,李隆基大抵不会豁达到这个程度。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公然敌对 认识安禄山不少日子了,顾青渐渐明白了安禄山邀宠的套路。 首先要逗李隆基和杨贵妃开心,前世的说法叫“幽默”,可惜安禄山的幽默细胞并不足,于是他只好用一种笨法子,那就是扮丑。 扮丑也算是幽默,扮相越难看越容易引起观众的心理反差,从而造成一种优越感。无论是当初安禄山以三百多斤的体重跳胡旋舞,还是今日所谓的“洗三”,最后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包在花花绿绿的襁褓里蹦蹦跳跳出来,都属于“扮丑”的一种。 效果很明显,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被安禄山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旁边的宦官宫女也笑个不停,宫人们仿佛统一了口径似的,竟异口同声欢呼着“禄儿”。 顾青冷眼旁观,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这个死胖子脸皮的厚度终究还是超过了顾青的想象,原本以为认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为干娘已经够不要脸了,结果安禄山用实际行动告诉顾青,他还可以更不要脸。 三百多斤啊,近五十岁的成年人啊,手握十几万精锐边军啊,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当成初生婴儿裹在襁褓里? 看着安禄山的扮相,顾青恶心得不行,却不得不努力维持笑脸,附和这一对笑点奇低的帝王公婆。 安禄山却洋洋得意,蹦蹦跳跳到李隆基面前,连声音都刻意便得尖细,用自以为很萌很天真的恶心语调道:“父皇,父皇,孩儿以后便叫禄儿了,干娘已答应收禄儿为义子了。” 李隆基老怀大慰,捋须大笑道:“好好,禄儿以后也是朕的义子,朕的江山便靠禄儿帮朕好好守住了。” “父皇放心,禄儿一定不负父皇所望,待禄儿回到北境三镇后一定从严治军,三镇十数万将士皆是只效忠于父皇的虎狼之师。” 李隆基愈发欣悦,大喜之下当即下旨赐了安禄山百两黄金。安禄山伏身下去谢恩时,李隆基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顾青。 顾青若有所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这一眼恐怕有深意,明知自己与安禄山有不共戴天之仇,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恩宠安禄山,那么,以李隆基玩到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来说,他希望自己做什么呢? 帝王术玩的就是平衡,安禄山手握十几万精锐之师,李隆基果真对他完全放心吗? 按顾青的猜测,李隆基可能需要一个能制衡安禄山的人,这个人不一定是他,但顾青会争取成为这个人。 并不是李隆基对安禄山起了疑心,制衡臣子只是李隆基的一种本能,任何臣子都需要有人能够随时代替他,牵制他,这才叫“制衡”。 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顾青立马打定了主意,忽然走到杨贵妃身边,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杨贵妃,柔声道:“贵妃娘娘喜获义子,今日何不双喜临门?臣与贵妃娘娘是同乡,来长安后多得娘娘照拂,臣心中感激,娘娘如此年轻貌美,臣亲口说过娘娘是古往今来的四大美人之一,臣不敢把娘娘叫老了,若娘娘不弃,臣想叫娘娘一声‘姐姐’,不知可否?” 杨贵妃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顾青。李隆基也愣住了,没想到顾青竟然当着安禄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委实出人意料。 安禄山脸上的肥肉哆嗦个不停,刚才他扮丑的样子把顾青恶心坏了,此刻顾青这一声“姐姐”反过来又把他恶心坏了。 杨贵妃迅速看了看李隆基,见李隆基面带笑意却不发一语,杨贵妃立马满面嗔容叱道:“顾青,御驾当前,莫胡闹!” 顾青无辜地眨眼:“臣没有胡闹呀,叫您姐姐不行么?那以后还是以臣自称吧。” 杨贵妃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安禄山,哭笑不得地道:“你……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种玩笑也能乱开么?