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之歌》 第四章 “季予竟是夏国王子?”姜缱望着前方的树木,神色阴郁。她坐在马上,卜衍牵着马一边引路,一边将原委和她细细说来。 “应是不假。听闻夏后少康有三子,他自称季予,那便是最小的那个了。” 衍走在前面,将季予和他的臣仆甩开一段距离,“他们一行人四处游玩,昨日大雨,这些人如落汤鸡般来到寨中,央着我父亲给他们找向导,上山寻这王子予。我本就要上山寻你,索性便带着他们一起。” 姜缱用力捏着缰绳,拽得太紧,手有些微微发抖。 良久,她问道:“昨日有土石塌方,寨中可有事?” “寨中众人皆无事,”卜衍叹了口气,“但禾田被冲毁了许多,父亲说天神发怒,要祭蚩尤呢。” 姜缱了然。巫咸国诸部落都敬蚩尤,轻天帝,宝源部亦是如此。 “王子,我等昨日担心了一整晚,幸而你无事。”小臣虞丙一手牵着马,高兴说道。 季予骑于马上:“这马虽矮小,却灵巧壮实,山路陡峭竟也如履平地,实乃良驹。” “正是,”虞丙拍了拍马的颈项,“晨起进山时我见这里的马皆可爬山,也是惊异不已,但那卜衍说巫咸国的盐和茶,全靠这滇马翻山越岭带出去,世代如此哩。” 季予颔首,望向前面的二人。只见那卜衍牵着马,身姿挺拔,濮缱坐在马上背影纤细,两人切切低语。他眼中现出一丝失落。 众人行了半日,顺利下到寨中。宝源部的族长卜朔得知夏国王子来宝源山行猎,特在山下寨中设宴席招待。 宝源山地处边陲,巫族却并不闭塞。夏国在巫咸国以东,巫水就能将消息传到。 昔日寒浞与夏后相夺权,差点就将夏后氏全族杀光。相妃后缗被母族有仍氏救走,藏于有仍国,生下遗腹子姒少康,便是后来的夏后少康。少康长大后得知自己的身世,励精图治发誓要复国,并娶了有虞氏之女姚姬。少康得有虞氏,有仍氏支持,又拜夏之旧臣伯靡为大宰,大败寒浞。听闻寒浞二子寒浇、寒戏力大无穷,勇猛无匹,却被少康与妇姚之子季予分别克于过邑和弋邑,足见季予此人英伟智计,更胜一筹。 卜朔见季予乘马而来,下马娴熟爽利。他衣衫虽有些脏污,却面含浅笑,不见一丝局促。昨日寨中来人具是他臣仆,众人虽急迫却十分守礼,那小臣还赠了卜衍两贝央求他上山,并无胁迫,可见季予御下甚严。卜朔暗自赞叹。 “前日贞人占卜,有祥瑞出自东方,不想竟是王子远道而来。”卜朔向他一礼,“我巫咸国,宝源山部甚荣幸。” “大巫,”季予微笑还礼:“叨扰了。” “此次来巫咸是为行猎吗?” “不仅如此,”季予答道:“听闻宝源山有盐泉,特来此拜访,欲换些盐石回夏。” “王子可见过巫王?” “自然。予一来巫咸,便去了丰邑拜访。便是巫王向予提及,盐泉宏伟,可以一观。” 也是意料之中。巫咸国素以盐矿闻名天下,各邻国、部族时常派使者前来换盐。 卜朔敬上当地土产饭食以飨王子与众臣仆,一一引荐山寨众人,又令巫女献舞。 扎染彩衣裹身,巫女个个窈窕青春。她们头上戴着精巧的银饰,配着欢快的歌声,叮叮作响。 众人陶醉其中,虞丙捅了捅季予,“王子,快看那巫女,中间最貌美的那个,她一直看着你呢。” 季予随意瞧了那人一眼,笑道:“就你话多。你可知巫国女子若心仪男子,会以山歌试探。”他环顾四周,发现卜衍和濮缱皆不在席上,笑容顷刻淡了下去。 “这巫女眼光不好。”虞丙开始掰手指,“姒予,喜好下河、上树、刨坑、手撕猎物,一不高兴就离家出走,一眼看不着就成失踪人口,既不省心又不省钱,有小臣稳重吗?没有。有小臣好看吗?也没有。怎么她就看上你了呢?” 季予好笑道:“行行好,下次再有人看过来,你就替本王子挡一挡,反正你脸这么大,挡得住的。” 筵席过半,季予渐渐饱了,便起了个话头:“丙,那卜衍怎的没来宴席?你不是说他是大巫之子么。” “他确为大巫之子,不过小臣见他带着那濮姬离开了,想是那女子足上有疾,身体不适。” “濮姬……”季予斟酌道,“是卜衍的妇人吗?” “然也,小臣见他二人十分恩爱呢。” “如此。” 因下了雨,山中泥泞暂时去不得盐泉,大巫安排王子予在寨中住下。 季予每日与臣仆操练干戈,一同吃饭做事,十分亲和。王子居住的木楼前每日都有巫女徘徊,还有人唱起热辣的山歌,引得众人嬉笑不已。 宝源山物产丰富,又有盐矿,寨民生活富足。贞人定下后日祭祀蚩尤,是寨中大事,大巫早早准备好山雉两只,黄牛一头,只等吉时,并邀请王子予观礼。 姜缱在家休养了几日,脚伤日渐恢复。期间卜衍还带来羊肉和白面,说是王子予赏赐她的,感谢她在山中机警救了他的性命。 “应该是我感谢他才对,”姜缱对阿媪说,“明明是他救了我。” 回想那日在山中,姜缱觉得这个夏国王子颇为良善。她对阿媪说道,“待我足疾痊愈,需要去谢礼。” 阿媪道:“还礼之后莫要逗留。夏后氏之人,避之为上。” 姜缱点点头。 “……有蚩尤神君,法力无边,威震四海,庇佑八荒六合,世人无不叹服,为我九黎之先祖,巫人之守护。敬愿神君念我族人世代供奉,保我巫咸两仪清明,天道昌顺。雍容垂拱,永永万年。” 卜朔今日身为祝史,穿着吉服,对着神主缓缓唱出祝祷之辞。卜衍将山雉和黄牛放血,用彩锦包裹,置于神台上,以祀蚩尤。 今日祭祀,宝源山的山民都来观礼,王子予受卜朔之邀,也在众人之列。姜缱见他和那小臣丙肃衣敛容,立在神台下面。他眉目明朗,身形俊逸,在人群中如鹤立雉群。 祭礼完成后,巫民纷纷登上神台跪拜祈祷。 季予正待离开,见姜缱向他走来,手中捧着一块彩帛。她穿着鸦青色的粗布衣裳,衬得她白皙又清瘦。 季予目不转睛望着她,而她眼睛虽看向他,又好像把目光投到极远的地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子,”姜缱缓缓上前,向他行礼,“近日在巫寨中可习惯么?” 姜缱用棉帛缠着头发结成辫子,发间插着一根小巧的骨笄。季予觉得她那天披散着头发似乎更美一些。 “甚好,”季予颔首,“你足疾痊愈了吗?” “已无大碍。”姜缱奉上彩帛道:“王子在宝源山救我于危难,缱十分感激。此绞缬为我亲手织就扎染,献与王子。” 虞丙上前接下,姜缱向他颔首致意。正要离开之时,季予忽然用手指了指神台,说道:“濮姬,你夫君在那边。你晚些可同他一起回家。” 姜缱一讶,随即明白他指的是尚在神台忙碌的卜衍。 “衍?”她冷淡道,“王子误会了,他并非缱夫君。” 季予忽然觉得蚩尤确实有些神力。这巫寨天青草绿,空气中都是沁心的花香。 “濮姬,”他听见自己说:“明日我等去盐泉,你……可愿同去?” 卜衍早说过要给王子予当向导去盐泉,他又为何邀请自己?姜缱不解。 “为何?衍可为向导。” 季予嘴角有些可疑的弧度,“那日在山中,本王子觉得你颇有些本事,不若与卜衍结伴,同为向导。你足上有伤,可像那天一般乘马,酬劳么……有五贝,如何?” 五贝?虞丙咋舌。王子予历来不喜奢靡,怎么今日竟挥金如土起来了? 虞丙瞅了瞅季予,见他面上极其罕见的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容。虞丙思索起来,季予不苟言笑的时候,其英俊程度几乎同自己不相上下,可他若是这么笑,便少了许多气势。 此事须得引以为鉴,想到此,虞丙挺了挺腰杆,做出毫无表情的样子。 姜缱亦没想到王子予会邀请自己。五贝确实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只是去盐泉往返须得六日,阿媪一人照顾萝儿实在辛苦,何况……她也并不缺钱财。 她略有歉意:“多谢王子好意,不过我家中有小儿,走不开呢。” 一瞬间只见季予面黑如锅底。 第五章 虞丙发现王子予神思不属,午膳有他喜爱的鱼羹,他竟没怎么动。似乎今日见了那濮姬之后,就一直如此。 “王子可是身体不适?” 季予答非所问:“巫寨中人婚嫁都如此早么。” 虞丙并非蠢笨之人,当即明了:“王子是问那濮姬吗?” “你倒是机灵。”季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她那个样子,又冷又傲,看不出竟已成亲,还有了孩儿。” “哎哟!”虞丙动作夸张地揉了揉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王子有所不知。小臣听闻巫咸国以女子为尊,且民风开放。有的部族甚至没有婚姻之制。男女若是情投意合,便在一起欢好,是为……”他想了想:“对,是为走婚也。如此这般,女子有了孩儿,便独自养在家中,并不依靠男子。濮姬说不定也是如此,才会早早诞下孩儿。” “竟是如此么。”季予有些胸闷。 “然也,”虞丙忽道,“王子今年二十了,早该娶妇,却被战事耽搁了。” 他神秘一笑:“待回了纶邑,小臣便面谒夏后,多选些方国献女。有了王子妇,王子便不会想什么濮女巫女了。” “千万别提这个,”季予没好气道:“你喜欢那些献女,自己去就好了,可别拉上我。” 虞丙挪到季予够不到的地方,“我可不去。我又不像王子这般身不由己,当然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喔哈哈。” “嘿!”季予气笑了,飞身过来,追着给他一颗爆栗。 盐泉在宝源山深处,雪白的盐如同泉水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如瀑如雾,壮丽非常,是天赐的宝矿,闻名于巫咸国和大夏各方国。 据说巫咸国人,即使不事农桑、不狩猎捕鱼,也可获取足够的钱财,便是靠这盐泉了。 宝源寨是去盐寨的必经之地,单程须走三天。 卜衍与王子予臣仆皆带着马匹,天刚亮便动身进了山。此后一行人到达盐寨,王子予与寨中大巫以粳米麦粉易得盐十袋,顺利返来。 一路上来回好几日,虞丙已与卜衍相熟,得知他还未娶妇。 “那濮姬貌美如帝子,怎么不娶她?”虞丙问他。 于是得知那女子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她心硬的很,除了对了她孩儿温柔,对其他人都冷冷淡淡。 还得知她孩儿名叫萝儿,三年前身患恶疾,她便来巫国寻巫医。阿媪曾是她在濮国的保妇,告老归了原籍,如今却收留了她们娘俩。 三年前么,季予深思。濮伯姜吉昏庸,曾遣戍师支持伪王寒浞,还送出宗姬与寒氏联姻。夏后氏和寒氏决战之后,寒氏兵败,连累濮国也国力空虚。之后夏后氏复仇,命大宰雍伯靡举兵讨伐濮国,姜吉拒不投降,战死濮邑。如今姜氏衰落,濮国被父亲封给了姬氏和雍氏。 战乱凶险残忍,能活下来实属不易。难怪她那么坚强。 “可知她夫君在何处?” “从未听她提起。她初来巫国时身着斩衰丧服括发以麻,想来夫君已不在人世。” “衍,”虞丙朝卜衍挤挤眼睛,“你既心悦濮姬,何不以娲皇为媒,早日进她门去。” 卜衍苦笑,心想这虞丙甚了解巫民习俗。 缱的脸在他脑海浮现,他便觉得苦中带了点甜,于是开玩笑道:“待我将寨中事务忙完,就去给她唱歌。唱个一年半载,将她心唱软了便是。” 从盐泉回到宝源山,季予又盘桓了几日,时而和猎户上山打猎,时而与农夫下田劳作,总也闲不住。 大山深处的宝源寨,是个大寨子,寨民有上百户。一面是浓翠深幽的绿水青山,一面是泼彩似的层层梯田,中间的坝子上便安放着这宝源寨。 寨子里吊脚楼错落层叠,有时季予坐在大巫拨给他住的宅子里,心里猜测着那濮缱住在何处。一想到和她同在一片白云下,季予便生出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一片羽毛,轻轻的,痒痒的。 在寨中信步走着,季予免不了引人注目。他衣裳本就不同于巫咸当地,加上他又生的高大俊逸,与人相遇总引得别人格外注意。好在此时已过晌午,寨民要么上山要么下田要么去溪边作业,都有事要忙,吊脚楼空了大半,只有蝉鸣声跟随在季予左右。他走着走着,张望的心情竟然遇到了他一直想着的结果,他收住脚步。 隔着三四个吊脚楼,季予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楼中杉木曲廊的阑干里,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濮缱。她低着头,手里在忙着些什么。青色的竹条堆在她脚边,季予仔细看了看,她似乎在编竹篓。她身边有一个总角小童在玩耍,季予思索着那便是萝儿了。 季予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有什么东西涨在他的心里不上不下。 他想走过去,却想起她的疏离,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掉头离开,他又有些不舍。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她突然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令他那一点无法名状的哀愁无所遁形。 初夏的天那么蓝,碧空如洗,但是他有些怀念下雨天了。 季予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忽然之间萝儿望了过来,很是秀气的模样,却无甚表情。 他的心跳剧烈起来。进退犹豫中,他到底还是希望濮缱也能抬起头来看到他,但是她始终都低着头。而他也始终没有走过去。 第六章 王子予归夏,宝源寨中众人都来送行。 巫女嬉笑着将瓜果扔到王子的马车上,唱着歌送他。季予定睛看了看,卜衍立在人群中,朝他挥着手。季予上前问他:“近日没见到濮姬,不知她足疾是否已痊愈?” 卜衍道:“多谢王子挂心。她已痊愈,今日进山去了。” 伤刚刚好就这样忙碌么,季予点点头,阔别了众人,拍拍车御的肩膀,一行人向东行去。 “王子,回纶邑么?” 季予摇了摇头。“回去便有诸多烦心事。往越,去找次兄。” “为何?”虞丙不解,“王子已在外逗留数月,夏后和王妇必定十分挂念。更何况国中事务繁忙,王子岂可躲懒。” “国中有长兄操持,有甚可担心?我回去才是给他添堵。” “王子怎么能这么想呢?”虞丙急切道:“像我与王子这般的青年俊杰,注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王子不可如此惫懒。” 虞丙总是这样自信。他说到“俊杰”二字时双眼放光,两腮鼓鼓的,季予好笑道:“丙啊,你我何时成了俊杰?” “嗯?”虞丙还想说什么,口中被塞入一个香甜的黍饼,竟带着槐花的香气。 姒少康平定了寒氏之乱后,将都城定于纶邑,这亦是他年轻时的封地。 少康与王后妇姚一共有三子:按照长幼顺序唤为孟衡、仲余、季予。 孟衡为嫡长子,辅政最早也最为勤勉。姒少康三年前克寒复夏,便将孟衡立为小王代为处理国中事务。 仲余是次子,却要特殊些,他的母亲曾是羌国献女,诞下仲余不久便撒手人寰。妇姚怜悯仲余幼年丧母,便养在身边,可世人皆知他是庶子。 季予是王妇幼子,机敏顽皮,妇姚最是喜爱他。 姒少康政事繁重,孟衡老成持重,又因长兄如父,少不得时常代替父亲训导季予。季予上山下河折腾得人仰马翻时,母亲护着他,长兄责罚他,只有仲余是那个陪着他闹的人,季予从小便与仲余最为亲近。 妇姚向着季予,日子久了,有种微妙的不平衡在孟衡心中产生,而聪慧如季予,渐渐发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矛盾。 他成熟一些时,便喜欢走得远一些,体会无拘束的自由。若没有后来的事,日子便也可那么过下去。 孟衡善治国,体格却不算强健,领不得兵士。那年少康与伯靡伐寒浞,却被浞之子寒浇寒戏死死牵制。少康命季予为大史突袭弋邑,出奇制胜,刺杀寒浇,围杀寒戏,才令寒浞孤立无援,兵败如山倒。 自此以后,妇姚深以为傲,在一些国事上力荐季予,姒少康对这个自己放养的孩子也甚为满意,有意让他承担更多作为王子的责任。然而,伯靡赏识孟衡之才干,认为季予年轻意气,不如孟衡稳妥。 彼时伯靡为大宰,姒少康无论国事家事都少不得听取他的意见,便立了孟衡为小王。 孟衡是妇姚的长子,妇姚并非不满他成为小王,可是伯靡对此事的参与令她忌惮。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季予是身不由己被拿来与孟衡做比较的人选。 季予想,我并不想和兄长争长短,却无人过问我的想法。偌大的夏,叵测的方国,纷繁的九黎,季予身在权力的中心,却向往自在和平静。自冠礼之后,他便不肯留在京畿,时常行猎游玩。 仲余却不同。父亲早早便将越邑封给仲余,他逍遥一方,远离纷争。季予最羡慕他。 “巫咸的盐,鬼方的羔羊,还有越东的海产。予,你竟去了这么多地方么?”仲余细数季予带来越邑的礼物,惊叹不已。 “那些只能算稀松平常。”季予拿出一个木匣递给他:“上回游羌地,羌王献了此物给我。” 木匣打开,丝锦包裹着一块儿油润的籽玉,触手微温。 季予知道仲余也算半个羌人,便对他说:“次兄,羌王说此玉吉祥。从母是羌人,便将此物赠与次兄,留个念想。” 仲余看着季予,良久无言。一年未见,他已长得比自己高大。他瘦了许多,轮廓变得清晰。他双目锐利含光,鼻梁英挺,即使穿着深衣便服,却难掩轩昂的气宇。 仲余捶了季予胳膊一下,“稚子!你便是如此仗着王子的身份,四处搜刮宝物么?” 季予开怀大笑:“我不过四处游玩,各国君主便认定我是父亲的使臣,献上各种宝物,要与大夏修好。我若推辞了,反而辜负了他们的盛情!不过我带了钱财土产,赏赐了不少,他们可不算吃亏。” 少顷,他又说道:“次兄,下回与我同去吧。泱泱九州,有百样风情,千种物产,令我大开眼界。途中相识各路俊才形形色色,你我结交一番,岂不畅快!” 季予将沿途趣事和仲余说起,两兄弟一边检视物品,一边逗乐,十分开怀。 马车满载的物品上,搁着一小匹布帛。仲余拿起来细看:“这是九黎的绞缬吧?花纹真是精巧,这扎染之人技艺很好。也是给我的么?” 季予劈手夺下,抱在怀中:“这是我的。” 第七章 姜缱其人,卜衍视作寒冬玫瑰,又冷又美。将她装在心里,会心口刺痛发冷;将她抛诸脑后,却又十分想念那痛,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不过一妇人尔,娶来便是,父亲如此说。自己已年岁不小,娶妇生子之事被族中长老催促多次。可是卜衍却知道,缱是万万受不得逼迫的。他简直有种直觉,如果自己未得到她的心便向她求娶,一定会落得灰头土脸;更有甚者,可能她会一夜之间离开巫寨,不见踪影。毕竟当年她悄无声息来到巫国,将故国故人都弃得那样干净。 卜衍忙完禾田的农事,便来到阿媪家中。他头罩竹笠,手中提着几棵莲蓬。 姜缱坐于火塘旁边,正在给萝儿梳头。她半低着头,嘴角含着星点笑意。火塘上的陶罐呼噜噜响着,屋里飘散着饭食的香气。 卜衍心头一热,若这是自己的妇人,这光景该多么好。他唤了一句:“缱。” 姜缱抬起头看他,那抹笑意却消失了。 “衍,明日便不来了,可好?”她轻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绝情,“我听阿媪说,大巫要给你娶妇,你也该收收心。” “父亲迫不得我,”卜衍的脸上泛起红晕,“你知道的,我心悦你。” 他又补充道,“缱,你不必担心他人,阿媪是我姨姥,我看顾她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出半句闲话。” 姜缱神色平静:“衍,你来这里,我拦不得你,可我并不想让你如此。” 他一拳打在木楼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你心里究竟有何人放不下?”他声音有些沙哑,“三年了,我总要见到他才能死心。” 萝儿忽然瑟缩到姜缱怀中,梳了一半的辫子从姜缱手中挣脱开。她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萝儿不怕,”姜缱搂着她,轻轻的哄着,不再瞧卜衍一眼。 果真是铁石心肠的女子。 之后的日子姜缱对卜衍越发冷淡。衍知道她性情倔强,她既如此,便是表了态,拒绝了自己。 三年的时光,将她深深地印入自己的脑海。她说话的样子,高兴的神情,冷漠的时候,零零总总,心上人最终化成了心上的刺,每时每刻提醒自己凄苦和绝望的结果。 卜衍和大巫说,要去巫溪做舟人。巫咸国的盐,从山里运出,便要乘着小舟贩去外面的世界。巫溪时而湍急,时而狭窄,小舟在水中如同浮萍一般,凶险的很,可卜衍却执意要去。 还未收拾好行囊,卜衍便得到当头一棒。寨中来了一个男人,他说他是高阳承,来寻姜缱。 卜衍从不知道她原来姓姜。濮国姜姓之人众多,并不算是稀奇事,但是她什么也不曾说过。 巫寨鲜有陌生人,寨中民众将高阳承围住,大家都好奇得很。 高阳承下马和众人一一见礼,将新鲜的瓜果作为见礼分给大家,很是客气。 他剑眉浓黑,丹凤俊目,眼尾坠着一颗泪痣,让他看上去有点邪美又有点野。他穿着濮人的短褂,束腿蹬着一双马靴。他的头发结成多个发辫,散落在肩头,与巫咸人区别开来。 众人将高阳承引到阿媪家的吊脚楼。楼门紧闭着。卜衍仿佛看到自己是个溺水之人,却抓住一根浮木。 “缱儿,缱儿你在吗?”高阳承在门口呼唤着。 围观的寨民闹哄哄的。 “这男子便是濮女的夫君么?可真够狠心呢,让濮女等了三年。” “濮女的夫君生得好看呢。” “濮女不开门呢,要是我,也肯定恼他。” “可我觉得,他二人甚是相配哩。” 良久,门开了,卜衍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濮缱,应叫她姜缱,平日里和寨中人一样,用彩色的棉帛缠着头发,作九黎民打扮。可她此时打扮得虽朴素,却是濮人的模样。她的秀发垂下来结成繁复的辫子,和高阳承的发辫竟相互呼应起来。 她简简单单的站在那,手中牵着萝儿,不辨喜怒。 高阳承进到阿媪家中去了。卜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当晚他便出发去了巫溪。 第八章 高阳承来巫寨找姜缱,这事儿如同一颗石子掷入洱海,激起一片涟漪后便消散了。 高阳氏,和姜氏一样,曾是濮国的氏族。高阳承同姜缱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姜缱将这个人在心里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始终在较劲。 因为他带来的,全是不好的记忆。 其他人全都死了,只有他们二人尚在,如此活着是否太有负疚感? 当然也曾有过好的回忆。只是透过层层血雾,恍如隔世。 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寨民们每日或下田劳作,或去溪里捕鱼,又或去山中打猎。这里的风是轻的,空气是香的,阳光炽烈而雨水丰厚。 阿媪家的楼后面,有一爿空地,围着碧绿的竹篱笆。姜缱蹲在园子里挖蔓菁。她身边搁着竹篮,萝儿把蔓菁从篮中拿出,把泥块填入篮中。 “顽皮!”姜缱捏捏萝儿的脸蛋。萝儿并不躲避,对于姜缱的捉弄,如同泥塑般温顺。 再次见到姜缱,高阳承五味杂陈。他本就是个沉默的人,岁月给他留下了忧伤的印记,令他不曾说出的所有情感沉淀到内心最深处无从宣泄。濮国代表他曾经美好的孩童记忆,而姜缱就在那记忆最绚烂的地方,在很长时间里他不能朝那里瞧,瞧一下都觉得疼。 濮国战败后,他问遍宫中旧人四处寻找姜缱,辗转得知了她的下落。可是他没能替国君守住城池,也没能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保护她,他想不出自己有何面目来见她。 三年过去了。高阳承做了很多事情,只为了能有勇气来到这里。 高阳承看着园中忙碌的姜缱,从前的她,何曾做过这样的粗活?彼时她是濮伯最爱的女儿,每日需要操心的不过是穿哪件华美的衣裳,或如何拒绝贵胄的示爱。如今她戴着蒲草编的帽子,拖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谁还能辨认她曾是濮国的宗姬? 他藏起忧伤,取了竹镐,下到园中与姜缱一起。 “缱儿,”他还像从前那样唤她。 姜缱并不应声。哪儿还有什么缱儿?时间如白驹过隙,寸许光阴也不曾留下。谁也回不去了,不是么。 第九章 季予在仲余的封邑一住就是两个月。每日与虎士混迹一处,骑马射箭,摔角习戈,十分痛快。 天气渐渐热了,仲余忙于处理邑中事务,无暇顾及季予,便令家中妇人给他送去解暑的清凉汤水。 今日来人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妇人。季予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她也有着尖尖的下巴,同样的白皙纤瘦。季予想起了巫寨那个人。 那人可不会这样想起你。季予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能再想别人的妇人。他接过汤水,礼貌致谢,便将眼睛放在陶碗上,再也不看那人。 那女子逗留了片刻,见季予不去动汤水,问道:“王子,汤水有何不妥么?” 季予摇摇头,“现在不渴。吾子不必在此等候。” 那女子缓缓走出校场,临走时回过头看了一眼季予。季予因为她而想起了另一人,情绪低落起来,便早早鸣金回去休息。 妇姚接连来了五封竹书,催促王子予回纶邑。最后一封竹书中言及天气闷热,身体有恙。季予启程返夏。 临行前,仲余祭祀行神,还将季予的马车全部装满越邑的物产。 “次兄,真是羡慕你。越邑丰饶,又自由自在。若君父也将我封到采邑,该多好!” 仲余奇道:“怎地你就那么喜欢在外面闲逛?我们兄弟三人,王妇最疼爱你,时时牵挂,肯定希望将你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去什么封地。予,你可莫要不懂事。” “知晓啦,我这不就回去了么。”季予叹了一口气,“你可不知道,母亲每次见我,必絮叨要给我娶妇,一天能说上八回,耳朵都已生茧。还是在外面舒心。” “予还是年岁小,就顾着玩呢。”仲余道,“娶妇有何不好?为兄倒是觉得有了妇人,你这跑马心就知道归于何处了,大有好处呢。” “非也非也。”季予摇头晃脑,“母亲让我娶的,不是虞伯之女就是仍伯之女,见都没见过,有何好处?要娶,我便娶心悦之人,绝不要像长兄那般,娶的是妇人背后的母国权势。” 仲余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稚子!不可妄言。” 自从姒少康给长子孟衡聘了蕊儿,伯靡觉得很是如意。小王衡熟读典籍,为人知礼又勤勉,有其祖大禹之风,实乃良婿。 伯靡曾为姒少康之父夏后相的左司马,因战功彪炳被封为雍王,作为夏国在西北的屏障防御羌人。少康伐寒王时,雍邑偏安西北,本可以作壁上观,但伯靡痛恨寒浞屠杀夏后相和帝丘百姓,残忍无德,祸乱正统,便援手姒少康三千虎士,与夏后氏同仇敌忾。 寒氏战败后,天下初定。姒少康感念伯靡恩德,拜其为大宰。又命嫡长子孟衡娶伯靡幼女叔蕊,与之联姻。 王子予归来,随同的几十乘马车皆满载着宝物,京畿百姓夹道迎接。纶邑道路为青石铺就,平整宽阔,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夏王宫建在纶山脚下,如昆仑般巍峨而恢弘,从极远处便可看见。 “那是王子予么?”市井小民兴奋的询问。 “然也。当年王子予从弋邑凯旋归来,也是如此骑着骏马入城,宛如天人哩。” “王子这是出使方国了?” “自是如此,你看王子带回了许多宝物。” “哎呀,王子真是太俊俏了。”街边一女子脸蛋红红,呆呆看着王子的车辇,“若是能同王子欢好一次,便是叫我从此侍奉天帝神台,我也甘愿。” 夏人民风奔放,众人不以为怪,皆大笑道:“妇薪,怎的又发梦了!” 季予一行人接近了纶山,远远看见孟衡带着臣仆正巧出了宫门,看样子是要去纶山上的灵宫神殿祭祀。 “长兄!”季予极开心,纵马快步上前,高声呼唤。 “予……”孟衡甫一见季予,脸黑了下来,“你还知道回来?” “说是出去游玩,一走就是八个月!母亲念你念得不思饭食,抱恙在身。君父差点出动虎贲去寻你。你年纪已不小,怎的还是如此顽劣!” 季予下马一礼:“长兄训斥的是,数月不见,长兄音容气度丝毫未变。”说罢,笑容如霜打般消失。 僵持了片刻,众人都有些讪讪。孟衡面上仍不好看,却放缓了语气:“罢了。你是王子,该更加稳重些。君父在桐宫中,快去拜见,小心些,莫要惹他发怒。”少顷又说:“母亲甚想你,见过君父之后便去梧宫后庭,莫要逗留。” 季予又活过来了一般拽了拽衡的衣袖,嘻嘻一笑:“敬诺。” “所以依你之见,这次出去倒是大有益处了?倒不是你贪玩?” 桐宫之中,姒少康头戴金冠,面容含威。他年已及艾,却难得的身材精壮,满头乌发。他早年为躲避寒氏追杀,躲到有仍国去做了牧正,极善马术征战,想来成为夏后这些年不曾贪图享乐中断操练。 季予将此次见闻和父亲一一禀报。言及所经方国和邻国,无论是雍邑,越邑,羌,巫咸,都大加赞叹,途中结识无论夏人,九黎人,羌人,都视作友人,滔滔不绝,兴致勃勃。 姒少康不以为然。 “千年前,蚩尤领九黎,与先祖轩辕氏苦战九场,最终败于逐鹿。如今寒乱初平,大夏崛起,九州归于平静。然而九黎与羌处于蛮荒之地,始终离我们太遥远。” 季予睁大了眼睛,并不服气:“父亲,儿子曾听闻羌人凶恶,时常到雍邑附近烧杀抢夺。我带着小臣和虎士,原本要去刺杀那羌王,让羌人知晓我夏人的儿郎是如何勇猛善战。我去了之后,发现羌王带着妻儿族人追逐水草,就如同父亲早年一般,在草甸辛苦牧马放羊。我看着他,想起了父亲。我思念父亲,不忍杀他。” 姒少康目光锐利地盯着季予。 “羌王同我说,去年遇到雪灾和狼灾,羊群马群死去大半。羌人活不下去了才会去雍邑抢夺财物。他同我说,他想活,羌人也想活,他愿意严加管束羌人,不再前来骚扰雍邑。” “稚子。羌人反复无常,他的话如何可信?” “羌王或许会出尔反尔,但是他的子民想要安定的日子却一定不会是假的。儿子想着,与羌人的矛盾未必没有化解之道。” “儿子在巫咸国时,遇到山洪,十分凶险。有一名濮国女子,指点明路,赠我饭食,救过我一命。世人常说巫国之人善巫咒之术,诡异莫测,儿子倒是觉得这些人信口胡诌,吓唬小儿罢了。九黎虽地处蛮荒,却山青水美,钟灵毓秀。” 季予单膝归于王座之下,诚恳说道:“父亲,征伐残酷,和平宝贵。泱泱大夏,若能海纳百川,多些宽广气度,终有一日天下人皆会向往变成我夏国的子民。” 姒少康沉吟不语,良久凝视着季予。他比过去黑瘦了一些,脸庞脱去了稚气,轮廓异常清晰起来。少康有些意外,自己的几个儿子中,季予一直是那个不思政务四处玩乐的人,但就是他的这些游历,给了他这样的抱负和眼界,相比之下,孟衡竟显得有些狭隘了。 “吾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见地。余一人甚慰。”姒少康嘴角绽放一丝笑意,“去罢,你母亲还在等你。” 高阳承和姜缱并肩坐在布满青芜的田埂上。起风了,带走了闷热。远远看去,他们像是一对恩爱佳偶。 能够再次在姜缱身边,高阳承等了三年。他们挨得这样近,他甚至能够透过衣裳感受到她肩膀的触感。他将手拢在袖中,摩挲着掌中一块青檀木雕。这些年这木雕被他握在手中,已像美玉一般油润。 “缱儿,你可记得小时候?” 那时候的事儿可太多了。姜缱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件,她甚至不希望他提起以前。 然而他还是继续说道:“那时你啊,总是想要溜出宫玩。濮伯不同意你出宫,你便扮成我的寺人,硬要替我牵马走出宫去。脚走酸了,就耍赖不肯走,还非要骑我的马。”他微笑着,“哪有寺人骑马的,你可知我那时想什么?” 那时的自己,什么也不懂得。父亲要与寒国联姻,自己却任性不肯答应,不曾替父亲分忧。姜缱眨眨眼,忽然有想哭的感觉。她摇摇头。 “我每次都在想,若被濮伯发现了,定会赏我一顿鞭子。可是……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 高阳承直直的望着眼前的禾田,不敢回头看姜缱。他紧张起来,宽大的肩背都僵硬了。这是他第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他忐忑等待着她的回音。然而姜缱却陷入到更大的伤悲中。他唤醒了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对亲人的愧疚和思念。高阳承的表情渐渐落寞下去,她丝毫不曾发现。 “承,你来找我究竟是何事?”她问他,“我们相忘于九州,平凡过这一生不好吗?” 高阳承瞧着姜缱,缓缓叹了口气。“缱儿,你随我走吧。这三年我带着旧部,一直努力集结散落在九黎的濮人勇士和族人。寒夏一战战败的屈辱,我一刻也不敢忘。” “要去何处呢?”姜缱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父亲母亲死的那日,我便一起死了。如今我活着,不过是活在过去罢了。你瞧,这巫寨多美,我在这里很好,在这里我时时能梦到父亲和母亲。” “缱儿……”高阳承心中一酸,眼看着她低到尘埃里,只为抵消活着的负罪感,他脱口而出:“我想带你去一处安全的地方。濮人愿拥我为王,重建濮人的城池和荣耀。” 重建城池?姜缱讶异了一瞬。那是否意味着又有征伐?她几乎立刻摇了摇头。 高阳承不解,“国君死得那样惨烈,你兄长亦然。难道你不恨吗?不想复仇吗?” “当然恨。刚来巫国时,我每日都会做噩梦。父亲在我梦中痛苦的嘶吼,母亲永远在哭泣。还有姐姐,她总是背对着我,越走越远。”她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有很多次,我都想去夏国,把巫毒带到夏后少康的王宫,叫他们的王族给我母亲陪葬。” 高阳承猛地瞪大双眼。巫毒,在他久远的记忆中,似乎曾听说过此物,是巫咸国的圣巫才会有的可怕毒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人毒发身亡。可是这种东西,缱儿怎会有?难道是这里的巫咸寨民给她的吗?他十分不解。 姜缱又断断续续的说着:“可是承,母亲不许我那么做,我也不能那么做。阿媪的儿子也曾是濮国虎士,死于国破时。阿媪只是普通百姓,却因为我濮国王族的战事痛失独子。她虽从不曾怪我,可阿媪何其无辜?同理,夏国的百姓何其无辜?若你真的起事,夏人来伐,我濮人仅存的勇士必定死伤无数。他们又何其无辜?他们的家人是否也会噩梦连连?” 姜缱眨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她的睫毛浸湿了,仿佛两只受伤的蝴蝶匍匐在洁白的脸颊上。高阳承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思绪被那两只蝴蝶牵动着,有片刻的失神失语。 “濮国被攻破时,父亲和兄长战死,我去找母亲时,她割开自己的喉咙,死在我面前。她临终时拽着我的手,用最后的气息向我交代遗愿。她叫我千万逃出去。她让我答应她,不要复仇,要活下去。承,这些年我时常想,若是当初我和母亲一起死了,该多好。王城烧成灰烬一切都归了零,死是一件简单的事,而活着,每一日都艰难极了。你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觉得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而我却觉得,若是我们都死了,便再没有人记得濮国,记得过去的那些人和事了。” 败了便是败了。可是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 姜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坚毅起来。 “承,复仇便意味着更多的人死去。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莫再去想着复仇了,也莫要想着称王了,可好?” 仿佛被针尖锐的扎了一下,高阳承回过神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他想要为谁复仇?他想把心给谁? 他站起身,感受到某种痛苦攫住了他。他缓缓说道:“缱儿……你实在不懂我。” 第十章 因季予不肯娶妇,妇姚十分着恼。孟衡和仲余都已娶妇,如今就剩下季予这块儿心病未除。 姒少康早年人生颠簸,王庭人丁不算兴旺,嫡系加上庶出子女也不过区区三人,王妇所出只有孟衡和季予。孟衡和叔蕊去年旦下一名男婴,此为少康之嫡长孙。国中众臣纷纷庆贺,孟衡的地位日渐巩固。 可妇姚却无法不担心。如今国中事务姒少康都交与孟衡操持。他行事稳妥,六卿多有赞誉,又有雍伯靡这个大宰支持,妇姚不曾为其担心。若有一天他登上宝位,妇姚也甚是赞同。 可是大宰却是隐患。 雍氏气势太盛,在过去的日子里,妇姚偶尔能感觉到伯靡对季予的敌意。或许是有仍国和有虞国对季予的亲近令他产生了戒备,这种天然的矛盾,在夏后的威严之下并不明显,但是此后几十年,很难说不会生出摩擦嫌隙。若以后孟衡做了夏后,季予的性命要维系于长兄和伯靡的仁慈之上,而没有自保之能力,将来她死了也不能瞑目。 好在虞氏和仍氏十分欣赏季予。 当年季予领虎士伐弋邑,虞伯和仍伯之子分别为左右司马。共同出生入死的经历让季予赢得了虞伯和仍伯的赞誉,他们赞王子予智勇无匹,有先祖大禹之风。 妇姚令虞伯和仍伯献来宗姬,置于瑜宫,和季予的琉宫仅一墙之隔。自季予归夏,宫中便莺莺燕燕,热闹缤纷。孺子,不是说不娶不识之人么,便教你都认识认识。 季予觉得烦闷异常。每日除了睡觉,便整日混迹戍防虎士中,不回琉宫。 虞丙见季予又早早来到戍防营中,抬手便来推他,“走走走,王子再来这里,王妇大概要治我等虎贲的罪了。”他学着妇姚的口气:“每日只知骑马射箭,不思政务,不娶妇生子,不知何时才能收心!” 季予眉毛一挑:“你还说我?是谁死乞白赖要和我赛马?又是谁输了叔朋一箭便要闹绝食?你怎么不收心呢?” “哇……呕……王子怎么戳我痛处!”虞丙痛心疾首道:“明明是一阵妖风吹歪了我的准头,让叔朋那个傻大个儿侥幸赢了罢了,我可是虞国神箭,怎么会输给他!” 季予嗤笑,“又来了!虞国神箭?好贱,好贱……” 闹了一阵,虞丙收起玩笑,正色道:“王子,有时候我可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各方国献女大多美貌可人,娶来便是,何必与王妇起争执。” “母亲虽是为我好,却思虑不够周详。”季予平平的看着远方的旷野,“我若娶了你虞氏或者仍氏的女子,雍人支持我长兄,虞伯和仍伯支持我,朝中便会自成两党。到那时,要将我长兄置于何地?让君父在我兄弟之中艰难抉择,何其不孝?” 虞丙愣在那里,仿佛不认识季予。他仍是不服:“有仍国那边我不敢保证,但我父亲断不会如此昏聩。只是寻常联姻,如何就威胁到小王了?你想想王子余,不也娶了姬氏宗姬么?” 季予转头看着虞丙:“我次兄是庶出,与我又不同,至于我。。。只是想清静些罢了。若夏人自起纷争,是何等愚蠢?再者,我只愿娶心悦之人为妇,不想糊里糊涂的将就一生!” 虞丙张口结舌。良久,他凿了季予一下,“我族妹有何不好?堂堂虞国宗姬,竟让你如此嫌弃?看我拳头。”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缠斗到一起。 无论高阳承如何劝说,姜缱始终不愿离开宝源山。 数辈以来,高阳氏一直曾是濮伯器重的臣子。高阳承自小出入王庭,与姜氏宗族的宗子宗姬们一起学习过课业,一起玩耍和长大。 还记得那时父亲让自己与寒氏联姻时她的愤怒和羞恼。在姜缱曾经幼稚而模糊的想象中,她以为自己会嫁给高阳承,永远留在濮国。可谁能想到长大后的光景是这样的呢? 姜缱并不执着于年少时的回忆,却发觉高阳承仍在执着。她遗憾岁月改变了他们二人,令他们渐行渐远。 终于到了高阳承要启程的那一天。 “缱儿,”高阳承深深看进她的墨瞳:“跟我走吧。我濮人总是要在一处的。” 岁月没有磨去他的意志,姜缱感到一丝安慰。离别在即,又心中充满酸涩。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迟疑道:“承,你……” 你留下来,好不好? 这个世界上除了高阳承,已没有人更了解她的过去。 她是希望他留下的。 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待在那个小寨子里,姜缱想,她会愿意嫁给他。可是他想要的和自己终究不同。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姜缱说不出口。 “缱儿,别再犹豫了。我是你承哥哥啊。记得年幼时,你和缗儿不是总想和我一起玩么?让我照顾你一生,好吗?” 她心中猛地一抽。他提起了姐姐。 姐姐曾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她想。 那时的父亲踌躇满志。他曾说,缱儿最美,嫁于寒戏定能牢牢抓住他的心;缗儿呢,性情率真可人,嫁于高阳承,可维系姜氏和高阳氏的世代情义。 彼时承是濮国最英俊的男子,最勇猛的虎士,连兄长都对他敬佩有加,父亲也十分看重他,想把姐姐嫁给他。 后来寒氏崛起,父亲便计划着将自己嫁过去,与寒氏联姻。自己懵懵懂懂,却始终不同意此事,心里除了对寒氏的迷茫,还有一份无人知晓的模糊情感。 她记得那时对姐姐的羡慕,以及对父亲的不理解。 因自己不肯听话,父亲那时很恼火。 之后……姐姐自请联姻,嫁了弋王寒戏。她那么善良,最后却替我去死。 她那样玲珑柔弱的女子,弋邑被攻破时,不知是如何被侮辱而惨死? 姜缱闭上眼,面色惨白。她今日仍能活在世上,是因为与姐姐交换了命运。 姜缱的伤心一览无余,高阳承见她难以振作,不禁道:“缱儿,莫要再躲在此处了。如今族人在登葆山等你我。待我辟地建寨,便来接你。你是我濮人的宗姬,有你该承担的责任。” “我不是什么宗姬了……” 她的犹豫令高阳承疑心。瞧着她,他倏然问道:“缱儿,萝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缱一窒。他终于还是问起了此事,想来这些天他每日对着萝儿,一定满腹疑问。 “萝儿……自然是我的孩儿。” 高阳承没再问下去,却皱起了眉头。他的眉浓黑整齐,如此轻轻一皱,在姜缱看来却分外显眼,如同一个触目惊心的疙瘩。 她终于想清楚了,自己如何能跟着他去呢?萝儿还那样小,去了登葆山怕是会吃些苦。他若心存芥蒂,她能够理解,却不能让萝儿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 所以他们二人,最终还是无缘的。姜缱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已满是道别的意味。不能说没有遗憾的,可是即使再遗憾,生活还是要继续。 高阳承拍马而上,却迟迟不忍动身。 姜缱立在下风口,凯风将她的碎发吹起,犹如神女般遗世而独立。 高阳承回过头,犹豫片刻道:“缱儿,我当初寻你时,也曾打听过缗儿的下落。弋邑陷落后,我曾悄悄潜入寻过缗儿,并未闻得她的死讯。你不必太过伤心,或许……她没有死。” 他又说:“待我安顿好,再来接你和萝儿,如何?缱儿,我定会做出些成就,叫你明白的。” 风越发猛烈了,后头的话姜缱一句也没听见。 第十一章 姑瑶山在溪流两岸,现出青翠窈窕的身影。传说这山为炎帝之女的精魄所化,山峰如帝子一般,雍容秀丽。卜衍撑着竹篙,看着那山渐渐清晰,思绪却恍然起来。 忽然有行舟之人唱起了小曲,那巫水仍然湍急,赶路的人却都微笑了。 巫水汤汤兮,涤荡我心。 狌狌啼鸣兮,空山听静。 舟行千里兮,九天共影。 神女娉婷兮,日月同光。 旦为朝云兮,柔荑遮阳。 暮为行雨兮,魂梦之乡。 魂梦之乡?卜衍微哂,离开家乡已经这么远了,心中没着没落的,魂灵在何处都不知。 “噗通”一声从船尾传来,众人纷纷回神。是谁掉到水中了?这巫水打着旋儿的奔流,掉下去可不是一般的危险。 “救我!”一个女子在水中惊慌的挣扎,眼看就要没顶。卜衍离船尾最近,他扔下竹篙,一个猛子扎到水中。 卜衍长在宝源山中,自小就喜欢在山中溪水里游泳捞鱼。他水性极好,三两下就划拉到那女子身边,将她驼在背上。舟人伸过来数根船桨,将他们二人拉回船边,救了上去。 “是我贪看神女峰,不小心脚下踩空了。”那女子不好意思的说着。一边羞涩的瞄向卜衍,“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卜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女子可要留神,这巫水最是无情,不知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是巫樱,你叫什么?”那女子问道。 众人纷纷侧目。 在九州诸国中,巫咸国是个特殊的存在。 自上古时期,巫咸便以巫祝之术闻名,曾有十名神巫,法术通天,开创了这巫咸国。 经过历代传承,国中巫姓和卜姓者,皆是神巫后裔,而其中以巫姓为尊,为上古神巫的嫡系一脉。 此人名为巫樱,她一定是身份显贵之人。 卜衍将眼前这人上下打量。“樱是王庭中人么?” 巫樱眉梢带着笑,冲他眨眨眼,“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人乃宝源寨卜衍。” 巫樱微微颔首。 卜衍又问:“王庭的人,不应该在丰邑吗?怎有空跑到巫溪上来耍?” 巫樱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巫王命我等寻人呢。我来此处碰碰运气。” 舟上的人都围了过来,好奇的很。“巫王所寻何人?” 巫樱一脸肃穆,“这可是秘密。” 第十二章 姜缱赶着马车,一路疾行。 自从高阳承说姐姐可能还活着,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姐姐聪明机警,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就算那时逃不出去,或许被某些贵胄之家收了当作奴仆,也不无可能。 一想到姐姐可能在受苦,姜缱自责不已。自己这三年总是沉湎悲伤,实在太自私。 如果姐姐还活着,我必找到她,把她带回来。她狠狠甩着鞭子,催促马儿快走。 萝儿已被托付给阿媪,自己这一走,最少四、五个月无法返来。萝儿也是可怜的孩子。姜缱想到萝儿,心中黯了黯。沿着巫国山路向东走,树林茂密,时常有野兽。但是姜缱不怕。 她身上带着涂了毒的匕首,马车中装着她在山上采的,晒干的药材。虽然她从濮国出来时带了很多财物,却不曾用过。出门在外,她一个女子,必须要谨慎些。她带了些金子和贝币,藏在药材中,若以后真的找到姐姐,或如能用上。 突如其来的,马被绊了一下,发出一声惊慌的嘶鸣。 姜缱反应极快,连忙从车上跃起,跳到了地上。只见那马不知被什么东西磕绊,瞬间摔到地上。马车连着颠了几下,冲撞到附近的一棵树方才停下。 姜缱伏在地上,立刻抽出匕首,藏在袖子中。 林中呼啦一下子出现了七八个人。 几个人头发削得极短,穿着短褂裸露着胳膊,身上还有些许文身,皆是越人打扮。 已经到百越了么?她思索着,行了十多天,看来已经离开巫咸,走了很远了。 姜缱抬起头,把委屈的神色摆在脸上。她仍然伏在地上,晶亮双目盛满惊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 有几声抽气声响起,那几人都看得发愣。 “哪里来的仙子,竟如此貌美?”有人出言轻佻。 “就是,今日这票太好,莫不是猎到了嫦娥帝子?”那些人纷纷起哄。 这些拦路的山匪,设的陷阱十分厉害。方才若非自己警醒,一定会随着马车撞到树上和摔伤甚至死亡。 这些是恶人,比那山中的野兽要危险得多,姜缱提醒自己。 她面上不漏分毫,观察了片刻,已清楚那几人中谁是匪首,便朝着那人,泫然欲泣道:“你们是何人?妾身,妾身刚刚摔了腿,站不起来了。” 那匪首心中一浮,看着姜缱楚楚可怜的样子,只觉得血气翻涌。 “莫慌莫慌,你这小女子,快别动了,让哥哥来抱你起来。”他快步上前,将姜缱抱起,一时只觉得温香暖玉在怀,得意非凡,“快随哥哥回寨中如何?哥哥一定好好疼你。” 众人哄笑起来,“哥哥有了新嫂子,却不知寨中的嫂子该如何处置?不如分给兄弟们吧!” 冰凉的匕首贴到脖子上,众人兴奋中都还来不及反应。 短小精湛的匕首,从来只是贵族的用物,山野乡民不曾见过。谁又能想到这个弱女子身上会有匕首呢。 “莫动,”她对着匪首嘲讽道:“我这匕首抹了毒,擦破点儿皮,就等着收尸吧。” 匪徒俱是大惊失色。 那匪首更是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惊疑不定道:“你是巫女?” 传言巫咸国曾有十大巫神本领通天,巫女精通巫咒之术,善蛊虫奇毒,邪门至极。眼前这女子,头发上缠着九黎民的彩帛,确实是巫咸国人的打扮。 姜缱冷笑:“若不想死,就把我马车套好,陪我走一段。”说罢又看向围着的几个山匪:“你们怎么说?想让他死还是活?” 那几个人捏着手中的石斧,互相对视,犹豫不决。 姜缱心跳如鼓。这人虽是他们的首领,却不知平日是否有嫌隙。这人若死了,说不定他们中还有人会乐意。失去这个匪首的牵制,他们再一拥而上,自己必然不敌。 那几个人窃窃私语起来。难道今天要死在这里?绝不可以,我还要去找姐姐。 姜缱从那匪首怀中挣脱,慢慢绕到他身后,手中始终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她在那匪首耳边轻轻说:“看看。他们比我还想让你死呢。你死了,他们有人便可当上首领了。” 那匪首也发觉了异常。被人抵着脖子,那几个竖子还在蠢蠢欲动,此刻自己倒成了情势最危急之人。不过能当上匪首,他自然也有些本事。 他眼珠一转,冲着他们喊道:“快把那马车套来!这巫女好生厉害,她要是降下诅咒,我们全寨就完了。” 几个匪徒身形立刻一顿。 姜缱冷森森的说道:“何须诅咒这么麻烦?待会儿要是有人敢跟来,我便放出蛊虫,让它们饱食一顿。被蛊虫噬咬之人,无魂无魄,鬼神都不会收。” 百越之人敬鬼神。姜缱的话令那些人半信半疑,却也着实胆寒。 姜缱令那匪首驾车,自己仍胁迫着他,重新上路。 行了半晌,那匪首汗如雨下。 “巫神仙子,”他说,“如今已出了瓯郡的地界,可否放我回去?” 姜缱一直抵着他的脖颈,手早就酸麻不已。 “放你走?我放了你,给你机会带人来杀我?” “不敢不敢,小人绝不敢对巫神不敬。”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的瞄着姜缱。 姜缱令他勒停马车,下到地上。她本不想杀他,结下仇怨回程之时将会不便。 她一手举着匕首,一手用缰绳拍打马儿,正要离开,那匪首忽然猛的重重拍在她的手上,匕首应声而落! 他立刻扑到马车上和她扭打起来。这人身强体壮,一下子便把姜缱双手治住。他污臭的嘴巴在她脸上来回啃噬,贪婪道:“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大憾。” 姜缱深恨自己天真。刚才如果杀了他,便不会有如此后患。她发狠用膝盖踢那匪首的要害,他被踢的痛了,恼怒的分了一只手掐住姜缱的脖子,要把她弄晕。 空气立刻稀薄起来,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间好像有些杂乱的声音。她拔下发中的骨笄,猛的扎向那匪首。“扑”的一声!簪子准确的没入他的眼眶,扎中了一只眼珠。 “啊!”那人狂暴地大喊一声,剧痛令他浑身颤抖。 “妖女。”他说道。没有松开手,他更用力的掐着姜缱的脖子,想要杀了她。 “住手!”有人喝道。 那匪首没有停手,却开始口吐白沫。 是了,她的发簪也涂着剧毒。姜缱双眼发黑,陷入迷茫,不过那掐着她脖子的手也渐渐无力起来。 “濮姬!可是你?” 她费劲的抬起眼皮,似乎有人越来越近,她努力要看清,却只觉得那光晕太晃眼,那人太高大,是天神吗?她晕厥了过去。 第十三章 “是山匪。”虞丙禀明季予:“小臣曾听闻,越邑野中有山匪,曾有往来旅人遭祸。旅人讼于越邑执事,描述匪人皆是瓯越流民打扮。观此人衣着,必是山匪无疑。” “只有他一人么?” “旅人见过有十多人,想来还有匪众藏于山中。” 季予默默思索,大约猜到事情的始末。只是不知道她一个弱女子,为何会来到此地,还是孤身一人。又不知是如何碰到那山匪,竟然还以一己之力将那人杀了,实在很离奇。她现在气息奄奄不堪一击,如果再遇到别的匪徒,后果不堪设想。 两次遇到她,不知是否是上天的指示。 季予眼眸深沉,“虞丙,点虎士百人,去将山上躲藏的匪人拿了。若敢顽抗,就地戮死,如有活口,押往邑中细细盘问。” “领命!” 幽暗的森林,似有雨水滴下来。那雨水仿佛浆水一般浓稠,还泛着红光。姜缱拼命的向后瑟缩,可那雨水却偏偏落到她头上,脸上,身上,渐渐染成了彤红一片。 树木伸出枝条来,拉扯她的衣服,要将她拽入阴暗之地。那枝条缠缠裹裹,抚摸她的身体,绕上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不要……不要……她拼命的喊叫,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无论如何挣扎,她始终听不到自己的呼救。突然之间,她明白过来,这感觉她似曾相识,是梦,她无数次想要摆脱的噩梦! 她猛地睁开双眼。 “濮姬,你醒了。”有人唤她。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四周在摇晃着,头很晕。她发现是自己的眼珠晃得厉害。不得不又闭上眼。 自己似乎躺在松软的被褥里,有什么东西在碰触她的脖子,有点痒,凉凉的。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这人……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不是……咳咳……”嗓子很疼,她说不出话来。 那人点点头,“我是季予,你醒了?” 她想起来了,“你是夏国王子。” 季予笑了笑,复用竹柄挖了些药膏,涂在她脖子的青紫上。 姜缱一惊,避开寸许,用惊疑不定的大眼睛瞪着他。竟又是他救了自己。怎会如此巧? “勿动。”他命令她。 “那匪人如何了?”她很快想起那张狰狞的脸。 仔细涂了伤药,他将一杯水放入她掌中,看向她说道:“暴毙而亡。你可真厉害。”又说:“那些匪众也被我擒了,交于越邑小府发落。你可放心。” 她心中一松,那么回巫咸也不必绕道了。 “你现在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痛?”