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品天成》 第1章 姑奶奶回来了 顾瑜以为她已经死了。 马车被推下悬崖的刹那,她分明听到山风呼啸,叫嚣着要她粉身碎骨。 车厢坠地,轰隆一声,她再无知觉。 可是,待她重新睁开眼,入眼的却是一碗黑漆漆的药。 “三娘,该吃药了。” 谁是三娘? 她迷迷糊糊地看向端着药碗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将她的牙关粗暴地撬开,顺势喂进一勺药汤。 舌尖一触,她本能地分辨出药材成分。 “柴胡……桂枝,白虎……干姜?” 顾瑜勉强咽下药,只觉胸脘痞闷,神疲体倦,寒多热少。 她染了寒疟? 妇人没听清楚,以为她又在谵语,舀了勺药往她嘴里送。 “我不吃!”顾瑜猛地往后一缩。 妇人没料到她会躲,那勺药登时洒了一床。 “这药方不对!” 妇人不理,只管抬起碗灌药。 顾瑜扬手打翻药碗。 “哐啷”一声,惊得妇人蹿起来呼嚎道:“三娘!你、你莫不是中邪了!” “怎么了?”一个清俊少年冲进屋。 他的眉眼陌生,但顾瑜不知怎么,开口熟络地唤了一声“二哥”。 “二郎,她不肯吃药。我这个做婶娘的,亲自煎好药端来喂她,结果她将药打翻,非说这药不对。” “谁说我开的药不对的?” 门外,张郎中听到动静,气急败坏地跟进来。 “我问你,你开的究竟是什么的方子?” 张郎中定睛一看,那病人居然还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好像有病之人是他一样。 “哼!我开的当然是救命的方子!” 疟疾分温疟、寒疟若干,此方以柴胡和解表里,白虎汤清热生津,桂枝疏风散寒,本是治温疟的方子。 这庸医偏又加了一味生姜,虽有温阳达邪之效,但干姜性热,原是治疗寒疟所用。 寒疟温疟,症状、病理及疗法大相径庭,如何能将药方合二为一? “虎狼之药,如何救命!” “胡说!你这女娃娃懂什么!”张郎中怒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她出身杏林世家,幼时从父习医,外出游医多年,头一回有人说她不是大夫。 顾瑜气笑了,反问道:“疟分寒温,对症才能下药。我再问你,病患所染究竟为寒疟还是温疟?” 少年欲言又止,妇人也面露惊疑。 张郎中懵了一下,这小妮子看着才十三四岁,病恹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而且,她颇有杏林老手的风范。这么一问,依稀让张郎中想起少年学医被师父考校功课的经历。 对上那双威严的眼,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像挨了一戒尺那样。 妇人第一个出来打圆场道:“三娘定是病糊涂了,你这孩子又没学过医,在人家大夫面前瞎说什么啊?” “宁宁,没事了。”少年抢步挡在床前,将她护在身后,“你醒了就好。” 宁宁又是谁? 这个称呼唤起她脑中的无数回忆,回忆里的那个少女似乎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顾瑜头痛欲裂,脑海里浮起一个名字。 顾君宁。 她是顾瑜,现在是顾君宁。 而顾君宁应该唤已故的顾瑜一声“姑奶奶”。 难道……她竟然以自家侄孙女的身份重生了? 见她说不出话来,张郎中很快挺起腰板。 “前几天你眼见着不成了,昨日照我的方子抓药服下,今日不就活过来了么?” 顾君宁一怔。 先前重病不治的少女已经死了,如今这具躯体换了一个芯子。 “对对,多亏了张郎中。”那妇人冯氏是兄妹二人的婶娘,“二郎,让开,请郎中再给你三妹妹把把脉。” “不必,他治不好。” “三娘!”冯氏强忍怒意,眼中闪过些许惊惧。 张郎中火气蹭蹭往上冒,“冯娘子,你家三姑娘这病到底还治不治?” 顾君宁虽然病容憔悴,但那气焰比他还盛。 “要治。但不是你来治。” “好!好啊!”张郎中拎起药箱,转头就走,“我倒要看看,你们顾家如今还请得动哪位名医。” 几日前,顾君宁一病不起,郎中换了好几位,汤药流水似的灌进去,她的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她昏睡不醒,忽冷忽热,眼见着快要不行了。 这不,冯氏辗转请来张郎中,灌了两回药,她便悠悠醒转过来,足见张郎中医术了得。 “二郎啊,你三妹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赶紧让她给张郎中赔个不是。” 顾叔陵扶妹妹躺下,宽慰道:“别担心,明日我去求祖母,再请个高明些的大夫来。” 顾君宁摇了摇头。 哪有比她自己更高明的大夫? 冯氏翻了个白眼,疯了,他们大房的都疯了。 晚上,顾二爷从济世堂回来,冯氏神神秘秘地把白天的事同他说了。 “相公啊,三娘这丫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她又没学过医,哪里懂什么药性?” 顾二爷皱起眉,在灯下看了那郎中开的方子。 果然,那人竟将药性相斥的药材一股脑地往里面塞。 “区区疟疾,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这类方子常见得很,医书上不都写着么。” 冯氏见丈夫不以为意,跟着放宽了心。 顾家现在虽然没个大夫,但家里以前的医书都快堆成山了。 以前顾二爷心情好的时候,偶尔还会找本医书来教两个孩子认字。 三娘虽没跟郎中学过医,但她小时候经常抱着书哗啦啦地翻,谁知道她记住些什么了。 这么一想,冯氏瞪大双眼:“难不成,我们顾家要出个自学成才的女郎中了?” “狗屁!”顾二爷冷笑道,“学医哪有那么容易?” 他看了几十年的医书,看得头昏脑涨,至多也就背下了几张方子。 要是有人找他看个头疼脑热,他顾二爷准保自个儿先头疼脑热。 哪有闷着头翻翻书就会治病的道理? 而且,什么女郎中的,女子哪能从医? “我们顾家那么多年以来,只出过一个女郎中,就是我那个短命鬼姑姑。” 据说她冰雪聪明,过目成诵,但也要靠父亲倾囊相授,努力研习多年方有所成。 顾二爷不屑地笑了笑:“三娘?哼,算了吧。” 他口中的那位姑姑便是顾瑜。 冯氏突然想起什么,浑身打了个寒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艰难地问道:“相公,那灵位不就是……” 前头几天,顾君宁顶撞祖母,被罚去祠堂跪上一夜。 结果次日一早,下人发现她倒在祠堂里,脑门上肿起好大一个包,祖宗的灵位也掉在地上。 那方砸晕顾君宁的灵位,正是她姑奶奶顾瑜的。 *首发于起点女生网 第2章 家道中落 几日下来,顾君宁渐渐接纳了原主的记忆。 原来,顾瑜已经死了整整五十年。 顾氏一脉子嗣单薄,上一代家主顾珣仅留有两子。 顾珣是顾瑜前世的弟弟。 这顾君宁和顾叔陵皆为弟弟的长子所出,本应唤她顾瑜一声“姑奶奶”。 没想到,她竟重生成了自己的侄孙女。 这五十年间,大魏覆灭,大萧建国,京城内外早已不复昔日光景。 京城顾氏乃百年杏林世家,曾世代供职于大魏太医署。 顾瑜的父亲顾遐龄曾任正五品尚药局奉御,弟弟顾珣也晋为司医,专为嫔妃皇子看病。 那时候,顾家风头无两,誉满天下。 但怎么她一闭眼,一睁眼,顾家的后人便沦落到这般田地? 正想着,她听到顾叔陵的声音响起。 “宁宁,药丸都捏好了,我这就拿去院中烧了。” “加樟木一起烧。” 用白芷、番木螯、川芎、干浮萍、艾叶、白鳝骨各二两,雄黄、苍术各一两,做成粗末,用米汤和匀捏成药丸,加樟木一两,一起烧烟,蚊子即化为水。 这是《仁安堂经》里所载的驱蚊秘术,顾君宁以前用过几次倒也灵验。 今时不比往日,顾氏家道中落,变卖祖宅,在昌明坊置了一处旧宅。 清明渠自坊内流过,夏季水渠时常淤塞,导致坊间腥臭难闻,蚊虫肆虐。 顾君宁这身病,一来因夏秋之交,原主贪凉用井水冲身,先受阴寒,又在祠堂待了一夜,外感邪风。 二来,便因家中蚊虫成灾。 她前世游医多年,见过许多例疟疾皆因蚊虫感染而起。 是故,她开了治寒疟的方子让顾叔陵抓药回来煎,又让他照她说的捏药丸去院子里烧。 她不说缘由,顾叔陵也不问。 这个便宜二哥的性子模样都是极好的。 可是他从没学过医,连那几种草药都分不清。 身为顾家长房嫡子竟然不通医术? 顾君宁觉得事有蹊跷,殊不知二房也觉得大房处处透着古怪。 大房院里终日弥漫的药味,混着一股烧东西的糊味,悠悠飘到二房院子里来了。 兄妹二人都不懂医术,但一个真敢开方子,一个真敢照着方子去抓药。 冯氏心里发怵,中邪了,二郎也跟着中邪了。 偏生顾二爷又是个不信邪的。 每次冯氏在他面前念叨什么神仙菩萨,他都会不耐烦地呵斥她让她闭嘴。 “我们顾家是医家,又不是仙家,你若是不信医,难道还要信什么山精鬼怪不成?” 这次的事,顾二爷浑然没有放在心上。 冯氏委婉地提了几句,却吃了好大一记白眼。 顾二爷冷笑说,你问我做什么,怎的不去问你供着的那些泥巴菩萨? 那头,顾母身上不爽利,连见都不肯见她。 她一向没个主见,一时找不到人商量。 冯氏纠结了大半天,忽然听下人说,闻家小郎君来了。 这位闻小郎君来头可不小。 闻家专做药材生意,是京城最大的药材商,几乎垄断了全城药堂的药材供应。 顾家济世堂纵有百年声誉,这几年生意江河日下,顾家也不得不仰仗闻家几分。 而闻家独子闻西舟正是顾叔陵的同窗好友。 因妹妹这一病,顾叔陵向夫子告假在家,将近半个月没去学塾。 闻西舟担心好友,特意带了位闻家的老大夫过来。 见了来人,顾叔陵惊喜交加,赶紧请大夫进去给妹妹把脉。 虽说顾君宁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但他隐约有些担忧,总想着要请个好大夫看过才算无事。 大夫问了病人的近况,便先行进屋问诊了。 “决明别担心,这位大夫医术高明,定能药到病除。我们且在外面等着,不要影响大夫诊断。” 闻西舟将顾叔陵拉到一边,坐在石桌旁,给他讲解这几日落下的功课。 顾叔陵默默听着,时不时抬头往房间那边看。 “怎么,”闻西舟佯怒道,“信不过我闻家的大夫?” “灵均误会了。” 他只是觉得妹妹这几日怪怪的。 那几张方子他都找人看过,每家医馆的郎中都说方子没问题。 他妹妹虽然识得几个字,自个儿翻过几页医书,却未曾跟随任何人学过医术。 这些方子,难道真的是她从书里看来的? “罢了,大夫那边应该也快好了。”闻西舟拍了拍他的肩,“决明,我们去门口等吧。” 两人刚走到门边,便听见屋里传来一老一少的声音。 “是了,夏秋之交,昼暖夜凉,骤感寒疟原也不足为奇,是老夫疏忽了……但这味药未免分量不足?” 大夫声音恳切,竟带着些许请教的意思。 屋外两人皆是一愣,但听少女清泠泠的嗓音响起。 “对症方能下药。病人体热贪凉,此疾又因蚊虫感染而起,这味药重了反而无益。” 大夫沉默片刻,很快称是,但又提出用艾灸来治疗。 “荒唐。” 少女冷笑一声,屋外两人又是一惊。 只听屋里的人说道:“荒唐的法子是给荒唐人用的。” 她正值豆蔻年华,一开口却老气横秋,口吻颇像前辈在训诫后生。 闻西舟忍俊不禁,调侃道:“决明,你说这婉转黄莺为何偏学那老鸦树上鸣?” “灵均!” 他忙收了笑容,问道:“怪了,这艾灸之法有何不妥?京城世家若有人染疾,不也同样用此法吗?” 艾灸之法是以点燃的艾绒,在病人体表烧出疮口,使其溃烂流脓带出病根。 众人皆以为,只要依此法除了病根,病情自然会好转起来。 顾叔陵也深以为然,但他硬着头皮开口护短。 “宁宁这样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闻西舟轻笑几声,正和好友说笑,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 “二郎,你们这院子里烧的什么,呛人得很,大老远的就闻见了。”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冯氏笑盈盈地朝这边来了。 闻西舟来过顾家数次,自然见过冯氏,忙以子侄身份行了一礼。 冯氏双眼一亮,故作惊异道:“咦,闻小郎君也在啊?” 闻西舟还未与她寒暄,大夫已提着药箱出来,朝他摇头苦笑。 “郎君,这位小娘子的病,老夫也不必看了。” 第3章 来,烫她 大夫的话还没说完,冯氏立时顿足干嚎起来。 “天杀的,我苦命的侄女啊!大夫,我家三娘是不是没得救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厉,这一嗓子吓得老大夫险些没站稳。 “惭愧惭愧,确是老夫医术不精。但这小娘子……” 冯氏哪里肯听他说完,只管哭丧着脸,一把抓住顾叔陵的胳膊。 “二郎!是婶娘对不住你们啊!你娘临终前把你们兄妹托付给我,如今我哪还有脸去见我那好嫂子啊?” 说着,冯氏放声大哭,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 大夫见状急了,忙同她解释,但刚一开口,就被冯氏连哭带嚎地堵了回去。 “郎君,这……” 闻西舟和顾叔陵对视一眼。 “可怜三娘年纪轻轻就没了,”冯氏松开顾叔陵,用袖子揩了揩眼角,“家里定然要请高僧好好超度。” 冯氏最为迷信,一听说人没得治,心思已转了十七八个弯,把京城里的和尚道士都过了一遍。 “婶娘!” 顾叔陵打断她的话,朝大夫颔首道:“我家三娘的病情究竟如何?请大夫据实相告。” 趁着冯氏消停下来的空当,大夫忙答道:“顾郎君放心,小娘子身上已大好,不出数日即可痊愈。” 他面色如常,向大夫道了谢。 “什么?你是说三、三娘她没……” 冯氏愣在原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 “小娘子天资聪颖,深得家传,医术造诣不在老夫之下。如此医家奇才,不愧为京城顾家之后。” 所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 “不可能!我们顾家没人……”冯氏自觉失言,一把捂住了嘴。 闻西舟大奇,追问道:“此言当真?” 大夫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众人说了。 他如何问诊,如何开方子,顾君宁又是如何改药方,如何拒绝艾灸。 “二郎,三娘她定是中邪了!她被附身了,对,附身!” 不及大夫说完,冯氏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院门道:“快快去请道长回来做法。” 她刚才哭哑了嗓子,这一喊就像指甲抓在钢板上,众人都皱起眉来。 “还愣着做什么?要么去请高人驱邪,把那害人的东西赶走,要么把三娘按回去做艾灸,不然等着看她送命吗?” “砰!” 房间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了。 “我这条命怕是还送不了。” 一个未施粉黛的清丽少女出现在门口。 她的身姿柔弱,发髻松散,倚门而立,宛如娇花照水,让人很难相信刚才那一脚是她踹的。 “我看这和尚道士都不必请了。不如请大夫给婶娘开几服安神汤,若嫌不够……” 她的目光扫过顾君怜青一阵白一阵的小脸。 “再扎上几针如何?” 闻西舟认得她,她是顾叔陵最疼爱的妹妹顾君宁。 从前下雨天,她经常会来书塾给哥哥送伞。 那时候,她抱着把油纸伞站在巷口,他俯身找她说话,她便会羞红了脸躲到哥哥身后。 一身粉衣,娇娇怯怯的。 可是,现在她却好似变了一个人。 这会儿,她看冯氏的神情像是在看小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冯氏被她看得不自在,撇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大夫来给你看病,你掰扯婶娘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将老大夫拽上前。 “大夫不是说得用艾灸吗?京城贵人都用得,到了你这里怎么就用不得了?大夫,别听她的,接着治。” 老大夫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娘子说了不可……” 两人推搡间,闻西舟噗嗤一笑。 “你家三妹妹倒是有趣。” 冯氏心里有点拧巴,腹诽他们年纪小,不知轻重。 “二郎,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急道,“三娘怕疼,可这病如何能由着她任性,随她爱治不治?” 顾叔陵却认真地说道:“宁宁想要如何,那便如何。” “我知道你疼你妹妹。唉,婶娘难道不疼她吗?可惜我不能替她遭这个罪。” “难得婶娘有这份心意。” 顾君宁拍手笑道:“来来来,烫她。” “三娘!你这孩子!” “二郎啊,你看她没大没小的,仔细让人家闻小郎君看笑话。” 其他人根本没有帮她解围的意思。 冯氏面露尴尬,站了一会儿便借口去厨房,灰溜溜地走了。 顾君宁拍拍裙子,刚要回房,却被闻西舟拦下。 他站在阶前,俯身看着顾君宁,她虽站在台阶上,但依然比他矮大半个头,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怎么,怕疼?” “谁不怕呢。” “哦?那就是了,”闻西舟眉眼含笑道,“还怕留疤?别担心,我改天派人送祛疤的药膏来。” 顾叔陵臭着脸推开他。 “决明,我只是把顾家三娘当妹妹看,你紧张什么?” “她又不是没哥哥。” 闻西舟刚要笑话他护短,却被顾君宁盯得有点笑不出来了。 她看他的眼神…… 怎么那么像在看孙子? 顾君宁没有理会二人,心里颇有些不痛快。 大魏末年,医术传承多为师徒相授,但名医庸医鱼龙混杂,授业不精者十有八九。 而精准的穴位图谱极为难得。 民间许多郎中只背过几本草药书,行医多年也未必认得准穴位。 针灸需认穴准,施针手法又有颇多讲究,若无名师指点,普通大夫难窥门径。 艾灸却简单得多,只需以点燃的艾绒沿着经络腧穴一路烫烤至下,把皮肤烧出疮口便能拔出“病根”。 这法子,游方郎中用得多了,渐渐流传到宫里。 因此,不少贵族也甘愿被烫得灸疤瘢痕遍体。 留疤事小,但脓疮感染溃烂,导致病人因疮疡和血痈而死的病例,她也着实见过不少。 没想到五十年后,时人仍将艾灸当作救命之法。 顾君宁缓缓叹了口气。 “谁要是舍得那身皮肉,非得用艾绒烫个皮开肉绽,不如先在患处涂上一层蜂蜜胡椒。” 她说得一本正经,大夫信以为真,忙追问道:“几钱几分?” “半钱足矣。提前一个时辰敷上,每隔一刻便再敷一回,皆得涂抹均匀,揉捏拍打,不可草草了事。” 大夫也跟着严肃起来,默念几遍,在心里记熟,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这方子有何讲究?” 顾君宁诚恳地答道:“这样烫出来香一些。” 第4章 讨债 闻家大夫走后,顾叔陵也没再请别的郎中过来。 没过几天,顾君宁的病已经好了不少。 院子里那股恼人的药味和糊味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冯氏整天念着神仙菩萨保佑,动不动就往大房这边跑,特意多看了侄女几眼,隐约觉得这丫头跟以前不太一样。 但她到底是哪里变了,冯氏也说不上来。 顾君宁每天在家看看书,晒晒草药,偶尔出趟门,看着跟以前差不多。 不知她从哪里挖来些树皮草根,当宝贝一样洗干净晒了一地。 顾二爷让她由着这丫头折腾去,反正三娘不懂药,晒人参晒萝卜干也没个区别。 当家的都这样说了,冯氏彻底没主意了。 要是三娘真的被附身了,那这脏东西……还挺养生的。 罢了,等这姑娘养大了嫁出去,她还不是去别家院里晒她的树皮草根? 冯氏心一横,只盼着来年赶紧给她说门亲事。 顾君宁哪里知道冯氏的心思? 她逐渐熟悉了家里的状况,正打算找个机会去济世堂看看。 济世堂是顾家祖辈开的医馆。 传到顾二爷这一辈,济世堂少说也开了近百年了。 这个二叔却是个不懂医的,平时身上有点小毛病,都要急吼吼地请郎中回来看。 开医馆的不通医术,这放在杏林世家俨然是桩滑稽怪谈。 顾二爷没当回事,反倒振振有词地说:“等我大哥出来了,我们顾家还愁没名医么?” 顾君宁出生前,顾大爷便被捕入狱,如今已经蹲了十几年的大牢。 她这个做女儿的,既没见过父亲,也不知父亲为何入狱,更不知他何时能出来。 这个家里,顾母不待见两个亲孙儿,顾二爷又是个蠢精蠢精的,顾叔陵弃医从仕,冯氏终日神叨叨的…… 顾君宁扶额,这局面姑奶奶也带不动啊。 不及她设法一探究竟,济世堂的麻烦事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天,顾叔陵去了学塾,冯氏刚想出门买菜,还没打开门,便听到一阵擂鼓般的捶门声。 “娘子开门啊!赶紧开门,要出人命啦!” 听到二叔杀猪般的叫声,顾君宁赶紧跑出来。 只见门一开,顾二爷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 他先是冲进厨房转了一圈,揭开米缸盖子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不行,他们肯定会翻我家米缸!” 说着,他又撅起屁股往炤台下面钻,嘴里“呸呸”吐着煤灰,不敢把脑袋往里面伸。 “床底下!对对,我躲床底下去!” 顾二爷灰头土脸地往外跑,差点和急匆匆追来的冯氏撞了个满怀。 “相公,你在躲谁啊?” “蠢婆娘!你跟来干什么?”顾二爷又气又急,“赶紧把门闩好,再拿根条凳堵上……” 前院,已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顾二爷面如死灰,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恨不得找条地缝躲地里去。 “二叔?” “完了完了,被追债的逮到,非把我皮都给剥下来……” 追债的? 顾君宁头皮发麻。 冯氏是个不经吓的,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怎么还要剥皮呢?这、这不是要取人性命吗?” 前院响起乒乒乓乓的打砸声。 “就说我不在。” 顾二爷拔腿便往顾母房里跑,想找个大衣橱先藏起来。 “二叔!”顾君宁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边,跟我来。” 冯氏没个主意,呆呆看着。 顾君宁打发她先去将人拦一拦。 “你见着他们,什么也不必说,只管坐地上哭就是了。” 冯氏只好往前院去了。 这边,追债的汉子们找遍前院没见着顾二爷,很快气势汹汹地奔后院来了。 冯氏一见着他们就嚎啕大哭起来。 那几人追问顾二爷下落,但她只管坐地撒泼,又哭又闹。 “别跟她啰嗦。”领头的汉子怒道,“来啊,把人拉开,我们直接去后院搜。” 冯氏哭得更凶了,但别人一碰她,她便仰脸往那人身上狠狠唾一口。 “这泼妇!” 头领手一扬,发狠道:“拿个麻袋罩了,扔一边。” “且慢。” 一把清泠泠的少女嗓音响起。 他们齐齐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清丽文秀的少女快步走来。 “诸位大哥,你们是来我家找人的?” “不错!”头领见她是个柔弱少女,对她戒心稍减,缓和道,“顾绍礼这厮欠债不还,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就是就是,这老滑头比泥鳅还滑,哥几个堵了半个月才逮着他的影。” “今儿个就把他腿打断,看这老小子以后还怎么跑!”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显然受过连累,一提起顾二爷来个个咬牙切齿。 顾君宁微笑着安抚了几句。 她先是同情他们遭遇,又坦言顾二爷不在,想请他们留个话,让顾家人好做打算,如何帮他填这个窟窿。 一开始,几人怒气冲冲而来,势要闹个鸡犬不宁。 但顾家的小娘子反倒先替他们着想,同情他们讨不回债要受罚,和和气气地同他们赔礼,还给刚挨过鞭子的兄弟送草药。 这姑娘始终笑盈盈的,虽然周身气度跟千金小姐一样,但人家一点架子也没有,温和可亲的态度让他们晕头转向的。 头领脸上挂不住了,让顾君宁催顾二爷出来,他们几个绝不会为难女人。 “我家二叔不在。”顾君宁诚恳地说,“但要是不让你们进去看看,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差。” 她虽一口否定,但言辞恳切,又让几人一时不好发作。 顾君宁推说祖母年迈,受不得惊吓,请他们只管进屋搜人,莫要闹出动静,惊着老人家。 “我二叔的屋子,还有我们兄妹的屋子,几位大哥只管进去搜就是了。” 她大大方方地笑道:“我祖母的屋子就免了吧?我二叔三十老几的人了,总不至于受点惊吓就往老子娘怀里躲吧?” 几人哄堂大笑。 冯氏早已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躲在顾君宁身边。 “三娘,”她急得快哭出来了,“怎么能由着这些外人进去搜人呢?” “他们不搜过是不会走的。” 不让他们搜,还等着他们把房子推了不成? 这事要是闹到官府,顾二爷欠债不还,先进去吃牢饭的没准是他。 那几人乱哄哄地冲进屋,开柜子,掀被褥,把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了个遍。 冯氏心惊肉跳的,抓着顾君宁的手,嘴里一直念着“阿弥陀佛”。 “婶娘别怕。”顾君宁挑唇一笑,“二叔,他不在。” 第5章 揭榜 要债的没找着人,唾了几口,只得悻悻地走了。 顾君宁亲自送他们出去。 临走前,头领让她转告顾二爷,再不把欠下的钱还上,下次就剁他几根手指头。 顾君宁笑盈盈地应了。 等几人走远,她返回后院,冯氏扑过来,抹着眼泪道:“三娘啊!二爷呢?我去了老太太那里也没找着。” 顾母果然扶着位妈妈的手,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后院水井里传来叫骂声,“傻婆娘!还不赶紧拉我上来!” 冯氏一愣,赶忙和顾君宁一起摇起井绳。 原来,先前顾君宁支走冯氏,让顾二爷攀着井绳滑到井里躲起来。 刚才那伙人搜了多久,顾二爷就在冷水里泡了多久。 此刻的顾二爷,浑身湿透了,冷得直冒鼻涕泡。 他一看到顾母就委屈巴巴地叫了声“娘”。 弱小,可怜,无助。 这一来,可把顾母心疼怀了。 她忙让冯氏回屋去给他拿衣服,又吩咐妈妈去厨房煮一大壶姜汤。 顾二爷打着抖,刚要回房,却被顾君宁喝住。 “二叔,”她冷冷一笑,目光威严,“不先跟我们说说,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么?” 这一问才知道,济世堂经营不善,早已入不敷出。 顾二爷全靠拆东墙补西墙,换着法子到处借钱,勉强维持济世堂的日常开支。 上个月,他听说药材要涨价了,赶紧借钱买了批药材堆库房里。 没想到连月暴雨,库房保管不当,那批药捂得发霉,全都砸在了手里。 这样一来,刚借的钱打了水漂,要还的债又没个着落。 今日上门讨债的那伙人还算不上顶难缠的。 顾君宁脸色不善,问及他的打算,他却顾左右而言他。 顾二爷觍着脸哄顾母说:“娘,要不咱们一家去乡下庄子住几天?您不是说,舅公他老人家有几间空房子……” 冯氏也跟着当真,赶着回屋收拾包袱。 头好疼。 顾君宁扶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里明白,这对糊涂夫妻是指望不上了。 想走? 走得了么! 第二天一大早,济世堂的伙计就风风火火地杀过来。 “二爷!不好了!” 顾二爷骇了一大跳,话都没听完便想从后门溜走。 伙计拦住他,哭丧着脸,大声道:“他们把济世堂的牌匾摘了,说是你再不还钱,就把咱们那块牌匾给砸了。” 他说话没个遮拦,嗓门又大得惊人。 这一嗓子,嚎得顾家所有人都听见了。 顾母脸上血色全无,扶着随侍的妈妈踉跄而出,“造孽啊!那是顾家的命啊!” 那块牌匾是顾家先祖传下来的。 济世堂开业当日,顾家先祖亲手挂上牌匾,此后牌匾和医馆便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这块牌匾背后,是顾家几代人的心血。 顾母虽是深闺妇人,但她知道,今日牌匾一旦被砸了,顾家的根基便彻底毁了。 哪怕以后顾大爷回来了,家里的境况有了起色,济世堂换了新牌匾,但失了最后底气的顾家就再不是从前的顾家。 就像久病之人,就算痊愈了,病前那股精气神也再难养回来。 “老二!快去济世堂,务必把牌匾保下来!” 顾二爷哭笑不得,反问道:“我的亲娘哎,您让我拿什么去保,拿头么?” 顾母推开妈妈,怒道:“这个家,不能毁在咱们娘俩手里。” 冯氏见婆母这次动真格了,假惺惺地去劝顾二爷,赔着笑脸道:“要不让伙计先去学塾,找二郎回来陪相公一起去?” 顾二爷连连称是,拼命给伙计使眼色。 “何必麻烦。”顾君宁站出来,“我陪二叔走这一趟。” 本来,顾二爷赖在家里死活不肯走。 但顾君宁说了,他去也得去,不去把腿打断了,找人抬也得把他抬去。 顾二爷原本想嘲她口气大,他不信真有人敢碰他一指头。 这侄女二话不说,拾起笤帚就往他腿上打。 他几乎是被打得连蹦带跳逃出来的。 一家人看得目瞪口呆,顾君宁扔了笤帚,拍拍裙子,让伙计只管看好他。 顾二爷委屈,顾二爷心里苦。 “三娘!我是你二叔啊!你、你还真敢打啊?” 顾君宁冷冷扫他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今日还好是我。” 要是姑奶奶还活着,非得把这不肖侄儿的脑袋瓜敲开,看看里面装的是浆糊还是豆腐脑。 顾二爷哼哼唧唧地跟在后面,老远见了债主差点没掉头就跑。 伙计一路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把这位主带到,一回头顾君宁却不见了。 济世堂账面亏空,顾二爷还不上钱。 债主命人将那牌匾扔地上,威胁他要是再不还上,就把顾家祖传的牌匾给砸了。 顾二爷苦着脸,抖着脚,由他威胁个够。 那债主一见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就来气。 这年头,欠钱不还的还成大爷了不是? “给我砸!” “住手!” 顾君宁总算赶到,制止债主道:“这钱,我们还。” “还?”债主冷笑道,“这钱欠了那么久,顾绍礼一直还不上,你一个小姑娘拿什么来还?” 顾二爷也眼巴巴地看着侄女。 “拿这个。”说着,她扬了扬手里攥着的那张榜纸。 安康侯府的老夫人病重,京城不少名医都去看过。 各人说法不一,但都一筹莫展。 侯府发榜求医,不惜以重金为谢,遍寻医家圣手过府治病。 前几天,顾君宁路过东市时,恰好看到这张榜。 她一直留意在心。 刚才,她正是赶去揭了榜,拿过来救急。 “安康侯府?” 债主看清榜上的落款,心里直犯嘀咕,京城里谁不知道,那可是位惹不得的主。 安康侯有从龙之功,又是两朝元老,家世何其显赫。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讥讽道:“你们顾家现在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没有,居然还敢揭侯府的榜?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顾二爷缩着脖子,脸色惨白,推了侄女一把道:“三娘,你犯什么糊涂啊?赶紧悄悄把这个贴回去。” 欠债不还,顶多被债主追着绕京城跑几圈。 但要是得罪了侯府贵人,那他就等着被挫骨扬灰拿去拌狗饭吧。 顾君宁还没吭声,头顶突然传来一把懒洋洋的声音。 “喂,就是你揭了我们侯府的榜?” 第6章 龙八公子 顾君宁抬头一看,一个锦衣少年骑在马上,吊儿郎当地晃着脑袋,斜眼睨着她。 他长的不难看,但神态轻佻散漫,只差没把“纨绔”两个字写在脸上。 旁边眼尖的路人早已认出了他是谁。 “龙八公子!” 顾二爷吓了一跳,慌忙把她扯到一边:“完了,三娘你捅马蜂窝了。” 这位小郎君正是老侯爷夫妇最宝贝的嫡幼孙龙非离。 今日,龙八在东市酒楼和朋友喝酒。 小厮突然来报,说是今日有个小娘子揭了侯府的榜。 小娘子? 龙八不信,哪有女人行医的。 酒桌上,有人当即嘎嘎笑道,听说顾家就出过个赫赫有名的女郎中。 龙八想了一圈,实在想不起京城哪有姓顾的大户人家。 那人见一桌子人都不理睬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他大着嗓门又说道,那可是个绝色美人,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结果人家谁也不嫁,背起药箱跑出去行医了。 那群狐朋狗友喝多了,嘴上素来没个遮拦。 不知是谁添了一句,说他家老太爷见过顾家那位姑奶奶,几十年都忘不了,说是什么灼灼芙蕖。 龙八眼睛亮了。 但他很快又觉得无趣。 再美也是祖母辈的人了,那能有什么好看的,他还赶着去人家跟前尽孝不成? 他身边的小厮眼睛咕噜一转,趴在主子旁边耳语道:“八爷,今儿揭榜那小娘子就姓顾。” 龙八抬了抬眉毛。 小厮窃笑道:“就是那个顾家。” 龙八酒也不喝了,胡乱一抱拳,只称家中有事,几步跑出酒楼,跳上马就过来了。 半路他遇到好友,还把好友也一起叫来。 好友不似他性急如火,骑着白马慢悠悠跟在后面。 结果,龙八一看,嘴角顿时垮了下去。 这姑娘…… 啧,虽然清丽出尘,但尚未长开,身量不足。 那小身板柔柔弱弱的,他怕是单手就可以把她的腰折断。 大萧国富力强,女子亦以婀娜丰腴为美。 可惜啊可惜,她太瘦了点。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朝骑在白马上的少年使了个眼色。 这姑娘不行。 硌手。 他全程轻薄无状,不把这个小小的医女放在眼里。 顾君宁走上前,朝龙非离行了一礼。 她行的是前朝旧礼,比大萧礼数隆重些,但龙八觉得还挺受用的。 “这位想必就是龙八公子吧。” 她的声音柔婉,宛若出谷黄莺,龙八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瘦是瘦,声音还挺好听的。 他环抱双臂,昂着下巴,“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听闻公子风流才俊,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算她有点眼力。 他仔细一看,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生的极美。 嗯,又美又好用。 龙八决定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恭维。 “公子既是谪仙临凡,见了凡夫俗子自然觉得不过尔尔。” 龙八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嗤。 这家伙……听不得有人夸他好啊? 他忍了忍,竖起耳朵等着顾君宁接着夸他。 少女话锋一转,诚恳地说道:“下次下凡记得护着点头,当心又磕坏脑子了。” 龙八一愣,没料到她敢当众挖苦他。 恰好这时候,安康侯府来接人的马车也到了。 顾二爷备好药箱递过去。 顾君宁接过药箱一放,自己爬上了马车。 “我!你……” 他龙八公子的脸面往哪搁啊? “等着吧,你要是治不好我祖母,我非把你的腿打断。” 龙八对着垂下的车帘恶狠狠地说完,车里坐的女子什么都没说,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 这顾家人,轻狂,太轻狂了。 龙八在外面气得咬牙切齿。 顾君宁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只当不知。 突然,她听到前方有人冷冷淡淡地说了几个字。 “够了,走吧。” 那声音听着是个年轻男子的,音色清越,仿若风送浮冰。 龙八好像小声嘀咕了几句,但她很快听到他命下人牵马上前。 顾君宁睁开眼打起帘,看着龙八乖乖地催马前行,和一个身骑白马的少年并排缓行。 那个少年身形颀长,腰背挺拔,着一袭月白长袍,被旁边弯虾一般的龙八衬得风姿卓然。 虽然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她觉得此人气质清贵,出身应是不低。 她放下帘子,检查了一遍药箱,一路无话。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在龙府的角门边停下。 龙八和那少年先进去了。 侯府老夫人孟氏的心腹王嬷嬷亲自出来接引她。 她虽是顾家的人,但主动揭榜之举,在旁人看来实属唐突。 龙府上下不少老人都听过顾家的医名,但顾家没落多年,冷不丁地冒出个会医术的小娘子,谁信? 王嬷嬷暗中留意,几次试探于她,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顾君宁一路有说有笑的,待人温和亲切,言谈举止隐有大家之风。 王嬷嬷不免多看她几眼。 这小娘子倒是落落大方,气度从容,不输勋贵人家的小姐。 很快,顾君宁被引到老夫人孟氏的房间里。 时值初秋,余热未消,这间房里却放了炭盆,燃着上好的银丝炭,还用毛毡挂毯堵住了风口。 她看在眼中,闭口不言,缓步随丫鬟走到寝床边。 松绿色的床帏后,隐约卧着条人影,人影枯瘦孱弱,一动不动。 她看到一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 “娘子,老夫人刚醒。” 顾君宁点点头,示意丫鬟打起帘,让她一观病人面容。 床帏被缓缓挑起,露出一张老迈憔悴的脸。 那张脸皱得跟干瘪的核桃似的,又因两颊深陷而显出几分刻薄。 顾君宁眯起眼,仔细观察病人的气色。 她的视线从老人耷拉的眼皮扫过,缓缓划到干裂苍白的唇…… 突然,她发现老人的嘴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眼前这张垂垂老矣的脸,骤然和她前世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 怎么可能! 顾君宁心中大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孟氏疲惫地撑起眼皮,望向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女。 下人都知道老夫人畏寒惧光,早已把房间里的窗户都关严了,屋内光线昏暗,仅有几点微弱的烛光。 烛光中,少女窈窕清瘦的身影格外单薄。 孟氏觉着眼生,勉强动动手指,示意少女凑近些让她看看。 顾君宁缓缓俯身凑上前。 少女的脸庞莹白如玉,眉眼如画,但又笼着些许淡漠疏离。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亮得惊人,仿佛仅是一眼就能勘破人心那般…… 孟氏盯着顾君宁看了足足半刻。 她想起什么了? 顾君宁哑然失笑,眼前的孟氏恐怕确实是位故人。 顾母曾说,三娘的容貌最肖顾珣,顾家人的好皮囊她倒都占了。 其实,顾君宁的容貌只有三分肖似她祖父,倒有七分更肖她姑奶奶顾瑜。 她垂眸看着老人,似笑非笑。 老人满脸惊惧。 “阿……阿瑜!” 第7章 借人 孟氏双眼圆瞪,眼中尽是惧意,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丫鬟忙上前察看,她却好似见了鬼一般,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推开丫鬟不停挣扎。 “你、你是来……带我走的……” 奈何她痰迷心窍,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丫鬟只好向顾君宁低声道:“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 顾君宁打开药箱,拈了枚寒光凛冽的银针。 丫鬟又是一愣,慌忙道:“老夫人体弱,娘子你……” 孟氏仍然叫着什么“阿瑜”,死活不肯躺回原处去。 顾君宁笑了笑,手起针落。 下一瞬,孟氏动作一滞,扑通倒在榻上,眼皮已轰然合上了。 “你们老夫人被魇着了,现下已无大碍。” 顾君宁淡定地睁眼说瞎话,看着榻上宛如风中残烛的老人,心中委实感慨万千。 她从未想到过,今天竟会让她遇上前世的故人。 老情敌孟眉。 那颗黑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阿瑜,对,她就是顾家阿瑜。 前世孟眉执意抢她情郎,由家中长辈出面,请了一道圣旨逼那人娶自己。 顾瑜离京时,情敌尚且青春年少。 如今一别五十年,老情敌已然垂垂老矣,她依然如花似玉。 这样一想,顾君宁心里多少舒坦了些。 “老夫人平时饮食起居如何,”顾君宁故作镇定地翻看脉案,“这病发作已有数月了吧?” 丫鬟一一答了。 孟氏的心腹王嬷嬷放心不下,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但顾君宁又提及孟氏年轻时候的旧症。 她前世没少给朝廷勋贵人家的小姐看病,孟眉的那身毛病她清楚得很。 但王嬷嬷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小娘子年纪轻轻,却仅凭简单问询和脉案,便能诊断出老夫人的旧症。 神医,果然是神医。 顾君宁要做什么,她们都将信将疑地看着。 “‘身大热,反欲得衣者,寒在骨髓。’病人阳虚体热,伤在湿邪,需辅之以针灸提气为引。” “施针时微有刺痛,恐病人不肯承受,还请嬷嬷带人按好,莫让病人随意挣扎。” 众人见她气度沉稳庄重,通体气派竟似那些行医数十年的名医。 王嬷嬷忙问道:“可要派人去请回春馆的大夫来施针?” 回春馆是京城最好的医馆,那里的大夫皆是行医数十年的名医,与京中贵人多有往来。 说到底,她年纪太轻,又无名声傍身,王嬷嬷不放心把主子交到她手里。 但顾君宁却丝毫不在意她的态度。 “不必。” 前世,孟眉和她撕破脸皮时,她便想给此人来几针,扎破那层姐妹情深的虚伪画皮。 但孟眉是大魏太傅庶女,顾家满门生死悬于一线,她又拿什么跟人家斗呢? 反是今日,顾君宁拈出银针,友善地微笑道:“我来。” 她面沉如水,手捻银针,动作行云流水,俨然极为熟稔。 王嬷嬷并几个丫鬟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看着她的皓腕翻飞如蝶。 不多时,孟氏死灰的脸庞上爬起一丝血色。 接着,众人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丫鬟惊喜地低呼道:“老夫人醒了!脚,老夫人的脚动了!” 那双泛黄的眼珠子竟泛起一线清亮的光。 被褥下,她多日不能下地的双脚明显地动了动。 虽然老夫人仍不断呼痛,但王嬷嬷见针灸有此奇效,只好硬着头皮按住主子,请顾君宁接着施针。 顾君宁也不客气。 原本只需以针刺关元要穴,理气和血,补虚损益即可。 但她又挑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穴位给扎了一通。 扎不死人,不过挺疼的。 可怜孟氏疼得啊啊乱叫,下人们却纷纷欣喜起来。 她连日来虚弱得下不了榻,话都说不出来,被顾三娘子这么一治,竟有力气张嘴喊疼了。 顾家娘子果然医术高明! 等孟氏叫得快翻白眼了,顾君宁也就收了针,顺势给她把脉看舌苔。 “老夫人想必也累了。我这就下去拟一张新药方。” 王嬷嬷指了个体面的大丫鬟给她引路。 路上,那个丫鬟几次夸赞顾君宁医术了得。 孟氏这一病,身边的大夫一拨一拨地换,汤药一碗一碗地往屋里端。 但老夫人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没想到顾娘子一来,老夫人就精神了许多。 顾君宁听罢,只是笑笑。 她和孟眉的恩恩怨怨一扯就得扯到五十年前了。 孟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症结,以前全靠顾君宁给她配药调理。 原本已见疗效,但孟眉偏偏在这时候跑去和她抢男人。 这一来,孟眉哪里还敢再吃她配的药? 丸药一断,病根未拔,人到暮年自然旧病复发,但新请来的大夫哪里知道她的旧疾? 因此,顾君宁的手段才显得比别人灵验许多。 这回情敌相见,顾君宁为了给二叔还债,却也不得不救她。 但她心里憋着口气,又不想痛痛快快地把人给治好。 救是不想救,害也害不得,那就多少让老情敌吃些苦头好了。 顾君宁在心里草拟了一张药方,思忖片刻,对丫鬟笑道:“姐姐谬赞了。只是老夫人这病……” “怎么?”丫鬟有些惊慌。 “老夫人阳虚畏寒,若要扶阳当以灼艾为上。” “冬主收藏,春主升发,冬春两季灼艾易**气。眼下时值夏秋之交,最宜灸关元以壮元气。” 她打量着丫鬟的衣着,猜出此人应是孟氏跟前得脸的大丫鬟。 “姐姐不妨同嬷嬷说,安排大夫为老夫人灼艾,嬷嬷必会体察姐姐忠心。” 丫鬟得此人情,惊喜交加,对顾君宁愈加亲近。 顾君宁放慢脚步,悠悠缓缓地跟在丫鬟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找她套话。 还没走完抄手游廊,她便套出孟氏的来历。 原来这位老夫人是安康侯娶回来续弦的继室,老侯爷的原配夫人在三十几年前病逝了。 之前去接顾家父女的龙八少爷,正是孟氏的嫡亲孙子。 顾君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怪那小混蛋和他家祖母一样讨人嫌。 不对! 她骤然想起什么,顿时像挨了一棍子那般,脑子里轰地一下懵了。 当年圣上为孟家指婚,不是将孟眉指给了…… “胭脂姐姐。” 丫鬟一愣,顿住脚步,顾君宁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她回过神来,只见龙八从花丛里跳出来,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对丫鬟亲昵地笑道:“姐姐要去哪里?” 丫鬟矮身福了福,忙向他答话。 “你去我房里拿老爷子赏的好茶来泡,人家大夫累了那么久,我们侯府连杯茶水都不招呼,岂不是太小气了?” “那顾娘子……” 丫鬟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不及她开口,龙八抢着说道:“这位顾小大夫,先借本少爷用用。” 第8章 尊夫人跑了 龙八赶走那丫鬟,不由分说就要来拉她走。 顾君宁无奈,只好拍开龙八的臭爪子,冷着脸跟他一起走。 他一反常态,笑逐颜开,对她笑得又亲和又灿烂。 “咳,先前是本少爷唐突了。顾小大夫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本少爷一般见识了。” 顾君宁想,他似乎有求于自己。 龙八果然接着说道:“那啥,本少爷有个……宠婢,好像有了身孕。” 短短一句话,龙八说得结结巴巴的,说完后紧张地看着顾君宁。 两人相对无言。 “……恭喜啊。” 龙八嘴角抽了抽,续道:“我尚未娶妻,安康侯府门风森严,怕是容不下他们母子。” “所以,我想找个口风严的大夫私下给她把把脉,开点安胎药,先让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顾君宁只觉好笑,这语气神态,哪像是请人安胎的? 打胎还差不多。 说完,龙八眼巴巴地看着她。 顾君宁诚恳地说道:“我口风不严。” “……我给钱。” “一点都不严。” 龙八气得牙根痒,攥着拳头道:“一贯钱。” “咦,花园里风太大,龙八公子刚才说的话,我听得不怎么真切。” “三贯。” “公子放心,小女子历来守口如瓶。” 顾君宁决定随他去看看,这小子究竟在玩什么把戏,顺便把三千文钱给赚了。 龙八神神秘秘地带她进了一间客房。 她在外间落座后,龙八递给她一条丝线,隔着屏风让她悬丝诊脉。 悬丝诊脉多用于贵族女眷内室。 但她与龙八的女人同为女子,还有什么好避嫌的? 这其中必有蹊跷。 龙八揣着手,拼命绷着脸,瞪大双眼看她牵丝诊脉。 顾君宁捻着丝线,沉吟不语。 龙八等得急了,搓手道:“顾小大夫,我这……婢子的脉象如何?” “小女子才疏学浅,医术不精……” 顾君宁叹了口气,松开丝线。 龙八愣了愣,一脸失落。 她怎么就痛痛快快地承认她医术尚浅了呢? “她、她定是有孕在身。顾小大夫,你倒是再看看啊。” “可否请病人移至屏风后,我直接为病人搭脉?”顾君宁颇善解人意,“反正隔着屏风也看不见脸。” 龙八摸着下巴,琢磨着好像是这个理。 这是她自找的。 “可,我这就命人安排。” 龙八昂首阔步走进里间,几乎和他刚出来的时候一样神气。 里面准备的空当,龙八生怕顾君宁趁机跑了,特意从屏风后探出个脑袋来看。 他见顾君宁抱着只半开的药箱,仍然像个乖宝宝一样坐在那里,又欣慰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龙八冷笑,心想,姓顾的,你给小爷等着。 不多时,屏风后已添了一条身影。 龙八命人在屏风一侧放了茵褥和矮几,顾君宁跪坐在垫子上。 红木屏风后缓缓伸出一只盖着帕子的手。 那只手往矮几上一搭。 顾君宁也不问,伸手探到脉门,指尖微微施力。 “如何啊?”龙八匿在屏风后,乐呵呵地问道,“我这丫鬟的身子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 顾君宁左手捻了一枚藏在袖中的银针,按住丝帕下的手腕,朝那只手的三间穴扎了下去。 房间里“嗷”地响起一声惨叫。 是龙八的声音。 龙八这一嚎,吓得躲在他身后的心腹小厮绿蚁慌了手脚。 “少爷?少爷!” 那小厮赶紧上前察看,怀里抱着的公狗顺势挣脱出来,咬着塞嘴的布,一溜烟地逃了出去。 “尊夫人已经走了。” 顾君宁站起身,拍了拍被压皱的裙子,背起药箱淡定地说道:“虽无大碍,但脉象虚浮,似有隐疾。” “姓顾的!”龙八捂着手从屏风后冲出来,“你给我闭嘴!不准胡说!” 他又急又气,一碰到手就疼得嗷嗷叫。 顾君宁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还望公子以后不妄作劳。” 她摆明了说他在房中那什么……不知节制! 龙八差点没被她气晕过去。 好端端的一个小美人,一开口就跟男人说那档子见不得人的事。 这女人,下流! 龙八恨恨地瞪着顾君宁,一副仿佛刚被吃干抹净的委屈模样。 顾君宁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诊金三贯钱,烦请侯府账房送到顾家。” 龙八算是开了眼了,她的脸皮怎么比他还厚? 他刚想将人拦下,顾君宁却好似猜出了他的心思,把他祖母搬出来当挡箭牌。 “我该去给老夫人开方子了。” 她背着药箱,步履轻盈地往外走。 “你!你给小爷等着。” “对了,”顾君宁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身对龙八盈盈一笑,“我有句话差点忘了对公子说。” 她这一笑,险些将龙八的眼给晃花了。 龙八赶紧回过神来,咬咬牙,继续摆出一脸凶横模样。 “说!” “以后龙八公子找我开补肾的方子,也就无需额外再付一次诊金了。” 龙八气得七窍生烟。 顾君宁犹嫌不够,竖起两根白嫩的手指,晃了晃,悠悠笑道:“找我看脑子便宜,只收两贯钱。” 话音一落,她转身走开。 龙八在她身后朝跟班小厮怒吼道:“把她给我捆了扔柴房,小爷非把她那张嘴给撕了!” “少爷息怒,息怒啊,这位可是来给老夫人看病的……” 顾君宁心情大好,沿着刚才的路往回走。 没想到她欺负完老情敌,还能顺手把她孙子也给欺负了。 她唇角弯了弯,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院中栽的芙蓉树,一树红白芙蓉开得正妍。 几瓣芙蓉随风飘落,伴着不远处龙八的咆哮。 虽说不上应景,但也颇有几分妙趣。 顾君宁腹诽他果然是个傻子,不愧是孟氏教养出来的宝贝孙子。 “咚!” 她的额头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唔。” 她摸了摸被砸痛的额头,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砸中她的是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蓉花。 是谁? 顾君宁抬起头,只见浓密的花叶间,隐约透出一抹月白。 第9章 定国公府 树上,少年背靠树干,屈起一条腿坐在树枝上,另一条大长腿垂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 剑眉星目,龙章凤姿,一派肆意风流。 放眼全京城也再难找出如此耀眼的少年郎。 他半眯着眼,随手掐了朵芙蓉掂了掂,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手里抛着。 顾君宁虽不认得他,但却认得他身上那袭月白长袍。 这个人……应该就是今日同龙八一起去顾家接她的骑白马的少年。 “顾小娘子,原来你也会笑啊。” 少年散漫一笑,眼神森然。 “若是不会笑,那便是面瘫。不过,扎上几针,也便好了。” 那少年俯视着她,又问道:“你刚才是如何识破龙八布的局的?” “……那么拙劣的局,”顾君宁噗嗤一笑,“设局的以为入局的是个瞎子不成?” “哈,我只教他捉个猫儿狗儿来,可没教他自己把手伸出来。” 顾君宁默了默,原来是他教龙八那个傻子设计捉弄她。 少年扔了芙蓉花,一掀长袍,翻身跃下树来。 “你,”她看向芙蓉树对面的那排屋舍,“刚才什么都看见了?” 他一直藏在树上,怕是早已把屋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龙八一走,你抱起药箱,翻出银针,藏在袖中。” 她以为自己给龙八来了个将计就计。 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刚巧不是那只黄雀。 顾君宁心中不悦,没好气地说道:“那你为何不现身提醒龙八?” 少年好看的眉眼透着淡漠。 “我刚好赏花去了。” 这人看着清清白白的,但一切开,里面肯定都是黑的。 顾君宁有点同情龙八那傻子了。 “我还得去开方子,恕不奉陪。”她看到龙八带着小厮,气势汹汹地来了。 她刚要走,只听少年压低声音问道:“你那手悬丝诊脉,究竟是何人教你的?” 他的声音很低,眼神一凛,颇具威慑感。 顾君宁被他盯得有些不适,回敬他一个看孙子的眼神,答也不答,转身就走。 “韩十三!” 龙八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道:“你又在跟她说些什么?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韩彻由他抓着胳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我可没让你抱只公狗来当娘子。” 原来,龙八被顾君宁当街奚落,心里一直憋着气,只想找个机会羞辱她一番。 但她被请来给祖母看病,他又不好直接拿绳子把人给绑了。 龙八冥思苦想,在韩彻有意无意的提点下,他终于想出个好法子来。 他骗那女人来给狗悬丝诊脉,只要她说那狗怀了身孕,他立刻把狗放出来,指着她的鼻子笑她庸医。 然后,他再命人将她当成骗子轰出侯府,让他好好出一口恶气。 为了避免事情提前败露,他只带了心腹小厮绿蚁筹备。 他唯恐被旁人知道了,一状告到安康侯那里,老侯爷肯定又得骂他是皮猴子。 而且,先前她说要搭脉,他还特意在手上盖了块帕子,免得她看出是男人的手。 但他没想到,这女人比鬼还精。 她一本正经地把他骗过去,又温柔又和善,然后抬手嗖地就是一针。 龙八现在还觉得手疼。 “下次她要是落在我手里,小爷我非把她皮给扒了。” 他故意叉腰放狠话,小厮连连附和。 韩彻没理会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芙蓉花,唇角微微一勾又抿紧。 “小八,我该回国公府了。” 定国公还在府中等他。 顾家的事,他祖父一向很上心。 韩彻回到定国公府时,管家正在门外含笑送客。 那位客人衣饰华贵,垂头丧气,带着几个随从和几大箱礼物候在门边不肯离去。 “阁下见谅,国公爷抱病在床,不便见客。” 韩管家见惯了官场上迎来送往那一套,一面说着客套话,一面将那人往外请。 “阁下的好意,老奴定会代为转达。李侍郎,请回吧。” 那官员指着那些东西,恳求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老丈通融……” “国公府有国公府的规矩,”韩管家解释道,“规矩立了便是要守的,您说是不是?” 那人刚被提拔为京官,一进京就先备了几份厚礼,设法打点各方关系。 别家好歹收了礼,请他进去吃盏茶,客套几句才将他打发走。 但这定国公府油盐不进,别说见定国公一面,管家连门都不肯让他进。 他花重金置办的礼物仿佛跟粪土无异,往定国公府门口一放,里面的人都要嫌碍眼。 那人在门口徘徊良久,最终讪讪地带人走了。 韩彻早已从角门进去。 管家见了他,眼底都是笑,问道:“十三郎君,今日又去安康侯府了吗?” “嗯。”韩彻笑了笑,“龙八给他祖母请了个好大夫。” 韩管家也知道孟氏病了许久,她的病连尚药局的医师都束手无策。 “是么?”管家慈祥一笑,“那看来是个医术高明的。” “高不高明倒未可知。” 管家一愣,韩彻似笑非笑,淡淡道:“人倒是挺好玩的。” 他问了下人,得知国公爷和往常一样,又去了园子里的湖边亭。 从他幼时记事起,祖父便经常一个人待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祖父。” 他赶到湖边时,老人坐在亭中,膝上搁了卷兵书,正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出神。 “十三,你回来了。” 韩彻向祖父行过礼,将他今日所见一一说了。 定国公沉吟片刻,缓缓道:“好,那你继续盯着顾家,有任何变故皆来禀我。” 韩彻脸上淡淡的,像以往那样,俯首道:“十三知道了。” 他正要告退,定国公突然叫住他。 “你说的那个女子,顾家三姑娘……”他顿了顿,神情有几分复杂,问道,“你以为此人如何?” 韩彻微微一惊,挑眉看向老人。 祖父甚少过问外人的事。 虽然他一直命人盯着顾家,但此前从未单独提起顾家任何人。 “医术尚可。” 定国公没作声,似是不满他的回答。 “她,”韩彻想起那张明媚娇妍的小脸,斟酌片刻,笑道,“倒是让龙八很头疼。” 老人眼中闪烁着些微光芒,但很快黯淡下去。 “罢了。” “十三,盯好她。” 第10章 仙人掌成精 韩彻有些惊讶,迟疑道:“祖父,我们为何……” 他只知顾家父子身陷囹圄,似是因顾家卷入一场不见血的宫廷内斗。 顾家家主顾珣在狱中触墙而亡。 长子顾绍安仍被囚于天牢。 谁都知道,顾家元气大伤,家族倾颓,后人不成气候。 而祖父身为开国功臣,配享太庙,多年来皇恩不衰,京城内外想巴结定国公府的勋贵数不胜数。 他们家世显赫,非富即贵,却连定国公府的大门都进不了。 韩彻不解,祖父为何独独对一个早已衰败下去的杏林世家处处留意。 “没什么……都过去了。” 祖父不愿说,他也不再多问。 “起风了,湖边风大,我送您回房吧。” 韩彻绕到老人坐的轮椅后方,熟练地推着老人离开亭子。 风一吹,老人膝盖下方空荡荡的衣物随风扬起。 他压着衣摆,突然想起什么。 “十三。” 韩彻顿住脚步,俯身去听。 “别让龙家的小子欺负了她。” 京城里人人皆知,安康侯府的龙八公子是个不好惹的主。 他仗着祖母的溺爱,见人怼人,见狗瞪狗,三岁小孩见了他都绕着走。 而且他心眼比针尖还小,谁要是得罪了他,他非得上门闹个鸡飞狗跳不可。 顾君宁两次让他吃瘪,他哪有轻易放过她的道理? 这不,龙八好几天没出去胡混。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咬着笔杆子,认认真真地写了十几张纸的报复计划。 砸她家,撕她嘴,打断她的腿。 龙八皱着眉,犹嫌不够。 这女人先是当街说他脑子磕坏了,后来又说他肾虚,扎他针,讹他钱,简直不把他龙八放在眼里。 他一口恶气未出,又憋了一肚子气,噎得他饭也吃不香茶也喝不下。 这顾家……朝中也没人照应啊。 就凭她一个小小的医女,给她一根窜天猴她还能上天了不成? 龙八越想越气,差人出去打听,这顾家究竟做的什么营生。 不等他打发出去的人回来,孟氏那边的王嬷嬷已喜滋滋地过来了。 “八少爷,老夫人今日精神头好多了,说是想你了,要你过去陪她说说话。” 龙八一喜,问道:“祖母病好了?” 王嬷嬷笑着答是,说是顾三娘子果然医术高明,那日扎过针,又开了几帖药,老夫人服药后已见好转。 “扎针?”龙八摸了摸被扎过的手。 这女人是仙人掌成精吗? 扎扎扎,她终日扎个没完么? 罢了,祖母这病一好,他只好再找别的理由向顾君宁发难了。 孟氏病情见好,安康侯府也送来一笔不菲的诊金。 顾二爷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前几日,顾君宁回来后,对安康侯府的事只字未提。 顾二爷问又问不出个好歹。 冯氏整天提心吊胆,开口闭口“阿弥陀佛”,顾二爷都快以为自己误入尼姑庵了。 好在安康侯府的人登门道谢,说是改日还要请娘子过府复诊。 顾二爷笑得合不拢嘴,一叠声地替顾君宁应了。 龙八也派人送来三贯钱,还附了一张字条,歪歪斜斜地写着行“你的棺材钱,爷管够”。 顾君宁把字条一撕,只管让顾二爷把钱拿去还债。 冯氏眼尖,看到字条,忙问道:“三娘啊,侯府的贵人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顾君宁脸不红心不跳,“托我以后给他好好治一治。” “什么毛病?” 顾君宁斜了她一眼,一句话堵了回去。 “隐疾。” 冯氏讪笑着,悻悻地闭上嘴。 有了这笔诊金,顾二爷总算可以还上一部分债。 济世堂的牌匾也暂时保下来了。 但还没等他们缓过口气,家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白面微须,风度翩翩,身材略微发福,看着像是出身优渥的中年书生。 顾二爷一见了那人就没个好脸色。 “何春宜?呵,什么风把回春馆的何馆主给吹来了?” 京城医馆林立,但叫得上名号的,这回春馆算是个中一流。 回春馆虽在这十年间才渐渐有了名气,但医馆规模之大,势力之广,远超京城其余医馆。 京中达官贵人病了,几乎都会去回春馆请大夫。 身为馆主,何春宜人脉甚广,威望不低。 但顾二爷看他的眼神却不怎么友善。 何春宜悠悠讨了杯茶,顾二爷在旁边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出去似的。 “顾家的事,我略有耳闻。”何春宜不咸不淡地瞥着他,“顾贤弟,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你出了事,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那声“顾贤弟”,惹得顾二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冯氏端茶进屋,却被她相公径直轰了出去。 顾君宁向她打听何春宜的身份,不禁问道:“婶娘,你说何馆主来找我二叔做什么?” “怕是,”冯氏猜测道,“想借钱给我们,先把这窟窿填上?” 顾君宁摇了摇头。 “这位何馆主,恐怕没那么好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自古锦上添花的人不多,雪中送炭的就更少了。 顾家如今根基不稳,正值风雨飘摇之际。 怕就怕,他想送的不是炭,而是顾家的命。 果然,何春宜一走,晚上一家人用饭时,顾二爷拍案大骂此人无耻。 “娘!何春宜又在欺负人。” 原来何春宜今日过来,借口为顾二爷排忧解难,实则想低价收购顾家的济世堂。 他出六百贯钱买顾家的招牌,想将济世堂改为回春馆的分馆。 顾君宁气得肝疼。 若是放在几十年前,济世堂的招牌可谓千金不换。 但现在,旁人只肯出六百贯,还非要摆出一副慷慨施舍的姿态。 这份恩典,她不要,顾家也不会要。 好在顾二爷并不想变卖祖业。 他骂骂咧咧地吃了半碗饭,很快安慰顾母道:“母亲放心,等大哥出来了,我们顾家要什么没有?” 顾母心事重重,似是不信。 一顿饭吃到后来,众人皆不言语,默默吃完,先后离席。 顾君宁刚走出饭厅,顾叔陵紧随其后,叫住妹妹道:“宁宁,这几日你可有空?” “二哥,怎么了?” 顾叔陵温和地笑笑,说是京郊慈云寺的红叶正浓,闻西舟邀他兄妹一起出城赏枫。 他面容清秀,温文尔雅,与她说话时总是和声细语,难掩温柔。 她不想拂兄长的好意,便爽快地答应了。 “好,”顾君宁笑笑,“后日如何?明日我要去趟济世堂。” 济世堂一直是顾二爷在打理,兄妹二人几乎从未去过那边。 顾叔陵有些惊讶,但还是微笑道:“好。” 他虽没过问,但顾君宁还是解释道:“上次从那里借了只药箱,明日我拿去还了。” 她说的是实话,不过她心中另有打算。 第11章 出诊 次日,顾二爷约了朋友喝酒,吩咐冯氏不必等他用饭。 晌午一过,顾君宁便背上药箱,往济世堂去了。 顾二爷不在,她正好可以设法一探究竟。 说不定,她还能学了龙八,装病去诈那坐诊大夫一诈。 济世堂的大门近了。 她正要进去,突然听到里面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哭声。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家闺女吧!” “我的婵娘啊,她病得起不来了,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一男一女的哀求声听得她心中泛酸。 门里却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滚!没钱看什么病?” 声音刚落,那对哭嚎的中年夫妇被伙计推搡出来。 伙计持了棍棒将大门一堵,任凭那农妇如何哀求痛哭也不为所动。 里面出来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那男人的装扮似是郎中。 夫妇俩以为他变了主意,忙伏地恳求,再三求那郎中出诊。 郎中脸上有一颗黑色的毛痣,上面生出根长长的黑毛。 他抬手捋着黑毛,冷笑道:“易老实,我们也算老熟人了,我给你个忠告。” 说着,他鄙夷一笑,俯身凑上前,口型夸张地说道:“别花冤枉钱了,准备后事吧,没准还能给你们老两口赚几文钱。” 他怪笑几声,语气阴森瘆人。 顾君宁躲在角落里,听得头皮发麻。 被称为“易老实”的农夫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啐了他一口,搀起地上的女人,哽咽道:“孩儿她娘,咱们……” 那农妇突然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栽倒下去。 易老实急得抱住他妻子大声呼救。 郎中假装没看见,转身吩咐伙计赶紧把门掩上,免得自找麻烦。 易老实拼命摇晃着怀里昏死过去的女人。 任他如何呼喊,女人都毫无知觉。 “婵娘还在等我们回去啊,我苦命的女儿,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年过四十的汉子当街嚎啕大哭,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但一时无人上前搭救。 易老实正觉无望,头昏脑涨之际,突然听到一把清泠泠的少女嗓音。 “把她抱到这边,放平。” 那个声音似有魔力,笃定平静,令人安心。 他赶紧照办了,刚把妻子放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蹲在旁边,探手按了会儿脉门,手捻银针扎了下去。 “啊!” 易老实惊呼一声。 他妻子似乎长长出了一口气。 少女轻捻银针,柔声道:“无事。她只是伤心过度,哭晕过去,很快就会醒来。” 易老实半信半疑,但见她银针一拔,妻子果然缓缓睁开双眼。 “小娘子!你、你是大夫吗?” 少女微笑颔首。 易老实忙跪下磕头,求她出手救救女儿。 “不必如此。” 顾君宁止住他的动作,答应随他走一趟,又取了几文钱给他,让他先扶妻子去旁边的茶水摊歇息片刻。 易氏夫妇千恩万谢地走开了。 顾君宁见济世堂仍然门窗紧掩,心中不悦,悄然靠近,寻了个角落躲在窗边。 只听郎中骂道:“那一家子药农,一年到头才能赚几个钱?儿子病了也就罢了,女儿就是个赔钱货,还有什么好治的?” 伙计也跟着附和,嘲讽易老实寒酸。 “啧,您老没看到吧?这田舍汉付个药钱都要割破裤腰带从里面倒铜子出来。要不是二爷心软,少收他几个钱,他怕是要去当裤子了。” 两人一阵大笑,顾君宁怒火中烧。 那郎中突然说道:“对了,我让你去同隔壁村那户人家说的事,你可都谈妥了?” “您老还不相信我吗?人家一听是十二岁的黄花闺女,立刻拍板把这事给定了。” 顾君宁心中一惊,屏息细听。 里面的人说道:“易老实这闺女……” “是是是,”伙计谄媚道,“还是黄郎中您心善。” 原来,这两人合伙想将易家姑娘卖给邻村人家。 顾君宁强忍怒火,转身去找易氏夫妇。 他们这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今日遇到她了,她必把这算盘砸个稀烂。 顾君宁去找易氏夫妇,易老实抢着帮她背药箱。 妇人拉着她的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顾君宁一边安慰夫妇俩,一边问了易家姑娘的病情。 易家住在城郊,易老实赶了驴车,扶顾君宁上车朝城外去了。 三人走后,盯梢的家丁忙回府告诉龙八。 龙八一听是顾君宁的消息,鹦鹉也不逗了,小酒也不喝了,咬牙切齿地听完,很快面露讥色。 “出诊?她还真把自己当大夫了。” 龙八命人继续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今晚就让她在城外过夜吧。” 他点了几个人一起随家丁出城。 安康侯府外,另一行暗卫匆匆去找自家主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时,顾君宁还不知道自己做了那只蝉。 易氏夫妇家住京郊,家中有几畦药圃,平时以采药为生。 二人中年得女,视若珍宝。 这女儿名叫易婵,年方十二,已识得数种草药,经常独自进山采药。 昨日,她采药归来后,精神恹恹的,不肯吃喝。 易老实以为女儿累着了,就让她回房歇下。 当晚,他热了粥食想唤女儿起来,却发现易婵牙关紧闭,流涎不止,神志模糊。 易老实忙套了驴车,连夜带妻女进城求医。 顾二爷曾从他手里买过药材,易老实自认与他有些往来,便带女儿去济世堂求医。 当值的是那位黄郎中。 他看了几眼便啧啧叹气,说:“你家闺女怕是在山里撞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易老实不信,黄郎中嫌晦气,要赶他们走。 夫妇俩苦苦哀求,闹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顾二爷。 顾二爷发了话,黄郎中这才给易婵开了服药,让易老实把她带回去养着。 但他回家煎好药,给易婵灌下,情况却丝毫不见好转。 眼见着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易氏夫妇忙托邻居照顾女儿,又赶上驴车匆匆进城,想请大夫回家救人。 黄郎中不由分说,将人赶出医馆,这才教他俩撞见顾君宁。 如今,夫妇俩的心揪作一团,眼巴巴地看着顾君宁给女儿把脉。 “小娘子,我家婵娘到底怎么样了?” 顾君宁沉吟不语,目光缓缓落在别处…… 第12章 蛇毒 顾君宁松开手指,看向小女孩的脸庞。 她嘴唇紧抿,眼睑下垂,呼吸阻滞,似是周身麻木已久。 顾君宁捏住她的脸颊,看了看她的舌苔。 舌红,苔薄白。 顾君宁心中已有猜测,目光一扫,落到她的脚踝上。 细细的脚踝扎了一方帕子。 她解下帕子,俯身一看,只见脚踝处被划了个十字切口,但不见淤血渗液。 “这是?” 顾君宁把帕子递到鼻下闻了闻,“七叶一枝花。” 采药人时常遇蛇,随身会带些七叶一枝花磨成的药粉。 易老实也认出这处理手法。 “放毒血,敷药包扎……婵娘遇到蛇了?但、但不应该啊!” 婵娘以前也被山里的蝰蛇咬过,但他教她这样处理创口,回来再服几剂解毒的药便好了。 这回,怎么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呢? 伤口并无红肿,牙痕也细小难辨。 顾君宁沿着她的腿腹往上一摸,果然触到一处肿块。 在易氏夫妇紧张的注视下,顾君宁缓缓起身,解释道:“恐怕,这不是蝰蛇。” 她问了山中有何毒物,又问了易婵采药的路线。 易婵黄昏以后归家,路过山脚下的小溪会在那里濯足戏水。 这恰好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 “婵娘应是被银环蛇咬了。” 银环蛇多于晚间活动,出没在山脚水泽湿润之地。 其牙印细如针尖,伤口无血无肿,被咬之人并无痛感,仅有些许麻木。 易婵应是出于谨慎,以惯常手法处理伤口,延缓蛇毒发作时间。 但银环蛇毒和蝰蛇毒不同,毒发时很快使人四肢麻痹,吞咽困难,语言不清。 附近药农多识得蝰蛇毒,却鲜少遇到过银环蛇。 蝰蛇毒为火毒,银环蛇毒为风毒,不能一概而论。 “蛇毒系风、火二毒,风者善行数变,火者生风动血,耗伤阴津。” “风邪入侵,经络阻塞,则麻木微痛;风邪内动,则吞咽不利,视物模糊;风人厥阴,则牙关紧闭,呼吸微弱,甚则死亡。” 易老实夫妇没听懂,但一听到最后几个字,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不过婵娘中毒不深,毒发未及半日。我先以顾家针法为她针刺排毒。” 顾君宁让易氏夫妇出去,备下几味祛风解毒,活血通络的草药。 此处条件简陋,但好在药农家中不乏常见的药材。 她为易婵施针结束,又以黄连、黄芩、连翘等药物煎了碗祛风解毒汤。 等药煎好后,顾君宁亲自端去喂她。 她的唇齿已不似之前僵硬紧闭。 看着女儿神情舒缓下来,易家大娘嘴里念着“谢天谢地”,偷偷在丈夫身后抹眼泪。 一碗药灌下后,她吩咐让易婵好好休息,改日她再过来。 虽然她以针刺逼出蛇毒,又开了解毒药,但她担心伤者体内余毒难清。 蛇药常以几十种药材入药。 有的药材并非当季所产,要在短期内凑齐药材提炼蛇药并不容易。 不过,顾君宁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想必有她要的东西。 她决定明日就去找闻西舟讨个人情,尽快把蛇药带来给易婵服下。 此时,天已黄昏。 易氏夫妇本想留她过夜,但她怕家人担心,执意离去。 易家大娘从陶罐底摸出一堆铜板,非要给顾君宁付诊金。 顾君宁取了两个铜板,说是足够她两趟的诊费了。 易老实感恩戴德,套了驴车要送她回城。 但没走多远,驴车的车轱辘便坏了。 顾君宁见离城不远,径自背着药箱跳下驴车,与易老实约定改日再过来复诊。 易老实一路送她走上大路,见她转个弯便进城了,这才安心离开。 坏就坏在这个弯上。 顾君宁刚走过去,就被人用麻袋罩了,一溜烟地扛进树林里。 麻袋一解,她已被绑在树上。 几个面目不善的青年团团围着她。 其中一人狞笑道:“小娘子,你别怪哥几个心狠。要怪就怪你不长眼,偏生得罪了我家主子。” 几人生了堆火,检查过绑她的绳子便要走。 “等等,你们主子就让你们把我绑了,扔在树林里不管?” “怕了么?主子说了,让你在外面过个夜,吹吹风,兴许以后会识相点。” 那人说着,被风一吹,自己先咳了起来。 她见过无数病症,只需竖耳一听,便猜出此人素有咳疾。 “你们怕是抓错人了。我是个大夫,刚从病人家中出来,此前从未开罪于人。” 几人冷笑,不肯答话。 “不信你们去京城里打听打听,”顾君宁故意顿了顿,心念一转,说道,“我刚治好了安康侯老侯爷的顽疾。” 她给孟氏治病的事尚未宣扬出去,知道她去过安康侯府的人寥寥无几。 一人嘴快,抢着呵斥道:“胡说,你治的明明是老夫人!” 这一来,顾君宁心中了然。 原来是龙八派来的人。 “既然说了要给长记性,那你们主子必定不想取我性命。” “你们将我手脚绑了,留在树林里,万一刚好有野兽路过,我不就只能做它的腹中餐了?” “你们主子顶多想吓我一吓,我要是死了他又去吓唬谁?” 另一人不耐烦道:“不是给你留了堆火么?等火熄了,天一亮,有人路过自会放你。” 顾君宁辩道:“要是火光引来了歹人,先给我来一刀子呢?” “哟呵,你这意思,还要咱们哥几个留下来陪你不成?” “那也不必,”顾君宁在心里骂了龙八一百遍,“你们主子只想让我吃点苦头,长个记性。” “不如你们回去同他说,我已吓了个痴痴呆呆,屁滚尿流,他定然解气得很。” 几人似有片刻迟疑,但耳语一阵,再不肯搭理她了。 先前咳嗽那人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顾君宁心生一计,对那人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给你开张治咳疾的方子,你帮我松绑,放我去那边方便方便如何?” 咳嗽不止的老兄略一犹豫,旁边的人提醒他道:“主子说了,这女人精得跟鬼一样,千万别信她那张嘴。” 顾君宁闭目一想,很快将那人的病症说了个七七八八。 他染的咳疾原是小病,但拖久了已转成顽疾。 咳疾虽小,咳起来却要命得很。 他虽吃过几服药,但他的病情一直不见起色。 望闻问切,她什么都没做,却好像亲眼见了他如何得病,又是如何久治不愈。 此刻,他心中大惊,竖起耳朵听着。 顾君宁说完症状便开始背药方,背了几个药名后,突然闭上嘴,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两丸秋水般的眸子波光闪烁。 “你们主子好像没说让我被尿憋死吧?” 第13章 猎物 几人见她生的柔弱娇小,料定她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远,商量一阵便同意放她去小解。 但自家主子嘱咐过,千万不要着了这丫头的道。 他们特意让那个咳嗽兄押她过去,免得一不留神就让她溜了。 顾君宁假作害羞,非要绕到山坡边,寻了处茂密的草丛,避开剩下几人的视线。 她支开那人,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往外看。 山坡不算陡峭,覆满野草,少有树木石块,从这里摔下去大概也摔不出什么毛病。 咳嗽兄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催促她快点出来。 “好了好了,我这便……” 话音未落,她突然惨叫一声,吓得那人赶紧拨开草丛冲进来。 她跌坐在地,左手捂着脚踝,小脸煞白如纸。 “唔,我好像被蛇咬了。” 此处草木茂密,背阴潮湿,此时又是夜间,的确很容易遇上毒蛇。 那人一惊,半信半疑,蹲下身,粗暴地去扯她的手,想看看她的伤势。 顾君宁右手一扬,针尖寒光闪烁。 他脑后的哑门穴挨了一针,瞬间闭眼昏死过去。 不远处,火堆旁那几人突然听到女子的尖叫。 “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们以为同伴见色起意,欲行不轨。 但那个小娘子招惹了自家主子,谁知道是不是主子看上的。 几人忙抽了支火把匆匆赶过去。 等他们赶到山坡边,只见地上满是压痕脚印。 山坡上显然有条压痕,像是人滚下山压出来的。 “你们看,那是……” 山坡边被压断的树枝上挂着一只男人的靴子。 另一人推测道:“那女子刚才滚下山坡,我们这兄弟定是下去追了。” 他们匆忙循着压痕追了下去。 漆黑的树林里,那点明晃晃的火光渐渐去的远了。 顾君宁躲在草丛里,屏息听着脚步声逐渐消失,心口砰砰乱跳。 应该去远了吧? 她仍然不敢起身,唯恐那群人回头撞见她。 刚才她一针刺晕看守她的人,又将那人的靴子脱下来往树枝上一挂,把人直接推下了山坡。 别人以为滚下去的是她。 其实她躲在暗处,亲眼看着他们追下山去。 过了片刻,她刚要起身,突然听到一阵草木窸窣声。 透过草丛的缝隙,她隐约看到几簇火光逼近。 他们回来了? 顾君宁心道不好,手里胡乱抓了把泥沙,缩在原地不敢擅动。 听那脚步声,似乎来了好几个人。 远处还伴有骏马嘶鸣声。 抓她一个弱女子,哪用得上那么大的阵仗? 她突然发现,那几簇火光停在了前方的空地上。 四野寂静,唯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径直朝她逼近。 她提心吊胆,捏紧手里的泥沙,只待来人一发现她,她就朝他的眼睛…… “唰!” 一鞭子甩了过来。 她面前的杂草纷纷折断在地。 那鞭子抽得极为强硬霸道,但力度把握精准,竟一丝也没伤到她。 她捏着把泥,蹲在七零八落的草丛里,愣愣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那人穿一袭黑红相间的猎袍,披着一件狐毛大氅,立在清清冷冷的月光里。 他面容俊美,似笑非笑,眼底深邃如海。 他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意外。 “起来。” 韩彻? 为什么会是他? 顾君宁一愣,心想,难道又是他和龙八合伙捉弄自己? 她心中虽有疑虑,但还是扔了泥巴站起身。 韩彻折起马鞭,转身走开,吩咐随从道:“给她牵一匹马。” 他想看她被马颠下来? 顾君宁故作惊恐,问他说:“要是我不会骑马怎么办?” “好办。”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握着鞭子指了指后面的马,“跟别的猎物一样,捆了扔马背上。” 随从已牵过一匹枣红母马。 顾君宁接过缰绳,摸了摸母马的鼻子,母马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 “多谢。” 说着,她熟练地翻身上马。 她的动作轻盈优美,不见丝毫生涩,仿佛骑马对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韩彻看在眼里,略感惊异。 但他没有多问,抬手下令出发。 顾君宁打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韩郎君好兴致,三更半夜出城打猎么?” “本欲折返,半路遇到头山猪,”韩彻不动声色地答道,“追那山猪耽误了不少时间。” 顾君宁笑了笑,故作好奇道:“夜间活动的山猪倒也少见。” “半夜蹲草丛里的姑娘更罕见些。” 顾君宁吃了一瘪,抿抿嘴角,笑盈盈地问道:“不知郎君猎那山猪可猎着了?” “原本快了。” “但山坡上滚下来个人,惊了我的马,这才错失良机让那猎物跑了。” “我还想问问,”他别过脸,唇角微微一勾,“顾娘子在山上,可见着有人滚下去?” 顾君宁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未曾,未曾。” “是么。” 韩彻嗤笑一声,声音清越好听。 顾君宁打量着他的猎弓和随从携带的猎物,对他的话勉强信了几分。 但她仍然觉得很蹊跷,不免又笑道:“倒是可惜了郎君的山猪。” “无妨。” 韩彻仰起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没猎着山猪,猎着姑娘你也是一样的。” 顾君宁差点被他的话噎住。 她忍了忍,但还是回头问道:“韩郎君怎么知道有人躲在那里?” “那么拙劣的局,”他模仿她以前的口吻道,“设局的莫非以为入局的是瞎子不成?” 说完,他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 “顾娘子,你说呢?” “嗯,又瞎又蠢。” 顾君宁闭上嘴,决心再也不找他说一句话。 龙八的手下又瞎又蠢,龙八这个当主子的又蠢又坏。 只要是蠢的,都没什么好怕的。 但韩彻呢? 她抓着缰绳,心里暗自揣测,只盼着赶紧进城,离开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 他们的队伍刚要进城时,突然被人喝住了。 “那个女的!她在那!” 顾君宁定睛一看,那伙人跌跌撞撞地追上来了。 他们拿出安康侯府的牌子,让韩彻的随从把顾君宁交出来。 “看清楚没有?我们侯府要的人,还没人敢抢呢。” 几名随从冷着脸,手都按在剑柄上。 韩彻抬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出手。 顾君宁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好紧张地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眼神冰冷。 “我的猎物,也没人敢抢。” 第14章 二哥腹黑 韩彻乜斜几人一眼,神情冷漠淡然。 仿佛他们手里那块牌子只是无知孩童的小玩意。 “你们站住……” 有个不识相的还想拦。 韩彻周身气势骤起,冷峻得可怕。 “回去告诉小八,多日不见,我倒有点想他。” 虽是再亲切不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丝丝冒着寒气。 “她,”韩彻扬鞭指了指顾君宁,唇角挑起笑意,“我猎到的,便带走了。” 顾君宁的嘴角艰难地抽了抽。 那伙人看得目瞪口呆。 韩彻俯身盯着他们,笑容转冷:“至于小八,让他去定国公府寻我。” 说完,他抬手在枣红马的后臀上抽了一鞭子。 枣红马吃痛疾奔,顾君宁抓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子,整个人被劲风吹得东倒西歪的。 韩彻催马前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足够错身而过,但又足够他一鞭子将她卷过去。 这一跑,足足跑了好几里地。 转眼便到了城门下。 