禄儿……你置安节帅于何地?” 顾青恍然:“啊,忘了这一出了,安节帅,实在抱歉,小子年轻不懂事,一时有些忘形,不过你我皆是陛下的忠臣,对陛下和娘娘感恩的心情却各不相同,不如以后各论各的,安节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冷冷一哼,没搭话,而是裹紧了身上的襁褓,原本是一次成功的扮丑,引得陛下和贵妃娘娘开怀一笑,然后他打算趁着龙颜大悦之时借机请求换下三镇军队里的一批汉将,任用一批胡人将领,然而没想到顾青横插一脚进来,将好好的气氛搞得异常尴尬难堪。 换汉人将领的事只能留待以后再找机会重新提了。 “顾县侯,您这一声‘姐姐’,可平白将我降了一辈呀,这个便宜被你占了,我心中可不爽利。”安禄山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青也笑道:“安节帅见谅,我刚才见贵妃娘娘和节帅您母子情深的情景,不由大为感动,一时忘形,出言孟浪了,不过,安节帅孝心感动天地,既然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往后这种莫名其妙降一辈的事还多着呢,节帅应当早些习惯才是。” “你……”安禄山大怒,但当着李隆基的面又不敢发作,毕竟孝子的人设已经立下,御驾当前发作的话难免失仪,给李隆基留下不好的印象。 久不出声的李隆基忽然笑道:“好了,都是朕是好臣子,莫因一点小事而争执,禄儿陪你义母去后花园四处走走,春暖花开,花园里的花儿开得颇为艳丽,比起北境荒蛮之地的风景自不可同语,你好生赏玩,朕与顾卿有话要说,退下吧。” 安禄山无奈,只好悻悻行礼,与杨贵妃一同告退。 南薰殿外的院落里,只剩下李隆基和顾青二人,高力士远远地站着,识趣地避开了。 李隆基看着顾青笑了笑,道:“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窍,顾卿之聪慧,绝非卖弄诗才文章,而在人情世故,二十岁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得了。” 顾青清楚李隆基为何突然夸他,刚才突然认杨贵妃为姐姐便是迎合圣意,按照李隆基的意思,顾青的人设应与安禄山公开敌对,这才符合李隆基的利益。 顾青很有做棋子的觉悟,立马领会了李隆基的意图,并且毫不犹豫地按他的想法去做了。 这便是李隆基夸他“人情世故”的原因。 揭过刚才的事不提,李隆基转移了话题:“你写的《三国演义》朕看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不得不说,能得顾卿之才为国所用,朕之幸也,大唐之幸也。” 顾青惶恐状垂头道:“臣学识浅薄,班门弄斧,不值陛下谬赞。” “莫谦虚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朕一直在琢磨你写的三国演义,获益不少,但疑问也越来越多……” 李隆基想了想,道:“此书是顾卿所著,有些问题问你最能解朕之惑,朕问你,如何看书中的诸葛亮?” 顾青沉吟片刻,道:“诸葛亮,‘卧龙’之名不符实也,虽智多而近妖,但格局不够大,蜀国之亡,臣以为主要亡于诸葛亮之手。” 李隆基大感兴趣:“哦?朕愿闻其详。” 顾青刚要开口,李隆基忽然制止了他,朝高力士招了招手,沉声道:“召中书舍人速来,朕与顾卿奏对。” 顾青一愣,接着露出感激莫名状。 中书舍人负责记录帝王起居言行,此刻李隆基与顾青原本只是闲聊,召来中书舍人后性质就不一样了,便成了正式的君臣奏对的仪式,千百年后,顾青的名字或许会出现在史书上。 “陛下,臣……惶恐。”顾青垂头道。 李隆基严肃地道:“虽是论书论史,但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 中书舍人很快赶来,在矮桌边铺好了纸,提笔悬于纸上,等待李隆基和顾青的奏对。 顾青的态度也变得认真起来,严格的说,今日此时算是一次正式的面试,李隆基是考官,顾青是考生,考校的内容便是顾青的见识和胸中沟壑,今日的成绩决定着顾青以后的前程。 沉吟良久,顾青缓缓道:“三国前期的诸葛亮识进退,知利害,华容道设计放走曹操,定鼎天下三分的格局,使得刘备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图谋蜀中,建国立足,那时候的诸葛亮是睿智的,不愧‘卧龙’之号。” 李隆基点点头,笑道:“后来呢?” “刘备死后,诸葛亮的表现只能用‘糟糕’来形容。