季予温声说道:“我让这逆旅主人家的女儿给你检查了身体,除了脖颈,未发现其它伤。不过若是内伤,便验不出了。你若是哪里痛,便告知于我。邑中有疾医,可替你诊治。” 清凉的水顺喉而下,姜缱环顾四周,是一处屋宅,陈列普通,但打扫得很干净,她摇了摇头,“我无事。这是何处?” “是瓯越的一处逆旅。既无事,那便歇歇,待好点我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姜缱出声阻拦道:“王子,两次救我于危难,缱心中非常感激。” 季予脚步一顿,“我没做什么。是你勇猛,杀了那个匪人。” 姜缱向他一礼:“王子如此帮助我却不愿居功,实在是仁德之人。可王子事务繁忙,缱不便过多叨扰。临行前还有一事想要问王子:可知我那马车在何处?” 他皱起眉头。“你不必如此着急。在此休养几天,无人会来打扰你。” 她从榻上坐起,神情已恢复淡漠,“我还得赶路,既身体已无碍,再留在此处也无益处。” 一霎那季予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他瞧着她,一双黑眸幽深,含着莫名的情绪。 “现在就要走?你可知你晕了足足半日?” 他为何突然就生气了?姜缱有些迟疑,道,“王子,我确实无事。可否告知我那马车在何处?” “马车暂被扣在邑中,一时拿不出呢。” 冷汗悄悄的出来了。那马车装着一车晒干的药草,还有藏在草中的钱财……姐姐的性命说不定就靠那些了。 “那是我的马车,邑中为何扣住?怎的如此不讲理?” “邑中小府要审问山匪,你那马车便是证物,自然得耽误些日子。” 姜缱的眼眶红了,她说道:“王子,我确实有急事。还请让府君通融一下,将马车归还于我。” 姜缱把泪蓄在眼中,直直的看着季予。她从小就知道这招最好用,无论闯了多大的祸,只要做出这可怜相,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还有高阳承,都会立刻原谅她。 “你不是王子么?你说归还,谁敢不听?” 他二人对视半晌,最终是季予不敌。他几乎看惯了她的冷傲,如此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季予将心里的异样咂摸了一番,一时无解。他叹了口气,“那我便去说说吧。究竟是何事需要你这妇人如此奔波?”他探究道:“你……夫君呢?” 姜缱将泪收了,摇了摇头:“我没有夫君,家中只有阿媪和萝儿与我相依为命,阿媪年迈,萝儿尚幼,大小事宜皆由我操持奔走。” 瓯越郡的稻田如碧绿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带来穗禾的香气。再过一月,那绿色变成金黄,水田将会满溢收获的喜悦。 季予和虞丙瞭望田间美景,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季予负责想,虞丙负责斗争。 “万万不可。” 季予目光灼灼,向前踏了一步:“为何不可?” 虞丙小步退后:“小臣为着王子考虑,须得提醒王子,像我等人才俊士,多少国家大事等着你我呢,万不可为那濮女的美色所惑。” 季予迫视着虞丙,朝他逼近一步:“虞丙,是否平日里对你是太过宽和,竟敢拿我与那些龌龊的山匪相提并论?我对濮姬并无非分之想。” 虞丙且退且说:“那王子此时为何不愿归还她马车?” 季予双手抱胸,“并非不归还,只不过……我在瓯越也待腻了,正想着换个住处。若……她正好与我等同路,送她一程又何妨?” “王子连她要去何处都不知,便要跟去?” “她带着这满满一马车的药草,想是要去大邑中贩卖吧。我正好也去瞧瞧……” “王子,不可!王子对这濮女哪里是‘并无非分之想’?小臣瞧着,”虞丙手臂抬起,在季予周围虚虚一划:“全是非分之想啊!” “虞丙!”热气爬上季予的耳根,他将虞丙的手臂格开,走到近前在他肩膀重重一拍:“妄你还自称人才俊士!这越邑中诸多流民和野兽,濮姬孤身一人又横遭劫难,我等为大夏之王子、虎士,自当守护百姓周全,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虞丙被拍得龇牙咧嘴,又向后退了一步,狐疑道:“果真如此么?王子这么聪慧的人,骗骗小臣也就罢了,骗自己能骗得过么?那濮女已有夫君和小儿,可不是待嫁之身。王子若热心帮忙也就罢了,切不可对其倾心,否则将来主上不允,伤心失意的可是王子!” “自是如此,不过么……”他将嘴唇抿了抿,“她说了,她没有夫君。” 虞丙倒退两步,喊道:“哦嗬!王子还说没有非……”突然一脚踩空,仰面摔倒在禾田中。 第十四章 姜缱在逆旅等马车,左等右等,却等来饭食。 天色将晚时,主人家端上几样吃食,有粳米,时蔬,炙鹿肉,还有鱼汤。在乡野之中,整治出这些可不容易,姜缱想着,这顿饭可要破费了。 不过她却没有胃口。 经过今天一事,姜缱觉得身上十分肮脏,夏季炎热本身就出了些汗,还被那个恶人轻薄,想想便觉得十分怄心。她向主人家要来水,栓上门开始擦洗。 奴仆担来的井水十分清凉,触到身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正奋力擦拭着,门外响起王子予的声音:“濮姬,你可在?” 又听得他说:“我令主人家给你做了饭食,口味可习惯?” 是马车送回了么,她心中一喜,含糊答道:“唔,饭食甚好。王子稍等。” 待她收拾好,打开门来,只见王子予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马车在院中停着。 姜缱走出来。她披散着头发,发梢尚滴着水。她手中拿一块儿棉布,脸颊微微透红,犹如花瓣一样。 他随即反应过来。“你在浣洗?” 姜缱点点头,道:“多谢王子,寻到我的马车。”嗓音仍有些哑哑的。 她此时的模样,让季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宝源山相遇时的情景。 有水滴从她脸颊滑到玉一样的脖子里,她的乌发垂到腰际,瀑布一样流动着,将季予带回了巫咸的那一天。心魄被撬开一块儿,狂风急雨呼啸而入,季予心内泛起难言的波澜。 沉默了片刻,季予道,“不必言谢。” “那麋是我昨日猎的,好吃吗?”他目光灼亮。 “我……刚才没什么胃口,尚未进膳。” 见季予的脸浮现失望之色,姜缱有些歉意。他虽是夏人,却……为人不坏。 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他:“王子,你今日可用过哺食?” 见他摇头,便道:“我想也是,王子风尘仆仆从邑中赶回,应未曾用膳。正好主人家送来的饭菜份量颇大,王子如不嫌弃,不如与缱分食?” 他粲然一笑,“善。” 房中还残存着水泽的气息,茵席静静的陈列在案几旁边。季予猛然觉得心胀大了些,挤得他透不过气。 姜缱从簋器中为季予盛了一碗米饭,递给他。苦暑炎炎,饭菜还略有些温热。 天色越发的黑了,姜缱燃起松明,两人跪坐在茵席上,默默用膳。季予将那盘炙肉推到姜缱的近前,又用梜为她夹了一些菜蔬。 她轻轻致谢,些许发丝垂在肩上,湿漉漉的。季予时不时抬眼去看她,而她始终垂着眼帘。 季予疑惑渐生。她敛容低头,背挺得笔直;她细嚼慢咽,吃相完美;她轻声慢语,食时不言。贵族淑女才有的仪态,她做得大方又得体。颈项青紫的伤痕被她妥善的藏在衣领里,看不出一丝局促和委屈。 季予又想起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在山中遇蛇时的狠劲,顿时觉得她如同谜一般。 食毕,姜缱起身收拾簋器陶碗等器皿。又为季予端来清水漱口。她身影忙碌,季予的目光越发灼热的跟随着,不曾挪开分毫。 收拾妥当,姜缱向王子予一礼,说道:“王子,多谢你,屡次助我脱险,又不辞辛苦替我取来马车,缱心中十分感激。本该重谢王子,然……王子身份贵重,必是什么也不缺;而我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是以……只能暂且将王子的恩情铭记。来日,王子如有差遣,缱一定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却都是些冷淡的客套话。 季予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又问她:“我在越邑时,听闻小府审问过那些山匪。他们对以往的罪行供认不讳,却都说不曾抢劫你的财物,还控诉你是巫女,十分凶悍可怖。” 季予探究起来,“你既是濮人,为何又装作巫女?” 姜缱平静道:“那不过是些胆小如鼠之辈。我说要放蛊虫咬他们,便把他们吓退了,确实不曾损失财物。” 季予挑眉,“蛊虫?果真如传说那般厉害么?” 姜缱为难的摊开双手,“我也不知。” 两人对视了一瞬,季予见她难得嘴角绽出一丝浅笑,不禁胸腔微微发热。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细短的物件,打开缠着的布条,里面躺着姜缱的匕首和骨笄。 骨笄已被清洗过,没有丝毫血污,姜缱看到却陡然一惊。那山匪鲜血混着粘液的眼珠子仿佛还粘在那笄上,她猛地偏开头,紧紧皱起眉头。 “你害怕?”季予也紧张起来。 “快……快把它丢掉。” “……好。” 季予将那骨笄重新包好,放入袖中。姜缱松了口气。 姜缱拿回匕首,放入皮革所制的鞘中。 季予瞧她手法纯熟,心念微动,仿若不经意的问道:“这匕首为陨铁所制,坚硬锋利。此等难得的宝物,却在一个客居巫国的濮人身上,甚是奇特呢。不知它有何来历?” 姜缱心中倏的一跳。她看向季予,只见他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似在捕捉她细微的反应。 “王子,”她按捺下不安,假装不懂道:“这物什十分珍贵么?这是我在山中挖药时偶尔捡到的,装在木匣中,原本锈迹斑斑看不出个形状。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打磨光亮呢。王子若是喜欢,便赠与王子,权当是谢礼。” 她睁大眼睛望着季予,面上既平淡又无辜。 两人僵持了片刻,季予叹了口气。他又什么也没问出。 她总是带着谜团,令他好奇。在宝源山时他曾询问她父母族人,她避而不答。他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来那卜衍不是她夫君,她又告知她家中有孩儿。今日再次遇上,她又要急着离开,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她总是那么冷淡疏离,而季予却是少年心性,果敢又热烈,偏偏就不肯放弃。 她为何会一人孤身赶路?她为何有孩儿?她父母在何处? 她一时是濮人,一时是巫女,一时是熟练冷静的采药人,一时又是礼仪周到的淑女,季予想了很久也不明白。他想更多的了解她,他想要靠近她,她就立刻戒备起来。 明知道这是她做出的样子,不过是拒人于千里的武器,却也找不到破绽无法可想。实在让人怄气。 季予走出了屋室,到门口又回过头,气鼓鼓的说:“匕首你留着吧,这抹了毒的我是不敢碰的。” 短短一日便生了两回气。姜缱思索着,这夏人虽本性不坏,脾气却不太好。 当晚,季予反复纠结着姜缱的事。她的疑点他仍然未能想通,但是他却明白了一件事:他为了她,失眠了。 拿出她丢弃的骨笄,季予摊在掌中看着。瘦竹一般的一根细簪子,普通得连雕刻都欠奉,捻在指间,触手冰凉坚硬,仿佛能回想起它曾经簪在她温软的发间,又被她急中生智的拔下,用全身的勇敢去搏斗。 这东西和它主人一个样,又冷又硬。 她不要的东西,自己为何还要收起来?她这样对待自己,为何却偏偏放不下?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苦涩又别扭?季予辗转反侧。 姜缱则睡了一夜好觉。最近十几日她一直睡在马车上,睡得腰酸背痛,这逆旅被褥松软,她白天又十分辛苦了,难得没有做噩梦。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姜缱便收拾妥当。她见旅中其他的屋舍都还黑着,只有主人家在庖中准备朝食,便给了那妇人一枚铜贝作为酬谢,轻轻辞了行。 驾着马车赶路,天越走越亮。姜缱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财物藏在药草中很是隐秘,不曾有人动过。 不辞而别很合姜缱的意。那王子予虽然于自己有恩情,姜缱却想离他远远的。 三年前,夏国大宰雍伯靡攻破了濮国,杀死了父亲和兄长,虽不是这王子予所为,于她却没有多大分别。夏之大宰,自然是夏后的臣子,亦是王子的臣子。 雍人与夏人,皆是我的仇敌。姜缱想。 思绪反复飘忽着,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疾行之声。姜缱回头一看,竟是那王子予追来了,真是阴魂不散岂有此理。 姜缱勒停马车,收拾自己的情绪。 季予骑马骑得疾了,额上全是汗珠。 “王子怎么来了?为何行色匆匆?” 他却反问她:“你为何不辞而别?” 姜缱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尽量大方回他:“昨日同王子说过,缱确实着急赶路。不知王子有何事?” 季予张了张口,蓦地面上一红。 “我有话同你说,不想你却走了。” 姜缱奇道:“何话?” “昨日我不曾问你,你家中有何急事?” “就为了问这个?” “再则,你要去何处?” 姜缱沉下脸。 “此事王子不便过问。” 季予离镫下马,走到她近前。姜缱见他下马,也只好从马车上跳下。 树林中有往来行人走出的痕迹,但更多的,还是丛生的杂草。季予靠得近了,姜缱莫名觉得心跳得有些乱。她随手捋下道边的一棵野草,捏在手中揉着,不去看他。 季予的脸色更红了。 “若……我想要与你同去,你可愿意?” 他这又是闹的哪一出?自己要去找姐姐的,自然不能让他知晓。戒备感悄然而生,姜缱道:“王子事务繁忙,委实不必如此。” 季予深吸口气,拽过她的一只手,连同她手中的草叶子一并握在掌中。 他眼下一片乌青,眸中的光亮却如星辰般华彩闪烁。 犹如大鼓在胸腔中擂着,季予尽量将声音放平稳:“濮姬,我想同你在一起……自从初次在山中相遇,我便时时想念你。我年已二十,尚未娶妇,你……你可愿意做我的王子妇?” 没想到竟是如此突然的一番话。昨日不是还对自己怒气冲冲的?姜缱一时愣住了。 他的手大而有力,指节上有些薄茧,热气透过掌心传递到她的手上。他径直望着姜缱的眼睛,双眸中满是少年人纯真的热切和期待。 似乎有什么在撕扯着自己,姜缱觉得心尖哆嗦了一下,拽得五脏六腑都难受了。 见姜缱不语,季予又说道:“我知你已有孩儿。我必将视如己出,也不会过问你之前旧事……” 之前旧事? 是她曾是濮国宗姬之事么? 或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在自己的邑中惨死么? 是她不得不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么? 又或是她的姐姐如今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么? 脑中想得有些疼,姜缱冷静下来,她将手用力抽出。 不知道这王子予知道多少内情。阿媪在巫寨有数位亲人,若打听起来,她曾在濮国王庭为保妇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巫族人纯善,见姜缱落难于此,她自己不肯提起从前,便不曾有人与她为难。可是季予却不同,他有诸多从人,或许早就洞悉她的过去。 姜缱想,无论他是否知晓,一句“不过问”就想抹去她的家族和痛苦,未免太轻松。她克制着自己的怒气,只想立刻离开此处,再也不见他。 诚然季予的本意是不在意她从前成过亲,但似乎却惹恼了她。随着那素手抽走,他的心空了空。 姜缱不想与他再纠缠,平平说道:“蒙王子关怀,缱十分感动。不过缱是山野小民,王子却是大夏最尊贵之人,缱不敢僭越。” 她将揉碎的叶子扔到地上,回避着他的目光。 季予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朝她走了一步,“身份一事,我从未在意。” 她立刻退了几步,全身都是拒绝之意:“王子,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绝无可能。” 热气渐渐退了,季予脸色有些苍白。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你可是不喜欢我?我……我很喜欢你。” 季予带着一丝不肯放弃的倔强,那么直直瞧着姜缱。 甚是难缠,姜缱想,他的世界满是明媚阳光,似乎没有过挫折和不幸,而自己却从不幸中走来,在波折中幸存。如果他不是夏人……她摇摇头,她的仇人竟如此诚挚天真,世间之事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姜缱想了想,敷衍他:“我比王子年长三岁呢,王子可做不成我夫君。” 第十五章 季予失魂落魄的回到逆旅,见虞丙竟然也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王子,”虞丙摊开手掌,只见掌中躺着一枚铜贝,“那濮姬不辞而别了。这是她给主人家的旅金。她竟如此阔绰。那主人家都没见过贝,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虞丙不知自己去追她了,季予想。山野百姓,极少见过贝币,大邑中的普通百姓,一辈子积蓄只怕也只得一朋贝而已。她既如此富有,又何必去贩药?他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季予将那铜贝拈在手中,反复看着,“我问你,女子是不是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子?” “王子为何这么问?”虞丙莫名,“丙又不是女子,如何能知晓? 季予不肯放弃:“那我再问你,若是比你年幼三岁的男子,你如何看他?” “如何看?弟弟?” “弟弟?” “对啊。不然呢?” 季予丧气了,却仍不死心,“丙,你着人去巫寨探听一下,那濮姬是何来历。” 虞丙奇道:“王子,我等不是正要去宝源山吗?” 季予摇摇头,“不去了,回纶邑。” 他本就是想去见她,如今那人都不在,还去作甚? 季予从越邑回到纶邑,收了些心,不再热衷出游,妇姚近日颇为满意。 姒少康召小王衡、大宰伯靡,以及六卿往桐宫议事,得知季予也在宫中,便着人唤来问话。 季予踏入桐宫时,伯靡似乎因为什么事正与夏后争执不下。他脸色有些青白,浓密的胡须一抖一抖,气喘嘘嘘的。 季予奇道:“大宰这是怎么了,何以如此生气?” 姒少康淡淡说道:“近来巫咸国差人来信,国中有一些流民。” “流民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伯靡接口道:“并非普通的流民。据巫人所见,集聚的流民越来越多,似乎有三、四千之多,不知在密谋何事。我方才禀明主上,应调遣虎士前去清剿,主上却是不允。” 六卿中的姬辛附议道:“臣也认为应派虎士去巫国从中掌控。如流民能散了去,便罢了,如不愿散……便是居心叵测,应及时伐之。” 季予问道:“可知是何处来的流民?” “据回报,应是濮人。” 季予觉得心头一跳,又似乎不知为何得此一跳。 姒少康看着季予,说道:“予,你上次曾同余说过一番话,余思索良久,至今印象深刻。今日之事,仍想听听你的看法。” 孟衡站在姒少康下首,听闻此话,不由看向季予,面色却是冷的。 季予颔首道:“濮邑广阔,下有安邑,会无邑,巴邑数十个小邑,幅员辽阔,如今为姬氏和雍氏的封地。这几年天下太平,不知为何这么多濮人要客居巫国?为何这三四千人有家不回,要去巫咸巴巴的做什么流民?” 季予看向四周,无人可回复他的疑问。 他继续说:“予认为,此是首要厘清之事。流民并非流寇,未犯下罪行。此时便要去清剿,未免太过草率。” “王子予!”伯靡的脸色由白转红,“老臣见过的流民多不甚数!这些人为何不在故土?要么是懒惰不思劳作的乞丐,要么便是存着极坏心思的暴徒。濮国三年前虽已臣服大夏,若此时尚有濮人心存复国之心,也未可知。无论是哪一类,趁他们未成气候前,将这毒瘤除去,百利而无一害,何来草率一说?” 季予冷笑:“大宰可真是杀伐果断,几千条人命,竟不看在眼里。” 伯靡昂首傲然道:“区区濮人,又不是夏人,有甚好怜惜?” 季予说道:“濮国是我大夏的方国,濮人便是夏之子民。你我身为上位者,怎可如此冷酷,不仁爱百姓?如若濮地的封臣姬氏和雍氏真如大宰这样,将夏人和濮人区别待之,莫说那几千流民,日后整个濮地的百姓都不会臣服。” 季予掷地有声,桐宫中一时寂静,似乎众臣都陷入了思考。 姒少康似有欣慰之意,说道:“予,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做,既可平息骚乱,又可兼济仁德,不失我大夏之气度?” “我以为,应遣两路卿士,一路去濮邑中,清查濮人迁移的原由;另一路便去巫咸国,带上食物布帛,安抚流民,尽量化之;当然,一旦事态恶化,应迅速反应,抓住匪首,对其施以铁腕,以震慑为主,屠戮则为下策。” 伯靡仍有些不服道:“何须如此麻烦?王子未免过于软懦。” 孟衡向来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态度。他听着季予与众人辩论,虽仍沉默着,却有些不以为然。流民之于大夏,如同尘埃之于昆仑,实在不必如此费心。孟衡一面想着,一面却发现父亲似乎颇为倾向季予。他心中有些发闷。 从小到大,孟衡都在竭尽所能的做到最好。他懂事很早,当年父亲还不是夏后,为躲避寒氏迫害,藏在虞国做着区区一个庖正时,自己便帮着父亲做很多事务。闲暇时候,他便随着虞伯的臣仆习字读书,少年人嬉笑玩闹的时光他几乎不曾有过。可即使如此,母亲每日念着的仍是予。父亲虽对他们兄弟二人不曾偏心,却始终对予十分宽容。他小时候那样淘气闯祸,也不曾受过很重的责罚;如今又不思政务,整日在外游荡,父亲也从未阻拦过。 孟衡目光渐渐有些复杂。他沉吟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在孟衡看来,予的法子甚是稳妥。想来他一直在外游历,确实增长了许多阅历。” 姒少康听了孟衡所说,宽慰的一笑,抚须颔首:“余也以为此法甚好。衡,你善于同卿士交往,去濮邑厘清民乱之事,便交由你处理。” 说罢少康又转向众臣,季予上前一礼道:“父亲,安抚巫咸境内流民之事,本应是巫王的责任,季予愿前去协助巫王。” 少康却说:“你刚刚归来,还是在邑中住上些时候吧,免得你母亲日日担忧。安抚流民之事,便交于大宰吧。以大宰之能,定能洞悉百姓所求,妥善处理。” 伯靡还想说什么,见姬辛投来殷切的目光。他思索片刻,向姒少康一礼道:“敬诺。” 第十六章 姐姐在弋邑失踪,一定是被破城的夏人带走了。 姜缱细数夏人的大邑:纶邑,有虞,有仍,帝丘,越邑……竟有十多处之多,小邑更是有数百个。听闻因夏后定都纶邑,如今纶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想要寻人,便先去人声最鼎沸之地碰碰运气。 京畿内逆旅有许多,姜缱寻到一处逆旅,安置下来。主人家很淳朴心善,见她是个年轻女子,便将一个单独的屋舍整理出给她住。 姜缱每日挑一部分药草放于背篓中,带到集市上贩卖。 她的药草为巫国带来的罕见种类,可治风寒、疮疤、小儿夜啼等等,十分丰富。巫药本就有名,再加上她贩卖的价格公道,每日都有许多人前来与她易物。她借着贩药的机会,和往来行人闲话,打听些消息。 姜缱换取的食物和葛布都颇为可观,只是于她没有太大用处又十分占地方,于是大部分都给了主人家,逆旅的妇人吕妪近日眉开眼笑,将她奉为上宾。 毒烈的日光终于西下,今日还是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姜缱收拾药草,准备回到逆旅。 “吾子。” 忽然有人唤她。 姜缱回头,看到一青年男子笑嘻嘻的看着她。 每日这样的男子都要出现一两回。姜缱已习惯。 那人将一个小包裹递出:“岱山的桃儿,给你。” 姜缱摇了摇头,不接那桃。 “我已是他人妇呢。”遇到这些男子,姜缱总是如此说辞,以减少不必要的纠缠。 那男子面色一黯,随即释然,“如此。是我唐突了。惜哉惜哉。” “吾子莫走,”姜缱截住他:“不知可否打听一事?” 那人略有些惊奇,却也拍着胸脯说道:“我若知晓,必知无不言。” “嗯……”姜缱看着他:“我想打听,是否见过与我面容肖似的女子?年岁约长我二年。” 男子一讶,思索了片刻,道:“女子可是在寻人?” “正是。” 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 姜缱面露失望之色。 那人又说:“吾子姿容秀丽,如与你肖似,必定也是容貌十分出众之人。若见过,必会留下印象。是以……不曾见过也。” 姜缱点点头,谢过那人。 每日都是如此。她不停的打听着姐姐,却从没人见过。难道姐姐早已故去多年,连尸首都下落不明?她心情灰暗的回到逆旅。 明月升上夜幕,暑气渐渐消去。姜缱心中充斥哀思,正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院中落下“扑”的一声。 纶邑为天下夏人之都,鱼龙混杂,姜缱想着,莫不是进了蟊贼?她拿起匕首,去到院中查看。 逆旅院中陈设简单,只有旅人的货物和马车放置其中。月光皎洁如水,姜缱悄悄走到墙壁阴影处。突然,眼前黑影一闪,有一人扑出! 姜缱眼疾手快将匕首刺出,那人却更快,握住她的手臂向里一带。她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却被那人牢牢抱住! 姜缱心中大惊,正要大喊,却又立刻被捂住了嘴。 “缱儿,别叫。”那人在她耳边说道。 竟然是高阳承。万幸是他。姜缱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承怎知我在此处?”姜缱悄悄将高阳承带入室内,“吓了我一跳。” “我去宝源山接你,阿媪却说你走了,要去寻缗儿。我便猜测你来夏国了。”他说,“缱儿,我白日就在集市看到你了。不过我不便在此露面,便一直等到深夜才来找你。” 他又问道:“可有缗儿的消息?” 姜缱缓缓摇了摇头。 “缱儿,你这又是何苦?人海茫茫,要如何寻找?更何况,她可能已经……” “我总要试试。”她打断他,“姐姐从前对我那么好,一想到她可能在某处受苦,我便无法平静。” 姜缱点燃松明,屋里现出一星微弱的火光。 高阳承束了发,穿着夏人的衣裳,完全看不出是濮人。姜缱从未见过他如此装扮,只觉得十分陌生。 姜缱问道:“承为何如此装束?” 他有一丝不自然,解释道:“夏人在缉拿我。” 姜缱默然。自从濮国一战虽已过去三年,但若被夏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定然会抓了他们献与夏后。 与他上次分别似乎并未过去很久,他却已经在巫咸国的登葆山建起了山寨。 姜缱道:“承,你既这样忙碌,又为何来纶邑寻我?” 高阳承欲言又止,只瞧着姜缱。姜缱也望着高阳承,一副不解的模样。 无声的对视令高阳承心乱了起来,不受控制的心跳带来某种力量到他的手臂上,他立即想要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忍不住猜测,如果那样做了,她会如何?是否仍像上次那般无动于衷?高阳承心又沉下,他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他转过脸去,道:“缱儿,你随我去登葆山,好么?”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商讨过多次。姜缱不明白,他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接自己? 可是她还要寻找姐姐啊。 见她沉默不允,高阳承忽而愁眉不展道:“缱儿,今年的濮地十分不太平。你可知道?” 濮国战败之后,宗室向大夏称了臣。姒少康拆分了濮国,将濮邑和安邑给了姬氏,而巴邑和会无邑则封给了雍氏。 从前濮人在公田劳作,只需缴纳什一税,私田无需缴纳赋税。姬氏来了之后,拼命敛财,不但公私田亩都纳入课税,更将无力纳税的濮人充为奴隶,肆意奴役百姓。 “今年濮地雨水太多,淹坏了许多土地,濮人的生活日益艰难。”高阳承说:“姬氏凶恶,不肯减免赋税,很多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当了流民。” 他说:“如今濮人听说了登葆山的寨子,都纷纷前来加入。” 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姜缱不曾听说这些事情,她的思绪被搅乱了。 “怎会如此?承,怎会如此?”濮人的无助她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也如同那漫天要命的雨水要泼洒出去,却不知要归于何处。 她蹙着细长的眉,眉下双瞳已是一片水光。高阳承心中一动,伸出臂膀,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手臂很有力,让姜缱愣住了。她和他自小熟识,可从未如此亲密过。往事倏地涌上心头,姜缱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喜欢自己的。 不知为何,此时姜缱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人的脸。你可是不喜欢我?那人问她。她一个激灵,怎么想起王子予了?难道是因为他帮了自己,便欠了他什么么?她努力驱散那感觉。 面对高阳承的心意,她觉出一丝欣喜。她喜欢他吗?她又问自己:还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吗?姐姐生死未卜,濮人民生日艰。哪里还有时间去想那些绮思?姜缱的心头生出一丝内疚。她一定要为濮人做点什么。 “缱儿,上次我去接你,你不肯和我走。如今我又来找你,你可想通了?” 高阳承目不转睛的看着姜缱。 渐渐的,他忧伤起来,好看的丹凤双眸盛满了落寞。他眼尾的泪痣在松明中泛着微光,像一颗遥远的星星。他一向潇洒不羁,英俊中带着些野,此刻却骤然收敛,只余失落。 他缓缓松开双臂,姜缱的眼中没有自己。 可是高阳承仍不肯放弃。他说:“如今濮人听闻我王族尚有血脉存留,都欣喜向往。缱儿,跟我走吧,做我的王妇,可好?” 王妇? 这个称谓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远了。 “承,你想要做什么王?” 父亲和兄长已死,姐姐下落不明,姜氏旧王族只剩下自己。正如高阳承所说,登葆山上濮人日渐增多,若想服众,若想名正言顺,还有什么是比娶了自己更为便捷的方法? “我想要的,你还不知么?自然是要手刃雍氏,杀回濮地,报仇雪恨。” 姜缱心中一紧。他这样执着要复仇,可是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去,她不想他死。 “承,我这次来夏国,一路所见,夏人富庶,城高池深,虎士众多,实力非同一般。” 高阳承面色一僵,说道:“如此,你便怕了是么?” 她摇摇头,“我不是怕死。濮国弱小,几百年来一直偏安一隅。是父亲支持伪王寒氏,才给濮国惹来战争。如今你想要复仇,之后是想要伐夏还是伐濮?若是伐夏,山长水远,方国众多,还未到夏,便要折损大半;若是伐濮,便算你成功杀回濮地,夺回了王城,来日能否守得住?濮人有多少人,夏人又有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年,又可能守住此后的每一年?” 血冲上头顶,怒气几乎无法克制。 高阳承深深呼吸几次,道:“缱儿,你便如此不相信我么?我想报仇,有什么错?我想让族人过上好日子,又有什么错?还未起事,你便如此看轻我?为何你身为宗姬,却如此胆小懦弱?” 姜缱几乎一怔,胆小又懦弱,自己竟是如此么。她难过起来,但仍轻轻劝道:“承,你听我一句,不要冲动行事,好么?征战太残酷,死伤无数。至于濮地的税赋,不如……让濮人陈情于夏后,惩治姬氏?” “姬氏本就是夏后氏的宗亲,夏后氏与姬氏乃一丘之貉,夏人又怎会为我濮人鸣不平?缱儿,你真是太天真了。” 夜色越发黑沉。僵持的气氛让人窒息,高阳承坐不住了。 “缱儿,等你想通了……我再来接你。”他说道。 又是如此不欢而散。姜缱注视着他负气离开的身影,心下一片恍惚。 他的坚持和自己的坚持,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是自己错了么? 是否自己太过顽固? 若以后再想起此事,不知是否会后悔? 姜缱想,那是她的承哥哥啊,可是自己却把他气走了。她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第十七章 孟衡被遣去了濮邑,伯靡点了虎士前往巫咸,而季予被妇姚拘在宫中,日日看美人,美其名曰“选妇”。 今日万里无云,晨光大好,季予早起便在琉宫舞干戈。 没有鼓乐在旁,每一次干戈挥动,每一步踏出带风,都是天然的节奏。季予双臂狂舞,身影随动,在朝阳的沐浴下,肆意将年轻的身姿挥洒成对神祗的礼赞。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有人轻轻念道。 季予停了下来。看着来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木匣,穿着玉色罗裙,白生生的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她朝着季予轻轻一礼,道:“王子,芜唐突了。可惊扰到你?” 季予用衣袖擦擦汗水,道:“无妨。你是……虞丙的族妹对么?听他提起过。” “正是。”红晕爬上虞芜的脸颊,“丙是我次兄。” 季予心中明了。虞氏是祖母后缗的母族,素来是夏后氏的股肱之臣。虞氏献女芜温婉贤淑,妇姚曾多次和季予提起。 这便是未来可能要和自己成亲之人么。季予打量着她,心中说不上是高兴亦或不高兴。 “方才你念的可是九歌?”季予问她。 “然也。传说此歌为颂扬东皇太一所作。芜方才观王子舞干戈,遒劲挺拔仿佛天人之姿,便……不由得想到了太一,是以,是以……”虞芜越发羞涩,声音越说越小。 毫无征兆的,季予想起另一个人。她与自己喝过同一杯水,还分食过饭食,却不曾见过一丝羞涩局促。他有些郁郁。 季予打断虞芜道:“你来找我,有何事么?” 虞芜上前献上木匣:“芜听闻王子幼时曾去过虞地。特亲手做了虞地的小吃,献与王子。” “多谢宗姬。”季予说道,“我已用过朝食,此时要去大营督练。不如芜将此吃食献给我母亲吧。她很喜欢虞地的小吃,一直念念不忘呢。” 虞芜呆呆的看着季予,猜不出他是何意。半晌,她柔声答道:“诺。” 军中全是男子,到处是热乎乎的气息和战马的味道。 大司马正在演练车战,车御居于戎车正中御马,车左司弓,车右执戈,虎士分为两方对垒,呼喊震天。 “朋!”季予跳上马车与叔朋并列:“今日为何演练车战?” 叔朋为车御,正汗流浃背,见王子予也上了战车,向他欠了欠身道:“大宰此去巫咸,携戎车三百乘,虎士五百,步卒三千。大司马思虑国中空虚,正在抓紧操练。” 野地里灰尘弥漫,季予冷笑道,“戎车三百乘?大宰果真是去安抚流民么?” 叔朋实诚的说道:“大宰要戎车虎士,大司马不便阻拦呢。” 远处大司马姒正汗湿衣襟,仍在擂鼓呐喊。 季予露出一丝忧色。 伯靡精明强悍,而姒正勤勉板正。姒少康将大司马之职委以姒正,不仅是遵循平衡之道,更兼姒正是自己的族弟。如今看来,大司马竟隐隐的矮了大宰一头,此势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应了母亲的话。 演练完毕,季予拽上叔朋,去找虞丙商议此事。虞丙如今被虞伯敦促着学习政务,被扔到纶邑大府,帮着处理些京畿事务。 讨论了半日并无头绪,到了日头偏中,三人腹中饥饿,虞丙提议去邑中集市寻访美食。 纶邑人口稠密,集市亦是丰富多彩,季予想吃炖河鱼,虞丙想吃炙鹿肉,叔朋倒是皆可,却也乐意看二人斗嘴,便陪着走了半个集市。 忽然听见一个店家喊道:“煎饼,煎饼。” 好香的煎饼,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笑嘻嘻的便要去买来。 “那是……”季予忽然说道。 “那不是……”虞丙忽然也说道。 “那是谁?”叔朋问。 “她……”季予皱着眉。 “她怎么在此处?”虞丙也皱起眉。 “她到底是何人?”叔朋急道。他要上前去看看,被季予一把提起衣领,三人拐了个急弯走进了煎饼铺子。 只见集市的熙熙攘攘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四周有数十人围着她,可是季予一眼就看到了她,正是来纶邑的姜缱。 她穿着巫女的彩绣衣裳,一改往日孝期一般乌黑暗沉的打扮,娇俏的短褂配着紧窄的裙子,修长的双腿裹在裙中曲线毕露,腰间竟有一丝白得发亮的肌肤若隐若现,此种潋滟季予未在人间见过。 热气腾腾的煎饼被端上来,三人顾不上吃,虞丙凑到季予的耳朵前,挤眉弄眼道:“果真是濮姬呢,这身巫女打扮挺好看的。” 季予一瞬不落的盯着她。她果然在贩药。 她说:我比王子年长三岁,王子可做不成我夫君。 季予说:“哎哟,气煞我。” 虞丙不知内情,以为是在越邑时姜缱的不辞而别惹恼了季予。他摩拳擦掌,“王子想如何出气?小臣去骂她一顿?” 季予摇了摇头。 “那……将她的药草都买下,让她无药可贩?” 季予将煎饼塞进虞丙嘴里,“你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你父亲虽富有,也不该这样乱花钱。” 虞丙一时被堵口,无奈耸了耸肩。叔朋不识姜缱,颇为好奇的看着前方的人群。 “那是谁?一个贩药草的巫女?王子和丙识得她么?”叔朋瞧着王子予和虞丙,觉出了些不一般。 “不算识得……”季予咬牙,“不过么,一个巫女怎会千里迢迢来我纶邑?本王子瞧着,倒可疑得很,莫非是细作?” 虞丙抹着脸不说话,有点亏心的样子。 “怎会……”叔朋说道:“巫咸本就是我大夏的方国,巫女来此贩药有何奇……哎哟……”刚起了个话头,便被虞丙踢了一脚,随即改口道:“……目的……尚需我等查明。” 季予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朋,你从前说过,总是做那车御没甚意思。今天正好有个机会,让本王子看看,你可有做斥候的本领。” 老实叔朋立刻敛容肃立,洗耳恭听。 季予杀气腾腾:“去,探探那个巫女,来我大夏有何目的、住在何处、可有……心上人。” 虞丙一口煎饼卡在嗓子眼,突然噎得死去活来。 “这……”叔朋挠头,“王子,斥候也需探听女子的情事么?” “嗝……” “便是要看看你的本事。” “嗝……” 叔朋将水递给虞丙,兴冲冲而去。 “嗝……”,虞丙望着叔朋远去的背影,心中戚戚然,“可要在此等朋回来?” 季予正没好气,“我堂堂一个王子,事务繁忙得很,等他岂不是虚耗时间?叫他探明来报!我回琉宫了。” 虞丙本有些好胜。在虞国时他身为宗子,风头无人可及,而他认识了季予之后,季予身份臻贵,外表又俊逸的很,就连箭术也十分高超,简直是他此生难得的劲敌,虞丙佩服之余便不免凡事都想要和季予比较一番。 虞丙被“堂堂一个王子”刺激到了,接口道:“那我堂堂虞国神箭在这儿等他……” “嗯?” 季予满腔憋闷,一个眼刀砍过来,虞丙顿时气势矮了下去,“……也不是不行,王子来点儿煎饼?” “你全吃了吧,我气也气饱了。” “嗝……” 之前在越邑分别时,王子予曾遣人去巫寨,打听濮缱的来历。那人归来,带回些许消息。 听说前段日子,寨民见她的夫君来了寨子里,住了些日子,又离开了。 听说她夫君唤她姜缱。 听说她夫君也是濮人,十分英俊。 可是前些日子在越邑时,她孤身一人,还说她没有夫君。 天气炎热,季予在琉宫中,却觉得凉气一丝丝渗入。 她姓姜,濮国曾经的王室便姓姜。 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越挖掘,越是看不透。 季予将巫寨带回的这些消息告知虞丙,虞丙便说这姜缱心机深沉,背景复杂。恐怕是如此没错了。 天将晚之时,叔朋喜孜孜的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包裹。 “王子,幸不辱命。”叔朋拱手一礼。 季予看着叔朋,淡淡说道:“说说,都探到什么?” “王子,这巫女不是什么细作,她可是个大善人呢。” “是么。”季予冷笑。 “巫女缱,啧啧,人美心善。街坊老妪双腿痹痛,她便给老妪熬了药,亲自送去。庖人丁不慎伤了手指,又总是下水,沤得都化脓了,她不嫌恶臭给庖人换药,今日听说,庖人手指好了不少,都开始结痂了。还有一个妇人家中贫困,孩儿高烧不退却无钱买药,这巫女便赠了她好些药,不求回报呢。” 不求回报?既然不需要钱财,又为何来贩药? “朋,你被她蒙骗了,”季予说道:“这些,都是她的伪装。此人目的不纯,背景也复杂。” “是么。”叔朋迷惑的看着王子予,“我倒没瞧出,若她是细作,目的何在呢。” “她……的目的,你去了这半日,还没有探明?” 叔朋摇摇头,“小臣愚钝,王子若知道,还请为我解惑。” 季予手持竹书敲着案几,“她一个濮女,为何来夏贩药?她去巫咸国的丰邑,不是更近么?” “濮女?小臣瞧着,她是巫女嘛。” 气得想扔掉手中的竹书。季予将手举起,又放了下来。 “她是濮人。你这半日都做了什么?连她来自何处都未探明?” 叔朋诧异了半晌,臊眉耷眼的说道:“小臣,小臣在集市观察了她许久,又询问了周边好些邻人,之后又亲自去找她探听,还……还买了一副草药。”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裹。 季予恨铁不成钢道:“就是如此?” “然也。” “你就未发觉任何奇怪的地方?” “唔,并没有奇怪的地方。不过……”叔朋思索着。 “不过什么?” “那巫女……”叔朋脸红了,“颇为奇怪,她竟问我她美不美……” “什么?!”季予从榻上弹起来,摁住叔朋的肩膀。“她竟然同你如此说话?” 叔朋脸更红了,“这……小臣正值茂年,体格……健硕,女子心悦我,也是常事。王子为何要掐我?” 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季予咬牙切齿道:“不可能……她果然心机深沉。她究竟是如何说的,你一个字一个字据实禀报。” 叔朋正色道:“诺。今日有许多人找她买药,小臣等了许久,也不见她理我。便上前问她卖的何药。” “结果她便说了许多草植名称,我没记住……” “后来她又问我需要何药,小臣久坐戎车,脖颈总是酸痛,便和她说了。她给了一副草药,还嘱咐我应捣碎外敷……” 季予额上涨出青筋,“说重点!” “唔,那巫女,哦不,濮女,见我未带可易之物,还特意应允我明日去给她送去。我心中感激,夸她真是人美心善,她便说……‘吾子,如我这般容貌的女子,不知可还在别处见过?’” “小臣便说,宫中有诸多贵女,皆貌美如帝子。” “她似乎很开心,又拉着小臣说了许久,细问贵女都是何模样,与她相比如何,诸如此类。” 季予抚了抚额,“朋啊,我让你探查的事,可有三件?” “然也。王子让我查她的目的,住所,还有心上人。” “可有一事达成?” 叔朋呐呐的看着王子予,少顷,他猛地明白过来,痛哭道:“原来如此!王子良苦用心,小臣明白了。原来小臣真的不适合做斥候……呜……小臣以后还是好好御车吧……” 夜深人静,心绪浮躁。季予躺在床上,感觉烦燥难耐,无法入眠。 遇见她数次,却始终看不透。脑中纷乱的疑点似乎将要连成线,却又堪堪断开。 她说,山野小民哪有姓氏?她是濮缱。 可是她姓姜。 她说,她没有夫君,家中大小事宜皆由她操持奔走。 可是寨民说她夫君曾去过巫寨。 她说,你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给了逆旅主人家一贝,却辛辛苦苦来纶邑贩药。 季予将细节一一回想,忽然一道雪亮的闪电从脑中划过。他猛的坐起来。 “如我这般容貌的女子,不知可还在别处见过?” 见过的。季予想,他见过的。 第十八章 秫酒甘甜清冽,微辣回酸,为世人所知,仅仅二十余年。姒少康早年流亡,从有仍国去到虞国,做了一名庖正。他偶尔见囤积的秫米发酵后流出了清液,便采集了进行沉淀和改良,发明了酒。如今之人皆爱秫酒,叔朋便是其中之一。 叔朋将陶罐呈给姜缱时,清晨的雾气刚刚退去。集市中行人尚稀少,姜缱将药草整理好,铺在青石上。 “这是何物?”姜缱问道。 “酒。”叔朋打开陶罐,盛了一杯递给她,“这个可稀罕,我昨日特意在王庭庖中要的。便是抵昨日的药金。” “吾子客气了。些许药草,无需挂怀。”姜缱浅浅笑道,想起昨日这人对自己说起夏人王庭中的诸多贵女,想来姐姐应是不在京畿。是时候去别的大邑瞧瞧了。 叔朋将那酒奉上,姜缱闻到淡淡的米脂甜香。 “酒是何物?”姜缱接过浅尝了一口,入口甜甜的,吞下后有些辣,热乎乎的,“竟颇为奇妙。” 姜缱从未喝过酒,从前在濮国时,王庭中有各种珍馐,也不曾见过此物。她正有些渴,仰头便喝下一大口。 “好喝呢。”她又喝了一口。 叔朋遥拜道:“夏后少康睿智,发明了酒,夏人以之为天赐之物,疲乏时喝一些,睡眠也香甜。你手中这个,是王庭的陈酿,加入了蜂蜜,浓冽又清甜。” 叔朋仔细打量着姜缱。 她今日如之前一般,彩帛裹着乌发,身上穿着窄小的衣裙,十足的巫女打扮。但叔朋此时已经知道,她并非巫咸国人,而是濮人。 他心中暗想,今日借着这秫酒,务必要打探清楚她的虚实,不能叫王子予再小瞧了自己。 叔朋又斟满一杯。姜缱的脸色泛出绯红,忽如绽放的桃花般娇艳。 “采药人,你可是巫女?”他问她。 她眼中染上一丝飘渺的快乐,“为何我觉得有些轻飘飘的?” 叔朋想起昨晚王子予的训斥,加紧问道:“你是巫女还是濮女?” 姜缱转过头看向叔朋,目光却远远的越过了他:“濮女?如今哪里还有濮国?” 她将眉头皱起,带着一丝辛酸道:“是了,我是巫女了。” 她眼神迷蒙起来,面色极凄苦,叔朋觉出了些异样。 “你为何要来纶邑?”他又问道。 日上三竿,晴日铺下金色的晨光。姜缱觉得今日的阳光好刺眼。她闭上双目,感觉四周都漂浮起来。 “为何要来纶邑?你住在何处?”叔朋拽住姜缱的衣袖。她站立不稳,向他跌去,叔朋连忙伸手接住。 “对不住你。”叔朋见她醉倒,有些内疚道,“你不知酒为何物,我却将你灌醉了。” 季予今日来寻姜缱,本意想告诉她所寻之人,却正撞见她倚在叔朋怀中。她双目半阖,面色潮红,呼吸有些急促。 季予面色发沉,问叔朋道:“她怎么了?今日大司马不操练车战了么?你竟有空来此处?” “王子昨日命小臣查探之事,小臣不曾查明,深感惭愧。是以……今日仍想探探这濮女的底细,便给她喝了些秫酒……” 集市中人渐渐多起来。在纶邑中,识得季予的人很多。以往每逢祭祀或出征,季予皆出过面。 “那是王子予!”有人将他认出。 “果真呢!”行人逐渐将季予围住,向他行礼。 “王子怎来此处市集了!夏后氏当真是大禹后人,王子俊美无匹哩!” “王子真是太好看了……”众人议论纷纷。 酒为夏人特有,濮人极少见过。从未喝过酒的人,若毫无防备这么喝下去,定会醉得十分难受。 季予低声对叔朋说道:“朋,做事要思虑周全。她既醉了,又如何说话?如此只是让她白白难受一场罢了。” “去王庭找疾医,送些醒酒汤过来。”说罢,季予上前,将姜缱打横抱起。 叔朋惭愧且内疚。他素来敬服季予,点头道:“诺。”转身匆匆离开。 四周传来一片吸气声。 “这女子是何人?是个美人呢,可惜似乎有疾。” “得王子援手,何其幸哉。” 姜缱所住的逆旅距街市不远,季予将围观众人劝走,又询问过邻人,将姜缱带回休息。 “真对不住你,是叔朋太过鲁莽。” 季予将姜缱放在床上,见她紧紧皱着眉,脸颊酡红。他欲盛些清水给她饮用,刚离开床榻,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莫走……”姜缱低声唤道。 季予回身去看姜缱。她的疏离和冷傲消失了,软软的靠在卧榻上,素面凝脂,眼波迷离。她衣裳那么窄,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裙子裹住双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血液倏的涌上,居室变得炎热难耐,季予略略移开目光,道:“你醉酒了,我取些水给你喝。” “不,莫走……”姜缱坐起身。 猝不及防的,姜缱将自己抛了过去抱住季予。她的脸颊靠在季予的胸前,她的双臂将他的腰身缠住。 季予如同中了定身咒,想要推开她,却不能挪动分毫。她身上软软的,季予觉得心被什么狠狠撞了撞,泛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 少顷,姜缱支撑不住身体,跌回被褥上。她眨眨眼,两滴泪珠缓缓滑下。 “承,你莫走。”姜缱依然拽着季予的衣袖,迷蒙道,“……莫走……不要做那个王可好……” 季予一团黑气的坐在逆旅的居室中,刚刚的激荡,皆变成了挫败和苦涩。 情绪起伏不定。一时在天际,下一刻便跌到深渊,竟会如此急转直下么?自己怎会被一个女子左右心情?何况她心中根本没有自己。他越想越气闷。 姜缱不肯让他走,即便睡着了仍抓着他的衣角。她睡得不安稳,细长的眉梢蹙着,羽扇般的睫毛不时轻轻颤动。 她同自己一样,心中有一个人,却无法如愿。季予将她望着,散去了些许阴郁。 又过了许久,叔朋敲门而入,带了一罐汤药。季予给姜缱饮了一些,她醒转过来。 头有些疼。姜缱迷惑的看着王子予和叔朋,记不起发生了何事。 季予将她扶起,首先开口道:“你可还难受么?朋……不知你不胜酒力,送你秫酒,不想竟让你喝醉了。”说完瞧了叔朋一眼道:“望你能原谅他的莽撞。” 叔朋一脸内疚,向姜缱一拜道:“是朋思虑不周。你好心送我药草,我却恩将仇报……” 季予又看了叔朋一眼。 叔朋改口道:“让你难受了。我补偿你可好?你这些药草我皆可买下。” “不必了。”姜缱揉了揉额角,“原来酒可以让人喝醉,醒来却不记得发生了何事,倒是有些趣味。” 她又说:“你既是无心的,又何必挂怀。” 叔朋忐忑的看着季予,季予却说:“朋,你且去外室,我有话与她说。” 今天的场面透着古怪,姜缱望着王子予,他也将自己看着,目光幽深不知何意。 她向他一礼道:“谢谢王子,赠缱汤药。” 季予颔首:“我来寻你,见你醉酒了,便将你送回来,举手之劳罢了。” “缱不知这酒会让人如此,见笑了。不知王子来找缱,是为何事?” “是……”昨夜季予想通了一些事情,仍有一些未想通,“濮姬,你可是在寻人?” 姜缱讶异,“王子如何得知?” 季予目光有些飘忽,“你且说是与不是。” “是……”姜缱奇道:“王子可知那人在何处?” “若我知道,你待如何?” 姜缱望向季予。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喜怒不辨。 想起他在越邑说过的话,姜缱觉得有些尴尬。不会又要说出些酸话来吧……可他若真知道姐姐在何处,是否意味着姐姐真的还活着? 姜缱挤出一丝笑意:“王子果真知晓?” “我曾见过一人,与你面貌十分相似。不知是否是你所寻之人。” 姜缱忽而向季予盈盈一拜。 “还请王子告知那人处所,缱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季予瞧着她的笑容。 那笑含羞带怯,将她衬托得娇弱无害,令人怜惜。可她曾与大蚺搏斗而面不改色,又凭一己之力手刃山匪,怎可能是怯弱之人? 季予极少见她笑。他想,她不肯以真心对自己,才会有这刻意之笑。季予又是一阵刺心。 他说道:“濮姬似乎只会说‘感激不尽’呢。” 姜缱一滞,笑意微微消散,“缱不明白,还请王子明言。” 他想要听她说实话。 “你所寻之人,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姜缱悚然而惊。 “王子……”她脑中纷乱杂音此起披伏。 季予似乎知晓了些事情。可是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告诉他?旧濮国王族的身份,且不论自己的安危,若姐姐是隐姓埋名藏于夏人之中,自己贸贸然道出她的秘密,恐怕会害她性命。 “王子是何意?” “巫寨中人说,你姓姜。” 衣袖下,姜缱攥紧了拳头,手里全是汗。她问道:“那又如何?濮国姜姓之人多不胜数。王子究竟是何意?是真心来帮缱寻人么?” 油盐不进,一句真话也无。她是把自己当成孩童还是傻子?季予冷哼了一声。他下巴紧紧绷着,鼻梁冷峻高挺,勾勒出英俊的轮廓和掩饰不住的愤怒。 “真心?”季予按捺不住气恼,“我是否是真心你不知晓么?那你呢?你何尝有过一丝真心?我屡次助你,却换不来一句实话,萍水相逢之人都不会如你这般冷漠。就算你有苦衷不愿提起往事,也不应如此敷衍,毫无诚意。濮姬,你竟如此厌恶我么?” 姜缱瞪着季予,季予也怒视着她。他神情执着,饱含情绪,姜缱觉得今次他很不一般,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弥散开来。她皱了皱眉,想要驱散那感觉。 “王子误解了。缱是何人,有何往事,并非要紧事,怎可劳烦王子费心?可是缱所寻之人,对缱来说,却十分要紧。不知王子要如何才能告知那人在何处?” “你……”季予气极反笑,“不必再拿这些假话糊弄我,罢了,是我不该多管闲事,我真是昏了头了才会……”他深吸一口气,“你听好了,与你容貌相似之人,我曾在越邑见过,是我次兄仲余的内嬖。那人与你是何关系,我也不会再问。你好自为之罢!” 姜缱被季予吼得心中一凛,正待辩驳,他却不再给她机会,拂袖而去。 第十九章 姜缱即刻收拾行李和马车,若姐姐真如季予所说在越邑,那此处她一刻也不想待了。 姐姐的事情她不便与人说,可是偏偏季予那一双眼睛生得深邃仿佛会说话,指责起人来竟饱含怨怼,火力十足。 冷漠?敷衍?毫无诚意?姜缱用力按住胸口,她觉得心里好像揪起来一块,久久不能抚平。 从纶邑至越邑,不过七八日。姜缱思念姐姐,行路飞快,六日便已到达邑中。这一路她想了许久,姐姐若真成了王子余的内嬖,宫墙壁垒,不知要如何相见。 听闻越邑乃夏后少康专为供奉大禹之墓而建,又将王子余封到此处做越伯,监督祭礼,可见禹皇之神台便是越邑中最重要的所在了。 