他这才纵马疾驰,擦身而过时,一把勒住她的缰绳,迫使枣红马放慢脚步。 韩彻轻笑道:“倒是胆大。” 顾君宁扶着歪歪斜斜的发髻,咬牙切齿道:“彼此彼此。” 城门尚未关闭,两人先后骑马进城。 岂知一进城,她便遇上了顾叔陵。 顾叔陵身后停着一辆牛车,车前挂着的灯笼上赫然写着个“闻”字。 他独自站在路中间,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韩彻微微眯起眼,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勒马停步。 面对高高在上的韩彻,顾叔陵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顾氏二郎,顾叔陵。多谢郎君护送舍妹归家。郎君恩义,顾家感激在心。” 说完,他拱手致谢,复又抬头看向顾君宁。 “宁宁,过来。” 顾君宁跳下马,快步跑到她哥哥身后。 韩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既没拦她也没带人离开。 顾君宁假装没注意到,仰着脸看向顾叔陵,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天色已晚,我这个做哥哥的接你回家,原是应该的。” 他这句话分明是说给韩彻听的。 兄长是兄长,外男是外男。 今夜陪她回家的是兄长,于她的闺誉自然无损。 弦外之音,韩彻如何听不出来? 他多看了这对兄妹一眼。 顾叔陵将她护在身后,身形清瘦颀长,傲然坦荡地立在众人前方。 韩彻不进一步,顾叔陵也不退一步。 顾君宁一直觉得二哥温润如玉,是个难得的谦谦君子。 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顾叔陵骨子里的傲岸坚韧不比任何人少。 “二哥,让你担心了。”她朝韩彻欠身行礼道,“韩郎君不必再送了。今日的事,多谢了。” 韩彻轻嗤一声,略一抬手。 身后数骑领命随他离去。 顾叔陵礼貌地拱手道:“郎君慢走。” 他领着顾君宁上了闻家的牛车。 今日晚膳时分,顾君宁尚未归家,顾叔陵便出来寻她。 他记得妹妹说过,要去济世堂还药箱,就去那边问了一圈,才得知她随一对中年夫妇走了。 顾叔陵只好去找闻西舟,托他派人出去打听。 这一来二去,等闻家下人打听到顾君宁的下落,她已随韩彻的人马回城。 顾叔陵就向好友借了辆牛车来城门口等她。 面对二哥,顾君宁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对不起,今日事出突然,我未和家人商议就……” 顾叔陵温和一笑,打断她的话。 “济世堂远在东市,我们住在昌明坊,隔了那么多街坊,宁宁迷路也再正常不过。” 顾君宁愣住了。 “再说,你平时很少出门。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见了路边新奇的小玩意,被迷了眼挪不动脚原也没什么。” 顾叔陵与她说话时,总是柔声细语,呵护备至。 但今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顾君宁却突然觉得这个二哥很陌生。 “二哥出门寻到你,又与灵均一起,带你去饭庄吃了点心,陪你去看了场杂耍。” 他浅浅一笑,温和如初。 “时候不早了,灵均便派了辆牛车送我们回家。” “要是婶娘问起来,你不必答话,我自会把今晚的事告诉她。” 顾君宁满脸惊讶。 顾叔陵笑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彩色泥人递给她。 “宁宁,拿着。” 她哭笑不得,只好接过泥人。 要是前世的她没死,如今都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了。 这泥人,重孙辈玩的吧? 但顾叔陵的目光似有深意,她故作欢喜,一路紧紧攥着泥人回到家。 宵禁管得不严,坊门还未关闭。 冯氏果然等在门口。 顾叔陵刚把顾君宁从牛车上抱下来,她便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扯着嗓子大声道:“三娘!你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宁宁,先进去。”顾叔陵挡在冯氏面前,含笑道,“婶娘,都是我的不是……” 顾君宁趁机溜进院中。 但她一抬头,却看到顾母拄着拐杖,站在廊前板着脸看着她。 “三娘,过来。” 这个祖母一向不喜两个孙儿。 原主因琐事惹她不快,被她罚到祠堂跪上一夜。 那晚原主被祠堂里的老鼠吓到,起身太急,不慎撞到供桌,被掉下来的灵位砸了头。 她对这事耿耿于怀,因此对顾母也亲近不起来。 此时,顾母阴沉着脸,怒目而视,拿足了架子似要训斥她。 顾君宁也耷拉着脸,捏着泥人低头走过去。 “身为女子,入夜未归,若是传了出去……” 顾母刚训了几句,目光缓缓落到她手中的泥人上。 顾君宁垂着脑袋,正等着挨训,顾母却突然闭口不言。 她抬起眼皮,悄眼打量,只见祖母脸色惨白,嘴唇微张,眼中一片死寂。 “祖母?” 顾母好像没听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泥人。 顾君宁注意到她的反常,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祖母,”顾叔陵大步赶来,行礼道,“夜里更深露重,您还是莫要站在风口,当心受寒着凉。” 顾母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这个泥人?”顾叔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恍然大悟道,“宁宁见了喜欢,我便给她买了。” “好,你们兄妹,好得很。” 顾叔陵笑道:“我与宁宁相依为命,自然是好的。祖母,我送您回房吧。” 顾君宁看不透这祖孙俩在打什么哑谜。 “宁宁,快回去歇着。明日,我们还要去慈云寺赏枫呢。” 顾母脚底明显踉跄了一下。 看着祖孙俩渐渐远去的背影,顾君宁满腹疑惑,举着手中的泥人看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明日还是先找闻西舟讨蛇药吧。 第15章 顾瑜的字 兄妹俩各自回房后,顾二爷才咋咋呼呼地回来。 他一进家门,就嚷嚷着让冯氏给他捶腿捏肩,说是今日在外面累着了。 冯氏又心疼又担忧,赶紧给他倒了杯热茶,像以往那样柔顺地给他捏起肩来。 顾二爷啜着茶,拍了拍冯氏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道:“娘子放心,为夫找着出路了,日后不愁没钱还债。” “什么出路?” 顾二爷得意洋洋地把今日的事情都说了。 原来,他中午去了酒楼,宴请借过他钱的朋友,想求那朋友再宽限几日。 朋友原先迟疑,他见状便把顾君宁给安康侯府老夫人治病的事说了。 他信誓旦旦地说,他这个侄女医术高明,如今又得了侯府青睐,过些时日等老夫人好了,顾家定然有钱还债。 那朋友不信,顾二爷又把安康侯府派人送诊金来的事说了。 如此这般,那人便同他说,不如借机讨好侯府贵人,只要讨得老夫人欢心,得了侯府上下信任,以后没准还能得到龙家举荐。 只要得了侯府青眼,来找顾家看病的达官贵人还会少么? 顾二爷一听,果断拍着大腿,直呼妙哉。 可他那个侄女性子木讷,一向不听他的话,嘴又笨得很,要是让她去侯府,惹恼了贵人可怎么收场? 在那朋友的撺掇下,顾二爷结了酒账,赶回济世堂,让伙计包了几服上好的补药。 他带着补药,亲自去了安康侯府。 说到这里,冯氏听得紧张不已,下手捏肩的力度也重了起来。 “啊?相公,然后呢?” 顾二爷不满地哼了一声,示意她放轻力道,这才洋洋自得地说道:“那些大户人家,规矩多得很,我待在门房足足等了四五个时辰呢。” 等到月上枝头,门房的下人才出来,接了他送去的药,说是老夫人改日还会请顾三娘子过府复诊。 顾二爷心中得意,得了这句保证,轻飘飘地回来了。 “等着看吧,三娘会医术也得去,不会医术也得去,反正安康侯府的大腿,她必须给我抱紧了。” 这边,顾二爷让冯氏热了几个小菜,高高兴兴地喝起小酒来。 安康侯府那头,老夫人孟氏尚未就寝。 王嬷嬷命人检查了顾二爷送来的药,回禀孟氏道:“都是些寻常的温补药材,品质一般,七零八碎的。” “顾家的东西,能有什么好?” 孟氏看都懒得看一眼,厌弃地扬起下颌道:“扔了。” 王嬷嬷吩咐丫鬟把那些补药扔出侯府,这才回来伺候孟氏更衣躺下。 她睁着眼,盯着深色的帐顶,似有心事。 孟氏身为前朝太傅庶女,年近三十才以继室的身份嫁入侯府。 王嬷嬷虽是孟氏的陪嫁丫鬟,但孟氏嫁人前,贴身伺候过的下人早已换了好几批。 她跟主子的时日虽久,但孟氏出阁前的事,她却知之甚少。 以前,她隐隐听说,孟氏曾和一个医女交情甚笃,但后来两人反目,大魏皇帝给孟氏赐婚后,那医女便再也没来过太傅府。 那个医女,好像姓顾。 只是这个顾家,和那个顾家,竟然是一家么? 王嬷嬷深知主子性情多变,不敢多言,只听孟氏叹了口气,骂道:“冤孽啊。” 孟氏坐起身,命她取来前几日顾君宁开的药方。 “主子,这方子大夫看过,都说没问题。” 孟氏不理,爬起身,让人掌灯上前,就着烛光捧起药方,皱眉端详起来。 她虽不通药理,但只要事关顾家,便让她放心不下。 这一看,孟氏惊叫出声。 “这字……” 王嬷嬷忙低头一看,只见白底黑字,遒丽古雅,笔锋劲健。 孟氏满脸惊恐。 王嬷嬷不明就里,只好赔笑道:“顾家娘子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这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风骨遒劲,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但孟氏紧紧攥着药方,力度之大,几乎要把药方揉碎。 她瞠目结舌,面色死灰,半晌才自顾自地喃喃道:“不会的,不会是她,她不是已经……” “顾娘子!”孟氏猛地抓住嬷嬷的手,瞪大双眼问道,“你亲眼看着她开的方子?她、她真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 王嬷嬷不安地点点头。 孟氏跌坐回去,摇头道:“不可能,都五十年了,不可能啊。” “主子?”王嬷嬷紧张地试探道,“您身上不舒服么,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过了片刻,孟氏的神情才恢复如常。 她又变回尊贵傲慢的侯府夫人,冷笑道:“怕是还没好透。吩咐下去,改日再请那位顾大夫来一趟。” 王嬷嬷答了声“是”,伺候孟氏躺下。 孟氏闭上眼,眼前全是药方上的字。 这手好字,曾得那人盛赞。 孟氏暗自不服,也临了不少帖子,甚至偷偷临摹过她的字体。 哪怕隔了几十年,这手飘逸洒脱的字,她也绝不会认错的。 顾瑜! 这是顾瑜的字。 孟氏因这字辗转难眠,那厢她宝贝孙儿龙八也被气得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龙八立刻打马去了定国公府,气哼哼地去找韩彻算账。 韩彻算定他要来,命人摆了一桌早膳,头也不抬地努努嘴道:“来了?” 龙八在他面前横不起来,乖巧地坐下,唉声叹气道:“彻爷,十三郎,韩大爷,怎么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韩彻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淡淡道:“你是说那女子的事?” “不然呢?” 龙八鼓着腮帮子,不高兴地望着他。 “哦,她推了个人下来,惊着我的马,”韩彻波澜不惊地说道,“我便将她捉了,仅此而已。” 龙八大骂顾君宁狡诈,一个劲地欺负人。 韩彻用完早饭,也不搭话。 等他骂够了,龙八又眼巴巴地问道:“韩十三,你不会就那样放她走了吧?” “那女子早已吓得痴痴傻傻,又笨又呆。我见了只觉得无趣,便由她走了。” 龙八眼睛一亮,转怒为喜,问道:“真的?她真的吓傻了?” “嗯,”韩彻垂下眼睑,“顽愚不堪。” 龙八没听明白,只知顾君宁吃了苦头,便高高兴兴地告辞走了。 暗卫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禀告他说:“十三郎君,他们去了慈云寺。” 韩彻颔首,刚要挥手让他下去,突然又问道:“坐的闻家的车驾?” “是。” 那个闻家? 韩彻勾了勾唇,祖父好像丢给他一个大麻烦。 第16章 心疾 山路上。 见了闻西舟,顾君宁便把昨日的事全盘托出,隐去龙八派人追捕她的细节。 她向他讨一份配好的蛇药,想尽快送去给易婵解毒。 闻西舟当即派人回药行取蛇药,快马加鞭送到易家。 “不到晌午,那位小娘子的毒便能完全解了。” 顾君宁道了谢,闻西舟却挑眉一笑,问道:“不知顾妹妹要如何谢我?” 不待顾君宁开口,顾叔陵把她拉到身后,朝闻西舟行了个叉手礼道:“灵均,多谢。” “你啊,”闻西舟扶额叹道,“我又不是外人。” “她又不是没哥哥。”顾叔陵坚持道。 几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慈云寺。 举目所见,漫山红枫似火。 闻西舟与顾叔陵相商,要赶在枫叶凋零前,备上笔墨来画幅秋枫图。 “只是,光有美景,却无美人,这画便是死的。依我看……” 他回头盯着顾君宁,眉眼一弯,狡黠地笑道:“红枫浓艳绚烂,顾家妹妹清丽婉约,一艳一素倒是相得益彰。” “闻郎君是嫌和尚头发少,还是嫌庙里的猫儿不够活泼?” “一静一动,皆为山寺精魂造化。”顾君宁微笑道,“有此二者,妙趣天然。闻郎君又何苦拿我打趣?” 闻西舟面露惊愕,随即哈哈笑道:“决明,你这妹妹倒是伶俐。可惜我没有妹妹,不然有个妙人儿成天与我斗嘴消遣定然不错。” 话音未落,他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呼救声。 “救命啊!快来人啊!” 几人脸色一变,匆匆朝呼救的方向赶去。 顾君宁远远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少女,旁边跪着的女子抱着她的头,正竭力大声朝旁人呼救。 “县……娘子,你醒醒啊!来人啊,救救我家娘子!” 快赶到时,闻西舟顿住脚步,拦下顾叔陵道:“好像那个小娘子发病了。决明,我们去找寺里的药僧。” “二哥,我去看看。” 顾君宁快步赶过去,也不与那女子解释,伸手探向少女的脉门。 少女圆圆的脸庞血色尽失。 她双眼紧闭,眉头深锁,口唇发绀,唇间不时溢出破碎的痛呼,似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你家娘子有先天心疾?” 那女子一惊,忙点点头,焦急道:“这次出来的匆忙,我忘了带娘子的药……” “二哥!” 顾君宁站起身,朝顾叔陵喊道:“寻间禅房,快将她背进去。” 女子急了,一把拽住顾君宁,失声惊呼道:“可、可是我家娘子,她是……” “是天上的神仙妃子也得这么治。” 顾君宁摸出揣在袖中的针袋,让那女子赶紧找人回家取药,耽误的越久那个姑娘的情况越危急。 眼见着少女的呼吸愈加急促,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闻郎君,麻烦你去与寺里的僧人知会一声,今日救人,事出紧急,借禅房一用。” 女子扶起少女,让顾叔陵将她背进禅房。 “二哥,你替我守在门口,我施针时不准任何人进来。” 顾叔陵点点头:“宁宁,我就在外面。” 女子双手提起裙子,匆匆跑出寺门。 闻西舟听说过,慈云寺的方丈了因大师研习医术多年,颇有心得。 他忙去寻了方丈,一并赶过来救治少女。 但顾叔陵挡在门口,让他们稍安勿躁,且等顾君宁出来再说。 了因听了少女发病的症状,不禁宣了声佛号,面露疑色道:“此病来得凶险,稍有不慎病人便可能送了性命。里面的女施主,唉,真的有把握么?” 闻西舟先前见少女虽穿了身粗布衣裳,但肤白如雪,吹弹可破,身上散发着一股外邦进贡的沉香香气。 又见她身边的女子紧张万分,他料定此女出身不凡,非富即贵。 他不免为好友捏了把汗。 “决明,”闻西舟的神情变了变,“还是请大师进去看看,也许能帮顾家妹妹一把。” “老衲修习医术数十载,遇上如此棘手的病情尚未有万全把握。” “那位女施主如今命悬一线……施主当真打算如此?” 顾叔陵抿紧嘴唇,行了一礼道:“大师慈悲。佛祖保佑,必能逢凶化吉。” 了因大师垂下头,掐着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 闻西舟紧紧攥着拳,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担忧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只觉得心脏如遭万蚁啃噬,痛苦纠结万分。 “咯吱”一声,门突然开了。 顾君宁走出禅房。 “大师若是放心不下,可进去为病人搭脉。” 了因依言走进屋,闻西舟也跟了进去。 顾叔陵扶顾君宁到旁边坐下。 关于施针的情形,他竟一个字也没问。 顾君宁只听闻西舟压低声音,不安地问道:“大师,如何?” “脉象平和,全然不似病危之象。奇了,难道仅靠施针,竟能有此奇效?” “大师,此言当真?” “善哉善哉,女施主妙手仁心,医术高明,堪称回天之术。老衲虚度光阴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施针之法。” 二人一问一答,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很快,闻西舟走过来,喜道:“大师说,屋里那位小娘子度过凶险,已无大碍。” 顾叔陵“嗯”了一声,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顾妹妹,你竟学过医术?” “家学如此。略通皮毛,不敢卖弄,让闻郎君见笑了。” “嗯,顾家乃杏林世家,顾妹妹懂医术原也不足为奇,是我冒昧了。” “不过,”他盯着顾君宁道,“不知妹妹师从何人,这施针的手法又是跟哪位名医学的?” 顾叔陵替她答道:“宁宁从小喜欢看书,我们顾家,最不缺的就是医书。” “顾妹妹天资聪颖,只是这施针……” “若没有名师当面传授,认穴捻针,眼力手法,怕是难以从纸上得来。” 顾君宁闻言,抬起眸子看向他。 闻西舟生了一副好皮囊,清秀文雅,气质出众,看上去教养极好,且平易近人。 他此时眉眼含笑,唇角的笑容却结了冰。 顾君宁诚恳地说道:“我扎我自己。” 闻西舟一愣,干笑几声。 此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禅院。 他们将那个少女抬进软轿。 来的人虽多,但全程安静得落针可闻,行动迅捷如雷,俨然训练有素。 闻西舟认出随行的有几位京城鼎鼎有名的郎中。 少女服过药便被接走了。 回去的路上,顾君宁枕着兄长的臂膀假寐。 闻西舟几次想找她搭话,见状都只能摇头笑笑,闭口不言。 几人一路无话。 牛车驶到昌明坊,顾叔陵刚带妹妹下车,便听到冯氏在叫自己。 第17章 您崩尿吗 “二郎!你带三娘上哪儿去了?走走走,快跟婶娘回去,别让侯府的人等久了。” 顾叔陵皱起眉:“侯府?” “是啊,”冯氏喜滋滋地说道,“人家来接三娘过府给老夫人复诊。” 顾君宁只好换了辆马车,跟随来人去了安康侯府。 王嬷嬷引她进了内室,替孟氏把脉。 她伸手搭脉,眉眼低垂,面上一派平静,看不出是喜是忧。 孟氏按下心中的不安,佯作无意地掀起眼皮,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她的脸。 她始终垂着眼睑,长睫遮去大半眸光,但依然可见她的眸子清澈,好似一泓秋水。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倒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她垂首敛眉的模样,颇有几分芙蕖照水之美。 但就是这副神情,她真真像极了那个人! 像,太像了…… 孟氏另一只手攥成拳,紧紧握在衣袖中,尖尖的护甲几乎掐进了皮肉里。 她却浑然不察,如同石雕木刻般,木然看着少女和嬷嬷交谈。 那张花瓣般的菱唇一张一合。 孟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进去。 “主子,主子?” 王嬷嬷接连唤了她几声,孟氏终于回过神来,自恃矜贵,轻慢地收回目光。 顾君宁候在一旁,神情恬淡。 孟氏坐着,她和王嬷嬷站在一处。 但那股怡然自得的气派,却把屋里的主子都比下去了。 “顾三娘子年纪轻轻,医术竟如此高明,倒教老身不得不高看一眼。” “老夫人谬赞了。” 孟氏命嬷嬷赏一贯钱下去。 “顾三娘子这手字,风骨劲健,不失清秀,实在难得。”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几张药方,冷笑道:“不知临的是哪位名家的帖子?” 顾君宁心中一怔。 孟眉认出了她的字迹? 不可能,时隔五十年,她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妪,怎么可能记得这样的小事? 孟氏见她一时无语,故意问道:“娘子若肯割爱,可否将原帖借给老身一观?” 话虽说的客气,但那两簇目光却似钉子一样锐利,恨不得在她脸上凿出两个孔。 “这……” 顾君宁故作迟疑,答道:“我幼时习医,读的是顾家医书,顾家先祖亲笔增删,笔迹不尽相同。” “我练字时,便挑了个看着喜欢的,照着临了几年。” 说着,她露出苦笑,解释道:“家传医书不可外借。还望老夫人海涵。” 她说的诚恳,孟氏也挑不出毛病。 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事。 “顾三娘子,你今年多大了?” 孟氏冷不丁地一问,顾君宁后背一凉,硬着头皮答道:“十四。” “十四啊。”孟氏眯起眼,凉飕飕地笑道,“娘子生的俊俏水灵,颇有几分像老身的一位故人。” 顾君宁有点糊涂了。 她这个老情敌又夸她字好,又夸她人美,难不成她这一死,孟眉一直忘不了她? “娘子可曾议亲?” “家中兄长暂未娶妻。长辈怜我年幼,尚未定下人家。” “老身见了娘子便觉得亲近,忍不住想同娘子说句体己话。” “女子贵在自知,若是身为下贱,便莫要心比天高,免得自毁前程,惹人耻笑。娘子你说可是?” 她的眼神不善,那双眸子像是两潭被搅浑的泥浆。 “说来也巧,我那故人,呵呵,倒与娘子同姓。” “小娘子莫要学那人高攀,免得从高枝上摔下来,当心自个儿摔折了脖子。” 这老太婆,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不忘拿话来挤兑顾瑜。 她假装没听出来:“老夫人有心了。我见了老夫人也觉得亲切。” 孟氏一愣,只听她笑道:“老夫人和我家祖母年纪相仿,我素来依赖祖母,一见着老夫人便像见了祖母她老人家。” 她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孟氏一向不服老,听到那几个字膈应得很。 “老夫人待我亲近,我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同老夫人讲一讲,夫人可别怪我多话。” 什么掏心窝,什么体己话,都是孟氏先挑起的。 孟氏不好拒绝,只好啜了口茶,算是默许了。 “您走路气喘不喘,端茶手抖不抖,视物眼花不花?” 孟氏不明所以,顾君宁一脸诚恳。 “咳嗽崩尿吗?” 她差点没一口水崩出来。 “老夫人这把岁数,还是放宽心,安生颐养天年的好。” “滚滚红尘,怕不是老人家该肖想的了。” 孟氏被噎得不轻,碍于颜面不便发作,只好把一口稀松的老牙咬得咯吱响。 顾君宁同王嬷嬷交代了几句便要走。 身后,响起孟氏的冷笑声。 “顾小娘子到底年轻,少了些历练,不如你家二叔为人沉稳周到,惹人垂怜。” 顾君宁心中一惊,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及顾二爷。 “顾家二爷的好意,老身心领了。” 孟氏似乎看穿了她的犹疑,掩唇一笑,目露鄙夷。 “安康侯府自然不会亏待恩人。让你家长辈记着,我们龙家并非忘恩负义之辈,恩怨素来分明着呢。” 天杀的顾二爷,这厮到底又做了什么? 顾君宁头疼不已。 她千防万防,怎么就没防住这个蠢侄儿自己去送人头呢? 孟氏绝不会放过打压顾家的机会,她要赶紧回去问问清楚,免得被自家人给坑了。 她背起药箱往外走,刚出院子便遇到龙八。 他刚兴冲冲地给祖母买外面的点心回来。 “哎,你……姓顾的,你给小爷站住,你眼里还有没有爷?” 顾君宁想着顾二爷的事,全程心不在焉的,只管定定地看着他。 “不敢不敢。” 龙八一愣,这女人怎么今日呆呆愣愣的,上次果然将她吓傻了吗? 顾君宁也不跟他斗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那么小个人儿,那么大口药箱。 龙八觉得有些滑稽,难怪她被坠得走不稳路。 “喂,小爷赏你一块,你要不要吃?” 他剥开包着点心的油纸,拨出一块桂花枣泥糕,想扔到地上戏弄她。 “不必不必。” 顾君宁行色匆匆地走了。 龙八顿时觉得无聊极了,追上去嚷嚷道:“那两块呢,两块要不要?” 人家没理他,自顾自走了。 岂有此理! 一而再,再而三,她把他龙八当成什么人了? 他发狠把点心掼在地上,祖母也不去看了,气急败坏地踹了绿蚁一脚。 “还愣着做什么?找人跟上去,有什么动静就回来寻我。” 这回,他要亲自去收拾她。 第18章 嘶,脸疼 顾君宁来晚了一步。 今日,冯氏逢人便拉了人家,将安康侯府来接顾君宁过府复诊的事给说了。 不到傍晚,这事就在昌明坊里传开了。 上至牙都掉光了的老妪,下至牙都没长齐的顽童,所有人都知道顾家出了个厉害的女郎中,连侯府贵人都要争着请她去看病。 原先有人不信,冯氏非得把那人拉来,看看侯府马车在自家门口压出的车辙印。 这么宽,这么多马蹄印,能是普通人家的马车吗? 不少人跳出来作证,说是那车又宽敞又气派,赶车的车夫都穿的跟个主子似的。 这样一来,便有些邻居信了,围着冯氏恭维起来。 冯氏何时受过这般众星捧月的待遇? 她嫁入老顾家,头一遭受人追捧,笑得合不拢嘴,只管有求必应。 顾君宁回家才得知,冯氏已替她应了一堆毛病要治,什么小孩夜尿,妇人多梦,老光棍想媳妇想得睡不着…… “婶娘,”顾君宁哭笑不得,忙把冯氏推回家,“此事还是不要同外人说的好。” “我们顾家的姑娘出息了,还不让人夸的啊?” 冯氏不解,嘀咕了几句,被她敷衍过去。 “三娘,你过来。” 她一进门,顾二爷笑眯眯地招手把她唤过去。 “大造化啊,这回,咱们顾家总算遇着大造化了。” 原来,他这几日时常去安康侯府打探消息,和几个爱赌钱的杂役混在了一处。 他花了半贯钱,从一个家丁口中打听到,安康侯府备了厚礼,明日便要登门造访,重重地酬谢治好老夫人的郎中。 “人家安康侯府,何等的风光富贵,那排场定然做得足,少不了让我们连带着沾光。” 顾君宁想起孟氏的话,不由得心中一紧。 孟氏哪会好心提携顾家呢? 她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劝顾二爷打消这个念想。 顾二爷喜气洋洋地说道:“我已经在酒楼订了宴席,明日要请几位朋友过来,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二叔,这酒席还是退了吧……”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小家子气?你二叔我高兴,钱都花出去了,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顾二爷红光满面地给她解释,以后得了侯府的抬举,是要给外头的达官贵人看病的。 到时候,那些个铜子还不都跟长了腿一样,骨碌碌地往顾家滚? 顾君宁否定三连。 “侯府主子的心思,哪里是一个外院家丁能打听到的?” “再说了,侯府的下人,哪会把五百文钱放在眼里?” “二叔,我劝你明日关了济世堂,闩好家门,莫要出去沾惹是非。” 说完,她回房把门一关,留下顾二爷独自杵在原地。 顾二爷摸着后脑勺,琢磨了半晌。 三娘这一病,医术是变好了,但性子怎么就不好了呢? 次日,顾二爷和侄女怄气,没叫上她,独自赶去济世堂。 顾叔陵向夫子告了半日假,陪妹妹一起去城郊农户探望易婵。 小姑娘活蹦乱跳,小脸红扑扑的,一笑就露出可爱的梨涡。 顾君宁为她搭过脉,确定她无恙后,方才放下心来。 “娘子大恩大德,我们老易家无以为报,就算下辈子给娘子做牛做马……”说着,易老实夫妇纳头便拜。 顾叔陵忙搀起这对夫妻。 “做牛做马倒是不必。”顾君宁微笑道,“不过,有件事,还想请二位帮忙。” “什么事啊?” 十二岁的孩子也懂事了。 易婵一看自己被排除在外,忙拉住顾君宁的袖子,急切道:“我会采药,会抓鱼,我也能帮姐姐的忙。” 顾君宁笑着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好,”她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我要婵娘走到很多人面前,和姐姐站在一起,婵娘会害怕吗?” 易婵眨着那双小狗般的水润杏眼,倔强地攥拳摇了摇头。 顾君宁夸了她几句,又仔细叮嘱一番。 易家夫妇起初面有迟疑,后来越听越激动,几次相互抓住对方的手,兴奋地连连点头。 未了,顾君宁向易老实讨了些草药。 她借易家的捣药杵和药碾等,经她调制,很快制成见效奇快的药粉。 这药粉能令人陷入短暂的昏厥,虽不致命但足以防身。 要是去京城里的药铺抓药,这几味药写在同一张方子上,遇着行家难免会惹人猜疑。 龙八的人怕是还盯着她,若是她分几家铺子买,他的人察觉出异常,那她这药便失了先发制人之效。 临走前,她匀了些药粉给易婵防身,又取了只小小的布口袋把药粉装了。 顾叔陵送她回到家后,便转身去了学塾。 顾君宁刚跨进家门,只见顾二爷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地,掩面流涕,嗷嗷哭惨,大骂龙家折辱人。 原来,今日送礼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安康侯府出来,一路吹吹打打,径直来到东市。 那风光,那体面,排场大得都快撑坏他顾二爷的眼眶了。 这支队伍直奔济世堂而来。 顾二爷在他那群狐朋狗友面前挺直腰板,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唱礼的倌人果然念道:“……铜钱五百贯,绢一百匹,丝绸三十匹……” 五百贯? 顾二爷心里乐开了花。 一只鸡才三十文,一头猪也才五百文。 叽叽喳喳,哼哼唧唧,顾二爷仿佛看到自家院子里挤满了活鸡肥猪。 但人家念完,阴阳怪气地甩下一句:“走了走了,别让回春馆的大夫等太久。” 顾二爷抓过那小倌,急吼吼地问道:“不是,治好老夫人的,不是我们顾家的……” “老夫人的病,多亏回春馆的名医尽心调理,日子一久方才见了起色,跟你们顾家有什么干系?” 顾二爷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顾家,死乞白赖…… 顾家,不学无术,坑蒙拐骗,欺瞒贵人…… 顾家顾家顾家…… 他们顾家,被安康侯府的下人,当着满大街看热闹的百姓,一把拽下来踩在脚底,重重地碾了一脚。 人家的队伍热热闹闹地走了。 顾二爷的老脸丢了个精光,酒席也不吃了,朋友也不理了,灰头土脸地跑回家,往地上一坐便掩面大哭起来。 “二叔。”顾君宁有点同情他,不由自责,是不是对这个蠢侄儿太严厉了。 顾二爷拖着鼻涕,哑着嗓子道:“顾家的名声完了,全完了。安康侯府不是人啊不是人……” 后半句话她倒没什么意见。 不过,姑奶奶回来,可不是来看自家娃娃被外人欺负的。 “不准哭,把脸擦了去。” 顾二爷委屈巴巴,含着包泪,被侄女一凶,吓得赶紧把眼泪憋回去。 她胸有成竹,安慰地拍拍顾二爷的肩。 “别急,等着看吧。” 第19章 鹤溪真人 东市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昌明坊。 昨日还嚷嚷着要找顾君宁看病的街坊邻居,今天见着冯氏全都没声了。 小孩晚上不敢尿床了,妇人倒头就睡一夜无梦,就连老光棍都觉得门口的黄狗眉清目秀…… “这群势利眼!就等着得红眼病吧!” 冯氏气得直翻白眼,但心里不禁嘀咕,这顾家怕是冲撞到什么大仙了。 不然,顾君宁平白无故学了手医术,顾家没跟着转运,怎么这气运还蔫吧下去了呢? 正巧她从娘家嫂嫂那里,打听到京城里新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鹤溪真人。 她嫂嫂也是听旁人说,这位真人看着年轻,但只要拜过他的人,个个都说灵验得很。 冯氏心疼丈夫受了带累,忙托人带她去拜这位真人。 她不惜从所剩不多的嫁妆里抠出钱,辗转寻到一处隐蔽的道观里。 见面一看,那鹤溪真人道骨仙风,俊逸出尘,想来定是位得道高人。 不及冯氏开口相求,鹤溪真人几句话便点破她心中所想。 冯氏自以为遇着活神仙了,苦苦相求,好不容易才求得真人去家中开坛做法。 这日,顾二爷不在,顾母精神不好,好几日没出房门。 顾叔陵去了学塾,顾君宁则出门溜盯梢的尾巴去了。 等她摸准对方行踪,回家时已是傍晚。 院子里香火弥漫,一股子狗血味混着香灰扑面而来,呛得她直皱眉。 她突然发现,院中设了香案法坛,一个身穿道袍的陌生男子手持桃木剑,站在法坛前闭目捏决,口中念念有词。 那人容貌阴柔,脸色苍白,细长的眉眼蜿蜒入鬓。 单薄的身板裹在宽宽大大的道袍里,夜风一吹,衣袂飘飘,仿佛他随时都会御风而去。 “你是何人?” 躲在暗处的冯氏忙将她拽到身边,一把掩住她的嘴,紧张地说道:“三娘,不要扰了高人作法。” 顾君宁挣脱冯氏的手,追问道:“什么高人?” 冯氏拉过她,小声解释说,这位真人是她花大价钱请来的,专门来给家中作法驱邪,转运请神。 “三娘,你是没看到,京城各地桂花还没开,真人住的院子里,那棵桂花开得可茂盛了,必是有真人仙气滋养。” “还有还有,”冯氏生怕她不信,忙抓过她的手,补充道,“他只看了我一眼,便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呢。” 顾君宁无奈地叹了口气。 “婶娘!男子多求前程,待字闺中的女子求姻缘,嫁作人妇的多求子嗣康健,家宅安宁,你真的以为是他算出来的么?” 冯氏吞了口唾沫,双眼乱瞟,突然指着那个男子惊呼道:“三娘你看,真人显灵了!” 顾君宁定睛看去,只见那人依然在装模作样地劈空气。 但夜色渐浓,他身上穿的道袍竟显出无数花纹,那些纹路在黑暗中隐隐发光,如星星般闪烁不定。 冯氏激动得快哭出来了,真人,果然是真真的真人。 顾君宁却气得笑起来,指着他袍子上的花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婶娘,你且好好看看,那些鬼画符都是什么玩意?” 冯氏没读过书,认识的字不多,她哪看得懂那些蚯蚓似的纹路? “似道非道,似释非释,想必全是他自己闭眼画的。” 突然,法坛上的蜡烛被风吹熄了。 鹤溪真人唰地一剑指向顾君宁,喝道:“妖孽!还不速速退散!” 冯氏一惊,三娘真的中邪了不成? “此女被邪祟俯身,切莫听她妖言惑众。”他手摇铜铃,神情威严,喝道,“今日,贫道在此,不容尔等放……”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他便被一笤帚当头打了下去。 冯氏失声惊呼道:“三娘!你疯了吗?” 顾君宁不理她,举着笤帚满院子追着那神棍乱跑。 鹤溪真人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他一边嗷嗷乱叫,一边胡乱挥舞桃木剑,嘴里还嚷嚷着:“待贫道回洞府取样法宝再来收你。” “收你奶奶个腿!” 顾君宁追上他,从背后拍了他一笤帚,剐下大半片闪着亮光的布料。 她扔下笤帚,捡起布料看了看,又用指尖一捻。 “取萤火虫百只,云母石二钱,研成粉末加以清水和之,取笔作画待干再以粉末涂于画上。” “你以为,”她拦了鹤溪真人的去路,冷笑道,“这夜光画秘制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冯氏挡在两人中间,满脸乞求地看着他。 鹤溪真人浑身一激灵,又端出副谪仙模样,清清冷冷地说:“贫道百般神通,又岂是你区区一介凡俗能参透的?” “说啊,”顾君宁气极反笑,“我要看不穿你的把戏,今日便给你磕头认罪。” “灵芝乃仙葩异草,凡人可遇而不可求。贫道却有仙童相赠,绵绵不断,你可信服?” “入冬取糯米饭捣烂,加沸黄及鹿头血一起调匀,或晒干待冬至入土,或灌入老树腐烂处,来年雷电过后便有灵芝生长。” “贫道、贫道能邀花神现身,让那满池莲花顷刻开放。” “采七枚莲子放入已掏空的鸡蛋壳内,封好小孔交予母鸡孵蛋,二十一日后取出,以冷浓茶洗净,埋入掺有硫磺末的污泥中,莲花顷刻即开。” …… 两人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下来,越说越快,双双斗红了眼。 冯氏听得云里雾里,但又不敢多问。 “我画物能动!” “老鹅胆一只,明矾一钱,不可见水,当风阴干,磨为墨汁。” “我,贫道、我,能使碑字不脱!” “皂荚水调银朱为墨。” “我存火不灭!” “胡桃一只,烧得半红,埋于热灰之中。” “我、我……” 鹤溪真人冷汗涔涔,手里的桃木剑也快握不住了。 “不如我替你说了吧。” “要想桂花早开,可用硫磺水或马粪浸水浇根。” 说着,顾君宁挑唇一笑,打趣道:“我说,你也不嫌臭么?” 冯氏面如死灰,勉强挤出个笑容,替鹤溪真人说话:“三娘啊,你看真人他,一直闭着眼睛不用看路也不会撞着,我看啊……” 顾君宁劈手夺下他的桃木剑,用剑指着他,喝道:“睁开。” 鹤溪真人哭丧着脸,努力用手指撑开眼皮,怯怯道:“女侠饶命,我这眼睛就那么大……” 顾君宁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贫道去也!” 他趁顾君宁不注意,脚底抹油转身要逃,眼前突然扬起一把白色的粉末。 下一瞬,谪仙般的鹤溪真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昏迷前他看到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那张脸带着诚恳的笑容,精致的菱唇一张一合。 她说:“神棍,帮我做件事呗。” 第20章 有孕?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 眼见着入不支出,这济世堂的生意还得做下去。 顾二爷约了个外地药商,带了几个伙计出城收药去了。 他这一走,济世堂只剩黄郎中和小伙计。 顾君宁借口要出门散心,找冯氏借一顶幂篱。 冯氏刚给家里供的菩萨神佛上完香,拍了拍手上沾的香灰,愣道:“你一个小姑娘家,要那个做什么?” 大萧民风开化,女子外出鲜少有戴帷帽的。 更别说幂篱,把人全身都给罩着,多别扭多难看啊。 她苦口婆心地劝侄女:“现在的姑娘家出门,别说幂篱了,连帷帽都没几个人戴。” “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去郊游都自个儿骑马,你出趟门何必那么麻烦?” 顾君宁执意要戴。 冯氏只好回房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这才找出一顶被压得皱巴巴的帷帽。 顾君宁又问她借了盒胭脂。 冯氏看着她回房,没过一会儿,又看着她头戴帷帽离开了。 “怪了,”她杵在廊下嘀咕道,“这帷帽一戴,抹了胭脂也看不出来啊。” 顾君宁一出门便直奔济世堂去了。 医馆里。 一名小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她扫视一周,见大夫不在,便唤起伙计,问他有没有大夫。 “是小娘子病了,还是给家里人请大夫?”伙计揉着眼,睡眼惺忪地说道,“你先等等,黄郎中在后屋午歇呢。” 顾君宁寻了个角落坐下,冷眼观察医馆的情况。 伙计的脑袋快点到柜台上时,医馆里总算来了个客人。 那客人是来给家里取药的。 顾君宁听了几句,那人似乎是个管事,在济世堂长期配了温补的药材。 伙计被吵醒,不情不愿地给他取药。 管事满脸不快,抱怨最近的药材看着跟药渣子差不多。 “哟呵,敢情您是大夫怎么着?那些有钱人家怕药不好熬,还非得打碎了才煎服。您这还嫌块头不够大,呵呵。” 管事气得涨红了脸。 那伙计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擦了擦柜台,嬉皮笑脸地说:“得,您只要出得起价,什么百年老参,整根买回去当葱啃都行。” 管事欲要发作,伙计笑嘻嘻地指着门口道:“小的给您指个路,出门左拐,闻记药材行,贵的好的都有,您慢走。” “混账东西!” 他把那包药用力掼在柜台上,怒道:“好,好好,要不是受人所托,谁愿意来受你们济世堂的鸟气。” 什么受人所托? 顾君宁屏息去听,管家又和伙计对骂了几句便要走。 “郎君留步。” 她起身追过去,问道:“不知郎君是哪家管事,取的什么药?” 管事见她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但看身形是个纤弱少女,对她也不设防备,坦言道:“家主姓肖,给家里老太爷取的补药。” 伙计嚷嚷道:“小娘子,你别理这个田舍汉。” “哼!”管事朝顾君宁匆匆抱拳,“告辞,这个破地方,我连踏都不想踏进来。娘子若要寻医,还是去别家吧。” 顾君宁失望透顶,没想到,现在的济世堂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 “等等,你说的受人之托……” “上面人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晓得?” 管事大步离开,顾君宁犹豫之际,只听后面响起一把中年男人的声音。 “咳,是谁要看病?” 精瘦如猴的黄郎中挑帘而出。 顾君宁随他行至角落坐下。 她说,自己近来体沉乏力,嗜睡犯呕,心浮气躁,不知是何症结。 黄郎中看着是个年近四十的汉子,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转,颊上长了一颗硕大的毛痣。 他一边听,一边抬手摸那颗痣。 “把手伸出来。” 顾君宁伸手让他搭脉。 黄郎中胡摸一气,啧嘴道:“小娘子,除了那些症状,你可还有别的不适?” 顾君宁摇摇头。 他故作神秘,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打发伙计去后院收拾药材。 “娘子尚未婚嫁?” “未曾。” 黄郎中当即变了脸色,佯怒道:“一个大姑娘家,不知检点,做了伤风败俗之事,就不怕被族中长辈发现吗?” 顾君宁咬紧唇,强忍笑意。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哟,”那人的尾音拖得很长,抑扬顿挫地说道,“本少爷一出门就捡着个大乐子。” 龙八喜滋滋地往她旁边一坐。 “别理我,继续。” 他那副喜上眉梢的神情,让黄郎中险些以为他就是这女子的相好。 黄郎中原本想讹她一笔封口费。 但这姑娘不羞不臊,还来了个乐呵呵的小情郎。 这笔钱,让他怎么敲啊? 顾君宁淡定地问道:“大夫,你确定么?” “笑话!老夫行医数十年,什么毛病没治过,女子喜脉还能诊不出来?” “几个月了?”她抚着平坦的小腹。 黄郎中摇头晃脑道:“尚不足月。” 不足月如何诊得出来? 顾君宁也不拆穿,隔着帷帽,白了龙八一眼,他一副美得冒泡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黄郎中捋着黑痣上生出的长毛,问道:“这胎儿,是保还是落?” “保!” 龙八“啪”地一拍大腿,仰面大笑道:“只要你生,我就认这个外孙。” 黄郎中傻眼了,这、这位郎君也有病不成? 顾君宁都懒得理他了。 他才是孙子,实打实的混蛋孙子。 “大夫,你要不要再看看面色?” 黄郎中不耐烦地说:“还要看什么?你这姑娘家怎么如此絮叨?” “不看,”她眼神闪烁,“怕是不行。” 龙八一听,兴致勃勃地起哄道:“你一个大夫,病人让你看,怎么能不看呢?” 他带来的几个手下将黄郎中团团围住。 黄郎中只好硬着头皮,摆手道:“好好好,老夫看就是了。” 龙八也很好奇,凑上前伸长脖子,唯恐漏了什么细节。 顾君宁故意放缓动作,在二人的注视下,徐徐挑起一角纱帘。 龙八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他先是见着小巧精致的下巴,然后是花瓣般的朱唇。 接着,她唇角一挑,勾起一丝冷笑。 “啊啊!” 黄郎中被吓得瘫坐在地。 这一瞥,龙八也被骇得直冒冷汗。 第21章 鬼面疮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密密匝匝的全是红斑。 “大夫,这回你看仔细了吗?” 黄郎中脸色发白,连话都说不利落,指着她的脸,磕磕绊绊地说道:“这……这是、是鬼……鬼面疮!” 鬼面疮? 龙八一纵跳起来,蹿到旁边,大呼小叫道:“刚才不还说是怀孕吗?” “你家公狗才怀孕了呢。” 顾君宁不客气地回呛一句,放下纱帘转头问道:“我这病,你能治吗?” 被她这一呛,龙八不高兴了,恶狠狠地瞪向黄郎中。 黄郎中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咬牙道:“能!你这是脏病!你定是染了阴邪,要治就得先祛邪……” “怎么祛?公鸡黄符黑狗血?” “什么脏病不脏病的?” “空口白牙毁人清誉才叫脏,你这庸医从头到脚都脏透了。” 顾君宁一顿抢白,把黄郎中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不是见着个独身女子,就先说她染了见不得人的病,唬得那姑娘不敢声张,正好任你拿捏?” 黄郎中又气又急,“你又不是大夫,你一个女娃娃懂什么!” 那双绿豆眼滴溜溜一转,他旋即大声指责道:“是谁指使你来污蔑老夫,我看你们是成心想砸济世堂招牌!” 他一面说着,一面叫伙计出来。 龙八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顾君宁哈哈笑道:“喂,济世堂不是你们顾家开的吗?” 黄郎中一愣。 “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连你们顾家三娘子都不认识了?” “顾三娘子?”黄郎中赶紧冲伙计喊道,“快!把她绑了关到后屋,赶紧去通知顾二爷!” 伙计跑过来捉她,龙八立刻命人将前门给堵了。 “龙八!” 龙八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笑道:“哎,在呢。” 他打定主意要看她的笑话,站起身往柜台边一靠,笑眯眯地抱手看着。 伙计追着顾君宁乱跑,她绕着柱子东躲西藏,害得他几次扑空,连衣角都没摸到。 龙八兴致勃勃地点评道:“颇有秦王绕柱之风……” 话音未落,那小小的人儿蹿过来,双手捉住他的衣衫,缩起脑袋躲在他身后。 伙计几次扑空,急红了脸,刚要发狠来个猛扑。 但顾君宁这一躲,他差点飞扑入怀,撞上这位暴躁郎君。 “啊!爷,您要不……” 话还没说完,他瞪大双眼,看着龙八身后探出只纤纤玉手。 那手一扬,他眼前白花花一片。 伙计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你下毒!”黄郎中骇得大呼道,“杀人了!这个女子杀人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一声怒喝。 “姓黄的,滚出来!你这老匹夫好生阴险,我们鲁家险些被你害了。” 不知何时,济世堂外来了二十几个精壮汉子。 他们手持铁铲锄头,个个怒气冲天,推搡起堵门的家丁。 “回来。”龙八下令让路,一头雾水地看着顾君宁,“这又是怎么回事?” 门口那群壮汉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提起黄郎中的衣领将他拖了出去。 黄郎中认出为首的是城外鲁家的当家鲁老大。 上次他还张罗着,给鲁家寻了易家的女娃娃配***,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鲁老大怒道:“要不是真人指点,我们鲁家差点就跟着你造了业,毁了祖坟风水不说,还带累我儿投不了好胎。”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骂起来,纷纷指责黄郎中害人不浅。 顾君宁抿唇一笑,心想,看来那个神棍倒还有点用。 那晚,她和鹤溪真人做了个交易,只要他帮她办事,她就不拆穿他的骗局。 鹤溪真人继续扮他的神棍,出城查出是谁家要办***。 之后,他舌灿莲花,寥寥数语,已让鲁家人相信,这***险些连累活人送命,这笔阴债在阎王爷案头记下了。 鹤溪真人掐指一算,指引鲁家去邻村找易家一问便知。 两家人一碰面,果然什么都对上了。 鲁家的人又怕又悔,跪地求真人出手相救。 鹤溪真人替他们指了条出路。 冤有头,债有主。 要是不想被怨气缠身,世代遭殃,鲁家就需得指认撺掇欺瞒之徒,让他去还这笔冤孽债。 临走前,真人还算了个时辰,让他们那个时候再去找人。 这个时辰,便是他和顾君宁早早商议好的。 鲁家人的叫骂声,早已引来无数路人。 众人围在旁边听了半晌,大致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纷纷唾骂黄郎中丧尽天良。 “你们冤枉人!你们胡说!”黄郎中见势不妙,边往后退边辩解道,“哪有什么***女童,莫要在此信口雌黄!” 人群中,响起易老实的声音。 “黄郎中,你害得我家婵娘好苦啊。” 易老实夫妇带着女儿拨开人群挤上前,黄郎中见状顿时变了脸色。 “就是他说我没救了,”易婵勇敢地站出来,指认黄郎中道,“我被毒蛇咬伤,他不肯救我,反而赶走我爹娘,让我等死……” 说这席话的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众人再无怀疑,义愤填膺,性子烈的已捡了石子作势要砸黄郎中。 一时间群情激奋,黄郎中被围在人堆里,惊慌失措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那天太晚了,屋里暗,我没诊出来!” 顾君宁扶了扶头上戴的帷帽,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此人用心险恶不假,但凭他的医术造诣,怕是当真救不了易家姑娘。” 众人以为她在为黄郎中开脱,嚷嚷着让她把话说清楚。 “不过,我听闻黄郎中是回春馆出来的。他要是连蛇毒都解不了,岂不是成心给回春馆抹黑?” 这样一来,黄郎中要是自认医术不精,砸的便是师门的招牌。 但他要是不认,那就是故意拖延病情谋害病人。 黄郎中进退两难,早已满头大汗。 人群中,被他误诊过的病人不在少数,早已拉了旁边的看客,大骂此人狗屁不通。 黄郎中的老脸被打得噼啪响。 他双眼乱瞟,目光落在顾君宁身上,“她得了鬼面疮!一身的脏病!她肯定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们不要听她的!” 隔着帷帽垂下的纱帘,顾君宁直视那张扭曲狰狞的脸。 她噗嗤一笑,诚恳地问道:“大夫,你确定么?” 第22章 打赌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伸长脖子看了过来。 黄郎中自以为捉住了救命稻草,梗着脖子大声道:“你把帷帽摘了,让大家伙看个清楚。” 少女戴着旧帷帽,身姿娉婷纤柔,宛若不堪风折的弱柳,无端惹人怜惜。 黄郎中言之凿凿地说她脸上有疮。 一时间,众人好奇心全都被勾了起来。 有同情她患病的,有猜测她家世的,更有好事之徒起哄让她摘帷帽。 龙八也从医馆里出来了,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刚才他亲眼见到她脸上的红斑。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就不信顾君宁还能当场换张脸不成。 顾君宁果然默了默,这才悠悠说道:“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怕了?”黄郎中见她迟疑,底气更足了,“我看你分明是心虚了,故意拖延时间。” 说着,他扬手打向顾君宁的帷帽。 易婵见势不妙,第一个惊呼道:“姐姐小心!” 但顾君宁动也没动。 那只手,在半空中被人扼住手腕,丝毫动弹不得。 黄郎中挣脱不了,嘶嘶喘气,一个劲地喊疼。 “休得放肆。” 不知何时,韩彻已抢步挡在顾君宁身侧,刚才就是他一把捉住黄郎中的手。 “疼疼疼!爷,您快放开啊……” 韩彻看向顾君宁,她心领神会,微笑道:“你既然坚持说我得了鬼面疮,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就赌我究竟有没有染病。” “我要是输了,今日认你发落,磕头赔罪不在话下。” “但你要是输了……” 她故意顿了顿,跟众人一起盯着他。 黄郎中怕被旁人耻笑,硬着头皮佯怒道:“怕你不成?你要是没得病,我就把这只搭脉的手砍下来喂狗!” “奇怪,我要你的手做什么?” 龙八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喂,还在磨蹭什么?本少爷做主,你要是自愿认输,就赶紧给大夫赔罪去。” 他还嫌不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韩彻说道:“小十三,你来晚了没看到,这女人一脸红斑,啧,她输定了。” 韩彻略带同情地看着龙八。 果然,顾君宁转身问道:“大夫说我脸上有疮,龙八公子刚才也见到了吧?” “哼,本少爷又不瞎。” “今日我便请公子做个见证,黄郎中要是输了,就当众承认自己医术不精,离开济世堂。” 黄郎中嚷嚷道:“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咔”一声轻响,黄郎中手腕脱臼。 他只顾“哎哟”喊疼,伏地不起。 韩彻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冷冷道:“就凭我,我给她做主。” 龙八惊得合不拢嘴,呆呆愣愣道:“韩十三,你怎么会……”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多管闲事?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但顾君宁没在意这些。 她扬起小脸,隔着纱帘,看向他高大的身影。 “我要赶人。” “随你。” “我要他从此和济世堂划清干系。” “好。” 龙八恨不得抓过好友使劲摇几下,韩彻他跟着瞎掺和什么啊? 顾君宁得了他的保证,胸有成竹地站出来,扬声道:“诸位请看好。” 说着,她抬手掀起垂下的纱帘。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 纱帘刚掀起一角,立刻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脸红斑! 那红斑密密匝匝的,看着骇人得很。 龙八双手叉腰,得意地冲韩彻挤挤眼:“韩十三,你押错宝了。” “未必。” 他知道她还有后招。 只见顾君宁用手背往脸上一揩,右颊上的红斑很快便化成一团红晕。 “咦?” 眼尖的人已指着她的脸惊呼起来。 她左一下,右一下,不多时便把脸上的红斑抹得晕开了。 “我出门的时候,胭脂好像没涂匀。” 顾君宁斜眼看着龙八,诚恳地问道:“龙八公子你看,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那张红彤彤的小脸看着又可笑又可爱。 龙八气得牙根痒,只想徒手把她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给撕了。 黄郎中失声大呼道:“你、你使诈!” “姑娘家涂个胭脂哪能算使诈?” “再说了,”顾君宁的眼神一冷,“望闻问切,你既然都做了,为何看不出我无恙?” 接下来那句话,她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而且,病就是病,哪有什么脏病干净病的?” “脏的是人心。” “黄郎中,请吧。”顾君宁当众宣布道,“此人与济世堂再无瓜葛。” 黄郎中哑口无言,被韩彻的人直接拖走了。 人群里,在黄郎中手底吃过明亏暗亏的人也不少,他们见了这一幕纷纷拊掌叫好。 今日以后,黄郎中被彻底赶出济世堂。 坏的却是回春馆的名声。 回春馆门生数百,良莠不齐,这一击虽不致命,但也算报了孟氏的一箭之仇。 至于济世堂的将来,她心中另有打算。 她放下纱帘,遮住那张红彤彤的脸,对韩彻行礼道:“多谢韩郎君相助。” “不谢谢小八么?”韩彻似笑非笑地瞥着龙八,问顾君宁道,“他,你故意引来的吧?” “对。” 她今日戴帷帽出门,故意装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骗得龙八的人带他跟来。 龙八与她不睦,黄郎中见横生波折,便不会心存戒备,知她有备而来。 在医馆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黄郎中决计不敢加害自己。 龙八变相成了她的保护人和证人。 只要拖到鹤溪真人和易婵等人赶到,她当众把设下的套子一扎口,龙八也算功德圆满。 韩彻解释了几句,龙八这才意识到,他又被顾君宁戏弄了一番。 这回,他自己挖坑自己跳,莫名其妙地当了她的垫脚石。 人群还未散去,龙八压不住火气,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道:“顾君宁!小爷我跟你没完!” 他这一骂,不少人竖起耳朵去听。 顾君宁乖巧地点点头,诚恳地答道:“好,龙八公子下次要看隐疾再来找我。” 隐疾? 这个词让众人委实激动了一把。 众人不由得感慨,连安康侯府的龙八公子要看那档子病都找这位小娘子,看来人家才是深藏不露的神医。 要不是韩彻命人拦着,龙八非得当场跳起来把她暴揍一顿。 “韩十三!你跟她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护着她?” 韩彻单手拎走张牙舞爪的龙八,淡定道:“她骑过我的马。” 龙八不服气,嗷嗷直叫。 顾君宁目送他们离开,只听龙八的声音不甘心地传来。 “那算什么,又不是骑过你的人……” 第23章 胡服少年 顾二爷得了消息,赶回济世堂时,黄郎中早已被赶走了。 这唯一的大夫走了,医馆一天也开不下去。 顾二爷无奈,只好将伙计打发走,暂时闭馆歇业,厚着脸皮到处去请新郎中。 冯氏曾劝他让三娘去医馆坐诊。 他气得眉毛倒竖,戳着她的脑门骂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什么?安康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谁还相信三娘懂医术啊?” 而且,济世堂现在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了。 顾君宁这么一闹,直接把最后一点名声给闹没了。 “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再请不到好大夫,我们就等着把牌匾摘下来劈了当柴烧吧。” 顾母也头疼不已,怪顾君宁自作主张,给顾家惹了天大的麻烦。 她把孙女唤到房中,刚训斥几句,就被顾君宁给顶了回去。 “济世堂凝结了顾家几代人的心血,我身为顾家后人,难道我会存心想要毁了自家祖业不成?” “祖母,我只问您,要是家中屋舍年久失修,柱子房梁全都被蛀得千疮百孔,每一片砖瓦都裂开无数细小的缝隙……” “这屋子,如何庇护得了屋檐下的人?” 顾母沉着脸,沉吟片刻,严厉地问道:“三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今,顾家受创,元气大伤,家业根基不稳。” “既然伤在根基,与其修修补补,不如推倒重建。” “胡闹!”顾母又惊又疑,不禁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知道。” 顾君宁莞尔一笑,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倒是二叔,如果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妨让他照我说的去做。” 她将自己的想法全都告诉顾母。 从雇佣伙计,租赁仓库,再到稳定的药材来源,她事无巨细全都考虑进去了。 顾母沉默地听了很久,脸上的沉重稍减,但仍有迟疑之色。 “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是三娘,济世堂的名声,是靠顾家人一代代积攒下来的。自从你祖父和父亲入狱,顾家名声大不如前……” 顾家声望一落千丈,医馆自然无人问津。 照顾君宁说的,着手整顿医馆,或许并不算难。 但难就难在,如今无人肯信顾家。 “祖母放心,您只需说服二叔,照我说的做。剩下的,就只管等吧。” 顾母脱口而出道:“等什么?” “安康侯府,”她顿了顿,笑容稍冷,续道,“登门赔罪。” 但还没等到侯府的人上门,顾二爷先接到了一封帖子。 帖子上说,慈云寺将于本月十五,在山下举办义诊,救死扶伤,积善行德。 因寺中人手有限,故邀京城各家医馆的郎中届时前往,共襄盛举云云。 落款是慈云寺方丈,了因大师。 “哼!这些秃驴坏得很。” 顾二爷把帖子一扔,全然没当回事。 “二爷我也穷得可怜,怎么没见他们来普度普度我啊?” 冯氏忙去掩他的嘴,一脸的大惊小怪。 顾二爷不耐烦地推开她,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先是吓得腿软,很快转身跑回房,跪到佛龛前面给顾二爷说好话去了。 那封帖子,落到了顾君宁手里。 这场义诊正好给了她崭露头角的机会。 出于谨慎,她又拜托兄长,帮她从闻西舟那里打听一番。 这一问,她方才得知,原来慈云寺举办义诊,全然是受了定国公府之托。 慈云寺设有悲田养病坊,收治麻风病人及其他无家可归的病患。 而定国公府常年出资,供养病人,多年如一日。 慈云寺感念定国公府善举,曾想为国公爷诵经祈福。 但国公爷自知杀业深重,便托付慈云寺代办义诊,以期赎罪,消弭旧业,求得内心安宁。 听完,顾君宁撇撇嘴,“假惺惺。” 这位国公爷早年驰骋疆场,战功赫赫,双手必然早已沾满鲜血。 如今年逾古稀,他却惧了鬼神报应? 他杀人,她救人。 难道他当真以为,杀一人再救一人,他手上就一条人命也没有了么? 她虽觉得可笑,但这场义诊她定然要去。 那封帖子上虽未明说,不过既然闻家知道此事由定国公府主使,那么别人家自然也知道。 如此良机,不正是她需要的么? 到了十五那天,顾君宁早早去了慈云寺。 了因大师对她印象深刻,亲自接引她,找了个干净角落请她稍候。 山下空地早已搭起连片的简易帐子。 各个帐幕下分别摆了几案茵褥等物,郎中们纷纷携了药箱走进帐中。 前来求诊的穷苦百姓早已在空地上排起长队。 这次义诊规模空前,又有定国公府出资,一应器具草药齐备,所耗人力物力必然极巨。 若非定国公府财力雄厚,旁人恐怕难以承担这笔开支。 就算开得起,也未必舍得。 顾君宁扫视几圈,很快开始给病人搭脉诊治。 不多时,众人都忙开了。 虽然人山人海,但幸得有定国公府的人在场疏导,到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 顾君宁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刚送走一位病人,面前立马又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胡服少年。 “哪里不舒服么?” 少年没有回答,将雪白的手腕递给她,咯咯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顾君宁嗅到一缕若隐若现的幽香。 似乎是沉香。 少年见她沉默不语,嘻嘻笑道:“小姐姐,你猜。” 顾君宁看过去,只见来人圆脸圆眼,神采飞扬,红唇俏丽,活像一头生机勃勃的小老虎。 那张脸,她上次在这里见过。 女扮男装的少女嘟起嘴,粉白的脸颊登时鼓鼓的。 她支着下巴,苦恼道:“小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这边,义诊事事顺遂,安康侯府那边却乱了套。 孟老夫人又病倒了。 前些日子,她的精神头见好,差人去请回春馆的大夫来给她灼艾,还夸提这个主意的胭脂是个机灵丫头。 龙八也跟着高兴,暗自腹诽顾君宁是个庸医。 但没想到,今天这艾条还没烧完,老夫人两眼一翻,径自昏死过去了。 第24章 龙八抢人 回春馆的大夫吓坏了,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 足足折腾了半日,孟氏才悠悠醒转过来,只说心慌得很,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侯府的人去赌场寻龙八。 他赌运来了,正在兴头上,却听说他祖母快没气了。 龙八一掀赌桌,踹翻下人,火烧屁股地赶回去。 见老太太气若游丝,龙八双眼血红,转头把回春馆的大夫给打了。 回春馆吃了亏,但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派了好几个大夫过来。 可几位大夫把完脉,各自捻须不语。 龙八心烦,乒乒乓乓砸了好几件古玩,指着鼻子骂他们是群没用的老山羊。 他头一次发觉,其实女人当大夫也挺好的。 至少没胡子,看着顺眼。 回春馆的人赶紧通知馆主,馆主何春宜忙从城外赶回来,亲自来为孟氏诊治。 何春宜是什么人? 那可是寻常人家花大价钱都请不动的何氏家主。 何春宜自诩文雅,在人前历来风度翩翩。 但这回,他的风度仅仅维持到跨进侯府大门的那一刻。 他一进门,龙八就带人将他捉住,往半空中一架,一路架到了孟氏的寝堂。 龙八少不了冷飕飕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威胁一番。 何春宜好歹见过些世面,不像前几个大夫那样畏畏缩缩。 他先给孟氏搭脉,又看了面色舌苔,问过身边的丫鬟,让她们把先前的药方找来给他看。 龙八冷眼看着。 何春宜看前几张的时候面色如常,偶尔皱眉多看几眼,有时又接连捻过好几张纸。 后来,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看到最后一张时,他把纸张攥得发皱,嘴角微微抽动,眉心都快拧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上下扫了好几遍却还未有论断。 龙八等得不耐烦了,问丫鬟道:“胭脂姐姐,这是谁开的方子?” “回少爷的话,是那位顾家娘子。” 何春宜猛地抬起头,眉头锁得更深了,“顾家的?那个顾家?” 不知为何,龙八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瞪了丫鬟一眼,呵斥她退下,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方子有问题?” “起先看来并无问题,但细究之下,这服药并非治本之方……” 后面的话,龙八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君宁! 这个女人,找死。 龙八知道她今日去了慈云寺。 此时,他怒不可遏,扔下众人,一路快马加鞭杀到慈云寺。 今日山脚下搭了无数帐子,到处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 龙八骑马赶到,也不下马,直接双腿一夹马肚,发狠纵马冲进人群。 骏马嘶鸣,人群尖叫,顿时乱作一团。 慈云寺的僧人纷纷保护百姓退开,定国公府的侍卫来拦,被龙八信手一鞭甩在脸上。 有人认出他是安康侯府的公子,一声“龙八公子”,犹如冷水泼入油锅,人群中刹那间炸开了锅。 顾君宁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探出头去看。 隔着人群,龙八在马背上一眼看到那张巴掌大的小脸。 “顾君宁!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喝,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顺着龙八的视线齐齐看了过来。 龙八一见了她,顿时失了分寸,马鞭一扬,杀气腾腾地冲向顾君宁。 马蹄纷乱,众人逃散。 他勒马停在她跟前,这才发现这女人身边依偎着个半大少年。 那胡服少年圆脸圆眼,跟只哈巴狗似的,紧紧抱着顾君宁的胳膊,气鼓鼓地瞪着他。 奶凶奶凶的。 他祖母差点没被她治死,她还在这里和野生小白脸卿卿我我? 龙八肺都快气炸了。 他扬手一鞭,中途似是一抖,那鞭子擦着顾君宁的脸,重重甩在帐子的支柱上,帐幕危险地晃了几晃。 “龙八你发什么疯!” “滚过来!” 龙八双眼血红,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 胡服少年松开她的胳膊,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 “不准你欺负顾姐姐。” 龙八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满腔怒意喷薄而出,“找死!” 他一鞭子卷倒那个胡服少年,俯身探手捉住顾君宁的手臂。 “啊!” 他用力一提,将顾君宁一把扯上马背。 胡服少年倒在原地,失声惊呼道:“顾姐姐!” “鲤珠!” 龙八脸色铁青,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打横扔在马背上,一扯缰绳,调头就走。 众人谁都不敢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策马远去。 他连连催马,骑得极快。 马背颠簸起伏,顾君宁被他按在马背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龙八!放我下去!” “放了你?” 龙八冷戾一笑,眸底漆黑,全然不似平时嘻嘻哈哈的纨绔模样。 他扬手又是一鞭子,抽得骏马嘶鸣,撒开马蹄跳跃乱撞。 顾君宁顿时被颠得眼冒金星,几欲作呕。 “放了你,让你去跟别人卿卿我我?” “放你?” “你给爷好好受着!” 说着,他扬起按着她背心的手,“啪”的一巴掌打在她的后腰上。 那把不盈一握的腰肢,触感脆弱得像是会碎一般。 他听到顾君宁闷哼一声,就没了声音。 不会打坏了吧? 龙八心中的滔天怒火突然泄了。 他心慌了。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遇到她,她盈盈走来,那把腰又柔又细,裹着宽大的裙子,罗裙在风里摇啊摇。 “顾君宁!你说话啊,你、你骂我啊!” 龙八被自己声音里的慌乱吓到了。 他慌什么? 这个女人差点害了祖母,她才应该慌啊! “爬起来,接着欺负人啊!” 骏马被他的嘶吼声吓得发足狂奔。 山路陡峭曲折,一路颠簸,她却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好似全然没有知觉。 “马上就到了,你、你等着!” 龙八抓紧缰绳,俯下身,几乎覆在她后背上。 “治不好我祖母,我就打断你的腿!顾君宁,我龙八说到做到!” 他一路胡言乱语,声音被山里的风撕得支离破碎。 近了,离京城近了。 他要把这个该死的郎中抓回家,让她给祖母治病,让她给他认错,让她发誓再也不欺负他…… 突然,寒光一闪。 骏马人立,纵声嘶鸣,险些将他甩下马来。 龙八刚勒住马,一点寒芒已逼在他喉间。 只见韩彻身骑白马,手握长剑,何等英姿飒爽,但剑尖却是指着他的。 韩彻冷冷地注视着他。 “人还我。” 第25章 郎骑白马来 “韩十三,你跟我要人?” “你要么放人,要么拔剑与我打上一场。” 龙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韩彻会与他锋芒相向。 “她,还我。”韩彻面容冷峻,“你走,我不伤你。” 龙八哈哈大笑,一头栽下马去,倒地狂笑不已。 “小十三?你为了这个女人,居然要跟我动手?” 韩彻手中的长剑一划,直直指着他的面门。 他的眼神比剑刃的锋芒更冷。 他说:“她有名字。” 顾君宁刚才被打懵了,脑子一空,胃里翻江倒海。此时恶心感稍缓,她耳朵里隐约听见他俩在争辩。 “好好,”龙八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又恢复了平日的纨绔模样,“我祖母等着她去治,人,我非带走不可。” “我已进宫请旨,请了宫中司医为孟老夫人治病。” “她,”韩彻扫了她一眼,“今日要跟我走。” “凭什么?” “今日这场义诊,是我为了给祖父寻医所设。祖父旧伤复发,我要带她回去给祖父治伤。”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的义诊是定国公府办的。 顾君宁的医术有多高明,又是如何在义诊上大放异彩,龙八虽不知,但旁人都看在眼里。 龙八当众抢人,驳的是韩府的脸面。 定国公早年在战场上受过重伤,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 这几年他时常旧伤发作,圣上甚至钦点尚药局池奉御为他疗伤。 龙八知道,朝野上下对定国公都极为尊崇,要是耽误了国公爷治伤,他祖父安康侯非得把他吊起来打。 “可是,”当他知道韩彻是为了祖父,先前那股火气也莫名降了下去,“我祖母病危,还等着她回去……” “咳,龙八……” 顾君宁咳了几声打断他的话。 韩彻收起长剑,将她从马背上拎起来,出手替她解了穴道。 “你祖母的病,原是旧疾,暂无性命之忧。方子给你,记着,断不可更改剂量。”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药方递给龙八。 龙八不肯接,神情狠厉。 孟氏年老体衰,旧疾复发,来势汹汹,不可下猛药,她开的药多为缓解病症,而非根治病根之效。 “正如江河入海,滔滔而来,沿途阻塞,当以清淤引流为上,而非断绝源头,以堵代疏。” “你若不信,只管将这方子撕了,爱信谁信谁去好了。” “你要是信我,就照着方子抓药给你祖母煎服。” 龙八见她说得恳切,不由得有些动摇,问道:“然后呢?我祖母的病就能好?” “我是郎中,不是神仙。” “几十年的旧疾,岂是一碗汤药能治好的?” 龙八表情一变,又要来捉她的手腕,却被韩彻一剑扫来挡在马下。 顾君宁撇撇嘴道:“虽说难治,但也并非无望。想要我救她?好说,你先来我顾家赔罪可好?” “顾君宁!你休想!” 韩彻冷眼看着,瞥了顾君宁一眼道:“够了,过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挂在龙八的马背上。 “不准下去!”龙八见她翻身要下马,立刻一把抓住缰绳,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你今日必须跟我回侯府。” 顾君宁为难地看了看韩彻。 韩彻回望她一眼,似笑非笑,凤眸深邃,眉梢勾起丝丝风流。 “你跟我走,还是跟他?” 龙八咬牙切齿,一脸恨不得把她生吞了的表情。 韩彻虽然微笑着,但眼底是冷的,手里的长剑是冷的。 顾君宁犹豫了片刻,有些畏惧地对他说道:“……跟你。” 风流俊逸的少年身骑白马,青丝如墨,面如冠玉,那双森冷的眸子霎时间冰消雪融。 他对她伸出手,笑道:“过来。” 泼天的阳光洒在他肩头,却远不及他这一笑耀眼。 两人手指相接,他抓住她的手,轻轻一提,把她带到自己的马背上。 “韩十三!你!” 韩彻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握着缰绳,别了他一眼,道:“下次我自会去安康侯府请罪。” 说着,他带着顾君宁策马离开。 龙八站在原地,身影逐渐变得小小的,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虽然韩彻骑的不快,但顾君宁的心砰砰直跳,竟比刚才被扔在龙八马背上还紧张不安。 他单手握着缰绳,两人虽隔着些许距离,但他这个姿势竟像将她圈在怀里。 顾君宁清楚地感受到男子清冽的气息包围着自己。 他的呼吸,第一次清晰可闻。 比起上蹿下跳的龙八,顾君宁更怕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 山路坡度不小,下坡时马蹄碰到石子。 这阵小小的颠簸,险些让她滑到他怀里。 “韩郎君,”顾君宁强作镇定地抓住缰绳,“要不,我来执缰绳吧?” 韩彻扫了一眼那双莹白如玉的手。 他轻嗤一声,冷淡道:“我还以为你要下去牵马。” 顾君宁:“……” 她突然想起今日刚结识的新朋友,立刻回头,紧张地对他说道:“我有个朋友可能受了伤,韩郎君,我想回去看看她。” “放心吧。我派人送明珠县主回去了。” 明珠县主? 顾君宁愣了愣,“陈鲤珠?” “嗯。她没事。”韩彻顿了顿,补充道,“龙八就不好说了。” 大萧开国以来,当众拿马鞭抽县主,他应是本朝第一人。 安康侯性子暴烈如雷,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说不定得把龙八的皮给扒了。 顾君宁听说陈鲤珠无事,心中的石头总算安然落地。 但她猛地意识到,她这一回头,额头几乎要擦上韩彻的唇角了。 太近了…… 她赶紧回过头,心如擂鼓。 罪过罪过,她要是五十年前没死,孙子都快有他那么大了吧? 她怕一个该叫她姑奶奶的后生做什么? 顾君宁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擂鼓的小人推开,抢走鼓槌狠狠扔掉,这才慢慢开口道:“那就好。” “你一点都不担心龙八?” “他皮糙肉厚。我就算要担心,也是担心我自己。” “担心什么?” 顾君宁刚要答话,颈后陡然洒下一片温热的气息。 她听到他低笑,问她,你怕我? “……怕你做什么?” 身后的气息骤然拉开,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温热只是错觉。 “也是。”韩彻的声音淡淡的,波澜不惊,“你也不是第一次骑我的马了。” 那个“我”字,似乎咬得比别的字都重。 老脸厚皮的顾君宁第一次红了老脸。 第26章 十三叔的娘子 快到城门口时,韩彻扶顾君宁下了马。 路旁停着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厢前方悬着韩府的牌子。 韩彻示意她坐进马车,吩咐车夫送她回家。 顾君宁钻进车厢,只听韩彻说道:“明日未时,我派人来接你。” 她忙打起帘,问道:“你当真要让我给定国公看病?” 韩彻翻身上马,驱马行至马车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道:“不然呢?” 定国公身份尊贵,何愁请不动天下名医? 韩彻对她的了解不过尔尔,怎么会想到请她这个默默无闻的医女过府问诊呢? 她心想,遇到韩彻后,与他共同经历的事情都过于凑巧。 如今顾家一介布衣,绝不会与国公府有所牵连。 以他的年纪,又不可能和顾家先人相识,难道是他家中长辈…… “你在想什么?” 韩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顾君宁挤出个笑脸,摇摇头道:“本想问问国公爷的病情。” “明日见了祖父,你自会知道。” 她勉强笑笑,垂着眼睑,仍趴在那里,心中隐隐不安。 韩彻突然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修长劲瘦,径直朝她的脸庞伸了过来。 “韩……”她猛地回过神,刚要向后缩,却感到他的指尖拂过她头顶的发丝。 只是一瞬,力度轻得难以察觉。 下一刻,韩彻扯下车帘,重新遮住她的脸。 “你这样,”他轻嗤一声,嗓音里带了丝笑,说道,“我会以为,你还想与我同骑。” 顾君宁吓了一跳,否认三连。 “不必。” “谢谢。” “你人真好。” 韩彻并未停留,很快打马离去。 车夫送顾君宁回到昌明坊,刚好在坊前遇到冯氏。 冯氏见这马车比安康侯府的还气派,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顾君宁无奈,敷衍一番,又拿话试探,问她可听说过定国公府。 但冯氏出身市井,对朝廷之事一概不知。 两人鸡同鸭讲,草草交谈几句,再无多话。 因定国公府的事,顾君宁心事重重,一夜辗转难眠。 殊不知远在兴化坊的国舅府亦是彻夜灯火通明。 陈国舅的心肝儿肉被人打了! 堂堂明珠县主,当朝太后的亲侄女,今日竟被一个纨绔子弟当众用马鞭给抽了。 国舅府上下义愤填膺,纷纷叫嚣着要给县主报仇。 陈鲤珠天生体弱,患有心疾,老国舅恨不得把这个宝贝女儿当眼珠子来疼。 前些日子,陈鲤珠的生母忌日将近,陈国舅怕惹女儿伤心,不准下人在府中设祭。 陈鲤珠却乔装溜出府,亲自去慈云寺祭拜亡母灵位。 这一去,小县主触景生情,伤心过度,心疾发作。 丫鬟又忘了带县主平时服的药。 虽然后来陈鲤珠被救了回来,但陈国舅几乎被吓掉半条命。 若不是女儿求情,他非得命人活活打死那个奴婢。 陈国舅派人打探到,在慈云寺救了陈鲤珠的大夫是顾家三娘子。 他原想送份厚礼去顾家,但陈鲤珠非要当面答谢人家。 女儿一撒娇,老国舅当即举手投降,准她在义诊当天乔装过去见顾君宁。 没想到这次又出事了。 小县主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哪里受过半点皮肉伤? 今日,她背上却留下一道鞭痕,下人给她擦药,一上药就疼得她直哆嗦。 陈国舅气得直跺脚。 欺人太甚! 好个安康侯,竟纵容孙子当众行凶,拿鞭子抽他的宝贝珠珠儿。 要不是宫门落了锁,老国舅定要连夜进宫告御状去。 不到天明,陈家门下的好几位谏官都接到陈国舅的密信。 陈国舅咬牙切齿,阴涔涔地笑。 安康侯这个老瘪犊子,给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第二天。 顾君宁如约来到定国公府。 但韩彻不在,韩管家亲自接她进府,越过门馆,直接领她来到偏厅。 韩管家命人前来沏茶,捧来各色瓜果点心,颇为殷勤地招待她。 “今日宫中传来急报,十三郎君陪国公爷进宫面圣去了。” 顾君宁点点头,不便多问。 “郎君临走前特意吩咐老奴,若是娘子来了,就请顾娘子在此稍作歇息,他一出宫就回府见娘子。” 她含笑谢过老管家。 管家指了几名丫鬟服侍她,这才告退离开。 定国公府的格局疏阔,偏厅的视野极佳,尽揽满院秋色。 顾君宁坐不住,抓了几块糕饼,分给随侍在侧的丫鬟。 因她是府中贵客,几名丫鬟起先不敢接。 但她生的貌若天仙,待人又温和又亲切,仿佛拒绝她才是天大的不该。 丫鬟们不好意思地接过糕饼,用袖子挡着口鼻,彼此对视片刻,笑嘻嘻地吃了起来。 顾君宁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找几句闲话来说。 几句话下来,她已得知,国公爷常年坐轮椅,每到秋冬季节便旧伤复发,但很少请大夫过府诊治。 除了圣上下旨,命尚药局现任奉御池青阁为国公爷疗伤,其他时候鲜少有大夫踏进韩府。 定国公脾气孤僻冷峻,身边服侍的下人不多。 几名丫鬟进府多年,只远远见过主子几面。 正说着,一只薄竹片编的球突然嗖地一下飞进厅内。 那只球险些砸到了顾君宁。 幸好她及时避开,几名丫鬟忙上前捡球,问她可有伤到。 “我的球呢?”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进花厅,“咦,你是谁啊?” 他仰着一张包子脸,好奇地打量着顾君宁。 顾君宁把球递给小包子,笑了笑,刚要开口。 一个奶嬷嬷跑进花厅,忙将小男孩抱起来,哄道:“小羽少爷啊,你怎么又到处乱跑?” 被称作“小羽少爷”的小孩冲顾君宁眨眨眼,又看向她身旁放的药箱。 他一脸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十三叔的‘凉子’。” 小孩刚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最后两个字咬得不清不楚。 顾君宁扶额苦笑。 她不是韩家请来的大夫吗,什么时候成了他十三叔的娘子? “小儿顽皮,唐突了贵客。还请顾娘子见谅。” 一道柔婉的女声传来。 顾君宁一抬头,只见一个形容温婉的年轻妇人分花拂柳而来。 小包子见了妇人,扭着肉乎乎的小身子,奶声奶气地喊着“阿娘”便往她怀里扑。 所有人都忙向妇人行礼。 妇人的目光却落在顾君宁身上。 第27章 纵死侠骨香 原来,她是韩府大少爷的发妻梅若雪。 这个小包子就是她的儿子韩羽,小名叫“小羽毛”。 家中叔伯兄弟大多远在边关,韩羽和十三叔韩彻最亲近。 今日,事发突然,韩彻不得不陪祖父进宫面圣。 临走前,韩彻趁下人套马车的空隙,特意去找梅若雪,请大嫂代为陪伴顾家娘子。 韩羽刚睡醒,窝在娘亲怀里,只听到什么娘子。 