陛下,蜀国当时可谓是三国中最安全的地方,蜀国地处偏远,山地高原甚多,对外有无数天然的屏障,地势易守难攻,以诸葛亮之才,若只防守的话,外人绝对打不进来。” “只要诸葛亮能够沉住气,安心发展蜀国的农桑,以战略防御的姿态发展蜀国二十年,使得本国有足够的兵源,钱财,粮草,以及优秀将领人才储备等等,然后再出蜀征伐魏吴,一统天下的把握一定比他六出祁山徒劳而返大得多。” “对外,诸葛亮频频用兵,为了完成刘备的遗愿而不惜劳民伤财,每次皆是征魏,每次都由祁山而出,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诸葛亮都犯下了大错。” “对内,诸葛亮相权独揽,相权一度驾凌于君权之上,连蜀国之天子都不得不叫他一声‘相父’,此为奸佞权臣所为,正是由于他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使得蜀国被灭亡。臣以为诸葛亮过大于功,有冒进,擅权,不臣,穷兵黩武,糜费民脂等数款大罪。”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拒不纳谏 三国里的“英雄”,其义与后世的“英雄”不同。 那时的英雄,是以势力,兵将,地盘等等为基础,互相攻伐吞并,后世史学家谓“春秋无义战”,其实三国也无义战,所有的“英雄”不过是打着匡扶天下的旗号,实现自己的野心,包括自诩汉室后裔的刘备。 顾青对诸葛亮的评价令李隆基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顾青笔下的人物里,将诸葛亮描写得那么足智多谋,但却对这个人物如此贬低。 “顾卿不喜诸葛亮?那几款大罪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蜀国毕竟是汉室正统,为了一统天下,恢复汉室荣光,频繁兴兵亦无可厚非吧?” “陛下误会了,臣不反对一统天下,但臣反对毫无底蕴的情况下兴兵。战争是需要巨量的钱财粮草来支撑的,三国之中蜀国之所以第一个被灭,诸葛亮六出祁山频繁兴兵,耗尽举国之资而无功,便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顾青说着迅速抬头看了李隆基一眼,轻声道:“诸葛亮身为国相,其权过甚也。举国之内政军权民生吏治悉决于一身,国主刘禅反倒无所作为,还经常被诸葛亮教训,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君臣纲常既乱,蜀国焉能不灭亡?” 李隆基眉梢一跳,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顾卿这番话……呵,似乎话里有话呀,是朕多心了吗?” 顾青抬眼,神情茫然:“臣说了什么?臣并无他意呀,陛下不是与臣评价三国吗?” 李隆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顾卿继续说,闻卿之言,朕颇有得益。” 顾青心念电闪,迅速揣度李隆基的心理。 他需要顾青与安禄山公开敌对,刚才顾青做到了,那么接下来在李隆基面前给安禄山上点眼药,才更合情合理,让李隆基认为两方已经形成了水火难容之势,才达到李隆基制衡的目的。 真正老谋深算的帝王,其实是很喜欢看到臣子之间互相不对付的。 有些话看似鲁莽毫无心机的说出来,反倒对未来是一种铺垫。 将来安禄山若反,今日顾青说的话将会是他未来的晋身之资,这就是完美的铺垫。 于是顾青组织了一下措辞,继续道:“蜀国之亡,亡于君弱臣强,君主无力制约强势的国相,国相一意孤行,不顾朝中反对坚持北伐频繁兴兵……” 顿了顿,顾青加重了语气,道:“君主最软弱的地方在于,不应该赋予诸葛亮举国之兵权,一国的军队应该完全掌握在君主手中,就算情势不允许,亦当徐徐图之,缓缓释之,慢慢削弱国相的兵权。若将兵权给了臣子,无论这个臣子多么忠诚,都是致乱之因,终成大祸!” 李隆基闻言身躯一颤,望向顾青的目光顿时闪过一道异常锐利的光芒,很骇人。 顾青面色坦然地躬身行礼:“臣心坦荡,言出本心。” 李隆基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语气也有些冷意了:“顾卿意有所指乎?” “是,臣确实意有所指。天下节度使为陛下戍守边境,将士饱受风霜雨雪之苦,然历朝变乱,大多乱于内。陛下治下的大唐盛世不易,臣实不愿看到盛世祸起于萧墙,如今大唐天下分十镇,十镇节度使手握天下大半兵马,且各镇节度使治下内政赋税兵将等诸事自理,致使各镇势大,于大唐社稷实不可取,陛下当鉴之。” 李隆基哼了哼,道:“朕自有决意,何须尔多言!各镇分封军政之权是朕用人不疑,四十余年来,未见出过甚变乱,顾卿,你多虑了。” 见李隆基仍顽固地坚持,顾青叹了口气。 有些话原本不敢说的,说出来对自己的前程不利,眼睁睁看着盛世突然崩塌也没什么,更有益于自己乱中取利。 可是,顾青还是要说,并非为了李姓社稷,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即将面临的兵荒马乱。没人比他清楚接下来的一场谋反给大唐造成了多么巨大的破坏,兴亡皆是百姓之苦,可笑这位帝王仍不以为意。 “陛下说过,史可为今人之鉴,不可不察也。陛下当知汉朝七国之乱,晋武帝八王之乱,此皆为前车之鉴……”顾青说着,见李隆基的脸色愈发不愉,只好住嘴了。 “陛下,臣出于对陛下的忠诚,故进逆耳之谏,若陛下不愿纳谏,臣便不说了。”顾青叹息道。 李隆基已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沉着脸淡淡地道:“顾卿,上次你在商州斩杀刺史邢深一事,不会忘了吧?” 顾青苦笑,终于来了。 “臣知罪,臣不敢忘。” 李隆基笑了笑:“斩杀一位四品刺史,如此妄为,该不会以为蹲一个月的大理寺监牢便算罚过了吧?” “臣不会如此天真,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呼了一口气,轻声道:“犯下如此重罪,按律你应被秋后处决,可朕只罚你蹲监牢一月,还在朝堂上帮你圆谎,甚至连你的爵位官职都没动,以顾卿之聪慧,可知朕为何如此做?” 顾青想了想,道:“臣妄自揣度天意,或许……陛下欲委臣以另任?” 李隆基笑了:“确实是聪慧之人,但愿以后你的聪慧能用对地方。不错,朕有意将你调离长安……” “长安非英雄之所居,顾卿尚年轻,人生应多磨炼,久居太平之地,无异于自剪羽翼,朕倚顾卿甚也,亦愿顾卿能经历一些风霜之苦,增广见闻之外,更能为国再立新功,顾卿意下如何?” 顾青顿时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调自己离开长安去外地任职,很大的可能是去戍边的军队。 看来上次安禄山不怀好意的建议,李隆基终究还是记在心上了。 这死胖子,摆自己这一道可摆得不轻。 自己临走前一定也要给他摆一道,否则他真以为仇人都长得慈眉善目万家生佛。 顾青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露出当仁不让之色,凛然道:“陛下,臣为唐臣,食陛下之俸,忧陛下之事,臣愿为陛下开疆辟土,再立新功。”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很满意,欣然笑道:“顾卿有此意,朕甚慰。哈哈,放心,朕已知你与安禄山之仇怨,不会将你调到范阳三镇去的。” 顾青松了口气,老实说,他还真有些担心李隆基老糊涂,将他调到安禄山的地盘上送死。 李隆基沉吟半晌,缓缓道:“顾卿当知,去年大唐与大食国怛罗斯一战,战报上虽说是打了个平手,但实际上,是我大唐败了。” “此战折损大唐将士两万余,更重要的是,我大唐因此战而渐失对西域商路的掌控,西域这条商路对大唐很重要,户部尚书禀奏去岁国库所盈,比往年足足少了两成,便是此战带来的后果,顾卿,朕对西域布局甚为看重,有意调你去安西四镇任职,不知意下如何?” 顾青面色发苦,今日还在繁花似锦的长安享受封建主义士大夫的腐朽堕落生活,转眼便要去塞外饱受风沙之苦,人生的际遇真是……好刺激。 好想杀安禄山全家。 李隆基问他“意下如何”,当然不是真的征求他的意见,能说出口的话证明他已经决定了,顾青还能怎么办? 于是顾青只好硬着头皮道:“臣遵陛下旨意,此去安西,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为陛下立功。” 李隆基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得顾卿之才为朕所用,大唐甚幸……” 笑容渐敛,李隆基忽然沉下脸来,轻声道:“怛罗斯之战,前因后果已有监军将奏疏送来长安,此战或多或少因高仙芝所起,高仙芝是高丽人,此人在破了石国之后,有些骄纵了,顾卿此去安西,朕会予你足够的权力,你最好能牵制高仙芝,大唐在西域不可再有败绩了,否则,西域便真的失控了,明白吗?” “臣谨记陛下旨意。” ………… 走出兴庆宫已是傍晚时分,顾青心情沉重地出了宫门。 韩介等亲卫一直等在宫门外,见顾青出来,众亲卫纷纷上前迎接。 见顾青一脸闷闷不乐,韩介不由关心地道:“侯爷,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青叹道:“刚才看到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在宫里脱光了只裹着一层布,我的眼睛好难受,还想吐……” 韩介愕然:“三百多斤的胖子……” 随即反应过来,大唐朝堂如今胖子不少,但具体到三百多斤,只有一位,别无分号。 “安禄山?”韩介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错,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居然在宫里搞什么‘洗三’,你敢信吗?你能想象一坨三百多斤的肥肉脱光了在你面前晃晃悠悠揉揉搓搓吗?”