夏人重祭祀,如逢年节,越伯宫人必前去庙宫祭祀,姜缱想,如自己在庙宫守着,倒是可以碰碰运气。 只是这法子,慢了些。自己离开巫寨已二月有余,不知萝儿可好,不知阿媪照顾萝儿可觉得吃力。她有些牵挂她们。 姜缱在禹皇神台近处寻到一处逆旅,随意住下,仍以贩药为生。她每日将药草背到庙宫高台下,将来往行人都看在眼里。 牵牛星与婺女星,相隔于银河两端,日渐靠近,七夕之日,转眼到来。 越邑百姓走到街市中,身着彩衣,载歌载舞。越地多河泽,越人的歌,婉转而多情,如同水一般柔美。 在漫天欢笑和舞乐之中,姜缱瞧见远远驶来一辆骖驾,御人着官服,手持铜镶皮鞭。待那车辇近前,御人将帘子抬起,车中走下一个青年男子,锦衣高冠,轮廓与季予有些相似之处。 越人忽的将那马车团团围住,纷纷喊道:“邑君!邑君!” 他便是仲余了。只见他忽然回身,向车上伸出手。姜缱立刻站起身去看。 一个纤纤女子从车中探出身来。她皮肤白皙,乌发如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头发上簪着一根流光溢彩的翡翠发簪,从远处便一下子能看见那夺目的绿色宝光。 姜缱认得那簪子,从前在濮国时姐姐每日都会戴着。 “姐姐……”万幸,你还活着。不知何时,姜缱脸颊湿了。 庙宫前本就拥挤,越伯和姜缗的到来,吸引了更多的百姓。仲余缓缓挥着手,和围着的人们说着什么,人们并不散去,而是给他们让了一条道儿,通向庙宫。 来夏之后,姜缱曾多方打听王庭女子的详细。她知道越伯还是王子余时,便已娶了姬氏宗姬为王子妇,从未听闻有濮人为王子妇,想来姐姐应该是庶妇吧。姜缱心中万分感概,既高兴,又心酸。 “邑君!邑君!”姜缱挤上前,手中举着几棵干草,大声道:“买些瑶草吧!妇人用了不仅皮肤白润,还香气袭人呢。” 那声音如瑶草一般玲珑,穿透闹哄哄的街市,让姜缗浑身一颤。 她回过头来。看到姜缱,立刻双眼圆睁。她推开人群,走到姜缱身边,呆呆将她看着。 “缱儿……”她向姜缱伸出手,“是你吗?我又发梦了么?” 姜缱看着她,傻傻的笑着,“姐姐……” 姜缱被接入了越宫。七月初七,日月逢七,星辰初聚。果真是好日子,姜缗想。 热水伴着瑶草的香气,氤氲在暖室。姜缗将姜缱的头发散开,用米汁轻轻搓洗。 “傻缱儿,瞧你把自己折腾的,奇装异服就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姐姐帮你好好梳洗。” 姜缱整个人泡在水中。她回过头看着姜缗。自从重逢,她便止不住笑意。 姜缗比从前瘦了些,神情气度与从前无异,不似窘迫忧愁。姜缱放下一半儿的心。 “姐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姜缗眼圈发红,“缱儿,那时濮国战败,我亦以为你随父亲、母亲、长兄一起殉国了。” “我逃走了。”姜缱眼中似有万千回忆,却只轻叹了一声,“濮国无处容身,我便去了巫咸。” 相比于自己,姜缱知道姐姐能活下来更加不易。她自嘲,她们两姊妹究竟做错了什么,一个差点被逼殉国,另一个差点被人殉葬。 姐姐曾是弋王寒戏的王妇。 彼时弋邑被攻破,寒戏战死,寒戏的父亲寒王则被生擒送至纶邑。 天下人皆知,大宰伯靡亲自督刑,将寒王凌迟处死,曾经轰轰烈烈、名震天下的寒氏一族全族灭顶,只剩下夏后氏为了平息世人议论而造的衣冠冢。 姜缱曾以为姐姐作为王妇,要么随弋王陪葬了,要么于战乱中受辱而死。若不是高阳承提醒,她不会觉得有其他可能。 能找到姐姐,还是要感谢一个人。王子予……姜缱这几日总是想起他。 他那样指责自己,她应该很生气,可是末了,她却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她就是块木头也能看出他的好。他那么热情,那么直接,就像是炎夏的日光,炽烈极了。面对他,她只想逃走。 姜缗缓缓说道:“那时,弋邑被攻破,弋王被擒;弋邑男子皆战死,老弱妇孺充为奴隶。我本在人牲之列,是邑君救了我。” 人牲。姜缱死死握住自己的手。 她问道,“越伯……可知晓你是濮人?” “自然知晓。父亲与寒王联姻,夏人怎会不知?甫一开始他便知晓我这弋王妇是濮人。” 姜缱忍住眼泪,“那如今姐姐便是奚奴了?我真是罪人,这些年让姐姐在此受苦。” 姜缗摇头道:“邑君……待我很好。他将我藏在越邑,让我免去了给弋王陪葬的命运。” “那他的小君呢?她可曾为难你?” “怎会呢……她出身高贵,而我不过区区庶妇,又是奴籍,无论如何也不会威胁到她的。” 昨日在街市,看仲余的举止间对姐姐颇为在意,倒不像是将姐姐当作奚奴。 不过谁都明白,身为罪奴,是没有任何自由和自主可言的。如今有越伯怜惜,日子尚可过下去,可将来若有一天他对姐姐不再有情义,生杀予夺不过是他或者小君的一句话。 “姐姐,你……可喜欢越伯?我瞧着,他对姐姐似乎不一般。” “傻缱儿,也只有你会这么问我。”姜缗淡淡说道:“我是罪妇,能活着已经是他的施舍。此生,我已心死,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活在别人的施舍下,这是怎样的日子?姜缱不敢想。 姜缗拿出一块细白纱布,替姜缱仔细擦拭发梢的水滴。 “姐姐,我去求邑君放你奴籍可好?你可愿随我去巫咸?” 姜缗手上一顿。 “金银铜贝我都有许多,你若离开越邑,绝不会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不必白费力气,他不肯的。就算他肯,如今濮国已灭,又有何处是你我的家园?” “姐姐,巫咸山水秀美,可以避世。你……不愿同我在一起么?” 姜缗沉默良久,缓缓道:“避世?邑君同我说,近日大宰伯靡欲伐巫咸,如今巫咸已非一方净土了。” 心中有什么直直下坠。姜缱急问:“可知因何而伐?” “不知,他不曾提及。” 长发结成辫子再绾成髻,穿上姐姐准备的织锦华服,姜缱打量铜镜中的自己,已是濮国淑女的模样。她面色平静,可实际心乱如麻。她离开巫咸之前,那里风平浪静,如今却起了战事。她有种预感,此事一定与高阳承有关。他之前说过的那些的话,如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将高阳承要报仇和复国的话告诉了姜缗,姜缗一下子紧紧抓住她的衣袖。 “缱儿,无论他做什么,你不可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姜缱却暗自下了决心。“姐姐,我若不管承,他会死的。” 姜缗脸色煞白,“你要做什么?你我重逢如此不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有任何事,否则我死了也无颜面见父亲母亲!” 她哀哀劝道:“缱儿,邑君对我多有照拂,不如你在越邑住下,陪我一些时日可好?” 姜缱沉吟片刻,打定了主意。 她握住姜缗的手,笑着安慰道:“姐姐宽心,我并非要去涉险,而是要去请愿,将濮地的事情禀于夏后罢了。待这事儿了了,我便回来见姐姐。到那时,若姐姐愿意走,我和你去巫咸。” “不可!姒少康若知晓你出自姜氏,说不定会杀了你。” “姐姐多虑了。”姜缱安慰道:“姜元一族如今在濮地不是好好的?封邑较之从前还多了些许。濮地多是姜氏和高阳氏的后裔,根深叶茂,杀得完么?更何况,我这是利国利民之事,天下人都看着,姒少康断不会如此愚蠢。” 一席话令姜缗惊疑不定。姜元是父亲的长兄,也是他们姊妹俩的伯父。 当年濮国战败后,姜元便第一个出首,告发父亲与寒氏的来往细节。 夏后氏抹平了濮国王族嫡亲一脉,近身的寺人和小臣都未放过,却重赏了姜元。如今他这一脉在濮地甚是风光。 姜缗愤懑的握紧了拳头。她知晓此去不可能如姜缱说得这般平和,可是妹妹自小就十分倔强,她既如此说,便断无被劝服的可能。 姜缗引着姜缱,拜见了越伯和越伯之妇小君妇安。 妇安名唤姬芸,安伯之女。姬氏,传承自轩辕黄帝,祖上封有安邑,延续至姒少康一代,如今已是濮地的新主,夏后新封的濮伯姬显,正是姬芸的叔父,安伯姬轲的弟弟。 今日本是寻常拜见家主。仲余穿着米白深衣,做家常装束,想来是不愿令姜缱拘谨。姬芸却满坠珠翠头饰,玄衣金舃,虽衣着华贵,可与仲余坐在一起,一黑一白,看着怪异极了。 向越伯和小君行礼之后,姜缱颔首肃立。拜见夏后不过就是如此装束了吧,姬芸却这样隆重来见一个家奴,姜缱摸不透姬芸心思,面上越发恭敬。 昨日初见时,因姊妹二人重逢,激动落泪,仲余只礼貌性的问候了姜缱,便不再打扰她们二人,表现得颇有修养,加上他于姐姐有恩情,姜缱对他印象不坏。 今日见到仲余的小君,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姐姐虽说姬芸不曾为难她,但姜缱从小长在王庭,妇人之间的争斗见得多了,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姐姐性子柔顺,如今只想在越地讨一份生活,可主母若把她视作劲敌,她未来就艰险了。更何况,如今濮邑新主正是姬芸的叔父,无论怎么看,姜缱都忧心不已。她暗下决心,待濮人的事情完结,一定要想办法说服姐姐,随自己离开。 姜缗和姜缱两姊妹并肩立在下首,容貌和身形皆肖似,仿若并蒂之花。仲余瞧着,一个柔弱如春之樱,一个娇俏如雪中梅,他只觉得屋中莹白的秋兰都失色了不少。 “妇姜,”仲余笑道:“往日听你提及汝妹,如今见了,果真不同凡响。” 说罢细细询问姜缱巫寨的光景,族人,生计,是否婚配等等。姜缱为避免麻烦,搬出从前在巫寨的说辞,道自己居于阿媪的寨子中,育有一女,夫君于战乱中丧生。 姜缱平静地说完,姜缗的眼眶却红了。姜缱冲她笑了笑,她们姐妹二人,竟总是在替对方难过。 仲余道:“妇姜之妹,亦是仲余之妹。今日设宴,便是庆贺你们姊妹重逢。今后,濮姜便安心在越邑住下,我遣人将阿媪和萝儿接来同住,可好?” 姬芸转过头,看了看仲余。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妇姜的事生气,仲余却浑然不知。 她双手攥紧捏住衣袖,面上挤出一丝笑意,“正是如此。濮姜姿容出众,可惜造化弄人,大好年华竟丧夫寡居。”她看向仲余,“邑君不如寻一寻越地的氏族俊杰,给濮姜觅一门良配。如此,不单伊人可在越地安心住下,连妇姜也去了一块心病了。” 仲余略有些意外,“哦?吾妇热心,可……越邑如此偏僻,恐不易寻到合适的才俊。” 姜缗亦转过头看了看姜缱。姜缱表面虽不显什么,却是十足骄傲的人,姜缗知道她绝不会接受仲余的安排。 姜缗正要想个理由拒了,只见姜缱果然跪倒在地,郑重道:“多谢邑君和小君美意,缱十分感激。邑君于水火之中保全了姐姐的性命,便等同于救了缱。一直以来,缱以为姐姐已不在人世。曾日日锥心,夜夜噩梦。邑君于我姊妹,实有再造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日邑君若有差遣,缱必万死不辞。” 姜缗将姜缱扶起,看了一眼仲余,缓缓道:“邑君和小君仁善,何须你一个女子去做那些凶险之事?缱儿于我,也是同样。如今见你安好,姐姐此生再无他求。” 姜缱笑了笑,又道,“至于亲事,缱实在无心力考虑。今日缱其实是来辞行的。” 仲余吃了一惊,“为何?寺人可有何处不妥?又或是有何不习惯?” “并无不妥,谢邑君照拂。”姜缱道:“只是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缱须面谒夏后。” 仲余又吃了一惊。他心中转了几个圈,见姜缱不是在开玩笑,神色凝重起来。 “濮姜莫不是在玩笑?夏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见到的。” “并非玩笑。邑君知道,我姊妹二人是濮人。”姜缗悲戚道,“如今濮地天灾,濮人艰难,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于是将姬氏和雍氏在濮地课重税敛财、肆意奴役百姓等事一一道来。仲余皱紧了眉头,而姬芸更是心惊肉跳。濮伯姬显是她的叔父,他若果真如此行径,夏后知晓必不会轻饶。 “今年濮地天灾,民生更加艰难,濮人纷纷逃离家乡,乃不得已也。”姜缱道,“若濮伯不收敛,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只怕不止与濮地相邻的巫咸,大夏各处都会流民遍野。” “邑君……”姬芸急切道,“叔父向来小心谨慎,绝不致如此昏庸。想来此事恐有内情,应由叔父亲自面见夏后,以免生出误会。不如,由我修书一封,送去濮邑吧……” 由谁去说,姜缱是不在意的。只要姬显以后不再如此苛待濮地百姓,不征收重税,濮人可安稳度日,便不会去做那流民,流民少了,高阳承便起不了其他心思。她想要的,不过如此。 她盈盈下拜,“小君思虑周全。缱并无异议。” 姬芸面色稍缓。 仲余将芜杂的思绪捋了捋,却觉得不妥。 流民与日俱增,大宰已去巫咸平乱,尚未有消息传回;濮地那里,是长兄孟衡去的,可是自己对衡的事,更是知之甚少,不知其中有何曲折。如果以孟衡小王之尊,竟为姬氏遮掩,此事必牵扯巨大。 他瞧着眼前的姜缱,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想,不如就由她去出面捅破,无论结果如何,于自己都没有坏处。 仲余斟酌道:“濮姜曾是濮人旧主,由濮姜为民请愿,倒颇为合适,夏后定然格外重视,于濮人有益。” “邑君!”姜缗和姬芸同时唤道,仲余摆了摆手。 “吾妇不必忧心,夏后圣明,必不会让濮伯蒙受不白之冤。濮姜心系濮人,深明大义,我等作为臣子,理应同濮姜这般,为夏后分忧,为社稷着想。我等应备上文书,差遣从人,助她谐阙。” “邑君,我……想陪缱儿一起去。”姜缗说道。 “不可!”姜缱和仲余同时说道。 仲余说:“缗儿,你莫要忘了,‘弋王妇’至今下落不明。若是被人知晓你的身份,拿你去填了殉葬坑也未可知,届时便是我和小君,也要担下罪责。” 姬芸的脸色彻底阴冷下来。 第二十章 “缱儿,此去真的无事么?” “能有何事?”姜缱轻松的笑笑,“夏后既为天下之主,本应聆听百姓心声。我去去便回,姐姐不必忧心。” “万一他知晓你的身份……” “妹妹不傻,怎会说出自己的身份。” “万一姬氏迁怒于你……” “安心,邑君不是派了人保护我么?” “万一……” 姜缱安慰着缗,她并非不知此去凶险,只是世上有些事情,即便是最亲的亲人也无法明明白白的告知。她只能独自面对,独自体会成败,独自承担后果。 一别数载,与姐姐只相聚了两日。姜缱坐在马车上,思量着是否与姐姐缘分甚浅。 越伯按照承诺拨了寺人、车御等数人随行,有他们引路,一路顺畅到达京畿后,直奔纶邑大府,递上越伯文书,大府尹雍伯丰命姜缱和寺人在官驿中待命。 纶邑大府是京畿重臣聚集之地,除了大府尹外,还有小府六人,胥十人,宫人若干。 虞丙自随着王子予归夏后,被虞伯一日三顿的数落不上进,为了耳根清净着想,便领了小府之职,每日学习处理民事,钻研政务。 姜缱谐阙的文书,经虞丙之手,呈给了大府。 虞丙暗自心惊。 濮缱他是认识的,她并未作上次在纶邑见着时那身艳丽的巫女打扮,只穿着朴素衣裳,鸦青色的粗布衣料像是自己染制的。她的头发结成了丰茂而秀美的辫子,虞丙知晓这是濮人梳的那种发辫,手法繁复而精致,却十分适合她。虞丙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这才是真正的她,令人无法忽视。 季予近日可谓焦头烂额。 只要他身在夏宫,必有献女禀王妇之命,前来向他问安。若他去王妇宫中请安,母亲必然逼问他何时娶妇,就连在父亲那里,他也被斥责了数次。 大约这就是长大的烦恼了。 人在小的时候,想要的东西都很简单,心意也容易与父母相通,那时他还是个顺从的孩子;可是如今他虽明白父亲母亲为他筹谋的亲事是为了他的将来打算,可是他早已清楚自己的心意,自己想要的,和他们已经不同。 普世之中有些观点他向来不认同,为何自己不娶妇便是大罪过,为何二十岁无子嗣便是更大的罪过?殊不知,为了不犯下这些罪过而成亲,不仅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对那些的献女亦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然而长辈的想法通常根深蒂固难以改变,他虽在想办法化解这种鸿沟,仍时常觉得心力憔悴,一片灰暗。 早朝前虞丙进了琉宫,带来姜缱入大府的消息。季予震惊之余,眉头皱起一个疙瘩,道:“你来禀我做什么?她……与我并无瓜葛。” 虞丙又摸不着头脑了。 “竟是小臣多管闲事了么?那为何上次王子卯足了劲儿坑叔朋?” “我怎么坑他了,”季予一双琥珀暗瞳乱飘,“我那是为了他好,叫他早日认清自己,莫在不擅长的事情上耗费心力,别再想做什么斥候了……” 上次叔朋是如何被支使,虞丙是亲眼见证。他一声“哦……”拉得老长,继续拆台道:“小臣记得上次在越邑时,王子对这濮姬颇为在意。为何前后相差甚远?”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过问你的事。言犹在耳,季予冷哼了一声。 琉宫内一阵冷场,虞丙作势要走,“王子果真不管?如此,那小臣走了。” “回来”,季予扽住他衣裳后领,“她为何要面谒夏后?” “嘿嘿。”虞丙整了整衣领,口是心非……他腹诽,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再说下去。 季予觉得自己能瞪死他。 感受到了那眼神的杀伤力,虞丙忽然后背一阵虚汗。他不理解自己为何如此怯场,却也还是十分理智的怂了。 “王子,小臣一直觉得此女不简单。她这次来,竟是来为濮人请愿,告姬氏的状,真是有胆。还有哦!她带着越伯仲余的文书作保,大府尹想把她打发了都不能……此事目前在府中压着,大府尹并未说何时带她去见夏后,想来也觉得棘手。” 没想到,她竟会为了濮人请愿。自己猜得没错,她果真是姜氏遗珠么,那她寻找的那人……如今真是次兄的内嬖么……季予百转千回的想了一遭,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你且去大府中候着,大府尹不论有何动作,速来禀我。” 虞丙却不放过他,明知故问:“哎哎,王子要去何处?” “哼。” 寺人青和寺人弘陪着姜缱在官驿等候大府尹的答复,其他从人已回越地向越伯复命。 在寺人的照顾下姜缱近日倒是衣食无忧,只是大府尹那里却迟迟没有消息,姜缱想不通,为民请愿本是常事,当年后羿为寒浞所杀,后羿的族人还去帝丘向夏后相鸣冤,禹皇在世时一直深入民间倾听民声,怎地这夏后少康自己却见不到? 清晨露水沁凉,不察秋意渐浓了。姜缱站在官驿的园子中,看黎明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 “濮姬,庖中送来了朝食,可入内用膳了。”寺人弘来唤姜缱。他半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路面。 “弘,今日送了什么?”姜缱随口问道。 “唔……有……”寺人弘不知在想什么,迟疑了半晌,“肉糜粥,还有……鸡卵。” 只这两样,竟想了许久?姜缱好笑的看了看他。 寺人弘神色有些慌乱。 姜缱突然站住脚步,“青呢?她去哪儿了?” “她……小人未见到,婢子今日偷懒了呢。”寺人弘答道。 从越地来的路上,寺人青一直贴身服侍,颇为恭敬。姜缱道,“那可稀奇。” 又问道:“弘,你家乡是哪里的?” “濮姬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快入内吧,朝食快凉了。” 姜缱用手抚了抚头发,悄无声息的将插在发辫上的骨笄拔下,“听你口音,弘似乎长在安邑?” 官驿静悄悄的,往日从人来来往往,今日竟一个也没见到。寺人弘上前一步,来抓她的胳膊,“进去罢。” 他力气很大,姜缱拼命挣扎却无法脱身,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心头涌上恐惧。 她试图说服他,“越伯让你们送我来京畿,可不是让你图谋不轨的。你就不怕越伯责罚么。” 寺人弘将她拽进室内,嗤笑道:“区区一个奚奴,也想翻出浪来么?今日之后,我便可以回家乡了。你安心走吧。” 姜缱猛地将骨笄挥向他胸膛,寺人弘偏身躲避,簪子尖利的末端扎到了他胳膊上。他闷哼一声,反手给了姜缱一巴掌,又将簪子拔下来,扔在地上。 “贱奴。”他骂道,将姜缱双手剪住,狠狠推到屋里。 房门“砰”一声关上,屋子里等着三个男子,手中都握着铜刀。 对付自己一个女子,竟要四个男人,看来对方是万无一失要她性命了。寺人弘控制着她,推到那些人中间,姜缱不想再说什么。 姐姐,妹妹要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萝儿,娘亲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她闭上了眼睛。 “濮姬!” 就在姜缱万念俱灰之时,走廊忽然传来一人的呼唤。那声音如春风拂面带来万千希望,姜缱睁大双眼。 “这里!”她开口喊道,寺人弘立即捂住她的口鼻。 “濮姬,是你么?”季予已走到门口,无人应答。地上有什么东西闪着润泽的亮光,他心中倏的一揪,推开房门,冲入室中。 门没锁,季予眼睛一花,铜刀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寺人弘钳制着姜缱,此时却觉得有点眩晕。他踉跄了一下。姜缱立刻挣脱开来,却又被另一个男人挟持住。 “尔等岂敢!”季予目眦欲裂。 有两人将刀架在季予脖子上,被他吼了一声,顿时犹豫起来。 寺人弘道,“今日之事被此人撞破,便算他倒霉。杀了他。” “与他无关,”姜缱急忙道,“你放了他罢。他什么也不知道!” 季予被刀迫着,却气势全开,眉目间都是冷静和轻蔑。他本就生得高挑不凡,又衣着贵气,那二人迟疑着不敢下手。 季予冷笑,“尔等今日把我和这女子放了,便罢了。倘若她伤了分毫,不单你们得把命留下,我还要叫你们全族陪葬。”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寺人弘喘着粗气,“快将他二人都杀了。” “大胆!他可是王子。他是王子予!”姜缱冷汗涔涔。 听了姜缱的话,她身后的人阴恻恻的说:“他若真是王子,就更该杀了。否则……我等必死。” 话音落下,季予身边的一人便举起了刀。电光火石间,寺人弘忽然两眼一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起来。屋里的人皆是一愣,趁此机会,季予立刻闪出一个身位,伸手去夺刀。 在季予身边本有两名匪徒,他夺了其中一人的刀,另一人见此变故,立刻举刀向季予砍去。 铜刀闪着噬命的寒光,令姜缱心神俱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挣脱了钳制,猛地扑了过去。 那一刀没有落到季予身上,姜缱闷哼一声,仆到他身上。 “缱!”季予回身护住姜缱,他已夺了铜刀,干净利落将那人戮死。鲜红的血从刀尖淌下,季予面色铁青,眼中杀机浓郁仿若冥王临世。寺人弘委顿在地已经没了声息,剩下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起攻了上来。 “找死。”季予冷冷的说。干净利落切中两人要害,他们接连发出痛呼,又被季予狠狠踹到地上。 季予每击必中,带着雷霆怒火,顷刻间四个恶人便只剩下一人还有口气在。他身手矫健如猛虎下山,姜缱放下心来。 “何人指使行凶?”季予对着最后活着那人问道。 那人受伤负痛,血流了一地,他发狠道:“今日我之惨状,便是尔等明日的下场。”说罢,刎颈自尽。 天光已大亮,透过窗照进屋里,血迹逶迤在四具尸体身侧,地狱一般。姜缱靠在季予怀中,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消失。屋外忽然有了脚步声。 “濮姬,”有人在屋外说:“大府尹有请。” 季予打开门,将铜刀掷到地上,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告诉雍伯丰,姒予在官驿遇刺,叫他去找小王衡请罪吧。” 他小心翼翼将姜缱打横抱起,道:“你还撑得住吗?此处仍不安全,我带你去王宫。” 姜缱点点头,她的血从后背透出,将季予的衣服染红了。 姜缱混沌了一天一夜。季予召来夏宫最好的疡医,为她治疗。他又命贞人占卜,卜象演示姜缱会遇难成祥,他才按下即刻去找孟衡的冲动,守在琉宫中。 一切都平静如往昔,只有琉宫内外的虎士和司弓矢增加了数倍,显示暗流涌动。 虞丙来了两次,暗自心惊。 这些年来,王子予是夏日暖阳,是炽烈的少年人,现下他却散发着威压,令虞丙不敢直视,仿佛又置身那年浴血的修罗场,而季予又变回了那个让人胆寒的杀神。他连忙敛衣肃容。 “王子,已查明官驿中两人为越伯从人,寺人弘和寺人青,皆已身死。” “寺人青较早些时候,已于房中遇害。寺人弘便是与王子交手的四人中的一人,他似乎是中毒身亡。” 季予点点头,“另外三人是何人?” “皆是死士。衣物和铜刀没有可追查的痕迹。” 季予将手中的竹书递给虞丙,“你看看,大府尹奏曰,流寇。”他眼中嘲讽渐盛,“如今连大夏都不太平了,京畿竟有这等居心叵测的流寇。” 虞丙向来机灵,此事被他看得透透的。 他揣测着:“大宰不在京畿,大府尹的立场,就是雍氏的立场了。难怪,雍氏和姬氏毕竟关系亲厚……王子,小王衡怎么说?夏后和王妇在帝丘,不日将返。京畿出了这等大事,小王难辞其咎。” “小王……”季予苦涩的笑了笑,“孟衡,我越来越不懂他了。他身在小王之位却束手束脚,宗室之事便是他头等大事,比是非黑白都重要!罢了,就此打住,这么查下去于你不利。” 虞丙一仰头:“这王子就不必忧心了。为王子办事,是臣子本分。何况我虞氏一族,也断不会怕了区区雍氏。” 季予摆摆手,“你出入小心些,除了雍氏,姬氏也牵扯其中。如今最不想让濮人面圣的,不就是姬氏么。” “姬氏。”虞丙若有所思,“那越伯是否也……” 季予沉吟道:“你说,另一个寺人,较早时便已遇害?” “正是,另一人为寺人青,是一名女子。小臣去查看时,见她尸首都已僵硬了,应是深夜便已遇害。” “那么次兄应不知情,否则越地来的人不会有两种立场。想来,那寺人弘,是听命于姬芸的。” 虞丙叹道:“一介妇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姬氏一族竟嚣张至此!” 季予也低低的叹息道:“这便是我兄长们的婚姻,盛时鲜花着锦,衰时事事掣肘。虞丙,你说,我还要娶宗族女子为妇么?” 虞丙想起从前王子予说过关于娶妇的话,他忽然懂他了。 是了,王子予从一开始就是通透明白的。他自小聪明过人,不论弓马之技、近身干戈、还是空手搏斗,一学便会,再学便无人可超越。十七岁时刺杀过王寒浇,又趁寒氏族人惊恐软弱之际,率虞氏和仍氏虎贲雷霆一击,大败弋王寒戏,将之生擒,收回弋邑。寒王引以为豪的两个儿子,与王子予相比,竟是山雀和苍鹰之别。 虞丙犹记那年征伐的荣光,从此以后,虞氏和仍氏便是王子予的左膀右臂,哪怕那时王子予只有十七岁,哪怕他总是四处行猎游玩不思政事,哪怕他们时常嬉笑打闹,虞丙也从未减轻半分对他的敬畏。 第二十一章 琉宫的偏殿燃着香烛,没有松明的烟火气,却满宫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伴着这药味,姜缱在梦中浮浮沉沉。 过去有多少次,她知道自己在噩梦里。她早已习惯了噩梦,习惯到可以在梦中幡然醒悟提醒自己,那是梦。 可是这次似乎沉到苦海最深处,她在层叠黑暗的深渊中,不断听到有人呼喊她。 你是宗姬,有你该承担的责任。 缱儿你莫走,陪我一段时日。 濮姜为民请愿,于濮人有益。 濮姬,进去罢,你可安心上路。 她越陷越深。我为何有这么多名字?我是谁?我去何处? 她在梦中挣扎:我是姜缱,我只是姜缱。我要离开,让我离开。 噩梦的绑缚痛苦追随,她脑中恢复一些清明,却醒不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感到有一丝力气,那股力来自她的手,坚定又明确,拽住她的思绪,将她拉进现实。姜缱睁开双眼。 立刻有目光追至。是王子予。又是他救了自己,姜缱恍惚了须臾,心里渐渐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季予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他眼下一片黑影,面颊上有一些淡青色的胡茬。他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她,目光如同两道滚烫的火焰。姜缱有些不自在,可却避无可避。她动了动手,想要从他掌中抽回。季予却似乎较着劲,不肯松手。 “你……” “你……” 两人同时说道。 有片刻的沉默。 “你终于醒了。”季予说道。 姜缱声音沙哑,“你松手罢。” 季予一怔,松开了手,转身给她端来一盏温水。 姜缱本是侧着身子躺着,她支撑起胳膊,不想却立刻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季予忙道:“不可起身!疡医说你需修养月余。” 她想起来了,那几个恶徒要围攻王子予,自己冲了过去,背后便挨了一刀。至于自己为何会不顾自己的性命替他挡刀,她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大抵是因为那时王子予身上维系着他们二人的性命,是以自己才会那样奋不顾身。是了,定是如此。 疼痛让姜缱一阵眩晕。她皱了皱眉,手上用力,到底是坐了起来。 季予将水递到她嘴边,她不及多想,接过喝了干净。姜缱素来爱清洁,昏睡许久此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季予又亲自盛了香汤给她洗漱。 收拾妥当,季予问她:“你可饿了?” 姜缱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腹中饥饿空虚。 他离开片刻,端来一碗熬得色泽金黄的粟米粥。 姜缱谢过他,接了过去慢慢喝着。季予没再说话,就那么深深的看着她,浓黑的眉头微微皱着。 姜缱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离得太近了,目光也太灼热,姜缱假装镇定着,可脸却越来越热。 粟米粥喝完,季予拿出一个巾帕,拭了拭姜缱的嘴角。姜缱脑中轰的一声,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偏过头,向来镇定的她竟有些结巴起来:“谢……王子。可……王子实在不必如此。” 季予正色道:“濮姬因我而受伤,如此救命之恩,我便是怎样报恩都是应该的。” 姜缱一怔。他是夏后氏的王子,自然是她的敌人。可是从前他救过她,如今她又替他受了伤,他们二人只怕谁欠了谁已经算不清了。她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平淡道:“王子是何等尊贵之人,怎可被那些歹人所伤?濮缱理应如此。” 季予气闷起来。他瞪着她,想要将她看透。 “你……挡在我身前,果真只因我是王子?” “自然。” 季予又将那方巾帕伸到姜缱眼前。 那帕子深靛青的底色,排列着纯白的缬纹,纹路缠绕颇为眼熟。姜缱看着看着,倏的脸色一红。 “这绞缬是在巫咸时你赠我的,我制成了帕子,时时带在身边。”季予盯着姜缱,将她的表情一瞬不漏的看在眼里,见她不自在,心中忽的一荡。 他说:“我的心意,缱可明白?” 姜缱被那声“缱”震了震,刚才心神还飘忽着,她猛然回了神。 他并非普通人,与我有国仇家恨。她提醒自己。 她想了想,露出洁白的牙齿,冲季予笑了笑。 她病容娇弱,那一笑却如万千星辉般灿烂夺目。季予只觉得此刻是近日从未有过的开心。他不自觉便向她走近了一步,然而下一秒便听见她说道:“我记起上次王子责骂我冷漠、敷衍、毫无诚意?” 季予的脸色沉了下来。 又听见她说:“王子对濮缱,只是一时新奇罢了。青年男子,哪个不曾情窦初开?哪个不是喜新厌旧?”她想到了仲余和姐姐,“娶了大妇还要庶妇的,比比皆是。世间男子皆是如此,濮缱对男女之情已无幻想,是以无论王子是何心意,濮缱都无以为报。” 季予紧紧抿着唇,面沉如水。这女子有种本事,上一刻令他心花怒放,下一刻便在那花儿上狠狠扎上几个窟窿。她竟然拿自己上次说过的话来堵自己,实在令人恼恨。自己屡次捧出真心,都被她弃之如敝履。她果真如那卜衍所说,心肠冷硬! “你……”季予张了张嘴,满腔愤懑不知该如何回应。那日在官驿,她奋不顾身的样子,让他患得患失了好几天,他以为她对自己多少有几分情义,谁知她还是这般冷硬。看她对天下男子这样失望,不知是否因为她之前的夫君对她伤害甚深。他想起上次她醉酒时,口中唤着的那个“承”。 却不知那个“承”是何人物?季予思绪复杂的瞪着姜缱,却发现她脸色白了几分。 他深吸了口气,唤道:“寺人何在?” 殿外传来脚步声。少顷,有人进入殿内行礼。 “王子,椒在此。” 季予点点头,“寺人椒,濮姬醒了,去请疡医。另外,琉宫素来没有女子,你去宫正那里请两名仆妇,濮姬受伤行动不便,让她们来伺候起居。” 寺人椒领命而去。 季予对姜缱说道:“今日你好好歇息吧。我是何种人,以后你会知道。” 说罢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昂首笔直的背影。 第二十二章 姜缱背上为铜刀划伤,所幸伤口不深,亦未触及肺腑。在夏宫疡医的精心医治下,几日便结痂了,她开始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不过当时她流了血,醒来后时常觉得眩晕。季予每日傍晚来看望她,交给仆妇野雉和鹿肉,让她们熬汤给姜缱补身。 姜缱得知她如今住在琉宫的偏殿,和季予只一墙之隔。但是他似乎白日都不在宫中,天晚了才会回来。 “王子可是每日去行猎?”有一日姜缱问他。 季予颔首,“你身子虚弱,需要雌雉补身。我便去猎些回来。” 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姜缱道:“如此。王子身边有诸多虎士,竟无人可代劳么?” “这时节野雉都未长成,成年雌雉不易寻找。虎士们猎的都太小,皆不堪用。何况,缱是予的恩人,给你补身的野物自然需我亲手猎得,方显诚心。” 姜缱的额角蹦了蹦。自从他上次称自己名字之后,便一直唤她“缱”。姜缱觉得十分不适应,纠正了他数次,却都被他无视。 琉宫虎士每日更替交接,姜缱出了偏殿便看见其中一人十分眼熟。 “叔朋?” 那人持戈而立。转过头来看见姜缱,露出一丝羞赧的浅笑。 “叔朋为何在此戍卫?” “王子予吩咐了,有人欲对濮姬不利,特吩咐我等亲信虎士在此护卫。” 姜缱奇道:“此处是王宫,怎会有危险?” “濮姬是王子的救命恩人,王子十分着紧,我等自然要为王子分忧。莫说是王宫,今后濮姬去到哪里,我等便跟到哪里,不可有一丝懈怠。” 姜缱的额角又蹦了蹦。 虞丙此人姜缱曾见过二三回,特别是在纶邑大府,姜缱也见过他,观他衣着,似乎领着小府之职。 虞丙从琉宫正殿出来后,姜缱叫住他:“小府!” 虞丙立刻双拳互抱行了一礼,“濮姬。” 姜缱有些莫名,“小府怎如此客气。” “濮姬是王子的心上人,丙不敢随意。” 这个虞丙,不说话时看起来像个名门望族,一说话简直就是个二百五。姜缱无语望天。 “濮姬找丙有何事?” “哦……”姜缱差点忘了正事,“小府可知大府尹有何指示?何日缱可以面谒夏后?” 虞丙恨铁不成钢般望着姜缱,“啧啧……” 姜缱不解。 “濮姬有王子予这棵大树,还找什么大府尹?你若嫁了王子,夏后少康便是你舅氏,时常相见又有何难?” 姜缱猛地摁住额角。这些夏人真是…… 姜缱伤口结痂后,自觉已无大碍,便想即刻离开夏宫。 “王子,濮缱已痊愈,应返回官驿候命。” 季予淡笑,“在宫中候命又何妨?” “不不不,濮缱怎可扰了王子清净……” “官驿你还敢回去?你不畏死?” “有王子惩处恶人,相信官驿已十分安全。” “哼……”季予一昂头,“你倒是放心。官驿自然已被我肃清。伤害你的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他们……是何人?不就是寺人弘的同党么?” 季予滞了一瞬,好笑道:“怪哉,有时觉得你精明的很,有时怎么比叔朋还简单?” 实际上姜缱很忧虑。她是不愿意往姬芸那里去想,天知道她有多怕姐姐有危险。 她迟疑道:“是妇安指使的么?” 季予颔首。他站在阳光下,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着。他说:“莫怕,妇安不足为虑。” “越伯呢?他可在其中?” 季予深深看她一眼。 “我次兄应不知情。他若不支持你面圣,不会大费周章安排你来纶邑,还给你的呈情文书加盖他的符信。” 姜缱长长的舒了口气,“那便好……”此事了结后,她会立即去寻姐姐。 她又问:“那寺人青呢?她在何处?” “缱……”季予岔开话题,“你去越邑,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 “见到了呢。”姜缱唇角一抿忽现笑颜。她笑的时候鼻子微微皱起,一丝甜美和天真罕见的出现在她脸上,“此事还要多谢王子,令缱可以了却一桩心愿。” 季予被她的笑容晃得挪不开眼,陡然间他警觉起来,她对自己从不假以辞色,每次她笑,最后都能令他生一肚子气。 “王子,我何时能见到夏后?” 果然…… 季予将提起的心又放下来,“你宽心养伤吧,前些日子是我祖父的冥诞,父亲和母亲去帝丘祭拜,再有几日便会返来。待他们回纶邑,我便可安排你见我父亲。” 原来如此。姜缱对他又感激的笑笑,自此不再提回官驿的事。那一日,季予回味起姜缱的笑容,似乎自己徘徊在一个向往的世界的之外,而那秘境之门已缓缓打开。 第二十三章 季予并未限制姜缱出入,只是无论她去哪里,都有两名虎士跟随。她劝阻了好几次,都被言辞强硬的拒绝。虎士们说若她出了一丁点岔子,王子便要拿他们祭天帝,让姜缱千万不要为难他们。姜缱本还想四处瞧瞧,如此一来她便一直待在琉宫中,不愿走动了。此处是离夏后少康最近的地方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见到他。 琉宫中庭院宽阔,场地里摆着弓矢和箭靶,宫墙脚下陈列铜戈铜剑,季予每日晨起便会研习射术,或舞一番铜戈铜剑。 季予已经命人从官驿中取来姜缱的行李,堆在偏殿的一角。有成捆的药草,还有一些布匹。药草还是姜缱从巫咸带来的那些,如今仅剩了一小半。布匹却是之前贩药时易得的,当时还换了些食物,因不可久存,姜缱都悉数赠给了逆旅和邻人。她悄悄查看过,自己带出来的钱财还好好的藏在药草中,无人察觉。 背后的伤在恢复,痒痒的。姜缱无事可做,便挑了匹软软的棉布给萝儿做衣裳。离开她数月了,很思念她。姜缱想象着萝儿的身量,要给她做一身寝衣。她穿好针线,正要缝纫,听到庭院中一阵喧哗。 “王子!王子!王子!”众人有节奏的呼喊着。 另有几个声音零落喊着:“叔朋!叔朋!” 姜缱被那热闹吸引,慢慢踱到琉宫正殿的庭院中。只见众人皆面带笑容,将季予和叔朋团团围住。在人群中间的两人,额头相抵,双手扭住,互相较着劲气喘吁吁的。 摔角么?姜缱被那一团火热感染,走近了去看。 叔朋肌肉虬结身形健硕,姜缱观察下来,应是虎士中气力最大之人。季予虽比叔朋高了寸许,但他身材劲瘦,摔角的话在体重上要吃亏些了。不过他十分聪明,知道自己手长腿长是个优势,便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缠住叔朋,叫他发不得力。两人对抗一时势均力敌,场面胶着。 “王子!王子!王子!”众人仍热情高涨的呐喊着。 季予抬起头,冲众人喊道:“散开些,好热!”他见姜缱也站在近前,冲她眨了眨眼。 “呵!”叔朋大吼一声,发力去压制季予。他气势如牛,壮实得好像一座小山。 季予处于下风。他死死顶住叔朋,汗水滴到地面上,渐渐有些脱力。叔朋手上感觉季予力量渐衰,更加不肯放松。 忽然,似是季予力竭,他脚下一滑,露出一个破绽。叔朋立刻抓住机会,抱住季予的腰身一个背摔! 众人皆发出惊呼,季予却嘴角一勾,就着摔倒顺势右脚一抬,双手如鹰爪般牢牢抓住叔朋的胳膊。叔朋沉重的身体立刻就着巧劲儿被季予向前一带,仰面摔到地面上。季予又鹞子翻身瞬间起身压住叔朋前胸,将膝盖抵住他的喉咙。 此转变发生得太快,围观的人只觉眼睛一花,季予便已经快准狠锁定了胜局。 “妙哉!妙哉!”虎士们齐呼。 季予松开了钳制,叔朋从地上坐起来。他有些委屈道:“王子每次都这般狡猾,朋不服。若论气力,朋是不输的。” 季予道:“兵者诡道也。朋须得记下,凡事不可只靠气力。” 众人抚掌大笑,叔朋脸色涨红,越发气呼呼的。 季予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他将目光投到姜缱身上,有些得意的瞧着她。 他发髻有些散,衣裳也皱了,可姜缱却被他看得心中一跳。没来由的,她立刻想离开此处。正在这当下,她看见虞丙和一个女子并肩走进了琉宫。 那女子穿着云染品红的衣裙,梳着夏人的双垂髻,发上一边插着一朵粉艳的山茶花,手中提着个匣子。 那女子目光扫过众人,看见姜缱时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她盈盈一礼道:“虞芜见过王子和诸位勇士。” 季予点了点头,扬眉道:“虞丙,你来得正好。快和朋比一场。他输了正窝火呢。” 虞丙倒退几步,“臣才不这莽夫摔角呢,每次比完了手都要疼好几天,连匕都捏不住。臣只和他比箭术。” 叔朋从地上弹起来,“比箭?你不是输了吗?还想来?” “来来来!上次是你走狗屎运赢了我一箭,今日再比过!” 众人哄笑着搬来箭垛,季予向着虞芜问道:“宗姬来此有何事么?” 虞芜羞怯的举了举手中的匣子,道:“上次王子吩咐芜,送些虞地的特色小食给王妇,芜便照做了。王妇收到后高兴的很,又吩咐芜再做些给王子送来。” 虞芜打开匣子呈上,匣中食物各色琳琅,“这些是芜亲手做的,献给王子,与诸君品尝……” 季予看了虞丙一眼,虞丙笑嘻嘻一摊手,躲到人群里去了。 小食颇为精致,虎士中有几个虞国来的,众人纷纷向前凑过去看。 季予走上前接过了匣子。“如此,便多谢宗姬了。” 虞芜双颊通红,映着头上的山茶花,娇艳得也像那花儿一样。 季予将匣子递给身边的人,虎士们欢呼着接过,虞丙举起弓比划,季予又去看姜缱,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宫里的宫墙延绵不绝,转到某一处,又引到另一个宫室。姜缱信步走着,一边顺手捋下道边的小草。虞国宗姬真好看,在濮国时,自己也曾喜欢穿云染红的衣裳,好像把霞光穿在身上一般。自己一定是太想濮国了,才会如此酸涩。 有飞鸟从头顶飞过,越过层层宫殿,向着王宫后面的纶山上飞去。姜缱回头看看,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位虎士应该同众人一起热闹着,没有跟来,她松了一口气。自己何时才能见到夏后少康?何时才能如那飞鸟一般飞回巫咸?姜缱正想着,却被人一把拽住衣袖。 “缱……”季予气还没喘匀,“我唤了你好多声。你为何不应?” 姜缱停下脚步。她方才想得出神了,并未听见他的声音。他的衣带有些松散,不如平日整齐,蔽膝上还沾着摔角留下的灰尘。她回过头,正巧对上季予目不转睛的眼神,一霎那她仿佛触了电一般,忽而浑身一麻。 “王子还是唤我濮姬吧。”她避开季予的视线,“王子怎么来了?” “我见你走了……你不可独自一人离开琉宫……” “我不过随便走走,难道宫中也有歹人吗?”她皱皱眉,“王子为何不留下吃小食?” “缱……”季予看着姜缱,眼中的神采渐渐明亮。 姜缱的衣袖被牢牢拽着,她不自在的挣脱开,尽量冷淡说道:“王子还是回去吧。不要辜负他人的好意。” 姜缱将手中的草叶子拍到地上。草植在她手心留下青青的痕迹,正如她心里也留下了季予的痕迹一般。季予仍然看着她,双眸一瞬不移,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姜缱羞恼起来。 “看什么?”姜缱问道,可是却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的声音那么小,好像细虫在哼哼。 “缱……自从吃过你的槐花饼,我就再也不喜欢别的小食了。” 姜缱被季予扑面而来的蒸腾热气搅得心神不宁。他额上有些汗珠,身上带着摔角留下的汗味,却并不难闻。她向后退了一步,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和他保持距离。姜缱知晓自己理应拒绝他,可是她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只觉得煎熬极了。 她勉力定了定神,说道:“王子身份尊贵,而槐花饼不过是乡野小食,并不适合王子。” 季予望着姜缱。她的羞涩转瞬消失,他的欣喜也就持续了那么一瞬。背后整个纶山的秋色映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很柔和。可是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柔和的人。 季予叹了口气,道:“缱,再过两日,我父亲和母亲就回宫了。” 姜缱有些意外。 “如此……那么还望王子尽快安排,让濮缱可以面谒夏后。” 她的神色那样坚定,季予心中却一黯。他已经渐渐地了解了她异于常人的坚毅,她是劝阻不得的,那么……只有帮她。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么?你可知道,天威难测,而有人却处心积虑想要你的性命。谐阙一事于你,实则凶险万分。” 姜缱道,“濮地的百姓正在受苦,这是我应做之事。” “真的不能放弃么?” “不能。”姜缱望着季予,“濮缱只有这一个愿望,还望王子成全。” “你不怕死?” 姜缱想了想,“怕的。可若能用我一人的性命去换濮地的安宁,那我便不惧死。” 季予深深看着她,波澜在心中起伏。她这种不要命的勇敢,是否……竟和自己有些相像?良久,他昂了昂头,“既是你想做的事,我拼尽全力,定会护你周全。可是,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何话?” “你连死都不怕,为何却畏惧自己的心意?” 姜缱觉得身体深处什么地方很热很痛的揪了一下。她抬起双眼回望季予,觉得浑身上下都痛了。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情义,相反,他的热烈几乎无处不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心里与别人不同了,哪怕她拼命说服自己挡那一刀不过是情势所逼,哪怕她时时提醒自己他们中间隔着国仇家恨,他还是逐渐在她心里变得沉甸甸的了。 她听见他又问:“如果明日你便会死,今日你还要如此活么?” 姜缱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哽住了。她抬头看看天,父亲母亲你们在天上么?你们会怪女儿么?她眼中一花,不自觉竟流出两颗泪珠。 季予伸出手,轻轻触碰她的泪痕。他仿佛在喃喃自语,“和我在一起,就那么可怕么?不要害怕好不好?我愿意向天帝起誓,此生只娶你一个女子,永不负你。你信我,好不好?” 姜缱挣扎:“王子忘了么,我比王子年长呢……” “借口,”季予急忙打断她,“我向来比同龄人成熟。你……不许把我看做弟弟。” 弟弟?姜缱从未将他看做弟弟,反倒一直觉得他甚是沉稳。她继续挣扎:“你为何喜欢我?你我身份殊异……我并非你想的那样。” 季予将她的小心看在眼里。她目光闪烁,满是疑惑和矛盾,像是一头极易受到惊吓的小鹿,随时都在准备逃走。印象中的她大胆得连山匪也敢杀,她心里的顾虑竟有这么多么?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她应是姜吉的女儿。原来,她是放不下濮人和夏人的矛盾。他想起之前,她已经逃走了数次,是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季予深吸口气,把话说明白:“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你了。虽然你对我冷淡又疏离,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勇敢机敏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我喜欢你为濮人奔走,心志坚定又无所畏惧;我还喜欢你的眼睛,你每次看我,都如同一阵清风拂过心头,却叫我捉摸不透。你是姜缱,是濮国姜氏的宗姬,对么?我知晓你有许多的顾虑,无论你是何人,我都喜欢你。缱,你也喜欢我,对么?” “我……”他竟然都猜对了。姜缱想否认,却又不想否认。 季予的脸时近时远。他的自信和炙热,烧灼着姜缱内心的纠结。她睁大双眼,不自觉将手抚在胸口。她心跳得太快,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她可以喜欢他吗?濮人真的可以和夏人在一起么? 他牢牢攫住她的目光,希望姜缱可以明白他全部的心意:“和我在一起,你不必隐藏自己的身份。征伐已经结束了,我会保护你。你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你。我知道你曾被人伤过心,而我一定不会再让你伤心了。缱,给我一个机会,接受我,可好?” 被人伤过心?他是在说她家人的死吗?自从濮国骤亡,姜缱的心确实伤痕累累。无论是卜衍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高阳承,都没能让她活过来。她本只想守着萝儿和阿媪,平淡的过一辈子。可是季予就这样出现了,他问自己是否喜欢他。他那么好,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她骗不了自己。 她看着他,目光不再闪躲,却带着深深的悲哀。她点了点头。 下一秒她便没入了季予宽阔的怀抱。他用力的搂住她,将他的气息搁在她的脖颈间。倏的,姜缱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原地转了好多个圈,又在宫道上跑了许久,直到气喘吁吁了,他仍不肯松手。 “等等!”她还想说什么。 “我的缱!”他低声唤道。他的声音一叠儿就在耳边,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第二十四章 季予和姜缱肩并肩回到琉宫,姜缱满面通红,季予嘴角含笑。虎士们早已四散开来去做那尽忠职守的阍人,庭院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虞丙坐在青石台阶上,无聊的掰着手指玩。见他们进来,他从地上弹了起来。 姜缱似没想到会碰到虞丙,即刻浑身一僵,远离了季予几步。季予从眼里笑到心里,并不勉强她。 “我走了。”她轻声说。 她的背影顺着宫墙转弯进了隔壁的宫殿,季予才将目光收回来。 季予的笑似乎感染了虞丙,虞丙的嘴角也挂了一丝笑意。 “王子今日有喜事呐……”虞丙拱拱手。 “哈哈……丙……”季予上前双手握住虞丙的肩膀,他手劲巨大,虞丙被他捏得龇牙咧嘴,一口气断成两截儿。 “今日须得谢你。”季予道。他眉梢都带着笑意,虞丙从没见过他如此欢喜。 “为何?” “你若不把你那族妹领过来,我还不能肯定她的心意。”季予手上继续加力,“恩人!” “哎哟!饶了小臣吧。”虞丙躲开季予的毒手,告饶道:“王子有所不知,虞芜从小就甚得我父亲宠爱。她让小臣陪她一起来,小臣若是不陪,她定会告我的状的。” “她不好惹,我便好惹了?”季予似笑非笑,“以后再让她来,决不轻饶。” 虞丙无奈道,“腿长在她身上,她若偏要来,小臣也拦不住啊。” “你倒是提醒了我。我须得同母亲说说,让她把宫里的献女都散了。否则,叫缱误会了那可麻烦。” 缱……虞丙肉麻得差点抱住自己。他好奇问道,“王子,你为何喜欢那濮姬?” “丙还没有喜欢的人吧?”季予转过头,看向姜缱所在的宫室。他的侧脸在金秋的阳光下如同刀刻的一样清晰而锋芒毕露,可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柔情。他挑挑眉,“我同你这稚子说什么,你还混沌未开呐。” “嚯!小臣,小臣……” 季予近来似乎十分在意年龄一事,如此“以大欺小”也不是第一回了。虞丙一时没找到词儿反驳,气急败坏道:“小臣可是虞国宗子,一顶一的神箭手,王子不说,小臣还不稀罕听呢!再说了,谁说小臣是稚子了?来打一架吧!瞧瞧谁厉害!” 季予却不上当,悠悠问道:“方才你和叔朋,谁赢了?” 虞丙白净的脸上飞出一抹红,“来来来,打一架。” “丙啊,”季予劝他,“叔朋都打不过我,你又尚且输了他一头,这样不自量力合适吗……” “什么输他一头!他不过是一身蛮力把箭垛子射穿了,害我没处发挥罢了!废话少说,打不打?小臣本有要事要禀报,王子今日若不陪我打一架,这消息也不必知道了。” 季予不再浪费口舌,用巧劲儿胳膊一扭一转,三两下把虞丙制住,“服不服?” “不服!啊哟疼疼疼!那也不服!” 虞丙这个人就是嘴硬。季予放开他,“到底有何要事,还不快说。” 一天吃了两次瘪,虞丙悲愤得几乎断气,哀嚎道:“都怪我父亲,拘着我学政务,这下可好,虞国神箭荣光不再了!” “……” 虞丙本想再回忆回忆神箭手的光辉事迹,想想近日姬氏和雍氏动作频繁,事关季予最在乎的人,他决定咽下一堆絮叨,同他细说起朝堂的事来。玩笑归玩笑,有些事情还是要早做准备。 姜缱回到寝殿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上好像烧着了火,脸红透了一直凉不下来。 寺人芙问道:“濮姬可是病了?为何脸这般红?” 寺人芙是季予从宫正那里请来的仆妇,这几日一直在琉宫照顾姜缱换药和涣洗。殿内只有寺人芙和另一位仆妇轮值,寺人椒一般陪着季予,而虎士们更不会进内殿。 姜缱庆幸此时只有寺人芙一人在此,否则她真恨不得拿块布将头脸全部蒙上。