他见了顾君宁,理所当然地认定,她就是十三叔的“娘子”。 顾君宁哭笑不得。 梅若雪打发下人带韩羽离开,等偏厅只剩她俩时,她笑盈盈地为顾君宁斟茶。 “十三弟走的匆忙,临走前专程去找我,让我过来陪顾娘子说说话。” “那几个丫鬟也是管家安排的,”梅若雪掩唇一笑,解释道,“十三弟命他找些性子活泼的来伺候顾娘子。” 顾君宁苦笑,心想,韩彻当她是猴吗? 在他眼中,她竟一刻也不得消停么? “以前若有女客登门,十三弟一概避而不见。没想到他头一回邀女子进府,自己却不在家中。” 梅若雪眉眼含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顾君宁抱紧自己的小药箱。 “我只是个郎中……” 梅若雪微微一笑,饮了口茶,点头道:“昨日义诊,数十名大夫里,唯有娘子一名女子,倒是难得。” 昨天,顾君宁刚到山下时,确实有不少人起哄,不相信女子也能当大夫。 一开始,她面前排队的病人是最少的。 偶尔有病人等得不耐烦了,才会找她问诊。 但偏偏她的医术高明,施针手法熟稔,待人亲切和善,兼之容貌清丽无双,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不多时,很多人都跑到她面前来排队了。 被她无意中抢了病人的郎中不服,卷起袖子就往她的帐子来了。 但那郎中听完她辨症,顿时偃旗息鼓而去。 旁边有不服气的大夫三五成群地聚过来。 甚至还有些拿不准症状的,特意把病人往顾君宁这边引。 但她面色平静如水,娴熟地为病人搭脉开方,竟接连解决了好几起疑难杂症。 起先准备看她笑话的郎中笑不出来了。 定国公府派去的人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当晚,韩彻回府把此事告知定国公。 国公爷竟然破天荒地同意请顾家的郎中来为他搭脉。 今早,宫里的太监匆匆赶来,说是边关军情告急,圣上请定国公火速进宫相商。 定国公走得匆忙,只吩咐莫要怠慢客人。 祖孙二人都将顾君宁视作上宾。 梅若雪不禁觉得好奇,不知昨日大放异彩的女郎中是何等人物。 如今,她亲眼见了顾君宁,只觉得此人果然与众不同。 顾君宁虽是平民女子,但气质清贵高华,举止落落大方,已是不俗。 而且,她的容貌清丽出尘,一双秋水翦眸,波光流转,潋滟生辉。 谈笑间,梅若雪察觉到,她身上隐隐有股从容淡泊的气度。 那般气度,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 但绝不惹人猜疑,反而令梅若雪不自觉地信任她。 两人先聊了些闲话,说着说着,便说起定国公的陈年旧事。 定国公年轻时候,曾在大萧高祖麾下为将。 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几年下来攻无不克,屡建奇功,在军中威望极高。 就连高祖也不止一次夸赞他神勇,称他有定国之功。 那些年的军旅生涯,的确给他留下无数创伤。 但他受过最严重的伤,却是在大萧军队和大魏守军决战中留下的。 那场战役极其惨烈,大魏拼死一搏,大萧伤亡惨重。 他为了掩护高祖父子杀出重围,带领轻骑冒死杀入敌阵,扰乱敌军防线换来一线转机。 那一役,大萧险胜,大魏亡国。 他却没有回来。 高祖多次派人搜寻战场,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数月后,高祖登基,有人看到他出现在京城。 高祖惊喜交加,忙命太子接他入宫,却发现他双腿自膝盖以下皆被截去。 虽高祖封他为定国公,赐他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但他从此淡出朝野,不问政事。 一代名将,沦落得终生与轮椅相伴。 说到这里,梅若雪心中欷歔,抬袖拭泪。 顾君宁前世虽是魏人,今生却是大萧子民,因此她早已将朝代更迭视为平常事。 她更想知道,定国公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刀砍,斧斫,落石,还是陷阱? 梅若雪摇头,只说不知。 顾君宁默了默,想借定国公的脉案一观。 梅若雪派人取来其他郎中留下的一应脉案和药方。 她道了谢,接过脉案细细看来,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怎么会有人受过那么多伤? 而且,他常年奔袭,饱受疲累,遭受过数年边境风霜侵袭,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断腿的伤最为严重,竟拖延到创口溃烂发炎才得以医治。 如此,人到暮年,一旦旧伤复发,必成危势。 她眉头深锁,捧着脉案的双手微微发抖。 梅若雪正在往香炉里添香丸,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累了,捧了杯茶给她,柔声道:“来,喝口茶,歇息片刻吧。” 顾君宁神思恍惚,道了谢,刚要接茶,手中的脉案不慎掉在地上。 她赶紧俯身,捡起几张散落的纸,突然发现有一张纸上抄了几行诗。 那首诗是前人所作,流传甚广,她也会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白纸黑字,豁然铺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手字,气势惊人,矫若游龙,大有一番金戈杀伐之势。 那个人的字,她不会认错的。 顾君宁如遭雷击,眼中渐渐腾起水雾。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读到这一句时,她亲眼见着笔势倾颓,满纸苍茫。 那股激荡坦然的豪气,散了。 她心中酸楚,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梅若雪见她握着这张纸,探过来看了一眼,解释道:“先前池奉御开了方子,要祖父离京去庄子里休养,日日服药方能保三年性命。” “祖父不依,看罢方子便置之不理,提笔誊了这首诗,竟教下人不小心收拾到了一处。” 顾君宁攥着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她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道:“他是不是叫‘韩中尧’?” 梅若雪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顾君宁凄然一笑,心中白茫茫一片。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第28章 红颜白发 韩中尧曾是顾瑜的恋人。 前世,顾瑜天资聪颖,深得父亲宠爱。 时任尚药局奉御的顾遐龄不吝亲自传授女儿医术。 顾瑜因此被破格选进宫中,跟随女医继续学医,专为皇妃公主等看病。 有一回,她奉命为德妃侍疾。 六皇子来宫中探望母妃,他的伴读随他一起来,一进门就撞到了顾瑜。 那个人便是韩中尧。 那一年,他十五岁,而她刚满十三。 她只知道他是地方节度使之子,魏帝指名让韩家送他进京,给六皇子当伴读。 那时她年纪尚小,心思单纯,竟不知他实际上是质子。 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 日子久了,不知谁先对谁动的情,情意却似醇酒,愈久愈绵。 顾瑜与韩中尧,早已许下白首之约。 顾韩两家曾约定,待韩中尧出宫,便为二人定亲。 也正是那时,太傅府庶女孟眉喜欢上韩中尧,不惜为此与顾瑜反目。 韩中尧对顾瑜用情至深,原本孟眉并无半分机会。 但彼时地方豪强四起,各路诸侯领兵造反,手握兵权的韩家顿时成了各家争相拉拢的对象。 魏帝忌惮韩家势力,竟听从旁人谏言,下旨赐婚,将孟眉指给韩中尧,命二人尽快完婚。 这道圣旨,他要是不接,便会落得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魏帝正好借机发作,降罪韩氏,收回兵权。 他要是肯接,韩孟修好,魏帝也能以此恩典笼络韩氏。 大局当前,韩中尧进退两难。 顾瑜背起药箱,远离京城,这一走就走了许多年。 那些年,她与京城的关联仅有一纸家书。 弟弟顾珣从来没有在信中提及那个人。 顾瑜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她不知那人可有儿女,不知他官居几品,不知他在乱世中作何去留。 这一别,便是一生。 今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 那首诗,亦是他年轻时候最喜欢的。 旧物如昨,故人换了音容。 只是,他与她之间已隔了整整五十年。 想到这里,顾君宁心绪翻涌,百感交集,再也无心与梅若雪谈笑。 她的魂魄好像被抽了出来,晃晃悠悠,飘在半空中,俯瞰着偌大的定国公府。 五十年,红颜白发,名将枯骨。 她垂眸枯坐,内心时喜时悲,好似顷刻间过完一生,终落得身心疲惫,麻木空乏。 梅若雪见她疲累,原想命人送她回房歇息。 但韩彻设法托人带回口信,说是今日必然晚归,请顾娘子先回去。 宫中规矩森严,宫墙内外消息很难互通。 为了传出这条口信,不知韩彻又动用了什么手段。 梅若雪心中了然,不禁掩唇一笑,十三弟倒是心细如发。 顾君宁神情有些恍惚,梅若雪亲自送她出府,她一路沉默,只听对方屡屡提及韩彻。 但梅若雪究竟说他是好是坏,是俊是丑,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韩彻…… 如果这个名字,以前对她来说,意味着未知的变数。 那么,从今天起,他在她眼中只是个孙子。 韩中尧的孙子。 今日,宫中收到边关急报。 北境强敌突袭边境。 韩家满门为将,族中精锐悉数戍边,与北境蛮族作战多年。 这一战,韩家军首当其冲。 定国公曾为一代名将,智勇双全,运筹帷幄,深受萧帝信任。 是故,萧帝命人将定国公请来相商。 定国公年事已高,虽然神志清醒,但精力不济,很少开口,心中所想多为韩彻代为转达。 萧帝见韩彻巧捷万端,聪颖过人,对他颇为赏识。 大半日下来,战略已定,萧帝留众人商议细节。 议事空隙,韩中尧提及府中郎中久候,怕是不妥。 “祖父放心,我已命人传话,请大夫先回家了。” 韩彻见祖父松了一口气,心中为之一动。 刚才战报紧急,战局变化万千,祖父稳如磐石,面上纹丝未动。 但提起顾家娘子,韩中尧竟不忍教她等候,知她离去反而眼神轻快了些。 这顾家,跟韩家究竟是何关系? 韩彻的心微微一沉,想起顾君宁的脸,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前朝议事不止,后宫也闹出不小的动静。 陈国舅进宫见陈太后,把他的珠珠儿被龙八抽了一鞭子的事,加油添醋地同姐姐说了。 陈家原是名门望族,高祖起义时,陈家家主慧眼识英雄,力排众议,给予高祖极大的支持。 后来,高祖感念陈家旧情,娶陈氏女为妻,陈家一时权倾朝野。 陈老国丈去世后,陈国舅虽不成器,但陈太后尚在,陈家在朝堂上仍然风光无限。 “珠珠儿如今怎么样了?”陈太后心疼侄女。 侄女出生当夜,陈太后梦见锦鲤衔珠而来,珠入荷塘,化作女童,是为吉兆。 因此,陈太后亲自为侄女取名为“鲤珠”。 她还将自己的梦告诉高祖,高祖破格册封陈鲤珠为县主,封号明珠。 陈太后膝下无子,明珠县主从小就是她的心头肉。 萧帝少时养在陈太后宫中,也一直管陈鲤珠叫表妹。 陈鲤珠深得当今皇帝太后宠爱,安康侯就算再宝贝那个孙子,这一鞭子下去抽的可是皇室颜面。 “这安康侯本就是军旅出生,跟随先帝征战多年,那可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功名。” 说起跟随先帝的老臣,陈太后如数家珍,对各人家世经历皆清楚得很。 “他的威望虽不及定国公,但那几位老将同气连枝,你若登门问罪,别人以为我们陈家容不下有功之臣……” 陈太后顿了顿,看向陈国舅。 陈国舅立刻拱手上前,成竹在胸。 “那几人居功自傲,如今烽烟又起,难免轻狂起来。臣若咽下这口恶气,他们以后如何会把天家威严放在眼中?” 陈太后不接话,命人找些祛疤的药膏送去国舅府。 “太后娘娘放心,明日早朝可见分晓。此事,龙家攀咬不到我们陈家。” 次日。 早朝上,果然有数名谏官站出来弹劾安康侯教子无方,放纵孙儿龙非离为祸一方。 他们将龙八惹过的事,桩桩件件罗列出来。 龙八得罪过的权贵不少,这一来,好几位官员站出来,把龙八干过的其他破事一一抖出。 萧帝有意袒护老臣,只命他好好管教儿孙。 安康侯性烈如火,险些没当场气晕过去。 他回家路上,越想越气,即刻差人去把龙八找回来。 “让那个臭小子在家等着!老子非打断他的腿!” 第29章 龙八绝食 安康侯出身军旅,行事雷厉风行。 一回家,他换了朝服,拎了根碗口粗的军棍,来势汹汹地去找龙八。 龙八原本在孟氏房里陪祖母说话。 安康侯这一来,扯开嗓门怒道:“龙非离!小兔崽子,还不给老子跪下!” 老爷子这回看来要动真格了。 孟氏慌了神,一众下人都不敢去拉。 老爷子筋骨强健,面色红润,操起军棍亲自把龙八打了个皮开肉绽。 龙八也是个硬骨头。 他虽被打得血肉模糊,但全程哼都没哼一声,把嘴唇咬出了一圈血印子。 孟氏尚在病中,受不得刺激,当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安康侯还在气头上,又给了龙八几棍子,这才把快要打断的军棍扔开。 龙八下半身被打得鲜血淋漓。 几个小厮生怕牵扯到伤口,费了天大的劲才把他弄回房间。 下人手忙脚乱,又是烧热水,又是请郎中。 等他伤口敷了药处理好,龙八总算缓过口气,但他的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谁让你们给小爷上药的?擦掉!全都给我擦掉!”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孟氏身边的王嬷嬷替主子来看他,捧着碗茯苓鸡汤,吹了又吹,恳求小主子好歹吃一口。 “吃个屁!给我拿开!” 龙八越想越委屈,怎么老爷子难得想起他,一言不发就把他给打了? 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他跟块猪肉一样被按地上打得噼啪响。 老爷子分明是想要他的命! “不吃!打死我也不吃!”他扬手把那碗鸡汤打翻,赌气道,“让我祖父打死我算了!” 以往,龙八闹脾气,动辄打骂下人,离家出走,都没折腾过多久。 孟氏知道他委屈,不敢逼他,只好命下人好吃好喝伺候着。 她想着,龙八小孩子心性,嘴上说不吃,等他饿了定然要大吃大喝。 得了主母的吩咐,小厨房的柴火日夜不熄。 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换着花样往龙八房里送。 龙八疼得脸色惨白,一换药就嗷嗷直叫。 但他愣是忍住,一口不吃,实在挨不住了就喝口凉水。 “老爷子什么时候跟我道歉,我什么时候吃饭,去去去,就这样跟我祖母说。” 安康侯府的人谁不知道老侯爷的脾气啊? 众人面如死灰,都觉着,八少爷这回得活活饿死。 到了后半夜,龙八腹响如鼓。 他的心腹小厮绿蚁捧着刚出炉的单笼金乳酥跪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恳求道:“少爷,您吃一小口,就一小口……” “我龙八,今天就算饿死,我也不吃他安康侯家的饭。” 说完,他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主子,您就别逞强了,您这肚子都叫了。” “我自己敲的,哪有叫了!” 他抬手啪啪拍了干瘪的肚皮两下,这一动又牵扯到伤口,疼得他两眼直冒泪花。 孟氏听说龙八还不肯吃东西,自然也愁得睡不着觉。 绿蚁见状,壮着胆子道:“小的倒有个法子,或许能哄八少爷吃东西。” 孟氏一喜,命他只管去办。 王嬷嬷不放心,问他到底是什么主意。 “小的也说不好,”绿蚁为难地挠挠头,嘀咕道,“但要是把那位请来,说不定能劝得动少爷。” 就算她劝不动,气也能把龙八气得跳起来。 没想到,顾君宁却不肯再去龙府。 “我是大夫,又不是菩萨。” “他爱吃不吃,还要我割肉喂他不成?” “你家少爷要是饿死了,我倒是可以上门替他验个尸。” 她冷着脸,一顿抢白,把那小厮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绿蚁求了半天,顾君宁不肯松口。 他又去找了冯氏,说是孟氏心疼少爷,只要少爷肯吃饭,就给顾家十五贯钱,按官府规定折成绢送来。 冯氏心动了。 但她自知说不动侄女,只好另辟蹊径。 “大兄弟,要不,你请个半仙回去给你家少爷看看?” “有用么?” 冯氏一说这个就来劲了,兴奋地说道:“我跟你说啊,我认识一位鹤溪真人……” “那人就是个眯眯眼神棍。” 顾君宁刚要赶人,顾二爷听到动静跑出来,把她拉到一边,“三娘啊,你就当是去给人治病,别耽搁久了闹出人命来。” “龙八闹脾气而已,能出什么事。”顾君宁横了他一眼,“再说,上次安康侯府打的可是二叔您的脸。” “怎么,脸不疼了?” “你这丫头,哎!”顾二爷觍着老脸辩解道,“三娘你看,咱们医馆关了,郎中没了,我还欠一屁股债没还……” 大户人家的钱多好赚啊! 她只要哄人家少爷吃口饭,铜钱就像流水似的哗啦啦地来了。 顾二爷好说歹说,好不容易说动顾君宁去一趟侯府。 被他缠得烦了,顾君宁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冯氏插嘴说,对对对,就当是劫富济贫呀。 但顾君宁担心其中有诈,反复叮嘱二叔,若她半日未归,就去定国公府求见十三公子。 顾二爷一听她结识了国公府的贵人,顿时老脸有光,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清晨,绿蚁偷偷摸摸地带她进了府。 她一路来到龙八房间门口,只听门内不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绿蚁千求万求,只差没叫她姑奶奶了。 “娘子你进去吧,只要别把我家少爷活活气死,这钱今日一定送到府上。” “没事的,龙八很好气的,死了也给你气活过来。” 顾君宁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银针和药粉。 绿蚁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她走进房间,入眼即是一大桌热气腾腾的佳肴。 龙八惨兮兮地趴在软榻上,下身盖了条毛皮毯子,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他一听到有人进来了,立刻怒道:“滚!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说着,他看也不看,操起手边的软枕便砸了过去。 龙八受了伤,两三天没吃饭,浑身虚脱无力。 这一扔,软枕失了准头,软趴趴地落在顾君宁脚边。 龙八听那人还没走,气呼呼地骂道:“没长耳朵吗!还不快给本少爷滚!” 话音未落,那只软枕迎面飞来。 “啪”的一下,软枕准确地砸在他的脸上。 第30章 够粗了吗 龙八被软枕砸得懵了一下。 “混蛋!”他扯下软枕扔在一旁,怒目而视道,“谁借你的狗胆,竟敢……” 这一瞥,他一眼便看到挑帘而入的少女。 熹微的晨光透过帘子的缝隙,为她纤柔的身姿镀上一层金边。 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格外娇嫩,宛若一夜好眠的海棠。 水葱般的小手轻轻放下帘。 她没说话,菱唇微抿,只将一双水润剔透的眸子望着他。 龙八有些恍惚,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她不骂人的时候那么好看啊。 但这个念头还未成型,便被顾君宁不客气地打断了。 “若不是龙八公子的屁股遭了殃,我还以为往常那些屁话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呢。” 龙八双眼一翻,气得肝疼。 “顾君宁!你怎么来了,谁让你进来的?” “自然是你家下人请我来的。” 顾君宁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软绵绵地趴在那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听说龙八公子吃不下饭,原先还以为公子的嘴被打坏了。” 说着,她故意抬起袖子,掩唇一笑,“没想到,呵。” 这个女人! 以前她让他不妄作劳,现在又问候他的屁股,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心思如此龌龊下流? 龙八刚要发作,突然想起他受伤的部位委实不雅。 他这才感到腰部一凉。 该死,刚才他扔东西的时候,毯子不慎滑下去了吧? 那顾君宁岂不看到…… 虽然隔着薄薄的亵裤,但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看了个精光。 龙八俊脸一红,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 他一边紧张地盯着顾君宁,一边悄悄把手埋到身下,小心翼翼地摸索毯子。 还好那个女人正在打量食案上的饭菜。 龙八捉住一角毯子,屏住呼吸,正想不惊动顾君宁,赶紧把毯子盖好。 这女人却突然看了过来。 “咦,老侯爷下手不轻啊。” 龙八的手一僵,“顾顾顾……你在看什么!” “我是个大夫,”顾君宁一脸好笑地俯身盯着他,“你说我应该看什么?” 他龙八,十六年来清清白白,花草不沾,干净雪白的男儿身…… 今日竟被这个女人看了去! “你给我出去!现在!” “急什么,你家花了钱,请我来劝你吃饭。你饭都还没吃,我哪能就这样走了呢?” 龙八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了。 “本少爷让你滚,听到没有?你走啊,不准看我……” 他起先还冲人家咆哮,没凶几句就缩回脑袋,声音越来越小了。 顾君宁恍然大悟道:“害羞了?没关系,你昨日被打得那么惨,整个侯府的人都看过了,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 龙八哀嚎一声,挫败地把头埋在胳膊肘里。 “再说,就你这身板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不如去看韩彻。” 她好死不死,偏要提别人做什么? 龙八被她一激,几乎立时从榻上跳起来。 “本少爷哪里不如他了?” “人家韩郎君,至少会自己吃饭。” 龙八不服,一骨碌爬起来,刚要开口,又疼得倒下去哼哼。 顾君宁跪坐在他身边,耐心地问道:“闹够了吧?想吃什么,我找人给你热一热。” 龙八疼得直哆嗦,但不想在她面前露怯,硬生生把哼唧都憋了回去。 他鼓着腮帮子,愤愤地瞪着那张巴掌大的脸。 这女人,白得好像会发光似的。 那张小脸脂粉未施,看起来嫩得像豆腐一样,他腹中空空如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怎么就想捧着那张脸,狠狠咬上一大口呢? “算了,”顾君宁失了耐性,站起身拍拍裙子,说道,“不想吃就算了,反正是你自个儿挨饿。” 他傻了眼,只见她果然快步走开了。 “喂,你、你不想收钱了吗?” “来都来了,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跑一趟?” 龙八赶紧点点头,顿时感到底气十足。 他决定强忍腹中饥饿,今日绝对滴水不进,活活急死这个女人。 顾君宁没回来哄他,反而拾起筷子,在菜碟里挑挑拣拣。 “你干什么?我可不吃……” “谁说要你吃了?”顾君宁捧着碗筷,嘻嘻笑道,“他们只要见着饭菜少了,自然会当你嘴硬,背着人悄悄吃了。” 龙八差点没跳下榻去揍她。 “顾君宁,你卑鄙!” “拿人钱财,替人吃饭。不服?好,那你自己来啊。” 龙八脑子一热,刚要伸头张嘴去接。 但那女人笑得狡黠,眼睛亮亮的,跟只狐狸似的。 他猛地回过神来,扭过头,哼哼唧唧地说:“小爷又不是傻子,我才不吃呢。” “什么,你竟然不是傻子?” 龙八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气得脸色铁青,在心里发第千八百遍誓,等他养好伤,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 顾君宁用手背探了探碗沿的余温。 她挑了一碗温热的乳粥,端在手里来到软榻边。 龙八见状,冷着脸装死。 她坐在软榻边,用调羹搅了搅粥,诱人的浓香味立时散发出来。 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鲜香扑鼻,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道:“放下,本少爷自己会吃。” 她“咚”地一下把碗放到他嘴边,“喏,自己舔。” 这个女人想让他像狗一样摇着尾巴去舔盘子吗? “扶我起来。” 顾君宁没好气地将他扯起来。 动作一大,龙八疼得直冒冷汗,大声抱怨道:“你怎么那么粗……” “鲁”字还没说出口,他勉强坐起身,顾君宁便径自松了手。 龙八重心不稳,啪叽一下撞洒了那碗白粥。 “啊!” “哼,”顾君宁冷哼一声,接着他刚才的话反问道,“够粗了吗?” 屋外的绿蚁听到少爷惨叫,猛地撞门闯进来,抬头一看,后悔得想自戳双眼。 孟氏那边放心不下,派王嬷嬷过来看。 先前躲在门口偷听的丫鬟绘声绘色地跟她说:“一个说什么‘怎么那么粗’,还叫出声来,另一个冷笑问够不够粗。” “什么?少爷不是受伤了吗,怎会做出此等白日宣……” 这时候,绿蚁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尴尬地说道:“嬷嬷还是先别进去的好。” 王嬷嬷急了,匆忙赶到门口,往里一望。 龙八虚弱地斜卧在软榻上,顾君宁臭着脸站在一边,两人打定主意互不理睬似的。 她刚松了口气,但突然发现小主子的双手捂在某个极其微妙的部位。 他的指缝间白花花一片…… 第31章 大债主 王嬷嬷原想将顾君宁带去给孟氏看病。 但她死活没想到,八少爷房中竟生出这样的变故。 顾君宁倒好,嘱咐绿蚁把钱送到顾家,云淡风轻地转身走了。 留下面红耳赤的龙八,一脸绝望地倒在榻上。 王嬷嬷发愁了,这该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啊? 顾君宁一出侯府大门,便被脸色惨白的冯氏拦下了。 “三娘!你可算出来了,快跟婶娘走,家里出大事了!” 她不由分说,一路小跑,拉着顾君宁赶到济世堂。 医馆里,何春宜捧着茶盅,悠闲地啜着茶,身后乌压压地立着一堆壮汉。 顾二爷如坐针毡,一见着她,如同见了救星似的,高声道:“去一趟安康侯府,怎么去了那么久?” 原来,今日何春宜带人登门讨债。 他竟然已把顾二爷欠的所有债务一并偿还干净,只将那些欠条全部捏在手里。 现在,顾二爷欠的,全成了何家的债。 顾二爷原本不知。 今早他来医馆整理账簿,何春宜突然带人闯进来,把十几张欠条往他脸上一拍。 “顾小二,还债。” 顾二爷懵了。 以前,他拆东墙补西墙,不停地找人借钱还债。 虽然这窟窿越补越大,但好在欠每位债主的钱都不多。 因他单笔所欠数额不大,若被人一纸状书告到衙门,他最多被关几日就放出来了。 但现在,何春宜成了他唯一的债主。 何春宜要是把他给告了,他少说也得挨上几十大板,往后的牢饭不知要吃到何年何月。 “二叔,你究竟还欠多少钱?” “……两百多贯吧。” 冯氏闻言,尖叫一声,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她娘家做的是布商营生,未出嫁时她也替父亲记过账。 但那么大的数额,她连做梦都不敢肖想。 “两百贯钱啊……一贯钱一千文,两百贯,相公,你知不知道,一匹绢才五百文……” 冯氏双眼失神,喃喃着,后退几步。 “你不是嫌家里的菜口味淡么,一斤盐四十文,这钱拿去买盐,都够把盐当饭吃了啊。” 顾二爷脸上无光,见何春宜笑眯眯地看着,更是心头火起。 “住嘴,妇道人家知道什么?” 冯氏忍不住抹起泪来。 以前她就知道,这个丈夫是指望不上了。 好在顾叔陵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冯氏听人说,就连九品官,月奉也足有一千多文钱。 只要二郎读书成器,以后当个官老爷,那她后半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哪成想,好日子还没过上,顾二爷先欠下一屁股债。 济世堂关门歇业,家里又没别的营生。 就算二郎今天就去当官,全家扎紧裤腰带,不吃不喝,那也得等上几十年才能还清债务。 冯氏越想越绝望,索性坐地嚎啕大哭。 “弟妹别急,我与顾贤弟相识多年,理应照顾顾家几分。他欠的债,足有二百三十多贯。我已替他抹去零头,顾家只需还我两百贯钱。” 何春宜不急不慢地补充道:“限期,一个月。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顾二爷经营济世堂期间,每个月最多赚上十几贯钱。 他只给一个月的期限,无疑料定顾家无力偿还,必然还有别的打算。 顾君宁走上前,直面何春宜。 “要是到期还不上,又当如何?” 冯氏想起上门讨债的那伙人,害怕地恳求道:“何馆主,你别伤我家相公性命……” “冯娘子放心,天子脚下,何人敢擅自行凶?何某至多命人报官,一切自有官府裁决。” “啊?” 何春宜嚼了嚼口中的茶叶渣,笑道:“但顾二与我自**好,我不忍伤他颜面。你看如此可好,顾家把济世堂转让给我,这笔债一笔勾销。” 顾二爷暴跳如雷,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好啊,你这狗鼠辈!原来你还惦记着我家医馆。” 上次,何春宜出六百贯想要盘下济世堂。 顾二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急吼吼地把人轰了出去。 这次他却拿捏住顾二爷的要害,只肯拿几张欠条来换。 “顾小二,反正你从小不是学医的料,济世堂的招牌迟早要砸在你手里。不如冠上我回春馆的名,也不算辱没了顾家祖业。” “姓何的,你做梦去吧!” “我今日来只是警告你一番,顾绍礼,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二爷叫骂道:“呸!二爷我什么酒都不吃!要是我大哥在,哪轮得到你来耀武扬威?就凭你,给我大哥提鞋都不配!” 他还没说完,何春宜手腕陡然一扬,杯中的残茶泼了他一身。 顾二爷脸上粘着几片茶叶,茶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到身上,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何春宜缓缓站起身,拍拍手,靠近他冷笑道:“委屈么?呵呵,你最敬最爱的那个大哥又在哪里?” 冯氏愣了愣,慌忙拿出帕子给丈夫擦脸。 顾二爷攥紧拳头,浑身颤抖不已。 “走。” 何春宜刚要带人离开,顾君宁突然捧着杯新沏的茶拦住他的去路。 “小娘子这是何意?” “先生既是我家二叔的旧识,那便是奴的长辈。初次相见,晚辈敬长辈一杯茶有何不可?” 何春宜见她柔柔弱弱,容貌清秀可爱,神情又极为诚恳,迟疑片刻便要伸手去接。 但顾君宁又将那杯茶收回来。 “只要下个月我们如约将两百贯钱还上,这笔债就此一笔勾销,可是?” “正是。”何春宜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问道,“小娘子就是前些日子给安康侯府老太太看病的郎中?” 顾君宁微微颔首。 何春宜捻须冷笑道:“原来如此。学艺不精,自砸招牌,小小年纪竟如此无知轻狂。唉,顾家果然后继无人了。” “那就不劳先生操心了。”顾君宁不气反笑,诚恳地将茶杯奉出去,“先生,请。” 何春宜刚要接,顾君宁手腕一翻,兜头泼了他一身热茶。 “你!好生无礼!” 顾君宁收起茶杯,冷着脸道:“我家二叔,也不是谁都泼得的。” 他带来的手下见主子受辱,个个摩拳擦掌,欲要打砸泄愤。 顾二爷忙将顾君宁扯到一旁,大声道:“你、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何春宜眯起眼,眼含怒火,笑容和蔼。 “既为长辈,后生不肖,难道我还教训不得?你这侄女最欠管教,今日我就替你管上一管,小惩大诫,如何?”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涌进几个侍卫打扮的佩刀男子。 那几人一进门,便将何春宜的人死死压制住。 为首的侍卫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对顾君宁毕恭毕敬地行礼。 “顾大夫,国公爷已恭候多时,请娘子随奴过府诊脉。” 第32章 难猜 顾君宁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离开济世堂。 何春宜看得双眼发直,舌根好似僵了一般,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我家人……” “娘子放心,这边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顾君宁背着药箱,刚走到门口,突然被人从背后捉住,一把拎起扔进马车。 马鞭一甩,马匹嘶鸣,车轮很快转动起来。 她摔了个七荤八素,揉了揉被磕疼的胳膊肘,缓缓爬起身,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面若冠玉,剑眉星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顾君宁忍痛挪到角落里坐好,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韩郎君”。 “怎么,”韩彻瞥着她,眼底淡漠,“不高兴了?我还以为顾大夫早该习惯了被掳来掳去。” 顾君宁被他看得有些不安。 这人阴晴不定,脸上总是淡淡的,让她看不透他的心思。 不像龙八那个傻子…… 韩彻别过脸,那双狭长的凤眸里隐有冷意。 “还是说,我国公府的马车不够宽敞,不如龙八的马背待得舒服?” “哪里哪里,京城哪还有比国公府的马车规格更高的……” 她顺口接过话茬,胡乱恭维起马车来。 “顾大夫。” 韩彻不吃她装傻卖乖这一套,冷笑道:“请你登门看病可真不容易。看来,非得用掳,才请得到人。” 他今日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跟吃了爆竹似的。 但她刚受了人家恩惠,只得勉强笑道:“韩郎君好生风趣。” 韩彻瞥了她一眼,神情冷淡。 两人都没说话,马车碾过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单调的咯吱声不知持续了多久,韩彻终于开口打破马车内的沉默。 “昨日不是说好,今天去为我祖父诊脉么?” “安康侯府,你就那么喜欢去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意外的低沉好听。 顾君宁明白了,原来他以为她爽约,无端轻慢于他,这才会与她置气。 “侯府老夫人虽卧病不起,但病情尚且稳定。而侯府诸人,近日并无突发恶疾者。” “你去安康侯府,究竟是看病,”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还是看人?” 被他这么一问,她突然有点莫名的心虚。 “那个,”她舔了舔嘴角,解释道,“龙八被老侯爷打伤了。” “皮肉伤,侯府又不是治不好。” 韩彻的嘴角扯了扯,俊美的面容上浮起几分嘲讽。 她眉心突突直跳,唯恐他下一句就要问她,是不是就那么心疼龙八。 “龙八闹绝食,都好几天没吃饭了。我过去哄他吃饭……” 韩彻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哄他吃饭?龙八又不是三岁小儿。” “而且,你是郎中,不是奶娘。” “或者说,”韩彻唇角勾了勾,神情隐约一变,邪佞了几分,“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那张脸俊美而耀眼,但他的笑容却令她感到心慌。 顾君宁心里咯噔一下。 韩彻见她不语,微微眯起眼,摸着下巴冷笑道:“要是顾大夫喜欢,我倒是可以效劳。” 他的话意味深长,但他好似全然不知,仍然一脸禁欲淡漠。 “不必不必,韩郎君客气了。” 顾君宁也跟着装傻,诚恳地说道:“医者父母心。龙八公子既然有病,那便是我的病人。” “他虽顽劣了些,但哪有做父母的,当真和不肖儿计较的道理?” 这一番话,她说得极为动情,仿佛真的发自肺腑。 韩彻微微一愣,但顾君宁狡黠地笑了笑。 话锋一转,直逼他而来。 “倒是韩郎君,既与龙八公子情同手足,还望郎君多加规劝才是。” 龙八被她认成了崽。 崽子的兄弟又是她的什么? 韩彻嗤笑一声,淡淡道:“我听说医者解毒,常常以毒攻毒。顾大夫的嘴,不知要何种毒物才克得了。” 这哪是请她看病,分明是成心找她斗嘴。 一想到他是韩中尧的孙子,她心中便生出阵阵不快。 连孙子都能欺负她了? 顾君宁憋了一肚子气,索性抱着药箱往后一靠,要多大爷有多大爷地瞪着他。 “过奖过奖,钱给够,我就闭嘴。” “安康侯府给你多少诊金,我们定国公府就付双倍。” 顾君宁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韩彻脸上的笑容散了,耐心地对她说:“你若缺钱,便来找我。你要多少,想必我还给得起。” “代价呢?” “拿你最贵重的东西抵给我,必然让你付得起。” 顾君宁愣了愣,摇头道:“我家贫,你出身尊贵,什么好的没见过,我的东西如何入得了你的眼?” 韩彻闭上眼,往后靠了靠,扬起下颌,姿态散漫风流。 “自然入不了。” “但我偏喜欢夺别人的心头好。” 听听,这是什么怪癖? 韩中尧这孙子养得太不成体统了。 要是换成她孙子,她非得拎着扫帚把他打得满院子跑。 顾君宁憋着火,盯着那张好看的脸,心思一转,突然笑道:“顾家家徒四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 “郎君待我至诚至善,是我命中的贵人。不如韩郎君把自己收回去,把钱给我,从此山高路远,江湖不见……” 韩彻那张面具般冷漠的面容骤然出现一丝裂痕。 “顾、大、夫,”他像是强忍怒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算计。” 顾君宁懒洋洋地冲他摆摆手。 “不过,依顾大夫的心性,今日为何会沉不住气,惹怒回春馆的馆主?想必,这也是算计好的吧?” 顾君宁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 “韩郎君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韩彻放下手,干净修长的手指屈起,轻轻敲了敲膝头。 “你是因为算准我的人要去接你,所以才敢泼何春宜一身茶?” 顾君宁鼓着腮帮子,“不然呢?” 韩彻笑了,眉眼蜿蜒,眼中冰雪初融。 “嗯,下次泼滚水。”他微笑道,“他要发作,便让他来寻我。” 顾君宁摇摇头,不再吭声。 马车驶过好几座坊,总算停在了定国公府的角门前。 韩彻先下了车,命下人扶顾君宁下来。 她抱着药箱跳下车,抬头看了一眼威严高耸的围墙和砖瓦。 五十年了。 今日,她又要见到他了。 第33章 故人应不识 顾君宁走后,龙八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放开肚皮胡吃海喝,喜得心腹小厮绿蚁连连跑去小厨房催菜。 等他吃饱喝足,他想起祖母尚在病中,这几日一定很担心他,便派小厮去给祖母报个信,说他好多了。 绿蚁喜滋滋地领命去了。 龙八趴在软榻上,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很快便有些犯困。 迷迷糊糊间,他时而想起顾君宁笑盈盈的小脸,时而想起她拿针扎他,又端着碗哄他喝粥。 “小爷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他喃喃着,睡意渐浓,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门响了。 那个女人来了? 龙八猛地睁开眼,只见绿蚁一脸沮丧地摸进屋,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少爷,老侯爷和老夫人……又吵起来了。” 今日安康侯下朝后,主动去探望久在病中的孟氏。 平日,安康侯和孟氏之间,夫妻感情极为淡薄。 有时候安康侯的倔劲一上来,连相敬如宾都未必做得到。 孟氏这一病,已有数月未曾下床。 安康侯来探病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来,他也只是略坐坐便要走。 孟氏担心自己的病情,恳求老侯爷进宫请旨,让尚药局的池青阁池奉御来给她诊治。 安康侯当即拉下脸,斥道:“池奉御是什么人?他官居五品,专给圣上一人看病,连王公贵族都未必请得动他。” “你那宝贝孙子刚给我闯了一大堆祸,我劝你还是消停消停,别给我们龙家惹麻烦。” 她也沉着脸,眼中露出轻蔑。 “那定国公呢?” 高祖曾指派池青阁给定国公疗伤,他频繁出入国公府也是常事。 “人家定国公,战功赫赫,威震八方,那可是一刀一枪、马背上拿命拼出来的功勋。朝廷上下,谁人不服?” “你拿什么跟韩公比?你是能带兵打仗,运筹帷幄,还是提枪上马,横扫千军?” 安康侯为人耿直,脾气火爆,对孟氏历来没有好脸色。 他见孟氏待他轻慢,心头火起,嘲讽道:“除了那个软骨头的爹,你还有什么,嗯?” “我爹是前朝太傅!高祖亦视他为肱股之臣,你……” “好一个太傅,带着全城文官开城献降,”安康侯对岳家极为不屑,“我虽是个武将,但我也知道,一日是软骨头,一辈子都得跪着。” 孟氏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拍床沿,怒道:“你以为我们孟家又看得上你么?” “哼,你三十未嫁,又是个庶女,还不是你那个爹,求高祖赐婚,死皮赖脸把你塞进龙家?” 安康侯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气得面色潮红,“不然老子娶你还不如娶条狗!” 绿蚁说到这里,龙八听不下去了。 “得了得了,后面怎么样了?” 双方大吵一架,互不相让。 王嬷嬷早已去各房找老爷夫人来劝架,这才让绿蚁有机会偷偷躲在窗下听了一耳朵。 安康侯后来说,既然那个顾大夫看得好,就接着请人家来看,别把上两辈的恩恩怨怨牵扯进来。 龙八奇道:“怪了,我祖母和顾家能有什么牵涉?” 绿蚁也不知。 后来,安康侯摔门而出,绿蚁差点被他撞见,赶紧逃回龙八屋里。 龙八满肚子疑问,只想尽快把伤养好,亲自去找祖母问个清楚。 他却不知,绿蚁走后没多久,王嬷嬷便回来了。 孟氏打发走其他人,命王嬷嬷取了一只锦盒,将顾君宁以前开的药方放进去,找人送到定国公府,务必让国公爷亲启。 “就说,老身命不久矣,今生恐难再见。这只盒子里,装的是故人之物,今日归还于他。” 王嬷嬷面露难色,惊疑道:“主子,这是……” 孟氏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既然她快要死了,那就拖上旁人,陪她一道生不如死。 “照我说的做。”她嘴角牵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近乎腐烂的花朵,“他一定会看的。” 定国公府。 今日,韩彻直接领她去了中堂。 顾君宁心中惴惴难安,只觉得脚下的路太长,路上生出遍地荆棘,让她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酷刑般的痛楚煎熬。 韩彻走在前面,偶尔和她说几句祖父近日的情况。 她默默听着,柔肠百结。 前世,她独自离京,在外游医多年。 夜深人静之时,她不是没有想象过两人再见的情形。 她想过,她会又哭又笑,会打他骂他,会径自转身离开,或许还会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 但她唯独没想过,她和他之间将会隔了整整五十年。 那个人,她的少年郎,如今不知是什么模样。 顾君宁心绪激荡,起伏难安,只听韩彻说道:“顾大夫,进去吧。” 她低头走进屋,脚底旋即陷在柔软的毛毡地衣上,仿佛一脚踩在了淤泥中,进退两难。 “祖父,顾大夫到了。” 顾君宁如坠梦中,循着韩彻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身侧。 韩彻扶着轮椅的后背,调整好老人面朝的方向。 轮椅上,须发尽白的老者看向她,低声道:“顾大夫,有劳了。” 顾君宁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颤抖的指尖轻轻搭上老人的脉搏。 她不敢直视韩中尧的脸,只将目光缓缓落在手上。 素白纤细的手指,斑痕遍生的手腕。 红颜白首,何等触目惊心。 探清他脉象的那个瞬间,她满腔酸楚喷薄而出,指尖一紧,拼命咬住下唇,止住胸腔里涌上来的疼痛。 他果然…… “我祖父的情况如何?” “十三,”韩中尧开了口,“别催顾大夫。” 顾君宁收回手,犹疑着看向老人的脸。 接下来,便该看他的面色舌苔了。 那双苍老的眼,包裹在数重褶皱间,眼中红丝遍布,曾经清亮的眼珠似是蒙上了一层云翳。 韩中尧的眼里映出顾君宁苍白清丽的脸。 顾君宁终于重新看到他的双眼。 但这双眼睛,她已再也认不出来。 两人默默相望,隔着五十年的尘与土,黄沙与鲜血。 韩中尧终于说道:“老夫近来双目肿痛,视物不清,哪怕近在咫尺也看不真切。先前请的郎中说是肝火郁结……” 他顿住,等顾君宁去说。 顾君宁回过神来,抿了抿干涸的唇角,说道:“无妨,此为急症,清火散郁,配以针灸即可。” 韩彻看着她,追问道:“那我祖父的身体?” “……我先为国公爷施针,至于方子,恐怕还需斟酌。” 话还未说完,下人来禀,说是安康侯府送了只锦盒过来,请国公爷亲启。 第34章 障眼法 “安康侯府?” “是,”下人答道,“说是侯府老太太差人送来的,原是故人之物。” 说着,他恭敬地将托盘中的锦盒呈上。 顾君宁的双肩一颤,身体僵硬。 她假作不经意地扫了那只锦盒一眼,直觉盒子里的东西和前世的顾瑜有关。 韩中尧低叹道:“放着吧。” 韩彻瞥了下人一眼,示意他退下。 房间里重新陷入先前的沉寂。 顾君宁心有余悸,忙低头从药箱里找出针袋,垂眸掩饰此刻复杂的心绪。 韩彻的声音淡淡响起。 “那就有劳顾大夫为祖父施针了。” 施针的过程异常安静。 韩中尧闭着眼,神情放松,仿佛对她格外信任。 结束后,顾君宁推说,她行医经验尚浅,对国公爷的症状尚有不解之处,需查阅家传医书后方能对症下药。 韩彻盯着她,似笑非笑。 她回敬了他一个看孙子的眼神。 两人都没说话,韩中尧缓缓抬起头,低唤了一声“顾大夫”。 那三个字,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老人的精神倾颓下去,又不知有什么支撑,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像是想看清她的模样。 “……国公爷。” 顾君宁犹豫了片刻,在老人的轮椅前俯下身。 但哪怕近在咫尺,以他如今的目力,也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他费劲地张大眼眶,脸上竟浮起孩童般的茫然无措。 顾君宁咬住舌尖,绷紧脸庞,强忍酸楚。 “祖父,您今日也累了。” 终于,韩中尧垂下眼,语气慈爱地说道:“十三,替我送顾大夫回去。” 韩彻答了声“是”,命人送祖父回房。 顾君宁刚要走,身后突然响起老人低哑的声音。 “多谢了,顾……大夫。” 她愣了一下。 韩彻的身形也猛地顿住。 顾君宁回过头,从门框里向屋内看去,只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遥遥看向她离去的方向。 一时间,她竟不知,那句多谢,是说给她,还是说给顾瑜。 韩彻看着她,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俯身朝屋内长长一揖,算是还礼。 老人再无多言。 屋外两人一同离开,穿过数重院落屋舍,一路沉默不语。 “十三叔!” 花圃里突然蹿出个小肉团子,扭着肉乎乎的小身子扑向韩彻,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手。 韩彻笑了笑,将他捞起来抱在怀里。 韩羽搂着他的脖子,眨巴着眼,看清顾君宁的脸后,咯咯笑道:“我认识你,你是‘娘子’。” 她对这个称谓头疼不已,板着脸道:“叫姐姐。” 韩彻斜了她一眼,教侄子说道:“她姓顾,你叫她‘顾姨’吧。” “什么啊?” “可她明明是姐姐……” 一大一小同时抗议起来。 “你非要与他同辈,就跟着叫我一声叔父。” 韩彻恣意笑道:“我,最宠后辈。” 顾君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要是五十年前她没死,那今日就该换他给她请安,恭恭敬敬地叫她祖母。 “公子爷,哎,小羽少爷快下来……” 奶娘并几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接走韩羽。 韩彻送顾君宁出了府,坐进马车,嘱咐车夫送她回去。 她坐稳后,他却不急着走。 那只劲瘦修长的手,挑起厚厚的车帘,让她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他的神情虽淡,但那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却灼灼地炙得她双颊滚烫。 “药方何时开好?” “后日。” “那好,”韩彻冷笑道,“这两日,你便好好在家开方子。” 她听出他话里隐隐的威胁。 这让她有些不快,竟冲淡了心中先前的酸楚。 “不然呢?” 韩彻轻嗤一声,淡淡道:“你要什么书,我都给你搬来。以后你就不必离开韩府了。” 说着,他放下车帘,命车夫驾车离去。 回家后,顾君宁寻了纸笔,用左手提笔,歪歪斜斜地拟好药方。 她将几味重要的药分别写在不同的方子里。 写好后,她又在每张纸上补了几味常用的药,信手在下面写了用量。 等到晚上,顾叔陵房中亮起烛火,她这才拿着几张药方去找他。 她敲了敲门,走进房间。 顾叔陵跪坐在书案前,就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正在认真地伏案抄书。 “二哥,你还在温书么?” “……嗯,”他好像怕被发现一样,匆匆掩上书,推开纸墨抬头道,“宁宁,你怎么来了?” 顾君宁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今日我去定国公府出诊,回来后,便为国公爷拟了几张药方。” “但我字丑,”她故意做出几分忸怩的小女儿态,“怕拿出去惹人耻笑,这才想请二哥帮我誊抄药方。” 其实,她今日听闻孟氏派人送东西过来,特地留心多看了几眼。 那只锦盒既窄且薄,能放进去的东西不多。 而且,那日孟氏能认出她的字,韩中尧必然也能认出来。 就算没有孟氏送锦盒这一出,她也早已计划好,要以旁人的笔迹来混淆视听。 顾叔陵并未多问,微笑道:“何时要?” “明晚。” 她将几张药方一并交给顾叔陵,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案上的书。 顾叔陵刚才太过匆忙,好几页纸张散在一旁。 她一眼看出,他并非在写夫子留下的功课,而是在替人抄书。 京城里的书斋常以微薄的报酬,雇佣寒门学子为其抄书。 顾叔陵俨然想抄书补贴家用。 书案上的纸张墨迹未干,已有厚厚一叠,被他死死压在手肘下。 “二哥……” 顾君宁心中一酸,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又不愿当面拆穿他。 “宁宁,”他的笑容温暖,“你这几日定然累了,以后……” 屋外突然传来冯氏的嚷嚷声。 “二郎,都戌时了,屋子里怎么还亮着灯呀?” “别看书了,赶紧吹了灯睡觉,啊!” 顾叔陵无奈地答道:“知道了,婶娘也早些歇着吧。” 冯氏站在窗户边,等了片刻,见他还不熄灯,嘴里嘟哝道:“现在灯油多贵啊,这烧的都是钱呐。” 顾君宁听不得她絮叨,抢先吹灭了油灯。 窗外的冯氏满意地叹了口气,掌着蜡烛快步走开了。 顾叔陵起身推开后窗,让进一屋清凉如水的月光。 月光下,那张清俊的脸有些憔悴。 她看得出,顾叔陵的双眼早已熬得通红。 “二哥,”她把他拉到窗边坐下,“我给你揉揉眼吧。” 她熟练地按摩起他眼睛周围的要穴。 顾叔陵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了。 他像是累极了,声音轻轻的,仿若梦中的呢喃,“那几张药方,明日我带去学塾给你抄。” 第35章 错错错 晌午,书塾里一片寂静。 顾叔陵趴在案边继续抄书,干粮放在手边,几乎顾不上吃。 闻西舟返回空荡荡的屋子里,见状愣了一下,回到他前方的座位坐好。 “决明,”闻西舟转过身,手肘撑着顾叔陵的书案,劝道,“先把东西吃了,小心别蘸到墨里。” 顾叔陵头也没抬,“快了。抄完这些,我还得帮宁宁抄药方。” “什么药方?” 闻西舟心下大奇,果然在他胳膊下方瞥到几张字体东倒西歪的方子。 他眼睛一亮,忍不住笑了出来。 都说字如其人,奈何顾家三妹妹那般清丽的可人儿,写出来的字却如同狗爪子扒拉的。 顾叔陵轻咳一声,把方子往里揽了揽。 “你这段时间每天都要抄书赚钱,这双眼睛都快熬坏了吧?” 闻西舟叹了口气,带着些许责备道:“决明,你我同窗多年,何必一直拿我当外人?我这里还有钱帛,你就当找我借的……” 顾叔陵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饱蘸墨汁的毛笔尖战战巍巍地抖了抖,啪嗒滴下几滴墨来,恰好落在他抄了一半的纸上。 顾叔陵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揩干墨汁。 看着被染脏的纸,他不由得心疼又浪费了半天功夫。 但他抬头看向闻西舟时,目光却是诚恳清澈的。 “灵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前几年,顾二爷开药堂赔了本,他因此付不起夫子束脩。 那个时候,闻西舟便已解囊相助。 他一直过意不去,替人写状纸家书,辛苦攒钱执意还上。 如今,家里人虽不说,但他知道,顾家的重担全都压在妹妹一个人身上。 为兄者,如何能装聋作哑? 在闻西舟复杂的目光中,顾叔陵笑了笑,放下笔,转动着酸痛的手腕,捡起干粮啃了几口。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 闻西舟拾起案上那几张药方,笑道:“不过这些,还是我来替你誊吧。” 顾叔陵费劲地咽下堵在嗓子眼的干粮。 面对好友温润的笑脸,他不愿再拂了闻西舟的好意。 顾叔陵犹豫了片刻,放下干粮,起身揖了一揖,“如此,只好有劳灵均了。” “你啊!” 闻西舟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将药方铺在案上,研墨准备誊抄。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望着顾叔陵,噗嗤一笑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重礼数,让人分不出亲疏。” “难道你在家也是这样吗?”闻西舟摇头道,“要是我们是亲戚,我定不容你与我这般生分。” 顾叔陵苦苦一笑。 “要是我家中有姊妹,正好嫁给你,你我亲上加亲,多好。” 说这话时,闻西舟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目光直直地盯着顾叔陵。 顾叔陵猛地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灵均。”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种话,还是少提为好。” 闻西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两人各自默了默,他终于勉强笑道:“顾决明啊顾决明,罢了,我给你家妹妹抄药方去了。” 晚上,顾叔陵回家时,将闻西舟抄好的药方交给妹妹。 但他想起那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心中有几分不适。 是故,顾君宁向他道谢时,他并未提及闻西舟的事。 顾君宁回房后,仔细在灯下察看药方上的笔迹。 那手字飘逸优美,但转折撇捺皆显得浑厚些。 她就着昏暗的烛火,临摹了不下数十遍,勉强模仿得几分形状。 要是有人问起,她大可说是习自兄长,虽不完全一样,但也遮掩得过去。 直到后半夜,她才誊好药方,药方上的字迹已有不小变化。 次日,定国公府的人上门找她。 她将药方交给来人,让二叔跟那人去韩府账房支取报酬。 没想到,定国公府出手阔绰,痛快支了四十贯钱给顾二爷。 顾二爷惊掉了下巴,“哪、哪用得上给那么多?” “国公爷说,以后还有劳烦顾娘子的地方。” 四十贯一到手,顾二爷所欠的两百贯,已补上五分之一。 顾二爷又喜又愁,去找顾君宁商量说:“三娘你看,要不,你请定国公他老人家,再给你举荐举荐,专给那些大户人家看病?” 顾君宁别了他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他被瞪得呆了呆,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这都什么眼色? 怎么好像他才是她侄女似的…… 药方很快送到韩彻手中。 韩彻命人照着方子抓药来煎,待下人送回方子后,他关上门取出另外几张药方。 那几张药方,是义诊当日,顾君宁亲手写的。 韩彻不知出于何故,命人收集了几张,一直放在书房里。 今日,那张药方一送到,他便看出有些异样。 两相对比之下,韩彻心中一惊,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但下人来传话说,国公爷请十三郎君过去。 “祖父。” 韩彻赶到房中,丫鬟已服侍韩中尧服了药。 韩中尧手里握着昨日那只锦盒,锦盒依然紧紧掩着,未曾打开过。 “你们都下去吧。”他将锦盒递给下人收好,对韩彻招招手道,“十三,过来。” 韩彻先是问了祖父的身体状况。 见老人眼中的血丝褪去,目光清明了不少,他才放下心来。 “顾家三姑娘,她若果真博极医源,精勤不倦,又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怀的是大慈恻隐之心……” “那你,就全力助她重整济世堂,恢复顾家声名。” 韩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若她想救的并非一姓之家,只要不堕顾氏清名,便许她后顾无忧,让她做顾家的人该做的事。” 韩中尧说完长长一段话,干咳起来,韩彻依然不置一词。 待老人的咳嗽平息后,韩彻藏在袖中紧紧攥着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他像以前那样,恭敬地俯身行礼,答了声“是”。 韩中尧眼中闪过些许不忍,缓缓道:“十三,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吧?这是我欠顾家的。” 多年暗中照拂,韩彻从未过问,但早知祖父与顾家必有渊源。 他站直身体,摇头道:“祖父错了,我不想知道。” 在韩中尧惊异的注视下,韩彻转身离开房间,只留下一句冷冷淡淡的话。 “这是整个韩氏,欠祖父的。” 第36章 脱骨香 前些日子,顾君宁收到国舅府送来的书信。 陈鲤珠在家养伤,无聊至极,一时兴起便给她写了封信。 信上,她提及府中即将大办家宴,而她脸上刚好生了几处痤疮。 那痤疮极为显眼,抹上脂粉也遮掩不掉,她因此日夜苦恼,唯恐被姑表亲戚嘲笑了去。 顾君宁曾为陈鲤珠搭过脉,自然清楚她的体质。 她读完信,心里便已拟出方子。 顾君宁找二叔要了库房钥匙,去自家库房寻了几味用得上的药材,调制好祛除痤疮的药膏。 玉容膏是前朝宫廷女医为宫中嫔妃所制。 净面后,只需点蘸些许,薄涂于患处,三四日痤疮便可全消。 此方秘而不宣,并未载入医书,仅在女医间流传。 顾君宁前世曾入宫学医,从女医处习得不少大魏宫廷秘方。 她根据陈鲤珠的体质,对配方加以改良,确保药效发挥到八九成。 隔日,国舅府的人过来取回信。 顾君宁将玉容膏和书信一并交给来人,嘱咐他务必及早送到县主手中。 没过几天,陈鲤珠命人送来帖子,邀她结伴出城秋游。 出游的日子,正好定在五日后。 这些天,顾君宁忙里忙外,搬了些药材香料并药碾药杵进屋。 冯氏看着奇怪,刚想问上一嘴,那房门“砰”地一下关了。 见状,顾二爷急得团团转。 还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三娘却把自个儿给关起来了。 她难道还能从房间里掘出金子来不成? 顾二爷吹胡子瞪眼,急吼吼地打发冯氏去问。 冯氏吃了几回闭门羹,只好扒在门缝边,拼命拿眼睛往里瞅。 她隐约瞥见顾君宁的身影,鼻子一抽,嗅得屋内异香扑鼻。 那香味不似寻常脂粉香,闻着像是梅香,又比梅香好闻得多。 冯氏没读过书,一时想不出怎么形容那股味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好像灌入清清冷冷的花香,教她四肢百骸都舒坦极了。 这时候,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婶娘,”顾君宁探出脑袋,毫不意外地对冯氏说道,“劳你搭把手,帮我一起收拾收拾。” 冯氏忙闪身进屋。 顾君宁将她调制好的香膏分别装入两只拇指大的盒子里。 冯氏见那膏体腻如羊脂,剔透莹白,不禁捧着那盒子打量起来。 “三娘,这是什么?” “香膏。”顾君宁顿了顿,补充道,“其名,脱骨香。” 这香,前朝末代皇帝曾下旨,赐给爱妃梅氏一人独用,名曰“脱骨香”。 梅妃所行经处,暗香浮动,遗世独立。 除此之外,脱骨香留香持久,仿若美人乃梅精所化,梅枝为骨。不似其他香膏浮于肌理,转瞬即逝。 若此香混于闺阁脂粉香中,绝不会湮没其间,反而愈显清冽脱俗。 冯氏自然不懂其中精髓,但她也知道这肯定是好东西。 她忍不住想找侄女讨些来收着。 “那剩下的怎么办?” “毁了。” “可是……” 冯氏心疼不已,又不解顾君宁的用意。 顾君宁毁去剩下的香膏,笑了笑,对她说道:“物以稀为贵。香,本为奢侈之物。” 既是奢侈之物,自应有价无市。 次日,陈府的马车一大早便来接她。 顾二爷消息灵通,早就知道,这几日不少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都要外出秋游。 临行前,他殷切嘱咐侄女说:“三娘啊,你去了以后多走动走动,好好看看谁有病……” 几个时辰后,陈鲤珠携顾君宁来到京郊,同坐于三面屏风围成的行障中。 午后,众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 侍女们所涂香料并脂粉香混杂,彼此充斥变得刺鼻,唯有顾君宁的梅香浓淡相宜。 陈鲤珠歪过脑袋,抽了抽鼻子,好奇地问道:“顾姐姐,你涂的这是什么香?” 这时,侍女走进来行礼,打断二人的对话。 “县主,姜家六姑娘和几位小姐来了。” 陈鲤珠只好点点头,道:“请几位姐姐进来吧。” 她身为县主,又是太后的亲侄女,身份高贵,自然是京中贵女热衷的结交对象。 司南伯之女姜姣为首的一众贵女结伴过来与她见礼。 众女寒暄一番,先后落座。 姜姣有意讨好陈鲤珠,但见她身边早已坐着个平民女子。 那少女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生的虽美,但身穿布衣,脂粉未施,梳了个简单的髻,发髻上光秃秃的,什么钗饰也没有。 她定然出身寒酸,没见过什么世面。 但就凭这样的平民女子,也配坐在县主身边么? 姜姣心中不屑,但见陈鲤珠待她态度格外亲昵,不由得死死盯着那个陌生少女。 可那少女依然与县主谈笑风生,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毫不露怯。 姜姣有些失望,勉强打起精神,随旁人附和几句。 说笑间,屏风外突然响起一阵大笑声。 姜姣竖起耳朵,只听有人笑道:“龙八啊龙八,老侯爷这顿打,竟把你打成个娘们了不成?” “男人哪有坐马车的?你也忒娇气了,养了大半个月还不能骑马?” 几个贵族子弟哈哈大笑,龙八骂了句粗话,与他们好一顿争执。 姜姣心系龙八,满心担忧,竟没看到县主身旁的少女嘴角抽了抽。 这时候,龙八的贴身小厮绿蚁替他过来请安。 隔着屏风,绿蚁赔笑道:“安康侯府八少爷问县主娘娘的安。” “少爷差小人过来问问,哪位小姐用的香料是新调的,闻着好生特别,不知是何邦进贡的?” 大萧民风开放,国富力强,贵族男女皆喜香料等奢侈物。 而且龙八又是个轻薄惯了的主,几位贵女稍感惊讶,掩唇相视一笑。 上次龙八得罪陈鲤珠的事,被陈太后命人隐瞒下去,旁人皆无从得知。 此时,众女以为龙八只是一时兴起,才会借机前来示好。 陈鲤珠不好发作,心里记着龙八强抢顾君宁的事,暗自为她抱不平,打发小厮道:“要问,就让你家少爷亲自来问顾姐姐吧。” 绿蚁领命离去,姜姣脸黑如炭。 有人赶紧笑着看向顾君宁,殷勤地问道:“这位小娘子有些面生,不知是谁家姑娘?” 第37章 寻香 这一问,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顾君宁身上。 陈鲤珠言笑晏晏,亲密地执起她的手,向众人笑道:“顾家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众人始料不及,皆是满脸错愕。 陈鲤珠将二人相识的过程简略提了提,笑说连国舅府的大夫都夸顾君宁医术了得。 话锋一转,她又提起顾君宁送她的玉容膏。 “说来不怕几位姐姐笑我,前些天我脸上生了几处痤疮,丫鬟替我涂了好几层脂粉都遮不住。” “恰逢家中设宴,我推脱不得,必然要出去见人的……” 在座的都是京中贵女,自然明白陈鲤珠的处境。 众女屏息听着,陈鲤珠娇俏一笑,看向顾君宁道:“幸好顾姐姐送了我一盒玉容膏。” 当日,她收到玉容膏后,屋里的丫鬟放心不下,非要请府中大夫前来验药。 大夫验过以后,听说是那位顾大夫配的,便嘱咐丫鬟只管放心。 陈鲤珠按她信中所写的方法,洁面后蘸取些许涂于患处。 一夜过后,丫鬟惊呼不已,忙抱铜镜来给她看。 她脸上的痤疮果然消了不少。 不出两日,痤疮全消,陈鲤珠喜出望外。 “多亏顾姐姐配的药膏,否则我顶着满脸痤疮,见了那些客人,她们定然要笑我的。” 几位贵女中,有位李小姐常年为痤疮所苦,备受讥笑。 听完陈鲤珠的话,她满怀希望地“啊”了一声,忙抬头看向顾君宁道:“顾娘子配的那个玉容膏,不知还有没有?” 顾君宁笑道:“此症起因因人而异。或因肾阴不足,或因肺胃血热,抑或痰热互结,一时气郁。” “我曾为县主把过脉,自然清楚县主体质。是故,配药时改了些药量,县主用来自然是好的,旁人症结不同,却不一定适用。” 李小姐失望地垂下头去。 姜姣暗自嘲笑她白日做梦,脸上却带着关切的神情。 “唉,顾娘子的意思,莫不是说,李家姐姐用了你的玉容膏,脸也未必能好起来?” 李小姐把头埋得更低了,眼中闪过些许愤懑。 陈鲤珠有些不满,扫了姜姣一眼。 姜姣绞着帕子,满脸无辜,张大杏眼,浅浅地咬着唇。 “事无绝对,”顾君宁起身走到李小姐面前,诚恳地说道,“娘子受这痤疮之苦,想必时日也不短吧?” 李小姐垂眸不语。 “若娘子信得过我,我自当尽力而为。虽不说三五日痊愈,但也绝非毫无转机。” “此话当真?” 李小姐猛地抬起头,见顾君宁笑意盈盈,双眸清澈如水。 那张清丽的小脸挂着笑,蓦地让人心生好感,李小姐忽然觉得眼前人亲切可靠。 陈鲤珠也笑道:“我来为顾姐姐作保,李家姐姐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李小姐忙答“不敢”,定定看着她,满眼皆是期待。 顾君宁笑着矮身福了福,回到先前的位置坐下。 姜姣原想让顾君宁当众难堪,报复她独占风头,没想到她竟一口应下为李小姐诊治。 她这般年纪,又是女子,怎么可能懂得什么高明医术? 今日仗着县主有意抬举,她最多做做样子,在众人面前风光风光罢了。 要是她真的不自量力,去给李小姐治脸,害得人家毁容,那李家绝不会放过她。 这么一想,姜姣心里舒坦了不少。 刚才顾君宁起身走动,落座后行障内暗香浮动,香氛缱绻。 有人不禁问道:“哪位姐姐今日用了什么新香料?这香好生雅致,难怪龙八公子都忍不住寻香而来。” 她们几人一同进来,皆配了香囊,衣物也用香丸熏过。 此时各人身上浓香馥郁,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何人所用的香料。 姜姣听她提起龙八,面上微红,此时更不愿放过出风头的机会,抿唇笑道:“前几日交趾进贡的瑞龙脑,宫中赏下来一些。我一直随身佩着……” 说着,她解下所佩的蚕状香料。 她正要奉给陈鲤珠,旁人却摇头道:“瑞龙脑香气郁烈,不似此香淡雅清冷。” 姜姣涨红了脸,冷笑道:“瑞龙脑世所罕见,姐姐见的少,一时认错了,也不妨事的。” 说话的那位小姐,家世确实不如姜家显赫。 她闭口不言,陈鲤珠却笑了起来。 “上个月,太后娘娘宣我进宫住了几日。宫女一把一把地将瑞龙脑扔进香炉。姑母嫌熏得慌,统统命人撤了。” 几个贵女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姜姣收回瑞龙脑,感到一股股血直冲头顶,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了。 陈鲤珠笑道:“我闻着,倒像是顾姐姐身上的香气。” 众人纷纷看向顾君宁。 她果然从怀里取出两个拇指大的陶瓷盒。 “此为古法香膏,配方失传已久。”顾君宁半真半假地说道,“这方子,我也是从先祖留下的手札中偶然发现的。” 陈鲤珠好奇地取过盒子,打开一闻,不禁啧啧称赞。 “此方原料难得,多年来只制得两盒。承蒙县主关照,我家中贫寒,无以为报。这盒香膏,今日便赠予县主,聊表心意。” “啊?多谢,多谢。那我这支金钗,就当作回礼。” 说着,陈鲤珠拔下头上的金钗,侧身亲手为顾君宁簪上。 那支金钗一看便知出自宫中巧匠之手。 见她得了县主青睐,众女心中无不艳羡。 有人忙说道:“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奴家也是爱香之人。不知顾娘子可否割爱,成全奴家痴心?” 说着,她褪下手上的赤金镯子,便要向顾君宁换。 此举既在县主面前卖了人情,又在京城贵女圈里博得个风雅之名。 姜姣眼见她抢了风头,心中不悦,假笑道:“姐姐自称爱香,却不见姐姐调香,往日向姐姐请教,姐姐也闭口不言。想是姐姐嫌我愚笨,不愿赐教。” “幸好今日见了顾娘子。”眼风一横,姜姣看向顾君宁,“不知顾娘子可否指教一二?” “哦?”顾君宁斜眼看过去,眸子里波光流转,“娘子想问什么?” 姜姣原想充作内行,问些调香的门道,好让陈鲤珠注意到自己。 她刚要开口,龙八的声音突然在屏风外响起。 “本少爷也想问问,什么香膏得调上几年?这世上,哪有那么难得的原料,嗯?” 话音一落,他出现在众女面前。 “顾大夫,来,说说看。” 龙八盯着顾君宁,扯起一边嘴角,痞气地邪笑道:“小爷也想听得很。” 第38章 聚众打脸 龙八眉飞色舞地盯着她,全然不顾贵女们异样的目光。 姜姣看看龙八,又看看顾君宁,满肚子疑惑。 顾君宁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人跟个癞皮狗似的,怎么又黏上来了? 但他这一问,她也不好推脱,便从容起身作答。 “香者,或出于草木,或出于花实,或叶,或皮,或节,或液,又或假以人力煎和成。” “京城香道盛行,精于调香者众。我见识浅薄,原不敢班门弄斧……” 说着,她的眸光流转,不着痕迹地剜了龙八一眼。 龙八挑挑眉毛,不以为然。 两人分明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落在姜姣眼里,却成了眉目传情。 姜姣妒火中烧,暗骂此女狐媚。 龙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嘲道:“说那么多做什么?你直接把配方说了,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香料是本少爷弄不到的。” 此话一出,陈鲤珠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难堪。 这人如此放浪狂狷,看来老侯爷那顿打,他还是挨得太轻了。 她拉下脸,替顾君宁解围道:“此方既为顾氏家传秘方,哪有轻易外传的道理?顾姐姐不必理他。” 几位贵女见风使舵,也跟着为顾君宁说话。 龙八抱着胳膊,得意洋洋地瞥着她。 她默了默,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起先,顾君宁想借机在各府千金面前混个脸熟,让她们一直记着她调制的香膏。 只要在京中积攒下人脉,她有的是法子赚钱还债。 谁知半路杀出个龙八,非要当众拆她的台。 她心念一转,对龙八粲然笑道:“若换作调香世家,此方定然千金不换。不过我是大夫,这方子并非治病救人之方,于我无甚益处。” “公子若想知道,我背给你听就是了。” “顾姐姐?” 陈鲤珠急了,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顾君宁飞快地对她眨眨眼,又望着龙八,说道:“但公子既是雅士,想来必不拒雅趣。不妨与我打个赌,输赢事小,博诸位娘子一笑而已。” 一听她说要打赌,龙八心里就瘆得慌。 上次打赌,他的脸被打得噼啪响。 啧,龙八下意识摸了摸脸,总觉得脸还没消肿似的。 偏偏这个时候,姜姣第一个跳出来说道:“哦?顾娘子先说说看,若是有趣,奴家也想押上一注。” 几位贵女面带期许,都被勾起了兴趣。 “那好,我将方子说了,公子要是自认能轻易将原料备齐,便算是我输了,要打要罚随你处置。” “但若不能,这盒香膏就以方子的价格卖与公子,如何?” 不就是钱么,他龙八难道还出不起? 他刚说了个“好”字,陈鲤珠立刻拍手笑道:“那就以半日为限,日落前见分晓如何?” 她有意向着顾君宁,别人都跟着点头称是。 姜姣不肯见龙八吃亏,只好赔笑道:“可顾娘子也说,她攒够原料花了好几年,半日怕是不够……” “难道还要我们在这里坐着等上几年么?” “就是,顾娘子自己也说了原料难得,有人偏偏不信,这会儿又要抵赖了。” …… 贵女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龙八的头都快疼炸了。 姓顾的肯定给他挖好了坑,笑眯眯地等着他往坑里跳。 怎么每次想给她找点不痛快,最后不痛快的那个都是他呢? 龙八正琢磨着该怎么办,有人却临门一脚,把他径直踹到坑底。 姜姣说道:“我喜欢那盒香膏得紧。顾娘子,要是我和八哥哥输了,我出钱买你的香膏。” 龙八两眼一黑,完了。 接下来,他果然听到顾君宁柔婉的嗓音响起。 她先是念了几个常见的香料名,什么沉水香、苏合香、零陵香,东市香料铺子里都买得到。 但她后面的话,差点没让龙八惊掉下巴。 “……旧年春分蠲的雨水,梅花上收的雪,闰年闰月摘的腊梅花蕊。” “等等!” 龙八气急,挥手打断她的话,怒道:“你休要诳我!我问你,你怎么证明那香膏里确实放了这些原料?” “那我也问问公子,”顾君宁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如何证明,我没用那些原料?” 她反手将了一军,将龙八的问题堵了回去。 “顾君宁,你耍赖!” “不敢。”顾君宁大大方方地把盒子递给他,“要不,你挖一块,尝尝看?” 龙八气得跳脚,扬起手作势要打。 别人都在看热闹,唯独姜姣皱眉捧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她的龙八哥哥怎么会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 这两人,竟是旧识? 姜姣惨白着脸,看着龙八对顾君宁张牙舞爪,但那手却悬在半空中不曾落下。 她又见顾君宁嘻嘻哈哈,全然不把龙八的威胁当回事。 够了! 姜姣猛地站起身,勉强笑道:“顾娘子,那盒香膏,给我吧。” 先前想换香膏的贵女冷笑了几声。 “刚才姜六娘子不是说我不懂香么?姜六既是懂香之人,自然识得这香膏的好,肯出的价,定在我这俗人之上吧?” 另一人早就看不惯姜姣傲慢,嗤嗤笑道:“县主与顾娘子交情甚笃,尚且送了支宫中赏赐的金钗。” 姜姣性子高傲,受不得半点委屈。 被旁人一激,她一时冲动,当即把腕上戴的玉镯褪下来,冷着脸拍在食案上。 “我那只赤金镯子不值几个钱,只当是送给顾娘子的见面礼。但姜六娘赌输了,拿一只镯子打发人,岂不丢了司南伯府的脸?” 姜姣气得浑身发抖,又摘了戒指耳环,一并扔在地上。 贵女们冷眼看着,面带鄙薄。 陈鲤珠命侍女拾起首饰,放在托盘里交给顾君宁。 顾君宁把香膏往龙八手里一塞,“喏,快去安慰人家姑娘。” 龙八没带钱袋,出门花钱的地方,都让人记在安康侯府的账上。 此刻他手边没什么贵重配饰,一时为难,附在顾君宁耳边,小声道:“喂,把东西还给她,你要多少钱,我给你。” 姜姣见二人耳语,怒气冲冲地抢走那盒香膏。 “八哥哥,那些东西我原也不放在眼里,就当是我赏下去的。” “多谢多谢,多多益善。” 顾君宁毫不介意,依然笑眯眯的。 “你!” 陈鲤珠开口说是累了,今日便先散了。 几名贵女鱼贯而出。 姜姣走到屏风外,本想和龙八说几句体己话。 龙八却看也没看她,大步走开,一把捉住顾君宁的胳膊。 “跟我走。” 第39章 翻脸 “你干什么?” 陈鲤珠一声惊呼,吓得侍女护卫呼啦啦涌了过来。 周围不少王孙公子都闻声看向这边。 几位贵女愣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 龙八仍然死死抓着顾君宁的胳膊。 “我和她的事,你们别管。” 说着,他长臂一捞,将她拽到臂弯里,转身便往外走。 “拦下他!” 陈鲤珠忙命护卫救人。 但护卫知道龙八身份贵重,不敢拔刀,只好将他团团围住。 龙八浑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 他挟着顾君宁,大步向前。 护卫们不敢出手,迅速结成一面人墙,被迫缓缓往后退。 这仗势,很快引来许多贵族男女。 众人指指点点,好奇地猜测发生了什么。 远处,陈鲤珠不断下令拦人,贵女们惊叫连连,场面早已陷入混乱。 顾君宁的后背紧紧抵着龙八坚硬如石的胸膛。 他的臂弯越收越近,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 这般近,近得让她愤怒不安。 “你这个疯子!” 但她一挣扎,手臂就被他攥得更紧了。 这一攥,她疼得面容扭曲。 “顾姐姐!” 她听到陈鲤珠在叫她,嘈杂的议论声如浪潮般一波波贯入耳中。 再这样下去,事情闹大了,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不能把旁人牵扯进来,连累县主的清誉受损…… 她咬咬牙,强忍胳膊上传来的剧痛,仰起脸低喝道:“放开我,我跟你走。” 龙八的脚步顿住了。 顾君宁趁机挣脱他的手,一把推开他,猛地拉开距离。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勉强调匀呼吸,快步走到陈鲤珠身前,行礼道:“多谢县主款待。只是侯府老夫人病重,我曾为老夫人诊治过,了解病人症状……”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个清楚。 “我为医者,当以病人为重。今日老夫人身子不适,我需随龙八公子回府问诊。” “恕我不能相陪,还望县主海涵。” 这席话,已将两人的关系撇清。 前段时间,龙八强抢女大夫的事,早已在京中传开了。 众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但顾君宁目光坦荡,迎着无数道视线,从容沉稳地走向龙八,“龙八公子,请吧。” 龙八瞥着她,领她走向马车。 两人坐进马车,车轮滚滚向前,驶向回城的道路。 “顾小大夫……” “你有病!” 这一骂,将她先前的愤怒惊惧全都扯了出来。 她满腔委屈愤懑,此刻尽皆化作怒火,脱口而出道:“你凭什么碰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我不拉你,你不跟我走啊。” “你一叫,我就得跟你走?我顾君宁是人,不是你龙府养的狗!” 龙八呆住了,压根没想到她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是,我给你祖母看病,登你家侯府的门,图的就是那几贯诊金。” “但不是你龙八对我做什么,我都得感恩戴德地受着!” “你出诊金,我治病。别的,你我什么关系也没有。” 话一说开,之前堵在她心头的憋闷感稍减。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别过脸不再理他。 马车碾过碎石,车底咯吱作响。 龙八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尖锐地疼痛着,但又不如胸腔里疼得厉害。 他茫然无措,按着胸口,双眼紧紧盯着她单薄的侧影。 怎么回事? 龙八费劲地想了半天,他只不过拽了她一把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试探着看向她的脸。 车帘透进些微光线,落在她莹白如玉的脸庞上。 她低垂着眼睑,两弯柳眉微微蹙着,蝶翼般的长睫遮去大半眸子。 他忍不住想抬手抚平她的眉心。 龙八心中竟生出股负罪感,她那么柔弱,他下手没个轻重,一定把她弄疼了吧? “顾……顾大夫。” 他纠结半天,好不容易放软了口气。 “怎么,”顾君宁冷笑道,“要找我看脑子?” 这女人! 龙八心想,她怎么就喜欢拿针一样尖利的话,反反复复来扎他呢? 顾君宁全然不把他当回事,要多大爷有多大爷地靠着腰枕,翘着腿,像看孙子似的看着他。 他忍了忍,缓缓道:“你把东西给我,我替你还给姜六。” “不给。” 姜姣说什么赏她,分明是在折辱她。 她把东西拿了,其他人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笑话她。 龙八自觉对不住她,一心想替她摆平今日的事。 “小财迷!你掉钱眼里了不成?那么贪财,也不嫌丢脸吗?” “我家背了债,脸和债,哪个重要?龙八公子出身富贵,哪里知道民间疾苦?” “要是我说我家里没钱买米,快要饿死了,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何不食肉糜’?” “什么?”龙八突然紧张起来,“你饿不饿,我先带你去吃饭。” “……蠢物。” 她的声音很小,龙八没听清,竖起耳朵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顾君宁不接他的话,反问他为什么又来找她。 龙八老老实实地把祖母的状况说了。 “你们侯府不是说,人是回春馆治好的么?你们龙家大张旗鼓地打了我们顾家的脸,现在又要我去给你祖母治病?” “我祖母病了那么久,身体都快拖垮了。你救救我祖母好不好?你要多少钱,我龙八都给你。” 顾君宁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 龙八的心直直地往下坠。 他终于开口道:“我祖母和你家祖上……真的结过怨么?但我祖母慈爱宽仁,定然不会做太过分的事,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要不这样,我先给你赔礼好了。” 说着,他翻身爬起,单膝点地。 龙八一抬头,只见她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 那笑容冷得可怕。 他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我问你,”顾君宁问道,“要是有人仗势凌人,夺你所爱,害你颠沛流离,一生孤苦,你待要如何?” “什么意思?” “只管答。” 龙八一头雾水,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没爱过任何女人,但我只有一个祖母。顾君宁,只要你治好我祖母,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呵,那你倒是去我姑奶奶坟前磕头,把她老人家给磕活了啊。” 他愣住了。 顾君宁眼中尽是鄙夷,冷笑道:“做不到?那就只能让你祖母亲自下去同我姑祖母说了。” “咚!” 