顾青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个胖子真的是一点都不自卑啊,我的心灵受到了暴击,打算从今日起戒肉一个月……嗯,从明日起吧,今日好好吃一顿,明日开始戒肉。” 韩介居然真的仰头望天露出深思之色,在想象一个三百多斤的胖子洗浴时的画面。 郭子仪没说错,这家伙真的很实诚。 良久,韩介又问道:“侯爷不止是因为此事介怀吧?是否有别的事?” 顾青沉默半晌,叹息道:“韩兄,你和兄弟们有没有想过为大唐开疆辟土,征战沙场?” 韩介用力点头:“末将之夙愿也。” 顾青苦笑道:“好吧,机会来了,我可能马上要调任安西四镇了,你们……” 环视周围的亲卫,顾青脸色凝重道:“你们家有妻儿老小的最好不要跟去,先把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尽了,再说建功立业的事。” 谁知亲卫们纷纷露出激动之色,同时往前踏了一步,齐声道:“小人愿往!” 第二百三十四章 难言之疾 要上战场前线了,韩介和亲卫们居然如此兴奋,其实是有原因的。 如今的大唐军队虽不复立国初期时的锐气锋芒,但大唐的军功仍然是最丰厚的。一场战争下来,只要能杀敌立功,便有丰厚的奖赏等着他,或是晋升官职,或是赐田赏金。 亲卫们大多是贫寒出身,又都不识字不读书,上阵杀敌挣军功便是博前程唯一的出路了。 顾青理解他们的想法,也不好再劝。 都是成年人,知道此去安西意味着什么,既然都想博个前程,那么便去吧。 只是顾青心中有些伤感,他知道这一去,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孔归来时不知会少了多少。 其实顾青自己也害怕,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安西。 大唐如今与周边邻国的关系大多比较和睦,长安的臣民们不知见过多少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有些强大的邻国仍然与大唐时有战争和摩擦。 最大的强敌便是吐蕃,以及极西之地的大食国等等。所以大唐这些年的战争大多发生于西面,安西都护府担负着大唐一半以上的战事。 由此可见此去安西多么的艰险。 顾青两辈子都没经历过战争,老实说,此刻的他真的有点怂了。 如果现在转身进宫,抱着杨贵妃丰腴的大腿叫义母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努力稳住心神,想到自己来这个世界后杀过村痞,杀过刺史,杀人的事已然不算陌生了,上战场嘛……不过是单挑变成群殴,更何况自己有亲卫,又有官职爵位,大概率是不会让自己亲自上阵杀敌的。 顾青稍微放了心,这才上了马车回府。 ………… 回家后,顾青果然没辜负自己,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肉。 蒸炒煎煮各种方式各种肉,吃得顾青胃里犯恶心了,只觉得喉咙里油腻腻的,再多吃一口就会马上吐出来,顾青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 也不知去了安西四镇后,还能不能过上每天有肉吃的日子。顾青想想就觉得难过,一难过就又想吃几口。 夜半时分,长安城万籁俱寂,侯府的院落里也是一片安静,只有轮班的亲卫们执刀在府中来回巡弋。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的寂静,叫声凄惨可怖,整个侯府的厢房次第点亮了灯。 韩介披挂按剑,一脸惊色地领着一群亲卫闯入后院拱门,随手拽住一名惊惶的丫鬟厉声道:“侯爷何在?谁在惨叫?” 丫鬟丑容失色,指着后院东厢房颤声道:“刚才是侯爷在叫……” 韩介领着亲卫冲进厢房,厢房内的一道布帘后,顾青的叫声仍在继续,两名丫鬟站在布帘外一脸惊怖,不知所措地站着。 韩介冲了进去,大喝道:“侯爷无恙否?出了什么事?” 布帘后,顾青的叫声顿止,气息微弱仿佛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一句话。 “我……没事,你们退下。” 叫得那么惨,韩介怎么可能退下。静立片刻,韩介语声渐冷:“侯爷是独自在里面吗?是否还有别人?里面是否有刺客挟持了您?” “真的没事……你们退下吧。”顾青虚弱地道。 锵的一声,韩介拔剑出鞘,剑指布帘,后面的亲卫们纷纷露出戒备之色,亦都拔出刀来,其中几名亲卫非常老练地走出房门,在窗棂下和门外花园内埋伏起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肃杀之时,布帘忽然被掀开一角,顾青的脑袋从布帘后露了出来,额头布满冷汗,面色潮红,神情狰狞。 韩介惊了,愈发觉得事非寻常,当即决定出手,手中的剑刚准备划破布帘时,顾青忽然道:“里面除了我没外人,韩兄你莫乱来,我卧房里的摆设都很贵的,砸坏了大概要扣你两年俸禄……” 韩介终于忍住,仔细打量顾青的神色,道:“侯爷无恙否?