她用双手按住脸颊,支支吾吾道:“许是被太阳晒的……” 寺人芙奇道:“这日头竟这般毒。”她打来清水,姜缱将水扑到脸上,在铜盆破碎的水影里,她看到自己的面容如桃花一样粉艳,恍惚间好像是春天到了。 真的能够答应季予么?自己是一时心软么?未来又该如何呢?姜缱心乱得很,一整天神思不属。如何用了哺食,如何同寺人芙一起打扫了庭院,如何沐浴了,恍恍惚惚便都过去了。直到晚间了,寺人芙点上香烛,她才惊觉天都黑了。 给萝儿做的寝衣裁好了布,整齐的摆在榻上。姜缱按捺下心情,取出骨针缝了几针。针脚歪歪扭扭的,她正想拆了重新缝过,就听见了季予的声音。 他的脚步声停在庭院中,驻足在门口问:“缱,你睡了么?” 姜缱差点被针扎到手。她稳了稳心神,道:“还未睡。你进来罢。” “在做什么?”季予大步走过来,瞬间便已到了咫尺。 季予放大的脸就在眼前。他的双眼生得最好,像是一泓秋水中掺着琥珀色的暖阳,烁烁含光。姜缱又觉得脸热了起来。 “在……缝衣裳。” 季予挨着她坐到榻上。他拿起那件小衣裳,问:“这是给萝儿的么?” “嗯……” 他仔细瞧着那衣裳,看身量,她的孩儿也有三、四岁了。他不打听萝儿的身世,怕她不愿提及,只商量着问道:“缱,我遣人将萝儿接来大夏,可好?” 姜缱低着头,搓着手里的一团棉线。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季予顿时有些七上八下,“若……你想让她留在巫咸,我便命人去照顾她。将来……父亲将我封去封邑,再去接她也可……” 姜缱仍然没有说话。 “缱……” 姜缱侧过头去看季予,羞涩漾在她的眼里。她轻轻的说:“王子,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罢?” “怎会……这些都是正事。我想早点娶你呢。”季予正色道:“你不知道,我母亲把我视为心腹大患,我一日不成亲,她就寝食难安哩。” 这种话他说起来为何这般自然?姜缱简直要羞死了。半晌,她才回道:“王子诓我呢,若你有此烦恼,那这天下的男子,都别活了罢。” “绝无诓骗。”季予向她靠得近一些,“缱,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 他洋溢着笑容的脸颊越来越近了,姜缱简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她向外侧挪了挪,然而季予立刻又向她挪了挪。他们俩本来端正的坐在榻上,如此一来已经偏到一边去了。 姜缱又向外挪动了一下,季予倏的伸出长臂将她捞在怀里。 “再躲就要摔下去了。”他说。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姜缱只觉得他的气息从那耳垂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她是不惯与人这么亲密的。只是季予的热情这样浓烈,似乎也感染了她。她鼓起勇气,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颗心循着热气挨到了一起,季予用手臂将她兜在怀中,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的印下一个吻。 她听见他又喃喃的说:“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 第二十五章 姜缱第一次见夏后,是突然的传召。那是两日后的清晨,寺人椒带来消息时姜缱正在梳妆。她只问了一句:王子予何在。得知他一早便到妇姚那里请安去了。 姜氏王族已没落,如今只剩下自己和濮地的伯父姜元。彼时姜元背叛了父亲,换得他那一脉在濮地的生息和繁荣。他这样的人,姜缱不敢指望。现今的濮伯姬显是夏后氏的宗亲,姬氏蛮横凶恶,作威作福,姜缱更不指望他们能良心发现。她自问,自己不过是独自一人罢了,为何要走到这里? 只是,不得不来罢了。 她也想让自己心肠硬一些,在巫咸那么消无声息的活下去,可是她怎么可能不顾念濮地的百姓?一想到濮人在受苦她就会坐立不安,她是濮国人,就算死了也是濮国人。她想,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天光大亮时,姜缱立在桐宫的大殿里。这里是夏人的王庭,她同自己说,不可以给濮人丢脸,她抬起头来。上首这个精光内敛的人便是姒少康了?这个她从未见过却掌握了她家族生死的人,他头戴金冠,面容威严。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自然的痕迹,却并未染白他的头发,他看起来睿智而不显一丝老态。她觉得自己该去恨他,却也知道自己的恨与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与其恨,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 姜缱行了一礼,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殿中的人。姒少康的下首列着两排臣子。姜缱眼风扫过,就看见王子予立在夏后王座近处,绛朱衣袍,束发皮弁,长身而立。见到他,她心下稍定。他身边有一人并肩,那人锦袍金弁,眉宇间和他有些相似,只是和王子予浅麦的肤色相比,要白净些。姜缱思忖着那估摸便是他的兄长小王衡。 姒少康也打量着姜缱。他阅人丰富,见到她时还是略微惊讶了一瞬。这个女子目前算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已经有六卿、王子、宫人几拨人来向自己禀报过,其中就包括孟衡和季予。而她带来的文书上,还有仲余的印鉴作保,如此一来她竟和自己三个儿子都扯上了关系,令姒少康猜度这女子恐怕是如同那妖女纯狐周旋于后羿和寒浞一般,善于将男子玩弄于股掌的人物。然而很意外她却是濮地民妇打扮:她穿着朴素的鸦青色粗布衣裳,周身没有装饰,乌黑的头发结成繁复的辫子,发间只有一个素色骨笄。 姜缱这身衣裳在民间十分常见易得,用核桃皮就能染制,姒少康记得自己当年在有仍国蒙难时也曾穿过。这衣裳暗沉老气,穿在她身上却越发衬得她肤色雪白,身量纤细,在加上她神色沉静,颈背笔直,周身自有一番雅致气度,少康知晓她并非一般民妇。 “你就是濮姜?”姒少康开口问道。 “正是民女。民女拜见夏后,愿大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因何事谐阙?” 殿上除了王子予和小王衡,还立着五六个卿士。姜缱用余光扫过,心想今日完全不是谐阙的阵仗,倒有些像朝会。 她谨慎道:“民女是濮人,近些年濮地生活艰苦,特来向夏后祈求些许恩典。” 姒少康颔首,“余一人已有所耳闻。不过还是想听你细说看看。”他眼风扫过众人,“濮姜独自一人,不辞千里来向余陈情,倒是比某些臣子更忠勇些。” 桐宫里是屏息的安静。姜缱深吸口气,道:“请夏后明察:据濮姜所知,大夏各城邑、方国皆分公私田亩,农人在公田劳作,纳什一税,私田则无需缴纳赋税。可如今濮地却比别的地界课税重了一些,无论公私田亩,濮人都需缴纳出产。如此区别对待,濮人的生计自然比别处艰难些。是以,濮姜的第一愿,便是希望夏后垂怜我濮人百姓,与夏人一视同仁。” 姒少康用手指磕着扶手。殿中有人向前一步,正待说话,少康摆摆手,道:“说下去。” “近年来,濮地年景不好,雨水太多,淹坏了许多农田,遭了灾的农人不在少数。这些人交不上税,只能被贵族充为奴隶。搁在别处,奴隶多是征伐留下的降虏,如今濮地失了自由的人倒越来越多了。可怜了这些人,要么终年辛苦劳作看不到出头之日,是为人奴,要么,或伐或焚或埋,是为人殉人祭,一生再无指望。濮姜第二愿,仍是希望夏后垂怜我濮人,约束濮伯和濮地的贵人们。” 姜缱已经无数次的在心里排练这番话。如今说完,只觉得松了口气。她向众人一一望去,最后目光停留在王子予身上。能在这里替濮人说话,她感激他。 对于濮地的税赋,姒少康并非不知晓,只是此事颇为微妙。姬氏初入濮国,战乱后百废待兴,每次来纶邑都来和他哭穷。然而夏国本土亦经历数年战火,财政空虚,少康只得命姬氏自行治理。姬氏下手就是猛药,提高了税赋,将这几百年来的规矩抛到了一边。对于此事,少康只装作不知晓。流民之乱后,濮地出了一个高阳氏,在巫咸国和濮国的边境笼络流民,竟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前些日子大宰雍伯靡前去征讨,高阳氏便领着流民躲入了深山,一时奈何不得。少康重新审视此事,发现濮国的形势若再不干涉,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身为上位者,姬氏舍本逐末不甚高明,手段亦太过冷硬,少康决定敲打一番。如此说起来,是姜缱给了夏后氏一个机会,借助她的手,少康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借着民声降罪于姬氏,若非如此,她根本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姒少康转向孟衡,问道:“衡,你日前刚从濮邑回来,怎么未听你提起此事?濮邑民乱究竟因何而起?” 孟衡面色平静,竟似责备一般,看了一眼季予。他早有准备,不疾不徐的说道:“父亲,此事其中颇有些曲折。父亲和母亲刚从帝丘归来,旅途劳顿,衡原不欲惊扰,本想日后慢慢禀告,谁知季予却不改孩童脾气,如此急于安排濮姜来此。” 他一番开场白,令姜缱睁大了眼睛。 孟衡并未将姜缱放在眼里。“衡此次去已经查明,濮地天灾多,流民众多,濮伯和濮地的氏族需时时开设粥棚赈济灾民,用度颇大,是以额外加征了私田的税赋。濮伯姬显此法虽冒失了些,却也是因为心系百姓,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奴隶……”孟衡轻蔑的看了姜缱一眼,“自古以来,人殉人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论祭天帝、山神、河伯、征伐、出行、婚嫁、丧仪,诸如此类,何事不用人牲?衡认为,濮伯并无错处,倒是濮姜妄议殉祭,是对鬼神大不敬。” 这些事经孟衡这么一说又是另一番景象,姜缱如坠冰窟。濮人生存本已艰难,天灾再加上横征暴敛,只会加剧流民的数量,此时再开粥棚岂不是治标不治本? 她忍住怒气道:“夏后,此事并非如此……” “放肆!”殿中有一人喝道:“主上面前,岂容民妇插话。” “主上,”季予看了那人一眼,“予有话说。小王此言,初听下来颇为合理,但是细想下,却有不妥。大夏各方国、城邑皆设公田征税,几百年来自有平衡。治国则为治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濮伯私自征收重税与民争财,不论缘由是为了赈灾或是敛财,民心已伤,此罪已犯,不可避重就轻。” 季予转向孟衡,又道:“再说人奴。因无法缴纳田税而没入奴籍,劳苦一生还要被殉祭,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天大的惨事。好生恶死,乃人之常情。濮人恐没入奴籍,不得已只好背井离乡。予认为流民之乱,并非天灾,倒是人祸了。” 有臣子道:“主上,臣以为王子予有理。濮地从前也有天灾,但并未见如今这般流民四起。” “主上!”有人急忙辩解:“濮地艰苦,各邑君实在无法可想,濮伯也是深有苦衷。” “连年天灾,还要课以重税,不是雪上加霜么?” 又有人说:“濮人都是极坏的刁民,极难教化。譬如这濮姜,她本身是罪臣姜吉之女,却欺瞒主上,装作民妇。她还藐视鬼神,替贱奴说话,臣认为应将她处死。” 议来议去,矛头竟来到自己身上。姜缱努力隐瞒的身份原来早就不是秘密,她不识得这些人,他们却知道自己是谁。姜缱暗自捏住拳头,努力维持着镇定。无论他们是谁,怎么知道自己的,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本来自己的身份,走到夏人的地界便是自寻死路,她一直都知晓,却也还是来了,还来见了姒少康替濮人说话。不来她也不会知道:姬显这样凶恶残暴,却有这么多臣子护着他,或许高阳承是对的,一直以来是自己太软弱天真了。天道这样不公,她感觉自己微薄的力量快要用尽了。她想着在天上的父亲、母亲、阿兄,她挺了挺腰,站得笔直。 季予说道:“父亲,濮姜并未隐瞒她的身份,只是姜氏族人俱已亡故,她是不愿提及伤心往事。” 姜缱看向季予,几乎鼻子一酸。 “都住口!”姒少康开口说道。怒气在他脸上形成一个川字形的褶子,川字下面是铁青的脸色。他目光在孟衡身上盯了片刻,道:“一个个的,竟吵成这样子?” 殿中无人再敢出言辩驳。少康看着孟衡:“衡,你果真觉得姬显无错么?” 孟衡咬咬牙,“父亲,并非无错,乃事出有因,衡认为我大夏王庭应宽厚对待宗室,莫要寒了他们的心。” 少康又问季予:“予以为呢?” 季予道:“小王要宗室的心,本没有错,予却以为我大夏应对百姓宽厚以待,莫要寒了他们的心才好。” 少康冷笑,“好一个小王衡,好一个王子予。” 孟衡浑身一僵,抬头去看少康。少康道:“一个只想拉拢宗室,给自己结党,一个只想做善人,要自己高兴!在余看来,全都是私心!有谁是为了大夏考虑?衡,大夏才安稳了几年!濮地流民之乱,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身为小王,怎可如此简单!” 孟衡脸色难看到极点。在朝堂上夏后还是第一次如此斥责他。他余光扫过季予,见季予的目光完全在姜缱身上,心中不满渐渐升起。 桐宫陷入了沉默,少康转向姜缱,问道:“濮姜,你果真是姜吉的女儿么?听说你嫁了寒戏?” 姜缱道:“缱是次女,嫁了寒戏的是我姐姐姜缗。”她看着先前说话的臣子道:“濮人勤劳善良,绝非刁民。万望夏后怜惜。” “为何隐瞒身份?你可知这是重罪?” “若濮姜在入纶邑通关时就报上真名,必被当做罪臣拿下。那样濮姜就见不到夏后了,不是么?” “就为了见余,你不怕死?” 姜缱笑笑,“若怕死,就不会来了。” 殿中静得很,姒少康愣了一瞬,似乎是累了一般,他挥了挥手,“虎士何在?将濮姜押入小圉。” 季予浑身一震,他急道:“父亲!濮姜本性纯善,并非奸人。” 少康并不理会。虎士进入桐宫中,季予把姜缱护在身后,道:“不可!” 孟衡喝道:“孺子!不可忤逆父亲!” 季予倔强的拦着虎士,挡在姜缱身前。姜缱轻轻推了他一把,自己走到虎士跟前。 “缱!”季予的眼圈红了。 姜缱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十六章 没有窗户,小圉中是压抑的黑暗。仅有一丝光亮从门缝中透过,像是乌云上的金边,照到简陋的床铺上。姜缱试着去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 背上的伤口差不多好了,有点痒痒的。在囹圄中,姜缱心里只剩下思念。姐姐,萝儿,阿媪,还有……予。真的要把命填在这里了,她不知道是否值得,事实果真如高阳承所说,姬氏是有夏后氏庇护的,是自己太天真。不过既然做了,也无从后悔,至少她现在看到了那些人的嘴脸,至少她现在知道,夏人中还有予。认识他,和他相爱,仿佛是命运的残酷和仁慈同时显现。想着他,她觉得有些甜又有些苦,心中却满满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中的那一丝光亮也没有了。姜缱在一团漆黑中坐着,突然之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外站着几个人,有人捧着烛火。 姜缱坐得腿麻了,她缓缓站起身,见来人竟是姒少康。 屋里搁了烛火,气氛柔和多了。少康屏退了寺人,独自一人进入室中。 他问道:“濮姜,你可后悔来夏?” 这是自己能预料到的结果。姜缱摇了摇头。 “若余要将你处死呢?你可有恨?” “自然有恨。”她想起季予的话,“好生恶死,人之常情。何况,无人能改变自己的宗族出生,濮姜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少康咀嚼着她的话,半晌,竟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意思是,余若杀了你,便是滥杀了。” 姜缱也露出一丝笑意。小圉不知哪来的风,令烛火摇曳起来,她的脸上铺着动人心魄的光影。 “甚善焉。”少康叹道,“濮姜不惧一人生死,勇气可嘉……”他说了一半,想想却咽下了话头,“如今,予长大了,余一人很是欣慰……濮姜,你可知道,予要娶你为王子妇,已经求了他母亲。余本十分恼怒,今日观你的品性德才,倒是能明白他几分了。” 姜缱有些意外。姒少康的话很突兀,方才还论着要杀了她,片刻又变成对她的赞许。她一时不懂他真正的意思,只是看着他表情柔和起来,像是一个慈父。 “予尚年少,有些事未能想得透彻。”他继续缓缓说道,“他是大夏的王子,若娶了你,势必孤立无援,前途艰险。余作为他的父亲,必定要为他着想,为他谋划。” 这句就直白多了。姜缱没有了一丝侥幸。她心道,以王子予的才能和品格,就算没有姻亲相助,必定会有臣子和宗室追随,可是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不想替自己说话。 少康又说道:“不过,余倒也不屑做那滥杀之人。你虽犯下罪行,却是心系濮人。既然如此……余可以成全你。余已申饬濮伯,命他将濮地的税赋恢复到从前。余以为,濮姜既身为姜氏宗姬,应回到濮邑去。” “回濮邑?”姜氏的封邑早就被鸠占鹊巢,濮邑还容得下她么?姜缱瞧着姒少康。方才他说濮地的税赋会恢复,她的心砰砰跳,果真如此么?这么说来,此行她虽然是飞蛾扑火,竟还起了些许作用。 “濮姜谐阙,令人感佩。姜氏是名门望族,也是濮人旧主,余思虑着,将你赐给姬氏为子妇,既可安抚濮人,也可令你重返家乡,你可愿意?” 只一瞬,姜缱明白过来。姬氏犯下大罪,姒少康不得不惩治了姬氏,维护夏后氏的威严。可如此便扫了姬氏的颜面,令姬氏和夏后氏关系紧张起来。作为替濮人求情之人,为免令天下人寒心,他不会直接处置自己,于是他想要将自己名正言顺的送给姬氏。姬氏一定深恨自己,这样的赏赐,他们会欢迎。自己身为姜氏宗姬、濮地旧主,此时回归濮国,对流民亦能起到些许安抚的作用。等过个三两年,自己死于“疾病”,夏后氏和姬氏,仍是密不可分的君臣。好周密的思虑,姜缱第一次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在姒少康面前,只是个无知又无力的小儿。 许是圉中太冷了,姜缱有些微微发抖。不过还有一件事,她不明白。 “濮姜于夏后,可比蚍蜉之于巨树,生死命运皆在夏后掌握之中,夏后为何还要来问我意愿?难道濮姜不愿意,就可以不去了么?” 姒少康沉默了片刻。“一国之安定,远胜于一人荣辱。濮姜确实不能不去。只不过……二十年前,余与你父亲姜吉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日见了你,生出些感概。你只一个人就敢来纶邑见我,这性格倒是胆大妄为得很,像极了你父亲。” 这话在姜缱听来格外刺心。怒容一闪而过,她不能容许任何人,尤其是夏人诋毁她的父亲。 将脑后的簪子无声拔下,姜缱打量着与姒少康的距离。不过数尺,可以一击即中。她的手微微发颤,连身体也僵硬起来。 “濮姜本性纯善……”没来由的,她耳边响起季予的声音。 这个人是予的父亲。姜缱不由鼻子一酸,命运在捉弄她,将她放入这样复杂的关系中让她选择。一直以来她不敢接受予,就是怕遇到今日的情形。不过,此时她只犹豫了片刻,就放下了发簪。她接受了予,不是么?她既选择了爱,就该放下恨。她心中想着予,不再觉得难过。 姜缱抬起头,傲然道:“我的父亲和兄长,都是极勇敢率直之人,我濮人世代如此。若他们生出半分胆怯,懂得一丝迂回,也不会双双战死在战场上。夏后觉得我等胆大妄为,我倒是特别不屑那些贪生怕死,战战兢兢之人。” 姜缱随意靠墙坐下。她想了想,冷冷看着姒少康道:“夏后就不怕我杀了姬显的儿子,断了夏后氏和姬氏的世代情义?” “你……”少康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他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索她话里有几分真。 “濮姜,你可知道,余不仅免去了濮地税赋,今日还命人将大宰召回京畿。那个高阳承,你可识得?他在巫咸边境集结了数千濮人,其心可诛!大宰的本意是要将他除去,余却思虑着流民无处可容身,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老实本分,余可以不与他为难。余已对濮人格外开恩,如此,送你去姬氏那里,你还觉得去不得么?” 姜缱愣住了。正如姐姐所说,那雍伯靡果真是冲着承去的。她的心又缩紧了。 姒少康凌厉的眼光笼罩着她,姜缱将思绪收回,朗声答道:“夏后善待濮人,濮姜感激不尽,便是要我死,也绝无怨言。可是,上位者对百姓施以仁政,不是应该的么?想杀我便痛快些,若弄些阴谋诡计,将我送到姬氏那里受辱,我一定不会任人宰割。” 第二十七章 对于权谋,季予从前并未放在心上。他是次子,兄长孟衡既愿意承担大夏的未来,那么他便甘于接受自己的命运。姜缱的事让他第一次认识到权力的重要,小王的权力。季予想,他需要孟衡的支持。 孟衡已经辅政,每日有相当的时辰需要与六卿、宗伯、司马诸位朝臣商议政事。季予见到他时已是黄昏时分,他跪坐在榻前,正在吃着米粥。 “今日还未曾用膳么?”季予问道。 “有时把政务处理事毕,便已经误了用膳的时辰了。”孟衡望着予,“我平日里事务繁杂,不似予这般逍遥。” 季予笑笑,“兄长次次见了我,都要怪我不上进么。” “若是如此你能警醒些,也就不枉我的苦心了。” 季予咧咧嘴。孟衡向来老成持重,予却心性跳脱不拘。对于自己这个兄长,予有时觉得他比父亲还要严厉些。 季予向他靠近些,道:“兄长,一直以来,我对朝堂和宗室之事并不上心,我知晓你对我不甚认同。” 孟衡静静瞧着季予,发现一向满不在乎的他今日竟十分慎重,双目中全是执着和期待。 “以往是我孩童意气。如今……我有了喜欢的人,才晓得许多事情,不可以随心所欲。兄长,这次帮一帮我吧,若是可以得到父亲允诺,我定会收心,在政事上襄助于你,为了她……我也会多顾及宗室的感受。” 孟衡心中震动,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季予从小自由洒脱,又格外聪明,父亲对他一向偏爱。对于宗室,他不曾曲意结交,却仍有宗族主动追随。他这些年四处游荡不务正业,可到了朝堂上,父亲却还是十分看重他的意见。若孟衡不曾觉得不平衡,那他就是在骗自己。 为了那个势单力薄的濮族女子,予竟然将联姻的路放弃了。他真的肯襄助自己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到此,孟衡问道:“当真么?” 季予定定的看着孟衡,“当真。” “你说说看,所求何事?” 为了能救出姜缱,季予已经着手了诸多事宜,但仅仅是救出她,季予觉得不够。他答应过她,和他在一起,不必隐瞒自己的身份。未料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整个夏宫把她当作敌人,她又怎可能以姜缱的名字嫁入夏后氏,做他的王子妇?想到此,季予的心揪紧了。 他想要她平安的活着,他想要此生能够名正言顺的和她在一起,那就必须得做点事情。待这一切过去时,希望她能懂得他的苦心,认同他的做法。 季予想,除了母亲那里需要软磨硬泡,兄长也须得尽力争取。 贞人卜辞是季予的第一步。贞人雷是贞人之首,季予求到他那里,央他对濮姜谐阙一事卜算凶吉。所幸,针对濮姜的卜辞如他所愿:事大吉。人无祟。夏人笃信巫卜之术,贞人雷的卜辞连姒少康都不得不听,于是在季予的请求下,少康同意了将姜缱挪出小圉,暂时关在一处僻静的宫室。 姜元是季予同时抛出的一步棋子。季予本以为这一步需要付出颇多代价,没想到却异常顺利。 姜元是姜缱的伯父,季予原本不甚了解姜氏宗室的争斗,认识姜缱后,他派出的人陆续打听出了之前的旧事,她的家族,她的族人他便都清楚了。 姜元已被父亲和其他宗族接纳,他是姜缱唯一的出路。季予做了万全的准备去拉拢和说服姜元,无论他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没想到此事异常顺利,姜元见了季予的亲信之后,第二日就启程来纶邑了。季予来不及想其中的关节,不过作为仅存的姜氏大族长,姜元既然愿意相帮,便没有更好的事了。季予等着他,他的到来可以扭转局面。 孟衡便是第三步了。父亲精明强势,此事拿到朝堂去说,到了关键时刻,季予需要他的助力。他知道父亲一直在为自己物色家族力量相当的宗姬做他的王子妇,可是他要让父亲明白自己的立场,既然无意与孟衡相争,又为何要与宗室联姻?父亲的那一套平衡之术,要用到自己和孟衡身上,未免太过小心。 “并非是让兄长为难的事,”季予恳切道,“兄长可记得那濮姜?” 自然在孟衡意料之中。那日在朝堂他与自己争锋相对,不就是为了那个女子?更何况,王子予大闹官驿之事何人不知?六卿之中,姬辛亲自来向自己告状,称王子予在官驿滥杀无辜。以自己对予的了解,他虽有些散漫,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而后虞伯站出来说姬辛阻挠濮姜面见夏后,欲杀人灭口。姬氏和虞氏皆为数百年的大宗族,根深叶茂,是夏后氏股肱之臣,竟为一个女子站在了对立面上,再加上予在中间的搅和,此事一度令孟衡头疼不已,最后不得不各打五十大板,记成一笔糊涂账。 孟衡沉吟起来。对于这个濮姜,孟衡的印象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将予迷得神魂颠倒,心心念念要娶她为妇。 “不瞒兄长,我是从前在巫咸游玩时,偶然识得了她的。她是极好的人,为了给濮人请命,她千里迢迢来了这里……我对她……是既敬佩又喜爱的。可是如今她被父亲关了好些日子了,不知父亲想如何处置她,我心里实在是担忧。兄长,我想娶她,可是父亲不允。过几日,我还要同父亲提一提此事,兄长能否帮我这一次?他年纪大了,如今朝堂很多事都靠兄长支撑。衡的话,父亲会听。” “予……”孟衡未下定决心,“父亲既然不允,便是这女子做不得王子妇。”他猛然警醒起来,“等等,你为了这个女子,都做了些什么?” 季予一滞,随即道:“兄长可记得姜氏如今的族长姜元?我命人笼络了他。过几日他会来大夏……他愿意认回濮姜宗姬的身份。” 孟衡颇为意外。她若入了姜元一支,便不是罪臣之女了。 “那贞人雷呢?他也听命于你么?” 季予垂下眼,“贞人雷正直良善,不屑攀附权贵。他的卜辞确实是感知天命神谕而出,不曾作伪。” 孟衡满腹狐疑。他才不相信贞人雷会恰巧感知这样便利的神谕,可是卜问之术玄妙,予既如此说了,便抓不住他的错漏。一夜之间,孟衡惊觉他长大了,他思虑成熟,谋划恰当,动用权力如此得心应手,若换作自己,也不会做得更好。可是他如此机关算尽,却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孟衡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 孟衡百转千回的想了一遭,仍不能平息心中的疑虑,他不确定季予是否只是一时性起。 “不过是一个濮女,又是罪臣之后,何苦要惹父亲不高兴?予,你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件高兴的事,父亲为何要不高兴?他和母亲不是总是催我娶妇么?” “稚子!你可是大夏的王子,你的王子妇关乎宗族平衡,怎么能如此草率?更何况,父亲既然押着她,必是恼了她,不会轻易放过的。” 宗族宗族,孟衡开口闭口总是这些。季予抿紧了嘴唇。他和孟衡总是如此,一个一丝不苟,一个任性妄为。他语气中满是倔强:“在娶妇这件事上,予确实不想将就,任性一回又如何?” 第二十八章 姜缱过上了浑浑噩噩的日子。虽然挪了一处宫室,不再是黑漆漆的,但依然还是囚禁在狭小的宫室里不见天日。囹圄中尚算清洁,可时间实在过得很慢。她从每次给她送来的清水和简单食物中计算着每天的消亡。可惜没把女红带进来,姜缱颇为遗憾的想,自己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倒是可以给萝儿做上几件衣裳。 在此处安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等着等着,姜缱等来了季予。 似乎只有几天未见,姜缱却觉得他沧桑了不少。天色已经黑透了,他手中提着个布包,另一只手中捏着盏烛火。火光映到他脸上,满脸憔悴。 “你可好?”他问道。 姜缱站起身向他走去,“我很好,予可好?” 季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之前见不到你,不好。现在,好了。” 他把蜡烛放到石几上,又把手中的布包打开,姜缱瞧见里面是些吃食,还有她那日未做完的小衣裳,不禁莞尔。 季予向她解释道:“前几日你在圉中,好多双眼睛盯着,我进不去。此处有我的人把守,便利多了,我可时时来瞧你了。缱,你莫怕,我已有法子让你堂堂正正的出去。” “我不怕。”姜缱轻轻说道:“濮人有句俗语,置之死地,方能绝处逢生;九死未悔,必定生生不息。” 季予回过头来好好的打量她。她确实没有惧色,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她,山崩于眼前仍冷静的模样,他想这便是自己失控一般喜欢她的原因之一了。那一年伐弋邑,寒戏力大无穷,杀人如同割草,顷刻间便杀了无数虎贲,他方气势如虹。虞丙劝自己不要去和他单独对战,可是自己还是冲了过去。那是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侥幸撑到寒戏力有所竭,才抓住他的破绽将他一刀斩到马下。自己受伤颇重休养了几个月,虞丙便一直追问他为何不怕死。他现在想虞丙是不懂他的,但是姜缱一定能懂得。 “不怕便好。我已安排妥当,你且再忍耐几日。” 他神色认真,同她悄声说着这几日宗族的动向。雍氏,姬氏,虞氏,有仍氏,从他的口中说出,已分成了两个阵营,而站在中间的,是他的父亲夏后少康。 朝局诡谲莫辨,宗族卿士的势力拉锯撕扯,这些事说起来压抑又难过,姜缱有些抗拒。可是他愿意说,她便听着。她不清楚那些朝臣都是何人,也不在意,因为她的眼中脑中心中皆只剩下一个人。夜色笼罩着宫室,烛火的琥珀色光泽都聚到季予身上,好像在向她召唤一般。 他忽然停下来看她。 他满眼都是她,她也同样。 忘了那一切吧。 受了那召唤,姜缱倏的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又抬起头来寻找他的嘴唇。 他的唇有些凉。姜缱轻袭上前,用自己的唇描画他嘴唇的形状,把她沉默的情绪都尽数宣泄到两人的接触当中。什么夏人,什么濮人,什么宗姬,什么联姻,什么死亡,那些束缚她的东西她要统统抛开,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姜缱从没如此主动过,此刻的季予欣喜若狂。她的热烈好像是来自的一支歌,进击他的灵魂,令他心潮叠涌。什么也不用说,彼此的心意都在这亲吻中明了了。 安静的夜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姜缱半开半阖的双目迷离着,羽睫像两扇蝴蝶翅膀颤颤悠悠,唇瓣则是一片模糊的绯色。 心跳快得即将冲出喉咙,有一种微妙的激动在季予胸腔和腹部乱窜。脑中似乎有轰鸣此起彼伏,又在顷刻间化为绚烂和寂静。他曾见过坊间女子纺蚕丝。那种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正如他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力。 “缱……”季予窘迫的红了脸。 姜缱微微抬眼。她的目光审判中带着挑衅,可是整个人却在向他凑近。她的邀请旖旎而温柔。 季予清晰的看见自己脑中那根丝线“啪”的断开,他跌到海潮深处,心甘情愿。 第二十九章 季予看着姜缱的眼睛,“缱,唤我名字。” 姜缱在惘惘雾海中呢喃,“予……”她不断唤道,“予,予。” …… 关押姜缱的宫室是季予安排的,室内的棉被和褥子也是新制,带着阳光的香气。季予拿出帕子给姜缱擦拭污秽,发现褥子上有星点的殷红。他狐疑的抬起头,问道:“为何……” 姜缱此时才觉得羞涩起来。她用双手捂住脸,“不为何。” 季予恍惚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原来萝儿不是她的亲生孩儿,而是又一个背负在她身上的秘密。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了季予,他握住她的双手,与她视线缠绕,“缱,从此以后,不可再瞒我任何事。”他忍不住又去吻她,“无论你的秘密是什么,我想做你的倾听者。” 季予的眼中又出现了倔强和执着的光芒,在他的视线中,姜缱动摇坍塌,最后缓缓叹了口气。 他问她:“萝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缱摇了摇头,她也不知萝儿的父母是谁。 那年她从濮邑逃难出来,身后是王宫的冲天火光,到处都是战乱后破碎的尸体。她白日里不敢现身,只好藏起来,夜晚赶路。走走停停十几日,她终于到了巫咸的地界。她漫无目的,只想找一处深山茂林终了此生,于是越是幽暗草长,她就越往里走。 有一天晚上,她记得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奇亮,照得山野有如白昼。她背着沉重的包裹,艰难走着,却不小心绊了一下,跌倒后翻滚了几下。她摔得很重,趴在地上起不来,却闻到浓重的腐臭。 姜缱对季予说,那是一个人间地狱,至今想来,仍觉得残忍至极。她站起来后,看到下方有一个山坳,至少有上百人躺在那里,隐约呈现一个圆形,却毫无生气。空气中全是令人窒息的臭味,似乎也在缓缓向着中间汇聚。姜缱捡起一根树枝,手忙脚乱燃起火把给自己壮胆,她想起某些传说,或许这里杀人于无形的是那种可以毁灭一切的瘟疫。 姜缱不敢靠近那些死尸。在她即将转身逃走的瞬间,她听见一丝哭声,在寂静的山谷直接渗入骨子里。她停止了脚步。那哭声像是孩子的啼哭,微弱得很,她虽手脚发硬,仍克制了恐惧走到近处,在死尸里寻了寻。尸体全都没有伤口,可她在火光中瞧得清楚,这些死去的人皮肤皆诡异地泛着粉红,仿佛活人一般。若不是这冲天的腐烂气息,她甚至想逐一查看是否有人活着。 姜缱心生狐疑,这里不像是遭到瘟疫村寨,倒像是中了巫毒一般。巫毒,她对季予解释道,是巫咸独有的毒物,极罕见也极为致命。这么多人消无声息的死在这里,难道真的是巫毒么?可是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会有巫毒?姜缱又惊又怕浑身发麻。 哭声还没停止。姜缱一边想着,一边搜寻哭声的来源。臭味太过浓烈,她呕吐出来,却幡然醒悟那哭声就在死尸中央的圆心。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藤萝,垂着茂密的枝条在夜晚中一片乌黑静谧,有花香伴着哭声传来,与冲天的臭味仿佛在对峙一般。姜缱鼓起勇气走过去,看见藤萝密集的树根交错如同一个鸟巢的样子,那巢中躺着一个孩子,只有几个月大。 那就是萝儿了。姜缱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她猜测孩子的家人都死在山坳里了。姜缱对季予说,“我见她躺在藤萝里,那天的星星又那么亮,就给她取名叫星萝,姜星萝。从此,她就是我的孩儿。” “星萝?”季予消化着方才的震撼,“没想到她身世竟这样坎坷。” 姜缱点点头。“我救下她之后,她昏睡了很久,我带着她不方便赶路,便去了宝源山寻阿媪。不知是因为她那天晚上中了毒,或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她和别的孩子一直不一样。她不喜说话,夜间却不停哭闹,平日里总需要吃些药,一日不吃,晚上就会噩梦缠身。” 蜡烛早已燃尽了,姜缱在黑暗中对季予说,“那次在山上,便是萝儿的药吃完了,我着急去采药,才会遇到你。” 季予将她搂在怀里,他已经决心余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护她,而与此同时,姜缱也做了一个决定,姒少康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对于季予确实没有助益只有拖累。季予捞起她的一绺头发丝,捏在手中反复摩挲着。宫室沉重的木门忽然响起三声清脆的叩击,他站起身,对着姜缱的方向轻声说:“明日我再来看你。” 第三十章 在濮国和巫咸接壤之处有十万大山。雍伯靡曾不已为然。他以为山就是雍邑那种石头山,不是草木深如海、虫豸瘴气连着暑热泼天而来的吃人之地。 之后他把数百虎士的性命不明不白的丢在这大山里,还尚未摸到高阳承的影子,他才开始明白这是巫咸人的山,濮人的山,而不是他雍伯靡的山。 伯靡深恨濮人。雍国在旧濮国的北面,几百年来承接羌人的无尽征伐和骚扰,而濮国永远在雍国背后,和巫咸一起坐享其成。 当年寒氏和夏后氏争天下,濮国那昏庸的国君与寒王联姻,加入了寒氏阵营。 雍氏理所当然选择了夏后氏。因为他伯靡就是要和濮人为敌,和姜吉为敌。姒少康要伐濮邑,他便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能够把濮国变成自己的封地,他觉得十分快慰。 濮国战败后,姒少康论功行赏将濮国封地大部分封给了雍氏,但是濮伯的位子却给了姬显。 雍伯靡想,少康虽深谙平衡之道,但姬氏不过是实力软弱的宗室,他雍伯靡要怎么样,姬显不敢不听。于是他授意姬氏在濮地大肆敛财,谁又能说些什么?他痛快的对姬氏说,这是濮人欠自己的,这是几百年来濮人要还的债。 最近伯靡厌恶的濮人中,高阳氏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这么多年在濮人和雍人的龃龉中,高阳氏是姜氏的马前卒。如今呢,他竟然自己开疆辟地,占山为王?不可能的,伯靡望着远处的山,他的憎恨是天然的,不杀死高阳承,他就不回纶邑。 远在巫咸,伯靡也知晓一个濮人女子面见了姒少康。大夏一直都有夏后接见百姓的习俗,夏后氏要聆听民声,雍伯靡不以为然。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本该死去很久的女子,自己的弟弟伯丰和姬辛知道应该怎么做,退一万步,还有叔蕊。如今叔蕊和孟衡夫妇恩爱,若想杀一个无依无靠的濮人女子,根本无须他自己动手。 伯靡不无得意,如今的雍氏,正朝着他想要的方向繁荣壮大,若再将夏后氏渐渐捏在手里,未来的夏后便是他伯靡的外孙,实在是一桩利于雍人的好事。 季予是雍伯靡不能不考虑的节外之枝。 夏后的这个王子,心性颇有些难以捉摸。他天资聪颖,不会被他轻易左右,是朝堂上时时掣肘的阻碍。 雍伯靡回想,三年前伐寒氏,王子予不过侥幸胜了寒浞之子寒浇和寒戏,得了些功劳,就引得国中一些宗室的吹捧,而自己是生擒了寒浞之人,他那些微末伎俩又如何能同自己相提并论?足以见得这些宗室,譬如有虞国和有仍国,都是溜须拍马之辈。 伯靡也曾想撮合族中宗姬嫁给季予,不仅他季予不肯,连带着姒少康态度也模糊起来,那么对雍人来说,王子予就是未知而不可控的,伯靡对他不得不格外留心。 雍伯靡在巫咸安下营寨已有三月。在给姒少康的密报中,提及了高阳承此人。“野心勃勃,诡计百出,不可任其坐大。” 伯靡此次前来,携戎车三百乘,虎士五百,步卒三千,辎重无数,他本就打定了主意,这些不愿在姬氏统辖下安生的濮人,都是他要除去的隐患。 与雍伯靡甫一接触,高阳承便发现对方下了死手。 伯靡装备精良,兵士强壮,而自己这方只有失去家园的流民,其中还不乏老弱妇孺。伯靡无论老幼,只要遇上就地戮死,全然是赶尽杀绝的姿态。于是高阳承便明白,他不是来安抚百姓的。 高阳承明白得快,应对也够快。初时他精心挑选,在登葆山开辟了寨子,便是为今日的光景留了后手。 登葆山山林深广,大江在山的南面东流而去,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传说曾是上古神巫往返人间和天庭的通道。 此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主峰四周有数不清的群山围绕,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加上濮人自古便习惯向大山讨生活,先祖也曾筚路蓝缕、开山劈道,对高阳承来说,带着流民藏身于莽莽大山中并如鱼得水,并非难事;想要对付雍伯靡几千虎士,也并非不可能。 高阳承打算,雍伯靡若要强攻,他便带着族人隐匿入山水之中,雍伯靡若要死守,他便时时现身骚扰。你死我活之事,没有一丝侥幸和温情,他要周旋着,成长着,让雍伯靡毁不掉,拿不住,稍不留神还要反扑过去。 胶着了数月,夏后的使者到了。据使者说,是濮人的旧宗姬向夏后诉了苦,于是夏后怜悯这些流民,要召回雍伯靡。 伯靡心道,姒少康是真的怜悯濮人么?自己带着虎士在外数月,他怕是生了猜忌之心才对。 正如多年前的司羿,作为夏后相的臣子,他也曾拥兵自重,夺了夏后氏的天下。之后司羿家臣中又出了寒浞这样的人物。司羿不闻政事,听任寒氏发展壮大,最后重蹈了夏后相的覆辙,又被寒氏夺了性命。 权力时代更迭,伯靡明明白白的感觉到,自己仿佛站在一处分岔口。而姒少康呢,他控制着他的平衡之术,这些濮人不过是他的棋子。 姜元一夜之间就到了京畿。季予懒洋洋的倚在纶邑的雉堞之上,远远的便看得分明,姜元的车队蜿蜒数里,浩浩荡荡,没有要低调的意思。 金银,青盐,山珍,姜元将流水般的岁贡呈给小王衡,“邑君命小臣禀明小王,赋税比往年高,岁贡便多得了些,也都悉数在此了。” 姜元身材有些肥胖,面颊如同姜家人一般是冷白色的。累了这一遭他脸上都是汗珠,他用衣袖沾沾汗,递上盖着姬显符信的文书,恭敬又谦卑。 孟衡微笑道,“大夫远道而来,夏后赐下了筵席。” 第三十一章 姜姓源自上古炎帝神农氏,因炎帝生于姜水,故以姜为姓。繁衍上千年,濮国上百邑落,曾遍地皆是姜姓宗族,就算如今百濮归顺了姬氏和雍氏,姜氏也仍是不可忽视的宗室。 姜元来夏,是自濮国战败之后的第一次,此次姜元觐见,姒少康传了数位臣子作陪,小王衡和王子予也在其中。 “姜大夫,余有十多年未曾见你了。”夏后少康道。 姜元走到夏后座前深深一礼,“然也。多年未见,主上风姿卓然,岁月无改。” 姒少康摆摆手,问他:“濮地的天灾如何了?” “洪水都落了,但是灾年仍未过去。因青黄不接,仍有饥民外逃。好在主上体恤百姓,免了今年的税,又减了来年的,令濮地可以休养生息,如今濮人都在称颂夏后英明仁慈。” 少康露出些许笑意,“余已命小王分拨出国库的粮食,给大夫带回濮地赈灾。” 为着课税之事,先前夏后惩罚濮伯,削去了姬氏的一些封地。此时拨出赈灾粮,可以说是给了濮伯些许颜面。姜元大呼:“夏后仁慈!濮人感激涕零!” 普天之下,若说丰盛,无人可比大夏的筵席。寺人捧着奇珍异兽制成的珍馐鱼贯而出,夏后和众臣一派和乐。 “听说姜大夫自荐于濮伯,走的这一趟。”孟衡问姜元。 “正是。”姜元欠欠身道,“濮伯腿疾复发,走不得许多路,小臣不过是替他分忧。” “如此。”孟衡在心中掂量着这个人。当年伐濮国,废濮伯姜吉负隅顽抗以致最后战死,这姜元却安然无恙。他们本是亲兄弟,姜元却出首告发了姜吉,用姜吉全族人的性命换了自己这一脉的安全。这是个老狐狸了,孟衡想,谁能想到他是季予请来的呢。孟衡看向季予,见他正纹丝不动坐在自己的几前,旁若无人的用膳。感觉到衡的目光,季予抬起头来,冲他咧咧嘴。 孟衡有意试探姜元,“近日纶邑有个濮女前来谐阙,名姜缱,算起来应是姜大夫的侄女。大夫可曾听说此事?” 姜元颔首,“在来的路上听说了。她为百姓请愿之事,如今不少人在传颂她的善举。” 姜元的声音不大不小,姒少康在上首听得分明。 “姜大夫,”少康沉下脸,“她既是姜吉之女,就是罪臣之后,百姓竟赞颂她?”他声音中带着怒气, “这……”姜元面有难色,“姜氏一族支系众多,普通百姓恐怕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父亲,”季予开口道,“关于此事予有法子!姜大夫本是濮姬的伯父,若让濮姬入了姜大夫一脉,世人便无甚可指摘之处了。” 季予目光扫到孟衡,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按照承诺,孟衡答应了予会从旁说项。那日孟衡颇有些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可行了。世人将此女当做善人传颂,她却是姜吉之女,是乱臣贼子,父亲自然介意。若她如季予所说,入了姜元一脉,便解了父亲的烦恼。而更深一层的,如此一来父亲也就杀不得她了,她作为姜氏宗姬,与季予身份相配,摇身一变竟可以做他的王子妇了。 孟衡深深看了予一眼,到头来,那个女子竟能带着宗室的助力嫁给他么?这个弟弟,从何时起竟有如此智计了。 席中有几个臣子附和了季予的提议,孟衡向着姒少康颔首道,“君父,此计未必不可行。” 少康沉吟了片刻,说道:“来人,去将濮姬带来。” 笑意浮在季予的嘴角,一切都朝着他期望的方向走去。姜缱的脸庞浮现在他脑海,就如同这些日子她留下的一切美好一样。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待会儿进来,结着濮人的发辫,白皙窈窕的俏丽模样。 在欢喜的情绪背后,季予悬着一丝担忧。前几日他同姜缱提起了她这位伯父,她言语之间颇为憎恶他,直道他是出卖家族的卑鄙小人,不愿与之为伍。她的态度季予虽理解,却不能随她心意。父亲不知何时会动杀心,姜元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姜元此人深沉老辣,在姜氏一族战败时果断抛弃自己的立场,救下了同族几百人的性命。他看出姬氏在濮国立足未稳需要他这样的氏族支持,在姬显就任之初大力扶持,才令他姜氏族人如今在濮国仍能谋得一席之地不至于受到战乱牵连。今次姜元来到纶邑,左右逢源,为着自己的事尽心尽力,又同时笼络着朝中其他卿士大夫。他能在关键时刻看清形势,权衡利弊,实在是一个人物。季予想,纵然违背了姜缱的意思,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说到底,季予有自己的私心。他想名正言顺的与姜缱在一起,希望她从此以后不用躲躲藏藏的过一生。入了姜元一脉,她仍是姜氏之女,却不必背负罪臣的命运。 既然姜元乐于相助,他想不出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想来缱会十分不痛快,然而来日方长,他相信她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姒少康又道:“余记得,濮伯姬显之次子冠礼刚成,尚未娶妇。如若姜大夫认了濮姬归宗,余以为,二人倒是颇为相配了,不如……” 季予心中咯噔一下,他站起身正要说话,忽然殿中急急冲入一个人,正是方才得了夏后之令去寻姜缱的寺人。 “主上!”那寺人汗水涔涔,面色发白,声音中满是慌张。 殿中人皆是一惊。 少康沉声问:“何事?” 那人道:“濮姬暴毙,疑……疑为痘疫所致。” 此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了一瓢水,议论声轰然沸腾。痘疫,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巨大的灾祸。夏宫中出现了痘疫,这一定是天神的降下的怒火,怎能不令人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你说什么?”季予上前拎起寺人的衣领。那人吓呆了一般愣在那里。桐宫中人人都带着震惊的表情,季予一个一个看过去,未发现任何人的破绽。他丢下那寺人,猛的转身向着关押姜缱的小宫跑去。 “予!”父亲在身后唤他。季予脑中电闪雷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的,他绝对不信。昨日还见过她,没有一丝病态。这一切,一定是一个错误,季予拼命的回想着,却想不出哪里出了纰漏。 第三十二章 关押姜缱的小宫宫门已经锁闭。有寺人口鼻蒙着布巾,在宫墙外烧着艾叶。怒火瞬间窜出,季予抓住寺人问道:“人呢?濮姬呢?” 寺人胆战心惊道:“王子,快离开些,此处有秽。我等正在驱除。” “我问你,濮姬呢!” 那人一脸莫名,“她的尸首,自然是交给大巫了。” 尸首。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季予两腿发软。绝不可能的,他要见到她。 夏宫在纶山脚下,而巫者和贞人住在纶山上的灵宫,平日里若有祝祷和卜问,多半会在灵宫举行。季予心乱如麻一路急行。纶山莫名起了雾,将季予的衣衫和鞋面打湿,他觉得脚步越来越重。 虞丙闻讯赶来。“王子!”他拦住季予,“听闻濮姬死于痘疫,王子不可前去!” “让开。” “王子,”虞丙在路中央伸手拦住,“疫病事大,夏后曾下令,死于痘疫者,尸首应立即由大巫焚烧处置,旁人一律不得接近。王子切莫染上疫病。” “虞丙,”季予咬牙道,“你来告诉我,是何种痘疫,可以让人一天之内毙命?” 虞丙愣住,面上一片惊诧。季予推开他,向着灵宫跑去。 纶邑中惯常的做法,得了时疫而死之人,尸首必会运来纶山交由大巫处置,以杜绝进一步传染。夏人笃信火灵,相信火可以消灭一切污秽。灵宫偏僻的一间宫室中放着数具尸体,皆等着巫者焚烧,季予冲进那间宫室,虞丙在后面拉了一把却没拉出他。 室内弥漫着奇异的酸臭,令人作呕。季予一个一个的掀起他们面部遮盖的布巾。不是,都不是姜缱。 有焚烧混合着药草的气味不知从何处传来。那气味令人发狂,季予疯了一般的冲向灵宫深处。他去得迟了,大巫卜靖口鼻遮着帛巾,正在火边跳着祝祷之舞,寺人向火中添着柴枝。数具尸体堆放在火堆中。 “快灭火。”季予说。 “不可。”卜靖伸手挡住他,“王子,此中死者皆因疫病而亡,不可靠近。” “我自然知晓。”季予咬着牙,“此中疑混入人犯,须仔细辨认。” 王子的命令雷霆万钧不容置疑,寺人手脚麻利。扑灭了火,季予上前察看。 大部分都是男子,只有一具女尸,已经烧得面目焦黑。 “将她翻过来,剪开衣物。” “王子……”卜靖觉得不妥,欲出声制止,可是季予的面色太难看,他生生将话咽下。 那女尸背后未经火烧,惨白的皮肉上布满黑紫色的尸斑。季予看了一眼,脸色阴晴不定。 “是她吗?”虞丙问。 季予后退几步,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否。此人背后没有伤痕。” 说完,季予仿佛累了一般,竟浑身一软,险些摔倒。虞丙扶住他,对卜靖说道:“此人便是宫中逃犯。她既已经死了,罪责便不必追究了,大巫可继续请来火灵作法。至于今日之事……涉及宗室,大巫不可声张。” 卜靖一一应下。 离开纶山,虞丙斟酌了一路,小心问道:“王子,可要将濮姬追回?” 季予摇了摇头,他好像在嘲讽自己:“追回来,押送给父亲将她处死么?” “小臣可以找一处清静的所在,不必禀告夏后。” “丙,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离开我,不是么?” 姜缱就这么走了,季予以为的来日方长并没有那么长。他记起儿时曾做过一个梦,他在梦里跌下悬崖一直下坠,如今他仿佛还在那个梦里,自己仍在不停坠落。 第三十三章 姜缱睁开眼睛,姜缗坐在她身侧,半低着头。她不知陷入何种沉思中,好像一尊静止的塑像。姜缱伸出手,去握她的手,触到一片冰冷。 “姐姐。”她小声唤道。 姜缗立即反握住她的手,“你差点死了。”她声音有些抖。 姜缱身上十分无力,仿佛大病初愈。她从小就碰不得银杏,无论银杏叶或者果子,沾上一星半点儿就会浑身起红疹。若是不小心吃进去,便会呼吸困难,丧失意识。她儿时曾有过一次濒死的经历,十分痛苦时被母亲用秘药拯救。明知如此,她却吃下银杏,让自己“死”在夏人的宫殿中。这是她和姐姐事先商量过的,是她万不得已时的最后选择。那些夏人见她浑身红疹,只将她当作痘疫发作,必不敢仔细查看。待她被移到宫外,姐姐和仲余安排好的从人便会将她半途调换。 “太过凶险了。”姜缗道,“我喂你喝了药,又命疾医用骨针扎了穴位,你都毫无反应。” “我无事的,”姜缱安慰她,“我只吃了一点点。”她从床上坐起来,见自己在陌生的屋内。 “这是邑君在纶邑的府宅。”姜缗说着,拿出一块面纱递给姜缱,“这几日你遮着脸,一则我们尚在京畿,莫要让人发现你,二则,你这脸红疹未消,甚是吓人。” 姜缱接过面纱,道:“我在夏宫中拘了许多日不得自由,原本以为越伯不肯担此风险来救我。直到那寺人给我银杏果子时,我才知道你来了纶邑。姐姐,越伯对你甚好,是么?想来他是爱极了你,才会相助于我。” 姜缗仍觉得惊魂未定。她已来了纶邑许多日。因听闻王子予似乎有意于姜缱,便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毕竟假死之法十分危险,她一直心存疑虑。仲余派去陪同姜缱的寺人皆死于非命,她早已胆战心惊,之后又听闻姜元来了纶邑,她便知道不可再等了。 “邑君……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姬氏苛待百姓,夏后却只给了小小惩戒……邑君并不赞同……”姜缗欲言又止,“我再三哀求他,他才同意用此法将你救出……缱儿,我听闻王子予十分在意你,他此时不明真相……怕是会替你伤心,可要邑君差人去通知他你在此处?” 姜缱低下头,表情不可分辨。予,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她真喜欢他啊,可是姒少康怎会放过她?她不想随了他的意嫁给姬氏,更不想认姜元做父亲。 