龙八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捣在马车壁上。 马车剧烈地晃了几晃。 车夫大惊失色,忙勒住马,隔着车帘大声问道:“八少爷,怎么了?” 龙八脸色涨得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全身不住地发抖,指着门口,哑着嗓子低吼道:“滚。” 第40章 韩大夫和顾大夫 马车还没停稳,顾君宁便一纵跳下了车。 她着地时崴了脚,摔到路边的草丛里。 “驾!” 车夫在主子催促下,扬鞭一甩,驾着马车疾驰而去。 顾君宁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起身,右脚脚踝立刻传来阵阵疼痛。 她咬着牙慢慢坐下,伸手按压痛处,发现脚踝已经肿了。 好在只是扭伤,并未伤及筋骨。 此处离京城尚有十几里山路,她如今伤了脚踝,根本不可能走回京城。 不过,这里只有一条主路。 陈鲤珠的车驾回城时,必然也要走这条路,中途肯定会发现她。 为今之计,她只能等在这里。 顾君宁扶着树干,忍痛站起身,准备走到显眼的地方。 她一步一挪,还没走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的咯吱声。 车里的女子高呼道:“停车,快停车!” 车夫忙一把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地停在顾君宁身边。 顾君宁抬起头,只见侍女打起车帘,帘后露出一张温婉美貌的脸庞。 是定国公府的大少奶奶梅氏。 梅若雪有些惊讶,但很快温柔地对她招招手,“快上来吧。来人,扶娘子上车。” 顾君宁此刻狼狈极了。 她的发髻凌乱,沾满树叶草籽,身上的衣服也灰扑扑的。 梅若雪也不多问,含笑邀她回韩府过夜,明日正好为国公爷复诊。 她这模样,被二哥见了,不知他会多心疼气恼。 顾君宁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回京城以后,梅若雪派人去顾家报信,让她家人放心。 顾君宁早已疲惫不堪。 一到韩府,梅若雪便命人布置客房,伺候她沐浴更衣。 等她收拾妥当,丫鬟领她到房中用膳。 顾君宁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请丫鬟撤去饭食,不必伺候。 丫鬟为她铺好床便下去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请人通报一声,以女客的身份去见韩府主母。 虽说该尽礼数,但她心中百般不愿。 不知韩中尧当年娶了谁家小姐…… 她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知觉也变得迟钝了不少,仿佛随时都会坠入梦乡。 “咯吱”一声,房门缓缓开了。 顾君宁睡眠极浅,顷刻间,她的睡意悉数褪去。 一睁眼,满室灯辉里,韩彻正俯身看着她。 “啊?韩郎君?” 她猛地直起身,定定地看着那张英俊的脸。 韩彻探究地打量着她,眼眸亮亮的,好像孩童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 “你睡着的时候,原来……呵。” 他轻笑一声,不再多说,径自在榻边坐下。 “哪只脚?” “什么?” 韩彻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叹了口气,问道:“右脚?” 说着,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脚。 顾君宁倒吸一口凉气,胡乱蹬了好几下。 但韩彻捉住她的脚,轻轻褪去鞋袜,冷着脸道:“别动,上药。” 顾君宁双颊飞红,视线一扫,果然看到他带了瓶药酒来。 “你放开,我自己来!”她红着脸抽回脚,嗫嚅道,“我、我才是大夫。” 韩彻一脸淡漠地看着她。 “好在没伤及筋骨。” “这瓶药酒治跌打损伤效果极佳,”他比她还像个郎中,“以你的伤势,明日便能消肿了。” 原来他是专程来给她送药酒的。 她乖乖谢过韩彻,请他先出去,让她自己上药。 “韩府没有女医,侍女也不懂这些。” 韩彻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时将她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光源,逆光中,他的鼻梁挺拔,双眸深邃,脸庞的轮廓英挺俊美。 “整个韩府,最懂如何处理外伤的人就在你面前。” “顾大夫,”他低笑道,“你真的不要么?” 昏暧的烛光中,他的笑容轻佻散漫。 那凤眸微眯,眼角细长蜿蜒,说不出的风流昳丽。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她心里刚浮起这句诗,突然脑子一懵,好像被人打了一棍子。 韩彻他是个孙子啊! 顾君宁猛地回过神来,冲他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 “不劳韩大夫费心了。” 她把“韩大夫”三个字咬得很重。 韩彻低笑一声,似乎对这个称谓挺满意的。 “我在外面,待会再进来。” 过了一会儿,顾君宁上过药,穿好鞋袜。 韩彻命人添了灯油,收走药酒,自己却握了卷书,在案几旁坐下。 顾君宁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拉了拉被褥。 “韩大夫,病人要休息了。” “哦,顾大夫。” 韩彻好像刚发现她一样,对她招招手道:“来。” 她走近一看,见他手中握着本游记,面前已摊开笔墨纸砚。 韩彻示意顾君宁在对面坐下,将笔墨转朝她那边。 “前几日,我朋友借给我一本游记。此书颇为精彩,我想留作收藏,但又必须按时还他。” 那本书已被他翻开,推到顾君宁面前。 “顾大夫,有劳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顾君宁被人家嫂子救了,又吃了人家的饭,用了人家的药酒,只好老老实实替他抄书。 她有意模仿那张方子上的笔迹,下笔前总要琢磨琢磨,抄写的速度慢得堪比蜗牛。 韩彻也不催她,单手斜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写字。 写着写着,她听他说道:“今日尚药局的池青阁池奉御来过。” 听见“尚药局”三个字时,顾君宁的心中一颤,想起前世的父亲顾遐龄。 “你为何不问我,关于你的方子,池奉御是怎么说的?” 顾君宁提笔蘸墨,轻描淡写道:“要是不对,他自然会改,你们把我当庸医赶出去就是了。” 韩彻轻嗤一声没有说话。 她抄了好几篇,手腕酸痛。 “累了?好吧,那我挑几篇喜欢的,你只抄那几篇好了。” 顾君宁的神情一松,如蒙大赦。 韩彻拿起书,随手翻了几页,指给她道:“这篇,还有后面几篇,结尾还有两篇。” 她瞬间又泄气了。 “嫌多?”韩彻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如这样,我问你个问题,答了就不必再抄了。” 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顾君宁无奈地看着韩彻,韩彻也看着她,神情冷冽,目光泛着寒意。 房间里骤然冷得像结冰一般。 顾君宁有些不安,他紧紧盯着她,终于开口了。 “今日,谁伤的你?” 第41章 发什么疯 半夜,安康侯府。 龙八背着手,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绿蚁匆匆跑进院子,见门口跪着好几个小厮,一个个愁眉苦脸,显然都挨了骂。 “少爷还没睡?” 一个小厮苦着脸,小声道:“正烦着呢。” 绿蚁刚要进去,门边那人悄悄拉住他的裤腿,指了指自己的心窝,用口型道:“小心。” 他定是又挨了八少爷的窝心脚。 绿蚁同情地点点头,刚要敲门时,龙八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激动地问道:“回去了?” 已过戌时,守在顾家附近的兄弟却没始终没看到顾君宁出现。 龙八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出去找。 但顾家三姑娘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们沿着回城的路找了个遍,从城门口到顾家住的昌明坊,沿途所经的每条街都找过了。 人却一直没找着。 龙八把满肚子火气全都撒在院里伺候的小厮身上。 绿蚁回来时,院子里乌压压跪了十几个人,个个都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在众人的注视下,绿蚁缓缓地摇了摇头。 “废物!” 龙八重重一下,把门摔了过去,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见他这次没打骂下人,绿蚁稍微松了口气。 有人嘀咕道:“外面,快关坊门了吧?” “嗯,”绿蚁耸耸肩,摇头道,“还能怎么样,接着找呗……” 房门突然又被人用力拉开了。 龙八披上披风,胡乱系了个结,大步朝外走去。 “爷?八少爷?” 绿蚁糊涂了,一溜小跑追上去。 龙八瞪了他一眼道:“备马。” “可是少爷你……” 前些日子,孟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据说龙八被打是因为得罪了明珠县主。 但龙八历来不长心,一口咬定自己没见过什么县主。 孟氏无奈,只好设法让他去找县主赔罪。 龙八的伤还没好透,在家里大多是趴着站着,就算要坐也要垫好几层毛皮垫子。 今日,孟氏派人打听到县主的行程,非要让龙八去见陈鲤珠。 一开始龙八抵死不去。 但他听说顾君宁也要去,当即改了主意,主动跳进马车往城外去了。 这一路,龙八趴在马车里,嗷嗷喊疼,嚷嚷说他人都快被颠散了。 等到了那里,绿蚁眼睁睁地看着龙八身手敏捷地跳下车,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地去了。 回城时,绿蚁坐的另一辆马车。 龙八回家后便大发雷霆,砸了一屋子的古玩玉器。 绿蚁去问车夫,车夫早已吓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先哄着少爷。 哄到傍晚,龙八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突然又派人去顾家,看看顾君宁回去了么。 龙八捧着茶盅不耐烦地等着。 下人回来说了句还没,他就将茶盅砸了,暴跳如雷,接连命人出去找。 这一找,便找到了这个时辰。 龙八实在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赶到马房,牵了他最喜欢的那匹马便往外走。 绿蚁怕得要命,双腿发软,求他别走。 “让开!”龙八杀气腾腾地骂道,“再敢拦我,小爷就扒了你的皮。” 他抓着缰绳,跨上马背,扬鞭狠狠一抽。 骏马嘶鸣,载着龙八飞奔出去。 绿蚁呆了呆,如梦初醒,追出门去哀嚎道:“少爷!你垫个垫子啊!” 龙八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在外面找顾君宁找了一整夜。 顾君宁却被韩彻守着,抄了一晚上的书。 她推说是自己不慎崴伤的。 韩彻冷笑,又给她加了几篇文章。 顾君宁抄着抄着便犯困,不知抄到第几行,迷迷糊糊地趴在案上睡着了。 因她实在累极了,这一睡便彻底睡死过去。 她昨夜和衣而卧,从软榻上醒来时,外面天已大亮。 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只字不提昨晚发生的事。 顾君宁不敢多想,装作毫不在意。 用过早膳,梅若雪过来找她,说是边关战报送来了,国公爷在书房议事,今日怕是无暇见她。 顾君宁本欲告辞离开,却脱口而出说,想拜见府中主母尽一番礼数。 “主母不敢当,这几年,韩府皆是妾身主持中馈。” “那韩……韩郎君的祖母?” 梅若雪面露惊异,笑着解释道:“娘子年纪尚小,想来没听说过国公爷退婚的事。” “退婚?” 原来,魏帝给韩中尧赐婚后,他领兵离京,投入萧高祖麾下,期间并未与孟太傅之女成亲。 因这婚约的缘故,孟家小姐一直没嫁人。 大魏灭国,大萧建国,孟太傅率全体文臣开城献降。 听闻韩中尧战死,孟太傅恳求高祖做主,为孟氏解除婚约,让她嫁与安康侯做继室。 没过多久,韩中尧回京,双腿俱废。 他主动解除和孟氏的婚约,发誓终生不娶,不再耽误别的女子。 高祖怜惜,不愿见他断了香火,命韩氏一族过继数名子侄养到韩中尧名下。 “也就是说,韩彻他不是国公爷的亲孙子?” 梅若雪点点头。 “祖父说,他们皆是韩氏血脉,并非他一人后代。是故,十三弟这一辈,排行皆按族中长幼来排。” 难怪他排行十三。 起先,她还以为韩府不知塞了多少房姨娘。 顾君宁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作何感想,与梅若雪寒暄几句匆匆作别。 临走前,她在前院遇到韩彻。 韩彻挑挑眉,只是跟她说:“池奉御昨日跟我提起,尚药局打算发榜,向民间征集药方,若能入选,便赐宫廷供奉资格。” 顾君宁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天赐良机。 “什么方子?” 韩彻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不急。” 他唇角含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下次来了,我再告诉你。” 说完,他就翩然走了。 顾君宁无奈,只好先坐马车回到家中。 一到家,冯氏便亲亲热热地迎出来,拉着她的手笑道:“三娘,你可算回来了,贵人都等你半天了。” 顾君宁匆匆走进院里,与来人相互见了礼。 原来,李小姐派人来接她,请她去为自己治痤疮。 她接过顾二爷殷勤递来的医箱,跟随来人坐上马车离开昌明坊。 与此同时,司南伯府的马车停在了龙府门口。 姜姣扶着丫鬟下了车,门房的下人忙迎了出来。 “去通传一声,姜家六姑娘来探望老夫人了。” 第42章 不雅 王嬷嬷亲自把姜姣领进屋。 屋中燃着银丝炭,光线昏暗,门窗都用厚毡子遮得密不透风。 姜姣看不清路,险些被地上的炭盆绊了一跤。 旁边的小丫鬟忙搀了她一把。 刚站稳脚跟,只听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是对她刚才发出的动静有所不满。 姜姣甩开丫鬟的手,换了张笑脸,绕过屏风进了内室。 司南伯和安康侯都是高祖麾下的武将。 两人相识数十年,并肩驰骋疆场,出生入死,早已结为莫逆。 因此,姜龙两家交好。 姜姣从小和龙八玩在一处,几乎是在孟氏跟前长大的。 她颇得孟氏欢心,孟氏待她甚是亲热。 今日,孟氏虽然精神不济,但见了姜姣仍是欢喜的。 姜姣见她病重,立刻红了眼眶,奔至榻前给老人请安,抓着她骨瘦如柴的手嘘寒问暖。 两人寒暄了好一阵,姜姣才提起昨日的事。 “若不是八哥哥告诉我,姣姣竟不知老夫人身子不适。老夫人,您昨日看了大夫,可曾好些了?” 孟氏懵了一下,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位大夫?” “那位姓顾的女大夫,”姜姣补充道,“八哥哥昨天专程过来接她,可她又不识抬举,闹出些动静。” 姓顾的? 还能有谁! 孟氏又惊又恨,顾瑜都死了几十年,为什么还阴魂不散的? 但她看出姜姣的异样,故意按下话不提,只是干咳几声,缓缓道:“年纪大了,换了好几位大夫,这病都没什么起色。” 姜姣愣了愣,挤出笑脸道:“看来八哥哥也受了蒙蔽。这位顾大夫最会蛊惑人心,昨日寥寥数语便骗得李小姐请她过去治脸。” “户部那个李家?” 姜姣和孟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对。她胆子倒也肥得很。等着看吧,要是她害了李家小姐,有的是好果子吃。” 孟氏虚弱地笑笑,双眼在黑暗中隐隐发亮。 这个姜六,似乎很讨厌顾君宁。 姜姣见孟氏不语,以为自己失言了,忙笑道:“昨日人多眼杂,八哥哥来去匆忙,姣姣都来不及和他好好说会儿话。” 她来探望孟氏只是个幌子。 其实,她更想来找龙八,当面问问他昨日为何冷落自己。 孟氏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但没有拆穿她,只是笑道:“那皮猴子昨晚不知发的什么疯,大半夜骑马出去野了一晚上。” “啊?那八哥哥他……” “都快入冬了,小八穿的单薄,在外面冻了那么久,今早一回来便病倒了。” 姜姣双眉微蹙,美目含露,不安地看着她。 “下人说是服了药,刚睡下,姣姣啊,你还是下次再来看他吧。” 昨晚龙八闹出的动静不小,孟氏怕老侯爷生气,极力替龙八隐瞒下来。 她担心了一夜,今早派人过去问,龙八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为此,她命人将伺候龙八的下人全都换了,只留了个从小养在他身边的心腹绿蚁。 今天姜姣这番话,让孟氏心头疑窦丛生。 昨夜小八种种反常之举,难道真的和顾家那女娃娃有关? 姜姣犹自担忧,问道:“老夫人,那八哥哥的病,大夫怎么说?” 她心念一转,慈爱地看向姜姣。 “别担心。那位顾大夫最会照顾人,每次都能把小八哄好。上次小八闹脾气,不理旁人,唯独顾大夫能进他的房间。” “你待会就去顾家,”孟氏给王嬷嬷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说道,“请人家过来照顾小八。” 王嬷嬷会意,假意行礼退下。 姜姣一刻也待不下去,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带着丫鬟快步追上王嬷嬷。 “嬷嬷,她、她真的和八哥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王嬷嬷左右看看,斥退侍女,低声道:“上次老奴亲眼所见,开门时那女子红着脸,少爷他衣衫不整,姿势颇为不雅……” 姜姣面色煞白,接连退了两步,死死咬着唇。 “老夫人尚在病中,此等有伤风化的事,老奴不敢让主子知道啊。” 说着,王嬷嬷叹了口气,行礼离开了。 姜姣强忍怒气,铁青着脸,对身边的丫鬟说道:“过几日我们去李府看看。” 她治不好便罢了,要是治得好李小姐的脸…… 想到这里,姜姣冷冷一笑。 回家的路上,顾君宁在马车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快入冬了。 这几日她翻遍衣橱,只找到一件旧絮袍,边角都快磨破了,必然难以御寒。 这个冬天,贫寒人家定然难熬。 顾君宁打算在腊月前整顿好济世堂。 除此之外,还要设法为家人添几件冬衣,烧几盆炭火…… 正想着,马车停下来了。 李府的车夫恭敬地扶顾君宁下车。 她刚进家门,就撞到神色匆匆的顾二爷。 顾二爷“哎哟”一声,闪身跳到旁边,眼神闪烁犹疑。 “二叔,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紧紧地捂着怀里的小包袱,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去去去,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顾君宁拦下顾二爷,板着脸盘问一番,这才知道,顾母让他把自己当年陪嫁的首饰当了。 顾二爷唯唯诺诺地抱着小包袱。 “三娘,你看,这又不是我想当,是母亲的意思,我、我这不是……” 他脚底抹油,又想往门外溜,被顾君宁一把拽了回来。 “喏,拿这些去典当。” 她把姜姣赔给她那几件首饰全都交给顾二爷。 顾二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把祖母的首饰还回去。” 她粗略估算了一下,点头道:“这些当了,应该够你还债,还有结余就攒着买些柴火过冬。” 顾二爷惊喜交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好,我正好认识黑市的人,这就拿去他那里当了。” 要是拿去普通当铺,当铺掌柜见他衣着寒酸,定然疑心是他偷的。 但盗匪销赃去的黑市里,没人在意东西的来路。 他顾老二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啊。 顾二爷得意洋洋地等着侄女夸她,却被顾君宁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这倒是提醒了我。”她沉思片刻道,“拿去正规当铺,掌柜若问起,就说是司南伯府六小姐赏的,让他尽管去姜家问。” 顾二爷蔫巴巴地离开了。 姜家乔装成盗匪的家丁也蔫巴巴地在黑市等了一天。 姜姣的第一个计划莫名其妙地失败了…… 第43章 疑似掉马 闻家书房内。 顾君宁今日给李小姐开的方子,被人抄了一份送到闻西舟手中。 大夫垂首立在一旁,将这张方子的精妙之处一一说给他听。 闻西舟听罢,放下方子,笑道:“也就是说,顾家妹妹医术高明,连你也挑不出错处?” “不仅如此,”大夫谨慎地答道,“此方委实难得,我读过的医书中并无记载。” 今天,李家下人拿着方子来闻记药材行抓药。 大夫一眼看出此方难得。 他几句话套出方子的来路,心中一惊,偷偷让伙计誊了一份收起来。 李家的人一走,他就赶紧来见闻家少主。 闻西舟果然很感兴趣。 大夫说的口干舌燥,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子,俊秀的脸庞上带着一抹微笑。 这个小主子,看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主。 但他整顿家业手段了得,下人见了他的笑脸多半是要胆寒的。 大夫如履薄冰,不敢揣测他的心意。 闻西舟取出另外几张药方,放在案头上,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 “咚、咚”几声,声音虽弱,却猛烈地叩在他心弦上。 大夫长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探头去看。 “那这几张呢,”闻西舟笑吟吟地问道,“老大夫想起来了么?” 案上放的,是前几日闻西舟默下来的方子。 他帮顾叔陵誊写药方时,背下了方子的内容,回家全都写下来叫一众大夫来看。 但几位大夫,谁都看不懂这些方子。 闻西舟也不恼,微笑着命他们仔细看,看清楚了再答话。 这一看,足足看了大半夜。 年纪大的大夫险些晕厥过去,闻西舟才放他们离去。 有个大夫涉世不深,执意说是通篇用药材名凑数,胡乱编造,不知所云。 闻西舟当时含笑鼓励他讲下去。 但第二天,那个大夫便失了坐诊资格,被打发到乡下去了。 今天,他又提起那几张方子的事。 大夫腿脚发软,差点跌坐下去。 闻西舟摇头笑道:“罢了,到底是百年杏林世家,家学底蕴深厚。平常人穷尽一生,也未必参研得透那么多秘方。” 说着,他叹了口气,语气温柔。 “多日不见,我也该去看看顾妹妹了。” 天气转凉。 傍晚,顾君宁去厨房烧热水,恰好撞见冯氏愁眉苦脸地端着瓢凉水。 她手中握着只打开的纸包,正要把里面的粉末往嘴里送。 顾君宁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是什么?” “啊?” 只听“哐啷”一声,她手中的葫芦瓢掉到地上,水花溅了两人一身。 冯氏胆子小,最怕撞鬼,此时正好心虚,差点吓得把手中的纸包扔进水缸里。 “婶娘,是我。” “吓死我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冯氏惊魂甫定,一面小声念叨着,一面伸手抚着胸口。 顾君宁抢过她手中的纸包,捻起一撮白色的粉末放在鼻下闻了闻。 “三娘别闹,”冯氏急了,“这是真人给的灵药!” 顾君宁避开冯氏,捡起水瓢舀了些水倒在碗里,又将那包粉末悉数洒在水里。 “这可是花大价钱请回来的仙方啊!” 冯氏急红了眼,抢过碗,仰起脖子就要往嘴里倒。 “婶娘!” “面粉水有那么好喝的吗!” “什么?”冯氏一愣,舌尖已触到汤水,尝出味道,顿时“呸呸”吐了几口,望着顾君宁,难以置信道,“你说这是……面粉?” 顾君宁没好气地说:“不然呢?” 她夺过碗,晃了晃碗里的液体,把冯氏拉到蜡烛下一看。 冯氏双眼圆瞪,眼珠子都快凑到碗里了。 “难怪……难怪真人说,要在夜里避开人才能服下。” 又是真人。 顾君宁心中好笑。 她这个婶娘整天神叨叨的,不是在家求神拜佛,就是跟着邻居神神秘秘地去请大仙。 一提起真人她就来气。 “上次那个眯眯眼?” 冯氏看她拉下脸,忙解释道:“三娘,人家鹤溪真人说了,上次乌云蔽月,他吸不了天地灵气,才会……” 顾君宁打断她的话,问道:“他收了你多少钱?” 这一问,冯氏顿时脸色发白。 “你、你可千万别跟你二叔说,还有老太太那边。” “婶娘花的都是以前的嫁妆,一厘一毫也没从家里的账上拿。再说,好多贵人老爷都请他去作法,说不定人家真的灵……” 顾君宁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她把鹤溪真人的脸打得噼啪响。 冯氏怎么就记不住这个响呢? “那个神棍要真是散仙,那我早修成个医仙药仙了。婶娘,你信他不如信我。” “你到底想求什么呢?” 冯氏红了眼眶,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嗫嚅道:“……我还不是想给顾家添个香火。” 顾君宁愣了一下。 没想到,冯氏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把脸埋在两只粗糙的手掌间,拼命压抑着嗓子里的哽咽,双肩剧烈地颤抖着,久久无法平息。 “婶娘,好了好了,不哭了。” 顾君宁心一软,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她的背。 “洗把脸回去睡吧,这事急不来,改日我给你搭脉,开几服药先调养着。” 她哄了半天,也不知道冯氏听进去没有。 冯氏用袖子揩了把脸,抽抽搭搭地回房去了。 这个天杀的神棍! 谁家治妇人不孕靠面粉? 他治不了便说治不了,非要骗财又坑人,害人破财又伤心。 顾君宁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道观找他理论。 夜间,丫鬟进来为韩彻添了几回灯油。 韩彻替祖父拟好明日要进的折子,放下手中的狼毫,揉了揉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合起来的书上。 他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书里夹着一叠纸,纸上全是顾君宁替他抄的文章。 “十三郎君,夜深了。” 外面,伺候他的小厮提醒他休息。 韩彻让他铺好床便下去,自己顺手拿起那叠纸又翻了一遍。 这丫头,前面几页写得慢吞吞的,一笔一划都似拿捏了许久才落笔。 写到最后,她写得乱糟糟的,可爱极了。 但后面几页,撇捺皆不似原先的字体那般浑厚,反而像是出自两个人的笔锋。 韩彻敛了笑容,慢慢往后翻着,视线突然被一个字吸引了。 文章中有“闻名遐迩”一词。 顾君宁抄的“遐”字却少写了两笔。 其他地方均无笔误,唯有这个字被她写错了。 ……避尊者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忙翻了几遍,找到个“安”字。 顾君宁的父亲顾绍安,祖父顾珣,他都听说过。 但这个“安”字一笔未减。 韩彻攥着纸张的手微微发力,心中疑惑,神情渐渐转冷。 这个顾三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第44章 蛇祸 一大早,顾君宁便去了道观。 但鹤溪真人早就搬走了。 观里的道人也不知他的去向,只说来请他作法的贵人络绎不绝,他应该还没离开京城。 她扑了个空,只好先回家,路上却遇到易婵。 “姐姐!” 小妮子一见着她就奔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恳求道:“求你,快跟我走吧,村里又有人被蛇咬了。” 顾君宁想起她为易婵解毒的事。 “银环蛇毒?” 她立刻带易婵拐进街边的铺子,找掌柜借来纸笔,把配解药要用到的药材名写下来。 易婵忙接过方子。 “小婵儿,你拿着方子,去最近的药材行抓药,我回家取了药箱就来找你。” 说着,她解下钱袋,把身上的钱都交给易婵。 事出紧急,易婵没有推辞,谢过顾君宁便转身跑了。 很快,两人汇合后一起往城外去了。 易老实的驴车等在城门口。 接了顾君宁,他一面吆喝着赶车,一面把村里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 他们村子里住的都是药农。 平时,大家进山采药,都会带些解毒药防身。 就算不慎被蛇咬了,只要处置得当,事后也无甚大碍。 但就在昨日,有人回家时被毒蛇咬伤,以常规手法处理过伤口后,半夜竟莫名发起高烧。 那人住在易老实家隔壁,家里当晚乱作一团。 易老实夫妇听到动静,过去探望,发现那人的症状和易婵当日一模一样。 夫妻俩立刻想到银环蛇。 但其他人都说,村里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从来只知山中有蝰蛇和竹叶青出没。 就连采了一辈子药的老人也不住摇头,说是没有在村子附近遇到过银环蛇。 易老实说不清,只能跟着干着急。 村里的人按以往的方子去治,那人的状况却越来越差。 眼见着他快撑不住了,易老实忙套了驴车,带着易婵进城来找顾君宁。 路上,顾君宁把配蛇药的方法教给易婵。 小姑娘听得认真,葡萄般的大眼睛又黑又亮。 顾君宁见她聪敏好学,心生好感,便给她讲了何为风毒何为火毒。 一到易家,易婵便跳下车,匆匆跑进去,按顾君宁说的去煎药。 易老实领着顾君宁去了邻居家。 她一进屋,只见草席上卧着的男人双目紧闭,气息奄奄,旁边围着好几个脸色灰白的家人。 “让一让,”易老实挥舞双臂,招呼道,“别挡着大夫施针。” 为首的老者眼睛一亮,但看清眼前的妙龄少女后,不禁大失所望,连连摇头。 另一个妇人啼哭道:“人命关天啊,易老实,你叫个女娃娃来做什么?” “就是,哪有女人当大夫的道理?” “而且这个小娘子年纪那么轻,她能懂什么高明的医术?” 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易老实胡来,竟没一个起身让开。 易老实嘴笨,反驳不过来,急道:“我家婵娘就是顾大夫治好的。大家都是邻居,我还会害你们不成?” 但没人肯相信他。 一时间,屋子里唾沫星子乱飞,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 “哐啷!” 铜盆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都懵住了。 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 顾君宁走到中间,把她刚扔到地上的铜盆踢到一边,高声道:“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当中有人能救他吗?” 几人被她闻得哑口无言。 她从人缝里瞥到男人青紫的脸色,叹了口气道:“再拖上半盏茶的工夫,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老者犹豫不决,看向顾君宁。 “你……小姑娘,你真的能救我儿子?” “除了我,你们谁还能救他?” 顾君宁给易老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带几人出去。 妇人不肯走,赖在草席边,抬头盯着顾君宁,满脸的紧张不安。 “有事?” 顾君宁亲切地笑笑,清丽脱俗的小脸生动了不少。 那妇人心中蓦地一松。 她刚要说话,却听顾君宁诚恳地说道:“没事便请让一让。” 顾君宁的嗓音柔婉,宛若出谷黄莺。 但一开口,语气却老练强势。 “姑奶奶要大显身手了。” 半个时辰后,顾君宁才从屋里出来。 易婵飞奔而来,把刚煎好的药端进屋给他灌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问。 “人戌时之前就能醒。”顾君宁背起药箱要走,“夜里还需服一回药,明日我再过来复诊。” 老者望了望其他人,硬着头皮道:“可他要是没……” “我家住京城昌明坊。” 顾君宁自然清楚他们的想法。 要是人没了,他们肯定要怪庸医误人,哪里有轻易放过她的道理? 虽然她有十成的把握救活那人,但别人不信她,不交个底谁也不会放她走。 她的心思这般通透,反倒让易老实替邻居红了老脸。 “顾大夫,我先送你回去。” 易老实挥开旁人,把驴车赶到门口。 顾君宁拉着易婵耳语几句,又向旁人坦然道:“人下地之前,诊金我分文不取。” 说着,她抱着药箱坐到车板上。 有人小声道:“就这样让她走了?” “你还想怎样?” 易婵睁圆双眼,气愤地瞪着说话那人道:“人家大夫好心来救人,一文钱没收,你不谢谢她便算了,还要把我家姐姐扣下来么?” “可是她……” 易老实挥着鞭子,沉着脸赶车离开。 顾君宁坐在驴车上,遥遥听见易婵替她辩驳说:“咬人的是蛇,又不是我家姐姐……” 易老实也听到了,哼哼道:“婵娘说的对,也不见谁去把蛇给捉了。” 驴车咯吱咯吱摇晃着,徐徐走在回城的大路上。 老驴走得很慢,破旧的车板上,坐着个出水芙蓉般美丽的少女。 下田归家的农夫纷纷驻足,扛着锄头看得呆在原地。 顾君宁哼着小曲,自顾自地歪着脑袋想事情。 快到城门口时,她突然对易老实说道:“村里最好挑出几个精壮青年,一半趁白天去水边清理芦苇荡,另外一半进城去集市分头找捕蛇人。” 易老实愣了一下,“捕蛇人?” 山中数十年从未有银环蛇的踪迹,突然出现了那么多条蛇,恐怕不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的。 应该……是人祸。 “对,”顾君宁沉吟道,“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新的大主顾。” 第45章 情债难还 不到两三日,村中接连有人被毒蛇咬伤。 顾君宁又被请到了易家。 上次她出手救治的男人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他领着一大家子人前呼后拥地闯进来,见了顾君宁纳头便拜。 村子里没人再质疑她的医术。 这几日蛇患不断,村里的人家凑了笔钱,由易老实出面付给顾君宁当诊金。 顾君宁心中另有打算,暂时不肯收。 他们拗不过她,只好先由着她去。 易婵跟着顾君宁奔走救人,连续几日下来,自己也长了不少见识。 她发现新病人的症状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姐姐,他中的这个毒,好像既不是风毒,也不是火毒。” “对,这是风火毒。” 顾君宁把常见的蛇毒分类及毒发症状又给她讲了一遍。 “风火毒啊,”易婵歪着小脑袋,琢磨道,“也就是说,咬伤他的毒蛇,既不是银环蛇,也不是蝮蛇……” “是蝰蛇。” 京城周边,也就只有蝰蛇的毒液为风火毒。 看她满脸惊异,顾君宁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脸蛋。 “顾大夫!”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挥舞着胳膊大声道,“村口方老汉家的猫刚捉了条毒蛇!” 两人对视一眼,看向那个男子。 青年跑过来,比划道:“那种蛇以前我们见都没见过。好家伙,脑袋尖得很,一看就有剧毒!” 易婵眨巴着眼,忍不住问道:“是不是蝰蛇?” “咦?你怎么知道的。”青年咋舌道,“我们都不认识,还好有人喜欢买蛇回来泡药酒,把那人找来问了才知道。” 以她的经验来看,一定是有人从捕蛇人那里买蛇来此处放生。 捕蛇人常常深入山林,从不同的地方捕蛇来卖。 因此,这些蛇品种不同也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买蛇放生的是什么人。 顾君宁望着青年,问道:“去市集里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那几个人的确回来了。 但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都不好意思开口。 顾君宁循循善诱,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们虽找到捕蛇人,却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捕蛇人说,这半个月来,确实有大主顾来找他买蛇,一买就买上好几筐。 看那人的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管事。 但人家也没自报家门,捕蛇人只管收钱从未过问。 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 捕蛇人被问烦了,挑起两个筐子便走。 几个药农素来老实,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悻悻地回村来。 顾君宁宽慰几人一番,把村里说得上话的老人请来,把她的计划和他们说了。 京城里的事,交给她去调查。 这些天村里需加派人手,趁白天清理野草丛和芦苇荡,尤其要留意近水背阴的地方。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得了提醒,让他们进山采药时加倍小心,务必赶在日落前沿山路返回。 她特地开了方子,吩咐村民配些蛇药备着。 易老实带头清点存货,把用得上的药材都交了出来。 顾君宁查看过,有几味药材不够,她还得设法尽快备上。 离开村子时,她满腹心事,思忖着要不要去找闻西舟帮忙补药。 至于调查是谁买蛇放生,她恐怕要去找另一个人了。 两日后,定国公府。 初冬时节,万物萧条,庭院中唯有松柏长青。 顾君宁见到韩彻的时候,他就站在院中的老松旁。 他长身玉立,着了一袭月白,隔着大半个院子,静静地看着她。 “韩郎君。” 因她有事相求,便乖巧地朝他行了一礼。 韩彻挑了挑一侧眉毛。 “顾大夫,”他似笑非笑道,“能让你主动来找我的,不知是什么麻烦事?” 见他一眼看透了,顾君宁也不再隐瞒,将她遇到的事情都说了。 “所以,我想调查买蛇的到底是谁。” 韩彻淡淡道:“想让我帮你查?” 找出谁派人买蛇其实并不难。 两大筐蛇,无论哪家派人来抬,路上都要引得无数人侧目。 而且,还有个最笨的法子,就是找人跟踪捕蛇人,暗中留意谁来找他买蛇。 但这些方法,顾君宁都不想用。 “不,”她讨好地笑笑,答道,“我想请郎君帮我找一个人。” 韩彻问道:“谁?” “鹤溪真人。” 他不禁皱起眉,疑道:“什么东西?” “一个……”顾君宁绞尽脑汁,想不出别的词,只好老实答道,“眯眯眼神棍。” 昨晚,她一回家就拜托冯氏帮她找人。 但冯氏怕她找真人闹事,迟迟不肯答应她。 后来她再三保证,不打不骂,还给真人牵一桩大造化。 冯氏将信将疑,拗不过顾君宁恳求。 第二天,她出门找以前一起烧香拜佛的熟人打听。 这一问才知道,鹤溪真人的身价水涨船高,早就搬出道观不知去了何处。 普通人家想找真人作法,连真人的头发丝都见不到。 冯氏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实在打听不到鹤溪真人的下落。 她忍不住埋怨顾君宁。 “三娘啊,以前我把真人请回来,你非要说人家是骗子,现在又要我去找,这上哪去找啊?” 既然平头百姓找不到他,那就只好换个人去找。 韩彻听完,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你不是说,他是骗子吗?” “骗子也有骗子的用处。” 他微微一笑,狭长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已经明白了几分。 顾君宁咯咯笑道:“我要用迷信打败迷信。” 说着,她攥起拳头在半空中一挥。 她的眉眼弯弯的,那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韩彻看着那张明艳动人的笑脸,突然觉得,要是她一直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有点意思。” 他轻嗤一声,嗓音清越,淡淡道:“不过,我想知道你要怎么谢我。” 顾君宁“啊”了一下,有些为难道:“要不,以后我专门给你……看个病?” 她囫囵地把快到嘴边的“看个脑子”咽了下去。 “帮你,还要为你生场病,”韩彻冷笑道,“这个买卖我可不做。” 顾君宁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果然,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上次我跟你提起过尚药局的事。不如我送你个人情,再替你打探详细些。” “顾大夫,这两桩事我一并替你办了。” 顾君宁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彻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暧昧的弧度。 “不过,你欠我那么大的人情,有没有想好,要用什么来还呢?” 第46章 谪仙 离开定国公府时,顾君宁不仅背了一堆人情债,手里还被塞了个汤婆子。 韩彻见她衣衫单薄,双手冻得发紫,就命丫鬟灌了个汤婆子给她抱着。 顾君宁不敢接,可怜兮兮地望着韩彻。 他冷笑道:“这个,不记在账里。” “哦。” 她这才从善如流地抱紧汤婆子。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当天,顾叔陵从学塾回来,闻西舟恰好同他一起回家做客。 顾君宁趁机找他商量补药的事。 她将村中匮乏的药材点清,算好用量,早已整理成册。 闻西舟被她请到书房。 顾叔陵也跟了过来。 她把村子里的情况同两人说了,拿出册子指给闻西舟看,想从闻家买些药材。 买药的钱,自然用的是村民自发凑的诊金。 闻西舟在心里盘算片刻,同意尽快命京城里的几家分号分拣药材送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做主降了大半价钱。 两人很快把事情敲定。 顾叔陵默默听着,目光温柔地看着妹妹。 闻西舟低头想了想,又看向顾君宁。 “配蛇药通常需要数十种药材,就算药材齐备,一时之间怕是难以配出那么大的药量。” “我家库房应该还有不少配好的蛇药,应该足够村中这几日应急。” 顾君宁愣道:“闻郎君的意思是?” 他笑了起来,笑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我回家盘点库存,后日亲自送蛇药过去,到时候还请妹妹相陪,好向村民们有个交代。” 顾君宁心中一喜,没在意称谓的变化。 她连连点头,和闻西舟商量剩下的细节。 顾叔陵拉下脸,闷声道:“她又不是……” “她又不是没哥哥。” 闻西舟抢在他前面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顾君宁哭笑不得。 “决明,你我情同手足,我叫宁宁一声‘妹妹’又有何妨呢?” 顾叔陵嚯地站起身,把手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扔,不满道:“不是说好来我家温书的吗?走,温书去。” “欸,别拽我啊,这里不就是书房吗……” 两人推拉间,顾君宁赶紧溜了出去。 药材的事算是解决了。 她早已请村中长者去邻村走动,把消息散布出去。 等药材送到后,他们再把多余的蛇药分给邻近的村子。 这样一来,让几个村子的青壮年轮流巡逻,一旦在村子附近发现放蛇的人便立刻示警。 如此,她就只需等韩彻的消息了。 不到半日,韩彻手下的人便来找她,告诉她,他们已经找到人了。 韩彻命人将鹤溪真人软禁在慈云寺后院的厢房里。 那人转告顾君宁,明日韩府会派马车来接她。 她长松一口气,送走来人,转身就去后院找冯氏。 冯氏正在厨房里忙活,见她来了,随手在衣摆上揩了揩,招呼她道:“炤台边灰大,烟子熏,三娘你别往这边来。” 顾君宁探进脑袋,笑眯眯地伸出手。 “婶娘,我想要些面粉,还有红枣陈皮什么的。” 她不顾冯氏惊愕,端着东西回房忙活起来。 第二天。 韩彻亲自过来接她,她坐进马车,怀里紧紧揣着一枚纸包。 顾君宁有点不安。 “韩郎君怎么亲自来了?” 韩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闭目假寐,冷淡道:“来看戏的。” 她被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嘴。 马车朝着慈云寺的方向驶去。 昨夜,陈鲤珠梦到亡母,亡母言笑晏晏,音容依旧。 但她还没追上母亲,梦境一转,又在梦中去了世外仙山。 青松白鹤,流水飞泉。 梦中,白衣翩跹的仙人御风而来。 他在云端,朝她遥遥微笑。 她的心顿时砰砰直跳,只想看得更真切些,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丫鬟唤醒了。 因这个梦的缘故,陈鲤珠一大早就求陈国舅,想去慈云寺为亡母上香。 陈国舅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当即派人驾车送县主出门。 给亡母上过香后,陈鲤珠由丫鬟陪着去了禅院。 两人边走边聊,不由得聊起昨晚的梦境。 “我娘亲以前常说,世上的男子多是浊物,满眼权色,利益熏心,不知所谓。” 丫鬟听不懂,笑道:“县主金枝玉叶,寻常男儿哪入得了主子的眼?” “唉,我家中叔伯兄弟便不提了。” “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又有几个好的?” 陈鲤珠顿了顿,面色微愠,强调道:“尤其是那个龙八公子,仗势凌人,自以为是……” “县主?” 丫鬟赶紧提醒她慎言。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清白无垢的仙人呢?” 梦中的白衣谪仙,怕是终生再难相见。 突然,她听到丫鬟惊呼一声。 “谁?是、是人是鬼!” 陈鲤珠一惊,循着丫鬟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院墙边那棵巨大的罗汉松上,隐约露出一角翩跹的白衣。 她忙向前奔了几步,仰起脸看向树上的人。 墨绿的枝叶间,那人白衣翩翩,身形如鹤,道骨仙风。 “你……” 陈鲤珠心中一动,蓦地想起梦中的仙人。 她顿时双颊飞红,疑在梦中。 他双目半合,头顶束着高高的发冠,几缕青丝错落地垂在脸侧。 风一吹,他的白衣被吹得鼓鼓的,像是随时都可能乘风而去的白鹤。 陈鲤珠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他在那!” 陈鲤珠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一回头,只见顾君宁跑进来,身后跟着定国公府的十三公子。 韩彻像看猴似的,漫不经心地扫了树上的人一眼。 “无妨,寺外全是我的人。” 陈鲤珠心下大奇,跑过去拉住顾君宁,喜道:“顾姐姐,你怎么来了?” 顾君宁朝罗汉松那边努努嘴。 “找他。” 陈鲤珠回头看去,那位谪仙的身形明显地晃了几晃。 “姐姐认识他?” 顾君宁点点头,往那边走去。 树上的谪仙慌得像猫似的双手抱树。 陈鲤珠心里的粉红色泡泡“啪叽”破了一个。 但她还是心怀期待,紧紧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 顾君宁等得不耐烦了,冷笑道:“神棍,还不快点下来?” 神棍? 陈鲤珠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后脑勺被人敲了一棍子。 那人不好意思地放开树,哭丧着脸,讪讪道:“是是,姑奶奶,我这就下来。” 彻底幻灭了。 第47章 姑爷爷在上 顾君宁低头和陈鲤珠说话时,鹤溪真人瞅准时机,咬咬牙,转身跳了下去。 “贫道去也!” 他身形一纵,消失在墙外。 陈鲤珠睁大双眼,刚要开口,突然看到他被人从院墙外扔了回来。 “扑通”一声,他啊啊惨叫着落地。 刚才还仙气飘飘的男人,现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板上。 陈鲤珠捂着眼睛,实在不忍再看他。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谪仙…… 顾君宁叹了口气,回头和韩彻对视一眼。 韩彻无奈地摊手道:“我都说过了。” 守在慈云寺外的都是定国公府的高手。 他们由着他逃出禅房爬上树,不过是闲着无聊,只当看猴戏消遣一番而已。 鹤溪真人欲哭无泪。 “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别人差点把草木灰卖给你婶娘,我这不是一片好心才劝住她……” 顾君宁冷笑道:“然后让她买你的面粉吃?” “话也不能这样说。” 鹤溪真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讨好地笑道:“至少面粉吃了没什么害处吧?” 旁边的陈鲤珠脸色不太好看。 昨夜到今晨,她的心情大起大落,然后一路跌到谷底。 她忍不住剜了鹤溪真人一眼。 这人生的比女子还清秀,身形清瘦如竹,穿一身宽大的白衣,要多仙有多仙。 唉,要是他不开口说话就好了…… 鹤溪真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业务娴熟地摸过来。 “娘子万福。” “我看小娘子的面相,定是有福之人,今年命犯桃花,不如贫道给你摸摸骨?” 顾君宁忍无可忍,愠怒道:“神棍你闭嘴吧。” 陈鲤珠带着丫鬟匆匆作别,逃也似的离开了慈云寺。 她一走,顾君宁冷下脸。 “神棍?” “欸,姑奶奶,我在我在。” “最会摸骨是吧?”顾君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你会不会接骨。” 鹤溪真人一脸错愕,看看她,又看看韩彻。 韩彻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两者我都不会,但顾大夫若要打断谁的大腿骨,在下倒是可以代劳。” 这两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鹤溪真人心里苦啊。 他在顾君宁手上吃过瘪也就罢了,昨日他被韩彻的人直接从一个文官家里拎走。 那个小官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位郎君定然权势滔天,该,他又多了个活祖宗。 “姑奶奶,”他讪笑着,转向韩彻,“姑……姑爷爷?” “二老有什么用得上小道的地方尽管吩咐!” 韩彻表情淡淡的,不置可否。 顾君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人叫到禅房,将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 鹤溪真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让我查清谁在做法事放生?” “不仅如此,我还要你查出那人为何要放生。” 放个生都能放成这样,多半是脑子有病。 要查清病根才能对症下药。 鹤溪真人搓手笑道:“小道在京城里确有几位消息灵通的道友。” “只是那些道友都是世外高洁之人,素来不喜俗人打扰,姑爷爷您看,外头那几位要不就撤了?” 韩彻嗤笑一声,示意他去问顾君宁。 顾君宁取出个纸包,打开纸包拿了枚朱红色的药丸,又倒了杯茶,一并推到鹤溪真人面前。 “这、这是?” “礼尚往来。你卖我婶娘仙药,我自然要还你一颗灵丹。神棍,请吧。” 鹤溪真人知她熟知药理,立刻紧张起来,喉咙里咕咚咕咚咽下几口唾沫。 “姑爷爷……” 韩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听你姑奶奶的。” “放心,只要你三天之内来找我,我就给你解药,否则期限一到,你毒发身亡谁也救不了你。” 鹤溪真人心里直打鼓。 这两人,一个笑眯眯的,一个冷着脸,都教他心里直发慌。 他冷汗涔涔,苦着脸把药丸吞了。 韩彻果然命人撤去守卫。 临走前,顾君宁回头,伸出三根白嫩的手指,笑盈盈地提醒他说:“三天哦,别来晚了。” 鹤溪真人泪流满面,原地石化。 回城的路上,顾君宁的心情格外舒畅。 韩彻看着她熠熠发光的小脸,心情也轻快了不少,低笑道:“精彩。原来顾大夫还有这一手。” “过奖过奖。” 顾君宁掏出纸包,取出剩下几颗,摊在手心,献宝似的递给韩彻。 朱红色的药丸把她的掌心衬得雪白柔嫩。 “韩郎君,你要不要尝尝看,一点都不苦。” 他眯起眼,拈起一枚药丸,轻嗤道:“怎么,想让我三日后去找你?” “这个不是毒药。” 这是她昨晚用什么红枣山楂捣成泥,和在面粉里捏的丹药状。 三日后,等神棍来了,她再给他吃粒陈皮丹当解药。 说完,她扬起小脸,一脸乖巧地求表扬。 “你就不怕他识破你的伎俩,提前逃出京城么?” “此人胆小惜命,绝不敢拿性命做赌。” 顾君宁解释道:“而且对他来说,此事不难,他没必要逃走。京城繁华,信徒众多,他跑了钱又不会跟着跑。” 韩彻笑道:“这人还算有趣,偶尔给你解解闷倒也不错。” 他的凤眸狭长,眸光清冷,说不出的风流恣意。 顾君宁突然觉得还是韩彻最好。 换了龙八,两人肯定早就吵起来了。 更别说神棍,她可不想终日对着双看不见眼仁的眯眯眼。 这时候,韩彻又补充了一句。 “可惜他是个男人,是只八哥我就买来给你作伴了。” “不劳郎君费心。” 顾君宁一本正经道:“我不养眼睛那么小的八哥。” 马车很快驶到了京城。 韩彻吩咐车夫先送顾君宁回昌明坊。 下车前,顾君宁谢过韩彻帮忙。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见那小小的人儿高高兴兴地跳下车,突然忍不住叫住她。 “顾大夫。” “咦?韩郎君,怎么了吗?” 马车外,纤瘦娇小的少女仰起脸,冬日温暖的阳光洒在她柔嫩的脸庞上。 韩彻默了默,缓缓道:“你,明日要做什么?” 顾君宁有些惊异,但还是答道:“我要随闻记药材行的人去村里送药。” “嗯,知道了。” 她脸上划过一抹诧异,很快笑盈盈地挥手道:“韩郎君,我先走了。” “等等。” 话已出口,韩彻惊觉自己竟如此絮叨,但又不得不故作冷淡,“顾大夫,我还有一事不明。” 顾君宁睁大双眼,水润的眸子忽闪忽闪的。 韩彻叹了口气,问道:“鹤溪真人……走路都不睁眼么?” 第48章 开门,请罪 午后,姜姣外出赴宴,在宴席间遇到李小姐。 李小姐身边围着好几个贵女,正叽叽喳喳地讨论养颜秘方。 姜姣挤到她们中间,抬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还是她认识的李家娘子吗? 以前她那张长满痤疮的脸已变得光洁起来,竟显出几分秀丽婉约。 李小姐面带微笑,谈吐大方,全然不似之前自卑怯懦的做派。 姜姣听到有人问她说:“李家姐姐,你说的那个女郎中,真的靠得住吗?” “我这张脸便是顾大夫治好的。” 另一位贵女红着脸问道:“那,那她能看别的毛病吗?” 李小姐愣了愣,旋即笑道:“顾大夫医术高明,深藏不露,我见识浅薄,不敢妄加揣测。” “妹妹不妨派人请顾大夫过府诊治,届时顾大夫一看便知。同为女子,倒也省去许多麻烦。” 那贵女忙向她打听要去哪里请这位顾大夫。 姜姣听不得别人说顾君宁的好。 她一想到王嬷嬷那日的话,顿时心头火起,阴阳怪气道:“什么顾大夫?除了宫中女医,哪有女子在外行医的?” “几位姐姐莫要轻信,免得遭了旁人的道,破财事小,伤身事大。” 李小姐看清说话的是姜姣,脸上隐约浮起嘲讽的笑意。 “姜六如今风头好劲,不到一个月,竟忘了自己在县主面前栽的大跟头吗?” 姜姣为人骄矜傲慢,在贵女圈中人缘不好。 连老实温厚的李小姐都被她惹恼过。 贵女们又最喜欢议论短长,一听这话都来了兴致。 有人刚好那天在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姜姣面红耳赤,转身就走。 身后,还有人咯咯笑道:“姜六,你那盒香膏要是不用就让给我,我出双倍买哦!” 丫鬟见姜姣面色不善,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跟着她离开后院。 她怒气冲冲地走出很远,这才咬牙道:“这个顾君宁……” “小姐,哪个顾……” “给我闭嘴!”姜姣怒道,“不要脸的下作玩意!我非让她在京城身败名裂不可!” 说着,她目光狠厉地看向丫鬟。 “你去李府打听打听,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姜姣紧紧攥着丝帕,暗下决心。 那个李小姐,还有以后请她看病的人,顾君宁一个也别想治好。 到了和闻西舟约好的时辰。 顾君宁早已安排妥当,准备等闻家的人到了,就随他们一起出城。 恰好今日,冯氏娘家的大嫂吴氏来了。 冯氏的长兄子承父业,接手家里的小布庄后,偶尔会让妻子送几匹新染的料子过来。 时值初冬,吴氏携了几匹厚布料,风风火火地赶上门来。 她见了顾二爷就没个好脸色。 顾二爷倒也识趣,见面打个招呼,呵呵干笑几声,便脚底抹油溜了出去。 冯氏陪着她嫂子在厅里说话。 吴氏是个大嗓门,什么话都恨不得扯着嗓子喊。 顾君宁虽然待在房间里,但仍然能把吴氏的每句话都听个一清二楚。 她先是问了济世堂关门歇业的事,又骂顾二爷不长进,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软脚虾窝囊废。 冯氏赔着笑,全程尴尬地听着。 吴氏越发来劲了,说着说着,就说起二人成亲十几年依然无所出。 “顾老二那个怂货,肯定是个没种的,这可怪不得我们老冯家。” 话音刚落,顾母那边便传来不小的动静,听着像是铜盆哐啷落地的声音。 冯氏心里急了,好说歹说,把嫂子哄了出去。 顾君宁算着时辰,想着闻家的人该到了,便走出房间去门口看。 结果,吴氏一回头,刚好看到嫩得跟水葱似的顾家三姑娘。 这姑娘生的俊,养得白白嫩嫩的,掐一把怕是能掐得出水来。 她立刻不乐意了,拉着冯氏的手殷殷嘱托道:“姑娘家养得再娇也是别家得了好,你让她干活去啊,你看那德行,都快养成个狐媚子了。” 这话一出,顾君宁也不乐意了。 “妇人年岁渐长,年老体衰,肾气不足,天癸衰少,以至阴阳失调,原是常见症结。” “因气滞血瘀,心胸狭窄,连累得口舌生疮,满嘴污秽,我如今却只见过一例。” 吴氏没读过书,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顾君宁诚恳地解释道:“有病治病,少撒泼,多喝水。” 冯氏忙来掩住侄女的嘴,讪讪道:“小孩子家不懂事,读了几本书就胡言乱语的。” “女人嘛,还是不读书的好。” 吴氏瞪了顾君宁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她这一走,冯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不上关院门,冯氏拉着顾君宁的手,带她去厅里看新布料。 “三娘你看,这匹布料颜色浅,你皮肤白,搭你正合适。” 冯氏拉过一匹浅青色的布料比划道:“婶娘给你裁一身过年穿的新衣服,还有二郎,你说他穿哪个颜色好看?” 顾君宁陪她说了会儿话,心里记挂着送药的事。 “婶娘,这会有人要来接我,我去门口看看。” 她转身往外走。 冯氏突然想起什么,“哎唷”一声,拍了拍脑门,扔下布料追了出来。 “三娘!” 隔着小院子,她的声音分外响亮。 顾君宁刚走到门口,不由得回头看了过去。 冯氏像是嫌自己声音不够大,双手拢在嘴边,朝她大声道:“你柜子里那件旧衣服,婶娘这就拿去拆了,啊?” 她只得顺着冯氏的意思点点头。 “拿去给你缝几条月事布!” “月事布……” 最后三个字在狭窄的院子里悠悠回响。 冯氏已经快步去了后房。 顾君宁叹了口气,一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个满脸错愕的英俊男子。 那人上半身未着寸缕,背上绑着几根荆条。 顾君宁目瞪口呆。 终于,那人勉强挤出笑容,颇有求知欲地问道:“顾小大夫,月事布是什么啊?” 她的目光从他线条精壮的肩臂,移到那张再讨厌不过的脸上。 顾君宁忍无可忍,失声惊叫起来。 “龙八!” “你是不是有病!” 龙八赤膊而来,在冬日的寒风里冻得嘴唇青紫。 但他依然诚意十足地揖道:“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顾君宁的脑子艰难地转过这个弯。 她正在和自家婶娘说着月事布,一开门就看到个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少年立在门外。 这谁受得了! 顾君宁呆呆地站在门口,突然听到一把温和的声音响起。 “顾妹妹,这位是?”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闻西舟站在龙八身后。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第49章 来啊抽我啊 顾君宁欲哭无泪,飞快地说道:“闻郎君,今天的事你别跟我二哥说。” 今日,顾叔陵被夫子叫到书塾帮忙整理文章。 他要是在家,还不得跟龙八拼命去? 闻西舟半张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出个“好”字。 龙八看也没看他一眼,兴致勃勃地转过身,让顾君宁看他背上绑的荆条。 他结实劲瘦的后背被荆条压出无数红痕。 “小爷够有诚意了吧?” 顾君宁这才回过神,忙捂住眼睛,责备道:“你发的什么疯?快把衣服穿好。” 见她不肯松口,龙八忙跳上前向她道歉。 “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 那晚,他回家后越想越担心。 顾君宁那么瘦弱娇小,他走一步她得哒哒哒追上几步,那几十里山路她走到天黑也走不完啊。 要是路上遇着个心怀不轨的歹人可怎么办? 就算没有歹人,蹿出只野狼,嗷呜一口把她给叼走了…… 龙八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好在第二天,盯着顾家的手下回来禀报说,顾家三姑娘毫发无损地回去了。 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龙八果然冻病了,发烧下不来床。 但听说她安然无恙,他在病中也美滋滋地多喝了几大碗药。 生病这几天他都想过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 他把人家姑娘扔山上,这事既然做了,他龙八就敢去找她赔罪。 绿蚁还专门给他出了个主意。 “爷,人家书上不是说了吗,是男人就得负荆请罪!” 为此,龙八把院里的小厮都打发出去,大冬天的到处去给他找荆条。 此刻他冻得直哆嗦,牙齿上下打颤。 这女人却始终无动于衷。 龙八心一横,抽出根荆条递给她,俯下身大声道:“来啊,抽我啊!” 顾君宁的嘴角抽了抽,把荆条扔在一边。 “我没这个恶趣味。” 闻西舟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位郎君,”他强忍反感,朝龙八揖道,“光天化日,衣衫不整,岂不有伤风化?何况,男女有别,顾家娘子待字闺中……” 龙八理直气壮地说道:“关你什么事?” “我脱给顾小大夫看的,又不是脱给你看的。” “我不看!” 顾君宁气昏了头,语无伦次道:“闹够了没?穿好衣服赶紧滚。” 龙八委屈巴巴地垂下头。 “我专门来找你赔罪,还没完事你就让我滚……” 这会儿闹出的动静,已经引得好几个邻居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来看。 顾君宁咬咬牙,只好扬声道:“今日大夫还有事,要看脑子请改日再来。” 她快步走出家门,把大门“啪”地一关。 “闻郎君,村里的事要紧,我们走吧。” 闻西舟点点头,作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要走,龙八受了这天大的怠慢,早已气得脸色铁青。 躲在墙角的绿蚁看了这一幕,赶紧拿着外袍跑出来给龙八披上。 “少爷,顾大夫这不是有事么?咱们先回去吧。” “不准走!” 龙八甩下外袍,气势汹汹地拦下她。 闻西舟张开双臂,将顾君宁挡在身后,“妹妹别怕。” 说着,他迎向龙八喷火的目光。 “这位郎君,请你自重。” 龙八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你让开,我一定要和她说清楚。” “还有什么好说的?” 顾君宁背过身,冷声道:“我不是说过么,你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若当真过意不去,就别再来缠着我了。” 闻西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牛车就在那边,顾妹妹,我们走吧。” 大萧建国之初,京城礼制森严,除了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其余百姓家中一律不得驾马车。 不似大魏末年礼崩乐坏,无人追究车驾等级制度。 闻家出身商贾,虽然家财万贯,在京城里也不得不以牛车代步。 绿蚁早已看出闻西舟衣着考究华贵,家中非富即贵。 此时,他眼睛骨碌一转,小声提醒龙八说:“爷,犯不上跟个商人一般见识。” 绿蚁原是想暗示龙八,此人身份地位不如他,让他自觉无聊,不再理会。 但结果适得其反,龙八的火气更盛了。 “顾君宁!你非要跟他走吗?我一个侯门公子,哪里比不上他?” 闻西舟听到他自报家门,脸色骤然变了,说话也谨慎了几分。 “我与顾家妹妹有约在先,还需赶去城郊村中送药救人。还望公子体谅,勿要再拦。” 龙八脸色稍缓,但顾君宁的眼神却一点点冷下去。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顾君宁径自转身离开。 闻西舟神情一僵,向龙八行了个叉手礼,快步跟了上去。 龙八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但他第一次放下架子,诚心诚意找人道歉,却被顾君宁当成臭狗屎一样嫌弃。 他沮丧地看着她的背影,任由绿蚁捡来外袍给他披上。 顾君宁踩着脚凳,刚要上车,龙八突然冲过来,气都顾不上喘,定定地抬头望着她。 “你还想做什么?” “顾娘子。” 他的神情一软,声音里带了些许恳求的意味。 “我求你了,好不好?” 那副模样,好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眼睛湿漉漉的。 龙八的脸长的不丑,他闭嘴不嚷嚷的时候,甚至算得上英俊潇洒。 但他眉眼有几分孟氏年轻时的影子。 看着这张酷似老情敌的脸,顾君宁无论如何也没法心软。 “不好。” 说着,她钻进车厢,重重地摔下车帘。 牛车咯吱咯吱地驶出昌明坊。 闻西舟小心试探道:“今日这一出,怕是众多街坊都看到了。别人难免乱嚼舌根,这话传到决明耳中,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说的倒是实话。 顾叔陵小时候母亲难产而死,父亲被捕入狱,虽有叔婶照顾养育,但他终归和妹妹最亲。 要是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今日的传言,不知会如何震怒惊惧。 “顾妹妹,此事还是由我告知决明吧。我知道他的性子,必然会婉转相告,不让他动怒胡来。” 顾君宁点点头,道了谢。 闻西舟垂着眼睑,眼睛隐隐发亮,脸上依然带着关切的笑容。 “妹妹若是早日议亲,想必也能堵上旁人的嘴,断了某些登徒子的非分之想。” 第50章 我不是神棍 “我二哥尚未成亲,我怎么能赶在他之前议亲?”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眼波一横,斜斜地瞥着他。 “可惜闻郎君不是女子。” “否则,我倒希望能有个与二哥情投意合的好嫂子。” 不过寥寥数语,她淡然把闻西舟的话堵了回去。 闻西舟猛咳一阵,只得捡些轻快的趣事来说。 一路上,他没有再提议亲的事。 下午,闻记药材行的伙计轻车熟路地分拣好药材。 顾君宁没帮上什么忙,领着闻西舟看了村子里的情况,结清账目后两人便回城了。 回到京城,她顺路去李府探望李小姐。 李小姐脸上的痤疮好了不少,她对顾君宁格外感激,一见面就亲热地拉她说话。 说笑间,李小姐提及自己有个好友曾被贼人伤了脸颊,脸上落了道疤。 她想请顾君宁去为好友看看,有没有法子祛疤。 顾君宁起初有点犹豫,但李小姐说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是感激她的,不必介怀。 说到最后,她拗不过李小姐的恳求,答应下次去为大理寺卿的千金问诊。 李小姐又送了好几件首饰给她。 “顾大夫天生丽质而不自知,若是用心打扮一番,必然光彩照人,艳冠群芳。” 顾君宁穿着朴素,发髻上仅簪了一支木簪,但这般简单的装扮依然难掩丽质。 李小姐与她相处久了,愈发觉得她生的好似清水芙蓉,潋滟动人。 “这些小玩意,虽比不上县主所赠的金钗,但做工倒也精巧别致,我便想着送给顾大夫去戴。” 顾君宁推脱不得,只好依言收下。 李小姐拉着她的手,亲自送她出门,犹如姐姐对妹妹般疼爱。 临走前,顾君宁嘱咐她,饮食清淡,务必忌口,所餐所饮皆需专人负责。 顾大夫说的话,她身边的下人全都放在心上。 也正因为李小姐饮食极淡,食物中稍有异味便会被尝出来。 没过几天,李府抓到个在她饭食里下药的丫鬟。 那丫鬟下的药并非致命的毒药,但药量足够让她皮肤起红疹直至溃烂。 此事极为隐秘,知情人不多。 旁人只知有个丫鬟失足落湖而死。 经了这回,李小姐的一饮一食,乃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都被心腹丫鬟牢牢盯着。 姜姣收买的下人没法动什么手脚。 听闻消息后,姜姣砸了对古董花瓶,冷眼看着丫鬟们徒手去捡碎片。 罢了,这回算她走运。 但,没有下回了。 不出三日,鹤溪真人悄悄找上门来了。 顾君宁回来得晚,一进屋就看到冯氏在认认真真地听他布道。 “神棍?” 鹤溪真人正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到这把清泠泠的声音,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欸,欸,在呢在呢。” 冯氏忙站起身,略带责备地说道:“三娘!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跟真人说话的?” 她常年迷信,观念根深蒂固,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顾君宁连哄带推把冯氏送走。 鹤溪真人一直垂目负手,仙气飘飘地立在旁边。 冯氏一走,他立时泄了气,求饶道:“姑奶奶,其实我姓雍,你能别叫我神棍了吗?” “好的,雍神棍。” “是雍……雍鹤溪。” 他赶紧把这几日查到的情况和她说了。 原来,司南伯府的大夫人前些时候被魇着了。 她以前带着儿女逃去战场上找丈夫,见到了激战过后流血漂橹的战场。 这一幕对她刺激不小。 大半个月前,她梦见战场上的死人都活过来了。 他们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要把她活活撕了替司南伯偿命。 这个梦,把大夫人吓得魂飞天外。 第二天她就病了,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用。 她脑袋一挨着枕头,便开始哭喊,说是他们要来找她了。 司南伯无奈,只好派人去请和尚道士回来作法。 一来二去,大夫人精神似乎好些了。 前几日有个疯癫道人,算出大夫人属蛇,便让她买蛇放生,还特意掐指算了个位置。 那个位置就在村子附近的河边。 说来也怪,大夫人命人放了几筐蛇后,晚上竟能闭眼睡上片刻。 雍鹤溪掐了个决,故作高深道:“正所谓道法无边……” “得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顾君宁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说人话。” 他忙正色道:“纯属没事烧钱,图个心安。” 顾君宁低头寻思了片刻。 “她吃药没用,是因为她不相信药有用。” “放生求的是个心安理得,心头郁结的那股气松了,药效得以发挥,自然便睡得着了。” “这类人的钱很好赚吧?神棍。” 雍鹤溪一拍大腿道:“对啊对啊,谁说不是呢?” 手还没收回去,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又哭丧着脸道:“小姑奶奶啊,我不是……” “你好好拾掇一番,后日去一趟司南伯府。” “啊?”雍鹤溪挠头道,“去干我的老本行么?” 顾君宁欣慰地点点头。 “对,你劝她不要再放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慈爱,他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雍鹤溪汗毛倒竖,勉强张张嘴,那声“姑奶奶”卡在嗓子眼,实在叫不出口。 “去献药。” 两日后,白衣飘飘的道人出现在司南伯府门口。 他的面带悲悯,清冷如仙,雪白的衣袂翩跹如云。 他只需往那里一站,便让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惊为天人。 门房这段时间见多了上门的僧道,忙客客气气地迎出去,揖首道:“敢问这位仙长是?” “贫道云游四海,昨夜途经贵府,见府中隐有邪气,恐妖邪作祟,化为梦魇,侵扰女眷。” 此言一出,门房心悦诚服,大呼神人。 “无量天尊。” 他垂着眸,仙气缭绕,淡淡道:“贫道设坛求得仙丹数枚,此番前来正为献药救人。” 门房大喜过望,忙问仙长的法号。 他微笑道:“鹤溪真人。” 这个名头不小,京城里不少贵族都信他得很。 门房乐颠颠地去了。 看着门房像兔子似的撒腿跑进去,雍鹤溪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他掌心抵着一个葫芦状的陶瓷小药瓶。 药瓶里装着顾君宁秘制的安神丹。 那药丸通体莹白,泛着柔和的银光,说是什么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想必都有人信。 雍鹤溪当时乐得嘴都笑歪了。 顾君宁白了他一眼说,没见识,外面裹层珍珠粉便看不出来了么? 第51章 长契 行家就是行家。 雍鹤溪进了司南伯府,三言两语便哄得大夫人信以为真,恨不得当天就把他供起来。 离开姜家后,雍鹤溪便来找顾君宁。 他眉飞色舞地告诉她两个字,“成了。” 顾君宁夸他乖巧,不动声色地摸出颗陈皮丹递给他。 “我出人,你出药,咱们以后联手赚钱怎么样?”他边说边嚼着解药,惊讶道,“姑奶奶,你这解药还挺甜的。” 过了四五日,司南伯府那边传出大夫人彻底好了的消息。 村子里一切太平,接连几天都没人出事。 但顾君宁还是劝告他们,一年半载内不要放松警惕。 他们凑的诊金都被拿去买药材了。 顾君宁忙活了那么久,一文钱都没拿,村里人都觉得过意不去。 他们打听过京城医馆的收费,诊费高得令人咂舌。 这段时间,很少有人敢进山采药。 这大冬天的,地里也种不出什么药材。 许多人家都没有进账,刨去买米买菜的钱,手头大多没几个铜板了。 村中长者带着众人商量后,决定让易老实去找顾大夫说情,这笔诊金迟些日子再凑给她。 易老实为人耿直,脸皮子薄,见了顾君宁脸上挂不住,开不了这个口。 顾君宁倒也猜出几分,诚恳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其实,她并不想收这笔诊金。 这段时日,她与村里人往来密切,各家送来的药材她都过了眼。 这些药材大多质地优良,不似顾二爷从药贩子手中收来的那般品质低劣。 济世堂开业在即,但她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供货源。 仅靠药材贩子和城外零星散户供给,药材品质时高时低难以把控,而且随时都可能断了来源。 要是靠大批收购存储,仓库每月的租金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前阵子,还正好赶上药材发霉,顾二爷差点没把底裤给赔进去。 顾君宁思来想去,决定和这个村建立长期合作。 她早已拟好供货契约,请村中长者过目。 契约中,要求村子把每月收获的药材整理成册,优先送去给济世堂挑选。 凡是济世堂选中的药材,一律以略高于药行均价的价格购入。 剩下的药材,交由村民们自由买卖。 末尾,她还特意补了条,但凡有她临时需求的药材能及时补上,济世堂便会额外付一笔钱作为酬金。 若遇荒年天灾,药材收成不好,济世堂也会加以补给。 众人看罢,沉默不语。 许久,村子里辈分最高的老者才开口道:“顾大夫啊,不是老头子不信你,可是我们村二三十户药农,每个月能收来的药不多啊。” 村民们没少和京城里的医馆打交道。 那些个大医馆,每个月收购的药材量大得惊人,足足抵得上他们这个小村子好几个月的收成。 顾大夫医术高明,以后她家医馆肯定人满为患。 就这些药材,真的够吗? 关于这个,顾君宁心中另有打算。 早些时候她就想过,以现在的济世堂,无论是靠名声还是财力,都斗不过回春馆为首的大医馆。 她仅有的便是这一手家传医术。 所以,她要先靠医术在京城立稳脚跟。 只开方,不配药,医馆里仅提供以秘方制成的丹药。 就算回春馆察觉到她的威胁,想靠低价药材来打压她,也丝毫动摇不了济世堂的根基。 只要她这个人在,手里的秘方在,济世堂的招牌迟早能重新竖起来。 这些,她并未和老者言明,只是微笑着请他代为签下契约。 村民们都信得过她,这笔账算下来也并不亏,就纷纷挤上前签字画押。 那笔诊金,自然就折成定金抵进去。 顾君宁收好契约,告辞离开。 临走前,她遇到易老实牵着易婵,满脸犹豫地等在村口。 她走近后,易老实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原来,他眼看着顾君宁要开医馆了,想要把女儿交给她,让他家婵娘跟着顾君宁学些药理。 “婵娘这孩子,从小脑子灵光,心细懂事。终日跟着我们这些粗人往山里跑,她一年到头也认不得几个字,学不到什么大道理。” “顾大夫,劳你看看,能不能让我家婵娘去你们医馆打个杂,跑个腿,跟着你多少学点东西,好好做个明白人。” 易婵扬起包子脸,眨巴着眼,咬唇盼着她点头。 前些时候,济世堂关门歇业时,她便让顾二爷把原来的伙计打发走了。 只因她听到过那伙计和黄郎中合计着把易婵卖了。 对那些旧人,她多少心存芥蒂。 她本就打算重新招人,既然易老实有这个心意,易婵又是个聪敏好学的,留在身边倒是帮了她的忙。 “小婵儿要是真心跟着我,我自会教她药理,管她温饱,保她以后去哪里都有一技傍身。” 易婵高兴地抱住她的腰,兴奋地说道:“婵娘哪里也不去,婵娘要一辈子跟着顾姐姐。” 顾君宁含笑捏了捏那张包子脸,回头和易老实说,易婵以学徒的身份跟着她,每个月她都会给易家半贯钱。 “使不得使不得!” 易老实急得连连摆手,涨红了脸道:“娘子肯收,就是这孩子的福气,我们哪能再拿娘子的钱?” 顾君宁只好先与易婵约定,等济世堂一开业就过来接她。 这些天,顾君宁手头宽裕了不少。 李小姐的脸好了大半,李府也如约将诊金送来顾家。 她在京城里没什么门路,便把钱交给顾二爷,让他找人把济世堂修缮一番,再雇几个可靠的伙计。 顾二爷满口答应,乐颠颠地把钱拢过去。 “对了,欠何春宜的债都还清了吗?” 顾二爷眼神有些躲闪,提高声音道:“嘿,别提了,我跑了几家当铺,掌柜的都跟约好了似的,一个劲地往下压价。” 他抬起脚,指着磨得起毛的鞋边,苦着脸道:“你二叔鞋底都快磨穿了,最后只得咬咬牙,忍痛低价当了出去,这债嘛……” 顾君宁原本想看当据,顾二爷推说他没想着赎,随手一揉就给扔了。 “二叔,你老实跟我交个底,把这笔钱添上,还了债还剩多少?够我们一家过冬了么?” 她清澈的眸子跟明镜似的,顾二爷的模样映在她眼里,活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儿。 被侄女看得怕了,他心一横,硬着头皮答道:“许是,够了吧。” “许是?” “够!当然够了。” 顾二爷赶忙垂下头,不让她看清他脸上的慌乱。 第52章 百事哀 韩府派下人过来传话,请顾君宁明日过府为国公爷搭脉。 送走来人后,她突然想洗个热水澡。 这几天接连在外奔波,她有时回来得晚,就只能端盆水在房中简单擦洗一番。 虽然换过几身干净衣服,但身上好似黏了层灰,总觉得不太清爽。 她记得,原主也是爱干净的性子。 以前夏天夜里,原主经常偷偷溜到井边打盆水,从头到脚浇个透心凉。 但大冬天的,这个法子绝对行不通。 晚上,顾君宁动身去厨房烧水。 家里的柴火不多了,她之前催顾二爷去多买几束,看来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舀了小半缸水倒在炤上的大铁锅里。 柴火一点,炉火旺旺地烧着。 铁锅底很快被烧得通红,那抹热烈的红慢慢爬上锅沿。 家中没有烧炭,她房间里冷得像冰窖一样。 她一晚上都缩手缩脚的,好不容易靠近火源,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 但冯氏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进厨房,忙不迭地熄了炉火,愤愤道:“三娘!你在做什么?” “烧水啊,我想洗个澡。” 冯氏拉下脸,不满道:“大冬天的洗什么澡?” 要是夏天,打桶井水冲一冲便完事了。 春秋季节便得烧些热水,兑在凉水里省着用,十天半个月洗一次也就够了。 但冬天那么冷,热水倒盆里转眼就凉了,她洗个澡得烧多少热水啊? 冯氏弯腰撅起屁股,用火钳拨了拨,看着那些烧了大半的柴火,心疼得跟被剜了一刀似的。 这烧的哪是洗澡水啊? 分明烧的是他们顾家的铜板呐。 冯氏心疼了半天,垮着脸直起身来。 “家里做饭要生火,给老太太煎药要生火,晚上还得生火烧水给老太太烫脚。” “你自己想想,你洗一个澡,得烧掉多少柴?” 她指着角落里剩余不多的柴火,痛心道:“这样烧下去,冬天还没过完,就得把房梁拆了拿去当柴烧。” 顾君宁被她说得懵住了。 前世,顾家家境殷实,哪怕冬天,她几乎也要每天洗个热水澡。 但现在家里却为几根柴火吵翻了天。 她心中欷歔,看向冯氏,态度温和地说道:“我刚给了二叔一笔钱,明日让他去集市买些柴火吧。” “你二叔什么时候往家里拿过一根针,一粒米?” “自打我嫁进你们老顾家,吃喝拉撒什么事都替你们操心全了,你们非得把我给活活磨死吗?” 顾君宁听出不对,忙安慰她道:“婶娘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都知道婶娘辛苦……” “知道有什么用?知道能当饭吃吗!” “我想要盒桂花头油都得纠结半年才舍得买,家里每个月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那点开销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都不够。” “你还要我凭空给你变出柴来烧吗?你们怎么不拿我的骨头渣子去烧?” 她今日一反常态,一口一个“你们”,像是憋了满肚子火。 顾君宁愣了愣,问道:“是不是二叔他……”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你二叔好得很,好得很。” 冯氏脸上闪过一丝怨愤,挥舞着双手把顾君宁往外赶。 “出去出去,以后别往厨房里钻。” 顾君宁被赶到院中,只好转身回房。 一回头,她就看见顾叔陵满脸忧色地站在房间门口。 “二哥,我没事的,婶娘只是心疼柴火。” 顾叔陵清隽的脸庞在月光中微微泛白。 “宁宁,回房拿梳篦,我给你篦一篦吧。” 她不想拂了兄长的好意,便从妆台上取来梳篦交给他。 顾叔陵拉她在窗边坐下。 顾君宁取下发簪,打散发髻,如瀑青丝柔软地披在肩头。 “头皮有些痒了吧?” “嗯。” 她感觉到篦齿缓缓划过头皮。 顾叔陵的动作很轻,仿佛在照料初生的雏鸟那般。 每一篦都极尽耐心温柔,让她很快放松下来。 “待会祖母泡完脚,我去厨房看看,要是还有热水便给你端来。” “二哥,不必了。” “婶娘虽然性子急,但她心眼不坏,这个家多亏了婶娘操持。她说什么,你便听着,不要往心里去。” “知道了。” 顾叔陵一向话少,点到即止。 一时间,兄妹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得窗外的穿堂风呜呜作响。 他温柔而沉默,耐心地替她篦着头。 