究竟出了什么事?” 顾青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我真没事,刚才只是偶尔抽风想叫几声,跟我久了慢慢你就会了解我这个人,然后恨不得杀了我……” 见顾青还有心情开玩笑,韩介终于放了心,关心地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请大夫?” “……不需要。” 韩介和亲卫们迟疑地离开后,顾青又命丫鬟们退下。 独自坐在布帘后的恭桶上,顾青一脸生无可恋地仰头望着房梁,黯然自语道:“居然便秘了……好羞耻的病,怎么办?” ………… 顾青没想到,更羞耻的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韩介终归不放心,和亲卫们将顾青所住的厢房团团围住,一百来人守着便秘的侯爷,守了整整一夜。 据说东宫太子李亨出生那晚也不曾有过如此隆重的待遇。 清晨时分,顾青仍躺在床上不停翻身。 便秘的感觉很难受,上下不通,肚里难受欲喷薄而出,但括约肌不答应,双方无法达成共识的后果就是腹部翻腾疼痛,整夜都没睡着。 顾青烦躁得不行,大概应是自己只吃肉不吃青菜也很少吃水果的不良习惯,导致了肠道终于发出了警告,努力了大半夜都没能解决这个羞耻的毛病。 想想就觉得悲伤。 穿越者是毫无争议的主角,主角光环下连发烧感冒都不可能有,轮到他居然便秘了,主角光环呢?就算得病也应该是林黛玉那种娇滴滴一咳就吐血,看着严重,至少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像自己这般病在菊部地区…… 郝东来和石大兴踩着清晨的阳光,快步走向厢房。 韩介与他们是老熟人了,自然不便拦住,任由他俩进去。 这也是顾青没成亲,府中也没有女眷,否则不可能任由这些男子随便进出侯府后院。 两位掌柜轻车熟路进门,见顾青躺在床上,二人放轻了脚步,小心地走近。 顾青翻了个身,听到动静后睁眼,见是他俩,于是叹道:“你们今日莫惹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滚出去……” 两位掌柜一愣,郝东来急忙道:“侯爷是否身子有恙?要不要……” 石大兴立马打断了他,不再说废话,上前一步轻声道:“侯爷,张家的事打听清楚了,是张拯的公子得罪了人,事情是这样的……” 顾青皱眉,忍着腹部一阵阵的疼痛,不耐烦地道:“闭嘴,我不想听。” “侯爷……” “闭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顾青捂着耳朵两脚乱蹬。 两位掌柜见侯爷心情奇差,也不敢再触霉头,急忙告退。 “慢着!”顾青叫住了他们,迟疑半晌,压低了声音道:“去给我请个大夫来,要医术高明的,敢草芥人命我就拖你俩陪葬。” 两位掌柜匆匆出门。 半个时辰后,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大夫被两位掌柜连拖带拽地请进了侯府。 把脉,问诊,沉思许久,老大夫捋着他那把道骨仙风的白胡子,淡然道:“侯爷只是小恙,事情不大,饮食不当而引起的,往后侯爷还是少吃些肉,尽量多吃杂粮和绿菜果蔬,还有,多饮水,少饮酒,最近莫行房中事……” 顾青赫然睁眼,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总觉得最后那句是在嘲笑他,莫说最近了,两辈子都未行过房中事好不好,我骄傲了吗? 老大夫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交给一旁的郝东来,捋须道:“老朽给侯爷开了两道方子,一是促泻之药,二是温补之药,两药合用,三日可解,温补之药多服用五日,可固本培元,补虚养气。” 许管家亲自去抓了药回来,又亲自给顾青将药煎好,顾青服用之后,没到半个时辰便觉得腹中雷声隆隆,有灵感了! 转身进了更衣之所,顺畅地一泻千里,许久之后,顾青一脸满足地走出来,快乐得想哼一首歌儿。 两位掌柜一直等在房门外,见顾青神清气爽地出来,郝东来喜道:“恭贺侯爷,否极泰来,必有后福。” 顾青笑道:“你们请的那位大夫不错,尤其是开的泻药,很是不凡,稍停你们再去找他开几味泻药,药量不妨更大更强一些,我留在身上备用。” “侯爷经常……那啥么?”郝东来小心翼翼地劝道:“此为虎狼之药,久服伤身,侯爷不可多服啊……” “我又没说是自己用,我辈侠义之人行走江湖,总要有几样东西防身嘛。” 顾青伸了个懒腰,道:“你们今早要跟我说什么事?趁我心情好,快说,稍后我还要与怀玉逛曲江池呢,莫耽误我时间。” 