就让予以为自己死了吧。 心有些痛,几乎喘不上气。姜缱深吸一口气,才慢慢说道:“不必了。他是夏人的王子,而姒少康却要借姬氏之手杀了我。何必让他在我和他父亲中做选择?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姜缗消化着方才的信息,沉默良久后道:“妹妹能如此想,便是最好。他是嫡子,姒少康和妇姚对王子妇一定会精挑细选,若真成了他的妇人,你的下半生会十分不易。” 姜缱在仲余的府邸消无声息的住着,很快就到了他回归封地的日子。这些天能和姐姐待在一处,姜缱觉得很满足。这是劫后的余生。 有巫祝来给越伯践行,仲余配合着完成仪式。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离开京畿通往越邑的路上,略有些不耐的跺着蹄子。 远远的,有清叱声传来,一个挺拔俊逸的身影骑着马赶来。 “次兄!” 仲余一怔,随即微微皱了皱眉。姜缱和姜缗姐妹二人坐在马车中,正混在越伯的车队里。隔着布帘,仲余感受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季予的马快,三两步跨到近前。仲余上前迎接他。 “怎么想起来送我?平日也不见你这么勤快。” 季予打了个哈哈,笑容却极淡,“次兄,我在京畿待腻了,和你去越邑玩几日如何?” 仲余抚额:“予啊,你在宫中才待了几天?我辞行时母亲对我说,你不肯娶妇,又不思政务,她已经十分生气了,若你又跑去越邑躲上数月,怕是母亲都要气出病来了。” 季予的目光越过仲余,落在车队中的那辆马车上。他眼眸漆黑却黯淡无光,仿佛有什么在他眼中浓得淤塞住了。 缱,那一晚你与我抵死缠绵,那样毫无保留,是否早就决定了要离开?你我相识一场,为何到最后连道别也欠奉?为何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季予手中的缰绳攥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姜缱将面纱簪在发髻中,遮住面容。她伸手去掀布帘,却被姜缗拽住了胳膊。 “姐姐,我想……我想与他道别。” “忍耐,缱儿。”姜缗声音中带着哽咽,“最痛苦只有这几个呼吸间。熬过去就没事了。” 姜缗稍稍偏过头,避开姜缱探寻的目光。姜缱心中一击,以前她不曾注意过,姐姐平静的面容下,或许是惊涛骇浪的悲惨回忆。她连问都不敢问。 姜缱又坐回到马车中。 等待了片刻,仲余看着季予似有不忍道:“吾弟,有些事不可强求。” 季予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缓缓道:“这就要走了么?兄长,予哪里做错了?以后还能再见到么?” 仲余忧心道:“予……” 猛然间,季予一夹马肚子,挺身跃了出去。那马嘶鸣着经过仲余,跑向了车队。 “稚子!”仲余惊得立即调转马头要去追他,却望见他飞快地跑过了车队。他如同一阵风掠过那辆马车,甚至将布帘都带得扬了起来,然而他坐得笔直,须臾间驰骋而去,不曾回头。 终于还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她和姜缗一个希望对方跟着自己去巫咸,一个希望两人都去越邑,谁也没能说服对方。姐姐和高阳承,都和自己一般,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有时候姜缱想,是不是濮人都是如此性格倔强。 自己的马车和马都丢在了季予那里,已经无法拿回了。姐姐便让仲余赠了她一匹小滇马,套了新马车,这马善于翻山,脚力不弱,走了十几天便回了巫咸。 阿媪给姜缱开了门,絮絮的问着她一路的情况,萝儿坐在火塘边,在烤着一块白色的年糕。数月未见,萝儿似乎长大了些,脸蛋越发圆润可爱,一双大眼睛印着火光,好像两块闪烁的琥珀。姜缱走上前,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娘亲回来了。”姜缱对她说。 萝儿转过头瞧了瞧姜缱,乖乖任她搂着却不说话。火塘中的年糕被烤得鼓起一个气泡,散出香气来,萝儿用竹梜夹起来,递到姜缱面前。 姜缱怔住。萝儿懂事儿了,她心中泛起一丝欣喜。可那喜悦刚浮出来,旅途的疲惫忽而雪崩般扑面而至。姜缱接过那块年糕,被烫得眼泪滚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巫咸的山水亘古未变。人活在这个地方,也容易在原地打转。姜缱恢复了从前的日子,山林的气息让她平静下来,心中有一处始终痛着,她觉得那痛是她毫无色彩的余生中的一点恩赐,她愿意守着那些痛苦继续下去。 “无情。“她想象着季予知道真相后的想法。“冷漠、敷衍、毫无诚意!”他之前就这么说过自己。他对她的考语竟一点没错,她又想笑又想哭。 她确实无情,对他如此,对自己亦如此。每当她觉得心意难平时,她就对自己说,季予既正直又聪慧,他该娶一个宗姬做他的妇人,带着方国的助力,令他可以一展抱负。她甚至觉得,如果有朝一日他取代小王衡做了夏后,对于濮国的百姓似乎会更好些。而自己呢,她已经见识过大夏权力中心的角力,自己不仅帮不了他,还会拖累他,成为他的弱点。人生大抵就是这么残酷的,她想要什么和做了什么,大抵没什么关系。 宝源寨的溪边有一处沤池,寨中妇人常常聚在此处,一边染布一边谈天。 冬去春来,眨眼间已是新的一年。姜缱将去年秋日里阿媪攒下的核桃皮用水煮过,丢到沤池中用木棍挤压搥捣。池中清水渐渐变成墨黑,她将冬日里织下的布放置进去,染成鸦青色。 “濮女怎么染这黑黢黢的布哟。”溪边有一个叫艾姑的妇人正在洗衣,她住在阿媪家附近,平日里最是热情。 “就是,”有人附和,“濮女总是爱穿黑沉沉的衣裳,太丧气了些。” 妇人们都凑过来了。姜缱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手中的活。 平日里受寨子里照顾,姜缱对大家总很客气。“姑呀,”她对艾姑笑道,“我得上山采药呀,衣裳总是沾着泥,再好看的布穿到我身上,也看不出好了。” “那不能。濮女这么好看,该穿得鲜亮些。” 有人打趣:“濮女的夫君不在寨子里,穿给谁看哟。” 大家都笑起来。自从上次高阳承来了寨中,寨民都以为他是萝儿的父亲。姜缱解释过,不过竟没人信。人们都是:不是夫君,也是相好的。又说那高阳承仪表堂堂,和她甚是相配。 “我没有夫君。”姜缱红了脸,“那高阳承可不是我夫君。” 众人更热闹了。 “对嘛对嘛,濮女是不该为他守着。” “那高阳承是没良心的,三年才来了一回。濮女就该找个出色的夫君,给他看看。” 姜缱扶额,“他只是旧国故友,真不是我夫君。” “那濮女就找个夫君嘛。” “哦呀,濮女应该去石宝山歌会,找个又俊俏又会唱歌的夫君,那才美呢。” 姜缱脸更红了。寨中青年被细细评论了一番,姜缱连番摆手,“阿姑阿婆都饶了我罢,濮女一个人挺好的。” “濮女年纪轻轻,带着娃娃过日子太辛苦了些,太辛苦了些。”有人摇着头。 艾姑将手中的衣服往溪里一扔,叉起腰道:“有夫君又如何,有夫君就不用起早贪黑了?成日里又要纺纱织布,又要做饭洗衣,就不辛苦了?我倒是觉得一个人还轻松些。” 妇人们低下头去瞧手中的活计,大家都笑不出来了。 半晌,寨子东头的卜阿婆叹了口气:“要我说,濮女和阿衍很相配的。” 立即有人说,“阿婆不要乱点鸳鸯谱了,阿衍都成亲喽。” 说到卜衍,他是近日宝源寨热议的话题。前些日子他和他的妇人回来宝源山,在寨子里引起一阵轰动。听说他那妇人是巫咸的王族,人像花儿一般美,又甚是和善可亲。宝源山地处巫咸边陲,这还是寨民头一次见到王族中人,众人都觉得十分荣幸。 姜缱也听阿媪提起了好几回。听说衍曾在大江做舟人,他那妇人落了水差点淹死,机缘巧合下被衍救了,两人也因此谱出一段情缘。他能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姜缱很为他高兴。 说说笑笑间,姜缱的布料已经染好了。她拧干水,放入桶子里,提回阿媪家中。 “你就是姜缱?” 春日的阳光从吊脚楼的间隙中漏下,一个俏生生的女子就站在那阳光里,拦住姜缱的去路。 姜缱笑笑,道:“你就是巫樱?” 那女子咯咯笑着,嘴角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穿着极窄的短袍和鲜艳的扎染裙子,腰身只有一拃。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粉嫩的绢花,随着她的笑声一颤一颤的,人如其名,她却把那花儿比下去了。 姜缱和巫樱就这样认识了。接触下来,巫樱这个人泼辣又率直,照理和姜缱性格是很不同的,可是姜缱却喜欢她总是一派热闹的模样。她们两人明明年岁差不多,可是姜缱总觉得自己冷清惯了,好像同她差着辈分,对她颇为爱护。 巫樱喜欢玩闹。她从小长在巫咸的都城丰邑中,来了宝源山之后,处处都觉得新奇。宝源山脉延绵数千里,景色宜人,山中还有数不清的野花和果子,溪里有鱼虾螺蛳,巫樱实在很需要一个人陪她上山下河,打发她的闲暇时间。卜衍自回寨后却忙了起来。他本身担任着寨中祭祀的重任,开春是播种时节,按照惯例,三月三祀农神是极为重要的祭典,他不得不早晚待在神庙中准备一应事宜。给巫樱做向导的活儿便落到姜缱的身上。因着姜缱时常上山采药,她每次上山便叫上巫樱,陪着游玩一番。 宝源山深处有一处无名温泉。巫樱听说了,便央着姜缱带她去。 她们二人在山中行了半日,姜缱时时弯下腰去拾起路边的草药和菌子,顺手丢入身后的竹篓里。正值早春,山中野花零星,姜缱想起萝儿喜欢梅花,折下几支插在竹篓上。巫樱也折了几朵,横七竖八的插在自己的头发里。 “我听衍提起,你有个女儿,都已经四岁了?”巫樱对姜缱总有几分好奇,“瞧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成亲怎么这么早?” 姜缱清楚寨子中对她们母女总是好奇的,但是她却不能和盘托出萝儿的身世。当年在那不知名的山坳看到的景象给她的震撼太强烈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对于萝儿的事,她始终不愿和人提起,除了……那个人。她想了想,含糊道:“对,她叫萝儿。四岁多了。” “那……”巫樱凑过来,狡黠的望着姜缱,“萝儿的父亲呢?” 姜缱手中拿着挖药草的小镰,一边走一边说,“死了。”她不断低头去察看路边的草植,不去看巫樱。 气氛有些发闷。巫樱活泼惯了,最不能忍受这种压抑。她率先打破尴尬:“是我不好,提起你的伤心事。” 姜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对她微微一笑。 “我的天……”巫樱故意逗她,“缱,你笑起来可真好看!”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太可爱,逗得姜缱又笑了起来。 翻过一座山,地势渐渐开阔了一些。巫樱忽然欢呼一声,一汪温润的水泽正镶嵌在两座山中间,好像一块碧玉。 “真的有温泉啊!”巫樱笑着跑过去,踢掉了鞋子。 “缱,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可以沐浴!快来快来!”巫樱说着脱去了外衣。 若是自己一个人,姜缱肯定下水了。她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微微侧过头说道:“樱洗吧,我……我替你把风。” “这附近又没人,怕什么。”巫樱不以为然,率先跳入水中。 樱可真活泼。姜缱有些羡慕的看着她,什么时候的自己,也曾这样率性开朗? 巫樱将泉水拨得哗哗响,“你真的不下来吗?” 姜缱不好拒绝她的好意,打岔道:“樱,你在宝源寨住得习惯吗?可想念丰邑?” “这里很好啊,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可惜我快要回去了。” 姜缱讶异,“你要走吗?我以为你和衍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呢。” “我也想呢。可是巫王不同意啊。我只能在这玩玩,总要回去的。” 姜缱更讶异了,“巫王……也管这些事吗?” 巫樱“扑哧”一声笑出来,“寻常人她是不管的,可是她是我的姑母呀。何况,”她声音有些沮丧,“我还有事务没完成呢。如今我在族中都抬不起头来,大家都笑话我,圣巫没找到,却给自己找到个夫君!” “圣巫?” 巫樱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 这是巫咸国王庭之事,其中颇有曲折,巫樱自知失言了。自上古时期,饶舜有禅让之说,从夏后启开始,夏人的小王以及王位都只由夏后指定,不再传与外人。大夏其他方国也效仿夏后氏的做法,但巫咸国却是个特别的存在。巫人笃信巫神和神秘的巫术,传说圣巫终生修习巫术,死后灵魂不灭,转世而生循环往复。巫咸人通过特殊的仪式找出那转世的天选圣童,圣童长大后便是圣巫。而巫王的继承人则由圣巫选出,不可自行决定。圣巫与巫王,紧密相连。四年前,巫咸在位的圣巫年迈即将魂登丰沮玉门,她请巫神降谕,从卜辞得知了天选圣童的方位。巫王派出巫樱等王庭众人前去寻找,他们找到卜辞中提及的村庄,却始终没有找到圣童。 于巫咸而言,圣童找不到,下一任巫王便无从决定,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巫王之位便岌岌可危了。巫樱身负寻找圣童的重任,在巫咸国中四处寻找,途中跌落巫水差点淹死,被卜衍救起,也是缘分使然。 圣巫和巫王在巫咸国地位卓然,姜缱自然听说过。她好奇道:“圣巫不见了么?” 巫樱摇摇头,“圣巫已经死了……” “哦?”姜缱思索着,“那樱为何要说,没找到圣巫,却找到了衍?这是何意?” 巫樱叹了口气,知道瞒也瞒不住了,“是圣童……我们找了很久,却找不到。如今巫王很焦急,而我……却在途中遇到了衍,成了亲……” 巫樱泡了温泉,洗得脸蛋红扑扑的。姜缱害羞不肯脱衣服,便洗了洗头发,两人收拾妥当,回去的路上神清气爽,有说有笑。 “缱,”巫樱说,“我刚来宝源寨的时候,是讨厌你的。” 姜缱猜到了原由。卜衍和巫樱,这两个身处爱恋中的人儿,是无话不谈的。她低下头去看路边的花儿。 “嘻嘻……”巫樱笑着,“还不都是衍,你知道吧,他同我说,他从前喜欢你呢。” 姜缱望向她,“衍这个人,是个实心秤砣,他既然如此说了,那他可告诉你,他现在喜欢你?” “那是自然!”巫樱翘起头来,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说了,以后只喜欢我一个人。” 真好。姜缱为他们高兴着,却佯装生气上前推了巫樱一下,“真是的,这样还要讨厌我么?” “早就不讨厌了!”巫樱的笑靥格外明媚,“后来我觉得,你确实很好。只是……你这样好,却总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这我就不明白你了,既然萝儿的父亲已经过世多年,你为何不再找一个夫君呢?” 巫樱睁大明净的双眼看着姜缱,探求着答案,令姜缱不忍心骗她。姜缱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樱,我也有喜欢的人呢。只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那又是为什么呢?” 和他在一起的代价……要认最讨厌的人为父亲,摈弃自己的父母和宗族,还要完全抛弃自己的过去,才有可能得到姒少康的认同成为他的妇人。 姜缱叹了口气:“同他在一起,我便不能是我自己了。” 第三十五章 阿媪病了一场。起先只是着凉,虽服了药,仍是引发了咳疾。她年纪大了,这一病有些沉重,咳疾连绵着不能康复。姜缱请寨子里的巫医给阿媪看过,只说她年老虚弱,要好好保养,否则小病拖成了大病,便十分危险了。 姜缱虽然心中焦急,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她将山中采得的人参和灵芝,煲成药膳每日给阿媪吃,加上萝儿晚上总是睡得不踏实,也时常给她做些药膳吃,总之成日里十分忙碌。卜衍和巫樱去丰邑有些日子了,巫樱临行邀了姜缱去丰邑游玩,姜缱虽答应了,也一直无法抽身。比起游玩,姜缱更希望多采些药材。毕竟那些上好的山参和灵芝,就算在集市用钱财去换,也未必有自己摘来的品相好。 因希望阿媪多休息,姜缱时常将萝儿带在身边。萝儿如今略长大些,懂事了许多,姜缱觉得放心不少。 三月三,是巫咸各处的坝子寨子祀农神的日子。清晨,天色刚麻麻亮,有人来阿媪家敲门。 “缱姐姐!”来唤姜缱的是艾姑家的幺女,阿莎明。 姜缱打开门,见她衣着鲜艳隆重,且神采奕奕,有些迷惑。 “明,这么早,有何事?” 阿莎明上前晃了晃姜缱的胳膊,“醒醒啊,今天三月三!” 姜缱醒悟过来。她答应了阿莎明,要陪她去逛大集,就在三月三这天。 今天的大邑一定热闹非凡,不仅有集市,还有盛大的祭祀活动。夔邑算的上是巫咸国中的大邑,又离宝源寨最近,阿莎明一直想去看,可是艾姑家中没有养马,走着去又太慢,阿莎明于是央着姜缱陪她去,好乘坐她的马车。 “好好好!你且等等我。”姜缱把萝儿从睡梦中抱起来,迅速的梳洗了一番。萝儿困得软软的,闭着眼任她打扮。 今天的宝源寨一派喜气洋洋。时辰仍极早,寨民却已有不少人聚在神台附近。卜衍去了丰邑,去之前已经把祭祀事宜都交代妥善了,到了正日子这天,寨子里有条不紊,只等宰杀三牲,开启仪式。 姜缱驾着马车路过神台时,见族长卜朔正在忙碌,他自然是宝源寨的祝史。她和阿莎明远远见了礼,向着寨子外驶去。萝儿昨夜睡得不好,姜缱把她放到马车里,铺上软软的被褥让她睡个回笼觉。 姜缱熟练赶着马车,阿莎明坐在她身边,兴致高昂。行了个把时辰,萝儿醒了过来,吃了些姜缱带的糗粮,便坐在马车中看风景。 阿莎明赞道:“萝儿好乖。” 姜缱道:“萝儿知晓要去夔邑玩,她高兴着呢。” 阿莎明回头看看萝儿。姜缱给她特意装扮过,她穿着彩锦小衣裳,头上戴着精致的小银饰,节日气氛呼之欲出。她小脸粉嫩雪白,精灵一样的大眼睛始终盯着窗外,像个小大人一般。阿莎明看了半天,没看出来萝儿哪里高兴,只是觉得她乖巧得令人怜爱。 阿莎明说:“以后等我有了孩儿,缱姐姐可得好好教教我,如何养出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娃娃。” 姜缱从眼里笑到心里:“我也不知为何,萝儿确实好乖,大约是上天赐的福气。不过呀,她也有累人的地方。” 阿莎明不相信:“萝儿这样乖,你还不知足?和她一比,我阿弟就是一个小皮猴!” 姜缱摇摇头:“你可不知道。萝儿晚上睡觉很爱闹腾,比皮猴儿还要皮,一晚晚的教我睡不好。” 萝儿终于转过头来。她皱了皱好看的小鼻子,不满姜缱这样说她,“娘亲,萝儿何时闹腾了?” 姜缱逗她,“是谁昨天晚上搂着我的脖子,喊我‘娘亲,娘亲,我又做梦了,我害怕’?” 萝儿不乐意了。她撅撅嘴,朝着阿莎明道,“嬢嬢,萝儿今日和你一起,可好?” 姜缱扑哧一乐,面团大的娃娃,都晓得生气了,实在可爱得很。阿莎明喜得钻进马车里,一把搂住萝儿,“哎,好啊!嬢嬢喜欢萝儿!嬢嬢今日带萝儿吃好吃的,看大集!” 宝源山到夔邑,两个时辰路程。进了夔邑,只见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街上人头攒动,集市还未到,马车就走不动了。姜缱和阿莎明将马车停到邑中一处逆旅,让马儿休息吃草。 萝儿还在生气,把小手伸给阿莎明,“嬢嬢,抱。” 姜缱又好气又好笑。“娘亲背萝儿,可好?” 萝儿坚决摇头。 姜缱只好将平日里背萝儿用的缚带仔细给阿莎明捆好,把萝儿缚在她的背上。 萝儿难得和阿莎明亲近,她简直受宠若惊了,一路上都在逗着萝儿说话。 三人在集市中边走边玩。日上三竿了,阳光和煦,暖融融的。阿莎明用自己做的手帕子换了些糕饼小食,慢慢喂给萝儿吃。 夔邑中有一座高台,建立在一个天然高耸的石岗上,约十丈高,便是神台所在。阿莎明拖着姜缱,要去看大邑的春祭是如何气派。此时人群涌动,皆是去向高台的方向。 青石绕阶而上,通向古老的神台顶端。人们推搡着,气氛格外的热烈和骚动,目光聚集在神台的大祝身上。姜缱和阿莎明走到近前,也向上望去。 三牲已经放血,用彩缯裹着置于案上。大祝立在神台中央,扬着头,双手延伸,迎着太阳。他身姿颀长,穿着绛朱色的织锦长袍,隆重的吉服没有埋没他的身影,反而显得他十分伟岸。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倏的安静下来。 姜缱猛地愣住了。她以为纶邑一别永无再见之日,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此种情形再次遇见。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神台上那人轮廓鲜明而熟悉,不是季予又是谁? 阿莎明拽了拽姜缱的衣袖:“快看!那大祝竟是王子予!” 是了,季予曾在宝源寨住过一段日子,阿莎明也认出了他。 巫咸先民有传说:上古十大神巫法力无边,可以由登葆山直通天庭,自由往返人间。 此时季予站在高耸的神台上,他俊朗的面容沐浴在骄阳中,疾风将他的衣袖鼓起,猎猎作响,好像随时要破云踏空而去。人群里传来抽气的声音,阿莎明不由双手捧着心。季予让人想起了故事里法力无边的神巫。 他为何会在巫咸?又为何成了夔邑的大祝?姜缱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那个人,复杂的心绪掺杂在一起。与季予过往的画面瞬间涌向心头,总是能遇见他,难道他的影响力竟无处不在么?姜缱仰起头,出神的望着季予的身影,望得眼睛都酸了。 四下安静得出奇。蓦然间,季予低下头来,俯视台下的人群。他双手端起一个兕觥,有歌谣从他口中传出。那是传唱了数百年的九歌,曾是夏后启颂扬天神的赞曲,古老的音调肃穆而悠扬,配合铿锵的鼓声,在春祭上唱来令人心神激荡,夔邑的百姓如痴如醉,直觉得天神合一了。 一曲唱毕,季予将觥中的清泉缓缓撒在神台上。仪式进入了尾声,人们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王子!” “王子!” 所有人都在呼喊着,狂热的向着神台伸出双手。 阿莎明背上仍负着萝儿。她绽放一个兴奋的笑容:“缱姐姐,待会儿王子下来,我们与他见礼!” 仿佛听见了阿莎明的话,神台上的人将脸转过来,正对着姜缱的方向。 姜缱从恍惚中回神。她慌乱起来,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姜缱扯住阿莎明的手:“快走,快走!” 阿莎明奇道:“为何要走?” 姜缱支吾着:“……我腹痛。” 阿莎明略有些意外,“那我陪缱姐姐回旅中休息吧。” 阿莎明兴味正酣,姜缱不忍阻碍她,不由说:“也不是太要紧。明再玩一会儿吧。我回去了。” 神台上的人开始缓缓向下走来。姜缱心跳如雷,有汗珠从额角流出。她向萝儿伸出手,道:“萝儿随娘亲走,好不好?” 萝儿还在闹别扭。她搂着阿莎明的脖子,“萝儿也不走。萝儿要和明嬢嬢在一起。” 阿莎明眼睛望着神台那边,双手却开始驱赶姜缱,“如此也好。缱姐姐去吧,莫担心我和萝儿。” 萝儿的小脾气来得不是时候,姜缱无奈极了。强烈的紧迫感随着那人越来越近,姜缱不敢再耽搁,她调转头,艰难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回到逆旅,马儿还在嚼着草料。姜缱冲入室内,将房门紧闭。 终于回来了,却静不下来。如此落荒而逃,是她自己从未想到的。终究,还是自己欠了他所以才会如此心虚么?姜缱按着自己剧烈的心跳。那时候从夏国离开,自己做错了么? 等了许久仍没有阿莎明的身影。阿莎明年纪尚小,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萝儿。姜缱后悔自己方寸大乱,竟将萝儿留在神台。她左等右等,实在坐不住了,决定出去寻她们俩。 姜缱将蛇药胡乱抹在脸上,万一碰上王子予,只希望他不要认出自己。逆旅安静得不同寻常。这里虽离大集有些距离,也不至于如此冷僻。姜缱莫名警觉,一开门,便对上一个视线。 要死了。 季予就站在逆旅的院中,堵住了进出的通道,且不知站了多久。他仍穿着刚才春祭的吉服,清瘦了些,却更显英俊出尘。短暂的对上他的视线,姜缱立刻慌得低下头来。她想转身跑开,却想起此处无路可走。 他怎么来了? 姜缱啊姜缱,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你怎么这样懦弱?做过的事情,有甚可逃避?欺骗了他,那就该向他道歉。 她素来不喜示弱,于是心一横,她走向季予。 季予纹丝未动。他抿着嘴唇,沉默的看着姜缱,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姜缱看不懂那晦暗的眼神。 姜缱鼓起勇气,“王子……” 季予眉头一皱,却没说话。他在等她的下一句。 “我应向你致歉……” 季予眉头皱得更紧。方才他身体绷得很直,此刻却塌下肩来。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脏污,又缓缓放下。姜缱话音落下后,他微微偏过头,棱角一下子鲜明起来,仿佛生气了一般。姜缱紧张起来,倏而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冷场了须臾,季予开口道:“你为何来夔邑?” 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如此情形。曾经的情义如烟似雾,消失得毫无踪迹,仿佛从未发生过。他既没问她为何没死,也没问她为何离开他,却问她为何来夔邑。他的眼中翻涌着某种情绪,姜缱莫名被刺痛了。 “王子!” 姜缱刚想开口,忽而传来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欢快的情绪,姜缱一怔。 那女子很快出现在了季予身边。是一个明丽的女子,打扮得精致而高贵。她穿着绛朱色的裙子,和季予身上的衣裳颜色一致。 “王子怎么在此处?”那女子见到姜缱,问道:“她是何人?” 季予侧身看了那女子一眼,平淡道:“阿莎明的同乡。” “哦?”那女子狐疑的打量了姜缱一番,见她面貌邋遢,不以为然道:“就是那宝源寨的金花?王子遣人来告知她便是了,何须亲自来?父亲今日要甄选圣童,之后还有宴席。王子去晚了可不好。” 那女子拿出主人的架势,朗声道:“这位金花,今日夔宫有盛事,王子邀了阿莎明去观看,你既是阿莎明同乡,也可一同前去呢。” 夔宫是邑君的住所。阿莎明去那儿做什么?天色已经不早,再耽搁下去,今日便回不了宝源山了。姜缱迟疑道:“你……是何人?阿莎明为何要去夔宫?” 难道季予也是来告诉自己此事的么?他想让自己去夔宫? “我?”那女子不耐烦道,“我自然是夔宫的主人。方才我已说了,夔宫今日有宴席,王子邀请了你们,你这女子,去还是不去?怎么如同木头一般。” 夔邑的主人?那她与季予又是什么关系?姜缱脑中塞了棉花一般,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机敏。 见姜缱愣在那里,季予对那女子说道:“走吧。” 他干脆的转身走开,那女子看了姜缱一眼,跟上季予。 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然而季予一个眼神就击垮了她。离开他是自己的选择,不是吗?既然如此,又为何这么刺心?不告而别,他这样的态度没什么不对,可是为什么她这样难过?眼中有些湿意,她深深呼吸几次,将眼泪忍回去。 季予和那女子已经走开了。要找阿莎明和萝儿,便只能去夔宫了,虽然心中不愿,姜缱还是收拾情绪,去追他们。他们两人衣着显眼,走得不快,一路皆被行人热情的拱卫着,呼喊着。姜缱追上他们,便落在他们身后几步,亦步亦趋。 “王子!”“宗姬!”一路都有人将他们认出。 王子和宗姬,多相称的身份。季予的背影高大而清逸,那宗姬秀美娇小,简直是一对璧人。姜缱跟他们了一会儿,忽然不想跟了。 季予似有感应一般停下脚步,向后看向她。 他只简单看了她一眼,却再也不是从前那样炙热的眼神了。姜缱再次跟上。 待到了夔宫,季予和那宗姬进了大门,有寺人前来,接引姜缱。 她木然跟随着,待那寺人将她引到夔宫深处,她才发现宫中到处竖着春祭的羽翳,很多人已聚在此处,十分热闹。 “缱!” 阿莎明从人群中窜出,手中拉着萝儿。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朝着姜缱连连招手。阿莎明身边站着两人,那男子上衫下裳皆为华贵锦缎,皮弁束发,姜缱认出那是虞丙。那女子……姜缱连忙跑过去,是巫樱。 “缱!”巫樱见到她先是高兴,又立刻奇怪道:“你的脸怎么啦?又黄又黑的。” 姜缱这才想起脸上还有蛇药。她不好意思擦了擦脸,道:“沾上些蛇药……樱怎么也在夔邑?” 不知为何巫樱有些不高兴。她朝着宫殿中一指:“衍也来啦。我们自然是来瞧圣童的。缱和阿莎明也是来看热闹的吗?” 姜缱一头雾水,阿莎明却十分兴奋,姜缱从未见过她这般高兴。 “缱姐姐,王子实在是太和蔼可亲了!”阿莎明叽叽喳喳,“我同王子说我等是从宝源寨来的,王子便说,去年曾蒙寨中照顾,邀了我等来夔宫。” “是王子将你带来的么?原本我还担心集市中人太多,他找不到你呢!” “明……”阿莎明竟然让季予来寻自己,姜缱望着阿莎明飞扬的笑脸,有些无奈她的单纯。她从小在寨子里长大,心思简单直接,连王子都敢使唤。姜缱无奈得摇摇头,“怎么如此贪玩啊!” 阿莎明兀自继续着:“夔宫哎,宴席哎,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同王子和邑君吃过饭呢!” 巫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阿莎明的额头,“今日可要遴选圣童的,光顾着吃。” 虽季予已不在此处,姜缱仍觉得不自在。她望向虞丙,见他也望着自己,面上无甚表情。她心中疑惑,自己从纶邑中假死逃脱,为何季予和他见了自己都这般平静? 她与虞丙见了礼,问:“小府为何会在此处?”其实她想知道季予为何来,却问不出口。 “濮姬,”虞丙冲她点点头,态度算不上和善,“你来夔邑做什么?” 他也这么问,仿佛同季予商量好一般。 怎么,为何她不能来夔邑?姜缱有些生气了。 “我……”姜缱想,她来此看春祭,却没料到季予是春祭的大祝。虞丙的意思,难道以为自己是特意来看季予的么?他是在嘲讽自己当初离开了季予,如今却反悔了么? 姜缱难堪极了。她伸手将萝儿抱在怀中,对阿莎明道:“明,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阿莎明央求,“缱姐姐,我早就饿了。这样的席面我还没吃过呢。我们留下来可好?” 巫樱也说,“早就邀了你来玩的,留下吧。待过了今日,我们去游夔门。” 阿莎明拍手称好。 夔邑以夔门而闻名。夔门在坝子郊外,有高山凌江,断崖百丈,大江之水从此处汹涌而过,浩荡向东,雄伟令人称奇。 阿莎明如此雀跃,姜缱不扫愿她的兴。她又去看虞丙,他却欠了欠身,走了。 “嘁。”巫樱过来拉住姜缱,“王子予倒是挺和气的,怎么他这小臣这般高傲?眼睛要长到头顶去了!缱,不必理他。” 姜缱点点头。虞丙和季予向来是好友,虞丙对她态度如此,想来季予也……她闭了闭眼睛,极力压下那些不好受的感觉。 第三十七章 夔宫不知起了什么风波,人们开始涌向宫殿的中央。巫樱见了,立刻拽着姜缱和阿莎明一同进了殿。 巫樱边走边说,姜缱才明白:圣童这几年流落在外,巫王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夔邑的邑君沐王端沐杰一月前宣称找到了圣童,而圣童的选定须得经历特殊的仪式,他便邀了巫族的大宗族前来,要做个见证。 姜缱沉默的听着。这是巫咸国的事,为何季予会在这里?巫咸不曾向大夏称臣,素来与夏后氏只保持中和平的来往,当初自己来巫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巫王和圣巫,代表着巫咸国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季予在圣童选拔,又或者说是权力角逐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巫樱气呼呼的,“我族把巫咸都翻遍了,皆找不到那圣童,沐王却一下找来两名,说出来我都不信。要么,不知哪儿找的假冒的,要么,就是沐王藏着圣童到现在才说出来,叫我等好找。” 巫樱将在场的族长一一指给姜缱和阿莎明瞧。端沐杰就是夔邑的邑君了,至于今日和季予在一起的那个宗姬,姜缱听说她叫端沐其娜,是沐王的女儿。 她果然是夔邑的主人。那王子予呢?他又为何来巫咸? “自古圣童选拔仪式,巫王都要避嫌的。”巫樱附到姜缱耳边:“可是,沐王实在居心叵测不可不防,于是巫王便派使者去了大夏,请来夏后氏坐镇,于是王子予便来喽。” 原来如此。姜缱望着远处在人群中间的季予,他已经换下了方才春祭的吉服,而那端沐其娜仍站在他身边,言笑晏晏。她垂下眼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卜衍和虞丙也出现在季予的身后,与众人搬来几个大箱子。 季予简洁明了:“不久前我亲自去了灵山,取来圣巫生前所用之物,便混在这一百个灵器里。按照巫咸几百年来的规矩,挑中了那物件的就是圣童。”他抬手亮了亮手中用松香封着的袋子,“答案就在袋中。” 众人议论着,闹哄哄的在夔宫中弥久不衰。卜衍和虞丙将那些物件平铺在锦布上,置于殿中的案几上,一百件物什不少,几个大案几铺得满满的。 季予耐心等待再次安静下来,才又说道:“两位童子皆来自巫咸,请上来吧。” 端沐杰挥挥手,两名皆是三四岁模样的孩童被寺人带了上来。一男一女,穿着吉祥的巫咸彩褂,都是一团可爱的样子。 姜缱将萝儿抱在怀中,对她说:“萝儿看,圣童,圣童!” 萝儿许是玩得累了,软软靠在姜缱怀中,怏怏道:“娘亲,我想回家。” 姜缱摸摸她的头,“你明嬢嬢和樱嬢嬢都在这儿呢,我们待会儿和她们一起走吧。” 那边的童子已经开始挑选圣巫的灵器,在一堆亮闪闪的镯子珠链和衣物器具面前有些迷茫的抓抓这个,看看那个,一时无法决定。 阿莎明凑过来逗萝儿:“居然有这么多漂亮的东西!萝儿也挑一个吧,待会儿我们问衍要过来玩玩!” 巫樱目光追着卜衍,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明嬢嬢,我要那个枕头。” 顺着萝儿的小手,姜缱看见她指着一个颇为普通的竹枕,暗青色的表面光滑发亮。不知为何姜缱突然有些心惊肉跳。 阿莎明摇摇头:“那竹枕有什么好的。瞧那个宝石戒子多好看,隔这么远都能看见红彤彤的宝光。” 巫樱也说:“萝儿要竹枕,回头让你衍伯给做,要十个八个也做得。” 两位童子挑选了一番,最终男孩儿选了一个白色的骨杯,女孩儿选了一串松石项链,双双抱在手里。 端沐杰声音中有一丝紧张:“请王子公布结果。” 季予拆开封口,从布袋中拿出一个竹书,他将竹书举起面向众人。夔宫中炸了锅一般闹哄哄起来,端沐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季予看向端沐杰,眸光凌厉,“沐王,不知有何事不可能?” “你……”端沐杰脸色青白,他早遣人去灵山打听清楚,圣巫生活朴素,生前所用器具不多,那骨杯就是她平日所用,却不知为何王子予手中的竹书上只写着“竹枕”二字。 季予向着众人,似是解释,实是说给端沐杰:“我等取来圣巫的物件中,确有骨杯一只,可是那杯子使用痕迹太多,为公平起见,我把它拿出去了。这竹枕也是圣巫生前用过的,可惜童子没有选中。” 巫樱瞪大了双眼看着萝儿,阿莎明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姜缱脑中炸雷一般嗡嗡作响,猛地闪现出与萝儿相遇时的情景。萝儿会是圣童吗?姜缱不敢想。她知道圣巫是巫咸国至高无上的人,可是那样高的位置,却是寒冷而残酷的。圣巫终其一生,都只能在灵山上苦修。选择那样的人生,不仅失去了自由,还失去了作为普通人可以拥有的一切,譬如情爱,子女,天伦之乐。如果这一切都还不算残忍,姜缱还知道,成为漩涡最中央的圣巫,从此安宁的生活便是奢望。曾经因为巫王之位的争夺,有圣巫沦为了权力斗争的工具而被囚禁甚至被杀,更有甚者,如果巫咸遇到重大的变故和灾难,圣巫需要把自己投到火里,作为终极的献祭。 萝儿睁大懵懂的双眼,好奇的看着夔宫中的一切。姜缱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抱紧了她。 “缱姐姐,萝儿是……” “不是!”姜缱打断阿莎明,“方才……是我说要那竹枕,萝儿才那么说的。” 巫樱道:“如此。缱为何要那竹枕?” “只是一句玩笑话。我……昨日没睡好,便说那枕头颇为实用,被萝儿听去了……” 巫樱端详着姜缱的表情,“缱,此事关系重大。不若把萝儿交给我带去巫王那里,巫族人自会判断萝儿是否是圣童。” “不……”姜缱急速思考着,“樱,巫咸的圣巫,自是巫人,对么?” 巫樱缓缓点点头。 “萝儿是我的女儿,既是濮人,又怎么可能是圣童呢?”姜缱挤出一丝笑,“莫要打扰巫王了罢。” 见姜缱如此肯定,巫樱虽仍有些狐疑,却也按下了话头。 第三十八章 圣童未选出,接下来原本热闹的宴席变得十分尴尬,端沐杰摔袖而去,把诸位族长和耆老丢给了端沐其娜招呼。 姜缱心绪不宁,一心想着萝儿的事,阿莎明则一心想着明日游夔门,央求姜缱同去。 “缱明日也一起去吧,”巫樱也问,“衍邀了王子予一起去游玩呢。” 阿莎明欢呼了一声。 想起今日见到季予和虞丙时他们的态度,姜缱连忙摇头:“夔门山势险峻,萝儿人小不便攀爬,明和樱去吧。” 阿莎明眼巴巴的看着姜缱,姜缱明白她的意思,好笑道:“明只管去玩,我和萝儿定会等你一起回宝源山。” 有饭食被陆续呈上来,姜缱不得不陪着巫樱和阿莎明继续枯坐。萝儿白日里吃了许多夔邑小食,此时已然不饿,被姜缱哄着又喝了些肉糜粥。卜衍忙完了手头的事务,过来陪着巫樱一起用饭。他和巫樱聊着今日的事情,两人靠得很近,声音低低的。姜缱生出些感慨:衍能这样幸福,她觉得很好。既然当初拒绝了衍是对的,那么离开予也会是正确的,他也会有自己的幸福。姜缱抬头看了看季予所在的方向,他和那端沐其娜也很登对。 姜缱的视线触及季予,立时发现他也在看她。她连忙低下头。 “怪了。”巫樱拽了拽姜缱,“我怎么觉得今日王子予总是瞪着你?你可是得罪他了?” 连樱也瞧出了他的异样。他那样看自己,定是因为她的不辞而别,又或者是因为自己借着假死离开纶邑,是欺骗了他。他愤怒,恨她,她能明白,可是直面他审视和责问的态度,却比“明白”二字要难上数倍。 还有他那句“你为何来夔邑”。 姜缱转过头:“樱,王子予来夔邑,是众人皆知之事吗?” “那是自然啊!沐王这样高调,将巫王的风头都抢尽了,巫咸上下有谁不知?” 我就不知道啊……今日的情形,想必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一定不想再次见到自己,可是自己却还是出现了,委实厚颜了。 煎熬到宴席尾声,萝儿许是玩得累了,在姜缱怀抱中睡着了。姜缱起身向巫樱等人辞行。 “缱!”巫樱叫住她,“我姑母在夔邑有个别苑,缱和明今晚就与我同住吧。” 阿莎明自然十分高兴,姜缱却不肯打扰卜衍和巫樱新婚的幸福。“马车仍在逆旅,”她一边说着,一边背起萝儿,“待从夔门回来,明来逆旅找我和萝儿,一起回寨子去。” 然而走了一会儿姜缱后悔了。夔宫正殿外头是曲折的回廊,而庭院又这样多,她迷路了。 月亮已经升上来,天空却仍有些微弱的亮光,照进静悄悄的庭院里。萝儿趴在姜缱肩睡得香甜。姜缱努力回想进入夔宫时走的路,辨认着方向。不知转了几个弯,姜缱忽然听到说话声。 “……王子今日很不同。” “哪里不同?” 竟然碰到端沐其娜和季予。他们在黑暗的回廊中说着话,姜缱转过一处转角差点撞到他们身上。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回过头来双双看着她。 端沐其娜最先反应过来:“你是何人,怎么偷听我们说话?” 姜缱已经在心里责怪了自己一百遍。她向后退了一步,努力平静的说:“宗姬,我只是路过此处,并非偷听。”她又向后退一步,只觉得很不自在,补充道:“我这就走。” “等等。”季予走了过来。 姜缱暗自叫苦,她重复着:“我这就走了。” 庭院昏暗,端沐其娜也向前走了几步。她看不清姜缱的脸,却认出了她的声音。 “你是今日在集市的那个金花?竟然又来纠缠王子……”端沐其娜尖利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中听来格外刺耳,“在集市时我就觉得奇怪,王子为何亲自去找这女子,现在她又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王子,你们不会有什么吧。” 姜缱连忙道:“宗姬,你误会了……” 季予打断她,向着端沐其娜道:“与你无关。”他又转向姜缱,“跟我走。” 端沐其娜惊讶得瞪大双眼,王子予来夔邑这些日子,对她一直和颜悦色,从未这般噎过她。眼前这女子衣裳黑沉沉的,她记得白天的印象,不过是个极普通山民。方才自己那样说,不过是想激一激王子予。 自从王子予来夔邑,沐王便让她牢牢盯着王子予,一方面让她打探圣巫的消息,另一方面,若能成功嫁给夏后氏,那么端沐氏在巫咸的地位将超过巫氏,家族崛起指日可待。这件事一开始端沐其娜是不情愿的,但是自从她接触了季予,一切就变了。她找了各种借口跟着他,他客气的接纳了她的存在。他甚至同意了在春祭上做大祝,令沐王十分有面子。这些日子端沐其娜是那么开心,时常觉得自己飘在云上,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父亲在王子予宣布结果前,都确信圣巫的信物是那个骨杯,原来他是在利用她获得沐王的信任,她得到的那些关于圣巫的消息,想来不过是他放出来的烟雾。 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击碎了端沐其娜的骄傲,她带着哭腔道:“王子予,你这是什么意思?宴席还未结束你就要走么?” 季予看向她,“夔姬,圣童的事已经了结,我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你可能不相信,此事能如此结束,对端沐氏已是最好的结果。回去好好劝说你父亲,莫要太过贪心。” 他声音冰冷,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箭一般直接将端沐其娜钉在原地。少顷,季予回过头,拽着姜缱转过走廊向外走去。 姜缱双手托着萝儿,不便抽回手,只好说,“王子你松手吧。” “你认得路么?” 姜缱猛地愣住。 想起刚才端沐其娜和他的模样,姜缱虽不知道详细,却看出自己的出现令他们起了矛盾。她不安道:“那个宗姬……” 季予停住脚步,看着她。 姜缱一叠声问道:“她可是误会了?我并非有意跟着你们。不如我去和她解释清楚?还有,端沐氏和圣童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缱的问题如同抛到墙壁上,季予沉默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团冰冷的气息。姜缱只好住嘴。他在生气么?他恨自己么?借着微弱的光亮,姜缱看到他的双眸深得如同黑色的漩涡一般,将她牢牢罩在其中。姜缱心慌起来,她简直有种感觉,若自己不赶快挪开目光,就一定会跌进那漩涡中,再也无法出来。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这么看她,她不想懂那个眼神。 姜缱稍稍偏开头去,没想到他却忽然伸出手,将萝儿接了过去。 “不……”姜缱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萝儿被抱走,她的背上立刻一轻。 萝儿睡得正熟,经此挪动立刻不满的皱了皱眉头。好在季予的手有力又稳健,他将萝儿放平,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萝儿换了姿势似乎睡得舒服了些,竟往他怀中钻了钻。 “便是去今日那逆旅是么?” 他不由分说将萝儿抱着就走,姜缱无法,只好任由他领路。 两人一路无话,那种怪异的气氛就弥漫在季予和姜缱之间。从前的季予让人如沐春风般热情,如今却判若两人。姜缱努力平静着,实际却连看他一下都需要再三犹豫。至于为什么他要送自己,她不愿意想。夔邑的街道早就散了白日的喧嚣,黑乎乎的街市安静极了,如同季予沉默的背影,在黑夜中浓厚而沉重。 其实,已经没什么需要解释了。分开了就是分开了。姜缱对自己说,无论自己有什么苦衷,那样离开纶邑就是做出了选择,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想必他也这么认为。有些事若永远不说,便不算误会。还有刚才,那夔姬和季予似乎闹得不愉快了,季予如此态度大约也是因为自己闯了祸。姜缱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全部的话都搁下。 逆旅已经锁门,敲了半天主人家才过来开门。那主人本颇有些抱怨姜缱回来晚了,打量着季予生得高大轩昂,不敢得罪他,开了门便识趣的走开了。 姜缱连声谢了,从院中马车拿出萝儿睡惯的被褥,铺到房中床上。萝儿被季予小心放下,翻了个身,没有醒,姜缱终于舒了一口气。 院中所有旅人都早已熄灯,四下漆黑,进到房中姜缱和季予难免有些触碰。姜缱感受到他的气息,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她径直走到院中。 马儿在墙边石槽拴着,主人家白天喂了草,那马儿此刻似乎在反刍,轻轻咀嚼着。 姜缱向着身后说:“我去照看马儿,王子……今日……”她仍想和他道歉,却说不出口。 季予慢慢踱到院中,他低着头,姜缱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跟到马槽,与她并排立着。 姜缱不敢回头看他。她怕看到他眼里的光,怕多看一眼,她就会后悔,会推翻之前所有的决定。 良久,季予叹了一口气,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是在同她道别么?姜缱心中一酸,她想说的很多…… 从夏那样离开,欺骗了你,很对不住。可是如果重新来一次,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不伤害你。予,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回应你。我似乎总是能遇见你,这一定是上天对我的捉弄,既让我喜欢你,又叫我不能同你在一起。 可是她不能说这些,一个字也不能说。事已至此,她希望他能忘了自己,像衍那样,可以获得真正的幸福。 她咬咬牙,“王子……” “罢了,”他打断她,“不必说了,我不想知道。” 季予转身离开了逆旅,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清瘦又萧瑟。有水汽充盈了姜缱的眼眶,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早就不见了。 第三十九章 季予和巫樱一行人去了丰邑。平息了夔邑的风波,巫王十分感激王子予,经此一事,巫氏与夏后氏更加亲密无间了。巫王更是命巫樱和卜衍时时作陪,务必令季予在巫咸游玩得舒心惬意。 从去岁夏末初始,空荡的琉宫如同没有空气一般令季予窒息。没有姜缱的日子,季予做了很多事情,他无法停下来。新濮伯姬显被申斥后,仲余禁足了姬芸,姬氏与夏后氏越发暗流汹涌。季予与姜元一直保留着某种联络,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再往后,越邑和巫咸都出了些风波,自冬天起,百越有数个部落彼此摩擦,巫咸也因端沐氏和圣童的失踪而纷乱,化解这些矛盾成了季予四处奔忙的理由。因季予的亲事搁置,妇姚十分着恼,不过姒少康似乎并不着急。对季予的赞誉从四方部族传来,送来纶邑的献女住满了瑜宫,每日熙攘,与瑜宫一墙之隔的琉宫,却因季予的离开而静悄悄的。 回到宝源山,夔邑一行成了阿莎明津津乐道的话题,回到宝源寨后她几乎每日提起。那夔邑的春祭如何盛大,那夔门的江水如何滔滔,那夔邑邑君的宴席如何丰盛,那圣童仪式如何神秘,那王子予如何宛如天人……姜缱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她近日碰到阿莎明都绕道走。 姜缱早就习惯了压抑自己。日子再难,生活还要继续。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的长,巫咸地气温暖,山里的花儿开了很久,菌子和草药一茬茬疯长,有种压抑不住的思想也在姜缱心里疯长,她选择与之共存。 “缱儿!” 姜缱将衣裳投到溪水中,熟练的展开漂洗。萝儿的衣服小小一件,已经被她搥洗干净,她擦擦额头的汗珠。 “缱儿!” 谁在叫她?姜缱茫然抬起头。 隔着清溪,姜缱瞧见高阳承牵着匹马站在对岸,冲着她微笑。他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剑眉凤目,乌黑的头发结成许多个发辫散落在肩头,姜缱却觉得他有些不同。之前见到他时,他是冬天,如今再见到,似乎冰雪消融了。 姜缱也冲他笑笑:“你怎么来了?” 一不留神,衣裳顺着水溜了数丈。 “衣裳……” 高阳承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水中,把衣服捞起来,捧到姜缱面前。溪水不深,却也完全淹到他的腰部,衣裳几乎全湿了。 姜缱惊呼一声,伸出手把高阳承拽上了岸。高阳承的手很大,将她的手完全握住,带着无法忽略的力度。姜缱立刻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挣脱开去,又问道:“承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你的。”他弯下腰,随意拧了拧身上水。 “看我?”她又笑笑,“我无甚可看的。承近来可好?” “缱儿,之前是我错怪你了。你可会原谅我?” 姜缱不记得她有什么事需要原谅高阳承。 “承在说什么呢?”姜缱将洗好的衣裳拧干放入木桶,“快随我回去把衣裳烤干,当心着凉。” 高阳承直起身正视着姜缱,认真道:“缱儿,你听我说完。” “那时濮人流离失所,我一心想要复国,想要报仇。我怪你不肯担起宗姬的责任,太过懦弱。之后雍伯靡围了登葆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的时候,我也常在心里埋怨你。” 姜缱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你只是惜命,不肯为濮人出力。之后我每日和雍伯靡周旋,始知自己太过天真。我连一个雍伯靡都无法杀死,又何谈复国和复仇?” 姜缱有些不忍心,“承不必妄自菲薄。那雍伯靡可是雍氏族长,夏人的大宰,他本就善战。” 高阳承笑笑,“原本我只是苦苦支撑,某天早晨忽然发现雍伯靡和他的虎士全部消失了。我欣喜若狂,以为他们是知难而退……”他停下不再说话,只注视着姜缱。 姜缱被他看得不自在,扭过头去看溪水。他说的这些,她渐渐明白过来,想起之前在纶邑时姒少康同她说的话,她前后连接了起来。 她问:“雍伯靡真的撤走了?” 高阳承点点头。 “他们退兵之后,我方能从登葆山下来。我四处打听,甚至去到京畿附近,才知道出原来雍伯靡是姒少康召回的。听闻是一位濮国宗姬求情,姒少康被她真心打动,不仅免了濮国的税赋,还下令安抚流民,召回大宰。缱儿,那个宗姬就是你,对么?” 想起与姒少康的接触,姜缱仍有些意难平。 “打动?决然没有。姬氏在濮地作恶,姒少康自然会惩治他们,无论有没有我,他都会如此做的,我不过是担了虚名。” “不,不必管夏后氏如何想。总之,是我错怪了你。”高阳承黯然道,“缱儿,你可会原谅我?” 姜缱想,她又何尝没有错呢?彼时高阳承要带领流民辟地建寨,她曾质疑他的真心,也曾怀疑他能否在夏人的攻势中存活下去。她那时一心想着姐姐,忽略了他,难得他不计前嫌来寻自己。 她有些惭愧:“承,是我错怪你了才对。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原不该如此生分。” 高阳承眼中一亮,“果真么?” 姜缱颔首,“自然。” 高阳承换了身衣裳,姜缱又拿去溪边洗净了。她把他的马栓到后院,同姐姐送给自己的那匹马放在一处吃草料。从前在濮国时他就常进出濮宫,阿媪自然识得他,与他在火塘边坐着闲话。 在姜缱这里,高阳承感觉到了平静。他眼睛搜寻着她的身影,她忙前忙后,洗衣喂马晾衣裳,此时又开始忙着做饭了。火塘里升起了火,温暖的气息让他安心。他拿出袖中的一块青檀木雕,仔细望着上面的鸾鸟刻纹。自己的心意正像这图腾上的纹路,不论如何曲折,最终还是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娘亲!” “缱!” 屋子前传来两声呼唤,姜缱立刻迎出门去。一头青牛被阿莎明牵着在原地踏着蹄子,萝儿小小的身子在牛背上坐得直直的,一点也不害怕。 姜缱将萝儿抱下来,轻声道:“又陪着明嬢嬢去放牛了?” 萝儿矜持的点点头。她仍然话很少,但是从夔邑回来后,变得很喜欢阿莎明,连阿莎明去放牛都要缠着她。 高阳承也走到门口,微笑着与阿莎明打招呼。阿莎明满脸兴奋,“缱姐姐,这不是你的夫君吗?” 高阳承笑得更开,姜缱却一脸严肃:“明,不可胡说,承是我在濮国时的同乡。“ 高阳承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半晌,他对阿莎明道:“正是如此。我路过宝源山,来看看缱儿。” 阿媪的身体尚未康复,姜缱终日忙碌。这个两层的小吊脚楼因为高阳承的到来而变得拥挤。