顾君宁心中流过阵阵暖意,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二哥今年要考进士了吧?” 顾叔陵就读的书塾要比昌明坊的乡里村学好上不少。 老夫子姓颜,出身书香门第,曾中过探花,后来官途不顺,索性辞官办了个学塾。 此人脾气倔强如牛,许多富贵人家不惜重金请他回家当西席塾师,都被他不留情面地一一拒绝了。 京城虽然设有国子监,但那里仅招收贵族子弟。 顾叔陵出身平民,自然不能进去。 但他能入颜夫子的眼,进颜氏书塾念书,已经给冯氏在街坊邻居面前挣足了脸面。 去年,他以学馆生徒的身份,顺利通过学业选拔,获得省试资格。 冯氏难得在娘家人面前挺直腰板,特地回去好好炫耀了一番。 明年年初,若是一切顺遂,他便该参加省试了。 顾叔陵果然答道:“嗯,要是考上了,家里想必也能好过些。” 她劝他别想那么多,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今年从容应考就是了。 “宁宁,”他一边替她篦头,一边轻声说道,“所有负担都压在你肩上,这不公平。这副担子原本应该我们兄弟扛……” “兄弟?” 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哗啦一下撕开无边的黑幕。 “二哥,我一直叫你二哥。”顾君宁感到他的动作停下了,立刻追问道,“但你们从来没告诉过我,家中排行老大的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顾叔陵沉默不语。 北风呼啸,寒气丝丝入骨,屋内的时间好像被冻住了。 她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 顾叔陵终于开口道:“你出生前,大哥便不在了。”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问了,”他担忧地补充道,“尤其不要在祖母面前提及。” 看样子,他并不打算接着说下去。 顾君宁坐了一会儿要走,顾叔陵返回房中取了件东西,奔过来叫住她。 “拿着,给你的。” 她有些疑惑,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沉甸甸的匣子。 第53章 血浓于水 匣子里装着几百枚铜钱。 “这是我攒的零花钱。” 顾叔陵在妹妹面前不习惯撒谎,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强颜笑道:“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怎么可能没有? 笔墨纸砚,夫子束脩,什么不花钱? 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顾君宁心中一清二楚。 给书斋抄一页书最多得三四文钱。 这满满的一匣子,不知道攒了多久。 顾叔陵看她低着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的是喜欢的小玩意。这些钱,你先拿去买点吃的玩的,以后二哥再攒……” “哥哥!” 顾君宁鼻子一酸,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 他清瘦的身躯被撞得晃了晃。 “傻丫头,这是怎么了?” 这一问,让她想起前世的父亲顾遐龄。 在她背起药箱离京那天,父亲也是用这样温柔哀伤的语气对她说话。 父亲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是…… “瑜儿,我的傻瑜儿。” 前世今生所有的心酸苦楚,离别悲欢,如烟往事,顷刻间化作滚滚洪流,席卷天地而来。 她想她阿爹了。 想她前世的弟弟了。 重生以来,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思念他们。 顾叔陵身上的气息让她想起前世的亲人。 她心中一动,想到他们骨子里流淌的都是顾家人的血。 留在前世的父亲和弟弟,其实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她同在。 刹那间,顾君宁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松动了。 在这具身体里醒来后,这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个世上仍然有亲人啊。 重生后她眼中只有家族名望。 但今晚,她下定决心,这辈子还要替原主好好守护家人。 这个念头一出,她心里蓦地松快了不少。 顾叔陵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这个动作,十多年前每晚哄她睡觉的时候,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顾君宁抬起头,松开他的衣服,往后退了半步。 她的心变得柔软而坚定。 这一刻起,前世今生的她彻底融合成一个人,心中最后的隔阂因顾叔陵而消失了。 “二哥,我困了,先回房了。” “嗯。” 顾叔陵点点头,拉开房门送她出去。 在她迈出房门的刹那,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些钱你自己拿着,谁也别给。” 顾君宁抱着匣子,愣了一下。 这个二哥看上去是个文弱书生,不懂人情世故,满脑子都是圣贤书。 但她知道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他的心里一直藏着事。 顾叔陵俯身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尤其是二叔。” 送走妹妹后,顾叔陵回房收拾床铺正要休息。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窸窣声。 他警惕地操起瓷枕,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只听冯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二郎,你睡下了吗?” 顾叔陵放回瓷枕,打着呵欠给她开门,“婶娘,怎么了?” 冯氏像做贼似的左右看看,端出盆冒着热气的水。 “你给三娘端过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便被猛地塞了盆水,溅起的水花哗啦打湿了他的衣襟。 冯氏心虚地提着裙子,踮起脚尖要走。 顾叔陵淡淡道:“二叔今晚又没回来么?” 冯氏一惊,忘了压低音量。 “二郎!你!” 他既已点破便不再多言,只是谦和地笑道:“婶娘早些安置吧。” 说着,他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快步朝顾君宁的房间走去。 冯氏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看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她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一定是风太大……” 她喃喃安慰着自己,拿起先前放在窗台上的蜡烛,步履蹒跚地朝漆黑的房间走去。 冬日,艳阳高照。 顾君宁来到定国公府,管家亲自出来迎她,一团和气地把她领到韩中尧面前。 韩中尧的气色比上次好很多。 他坐在轮椅上,膝盖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毯子,压住那两管空荡荡的裤腿。 “有劳顾大夫了。” 顾君宁点点头,垂着眼睑。 她感到他在看着自己。 但她只是例行公事般替他把脉,问了管家些问题,取出纸笔开了张新的方子交给管家。 管家接过方子,交给下面的人去抓药。 顾君宁走到管家面前,把一些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她故意找管家说话,刻意避开韩中尧的视线。 “你先下去吧,”韩中尧缓缓道,“对了,今天我还没见到十三。” 管家会意,行礼退下了。 “国公爷若没有别的吩咐,民女便……” “顾大夫。” 他用苍老沙哑的嗓音轻轻唤住她。 顾君宁浑身一僵,不得不放下药箱,低头立在原地。 她的容貌和顾瑜太像了。 虽然过了五十年,但孟氏当时一眼便认出来了。 一旦韩中尧看清楚她的脸,不知又会有什么反应。 顾君宁心中担忧,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孩子,”他的声音慈爱,透着些许落寞,“我这个糟老头子吓着你了吗?” 她忙摇了摇头。 韩中尧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家中长辈……可都还好?” 她从未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点头道:“都好,多谢国公爷关心。” 韩中尧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礼貌疏离,笑道:“人老了,话便多了。顾大夫不要见怪。” 接着,他又问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从京城酒楼的名菜,问到街头巷尾的小食,他像个耐心的祖父一样哄她问她。 曾经年轻张扬的少年,如今白发苍苍,用他以前最不屑的慈祥口吻,不厌其烦地问她的喜好。 顾君宁心中浮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眼前这个人,仿佛想以祖父的身份,把亏欠顾瑜的温柔,加倍偿还给她的后人。 她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但这个念头让她心里酸酸涨涨的。 “祖父。” 韩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君宁猛地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他快步走进房间,恭谨地向韩中尧请安。 “十三,我累了,你替祖父送顾大夫出去吧。” 顾君宁隐约察觉到,这对祖孙不似寻常祖孙亲密,相处起来反而像上下级一般。 韩彻行礼告退,替顾君宁拎起药箱带她离开。 出了房门,顾君宁刚想接过药箱,韩彻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想知道尚药局的事吗?有眉目了。” “啊?” 他把药箱交给下人,勾唇笑道:“想知道?陪我走走。” 第54章 摸摸头 青瓦白墙,巍峨绵亘。 过了垂花门,满园翠竹青松排闼而来,入眼一派疏阔气象。 冬天的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湾碧绿。 顾君宁虽在外衣下添了件旧絮袍,但填进夹层的乱麻都从衣缝里跑出来了。 她冻得瑟瑟发抖,韩彻淡淡瞥了她一眼,旋即绕到外侧为她挡风,领着她快步走进一间暖阁。 暖阁里燃着银丝炭,室内温暖如春。 两人围炉而坐,丫鬟捧来几碟精致的小食,并一壶温好的乌程若下。 这是稻米酿的清酒,应是从南方原产地运来的。 丫鬟斟好两杯酒便下去了。 韩彻径自拿起其中一杯,转身朝漱盂里撇去大半,这才将酒杯递给顾君宁。 她不敢吭声,捧着牛眼大的酒杯慢慢抿着。 清酒甘冽,入口微甜。 但浅浅一抿就没了,她有些遗憾地放下酒杯。 韩彻看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杯子。 “若不是看你冷,我连一滴酒也不愿让你沾。” “哦。” 两人一时无语。 银丝炭嘶嘶燃烧着,偶尔噼啪爆出几点火星。 顾君宁揣着手,缩成个小团子,坐在炉边盯着火光出神。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 韩彻慢条斯理地饮着酒,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厌。 “怎么不问我尚药局的要求?” “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他的嘴角噙起丝笑,小东西还理直气壮的。 顾君宁一时无聊,拿小铜火著儿拨弄起火炉里燃烧的炭。 “这次,”他放下酒杯,突然开口道,“其实是为太后求药。” 她怔了怔,喃喃道:“太后?什么病症?” “心疾。” 陈太后出自陈氏一族,族中女性近亲多有先天不足之症。 虽有宫中女医为她精心调养,但陈太后身体日益衰弱,近年来时常胸闷气短,严重时甚至倒地昏迷。 太后的病情惊动了萧帝。 尚药局司医束手无策,就连两位奉御都说,只能先开些温补的药材养着。 殿中监万公公给萧帝出了个主意。 既然宫里的大夫治不好,那就由尚药局牵头,向民间征集灵丹妙药。 大萧江山辽阔,藏龙卧虎,只要榜纸一发,能人异士必然趋之若鹜,争相为圣上驱遣,为皇室分忧。 萧帝对尚药局隐有不满,这通话正中下怀,当即命池青阁尽快筹备。 这些,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前段日子,池青阁来定国公府为国公爷搭脉,发现老人有所好转,心中大奇问了管家,才得知顾家女郎中来过。 他啧啧赞叹,感慨后生了得,顺口向韩彻提起征集药方的事。 韩彻送走他后,心中生疑,动用不少隐秘的关系去查,这才探听到事情起因。 不过,他并没有把调查的经过告诉顾君宁。 见她若有所思,他淡淡地提了一句。 “明珠县主陈鲤珠,便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 顾君宁恍然大悟,想起陈鲤珠心疾发作的症状,立刻联想到太后的症状可能和她相仿。 以往她开方子,望闻问切做足了才敢落笔。 但太后凤体贵重,哪轮得到她进宫诊脉? 她虽通晓病理,脑子里装着不少药方,一时间也拿不准该进献哪种丹药。 这药就算成分再复杂,用料再名贵,若不能对症下药,药效最少也要削弱三四成。 她正为难,韩彻变戏法般,从怀里取出一封密信。 “太后这几个月的脉案。” 他勾唇浅笑,一双凤眸微微挑起,风流昳丽,“顾大夫,想看吗?” 顾君宁犹豫起来。 太后的脉案岂能轻易调阅? 不知韩彻用了什么手段才换来这几张薄薄的纸。 她欠韩彻的人情已经够多了,再加上这个,那把他们老顾家全卖了也还不起啊。 可她想看,又怂,紧紧咬着唇,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韩彻眯着眼,看够了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递给她道:“看完烧了。” 看完后,她把那几张纸扔进炉子里,拍拍手,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 韩彻答应帮她以济世堂的名义报名参选。 下个月,尚药局会公开遴选各人进献的丹药。 “何人来评?” “应该是池青阁池奉御。” 顾君宁点点头,准备起身告辞。 韩彻拦住她,“你等等。” 很快,她肩上被罩了件白狐裘,手中又被塞了个汤婆子。 “不用不用!” 他叹了口气,命丫鬟换了个小手炉给她抱着。 顾君宁:“……” 走出暖阁,她披着白狐裘,走在寒风中,身上依然很暖和。 但狐皮贵重,受之不安。 她扯了扯韩彻的袖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韩郎君,我明日就拿来还你。” “不必。这几只狐狸是我猎回来的,你也被我猎回来过。” 他眼神狡黠,淡淡道:“你穿,正合适。” 顾君宁撇撇嘴,跟在他后面,心事重重地走着。 一不小心,她差点撞到了韩彻身上。 韩彻站在原地,转身盯着她,嗤笑道:“顾大夫,我好像上次就提醒过你,记得把你欠我的人情还了?” 顾君宁愣愣地看着他。 “那就现在吧。” 那张俊逸的脸缓缓凑了过来,英挺的五官在她眼前放大。 鼻梁高挺,眸若星辰。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呆呆地望进他的眸子里。 眸底深沉漆黑,仿佛藏着万丈深渊,但眸子里闪烁的光泽,又似海面上划过的漫天流光。 韩彻俯下身,几缕发丝垂在脸侧,衬得他的肌肤有些苍白。 他总是冷冷的,连泼天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都清冷得像一捧飞雪。 但此刻的他,眼角竟有一丝轻佻。 那丝轻佻滑进他的声线里,漫不经心地撩拨她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 “乖,别动。” 一声轻呼卡在她的嗓子眼里。 年轻男人清冽的气息将她包裹其间。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脖颈下的锁骨和衣襟…… 头顶被摸了摸。 顾君宁一头雾水地抬起头。 韩彻退了半步,直起身,淡淡道:“你有撮头发翘起来了,我一直想把它按下去。” “怎么可能……” 他笑了笑,大步走开,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神情。 “真是浪费。罢了,你让我摸你的头,这份人情就算还了。” 顾君宁哭笑不得。 只听他严肃地补充道:“以后,你这颗小脑袋,不准再让别人摸。” 第55章 遇险 顾君宁披着狐裘回家,把冯氏吓了一大跳。 “三娘!”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捂着嘴惊呼道,“你、你白狐狸成精啊?” “这是韩郎君借我穿的。” 冯氏不信,小心翼翼地摸着狐裘,试探道:“那么贵的东西……他怎么会待你那么好?” 顾君宁翻了个白眼,淡淡道:“许是因为孝顺吧。” 韩中尧的孙子,差点就得喊她祖母了,孝敬孝敬长辈怎么了? 她脱下狐裘收好,也不解释。 冯氏讪讪地回到厨房,一边摘菜一边兀自琢磨。 她想到三娘给国公爷看病,韩郎君怕大夫冻病了,以后不能经常过去,这才送她衣服手炉。 想通这个关窍,她满足地长吁一口气。 孝子啊孝子。 大户人家果然父慈子孝,祖孙和睦。 这些天,接连有几位大户人家的小姐派人来请顾君宁。 她们大多是从李小姐那里听说的。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顾君宁在京城贵女圈中的名气渐渐大了。 她记着顾叔陵的话,每次诊金都记在账上,月底她再去各家府邸支取。 看她背着药箱,进进出出,却一文钱都没往家里拿,顾二爷不禁有点急了。 “三娘,你这医术,该不是不灵了吧?” 顾君宁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 “债都还完了吗?济世堂修缮得怎么样了?我要你招的人都招到了吗?” 这一连串的灵魂拷问,问得顾二爷头皮发麻。 “快了快了。”他讪讪笑着,脚底抹油。 这人滑得跟泥鳅一样。 不过现在,她还不想和这个二叔计较。 顾君宁打算把原来的库房退了。 那间库房地处偏僻,夹在一条罕有人迹的陋巷尽头。 库房里堆着几排药架,三面无窗,潮湿阴暗,仅有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 租金虽然低廉,但这间屋子已经没用了。 她向顾二爷拿了钥匙,便去库房清点存货,该扔的扔,该留的留,最好赶在月底前退租。 库房阴森森的,在白天也晒不到阳光。 她打开门上那把生锈的铜锁。 一进门,霉味混合着数十种药材的味道迎面袭来。 这间库房关得久了,空气污浊不堪。 顾君宁掩着口鼻,敞开大门,皱眉往里走。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开始清点药架上的药材。 走到后面几排药架时,她突然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唰啦声。 木门咯吱一响,屋子里骤然暗下来了。 黑暗中,她紧张不已,扶着药架缓缓往门边走。 “咔嚓!” 铜锁落锁的声音! 她被人关在了库房里?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时,她听到脚下传来冰冷的嘶嘶声。 蛇? 顾君宁冷汗涔涔,双脚不敢挪动,缓缓掏出火折子,刷地一下擦亮。 就着火光,她看到地上有几条蛇昂首引颈,嘶嘶朝她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旁边的药架上,还挂着十数条颜色斑斓的蛇。 这些蛇,或黑或白,褐的青的,带花的,大大小小…… 她虽是大夫,提取过蛇的毒液,但她从未见过那么多毒蛇。 就跟捅了个蛇窝似的。 那么多冰冰凉凉,软趴趴的东西…… 顾君宁手一抖,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围在她脚边的几条蛇倏忽蹿开。 好在火星还没灭。 她心惊胆战,慢慢俯身捡起火折子,下意识往后退。 那些尖尖的脑袋也朝这边转动。 但它们盘桓在药架前排,围在那里堵住去路,但竟没有一条蛇向她袭来。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想到,后面的药架上一定有克蛇的药材。 雄黄? 她秉着火折子,转身翻找,鼻子使劲嗅着,却闻不到雄黄的气味。 那几条蛇似是失去耐心,吐着红信来回游走。 火折子发出的光微弱地闪烁着,仅够照亮眼前的些许药材。 她几乎要把眼睛凑上去才能分辨出药材形状。 不是,不是这个…… 也不是…… 顾君宁感到有些窒息,就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胃部隐约开始抽搐痉挛。 没看清脚下的坎,她脚底踉跄,扑通一下撞到药架上。 不少药材哗啦掉下来,散了她一身。 顾君宁眼前一亮,抓起一把晒干的草药,是野决明! 野决明是良药,更是克蛇奇药。 她转身翻出药架里存放的野决明,又寻了几支树枝入药的干药材点燃。 长长的干药材冒着烟,她挥舞着燃烧的长药材,将门口的毒蛇赶到旁边。 在干药材燃烧殆尽前“啪”的一扔。 趁毒蛇蹿开,她抱起那堆野决明冲到门边,迅速铺在地上,将自己围在中间。 蛇群被野决明所慑,嘶嘶吐着信子不敢过来。 顾君宁腿脚一软,瘫坐在地。 她贴身的衣服全都被冷汗打湿,黏黏腻腻地贴在背上。 房间里弥漫着刚才药材燃烧冒出的浓烟。 那群毒蛇一时不敢接近。 她心道,那么多品种不一的毒蛇不可能齐聚此处,一定是有人想害她性命。 要是门没锁,她烧些药材赶蛇,还能趁着火势逃出去。 但现在,她清楚地听到铜锁落锁的声音。 就算木门年久失修,以她的身板力气,无论如何也撞不开那扇木门。 所以,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外求援。 这里偏僻荒凉,周围并无人家。 哪怕她叫破了喉咙,也未必有人能听见。 何况,门口恐怕还有人把守。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随身携带的药粉,这是她以前在易家配成的,易婵还缝了个小袋子给她装药粉。 这些药粉药效极强,一旦吸入就能马上致人昏迷。 把她锁在里面的人既然想害她,那过几个时辰他们一定会进来确认她的死活。 到时候,她倒地装死,趁人探她鼻息的时候,闭气把药粉洒出去。 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好在临走前,她交代过顾二爷,说她今日要去库房清点存货。 晚上家里人等不到她,顾叔陵肯定会找过来。 她相信,只要再捱上几个时辰…… 傍晚,顾二爷扒了碗米饭就出门了。 冯氏顾不上收拾碗筷,匆匆追出去赔笑道:“相公啊,这段日子你早出晚归,快忙坏了吧?饭都吃了,还要去哪里?” “去……去看看朋友!” 顾二爷随口敷衍,抬脚往坊门外走。 冯氏忙追上去,拉着他道:“你、你早些回来,别待太晚,免得闭坊了你又进不来。” “真够啰嗦的。” 顾二爷甩开她的手,大步走了。 冯氏鼻子发酸,但又怕街坊看到,在背后嚼舌根,赶紧用手背胡乱揩了把脸。 她想起厨房还有不少剩菜剩饭。 三娘这丫头,那么晚了还没回来,不知又去哪家给人看病了。 还得把饭菜放蒸子里给她热着。 冯氏慢腾腾地往回走,心想,老顾家的人都有主见得很,算了算了,她谁也管不了。 第56章 他的团子 黄昏时分,定国公府门外。 “郎君请回吧,顾大夫今日真的没有来过。” 顾叔陵双眼望着紧闭的府门,礼貌地问那门房,“可否通传一声,我想见贵府十三公子。” 门房摇头道:“十三公子一大早就出城了,今晚怕是不会回来。” 看那门房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顾叔陵叹了口气,又问他李府怎么走。 “郎君先别急,没准顾大夫她已经回去了。你还是回家看看吧!” 他点点头,向门房行了个叉手礼,转身走进夕阳的余晖中。 夕阳西沉。 库房里越来越冷,顾君宁不得不把自己缩成团来保暖。 为了保存体力,她几乎一直静卧在原地。 除非手脚快被冻僵了,她才会起身转转脚踝和手腕,免得行动不便跑不掉。 屋子里一片漆黑,顾君宁紧紧抱着胳膊,听着黑暗中的嘶嘶声,呼吸也渐渐变得艰难。 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待上一夜,她可能会被活活冻死。 不能再等了。 顾君宁想起燃烧药材散发的烟雾。 要是她点燃干药材,从门缝里塞出去,让他们误以为里面起火,或者让路过的人发现异常,去找武侯来救火…… 但这个办法太过冒险,她也许会把自己给烧死。 顾君宁握着那只火折子,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她的身体开始疲惫,连火折子都快抓不稳了。 再这样下去…… 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打斗声。 拳打脚踢发出的闷响,男人吃痛惨叫的声音,还有铜锁被砸开的咔嚓声。 是谁? 顾君宁忙扔掉火折子,把药粉取出来握在手心。 但她的双腿僵硬,动也动不了。 不论是谁,只要接近她,她就洒出药粉。 顾君宁倒在地上,假装昏迷,握着药粉的手心微微发抖。 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门外透进明晃晃的火光,一条高大的身影背光立在门口。 她紧张地等待着,那个人果然蹲下身,伸手探向她…… “唔!” 顾君宁的右手被那个人抓在掌心,手里的药粉洒了一地。 她刚要挣扎,只听那人低声道:“别怕,是我。” “龙八?” 被冻久了,她唇齿麻木,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丝委屈。 龙八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出库房。 守在外面的家丁忙迎上去,“八少爷,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说着,他提起脚尖,踢了踢被打昏的人。 龙八抱紧怀里的女子,看向那二人时,眼底浮起浓浓的暴戾。 “腿打断,扔出城。”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说的是每一根骨头。” 家丁们从未见过他如此狠厉的神色。 绿蚁跟了龙八那么久,深知他真的动怒了,忙一溜烟地跟上去,劝道:“爷,为两个杂碎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他喷着粗气,双眼血红,怒道:“去查!” 被龙八残忍的神情所慑,绿蚁半晌没回过神来。 “完了,要出事了……” 疾驰的马车里,顾君宁缓缓睁开眼。 龙八那张俊脸几乎贴上她的鼻梁。 “没事了,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见她醒了,又惊又喜,一边低呼着,一边用毯子将她裹成球。 顾君宁全身麻木僵硬,只好由着龙八去折腾。 “来,慢慢躺下,腿放平。” 他耐心地扶着她往下滑,想让她躺在宽敞的马车里。 但那双腿蜷在一起,像是冻僵了。 龙八呆了呆,问道:“这可怎么办?你是大夫,告诉我,怎么办啊?” 顾君宁迷迷糊糊,只觉得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时听不清,有时又在脑子里炸开。 见她不吭声,龙八急了,催促车夫道:“快!去最近的医馆!” 车夫听到里面的动静,猜到几分,忙说道:“爷,怕是赶不到医馆,这个小娘子的脚就保不住了。” 龙八一把掀开车帘,猛地抓住车夫。 “你说什么?” “女儿家,手脚最容易被冻坏。我们村以前有个小媳妇掉冰窟窿里,救上来只有脚没保住……” 他没心思听车夫废话,松开车夫狠狠摔下车帘。 看着她冻得缩成个团子,仍然在瑟瑟发抖,龙八就像被人扎了一刀。 这一刀正中心窝,他的心都被扎疼了。 她的小脸青紫,血色全无。 顾不上男女有别,龙八将毯子剥开,捧起她冰块般的脚,飞快地褪去鞋袜。 女人的脚怎么那么小? 小小的,白白的,玉做的一样。 他盯着掌心的小脚丫,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肌肉坚实的胸腹。 “嘶!” 那双冰冷的脚被他塞进怀里,用他腹部的肌肤暖着。 龙八打了个哆嗦,把她的脚焐得更紧了。 对了,还有手。 他缓缓弯下腰俯身,伸手找到那双指尖发青的小手。 呃,怎么比脚还冰? 龙八自幼习武,身体柔韧,长胳膊长腿,但现在仍然感到有些吃力。 两人的姿势十分古怪,她背靠马车壁坐着,他几乎要趴在她身上,才能同时为她焐脚焐手。 “罢了,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跪直身体探出去,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咬咬牙塞进自己的颈窝里。 龙八打了个更大的哆嗦。 “快到了,你别怕,我带你去医馆。” 顾君宁手脚源源不断地汲取温暖,渐渐恢复了知觉。 “龙八?” “嗯!我在我在。” 她呜咽一声,清醒了不少。 只见她自己被裹在毛皮毯子里,外面又盖了件男人的披风。 眼前,龙八的额头几乎贴上了她的唇。 他艰难地缩着大长腿,跪在马车里,双手紧紧捂着她的脚,上半身悬在半空中,伸长脖子给她暖手。 顾君宁也知道他是为了救她。 但这个姿势…… 怎么就那么好笑? 她苍白着小脸,嘴角想要往上扬。 龙八一眼瞥到她想笑的趋势,面红耳赤地低吼道:“不准笑!” 顾君宁慢慢垂下眼,偷偷扬了扬嘴角。 这一幕当然被他看到了。 算了,今晚不跟她吵。 今天龙八的人跟踪顾君宁,发现有人扔了笼蛇,把她锁在库房里,便赶回去告诉龙八。 他当时正在祖母房里,绿蚁只得等在外面。 孟氏留他吃了顿饭,他才慢悠悠地出来。 一听到这个消息,龙八立刻炸毛了。 “饭桶!备马,给小爷备马!多带几个人,跟我走。” 来的路上,龙八的心揪作一团。 他暗暗发誓,只要顾君宁好好的,他以后都不跟她吵架了,否则让他一辈子孤独终老。 但是现在,龙八松了口气,在心里跟老天爷商量。 那个誓言他得收回来。 第57章 神仙下凡了 顾君宁在家养病,神棍偷偷上门看她。 雍鹤溪一大早就挽着几大篮子肉蛋水果来了。 他白衣飘飘,抱着篮子,走在昌明坊清晨的雾气里,险些被眼神不好的老太太当成送子观音。 冯氏给他开门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以为他是从神龛里蹦出来的。 这个伪谪仙在顾君宁面前形象全无。 他大大咧咧地箕坐在地,一边剥着蜜橘,一边津津有味地说着京城最新的传闻。 “啧,昨晚安康侯府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横冲直闯,差点惊动了武侯出来拿人,那动静那阵势……” “还有回春馆分号的大夫,被人从被窝里拎起来,脖子上架着口腰刀,差点没当场尿裤子。” 顾君宁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坐在炭盆旁烤火。 这个炭盆是从顾母房里拿来的,冯氏今晨狠心买了几斤木炭来烧。 她染了风寒,虽服过药,但身体虚弱畏寒。 雍鹤溪自打进门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话,她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笑笑。 “姑奶奶你说,龙八车里坐的该不会是他老娘吧?” 他把剥好的橘子放在碟子里,又拿起一个来剥,咂嘴道:“否则,他何必那么紧张,对吧?” 顾君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叫我姑奶奶,我要是他娘,你就得矮他一辈。” 昨夜那个大夫,在慈云寺的义诊上见过她。 雍鹤溪既然那么快就上门探望她,肯定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这才故意装模作样地调侃她。 被她看穿后,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开始剥第三个橘子。 很快,他又将三个橘子剥成瓣的,仔细剃去白色筋络,挤出果核,放在碟子里端到她面前。 “姑奶奶,吃橘子,药那么苦,吃点甜的过过嘴。” “不必,怕上火。” 雍鹤溪扔了几瓣橘子到嘴里,大嚼特嚼道:“这可是刚从南方运来的洞庭贡橘……” 顾君宁眸色深沉,盯着炭盆里的火光,低声道:“神棍,帮我一个忙。” 两人对视一眼,视线尽头皆是了然。 男人站起身,拍拍袍子,笑道:“我这就去司南伯府。你看,我这身装束都穿来了。” 雍鹤溪挤挤眼,拿走剩下的橘子,转身大步离开。 她看着他边走边抛橘子,一瓣一瓣地往上抛,自个儿乐颠颠地用嘴去接。 顾君宁:“……” 罢了,他开心就好。 司南伯府。 姜姣正在房间里大发脾气。 “什么叫人被救走了?龙八哥哥怎么知道的,还有,你们谁亲眼见他……” 从小到大,龙八哥哥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他竟然打横抱走那个女人! 那画面,落在旁人眼里该有多亲密,多暧昧。 姜姣妒火中烧,气愤不过,狠狠抽了贴身丫鬟小槐一个耳光。 长长的指甲刮过小槐的脸庞,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是怎么办事的!” 前几天,大夫人的梦魇彻底好了。 鹤溪真人说,女子阴柔,阳气不足,蛇属阴,阴物最易招惹邪祟。 他劝大夫人不要再买蛇放生。 大夫人对他深信不疑,当即改过自新,发誓不再放生,求真人指点迷津。 这一指点,就指点去了两三百贯钱。 姜姣颇为不满,倒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剩下的蛇还留在柴房里。 那些又软又黏的东西,单是放在家里,就让她觉得恶心透了。 刚好那天,她派去跟踪顾君宁的人发现她去了仓库。 和顾家有关的一切,姜姣早已查了个一清二楚。 包括那间仓库的位置和环境。 她心中当即生出条毒计。 姜姣让心腹小槐买通两个地痞,偷偷把那笼蛇运到城郊。 趁着顾君宁在库房清点存货,两个地痞把蛇一倒,锁一上,守在门口不让旁人靠近。 就算她没被毒蛇咬死,在库房里冻上一夜也得去了大半条命。 昨夜,姜姣几乎一宿没睡。 她一直兴奋地盯着帷帐边缘垂下的流苏。 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最近发生的事。 这些天,她在贵女圈里被挤兑,被人冷嘲热讽,全是因为顾君宁在县主面前算计她。 还有龙八哥哥,那天当众和顾君宁拉拉扯扯。 那些贵族子弟见了,都说他看上人家姑娘,求娶不得才动手抢人。 他们还夸顾君宁貌美,都说那般貌若天仙的小娘子,要不是龙八先看上了,他们没准还得争抢一番。 姜姣不小心听到了,气得浑身发抖。 那个顾君宁有什么好的? 大萧女子多以丰腴婀娜为美,顾君宁那般弱不禁风,放在病恹恹的大魏还差不多。 而且她出身平民,凭她也想攀上安康侯府的高枝? 她不配! 这些话,姜姣翻来覆去地在小槐面前骂过无数次。 每次骂完,她对顾君宁的怨恨就会变得更深。 她要的,从想看顾君宁丢脸,到想把顾君宁赶出京城,再到想要顾君宁的命…… 这次,姜姣原以为第二天便会传来那个女人的死讯。 没想到,小槐却告诉她,龙八亲自把人救走了。 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姜姣对小槐又打又骂,仍然觉得不解气,但她想起另外一件事。 孟氏绝对不会允许顾君宁进龙家的门。 她才是孟氏早就相中的孙媳妇。 老夫人那么疼她,肯定会和她站在一边。 “吩咐下去,”姜姣看也不看小槐被抓出血痕的脸,“我这就要去安康侯府。” 那两个地痞被打得只剩半口气。 龙八的手下拷问出,花钱雇他俩的是个丫鬟。 那丫鬟穿的比外面的大姑娘小媳妇还好。 人漂亮,出手阔绰。 但她受何人指使,又是哪家的丫鬟,两人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龙八心烦意乱,命人把那两人扔出城,继续追查线索。 这口气,顾君宁咽得下,他龙八也咽不下。 敢欺负他家顾小大夫,不就是骑到他脸上来了吗? “接着查,不管查到谁头上,一有线索就来告诉我。” 在这个京城里,除了皇室,还没有他龙八不敢惹的人。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总觉得有什么漏掉的地方。 毒蛇…… “去,把城里的捕蛇人给我找来。” 他刚吩咐完,孟氏身边的王嬷嬷就来了。 “八少爷,老夫人想你了,让你过去坐坐。” 龙八叹了口气,瞪了绿蚁一眼,随王嬷嬷离开房间。 王嬷嬷笑道:“还有司南伯府姜六娘子也来了。” 第58章 内应 这几日,尚药局贴出榜单,应者如云。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都为之一振。 那可是宫廷供奉的资格啊! 要是得了那块招牌,往医馆门口一挂,这荣耀在京城里可是独一份的。 名声响了,光耀门楣不说,后代也跟着受福荫,几辈人吃喝不愁。 榜文里只说,要的是护心益气的丹药,但何人所需,症状如何,文中并未提及。 京中大夫冥思苦想,各显神通。 一时间,京城药铺里的丹参和三七等药材被抢购一空。 顾二爷听到风声,心中着急,连连催促侄女,赶紧把方子开出来让他去抓药。 顾君宁病还没好,精神恹恹的,终日偎在炭盆边。 “三娘,你这几天没出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形都乱成什么样了。” 顾二爷唯恐落于人后,挽起袖子亲自给她研墨,墨点溅了他自个儿一身。 “莫说整颗人参了,就连一根碎须,都卖得比龙须还贵。” “不是二叔不心疼你,只是再拖上几天,咱们怕是连药材都筹不到,下个月搓泥丸交上去吗?”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半天,硬生生地把笔往她手里塞。 顾君宁略想了想,提笔给他写了张方子。 “好好好,”顾二爷捧着方子,如获至宝,拔腿往外跑,“二叔这就出去采办。” 他差点没把端药进来的冯氏给撞倒。 冯氏踉跄几步,小心护着手里的药碗,嘀咕道:“相公你慢点,哎,三娘吹不得风,出门的时候也不知道把门带一带……” 顾君宁接过药小口喝着。 趁着这个空当,冯氏蹲在炭盆边,盯着燃烧的银丝炭,啧啧感慨道:“这炭烧起来没什么烟,搁在屋子里也不呛人,大户人家可真讲究啊。” 这几大筐银丝炭,还是定国公府的梅大娘子派人送来的。 顾君宁这一病,李府韩府,还有国舅府,纷纷遣人携礼过来探病。 又是吃的又是喝的,还有大批大批的补药,把顾家的后厨塞得满满当当。 那位鹤溪真人更是个有心的。 他给顾君宁送来一本什么阴阳和合逍遥术。 顾君宁只翻了两页,便红着脸把书扔炭盆里了。 冯氏抢救不及,心疼得捂脸嗷嗷叫,哪有这样糟践仙书的,三娘这丫头就不怕遭天谴吗? 喝完药后,顾君宁又开了几张新的药方,请冯氏去不同的药铺给她抓药。 冯氏虽然不解,但知道侄女主意大,便拿着药方出去了。 其实,她今日开的几张方子似是而非,都不是真正的护心丹药方。 每张方子里,都有一两味用得到的药材。 若是有心人偷偷抄走某张药方,追溯到医书古籍,或许还可以找到些出处。 但她根据陈太后脉案调整过成分用量,最关键的这部分始终不曾泄露。 献药的事至关重要,不过她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在那之前,她要先把旁人捅的刀子,反手一刀捅回去。 很快,雍鹤溪那边就有消息了。 他给了顾君宁一个名字,“小槐。” 这个小槐便是姜姣这几年新换的贴身丫鬟。 那日雍鹤溪恰好撞见她躲在花园里哭。 他一走过去,小丫鬟抬起头,脸上赫然几道血印子。 这张脸,怕是毁了。 小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抽泣,求真人指点迷津,救她脱离火坑。 雍鹤溪察觉出异样,便跑来找顾君宁邀功讨药。 “舒痕祛疤的,”他摊开手掌,笑吟吟地说,“你给我一盒药膏,我还你一个内应。” 顾君宁答应过两日给他。 临走前,雍鹤溪想起什么,笑眯眯地问道:“姑奶奶,上次那个解药还有吗?甜滋滋的,再送我几颗嚼着玩呗。” 她病一好,分别去几个府邸致谢。 李小姐斥退下人,也给了她同一个名字,“小槐。” 大理寺卿家的桑娘子协助她调查过下药的丫鬟,查出那个丫鬟曾和这个小槐暗中来往。 小槐收买李府丫鬟的钱财,在丫鬟被褥夹层里找到了。 李小姐只肯点到即止,笑称等她病好了,还要烦请她去桑府为桑娘子看看伤。 顾君宁心中一动,记下桑家娘子其人。 两人寒暄说笑一番,她又径自去了国舅府。 陈鲤珠见她痊愈,自然欢喜,拉着她高高兴兴地说了半晌话。 顾君宁注意到,书案前尚有幅未完成的画。 画中仙境缥缈写意,仙人驾鹤而来,白衣翩跹,广袖宽衣,面容悲悯。 仙人双目紧闭,眉眼细长。 她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谁总是闭着眼。 “顾姐姐,我们来这边说话吧。” 陈鲤珠红了脸颊,匆匆掩起画卷,拉着她去软榻边坐下。 言谈间,陈鲤珠提起过几天陈府要办宴席。 表面是以陈家大夫人的名义,宴请京城里的贵族女眷过来赏梅。 实则是借此机会,为陈家嫡支的适龄男丁相看姑娘。 “我有个堂兄,单名一个‘戈’字的。他书念得最好,武功也好,品貌端正,是我们陈家同辈人里的翘楚。” “今年我继母设宴,便是受了伯母嘱托,帮这位堂兄提前相看一番。” 陈戈今年要参加省试,依陈家长辈的意思,想先相中人家,一放榜就为他定亲。 这个消息,自然在各府女眷中传开了。 想要结亲攀附陈家的不少,想要借机替自己子侄相看的也不少。 这场宴席声势不小,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应该都会赴宴。 陈鲤珠喜欢热闹,便请顾君宁作陪,给她下了请帖。 “司南伯府,姜家,会来么?” “那个姜家啊?”陈鲤珠想起姜姣,神情有些不悦,“姜家有好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前几日姜家二夫人还来找我伯母打听……” 顾君宁眸色一沉,心中隐约浮出个主意。 “县主,”她盈盈笑道,“宴席设在哪里,可以带我先去看看吗?” 陈鲤珠不解,但还是领她去了中堂。 顾君宁到处走走看看,摸了摸堂中的紫铜香炉,看了周围摆设的暖炉,又问了座次时辰,眼底一片雪亮。 “顾姐姐,你那天一定要来哦,”陈鲤珠拉着她的手,撒娇道,“有我在,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顾君宁笑了笑,手抚香炉,“我新制了些香饼,改日送些过来可好?” 陈鲤珠知她擅调香,眼中顿时一亮。 “好啊好啊,我同下人说,宴席上便用顾姐姐调的香。” 顾君宁垂眸一笑。 她的香,是专门为姜姣调的。 第59章 玉露团 那日以后,龙八虽查到零星线索,但孟氏口口声声称自己病危,一刻也离不得龙八。 龙八不得不搬到孟氏的套间暖阁里住下。 姜姣几乎每天都去探望孟氏,一口一个“老夫人”叫得亲热。 孟氏有意撮合二人,非要让龙八陪她一起坐着说话。 龙八心系顾君宁,终日心不在焉,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顾家去看她。 但他不敢轻易离开孟氏,生怕惹祖母伤心垂泪。 他原想去探望顾君宁,却因此一直耽误下去。 绿蚁隐约查到线索直指司南伯府。 龙八虽说过要追查到底,绿蚁见了眼下这般光景,也不敢把线索告诉他。 这段日子,姜姣见龙八的次数多了,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有时,孟氏也会故意提起二人小时候的事。 姜姣时常羞红了脸,偷眼去瞟龙八。 她喜欢龙八风流倜傥,喜欢他桀骜不驯,喜欢他出身高贵,心里早已将他视作未来夫婿。 虽然龙八待她不冷不热的,但她自视甚高,相信凭她的才貌风情,迟早会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不过,最近她无暇整日往龙府跑。 她母亲让她跟着姐姐们,出门置办些衣服首饰,风风光光地去国舅府赴宴。 姜家尚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小姐。 这次宴会,表面是女眷相聚,赏梅喝茶,实则是让她们露个脸,好教各府夫人相看一番。 姜姣虽想嫁进龙府,但要是能在宴会上大出风头,压过几个姐姐,令众人另眼相看,那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筹备多日,从衣服首饰,到胭脂水粉,全都换了京城最时新的款式。 但几个姐姐的衣着打扮并不输她。 姜姣心中不安,打发小槐再出去看看,东市哪家铺子还有新上的钗环脂粉。 “六娘子不妨试试这个。” 小槐把那盒香膏取来,双手捧着呈给姜姣。 姜姣眼前一亮,但很快犹豫道:“这东西好是好,但陈家县主也有一盒。要是那天她也用了,我再跟着用,岂不是自讨没趣?” “娘子安心。奴婢先前路过香料铺,遇到陈府的丫鬟。” “她是去替县主取蔷薇水的。县主的香膏早已见底,只好换外邦的蔷薇水来用。” 姜姣想了想,便让小槐把香膏放在妆台上。 “那天你仔细替我抹就是了。” “还有,小槐。”姜姣想起她那日要在席间唱曲,“吩咐小厨房,这些天都不要做甜汤送来。” 小槐垂着头,答了声是。 姜姣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不满道:“你是我身边的人,这般畏畏缩缩的,被旁人见了定要说我不会管教下人。” “奴婢不敢。”小槐忙跪下赔罪。 她命小槐抬起头,看了看她脸上狰狞的疤痕,摇头道:“算了,你都破相了,还是低着头的好。” 小槐强忍委屈,重重地磕了个头,“娘子说的是。” 几日后。 姜姣随几个姐姐一同乘马车去了陈府。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 陈府的下人正忙着往地上撒盐扫雪。 女眷们都在后院,姜家几个姑娘娉婷而至。 白雪压枝,红梅吐蕊。 院中冬意正浓。 姜姣一眼认出陈国舅娶的继室周氏,笑吟吟地去向周氏见礼,夸她的园子景致好。 又说今日冬雪初霁,天公作美,定是主人家日子选的好。 周氏笑笑,携众人一起走进中堂。 在座的女子各个身份高贵,姜家几姐妹的位次被排在角落里。 姜姣遥遥看见右上首陈鲤珠身后,单独为顾君宁设了席。 顾君宁…… 这个平民医女,竟然可以混进贵族女子宴席,还能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落座。 她心中一紧,忙将视线移开,免得被旁人看出她不乐意。 周氏命丫鬟捧来果酒,为众人一一斟上。 果酒甜腻,姜姣不敢入喉,敬酒时假意仰头喝了,实则全含在口中,悄悄吐在了帕子上。 接着,众人言笑晏晏,放下拘束。 周氏特意提及,今日府中来了位大厨,定要请众人尝尝看。 说着,她命人端来一碟碟精致的玉露团。 周氏带头品尝了一口。 陈鲤珠第一个赞叹不已,夸这甜品比她在宫中吃过的还好吃。 世家千金们纷纷跟风夸赞。 一位年长的贵妇人突然提起往事,笑称这味道好似大魏宫中御厨做的。 她几十年没吃到过了,不知周氏从哪里挖来的厨子。 周氏掩唇笑道:“实不相瞒,做这道甜品的大厨,却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陈鲤珠回头向众人介绍道:“这道甜品,是顾家三娘子做的。不过顾姐姐不是厨子,她可是京城一流的大夫。” 顾君宁起身行礼,笑道:“承蒙县主抬爱,民女惭愧。” 有人看出县主有意抬举顾君宁,当即笑问道:“奴见识短浅,不通医理。但这吃,奴还是吃得精细。” “不知娘子这道方子,改了什么配料,竟比京城酒楼里做的都好吃。顾娘子可否教教我们?” 众人笑着点头,都说想找她偷师。 顾君宁大大方方地把方子说了。 玉露团原是用豆粉烤干,配龙脑、薄荷等香料蒸入味、凝结成霜粉,再拌糖蜜酥酪压进雕刻木模子里印花。 她的配方结合时节、场合,将入味的香料改了几味,用量也随之增减,投料先后也另有讲究。 在座的贵女中,懂吃会吃的人不少。 她这一提点,便有人拍手称是,夸她心思玲珑。 先前那位贵妇人笑道:“我耳朵背,脑子慢,记不住这关窍,看来日后想吃玉露团,还是得把顾娘子请回去做。” “顾娘子要是不想当郎中了,大可来我们府里当个大厨。” “那怎的不好生相看,找个人品端正的子侄,把顾娘子娶回去好好宝贝着?” 几位贵妇笑了起来,年轻的贵女们都红着脸埋下头去。 姜姣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顾君宁仅凭一道甜品,便在宴席上率先出尽风头。 她心中愤懑,正埋头想着,突然听到有人问道:“咦?姜六娘面前的甜品怎么一口没动过?” 姜二娘怕惹县主不快,误会姜家态度轻慢,忙悄悄用胳膊肘捅了姜姣一下。 “奴今日……” 她原想一展歌喉,怕吃了甜品,嗓子发腻。 但话还没说完,她看到陈鲤珠盯着她,一张小圆脸带着笑,但眼神颇为威严。 “这玉露团看着好生精致,奴家先前一直舍不得下口。” 她咬咬牙,苍白着脸吃下甜品…… 第60章 异味 厅中炉火正旺,温暖如春。 紫铜香炉里吐出萦萦缭缭的香气,清甜淡雅,令人忘俗。 众女几杯酒下肚,身上微微发汗。 姜姣抹的香膏气味原不明显,淡若梅香,但她身上一热,香气由淡转浓。 正是这时,有人提议枯坐无趣,不如请在座的姐妹献艺一观。 姜姣等的便是这一刻。 旁边立时有几个世家千金笑着起身说要弹琴跳舞。 她忙清了清嗓子,发现似乎并无黏腻之感,便起身笑道:“奴家笨拙,不如姐姐们多才多艺。” “唯有歌喉尚算清丽,今日奴家便厚着脸皮,为诸位献唱一曲,大家莫要笑我才是。” 她的几个姐姐眼风凉凉地扫过来。 周氏安排她们先行准备,姜姣不理会姐姐们的目光,耐心等着旁人表演完毕。 她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顾君宁。 县主竟自降身份,和这个平民女子同席而坐,咯咯笑着,亲如姐妹。 好个顾君宁,那般从容淡然,毫不露怯,竟比旁边好几个千金小姐更像大家闺秀。 哼,可平民就是平民,这般出身永远上不得台面。 她姜姣今日要是得了县主抬举,必然早已一鸣惊人,让各位世家夫人都记得她的好。 正想着,姜五娘睨着她,小声道:“还发什么愣呢?马上轮到你了。” 姜二娘面色不善,拉过五娘道:“我们姜家的门风今日都教某人败坏了。她若演不好,被别人比下去,那才是丢我们姐妹的脸。” 她们声音极小,旁人只见姜家姐妹花亲密地说着话,却不知其他人都在排挤姜姣。 姜姣却不以为意,她这几个姐妹,没一个资质比得过她的。 她们嫉妒她,但今日能让所有人记住的,只有她。 这时候,顾君宁向陈鲤珠行礼后悄然退下了。 姜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这个女子定是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配坐在这个地方,这才识趣地提前离席。 可惜她今日不能在顾君宁面前大放异彩,让顾君宁知道什么才是才貌双全。 场上一舞既罢,姜姣站起身,敛去眼中的得意,盈盈走到中间,朝正首坐的周氏行礼。 弹琴鼓瑟的乐伎已奏响她要唱的曲子。 姜姣拿捏好身段,丝帕一扬,朱唇轻启。 “长亭柳……依依……” 嗓子突然被卡住了一般,发出的声音浑浊难听。 她自己吓了一跳,只见周氏微微皱起眉。 姜姣忙用丝帕掩着唇,行礼赔罪,清了清嗓子,又重新唱道:“长亭……咳,长亭柳依……依……” 但那浑浊的痰音惹得更多人面露不悦。 陈鲤珠笑道:“好端端的《阳关三叠》,都快被姜家姐姐唱成四叠五叠了。” 众女哄堂大笑,姜家几个姑娘赶紧低下头。 姜姣脸上像火烧一样热辣,整个人晕乎乎的,向周氏再三赔罪,退回座位上。 突然有人惊呼道:“什么味道?” 周氏抽了抽鼻,问丫鬟道:“你们闻到什么了吗?” 陈鲤珠也皱起鼻子,连连摇头道:“好臭好臭,闻着便恶心。” 厅里门窗紧掩,先前仅有香炉里散发出的幽香,和众人身上的脂粉香。 但此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众女纷纷皱眉,用丝帕掩着口鼻,前后张望,寻找气味的来源。 姜姣一头雾水地坐在原处,正要装模作样地掩口鼻,旁边的贵女指着她低呼道:“是姜六!” “你别胡说!” 她身上抹的是独一无二的古法香膏。 临行前,小槐用簪子挑了,慢慢化开,一点一点为她抹在脖颈手腕上。 她全身花香四溢,哪来的恶臭? “二姐,你替我说句公道话,哪能由着别人抵赖我们姜家?” 姜二娘皱着眉,迟疑地看着她。 那股恶臭愈来愈浓。 周氏一迭声地命下人打开门窗透气。 屋外北风呼啸,贵女们在房间里穿得单薄,风一吹便冷得冻得发抖。 一个向来脾气冲的贵女站起身,走到姜姣面前,使劲吸了几口气,干呕道:“姜六,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 姜五娘自觉颜面尽扫,忙和姜二娘一同向众人赔罪。 “六娘身体不适,许是前几日的小病还没好透。” “是啊是啊,这就让丫鬟搀六娘下去更衣,还请周大夫人不要见怪。” 两人招手唤来小槐,让她赶紧把姜姣扶走。 姜姣今日接连栽了两个大跟头,都栽得莫名其妙,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又闻不出什么味道。 “刚才姜六站在香炉边,把香炉里烧的香都盖过去了。” “她一走动,整个屋子都有股异味。” “清白人家的姑娘,身上哪会有这种味道?该不会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吧?” 众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声音都不小,丝毫不怕姜姣听见。 姜二娘掐住她的胳膊,低声道:“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吗?赶紧出去,别连累我和五娘。” 小槐搀她离开时,姜姣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还听到有人在笑,“姜六还是赶紧去那五谷轮回之所,早些发泄干净了的好。” 这无异于重重扇了她一耳光。 今日之事,要是传到安康侯府,被孟氏知道了,她如何有脸再去找龙八哥哥? 孟氏可是前朝太傅之女,历来最重礼教,她若是听到传言,定然会嫌弃自己丢人现眼。 到时候,龙八哥哥不肯理她怎么办…… 姜姣心事重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没走多远,姜姣便重重甩开小槐的手,指着她的鼻子让她滚。 小槐不知她要去哪里,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姜姣正要发作,突然看到顾君宁的身影一闪而过,忙一把扯过小槐说:“别出声,跟着她。” 两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院落里。 那间院子里栽了几竿翠竹,青翠的竹枝被白雪压弯,时而颤颤地抖落几簇积雪。 顾君宁站在阶前,婀娜纤柔的身影被翠竹挡去大半。 姜姣眼前一亮,骤然瞪大双眼。 只见一个高大威武的胡服男子站在顾君宁面前,两人姿势亲密地说着话。 那男子背对着姜姣,身形在竹叶缝隙间若隐若现。 姜姣心里飞快地想到,这个年轻男子必然是陈家子侄。 今日来的,多半是想和陈家结亲的世家。 若是让她们知道,这个平民女子捷足先登,抢先攀了陈家的高枝…… 房门开了,男子松松地揽着她的肩,两人一起走进屋关上门。 “你在这里盯着!” 姜姣又喜又急,扬手拍了小槐一巴掌,转身快步往外跑。 她这就回去叫人,给顾君宁来个瓮中捉鳖。 今日,她一定要毁了这个女子。 第61章 姜六又在害人 不多时,一众女客跟着姜姣急匆匆地来了。 姜姣提着裙子,踩过湿漉漉的路面,一脸急切地在前面带路。 周氏忧心忡忡,紧跟其后。 先前,众人闭门宴饮,交谈甚欢。 姜姣去而复返,夺门而入,口口声声说是,在后院看到个形迹可疑的男子。 据她所说,那男子身着胡服,背对着她,携顾娘子闪身进了房间。 两人情状亲密,似是熟识。 姜姣自称,她偶然撞见他俩幽会,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命丫鬟在原地守着。 而她所作所为,全是为了陈家的清誉。 “若是这两人有什么逾矩之举,被院里伺候的丫鬟小子见着,传出去难免带坏国舅府的名声。” 周氏冷淡地点点头。 姜姣装出一副诚恳模样,对顾君宁颇多诋毁,只道是设身处地为陈家着想。 但她先前出尽洋相,现在如此殷勤周到,落在旁人眼里愈加可笑。 一路上,未出阁的贵女们惊疑不定。 反倒是几个年长的贵妇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快到屋舍前,姜姣见小槐还守在角落里,忙招招手把她叫过来。 “来,你把先前你看到的,都跟周大夫人说了。” 小槐畏手畏脚地走上前,支吾着不敢说话。 周氏面色不善,扫了她一眼。 姜姣忙说道:“你亲眼看到顾娘子和一个男子搂搂抱抱地进了屋,对不对?” “隔得远,又有竹子挡着,奴婢没看清……” 一名贵妇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婢子眼拙,主子眼神倒是好得很。” 姜姣咬咬牙,忍住打骂小槐的冲动,又问道:“你只需说,是不是见了两人进去?” “是是……” “人还在屋里吗?” “在,都在。” 周氏皱起眉,给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悄然带了几个粗壮的婆子过去。 姜姣赶紧问道:“我刚才不在,有别人来过吗?” 小槐绞着手摇了摇头。 在周氏的示意下,嬷嬷对姜姣行礼道:“就是这间么?还请娘子指个路。” 姜姣知道,这是周氏的意思。 姜二娘拉着五娘的手,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她。 众人神情各异,但都等着她打头阵。 “嬷嬷请随我来。” 姜姣拿出嫡女气势,转身快步走到门口,霍然推开房门道:“大家请看!” 屋子里陈设简单,中间放了张软榻。 软榻上隐约卧着条人影。 顾君宁俯身立在旁边,手中捻着一枚银针,不快地回头看着姜姣。 另一侧的胡服少年蓦地瞪了过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少年肌肤雪白,脸蛋圆嘟嘟的,杏眼一瞪,奶凶奶凶的。 这、这不是陈鲤珠吗? 姜姣大惊失色,门外的人也看清了她的脸。 周氏走进来,柔声道:“珠珠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母亲,顾姐姐专程来给姨奶奶施针,我过来陪着她老人家。” 软榻上卧着的老妪干咳一声。 周氏忙放下身段,矮身福了福,关切道:“老太太感觉如何?” 老太太是陈国舅生母的嫡亲妹妹。 论起辈分,国舅爷和陈太后都得尊她一声“姨母”。 前几年她痛失子女后,陈国舅便把老人接到府中来养。 放眼整个国舅府,这位姨奶奶身份地位非同一般,连陈国舅都要向她请安。 姜姣闯进来时,顾君宁正在给老太太施针。 这一闹,老太太拉下脸,看向周氏。 周氏心中不安,忙赔笑道:“原是侄媳的错。听说顾大夫受人挟持,我想着她是珠珠儿的朋友,侄媳关心则乱,误信旁人只言片语,扰了老太太清静。” 老太太示意陈鲤珠扶她坐起来。 “哦?哪个长舌妇跑去找你嚼舌根的?” 周氏碍着司南伯府的面子,轻飘飘地看了姜姣一眼,不住地向老太太赔罪。 老太太盯着嬷嬷,目光炯炯,冷笑道:“你替你主子说。” 嬷嬷把姜姣说过的话,照实同老太太说了。 陈鲤珠狡黠地扫视一圈,故作惊讶地瞪圆双眼,握着老太太的手摇了摇,撒娇道:“姨奶奶,她们说的外男,是不是在说我啊?” 她虽身穿胡服,但身材娇小圆润,哪怕隔得再远,也很难被认成男子。 姜姣清楚地记得,和顾君宁说话的人身材高大英武。 “不是县主!”她绞心脑汁回忆道,“那人站在竹子后面,身材高大,一定是个男人!” 陈鲤珠和顾君宁对视一眼,咯咯笑道:“当时我站在台阶上和顾姐姐说话,看着比顾姐姐高也不一定呀。” 旁人也跟着帮腔,“对啊对啊,国舅府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外男闯进后院来?” 姜姣明知陈鲤珠在抵赖,但无法拆穿她,只得勉强笑道:“县主不是一直在堂上吗,怎么会穿这身衣服过来?” 这几年胡风大盛,京中贵族多喜胡服。 尤其贵族女眷,私下常穿胡服,女扮男装方便外出。 陈鲤珠以前穿胡服出去,被龙八认成勾搭顾君宁的小白脸,因此还平白挨了一鞭子。 此刻,她一脸好笑地看着姜姣,不紧不慢地答道:“古有孝者彩衣娱亲。” “姨奶奶说我穿胡服英气好看,我换身衣服来给她看,哄她老人家开心,难道还要先问过你们姜家的意思吗?” 这些话都是顾君宁教她说的。 话一出口,姜姣脸上血色尽失,她的几个姐姐也面露惶恐。 陈鲤珠亲昵地偎着老人,无辜地笑道:“说来也怪,刚才席上恶臭难闻,姜六姐姐一走,这味道便散了。这个问题,珠珠儿还没请教呢,姜家姐姐倒先找我问话来了。” 姜家几个姐妹忙跪下赔罪。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道:“珠珠儿是个会疼人的。府里只有她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老太太,侄媳……” “以前请的那些郎中,没一个会施针的。倒是人家顾大夫,认穴准,手法稳,比宫里头的女医还能干。” 老太太目光威严,一一扫过垂首挤在门边的人们。 “难得请到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你们却想着给人家大夫泼脏水,背地里嚼舌头,一门心思诬陷顾大夫。” “顾大夫心眼好,医术好,模样生的又好,谁会想害这么个招人疼的小娘子?” 说着,她拍床愠怒道:“我看是有人想要老婆子死,成心给老婆子难堪。我们陈府,何时混进这种黑心烂肝的下作东西?” 周氏慌忙上前为老太太抚背顺气。 老太太赶她走,她只得吩咐陈鲤珠好好陪着姨奶奶,转身领众人离开房间。 周氏虽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自觉和姜家的小姐们拉开距离。 姜二娘扯着姜姣走在最后,狞笑着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六娘,你可把我们害苦了。” 第62章 陈氏堂兄 人一走,身材高大的胡服男子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陈鲤珠故意冲他一抱拳,咯咯笑道:“今天幸得堂兄相助,多谢多谢。” 他就是陈鲤珠的堂兄陈戈。 今天这出戏,是顾君宁和陈鲤珠商量好,一起排演的。 陈鲤珠怕骗不过姜姣,便找堂兄来当她的替身。 宴席上,顾君宁提前退席,徘徊在姜姣的必经之路上等她过来。 等姜姣离席后,陈鲤珠很快也借故离开。 她匆匆回房换衣服,提前接姨奶奶去屋里等着。 而顾君宁带着姜姣在陈府七拐八拐,把她绕晕后带到这座院子。 陈戈便从另一侧出来迎她。 二人在姜姣面前演得如胶似漆。 姜姣果然中计,兴冲冲地去找周氏通风报信。 陈戈揽着顾君宁进屋后,自己先躲进套间暖阁,换陈鲤珠陪她在外面施针。 老太太早已答应陈鲤珠帮她遮掩。 几人配合之下,姜姣全程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折损在这里。 “顾姐姐,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姜二娘的脸色?我看她活活撕了姜六的心都有。” 陈鲤珠眉飞色舞地说道:“姜家那几个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今日平白遭姜六带累,她们心里定然不好受。” “我看呐,她们定会去找大夫人哭诉,非得狠狠告上一状,让姜六吃不了兜着走。” 陈戈听得皱起眉来。 “珠珠儿,你什么时候也学了后宅这些心机手段?” “这算什么,”陈鲤珠撇嘴道,“她差点把顾姐姐害死。今日之事,小惩大诫而已。” 陈戈似是不信,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两人谈话间,顾君宁为老太太拔起最后一枚银针。 “如今天寒地冻,老太太腿部筋络多有阻滞,还需注意保暖添衣,外面放晴的时候多多走动才好。” 顾君宁施针的时候,老太太起初觉得双腿酸酸麻麻。 到后面,先前微微刺痛的感觉已彻底消失了。 她渐渐感到,麻木已久的腿脚血液畅通,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顾大夫,你这手法是跟哪位名医学的啊?” 以前,陈国舅请了官家的按摩博士来给她按摩灸艾。 博士把艾绒烧得冒烟,往她病腿上一按,松垮的皮肉被烫得滋滋响,事后还化脓留疤。 那滋味,远不如针刺来得利落。 但京城里的郎中,用艾灸多过用针刺。 老太太活了几十年,头一回遇到擅长针刺的郎中。 而且,这郎中还是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清澈如水的眸子忽闪忽闪的,看得老太太心软了又软。 她越看越顺眼,拍拍榻边,示意小丫头坐过来。 顾君宁浅浅挨着榻坐下,笑着答道:“家传如此,多谢老祖宗抬爱。” 陈鲤珠扭着身子扑到老人怀里,仰面咯咯笑着撒娇道:“姨奶奶,珠珠儿给您请来的大夫,哪能有不好的嘛?” “都好都好,你们两个都是好娃娃。” 老太太顿了顿,补充道:“姜家那个女娃,冒冒失失的,模样生的刻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陈鲤珠攥着小拳头,用力点头道:“姨奶奶说的对!她上次就欺负顾姐姐,还有那个龙八……” “安康侯府的?” 老人冷笑道:“一个姜家,一个龙家,都是草莽出身,战场上杀出来的爵位,终究不是世家子弟,加官进爵也掩不住骨子里的低贱。” “不似人家韩家,好歹定国公以前也是门阀大族出来的,如今韩家的子侄风评早压过这两家。” 陈戈低咳一声,提醒老太太就此打住。 “小戈啊,你明年就要参加省试了。”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道,“以后在朝堂上见了那些人,可别忘了自个儿姓什么。” 陈鲤珠忙岔开话题,嘻嘻哈哈地说笑。 顾君宁见状,也起身向陈戈笑道:“陈郎君,说来也巧,家兄今年也要参加秋试。” “你兄长……”陈戈似乎想到了什么,剑眉微蹙,试探着问道,“可是在颜氏书塾念书,表字‘决明’?” “咦?陈郎君认得我家哥哥?” 陈戈点点头,蹙着的眉心缓缓舒展开。 顾叔陵的文章,被夫子抄录过,带到国子监命学生品读。 那篇文章立意高,文笔好,意气激昂,论点铿锵,读来颇有金戈铁马之意,隐约已有大家风范。 众人争相传阅,交口相赞,到处打听作者顾决明是何许人也。 陈戈也读过他的文章,听说他是颜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家境清贫,有个医女妹妹,前阵子在京城大出风头。 今日遇到顾君宁,他一问便知对上了。 “令兄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下佩服,佩服。以后若有机会,在下还想向令兄讨教一二。” 顾君宁又惊又喜,忙向他还了礼。 陈戈先前微微黑着脸,现在神情诚恳爽朗,待顾君宁也亲切了几分。 他见此女落落大方,气质清贵,容貌秀丽无双,便可推知她家教甚严,家风坦荡。 想来她哥哥顾决明应该也是个霁月光风的翩翩君子。 老太太身上乏了,约顾君宁过几日再来施针。 几人前后脚离开屋子。 陈戈略一犹豫,陈鲤珠推开堂兄,高高兴兴地挽着顾君宁的手,亲自送她离开陈府。 “顾姐姐,我前几日进宫见过太后娘娘了,你让我问的,留意的,我现在都同你仔细说说。” 两人亲密地耳语一阵,顾君宁点头谢过陈鲤珠。 陈鲤珠眨眨眼道:“我还得谢谢顾姐姐。你愿意让我帮忙,我才觉得自己除了当个等吃等嫁的县主,还能等得到些别的事情。” “对了,顾姐姐,”她突然问道,“姜姣身上的臭味是怎么回事?” 顾君宁不禁莞尔一笑。 “中堂里燃的香饼,是我亲手添的,你还记得么?” 香饼和香膏,单独闻着都淡雅宜人,但里面的成分混在一起,时间久了那味道就变了。 陈鲤珠寻思道:“那姐姐怎么断定她一定会抹那个香膏呢?” “第一,有县主的丫鬟在香料铺,给姜家的女眷演了那出戏。” “第二,我还有小槐。” 顾君宁摸了摸脸颊,陈鲤珠立刻想起跟着姜姣的丫鬟。 姣好的面容,畏畏缩缩的神态,还有脸上那两道红肿破皮的印子。 小槐跟着姜姣回府后,差点又挨了一顿打骂。 姜姣嫌她没用,正要找她撒气,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却把小槐叫走了。 这一去,小槐到夜里都没有回来。 第63章 联手吧,姑奶奶 姜姣被禁足,大夫人指了几个婆子来看着她。 屋子被围得跟铁桶一样。 她在房里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不对。 小槐今日的表现蹊跷,她本想问个清楚,但苦苦捱了一夜都没等到人回来。 次日清晨,服侍她梳洗穿衣的是一个新来的丫鬟。 那丫鬟怯生生的,手脚也笨拙,为她梳头发的时候扯疼了她的头皮。 姜姣大发脾气,把妆台上的胭脂水粉全都扫到地上。 屋外的婆子听到动静,忙进来看,见那小丫鬟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一地的碎陶瓷片和粉末。 姜姣怒目而视,直直盯着婆子。 “我不要这个笨手笨脚的蠢货伺候。” “小槐呢?把小槐给我找回来。” 婆子道:“六娘子,小槐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原来,昨天有高人莅临姜府,指点大夫人把府里几个丫鬟打发走。 只因那几个丫鬟是火命,克了大夫人的金命。 玄学一家之言,可信可不信。 但不过几个丫鬟,犯不上舍不得,害了大夫人气运。 是故,昨夜大夫人便命人把她们的卖身契还了,每人打发两贯钱,一并赶出司南伯府。 小槐便是其中之一。 姜姣又气又恨,但想不明白其中关联,最后只得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这位高人,自然是雍鹤溪找去的。 雍鹤溪送走那位同行,乔装一番回来找顾君宁。 “姑奶奶,还是你有办法。” 小槐答应出卖主子,但前提是帮她脱身,给她留条活路。 顾君宁出了这个主意,雍鹤溪在中间跑跑腿,小槐昨晚便从姜家脱身了。 但雍鹤溪仍然有点后悔。 “这小丫头片子跑了,下次姜六娘再使什么坏心眼,就没人给我们偷偷报信了。” 顾君宁正跪坐在案边整理药箱。 刀器针具,药粉布巾…… 几十件细小物件,她一件不落地仔细检查过,有条不紊地放进药箱深处。 整理完毕后,她盖好药箱,这才淡淡道:“既然有小槐,那以后还会有小松小榕,没什么好可惜的。” “而且,姜六再蠢,日子久了也该发现些端倪。她从不拿旁人性命当回事,我们没必要带累小槐丢了性命。” 雍鹤溪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两个梨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递给顾君宁一个。 “姑奶奶,吃梨吗?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哀家梨。” 顾君宁摇摇头,他干脆把炉子拉过来,“咱们吃‘炉端烧梨’好了。” 京城时下流行亲手用炉火把梨子烤熟再吃。 放在大魏,哪有那么多花样? “我说,神棍啊,你很喜欢吃水果么?” “小时候穷,嘴馋,贪甜。长大了也改不了。” 雍鹤溪美滋滋地烤着哀家梨,顾君宁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你喜欢吃糕饼点心吗?” “吃水果,比较仙。” “吃糕点,没那么仙。” 他仙气飘飘地烤着梨,仙气飘飘地啃皮,仙气飘飘地用袖子擦嘴。 顾君宁叹了口气,神棍他开心就好。 “姑奶奶,上次我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你看,病人讳疾忌医,不肯吃药,我出面骗他当仙丹吃。” “病人不信医不信药,偏要去信神仙,我就跳出来让他信,大碗大碗的汤药哄着他吃。” “还有什么咒禁啊,祝由术啊,我都会一点。”神棍深情地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奶奶,我们联手吧。” 下一刻,雍鹤溪被赶到门外,嘴里叼着个梨,眼睁睁地看着顾君宁关上房门。 “姑奶奶姑奶奶!”他用力踹门。 “嗯?”顾君宁手持长针,冷冷出现在门口。 雍鹤溪立刻怂了,乖巧地啃了一大口梨,“这梨,真甜。” 这几日,顾二爷跑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药铺。 他几乎把鞋底磨穿,药方上的药材也没能凑齐。 那些掌柜伙计,一看他是顾家的,都拿着他的药方瞅来瞅去,就是不肯痛痛快快给他抓药。 更可恨的是,他们就像说好了一起涨价似的。 平时十几文钱便能买到的药材,如今翻了几个番,把顾二爷的脸都给吓绿了。 “胡来!二爷我也进过药,这价格,买人参都够了,你休想讹我。” 对面倒也干脆,“得了,那您老买人参去吧,只要您出得起那个价,买龙须买凤凰蛋都没人拦着你。” 顾二爷是个不信邪的,又跑了几家,要么缺货,要么涨价。 他试着讲价,脾气好些的还会跟他说,药肆买卖的规矩,“口不二价”,既然是同行就别为难他们。 脾气不好的便直接将顾二爷连人带方子一起扔出来。 冯氏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她把顾君宁给她的钱都花光了,只买到些许辨不出好坏的零碎药材。 顾二爷气得喵喵叫。 “药铺行规!药分三等,你这蠢婆娘,用买一等药的钱,买了那么多没人要的草木须,真是个败家娘们。” “不准凶婶娘,婶娘不识药理,辛苦跑这趟,已经做得够好的了。” 顾君宁护着冯氏,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二叔,“倒是你,整日整夜,待在外面不着家,也没见你折腾出什么丰功伟绩。” “三娘,”冯氏怕顾二爷挂不住面子,赶紧拉扯她道,“你二叔也辛苦着呢……” “家里全是母老虎,这个家二爷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顾二爷嘀咕着,脚底抹油又溜了。 冯氏心中隐隐发酸,但还是打起精神问道:“婶娘看你又收出药箱,这是要去哪家问诊啊?” “安康侯府,龙家。” 这是她欠龙八的。 龙八救她一命,她替龙八的祖母看病,把这个人情还了,她就不欠龙八什么了。 该恨孟氏还是接着恨,该撵龙八还是接着撵。 她历来不喜欢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冬日清晨,寒风呼啸,拍打着朱红色的大门,门缝里不断响起北风呜咽声。 安康侯府门口,立着个清丽脱俗的少女。 少女衣着单薄破旧,背着个药箱,一直等在大门口。 门房看她纤弱,不由得担心那药箱将她压垮,几次小心翼翼地劝她先回去。 但她只是摇头致谢,仍然等在原地。 说来也怪,这位顾大夫是来过侯府的,前几次都被人殷勤地接进去,这次她好不容易来了,里面的老夫人却让她在门口等。 寻常客人来访,主子尚且会命人引到客馆小坐。 但这位顾大夫来给老夫人看病,在寒风中一站就站了快两个时辰,至今没人出来接应。 门房心中不忍,正要叫她到檐下避风。 府里突然冲出个人影,脚步啪嗒啪嗒的,好似鞋底拍打地面的声音。 “顾君宁!” 第64章 人后小棉袄 顾君宁抬起头,看向门内。 只见龙八披着外袍,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兴高采烈地朝她跑来。 脚底那双鞋松松靸着,后跟没有套好,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他那副两眼放光的模样,活像只见了肉骨头的狗崽子,顾君宁怀疑给他装条尾巴,他还能当场摇起来。 “顾……顾大夫!你怎么来了?” 龙八面上微红,顺手朝门房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暴栗。 “狗东西!你没长眼么,不知道进去通传吗?” 他嘴上骂骂咧咧,踹开门房,一溜烟跑到顾君宁面前,“你等了多久了?风寒都好了吗?怎的也不多穿点,冻到了没有?” 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情真意切,关切至极。 门房看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他们安康侯府的龙八少爷吗? 人前小霸王,人后小棉袄。 “龙八公子,我是来给老夫人搭脉的,可以领我进去了吗?” “好好好!”龙八惊喜交加,原地蹦跶,“来,这边请。对了,你吃早饭了吗,我屋里还有几块点心……” 门房惊得嘴里能塞个鸡蛋。 偏生他家八少爷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回头做了个用手刀抹脖子的姿势。 这该死的巨大反差啊…… 刚过了中门,顾君宁就遇上绿蚁。 绿蚁手中拿着条腰带,哭笑不得地冲过来,哀求道:“爷,您好歹穿好衣裳,梳洗过再出来吧?” 龙八顶着那蓬鸡窝似的乱发,先是一愣,赶紧伸手去捂绿蚁的嘴。 顾君宁又好气又好笑,见他衣衫不整,应是直接蹬了被子跳下床跑出来的。 “去吧,我先去给你祖母看病。” 得了这句话,龙八才松开手,犹豫道:“那你等我,顾君宁,你不会又跑了吧?” 绿蚁一脸恳求地望着她,拼命地摆手示意。 顾君宁只好答应,先去那边等他。 龙八乐颠颠地揽着绿蚁的脖子,活蹦乱跳地走开几步,突然回头笑道:“差点忘了跟你说,小十三以后就是世子爷了,我改天带你上门去祝贺他怎么样?” 顾君宁微微一愣,淡淡道:“再说吧。” 绿蚁苦着脸,朝她苦笑,连拖带拽把龙八弄走了。 她已有近一个月没有见到韩彻。 这个月,她死里逃生,起起伏伏,耗去大半心力。 偶尔想起他,也只记得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至于旁的,她却无暇多想。 如今从龙八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得知他的前途…… 顾君宁老泪纵横,“这孙子有出息了。” 半路,她遇到了何春宜。 王嬷嬷亲自送他出来,他挎着药箱,见了顾君宁,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 “顾家侄女,世叔听说你们济世堂也报名了。我好意提醒你一句,这可是官家征召,你们若没那个本事,逾期献不出药……” “这罪名非同小可,管不齐是要杀头坐牢的。” “你这颗漂亮的小脑袋,要是一不小心,在你那个蹲大狱的父亲之前落地了,呵。” 何春宜冷嘲热讽,极尽嘲讽之能。 王嬷嬷袖着手,冷眼旁观,想看看顾君宁会有多恼怒。 岂料,那瓷娃娃似的小娘子只是淡然福了福。 “我们顾家的事,自有顾家人做主,就不劳何馆主费心了。” “何馆主有此等闲情,不妨先约束好医馆学徒,莫要再让什么黄郎中红郎中,扯着回春馆的大旗招摇撞骗。” 何春宜眯起眼,面色不善。 上次,顾君宁当众把黄郎中的老脸打得噼啪响。 但黄郎中是回春馆出来的。 明眼人都看得透彻,她分明是借机打他何春宜的脸,坏他回春馆的名声。 那口气,他还没咽下去,如今顾君宁火上浇油,烧得他肝火更旺了。 王嬷嬷看看何春宜,又看看顾君宁。 这小娘子生的越来越美了,花瓣般的唇微微勾起,长睫好似蝶翼轻轻抖动,竟有几分少女长开了的明艳柔媚。 但那张菱唇里说出来的话却跟针一样扎心。 “何馆主把手底下的人管好了,也省下我清理门庭的工夫。” “如此,”顾君宁眨了眨眼,诚恳地说道,“我才好专心筹备,早日献药,何世叔您说是不是?” 她一口一个馆主,甜甜叫着世叔,让他从头到尾膈应得慌。 碍于辈分,何春宜发作不得。 “呵呵,那老夫拭目以待,世侄女必要一举中选,抱回那块宫廷供奉的牌匾才是。” 他笑容虚伪,顾君宁的笑却是明晃晃的,耀眼得很。 “借世叔吉言。” 两人擦肩而过时,顾君宁听到何春宜低声道:“回春馆不参选,世侄女知道这是何故吗?” 她脚步顿了顿,回头瞥着他。 何春宜声音阴恻恻地传来,“这次选药结果有三人来评。老夫便是其中之一。” “世侄女,当心了。” 顾君宁不动声色,矮身行了一礼。 “世叔慢走。” 就连见惯了后宅算计的王嬷嬷,也看不出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心机深沉,波澜不惊。 但这小娘子除了嘴毒了点,那礼仪,那姿态,她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在王嬷嬷看来,顾君宁比姜六娘更像个世家小姐。 可她偏偏不长眼,招惹上了八少爷…… 王嬷嬷心里替她可惜,又忍不住腹诽她想攀高枝,一路冷着脸将她带到孟氏房门口。 门外守着两个丫鬟,见她来了,抢步挡在外面。 “老夫人刚睡下,吩咐我们不准让别人进去。” “是啊是啊,嬷嬷您是知道的,老夫人睡眠一向不好,刚才艾灸又挨了不少罪,现在可不想再见谁。” 两人一唱一和,把顾君宁拦在台阶下。 她若无其事地看向王嬷嬷。 王嬷嬷记得她医术高明,那手针刺神乎其神,她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 但孟氏厌恶顾君宁,虽没明说,她这个做下人的,哪能不体察主子心意呢? “顾娘子,你也听见了。今日是你自己要来的,你若是要等,便自个儿等在外面吧。” “同样的招数,玩一遍就够了。” 顾君宁微微一笑,眼波流转,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小事。 “玩两遍,不嫌腻么?”她翩然走到一边,“我既然来了,那便会等,只是我不在这里等。” 王嬷嬷有点紧张,怕她耍什么花招,忙问道:“顾娘子的意思是?” “刚才龙八公子出门接我,要我去他房里吃点心,我让他待会过来找我。” 她瞥着王嬷嬷渐渐扭曲的面孔,愉快地笑道:“王嬷嬷你说,是他房里的点心好吃,还是孟老夫人这里的闭门羹好吃?” 第65章 黑化前兆 王嬷嬷先进屋,和孟氏通了气,这才板着脸领她进去。 孟氏闭目躺在榻上,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 房间里光线昏暗,空气混浊,隐约流动着老人身上近乎腐朽的酸臭味。 鸭型香炉吐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就像是某种腐烂的鲜艳的花。 顾君宁跪坐在榻边,取出脉枕,径自捉过孟氏的手腕,低头熟练地为她搭脉。 下人们不知何时全都被王嬷嬷打发出去了。 屋子里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外,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这样诡异的静谧并没有让顾君宁分心。 她面色平静地取出银针,准备为孟氏扎针,王嬷嬷忙上来阻止她。 “顾娘子,老夫人今早刚灸过艾,何馆主亲自……” 话音未落,顾君宁已剥开孟氏后背的衣物。 孟氏大声“啊啊”惨叫起来。 只见她背上被艾绒燎掉一层皮,创口正往外渗出脓液,黏在贴身的里衣上。 顾君宁这一撕,也把孟氏老成持重的皮,哗啦一下撕了下来。 她顾不上保持体面,声音粗哑地嘎嘎乱叫。 “老夫人!” 王嬷嬷护主心切,直直扑上来拦她。 但顾君宁堪堪避开,手捻银针,一针刺了下去。 这一针,刺得孟氏穴道酸麻,四肢蓦地伸直,双眼鼓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疼煞人了!