郝东来道:“侯爷,您昨日说要小人打听张家的事,小人打听出来了。” “嗯,你说吧。” “张家确实得罪了人,而且得罪的是长安城的权贵,起因是张家一位远亲打理长安城的买卖,张家主营丝绸缎布,在东市有三家店铺,几年前买卖倒是做得不错,与好几位胡商都有大宗的买卖往来……” “直到今年初,因为大唐与大食国一战后,西域的商路大受影响,来大唐的胡商渐少,东市的买卖没以前那么好了,那位远亲情急之下,搞了些见不得人的动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定情信物 “官”的背后一定有“商”,有的是自己家族的产业,有的是接受权力与金钱的交换,我用自己的权力帮你打通关系或是保你平安,你给我钱。 大唐如今的权贵和官员大抵便是这两种状态,清官不是没有,但很少。朝堂上也有清流,但清流针对的是别人,很多在朝堂上正义凛然的清流,回到家后该收的贿赂一样不会少。 张家便属于家中有家族产业的那种。 张九龄三兄弟皆是朝中显赫高官,最不争气的老三张九皋也是广州刺史。张家的家族产业已然存在很多年了,张九龄死后,大房的产业便由独子张拯继承打理。 张拯显然不是做买卖的料,官员不能直接参与经商,说出去不仅会被御史参劾,而且名声也会在官场上臭掉,以后很难有升迁。 于是张拯便和大多数的官员做买卖一样,将产业交托给自家的远亲。 从郝东来打听到的实情来看,张家的这位远亲似乎并不争气,他办砸了张家的买卖。 原本与顾青无关的事,可是张怀玉毕竟是张拯的女儿,顾青有种预感,这件事最终可能还是会跟自己有干系。 “那位远亲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顾青轻抚着肚皮道。消除了便秘烦恼的他,此刻的心情跟肠道一样顺畅。 郝东来低声道:“商贾之事,见不得人的手段太多了,可笑的是,张家那位远亲连见不得人的手段都用得低劣之极,三家绸缎铺的买卖不佳,他竟联合了几家店合谋压价倾销,暗里抢夺别家的胡商熟客,不曾想竟不长眼抢到了杜家的头上……” 顾青疑惑道:“哪个杜家?” “濮阳杜氏,大理司直杜鸿渐之三子,杜封。” 顾青笑了笑,如今的大唐一旦说起某人时,名字前面带地名,然后是某某氏,那便多半是世家,武则天以后,大唐的世家门阀势力被削弱了不少,但只是削弱,并未消除,如今的世家在大唐的势力还是不小的,朝堂里仍旧掌握了很有分量的发言权。 “所以,张家的远亲惹到了世家?” “是,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其实杜鸿渐是个好官儿,而且深得东宫器重,但他的三子杜封可不是善茬儿,此人年少纨绔,为人张扬,由于敢争敢抢,为杜家打理名下产业倒也获利颇丰。张家的远亲竟将杜家绸缎铺的重要胡商熟客抢了,以杜封的为人,焉能善罢甘休?” “不过张拯是贤相后人,其夫人又是陈郡谢氏出身,杜封顾忌其父杜鸿渐在官场上的名声,于是使了个阴招,他找来几个臭名昭著的泼皮人物远赴伊阙县,设法与张拯的公子张怀省结识,然后诱骗张怀省进青楼,又与青楼的一位姑娘里应外合,将张怀省迷了个神魂颠倒,用这种勾搭手段骗走了张怀省不少钱……” “不仅如此,他们还诱骗张怀省赌钱,提前设局后,张怀省前前后后输了不少,甚至还欠了那几个泼皮不少钱,不得已之下,张怀省悄悄将张家名下的三家绸缎店抵押出去,这三家绸缎店可是张拯一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直到杜封收了长安的三家店,张拯才发觉那个败家子闯下的祸,于是才携夫人匆匆忙忙赶来长安平息此事……” 顾青恍然,接着嘿嘿笑了。 又是嫖,又是赌,亿万家产也经不起折腾,何况张拯不过是个县令,家底并不丰厚,若是这次要不回三家店铺,从此张拯一家可就真的只能指望朝廷那点微薄俸禄过日子了。 张拯夫妇这些年重男轻女,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还是正室所出,结果就生了这么个东西,这哪是儿子呀,分明是前世穿越到今生来讨债的债主,顾青实在为张怀玉感到不值。 郝东来见顾青表情平静,于是轻声道:“侯爷,张家大概就是这么个事情,该打听的小人都打听到了,接下来侯爷是否要帮张家平息此事?” 顾青一愣,笑道:“我帮张家?我为何要帮张家?二叔公鸿胪寺卿都没出手,显然张拯这家子在张家的家族中并不受人待见,我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出什么手?” 郝东来愕然道:“可……他毕竟是怀玉姑娘的父亲,侯爷若欲向张县令提亲,主动出手帮他解决此事,或许提亲便顺理成章了……” 顾青摇头:“怀玉是怀玉,张家是张家,两码事。如果怀玉主动跟我开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忙,怀玉不出声,谁说都没用,我何必犯贱主动去招惹杜家?你以为我那么喜欢招惹世家豪门?” 郝东来想想也是,干笑不已。 