与之前一样,姜缱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他住,自己则与萝儿去阿媪房中暂住。 一大早她背着竹篓又要上山,高阳承拦住她,“缱儿,我陪你去可好?” 萝儿也拿出一个小篓捧着道:“娘亲,萝儿也去。” 虽然解开心结,与从前比,高阳承发觉她疏离了很多。果然姜缱推辞道:“我不过去寻些药草,半日即可返来。承不如多歇歇。” “缱儿这样劳累,山中又诸多危险,我怎可能安心?左右我也无事,不如陪缱儿多寻些药材给阿媪用。” 高阳承的眼中含着期待的光芒,连他眼下一颗细小的泪痣都似乎在瞧着她。他伸出手臂,手中握着那个木雕,“缱儿……” 姜缱错开脸去。 他执意要跟随,姜缱并非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心已被另一个人填满,无法再接受任何人。姜缱摸摸萝儿的头,说道:“山中我早已熟悉,是不怕的。承既无事,不如……早日回登葆山?想来寨子里的人都盼着你回去呢。” 高阳承心口一滞,将手缓缓垂了下来。她不是难懂的人,而他又那样了解她。他心中转了七八个弯,末了艰难的点点头:“不错,明日我就该动身了。” 姜缱意外道:“明日这么快么?” 高阳承将她全部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她的双眸是清澈的星河,总能吸引他的目光。她的眉修长而细密,却微微蹙着,似乎带着些惊讶、担忧和内疚。她因为自己而为难了。高阳承想,她现在仍然不曾接受自己,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她永远都是他的缱儿。他从小就喜欢她,他相信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成为他的妇人。 想到此,高阳承说道:“我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却不曾办正事。其实我这次出来是正打算去盐泉,好换些盐石带回寨中。” 姜缱似乎松了口气,细眉舒展开来,“如此。承可识得路途?我去过几次盐泉,可以陪你同去。” 高阳承不舍的看着姜缱,却摆摆手,“不必。萝儿和阿媪都离不开你照顾。” “那你千万小心。寨中族人都指望着你呢。” 他唤她:“缱儿。” “嗯?” “若有一天,我和族人离开巫咸,你会和我一起走么?” “离开巫咸?”她不解,“回濮国么?” 高阳承摇头,“登葆山易守难攻,却少了些开阔。我听说从巫咸一直往西,有无边无际的草原,若去到那里,或许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姜缱的眼中亮了一下,又听见他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便来接你,可好?“ 姜缱思索了片刻,“可是……阿媪身子不好,我须得留在宝源寨照顾她。”她想想又笑了:“无妨的,若承去了西边,不管多远,我都会去看你的。” 她笑起来时鼻子会微微皱起,嘴角弯成一个小巧的弧度,和她小时候的笑容一模一样。高阳承恍惚了片刻。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伸手整理了一下她背篓的系绳,缓缓道:“都依你。“ 第四十章 “邑君,夏后传召。” 仲余扶额。自从来了封邑,这些年父亲亲自传召不过三五回,母亲倒是时常接自己和姬芸去纶邑小住,可是今日……他挥手命那寺人退下,将竹书捏在手中却不想打开。 仲余知晓父亲因何事传召。从去年起,他限制了姬芸的出入,把她圈禁在越邑外的宅子里。姬氏自然不肯善罢甘休,连雍氏也跟着弹劾自己。父亲那里想必有一番斥责在等着。 他将目光放出,投到晨曦初现的院中。姜缗纤细的身姿染着金色的光,在给院中的花草浇水。她低着头,仲余看了半晌,没有看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青丝中的发簪绿荧荧的。 “缗儿。”他唤道。 姜缗抬起头向屋中看来。她双眼有一瞬的迷茫,然而还是向着仲余走了过去。 “邑君,有何吩咐?” 仲余有些恹恹的,指了指院中,“那些事,何须你动手?” “我不过闲来无事。” “缗儿,你始终不肯接受我。” 仲余平平的看着她,目光中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姜缗脸色刷一下白了。 “为何这样问?缗儿……早就是邑君的人了,不是么?” 仲余道:“我送走了姬芸,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可是你却总是把自己当做奚奴。” 姜缗微不可查皱了皱眉。姬芸差点害死缱儿,她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姬氏势大,姬芸指示寺人杀死仲余的亲信,企图破坏姜缱面见夏后之事,仲余都告知了姒少康,没想到他只淡淡斥责了几句就揭了过去。对于此事,仲余十分失望却不肯轻易放过,回越邑后就将姬芸送到了城郊。 姜缗想,她曾经也做过女主人,只不过,那是在弋邑。 “邑君,缗儿本就是奚奴,应知晓自己的身份。” “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仲余说着,却有些心虚。他一直不曾废除她的奴籍,只因他有种感觉,若给了她自由,她会像飞鸟一样振翅高飞消失不见。 姜缗也不争辩,只问道:“邑君可是有何烦心事?” 仲余将竹书打开,扫了一眼,苦笑道:“父亲问我姬芸之事,要我去纶邑。” “不如将小君接回府中吧。姬氏是大族,夏后氏与姬氏的联姻关系重大,我怕夏后会斥责邑君。” 姜缗担忧的看着仲余,见他把那竹书重重的仍到案几上,道:“姬芸如此包藏祸心,我不杀她,已是格外留情了。此事,只是我的家事,与其他人何干?” 姜缗走近些,将那竹书捡起来看。那传召中夏后语气颇为严厉,提到仲余擅作主张,不顾后果。竹书上雕刻的钩划皆涂胶墨,黑漆漆如黑云压顶,姜缗心头一紧。 “邑君,小君虽有罪,这些时日也受到了惩罚。若因她一人之罪,反而牵连到邑君,实在不值得。还请邑君三思。” “她的手段你也见到了,你就不怕她对你不利?或者对我不利?不必再说,我绝不会让她回来。”仲余斩钉截铁道。 季予在丰邑客居了些日子,本以为夔邑之事已经平息,不想端沐其娜却跟了过来。 端沐氏是巫咸望族,可自由出入巫王宫。端沐其娜跟在季予的左右,她本身已颇为引人注意,加上季予无论在哪里都是焦点,一时丰邑众人都在传言他们二人交好,连巫王也听闻了,去问了季予的意思。 “说起来,其娜也算是我远方的侄女,王子若是有意,我可以去问问沐王的意思。”巫王如是说。 巫王本名巫婵,年岁五十出头。季予与她接触下来,发现她为人温和而充满善意,即便处在巫王这样的高位,仍十分平易近人。季予有时将巫王与父亲相比较,父亲早年颠沛流离,多次命悬一线,吃了很多苦,后来他成了夏后,对身边的臣子小心平衡,不轻易示以真心,六卿和各宗室都对他敬畏得很,却也颇有距离。而巫王似乎与父亲相反,巫咸宗室与巫王关系亲密,可是这样又难免有端沐杰这样野心勃勃的臣子,一味以怀柔之心对待,是不行的。季予想,若将父亲和巫王的行事风格糅合一下,取长补短,上位者或许便可以兼济天下了。 季予推辞道:“多谢巫王抬爱。不过我对夔姬并无想法,更何况父亲对予的亲事早有安排,”他苦笑,“他选了好几个宗室的女儿,如今都养在宫中,名为献女,实际都是为我留的王子妇人选。若真的联姻,只怕得我父亲说了算。” 巫婵大大的惊讶了一番,“夏后少康如今怎变得如此世俗了?我记得他年轻时,可也曾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呐。依我看,小阿鹏小金花的事儿,我们这些老人家还是少管的好,不然啊,一个不小心点错了鸳鸯谱,小儿女们的欢喜就变成愁咯。” 季予是第一次听巫王谈起父亲,听她话里话外,似乎对父亲颇为熟悉,他也惊讶了。 巫婵因保养得宜,面容并不见老,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季予好奇心起来了,“巫王曾和我父亲熟识么?他平日里老气横秋的,何时至情至性了!” 巫婵笑笑,有细长的皱纹从眼角绽开去。二十多年前的事儿,谈起来都久远了,忆起来更是模糊极了。 那几年因寒王与夏后氏争天下,世道乱得很,而巫婵又刚刚坐上巫王之位,根基未稳。彼时她只有二十出头,宗室大多认为她性格过于软弱,然而巫咸的王向来是圣巫通过聆听神谕选出,就算少数人心中不服,却无人敢有异议。巫咸是小国,实力本就薄弱,巫婵决心韬光养晦,避免掺和寒夏之争。在不服巫婵的人中,最有人望的,是端沐氏长子端沐杰。端沐杰也算是巫咸那一代的青年才俊了,崇尚武力,十分欣赏寒王,就算巫婵一再约束端沐氏,他仍和寒氏往来密切。 再后来……姒少康为了躲避寒王的刺杀,竟从越邑一路向西逃到了巫咸。巫婵望了望季予,他的眼角眉梢真是与姒少康年轻时一模一样。听说予的母亲妇姚是虞氏的女儿,到头来,当年那个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巫族女奴而疯狂的少年,最终还是娶了家世显赫的女子为妻,而那个女奴却嫁给了另一个更为疯狂的男子,最后落得国破家亡自杀殉情的命运。 巫婵一口气叹得老长,悠悠说道:“王子,人在年轻时谁不冲动热血?你的父亲亦是凡人啊。” 第四十一章 巫王十分喜爱季予,宫中设宴每每都要请他来推心置腹一番。巫咸国珍馐种类繁多,今日巫王命寺人准备了各色山珍炙肉,配着香嫩的菌子和醇厚的雌雉汤,不想季予却在席中东张西望。 虞丙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季予,小声道:“王子在找什么?” 季予无聊的喝了一口汤,道:“这时节,不是槐花的花期么,怎么从未见过槐花饼?” “槐花饼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虞丙不以为然,“巫王怎会拿那个招待客人。” “那又怎么了,”季予同他拌嘴,“我倒是觉得挺好吃的……”他一抬眼,发现端沐其娜正探究的看着他,季予转过头去,闭口不言。 端沐其娜向身后寺人耳语几句,那寺人便离了席。少顷,寺人端来一盘吃食,呈给了端沐其娜。 快要入夏的时节,天气清爽不冷不热,端沐其娜穿着修身长裙,上身的小褂绣着缤纷的图案,坠着叮叮作响的银饰,故而她一起身,便吸引了席上众人的注意。只见她手中托着那个漆盘,款款走到巫婵面前,道:“巫王,今日其娜忽然想起小时候吃的槐花饼,这时节蘸着槐花蜜吃最为香甜,不禁有些馋了,便央求寺人们做来一盘。巫王可想要尝尝?” “其娜真是个急脾气,想吃什么就立刻要吃到!倒是和你父亲一个样儿。”巫王笑道,“这饼果真有那么好吃么?罢了,分给大家尝个新鲜吧。” 槐花饼被端沐其娜施施然分到宾客桌上,待到了季予那里,听巫王问:“其娜,上次你父亲沐王寻到的那两个孩子,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端沐其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那两个小娃娃既不是圣童,自然是和各自的族人在一起。” “哦?”季予插话:“我怎么听说,两个部落的族人如今都被充为奚奴了,莫非是沐王迁怒于他们?” 端沐其娜将槐花饼递到季予面前,虞丙伸手接了,搁在案几上。端沐其娜正要说话,巫王开口道:“若那两个部落真是存心欺骗,冒充圣童,沐王要如何处置倒也不必向我请示。只不过,如此罪行定是父母族人犯下,就不必追究到孩童身上了。” “是。”端沐其娜行了一礼,“驽安和平湖两个部族实在可恶,竟在圣童这等重要的事上作假,父亲前后奔忙数月,被他们骗得好苦,气不过才给他们些惩戒。巫王仁善,其娜却有一事不太明白,那两个孩童的亲人皆在圄中,若单独将他们放了,却不知他们小小年纪要如何生存?” 没想到端沐其娜竟然反过来噎了巫王一句。季予与虞丙对视一眼,季予神色淡淡的,虞丙却挑了挑眉。 巫王道:“其娜思虑的甚为有理。此事好办,便将他们二人送来宫中吧。” 见巫王如此回应,季予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话说到这个份上,巫王提起来问了责又一松手放了。沐王苛待族人,巫王却替他粉饰太平。季予从前虽对巫王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但今日亲眼所见,仍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忍不住腹诽她过于软弱,如此纵容沐王,恐埋藏祸端。 “虞丙……”,季予对虞丙耳语了一番。他们带来巫咸的虎士中,不乏耳聪目明之人,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虞丙颔首应下,又将那槐花饼推到季予面前,“可巧,王子方才正想吃这个。” 季予瞧着那饼,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他又将那盘子推了回去,“饱了。” 之后有一日,卜衍一行人和季予行猎,途中遇到了夔邑来的人马。为首的虎士认得跟随季予的端沐其娜,上来与众人行礼。 从那虎士身后看去,有两个孩子共同骑在一匹马上,季予认得他们就是甄选圣童那日的两个孩子,他们二人衣衫破破烂烂脏污不堪,脸上挂着泪痕。 季予问端沐其娜:“夔姬,这是怎么回事?” “巫王既发了善心要这两个孩子,我便给父亲传了书。这不,父亲将他们送来了。” “这我自然知道。我是问为何他二人这么狼狈?似乎是一路哭着过来的?” 四下刹那间静了下来。季予的诘问令端沐其娜茫然。她的看了看众人,不解道:“孩童皆爱哭,这并不稀奇,何况他们身为奚奴,衣衫破旧些,也属平常。王子为何要替这种人抱不平?” 季予神色极冷,刀刻一般的下颌紧紧绷着,现出锋利的线条。虞丙余光扫到季予,立即觉出他生气了。这个夔姬,自夔邑起就跟着王子予,傻子也看得出她的意思。王子予对她虽冷淡,相比瑜宫里的那些献女,已算得上是另眼相看了,偶尔与她说上两句话,甚至在夔邑时答应过她做春祭的大祝。这等待遇,让虞丙一度以为她或许能博得王子予的青睐。可如今看来么……他摇摇头,这些贵女似乎都有个毛病,高高在上习惯了,把寺人奚奴都当作牲口一般,偏偏王子予向来痛恨宗室麻木不仁,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王子予不喜了。 想到此,虞丙简直泄气。这数月以来,旁人未发觉,但他可清楚王子予心情有多低落。原本他以为这夔姬既美艳又倾心于季予,或许能够使得他忘记那个女子。现在看来,王子的情伤尚无解药,自己难捱的苦日子也还未到头。 “夔姬,”季予道,“他们虽是奚奴,与宗室的子女相比并无不同。还望端沐氏能够善待百姓,给其他部族做个榜样。” 端沐其娜脸色一白,没料到季予身为大夏的王子,竟会为了下贱的奴仆给她脸色看,她又想起在夔邑那晚,他亦曾为了一个普通的山民中途离她而去,一时间又气又怨,气他立场奇怪,怨他不明白自己的心。她向那两个孩子看去,只见他们懵懂的脸上带着一丝痛快的神色,不由更加恼恨。 走着瞧吧,端沐其娜在心里说,待你们落到我手中,便知道此光景已经算是好的了。 第四十二章 端沐氏的消息很快由斥候传入季予的耳中,第二日他便借口行猎去了夔邑。季予命人不必告知端沐其娜,而巫樱和卜衍仍和季予同行。众人轻装上路,纵马疾行,只用了三日便到了夔邑,季予绕过雉堞,向着夔邑北边驰骋而去。 虞丙驱马与季予并肩,将众人远远落在身后。“王子,不先去见沐王么?” 季予反问道:“丙,这一路的不同寻常之处你还未觉察出么?” 虞丙登时心领神会。他们一行人这三日沿途路过数个部落,也曾在不知名的山寨过夜,越接近夔邑,那些部落的气氛就越是奇怪。寨民见了他们都有些莫名敌意,而普通到不起眼的小部族,寨中竟有屯兵的迹象。 “王子可记得那几个寨子?我们的人去探查过了,说弓马粮草皆齐全。” 季予冷笑道:“此时新粮尚未成熟,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巫咸何时变得如此富庶了?”他抬头远眺,湛蓝天幕如同水洗过一般明净。季予阴着脸,“这其中必有蹊跷。那个端沐杰,可不简单只是在圣童甄选一事上作妖。巫王定是看出了什么,才去大夏将我等请过来给她撑腰。” 虞丙忽然一拍马头,发出一声惊叹:“噢!”马儿被他猛地这么来一下,受惊不小,发出一声嘶鸣。虞丙连忙稳住马,对季予小声道:“那个夔姬!我道她怎么总缠着王子……在夔邑时天天跟着也就罢了,还追到了丰邑。我还以为她倾心于王子呢……这么看来,她来监视咱们的成分倒是居多!” 见虞丙一下从沐王的话题跳到端沐其娜那里,季予无奈看他一眼,“丙年纪尚小,稚气未脱。” 又拿年纪说事儿,虞丙气的差点从马上跳下来,“王子不过比我年长一岁罢了,上次嘲讽我混沌未开,现在又说我稚气未脱,啧!小臣是看走眼了,可是那夔姬瞧着情意绵绵的,谁知道她竟目的不纯呢?难道王子一开始就知道夔姬的意图的么?” “算是吧……”季予低语:“身份既给我带来便利,也有诸多负累。有人因我是王子而靠近我,也有人因我是王子弃我而去,你说是么?” 季予在马背上挺直如翠竹一般。他的侧脸如山峦挺立线条坚毅,风鼓动着他的衣衫和鬓发,将他的话语淹没在风的悲鸣声中。虞丙看着季予,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虞丙所知的人里,季予最具赤子之心,因此也极好相处,唯一那个弃他而去的人……虞丙觉察出了他的寂寞。 虞丙策马随在季予身侧,“王子,这不像你,小臣认识的王子予可不是悲观的人。小臣觉得,世人并非都那么功利,只有夔姬和那濮姬恰巧如此。”此话一出,虞丙后悔得猛掐自己,不小心竟话头快过了脑子。 果然季予立即转过头来,说道:“非也。她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虞丙吐了下舌头。濮姬诈死而逃后,他见到了季予的消沉。那人如此不珍惜王子予的真心,实在是可恶之极,虞丙希望王子能尽快忘了她,便附和道:“正是。” “正是?正是什么?她果真不喜欢我么?” 季予目光锐利起来。 这? ‘不喜欢’不是王子自己说的吗,虞丙腹诽,不禁说道:“王子,小臣可不知道那女子怎么回事。她心机太深沉了,人又冷冰冰的,小臣看不透她。” “我也看不透她。”季予黯然,“曾经,她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可是后来,她走了,不要我了。” 对他们二人的事,季予从来不说,不过虞丙看在眼里多少知道一些,却想不通当时姜缱会什么会突然消失。京畿之中喜欢王子予的女子不计其数,他那样的天之骄子,何曾有过这种心酸?他那么飞扬洒脱的性子,除了在她身上,他何曾吃过这种闷亏?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偏过宫人假死而逃,这等城府,虞丙想着她还是远离季予的好,于是安慰道:“王子,小臣觉得还是瑜宫那些献女好,单纯可爱,不会惹王子生气。这次回了夏,不如多去瑜宫走动走动,如何?” 猜不透,忘不了,得不到,放不下,原来这就是意难平的滋味。道路两边的树木向后退着,猛然间季予一夹马肚子窜了出去,将虞丙甩在了身后。谈起姜缱,季予难掩失落。曾经他以为他们心意相通,可是她却切断了和自己的情义。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那时她是在利用自己吗?季予紧抿嘴唇,挥了一鞭子,催促马儿再快些。她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回想她的一切,她将捡来的孤儿当作亲生孩子养大,不顾性命为濮人谐阙,她甚至替自己挡了一刀……她从来都是善良的。她是有些复杂,可她若真是个单纯的人,大概早就死了几回了吧。 季予策马狂奔,为什么虞丙说她不喜欢自己时他那么生气?她不喜欢自己,她喜欢那个“承”吗?可是若她不喜欢自己,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完全被她的情潮牵动不能自已?她若是喜欢自己,又为何对他这么绝情?这简直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不甘心。 巫樱和卜衍追上虞丙,问道:“王子怎么了?” “无事。王子只是烦了。” 季予一行人的马匹在丰邑都换过,此时大家都骑着擅长翻山的滇马。此马矮小结实,耐力好,腿脚稳健,但是速度上并不算出众。驽安和平湖两个部落的地界,就在夔邑往北大约半天的路程,傍晚时分他们到了驽安,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和巫咸其他的寨子一样,驽安建在山水秀美的坝子上。此时本应炊烟袅袅充满生活气息,可季予他们甫一踏入寨中,就被浓重的臭味熏得立刻呕了出来。 “这是尸臭。大家小心。”虞丙道。众人立刻全神戒备。 寨中的吊脚楼门皆大开着,人的尸身倒在道路上,林子边,诡异而恐怖的气氛令巫樱“啊”的一声后退了几步,扑到卜衍的怀中。卜衍捂住巫樱的眼睛,道:“别看。” 一寨子几百口人,青壮男子和老弱妇孺无一活口,地狱照进了现实。虞丙查看了寨民的死状,满腹狐疑:“王子,他们身上都没有伤口,死状却很狰狞,似乎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才死去。最奇怪的是,按照常理一般死去的人皮肤皆灰白难看,可这些人却都面色发红,像活人的皮肤一般。” 季予与他对视一眼。是端沐杰的报复么?这里的惨烈让人很难相信会有人如此狠毒,可斥候的消息却直指端沐氏。 卜衍气愤道:“本以为端沐杰要抓他们为奚奴,没想到他竟然干净杀绝!” 巫王向来仁慈,巫樱从小到大还未见过这么多人一起死去的惨状,她浑身发抖道:“我要禀告巫王,将他砍成两段,投入殉葬坑!” 腥风带着尸臭扑面而来,所有的人都有种即将发狂的感觉。季予四处察看,没有发现一个幸存者。这情景他也是第一次见,却在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从前讨伐寒氏时沙场上他自然也见多了尸体,可那种血浆迸射断臂残肢的惨状和这里并不相似,季予纳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季予留下了数十名虎士安葬驽安寨民,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向着平湖赶去。天色已经黑透时他们到了平湖的地界,然而今日似乎厄运一直跟随,平湖出现了和驽安一样的情形。近乎失明的踏入尸臭浓烈的漆黑山寨给人更加恐怖的感官刺激,随行的虎士拔出铜刀全神戒备,可惜除了死人,并未发现其他可疑。马儿不安的跺着蹄子,众人燃起火把,开始仔细搜寻。 季予望着火光下不断出现的尸身,更觉得似曾相识。平湖的寨子因为靠近湖泊而得名。众人将搜寻圈扩大开去,终于在黑漆漆的平湖岸边发现三名寨民,看衣着像是舟人。他们倒在湖边,浑身湿透,与其他寨民一样,他们的皮肤和嘴唇透出诡异的粉红色,万幸胸口还有一丝起伏。 “快!”虞丙等人扶起幸存寨民,唤道:“醒来!醒来!” 无人睁开眼睛,季予将随身的水囊打开,试图将水灌入这些人口中,可是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就是灌不进去。猛然间,他想起了姜缱,想起她曾和自己说过的萝儿的身世。她也曾踏入一个遍地死尸的寨子,只在寨中找到萝儿一人。 “这样不行,我们既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了,又无人懂得医治。”卜衍道,“得尽快把他们送到巫医那里。” 季予颔首,“我记得宝源山距离夔邑不过半天路程,从这里去宝源山,连夜赶路,大概天亮时便可到了。”他心道,萝儿既活了下来,或许她会有什么办法。 “正是。”卜衍行了一礼,“小臣也是这个意思。”卜衍的父亲卜朔是族中大巫,另外宝源山还有数位巫医,或许能够救得活这些可怜的寨民。 季予将数名虎士留在平湖继续搜寻和清理清理尸首,自己则与卜衍和巫樱立即出发去宝源山。 第四十三章 为了不惊扰宝源山的寨民,季予将虎士全部留在了宝源山外,驻扎在坝子外的高地,只有虞丙少数几个人跟他一起进寨,并将三名平湖寨民运到卜朔家中。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送来的平湖寨民一直昏睡着,气息越来越微弱,若不是尚有一丝脉搏,几乎与死人无异。卜朔察看一番,却直摇头:“看他们的状况像是中了毒。巫咸的毒物太多了,虫蛇毒草,各种毒菌子,一时之间难以判断,不知该用何药。”卜朔命人烧来一大罐米汤,强行灌入又让他们呕出。除了此法,他亦不知该如何救他们。 季予问:“有何种毒物可以一下子将全寨的人害死,无人能反抗或逃走?” 卜朔先是摇头,少顷顿住,似猛然想到了什么:“这……不会吧……” 卜衍急忙问道:“父亲,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线索?究竟是什么毒?” “不会的。若真是巫毒,我根本不知该如何解。” 卜朔解释道,巫咸国有种类繁多的毒物,然而最令世人谈之色变的,便是所谓的巫毒了。巫毒,又名蛊毒,可经由鱼虫鸟兽等蛊物神不知鬼不觉的施毒,中毒者根本无从提防便会毒发身死。传闻此种毒在整个巫咸只有圣巫才能掌握,普通人根本不曾见过。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巫樱忍不住插话:“绝无可能!圣巫已经仙逝了,圣童……圣童尚未找到,如今巫咸无人知晓巫毒如何制作。更何况,圣巫生前慈爱和蔼,断不会让这巫毒流出害人的。” 卜朔点点头,十分赞同巫樱的意见,可是眼下这些人,越看越像是中了巫毒的症状,他不禁发了愁。 季予道:“圣巫虽不会伤害平湖和驽安的寨民,可是她既已离世,便管不了这身后的事了。若是有人去灵山偷盗了她的巫毒,又该如何?” 巫樱道:“一定是端沐杰。他对圣童的事一直过分热心,说不定就是为了获取巫毒。” 或许巫樱说到了点上,众人齐齐陷入沉思。若真的是心怀不轨之人获取了巫毒,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事关重大,在未确认平湖寨民是中了巫毒又找不到证据证明是端沐杰所为的情况下,季予将消息封锁了起来,巫樱则命亲信速去丰邑给巫王报信。 为了送高阳承去盐泉,姜缱陪着他走到了宝源山深处。他向着盐泉继续前行,一人一马,在繁茂的山林中,萧索得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高阳承回头望望姜缱,她停在原地,身影越来越模糊。 既已进山,姜缱打算摘一些嫩笋和菌子带回去,送到大巫家中。前些日子阿媪在病中,大巫将家人猎到的野味悉数送来给阿媪补身,姜缱铭记于心,也时不时拿些东西过去。山中物产丰富,她很快将竹篓装满,背在身后。山路崎岖,她攀爬得有些辛苦,汗水滴下来,脸色也泛起红晕。 姜缱打算歇歇脚。她四下打量,蓦然发现此地有些熟悉。 虽然深林茂密,浓翠掩映,她仍能看出曾经树木倒塌,泥石碾过的痕迹。她抬起头向山上望去,心中明了,离此处不远一定有一个天然石窟。去岁夏日,她曾在那里避雨。季予,王子予,姒予,他的名字念起来是苦的,曾经短暂的甜蜜和冲动变成了苦涩的回忆。 她的脑海出现了季予,她的脚立刻把她带到那个石窟。她想去那里看看。 那时候他忽然出现在宝源山,勇猛又干脆的杀死了那条大蚺。再踏进那个石窟,姜缱望进黑暗里,悲哀潮水般涌入到她身体中。她将手放在冰凉的石壁上,只觉得全部的力气似乎都用尽了。她疲惫得双肩一塌,沉重的背篓“扑”的一声掉到地上。自从父亲和母亲过世,时不时的姜缱就会情绪低落起来,而此时恐怕是她低潮的最深处了。自从夔邑回来,自从又见到季予,明明在心底认真的和他道过别,可还是忘不了他。 姜缱一格一格抚摸着石窟凹凸的石壁,来到当初季予靠着的那块山石上。石头冷硬,触上却觉得心头发颤。姜缱想,她只是太累了,她需要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软弱一小会儿。 姜缱放任自己沉沦在悲伤中,她想,这是她的报应。陡然间石洞黑了下来。她一惊,难道有野兽出没?她猛地回过头,看出是有人站在石窟的洞口。那人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大半的光线,但仍有一丝亮光从他衣裳的边缘投射过来,是这黑暗的石窟中唯一的光明。 “谁在那?”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姜缱提高声音问道。 那人没搭话,却侧了侧身。洞中一下子亮了起来。 惊雷碾过心头,刹那间姜缱浑身发麻。那人身姿颀长,背后随意挂着把弓。他半偏着头看向姜缱,他的脸……轮廓鲜明极了。 什么也来不及想,已与他目光相接。姜缱熟悉那双眸,可她不敢仔细分辨他复杂的眼神。就是让她想一万次也不会料到季予会在此刻此地出现。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心头弥漫开来,她有立刻想要逃走的冲动。他没给她机会,几步便跨进了石窟中。 姜缱忽然没来由的心虚,“你怎么在此处?”她慌得忘记称呼他为“王子”。 “姜缱。”季予唤她的名字。 “……什么?” “你怎么在此处?” 他竟然把她的问题原封不动还给了自己。以前她不知道他说话竟然这么噎人。 季予又向前走了几步。他身子向前倾,将姜缱封堵在几片狭窄的石壁上。 一个恍惚间,姜缱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了。如果这是一个较量,她开局已不利。 “我……”她指了指地上的竹筐,避开他的目光,“自然来山里……” 季予打断她,“哦?” 他径直看着她,将自己的气息笼罩在她周围,让她无处可逃。他看起来很疲累,双目布满血丝,可是眼中有种执着的光,她只看了一眼就避开了。 “缱。”他又唤她。 “你问我为何在此处,我么……”他苦涩地笑了一声,“他们说你进了山,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寻我……做什么。姜缱狐疑道:“……宝源山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你忘了?你我第一次相遇,便来了这里。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何在这里?” 气氛凝固了。 有一瞬间姜缱几乎想夺路而逃。克制了片刻,她问道:“王子……到底因何事寻我?” 第四十四章 自姜缱离开纶邑,从寒至暑,季予的日子如同马背一般颠簸。他又开始了四处游历,去到了越邑更南的部落,甚至顺手帮助当地的防风氏平息了一些族内的骚乱。之后巫王邀请夏后氏来见证圣童的选拔,他想也没想就来了巫咸。只有这样忙碌,他才会觉得内心平静些。 端沐氏未能成功选出圣童,季予并不意外。在夔邑时,季予曾想,端沐氏将春祭办的这样盛大,巫咸的百姓或许都听说了此事。若是姜缱也知晓了,听说了自己就是大祭,她会来吗?这想法盘衡在他脑中,直到那天他一眼在人群中认出她。 她来了,他的心情无法形容。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她,却因患得患失而未曾开口。在这场从暗恋到明恋再到苦恋的巨大失败中,他阵地尽失,却始终保留着风度。在夔邑的那天,他放她走了。他恨她不辞而别,又害怕她真的彻底消失。今日在这里重逢,季予心底泛出一丝欣喜,仿佛是在心里较了个劲之后,赢了小小的胜利。 季予湖水一般的双瞳泛着不平静的波光,他追寻着姜缱的视线,问她:“纶邑一别,你可曾……觉得孤单?” 这问题简直没头没脑,可姜缱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方才她沉沦在吞噬一切的悲哀中,心里全是对他的思念,那一刻她觉得孤单极了。季予也曾觉得孤单吗?姜缱心疼他了,这都怪自己。 姜缱抬起头,回答他:“孤单的时候,你就看看星星。” 季予凝视着她。 “……每当我觉得孤立无援、心里空荡荡的时候,我就会去看星星。我的父亲、母亲、兄长,他们都变成了星星了,在同一个地方陪伴彼此,等待着我。将来你我也会变成星河中的一颗,到那个时候,无论世事如何,人生已是过往,与万千星辰一起悬挂于天际,便再也不会孤单。” 若不是姜缱的容貌仍青春纯美,季予几乎要怀疑她是否已年过半百,才能将人生看成一场通向死亡的星河。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也有无数个心痛失眠的夜晚么?她可知道,自己的孤单只因她而起?她面对孤单的方式那么倔强,季予不忍再将自己的孤单归咎在她身上。 他放弃了,不想再拷问她。 季予道:“巫咸国中出了乱子。今日来寻你,是有要事需要你帮忙。” 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起尸横遍野的驽安和平湖,说起他们从平湖寨中侥幸救回三名寨民,说起卜朔亦束手无策。姜缱心中泛起惊涛骇浪,她即刻想起遇到萝儿的那个晚上,她也是从死人堆中带回的萝儿,就如同季予从平湖带回那几个病患一般,仿佛是从幽冥深处夺回的。 季予道:“那几人昏迷不醒,卜朔说可能是中了巫毒,却不知如何救治。我想着似乎萝儿亦有同样的经历,便来找你了。那时你是如何救回萝儿的?” 姜缱又是一惊。巫毒的秘密,姜缱从她母亲那里获得了少许,可是母亲从未教过自己如何解毒。萝儿的身世却是她更大的秘密,从夔邑开始,巫樱已经怀疑了萝儿,若她知晓萝儿并非自己亲生……姜缱不由打了个寒颤,“王子,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 “那三个寨民性命危在旦夕,卜朔又一筹莫展,我想着既然萝儿……” “王子!”姜缱打断他,“萝儿的身世我本不欲与任何人说起,那时,那时……”她说不下去了,那时他们二人情浓,她同季予说起过萝儿的身世,却没想到后来却有了圣童这件事。她不得不更加小心些,慎重道:“还请王子不要对旁人提起。” 季予安静了片刻,道:“这个自然。你不愿,我便不提。不过那巫毒,你可知如何对付?” “没把握。” 季予望着姜缱。他看她的时候过分专注,令姜缱十分别扭。这石窟幽暗,他们二人又挨得很近,姜缱避开他,拎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竹篓。她搭讪着边朝石窟外走去,一边说:“我没骗你。” 季予的手从后方延伸过来,接过了她的竹篓。姜缱一回头差点撞到他身上,窘迫道:“不必……” 那竹篓顷刻间就被季予背在了背上。他目光跟着她,似受了伤一般沉郁而缄默。姜缱心软了软,道:“去大巫家看看吧。” 卜朔将平湖的三个寨民隔离在单独的宅子里,姜缱去看了一眼,他们昏睡不醒,皮肤泛出不健康的粉红,“皮肤泛红,确实……像是巫毒。”姜缱对卜朔说。 卜朔奇道:“濮女认得巫毒?” 虞丙、巫樱和卜衍也在,姜缱含糊道:“从前在濮国时听闻过,巫咸国的毒虫毒物都有名得很。” 卜朔叹口气,“我活了这几十年,也只是听说过,却从未亲眼见过人中巫毒,亦不知有人中了巫毒还能生还的。濮女,关于这毒,你可还听说过别的传闻?” 姜缱细密的眉毛皱成了一个疙瘩。大巫卜朔行医几十年了,熟知巫咸山中的各类药草,远近寨民有何病症都会求到他这里医治。自己刚来宝源山时无所事事,阿媪便让自己来给大巫打打下手,日子久了便也识得了许多药草。后来与卜朔之子卜衍接触得多了,他便时常来缠着自己,姜缱不得不疏远他一些,便经常独自采药贩药,大巫家中就来得少了。姜缱对卜朔一直既敬佩又感激,加上他又是阿媪的亲人,姜缱对他和衍亦感觉如同亲人一般。想来对这样的疑难杂症大巫一定是没有办法了,才会连她这样的小学徒都要与之探讨一番。姜缱想了想,决定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哪怕会让巫樱起疑,她的良心不允许她有所保留。 “大巫,”姜缱道:“从前我听闻,紫藤可解毒。倘若这几个人无药可医只能等死,不知能否一试?” “紫藤?”卜朔和季予同时问道。 姜缱紧张的瞧了一眼季予。母亲从来没和她说过巫毒如何解,但是山坳中的那个惊恐夜晚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萝儿的族人死得不明不白,姜缱事后想起来,猜测那些人应是中巫毒而死。母亲对她说过,巫毒凶恶,可杀人于无形。可是一个寨子的人都死光了,唯独萝儿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幸免于难,又是为什么?她回忆起那时,不知为何萝儿在一树巨大的紫藤花下,后来她渐通药理,从卜朔那里了解到紫藤正有解毒的功效,反复琢磨才想明白,说不定冥冥之中便是那紫藤保护了萝儿,让她捡回一条小命。 季予亦看着姜缱,渐渐滑入深思。姜缱曾经向他吐露过的,如今却不肯让他再提起的秘密,其中似乎藏着更大的隐情。他是一点即透的人,却在姜缱这里屡屡碰壁。他遇到了一个骄傲又难懂的谜,而他渴望那个谜底。 卜朔道:“解毒的药甚多,为何偏偏是紫藤?” 巫樱瞧着姜缱,表情认真起来。姜缱在她的注视下心跳加速,语气却越发平静,“如今正是紫藤花期,我想着大巫从前教过我,应季的新鲜药草,效果比晒干的要好,便觉得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应季的……”卜朔思索着,“不错!那咱就死马当活马医,找些紫藤,老虎耳,鱼腥草这些个新鲜的解毒药草,制成药给他们试试!” 只要有紫藤,姜缱觉得可以一试。她颔首:“是,就依大巫的。” 卜朔放松了少许,“还是濮女机灵。我等虽不知这巫毒如何解,却也不能看着这三人死在眼前而不做为。无论用什么药,他们的情况也不能更糟了。” 第四十五章 一旦定下了方法,该如何做也就明朗了。 宝源山里的紫藤有好几株。正值花季,一簇簇一串串的紫藤花在山中蓄着遮天蔽日的紫色香风,闻着味儿便能找到它们所在。 姜缱随着众人一起,摘花折叶,装了满满几个竹篓,又陪着摘了其他解毒的药草,统统交给了卜朔。 卜朔将紫藤花朵捣烂制成花泥敷在病患身上,又将藤枝并叶子配着老虎耳的绒毛和鱼腥草的根丝熬煮成汤给他们灌下去。乱忙活了一通,也不知这三人能否救得回来。卜朔守着他们,季予和卜衍巫樱因赶了一夜的路,都困顿极了,被卜朔赶去补眠了。 第二日天没亮,季予被好消息叫醒了。 三位平湖的寨民醒了过来,大巫的家中充斥着喜悦。 虞丙也被吵醒了,闭着眼睛抱怨道:“这巫咸人怎么都起这么早?天还黑着呢。” 宅中仆妇进屋为季予和虞丙点上松明灯,端来洗漱用的兰汤,季予将朝食三口并作两口吞下,去找卜朔了。 晨曦还未出现,露水有些重。季予推开病人居住的宅子,赫然发现姜缱和卜朔都在屋中,照料着醒来的三人喝米粥。 “大巫,缱。”季予上前想帮着做点什么,发现一切都井井有条,那三人精神萎靡着,但至少皮肤不再是那种诡异的粉红色了。 他在心中赞叹一声,又去看姜缱。 她简直是个宝藏,认识越久越发被她吸引。 她身上仍穿着昨日的衣裳,粗布质地裹在她身上,衬托着腰间纤细不盈一握。她眼下有一片青影从雪白的皮肤透出,小巧的下巴愈发尖了,似乎过了一夜她便瘦了一圈儿。 季予走近她,问道:“你一夜没睡么?” 姜缱略一点头便转过身去。 昨日他们二人一同来到大巫家中,众人已经在猜测他们的关系,只是碍于病患命悬一线不便询问。季予言谈举止中若有若无的亲近,让姜缱心焦,她这样对待他,为何还赶不走他? 一阵尴尬的沉默。 卜朔打圆场道:“濮女啊,昨夜赶也赶不走,她怕我这把老骨头熬坏了,跟我抢活儿干。阿媪真有福气,这辈子虽没了儿子,却有你这个姑娘孝敬着,她老来也不怕了。” 姜缱这才露出浅浅的笑意:“大巫,濮女胡乱出主意要用紫藤来解毒,其实心里怕得很,不守在这都觉得心神不宁。” 季予目光跟着姜缱,姜缱却一眼也不肯看他。 刺痛的感觉渐渐蔓延全身。刚刚认识她时,她就像如今这般冷傲。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想要问的那个问题,似乎不必再问了。 “唉,也真是运气!”卜朔叹道:“我昨日也担心得紧,幸亏他们几人醒过来了。若他们醒不过来,我老头子可要去灵山求解药了!” 卜朔如此说,三位寨民都戚戚然。圣巫仙去多时,灵山如今是座空山,就算去了又能找到什么呢?如此说来,他们能捡回命来,的确侥幸极了。 巫樱和卜衍推门而入,和季予开始询问起事情的经过,姜缱则退了出来。关于巫毒的事情,她本能的抗拒着,不敢在那里停留。萝儿的身世如今像是枝头熟透的果子,她怕自己一伸手便砸到地上摔成烂泥。任何后果都是她不能承受的,她虽平静着,实则内心不安且恐慌。 然而平湖的寨民却说不出什么要紧话,巫樱反复询问着细节,他们一不知道如何中的毒,二没瞧见可疑的人,他们三人一致说,那天他们在河滩,正打算将小舟推入湖中捕鱼,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幸存者的恐慌在听闻族人全部死亡后变成了哀叹痛哭。 巫樱问季予:“端沐氏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知王子如何看待这件事?” 季予斟酌着说道:“这是巫咸国宗室内的矛盾,按理夏后氏不应插手。不过,若巫王需要夏国支援,我必鼎立相助。” 巫樱松了一口气。至少,季予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若端沐杰真的如此胆大,那么她一定要说服巫王向夏后氏求援。 平湖的寨民仍处在悲痛之中。平息这种痛苦需要的是时间,季予从宅子中出来透口气,留下巫樱以巫咸的王族安慰他们。 虞丙跟在季予身后,眼看着他立在朝阳的光芒中沉思片刻,抬脚向前走去。 “王子,去何处?” “去……”话未说完,季予便困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去找她。自尊心在阻拦着自己,心智却仿佛失控了。 虞丙伸手去拦,“听说濮姬忙了一夜,此刻应是休息了吧?王子……要去打扰么?” 季予用力吐出胸腔中的闷气,道:“我忘了。”他仿佛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虞丙苦恼得将脸皱成一团。 王子予从没问过他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哪怕那年伐弋邑他才十七岁,便已十分有主见,力排众议诱杀寒戏,想法和勇气一样多,拿自己当饵冲锋陷阵不在话下。这些年他们逍遥在各方国,什么女子没见过,可是令王子予上心了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虞丙小心翼翼道:“虎士们都驻扎下来了,暗哨也部好了,王子去看看么?” 季予点点头,“去转转,再点几个人,去伐青山。” 细细问过三位平湖的寨民,巫樱一筹莫展。 三位舟人陡然之间族人全部丧命,都哭着闹着要回平湖。巫樱一时无法,只能安慰待他们康复后便可回去。 季予担忧宝源山的安全,将心中疑虑和巫樱道出,她即刻赞同防范沐王。 季予想,和她的姑母比起来,巫樱倒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 宝源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在巫咸国,这样坐落在山脉中的平原叫做坝子,宝源寨上百户的吊脚楼就分布在坝子上。这样的地势,算不上据着天险,不过若有暗哨布放,寨民得了消息便可顷刻退入山中,若再在进出的通道以及坝子附近的山岗设些埋伏,来的人是讨不到便宜的。 夏国虎士效率极高,只半天功夫就伐了几十根杉木,又搭配上百根竹子,堆得老高。 对于为何要伐青山,虞丙摸不着头脑,众人大兴了一天土木,皆累得四肢发软,季予将虞丙等人赶回驻地,自己则卧在一块儿山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山下的寨子。 姜缱因为白日里补过眠,到了晚上这会儿倒睡不着了。 她拿出尚未做完的萝儿的小衫子,一边随意戳两针,一边想着心事。 自从濮国出来,似乎已经很久过去了,其实满打满算才不过四年时间。 萝儿睡着了,稚气的小脸在松明灯的照射下泛着近乎透明的柔和光芒。姜缱心头软了软,情绪却低落下去。萝儿的身世自己原本打算要烂在肚子里的,如今却越发有遮掩不住的迹象。 自从看见那些中了巫毒的寨民,姜缱心下一片混乱。原本以为可以在这个平静又偏僻的小寨子里自欺欺人一辈子,可世事这样不太平,前有濮人的流亡,如今又有巫毒作乱,她满腹忧愁郁结于胸,却无人可以倾诉。 第四十六章 姜缱兀自烦恼着,蓦地一丝轻微的声音传入耳中,幽幽叹叹似乎是一首山歌。 巫咸国民风淳朴自然,若男子或是女子有了心仪的对象,往往会以山歌试探或追求。 姜缱的愁容稍稍褪去,不知寨子里哪位阿鹏哥喜欢了哪位小金花,生出了些意难平,要在大晚上把这情思唱出来,让她也沾了光。 辞了夏邑,回溯巫溪。 西去东来,心路漫漫。 云中逐月,雨歇生霓。 恍惚梦呓,花开一季。 纵是过客,亲疏成谜。 喜悲为伴,三生有幸。 此一百年,思卿念卿。 再一百年,魂灵可继。 缀着棉线的骨针数次扎错了位置,姜缱瞧着一团糟的针脚,索性搁下小衣裳,推门走到吊楼的阑干里。 月儿出来了,夜色朦胧中泛着点银光,姜缱放眼远眺,吊楼对面的小山岗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宝源山的人将那面山取名为“竹川”,只因山上竹林密布,有风吹过时,竹叶沙沙声此起彼伏,仿佛置身大川,听流水声不息。 那歌声仍在继续着,遥远飘渺,却像风一般直往耳朵里钻,往心里刮,姜缱伸手一抹脸,面颊早就湿了,看什么都是淋漓一片。 世上有诸般道理,诸多取舍,然而人心变换之快,直到方才还笃信的坚固决心须臾之间便崩塌得无迹可寻。道理不讲了,背负着的过去也顾不得了。 谁说一时的痛快要不得?得了这痛快,心口就热了,哪还管身上冷不冷。 姜缱带着这个思绪,出了家门,朝着黑暗的竹川走去。她知道谁在那里,可她就是迫切的想要走过去,走到他那里去。 春末夏初,是季予最喜欢的时节。 夜晚很凉爽,残留的春风把花吹成果子,空气中花香淡了,果子的甜味儿却出来了,季予闭着眼辨别了一会儿,蓦然间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转头去看向下延伸的山脊。胧月之下有一人分开夜色拾阶而上,那身影太过窈窕,融不进黑暗里,反倒要这一山的花草做陪衬。 姜缱一直走到季予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 人们常说少年人有心火,风吹不熄,水浇不灭。季予的心炙热且骄傲,不怕痛苦艰难,却耐不得冰冷。 他回想从相遇开始与姜缱的一切,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喜欢自己。 也许,她的喜欢真的很少吧。他不想计较的,可是纶邑的分别突然决绝,夔邑的重逢匆忙冷淡,终于他又回到了宝源山,她却仍躲避着自己。季予累了,灰心了。他唱出一首无望的宣泄,根本没想到姜缱会来。 季予侧过头去看姜缱。 虽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她千百次出现在脑海中的,连轮廓都是喜欢的。 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来?她还会走吗?拨不开的迷雾让季予焦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凑近了急迫的寻找她的嘴唇。 这次她没有躲开。 微热的唇碰到一起,即刻变成滚烫的热流浇在心上。姜缱感受到那股热在体内奔走,越来越汹涌,只消片刻便冲过了全身血脉,化成了决绝的勇气。紧接着,她尝到了咸而苦涩的味道,姜缱心中一震,稍稍分开。 无声的黑暗里,姜缱伸出手轻触季予的脸颊。手指划过泪的轨迹,沾染了一些湿意,她指尖哆嗦了一下。 从一开始她以为受伤的是自己,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伤害的是他。 很多话在心里打着转,姜缱找出最重要的一句,郑重道:“予,是我错了。” 季予捉住她的手指,缓缓握在手心。她仍没有躲开。 毫无征兆的,幼年时的一段记忆在季予的脑中醒来。 彼时他还没有马蹬高,便十分渴望能拥有自己的弓箭。 他去缠着父亲,父亲就将自己的弓递了给他。 那张弓又大又沉,季予没能拉开弓弦,羞愤的他跑去了母亲那里。母亲给了他一块麦芽糖,安慰他说“予儿乖,再等几年便能和父亲一起行猎了”,可是季予不死心,又去找兄长孟衡。 还没等他开口,孟衡将几片龟甲丢给他,“予该学着认一认卜辞了,平日里只知道疯玩,可要收收心。” 接连受到挫折的季予将刻满艰深神谕的甲骨扔到地上,发了脾气。孟衡自然罚了他,将他关子屋子里和那堆带着臭气的乌龟壳、牛肩骨作伴。 之后,季予在憋闷且百无聊赖中等来了仲余。 那个时候季予懵懵懂懂的听说了仲余的身世,虽然不明白为何他的母亲并非自己的母亲,却因疑惑和不知所措而疏远了仲余。 仲余笑嘻嘻的结束了季予的禁闭,还从怀中掏出一把崭新的弓。那张弓至今仍被季予收在琉宫里,不仅因为那是仲余亲手做了送给他的,更因为那一次之后,季予知晓不论旁人如何说,仲余始终是他的兄长,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此事。 季予始终记得那一张小小的弓带给他的意外和欢喜,恰如此刻他面对姜缱的心情。 似乎在经过了晦涩的结束后,他们走到了一个新的开始。 季予道:“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是不是来晚了?” 太晚了,季予想,他给了她那么多次机会的。在夔邑时,她就该与他和好的,还有在那石窟里,在寨子里,他这么骄傲的人,主动来找她,难道心意还不够明显吗?他简直伤心死了。 可是方才有多伤心,现在就有多开心。 季予一抬手臂将姜缱揽入怀中。 “是。缱若再晚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方才那歌,从哪儿学的?” “瞎编的。好听么?” “难听。” “如此。” “再唱一遍。” “不唱!” 过往种种,爱恨离别,矛盾纠结,遗憾取舍,难忘相思,似有千言万语。然而他在这儿,她也在这儿,只需要这么一个瞬间,灵魂认出了彼此,真心等来了真心,无须下决心,一切已有决定。 季予的肩又阔又平,靠上去只觉得异常结实。姜缱由他抱着,听他将一首歌哼得七零八落。 “予。”她唤他。 “嗯。” “你父亲并不赞成我和你在一起。” 季予静默了一瞬,道:“就为了这个,你不要我了?” 百般滋味翻涌上来,将姜缱心中的许多话拍了下去。 她从身边草丛扯下一棵稗草捏在手中,一边轻声道:“这不是小事。” “缱,我喜欢你,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我也绝不会改变。若是父亲不答应让我娶你,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随你来巫咸,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他的世界一往无前,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姜缱随着他的话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一样。听闻巫咸男子若追求心悦的女子,会唱歌给她听。我方才想,之前我从未给你唱过歌,定是我做的不够好,你才不肯理我。” 季予指了指身后看不出形状的一片土地,“你瞧,我打算在这座山上起一座竹楼,唱上三年六个月的歌,把所有的喜欢都唱给你听。若那时你仍不愿接受我,我才会放弃,离开巫咸,再也不见你。” 季予的声音低沉,从姜缱的耳边滑入,缓缓沉到心底。 她曾听说北有昆仑,其上冰雪永世不消融。她将那昆仑搬到心中压住所有的念头,却没料到朝阳会在夜晚出现,乘着歌声前来,摧枯拉朽化去所有寒冷。 第四十七章 也就那么几天时间,整个春天结束了。 夏天甫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热浪袭人。 季予埋头苦干,对着竹子和杉木又削又砍。他虽手法生疏,却有满腔热情和使不完的劲儿,又经寨子里能工巧匠指点,山岗上的屋子进度飞快的立了起来。 季予流着汗,心里很痛快。 当人与人心意相通的时候,并不需要时时黏在一起。 季予在这厢忙碌着,姜缱也被大巫召唤着去制作秘药,每天都要忙碌到傍晚才回来休息。她慢慢走回家,满脑子都是各种草植药石的名字和效用,不经意抬头,见季予斜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起来累累的,眼睛却装满了笑。 “在等我?”她向他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季予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拽,姜缱一声不吭,被他抱个满怀。 季予笑道:“你怎么躲也不躲?” 季予的气息向姜缱袭来,她的脸颊飞上了红晕。她将羞怯压下,大大方方的说:“躲什么,正如我所愿。”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姜缱似乎变了一个人。