给我把她赶出去,呃啊……” “省点力气吧,”顾君宁又拈起一枚银针,幽幽道,“慢慢来,有得你叫的。” 王嬷嬷双手捉住她的手腕。 “你不是说,你是来给老夫人治病的吗?这算什么,你想借机害我们老夫人不成?” 顾君宁抽回手,捻着银针,耐心道:“她这条命,都快被那些庸医折腾没了。我要救她,便要用针刺之法,你要是此时拦我,便是害了她。” “可、可是别的大夫,都是用艾绒来灸啊……” “所以你家主子被燎掉一层皮,顺带去了大半条命。” 顾君宁打量着她背上令人作呕的焦烂皮肉,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要是任由创口化脓感染,那便是去了一条命。” 王嬷嬷不知真假,紧握着拳,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她手中的银针。 她竖起银针,针尖寒光闪烁。 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森寒无情。 “我说过,我是来救人的。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家主子的。” 至少这次不会。 她见王嬷嬷仍然犹豫不决,又补充道:“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家八少爷吗?” 顾君宁皓腕翻飞,手法娴熟,行云流水般流畅。 不到半炷香,施针的过程便结束了。 孟氏一开始嗷嗷喊疼,后来只能瞪大眼睛,嘶嘶吸着凉气。 王嬷嬷紧张地守在旁边,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在冬天也生生逼出一身汗来。 顾君宁开好方子,吹干墨迹,交到下人手中。 “你们顾家……” 病恹恹的老妪,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尽搞些歪门邪道,蛊惑人心。” 顾君宁满不在乎地笑笑。 “过奖,过奖。” 孟氏吃力地翻过身,慢慢爬起来,示意王嬷嬷退出去。 那双淬了毒的黄浊眼珠,死死盯着顾君宁的脸。 那是顾瑜的脸啊…… 她仿佛看到五十年未见的故人,透过那双水润的眸子,云淡风轻地看着自己。 顾瑜的阴影在她心头盘桓了大半辈子,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野草一样的顾家,竟然那么多年还没死绝。 顾家的后人还公然牵扯上她的小八。 斩草,果然应当除根。 她强忍疼痛,嘴角一咧,扯出一个怪异阴冷的笑容。 “你祖父,死有余辜。” 她今生的祖父,也就是她前世的弟弟。 顾珣? 顾君宁心中一惊,脑海里猛地浮现出弟弟那张开朗温和的脸庞。 重生后,她得知顾珣早已冤死狱中。 但蒙的是什么冤,顾家上下无人肯告诉她。 时隔十余年,她几次设法打听,都探听不出任何线索。 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心里,稍稍往外一带,无数倒刺当即钩得她鲜血淋漓。 为顾家平反的信念一直都在。 但被她埋得很深,只因她知道现在无力触碰。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震得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脑子一空,她死死盯着孟氏。 “你,说什么?” “你们顾家,顾遐龄,顾瑜,顾珣……哈哈哈哈,他们全都该死!合该顾瑜把她爹活活气死。” 孟氏意犹未尽,怪笑道:“我只恨顾瑜死的还不够惨!她怎么不拉全家给她陪葬!” 话音未落,刚才还淡然自若的少女,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她眼中升腾起的杀气,周身阴冷决绝的气息,让见惯后宅阴损手段的孟氏都觉得胆寒。 这个年纪的女子,不应该有这样的眼神。 那双形状极美的眼睛,微微一眯,眼中寒芒如刀。 孟氏猛地往后一缩,难以置信地摸着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仿佛那里被那道锋利的目光割破了血管。 顾君宁的目光,移到她脸上,她很快感到一阵胆怯。 心里所有的阴暗,所有的不甘,好似都被这个少女一桩一桩地剖开了。 不可能啊…… 她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平民医女,为何会有双鬼魅般洞彻一切的眼睛? 孟氏原以为,她能用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轻易震慑住顾君宁,威胁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离她孙儿远点。 但现在,落于下风的却成了她自己。 两人对峙间,顾君宁开口了。 “想好了?来,接着说。” 孟氏心里闪过一丝动摇,竟开始畏惧她,忍不住想找退路。 顾君宁缓缓逼近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映出孟氏苍白虚弱的脸。 “慢慢说,我听。” 这样的态度,让孟氏更害怕了。 “你滚,你给我出去!”她嗓音里泄出一线慌乱,“我可是侯府夫人,你休想威胁我!姓顾的,我不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你想说,便好好说。” 顾君宁拂了拂裙摆,轻轻跪坐下来,柔声道:“怎么,又不想说了?你不是说,我们顾家是歪门邪道吗?” “那就如你所愿吧,你好好看着,什么才是歪门邪道。” 说着,她一把操起榻上的软枕,迎面捂了下去。 孟氏只来得及短促地惊呼一声…… “祖母,顾大夫还在吗?”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龙八的声音。 第66章 垂死的夜莺 龙八走进里间时,孟氏惨白着脸,奄奄一息地趴在榻上。 顾君宁拉抻软枕扔回榻上,见他进来了,站起身拍拍裙子,淡然道:“这枕头太软,不适合老人家用,改作荞麦壳枕芯会好些。” “顾大夫,我祖母的病……” 龙八刚要问病情,孟氏突然尖叫着打断他的话。 “小八!她是凶手!这个女人是凶手!她要杀了我,杀了我……” 她好似疯癫般,一个劲地往后缩,双手抓着被褥撕扯,双眼里满是惊惧。 这变故,惊得龙八一下子变了脸色。 孟氏直冒冷汗,颤抖着手,指着顾君宁道:“她想用枕头捂死我!她差点杀了我!” “祖母?”龙八的眉心紧皱,半信半疑。 顾君宁扶了扶发髻,俯身凑近老妪,朱唇一勾,脸上扬起明媚娇妍的笑容。 她眉眼一弯,柔柔慢慢地说:“你看,我是谁?” “顾瑜!” 孟氏刚才遭逢剧变,以为自己几乎死了,如今猛地看到那张脸,那熟悉的笑容,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龙八愣道:“顾瑜?顾瑜是谁啊?” “我姑祖母。”顾君宁眼神微微发冷,“龙八,我跟你说过的。” 他想起上次和顾君宁在马车里争吵的事。 “祖母,别怕别怕,”龙八跪坐在榻边,伸手按住老妪的双肩,安慰道,“您认错人了,她不是顾瑜,她是顾君宁啊。” 孟氏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伏在龙八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道:“赶她走!让顾瑜走,我不要再见到她!” 龙八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顾君宁。 “庸医误人。你最好问问王嬷嬷,她背上的烫伤怎么样了。” “还有,其他药都停了。我开的方子,接连吃上半个月,再让何春宜酌情修改用量。” 她平静地看着孟氏,摸出银针,对龙八解释道:“你祖母精神不济,刚才针灸受了惊,如今怕是被魇着了。” 龙八盯着她手中的银针,轻轻拍着祖母颤抖的后背。 隔了片刻,他冲顾君宁点点头。 顾君宁会意,手起针落,孟氏两眼一翻,彻底安静下去。 龙八小心翼翼地扶祖母躺好,帮她掖好被角,让王嬷嬷进来伺候。 顾君宁已收好药箱,随他离开房间。 龙八吩咐谁也不许跟来,他要亲自送顾大夫出去。 路上,龙八一言不发,听顾君宁把孟氏的脉象和病灶同他说了,又仔细记下如何进补保养。 “好了,你祖母怕我,我也怕了你们龙家。” “你救过我,我医了你祖母,这个人情还完了,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走到假山附近时,顾君宁拽着药箱带子,勉强笑道:“我认识路,你不必送了……” 龙八眸色一深,突然捉住她的手腕,顺势一带,把她推到假山夹缝里。 药箱“啪”地掉在地上,她甚至来不及惊叫,便被龙八捂住嘴。 他欺身而上,将她彻底禁锢在方寸之间。 顾君宁的背紧紧抵着嶙峋的假山,被凸起的尖锐山石硌得隐隐作痛。 男人结实的胸膛挡在她身前,两人之间几乎只有一线缝隙。 龙八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我放手,你别叫。” 顾君宁不敢反抗,生怕触怒龙八,只得缓缓点了点头。 那只干燥温热的手从她唇瓣上离开。 下一瞬,他单手掐住她的喉咙。 顾君宁瞬间感到窒息,脖子上的肌肤犹如被火烧过一般,烈烈地疼痛起来。 她瞪大双眼,艰难地看着龙八。 龙八比她高一个头,此刻,他低下头,沉迷地看着她的脖子。 细嫩,白皙,柔弱得不可思议。 他的大手轻易就能掐断她的咽喉,只要微微发力,她修长的脖颈上就会泛起浅浅的红。 浅淡的绯红,冰凉的瓷白,交错颓靡,令他有些迷恋。 手指缓缓收紧,他听到顾君宁喉咙里发出咔咔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脸也憋得铁青。 龙八蓦地松开些许,她立刻大口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那只手,流连地划过她的脖颈,轻轻描摹着那段修长优雅的线条。 “顾君宁。” “你是不是真的想杀我祖母?”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再度掐紧她的喉咙。 顾君宁双手死死抓着龙八的胳膊,拼命挣扎着摇头,嘴里只能溢出几声破碎的哀叫。 龙八突然觉得,掌心的女子好像一只垂死的夜莺。 但他只要一松手,这只夜莺就会用尽全身的气力从他身边逃走。 “我跟你说过,我只有一个祖母。” 他缓缓泄去指尖的力度,强迫她抬起头,深深地望进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 “刚才,你真的没有伤她?” 顾君宁虚弱地点点头。 那只手又松开些许,仅是紧紧覆着她颈部的肌肤。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今日不想杀我祖母,对吗?” 他的声音里有丝丝动摇,甚至他自己都听出些许急切。 顾君宁直视龙八血红的眼睛。 “我不蠢。” 她并不想杀孟氏。 在安康侯府亲手杀死孟氏,那她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还会因这个愚蠢的举动连累家人。 哪怕再愤怒,她也绝不会选择在此时下手。 操起软枕那一刻,她便下定决心,要亲眼看着孟氏众叛亲离。 而龙八进来前,她就想好,只要孟氏第一次发难,她能够抽身而出,那孟氏以后闹第二次第三次,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淡漠。 到时候,她说孟氏疯了,那孟氏便是疯了。 杀人容易,但不够。 她要看孟氏活成行尸走肉,被最亲近的人彻底放弃。 今日最冒险的一步棋,就是赌龙八信她。 她只能赢。 现在,龙八的手危险地抚着她的脖颈,那双血红的眼望进了她的眼底。 顾君宁坦然和他对视,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犹豫。 “龙八,我长的很像我姑祖母。” 龙八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眸子,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仿佛被人紧紧攥住,挣扎着想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所有的血液都从脚底倒灌进了头顶。 只要他稍作犹豫,这具身体就会被汹涌澎湃的逆流摧毁。 顾君宁咬着唇,倔强坚定地看着他。 那张小脸,美得让他心悸,他以前从未发现,她眼角眉梢已有了一丝成熟女人的风流妩媚。 龙八痛苦地闭上眼。 要是假山坍塌,把她和他都永远埋在下面,那该有多好…… 第67章 林间惊鹿,得遇清泉 不知道过了多久。 顾君宁感到一阵灭顶的窒息,好像被人扔进深海,一浪又一浪波涛拍打着她,将她肺部最后一丝空气挤出来。 那张英俊而残暴的脸,离她似乎很近,但又变得很模糊。 银针,药粉…… 她吃力地回想着,身上还有什么能对付他的东西。 但男人把她紧紧压在夹缝间,男女巨大的力量悬殊之下,她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手指费劲地动了动,很快虚脱地垂在身侧。 龙八,她一直都没看透他么? 这样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她有些难受起来,脚底微微踉跄,若不是被压在那里,想来已经瘫软在地。 “顾君宁,”龙八哑着嗓子开口了,“我很想信你。” 那只手缓缓划过她的喉咙,摩挲着她细腻柔嫩的肌肤。 “因为这个世上,也只有一个你啊。” 她苍白地笑笑,感到那只手抚上了她的后颈。 后颈柔软细碎的头发被他温柔地抚着。 那般轻柔的力度,好似在抚摸新生的幼兽那湿润的绒毛。 掌心的温度灼得她肌肤生疼。 “我刚才好怕啊……” 龙八在她耳边低声喃喃,声音温柔低哑,带着淡淡的悲伤。 梦呓那般。 那只手,已经移到了她的脑后。 他握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往后一扯,强迫她抬起头。 眼前一黑,阴影落下。 龙八用额头紧紧抵着她的前额,两人的鼻尖几乎触到了一起。 温热的气息交缠,呼吸里添了几分浊重。 他单手按着她的后脑勺,用力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害怕了……” 顾君宁沉默着,唯恐他突然发难。 但龙八仅是捧着她的脸,紧紧抵着她的额头,一遍遍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不要伤我祖母,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垂着眸子,长睫微微颤抖,哀切地恳求道:“不要杀她,你杀我,好不好?” 顾君宁摇了摇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若你要杀的是我,我绝不会杀你。”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眉目俊美的脸庞。 他的神色温柔而悲伤。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终于放开她,缓缓退后,拾起药箱还给她。 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眼中的血丝尽褪。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不定。 在假山投下的阴影里,她依然看得出他眼底弥漫的哀戚。 顾君宁叹了口气,幽幽道:“龙八,我该走了。” 晚上。 她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今天,她好像死过一次,又好像从万丈深渊中爬出来。 浑身充斥着黏腻的虚脱感,她有些恍惚,隐约觉得自己被困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 脚下是厚厚的枯枝烂叶,掩埋着腐烂的动物尸体。 而她,一步步,踩着湿滑的落叶,在透不进光的深林里跋涉…… 久久的,顾君宁瘫软在地,看向铜镜里那张惨白的脸。 她明明睁着眼,但脑海中的幻觉却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龙八他真的会杀了她吗? 这个念头,让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她叹了口气,起身换衣服,不禁回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被尖锐的石子硌得血肉模糊的背,还有脖颈上若隐若现的淤痕…… “啪嗒!”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她被吓了一跳,匆匆系好衣带,推开窗探了个脑袋出去。 “咚!” 额头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 她出门捡起来一看,只见砸中她的是一朵品相极好的灵芝。 是他? 顾君宁抬头四顾,果然在对面屋舍的房顶上看到了他。 韩彻慵懒地坐在屋脊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大长腿懒洋洋地伸直。 他抱着胳膊,闲闲地往后仰着。 见顾君宁出来了,他用右手微微摸了摸唇,唇角勾起一丝笑。 “韩郎君?” 顾君宁跑到院中,遥遥望着屋脊上的男子。 他离她很远,高高在上,身后悬着一轮皎洁的月。 月光清凉如水,无声无息地浸润万物。 沐浴在月光中的两人,在彼此眼里都温柔朦胧了几分。 先前她心中的恐惧忧虑一扫而空。 见到他的刹那,她突然觉得狂乱的内心宁静下来。 林间惊鹿,得遇清泉。 他是她跋涉千里,拨开层层迷障,终于遇到的那眼清凉的泉。 韩彻拿起身边的小包袱,冲她扬了扬,远远道:“给你带的药,接着。” 顾君宁见他要抛,赶紧跑到屋檐下。 “等等……” 韩彻长臂一扬,她下意识张开双臂,差点飞扑出去。 但什么东西也没接到。 顾君宁退后几步,懊恼地看着男人坏笑的脸。 韩彻起身走到屋顶边沿,把手中的小包袱抛起,又接住,笑道:“好了,这回你可要接住。” “爱扔不扔。” “接着。” 她只好重新张开双臂,一仰脸,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迎面落下。 那张脸,骤然在她眼前放大。 星目薄唇,风流恣意。 刚才,他从屋顶上翻身跃下,抓着那个小包袱,轻身落在顾君宁眼前。 她错愕不已,手里却被塞了个小包袱。 韩彻似笑非笑,淡然道:“我说了,让你接好。” 直到此刻,她依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韩郎君,你怎么来了?” 他身穿玄色劲装,披风边滚了一圈灰毛,应是赶路穿的装束。 高高束起的黑发有些凌乱,看上去风尘仆仆。 许是被她看得不自在,韩彻用手背随意揩了揩眼窝,皱眉道:“没什么,先打开看看吧。” 就着月光,她打开那个小巧的包袱。 只需一眼,她便认出,里面装的都是有价无市的珍稀药材。 她心中大惊,就算放眼整个京城,也未必有几家药铺收得到这般品质的药材。 “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药材不知能在关键时刻挽回多少条人命。 身为医者,她如获至宝,但又觉得不安。 韩彻神情冷淡,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答道:“前些日子出去了一趟。” “别人送我的,我用不上,拿来给你玩罢了。” 他的口吻云淡风轻。 就好像,他送她的是西市买的蝈蝈,根本不值几文钱。 顾君宁呆了呆,不过她想着,韩彻确实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刚好,这其中有好几味药材她都用得上。 “太好了,韩郎君,那便多谢你了。” “谢人不是这样谢的。” 韩彻眼底清亮,轻轻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顾大夫,我饿了。” 第68章 他的小仙女 今日,冯氏的老娘病倒了。 她兄嫂要打理生意,又要照顾一双儿女,无暇照顾卧床不起的老人。 冯氏的嫂子便跑到顾家,非要让冯氏回去搭把手。 顾母身边常年有妈妈服侍,顾叔陵兄妹俩和顾二爷也都能自理。 冯氏虽放心不下,但心系病母,向顾母说明后,胡乱收拾几件衣服,随嫂子回娘家去了。 今晚,他们吃的简单,剩下的饭菜不多。 顾君宁进厨房看了一圈,挽起袖子开始添柴烧火。 韩彻从没进过厨房,见她像模像样地烧水择菜,竟觉得有些新奇。 火一烧起来,她的小脸也渐渐泛起绯红。 那锅水很快就烧开了。 萦萦缭缭的水汽里,她挽着袖子,身姿轻盈地立在锅碗瓢盆间。 那只捻针搭脉的纤纤玉手,握着一把嫩绿的小葱,熟练地拿起菜刀咚咚咚地切了起来。 韩彻一直定定地看着她。 以前,他见她清丽脱俗,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 但后来,他见她笑,她怒,她蹙眉,她欺负人,她活得恣意盎然,像是生机勃勃的花草。 今夜他见她染了烟火气,热闹温暖,携一身春风,拂过他结冰的心。 屋外,尚是严冬。 厨房里,水沸腾的咕嘟声,柴火燃烧的嘶嘶声,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咚咚声,交织错落,将北风的呜咽声挡在门外。 韩彻一向冷静自持,他知道,世间万物变幻莫测。 唯一不变的只有无常。 但他突然渴求,这一刻的明媚温暖,便是永恒。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微微冷笑,嘲笑自己刹那的动摇。 “面好了。” 顾君宁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汤水澄亮,散发着猪油的香气。 表面洒了一把绿莹莹的葱花,看上去清爽可口。 韩彻接过筷子,皱起眉。 顾君宁在低矮的桌案前跪坐下来,托着腮,笑盈盈地催促道:“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她的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 韩彻有些为难,慢慢拨开汤里的葱花,挑起几丝细面。 “怎么了?” 他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不甘地承认道:“我不吃葱花。” 顾君宁愣了愣。 她做菜有个习惯,最喜欢切一把细碎的葱花洒在表面。 刚才她忘了问韩彻可有什么忌口的。 这孙子养得娇惯,那么大的人了,居然还会挑食。 韩彻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我祖父,什么菜都命人放葱。” 敢情这孙儿还挺叛逆的? 顾君宁噗嗤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韩中尧喜欢吃葱花的习惯,应该是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养成的。 他从前也不吃葱的啊…… “算了,”韩彻见她不吭声,终于重新拿起筷子,硬着头皮道,“我挑了再吃。” 他冷着一张俊脸,乖巧地低头挑菜。 这碗面的确卖相极好,香气扑鼻。 整整一日,未食未饮。 他饿了。 一个多月前,敌军犯边,奇迹般迅速拿下几座边关,韩家军损失了不少兵将。 韩中尧和萧帝密议,怀疑军中有叛徒。 萧帝表面颁旨,命边军严防死守,临阵叛逃者处死祭旗。 这道旨意,交由使者从主路带回去。 实则,萧帝下密旨,调兵奇袭,阻断敌军支援。 这道密旨,便交给了韩彻。 韩彻秘密离开京城,赶往边关,联合主城守军,诱敌深入,在山隘间利用滚石引发雪崩。 北燕援军被切断,大部队困在茫茫雪山里。 韩彻下令只围不战,避免困兽之斗,不出十日,敌军弹尽粮绝,死伤无数。 这一役,大萧守军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那些药材是守军将领送他的,多是这几年征战收缴得来的。 韩彻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们全都带给顾君宁。 前线危机解除,他奉命回京。 这一路,他披星戴月,日夜驰骋,赶回京城花的时日,竟比去的时候还少了两天。 今天黄昏时分,他才赶到京郊驿站。 手下都劝他歇息一晚再进城。 但他匆匆洗了脸,拎着小包袱,扔下部众赶回城中。 只因他不想等到明日再见她,或许进宫耽误一番,后日才能见到她。 他冷静持重,唯独这一回,像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一样,飞身跳到她家屋顶上守着。 直到她坐在烛光中,笑盈盈地托腮看着他,他强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饥饿,疲惫,还有一丝忍不住想要示弱的心思…… “你去了北境?” “嗯。” 她从他皲裂干燥的肌肤上看出来的。 北境苦寒,风刀霜剑,这般磨砺却没能磨去他的棱角。 提及那两个字,他眼中光芒大盛,那是帝国刀剑所特有的锋芒。 韩中尧是大萧的利剑,韩彻是他的后人,自然也不输于他。 北境烽烟再起,顾君宁隐隐察觉到,剑鸣匣中之日或许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口利刃,终于要出鞘了。 看着他硬朗的脸,她忍不住想象他身穿战袍的样子,不知是何等威风肃杀。 韩彻挑葱花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眼,只见小小的人儿,托着腮,专注地看着自己。 她的眼神…… 居然有点慈祥? 韩彻感到不寒而栗,总觉得自己被她当孙子看。 “宁宁?你在厨房吗?” 顾叔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君宁吓得跳起来,忙不迭地推韩彻的背,“躲起来,快,别让我二哥看到你。” “宁宁,是我。” 顾君宁赶紧跑去开门,谎称自己饿了,刚煮好面。 顾叔陵有些奇怪。 他妹妹的饭量小得跟猫一样,怎么大半夜的还会爬起来煮面? 她硬着头皮,撒娇将顾叔陵哄走。 一回头,屋里空无一人。 “韩郎君?”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喊道,“韩郎……” “嘘。” 韩彻跳下房梁,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挑眉道:“怎么,你还要去米缸里找我?” 顾君宁松了口气,带他坐回去吃面。 长的好看的人,连吃面都跟在吸收天地灵气似的。 她叹了口气,看着他微微鼓起的腮帮子,手不受控制般,突然伸向了对面的男子…… 韩彻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被人、摸头了! 第69章 桑绿枝 这一摸,意外得手。 顾君宁赶紧把手收回来,扭过头假装无事发生。 韩彻很快吃完面。 她俯身收碗时,他冷峻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顾大夫。” 他的神情一冷,问道:“是谁?” 顾君宁察觉到他的视线,忙直起身把衣领扯高,勉强笑道:“外面该闭坊了吧?这可怎么办。” 韩彻看着她,缓缓叹了口气。 薄唇里冷冷吐出两个字。 “龙八?” 顾君宁没有作声,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赶紧离开。 但她想想,又觉得不太好。 现在这个时辰,昌明坊的坊门早已关了。 韩彻见她皱着眉,终于敛去周身寒意,换回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顾大夫,既然闭坊了,我想必回不去了。” “今晚留在你家……” 昏黄的烛光中,他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凤眸微微眯着,眼神轻佻风流,要多桃花有多桃花。 她愣了愣,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他的薄唇一掀,轻轻问道:“睡哪?” 声音低沉,嗡嗡的,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 那双眼,漫不经心地瞟着她。 眼里的万丈流光,如丝如缕,网罗住她扑通乱跳的心。 她勉强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慌乱。 “那个,我婶娘回娘家了。我二叔,还有二哥,房里都能睡人……” 他嗤笑一声,伸手按住她的头。 “放心吧,坊里有客舍。” 那只大手粗鲁霸道地揉乱她的头发。 韩彻收回手,看她紧紧捂着乱糟糟的头发,俊逸英气的眉眼蓦地一弯。 “你二哥,刚才叫你‘宁宁’?” 她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双好看的眸子,冰消雪融,眼神软了软。 他唇角一勾,洒脱离开。 “我走了。” “君宁。”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风一吹便散了,模糊的音节悠悠飘进她的耳中。 顾君宁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禁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他叫她,君宁? 献药的期限渐渐近了。 顾二爷按顾君宁的意思,在后院辟出一间单独的屋子,作为临时药庐。 前几天,他拿着侄女写的单子,脚不沾地,带人忙进忙出,好不容易把药庐布置好。 药庐简陋狭小,但合药的工具一应俱全。 秤、斗、升、合,铁臼、木臼、绢罗、纱罗、马尾罗、刀砧、玉槌、瓷钵、大小铜铫、铛、釜、铜铁匙等…… 大大小小,几十件精细工具,将那间药庐塞得满当当的。 屋子里仅容一人进出。 顾君宁把她从村子里秘密收购来的药材搬进屋,满意地打量着五脏俱全的药庐。 顾二爷扒在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邀功道:“啧啧,这可费了你二叔不少心血。有的东西不好找,幸好闻小郎君帮忙,才给你凑出这一屋子小玩意。” 这样说来,闻西舟知道她要开始合药了? 顾君宁心中一沉,表面不动声色。 “三娘啊,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补的吗?” “暂时没有。” 她把顾二爷往外赶,嘱咐道:“这些天把门锁好,别放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晓得,都晓得。”顾二爷摸了把养得尖溜溜的胡须,摇头晃脑道,“这是我们顾家的秘方,得捂好了,不能被别人偷了去。” 顾君宁也不和他争辩,插上门闩自个儿忙活起来。 短短几日,顾二爷每天如坐针毡。 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抱着根胳膊粗的木棍,瞪圆双眼守在后院里。 莫说大活人,但凡有只苍蝇飞过,他都会嗷呜一声跳起来,抓起棍子嘿嘿哈哈一顿乱挥。 顾母偶尔出来活动腿脚,险些挨了他一棍子。 这段时日,顾君宁每天要在药庐里待上六七个时辰。 她在里面待多久,顾二爷就在外面守多久。 有时候夜里,他突然惊醒,害怕有人来偷药方,立刻披上外衣,哆哆嗦嗦地跑到后院。 直到他摸着门上挂着的大铜锁,才肯安安心心地回被窝睡觉。 第二天他熬红了眼,照样打着呵欠给侄女看门去。 顾母看在眼里,早就心疼坏了。 “可怜见的,再这样熬下去,绍礼这孩子都快魔怔了。” 顾叔陵不以为然。 二叔疯了事小,累着妹妹才教他心疼。 这些天,有人上门求医,都被顾二爷找借口给挡了。 他找的借口千奇百怪。 顾叔陵听着好笑,但又不好拆穿,索性由着顾二爷胡编乱造去了。 等顾君宁炮制好药丸,已是十来天后。 她无暇休息,吩咐顾二爷看好成品药,收拾好医箱便出门了。 李小姐早就同她说过,想将她引荐给大理寺卿之女桑绿枝。 桑娘子脸上受过伤,伤疤一直没好。 她前阵子调了些舒痕膏,让雍鹤溪带给小槐一盒,剩下的她一直留着,打算先看看桑绿枝的伤。 这个桑娘子不简单,李府内应的事,便是她协助李小姐查出来的。 顾君宁有意结交桑绿枝,特意带着李小姐的帖子去拜访她。 一路上,她遇到好几个街坊。 他们一见着她便热情地迎上来,拉着她嘘寒问暖。 有人问她腹泻可好了,有人问她怎么风寒拖了那么久,还有人问她扭伤的腰可养好了。 顾君宁一脸懵逼,随口附和。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及细想,匆匆离开昌明坊,去桑府一问,门房说小姐正在城东的武侯铺。 桑绿枝也是个厉害角色。 小时候她伤了脸,便不爱跟姐妹们玩,偏爱和兄弟们一起舞刀弄枪。 她父亲只好把她托付给熟识的武侯,让她跟随人家习武防身。 这一练,练了十几年,人也破例进了武侯铺。 顾君宁赶到武侯铺,一眼便从糙汉堆里找到那个英姿飒爽的黑皮美人。 可惜美人脸上有条狰狞的疤,从右侧眉梢蜿蜒到下巴。 桑绿枝正和几个师兄弟打赌举大石。 正在举石的武侯瞥到顾君宁,当场看得痴了,忘了手里还搬着石头。 双手一松,扑通一声,差点砸了自己的脚。 众人哄堂大笑,桑绿枝上前打量顾君宁,见她背着医箱,顿时猜到她的身份。 “顾大夫?” 顾君宁含笑点点头。 桑绿枝爽朗大笑,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关切地问道:“腿上的伤都好了吗?” 她再度懵逼。 桑绿枝避开旁人,把她拉到一边,用夸张的口型小声道:“你二叔说,你半夜出恭没点灯,在茅房里滑了一跤摔断了腿……” 第70章 以字为刀 四五岁时,桑绿枝被乳娘抱出去逛庙会。 街上人潮涌动,有个相貌清秀的小媳妇,不慎踩了乳娘的鞋子。 那个小媳妇吓坏了,一迭声地道歉,教人没法发作。 乳娘只好把娃娃放下,蹲下去重新穿好绣鞋。 桑绿枝站在旁边,望着满脸歉意的女子,那女子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眯眯地俯身摸她的脸。 “这小姑娘长的真俊啊。” 乳娘点头附和,那小媳妇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下一瞬,乳娘看清眼前的状况,尖叫着抱起她狂奔。 时隔十余年,桑绿枝至今还记得,温热的血从眉梢流到下巴,她趴在乳娘肩上被颠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父亲派人去查。 他们都说,那个女子,指缝间夹了一枚锋利的刀片。 她摸桑绿枝脸的时候,那枚刀片从眉梢划到下巴,利落地割破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桑家派出去的人,再也没查到过女子的踪迹。 她仿佛从未出现过,但桑绿枝的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 说起这段往事,桑绿枝并无伤感之意,面对顾君宁同情的目光,她只是揉着胳膊肘笑笑。 “我阿爹当时在刑部任职,手上大大小小的案子,起码过了几十上百桩,谁知道是哪家遣人来报复我们。” “不过也好,我这副模样没人求娶,爹娘也不用逼我嫁人。” 桑绿枝笑容坦荡,大姐姐似的安慰起顾君宁来。 “没事,你想试试便治一治,治不好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指着脸上蜈蚣般的疤,豪气地解释说,要是京城里的小混混闹事,有不长眼的见她是个女人不服她管,等看清这道疤也就立马安分下来。 旁边的武侯也跟着哈哈大笑,说是临近几座坊的地痞流氓,没有一个不怕桑绿枝的。 几人嘻嘻哈哈,粗声说笑。 他们既没把桑绿枝当作女子,又没对她毁容的遭遇表现出特别的同情。 顾君宁心中欷歔。 有时候,同情比漠视更伤人。 桑绿枝如今出落得这般生机盎然,必然离不开眼下的环境。 要是她一直养在高门大户里,成天遭受众人指指点点,始终被人同情可怜,恐怕终生都要活在过去的阴影中。 为她查验伤疤时,顾君宁决意,一定要尽力帮她恢复容貌。 很快,顾君宁起身向她告辞。 “桑姐姐,这盒舒痕膏,你先用着,我回去改一改原先的方子,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桑绿枝连连摆手说“不急不急”,亲自将她送出坊门。 临走前,桑绿枝朝她挤挤眼,俯身假装为她整理药箱带子,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心,盯上你们顾家的人可不少。” 对此,顾君宁并不意外。 但桑绿枝的提醒,还是让她心头一热。 再过几天就要把成品药交到尚药局,她只希望这段时日别再出事。 可是,人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定国公府的下人匆匆赶来,说是国公爷突发疾病,昏迷不醒。 顾君宁忙随他们过去。 路上,下人解释说,国公爷这些天,精神时好时坏的,经常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整日不出门。 今日十三郎君奉旨入宫,国公爷一直闭门不出,连午膳都没出来用。 下人不敢打扰,求了梅大娘子,请她把煨好的药送进去。 谁知,梅若雪一推门,便看到国公爷昏倒在地。 他手中攥着几张纸,攥得很紧,下人怎么拉拽都拽不出来。 梅若雪已命人进宫去请尚药局奉御池青阁。 同时,韩府也派人来接顾君宁。 顾君宁心急如焚。 天寒地冻的,他上了年纪,遭这般罪,不知身子如何吃得消。 而且,照下人的描述,他之前并未感到不适。 毫无预兆地昏倒…… 难道是受了什么意外刺激?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赶到定国公府。 顾君宁背着药箱,几乎小跑着来到韩中尧的房间。 房间里,一个形容斯文的中年男子正在给昏迷的老人搭脉。 梅若雪守在旁边,见了顾君宁,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介绍道:“顾大夫,这位是尚药局的池青阁,池奉御。” 顾君宁点点头,错开位置,看向那张苍老疲惫的面容。 他双目紧闭,眉心痛苦地锁着,干涸的嘴唇喃喃着,像是有什么想说的。 池青阁把完脉搏,转身和梅若雪说话。 趁这个空隙,顾君宁匆忙跪坐下来,俯身伏在矮床边,屏息凑近他翕动的嘴唇。 韩中尧的呼吸紊乱急促,嘴里呼出的气息格外微弱。 她的心紧紧攥着,费劲地从他嘴里辨出那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一直在低唤,“阿瑜……阿瑜……” 世上只有一个阿瑜。 顾君宁跌坐在地,脸色苍白。 对了,他手中攥着的那几页纸! 她忙捉了个下人来问,下人只从国公爷手中,抢出几块零星的碎片。 那几块碎片,似是从药方上撕下来的。 旁人看不出什么,但她一眼就认出,纸上的字迹是她的。 顾君宁猛地想起上次她来问诊时,孟氏派人送来一只神秘的匣子。 送匣子来的人说,这里面装的是故人之物。 原来,那个杀千刀的毒妇,真的把她开的药方送来给韩中尧了! 她虽不知,为何韩中尧今日才打开匣子。 但他肯定认得顾瑜的字啊。 他这几年本就体虚,她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心事重重的。 见字如人,今日骤然勾起伤心事,他郁结已久的心气直冲颅顶而来,以他年迈虚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了? 孟氏,这个蛇蝎妇人,以前趁她离京,就拿她染血的珠花去威胁顾家,瞒骗欺压,逼迫顾家主动向韩家退婚。 她多年前不慎落下的珠花都能成为孟氏手中的刀。 这几张字,纸张崭新,墨迹正浓,字迹却出自一个死了五十年的人之手。 她第一次给孟氏开的方子,竟也成了孟氏复仇的匕首,狠狠扎在韩中尧的心口。 孟氏还在恨他退婚,恨他不爱她,恨他连累她成为京城里的笑柄。 不过,想算账的,不止她孟氏一个。 顾君宁飞快地垂下眸子,掩盖住眼眸里燃烧的怒火。 她为韩中尧搭过脉,站起身,朝池青阁福了一福,道:“池奉御,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71章 池青阁 韩中尧在朝堂上威望甚高。 先帝对他推崇备至,屡次赞誉他为国之脊梁,大萧肱骨。 因这个缘故,众人本应称呼他为“公爷”,在高祖的授意下又添了个“国”字。 一声“国公爷”的尊称,背后的风光尊荣,京城人人皆知。 池青阁身为五品奉御,统领尚药局,本来只为当今圣上一人之医。 但萧帝下旨,命他为国公爷调养。 这道圣旨,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定国公从不肯遵医嘱,为他的病情,一有风吹草动,池青阁便要匆忙往韩府赶。 这次,韩中尧的病来势汹汹。 池青阁和顾君宁商议后,一致认定,他长期郁气不舒,骤然遭受刺激,气血逆乱,心脑受邪,神明被蒙,以致神志不清,昏不知人。 两人见解大致相同,一番辩症,双双了然。 池青阁备了艾条,以雀啄灸法重灸百会穴和关元穴,待局部皮肤现红便立刻收手。 此时,顾君宁又以针刺法,加重力度灸其余要穴。 她的手法娴熟,动作行云流水般。 池青阁眯眼看着她手中的针,脸上渐渐露出赞赏的神色。 针灸结束后,定国公死灰的面孔恢复些许血色。 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留下浅浅的“川”字沟壑。 他的嘴唇不再紧绷,也不再梦呓般念那两个字。 顾君宁松了口气,提笔开了方子,请池青阁过目后,交给下人去抓药。 梅若雪见状,终于长舒一口气。 府中暂时无事,她留下来照顾定国公,命管家送两位大夫离开。 从心急如焚,到怒火中烧,再到全神贯注地施针…… 顾君宁的情绪起伏,一番诊治,早已耗尽她的精力。 池青阁似乎也累得不轻。 在管家的陪同下,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缓步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 池青阁先是夸赞她见解独到,又问了她师承何人,那手针刺法堪称妙极,竟比太医署里许多医师认穴还准。 这人斯文礼貌,态度谦和,全然没有架子。 虽然他身上没有半分浊气,但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令她有些不安。 顾君宁不动声色,谢了对方抬爱,笑称自己是顾家后人,一身医术皆来源于家传。 “是了,京城顾氏!” 池青阁眼睛一亮,紧紧盯着她,笑道:“我小时候常听人说起,京城顾家,百年杏林,前朝曾出过无数名医。” 大魏时期,顾家风头无两,誉满天下。 习医之人无不艳羡,想拜入顾家门下的医师如过江之鲫。 但顾家医术从不外传,仅靠后人一脉相承。 如今,顾家式微,除了关在天牢里的顾大爷,顾家医术传人便只有顾君宁一人。 年轻一辈的医师中,已经鲜有人记得京城顾家。 池青阁提及顾家,却是满脸钦佩景仰。 “顾家前任家主顾遐龄,大魏尚药局奉御,顾老先生医术登峰造极,我年幼时常听师父说起先生事迹,令我颇为神往。” 他的话并非夸大其词。 前世她父亲被奉为大魏第一名医,回春妙手救人无数,他的事迹广为流传,习医者无人不知。 但时过境迁,她只能微笑颔首,抑下眼底的落寞。 “可惜在下生不逢时,未能亲眼得见顾老先生风采。” 池青阁叹了口气,和善地笑道:“不过,今日有缘与顾家后人相见,也算平生幸事。顾娘子冰雪聪明,天赋极高,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造诣……” “想来顾老先生泉下有知,必然也颇为欣慰。既有顾娘子在,那顾家后继有人,倒也不负百年世家盛名。” 顾君宁忙向他还礼,笑着说“不敢当”。 两人走到月亮门,池青阁退开半步,请顾君宁先走。 他举止得体,礼数周全,看似儒雅随和,但言谈间又隐约流露出深邃的神情。 顾君宁与他擦肩而过,只听他低声道:“顾娘子可是要参加尚药局选试?” 她不明就里,迟疑地点点头。 “顾娘子只管放手一搏,以娘子的才学见解,此次献药,想必定能脱颖而出。” 他笑了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在下不才,正是本次评审之一。” 顾君宁心中一惊,猛地记起何春宜说过的话。 这次献药,最终由三位评审定夺结果。 何春宜,池青阁,各占去一个评审席位,那第三个评审会是谁? 见她微微走神,池青阁笑笑,又找了些不相干的药理,和她信口闲聊起来。 定国公府外,韩彻和龙八一起走进大门。 他刚从宫中出来,听说祖父病了,匆匆赶回韩府,在门外遇到龙八。 龙八过来恭喜他获封世子,一听说老爷子病倒,便随他一起进去探望定国公。 他俩刚走几步,便遇到顾君宁和池青阁。 龙八遥遥看到那抹清丽窈窕的身影,她身边还有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中年男人。 两人都背着药箱,似乎交谈甚欢。 管家见了韩彻,忙向两人告罪,快步迎上来,喜道:“郎君可算回来了。” 韩彻脸上波澜不惊。 “祖父已经脱险了吧?” 管家微微一愣,忙点点头,劝道:“国公爷此番突然晕厥,情状骇人,但脉象如今已平稳下来,应该能平安脱险。” 看着管家错愕的脸,韩彻轻嗤一声道:“有那两人在,应是无碍。” 龙八皱眉打量着那个男人,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五品……他是,尚药局的?” 管家答道:“是,龙八公子,他正是尚药局的池青阁池奉御。” 听说此人是军医出身,和父辈一起,跟随高祖征战辗转,多年侍奉左右,得高祖信任,方才得了个奉御之职。 但龙八对他并无半点兴趣。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娇小的少女。 顾君宁显然看到了他。 她先前还微微翘起的唇角垂了下去。 池青阁率先向二人行礼,同韩彻说了定国公的状况。 两人说了些什么,龙八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顾君宁抿着唇,低头站在旁边。 龙八几次想开口叫她,但嗓子干涩得冒烟,唇齿好似僵化了那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韩彻拱手行礼,送走池青阁,转身看向顾君宁。 “要回家吗?我派人送你。” 龙八刚想阻止,只听那把清越的声音低低唤了两个字,“君宁。” 第72章 龙八醉酒 龙八心尖一疼,就像被人给扎了一针似的。 顾君宁朝韩彻矮身行礼道:“不必,我还有事。” 韩彻点点头,似笑非笑。 旁边,龙八勉强扯起嘴角,端出副纨绔模样,抱着胳膊,故意轻佻无状地看着她。 “咦,这不是顾小大夫吗?顾大夫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心砰砰撞击着胸腔,嘴角微微颤抖,却拼命维持住着吊儿郎当的神情。 顾君宁像见了鬼一样,匆匆跟韩彻说了声“告辞”,背着药箱转身就走。 小小的人儿,大大的药箱,行走如风。 看着那个纤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龙八脸上痞气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韩彻淡淡扫了他一眼,先随管家去探望祖父。 定国公服过药,已经睡下了。 梅若雪把大夫说过的话,简单转述了一遍,劝韩彻宽心,不必过分担忧。 “祖父这里,我已安排丫鬟轮流值守。你刚获封世子,今日进宫谢恩,想必也累了。” 她瞥见韩彻身后闷闷不乐的龙八,噗嗤一笑,说道:“既然有客,十三弟就陪客人下去吧,祖父这边有我照应。” 韩彻向长嫂道了谢,领龙八离开房间。 龙八耷拉着脸,活像条被踹了一脚的老狗。 “韩十三,请我喝酒。” 前几日,定国公进宫请旨,为他申了世子之位。 他上面虽有几个兄长,但他破格晋为世子,京中勋贵子弟无不羡慕。 待他从北境回来,册封的旨意便下来了。 今日他进宫领旨谢恩,待了大半日才出来,足见天家恩重。 龙八原是真心来祝贺他的,但刚才遇上顾君宁,遭她冷落无视,他的心直直往下坠,又不想被韩彻看出来。 想到这一层,他特意抹了把脸,扯出痞笑。 “世子爷,今日我可是诚心来贺喜的,你怎么着也得好好请我喝顿酒吧?” 韩彻无奈地叹道:“去哪?” “平康坊。” 平康坊是京城最有名的富贵温柔乡。 青年子弟流连忘返,一掷千金,在此寻花问柳,好不风流快活。 韩彻从没来过平康坊,反倒是龙八轻车熟路,带他穿过坊门,直奔中曲而来。 坊中三曲,头牌名妓皆在中曲、南曲,北曲档次最低。 这一路,鸨母们见了龙八,各个殷勤招呼。 龙八不理,挑了间清净些的门面,带韩彻坐到席边,按例付了三百文,命鸨母开宴。 “八爷,您看,要不要找几个姑娘过来……” 韩彻摇头道:“不必,下去吧。” 鸨母心有不甘,赔笑试探道:“那,我把郑都知叫过来,陪两位郎君喝酒聊天?” 她见韩彻面生得很,但气质清贵,浑然天成,一看便是有权有势的人家养出来的。 这种人,想必看不上寻常的庸脂俗粉。 勋贵子弟追捧名妓历来重才不重貌。 都知便是最有牌面的名妓。 这里的郑都知虽非绝色,但才情出众,想必能对上这位郎君胃口。 岂料龙八瞪着她,古怪地问道:“她会些什么?” 鸨母忙答道:“八爷啊,看您这话问的,郑都知艳名远播,谁不知道她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迎来送往久了,鸨母最懂察言观色。 她看龙八神情恹恹的,像是心烦意乱,便笑道:“而且郑都知温柔体贴,那张小嘴,又会作诗谈天,又会宽慰男人。” “这朵解语花,定然合八爷的心意。” 韩彻始终冷冷淡淡的。 鸨母不太敢看他,只巴巴地等着龙八发话。 龙八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她懂医术吗?” “这……” “下去下去!” 他突然发起脾气来,冲鸨母怒道:“给我上酒!” “什么西市腔、富平石冻春、宜城九酝、荥阳土窟春、郎官清、郢州富水……” “统统给小爷端上来!” 龙八接连报了一长串酒名,清酒浊酒,本地酒南方酒,他说完顿了顿,凶神恶煞地盯着鸨母。 鸨母吓了一跳,赶紧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起先,还有个不识相的伎女要来给他俩当律录事。 人刚凑过来,便被龙八一龇牙凶走了。 他连行酒令都不要,直接命人倒酒,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 韩彻淡淡看着,端了杯酒,慢条斯理地啜着。 龙八这种不要命的喝法,很快就把自己给灌醉了。 他的酒品倒好,喝醉了也不闹,趴在案上迷迷糊糊地接着倒酒,手肘撞倒好几个酒壶。 空酒壶扑通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韩彻脚边。 “小八,够了。” “不够。”龙八瞪直了眼,拎起把酒壶,径自往嘴里倒酒,咕隆咕隆喝完,这才红着眼睛道,“小十三,你说怎么才能喝醉啊?” 韩彻不动声色道:“你已经醉了。” 他往后一倒,伸直腿,形象全无地瘫坐在地,委屈地撇撇嘴,指着自己的心窝道:“没醉!这里还疼着呢。” 这一嗓子,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了。 台上弹琵琶的乐伎手一滑,接连拨错了好几个音。 韩彻无奈,只好低声道:“小八,别喝了。” “不!我要喝我要喝!” 堂堂八尺男儿,说闹脾气就闹脾气。 他瞪着那双雾蒙蒙的眼,一边伸手胡乱找酒壶,一边冲韩彻问道:“你为什么叫她‘君宁’,你跟她很熟吗?” 韩彻心中一惊,面色平静,淡淡道:“她替我祖父看病。” “她,”龙八咯咯怪笑,咕咚灌下口酒,笑容渐苦,说道,“还替我祖母看病呢。你说这人,怎么就那么爱看病呢?” “你究竟怎么了?” 这一问,把龙八给问懵了。 他把人家顾君宁给掐了,人家合该不理他,但他难受得厉害,跟被掏了心肝脾肺肾似的。 龙八茫然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操起酒壶往手上砸。 韩彻赶紧制住他,抢过酒壶,低喝道:“做什么?” “我怎么就管不住我这手呢!”龙八哀嚎道,“小十三,我再也不掐她脖子了,再也不了。” 原来,顾君宁脖子上的淤痕真的是龙八掐出来的。 韩彻扔开酒壶,摸着下巴,冷冷眯起眼。 刚才那一下,就应该放任他砸下去。 第73章 扬名平康坊 龙八喝高了,又唱又笑。 他嘴里哼哼着不入流的坊间艳曲,用筷子敲碗碟打着拍子,浑然不顾旁人时不时投来的视线。 韩彻倒也淡然,随他闹腾。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窗外挑上了好几盏红绸做的灯笼。 烛光透过艳丽的红绸,照进屋子来,映得龙八的双颊更红了。 龙八晕头转向地站起身,在伎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突然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但他什么也呕不出来,口腔里直犯苦意。 韩彻命人给他端醒酒汤来,自己刚要搀龙八坐下,龙八突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那双迷茫的眼,布满血丝,失魂落魄。 他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小十三?” “嗯。” “你是不是心悦她?” 那一瞬,龙八的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中。 他感到周身的血液迅速聚集到头顶。 片刻的失控感,让他骤然回过神,缓缓道:“祖父命我照顾她。” 龙八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咧嘴傻笑,又摇头道:“那你还叫她‘君宁’做什么?” 韩彻扶着他的手僵住了。 他自个儿滑坐在地,仰面一趟,舒舒服服地翘起脚,兀自傻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这副模样,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龙八浑然不当回事,蹬了靴子,双手枕在脑下,挂着傻笑眯起眼。 “小八,”韩彻伸手拉他,“起来,我们回去吧。” 龙八像滩烂泥一样,软在地板上不肯动弹。 韩彻皱起眉,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小八。” 龙八哼唧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你呢?” 地上的男人默不作声。 韩彻紧紧盯着他,薄唇里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心悦她?” 热闹喧嚣的大堂里,乱哄哄的调笑声,丝竹声,脚步声,裙裾摩挲地板的声音…… 整个世界,好像刹那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只剩下迟缓的呼吸。 韩彻盯着龙八。 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等一句是,还是等一句不是呢? 酒劲涌上来了,韩彻只觉得心乱如麻,他自恃冷静持重,最为憎恶这种失控感。 而龙八呢? 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红得像是浸在鲜血里。 醉成这样的人,他会酒后吐真言吗? 龙八费劲地皱起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其实,我……” 话未说完,龙八喉头一紧,哇地呕了出来。 鸨母忙领人过来照应,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大半个时辰后,绿蚁来平康坊接人。 韩彻将醉醺醺的龙八拖到坊门口交给他。 龙八胳膊挂在绿蚁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几步,嘴里还大声嚷嚷个不停。 今夜,整个平康坊都回荡着龙八的大喊声。 “顾君宁……嗝,她就会欺负人……欺负人,呜呜!” 绿蚁心里苦。 这回好了,他家公子爷一嚷嚷,顾大夫就这么扬名平康坊了。 早上。 顾君宁眉心突突直跳,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稳。 雍鹤溪摸上门来,贱兮兮地冲她挤眉弄眼。 他脸上暧昧的笑容,让她颇有几分不快。 “姑奶奶,您老昨晚没睡好吧?” “说人话。” “平康坊那边,您玩的,可还快活?”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她自然清楚得很,但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顾君宁冷下脸,转身从药箱里摸出银针。 雍鹤溪这才老实下来,觍着脸笑道:“那啥,今早我听几个,咳,道友,对就是道友,说起昨晚那边有人喝醉了闹事。” 在她发火前,他赶紧拣重点,噼里啪啦地把昨晚的事说了。 顾君宁气得脸色铁青。 他摸着鼻子,还嫌不够似的,笑嘻嘻地补充道:“昨晚那些公子哥都在打听,哪家新来了个姓顾的都知……” “闭嘴!” 她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跌坐在地。 先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名声,被龙八这一嗓子给毁了。 以后提起她的名字,想来很多人都会觉得耳熟,但有的人绝不会想起她是大夫。 而会以为她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 这个龙八! 雍鹤溪从怀里掏出个梨,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欸,姑奶奶您别瞪我啊。” “小道洁身自好,从不出入烟花场所,至今尚是童子身……” 顾君宁怒道:“够了,出去出去。” 雍鹤溪见她真的不高兴了,忙加快速度啃完梨,把梨核往屋外一扔,就着自己的袍子揩了揩手。 “姑奶奶,我有正事。” 原来,这几天有人找他去设坛祈福,给丹药开光。 那人是个医馆老板,揣着手,贼眉鼠眼地问他,仙长能不能开天眼? 雍鹤溪察觉出苗头不对,问他想看什么。 那人见他道骨仙风,在他面前不敢有所隐瞒,搓着手赔笑道,想请他给看看顾家的秘方。 顾君宁被气笑了。 京城贵女圈里,不少世家小姐都在用她调制的养颜膏药。 玉容膏,舒痕膏,还有古法香膏…… 她听说过,有人四处打听配方,想如法炮制,拿她的方子去挣钱。 但她的方子秘而不宣,那些绞尽脑汁、设法钻研的郎中,全都无功而返。 这次,果然又有人惦记上顾家的方子。 她先前让顾二爷和冯氏大张旗鼓地出去买药材,便是为了吸引潜在竞争对手的注意。 他们肯定会偷偷抄走方子,也会串通好了,故意抬高价格,不把药材卖给顾家。 若不是顾二爷请闻西舟帮忙,暴露了她开始合药的进程,外面的人没准还以为,顾家筹不到药材,这次怕是交不出成品药。 如今期限将近,他们不知还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雍鹤溪长身玉立,袖着手,正色道:“姑奶奶,要不要我帮你查,是哪家医馆?” 查出来,又能怎样? 她就不信,城中只有这一家医馆视济世堂为眼中钉。 炭盆里的银丝炭嘶嘶燃烧着,她的小脸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但一双眸子愈加清亮水润。 “不,”顾君宁拿定主意,抬起头道,“你去同那人说,你已作法开过天眼,窥得顾家祖传秘方里至关重要的药引。” 雍鹤溪愣道:“何物?” 花瓣般柔嫩的菱唇微微一勾,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她吐出两个字,“凤髓。” 第74章 护短 一夜北风紧。 午后,漫天乌云黑沉沉的,天边隐约透进一线光。 顾君宁刚从外面回来,便撞上顾二爷搓着手,从后院出来。 他边哈气边跺脚,指着天际道:“三娘,开雪眼了,今天准保得下雪。” “二叔,你记得给祖母添足炭火,莫要让她冻着了。” 顾二爷不耐烦地点点头,“晓得晓得,这些还要你个小娃娃来提醒我?” 她没说什么,快步穿过中门,顾二爷却哒哒哒地追过来。 “对了,三娘,母亲身边的余妈妈说是年纪大了,服侍不动了,要回乡带孙子。” 十几年前,顾珣父子入狱。 顾家家道中落,济世堂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 顾二爷不得不卖掉祖宅,遣散下人,带着全家搬到破败的昌明坊来。 当时,家中已无闲钱雇人,一应家务皆由冯氏包揽。 但顾母年事已高,腿脚不便,身边不能没人照应。 顾二爷咬咬牙,雇了个乡下来的婆子照顾母亲。 只因余妈妈要价低,为人老实,多年来一直留在顾母身边服侍。 一晃十多年过去,余妈妈如今也老了。 她想辞工,赶在除夕前回乡,但顾母一日也离不得人照顾。 顾二爷想到这一层,头皮发麻,犹豫道:“我屋里那婆娘也回娘家去了。这余妈妈要真走了,那谁去老太太那头伺候?” 以往,冯氏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偶尔余妈妈还能搭把手。 如今余妈妈要走,整个家的琐碎事务,总不能全都压在冯氏身上。 她要外出行医挣钱,无暇分担家务,顾叔陵马上要科考了,顾二爷又是个不着调的…… 顾君宁想了想,嘱咐道:“年关将近,眼下恐怕雇不到人手。” “余妈妈老家好像离京城不远。二叔,你去同余妈妈说,我们额外付她一个月的工钱当路资,请她再待上半个月。” 顾二爷扯扯嘴,一脸肉疼。 “这些日子,你也多去外面跑跑,遇到进城找活干的妇人,就留心问问,雇个踏实勤快的。” “这年头,哪还有这种人……” 他嘟哝着,摇摇晃晃地往屋里走。 “二叔。” 顾君宁在后面叫住他,“还有济世堂的伙计,你招到人没有?” 这一问,像是一棍子打在他腿上。 他踉跄几步,狼狈地讪笑道:“快了,快了。” 顾君宁不再理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那抹光亮,突然想起顾叔陵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 他衣衫单薄,身体不算硬朗。 要是顶着风雪回来,衣服被雪水濡湿,他保不齐得大病一场。 挨到下午,天空中果然开始飘雪。 顾君宁拿了把伞握在手里,自己撑了把伞面小些的,离开家门,快步朝颜氏学塾走去。 小半个时辰后,学子们陆续离开。 她撑着伞,站在学塾门口,庆幸自己及时赶到。 雪越下越大。 顾君宁双手冻得僵硬,身体瑟瑟发抖,时不时跺跺脚,偶尔抖去伞上的积雪。 脚步声渐渐杂了。 几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带着书童,大摇大摆地从学塾里走出来。 他们说着粗俗的荤话,全无正经,笑声刺耳。 其他学子都远远避开几人。 顾君宁站在路口,正想换只手撑伞,突然听到有人流里流气地笑道:“哟,好个天仙似的小娘子,这么标致的妹妹我竟头一次见着。” 几人顿时齐齐望了过来。 为首那人拊掌大笑,扔下费劲打伞的书童,甩开步子走到她面前。 大冬天的,他却插了把折扇在衣领后。 他斜着眼睛,放肆地打量顾君宁,形容轻佻,调笑道:“小娘子这模样可真招人疼啊。天这般冷,可要郎君给你暖暖,莫要冻坏了这玉做的小手。” 另外几人也围过来,个个两眼放光,满嘴粗鄙之语。 顾君宁不欲与这些无赖纠缠。 她冷着脸,转身要走,为首那扇子兄却作势要来拦她。 “小娘子别走啊,”他猥琐地笑着,取了扇子合拢握在手里,故作风雅地用扇子敲着手心,“本少爷房里正缺个贴心的可人儿,小娘子姓谁名谁,是哪家……” 那只不安分的手,眼看着便要朝她伸过来。 “是你姑奶奶!” 顾君宁手中的伞,直直捅向他的肚子。 一发入魂! 扇子兄脸色一变,哎哟哎哟,弯腰捂着肚子呼痛,指着她怒道:“给我捉住她!” 在其他人反应过来前,顾君宁扔下伞,转身往学塾里跑。 另一个反应快的家伙蹿出来,大步追上顾君宁,伸手抓向她的肩。 顾君宁刚才逃走时,取了把药粉捏在手里。 身后人声一近,她正要回头洒药粉…… “咚!” 顾叔陵一拳砸在那人脸上。 这一拳,砸得他眼冒金星,身体摇摇晃晃,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但顾叔陵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清瘦的身躯晃了晃,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微微发抖,嘴里不住地喘着粗气,满脸怒容地瞪向对方。 “二哥!” 顾君宁忙扑到顾叔陵身边。 “宁宁,别怕。”顾叔陵勉强挤出个笑容,将她拉到身后,回头看向渐渐围拢过来的几人。 扇子兄恶人先告状,佯怒道:“顾叔陵!你竟然动手打同窗!这间书塾,你怕是不想待了吧?” 其他几人也跟着恶言相向,极尽威胁之能。 顾叔陵转了转手腕,缓缓道:“离我妹妹远点。”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你是顾叔陵的妹妹啊。” “你们顾家一贫如洗,拿什么养出这么个娇娇嫩嫩的小美人?” 扇子兄浑然不顾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摇着折扇咂嘴道:“这般貌美的小娘子,养在你们顾家可惜了。不如随我回家当房美妾……” 顾叔陵一拳捣在他眼窝上。 “啊!” 他惨叫着,一屁股跌坐在地,捂着眼睛怒道:“顾叔陵!你疯了不成?给我打!” 顾叔陵已有些脱力,乏力地喘气,但依然昂首挡在妹妹面前。 几人迟疑片刻,见他只有一个人,撸起袖子作势要打。 “顾叔陵,老子劝你识相点,否则我们玩完你妹妹,非把你给废了不可。” “砰!” 又是一拳,从下巴直直打上去。 此人哀嚎一声,鼻血狂流。 顾叔陵怒拳紧握,指缝间沁出些微血丝。 第75章 遭贼 “上!” 他们被激怒了,一哄而上。 “宁宁,跑!” 顾叔陵刚要推开妹妹,突然被身后的少女一把扯开。 那只纤纤玉手一扬。 一大捧雪沫似的药粉呼地洒了出去。 冲在最前面那人愣了愣,不慎吸入几口,身形晃了晃,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顾君宁已拉着哥哥跑出好几步。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 兄妹俩紧紧拉着对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街口跑。 身后,扇子兄带人追赶,边追边骂。 顾君宁身量娇小,步子也小,没跑几步便快跟不上哥哥了。 顾叔陵虽人瘦腿长,但他历来文弱,从未像今天这样狂奔过。 他拽着妹妹冲出十几丈,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 追兵近了,顾叔陵紧紧捉住妹妹的手,双腿好似被灌了铅,肺部的空气迅速被挤压殆尽。 “宁宁,走啊……”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狠心松开顾君宁,转身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 “走!” 那几人反倒有些不敢上前。 平时文质彬彬的书生,如今双眸血红,犹如一头斗狠了的野兽。 他们只想揍他一顿找回颜面。 而他,显然想和他们拼命。 扇子兄有点怕,但眼眶疼得厉害,提醒他刚才被顾叔陵打得有多狠。 “就一个死穷酸,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相互望望,挥舞拳头,喊打喊杀地扑向顾叔陵。 顾叔陵咬紧牙关,一步不退。 “哗!啪嗒!” 街边店铺门口竖着的数根竹竿被顾君宁推倒了。 其中一两个人被砸到,啊啊叫着捂头蹿开。 趁着竹竿制造的短暂混乱,顾君宁刚想拉哥哥跑,另外几人已调头朝她冲了过来。 “宁宁!” 顾叔陵惊呼一声,来不及护她。 “唰!” 一根长长的鞭子裹挟着劲风狠狠抽了过来。 扇子兄差点摸到顾君宁的衣角,但这一鞭朝他抽来,猛地将他卷倒在地。 接着,唰唰又是几鞭。 众人谁都不敢妄动。 顾叔陵的最后一丝气力泄了,视线有些模糊,他努力调匀呼吸,伸手去拉身后的妹妹。 但顾君宁却跑开了。 他回头看去,只见白茫茫的飞雪中,立着一个身穿大红猎装的年轻女子。 那个女子蜂腰猿背,身材颀长,手中握着条长鞭。 自家妹妹跑到她身边,惊喜地叫了声“桑姐姐”。 “武侯巡街。” 她拉着顾君宁走过来,厉声道:“谁人在此聚众斗殴!” 扇子兄看清来人,吓得连扇子都拿不稳了。 “是武侯铺的母蜈蚣……” 离得近了,顾叔陵这才勉强看清,那女子皮肤黝黑,面容姣好,但右侧脸颊上有一条蜈蚣般狰狞的伤疤。 其他武侯过来赶人。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个纨绔子弟顿时作鸟兽散。 桑绿枝听顾君宁说明原委,痛骂那几个泼皮无赖不知好歹。 顾叔陵谢过她帮忙。 两人说话间,顾君宁跑回原地,捡起那两把被人踩坏的伞,顶着鹅毛大雪苦苦一笑。 顾叔陵也捡回他扔在地上的书帙。 刚才他动手打人前,想也没想就把怀里抱着的书袋子给扔了。 书帙上被人踩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他心疼不已,忙用袖子去擦黑乎乎的污迹。 桑绿枝噗嗤一笑,让武侯把她带来的伞递给顾叔陵。 “喂,书生,和你妹妹一起打着伞,赶紧回家吧。” 顾叔陵抱着书帙,愣了愣神,忙摇头道:“多谢娘子好意,但我若拿了,娘子便无遮挡之物,实非君子……” 话还没说完,桑绿枝仰起头,嘴里爆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 “啊哈哈哈!你这人年纪轻轻,怎么跟个老古板似的?” 顾叔陵俊脸一黑,闭口不言。 桑绿枝径自把伞往他手里一塞,指着顾君宁道:“我们这群人身子壮,打不打伞无所谓。你们两个柔柔弱弱的,还是赶紧撑伞回家吧。” 柔柔弱弱? 他明显愣住了。 桑绿枝有些不耐烦,拍着他的胳膊道:“去去去,别让你妹妹跟你一起冻着了。这小细胳膊细腿儿的,以后可别再跟人打架了。” 顾君宁忙跳出来打圆场,笑着谢过桑绿枝,接过伞推着哥哥离开。 顾叔陵的脸色委实不怎么好看。 “又不是我想打架……” 他埋头嘀咕了一句,顾君宁假装没听到,替哥哥抱着书帙快步往回走。 顾叔陵撑着伞,让出大半伞面,把她全都罩在伞底。 “桑姐姐这把伞,好像有些小。二哥,你再往自个儿那边偏一偏。” 他没说话,一路心事重重。 顾君宁眼尖,窥到他的耳朵隐隐发红。 晚上。 她给顾叔陵处理好伤势,又泡了一盏安神茶,嘱咐他早点休息。 回房时,她见顾二爷的房间黑灯瞎火。 也不知是房中无人,还是他早早歇下了。 睡到后半夜,后院传来的动静将她吵醒了。 那声音好似脚步声,窸窸窣窣的。 想来是二叔放心不下,又去药庐门口守着了吧。 她翻了个身,拢了拢被子,刚要接着睡,突然听到瓷器破碎的哗啦声。 怎么回事? 顾君宁猛地坐起身,摸黑抓过衣服披上,双脚刚落地,又听到乒乒乓乓的响动。 “二叔?” 她靸着软鞋,拉拢衣服,快步冲出房间,险些和顾叔陵撞了个满怀。 “宁宁,别过去。” 他仅着中衣,手里握着个旧瓷枕,警惕地将顾君宁挡在身后。 兄妹俩摸索着躲进角落里。 月光下,只见药庐的门扉洞开,被撬开的大铜锁躺在尚未融化的积雪里,反射出古铜色的光泽。 接着,药庐里又传来哗啦啦一阵响动,似是药架器具都被人推倒砸烂。 顾二爷的房间依然门窗紧闭。 顾君宁抓着哥哥的衣角,紧张地小声道:“有贼?” 他点点头,让她快去找巡夜的武侯。 这时候,顾母屋里突然亮起烛光。 “绍礼啊?这是怎么了?” 顾母端着烛台,仅披了件衣服,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 顾叔陵失声惊呼道:“祖母!别出来!” 药庐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顾母刚走几步,里面倏忽蹿出条人影,把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啊!” 她踩着脚底积雪滑了一跤,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泥泞的雪地里。 人影一闪,攀过顾家低矮的围墙,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第76章 好自为之 第二天一早,顾二爷才从外面优哉游哉地回到家。 他一进院门就傻了眼。 那间药庐门上的锁被撬开了。 药庐里一片狼藉,草药碎屑和破瓷片,还有被踩扁的铜铁片,稀烂地摊了一地。 顾叔陵没有去学塾,正和坊里的武侯说话。 他忙凑了个脑袋过去,问道:“二郎,家里这是怎么了?” 顾叔陵没理他,冷冷扫了一眼,看得他心里发毛。 只听那武侯为难道:“昨夜你一来,我们就出去找人了。但找了大半夜,连个鬼影也没有。怪了,这小贼还会飞天遁地不成?” 顾二爷一把抓住武侯,急切地问道:“什么小贼?我家里丢东西了?” 药庐里可存着他侄女炮制的药丸啊! 武侯朝里面努努嘴,示意他自己去看。 顾二爷心如刀割,哭丧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向药庐。 “二叔,”顾君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顾二爷把他往房里带,“你先同我去看看祖母。” 他浑身打了个冷战。 “什么?我老娘怎么了?” “昨夜祖母受了惊吓,地上滑,不慎摔断了腿。” 顾君宁已经为老人处理过腿伤了。 顾母年事已高,身板脆弱,这一跤摔下去,后果颇为严重。 她腿上已上了夹板,松松搭着条毯子,躺在榻上痛苦地哼哼着。 余妈妈满脸愧色,跪坐在旁边煨药。 顾二爷急了,指着余妈妈,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怎么做事的?老太太起夜,你就不会搀着扶着吗?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二叔!” 顾君宁拉下脸,斥责道:“昨夜你又在哪?休拿余妈妈撒气,你这个当儿子的,不知好好心疼老母,倒先将责任推卸个一干二净!” 她这一骂,气势全然不输顾二爷。 语气凛然严厉,活脱脱像是顾家长辈。 顾二爷被她骂懵了。 余妈妈也愣住了,险些被药罐子烫着手。 她放缓脸色,宽慰余妈妈几句,先哄她下去休息,晚点再来照顾顾母。 临走前,余妈妈自责道:“都怪我平日睡得死,昨夜竟一点动静也没听到,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让老太太自个儿……” 话音未落,她便抽抽搭搭地抹起泪来。 “得了得了,你这老货倒先委屈上了。” 顾二爷还要再说,被顾君宁一记眼刀甩过来,吓得不敢吭声了。 顾君宁送走余妈妈,转身抱着胳膊冷冷睨着他。 这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冷着脸把他一望,他刚才瞪眼骂人的底气瞬间没了。 “三娘,”顾二爷心虚地舔了舔唇角,试探道,“家里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没,药庐里的?” 顾君宁冷哼一声道:“那个不必你操心,我早有准备。” 他这才松了口气,抹着额头上的虚汗,蹑步往后缩。 “我问你,你昨晚去哪了?” “我……我跟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出去、出去应酬了!” 顾二爷哭丧着脸,胡乱比划道:“就喝了顿酒,回来晚了,坊门一关,只好在外面将就一晚。” “编,”顾君宁冷笑道,“接着编。” 顾二爷头皮一紧,委屈地撇嘴道:“三娘啊,我这个当长辈的,还能唬你不成?” “屁大点生意还有什么伙伴?” “你给我适可而止!”顾君宁厉声道,“你以为顾家上下都是瞎子傻子么?你在外面沾惹的破事,最好自己收拾干净。” “否则,呵。” 反了这丫头,怎的还威胁起他这个当叔叔的来了? 但顾二爷不敢发作,心脏砰砰乱跳,跟擂鼓似的,没完没了。 三娘,她知道什么了? “这几天你搬到祖母隔壁,好好照顾她老人家,再敢跨出这个家门,姑奶奶就把你腿打断!” 什么? 顾二爷惊呆了,反问道:“三娘,你给我看清楚,你在跟谁说话呢?” 但顾君宁比他的气焰还盛。 “顾绍礼!” 顾二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苦着脸道:“哎。” 她看也不看他,冷淡走开,只丢下四个字。 “好自为之。” 人都走远了,瘫软在地的顾二爷还没爬起来。 他哭丧着老脸,对昏昏沉沉的母亲哀嚎道:“娘,她算什么人啊,凭什么拿我当小辈教训?” “她、她当她自个儿是我那个短命鬼姑姑不成?” 顾君宁出去的时候,恰好遇到闻西舟上门找顾叔陵。 昨日闻西舟家中有事,没去学塾,今天一进门就听说顾叔陵和别人打架的事。 那几个纨绔子弟都是颜老夫子的远房子侄。 他们家人辗转托了无数关系,死磨硬泡才把人塞进颜氏学塾。 今早顾叔陵没去,那几人先告到颜老夫子面前,说他挑衅打人,侮辱同窗。 更可恨的是,他们还买通好几个人出面作证。 顾叔陵被诬陷为争风吃醋,调戏少女,还殴打劝阻他的同窗。 “决明,你快跟我走吧,趁着学塾还没将你除名,去颜老夫子面前把事情说清楚。” 顾君宁也劝他快去。 临行前,她让顾叔陵去一趟城东武侯铺,请桑绿枝跟他过去帮忙作证。 两人匆匆离开,顾君宁心中七上八下。 她回房从衣箱夹层里找出只小小的白瓷药瓶。 昨晚的黑衣人,应该是来盗药的。 盗药不成,他便毁了药庐,一为泄愤,二为断她后路。 但他一定想不到,这些药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顾君宁握着药瓶陷入沉思。 期限越来越近了,不知那些对手还会做出什么癫狂的举动。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由她…… 夜里。 扇子兄带着一帮同窗去平康坊喝花酒。 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分头被自家小厮接走了。 唯有扇子兄诗兴大发,非要甩了跟班,沿着河道边走边吟诗。 虽然他嘴里吐不出几句酸诗,但想到害得顾叔陵蒙冤受气,他心里越发畅快惬意。 走着走着,他突然被两旁蹿出来的壮汉踹倒。 几人不由分说,将他像球似的踢来踢去。 待他被打得动弹不得,那群壮汉才恭敬地让出条路。 他眯着肿痛的眼,隐约看见个高大的公子哥走到他面前,好脾气地蹲下来,那张英俊痞气的脸凑得很近。 “呜……” 他刚想开口,那人却竖起手指抵着唇,邪魅地笑道:“嘘。” 那个公子拔下他衣领后插着的扇子,随手把玩着,用扇柄敲了敲他被打成猪头的脑袋。 他看到那人笑了笑,笑容蛊惑,透着股邪气。 那张脸,又俊美又邪恶。 一开口,十分暴躁。 “滚回去调戏你老子娘吧!” 第77章 撒饵 几日后,扇子兄鼻青脸肿地出现在学塾里。 那群人赶紧围过来,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谎称,那晚喝多了没看路,半路一脚踩空摔下台阶。 有人发现他衣领后面没别着那柄折扇。 扇子兄一听到那两个字,身躯一震,后背爬上阵阵凉意。 那晚,那个半路跳出来的勋贵子弟带人将他活活打了个半死。 那人还威胁说,要把他装进麻袋扔河里去。 他吓得磕头如捣蒜,挣扎着给人家磕了百八十个响头。 等他快磕晕时,那人突然一把将他拎起来,掐住他的双颊,强迫他张开嘴。 那抹笑,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偏偏那个公子哥的脸又生的极为俊美。 这是什么玉面修罗啊? 他心里发虚,差点没当场尿出来。 那人懒洋洋地笑笑,问他说,这张嘴既然那么闲,要不要尝点别的东西? 下一瞬,他的折扇被捅到了自个儿嘴里。 扇子兄永远忘不了那个滋味。 然后,他被那个公子哥狠狠踹了几脚,踹得他连连呕血。 那人边踹还边骂道:“我是你爹!是你老子!” 他手下的汉子还装模作样地劝他说:“八少爷,仔细脚疼,还是让小的们来吧。” 那晚,扇子兄痛哭流涕。 世上竟有如此凶残暴戾之人。 京城果然藏龙卧虎,扇子兄再也不敢以纨绔子弟自居了。 而且,他发誓,这辈子出门都不会再带扇子了。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眼下,顾家正为家里的事发愁。 顾母伤了腿,几乎没法行动,吃喝拉撒都得在房里,无论做什么都离不了人。 余妈妈扶她下床时,不慎把自己的老腰给扭了。 顾二爷无奈,跟顾君宁商量,想去老冯家把冯氏接回来。 “你自己的老娘,自己不会伺候吗?一个大男人,整天混吃等死,什么都指着女人,没羞没臊的。” 遭侄女这顿数落,顾二爷不服气,梗着脖子嚷嚷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有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吗?” “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叔叔呢。” 顾君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要是你姑姑,非把你腿打断,人挂城门上晒。” 顾二爷耸耸肩,并不相信。 斗嘴归斗嘴,由他照顾母亲的确有诸多不便。 顾母心里别扭,不肯让顾二爷帮她擦洗,扶她出恭。 余妈妈伤了腰又使不上劲。 顾君宁早出晚归,鲜有闲暇,只好答应让顾二爷去冯家接婶娘。 这几日,他听闻冯家丈母娘的病快好了。 顾二爷便提着两刀五花肉,一小坛西市腔,厚着脸皮上岳家接人去了。 岳母看这个女婿本就不顺眼。 吴氏不想放小姑子走,在他岳母面前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骂老顾家不厚道。 顾二爷顶着压力,觍着脸赔笑,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冯氏不敢帮丈夫说话,心疼得悄悄抹眼泪。 遭岳母和岳家兄嫂一顿数落,顾二爷好不容易才把人从冯家领出来。 余妈妈提前回乡养伤去了。 冯氏又要照顾婆母,又要操持家务,虽有顾君宁帮忙,仍然忙得团团转。 她索性搬到顾母房里打地铺。 顾二爷把担子一卸,又开始乐颠颠地往外跑。 冯氏看在眼里,有些心酸,私下拉着顾君宁问过。 “三娘啊,你跟婶娘说实话,你二叔这几日,晚上都宿在家里吗?” 这些话,她也不好乱说。 不过,顾二爷委实不像话,她迟早得好好收拾这老小子一顿。 这几天,她正忙着炼毒配药,给银针金钗淬毒。 有个配方记得不太清楚,她特意爬上阁楼,去翻尘封已久的家藏医书。 她发现大半医书都没搬过来。 问了顾二爷,他说搬家时走得匆忙,那些医书便全都扔在旧宅了。 “搬趟家多不容易,衣服被褥,锅碗瓢盆,全都得往驴车上塞,哪还有空处塞堆成小山的医书?” 顾家最值钱的就是家藏医书。 其中不乏先祖亲笔所书的孤本,记载着数代行医心得和家传秘方。 顾二爷倒好,搬个家把家底给漏光了。 她心中好生惋惜,总想着寻个由头,找宅子的主人商量,设法把剩下的医书搬回来。 但心念一转,她突然想到个计策。 凤髓,顾家老宅…… 何不借此来个引君入瓮? 午后,崇德坊。 时隔五十年,顾君宁重新站在顾家老宅门口。 青石板铺就的门阶,紧掩的乌黑木门,还有围墙里伸出来的几树老梅。 一切,仿佛都跟从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咚咚叩响了旧宅的大门。 昨晚,她都同顾二爷打探清楚了。 买下顾家老宅的,是一个做丝绸生意的富商。 那富商南来北往到处跑,很少待在京城。 他的家眷住在蜀地,也没有搬进来,是故那座宅子一直空着。 