顾青叹道:“两位,过些日子我可能会调离长安,长安的产业便靠你们打理了,若有疑难两位可找张寺卿,李光弼和李十二娘帮忙,有他们三人在,想必不会出大乱子……” 两位掌柜震惊地看着他,一脸懵然地消化这个消息,半晌没出声。 “侯爷……会被调离长安?何时的事?”石大兴惊愕地道。 “过些日子吧,正式的旨意大概要过几日才能下来,旨意下来后我便启程,多半可能会去安西四镇。” 郝东来不解道:“陛下为何突然将侯爷调离长安?难道是……贬谪?” 顾青笑道:“算是贬谪吧,其实叫‘历练’可能更贴切一些,陛下欲重用我,我这个年纪便已封侯,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资历,朝野难免有非议,去安西攒点阅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立个大功,那时我这位年轻的侯爷便理直气壮了。” “侯爷,侯爷可以不去吗?”郝东来不舍地哭丧着脸道:“我们舍不得侯爷,您若离开长安,我们心里没底呀,这一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长安城卧虎藏龙之地,若无靠山寸步难行,侯爷就是我们的靠山,靠山不能走啊……” 顾青惆怅地叹道:“靠山连屎都屙不出,我不配做你们的靠山,我在你们心中已经不完美了……” ………… 等待圣旨的日子颇为煎熬,就像那种已经被判了斩立决,可刽子手的刀悬在脖子上迟迟不落下的感觉,很揪心。 既然已确定要去安西四镇了,顾青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做好功课,省得到了安西后一头雾水,别人把自己当傻子糊弄。 想来想去,顾青决定请教张九章。 张九章是鸿胪寺卿,主管老外。大唐与西域诸国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以及安西都护府的现状,想必张九章知之颇深。 最重要的是,他想张怀玉了。 工作爱情两不误,如此高的情商,顾青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是直男。 登门不需通报,顾青早已是张家的自家人了。 从前院绕过前堂,顾青直奔后院。 后院的秋千架上,张怀玉正坐在上面安静地看书,阳光投射下的侧脸一半光明,一半阴暗,清晰得连她脸上淡淡的茸毛都能看清。 见顾青走来,张怀玉放下书,好奇道:“你今日为何来了?” 顾青幽怨地道:“你来长安都不主动找我,我只好厚着脸皮主动来找你了……” 张怀玉眼带笑意:“你是来找我的?” 顾青板着脸道:“谈情说爱的重点是什么?当然是‘谈’和‘说’,连面都见不到,怎么谈情说爱?” 张怀玉脸一红,嗔道:“你嘴里总能迸出这些奇怪的词儿,满嘴不正经。” 顾青正经地道:“那么,我们正式开始谈情说爱吧。” 张怀玉噗嗤笑了,摆了摆手道:“你莫逗我,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好像在三军阵前斩将夺旗,跟情爱哪有干系。” 顾青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上次在石桥村,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好像不是很满意?” 张怀玉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从未听说有人送定情信物居然是送银饼,这哪里是什么‘定情’,明明是‘定金’……” 顾青叹道:“送银饼不是很实惠吗?既保值又贵重,艰困之时能用来换置吃穿,太平之时又能睹物思人,遇到危险时甚至可以当兵器扔出去砸爆坏人的狗头,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 张怀玉哈哈大笑,她大笑时的样子跟张怀锦有点像,只是顾青很少见她如此开怀大笑过。 笑了许久,张怀玉终于平复下来,道:“你突然问定情信物是何意?难道你缺钱用了?” “哦,是这样的,由于你的品位很差,对我送的定情信物不满意,我决定换个定情信物再送一次……这次我保证有品位又有意义,比上次那块银饼贵重二十倍,张怀玉,恭喜你,你要发财了。” 张怀玉又想笑,接着忽然反应过来,俏脸顿时一寒:“不要告诉我你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我会用银饼砸爆你的狗头。” 顾青一滞,飞快眨着眼。 这女人果然比张怀锦聪明多了,不好糊弄呀。 顾青数过,一箱银饼恰好二十块。 见顾青一脸迟疑,张怀玉吃惊地睁大了眼,接着大怒:“姓顾的,你疯了吗?真打算送二十块银饼当定情信物?” “我可以兑换成等价值的黄金……”顾青镇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