她还是那个她,可是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季予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印出一个放大的人儿,敞开了胸怀,容光焕发的对他微笑。他一时困惑了,“你……是我识得的缱么?” 姜缱笑了笑,贴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样可识得呢?” 季予将她整个人牢牢圈住,“不甚识得,不过不要紧。不管是哪样的你,都是我喜欢的。” 相恋的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姜缱问,“那时在纶邑,我什么也没和你说就走了,你可会怪我?” 季予安静了片刻,说道:“回想起来,我又担心,又生气,又难过。” 他将脸埋在姜缱的颈窝,深吸一口气,将她身上的幽幽药香填满鼻间,“缱,你那一下将我伤得深了,我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若没有遇到你,我这一生浑浑噩噩不知自己错过什么。所以,我怪你什么呢?” 他的热气扑在姜缱身上,在这样热的天气中,他们却像是两个相互取暖的人。人们不知怎么就坠入爱河,或许仅仅因为心里的这一点热,可以彼此传递。 她将季予推开些,嫌弃道:“喂喂喂,好热。莫要这样黏着我,萝儿见了都要笑话你的。” 听到萝儿的名字,季予挫败得脸都塌了下来。这几日季予试着在萝儿那里获得一些存在感,都无一例外被无视了,困难之后从来都是更大的困难,比姜缱更难懂的人,原来是她的女儿。 “缱,萝儿为何讨厌我?” 姜缱弯了弯嘴角,“萝儿并非讨厌你。她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话少音稀,便是对我,平日里说的话也是省略极了。” “可她与阿莎明在一起时很亲热。”季予酸了。 “予和我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姜缱道:“不必忧心萝儿。她现在还这样小,以后的日子她会渐渐熟悉你的。倘若她真的不喜欢你……” 季予紧张道:“那又该如何?” “那便罚你,”姜缱抬手指了指吊楼二层的窗户,“从花楼进去。” “你说什么?” 季予失声惊呼,满脸都是不置信。 姜缱的脸又烧了起来,她一扭头,挣脱他的怀抱。 话说到如此紧要关头无论如何季予也不肯让她这样逃开去,他抓住她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蹦了起来。 忘了是从何处听来的,然而季予早就知道,巫咸一地少数部落有走婚的风俗。若男子和女子两情相悦,不必理会繁文缛节,只要女子在窗户上挂出信物,男子便夜夜攀爬入花楼,与之相会。走婚的人,相爱着便是夫妇,和身份,钱财,宗族,过去等一切都无关系。 “缱,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 季予一下子严肃起来,笑意陡然从他眼中消失,“走婚的人,走是形式,而婚才是实质。缱,若今日你应了我,我便是你的夫君,往后无论再有何事,我都不会放你走了。”他喉头发涩,“你……你可想好了?” 季予的手上用着力,眸中炯炯全是炙热的光。姜缱明白他的意思,他虽说的是今日,可要的是往后余生。 有什么在心里装得满满的,姜缱注目季予片刻,点点头。 身体忽而腾空而起。姜缱轻呼一声,将近在咫尺的季予看得分明。 他面庞汗津津的,眼睛潮乎乎的,唇上有些毛茸茸的胡渣,她伸出手指摩挲季予挺直的鼻梁,他的英俊那么真实,她看到心里去了。 季予抱着姜缱,索取着她的红唇。亲密的吻由轻轻的触碰开始,逐渐加深难舍难分。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了。“吱呀”一声从两人身后传来,门开一条缝,萝儿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娘亲,阿媪问你要不要用些夜食。” 小脑袋说完话,好奇的在门洞里看了好一会儿。 萝儿的眼睛颇像姜缱,圆而大,既甜美又纯净,瞳仁中映着的姜缱红着脸推开季予,“娘亲这就来了。予也快些回去歇息吧。” 季予整个人飘回了驻地。虎贲们在河滩上列着队舞干戈,寨子里有许多寨民前来观看。 季予随着人群看了会儿,虞丙凑过来问:“王子,如何?” “什么如何?” 虞丙迷茫的挠挠头,“小臣见你一直在笑。可是对虎贲的操练满意?其实原本他们没这么卖力的,只是宝源山的人太热情,每日都来看,大家都不好意思偷懒……” 季予摁住腮边,果然觉得脸颊笑得有些酸。他沉下脸:“谁偷懒了?” 虞丙一愣,“王子怎么前言不搭后语?似是魂丢了一般。” 季予睃了他一眼,冷静道:“丙为何不下去操练?” 这一回合虞丙暂败。 不过他不肯就此吃瘪,整理衣襟,并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额边碎发,道:“王子有所不知……自从来了这儿,丙颇受欢迎。许是丙形貌太过出众,往虎贲中一站,必有女子欢呼歌唱。为着大家不分心,丙也就只好低调一些了。” 要论自我感觉良好,虞丙排第一,绝找不出人和他相提并论。季予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诸多借口!下去练!” 既然季予发了话,虞丙去营地捡起一柄石戈,施施然向虎贲走去。他身材高挑结实,背影挺拔,走路带着一阵自我欣赏的风,季予嫌弃的皱皱眉,没料到围观的寨民中竟传来年轻女子的喝彩,还有人将杏果儿砸到他身上。 虞丙转过身,冲着季予耸了耸肩,龇牙一乐。 虞丙潇洒舞着干戈,这一回合季予在宝源女子热辣的山歌中败下阵来。印象里虞丙还是个总爱跟着自己的少年呢,如今都不再懵懂了,季予唏嘘不已。 第四十八章 信物。信物。信物。 季予在竹川挥汗如雨。 粗壮的杉木作为梁木骨骼,叠加的翠竹是血肉,他仿佛燕子筑巢一点一点修着竹楼,这里将是俯瞰宝源寨的瞭哨,也是他和姜缱的一片空间。 每过一会儿他都要去瞧山下的寨子。层叠的吊脚楼中,他的目光只聚在一处屋舍,准确的说是一爿窗户上。那天并未问清楚,究竟她何时会挂出信物,而信物又会是什么,能让他明白那是只给他一个人的讯息。 看来今日又等不到了。季予从山上下来,跳入溪中洗洗身上的汗。 “王子!” 季予从溪中冒出头来,见虞丙站在溪边,正在脱衣裳。季予大惊:“丙为何在此?” 虞丙道:“王子,此处河湾僻静,水又幽深,小臣能否下去和王子共浴?” 季予一阵恶寒,“不可!”他抬手随意一指,“你去那边!” “王子……”虞丙可怜兮兮道:“那边不够偏僻,丙害怕被人围观。” 一阵电闪雷鸣霹过季予的天灵盖。 近日虞丙为了力证自己魅力无边,对谁都带着笑,招摇得如同花孔雀一般。很快他就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寨中的年轻女子被他吸引,他走到何处都有人跟随着他偷看他。 想到此,季予迅速从水中出来将外衣穿好。虞丙来了有一会儿了,他可不想一起被人围观。 “丙,此处让与你了。以后我在何处,你务必离我远一点。” 最后一丝晚霞浮在河面上,如同摇摆不定的烫金。虞丙叫住季予,“王子,丙有些困惑。” “何事?” “丙这几日一直在想,若这世间有诸多女子倾心于我,我是从一而终好,还是多多益善好?” “稚子。” “……”虞丙脱着衣裳:“丙已经不小了。” 季予想了想,“我这些年的感触,倒并不限于感情,便是他人如何对待你,取决于你如何对待他人。故此,若你将自己的心分给了若干女子,得到的就有若干不完整的心罢了。丙是想要一颗完整的心,还是许多的动心却掺杂着分心、烦心、私心和负心?” 虞丙继续脱着衣裳,纠结道:“唔,小臣想要诸人爱我之心,却不想要麻烦,更不想要因爱生恨……这便是个取舍的问题了,容小臣想想。” “停下!”季予突然道。 说时迟那时快,虞丙已袒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肩膀。 不忍直视,季予摔袖而走:“以后和我说话时,不许脱衣裳。” “为何?” “辣眼睛!” 姜缱的窗外终于挂出了信物,季予端详了良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件金黄色的甲衣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荧光,游走的蟒纹带着危险的气息,仿佛活生生的大兽一般栩栩如生。这是来自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山中的惊险一幕,他等不及想要问她何时做了这样一件衣裳。 是夜,季予来到姜缱窗外。 巫咸人将未婚女子的房间叫做花楼,通常在吊楼的上层,离地约丈许。 攀爬难不倒季予,只是他全身紧张得像弓弦绷紧,缓和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血液回流四肢。 九黎人的风俗与大夏不同,第一次听说时他几乎要怀疑它的真实性,哪怕是现在来到姜缱的身边,牵着她的手,都要以为自己在发梦。 当然就算在梦中他也一定不会忘记问她:“何时做的这件衣裳?” “去年。” “去年何时?” “不记得了。”姜缱又红了脸。 季予靠近她一些,“所以那时,你又回到山里,去找那大蚺的尸首?” “嗯。” “便是为了做这件衣裳?” “嗯。” “何时去的?” “不记得了。” 甲衣表面触手冰凉坚硬,内里衬着柔软的棉帛,穿在季予身上,完美的包裹住了他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大小刚合适,仿佛量身而制。 好一件精巧又合身的甲衣。季予没想到,原来姜缱的女红这样出色。 “缱……”季予双瞳印着屋中松明的光,烁烁闪闪,倒比窗外的半月更明亮。他粲然一笑,将姜缱拉入怀中,“为何要做这衣裳?” “予可记得那天在山中遇到这大蚺的情形?” 季予在她耳边说:“自然记得。我时常回想那一天。” 姜缱轻轻抚过皮甲,道:“我……那时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匕首刺入它的身体,当时便觉得这皮甲异常坚固,若是割下来做成衣裳,穿的人岂不是普通兵刃都无法伤到?” “实在是个绝妙的主意!”季予道:“缱,于是你便想到了我?” 姜缱满面嫣红,“我……寨子里的人,无人上过沙场杀敌,我知道予曾为大史伐寒氏,过程颇为惊险。” “缱竟然打听过我?” “不曾……” “何时打听过我?” 姜缱一扭头,不理季予了。 “缱……”从前所有的困惑像一颗混沌的水晶球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在季予的心底彻底碎裂开,他看见内里纯粹的情愫。 她的爱藏得太深,自己差一点就被她骗了。幸好,他喜欢她喜欢得这样多,始终不甘心放弃。 季予拉住姜缱的手,将她拽到窗边,“我知道濮人洒脱不羁,巫咸人亦是不拘小节,可是在我心中,与你成为夫妇却神圣极了。我听大巫们说,神明无处不在而人只是肉眼凡胎,无法与之相见,今日我想请神明做一个见证,我姒予,是姜缱的夫君了。从今往后,不论世事人心如何变幻,欢愉或哀恸,平淡或繁盛,漫长岁月我将和你永远并肩,绝无改变。” 窗外是无边的深夜,目光无法勘透黑暗虚空而得知神明的所在,姜缱凝视了一会儿,又抬头去望穹顶的星星。 “父亲,母亲,兄长,你们可在看?我姜缱,是姒予的妇人了。” 两人双双跪在地上,对着苍茫的暗夜和星河拜了拜,季予将姜缱打横抱起,又轻轻放倒。 季予拆开甲衣的衣带,小心翼翼将这宝贵的信物褪下。绵密的深吻中,悸动顺着颈线和喉结急速向下延伸,少年人的喜欢不会迂回,全身心都是渴望。 季予想起他们第一次时的情形。命运中有离愁,有悲欢,最珍贵便是第二次的机会,最圆满便是失而复得。 所有的克制都变成了释放,强势的掠夺中全是珍爱的喟叹,季予浅麦色的皮肤挨着姜缱,像是沾湿了的丝绸贴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但更多的是熨帖的重压,让她再也不能逃走。 夜还很长,而季予已经找不到自己。 他放任自己沉溺到情潮之中,话语支离破碎,“缱……喜欢……我么?” 滚烫的气息落在耳蜗里,姜缱酥了一半身子,另一半则进了蚂蚁,痒得难受。 她已经无法组织起语言,只能任凭他摆布。 季予的剪影将她覆盖时,她微微一抖,原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灵魂会震动。 姜缱闭上眼睛,任凭万千感触涤荡心底。他是一束光,照亮她所有的阴影,她决心拥抱那光明,从此不再问因果。 第四十九章 按照当地的风俗,走婚的男子在每天天未亮时必须离开女子家中。 对于这一条,季予非常不满。他恨不得向天下人昭告他的快乐,又怎会排斥阿媪和萝儿。 然而想起阿媪某日与他的对话,他心头没来由的一拎。 “你就是姒予?姒少康的儿子?” 阿媪说话带着浓重的巫咸口音,季予仔细辨认了一番,听懂之后却是一愣。极少有人会这样称呼父亲的名字,彼时他略感异样,但仍行了一礼,郑重道:“正是。阿媪识得我父亲吗?” 阿媪言辞冷淡,语气中却有不满:“不认得。你们这些夏人,又来巫咸做什么?” 阿媪曾是姜缱在濮国时的保妇,季予猜测她憎恨所有的夏人,只是在那憎恨背后,似乎还有什么他猜不透的东西。 “阿媪是巫咸人,又为何会到濮国,成了缱的保妇?”季予问姜缱。 过去姜缱从不提濮国的事情,如今的她,几乎可以云淡风轻的对他说:“我的母亲是巫咸人,曾经与阿媪情同姐妹。” “如此。缱的母亲也曾是宝源寨中人么?又是如何嫁了濮王?” 姜缱沉默了片刻,道:“我母亲……从小在灵山长大。” 季予一愣。灵山一脉,圣巫本人自不必说,其他族人因世代侍奉圣巫,是巫咸王族中的嫡系。 从前他只知道她的父亲是旧濮王姜吉,却没想到她的母亲是巫咸王族中人。 姜吉死于寒夏之战。她原本可以选择与自己为敌,还好……季予心中一紧,又慢慢放松。 他轻轻说道:“这样说起来,缱竟是半个巫咸人?” 姜缱摇头,“我母亲曾说,当年她不顾族人反对和父亲私奔,她不再算是巫咸的女儿了,也不愿人再提起她的过去。” 季予将姜缱的碎发别到耳后,不再接着往下问了。 从前他总是好奇她有那么多的秘密,他太喜欢她,希望参与她全部的人生。如今想想,慢慢徜徉在秘境,用一生来解开谜团,似乎更令他欢喜。 季予想,彼时姜氏和夏后氏交恶,若是濮王还活着,一定不会同意她嫁给自己。夏后氏与姜氏有这样的过往,她一定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说服自己接受这段感情。 若非深爱,怎能跨越宗族束缚和仇恨?不知道姜缱如今,算不算像极了她的母亲? 她的叛逆就像她的美貌一样,让季予的心旌像旗帜在风中一样舒展摇曳。越了解她,他便体会到越来越多的快乐。 初夏,山中树荫浓密格外凉快。 季予牵着姜缱的手,走在林荫里。阳光在头顶投下斑驳的光,季予满意的说:“缱,我特别喜欢宝源山。” “为何?” “这里有你。” 最近季予的情话多像谷仓的谷粒,时不时就要撩拨一番。一开始姜缱羞于回答,再往后简直要怪他无赖。 “予……又要开始了吗?”姜缱捶了他一下。今日她还有正事要做,可不能和他絮叨,否则一天时间莫名其妙便过去了。 季予臊眉耷眼跟在姜缱身后。姜缱回头看了看,仿佛身后跟着一只受伤的小兽,委屈巴巴的。 姜缱解释道:“大巫吩咐我进山寻几味草药,很不易得,今日不可玩闹。” “我没玩闹。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他们二人简直有说不完的话,姜缱想了想,“予还是唱歌给我听吧。乖。” 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哄萝儿。 “乖?”季予被踩到了痛脚一般大喊了一声,“缱!” 姜缱回过头,见季予立在原地,偏过头不看她。他的侧脸明而锐,双唇紧闭,下巴线条流畅而锋利,是他恼怒的模样。 自从他们在一起,季予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恣意,不论开心生气皆不隐藏。 姜缱不解,也不想与他争执。她伸手拽了一把道边的野草在指尖绕着,一边思索是如何惹着他了。 两人静立了片刻。姜缱抬起头来打量起季予,见他脸上因怒气微微有些红,方才那个受伤的小兽变成了发怒的小兽。 竟有些可爱。 她一伸手将草叶子递到他脸上,挠了他一下。 “不要生气了可好?” 季予蓦地欺身而上,将姜缱狠狠揽入怀中。 “予,唔……” 姜缱的唇被他封住,他赌气一般用力深吻,疯狂抢夺她的气息。 情绪的爆发来得毫无前兆,他全盘席卷姜缱的呼吸。莫名的情感冲击着姜缱,令她浑身发软。 姜缱试图推开季予,可下一个瞬间季予便如同狩猎者扑食一般将她扑到柔软的青草地上。 山林一下子颠倒了,姜缱紧抓住季予的衣襟,她面色潮红,眼中溢出湿润的迷离。 “缱,我想……”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在这里?”她问他,却并未反对。 从前刚认识他时也有过此种情形,他莫名生气,自己百思不解,只觉得他脾气不好。如今姜缱仍不解他的愤懑,却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波动。 宝源山广袤又寂静,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二人而已。姜缱回吻他,将肯定的答案传递给他。 他想要她,难道她就不想要他么?他的喘息致命的调动着姜缱全身的感官,魂灵的契合让人颤栗,他是她坦坦荡荡的快乐。 汗水将发丝黏住,浑身热得发烫。攀上了云霄之巅,之后便是拨云见日的豁然开朗。 “予还在生我的气么?” “无事。” “那方才怎么了?为何生气?” “我决定了。” “何事?” “我姒予,年二十四,恰巧与缱同岁。” “年纪也能如此恰巧?” “自然能。” 姜缱这才明白他是因为年纪比自己小而生气。可是她更费解了,季予不像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予因何介意年纪?” 季予闷闷的回答:“就刚刚,缱待我如同孩童一般。” 姜缱几乎要笑出来了,“那又如何?” “缱可会将我看做弟弟?” “我从未将予看做弟弟。” “可是缱曾说,你我年纪相差三岁,我做不得你夫君。” 原来如此。多久之前说过的话了,竟然记到今日? 姜缱推了他一下,道:“那时我不过随口说说。予已是我夫君了,为何还纠结此事?” “越是随口说的,越是真切。” “弟弟又如何?我倒觉得少年人意气风发又情真意切,最最可爱。” 季予眼中一亮:“……果真么?” 姜缱几乎憋不住笑了,“真!那予如今年岁几何?” “二十有一,最最可爱是么?” “最最可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缱将季予从草地上拖起来,“去溪里捉鱼吃好么?” 季予道:“不是要去采药草么?” 姜缱浑身乏力,“怎么办,我好饿,不想爬山了。” 季予哈哈大笑。 “都怪你!”她红着脸,踢了他一脚。 山中溪涧清澈,成群的鱼儿在水中自在的游着,看得见却吃不着。姜缱取出匕首砍下一根竹枝,将一端削尖。 季予瞧着她动作娴熟似乎经常这么做,便惬意的坐在一旁,噙着笑一直看着她。 他逗她:“我希望缱捉不到鱼,如此我便可以一直这么看着缱了。” 姜缱挽起裙子踏入水中,水没到腿弯,她弯腰将手中的竹枝对准溪里的鱼。 她的动作像小豹子那么敏捷。 “那待会儿我吃着,你便瞧着吧。”姜缱说着,用力一叉,竹枝的末端准确的刺中一条手掌大的鱼。 季予原地蹦了起来。 姜缱举起手中的战利品,得意的扬了扬。她的双眸比溪水还澄澈,笑容则比溪水还潋滟。 第五十章 日月几升几降,季予的新婚过了没几日,斥候撤回了宝源山,带回的全是不好的消息。 巫咸的形势像是煮沸前的滚油,看似平静却不可触碰。 季予将自己成婚的消息送去纶邑,他本已做好准备来迎接父亲的雷霆怒火,罕见的竟未收到任何回复。 此时的纶邑,同样绷着一根弦。 姒少康将季予的竹书拿在手中,重重的叹了口气。 季予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儿子,他对想做的事情从不妥协,少康对他的自作主张并不意外,可是仲余的事却出乎他的意料了。 仲余的母亲去世早,他很小便被妇姚养在身边,和孟衡作伴。仲余因幼年丧母,拘谨胆小,只喜欢跟着孟衡,孟衡懂事克己的性子,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再后来有了季予,换做仲余这个哥哥陪季予玩耍。季予跳脱顽劣,仲余陪他长大,倒是跟着开朗了许多。 这些年来,仲余是中间那个儿子,虽不如孟衡稳重,却也比季予省心,一直安安稳稳,早早成亲去了封地,从未让自己操心。 如此仔细想来,一丝愧疚在姒少康心中生出,若论心力,他这些年都花在了政事上,对于仲余的关心,确实是太少了。其实,何止是仲余,对孟衡和季予,他所倾注的关心也是少之又少。 姒少康一生动荡。 尚未出生时夏王室便几乎被寒氏屠杀殆尽,作为夏后相的遗腹子,姒少康侥幸由母亲带到有仍国偷偷生存下来。少康幼年时东躲西藏,青年时戎马沙场,终于平定了寒乱后,人生一晃到了中年,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朝政和虎视眈眈的各方宗室。 那些年的腥风血雨,过去了之后再看,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凶险。 少康一步步走来,小心平衡着方国力量,努力维系着人心,连儿子们的亲事都是他手中的筹码。 孟衡与雍氏联姻,仲余娶了姬氏的女儿,只要季予再随了自己的愿,笼络了虞氏或仍氏,那么夏后氏便完美的均分了宗室的势力,夏国的政权也将更加稳固。 然而这世上,真的存在完美么?姒少康深思。姬显去年因征税的事得了申饬,自此称病不肯来朝。因着此事,仲余和姬芸之间也起了矛盾。这些他是知晓的,原本以为只是小儿女的家事,不想却闹到了姬氏联名弹劾仲余的地步。 姒少康想,他的隐忧甚至不止这两件。自雍伯靡从登葆山回来,对自己的态度不似以前恭敬。 少康知道伯靡不喜濮人,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支持夏后氏对抗寒氏。他如今这作态,是不满自己对濮人的宽容么?他想干什么?他和姬氏关系紧密,这是危险的信号么? 姒少康又看了看季予的竹书。巫咸的异动绝非偶然,可是他还有心力去管么?毕竟说到底,巫咸只是一个交情尚可的边陲小国罢了。 “越伯姒无余,苛待小君妇安,窝藏寒氏罪妇,知法犯法,家不齐身不修,德行有亏不可供奉先祖大禹之墓冢。” 仲余当着姒少康的面将姬氏的弹劾读了一遍,这指控不可谓不重,仲余的冷汗流到了额角,眼神却是坚定的。 仲余道:“父亲,姬显,姬轲和姬辛三位姬氏族长都签上了名字,姬氏向来唯唯诺诺,对雍氏马首是瞻,怎么这次却铁了心要撕破脸了?” 姒少康在桐宫来回踱着步,神情严厉道:“你也知道他们联合起来了?他们冤枉你了么?妇安是姬轲的女儿,你这样对她,又如何怪他们来闹?姬辛就在京畿,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此事!必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父亲,姬芸狠毒又居心叵测,儿子实在不想和她共处一室,才将她送到越邑外的宅邸。本就是她有错在先,随意杀害儿子的亲信寺人,儿子身为越伯,为何不能惩罚她?” “仲余,妇安不是普通女子,理应考虑大局。” 仲余静默了片刻,方才坚定的心情渐渐委屈。 和从前一样,父亲只在意他的大局,是非对错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越邑府中寺人几乎全是姬芸的心腹,若不是去年濮姜来纶邑遇险,自己都未曾发觉。 仲余想,姬芸本应该是自己相濡以沫的妇人,却暗自经营姬氏的力量,她一声令下,便有死士替她卖命,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堤防?难道放任她在越邑只手遮天直到完全控制自己么? 最悲哀的是,父亲是知道这其中的内情的。仲余轻声说:“父亲,儿子已经为大局考虑过一回,才娶了姬芸。如今看来,我与她相处极不融洽,早日和离了彼此才能解脱。” “和离?想都不要想。仲余,你做这些,不就是为了那个寒氏的罪妇么?你以为无人知晓,如今却被姬氏捅了出来,我夏后氏恐怕要沦为宗室的笑柄。为今之计,只有处置了那女子,此事才会平息。” 仲余想,他是一个好国君,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脸色白了几分。 孟衡,仲余和季予三兄弟中,仲余长得最肖似姒少康,孟衡和季予则更像他们的母亲妇姚一些。仲余脸型瘦长,眼窝颇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愁苦。他和季予一样有着高挺的鼻梁,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是英俊耐看的。 仲余忍耐着失望,向姒少康恳求道:“父亲,姜缗不是什么罪妇,她是我的妇人。请父亲开恩,放她一条生路。” 姒少康怒气渐渐浮到脸上,“如今你和予都大了,一个两个都如此胆大妄为,擅作主张!寒戏死了,按宗法那罪妇应为她夫君陪葬的,你瞒着所有人,不明不白把她带回越邑,还为了她冷落妇安,这濮人的女子到底会什么妖法,让你和予都着了魔一般!” “予?” 姒少康将竹书递给仲余,其上内容复杂而突然,仲余仔细看着,消化着季予传来的信息。 纶邑别后,予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姜缱,他们竟又在巫咸相遇。想来予一定爱极了她,才会不顾王子的身份,擅自和她成亲。 难怪父亲这样生气,替予安排好的联姻就这样被他抛诸脑后,不知为何,仲余有种痛快的感觉。此外,予提到了巫咸的变故,字里行间都是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仲余想起和姜缱短暂接触的几天,她确实有种与旁人不同的气质。她和姜缗姐妹二人,一个清冷秀丽,一个温婉雅致,虽有着相似的美貌,性格却相差很远。 姜缱和季予,都是果敢坚定的人,或许相似的人会相互吸引,因此予会喜欢她。相比起来,他都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喜欢姜缗。或许,她是一弯弦月,带着哀愁和干净的光辉,将她悬在心间,可以照亮自己暗淡而乏味的人生。 仲余在心中过了一遍,道:“父亲,巫咸若内乱,于大夏绝非益事……” 姒少康摆摆手,“那巫婵二十多年前余便识得,她性格软弱,对巫咸宗族一味怀柔全无弹压,前些年圣巫在灵山,巫咸尚算安稳;如今圣巫登仙了,圣童又遍寻不着,她便约束不了那些人了,合该有此一乱。救得了她这一次却也救不了下一次,既然她未向大夏称臣,余为何要帮她?” 冷酷,仲余想,倒是符合父亲的性格。他补充道:“可是予在巫咸,恐怕不安全。” “这个不用你担心。” 仲余皱起眉。 少康又说:“为今之计,先要处理好姬氏的事情。若是姬氏乱起来,我大夏与巫咸就成难兄难弟了。”他盯着仲余,施压道:“这个局面是你造成的,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姬氏必须安抚,那罪妇也必须处置了。” “处置了。”仲余咀嚼着这句话,身上发冷,“父亲想如何处置?” 少康道:“送去寒氏墓冢,与她夫君合葬,以免得天下人非议我夏后氏霸占寒氏妻女。” 第五十一章 仲余耳朵里面嗡嗡作响,胸膛仿佛吃进了一块金石,坠得生疼。 “仲余,你不要怪父亲。” “夏后氏根基未稳,禁不起内乱了。” “父亲知道你,季予,甚至孟衡,对父亲都甚是灰心。可是父亲只有你们。只能依靠你们。” “必须要稳住姬氏。你看得开一些,杀了那罪妇,今后还有别的女子。” 仲余从桐宫出来,脚步虚浮,迎面碰上几名寺人缓缓而行,簇拥着锦衣金笄的王妇。妇姚看见仲余,对他招招手,“仲余。” 妇姚出身虞氏,早年和姒少康东奔西走,很吃了些苦。她穿着王后的隆重衣裳,看起来却非常单薄。她伸出的手背上青筋游走,手指枯瘦仿佛树枝一般。仲余向妇姚行了一礼,“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妇姚欢喜的点点头,“何时来的纶邑?母亲一切都好,就是有好些日子没见你和季予了,很想念你们。” 纶邑太平无事,唯有自己和予的事情能让妇姚挂心。仲余鼻子一酸,“刚刚到的,便来见了父亲。” “你要常回来。”妇姚道,“就算如今有了封地,纶邑也永远是你的家。今日来梧宫与我一起用哺食,如何?” 仲余上前,忽而搂住妇姚瘦削的肩膀,“母亲……”他声音有些哽咽起来,连忙住口不言。 “这是怎么了?方才挨了你父亲的训斥么?不要紧的,他就是太严格了,在母亲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我这就去同他说。” 仲余忍了忍,终是没忍住,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到妇姚的肩上,将她的衣裳洇湿了两块。 仲余道:“……这些年来,谢谢母亲的关怀和照顾,儿子虽自小没了亲生母亲,却也不曾体会失恃的苦痛。若……儿子往后纶邑来的少了,母亲千万不要挂心,要保重身体。” 妇姚奇道:“我儿,为何突然想起来说这番话?母亲自然将你当做亲生一般,你和孟衡,季予都是一样的。” 仲余避开妇姚探寻的目光,“无事。儿子……是瞧母亲似乎又瘦了些,有些担心。母亲……” 他又转过头来,将妇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仿佛带着些不舍,却又似乎下了决心一般道:“母亲,今日父亲指派了些事务,儿子便不去梧宫了。明日,明日儿子便去陪母亲。” 妇姚也瞧着仲余,面上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甚好。” 寺人陪妇姚进了桐宫,仲余望着妇姚的背影,无声的流下了泪水。 桐宫的梁柱是朱砂的颜色,地面是整齐的青石,仲余抬头望去,纶山在远处的头顶郁郁葱葱,而天色是浅浅的蔚蓝,仲余将这一切看在心里,慢慢向宫外走去。他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缗。仲余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由冷变热。那一年弋邑的漫天血雾他还历历在目,对征战的厌恶他也还记得清楚。寒戏死在了予的刀下,予也受了重伤,父亲命自己收复弋邑,收割那里的胜利。 分明是收割生命罢了。 弋王近臣自知难逃谋反死罪,全部负隅顽抗到底。 仲余杀得手酸了,铜刀也卷刃了,从天明杀到天黑,才将弋王宫肃清。他累得眼睛发直,却恶心得想吐,他杀过人,却没如此近的瞧见过人的肠子流出身体外的样子,他痛恨自己在那里,痛恨自己是那个执刀的人。 战争是这世上邪恶的东西,仲余想,就算赢了,也让人厌恶。 投降的寺人为自保,出首将弋王妇躲藏的地方交代了出来。 姜缗藏身在深宫的地道中。 地道中有积水,仲余将她找出来的时候,她光脚踩在污水里,裙子是脏的,头发蓬乱,发髻中一只绿莹莹的簪子偏在脑后,看起来很狼狈。她眉毛弯弯的,本是温柔可人的相貌,却在双眸中饱含仇恨的光,如同火苗在幽暗的地道中燃烧。 有虎士押着姜缗,对她大声宣布弋王妇应与弋王死而同穴,那一瞬间火苗扑的熄灭了,她既不反抗也不哭闹,仿佛接受了那个命运。 仲余记得他们的对话简单极了。他问:“你是谁?” 她回答得毫无求生欲:“我是弋王寒戏的妇人,姜缗。” 她的声音很悦耳,带着濮地口音,略有些软糯。仲余看她的脚上全是淤泥,一阵内疚攫住了自己。 那双脚虽被污垢掩盖,却仍能看出她白皙的肌肤。她不该这样狼狈的。她躲得这样隐秘,为什么还会被人供出来,成了俘虏? 仲余想,都怪这战争,都怪那告密的寺人,都怪他自己,原本她可以逃出生天的,却功亏一篑要陪弋王一起死。 命运甚是残忍。 季予的伤势很重,修养期间不宜挪动,便暂时留在了弋邑。 仲余肃清了弋邑残留的兵士,简单与季予道了别,便开拔回纶邑了。 因为姜缗身份特殊,仲余特别允许给了她一匹马作为她的坐骑。她腰间绑上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掌握在虎士手中,防止她逃跑。可是她没有丝毫想要逃走的意思,她骑在马上一路跟在寒戏的棺木后面。待到了纶邑,她会和寒戏的尸体埋在一起,给他陪葬。 夏人笃信鬼神,弋王这样的一代枭雄,即便是敌人,死后也会葬入宗室墓冢,享受大宗族应有的哀荣。 姜缗马术甚是熟稔,骑马的样子与仲余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狼狈天差地别。她沉默的随行着,顺从的奔赴向一个必死的命运。 她似乎很喜欢那匹马,一边骑着马一边轻抚马的鬃毛,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仲余望着她,却总能想起那天她仇恨的眼神,和一双脏污的脚。 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为何会如此平静?难道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么?哭闹、乞求和恐惧改变不了她的结局,所以她只剩下了麻木?又或许她是落入猛兽口中的猎物,已经吓得傻了,连反抗都不会了?无论是哪一种,都令仲余惋惜。 第五十二章 姜缗的顺从,让仲余想起自己。自他记事,无人敢提他的身世,可是他身边充满了小心翼翼,环绕着压抑感。 仲余长大一点,懂得了什么叫做宗族联姻,什么叫做嫡庶有别,什么叫做去母留子,什么叫做死无对证。也许一切都是阴谋论,也许是居心叵测的人想要离间他和父亲的关系,这一切令他讨厌自己,仿佛是因为自己的出生,才导致了生母的死亡。 然而,他已经无从得知真相,也无法改变结果。他只能顺从的按照父亲的意愿活着,忘记自己曾有一个生母,认了妇姚为母亲,和兄弟们和睦相处。 他茫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仿佛他生而渺小。 途中休息的时候,夏国虎士将糗粮和水分给俘虏。除了姜缗,弋王宫还有几十位寺人沦为人奴,等待他们的,是祭典上作为人牲或杀或埋的命运。 有数位寺人围到姜缗身边,有人哭着喊着“王妇”,感叹这同为阶下囚的苦难。 姜缗安慰着寺人,自己倒是很平静。仲余观察她数天,发现她竟然从未哭过。她是寒戏的妇人,寒戏死了,她躲入地道中企图逃走。这些天她跟在寒戏的棺木后头,一滴眼泪都没有。 仲余对她产生了好奇。 姜缗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寺人,其中一名年轻的寺人劝道:“王妇,多少吃一点吧。这样身体会坏掉的。” 姜缗道:“本来就要死的,何必再浪费食物?早点死了,也好。”仲余一直在偷偷留意着她,听到此话,转过头来望向姜缗。她比前两日瘦了一些,显得更加弱质。 那寺人哭了起来,姜缗用袖子替她擦擦泪,道:“青,不要哭。哭有什么用呢?” 姜缗的语气是温柔的,可说的话却是却绝望的。仲余走了过来。 “你从前是濮国宗姬?” 姜缗循声望向仲余,又漠然转开脸。仲余没能抓住她的视线,想要听她说话,亦没有如愿。 “我知道你。”仲余继续对着姜缗说道,“当年濮王和寒王联姻,将你嫁给了寒戏。我父亲知道后十分震怒,你们这场亲事,可谓关系重大。濮王既然站到了寒王的阵营,如今弋邑已经归顺,父亲和雍伯靡正在征讨过邑,寒氏大势已去。接下来,我听说雍伯靡有意伐濮。” 仲余停顿了片刻,他还有一些话未说。父亲曾经是希望得到濮王支持的,他做好了联姻的打算,却没想到濮王会和寒王联姻。若那个时候姜氏和夏后氏联姻,那么眼前这个人……她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妇人? 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横在仲余心中,他想要对她说起此事,却开不了口。 “卑鄙。”姜缗猛地瞪向仲余,愤恨让她有了一丝活力。 盛怒中她抓起地上的马鞭,扬手抽向仲余,却被他迅速接在手里。 “放肆!”看守姜缗的虎氏猛地一拽绳子,姜缗腰间一个趔趄,跌到地上。 身在不同的阵营,看法自然相悖。 仲余想要上前扶起姜缗,又缩回了手,只说道:“政权更迭,成王败寇罢了,何来卑鄙一说?当初寒王篡位,杀的人更是多不胜数。” “你们放冷箭刺杀了过王,又设下陷阱,骗得弋王出兵,以多欺少,怎么不卑鄙?” 季予确实刺杀了寒浇。 仲余回忆,那时寒浞有寒浇和寒戏二子分别占据过邑和弋邑,浇和戏皆勇武过人,加上寒氏有姜氏为外援,寒浞气焰日盛,父亲却无从下手。 听闻寒浇不同于常人,他食量惊人,每餐要进食数个时辰。季予为替父亲分忧,潜入过邑数月,悉心打听寒浇的日常作息。终于有一日他抓住机会,扮做寺人进入寒浇府中,悄无声息的解决了近卫,将寒浇勒死在饱餐之后午睡的暖床上。 极少人知道此事,想来姜缗也不知细节,才会相信外人传言的“冷箭”。 寒浇死得又快又蹊跷。季予一击即退,趁乱离开过邑,让寒氏自乱阵脚。 寒浇死后,他的父亲寒王又惊又怒,他调集诸多兵马,要与夏后氏决一死战。然而他少了寒浇,如同猛虎少了牙齿,战力大大打了折扣。 至于寒浇的弟弟寒戏,同样因为寒浇的死而暴怒,发誓要斩杀季予为其兄报仇。 季予知晓此事,便故意带数百虎士来到弋邑,每日于雉堞外叫骂。 寒戏少时成名,自以为武力无人可及。他听着弋邑外辱骂寒浇的言语,以为季予不过侥幸杀了寒浇,得意忘形而不知天高地厚。 两方人马甫一对上,季予节节败退,寒戏更加确信季予实力单薄,之后,季予佯装败走,将战线拉长,寒弋对季予穷追猛打,撞入了他的埋伏。 季予以人海战术不计代价围杀寒戏,连自己也受了重伤,才最终将寒戏斩于马下。 仲余想,你死我活的战场,还谈什么公平?要怪只能怪寒氏二子头脑简单,虽空有一身力气,却输给了季予的计谋。 仲余不想与姜缗谈论寒戏的事,他将鞭子夺下,刺激她说:“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可是我不明白,若真是不想活,你那时为何要躲入地道?” 姜缗浑身发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若死即是解脱,倒很不错,可若死后痛苦仍会继续,甚至成为永恒的主题,那实在令人畏惧。你想想吧。若不想死,我可以帮你。” 姜缗几乎在仲余话音刚落的同时便发出了冷笑。似乎太好笑了,她笑了许久才说道:“好虚伪的人。你若真想帮我,放我走就是了,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让你活下来,和放你走,是两件事。” 话已经说得很明了。仲余直视姜缗,想从她的脸上观察出些许情绪的端倪,不料姜缗啐了一口:“我选择死。” 话不投机。仲余作罢。 姜缗存了死志开始绝食。两日后,她手脚虚浮,眼前发黑,她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好像一片羽毛,正要飘飘荡荡而去,却听到耳边有人惊呼“姜缗”。 姜缗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仲余抱在怀中,他不知何时来的,竟然接住了她,让她免于落马。 陌生男子的怀抱连气息都是凛冽的。姜缗厌恶的挣扎着,却没有力气挣脱开。 “放开我。” 不过是徒劳的反抗。 她瘦极了,轻飘飘的。仲余将她放入马车中,又命巫医给她灌下药。仲余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的性命,与你何干?” 仲余想了想,道:“你可是姜氏宗姬,濮王那里还用得上……”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姜缗打断他,傲然道。 “你想绝食,对么?可惜,你喝了药,不会很清醒。” 姜缗满眼惊恐,“你要做什么?” “莫害怕,我不会害你。”仲余的视线牢牢的粘在姜缗身上,直到她的意识滑入深渊中,再也找不到自己,他托起她的腰肢,让她舒服的躺到马车的软褥上,又拿过皮裘盖在她身上。 他重申:“我不想让你死。” 接下来的日子,仲余拨了寺人照顾姜缗。她整日昏昏沉沉,不再反抗食物。 在马车中躺得久了,仲余会用裘衣裹着姜缗,与她同乘一匹马,让她可以出来透透气。 冬日已经来了,越向前走,路边的景象就越萧索,枯叶踩在马蹄下发出霹巴的折断声,仲余一路听下来,竟有些喜欢上这个声音,他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因一路上带着步行的人奴,仲余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达纶邑。 与此同时,姒少康已经从过邑凯旋而归,伪王寒浞被活捉,而雍伯靡又马不停蹄的去了濮国。 过邑的凶险仲余不甚清楚,他仅仅代替季予在弋邑做了后续的扫尾,便近乎崩溃一般的厌恶自己,所以过邑的战事他逃避所有细节。 大夏历经几十年的动荡,终于平定了寒乱,回归正轨。姒少康除去了多年的心腹大患,等季予养好了伤从弋邑回来,等伯靡从濮国回来,朝堂大抵就此安定了。 第五十三章 冬去春来。仲余停了姜缗的药,她仿佛灵魂出窍之后又回到躯体一般恢复了意识。然而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一些,濮国换了主人,称了臣,旧濮王死了,姜氏嫡系一脉要么死要么降,等待她的皆是崩塌毁灭的消息。 仲余不知道,对姜缗来说清醒和浑浑噩噩,哪个更残忍。 “你好些了么?认得我是谁么?”仲余温声问姜缗。 巫医给的药让姜缗终日昏昏沉沉,却并非虎狼之药。除开神智迷糊,这些日子姜缗被照顾得很好,她恢复了和润的气色,樱桃嘴唇,花瓣脸颊,眼眸透出的光宛若月光一样皎洁。 姜缗已经醒了。她环视四周,自己坐在塌上,屋中陈设精简而雅致。她抬眼向外头望过去,窗户外是宽敞的庭院,有斑驳的阳光透过树荫撒到院中,一切陌生而静谧,却与她毫无关系。 姜缗双眸聚焦到仲余脸上,清亮的瞳孔印着他紧张的脸。她微微皱起眉头。 仲余道:“我是姒无余,姒少康之子。”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里是纶邑。” 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又自顾自看了看四周,不知在想什么。 仲余以为她清醒过来会对自己又骂又打。怎么这样平静?怕是喝药喝傻了?仲余出了冷汗。 “姜缗。”他试着唤她。 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唤过她“缗儿”,也曾对着她枯坐良久,考虑如何才能阻止一个铁了心想要死去的人。世事变幻,若她知晓外界的变化,恐怕更会伤心。不知为何,仲余就是希望她可以活下去,似乎在他心里,她活着,这个世界就不至于那么糟糕。 姜缗别过脸去。 她记得他。她吃了药浑浑噩噩的时候,对仲余留下了印象。他每日都来看她,同她说话,将自己的烦恼和过去告诉她。 他以为她不会记得,她希望自己不记得。 以前总有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姜缗想,如果是刻骨的仇恨呢?如果仇恨掺杂上了复杂的纠葛呢?伤人者向她展示了自己的伤疤,除了让她更加恨,也让她怜悯。 愚蠢的无知的怜悯,姜缗想。她开始恨自己。 她真希望永远都迷失在浑浑噩噩中不要清醒过来。现在这么清醒,面对他变得很难,而面对自己也变得痛苦。 姜缗开口问道:“你停了我的药,是因为弋王下葬了么?到了需要我的时候了么?” 她太平静了,仿佛仍未清醒一般。可是她眼神清明,又哪有一丝彷徨?她的样子不像是去赴死,倒是去赴一场约会,仲余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块满是倒刺的木头,浑身刺痛。 “并非如此。”仲余决定对她说实话,“伪王寒浞之子寒戏罪大恶极,襄助寒浞谋反,还重伤了王子予……他的尸身已被剁成了肉泥,我是不会让你给一堆烂肉陪葬的。” “你说什么?”姜缗忽地站起来。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她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方才的平静消失了。姜缗浑身颤抖,脸颊急速的失去了血色。 天下初定,无数血浆凝固成历史。寒氏从不可一世到一朝倾覆,夏后氏从四处躲藏到卷土重来,有太多宗室牵涉其中,支持了胜者的宗室扬眉吐气、欣欣向荣,支持了败者的则被胜者踩在脚下,交出命运的控制权。 仲余在纶邑见证了政权更替的拐点。 雍伯靡大胜而归生擒了寒浞,对他处以凌迟之刑尤觉不解恨,又对等待下葬的寒戏的尸身行了菹醢之邢。 若不是寒浇早些时候在过邑被季予刺杀早已下葬,只怕也逃不了同样被剁成肉泥的命运。 伯靡早年被寒氏排挤迫害,如今拥戴之功风头正劲,而夏后需要宗室支持,伯靡如此行事,无人会阻止。 “为何会如此?”姜缗猛地转向仲余,“他都死了,你们连灵魂也要诅咒么?” 世人皆相信人死后会进入幽冥之地。毁人尸首,意在诅咒亡灵的归处,雍伯靡确实恶毒。仲余徒劳解释道:“不是我父亲,是雍伯靡……” “有何区别!” 没有任何前兆,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姜缗的眼眶。她温柔秀美的脸笼罩在愤怒和悲痛中,被泪水很快打湿。她喘不上气了,哭泣让她原本殷红的嘴唇变成了紫色。 仲余担心起来,走近她身边:“别哭了,你这样子很吓人。” 仲余脑中纷乱。她作为人犯被抓住时没有哭过,她得知自己会成为人牲时也没有,她跟在寒戏的棺木后头走了一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仲余曾想,或许姜氏和寒氏的联姻是她不情愿的,是以她才如此凉薄。可是现在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和寒戏死后幽都再见,故而对于死亡才这般坦然甚至期待? 她对寒戏深情到这地步了么?仲余烦躁起来。 仲余的腰后别着铜刀,是他惯常佩戴的,自己并未在意,然而姜缗却看在眼里。他甫一靠近,姜缗便猛地撞向他,伸手边去拔那把刀。 哗啦一声,刀出鞘了。 “姜缗!”仲余惊呼。 在仲余的想法里,姜缗没有放弃自尽的念头。他盘算数月都在考虑如何令她活下去。此刻她受了刺激,更是摆明了要自刎一般,仲余想也没想就扑向她,去抢夺那刀。 只是没想到,姜缗的刀口是对着仲余的。她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向仲余砍了过去。刀锋带着冷光,正对着迎面而来的仲余,他下意识一偏头,这一刀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唔。”仲余痛呼。 冷硬的刀切入人的躯体,除了遇到阻力的奇怪手感,还有迸射的鲜红血液。 须臾之间,仲余的血溅到姜缗的脸上,是温热的,她却感觉被烫到了一般打了个哆嗦。 这个迟疑令仲余触到了刀柄,然而姜缗下一个动作便是将刀一横,递到脖颈边。 “不可!”仲余更加大声的喝了一句。 可是姜缗怎会听他的?那刀锋已经到达皮肤,仲余不知哪里来的闲心在这极短的一瞬间还瞧了瞧她的脖子,那么细瘦,若留了个疤应是相当显眼。他的眼比手快,手比脑子快,电光火石的刹那手掌向前递了几寸,扑哧一声,作了铜刀与姜缗脖子之间的肉垫。 仲余的手立刻鲜血淋漓。他这回来不及呼痛,反手一绞,夺走了姜缗手中的刀。 “王子!”门外有人焦急的喊了一声。 是仲余的贴身护卫。“无事。”他说道,“不要进来。” 红得刺眼的血淌到仲余的衣裳上,姜缗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好像被黏住了一般挪不开。 仲余将刀扔到地上,捉住姜缗的双手。他的手上有伤口,稍稍牵动血便流得更多,他面露痛苦,却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你怎么这么傻。”他喘着气,“你想杀我,砍一刀怎么够?你得接着砍,砍到我断气才能停手。” 这是什么话?疯狂。姜缗想,难道自己没能杀了他,他在替自己遗憾么?他竟然想死?一直以来想死的人不是自己么? 仲余像是在责备姜缗:“傻姑娘,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我死了,你如何走得出纶邑?你连这个院子都出不去。” 杀不死他,又杀不了自己,姜缗的愤怒脱口而出,“你想怎么样?” “我……”仲余顿了一下,“姜缗,你想要如何?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帮你。” 手里是湿滑的鲜血,别人的血,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姜缗,甚至让她稍稍忘记了方才的悲痛。 她瞪着仲余,“我要回濮国,我要见我父亲。” 第五十四章 濮国。仲余在心中默念。姜缗还不知道濮国的消息。 如今哪里还有濮国?姜氏败了,濮国被拆分,他的父亲将濮邑和安邑封给了姬氏,巴邑和会无邑封给了雍氏。 接下来,父亲的计划便是与雍氏和姬氏联姻了。 予尚在病中,联姻的只能是孟衡和自己。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为妇人,仲余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暗淡而无能为力。 仲余惨笑,“回濮国,这有何难?哪里就用得着寻死?” 姜缗止住泪,似乎没想到仲余答应得这般痛快。她澄明的双眸嵌在弯弯的眉眼中,像小月亮一样发着光,洁白的脸上布满泪痕。她的手被他抓在掌中,细细的手指,软软的手掌,仲余心中一软,遇见难事便想要她父亲,她还是个孩子啊。 他哄她:“只要你不寻死,我便带你去濮国,见你父亲。” 这个谎言令姜缗慢慢安静了下来。她仍一脸决绝,却不再攻击仲余。 仲余松开姜缗,将手掌摊开察看。他掌心一道割裂的深深的伤口,皮肉外翻着,从左手延伸至右手,触目惊心。他肩膀上的伤口看不见,但是血已经染红了衣裳,想来亦是惨烈。 姜缗望着仲余,双瞳中全是怀疑和恐惧。 仲余将手递到她眼前,展示她的杰作,“下手真狠,可疼死我了。要不你帮我吹吹?” 他自然没能如愿。姜缗后退一步,扭转过脸去。仲余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方才那么决绝,这个时候却害怕了,她不是个心狠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仲余发了高烧。 王子府的寺人要请宫中的疡医来给仲余医治外伤,却被他制止。仲余不想惊动宫中,尤其是不想让夏后知道,只悄悄的请了民间的巫医。 王子府中气氛凝重。王子余病了却不肯宣扬,让所有人莫名紧张。 有寺人问同伴:“王子余果真受了伤么?” 那同伴只是个稚龄少女,心中藏不住话,快人快语道:“真!十万分的真。我姐姐是府中浆人,负责王子的衣裳浣洗,昨日姐姐回来,吓得整夜没睡。王子的衣裳……都叫血湿透了,还破了大口子,姐姐不晓得如何处理那衣裳,还和内小臣告了罪呢。” “啊!”那寺人惊讶得捂住嘴巴,“那王子岂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既如此,内小臣为何下了噤声令?”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我就不知了。姐姐说,王子既不许请疡医,又不许我等对外宣扬。今日我同你说的话,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那人点头如小鸡啄米,“这是自然。我只是担心,若王子真出了事,我等只怕要跟着一同遭殃了。” 那少女也忧心起来,“王子死了,夏后应该会让府中寺人陪葬吧?”她忍不住与那人抱头痛哭,“希望天帝能庇佑王子,让他早日康复。” 姜缗站在粗壮的刺槐树后,正好将那两个寺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身后的寺人石推了她一下, 将盛着温水的木盆塞到她手中,催促道:“喂,你这女奴,王子亲点了让你侍疾,你怎么磨磨蹭蹭的?” 姜缗理不清疑惑,“确定是让我去么?” 她暗想,这王子怕不是傻的?自己差点杀了他,他还敢让自己近身,难道他真的想死? 寺人石一脸焦急,“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王子亲口说的,这还有假?快些,王子发热呢,巫医说得用温水擦拭降温。你小心着点,不要碰到王子的伤口,否则,你和你那些同乡统统都得死。” 这句话点醒了姜缗。昨夜仲余受伤后,她被送到了圄中,见到了寺人青。 寺人青补足了她这些日子缺失的记忆:从弋邑来纶邑,仲余留下了弋王宫的许多寺人,如今和她的性命绑在一起的还有上百条人命。 姜缗接过水,和寺人石一起进了仲余的寝殿。 仲余躺在锦被里,虽然发着热,脸色却白得厉害。 “王子。”寺人石向仲余行礼,顺手推搡了姜缗一把。 仲余看了一眼姜缗,见她比昨日情绪平静了许多,向她一笑:“你来了。” 他的笑容挂在嘴角有些讨好的意味,目光中却有挥散不去的阴郁。姜缗偏过头去不想看他,却觉得他有些可怜。 姜缗道:“王子府中寺人众多,为何让我来侍疾?王子不要命了么?” 寺人石脸色一变,呵斥道:“寺人缗,如今你可不是高贵的弋王妇了,怎敢如此对王子说话?” 寺人缗,这个称呼姜缗陌生极了。她曾是宗姬,王妇,不想如今却成了命如草芥的奴隶。