宅子里仅有二三十个杂役,负责洒扫维护。 但今天,她故意来敲门,引得路人侧目。 门开了以后,顾君宁向那个杂役说明来意。 她自称顾家后人,说起有一味极重要的药引,藏在顾家祖宅,别处遍寻不到只能登门拜访。 但求主人家行个方便,让她回姑祖母顾瑜的房中取药。 杂役一头雾水,只好问她要取什么药。 那张花瓣似的菱唇一勾,轻轻柔柔地吐出两个字。 “凤髓。” 杂役不解。 她站在原地,诚恳地笑笑,再三求他通融。 坊间人来人往,不少人都注意到,顾家老宅门口立着个清丽脱俗的少女。 她待了半天,杂役不肯松口,说是主人不在,他做不了主。 终于,顾君宁道了谢,一脸惋惜地离开了。 她没有直接回家,绕道去了定国公府。 饵已经撒下了。 接下来,她该去布钩子了。 此时,韩彻正在定国公跟前侍疾。 定国公就着他的手,喝完刚煎好的药,擦过嘴重新躺回榻上。 “十三。” 韩彻把碗递给丫鬟,斥退下人,跪坐在祖父面前。 老人虽然虚弱,但那双眼明亮得惊人。 “司南伯的长子被控贪墨横行,强占民田,近日遭御史弹劾,刑部已判决撤职流放。” 韩彻答了声“是”,垂着头没有多言。 韩中尧缓缓叹了口气,用极为孱弱的气音问道:“十三,你做的?” 第78章 朝堂诡谲 韩彻从北境回来后,第二日便有御史上书弹劾姜家长子。 两件事看似没有任何联系。 短短数日,证据确凿,姜家长子的罪状被一一揭露。 安康侯和司南伯联名上书求情。 但刑部在萧帝授意下,判他罢职免官,流放千里。 这件事,在朝堂里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以陈家为首的文官派,为此弹冠相庆,请表上书,直呼圣明。 司南伯还求到定国公府,想请国公爷救他儿子。 但见定国公重病不起,他最终只得作罢。 此番铁证如山,再精明的朝廷官员也找不出纰漏,查不出是何人主使,只得归结于姜家纵容,百姓积怨过深所致。 唯有韩中尧心里跟明镜一样。 要云淡风轻地拿掉一个人,还能置身事外不受牵连,除了深藏不露的权势外,还需要冷静缜密的心思。 多年来,韩家为求自保,在京城里培植了隐藏极深的势力。 他年老体衰,近年来逐渐将手中的权势转移给孙子。 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孙子,少年老成,心思持重。 韩彻做事的风格历来极快极准。 一朝事发,朝野上下竟无人怀疑定国公府。 但在祖父面前,韩彻如实答道:“此乃姜家所为,非十三所为。” 萧帝正大力推行均田制。 姜家长子以权谋私,纵容亲戚强占民田,阻挠新政实施,朝廷必然不会轻饶。 这一状告上去,刑部自然乐得拿他开刀立规矩。 即使姜家想为长子脱罪,千方百计找出幕后主使,萧帝也绝不会允许他们借此开脱。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到此为止,绝无后话。 韩中尧虽然心中清楚,但依然叹气道:“为什么动姜家?” 他与安康侯和司南伯等,皆是武将出身,共同在高祖麾下效力。 虽他双腿残废,淡出朝堂,不涉政务,但在旁人眼里,定国公与那群武将同气连枝。 朝堂两大派系斗得不可开交。 此时,韩彻却暗中动了姜家的人。 若是萧帝察觉,不知作何感想。 面对质问,韩彻淡淡道:“祖父不如问我,可知天家为何属意由我袭爵?” 韩中尧立时变了脸色。 果然,十三他什么都明白。 韩彻垂着眸,冷冷淡淡地候在旁边。 上个月,萧帝暗中命韩彻送密旨到边关,协助守边将士御敌。 边关战事刚捷,韩中尧就被召到宫中。 萧帝暗示他上书请旨,册封韩彻为世子,继承定国公爵位。 明面上是定国公偏爱幼孙,实则背后天家授意,韩彻还未返京便被迫当上世子。 旁人看来,或许是无上殊荣。 但韩家世代将门,韩彻父兄叔伯皆在北境戍边。 战功赫赫者众,威望辈分远高于他的也不少。 而一个养在京城、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却成了韩家世子。 如此,免不得要落人口实,遭人嫉恨,有心之人加以挑拨,必然会使家族内部离心离德。 韩家手握兵权,新帝猜忌至斯。 册封韩彻的旨意,看似皇恩浩荡,实则要借韩中尧之名,迫使将门世家走向分崩离析。 祖孙二人心知肚明,但无法同任何人言明。 韩彻暗中设计除掉姜家长子,在萧帝眼里无疑是投诚之举。 一旦韩家和武将派系来往过密,韩彻做过的事便会被抖露出来,足以摧毁武将集团内部的信任。 如此一来,无论韩中尧还是韩彻,定国公只能做孤臣。 新帝猜疑心极重,这也是唯一能保全韩家的选择。 想到这里,韩中尧的眸子黯淡不已。 他靠着枕头,长吁一口气,犹豫道:“十三,仅是如此?” 现在还不到非动姜家不可的地步,韩中尧到底顾念同袍旧情。 “机不可失。” 韩彻没有再解释,料定祖父必然清楚。 册封旨意已下,他此时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而且,姜家行事招摇,迟早为朝堂不容,若他不为萧帝设计剔除此患,旁人抢先下手,韩家便失了先机。 不过,他还藏了另一层心思。 回京后,他方才得知,姜姣险些害死顾君宁。 韩彻为之震怒。 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对一个女人下手。 那就动一动姜家的男人。 今日,姜家长子便要被流放出城,韩彻心中闷气稍舒,这层私心以后他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 韩中尧见状,心中无奈,伸手摸索着,捉住他的手腕,恳切道:“定国公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头悬利剑,祖父从未想过,要逼你坐这个位置。” 韩彻将手腕轻轻挣脱出来,“我身为韩家后人,生死荣辱皆系于祖父一人。呵,十三生来便当为祖父分忧。” 他生来就是韩家报恩的工具。 一辈子只能被困在祖父身边当他的眼睛和手脚。 “彻儿……”韩中尧收回手,疲惫地闭上眼,叹道,“顾家的事,一旦步入正轨,你便不必管了。” 就在这时,管家进来禀报,说是顾家娘子想见十三郎君。 韩中尧示意他下去。 韩彻那张冷漠俊逸的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他的声音依然透着疏离和恭敬。 “祖父保重身体,十三告退。” 出了那间屋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嗤笑道:“顾家……祖父交给我的事,唯有这一件有趣些。” 管家没听清,他已大步朝门馆走去。 门馆里。 一盏茶还没喝完,他对面的少女已一口气把事情说完,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他。 屋内燃着炭火,她的桃腮染了淡淡的粉。 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韩彻啜了口茶,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故意冷淡道:“要我陪你夜探顾家旧宅?为什么是我?” 顾君宁一脸狗腿相,讨好道:“韩郎君身手好,性子好,模样好,什么都是最好的。” “最好?” 他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要不是她不会武功,翻不了院墙,也不至巴巴地跑来找他。 但她有求于人,脾气比平时还耐心温柔。 那张柔嫩的菱唇勾了勾,唇角的笑意甜得能溺死人。 “韩郎君,我不收韩府诊金,作为交换只求你陪我走一趟,你只需把我拎进去再拎出来就好。” 想到她的计划,顾君宁另行补充道:“这事耽误不得,越快越好。” 偏偏韩彻只把最后四个字听进去。 “快?”他似笑非笑,把玩着茶杯,漫不经心道,“跟一个男人,就说这个?” 第79章 夜探旧宅 顾君宁从没大肆拍过谁的马屁。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但今天,她磨破嘴皮子,把韩彻从头夸到脚,什么家世人品,容貌气度,变着花样夸了一通。 他才慢悠悠地喝完手中那盏茶。 “原来我那么好。” “对,”顾君宁诚恳点头,“你是个好人。” 韩彻:“……” 夜幕降临。 被迫当个好人的韩彻携顾君宁越过墙头,悄无声息地潜进顾家旧宅。 韩彻耳力目力过人,几次拉她险险避过杂役。 顾君宁熟门熟路地带他来到顾瑜的房间。 一进门,她就撇开韩彻,自己取出药瓶布袋忙活起来。 韩彻立在阴影里,抱着胳膊。 “你对这里的环境倒是熟悉得很。” “这里是我家啊。”顾君宁察觉到自己失言,抿了抿嘴唇,补充道,“以前我们全家都住这里。” 上次,顾君宁的字迹引起他的警觉。 他派人暗中调查过,发现这个姑娘从未离开过京城,两边街坊都认识她,不可能被中途冒名顶替。 而顾家搬到昌明坊时,顾君宁只有三岁。 韩彻疑道:“你,很小的时候就搬走了吧?” 她立刻听出他语气里的试探,赶紧装出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我记性好。” 韩彻轻嗤一声,淡淡扫了她一眼,也不追问。 顾君宁有点心虚,硬着头皮,续道:“而且这里的摆设都没变过。” 房间里,所有顾瑜用过的器具装饰竟全都保留下来。 她前世的铜镜,妆台,书案,花瓶,香炉…… 还有秋香色的流苏帷帐,绣着凤穿牡丹的双面屏风,这一切虽然都已褪色,但每件东西都被保养得很好。 顾君宁随手摸了摸最易积灰的窗棂。 但指尖一丝灰尘都没有。 这间屋子,不仅保留着过去的模样,似乎还被时常辛勤打扫拂拭。 仿佛屋子里住的女子,随时都会回来那般。 她心中蓦地一酸。 韩彻在场,她收敛起伤感之意,打开布袋,将里面的香丸塞进房间的各个角落里。 然后她取出盒药膏,用簪子挑了毒药,抹在抽屉衣橱和暗格上。 香丸味道极淡,吸入时并无异样,但待久了便会眩晕乏力。 若是翻箱倒柜触到毒药,皮肤很快就会开始发红溃烂。 两种毒素混杂,足以让中毒的人以为这是剧毒。 打扫房间的杂役最多觉得胸闷眩晕,离开这间屋子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但若有人存心来找凤髓,翻遍能藏东西的地方,必然会身中奇毒,侥幸逃到医馆也解不了毒。 到头来,那人必然会来找她…… 韩彻先是抱手看了一会儿,在房间里走动几步,抬头环视四周。 今晚的月光皎洁,后窗大开。 风轻轻吹起房梁上垂下的茜色纱幔。 轻纱如水波般缓缓漾开。 借着月色,他看到墙上挂了一幅女子的肖像。 画中女子顾盼生辉,明眸善睐,身穿一袭淡雅青衣,手执灵芝仙草,令人见之忘俗。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好似真的在望着他。 韩彻骤然一惊,回头看向顾君宁。 她刚抬起头,和韩彻对视一眼,清泠泠的眸光楚楚动人。 像。 太像了。 画中女子风姿绰约,气度从容,年纪比她略长些,约摸十七八岁。 但那张脸,和顾君宁竟极为相像。 韩彻大步走到画前,俯身凑上去,用手指捻了捻画布边缘。 画卷泛黄,材质偏旧,不似近年所作。 这幅画,挂在这里应该已有多年。 画上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字,似乎作画的人不愿让旁人知道画的是谁。 顾君宁俨然注意到了。 刚要推开他,她突然看到远处的长廊里闪过光亮。 “有人?” 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正要往外看,突然被韩彻一把搂住,带她就地一滚,躲到屏风后方的阴影里。 窗外,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 “咦?这间屋子的窗户怎么开着?” “许是负责洒扫的开窗透气,晚上忘了关吧。” “走,进去看看。” 两人说话间,朝屋里走来。 顾君宁的心砰砰直跳。 前世顾瑜性喜疏阔,整间屋子打通,除了一架屏风外,再无其他遮挡物。 他们只要走进门,提着灯笼照上一照,就能发现屏风后躲着的人。 此时,她紧张地抓住韩彻的胳膊。 他俩几乎贴在一起,但依眼下的情况,她丝毫不敢动弹。 年轻男人清冽的气息如怀抱般将她包围。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应是衣橱里放了檀木,让衣服也染上了淡香。 顾君宁虽然紧张,但还是忍不住低头闻了闻。 韩彻由着她缩在自己臂弯里,一手护着她,一手撑着地板,警惕地伏身看向门外。 房门“咯吱”一声开了。 他飞快地别过脸,在她耳边低语道:“别动,我去引开他们。” 温热的唇瓣掠过她的耳朵,温度烫得惊人。 顾君宁浑身一缩,惊讶地看着他。 韩彻故意弄出响动,身形一闪,飞身翻出窗外。 “有人!” “追!” 那两人刚要进门,看到有人翻窗逃走,立刻掩上门追了过去。 脚步声远了。 顾君宁腿脚一软,瘫坐在地。 刚才,她都取出淬了毒的银针握在指缝间了。 针尖上的毒素足以迅速致人周身麻痹。 不过现在,韩彻把人引开了,她可以暂时待在这里等他回来。 她收起银针,抬头看向墙上那幅画。 画中女子栩栩如生,巧笑嫣然。 那张脸赫然是顾瑜的脸。 这幅画,她以前从未见过。 就算是前世的父亲弟弟思念她,请画师为她作了幅肖像,那她重生后必然在家中见过,小时候也应该对这幅画有印象。 而且,画布是绢帛所制,以古旧程度来看,画像所成之日至今,少说也有二三十年。 究竟是何人所画,是谁把画挂在这里? 顾君宁心中腾起惊恐。 屋子里再熟悉不过的一切,突然间都令她感到畏惧心惊。 是谁…… 韩彻翻出窗后,飞身跃上屋顶,几个纵跃,来到另一处院落里。 那些杂役见了他纷纷行礼。 “十三郎君。” “嗯,”他略颔首,示意众人加强警戒,叮嘱道,“一草一木,皆不得折损。” 刚才作势要进屋搜查的两人也在其中,询问他可要暂时撤了人手。 “不必。” 她刚才往他怀里躲,软软的,香香的,感觉意外不错。 他不介意再来一次。 第80章 不速之客 “咚!”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把顾君宁吓了一跳。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她忙缩到帷幔边,屏息扫视房间。 只见后窗洞开,一条黑影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黑衣人应该是从窗户里跳进来的。 一进屋,他直奔衣橱妆台而去,将抽屉暗格全都打开,俨然在翻找什么东西。 顾君宁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亲眼看着他的手触到她抹的毒药。 来的好快。 这人肯定和顾家遭贼的事有关。 此刻,他想找的,必然是顾君宁编造的“凤髓”。 黑衣人翻找的动作极轻极快,但他翻完衣橱一无所获,手底就开始透出烦躁不耐。 翻完衣橱,他转身开始翻找书柜里的暗格。 两人之间仅仅隔着堆叠的幔帐。 顾君宁缓缓往后退,但那人反应灵敏,猛地抬头看过来。 她信手摸过一个青铜烛台,用力攥在手心里,屏住呼吸聆听屋里的动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屋子静悄悄的,仅有北风拍打窗棂,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月光惨白,照进屋,影影幢幢。 她口舌发干,内脏好像被人一把攥住,手里握着的烛台越发沉重。 下一瞬,她窥到一双鞋。 男人的鞋。 那双鞋离她很近,几乎就在帷帐前。 “唰!” 寒光一闪,一口匕首斩断帷帐。 帷帐哗啦落地,她手中的烛台直直扔了出去。 那人避开迎面扔来的烛台,烛台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骨碌碌滚到门边。 匕首朝她划了过来。 顾君宁倒地一滚,扑到窗边。 黑衣人正要追杀她,手上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不少。 香丸里的毒素开始起作用了。 顾君宁算准时机,哑着嗓子朝窗外高呼道:“抓贼啊!” 这一喊,黑衣人大惊,飞扑向她。 但还不及触到她,那个黑衣人就被人从背后一掌击飞,像片树叶一样轻飘飘地落到旁边。 韩彻出现在她眼前。 “韩郎君……” 他一把拽起地上的女子,打横抱在怀里,踩着窗棂轻盈一跃,飞身跳到屋外。 护院们吵吵嚷嚷地赶过来。 韩彻已抱着顾君宁,翻身跃上屋顶,踩着屋顶来到墙头。 她回头望去,屋里那个黑衣人已经逃走了。 不过,她本来就想放他走。 他要是不回去通风报信,幕后指使怎么会知道顾家不好惹? 而且,他身中剧毒,迟早要来找她。 到时候…… 韩彻的低语打断了她的思绪。 “专心点。” “唔!”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被人抱在怀里。 他俩脚下是高耸的围墙,墙脚不时跑过几个杂役,举着火把到处奔走搜查。 韩彻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抱紧。” 她只好抓住他的衣襟,姿势说不出的别扭,好像吵架时捉人家的领口。 韩彻故意晃了晃,吓得她抓得更紧了。 但他意犹未尽,嗤笑一声,声音低沉暧昧,丝丝滑入她的耳底。 “我是说,腰,或者脖子。” “……要跳了。” 下一瞬,他抱着顾君宁,飞身跳下围墙。 前世马车坠下悬崖,迅速坠落的失重感和绝望,还有濒临死亡的刹那…… 顾瑜的回忆,顾瑜的死,顾瑜的恐惧,刹那间全都涌入她的脑海。 慌乱中,她也不知自己抱住了什么。 但怀里温热坚实的触感,莫名地让她感到安心。 下坠的趋势仅有一瞬便戛然而止。 她依然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韩彻没有放她下来,手臂的力度不减,只是用她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不要让我以为,你想一直被我抱着。” 不然,他不会想要松手。 顾君宁忙连滚带爬地从人家怀里下来。 眼前的年轻男子玉树临风,清清冷冷地站在月光里。 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怀里却那么温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的脸颊便浮起一抹淡绯色。 顾君宁赶紧提醒自己,韩彻是个孙子啊! 她,老人家,奶奶辈的,被孙子扶一扶怎么了? 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接触后,她这才努力挤出个诚恳的微笑。 “韩郎君,你人真好。” 韩彻:“……哦。” 两人分别前,相约明日接她去定国公府为他祖父复诊。 韩中尧的状况仍然不好。 虽已脱离危险,但老人心事重重,时睡时醒,梦呓般念着什么阿瑜。 顾君宁去的时候,韩中尧正在倒头昏睡。 她为韩中尧搭过脉,重新开了方子,交给管家找人去抓药。 这一切,她尽可能放轻手脚,并没有吵醒睡梦中的老人。 管家领她离开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韩中尧的脸。 苍老,瘦削,两颊深陷。 好像比上次见他时更憔悴虚弱。 每次见他,她都会隐约察觉到他又老去一点点。 虽然她经手过无数病人,但面对他的时候,她每每会感到悲伤无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渐渐流逝。 五十年了。 他老了。 顾君宁心中百感交集,放缓脚步,轻轻离开了房间。 管家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命丫鬟小心扶她上车。 “好生送顾娘子回去。” 车夫答了声“好”,招呼顾君宁坐稳。 她登上车辕,丫鬟撤去矮凳,管家含笑朝她挥手。 “有劳了。” 顾君宁向车夫道过谢,打起帘子钻进车厢。 车厢里,斜斜地卧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冷眼逼视着她。 一口寒光凛冽的匕首紧紧抵着她的小腹。 她不敢出声,缓缓爬进车厢,在男人的逼迫下落座。 那口匕首依然抵着她的腰。 隔着冬季穿的夹襦,她依然感觉得到匕首的锋芒冰冷。 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已见红肿溃烂。 他中毒了。 顾君宁顿时猜到他的身份,试探着将目光移向他的脸。 那是一张平凡的年轻男人的脸。 哪怕今日在这种环境下见了,她没准明日就会忘了他平庸至极的五官。 这种人,最适合做杀手和细作。 车夫显然受了他的威胁,急急把车往前赶。 车轮缓缓向前驶去,她佯作害怕,悄然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毒针。 突然,马车外响起马蹄声。 紧接着,那道清越的嗓音传进来。 “君宁?你这便要走了吗?” 匕首一紧,她的腰间尖锐地疼痛起来。 男人用威胁的目光看着她。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 马车外,韩彻说道:“下车,陪我待一会儿,晚点我送你回去。” 匕首划破她腰间的衣物,如毒蛇般贴紧她的肌肤…… 第81章 不归路 “不必了。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在匕首的胁迫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不会骑马,便不耽误郎君了。” 说完,她攥着一颗心,等了半晌,韩彻没有说话。 男人斜眼瞥着她,示意她将人打发走。 顾君宁只好轻咳一声,柔柔缓缓道:“我还有事,今日就先走了。” 马车外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她不知韩彻听出来没有,勉强捏着嗓子,甜丝丝地补充道:“彻郎,不必送我。” “驾!” 车夫一甩马鞭,车轮辘辘向前。 马车外,韩彻什么也没说。 顾君宁靠着马车壁,悄然去摸藏在袖中的银针,却被男人冷冷喝住。 “别乱动,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的声音不小,但车夫没有回头,马车依然朝着城南快速驶去。 车帘不时被风掀起一个角,她隐约看见车外的情景,马车已经驶过朱雀大街,却没拐进昌明坊,而是驶向更为偏僻的地段。 外面的车水马龙的声音淡了。 她听到车夫赔着小心,害怕地说道:“爷,您说的那个地方,快到了……” “停车吧。” 男人脸色惨白,唇角发紫,中毒的症状清晰可见。 他缓缓松开匕首,用那只皮肤红肿溃烂的手,挑起一角车帘。 车夫感到身后的异样,刚想回头…… “咚!” 男人出手如电,从背后打晕车夫,将他径自推下马车。 他挟持顾君宁下了车,七拐八拐,走进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这个地方,处处散发着霉味和酸臭味,家家户户院门紧闭,破落肮脏。 他们并未经过城门,此时应该还在京城里。 在她的印象中,如此破败的地方,应该是城西那几座偏远的坊。 这种地方,体面人绝不会找来。 此处定然三教九流云集,看卦的,行窃的,乞讨的,全是各种不入流的市井之徒。 男人将她挟持到这个地方也算聪明。 住在这里的人,大半自身都不干净,怕被官府查出个好歹。 是故,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留意到顾君宁的死活和陌生的男人。 她仔细记下周围的环境,顺从地随男人往巷子深处走。 顾君宁感到匕首始终紧紧抵着她的腰,自己一路被那个男人带到一间年久失修的屋子前。 他敲了敲门,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打开门。 妇人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搭了把手,帮他一起把顾君宁拽进房间。 这个妇人年近三十,脸上抹了层厚厚的脂粉,穿着俗气艳丽,一身的风尘气,看着应该是个暗娼。 男人中毒已深,腿脚发虚,盘腿在榻上坐下,胁迫顾君宁为他解毒。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他咬牙切齿道,“你今日要是不把我的毒解了,黄泉路上,我就拉你当个垫背的。” 昨晚被他发现行踪,他中毒后追踪而来,能找到她,她一点也不意外。 此刻在他面前装傻充愣已全无必要。 顾君宁看了那暗娼一眼,从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问道:“你已经找别的大夫看过了吧?” 当然! 他昨晚逃出顾宅,奔到医馆,逼迫郎中给他解毒。 但那郎中一会儿说他中了蒙汗药,一会儿说他误触奇花异草,根本拿不准他中了什么毒。 他发狠要把郎中的手指剁下来。 郎中急了,痛哭求饶,让他去找下毒的人给他解毒。 后来换了几个郎中,谁都猜不出这是何种毒物。 足足折腾了大半宿没睡,他愈加难受起来,窒息感和无力感几乎要了他的命。 今早,他的嘴唇已变得乌紫僵硬,胸腔里阵阵憋闷,四肢较平日迟缓不少。 这副模样,已经很难再撑到回组织里去。 他想到昨晚郎中的话。 只有下毒的人才可能会有解药。 罕见的毒药往往是由几十甚至上百种草药毒虫提炼出汁液合成的。 郎中们纷纷摇头,说是他中的是奇毒,猜不到毒药的成分,除了去找下毒的人拿解药,旁人已无计可施。 于是,为了保命,他铤而走险,威胁车夫,躲进马车,在半路上掳走顾君宁,带到熟识的暗娼家里,逼迫她为自己解毒。 暗娼已经将破木门用门闩堵住了。 眼前的少女柔弱娇艳,身材纤细,像一支轻易可以折断的柳枝。 哪怕他身中剧毒,他也有把握掐断她白嫩的脖颈。 男人用刀子般的目光剜了她一眼,恶狠狠吐出两个字,“解毒。”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替你解毒,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废话,你落在我手里,哪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可就没意思了。”顾君宁站起身,拍拍裙子,笑道,“不说算了,你等着毒发身亡吧。” 她一起身,那暗娼忙将门堵住,男人像个幽灵似的,缓缓爬起来,手持匕首盯着她。 顾君宁不惧反笑,问道:“你知道你昨晚是怎样中毒的吗?既然知道我会下毒,你就不怕我故技重施,让这位娘子陪你一起毒发身亡?” 暗娼的身子明显晃了晃。 男人脸上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冷冷道:“我受雇于人,不知何人雇我。我背后的人,告诉你,我也得死。” 横竖是一个死,死前他必然要拉顾君宁同归于尽。 她心念一转,招招手道:“算了,坐下坐下。我先替你搭脉,解毒以后,你替我给他们带句话,就说没找到凤髓,顾家委实不好惹。” 男人不置可否,但他不得不把手腕搭在旁边,让她给自己把脉。 她指尖搭上男人的脉搏,开始闭目号脉。 脉象虚浮,透着古怪,好像中毒已久。 这样的脉象,她前世遇到过,难道…… 是了! 哗啦一下,沉睡的记忆被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前世鲜血淋漓的口子。 她想起来了。 临终前,那群劫持马车的山匪,不,乔装成山匪的杀手。 那年,顾瑜云游在外,接到顾珣的家书,信中说,父病危,速归。 她租了辆马车,踏上回京的归途。 可是她至死也万没想到,这是一条不归路…… 第82章 跗骨之毒 “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顾君宁的思绪。 她叹了口气,收回手指,问道:“你每月十五前后,便会全身疼痛难耐,犹如剥皮抽筋,万般折磨,对吗?” 在男人诧异的注视下,她气定神闲,接着说道:“每月需服一粒解药方能缓解症状,若延时未服,必死无疑。” “而且死状惨烈,临死前犹受万蚁噬心之苦,剜心断骨之痛,你应该都听人说过吧?” 男人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找出一丝端倪。 顾君宁幽幽叹息道:“跗骨之毒,毒入骨髓,世人皆以为,除非刮骨祛毒,否则毒根难除。此为谬传,我倒有个方子可以拔毒。” “你,说什么?” 顾君宁定了定神,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旁边,续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跗骨之毒,五十年未见了。 那年,顾瑜回城的路上,快到京城时,车夫停车跑到草丛里小解。 她迷迷糊糊地歪在车厢里打盹,突然听到马车外传来一声惨叫。 帘子一掀,她就看到车夫的脑袋被人提在手里。 那群山贼打扮的男人团团围住马车,不待她开口,为首的山贼头子便利落地挑断她的脚筋。 “顾大夫,我们不想害你,但有人出钱要买你的命。” “放心吧,坠崖而死,不会很痛苦。” 那日是九月十五。 想要动手杀她的那个人反而面露苦楚,好似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顾瑜从这两句话里,迅速想到,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必然不是普通山贼,而是有备而来的杀手,有人雇凶杀人,想要取她性命。 而且,他们想制造一场意外,让她坠亡,而不是起手一刀,抛尸荒野。 脚筋已断,她双腿俱废,无法逃走。 他们要杀她,她已无力逃出生天,只能强作镇定,对那个杀手头子道:“中毒了?手给我,我替你搭脉。” 她诊出那人中的是跗骨之毒。 其余诸人也受此煎熬,今日必须及早杀了她,回去领解药缓解痛苦。 跗骨之毒,祖辈的医书里有过记载。 一旦中毒便终生难愈,犹如跗骨之蛆,阴狠至极。 但此毒并非无药可解,顾家祖传医书里记载了解毒的方子。 “一张方子,换一条命,如何?” 杀手头子不信,其他人也不敢用性命来赌。 “既然知道我姓顾,是个大夫,那你们应该也知道京城顾家。” “天底下,若还有人能解此毒,那人必然出自顾家。” 但杀手头子犹豫片刻,还是不肯相信她,几人将马车赶到悬崖边,准备合力将马车推下去。 顾瑜已是废人,行走不得,再无生机。 马车坠崖前,她和杀手头子做了最后一个交换。 “方子给你,你给我一个字。” 杀手头子看着她写好的方子,默默点了点头。 “是谁想杀我” 对方盯着她手里那页纸,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嘴唇里终于低低吐出一个音节。 她记下那个字,如约将方子交出去。 方子易手。 下一瞬,马车轰隆坠下悬崖,山风呼啸,她心知她会粉身碎骨。 可顾瑜再次睁开双眼,已重生到五十年后。 跗骨之毒,哪怕她死过一次,也绝不会认错。 她对眼前的男人淡淡道:“你是杀手组织的成员,不过,你性情急躁,出手不准,话多聒噪,是个新手吧?” 男人的脸色极其难看,暗娼险些绷不住笑了出来。 “我可以替你解毒,但你要替我查几件事。” 这个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竟敢信口开河,夸下海口说是能解跗骨之毒? 要是世上真的有解药,那进了他们杀手组织的人,又怎会终生被困在那里? 那些挨不住的前辈先后自尽身亡,留下了无药可解的证明。 她虽是大夫,但这样一个小女娃的话,他绝不会信。 他别过脸,面露鄙夷,不肯相信她。 顾君宁并不指望他现在就肯为己所用。 她原打算在此人来找她解毒时,给他下另一种慢性毒,迫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找自己要解药,以此驱使利用此人。 但现在看来,她不必那么麻烦。 两人对峙,她徐徐勾起唇角,好心提醒道:“十五之期,快到了。” “替我解毒!现在!” 男人手中的匕首再度抵住她的咽喉。 顾君宁假装害怕,让他到榻上躺好,她需用针刺逼出毒血,为他放血解毒。 “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就立刻要了你的性命。” 她诚恳地笑道:“不敢不敢。” 男人刚一躺好,门口便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暗娼脸色顿时变了,忙掐着嗓子,扭扭捏捏地问道:“谁啊?” “舒五家,还不开门做生意?” 门口那把不耐烦的声音,听上去是个中年男人。 暗娼回头看了看男人,男人朝她摇摇头。 “喂,死女人,你不挣钱了吗?老子在你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你居然敢不给我开门?” 暗娼只得隔着门板,娇笑道:“爷,奴家现在不方便……” “开门!”屋外的男子没好气道,“否则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个野鸡窝。” 那人将薄薄的门板捶得震天响。 暗娼抵不住门,拼命朝男人使眼色,示意他躲一躲。 房间狭**仄,除了个破破烂烂的衣橱,并没有其他能藏人的地方。 男人的神情一狠,伸手将顾君宁捞上来,一把按到最里面,拉过被子将她完全盖住。 她的发髻被男人粗暴地扯散,瀑布般的青丝错落散在被子外面。 暗娼会意,假作娇羞道:“爷,奴家真的有客。” 男人扯乱自己的衣服,将床头堆着的几件女子衣裙扔到地上。 门外的男子开始破口大骂,门板被他踹得咯吱作响。 男人冲暗娼点点头。 暗娼赶紧取下门闩,娇滴滴地笑着,扭着身子扑到中年男子怀里,娇嗔道:“爷今日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那个中年男子推开暗娼,冷哼一声,大步走进屋子。 他踩着扔了一地的女子衣物,目光旋即落在榻上…… 第83章 彻郎 榻上,一个年轻男人怒目圆瞪。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他衣衫凌乱,胸口的衣服被扯散,腰腹以下全都盖在被子里。 那床大红被子另一侧隆起个大鼓包。 看那形状,好似被子下面蜷着个娇小的女人。 那鼓包瑟瑟发抖,好像怕得厉害。 被子外面搭着一把绸缎般光滑乌黑的长发,惹人浮想联翩,忍不住想看看,蓄了这头青丝的女子该是何等绝色。 暗娼忙追上来,推那中年男子道:“爷,您也看到了,奴家真的有客,您还是……” 中年男子猥琐笑笑,刚想开口,却被榻上那个男人狠厉的目光瞪得说不出话。 男人咬牙道:“滚!” “呸,什么破地方,没得惹一身晦气……” 暗娼赔着笑,连哄带赶地把人送走。 男人这才缓缓坐起身,伸手捉住被角,刚想掀开被子把人弄出来。 “咚咚咚!” 门外又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俱皆变了。 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 敲门声一直没有停,男人故技重施,努努嘴,示意暗娼去开门。 “爷,等等,奴家这就开门。” 男人撑着床板,正要躺下,突然感到腿部一麻。 一股酸麻刺痛之感,从大腿外侧迅速爬上他的头皮。 接着,又是些微刺痛。 他只感到微微一麻,很快失去痛觉。 就在此时,“咯吱”一声,暗娼打开门,挤出笑脸,看清来人后,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男人浑身麻痹,眼睁睁地看着暗娼往后退。 一口长剑直直地指着她的脖子,剑尖几乎挑破了她的皮肤。 榻上的鼓包突然动了。 顾君宁一脚踢开压在她身上的被子,身姿轻盈地翻身跳下榻,手中还拈着枚特殊的银针。 针尖淬了毒,隐约折射出幽暗的绿芒。 见状,男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连舌根都麻痹了。 顾君宁披着头发,快步跑到门边,只见几个护卫已制住暗娼。 他们很快让出条路来。 韩彻穿过几人中间,负手径自走到她面前。 “韩郎君,你果然来了。” 顾君宁惊喜交加,抬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信手撩起她肩上披着的如瀑青丝,指缝微微张开,轻轻梳到发尾,隐有不舍,缓缓放开。 “披着也好看。” 顾君宁红了脸颊,忙将头发随手拢起,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发簪,重新挽了个简单的髻。 片刻间,护卫已审问出,那个暗娼并不知男人的真实身份。 她只是收了他一笔钱,答应把屋子暂时借给他养伤疗毒。 而榻上的男人唇齿僵硬,浑身动弹不得,眼睛瞪得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韩彻略微点点头,护卫上前,熟练地掰开他的嘴,打落藏在牙槽里的毒药。 顾君宁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看韩彻,总觉得她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算。 “人怎么处置?” 他在问她。 她想了想,说道:“我替他解毒,然后放他走。” 这人留着还有用。 前世那群杀手留下的线索有限,她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查出买凶杀害顾瑜的是谁。 如果能让这个人为己所用,她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也许还有机会为自己复仇。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韩彻。 她快步走到男人面前,捉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听好了,你昨夜中的毒,我可以替你解。” “你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人,凤髓已经不在顾宅,你夜探顾宅误触机关,九死一生,勉强捡回条命来。” “让雇主知道,顾家并非谁都可以招惹的,以后也不要再来惹这些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她松开男人,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至于跗骨之毒,你若想解毒,便拿着我要的东西来找我。”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这片刻的动摇,并没有逃过顾君宁的眼睛。 她勾了勾唇,菱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 “顾瑜。” 男人垂下眸子,似乎在考虑什么。 顾君宁有些不放心,又补充道:“你我的交易,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你们的人肯定会来杀我。我一死,世上再无人替你解毒。” 说完,她从怀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解药。 韩彻命护卫强行把解药灌进他嘴里。 “就这么放他走?” 他似笑非笑,眼神深邃,但看得出,他并不打算插手。 顾君宁笑了笑,故意说给那人听。 “是药三分毒。毒药还是解药,谁又说得清?” 屋里乌烟瘴气,霉味冲天。 韩彻皱着眉,面露不快,俨然已经不愿多留。 顾君宁请他先出去,自己回到榻边,用银针刺了男人几个要穴。 “再过两个时辰你就能行动了。” 她捻着银针,笑眯眯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客情。” 顾君宁点点头,从被吓傻了的暗娼旁边走过,小步跑到韩彻身边。 韩彻深吸了一口气,好笑地看着她。 她被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彻底搞懵了。 “韩郎君,”顾君宁舔舔唇角,有点不好意思道,“我给你留的暗号,你都听出来了啊?” “嗯。” 他有些愠怒,轻嗤道:“我又不傻。” 她故意说自己不会骑马,但他知道,她骑马骑得比谁都好。 娇娇弱弱的小女子,在马背上张扬明媚,骑马快得像一阵风。 他暗自觉得好笑。 难道她还以为,自己听不出异常吗,偏要巴巴地再唤一句“彻郎”。 虽然他觉得受到了轻视,但这声“彻郎”却令他受用得很。 现在,她又一口一个“韩郎君”,叫得他头疼。 “你之前好像不是这样叫我的。” 韩彻低头盯着才到他胸膛的娇小少女,挑唇笑道:“这个称呼,还是换一换的好。” 她猛地想起,自己情急之下,捏着嗓子甜甜腻腻地唤了句…… 孙子! 韩彻他就是个孙子! 顾君宁别开脸,假装没听明白,但这一别,她的视线落到远处,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敲敲门,猫着腰进了临街一户人家的门。 呵,这不是他们老顾家二爷么? 第84章 旧案难查 回去后,顾君宁算着桑绿枝的药应该快用完了。 先看看上次那罐舒痕膏用下来,她的伤疤可有些许淡化,下次才好酌情修改用药成分。 这般想着,顾君宁次日便去了城东武侯铺。 她先给桑绿枝验过伤,问了这几日肌肤是否灼痛或紧绷,又不免说了几句家常话。 “顾大夫,我听说你们家遭贼了,可有丢了什么贵重东西?” 桑绿枝一脸关切,攥起拳头要为她捉贼似的。 顾君宁笑了笑,摇头道:“我们顾家一贫如洗,那贼许是走错门了。不过,好在发现及时,那毛贼被我二哥赶跑了。” “你二哥?” 桑绿枝夸张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抡起胳膊扬了扬,似是不信。 就顾二郎那细胳膊细腿儿,怕是连只鸡都抓不住。 被他吓跑? 现在的小贼也太不经吓了吧。 顾君宁看出她的想法,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该说正事了。 “桑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令尊曾在刑部任职,京城里的大小案件都经了他的手,想来不少案宗,令尊应该都有印象吧?” 桑绿枝点点头,眯起眼,神情像只警惕的豹子。 顾君宁叹了口气,解释道:“我前几日整理家中那堆旧书,找到几封我姑祖母留下的家书。那几封信,就夹在我祖父的手札里。” “姑祖母早逝,祖父伤心不已,接连写了数篇悼文,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她说的倒也不假。 重生后,她的确在家传医书里,翻到过顾珣留下的手札。 顾珣追忆亡姐,哀思无限,字字泣血,好几行字都被水渍晕开模糊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叹息道:“听说我姑祖母得曾祖父真传,入宫学医,小有所成。不料红颜薄命,二十出头便没了。” 这番话,桑绿枝听来也欷歔不已。 见她的神情渐渐舒缓下来,顾君宁续道:“我幼时曾听祖母提及,姑祖母应是意外身亡。不知顾家可有报案,姑祖母之死有何定论?” “哪年?” “五十年前。” “那么久远啊……”桑绿枝半合着眼,背靠墙壁,想了一会儿。 顾君宁安静地候在旁边,等她开口。 桑绿枝像是想起什么,瞳孔骤然一紧,旋即捉住她的手,小声道:“斯人已矣。你若只是好奇你姑祖母的死因,我倒可以帮你查一查。” “但顾家旧案,你千万不要去翻。” “你是说……” “十多年前那桩案子。”桑绿枝露出苦笑,摇头道,“虽然我那时还小,但我阿爹的仕途险些因此葬送,我便记得特别清楚。” 顾君宁咬了咬唇,强行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波澜,缓缓道:“桑姐姐若是不便说也就罢了。姐姐说的旧案,是否和我祖父有关?” “若是,桑姐姐只管点头。便当我今日问的,只是花鸟鱼虫,家常闲话。” 桑绿枝迟疑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下次再来送药。” 顾君宁向桑绿枝告辞,临行前,她听到对方低语道:“不要再向任何人提及此案。” 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顾珣的脸,五十年前的命案和十几年前的旧案,究竟有什么关联? 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后,她一进后院就看到冯氏蹲在井边洗衣服。 冯氏摇起井绳,打上一桶水,哗啦一下把冰凉的井水全都倒在盆里。 那双手,红肿粗糙,已看不出是女人的手。 天寒地冻,冯氏好似察觉不到冷,双手插在衣物间卖力地搓揉着。 顾君宁心中一酸,快步上前,拉起冯氏道:“婶娘,那么冷的天,我去厨房烧水掺进去,我们一起洗吧。” “别别别,哪年不是这样过来的?” 冯氏把快要滑落的袖口重新卷到胳膊肘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推开她道:“你那双手是用来给人治病的,别沾凉水,啊。” 她的手皲裂开口,老得像树皮,浑然不似三十出头的女人该有的手。 “婶娘!” 顾君宁从后面抱起冯氏,跑到厨房烧水,又一溜烟地跑回房间,取了盒润手的香膏过来。 “来,手给我。”她挑了块香膏,在冯氏手背上抹匀,解释道,“每次沾了水,及时擦干,再抹上这个,皮肤就不会裂开了。” 冯氏从没用过这种东西,惊讶得合不拢嘴,连连道:“收着收着,给我用浪费了。” 顾君宁把香膏强行塞她手里,见盆里还堆着床单衣物,应是顾母今天又便溺了。 冯氏正不知该把香膏往哪里放,顾君宁已蹲下开始搓洗衣物。 “起来!这是你该做的吗?”冯氏急忙把她拽起来,心疼地用自己的衣摆给她擦手,支使道,“三娘啊,婶娘房里供的菩萨还没进香呢,去帮我上香吧。” 顾君宁又好气又好笑,替冯氏端来热水掺进盆里,擦干手转身去收拾晾干的衣物。 “对了,你二叔说,去献药那天,他要穿那身七成新的好衣服。” 循着冯氏的指点,顾君宁看到挂在绳子上的成年男人衣服。 明日就该去尚药局献药了。 顾二爷自告奋勇,早就和顾君宁商量好,由他亲自把药交到尚药局去。 “知道了,我这就收去给二叔熨一熨。” 她收起衣服抱在怀里,正要回房,又问道:“婶娘,这几日你与二叔,可有同房?” 冯氏顿时羞红了脸,喃喃着“你这孩子,口无遮拦的”,也不好意思回答。 “我看呐,还是尽早雇人回来照顾祖母的好。” 顾君宁耸耸肩,对冯氏宽慰地笑道:“晚些时候,我给婶娘把脉,开几服药先调养着。” 说完,她径自回房,把房门关好,摊开熨好顾二爷那几件衣服。 明日他要穿这身衣服出门…… 她取了些药粉,在衣服夹层和中衣上都洒满细腻的粉末。 做完这一切,她将衣服叠好,送到顾二爷房中。 顾二爷正歪在榻上看话本,见她来了,忙爬起来道:“你婶娘呢?这种活,怎么丢给你来干?” 顾君宁瞥着他,将衣服递出去,说道:“二叔明日献药,可得穿的光鲜体面才好。这身衣服,我替你熨过了,先换上吧。” 顾二爷高高兴兴地接过衣服。 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第85章 君心难测 因顾君宁送的润手香膏,冯氏又欣慰又心酸,洗衣服时几次背过身,悄悄用手背擦眼泪。 她本想回房,同顾二爷说说话,但顾母那边又在叫她。 晚上,冯氏照例睡在顾母房间里,一夜无话。 顾君宁夜间拎着空茶壶,借着去厨房添水的机会,扭头往顾二爷住的屋子看了看。 快到戌时了,顾母房中还亮着灯,偶尔还会响起几声咳嗽。 冯氏起身照顾婆母,身影被烛火投在窗户纸上,摇摇晃晃的。 西边那排屋子,顾二爷住的那间黑灯瞎火的,也不知他早就睡下还是不在房中。 今日晚饭时,顾君宁把她藏在衣箱里的那瓶护心丹交给了顾二爷。 顾二爷大喜过望,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早他就去尚药局。 他已提前把明日要穿的衣服换好了,还跑到顾母面前让母亲夸他穿的体面。 算了,一切等明日便见分晓。 顾君宁倒好水,拎着沉甸甸的茶壶回了房间。 定国公府。 今夜韩中尧把身边伺候的人都支走,只留韩彻一人陪他说话。 这几天,他的精神依然不好,整个人形容黯淡,神采涣散,仿佛对人世再无执念。 韩彻看在眼里,却劝也劝不了,问也问不得。 自从他昏厥病倒后,这是他第一次强撑着,找韩彻商议正事。 “十三,龙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怎么想的?” 前日,萧帝在早朝时突然提及安康侯府的龙八公子。 龙八上次被谏官告到御前,说他生性顽劣,举止轻浮,难成大器。 萧帝对龙家嫡幼孙印象深刻,这次看似无意提起龙八,差点把安康侯吓个半死。 岂料,萧帝和善一笑,说是龙八年轻气盛,少年心性,若老侯爷舍得,便让龙八到十六卫里磨磨性子。 十六卫可是皇帝亲属的近卫和禁军。 被选拔进十六卫的,大多是京城勋贵世家的嫡子,家世人品,相貌谈吐,文采武功,皆需出类拔萃。 无数官员挤破头想把子侄塞进去,但每年能入选的少年才俊少之又少。 萧帝这一开口,便将龙八破格提拔进了金吾卫。 金吾卫直属萧帝,掌宫中、京城巡警,及京畿烽候道路,何等风光重要,令人艳羡不已。 安康侯忙跪下谢恩,高呼万岁。 侯府几个嫡子嫡孙都捐了官,品阶多是八九品,这个龙八,最让老侯爷头疼,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为他谋个出路。 没想到,龙八竟进了金吾卫。 韩彻知道后,随其他人送礼去侯府祝贺,心中实则惋惜,同情龙八被卷进朝堂争斗里。 “龙八天性单纯,赤忱急躁,十六卫并非他的好去处。” “司南伯府遭此重创,武将一派不得不安抚。前几个月被谏官弹劾的安康侯府,便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尤其是,龙八。” 龙八为何会被数名谏官告到御前,别人虽不了解,但韩彻心中有数。 那天在义诊上,龙八用鞭子抽伤陈鲤珠,便是韩彻到场,命人将县主送回家的。 陈国舅爱女如命,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那时,边关烽烟又起,武将在朝中难免张扬了些。 宫中的意思,多半是放任文官派咬武将派一口。 这一口是咬下去了,安康侯在朝堂上,好一阵子抬不起头来。 如今边关稍定,司南伯的长子犯事,朝廷小惩大诫,以儆效尤,但也不能接连寒了武将的心。 此时,萧帝有意抬举龙八,那就是给朝中武将吃了一颗定心丸。 安康侯为何会被指教子无方,萧帝必然心知肚明。 上次,他虽没挑明国舅府的私心,但这次萧帝故意提拔龙八,便是反手给了陈家一耳光。 一个龙八,既给武将派卖了人情,又敲打了文官派。 韩彻把自己的想法,同祖父一一说了。 韩中尧病得不轻,不住地咳嗽抚胸,但双眼亮得惊人。 听他说完后,韩中尧缓缓伸手,在韩彻胳膊上拍了拍,叹息道:“吾家孙儿当已长成。” 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朦胧的伤感和慈爱,竟像是交代后事一般。 韩彻的心微微颤抖,垂着眼睑,不愿看老人的脸。 “只是十三,在天家眼里,陈家这番打压远远不够,怕是不久,陈家还要再遭番磨难。”、 他点点头,答了声“十三明白”。 窗外北风穿堂而过,如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 只说了几句话,韩中尧便感到疲惫。 他靠着腰下垫的软枕,费劲地提起口气,缓缓道:“明日早些命人给我梳洗。收拾得……精神些。十三,你陪我过去。” “祖父,您尚在病中,不如由我代您……” 韩中尧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关切,眼角不免微微湿润,神情感慨地抓着他的手臂。 “好孩子,就当是祖父的最后一程。祖父欠顾家良多,无论如何,也想看着他们回去啊……” 他说的回去,便是回到顾家名满天下的时候。 但他的身体如风中残烛,一日日衰弱下去,不知还能撑到哪天。 说不清为何,他对顾君宁颇有信心,他坚定而偏执地相信,只要一有机会,顾家后人必然崭露头角,一鸣惊人。 明天顾家献药,他必然要到场。 哪怕只是替顾瑜,看看她的后人…… 韩彻见祖父精神越来越差,在心里叹了口气,扶着老人缓缓躺下。 “我明日早早过来接您。” 韩中尧虚弱地躺回原处,双眼闪烁着愧疚的神色。 “十三,这些年,是祖父薄待于你……” 韩彻假装没听到,转身大步走出房间,命丫鬟进去服侍国公爷就寝。 夜风如刀,刮得他的脸颊生疼。 许久,祖父房中熄灯后,他嗤笑一声,摇摇头离开了。 今日是药堂献药之日,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都派人赶到尚药局,依次登记献药。 顾君宁和哥哥赶到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山人海。 顾二爷赶了个早,已将护心丹交给尚药局的人,喜滋滋地拉着兄妹俩挤到前排。 按照尚药局的安排,今日登记完毕后,所有参选医馆都要当众展示一番。 评审席上,池青阁和何春宜都到了。 只有第三个位置,依然空荡荡的。 第86章 顾一针 台下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顾二爷在前排挤出个空位,招呼顾叔陵和顾君宁到他身边来。 台上,尚药局的医正负责主持验药。 验药前,每家医馆的郎中都要登台亮相,公开身份,免不了要介绍一番。 起初那几家医馆倒还规矩,郎中依次上台,把自家呈上的丸药和医馆名字说了,也就老实下去了。 但后面的郎中赖在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们不仅要夸大丸药疗效,还要大谈特谈自己的师承履历,故意借机当众夸口似的。 何春宜看不下去了,和池青阁耳语几句,命人催促郎中们快些说完。 不一会儿,只剩下三四家。 医正唱名唱到万福堂、仁寿堂和济世堂。 顾二爷赶紧把侄女推到台前,让她跟在前面两位老大夫后面登台。 万福堂的郎中号称一剂药便能把人救回来。 仁寿堂常年和他家打对台戏,照葫芦画瓢,对外宣称自家郎中艾灸功力了得,还没烧完一条艾条,就能治好疑难杂症。 旁人半信半疑,索性称呼两人为“许一剂”和“殷一条”。 两人都年近半百,长须及胸,面色红润,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往台上一站便吸足了目光。 他俩身边的顾君宁,年纪轻轻,水灵清丽,看着与二人差了两辈。 医正介绍各家郎中时,许一剂不免冷笑。 “济世堂是没人了吗?什么黄毛丫头都敢登上台来,老夫若与这不懂事的娃娃同台,岂不让同行笑掉大牙?” 殷一条也看不上济世堂,捻须摇头道:“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娃,如何能当大夫?小娃娃,还是让你家大人上来吧。” 下面的看客也跟着起哄,非要看老头子和小姑娘打擂台。 顾君宁落落大方,直视两人,笑道:“医术高低,又不是凭谁的胡子长来评判。否则,村子里养的老山羊,岂不各个都是神医?” 众人哄堂大笑,嚷嚷着要许一剂和殷一条找回场子。 许一剂被病人追捧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嘲讽? “你这女娃好生放肆!老夫行医数十年,仅凭一剂药便能救活病人。京城达官显贵无数,谁不知许一剂医名?” 殷一条啧啧道:“一剂老兄的大名,京城医师谁没听过?我凭一手艾灸之法,今日与许兄同台,倒也不虚。” 言下之意,便是顾君宁寂寂无名,不配与二人站在一起。 顾君宁拊掌笑道:“原来京城医馆里时兴取这诨名。那我也不好驳了两位前辈兴致。” “你们若是喜欢,就叫我‘顾一针’好了。” “经了一剂一条后,治不好的病人,便送来济世堂扎上一针,如何?” 许一剂气得胡须颤抖,怒道:“装疯卖傻!” 殷一条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复又笑道:“京中贵人大多服过许兄开的药。今日在场的,受过许兄救治的恐怕不少吧?” 下面稀稀落落响起几声附和。 许一剂的脸色稍缓,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地瞥向顾君宁。 殷一条接着说道:“老夫虽不及许兄年长,但这几年,老夫治过的病人也不少。” “就说前朝孟老太傅的夫人,卧床多日不起,照样是老夫一支艾条灸好的。” 以他的意思,便是要拿病人的身份来压顾君宁。 他料定,达官贵人爱惜性命,谁都不会犯险找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娃来看病。 这少女最多给平民看过病,说出来到底不如他有脸面。 人群中,果然有个农夫打扮的汉子振臂高呼道:“喂,我家婵娘就是顾大夫治好的!” 汉子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女童脆声说道:“我们村被毒蛇咬伤的人,都是顾姐姐救回来的。” 顾君宁定睛一看,原来是易老实带着易婵来了。 易老实父女的衣着寒酸,两人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许一剂看清来人后,不以为然,讥笑道:“蛇毒谁不会治?田舍汉也知道放血敷药。” 殷一条附和道:“只要有蛇药,往伤口上一洒,嘴里灌碗解毒药,有什么难治的?” 顾二爷在台下攥着拳头,骂骂咧咧道:“这两个老东西,只敬衣裳不敬人。二郎啊,你说要是安康侯府来人了多好。” 易老实憨厚寡言,不知如何反驳。 易婵年纪小,她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就在这时,李小姐突然从人群中走出来,扬声道:“奴家这张脸,家中请了无数名医都没治好。多亏了顾大夫……” 众人纷纷回头,李小姐脱去帷帽,露出光洁白皙的脸庞。 有人认出她的身份,知她以前满脸暗疮,不禁啧啧称奇,交头接耳感慨起来。 许一剂见她是个官家小姐,只得放缓语气,辩道:“这次献药,献的是治病救人的灵药,而不是什么养颜秘方。” “女子养颜和救死扶伤完全是两码事,顾小娘子还是莫要托大的好。” 两人沆瀣一气,咬定顾君宁不会治病,至多懂几个养颜偏方。 顾君宁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故,她也不急,笑盈盈地问道:“晚辈敢问两位前辈,两位都经手过什么棘手病例?” 这一问,两个老者不甘示弱,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一个说他一剂药,药好了病入膏肓的老太师。 一个说他一条艾,灸活了身负重伤的大将军。 两人越说越离谱,扯到前朝旧事,把几十年前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胡扯了一遍。 殷一条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大魏第一名医顾遐龄曾亲自指点过他。 “先生今年高龄?” “四十有七。” “可我家曾祖父,五十年前就病故了。” 顾君宁抿唇一笑,眸光闪烁,讥讽道:“难道曾祖托梦于先生,教先生如何擦屁股吗?” “你!身为女子,怎的如此轻狂?” “女子怎么了?” 人群中,一众护卫拨开众人,让出条路,护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缓步上前。 那少女圆脸圆眼,衣饰华美,身边侍女如云,俨然出身高贵。 她站在人前,昂首道:“顾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心疾发作时,便是顾姐姐救了我。” 许一剂也为眼前的少女开过方子。 认出来人后,他顿时慌了神,赶紧拜了下去。 明珠县主。 第87章 长辈 陈鲤珠一出现,台上那两人都说不出话来。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许一剂和殷一条的老脸被打得噼啪响。 “顾姐姐的医术如何,你们不清楚,我却清楚得很。今日你们若轻视顾姐姐,那便是不信本县主。” 顾二爷带头叫好,连连称是。 但叫了几嗓子,应者寥寥,他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许一剂终于回过神来,重新端起长辈的架子,故作耐心道:“县主明鉴,此言差矣。” 陈鲤珠扬了扬眉毛,和顾君宁对视一眼,暂时没有开口。 京城稍微有些名气的大夫,大抵都被国舅府给陈鲤珠看过病。 不少郎中都知道,陈国舅的掌上明珠自幼体弱,先天心疾,从小到大一直用药养着。 许一剂便咬准这一点,摇头晃脑地反驳起来。 “老夫说句实在话,县主的病,京城无数名医为之殚精竭虑,又有国舅府悉心呵护,流水似的汤药和补药不断。” “区区一个外人,不了解县主病情,偶然撞大运,入了县主的眼。无非是看县主心善单纯,想半途抢旁人功劳。” 殷一条何等圆滑,立刻反应过来,跟着找话说。 “是啊,就算病情有了起色,那也是县主福泽深厚,国舅爷爱惜子女,感动上苍,那是县主和国舅之福,非外人之功啊。” 在场诸人自恃甚高者众,不服女子行医者也不在少数。 一听这话,台下立即有人高呼道:“殷老大夫所言极是!女子行医,根本就是个笑话!” “对!半路想沾光捡便宜,想都别想!” 顾二爷回头嚷嚷道:“我呸!呸呸!县主都说了,你们这些狗鼠辈还不信么?”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家老二啊,你这老小子张狂个什么劲?”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池青阁命人维持秩序,好不容易才让那几人止住对骂。 顾君宁对陈鲤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且不必维护自己。 “今日我们济世堂是来献药的,不是和诸位同行吵架。济世堂的丸药品质如何,自有三位评审决断。” “哼,同为医者,老夫只是看不惯有人招摇撞骗,想替在场众人擦亮眼而已。” 殷一条皮笑肉不笑,也说道:“要是连医术都不过关,还来参加献药,岂不是坏了规矩,带累京城郎中名声?” 台下乱哄哄的,有不服的,有等着看热闹的,纷纷嚷嚷着要尚药局给个说法。 许一剂板着老脸,像根树桩似的,往台子中间一杵,冷笑道:“这是官家征药,不是小娃娃过家家,若是混进些不知好歹的东西……” “池奉御,我看这初审名单,还需斟酌斟酌吧?” 台下的看客里,混进了不少仁寿堂和万福堂安插的人手。 许一剂发作,他们立刻跟着起哄,公然要求池青阁将济世堂从名单里剔出去。 顾君宁心中了然。 想来,前几日请雍鹤溪开天眼,偷窥顾家药方的人,和这两家医馆脱不了干系。 他们此刻一齐发难,并非是因为看不起顾家。 而是怕了。 怕那个百年杏林世家重回京城医家之巅。 她越发从容淡定,被两个猴急的老大夫一衬,愈加显出大家圣手风范。 池青阁正和何春宜商议如何平息事态。 人群中,突然让出一条宽阔的道来。 一众训练有素的护卫迅捷地辟出条路,众人被护卫的气势所慑,忙不迭地往两边退让。 整个过程落针可闻,护卫们齐整地围在两侧。 只见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者。 老者面容苍白疲惫,看上去格外虚弱,但那双眼睛精明澄澈,熠熠发光。 推着轮椅的少年形容风流,丰神俊朗,神情冷淡疏离。 池青阁远远认出老人,忙离开评审席位,快步迎了出去。 老人冷冷道:“池奉御既然在场,不如替老夫告诉他们,顾大夫医术如何,资质又如何。” “国公爷……” 池青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举国上下,能受得起尚药局奉御一拜,被尊称为“国公爷”的,除了常年静养在定国公府的韩中尧,还能有谁? 韩中尧曾是大萧开国初期的不败神话。 年轻一代的大萧男儿,无人不憧憬国公爷驰骋沙场的英姿。 他虽双腿俱废,淡出朝堂,但这悲剧宿命,越发令人尊敬景仰,提及国公爷,朝中众人无一不扼腕叹息。 数十年来,除了奉诏入宫,定国公从未离开韩府半步。 在场数百人中,几乎没人见过这位国公爷。 今日他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连顾君宁在内,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但韩中尧无视众人的惊愕,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唯有池奉御与顾大夫曾为老夫诊治。老夫的话,不知作不作数?” 他坐在轮椅上,气势却高贵凛然,不容轻视,带有一种上位者的尊贵威严。 此话一出,谁人还敢质疑他? 池青阁点头道:“国公爷所言极是。池某身为评审,不便出面,但如今也不得不为顾大夫说句话。” “我与顾大夫同为国公爷治伤。顾大夫医术人品一流,天资卓绝,堪为京城医师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池某虽爱才惜才,但作为评审不便直言。幸得国公爷和明珠县主出面……” 他朝韩中尧和陈鲤珠各颔首致意,又对台上那两位大夫说道:“先前已耽误许久,不如就此作罢,抓紧验药。” 两人都听出池青阁语气中不容反驳的意味。 许一剂垂头丧气地走开,殷一条愣了片刻,抬脚追上。 “医者,当怀济世救人之心,发大慈恻隐之愿,唯以救死扶伤为任。” “猜忌非议,恶意中伤,实非君子所为,更遑论慈悲医者。” “既无医者仁心,妄图以医者自居,平白惹人耻笑罢了。” 韩中尧这几句话,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无疑将台上那两位的老脸抽了个噼里啪啦响。 池青阁忙命人布置台子准备验药。 顾君宁奔到韩中尧面前,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急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咳咳……” 他勉强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慈爱道:“长辈不在,便由着家里的孩子受欺负不成?” 第88章 有毒 时值隆冬,今日虽没下雪,但外面天寒地冻,北风如刀。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韩中尧裹着层层叠叠的皮襦子,膝上盖着长绒毡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冷风灌入喉咙,他不住地捂嘴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了。 顾君宁忙俯身为他搭脉,韩中尧把手往后缩了缩,不愿让她探清脉象。 池青阁也赶过来,匆匆劝道:“今日天寒,国公爷病情尚未痊愈,断不可再染风寒。” “韩郎君,早些送国公爷回去的好。” 韩彻默不作声,垂着眼睑,神情淡淡的。 “池奉御,”老人无力地摆摆手,“且去忙吧。” 池青阁无奈,似是恳求地看了顾君宁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开。 顾君宁蹲下来替老人掖好膝上盖的毡毯。 “胡闹,哪有病人不听大夫的话?” 她的双手触到空荡荡的毯子,心中酸楚翻涌,竟忍不住指责道:“你若不听大夫的,那还请大夫做什么?” 韩中尧蓦地一惊,低头看着她,双肩微微颤抖。 “顾大夫……” 她的语气和顾瑜如出一辙。 顾君宁抬起头时,那张微愠的俏脸,和他记忆中的面容几乎完全重叠。 韩中尧愣住了。 她见对方神情凝重,隐隐透着哀戚,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才那几句话,不应该从顾君宁的口中说出。 “韩郎君,”顾君宁忙站起来,上前恳求韩彻,“国公爷受不得凉,你这便送他回去可好?” “祖父?” 韩中尧默了默,眼底的狂喜已逐渐褪去,仅剩淡淡的欣慰和遗憾。 “我与顾家祖辈是旧识。” “今日,我只是替她看看,她的后人可好。若旧人还在,怕是也会亲自到场……” 想到顾瑜敢爱敢恨的性子,韩中尧不禁想象她若在场,必然会为顾家后人据理力争。 这般想着,他的唇角也缓缓浮起丝笑。 “我,咳咳,恐怕时日无多。” 他回头拍了拍韩彻的手臂,又慈爱地看着顾君宁,脸上苍老的皱纹柔和了几分。 “今日是老夫唐突了。不过,改日见了故人,也好与她相叙。” 韩彻的神情一紧,听出祖父已无所留恋。 顾君宁何尝听不出来? “国公爷,万望保重。”她鼻子一酸,强行吞下声音里的哽咽,勉强笑道,“下个月过年,我还想去府上拜年。” “一个月啊……”韩中尧的精神已极涣散,只是强撑着对她笑笑。 仿佛这一月之期,便是他与顾君宁定下的诀别之日。 顾君宁示意韩彻送他回去,唯恐自己绷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韩彻心中也不好受,紧紧抿着薄唇,不肯开口。 “十三,祖父先回去了,你留下来……替我,看着些。” 韩中尧刚想离开,顾二爷贼头贼脑地拖着顾叔陵过来,搓手笑道:“三娘,你过来。” 她看出二叔想在国公爷面前混个脸熟,恨铁不成钢地甩了一记眼刀。 顾叔陵不想让顾二爷拖累妹妹,甩开二叔,径自向国公爷行礼,又看向他身后的韩彻。 “韩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顾君宁向韩中尧引荐自家兄长。 虽然顾叔陵无意结交权贵,但他书生意气,对定国公推崇备至,在韩中尧面前不失大气,温文有礼。 韩中尧知他是顾瑜后人,又见他器宇轩昂,爽朗清举,不免另眼相待。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顾家能有如此儿郎,倒也不负先祖盛名。 得知顾叔陵明年要参加礼部试,他欣慰地点点头,颤声道:“好,好孩子,好。” 这一连串的好,他从未对韩彻说过。 顾君宁催促下人送国公爷回府。 韩彻亲自护送祖父离开人群,对她低声道:“等我回来。” “嗯。” 顾叔陵见妹妹与此人语气间颇为亲近,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台上,池青阁命人置了数条长案。 案头放了几十碗清水。 尚药局的医工已将各家献上的丹药取来,依次放在碗中化开,仔细用银针一一试毒。 第三位评审还没到,池青阁不断派人出城接应。 何春宜几次与他耳语,不知说了些什么。 台下众人等得无聊,开始闲话刚才发生的事情。 顾君宁正想找二哥说几句话,突然听到验药的医工惊呼道:“这药有毒!” 他从碗里取出银针。 只见寸许长的银针已变得乌黑发亮。 剧毒! 何春宜立时从位置上弹起,惊异道:“谁家的药!” 那碗清水前,放着个素净小巧的白瓷瓶子,瓶子上贴着医馆郎中的名字。 医工抛下银针,揭开标签一看,犹犹豫豫地念道:“……济世堂,顾君宁。” “什么?” 顾二爷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声道:“这怎么可能?药可是我亲手交到你们手里的。” 今日,为了防止有人中途换药作弊,所有参选的医馆都提前将药交到尚药局。 医工妥善收好各家药瓶,在瓶子上贴了标签。 这一切,都在严密的监视下进行,无人有机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动手脚。 因此,何春宜拉下脸,沉声道:“你在质疑尚药局徇私舞弊?” “这……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这药、这,冤枉啊,一定有什么误会!” 许一剂和殷一条见状,立刻开始煽动旁人,阴阳怪气地议论起来。 顾君宁抓过二叔,飞快地问道:“那瓶药,除了你,还经过何人之手?” “没、没了啊。” “最好不要被我发现你在撒谎。” 顾君宁推开顾二爷,大步登上台子,对池青阁说道:“池奉御,事出蹊跷,可否容我自行查验一番?” 池青阁点点头,吩咐另一个医工从旁协助。 顾君宁快步上前,当众端起碗,晃了晃碗里的药水,静置片刻,低头闻了闻。 查验过水,她又将药瓶里的药丸倒在掌心。 那些药丸通体乌黑,小巧圆润,外观与顾家所制的护心丹差不多。 但药丸散发的气味和光泽明显不同。 那只素白的药瓶,是顾二爷随便买的,大街上随处可见。 许一剂见她默不作声,冷笑道:“庸医就是庸医,连是药是毒都分不出来,还妄想一步登天,简直是庸人说梦。” 殷一条捻着胡须,伸长脖子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好歹。 顾君宁不理会台下的骚动,目光落在旁边的蜡丸上。 那是原先封瓶口用的…… 第89章 自证清白 众目睽睽之下,顾君宁拈起那枚蜡丸。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只见蜡丸保存完好,并无破损。 这次,尚药局要求各家医馆献药时,药瓶口都以蜡丸堵上,浇以封蜡。 医工拆封时,仅破除了封口的蜡印,但那枚蜡丸仍然完好无损。 顾君宁问旁边的医工道:“这枚蜡丸便是从这只药瓶口取出来的吗?” 医工点点头,一脸不解。 “那好,”顾君宁回头向评审席说道,“二位评审,医工可以作证,这枚蜡丸来自我面前的这只药瓶,无人做过手脚。” 下面的看客一头雾水,谁会动一枚小小的蜡丸啊? 顾二爷急得团团转,抓着顾叔陵的胳膊,小声道:“二郎,你说三娘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宁宁自有打算。” 旁边的许一剂等人远不如顾叔陵淡定。 他们不住议论,指指点点,都说顾君宁在拖延时间。 这时候,顾君宁请示池青阁道:“池奉御,今日我请几位朋友,也带了几瓶济世堂的护心丹过来。可否请他们呈上,做个对比?” 因国公爷的缘故,池青阁不敢怠慢,只好点点头,命她去办。 顾君宁会意,朝台下说道:“县主,闻郎君,有劳了。” 陈鲤珠从怀里取出只素白的药瓶,交给侍女送上台去。 与此同时,闻西舟从人群中挤出来,也取出一只毫无差别的药瓶送上去。 他匆匆下台,挤到顾叔陵身边,长吁道:“还好赶上了。决明,你家妹妹真是神机妙算。” 前几天,顾君宁突然去闻家找他,请他代为保管这瓶护心丹。 闻西舟不解,她只说,请他献药当日,务必携这只瓷瓶来尚药局一趟。 其他的,顾君宁并未多说。 想来明珠县主也被她拜托了同样的事情。 顾叔陵沉默不语,直直地看着台上多出来的两只药瓶。 人群中,殷一条带头嚷嚷道:“难道由着她现场更换有问题的药不成?” “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公然舞弊!池奉御,何馆主,你们可不能包庇顾家。” 下面人声鼎沸,顾君宁只是淡然一笑。 她请医工将原先那枚蜡丸捏碎。 蜡丸轻易被捏成两半,中间什么也没有,看上去毫无异常。 众人伸长脖子往台上看,何春宜也有些坐不住了。 这时候,顾君宁又请医工剥下另外两只药瓶封口处的蜡丸。 医工依言完整剥下,以同样的手法捏开蜡丸。 顾君宁拨弄开破碎的蜡块,从中挑出两只揉得极小的纸团。 纸团展开后,仅有指甲盖大小。 “先生请看,这纸上写了什么。” 医工凑过脑袋,仔细辨认,当众念道:“写了一个‘顾’字。”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顾君宁将蜡丸里的字条呈到评审席前。 “二位评审,济世堂炮制好的丸药,都装在同样的素瓷瓶里,瓶口以蜡丸和热蜡浇筑封口,看似与别家并无二致。” “但为了避免和别家的混在一起,我在蜡丸里都封了纸团。” “凡是我济世堂出品,药瓶封口蜡丸里,皆能找出写了‘顾’字的字条。” 顾君宁朝二人行了一礼,淡定笑道:“那瓶药,不是济世堂的。” 许一剂不服气,在下面嘀咕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临时编的?” “我早在数日前,便将两瓶护心丹分别交给明珠县主和闻记药行的少主。” 顾君宁走到台子中央,从容淡然,微笑道:“如若不信,大可一问便知。” “台下诸人若不信我,难道连他二位也不信么?” 陈鲤珠杏眼圆瞪,无人敢怀疑这位高门千金。 京城医馆大多与闻家有往来,也没人想得罪闻家少主,一时间台下鸦雀无声。 池青阁和何春宜商议片刻后,同意重新检验顾家新呈上来的丸药。 医工取了碗清水来,从陈鲤珠带来的药瓶里倒出一粒,扔进水里搅匀化开。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他手中的长针缓缓探进水里。 “池奉御,无毒。” 顾二爷惊喜交加,抓着侄子的胳膊,原地蹦了几下。 “你这妹妹,”闻西舟感慨道,“若是男儿,怕是全京城的大夫加起来也不如她。” 顾叔陵只是笑笑,双眼仍紧紧盯着妹妹。 “二郎,你帮我挠挠背。” 刚才顾二爷攥着颗心,紧张地等结果,一时没感到什么不适。 如今骤然松了口气,他才觉得背上奇痒无比,自己挠又挠不着。 顾叔陵见他后颈上泛起红晕,像是过敏的症状。 “二叔,你回去擦洗擦洗吧,应是天干物燥,不慎过敏了。” 顾二爷嘀咕了几句,摸了摸脖子,也不好再抓挠了。 台上,顾君宁冲两位评审行了一礼便下去了。 第三位评审仍然还没到。 池青阁脸上隐约露出一丝焦躁。 所有人都在等接下来的安排。 何春宜唤了个医工上前,急切道:“人呢?老先生怎的还没到?” 一个五品奉御,一个京城大医馆的馆主,竟都耐着性子枯坐原地,等一个尚未露面的评审。 下面的人不禁猜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大的脸面。 这架子,这排场,也是一等一的大。 “来了,先生的……” 一名医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话还没说完,便被何春宜急匆匆打断了。 何春宜和池青阁双双起身,露出笑容。 众人自觉地让出条道。 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从道路尽头快步走过来。 他下颌方正,眉毛浓黑,神情严肃,看上去颇为威严。 早有眼尖的郎中认出此人,捂嘴惊呼道:“竟是江南名医杜衡杜大夫!” 闻西舟也听说过杜衡的名号。 他向顾君宁解释道:“杜大夫久居江南,鲜少北上,没想到尚药局这次竟能请动杜先生。” 但池青阁和何春宜的脸色不太好看。 杜衡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走到评审席前,并未在第三个位置上落座。 “二位,家师路上耽误了,今日尚不能赶到京城。” 他朝二人躬身行礼道:“家师遣我先来,向二位赔个不是。”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原来杜衡杜大夫并不是这次的评审。 而他,仅仅是替尚未露面的第三位评审来跑腿赔罪的。 闻西舟也不免满脸错愕,摇头道:“不可能,杜大夫的师父……怎么可能……” 第90章 第三人 杜衡从怀中取出名册和书信,交给池青阁,道:“家师日前以遴选出试药人选。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信中已将试药规则大致说明,二位评审若无其他意见,便可按此法施行。” 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吭声。 虽说杜衡态度谦和友善,但他师父明崖老人德高望重,远非他们这一辈医师可比拟。 这次,主评审便是明崖老人。 饶是心中有再多不满,二人也决计不会表露出来。 况且,明崖老人早已来过书信,提及遴选药仆试药之法,两人深知大有道理。 杜衡见二人不语,便笑道:“如此,还请二位评审宣布,三个月后再出评审结果。” 这回是替宫中陈太后征集药方。 但按天家的意思,并不愿让世人知道太后有疾。 是故,郎中们呈上来的,多是养心安神之药,疗效尚不可知。 除了池青阁和明崖老人外,其他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宫为陈太后诊脉。 选药的结果,其实还是明崖老人说了算。 他早已令池青阁挑选陈氏旁支适龄女子为药仆。 药仆分别服用遴选过的丸药,三个月后,自然能看出几分成效。 届时,再由他们结合太后症状,选出宫廷供奉用药。 宫中内情不便透露,但三个月的试药期,仍需公之于众。 池青阁只好来到台前,向众人说明情况,承诺三个月后公开颁布最终结果。 众人先是惊讶不已,很快颇有不满,口头发泄几句,却也只得无奈离去。 陈鲤珠已在护卫的护送下先行离开了。 顾君宁陪同二叔和哥哥往外走。 闻西舟跟在他们身侧,聊到杜衡的师父,满脸激动,叹息道:“没想到竟能请动明崖老人出山!” “明崖老人?” “江南第一名医,素有药翁之称。此人避世不出,几十年间,无数达官贵人、皇亲国戚,用尽种种手段,都未能请动先生北上。” 谁料,尚药局这回竟请动了这尊神。 闻西舟感慨一番,颇为憧憬。 顾二爷撇撇嘴,哼了一声道:“那是我大哥还没出来。要是我大哥在,哪还有什么狗屁药翁的事?” “二叔慎言。” “欸,二郎,你爹医术好,还不让二叔夸了?” 说话间,闻西舟指着前方的牛车道:“决明,我备了车,你带二爷和顾妹妹上车吧。” 顾二爷站了大半天,双腿早就站麻了,忙不迭地爬上闻家的牛车。 “顾妹妹,请吧。” 顾叔陵犹豫了片刻,刚要扶妹妹上车,韩彻突然叫住了她。 “君宁,过来。” 他身后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一看便知马车主人官阶不低。 顾君宁愣了愣,只听他说道:“我送你。” 闻西舟见状,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有些不甘,温文笑道:“顾妹妹,上车吧,别让顾二叔等太久。” 韩彻径自走上前,淡淡看着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韩郎君,我……”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让那英挺冷峻的轮廓也柔和了几分。 他的神情冷淡,深邃如海,波澜不惊。 但又好像随时会掀起惊涛骇浪,将她轻易席卷而去。 “过来。” 他气度高华,仿佛生而优越,隐隐带着上位者的矜持傲岸。 闻西舟出身商贾,锦衣玉食,但在这个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根本抬不起头来。 顾叔陵看出同窗神色有异,忙上前打岔道:“宁宁,定国公今日为你解围,我们顾家感激在心,无以为报……” “国公爷年老体虚,我怕他会受风寒,想必你也放心不下。” 他这几句话,让闻西舟的脸色更加难堪。 但闻西舟也知道,顾叔陵在为自己找台阶下。 “我来的晚,无缘得见国公爷。” 闻西舟自嘲地笑笑,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文有礼的模样。 “顾妹妹,既然如此,那你还是去看看国公爷为好。” 顾君宁遥遥和二哥对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对韩彻行礼道:“韩郎君,我们走吧。” 闻家的牛车先行离开了。 她随韩彻坐进马车,挑起帘子一角,看向尚药局门外还未散去的人群。 “拿着。” 她手里被韩彻塞了只小巧的手炉。 “国公爷怎么样了?” “无妨,府里自有人照应。” “韩郎君,你怎么能由着国公爷乱来?” “呵,”韩彻轻嗤一声,突然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尾音勾长,冷笑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今天,她先是指责祖父不遵医嘱,然后调头找他兴师问罪。 韩彻眸色沉了沉,嘴角勾起一丝笑。 “你是谁?” “我是大夫啊!” 顾君宁理直气壮地瞪着他。 饶是带着几分薄怒,那张被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依然生动娇艳。 秋水般的眸子里波光流转。 分明是在瞪他,但眸光缱绻旖旎,却好似在招他。 招他的心。 勾他的三魂七魄。 韩彻依然不动声色,用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眼角一挑,冷笑道:“那我呢?” “世子爷,你这是何必呢……” 手指骤然收紧,将她的下巴往上挑了挑。 “上次,你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顾君宁恨不得把自己嘴给缝上。 为什么,她好死不死,偏偏多嘴叫了他一句“彻郎”? 韩彻便捉着她不放,不肯忘了这两个字。 此刻,男子清冽温热的气息,如羽毛般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太近了。 她几乎能看清他阴翳般的睫毛。