她低头望了望手中的木盆,水中映出自己的脸。别人看不出来,她却能看出,只在眨眼间,她把恨意藏了起来, 仲余摆摆手,“阿石,你出去。” 只留了姜缗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里。 仲余道:“寺人见我受伤,一个个的都太过大惊小怪,我不耐烦才命人换了你过来。” 姜缗轻哼一声,将手中的水盆重重放到案几上,盆中的水被磕得水花四溅。她可没打算侍候仲余。 仲余又说:“昨日我并非骗你。待我恢复了,就带你去濮国。” 濮王与雍伯靡的战情是朝堂上的机密事,王子府中的寺人不会知道。仲余笃定姜缗对濮国的败落并不知情。 姜缗问:“弋王的尸身葬在何处?” 仲余躺在榻上,向姜缗招了招裹着纱布的手,避而不答:“我发热发得头脑昏沉,你且过来,帮我擦拭擦拭。” “我问你……”姜缗的愤怒立刻克制不住。她从小就是个温和的人,如此将怒气表现在脸上已经是她极为生气的样子。 “寺人缗,”仲余打断她道:“你看不出来我正难受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姜缗的话被堵了回去,她气鼓鼓的说:“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倒不像是发热。” “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仲余长着一双清冷的眸子,和他的兄弟孟衡和季予都不一样。孟衡和季予的相貌像他们的母亲妇姚,一个温和持重,一个热烈赤诚,总之是颇为笼络人心的气质,而仲余的生母是连他自己也没见过的羌人,据宫中的老寺人描述,他的母亲是个冷美人,不对人笑,也不爱说话。仲余的沉郁几乎是随了他的母亲。 平日冷淡的人,若是有了一丝期盼,会让人觉出违和感。姜缗察觉出仲余的异样,不由得抗拒起来。 她摇了摇头。 仲余掀开锦被下了地,径直走到姜缗跟前。他身上的伤口被厚厚的包扎着,衣裳外突出明显的印子。他挪动了几步,面露苦楚。 “你要做什么?”姜缗本能的后退。 仲余拽起她一只手摁在自己的额头上,“你瞧,是不是热得很?” 他语气越发的软,像是在保证一般,“我不会骗你的。” 第五十五章 姜缗甩开仲余的手,问道:“你真的会带我去濮国?” “这个自然。” 到了濮国,见到了父亲和兄长,他们会替自己报仇。姜缗想着,慢慢按捺住心头的怨恨。她深吸一口气,对仲余说:“你都这样了,还不回去躺好?” 仲余点点头,回到榻上,仍用期望的眼神望着姜缗。他有一个一眼可以看得到结局的未来,他深深厌恶却无能为力,而眼前的人如果可以出现在那个未来里,似乎日子就不那么难熬了。 姜缗拧了个帕子搁到仲余的额头上,触手滚烫。仲余对她道了声谢,慢慢闭上眼睛。 病成这个样子,明日死了也未可知。姜缗想起那两个寺人的对话,他要是死了,这个王子府中的所有寺人都要做他的人殉。那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姜缗想,她可不想给他陪葬。 室中安静下来,光线从窗户透进来也是幽暗的,姜缗在案几旁坐下,离仲余远远的。昨夜她见到了寺人青,和自己说了整宿的话。寺人青一直哭,奇怪的是自己却不想哭了。原本她很盼望死亡,现在却迷茫了。 姜缗伏到案几上,将脸沉到臂弯中。早春寒凉,一室清冷,她困意渐涌,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了阿戏。 一整片广阔的草原在不断的向前延伸,远处是她从小熟悉的浴月山。 “阿戏,你等等我!”她策马挥鞭,着急说着:“我不要头马了,都送给你。” 模糊的人影穿着青色衣衫,在草上翻飞着几乎要融入进去。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急得大喊:“阿戏,你不要我了吗?” 她想起自己从小就爱哭,眼泪说来就来。缱儿总是笑话自己娇气,一点也没有姐姐的样子。她还和缱儿闹,说缱儿那么聪明,大宗姬的位子就让给她了。 浴月山突然颠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草丛里,对上阿戏哀愁的双眼。 “阿戏。”她抓住阿戏的衣襟,“你不走了吗?” 阿戏的脸时远时近,声音也模糊起来,隐隐的她听见他说:“缗儿,我走不动了,我很冷。” 阿戏的身体似乎结着寒冰,散发着寒气。姜缗想,真冷啊。这么冷,她和阿戏都要冻僵了。 她说道:“我也很冷。阿戏,你带我一起走吧。” 浴月山还是那么漂亮,浴月湖倒映着冷山冷月,和小时候一样。不知过了多久,阿戏消失了,姜缗发现自己赤足奔走在浴月湖边,她脚踩着湖水,却不觉得冷了。湖水变成了温汤。 “阿戏!”她四处寻找,又找不到他了。 姜缗一惊,睁开双眼。 印入眼帘的不是阿戏,却变成了仲余。姜缗发现自己躺在暖而软的被褥里,仲余就躺在她侧面,闭着眼睛。 姜缗一惊,猛地坐起来,检查自己的衣裳,“你!” 衣裳完好,可是她不知睡了多久,屋子外面天色都暗了,她的头发散乱了。 一股怒气冲了上来,她怎么会放松了警惕?一定又是这人在捣鬼。姜缗伸手打了仲余一巴掌。 响亮的“啪”的一声,让姜缗彻底清醒。可是仲余毫无反应。 姜缗掀开被子,踢了他一脚,想要下床去。可是他挡在床的外侧,她如果过去,就要从他的身上跨过去。姜缗忍无可忍,又推了仲余一下,“走开,别装睡。” 仲余紧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姜缗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他呢喃起来:“冷。好冷。” 姜缗疑惑了,方才在梦中究竟是他冷,还是阿戏冷?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仲余似乎昏迷了,这么用力推他都不醒。姜缗拿起榻上的软枕,心想如果此时捂死他,他一定没有力气反抗。 软枕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姜缗的手却有些抖。奇怪,昨日没一丝犹豫的,怎么今日却下不了手了? 床榻挂着厚重的帷幔,好像自成一方私密天地与纷繁的王子府隔离开来。将他的性命握在手中,在这无人审判的隐秘时刻,姜缗犹豫良久生出一种错觉:人心到底是肉长的,而眼前这人毕竟不是罪魁祸首。 她放下了软枕。 姜缗轻手轻脚的要下床去。她绕到床尾企图避开接触仲余,不料他忽地睁开双眼,冷光暗敛的眸中如撒了一把青金石一样,闪着暗金的光芒。 她吓了一跳,立刻要加速逃离这个是非暧昧之地。她的言语强硬的指责道:“我怎么会在床上?你卑鄙!无耻!” 仲余的脸烧得通红,连耳朵都红了。他好像在说胡话,又似乎有些激动:“缗儿,你不是想我死么?我给了你机会了,你为何不动手?” 仲余坐起来,将她迫到帷幔的一角。空间逼仄,姜缗一下子出了冷汗。她又试图去推他,却被他一把抓住双手。 她挣扎起来,双手扭得厉害,只一小会儿仲余受了伤的手便从包扎的纱布中渗出血来。 “嘶……”仲余喊痛,却坚持不松手。 “你做什么?快放开。”见到血姜缗又害怕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她甚至忘记了挣扎。 真是个胆小的人。仲余想着,心中莫名有些高兴。 “我很冷,真的很冷。”仲余靠近她,用双臂圈住她纤细柔软的身体,“我难受得很,你让我抱一会儿。” 仲余不由分说将姜缗拢在怀里。他将下巴搁在姜缗的肩膀上,整个人的力量都挂在姜缗身上。 姜缗好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炉。她伸手推了推,推不动,只换来又一声“嘶”,这次是碰到他身上的伤口了。 没想到仲余如此无赖,她面红耳赤的骂道:“你的伤势一点也不要紧,你发热也一点也不要紧,否则你怎么还有力气轻薄我?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处心积虑的无耻之徒,真叫我眼界大开。” 仲余的脸与姜缗错开,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仲余的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我的伤都是你弄出来的,我伤得重不重,你不知道吗?” 姜缗一窒,又想起昨日他血肉模糊的样子。她脑中嗡嗡的,又听见他说:“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第五十六章 夏后氏和姬氏联姻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大地。仲余记得那天姒少康将仲余召入宫中,开门见山的对他说:“雍氏要走了几个濮国城邑,为防止雍伯靡成为第二个寒浞,余打算将姬显封为新濮伯。” 雍伯靡已经将女儿雍叔蕊嫁给了孟衡,仲余明白姒少康在担忧雍氏过于强势,未来不好控制,要扶持姬氏作为牵制。 姬氏一族是数百年的名门,雍氏日益强大,姬氏也羽翼渐丰。姬氏除了族长姬显,还有他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姬轲和姬辛,寒夏一战中姬氏攻城掠地,三兄弟进退有序,展示了非凡的实力。姒少康想,若要笼络姬氏,非得联姻不可。 姒少康说:“姬显没有适龄女儿可以婚配,宗室中只有姬轲的女儿姬芸与你年纪相当。仲余,孟衡娶了雍氏女,你便只能娶姬氏女,你可明白?” 仲余道:“父亲,我不想娶姬氏的女儿为妇。” 仲余一向平和,姒少康没料到他会直接拒绝。 “与姬氏联姻关系重大,仲余,此事不是在与你商量。” “不是与我商量,那叫我来宫里做什么?”仲余语气激烈起来,“通知我么?” 姒少康严厉起来,“你是我夏后氏的王子,合该有此责任。那姬芸,娶了她姬氏便会死心塌地的做臣子,有何不可?” “父亲,这是我娶妇,还是夏国娶妇?”仲余道:“父亲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子,愿意娶回来做妇人?” 有了喜欢的女子。 姒少康看向仲余,见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站得笔直。 姒少康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仲余从弋邑带回了数千人奴,原本这些奴隶应作为战利品赐给各宗室,仲余却出面要走了数百人。 姒少康心中一动,“仲余,你有了喜欢的人?若是虞氏或仍氏的女儿,也并非不可。如此一来,那姬氏的女儿,便只能给季予了。 仲余脸色青白,愣愣的看着姒少康。 “不过么,予如今病着,我和你母亲虽然也想给他娶妇,却不得不等一等。眼下,孟衡大婚刚不久,余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可以联姻。仲余,大夏根基未稳,我和你母亲只能指望你了。” 指望我么……仲余双手握成拳头,站得更直。他的心底涌出复杂的情绪。为人子,是不是只能遵从父亲的指令,以实现他的心愿为此生目标?那自己的心愿呢?仲余有些迷茫。 他轻轻说道,“父亲,我喜欢的人不是出自虞氏或者仍氏,她……她只是一个罪奴。” 姒少康笑了笑,“仲余,你喜欢上一个奴隶和娶妇有什么关系?王子娶妇,就是夏国娶妇。你的妇人,只能是宗室之女。至于那个奴隶,只要你娶了姬芸,你要如何对待她,我绝不会干涉。” “邑君。邑君。” 姜缗的声音将仲余从沉思中唤回。姜缗端坐在马车中,身着顺滑的丝衣,梳着整齐的发髻,发间仍然簪着那只翠绿的玉笄。她整个人随着马车微微摇晃着,仲余头枕在姜缗的膝上,回忆戛然而止,此一刻已不是他思绪中的那一刻了。 “唔。”仲余微微抬起头,与眼前的人视线相接,“缗儿,四年前,从弋邑去纶邑,一路上你也是乘着马车的,如今还能记得起来么?” 马车轧着道路上的石子,发出咯咯的声音。纶邑已经在身后,而前路却是未知。 姜缗低下头,略有些生气的模样,“那时我喝了药,一路都不清醒,又怎会记得?” “还在怪我么?” 姜缗头低得更深,不答。 仲余支起身子,认真起来,“缗儿,或许你会怪我那时骗你,可是我从未后悔过。” 彼时她伤心欲绝只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仲余想,若不是自己说要带她去濮国见她父亲,她不可能乖乖听话。 况且,自己也不算食言。 一年后尘埃落定,他确实带着她去了濮国,将她带到姜氏的坟茔前。她的父亲、母亲和兄长都长眠在那里,他将濮国的真相慢慢告诉她,让她与死去的族人认真道别。 或许时间会治愈一切,谁知道呢,仲余并不确定。不过就算岁月抚不平伤口,伤痛的记忆无法淡化,人也还需要向前走。仲余庆幸时至今日,他的身边还有她。 “邑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姜缗问。 他们已经离开了纶邑,该去哪里仲余还不曾想好。 “缗儿,你想去何处?” “邑君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缗儿,从此以后,我没有家了。缗儿去何处,我便去何处吧。” 姜缗抬起头来去看他,仲余却闭上眼睛。她将手放到仲余的眼睛上,感受到他眼角的湿意。 她轻声道:“我很想念濮国。小时候邑城外有宽广的草甸,夏天时花儿比我人还高,香得让人头晕。父亲带着我,缱儿和兄长去看马群,兄长喜欢套马,我喜欢骑马,而缱儿喜欢在花里睡觉。濮国一战,我父亲和兄长战死在那片草甸,他们一定都变成花了。” 想起亲人,姜缗嘴角带了一丝笑,眼中却没有笑意。仲余将手搭到姜缗的手上。他的掌心有一道疤痕,他从不展示给别人看,但是姜缗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手上的温度炙热起来。 仲余道:“那我们就去濮邑。” “不可。那里有姬氏了,邑君不正是在躲避姬氏么?” 她什么都知道。仲余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又如何?如今我不用守着越邑了,天下何处去不得?” 避重就轻。姜缗不点破他,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如此。从今往后我便不能称呼你为邑君了。那该如何称呼呢?王子余?” “不好不好。做王子有何乐趣?除了死人见得比别人多,也就剩了联姻这么一个好处。呵!你还不能反抗,因为此事于大夏有利。缗儿你瞧啊,多伟大的夏后,多听话的王子。” 仲余的笑声满是讽刺,姜缗忍不住劝道:“无余……那是你的父亲,你不该恨他。” 无余。姜缗这样称呼自己。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带着软糯的濮地口音,温柔极了。 兄长出生时,父亲忙于联络各方宗室,蓄积夏后氏所有的力量反扑寒氏。彼时他终日小心权衡,煞费苦心,一个“衡”字便成了长子的名字。 后来自己出生,在那个韬光养晦、危机四伏的时候,父亲的心境是怎样的?或许正是一往无前,不留余地吧。 予出生时,时局好了很多。父亲得了虞氏、仍氏、雍氏和姬氏的支持,信心大增,复国之志日渐丰满,对未来寄予了厚望。第三子,季予,是父亲的雄心和希望,父亲对他向来格外宽容。 仲余想,从今往后,他愿意一往无前不留余地。 仲余开口道:“我不恨他。只是,我认命了一辈子,换来了什么?尽头在何处?再认命下去,连你也要保不住了。我羡慕予,想做什么便去做了,今次我便要学学他,彻底任性一回。” 马车不疾不徐的向前走着。仲余感叹:“说起来,予在巫咸成了亲,如今你的妹妹成了王子妇。此事……父亲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将来他们二人回了纶邑,不知会如何。” 姜缗忧心忡忡,“若有那一天,无余,你可要帮帮我的缱儿。” 第五十七章 季予的竹楼完工了。整体青灰色的外观融入青翠的竹川,紧凑的格局向上延伸,是精巧的瞭望哨的风格。 站在二楼,季予抚摸带着竹节的阑干,向远处的宝源寨眺望去。高低错落的吊脚楼里,有他心安的所在,然而风平浪静的巫寨,里面的人不紧不慢的生活,对于任何的变故都毫无防备。 新的消息由斥候带回。季予手中捏着数份信件,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前方的美景,快速向大巫卜朔家中走去。在他身后,竹楼屹立在夏日的艳阳中,季予想,它的女主人还未住过这里。 大巫家中,巫樱脸色惨白,卜衍则惊得从榻上站起身来。 “这不可能!”巫樱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回丰邑。” 她派去丰邑的信使迟迟没有回音,可是季予却告诉她,巫王死了。 “斥候从丰邑得到的消息,巫王突发急症,不治而亡。丰邑此时只怕不安全。” “这不可能!”卜衍也如此说。不久前他们才从丰邑出来,巫王一向身体康健,怎会无端暴毙? 一夕之间,巫咸的形势已发生了巨变。 自从平湖和驽安的寨子出事后,季予已经同巫樱和卜朔袒露过自己的担忧。 圣童,巫毒,屯粮,每个线索都在标示着沐王的野心。巫樱遣了人给巫王报信,可是一切发生太快了,所有人,包括季予,都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季予对众人道:“是时候要把寨民撤入山中了。” 卜衍看向他的父亲,大巫卜朔犹自震惊中,听到此话更加诧异。他紧锁眉头,“怎么,宝源山不过是个偏僻的小寨子,也会有危险?” “不得不防。平湖和驽安两个寨子,说没就没了。” “我姑母……是不是沐王……”巫樱开始哭泣,卜衍上前轻拍她的背,替她把哽咽得无法继续的话说完:“巫王是端沐杰害死的么?王子你可知道内情?” 季予摇摇头,“我的人无法进入王宫,所知的不过是表象。”他抿起嘴唇,眼中黯然。 巫王的死,季予是遗憾的,甚至感到些许内疚。那个慈祥的巫王,听说她名为巫婵,在巫咸国在位已二十多年。她的手腕不够铁血,一直怀着善意对待世人,治理巫咸。 在丰邑时她时常召见自己,可以看出她曾对自己抱着尊重和认可。季予思索,为什么最坏的情况偏偏发生了?是因为巫咸国不是大夏的方国,自己刻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么? 哪怕是介入了圣童的选拔,哪怕是在丰邑做客,他一直把自己当作外来人,不曾深入巫族内务。 这次来巫咸,他只带了几十名随行的虎贲,不足以与沐王或任何一个有企图的宗族的力量抗衡。 他是来做客的,应巫王的邀请做了圣童选拔的见证,给沐王一些弹压。可是为什么巫王死了?是端沐杰么?若真是他谋逆弑主,巫王在位几十年,他都相安无事,为何今朝突然大胆起来? 所有人都需要离开这里,不能再等了。季予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消息散布下去,寨中如水沸腾,寨民不约而同聚到大巫家中。 卜朔看着面前一张张惊恐的面孔,缓缓抬起双手,按捺住众人的议论。巫王的死是天大的消息,整个巫咸都要震上一震,而此刻人们更难消化的消息是,王子予要大家进山避险。 遥远的死亡与自己没有关系,哪怕是巫王,也不过是人们饭后的话题,而一旦波及到自身,那死亡就变得深刻而恐怖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数人出声问道。 “为何要进山?到底有什么危险?” “王子予让我们进山,那他自己呢?” 季予扫了一下人群,姜缱没有来。他开门见山道:“想必大家已听说了平湖和驽安的惨剧。巫王死因不明,巫咸国政权动荡,本与普通百姓无关,可是平湖这两个寨子的事,却十分诡异。我与大巫虽不能肯定是何人所为,却也知道此事绝非天灾。这两件事或有联系,也未可知。” 人们的议论声更盛,纷纷望向那三位幸存的平湖寨民。他们也站在人群中,仰望着季予。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幸存的寨民几乎已经痊愈,可是表情比宝源山的寨民更惊恐。刚刚死过一次的人,更加敬畏死亡。卜朔的院子不算大,挤得满满的都是慌了神的人,巫樱立在其中,和其他人一样去看季予。他背脊挺直得如同秀于林的杉树,身姿坚定,神情笃定,巫樱的心稍稍安定。 季予等了片刻。院中渐渐安静了,他继续说道:“进山躲避不过是防患于未然,诸位不会有何损失。待我等解除了警报,会有虎士前去通知,届时再返回寨子便安全无虞了。” 察觉到话中端倪,卜衍问道:“王子这是何意?不一起进山么?” “我留下来,守在宝源寨。”季予简短说道。 卜衍道:“不可!若真有敌人来犯,王子不可涉险。” “有何不可?” 众人皆道:“王子身份尊贵……” 季予摆摆手,“王子不过是个称呼,我与诸位并无不同。寨中多老弱妇孺,只有我等虎士有一战之力,怎可退缩?” 似乎是因为震惊,所有人沉默了一瞬。 巫樱分开众人,“那我与王子一同留下。他国王子尚能为我巫咸国奋不顾身,我身为巫咸王族,又怎能吝惜自己的性命?” 巫樱不过花信之年,声音脆脆的,脸上还带着些天真的神情。季予想,她倒是比她姑母要果敢些。 季予看着巫樱摇摇头,道:“若真有人谋反,巫咸王族便是首要铲除的对象。目前敌人在暗处,宗姬却是明晃晃的靶子。依我看,宗姬的安危是国事,避入山中方为上策。” “那王子的安危不是国事么?王子也应该和我们一起走才是。”众人七嘴八舌。 季予笑笑,“稍安稍安,诸位不必为我担心。若敌人来犯,我自有法子对付他。更何况若真的打不过,我再撤进山中都来得及的。” 第五十八章 季予心急火燎奔向姜缱家中,一路上遇到的人皆神色匆忙。卜朔已吩咐寨民各自准备粮食衣物,入夜之后即可出发进山。 夏天的风吸入鼻腔,很燥。季予一面在心中盘算着,一面回想这数月在巫咸的经历。 来巫咸之前,季予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游历。巫咸与大夏交好,他身为王子,不过是应了巫王的邀请,来见证一场圣童的选拔。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让端沐杰突然发难,导致了巫咸的形势急转直下? 是那场说不出哪里怪异的圣童选拔么?是端沐杰筹谋失败后的失态么?是因为巫王打算追究端沐杰么?还是巫毒莫名出现毁了平湖和弩安的寨子? 季予深思着,浓而整齐的眉头紧锁。不对,似乎比这一切都要早。 “缱!”他推开青色竹门,不想姜缱正在门后,几乎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姜缱轻呼一声,将手搭在腹部,“何事?” 季予松了口气。方才他一直担心,若姜缱像平日那样进山采药,待她回来再通知怕就晚了。他伸手揽住姜缱,将她整个人带入臂弯里,“在做什么?今晚进山你可知道?” “听阿媪说了。我正收拾呢。” 姜缱反手搂住季予。她仰起头,正对着季予专注的眸光,“听说予要留下来?” “嗯。” “这里可不是夏国,予何须如此?” “宝源山是缱的家,理应由我来守护。缱不想我留下么?” “若真有敌人来犯,给他们一个空寨子便是了。” “他们扑了空,便会进山寻你们。我留在此处,谁敢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他就是这样的人,勇敢且赤诚。 姜缱抬起手放在他双目之间,鼻梁起伏的骨感让她感受到他的坚定。她顺着鼻子上方轻轻抚摸向下,触到他的鼻尖,又缓缓滑到他的嘴唇。他的鼻子给人太过刚毅的感觉,而嘴唇就温柔多了。柔软的唇瓣,白而整齐的牙齿,姜缱的目光流连其上,悬着的心不曾放下,却不想再阻拦他了。 忽而那唇凑近了,吻到了姜缱的唇上。一番气息交缠,季予已不像刚刚在一起时那般急迫而猛烈。他先是温柔的吸吮她的唇,嘴角,唇珠,唇瓣,每一处都细细品尝,再留恋不舍的深入一些,和她渐渐融为一体。 良久,他将脸贴在姜缱的脸颊上,“缱。” “嗯。” “你知道我喜欢你,对吧?” “嗯。” “万一我死了,你不必难过。与你爱过一场,我很欢喜。” 姜缱将季予稍稍推开些,注视他的眼睛,“为何如此说?予千万小心些。若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忘了。” 季予思索了片刻,“如此甚好。” 今晚的夜空披星戴月。季予立在竹川的阁楼上,面无表情看着山下的寨子。寨民撤入山里了,寨中一片漆黑。他的人布置在宝源山的据点,他做好了准备。 夏夜深了,原本喧闹的虫鸣和鸟声也在林中渐渐平息。姜缱将萝儿妥善捆好,背在身后。虞丙搀着阿媪,走在她身侧,一步步向着宝源山深处而去。大巫卜朔在前面带着队,寨子里的人虽心中惶恐,却还是信服的。 山中几乎漆黑一片,身后的萝儿早已睡着了。姜缱侧头问虞丙:“小府,你为何不跟着予?” 虞丙其实也不想进山,奈何这是季予的要求。他干巴巴的说道:“王子让我照顾好你们。何况,总要留几个人跟着这些寨民,巫樱的人手有些少。” “为何今夜动身这般着急?” “这……王子怕吓着你们,”虞丙挠挠头,想着对姜缱说出来也没甚关系,“其实沐王的骑兵已在百里外,不算远了。” 姜缱猛地顿住脚步。有什么东西忽然锤了她一下,心脏开始砰砰跳。季予那么平静的样子,让她误以为此次进山躲避不过是以防万一的举措,没想到危险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了。她出了冷汗,问道:“来了多少人?” 他摇摇头,“王子不肯告知,许是怕我执意留下。” 姜缱更加担心,“予的护卫不过几十人,若不敌,会有性命之忧。” 虞丙烦恼极了,“我也是这么说。可是王子不让我留下。他要做的事儿,我可劝不动。” 季予的脸倏的出现在姜缱的脑海里。他说万一他死了,自己不必难过,当时她未及细想。谁能想到,千里之外的丰邑出了事,紧接着下一个目标是宝源寨这么个小地方?她想不通其中关节。 这只是一个突然而平淡的夏夜,而他就这样做了赴死的打算。 姜缱开始动手解开身上的布索。 虞丙紧张起来,“这是做什么?” “回去。我回寨子里去。” 虞丙声音提高了许多:“不可!王子交代过我,务必将你安全送到山里隐秘处。” 虞丙的话激起一片波澜,立即有寨民围了过来。姜缱凭借透过林间缝隙透下的月光,看见阿莎明懵懂的脸。姜缱将萝儿托付给阿莎明,又同阿媪交代了几句。 巫樱循声而来,姜缱说道:“我想回去瞧瞧。若是无事,我便返回。山里的路我十分熟悉,晚几日再寻你们也无妨。” 卜衍也走了过来,“可是出了何事?若真有敌人来犯,你去了有何用?可能反倒要拖累王子。”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起来。有人阻拦姜缱,平湖幸存的寨民却站出来要和她一起回去。 三位寨民说道:“濮姬为了什么要回去?若王子予真有危险,我等也不愿独活,愿陪濮姬一同回寨子。” 姜缱隐隐明白过来。这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季予隐瞒了真相,包括对自己。 她在模糊的人群中寻找虞丙,见他沉默不语,便对着众人道:“无事的。我想起来家中灶火未熄,要赶回去瞧瞧。” “轰”的一声,众人笑了起来。在这紧张的气氛里,所有绷紧的神经忽而放松了不少。毕竟战火和杀戮离巫咸人的生活很远,而灶火燎着屋舍才是人人能够懂得的大危机。 虞丙分开众人,“我陪你去。” 第五十九章 “小府。” “濮姬,我不在京畿,早卸了小府的差事了。濮姬可唤我虞丙。” “噢。”姜缱不过想找些话说,“予是什么样的人?” 姜缱和虞丙飞快向着山下奔去。宝源山的小径上落花无数,踩在脚底软软的。路这么长,无数念头在姜缱的脑中疯狂出现,她无法平息这份慌乱,只好开口与虞丙闲话。 虞丙跑山跑得气息不稳,喘了片刻才回应道:“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小臣不敢妄断。” “噢。”姜缱略为失望。 “小臣曾跟随王子一同伐寒氏。寒王的两个儿子寒浇和寒戏,年少成名,曾是夏后的心腹大患。彼时两方胶着,战况不明,混入过邑做内间,是王子定下的计谋,在过邑毒杀寒浇是他亲手实施。后来王子听闻寒戏扬言要替寒浇复仇,又领军弋邑,将自己当作饵,诱得寒戏进入陷阱,围杀了他。”虞丙道:“那一战真是惊险。寒戏杀红了眼,极短时间便斩杀了一个又一个夏国虎士。小臣拦着王子想让他避其锋芒,他却一定要迎面对上寒戏,与他硬碰硬。后来弋邑大胜,王子自己受了重伤卧床数月。小臣想不通此事,便去问了王子。他说,‘寒戏憋着股劲就是想杀我,他若杀了我,那股劲也就泄了,夏人自然能将他拿下。我若不去,不知有多少虎士死于他刀下。’小臣仍不解,王子怎么不怕死?王子便给我算了笔账。” “算账?” “然也。王子对小臣说,与寒戏对战,若自己赢了,自然是夏人胜利;若不幸自己被寒戏所杀,夏人悲愤不已,定会激起极大的士气,夏后氏击败寒氏将更有把握。” 倾其所有,拼尽全力,哪怕是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予是这样的人,姜缱的心缓缓下沉,回想过往种种,他那样聪明,却常常愿意去做笨拙的事情。 今天也是如此么……姜缱不敢想下去。 虞丙顿了顿,“小臣自小在虞邑长大,作为虞邑最英俊的宗子,最拔尖的弓箭手,小臣可从未真心佩服或畏惧过何人,直到那时跟随王子予伐寒氏,方才晓得天外有天。像小臣这般优秀的人,总得和王子予这般优秀的人在一起,才合适。” “咳!”姜缱一阵恶寒,瞪了虞丙一眼。不过山路漆黑一片,自我感觉良好的小子浑然未觉。 虞丙继续道:“说了这么多,小臣的意思是,王子并非一般普通人可比。此次巫咸之乱,虽事发突然,小臣相信王子早有自己的打算。” 姜缱第一次听说季予的往事。这几年九州诸国都在传颂王子予的神勇,他却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他们二人小心翼翼避开过去,避开夏国和濮国的字眼,只在巫咸做一对普通夫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晚他的打算是什么?要自己去冲锋陷阵么?真想狠狠斥责他一顿,可是怀抱拳拳赤子之心的人,教人恨不起来。 姜缱一路疾行,快要接近寨子时,她擦擦汗抬头向山下望去,却愣住了。 虞丙追上她,“快看!” 沉郁的天际线被照亮了,无数火把的火光出现在宝源寨外面。 橘红的火,在夜晚撕破了黑暗,有一种突兀的明亮感。姜缱定睛远眺,那火把足足有几百盏,连成一片火海,山下的士卒在火光的照耀下不知有几千人。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睛刺痛。 到底宝源寨有什么?究竟何人星夜来犯?目的是什么?她想不明白。 炙热的火光组成一个包围圈,里面是黑漆漆的宝源寨,寨子三面的山岗同样黑暗而沉默。虽然大部分人已经撤出了寨子,季予还在那里。姜缱和虞丙对看一眼,担心升到了最高点。 正面的路被堵死了。 姜缱问虞丙:“可知季予具体在何处?” 虞丙皱起眉,“我们出发时,王子在寨子中,挨家挨户的搜寻不肯进山的人。” 事出突然,凭大巫卜朔的临时召唤,大部分寨民都听从了季予的建议,连夜进了山。然而寨子里有少数人并不相信所谓的危险,又或许是腿脚不便的老人,仍留在了寨子里。 予在寨子里。 耳中好像灌了风一样呼呼作响,姜缱冷静了片刻,对虞丙说道:“我们进寨子。” 虞丙紧了紧手中的刀,又摸了摸背后的箭筒,“前面都是敌人。可有其他道路可走?” 姜缱脚步不停,“绕到寨子侧面,从竹川可以下到寨中。” 山路崎岖难行,二人披襟斩棘,这一绕便是半个夜晚。令姜缱奇怪的是,远处火光冲天却静悄悄的,山下的敌人一直未进入寨中,不知在等待什么。 整个竹川也是静悄悄的。姜缱推开新鲜的带着竹枝气息的门,轻声唤道:“予。” 无人应答。 虞丙在小山岗搜寻了一番,“不在此处。” 寨子里死一般的静寂。 透过层层叠叠吊脚楼的缝隙,宝源寨外面的一圈火把光芒将寨子衬托得格外幽暗鬼魅。天上的月散发着冷光,夏夜凉了起来,到处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蓦然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姜缱的心头,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路边躺倒了一个人,面朝下一动不动。数丈之外,另一个人形同样卧在地上。 “王子!”虞丙呼喊一声,连忙上前查看。 姜缱的心怦怦跳。 都不是季予。 第一人是寨中耆老,已经没有了脉搏和气息。姜缱将他翻过来,只见周身并无伤口,皮肤……微微有些发红。 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姜缱又去检查另一个人。第二人也是宝源寨的寨民,姜缱昨日在溪边还见过他,此刻也变成了尸体。 继续向前走,又有十几人毫无声息的躺在地上,皆是留守的寨民。 姜缱终于明白为何寨中这般安静了。巫毒所到之处,寨中的人和牲畜,都死绝了。 心窝那里越来越凉,心跳已不再是怦怦作响。今晚走了很远的路,姜缱快要走不动了,小腹硬硬的,她把手心贴到腹部,缓解一阵一阵的抽痛。 “濮姬!”虞丙搜寻了一轮,又回到她身边。他似乎哭过了,声音中带着鼻音,“寨子里已无活口。” 姜缱点点头,“是巫毒。不会有活口了。” “你说什么?”虞丙急道:“那王子会如何?” 腹中越来越痛了,有冷汗渐渐析出。姜缱勉强开口道:“未见到予,或许……他不在此处。” 姜缱的眼神茫然起来,不知道是在安慰虞丙还是她自己。 第六十章 虞丙心乱如麻。说好的一起看山河,结果季予来了巫咸便不走了;说好的要共同做出一番成就再考虑娶妇生子,结果却先娶了妇人;说好的下次上战场一定带着他,结果却把他支开自己去冲锋。 虞丙想,王子,你不是无比聪慧么,为什么却总是做傻事?你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倒是如何实现从前那些豪言心愿?你说我二人是知交好友,若是你死了,我便没有好友了,不是么? 虞丙抹了一把泪,言语中仍有些不相信:“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毒物?之前在平湖和驽安,整个寨子被屠杀殆尽。究竟是何人这般狠毒?” 姜缱猜测,大概是巫咸国内部的权力斗争,连累了无辜的宝源寨。就像平湖和弩安一样。 姜缱指了指寨子外面,“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要做什么?不能去。” “为何不能去?” “王子……” 虞丙哽咽了。或许到底是因为年纪小,他认定季予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他跟着季予从大夏来巫咸,就像从前去九州其他地方一样,一路自由自在、玩玩闹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凶险发生。 一切发生得太快,事情推着人走。 虞丙梳理着自己的情绪,从慌乱中挤出一丝理智:“王子……说过,叫我保护你。” “丙。”姜缱道:“那些恶人,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进寨子么?” “他们……”虞丙不解姜缱此刻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姜缱恨道:“他们以为宝源寨的人全部都在寨子里。他们下了巫毒,以为在此等上一夜,毒便散了,里面的人也就都死光了。” “不能放过他们。”她转过头怒视着寨子外面。 远处的火光印在姜缱的脸上,令虞丙看清了她的表情。她大而亮的双瞳中盛着火苗,一簇一簇的,像是神女发了怒一般。她问道:“丙。你说你箭术非凡?” 曾经无数次,虞丙夸下海口说自己是虞国神箭,玩笑也好,正经的也好,每次他都信心满满,此刻却沉默了。以一对一千,箭术好有什么用? 他急切说道:“濮姬,走吧,我送你去山里。留在这是送死。” “吃了它。”姜缱递给虞丙一颗紫色的药丸,又给他一个荷包,“不会白白送死的。” “你疯了么?” 有些誓言从未说出口,却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再难,再艰险,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姜缱睁大双眼,慢慢道:“如果我死了,你替我告诉予,与他爱过一场,我也很欢喜。” 虞丙脑中仿佛有铜锣在震天震地。她真的疯了。自己疯了吗?她眸中的火苗熊熊燃烧,带着坚定而无法抗拒的能量。 虞丙仿佛见到了弋邑时的季予,睁着狼一般的眼睛,不吝挥洒热血,一个呼吸间,他的双眼也燎着了。 这一天终将载入史册,如果有人能活着见证的话。 端沐杰坐在马上,凝视着眼前的黑夜,以及夜色中沉寂的宝源寨。他想要放声大笑,又怕失了身份,只好挺直腰杆一味端坐。 再等一会儿,巫氏的最后一个王族之人将从巫咸国抹去。巫王归了天,除了巫樱,巫氏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从此以后,巫咸宗族将以端沐氏为首。他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一夜。 不知是因为敬畏还是恐惧,此处在场的所有人亦静默无声。马儿打了个响鼻,又跺了跺蹄下的土壤,似乎不耐烦起来。 空气里全是火焰的气味,闻起来甚是燥热。端沐杰略有些乏了,几乎要半闭上眼睛,却毫无征兆在陡然间脖子一缩。 直觉总是比理智来得快。 “端沐杰,我认得你。”一个女子的声音钻入端沐杰的耳中,他瞪大双眼,整个人都精神了。 “我母亲告诉过我,巫毒这个东西,是上古神巫留在人间的圣物,只有一个用处,便是甄别圣巫的真伪。” 那声音躲在暗处,清亮亮的,带着濮地的口音。 寨子里竟然有人未死,在场所有人都一个激灵。端沐杰从马上立起来,用力看向前方。一团纯黑的宝源寨里尚且弥散着巫毒,怎会有人再那里? “倘若有人胆大妄为,将巫毒用到了别处,嗬……” 那声音冷笑起来。 只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端沐杰却从内心深处泛起惊涛。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却不想让她继续讲下去。 “进寨子!将她杀了!” “嗬……”笑声终于停止,“端沐杰,你为了上位,用巫毒残害同族人,神巫会降下最严厉的诅咒。痛苦的死亡在等着你,这世上没有人能救得了你,即便你死了,堕入幽冥深处,仍将受到无尽的惩罚,永无宁日。” 巫咸人最敬重神巫,又最害怕诅咒,恐惧开始渗入到听者身上。 几名士卒顾及巫毒,畏缩着不肯进寨。 端沐杰又发出更凄厉的叫喊声,逼迫士卒不得不向前。有人咬咬牙拔出铜刀,进入寨子开始搜捕。甫一跨入寨中,“嗖”的几声接连传来,惨叫声随即响起,进了寨子的人齐齐中箭倒地不起。 “诅咒。”那人强调。 恐惧生了根,就会发芽。士卒被立竿见影的死亡吓退了脚步。 端沐杰暴喝:“进去!一两个无名小卒在装神弄鬼!全部杀了!” “嗖!” 又是一支冷箭射来。这次竟然射偏了,箭头射中了火把。 不过如此罢了。端沐杰吐出一口气。他方才有片刻的慌乱,此时简直要气恼自己了。躲在暗处的女子是谁?她对巫毒的熟悉令他震惊,杂乱的念头涌了上来。 早在几年前,端沐杰便开始布局巫咸国的一切。为了接近圣巫,他将本族的从人安排进灵山,缓慢地在圣巫的饮食中作手脚,令圣巫的身体状况逐渐变差。 所有人都以为圣巫因病故去,甚至连圣巫自己都这么认为,并在离世前指出圣童的方位。 年幼的圣童比圣巫要好操纵得多。端沐杰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圣巫死后他指使从人盗取了灵山的巫毒,投放到圣童可能会出现的寨子。自然有人会死去,但端沐杰并不在意。他已经清楚的知道,巫毒对于普通人而言是致命毒药,但却对圣巫和圣童没有作用。自巫咸上古十大神巫开始,巫毒世代相传便是为了鉴别圣童的身份。 端沐杰没料到的是,那几个寨子全族覆灭后,他翻遍了死人堆,却没找到圣童。计划落了空,他无奈之下只好施行下策,寻一个普通的孩童伪装成圣童。 端沐杰从平湖和驽安找来两名年纪合适的孩子,又与那里的大巫事先安排,训练孩童听从他的指示。他以为一切万无一失,没想到素日软弱的巫王,竟然从大夏请来了王子予主持圣童的遴选仪式,坏了他的好事。 端沐杰知晓此事不会善了。 巫王虽温吞,却并非蠢笨之人。圣童仪式后,巫王果然追究起来,打着怜惜平湖和驽安两名孩童的名义将他们接去丰邑,实则在追查事情的真相,目标当然是端沐氏。 端沐杰想,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他不但抹平了平湖和驽安的所有证据,还将端沐其娜送入丰邑,日夜监视巫王和王子予的动向。 第六十一章 巫氏为王已经几百年,到了端沐氏翻身的时候了。端沐杰思绪潮涌。 正在晃神的这个刹那,他眼前一花! 中了箭的火把突然爆燃起来。 “嗤嗤”声伴随着火焰的膨胀,让那支普通的火把如同烟花一般绽放出盛大的火焰。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火光,焰心的颜色是耀眼的蓝,像极了宝源山中蓝孔雀的羽冠。那夺目的羽冠急速震颤,轮廓随之模糊,火焰焚烧到边缘陡然变成鲜艳的红色炸开,一眼看去仿佛是喷溅的血液。 那支火把近处的人来不及躲避,如烟似雾的粉末四散开来,只消吸入一点点,就立刻会倒地不起。 好一朵巨大而鬼魅的花火,妍丽,却催命。 爆燃的地点离端沐杰有些距离,他一时不知怎么回事,然而紧接着第二支箭激射而来,将将要射中他身边的火把,却被身边的从人用铜刀挡下。 “保护沐王!保护沐王!”有人喊道。 千人的力量,面对仅仅剩下两人的宝源寨,慌乱得简直不真实。 太可笑了,姜缱想着,又大声说道:“诅咒!” 虞丙站在竹川高处,不断对着端沐杰身边的火把射出带着巫毒的竹箭。有的射中了,有的被人躲开。更多的人死去,奇异的死亡印证着笃定而鬼魅的“诅咒”,活着的人在这个短暂的瞬间肝胆俱裂,恐惧一传十十传百。 端沐杰终于反应过来,他下令:“熄灭火把!进寨子!” 士卒潮水一样涌入寨子里。 宝源寨本就不大,姜缱又在近处,只怕顷刻便会被捉住。虞丙在竹川上居高临下,却离得远。他听到动静,立即向山下冲去。 这大约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没有了火光,虞丙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留神山下的动静。他突然很自责,是自己一时没有忍住告诉了姜缱真相。只是他没想到,身为一个女子她会勇敢到回寨子寻季予。她不畏死的样子简直和予如出一辙。 虞丙想,自己一时情绪失控,到底害了她性命,日后在幽冥相见,自己真的无颜面面对季予。 姜缱藏身在一处吊脚楼的阴影中。 寨子外的人向她迅速靠近过来,她拔出匕首,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星星很遥远,那里有她的母亲么?母亲若知道自己今夜用了巫毒,不知是否会责怪? 母亲出身自巫咸国的灵山。她曾说过,巫毒是巫咸的圣物,只有圣巫才有权力使用。姜缱不是在吓唬端沐杰,母亲说过的,普通人若用巫毒去害人,神巫必降下惩罚。 姜缱不怕惹怒神巫。她怕应该她做的事情,她没勇气去做;她怕想做的事,因没尽全力而后悔。 做正确的事,不问结果。姜缱想,季予一定能明白她,不论他活着还是死去,这一场相识相爱,他们心意想通,生死离别都不能拆散他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将姜缱的退路全部切断。她已无处可逃。 “在此处!”凶恶的士卒在黑暗中彼此提醒着,向姜缱冲过来。奇怪的事发生了,跑在前面的人尚未摸到姜缱的衣裳,就莫名倒在了地上。 无声的死亡来得极快速,没人反应过来,反而继续扑向姜缱。然而,无人能够接近她,一个死亡的怪圈突兀的出现了。 姜缱仍在奔跑着,闪避着敌人的捕杀,令人惊骇的是,她所到之处几个身位以内的人,皆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而吸入了这香气的人,连挣扎都来不及,便纷纷倒地而亡。 像是秋风横扫落叶,姜缱用看不见的利刃收割着人的性命,比收割稻草还要简单。 黑夜延迟了人的感官,待活着的士卒弄清了形势,到处已经是吓得哇哇怪叫的人。 以姜缱为圆心,一个剥夺生命的圈在形成和扩大,所有人纷纷后退,没人敢靠近她。有人将铜刀掷向她,却因黑暗而失去了准头。单纯的扑杀变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僵持。 “诅咒!” “诅咒!” 黎明的一丝鱼肚白,将所有人的眼皮掀起。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时,令人胆寒的“诅咒”声重新响起。 “诅咒!” “诅咒!” 陡然间端沐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刚才只有一个女子在叫喊,可是现在却数不清有多少人在呐喊,响声震彻天地。 寨子里那妖异的女子突然就不重要了,褪去黑暗的新生光亮中,密集的箭簇带着毛骨悚然的嗖嗖声,射向端沐杰脚下的阵地。 这变故姜缱始料未及,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片刻之后才辨别出来,呐喊声来自宝源山的方向!那里是寨子外面,端沐杰和他的士卒身后! 只一个瞬间,猎人就变成了猎物。 宝源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端沐杰身处宝源寨,如同掉入瓮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里奔袭,竟会中了埋伏?这该死的伏兵又是从何而来? “濮姬!”虞丙终于从竹川上下来,他大喊:“有援军来了,快跟我离开此处!” 虞丙挥着铜刀与身边的敌人搏斗,方才的颓丧和迷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振奋和希望。因着这情绪,他竟比平日神勇了百倍,击杀了数人,挪到姜缱身边。 “别过来。”姜缱对虞丙说,“我身上有巫毒。” 虞丙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不是给我吃了解药吗!怕什么!快走,小心流矢。” 姜缱确实给虞丙服了解药,可是那颗紫色的药丸是前两日刚刚和大巫制出来的,根本不知药效如何。方才她自己也服用了一颗,却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此刻她腹中疼痛,头脑发胀,四肢百骸都累极了,真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再也不起来。 宝源寨中,被姜缱毒杀的人横七竖八死在地上,虞丙且战且退,带着姜缱避入竹川。 而寨子外面,则是更加血腥的修罗场。飞蝗一样的箭矢封住了端沐杰所有的退路,一阵鸣哨之后,山上的伏兵如蛟龙出海一样从深草绿树中汹涌而出,扑向山下的阵地。 姜缱站在竹川高处看得分明,季予身着金黄色的甲衣,手提铜刀,带着虎士冲在最前面,仿佛是那蛟龙的眼睛一般。她没见过这样的季予,巫神亲临大抵便是如此吧?可是巫神会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么? 姜缱原本悬着的心缓缓落地,一边是震得人耳朵发痛的喊杀声,一边是身边虞丙在欢呼雀跃,而她……竟然走神了。 血流了一整个早晨,宝源山的土壤被染成了鲜红色。 端沐杰的数千士卒面对突如其来的埋伏,先被莫名的诅咒吓掉了胆气,又被连发而至的箭阵破了士气,之后,伏兵雷霆一击冲向端沐杰,所有的防御一触即溃,端沐杰这一方的人马被砍瓜切菜一样杀死,幸存的人四散而逃,却随即被追上,无人逃脱。 *** 少康四年,王子姒予使巫咸。夏,巫咸夔邑端沐杰乱,谋害巫王,屠巫氏族人。王子予夜引虎贲二千,伏诛端沐杰于宝源山,救巫氏宗姬樱。是年,予与樱为巫王,巫咸遂向大夏臣。 第六十二章 季予要返夏了。 这消息没有翅膀,却一夕之间在巫咸传开。端沐氏之乱后,季予在巫咸人心中的威望,甚至超过了新晋上位的巫王樱。 巫咸国人人都在议论夏后少康的儿子姒予,而国中最有声望的巫氏和端沐氏双双跌下了神坛。 巫氏全族被乱臣贼子端沐氏屠杀而无还手之力,仅剩下巫樱这唯一的独苗。若不是季予在宝源山未雨绸缪,提前从大夏调遣来虎贲,巫樱会死得悄无声息,又如何坐得上巫王的位子?更何况巫王向来由圣巫亲选,如今圣巫仙去,圣童无迹可寻,巫樱这巫王竟是在季予的扶持下才勉强得到了宗室的支持,与其说宗室支持的是巫樱,不如说畏惧的是王子予。 因此巫樱自愿献上岁贡,臣服于大夏。季予打算带着这个消息,和姜缱回去见夏后少康。 经过一场大战,宝源寨损失极大。寨中遗留的十几名寨民全部丧命,屋宅多有损毁,寨子外更有上千具端沐氏带来的士卒尸体等待清理。寨民从山上回来后,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呼王子予是全寨人的救命恩人。 巫樱自避难回来后,匆匆向丰邑奔丧而去。巫氏全族尽灭,丰邑成了血腥的暴风眼,季予拨了近千虎贲,由虞丙领兵跟随巫樱平乱,他自己则仍留在寨子里,帮大巫善后一切事宜。 临行前巫樱见了季予一面。她问道:“当初王子说,这是巫咸内务不便插手。如今我愿意携巫咸向大夏称臣,不知将来可否得到夏后氏的庇护?” 季予道:“巫王意外被害,实在出人意料。我本以为巫王能妥善处理端沐氏,可惜了……若我当初能未卜先知,一定会不惜一切阻止端沐杰。” 巫樱忐忑的心放下一半。巫咸国经此一乱,她有数不清的烂摊子要收拾,若没有人支持她,前路将非常艰难。 季予又道:“宗姬不必忧心。巫咸虽然与大夏相隔甚远,但夏后氏从先祖禹皇开始,皆一心善待百姓,匡扶正义。只要宗姬秉持公正仁爱之心,夏后氏必鼎立相护。” 巫樱将另一半的心也缓缓放下。 还有一件事,和姜缱有关。因着姜缱和王子予的关系,她须得问清楚。 “王子也知道,巫咸国以圣巫为尊。如今圣童失踪,我若新登王位,一定难以服众。我属意萝儿为圣童,愿意供奉她上灵山……” 姜缱一向将萝儿看得极重。她不可能同意萝儿去灵山。 季予心中升起不快,面上却丝毫不显:“有我支持,你怎会难以服众?至于萝儿,你是何意?” 巫樱将萝儿认出圣巫遗物的事情告知了季予。萝儿的身世立刻在季予的脑海中连成了一线。 萝儿便是圣童?这个想法在季予脑中甫一冒头,便被他死死摁住。 圣童须得终身住在灵山。不论萝儿在何处,姜缱一定会跟随。 所以萝儿不能是圣童。就算她是,也要她不是。 季予对巫樱说:“宗姬若想要夏后氏的支持,就莫再第二人提起萝儿。否则,我只好支持巫咸其他宗室了。” 巫樱惊慌却不解。 “姜缱是我的王子妇,萝儿便是我的女儿。夏后氏的宗姬,注定是做不成圣巫的。” 巫樱浑身一震。萝儿就这样成了夏后氏的宗姬?宝源山这么小的寨子,竟然也出了身份如此尊贵之人? 那么巫咸国从此以后便没有圣巫了? 巫樱想,也好。 从大夏千里赶来的援兵,仍有一半留在了宝源山,季予和虎士将污血横流的上千尸体搬到深山中。一场浩劫之后,狼子野心被黄土掩埋,罪业变了花肥。 一名虎士好奇发问:“王子予为何不和虞丙一起去丰邑?” 叔朋道:“王子妇在此处,王子自然哪儿也不去。” “王子妇!王子妇如何了?”大家围上来起哄。那晚姜缱一人诛杀了上百敌人,虞丙逢人便要大大宣扬一番,是以在场的虎士都知道了姜缱的事迹,对她甚是好奇。 季予不答。叔朋道:“噤声!王子妇尚在病中,都瞎起什么哄?一个两个想偷懒么?赶紧散开!” “叔朋,”季予对他说,“随我来。” 季予将叔朋带到溪边,指着溪水:“每日要叮嘱所有人仔细浣洗,卜朔说腐尸堆积,易滋生疫病,要大家千万小心。” 叔朋郑重点点头,却略有些狐疑。 “王子将我叫到此处,便是要说这个?” 溪水清澈见底,季予的心事却深不见底。浮在水面的一片落叶在水面打着转,季予盯了片刻,眉头皱得更紧。 “朋,仲余的事情再和我细细说一遍。” 季予从大夏调兵,原本以为夏后会从仲余那里调派人手。 越邑与巫咸临近,邑中总有几千人驻守,从越邑出发,十多天便能到巫咸,他算好了时间,不想夏后却舍近求远,将京畿的人遣了过来。 叔朋的到来,出乎了季予的预料。他身为姒正麾下车正,可领戎车虎士守备京畿,轻易不可调动,他不该来的。 季予想,或许父亲知道自己与叔朋交好,才将他派来襄助自己。可是援兵来得这样晚,险些误了战事。 多事之秋的节外生枝,差点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这几日他虽忙得脚不着地,脑中始终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嘈嘈切切响彻着令他心悸的后怕。 巫咸这一场乱生得蹊跷。 端沐杰确实一向不服巫王,可是如此精心策划,突然发难,超出了季予对他的预估。 是谁在背后支持端沐氏粮草?是谁在给端沐杰出谋划策?他连宝源山这么小的寨子都不放过,真的只是针对巫樱吗? 宝源山一战,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季予回想所有细节,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漫长煎熬。 将寨民送进山里时,端沐杰已在路上,增援却迟迟未到。季予瞒着姜缱和其他所有人,不想令他们恐慌,也怕他们知道了真相后非要留下来,白白丢了性命。 季予带着手中的几十人,打算全力一搏击杀端沐杰。他抱了必死的心,穿上姜缱送给他的金蛇铠甲,在心里和她告了别,却没想到援兵竟在天黑前的最后一刻及时赶到,更没想到的是,姜缱竟去而复返,又回到宝源寨中。 她总是令人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