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滑进丝丝缕缕的撩拨。 “想好再说。” 他舔了舔后槽牙,眸子深暗,好似要让人溺死其间。 “说错了,我不高兴,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修长干燥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瓣上轻轻一触。 顾君宁早已浑身发软,紧张不安,被他抵在车厢角落里,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怂了。 “你,你先松手。” 韩彻收回手,好整以暇,往后一靠,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顾君宁舔了舔干涸的嘴角。 终于,她心有不甘,缓缓吐出几个字。 “世子爷、韩大爷、十三爷、十三公子、韩十三、韩彻!” “闹够了没?” 第91章 金吾卫龙八 最后,顾君宁都不记得韩彻何时放她下的车。 她勉强答应,不再管他叫“韩郎君”。 那声腻腻歪歪的“彻郎”,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韩彻送她回家,若无其事地说,他在族中排行十三,让她以后叫他十三。 “十三郎君慢走。” 下了车,顾君宁回到家中,顾二爷急吼吼地迎上来。 “三娘三娘,你快给我看看,我这是怎么了?” 他蹲下来,扯了扯后领,露出后颈和肩部的肌肤。 那片肌肤都被挠红了。 看上去又红又肿,隐约起了不少疙瘩。 “痒么?” “痒死我了!”顾二爷像只猴似的,不住地用手挠背,龇牙咧嘴道,“今天不知怎么了,突然就痒起来。” 顾君宁看了看,装模作样地说道:“像是过敏。二叔,我给你配个药包,你回房把药包放浴桶里,泡个药浴应该就好了。” “好好好,赶紧的,你二叔快把皮都挠掉一层了。” 她回房鼓捣片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包交给他。 “二叔,你这身衣服被人踩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掸一掸。” 顾二爷招呼冯氏烧水给他泡澡,回房换了衣服将那身脏衣服递给她。 顾君宁也不多说,抱着那身衣服回到房里。 房门一掩,她摊开衣服仔细检查。 昨天她洒的药粉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这药粉,若是洒在衣服上,接触到皮肤,便会引起皮肤红肿,奇痒无比。 她收拾好药箱,只跟二哥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外面天冷,街上行人稀少。 西边多是破落街坊,她越往西走,路上的店铺行人就越少。 不多时,顾君宁来到那条破旧的巷子里。 那天,杀手客情将她掳到这个地方,她沿途多有留意,是故还能找到这里。 几户门窗紧掩的人家…… 顾君宁理了理药箱的带子,快步走到第一户人家门口,敲门道:“舒五家?舒五家的在吗?” 舒五家是那个暗娼的称呼。 她故意记下,如今便假装自己是来找那人的。 开门的老头连连摇头,摆手将她赶走。 顾君宁道了歉,又前往下一户人家敲门。 要么没人,要么门里的人说她找错了。 她并不意外,行礼道谢后,接着敲响了下一户人家的门。 这一家…… 那天她亲眼看着顾二爷进了这扇门。 “舒五家?舒五家的在吗,开门啊。” 终于,门咯吱一声开了。 门里倚着个二十四五的女子,斜眼瞥着她,嗔道:“叫魂呢?看看清楚,这可不是什么舒五家。” “抱歉。” 顾君宁飞快地打量着那个女子。 这女人虽布裙荆钗,衣饰简朴,但那双三角眼,斜斜瞪着,看着不甚安分。 “这位娘子,我是济世堂,顾家的人。” 女人的神情明显变了变,右手不住地抓挠后背前胸。 顾君宁装出一副怯懦模样,故作不安地问道:“我家二爷吩咐我来这边送药……” 她收回视线,耷拉着脸,神情稍缓。 “你走错了。” 说着,女人转过身,“啪”地一下关上门。 顾君宁看清她脖子上的红肿,记下她的容貌衣着,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刚到巷子口,她便被几个男人盯上了。 “郎中?” “这种地方,居然还有大夫?” “小娘子面生得很。” 几人或站或蹲,围在街口,目光皆颇为不善。 顾君宁从容走过,毫无惧色。 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拍拍手,冲她喊道:“站住!” “何事?” 她淡然看着那人,手仍扶着挎在身侧的药箱。 前世,她背着一口药箱,出入过无数肮脏阴暗的角落。 那些角落,阳光穿透不了,只有流民和老鼠,衙门差役也不敢踏进他们的地盘半步。 但只要背着药箱,那些人就绝对不会为难她。 他们知道,郎中是治病救人的。 哪怕再龌龊下流的人,也不会对一个郎中下过手。 刚才,顾君宁从他们面前过时,刀疤脸似乎犹豫了片刻,狠狠吐了口唾沫,才站起来拦她。 几人见刀疤脸起身,也跟着哗啦啦站起来。 在几个精壮的汉子面前,她柔柔弱弱的,像一只误入狼窟的小白兔。 但这只小白兔,却比谁都从容淡定。 “我再问一遍,何事?” 刀疤脸皱起眉,刚要开口,突然被人捉住后心,猛地一掼,将他摔在地上。 旁人都惊得不轻。 他怎么说也是个成年汉子,竟被人如同布娃娃般轻易掼在地上。 来人的气力了得,足以令几人色变。 谁知袭击刀疤脸的年轻男子脸不红心不跳,连大气都不喘一口,拍拍手,只顾盯着顾君宁看。 “喂,顾、顾君宁。” 龙八赶紧把手环抱在胸前,扯出几分气势,粗声道:“你没事吧?” 顾君宁又好气又好笑。 只见他穿着金吾卫的衣服,腰间佩刀,英气勃勃,好不威风。 但那张脸,依然讨打得很。 几人已将刀疤脸搀起来,“大哥,你怎么样了,伤着没有?” 刀疤脸揉了揉胳膊肘,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不敢与金吾卫的人起冲突,闷闷道:“走。” “且慢。” 顾君宁拦下几人,问道:“你们可是家中有人病了?” 龙八大奇,“顾君宁,你?” 刀疤脸犹豫片刻,这才说起他媳妇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家里又没钱请大夫,只好一直拖着。 “我随你回去看看,风寒拖不得。” 见她要走,龙八咬咬牙,也跟了过去。 刀疤脸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 顾君宁很快替他娘子把脉看病,开了张药方,吩咐他尽快去抓药。 龙八一直黑着脸,像个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刀疤脸再三谢过顾君宁。 临走前,顾君宁又向他打听那家女子的情况。 龙八摸不着头脑,只好巴巴地在旁边等,屁颠屁颠地送她离开。 “这种地方,乱得很。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听到没有?” 顾君宁看到他就来气。 眼前这人害她名扬平康坊还不够,怎么又跑来教训她了? “龙八公子?” 她故意装出刚看到他的样子,“咦,公子如今进了金吾卫啊?” 龙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只听她接着说道:“金吾卫何时开始收病人了?” 说着,她竖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 第92章 神秘买主 “顾君宁,我进金吾卫了。” “嗯。” “那个,我每天都挺忙的,怕是顾不上你了。” “嗯。” “喂,我是说,要是你再遇到什么危险,我可不能像上次那样……”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龙八觍着脸,非要把她送回昌明坊。 “我旬休那几日,你都可以来龙府找我。” 见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龙八又赶紧补充道:“我、我来找你也行!” 顾君宁哼了一声,不肯理他。 “你是不是生我气?” 她不说话,龙八又想不透,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他闷着头追了几步,好生无趣,突然跳起来,从旁人家屋檐下摘了根冰凌递给她。 “你要是不生气,就把这个拿过去。” “我要这个做什么?” 顾君宁一脸好笑。 龙八非要把冰凌塞她手里,“我出来巡查,身上没带别的玩意,下次再送你些好的。” “你要是不接,就是在生我气,就是一直想着我!” 她被迫接过那根冰凌,龙八这才满意地笑道:“平时我不在,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绿蚁。” “我会跟那小子打个招呼,只要是你的事,就给爷好好去办。” 顾君宁握着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冰凌,无奈地点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 “要是我想去平康坊,一定找他陪我去。” 龙八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脖颈。 “我走了,”他假装不在意,双手抱着脑袋,往后退了几步,“你别挂着我。” 此人多半有病。 顾君宁转身把冰凌一扔,回家正想找顾二爷算账,冯氏却先找上了她。 “三娘,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原来,冯氏在乡下有个远房侄女,今年十四岁,名唤“冯善儿”。 她那个堂弟想把女儿送来,以后寻个好婆家在京城扎根。 这事,便求到了冯氏跟前。 冯氏琢磨着,她那侄女从小干农活,能吃苦,在家一向是个勤快人。 不如把冯善儿接来,替冯氏照顾顾母。 否则,顾母时刻离不开人,家里家外全由冯氏一个人操持,经常忙不过来。 “我那侄女,据说是个老实本分的,你就当家里添了个干活的乡下丫头,看看,能不能接她过来?” 冯氏怕顾君宁不乐意,有些忸怩地解释道:“你若不高兴她来就算了。” 顾君宁原打算等开春雇个乡下妇人来照看祖母。 来个下人倒是小事,收拾间房,添副碗筷,每个月结回工钱也就是了。 但冯氏的亲戚若来了,总不好把人家当丫鬟使唤。 做的好也就罢了,要是做的不好,碍于冯氏的脸面,她也不好把人辞了。 冯氏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心,赔笑道:“至于那孩子,要是偷懒不好好伺候老太太,我肯定会拉下脸说她。” “婶娘,”顾君宁迟疑道,“你侄女,打算在我们家待多久?” “这个你放心,我大哥大嫂会给她张罗婆家,善娘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总不好在我们老顾家养成个老姑娘。” 顾君宁不忍驳冯氏的好意,思量片刻,笑道:“虽是来帮忙的,但我们不能教人家白干活。” 她提出要立个雇佣字据。 每个月按例给冯善儿一贯钱,让她暂时留在顾母房中伺候。 冯氏有些抹不开脸,写字据吧,又怕堂弟家多心。 两人商议决定,每月寻个由头给冯善儿些零花钱,把顾母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开春就将人接过来。 这桩事一了,冯氏的心情松快了许多。 顾君宁将她唤住,给她把脉,问了她的月信和身体状况。 “婶娘的身子骨历来康健,月信也准,而且体质偏热,并非阴寒……” 按理说,以冯氏的体质,成亲多年,不可能一无所出。 十几年来,冯氏苦于无子,常年烧香拜佛,做了无数法事,但这肚皮一直没有动静。 顾君宁心中咯噔一下,但明面上不好点破,只开了些妇人调养滋补的药方,让她先按方子抓药来煎。 冯氏提起子嗣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当即抓着方子出去了。 被她这一打岔,顾君宁险些忘了找顾二爷算账。 顾二爷此时正在顾母房中,陪他老娘说笑。 顾母今日难得精神好些,卧在床上听顾二爷说市井琐事,娘俩其乐融融笑作一团。 但她一进屋,顾母脸上的笑容就散了。 “三娘来了。” 十余年来,顾母对顾君宁兄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 顾君宁也习惯了,向她问了声好,说是有事想找顾二爷聊聊。 “嗨,有什么事啊,就在这儿说吧。” 顾二爷赖在顾母跟前不肯离开,顾母也不愿让他走。 今日不便再提那个女子的事。 顾君宁想起另一件压在她心头的事情。 “二叔,我们顾家老宅,当年你卖给什么人了?” 事情都过去十来年了,她突然提起,顾二爷懵了懵,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一个做丝绸买卖的,蜀地的什么富商。” “名字?” 她追问时,顾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都那么久了,我哪记得住?”顾二爷也摸不着头脑。 顾君宁摇头道:“当年买卖旧宅,不是一笔小生意,你们必然立了字据。你回房翻翻看,说不定字据还在呢。” 她半真半假威胁顾二爷,老宅里藏着不少祖传医书,医书上的方子若是被旁人看去了,顾家就没什么秘方攥在手里。 听她这么一说,顾二爷急了,赶紧跑回房,乒乒乓乓地翻找起来。 等他握着张皱巴巴的字据来找她时,外面天都快黑透了。 “三娘你看,就是这个人!” 顾君宁展开那张字据,看向落款处的名字。 “乐扬……” “对对对,就是这个什么扬。” 顾二爷一脸得意地求表扬,拍着脑袋道:“当年他忙得脱不开身,这张字据,还是他家仆人带回去给他签的。” 那两个字苍劲有力,笔走游龙。 寥寥数笔,但她绝不会认错。 而且,那个名字…… 韩中尧。 以前两人互通书信,私下里他便落“乐扬”这个名字。 他说,这是他尚未进京时,外出游历用过的化名。 京城里,除了顾瑜外,无人知道乐扬和韩中尧是同一个人。 顾君宁紧紧攥着字据,仿佛哗啦扯过一道闪电,把她的心底照得透亮。 第93章 欠债还钱 想来是韩中尧化名乐扬,买下顾宅,命人妥善修缮洒扫。 那座宅子得以完好保存至今,便是因韩中尧暗中关照的缘故。 还有顾瑜房中的那幅画像…… 那晚夜探旧宅,顾君宁看到画像时,心中曾有刹那震惊,隐隐猜到这是故人所为。 真的是他。 趁顾君宁分神,顾二爷偷偷摸摸地走了。 她没有去追,握着字据坐在灯下出神。 韩中尧如今已蒙死志。 见了顾瑜的字,他似乎愈加思念故人。 在尚药局见到他那次,她察觉出他在向顾家的后人道别。 她不想看着他那么快离开。 总得想个法子激一激他…… 次日。 天蒙蒙亮。 顾君宁还没起床,便被一阵擂鼓般的敲门声吵醒了。 “顾绍礼!顾掌柜!你出来!” 外面的人气势汹汹,扯着嗓子高呼顾二爷的名字,指名道姓要他出去。 顾君宁心中一紧,突然想起以前催债的那伙人。 “大清早的,谁啊这是?” “别敲了别敲了,来了,来了。” 听声音,冯氏已经靸着鞋跑出去了。 她赶紧起身穿衣,匆匆洗漱一番赶到前院。 顾叔陵和冯氏已拦在门口,顾二爷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躲在一旁。 “怎么回事?” 她拉开冯氏,走到最前面,只见几个泥瓦匠扛着铁锹锄头,穿着粗布衣裳,赤红着脸守在外面。 为首的汉子怒道:“顾绍礼呢?让那孙子出来!” “打发些女人孩子出来挡着,算什么男人?” “对!那老小子要是再不出来,哥几个就把你们院墙给拆了,看那鳖孙躲到哪儿去?” 几人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声讨顾二爷。 “且慢,一个一个说。” 顾君宁看向为首的汉子,行了一礼道:“老伯,我是顾家的人,顾家的事,我做得了主。” 几人见她生的柔弱,花容月貌,待人诚恳温婉,也不好直接拿她发火。 他们相互望望,推出为首的汉子,让他跟顾家的人好好解释。 “小娘子啊,我们都给济世堂干活,上个月,顾绍礼雇我们去修缮你们家医馆……” 顾君宁点点头,微笑着,鼓励他继续讲下去。 见她态度亲和恳切,那人咽了口唾沫,脸色稍舒,握拳道:“但这活都做完好几日了,工钱迟迟不给我们结。” 一提到钱,剩下几人也按捺不住了。 “小娘子,眼下年关将近,我们几个都是乡下来的,就指着这笔钱回乡过年。” “俺们勤勤恳恳给你们顾家做活,到头来就这几贯钱还吝着不给。” 他们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好似随时都要冲进去。 顾叔陵忙把妹妹护在身后,朝几人行礼作揖,请他们稍安勿躁。 冯氏一向没主见,见了这场面,早已腿脚发软,眼睛斜斜地去看顾二爷。 顾二爷别过脸,仰头看天。 “几位用过早膳了吗?” 顾君宁这一问,让几人齐齐呆住了。 “天寒地冻的,门口又是风口,可别站在那里吹冷风。进屋坐吧,咱们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有什么都好商量。” 冯氏急了,赶紧小声道:“三娘,怎么能放他们进去?” “就是就是,”顾二爷也变了脸色,“这些粗人,搞不好真把我们家给砸了。” 起先顾君宁以礼相待,几人极少受到这般礼遇,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一听这两口子的话,为首的汉子立刻不耐烦了。 “把钱结了我们就走!谁稀罕你们家那口吃的喝的?” 顾二爷掏不出钱,讪讪地往后缩。 “婶娘,劳你去厨房泡壶热茶,备些早膳来。” 顾君宁推走冯氏,对他们诚恳笑道:“诸位随我来,我们顾家并非有意拖欠,今日定会结清工钱。” 几人骂骂咧咧,随兄妹俩走进正堂。 顾二爷拦也不敢拦,一溜烟地往后院跑去。 “别让那个老滑头溜了!” 顾君宁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顾家,我说话也是算数的。” 她亲自为几人倒茶,问清修缮的事,又看了那几人带来的凭据。 济世堂从上个月开始修缮,到这个月初基本修缮完成。 顾二爷已验过修缮成果,但一直压着工钱没结。 几人迫不得已,只好上门催账。 “一共欠下七贯三百多文,小娘子你看,这钱是你替你家大人出么?” 顾君宁核算过凭据账簿,这钱的确得花那么多。 上次顾叔陵提醒过她以后,她外出行医赚来的诊金,便自己藏在房中,没有交给顾二爷。 幸好她存下的诊金还有将近十贯钱。 “老伯放心,我这便取钱给你。” 她含笑替那人续了茶,向几人再三道歉,快步回房取钱过来。 “快过年了,几位既然要回乡,那必得给家中妻小买些吃的穿的。” 顾君宁取了八贯钱交到那人手中。 “我做主添些零钱,给几位凑个整。老伯,你们早些置办年礼,也好早些还乡。” 几人又激动又不安,都有些不好意思。 冯氏盯着那几贯钱,看得肉疼不已。 顾叔陵帮他们点清工钱,替顾君宁送他们离开。 几人感激涕零,不断夸顾君宁心善。 “老伯这样说,岂不是拿我寻开心?我家欠钱,把该还的还了,反倒成了善人?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君宁真替她二叔感到汗颜。 临走前,为首的汉子实在过意不去,把他手中拎着的铁锹留给顾君宁。 顾叔陵替妹妹谢过那人,礼貌送他们离开。 冯氏见人走远了,这才缓缓上前,心有余悸地抚胸道:“讨债就讨债,跟群强盗似的,非得吓死个人。” 顾君宁斜了她一眼,拎起那柄铁锹直奔后院。 “三娘?” 冯氏愣了愣,忙拉着顾叔陵去追。 “顾绍礼!” “给我滚出来!” 顾君宁提着铁锹找了一圈,没发现顾二爷躲在哪里。 冯氏急忙按住她的手,将铁锹抢下来,劝道:“三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二叔,那可是你的长辈啊,哪有这样大呼小叫,喊长辈名字的?” 顾叔陵接过铁锹,面露难色。 顾君宁甩开冯氏的手,跑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 冯氏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已端着木瓢,冲到井边,兜头往下浇了整整一瓢冷水。 井下立刻传来惨叫声。 第94章 痛打二叔 顾叔陵和冯氏合力摇起井绳,把被浇了个透心凉的顾二爷拉出井来。 顾二爷被她一瓢水浇成了落汤鸡。 风一吹,他浑身哆嗦,抽着鼻子含混道:“三娘!你、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躲井里这个法子,还是她教他的。 她这个二叔,平时总忘事,唯独逃命躲债的法子记得牢。 顾君宁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要是家里烧了滚油,我才不会用凉水泼你。” 冯氏赶紧出来劝和,一迭声地哄着顾二爷,带他回房换衣服。 “我准你走了么?” 顾君宁拦住夫妇俩的去路,质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顾二爷冻得脸色发青,紧紧抱着胳膊打抖,一个字也不肯说。 “今天你要是不把账给我算清楚,就别想回房换衣裳。” “什么账?”顾二爷装糊涂,“三娘你可别冤枉你二叔啊。” 顾君宁把她交给顾二爷的诊金,一笔一笔给他当面报了出来。 还有典当姜姣首饰得来的钱,她也提出来算给他听。 “少说三四百贯钱,除去还给何春宜的两百贯,剩下的一百多贯钱呢?” 冯氏吓得捂住嘴,低呼道:“怎的那么多?一百多贯,咱们一个冬天每天烧炭,也烧不了这一半啊。” 顾二爷有些心虚,赶紧别开视线,嘟哝道:“你这孩子,哪有你这样算账的啊?家里家外,什么不得花钱?” “好,我问你。” 顾君宁直直逼视他,气势凛然,浑似个严厉的长辈。 “入冬以来,你给家里带过一束柴,一斤米了吗?” “你老娘房里烧的银丝炭,你身上穿的新夹襦,哪样是你顾绍礼买回来的?” 顾二爷撇撇嘴,一个劲地嚷嚷要回房换衣服。 冯氏愣了愣,劝顾君宁道:“三娘你也真是的,好好的,把人拉上来就是了,怎么还泼凉水呢?好了好了,别让你二叔冻着……” 顾君宁斥道:“婶娘,你别拦着。今日不逼他交待清楚,家里的钱袋子便永远有个大窟窿。” 双方僵持不下,顾叔陵默了默,站出来道:“二叔,你只需告诉我们,那些钱都用到什么地方了?” 顾二爷见对面兄妹俩不肯松口,硬着头皮缓缓道:“外面找朋友,托关系,那不得花钱吗?” 他料准顾君宁没在生意场上打过滚,几番思量,便抬出生意上的事来欺瞒她。 “你二叔我多难啊。” “你以为开医馆就是看病抓药那么回事吗?从上到下,同行伙伴,打点关系还不得靠荷包?” “三娘你自己算啊,吃顿饭,叫两个肉,开坛西市腔,那不是几十文上百文就没了么?” 他越说越来劲,掰着指头,一脸委屈地算给她听。 冯氏听得一惊一乍的,每听他报笔账就倒吸一口凉气。 “装,你接着给我装。” 顾君宁打断他的话,冷笑道:“要装是吧?来,装得彻底点,把酒楼名字,菜名酒名,时间,客人名单,全都写下来。” “二哥。” 顾叔陵会意,点点头道:“等二叔写好,我就拿着单子出去找人对。” “二郎!”顾二爷慌了,赶紧嚷嚷道,“三娘是个脾气古怪的,你也跟着学不成?” 冯氏有些犹豫,心疼他淋了凉水,拉他先回房擦洗。 “不说清楚,便什么地方都别想去。” “凭什么!”顾二爷跳脚道,“你是我二叔还是我是你二叔?” 外面的动静惊动了顾母。 众人听到顾母房里传来声音,“老二,你们吵吵什么呢?” 冯氏赔笑道:“三娘,还是算了吧,免得惊扰了屋里头的老太太。” 顾二爷趁机蹑步往屋里退。 “我让你跑!” 顾君宁伸手要去夺铁锹。 顾叔陵将那柄铁锹藏在身后,冲她微微摇摇头,把院子里那把笤帚递给她。 “二郎你!” 顾二爷刚要抱怨,顾君宁手中的笤帚已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救命啊!你还愣着干什么,拦住她啊!” 冯氏反被顾叔陵拉到一边。 顾君宁举着笤帚,追着顾二爷满院子乱跑。 “顾绍礼!你还不说实话是不是?” “你、你要我说什么?” “钱都去哪了?你不说,姑奶奶今天就打得你爬不起来!” 顾二爷老胳膊老腿,素来好吃懒做,极少跑动,被她这一追,没几圈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疯了,三娘你有……” “我有你奶奶个腿!” 顾君宁到底年轻,身子好,虽然腿短些,但追着追着便快追上他了。 顾二爷步子慢了些,她当机立断,一笤帚扫了下去。 他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疼得哭爹喊娘,厚着老脸往顾母房里钻。 “娘!三娘打我……” 顾君宁气得脸色铁青,扔下笤帚,大步流星追过去。 他狼狈无比,扑到顾母脚边,委屈道:“娘,您都听到了,三娘这是要反了啊。” 顾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顾君宁。 “二叔。” 她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如月牙,笑容清甜,又诚恳又温和。 顾二爷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冯氏和顾叔陵也跟了过来,刚想劝架,只听顾君宁柔柔慢慢地说道:“我跟你打听个人可好?” “什么……什么人?” “女人。” 不知为何,冯氏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顾叔陵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 “家住城西……” 她顿了顿,缓缓报出那条巷子的名字,直勾勾地盯着顾二爷。 顾二爷脸色惨白,勉强摇头道:“那边啊,住的都是什么下三滥,我怎么会认识那里的人?” 她冷冷一笑,说出那天她找刀疤脸打听到的那个名字。 “娇红。” 所有人都呆住了。 冯氏一把抓住顾叔陵的胳膊,带着哭腔问道:“二郎啊,我、我相公怎么可能认识外面的女人,对吧……” 顾母目光询问地看向顾二爷。 “二叔,你说还是我说?” 顾君宁唇角勾着笑,眼神冰冷,秋水般的眸子好似结冰的寒潭。 终于,顾二爷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声音竟变得平稳了不少。 “也好,反正我迟早要跟你们说。” “娘,我在外面有人了。” 第95章 祸害临门 原来,早在两三个月前,顾二爷便和城西那个小寡妇勾搭上了。 按他的说辞,那个叫“娇红”的小寡妇出来卖糖水,推车时崴了脚,刚好遇到他,求他送自己回家。 这一送,顾二爷就被留下来喝酒。 喝了顿酒,人一高兴,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那晚,顾二爷第一次在外过夜。 次日醒来,他头疼欲裂,一睁眼便看到胳膊上枕着个女人。 那女人娇滴滴的,柔柔媚媚,红着脸直往他怀里钻。 顾二爷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喝酒坏事了。 但娇红一口一个“好郎君”,把他那颗心都给唤酥了。 从那天起,顾二爷时常买酒买肉,提到娇红屋里去照应她。 照应着照应着,他又把自己给照应到人家榻上。 一来二去,顾二爷索性夜不归宿。 他原本打算瞒着家人,先偷偷在外面尝个腥,尝够了自然老实回家。 没想到,前几天娇红告诉他,自己怀了顾二爷的种。 顾二爷先是一愣,随后一惊,很快高兴起来。 二房两口子成亲十余年,冯氏的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外面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说他不行。 这回好了,娇红怀了他的孩子,哪是他不行? 顾二爷一喜之下,回家把存下来的钱取出来点清,每天变着法往娇红那里送钱。 他们顾家的孩子可不能吃半点苦。 等这孩子生下来,他就抱着孩子带娇红一起到顾母面前求情。 顾母见了孙儿不知有多欢喜,定然会压着冯氏,逼她同意让娇红进门。 到时候,他一个三十五六的老男子,左手抱着个大胖小子,右手搂着个二十出头的娇气美妇,平日看不起他的人还不得嫉妒死? 至于大房,他大哥顾绍安还在牢里,哪轮得到两个小辈对叔叔的私事指手画脚? 顾二爷美滋滋,整天被娇红迷得五迷三道,恨不能在那间破房子里生根。 没成想,要账的找上门来,把他钱袋子上的窟窿翻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顾君宁竟然查到了娇红头上。 他这个侄女是个属猎犬的吗? 这鼻子,难道是闻着铜臭味过去的? 顾二爷千算万算,没算到顾君宁将他的那档子破事查了个底朝天。 如今,当着顾母和冯氏的面,娇红的事情再也瞒不住了。 顾二爷只好老实承认,硬着头皮告诉他们,娇红已怀了身孕。 冯氏哽咽一声,咕咚一下倒地不起。 顾君宁忙让哥哥把她搀到榻上,取来银针替冯氏施针。 几针下去,冯氏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她含着两包泪,呜咽不语。 顾母无奈,叹了口气,问顾二爷说:“老二,这事你想怎么办?” “娘,咱们老顾家的种,总不能流落在外面吧?” 顾君宁收起银针,没好气地看着他。 顾叔陵为冯氏抚背顺气,看也不愿看这个叔叔一眼。 “你的意思是?” “我成亲十几年了,本来儿子都该进学堂了,却一直没个影儿。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然要接回来。” 顾二爷不敢看冯氏,加快语速道:“娘,我看,挑个日子,接娇红过门吧。” 那头,冯氏两眼发黑,如烂泥般瘫软下去。 顾母看了看儿媳,满脸心疼,摇摇头,一时无话。 “娘!我们顾家的孩子,生下来没个名分可怎么行?难道由着外面的人去说?” “说什么?” 顾君宁冷笑一声,睨着他反问道:“说这孩子不是你的种?说你顾老二满头绿毛,还给别人养孩子?” “顾君宁!”顾二爷恼羞成怒,作势要来撕她的嘴,“哪有你这样跟长辈说话的?” “婶娘操持家务,孝敬祖母,照顾我兄妹,十数年如一日。婶娘这样的长辈,我顾君宁是认的。” “至于你?”她嗤笑道,“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还有,我劝你想清楚,这个绿毛龟你就那么想当?” 顾二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不就几个破钱吗?我花几个钱养女人养孩子,你凭什么骂人?” “就凭这钱是我赚的!” 顾君宁努力经营,背着药箱,早出晚归,奔波于各家府邸替人看病。 这些诊金,全是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回来的。 “你花着我的钱,养着别家的人,如今还有脸在我面前一通乱吠。” “娘!二郎,你们看,三娘说的这是什么话?为了几个破铜板,她连自家人都不认了吗?” 冯氏埋着头,面如死灰,始终沉默不语。 顾母摇头叹气,神情失望。 “二叔,宁宁说的,一个字也不假。”顾叔陵斟酌道,“你对婶娘,对顾家……的确过分了。” “怎么连你也……”顾二爷狠狠一跺脚,“我还不是为了我们顾家!” “呵,我们顾家缺你顾绍礼的种不成?” 顾君宁挡在冯氏面前,盯着顾二爷,冷笑道:“你把钱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从不想着为老母添衣加炭,是为不孝。” “你背叛发妻,在外头乱来,管不住自己腰带下面的脏东西,是为不忠。” “你三番五次欠债不还,让顾家声名扫地,连累旁人,是为不义。” 顾二爷被她数落得抬不起头来,嘴上仍然嚷嚷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顾绍礼!” “不忠不孝不义,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顾二爷脸色潮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攥起拳头,咬牙怒骂道:“我、我这就去接人回来!”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顾二爷不甘示弱,夺门而出。 冯氏愣了愣,泪如雨下,嘴里喃喃道:“还没换衣裳啊,会着凉啊……” 顾叔陵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热茶。 “祖母,那个女人来历不明,不能让她进我们顾家的门。” 顾母幽幽叹息,抬起眼,密密匝匝的皱纹间,两丸漆黑的眼珠深不见底。 “那是顾家的孩子。” 冯氏一听她提到“孩子”,顿时止住哭泣,瞪圆双眼,满脸麻木空洞。 顾君宁搀扶冯氏起身,送她回房洗脸,临走前,回头深深地看了顾母一眼。 “祖母,”她挑唇冷笑道,“是不是,还说不准呢。” 第96章 叔侄反目 顾君宁把冯氏搀回房歇下,便和顾叔陵一起收拾东西。 “三娘?” 冯氏满脸泪痕,呆呆木木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从衣箱里把顾二爷的衣物全都扯出来,抓过条腰带随手捆好,拎起那包衣物扔出门外。 “二哥,你去将门闩好,谁来了也别开门。” 顾叔陵点点头,跑出房间。 顾君宁这才回头安慰冯氏说:“婶娘,这几天你安心待在房里,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我会替你做主。” 冯氏紧紧抓着她的手,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那般。 “三娘……”她哽咽道,“是我没用,我肚皮不争气,我怀不上顾家的种。” “婶娘!” 顾君宁有些生气,正色道:“你的身体没问题,怀不怀得上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冯氏松开手,默默低头抹眼泪。 “是我二叔对不住你,他不仁不义,我不认这个叔叔也罢。” “但你,”顾君宁安慰道,“你是我婶娘,一辈子都是。” 听到这句话,冯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顾君宁听到外面捶门声,还有顾二爷的怒骂。 “起开!还不给老子开门?这是我家,你们还不放我进门不成?” 她安顿好冯氏,快步跑到前院,见顾叔陵仍然抵着门不放。 顾二爷扯着嗓子一顿乱骂。 外面传来不少议论声,有男有女,想是附近的街坊都被这动静引出来了。 顾叔陵朝她苦笑,身体紧紧抵在门上。 那扇老旧的木门被踹得轰隆响。 “好!好!信不信我把门给撞开?” 门果然被撞出一声巨响,咚的一下,险些将顾叔陵弹开。 “三娘,我知道你在里面,听着,今天不管你乐不乐意,我都要带我女人孩子回家。” 接着,门又被接连撞了几下。 顾叔陵脚底踉跄,若不是顾君宁扶了他一把,他定然站不住脚。 紧掩的大门已被撞出条缝。 顾二爷把脸塞到门缝里,双眼圆瞪,狰狞地盯着门内的人。 “顾君宁!我们二房的事,轮不到你们大房的娃娃来管。” “给老子开门!” 那只带着血丝的眼,恰好卡在门缝里,说不出的扭曲可怖。 顾叔陵脸色变了,刚要劝解,顾君宁突然拔下头上簪着的金钗。 “宁宁?” 她握着金钗冲过去,怒道:“来,接着瞪啊!” 金钗一扬,顾二爷吓得赶紧缩回脖子,心有余悸,抚胸大骂道:“小小年纪,你怎的如此歹毒?” “再歹毒也毒不过你旁边的女人。” 顾二爷错身躲闪的时候,顾君宁已从门缝里看到女人的脸。 三角眼,刻薄相,脖子上爬满红斑,赫然是她那天见过的娇红。 顾二爷愣了愣,大声道:“胡说八道!怎么跟你未来的婶娘说话的?赶紧开门,好好给你婶娘赔罪。” 娇红委屈地捂着脸,倒在顾二爷身上,把他心疼得直哆嗦。 “做梦去吧!” 顾君宁扬声道:“你自个儿想当绿毛龟,养野女人,就在外面浪个够。我们顾家门第清白,做不出那么不要脸的事。” 外面的议论声更大了,有指责她的,有唾骂顾二爷的,纷纷扰扰,响个不停。 顾叔陵也跟着对门外的人说道:“二叔,你走吧。” “我自己家,我还回不得了?我媳妇呢,让她来给我开门。” 顾君宁气得脸色铁青,回头拎起铁锹,气势汹汹地折回来,隔着门板道:“你今日敢进门,姑奶奶就把你腿打断。” 双方争执不下,冯氏突然从后院过来,一边抹泪一边去开门。 “三娘,旁人都在看笑话呢。放他进来吧,听婶娘的,啊。” 顾叔陵见冯氏形容枯槁,一脸绝望,只好拉了拉妹妹,示意她先听冯氏的。 门一开,顾二爷看也不看,抬脚狠狠一踹。 冯氏“哎唷”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他愣住了,惊慌道:“怎、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三娘……” 顾君宁抡起铁锹就朝他打下去。 他险险避开,跳来跳去,娇红不住惊呼,旁边的人也跟着大呼小叫。 “你疯了吗?” 顾君宁连吵都不愿跟他吵,拎着铁锹玩命地往他身上砸。 顾二爷当即扭头就跑,边跑边骂。 她这一追,追出了好几丈远。 顾二爷颜面尽失,忍无可忍,壮着胆,回头一把抓住扬起的铁锹。 “敲啊!”他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往这儿敲啊!” 顾叔陵扶着冯氏追过来,冯氏哀嚎道:“三娘,算了,他是你二叔啊。” 趁她分神的刹那,顾二爷一把夺过铁锹,高高扬起,虚张声势,假作要往她头上敲。 但他扯了扯,铁锹岿然不动。 他意识到好像有些不对,缓缓回过头,只见铁锹柄被一个高大俊美的年轻男子握在手里。 那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神情冷淡疏离。 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那身气场淹然浸开,强势凛冽,锋芒毕露,轻易令他后背生寒。 “你刚才说,往哪里敲?” 少年似笑非笑,手臂往后一收。 铁锹从顾二爷手中滑走,“哐啷”一声被扔在地上。 顾二爷吓得浑身发抖。 那少年屈起手指,咚咚敲了敲他的脑袋,冷笑道:“这里吗?” “十三郎……” 顾君宁跑过来,抬头看着韩彻,愣道:“你怎么来了?” 韩彻努努嘴,示意她往后看。 他身后,几十个家丁抬着无数年礼往她家里送。 “快过年了,祖父命我送些东西过来。” 说着,那双风流狭长的眸子一眯,眼风如刀,不轻不重地剜了顾二爷一眼。 “没想到在你家门口,呵,倒看了出好戏。” 顾叔陵和冯氏都羞赧地低下头。 顾二爷知道他来头不小,怕他突然发难,转身拉着娇红往家里跑。 看着二人跑进家门,顾君宁嘴角抽了抽,摇头道:“屋里头脏,就不请你进去了。” 冯氏强打精神,赶走围观众人。 顾叔陵向韩彻行了个叉手礼,默默扶冯氏回家。 “本想带你出去吃东西。” 韩彻话没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顾君宁。 顾君宁随手抹了把脸,勉强笑道:“改日吧,现在我得回去了。” “做什么?” “关门,打狗。” 第97章 关门打狗 韩彻跟她一起进来了。 “这是我的家务事,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不在,”他叹了口气道,“怕你被欺负。” 顾君宁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是去打狗的,不是去让狗咬的。” “狗要是想咬我,我自然不会去咬狗,但我会用棍子打它。” 韩彻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见他还跟着自己,顾君宁急忙道:“你不信啊?” “信。” 他无奈地笑笑,勾唇道:“我去给你递棍子。” 顾君宁只好由着他随自己一起进了家门。 那头,顾二爷已带着娇红跑到顾母房里跪下,两人一口一个“阿娘”叫得殷切。 顾叔陵沉着脸,抱着胳膊在门口看着。 冯氏刚才挨了顾二爷一脚,肚子仍然疼得厉害,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但她不肯回房休息,倚着门框,满脸愁容。 “婶娘,你怎么样了,还疼么?” 冯氏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反倒安慰她说:“没事,你二叔没用多大力气。” 屋里,顾二爷已拉着娇红给顾母磕了头。 他把那个女人扶起来,故意扬声说道:“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等过完年,我就大办酒席,热热闹闹迎娇红进门。” 顾母迟疑道:“老二,这事还是莫要张扬的好。” 娇红矮身在顾母旁边跪坐下来,满脸假笑,嗔道:“阿娘,这孩子,还得唤你一声‘奶奶’,总要有个名分才是。” 顾君宁走进屋,冷笑道:“这么快就扮上贤妻良母了?我只问你,我二叔身上那瓶护心丹,是不是你换的?” “护心丹?”顾叔陵立刻想起那天验药的事。 顾二爷一愣,反问道:“信口雌黄!三娘,你又在胡说什么?” “头天晚上,二叔换了身七成新的衣服,准备第二天早上去尚药局献药。家里的那瓶护心丹,他一直带在身上。” 众人面面相觑,知她所言非虚。 顾君宁接着说道:“那晚,夜里我出来倒水,见二叔房中一直黑着。二叔,那天晚上你在这女人家过夜,对么?” 顾二爷梗着脖子,狡辩道:“别、别瞎说,我睡的早,天刚黑就吹灯睡了……” 顾君宁一把扯开娇红的领口,按着她的脖子,让众人看她后颈上的红斑。 “痒么?” 娇红接连呼痛,让她松手。 她重重拍了娇红的脑袋一下,这才收回手,冷笑道:“二叔,你也生过这病,你说痒不痒?” 顾叔陵记起顾二爷那天浑身发痒,让他帮忙挠背的事情。 “实话说了吧。” “我在二叔的中衣上洒了药粉,只要肌肤接触到这种药粉,就会生出红斑,奇痒无比。” 她睨着娇红,嗤笑道:“怎么样,受够了么?你只要把你做过的破事说了,我就给你解药。” 众人沉默不语。 那晚,顾二爷定然与娇红有肌肤之亲,才会把他身上的药粉蹭到她皮肤上。 除了顾二爷外,只有娇红有机会调换护心丹。 这一切,昭然若揭。 顾二爷揉了揉太阳穴,苦着脸道:“这肯定是个误会。三娘,娇红她怀着身孕呐,你赶紧把解药给她。” “说不定是别人的种,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娇红捂着脸,尖声道:“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顾郎,她在污蔑我!这个孩子就是你的!” “城西小寡妇?”顾君宁嗤笑一声,问道,“夫家姓甚名甚,家住何方?你一个寡妇,不回娘家,为何跑到那种地方卖糖水?” 娇红极力狡辩,顾君宁懒得戳穿她。 “可她真的和我……她怀的肯定是我的孩子!娘,你管管三娘,她这是要害你的亲孙子啊!” “我和哥哥就不是祖母的亲孙儿了吗?” “顾郎!”娇红猛地站起身,假装要往墙上撞,“我、我这便带我们的孩子去死!” 顾二爷心疼地抱住她,满嘴“心肝儿肉”地哄着。 顾母见娇红小腹微微隆起,身形有些笨重,于心不忍,缓缓道:“三娘,她到底有孕在身。” 冯氏竟也跟着求情道:“孩子……要是落了,会损阴德啊。神仙会怪罪我们造孽。” “好,她要留可以。” “家里只有一间空房间,还有间柴房,收拾出来也能住人。娇红一间,顾绍礼一间,自个儿分去吧。” 顾君宁捉过冯氏的手腕,替她探了探脉搏,叹气道:“婶娘刚才被二叔踹伤,伤及内腑,这些天需得卧床静养。” “祖母这边不能没人伺候。” 她盯着娇红,菱唇一勾,微笑道:“既然叫了声‘娘’,那在娘床前敬孝的事,便交给这位了。” 娇红当即不乐意了,顿足道:“人家还怀着身孕……” “你算计顾家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解药在我手里,再拖上几天,你就等着全身溃烂吧。” 顾二爷也瞥着冯氏道:“我哪有那么用力?那一脚,没那么重吧?” “二哥你来,照着二叔肚子踹,就用刚才他踹婶娘的力道。” 屋子里乱哄哄的,韩彻站在房间门口,听得心中满不是滋味。 她那般明媚生动,像一株向阳而生的花。 但她家中竟有那么多烂泥似的龌龊事,需得她一个姑娘家亲自去清理。 韩彻远远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浮起一丝怜惜。 突然,他听到顾君宁惊呼。 不知她又说了什么激怒娇红。 只见娇红扭着身子,朝她扑过去,像是要和她拼命。 韩彻冲进屋,拂袖掀开娇红,将顾君宁护在身后。 娇红脚底踉跄,跌倒在顾二爷怀里。 “你!你一个外人,居然敢对二爷我的女人动手?” 顾二爷心疼不已,搂着娇红,怒目圆瞪,又怕又怂地看着韩彻。 “凭你?” “呵,没资格跟我说话。” 韩彻回头看着顾君宁,关切道:“可有伤到?” 她摇摇头,“未曾。” 顾二爷壮起胆子,挥舞着胳膊道:“我、我知道你是勋贵人家的子弟,我们平头百姓惹不起你,但你伤了我女人……” 韩彻冷笑道:“伤了便伤了,又怎么样?” “你这是、这是为什么啊?” 他的眼神冷得像结冰。 “我家大夫,你们不护她,我护着。” 第98章 养孙子这件事 顾家乱糟糟的。 韩彻不愿多待,心疼顾君宁受气,便斥退顾二爷,要带她出去散散心。 顾君宁心里窝火,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索性请韩府家丁把他们抬来的东西都送进她房间锁好。 十几担年礼,吃的,穿的,用的,件件都价值不菲。 狭小的房间被塞得满当当的。 顾君宁又找街坊借了把大铜锁,咔嚓一声把房门给锁了。 “婶娘,你回房歇着,千万别下床走动。” “二哥,替婶娘看着点,别让有的人去烦她。” 她扔下两句话,就随韩彻一起离开了。 “要不要我借你几个人?” 顾君宁摇摇头,苦苦一笑。 她那个二叔虽然人混蛋了些,但今日被惹急了,他也并未真的对她动手。 即使韩彻没有拦下,那一铁锹,也绝对不会敲她脑瓜子上。 顾二爷怂惯了,迟早要来找她和解。 至于他带回来那个女人,顾君宁有的是法子好好收拾她。 离开昌明坊,清凉的微风一吹,顾君宁心中的郁结之气稍舒。 “十三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走,我带你去吃好的。” 从大清早应付上门讨债的泥瓦匠,再到举着笤帚追着顾二爷打,然后顾二爷将娇红带回来折腾一通…… 她已有半日未食未饮。 韩彻一说,顾君宁顿时感到腹中饥饿,口舌发干。 他带她去了一家酒楼,上二楼坐好,吩咐伙计先上茶水点心,要了几道菜和招牌切脍。 顾君宁不跟他客气,海饮几杯后,又抓了块糕点来吃。 韩彻好似对食物完全没有兴趣。 他推开窗,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的街景。 寒风嘶嘶吹进窗,顾君宁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拍掉手上的碎屑,嘀咕道:“你在看什么呢?” 韩彻没有回头,唇角勾了勾,压低声音道:“快了。” 她只好裹紧旧絮袍,探了个脑袋随他一起往外看。 窗外是一条长街,街旁有几座院落。 时值隆冬,街上行人稀少,四周寥落寂静。 顾君宁实在不知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候,韩彻朝她勾勾手,指着其中一座院落道:“你看。” 那间院落的门开了。 门里走出个少年,几乎连赶带轰,将一个富态男人并几个随从一并推出来。 还有好几只红色漆木箱子也被扔到门外。 其中一只磕在地上,翻了个盖儿,露出箱子里装的丝绸锦缎。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茶叶和古玩等散了一地。 男人觍着脸还要进去,那少年啪地一下把门关了。 他欲哭无泪,又叫又骂,嚷嚷着让随从赶紧把东西都捡了。 几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一气,灰头土脸地抬着箱子走了。 顾君宁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你知道那座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吗?” 韩彻成竹在胸,饶有兴致地让她猜。 她拖着腮,想了想,笑道:“自然是让人有求于他的人。” 对她这个含混的回答,韩彻并不在意,嗤笑一声,示意她接着看。 没过一会儿,又有人带着礼物蜂拥而至。 那扇门却没有再开过。 里面的人许是受够了砰砰作响的敲门声。 终于,院墙里传出个少年的声音。 “我家主人说了,今日他谁也不见,你们都走吧,别惹他老人家心烦。” 门外的人苦苦哀求,磨蹭半日,方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顾君宁在人群里瞥到张熟悉的面孔。 许一剂? 这老家伙亲自来送礼? 韩彻已收回视线,把玩着白瓷茶盅,淡淡道:“这回猜出来了吗?” “明崖老人?” “嗯。” “真的是他啊……” 排场不小,架子不小,脾气也不小。 看来这位主评审,并非普通医馆能够轻易收买的。 不知是他品性高洁,还是这些筹码根本无法打动他。 切脍已经端上桌。 顾君宁无暇去想明崖老人的事。 她用筷子挑起一丝薄如碎雪的鲜鱼,惊叹道:“好刀工。” 韩彻轻笑一声,将那碟佐鱼吃的葱花推到她面前。 切脍本就是吃鱼的鲜美,不加辅料,唯以葱花为佐。 她大快朵颐,吃了几筷子后,这才想起韩彻。 “十三郎,不吃?” 韩彻脸上露出厌弃的神情,“葱花,不吃。” “那便是你没口福。” 她又夹了一筷子,洒了葱花,白白绿绿,清爽鲜嫩。 韩彻自始至终没有动过筷子。 桌上大盘小盘的菜肴糕饼,他一口也没吃,面前那盅茶,也仅仅沾了唇。 这是什么神仙美男? 若不是见过他吃阳春面,她定会以为他只需餐风饮露便够了。 顾君宁忍不住问道:“十三郎,你难道没什么喜欢吃的吗?” “没有。” 她有些不相信,又问道:“那,你有什么喜欢玩的吗?” “没有。” “平日喜欢去的地方,喜欢穿的衣裳,喜欢听的曲,喜欢看的书,总该有吧?” “……没有。” 否定三连。 顾君宁有点泄气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你总不会什么喜欢的都没有吧?” 韩彻挑了挑眉,神情微微变了,狭长的凤眸似是一眯。 在顾君宁的凝视下,他好像认真地想了许久。 薄唇一掀,仍然是那两个字。 “没有。” 一个没有任何喜好的人,几乎也不会有任何弱点。 顾君宁回过神,缓缓“哦”了一声,埋头挑了一筷子切脍,默默吃着。 “我从小到大,只有应不应该,没有喜不喜欢。” 韩彻脸上浮起讥诮的笑容,像是在自嘲。 “作为祖父的孙儿,该做的,我便去做,做到最好。” “至于旁的,便不重要了。” 顾君宁啪地把筷子拍到案上,瞪大双眼,摇头道:“怎么会不重要?” 韩彻收起笑容,不置可否。 “什么孙子不孙子的?” “你先是你自己,先是韩彻,然后才是定国公的孙儿,才是韩府的世子爷。” 她不禁有点心疼韩彻,不知他是在怎样严苛的环境下长大。 要是换作她孙儿,长的这般俊美,她宝贝他还来不及呢。 韩彻薄唇微抿,垂着眼眸,神情中仍然带着些微冷淡和疏离。 顾君宁认真地看着他,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流转。 她抿抿唇,诚恳地说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那才是最要紧的。” “韩彻,你自己本身,比定国公的孙子重要。” 第99章 人不如故 这几天,国舅府、李府和桑府等,陆续派人送来些年礼。 闻西舟特意过来送礼,与顾叔陵寒暄一番,见了顾君宁,笑着问她什么是凤髓。 “凤髓?”她摇头道,“那是何物?” “上个月有人来我家药行采买,说是有一味药名唤‘凤髓’的,他们合药正缺呢。” 顾君宁用签子拨弄着炭盆里的木炭,漫不经心地笑笑,道:“我才疏学浅,竟没听说过。” 闻西舟笑说,他家经营药行数十年也没听说过什么凤髓。 他原先以为是有人误传,或是玩笑话,但后来多家医馆找来,要求供应凤髓,他才觉得不对。 “我命闻家郎中伙计翻阅医书药典,苦苦寻觅大半个月,仍然一无所获。” “这才想着来问问顾妹妹,看看妹妹是否听说过这味药?” 面对那张温润的笑脸,顾君宁不动如山。 “恐怕要让闻郎君失望了。” 闻西舟笑了笑,又问她济世堂何时开业,可曾雇好伙计,找好供药商。 顾君宁半真半假地答了。 他待了一会儿,起身告辞,让顾君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去闻家找他。 顾叔陵送走闻西舟,回到房中,踟蹰道:“宁宁,以他的意思,似乎是想为济世堂长期供药,你看?” 顾君宁扔下签子,思忖片刻,摇头道:“我自有打算,二哥不必担心。” 虽然闻西舟是二哥的同窗好友,但此人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机深沉,利益熏心,不知他在盘算什么。 几次接触下来,顾君宁觉得他们并非一路人。 若是君子之交便罢了…… 顾君宁搓了搓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双手,起身推着顾叔陵帮她一起清点年礼。 今年,顾家收到无数礼物,家中无需再置办别的年货。 吃的用的,她依次分拣出来,送到婶娘和祖母房中。 李小姐送了她一套上好的狼毫,她特意挑出来转送给二哥。 至于旁的,古玩玉器,首饰钗环,她寻了口大箱子垫了衬布仔细装好。 剩下的,兄妹俩收拾好几日,才分拣清所有门类。 顾君宁挑了几匹蜀锦和绸缎抱到冯氏房里。 “婶娘,你喜欢哪种花色?拿去给自己裁身衣服,做几件新衣明年开春穿。” 冯氏这几天精神恹恹的。 那一脚虽然挨得不轻,但她早就好了,只是顾君宁不准她干活,每天只得养在房中。 见了这堆料子,冯氏两眼放光,她出身布商,哪能不知道这是一流的好料子? 她摸着料子的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道:“这料子,很贵的。” 顾君宁笑笑,避开她的话,说道:“这几日婶娘在房中若是待得闷了,便拿这料子裁衣服,空闲的时候缝几针,当个消遣。” “唉,我这人就是个劳碌命,闲下来还不习惯呢。” 冯氏拉了匹料子,在顾君宁身上比了比,又换了一匹,笑道:“我家三娘生的俏,女儿家花一样的年纪,穿什么都好看。” 顾君宁哄着她,先给自己挑衣服料子。 “三娘啊,你明年就十五了吧?该议亲了,总得裁几身漂亮的新衣裳,穿出去才得体。” 冯氏非要替她裁衣裳,翻箱倒柜找了条软绳来给她量腰身。 “你这孩子,怎么还那么瘦?” 那把小腰不盈一握,冯氏抓着软绳,苦着脸摇了摇头。 大萧女子以丰腴婀娜为美。 她冯氏就吃了干瘦的亏,从小到大没人夸她美,换了个丰满的娇红,随随便便就把她比下去了。 三娘那么瘦弱,明年议亲的时候,婆家不知会怎么挑剔。 顾君宁不想提议亲的事,找了几句闲话敷衍过去,嘱咐冯氏好好在房中“养病”,不要随便给人搭手。 她说的那个人,自然是娇红。 这几日,冯氏称病不出,娇红被迫去顾母身边伺候。 顾母为人保守古板,又重礼教,顾二爷纳妾前,她不准两人同房。 娇红身子重,不肯在顾母房中打地铺。 顾二爷只得把隔壁房间让给她,自己厚着脸皮想去跟顾叔陵挤一挤,却被顾君宁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赶出来。 他抱着铺盖,哆哆嗦嗦地去睡柴房。 大冬天的,柴房门窗漏风,顾二爷一夜没睡着,冻得委屈巴巴。 娇红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顾母时刻离不得人,一会儿渴了要喝水,一会儿有便意要出恭,一会儿冷了要烧炭。 她被折腾得不轻,挺着微隆的肚子,跑去柴房找顾二爷诉苦。 这厢两人刚搂抱在一起,那边顾母又开始叫她。 要是去的晚了,顾母便溺,她还得把床单收去泡冷水里,蹲井边卖力搓洗。 娇红哪吃得了这个苦? 她每天都往顾二爷怀里钻,找他哭诉,让他看自己肿成红萝卜的手。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 次数多了,顾二爷便觉得奇怪。 为什么冯氏老老实实伺候他们老顾家,一干就是十几年,也不见她出声抱怨? 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顾二爷早就不耐烦了,颇有些想给她脸色看。 两人以前干柴烈火,现在却颇有几分架在火上烤的势头。 娇红一口一个“好姐姐”,去找冯氏给她搭把手,让冯氏看她的肚子。 但冯氏听了顾君宁的劝,每天抱着裁剪好的绸缎,安安静静地给侄女缝衣裳。 任凭娇红怎么谩骂,怎么指责,怎么冷嘲热讽,冯氏都装聋作哑。 那几匹缎子,落在娇红眼里,更是火上浇油。 凭什么她一个怀不上种的老女人都能穿那么漂亮的绸缎? 娇红为此没少和顾二爷置气,非要顾二爷给她买几匹更漂亮的回来。 顾二爷哪有这个能耐? 但他怕娇红憋气,对孩子不好,只得从地摊上买些胭脂水粉回来哄她。 顾君宁立刻去胭脂铺买了冯氏喜欢的桂花头油送她。 “三娘!”顾二爷气急败坏,“你就是成心想把我比下去是吧?” 这些天,冯氏不理他。 他夹在顾母和娇红中间受够了闲气。 一回头,顾二爷忍不住念起冯氏的好。 这娇红最爱攀比,经常往外跑,见旁人有什么,便缠着顾二爷要买。 原先,顾二爷还会掏几个钱给她买这买那。 但渐渐的,他那点老底被掏空了。 娇红不高兴了。 尤其是见了顾君宁披着的那顶白狐裘。 第100章 家贼难防 那顶白狐裘油光水滑,一丝杂毛也没有。 娇红眼馋得很。 趁顾君宁背着药箱出门,娇红见左右无人,便偷偷溜到她房间门口。 她走得匆忙,房门没有上锁。 娇红见状一喜,推开门,偷偷摸摸地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陈设很简单,唯有一榻一案一橱,妆台衣箱,并一口普通的大木箱。 她打开衣橱,找到那顶白狐裘。 上手一摸,皮毛柔软密实的手感让她心头一颤。 连她以前伺候过的夫人小姐都没穿过那么好的狐皮裘…… 娇红几乎爱不释手,从衣橱里取出白狐裘,抱在怀里忍不住将脸埋在里面。 温暖柔软的触感令她心动不已。 这东西,要是让那些勋贵人家的大小姐见了,怕是恨不得一掷千金也要弄到手。 她用脸颊使劲蹭了蹭,脑子里浮想联翩。 若是换她穿着这顶白狐裘,出现在以前伺候过的人面前,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教那些不长眼的家伙都惊掉下巴…… 隔了许久,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这才匆匆把白狐裘塞进衣橱。 娇红竖起耳朵一听,应该是顾叔陵回来了。 他好像径自回房去了。 娇红松了口气,眼珠转了几圈,悠悠落到那口大木箱上。 木箱盖子一掀开,露出无数金银首饰和古玩玉器。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敢情这女娃还在房间里藏了那么多宝贝? 娇红欢喜得不知手该放哪里的好。 金光闪闪的,银亮银亮的,多的是一看就很贵重的玩意。 她俯身探进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挑了好几件戒指耳坠,并几条项链,一股脑塞进怀里。 就拿这几件,免得被顾君宁发现。 娇红依依不舍地放下箱盖,捂着怀里藏的首饰,鬼鬼祟祟地离开顾君宁的房间。 这些东西,她得尽快设法处理掉,换成钱藏在外面。 顾母又在嗓音沙哑地叫她。 她恨恨地一顿足,挺着肚子,大摇大摆地回去。 晚些时候,顾君宁出诊回来,先去探望婶娘和祖母,喂祖母喝了药,这才起身回房。 娇红看她的眼神颇为得意,但视线一对上,便有些躲闪。 顾君宁回房关好门,打开衣橱一看,那顶白狐裘被揉成一团塞到底部。 她冷冷一笑。 这个女人果然眼红了。 顾君宁拎起白狐裘拍了拍,整理放好,这才转身去查看别的痕迹。 妆台和衣箱没被动过。 那口木箱…… 她走到木箱旁,蹲下来,仔细检查箱盖的搭扣。 虽然没有挂上锁,但她在箱盖中央放了一根长长的头发。 那根头发已经不见了。 她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的东西乱糟糟的,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想来娇红仅偷了几件不起眼的小东西。 有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那个女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这口箱子放在她房里,娇红就会一直想方设法往她房里钻。 而且,娇红偷走的东西应该会设法尽快处理掉。 这个女人,也该被处理掉…… 前几天,顾君宁被顾二爷求得烦了,扔了个药包给他,让他拿去给娇红泡澡。 娇红赶紧用药包泡水,洗了个药浴后,身上的红斑才渐渐消退。 这股痒劲一过,她便开始处处留心,把衣服都压在枕头下面,唯恐顾君宁又耍什么花样。 红斑彻底消了以后,她对顾家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这个顾家,老太太是个病秧子,摔断了腿连床都下不了。 顾二爷色迷心窍,又懒又馋,怕吃苦,没骨气,这种男人最好拿捏。 他那原配是个没气性的木头人,整天只知道烧香拜佛。 至于顾叔陵,虽然对她以礼相待,但时刻保持距离。这少年郎就是不开窍,不理会她搔首弄姿,想来是个书呆子。 她唯一怕的,就是大房那个三姑娘。 那丫头生的花容月貌,看着斯文柔弱,但以前就去敲过她的门,后来还拎着铁锹追着个大男人打。 每次见到顾君宁,娇红都有些提心吊胆的,生怕她突然露出真面目,变成什么厉鬼模样,回头狠狠咬自己一口。 但自从她从顾君宁房里偷来东西,她就不怕这个小女娃了。 顾君宁再厉害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以她的手段,连这个娃娃都斗不过? 娇红打定主意,要把顾君宁那口箱子搬空。 虽然有几次她差点被撞见,但顾叔陵轻轻关上门,好像只是嫌旁边的屋子吵。 她放开胆子,偷了不少首饰,收拾在小包袱里。 这日,顾君宁早早出门了,顾母身上不爽利,一直昏睡不醒。 顾二爷也不在,娇红心思松动,又去拿了几件东西,揣上小包袱,推开门刚想出去。 突然,顾叔陵的房门开了。 她吓得僵在原地,但那人只是礼貌地揖了揖,转身便往冯氏那边去了。 娇红赶紧跑到前门,拎着小包袱,一溜烟地跑了。 顾叔陵快步回房拉开门,对里面的少女点点头。 “宁宁,她出去了。” 其实,顾君宁装模作样地出门问诊,早就偷偷溜回家,一直躲在二哥房中。 今日机会不错,她相信娇红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果然,娇红带着偷来的东西出门了。 “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谁的人。” 娇红前脚刚走,顾君宁后脚就跟了过去。 只见那女子出了昌明坊,七拐八拐,回到城西那边的坊里。 娇红极为警惕,途中几次换了路线,回头张望时险些看到顾君宁。 好在顾君宁机灵,借路人或店铺错开身影。 直到娇红钻进一家木匠铺,顾君宁才长松了一口气。 接应她的人,应该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娇红把偷来的首饰带到这里,想必是委托此人替她变卖。 这笔钱数目不小。 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而喻。 顾君宁记下位置,想设法查清此人底细,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大喊起来。 “喂,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眼前不知何时蹿出个流里流气的伙计。 铺子里的人俨然也受了惊吓,扬声道:“什么人?” 她转身赶紧离开。 那伙计朝她的背影吹了个口哨,浑不在意地说道:“小娘子这胆子,怎的比兔子还小?” 顾君宁快要跑到街口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她匆匆回头一瞥,只见几个男人追了出来…… 第101章 斗篷下的她 顾君宁假装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 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时快时慢,接连走了好几里地,身后的尾巴依然没有甩掉。 那几个人似乎有所顾虑,并未直接追上她。 前面便要出坊门了。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要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被他们捉住,一时间定然难以脱身。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转,装作对路边的店铺感兴趣。 顾君宁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绸缎庄。 掌柜的立刻笑脸相迎,带她在店内看料子,拉着绸缎给她比划。 那几个人依然守在街对面。 她背过身,笑着要掌柜找人给她量尺寸。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忙招呼下人带她去后堂。 这一去,顾君宁给了那人几十文钱,问了后门的位置,默不作声地从后门跑了。 她顾不得认路,匆匆逃走。 掌柜很快就会知道她从后门走了。 那几个男人随即也会知道。 城西这边她很少来,一出后门就找不着方向,只好凭直觉往热闹些的地段跑。 她只顾四处张望,看也没看路,“咚”地一下撞到一个男子。 那年轻男子轻哼一声。 “顾君宁?” 她猛地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撞进了龙八怀里。 龙八眯起眼,好奇地打量着她。 此刻,她行色匆匆,发髻有些乱,脸蛋因一路小跑而变得通红,额头和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龙八立刻就猜到些什么,“有人在追你?” 话音未落,街尾隐约出现几条人影。 “后门就在这边!” “快追,人肯定没跑远!” 这条路前后通达,并无岔路小巷,也没有其他店铺人家可以躲藏。 顾君宁急了,忙小声唤了句“龙八”。 下一瞬,她被龙八猛地推到墙上。 长臂一挥,他肩上披的猩红斗篷嘶啦展开,将她完全罩在密实的斗篷里。 龙八低下头,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胸前。 “嘘。” 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八单手撑着墙壁,另一只手拢着斗篷,以一个强硬保护的姿态遮住怀里的少女。 她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斜斜地透进些许光线。 年轻男子热烈干净的气息钻入鼻腔。 所有声音和严寒,仿佛都被这顶斗篷隔绝开了。 顾君宁突然想起上次,龙八掐着她的脖颈将她困在假山里。 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无比哀伤。 但这次,龙八强行扣着她的脑袋,将她完全裹在自己斗篷里,用下颌紧紧抵着她的头顶。 就在这时,那几个男人的脚步声近了。 他们俨然看到了龙八和鼓鼓囊囊的斗篷。 龙八今日穿的是金吾卫的衣服,腰间斜斜地挎着佩刀。 几人路过他身边时,脚步有些迟疑,假作不经意,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看。 龙八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其中一人有些不甘,赔着小心问道:“爷,您刚才有没有见到个小娘子,从那边跑出来……” “没有,”龙八低喝道,“滚开。” 那人不信,似乎想上前一探究竟。 龙八冷笑一声,放下斗篷,单手握住刀柄。 那几人见他斗篷里鼓起的形状,的确像是裹着个娇小的女子。 但看他的架势,似乎想拔刀相向。 “这位爷……” “怎么?”龙八挑起唇,扯出最纨绔残忍的笑,握紧刀柄,“想吃刀子?” 他们都认识金吾卫的制服。 十六卫,能进去的都是皇室宗亲或者达官显贵家的子弟。 眼前这个暴躁纨绔的少年,肯定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几人萌生怯意,缓缓往后退。 龙八沙哑着嗓子,低吼道:“别扰了小爷兴致,滚!” 再不知好歹的人也知道,现在不走,待会就未必能好好走开了。 那几人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 龙八也不吭声,护着怀里的少女,贪恋这片刻的馨软。 终于,顾君宁忍不住冒出个脑袋来。 “龙八,人都走了吧?” 他有点舍不得,但还是赶紧收回手,干咳一声道:“这些家伙狡猾得很,我就怕他们没走远。” 顾君宁从他胳膊底钻出来,向他好言好语道谢。 他就喜欢她这一点。 骂他,扎他,或者像刚才那样,她都坦坦荡荡,毫不忸怩,没那种腻腻歪歪的小女儿态。 但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他见了又有点不痛快。 龙八气自己脑子乱,只好扶着刀,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又惹上什么事了?” 顾君宁挑了些要紧的说。 顾二爷那档子荒唐事,她三言两语带过,只说自己是来捉内贼的。 “你?跟踪人?” 龙八哈哈大笑,吓得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 顾君宁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认真地说道:“喂,我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吗?这种事,怎么不去找绿蚁?” 对了,他以前经常派人跟踪她。 他手下的人,对跟踪的确拿手得很。 顾君宁本不想跟龙八纠缠,但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愿张扬,既然被龙八撞上了,就借他的手收拾娇红也好。 “龙八,帮我个忙。” “嗯,我在,说吧。” “帮我查一个人,”她想了想,又摇头道,“不,两个。” 龙八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那么看不起小爷我?别说一两个,就算你要查全京城的人,小爷也帮你查个底朝天。” 顾君宁也学他的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心中隐约有了主意。 上次听刀疤脸说,娇红搬来不足三个月,起先有个姘头经常登门。 那姘头身材五大三粗,身上灰扑扑的,时常带着些木屑。 想来她的姘头就是那木匠。 后来她那个蠢货二叔被娇红骗了,替人养孩子,还要被合伙骗走钱财,想来也是可怜可恨得紧。 既然如此,她便替顾二爷剜掉烂肉。 “走吧,我送你回家。” 龙八解下斗篷,不客气地直接罩在她肩头。 她身材娇小,硕大的斗篷拖到地面,被龙八提在手里。 “干脆我让绿蚁隔几天就去找你,看看有什么要他做的。” 顾君宁解下斗篷,塞到他手里。 “我不要这个。” 龙八有点不乐意,但听到她下一句话,他又乐呵呵地点头笑了。 她说:“龙八,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不管她说哪里,龙八都会点头如捣蒜。 “城东武侯铺。” 第102章 捉贼拿赃 娇红来了以后,顾家每天都闹得鸡犬不宁。 顾母经常唉声叹气,嫌弃娇红手脚笨,好吃懒做,眼里没她这个未来婆母。 而娇红仗着自己有孕在身,动不动就摔碗砸盆,叉腰站窗户根,指桑骂槐地骂老太太。 她还要扭着身子往顾二爷怀里钻,要顾二爷好好心疼她,站出来给她撑腰,让冯氏替她去伺候顾母。 顾母见不得她这副狐媚做派,越发不给她好脸色看。 两个女人相互抵触,顾二爷夹在中间,撞了个满头包。 他本想找个人去劝劝,但偏巧冯氏装病不出,顾叔陵袖手旁观。 三娘那丫头,他又怕得厉害,根本不敢去招惹。 一来二去,娇红撒手不干,逼着顾二爷自个儿去给老太太倒夜香。 顾二爷后悔不迭。 以前冯氏把什么活都包揽了,他丝毫不觉得媳妇辛苦,如今这一趟趟夜香倒下来,他心里委屈得直想掉泪。 是故,他求到顾君宁那里,求她赶紧治好冯氏,让顾家上下都喘口气。 “我看,喘不上气的,只有二叔你一个吧?” 顾君宁冷嘲热讽,顾二爷打定主意不理。 “三娘,我哪舍得真的打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根指头了?” “那天我还不是老脸丢尽,被逼急了,才吓唬吓唬你。” “你祖母都没怎么打过我,我被你打得嗷嗷叫,这口气,你应该能咽下去了吧?” 顾二爷赔礼道歉,又是作揖,又是装模作样地轻轻打手。 顾君宁又好气又好笑,脸色稍缓。 见状,他立刻觍着老脸,做小伏低,极力奉承,只求他侄女给他拿个主意。 “这个女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留在家里迟早是个祸害。” 顾君宁索性与他挑明直说:“还有那个孩子,说来也未必是你的。”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嗫嚅道:“我、我还不是求子心切,想抱上自家儿子嘛。” 二房两口子盼了十几年,盼的不就是一个大胖小子? 这回,他终于可以当爹了。 但这孩子不是从冯氏肚皮里爬出来的,那娇红又是个不安分的。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赶娇红走。 他好说歹说,顾君宁要他先求冯氏消气,过几天她会想法子,好让家里安生些。 顾二爷走后,她打开箱子,检查一番。 娇红已拿走不少首饰,想来够她大赚一笔,数年吃喝不愁。 不过,箱子里还有些值钱的玩意,必然早已晃花了娇红的眼。 她相信,那女人还会再来。 放下箱盖后,顾君宁悄然取出她请易婵为她找来的原料,开始炮制特殊的药粉。 只等明日娇红上钩…… 一大早,顾君宁去顾母房里问安,说起今日有人请她出诊,怕要耽误到午后才能回来。 顾母不置可否,点点头,默然不语。 娇红竖起耳朵听得真切。 那天,木匠铺外,有个伙计见到个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女,形迹可疑,出现在附近。 她没来由地想到顾君宁。 虽没当场抓到人,但她放心不下,决定最后再去一次,多拿些东西出来。 她假装去院中收拾衣物,果然看见顾君宁走了。 顾叔陵今日要去学塾,顾二爷昨晚着凉,躺在柴房里养病。 机不可失。 娇红立刻扔下衣服,鬼鬼祟祟地进了顾君宁的房间。 她打开箱子,挑了几件小的,一股脑塞进怀中,弯腰继续在箱子里翻找。 突然,“咯吱”一声,门开了。 娇红吓了一跳,险些没栽进箱子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君宁指着她,失声惊呼。 娇红赶紧捂着怀里的东西,低头喃喃道:“没、没什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推开顾君宁往外挤。 顾君宁见她怀里鼓鼓囊囊的,不免疑道:“你拿了什么?” “不要血口喷人!什么都没有!” 两人互不相让,推搡起来。 娇红一面护着怀里的东西,一面挥舞着胳膊,作势要往她脸上抓。 顾君宁避开她的指甲,双手抓住她胸前的衣襟,和她好一番撕扯纠缠。 “三娘?”冯氏冲出房间,忙过来劝架,“快住手,住手啊!” 顾二爷听到动静,也拖着病躯,靸着鞋跑过来。 “反了你们!在家里还打起来了?” 二房两口子一人一个,分别抱住扭打的两人往后拖。 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劝开。 顾君宁指着娇红的鼻尖怒道:“她偷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娇红怀里一松,“叮叮当当”掉下几件小玩意。 “这……”冯氏呆了呆。 “你那么多东西,拿你两样好看的,有什么不可以啊?” 娇红厚着脸皮,据理力争道:“我还怀着你们顾家的孩子呢!你一个大姑娘家,就当是给你未出世的弟弟送个小玩意,连这个都舍不得?” 顾二爷臊红了脸,赶紧推走她道:“三娘一个小孩子,她的东西有什么好的,走走走……” “我看你是个惯偷了吧?婶娘,走,跟我去搜她房间,不知那里藏了多少东西。” 娇红脸色惨白,捂着肚子“哎哟”喊疼。 顾二爷吓得一把搀住她,硬着头皮劝道:“三娘啊,她身怀六甲的,受不得刺激,你让着她点。” “凭什么?这个家,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买的?她吃我的喝我的,还要我让她,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君宁作势要拉娇红去报官。 冯氏信以为真,忙和顾二爷一起劝她消消火。 娇红趁机甩开顾二爷,掩面嚎啕大哭,转身跑出了顾家的院门。 顾二爷和冯氏面面相觑。 顾君宁捡起地上掉的那几件东西,扶了扶凌乱的发髻,对顾二爷说道:“这个家,我第一个容不下她。” “三娘,咱们不是说好了……” 顾君宁径自打断他的话道:“我托人寻了个小院子,你让她搬出去住吧。” 事到如今,顾二爷搓着手,勉强答应下来。 “对了,那座院子年久失修,房梁好像快断了。” 顾君宁沉吟片刻,缓缓道:“城西有个木匠铺,听说那家木匠手艺好,收费公道……” “那,我这就过去请?” “不急,用了午膳再去。” 那个时候,娇红应该回来了。 她可不是让顾二爷去城西捉奸的。 真正的好戏,应该在她搭好的台子上唱…… 第103章 好戏开场 顾二爷早早用过午膳就出门了。 他刚走没多久,娇红便沉着脸回来了。 她脸上的潮红未褪,见了顾君宁也没个好脸色,饭也不吃便要回房。 但她一回房,发现衣箱被掀翻在地。 里面的裙子中衣肚兜,全都被扯出来,揉作一团扔在地上。 娇红又惊又怒,但心底松了口气。 好在她把那些东西都交给了当木匠的姘头。 就算顾君宁把这间屋子每块地砖都挖出来找,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她的衣服都被弄脏了,没别的衣物可换。 娇红长松一口气,对着铜镜拉下脸,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冲出房门,破口大骂。 “哪来的贱蹄子敢翻我的东西?” 顾君宁和冯氏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衣物。 饶她怒气冲天,她俩有说有笑,无动于衷。 娇红这回真的来气了。 她转身冲回房间,捡起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衣服,跑到顾君宁面前,劈头盖脸砸过去。 “给我洗干净!” 顾君宁把那堆衣物重新塞进她怀里。 “拿好,滚吧。” “你说什么?”娇红冷笑道,“我肚子里的,可是你们顾家的骨肉!” 顾君宁耸耸肩,不以为然地笑笑。 娇红撒泼,将那些衣物扔在井边,瞪着顾君宁怒道:“你二叔呢?你想气死我,害我滑了这个孩子!” 冯氏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嘀咕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别说那么晦气的话。” “还有你!” 娇红重重地推了冯氏一下,怒道:“整天吃斋念佛装给谁看?肯定是你翻我东西!我就知道你嫉妒我能怀孩子!” 顾君宁一把捉过她的手腕,冷喝道:“这里没有你撒野的份,收拾东西,出去。” 冯氏站稳脚底,捡起地上的衣服随手打包递给她。 “相公在外面寻了个院子,你搬出去住吧。” 娇红一听,转怒为喜。 她早就受够了伺候顾母的日子。 要是她能搬出去,再买几个丫鬟小厮,舒舒服服地伺候着,让她也当一回主子,不知该有多快活。 谁还想跟顾家这几个穷光蛋挤在这个破地方? 但她想到主子的吩咐,又有点犹豫。 这丝犹豫,很快被迫不及待搬走的想法赶走了。 换个地方她照样能盯着顾家,她也算不得私自违抗命令。 这样一想,娇红心中豁然开朗。 “呵,算你识相。” 她连那堆衣服都不要了,嚷嚷着让顾君宁带她过去。 “急什么?”顾君宁不紧不慢地说道,“那边还得打扫修葺,你总不想半夜被房顶压死吧?” 冯氏也好言好语地说道:“相公带人过去了,让你吃了晚饭再去看看,还有什么不合心意的。” 娇红冷笑一声,得意洋洋,瞥了冯氏一眼,只觉得这妇人委实可怜。 活该一辈子给顾老二那个软脚虾当牛做马。 “知道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累着了,这便去歇着,时候到了你过来请我就是了。” 娇红扭着粗笨的腰肢,打着呵欠扬长而去。 顾君宁和冯氏对视一眼,安慰她且等等。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顾二爷守着木匠师徒修理房梁,百般无聊,蹲在地上看起蚂蚁来。 天已黄昏,今日怕是修不好了。 木匠是个短粗汉子,衣服灰扑扑的,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 他来跟顾二爷商议说,明日一早再带人过来。 顾二爷早就等烦了,但记得顾君宁说,要带娇红过来看,便让那木匠再等等。 木匠打发徒弟先带着锤子钉子回去。 天渐渐暗下来。 顾二爷好不容易看到顾君宁带娇红来了。 他喜出望外,得意洋洋地把娇红往院子里领。 木匠本在后院草丛里偷偷撒尿,听见前院有人来了,便提起裤子边系腰带边往外走。 今晚月色迷蒙,脚底几乎看不清路。 好在前面有人点灯,木匠循着灯光找过去。 只见提着灯笼的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少女身后跟着个文弱少年,一个中年妇人。 顾二爷正领着个二十出头的孕妇在看房子。 那个女人……娇红? 木匠一惊,忙用手捂住嘴。 这时候,顾君宁突然指着他的手,好奇地问道:“咦?师傅的手上怎么亮闪闪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袖子上散发着微弱的萤光。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君宁揭开灯笼罩,吹熄了烛火,房间里顿时黯淡下来。 唯有两处萤光愈发醒目。 顾二爷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 他亲眼看到,娇红胸口的衣服也散发出同样的萤光。 “你们两个怎么……” 娇红这才注意到,顿时失声惊呼,“啊啊”大叫,矢口否认。 “我不认识他……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木匠想跑,黑暗中萤光移动,突然被人扣住,留在原地。 顾君宁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烛火。 火光中,众人神情不一,目光看向不同的地方。 “娇红。” 她提着灯笼走到娇红面前,将灯笼举高,照亮那张苍白紧张的脸。 顾君宁微微勾起唇,柔柔慢慢地问道:“你说,还是我说?” 木匠见状不妙,推开按住他的顾叔陵,转身想跑,被屋外的人狠狠一脚踹了进来。 龙八带着绿蚁并几个家丁,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顾二爷惊得张大了嘴,喃喃道:“三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冯氏也不知所措,抓着顾叔陵的胳膊,小心张望。 顾君宁没有回答他,转身问龙八说:“桑姐姐到了吗?” 屋外,传来女子爽朗利落的笑声。 “到了到了,人也抓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顾君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君宁穿过人群,去迎桑绿枝。 桑绿枝带着几个武侯走过来,朝她笑道:“那日,我们按你说的,在黑市和几家当铺安插了眼线,果然捉到来典当首饰的小贼。” 说着,她命人将册子递给顾君宁。 “都拿到陈府李府找管家核对过了,的确是他们送到顾家的东西。结案后,这些东西一并还给你们。” 顾君宁再三感谢她,拉着她走进屋,笑道:“内贼外应都在这里了,桑姐姐,交给你了。” 桑绿枝点点头,抬手示意拿人。 顾二爷彻底糊涂了。 “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4章 谢谢你全家 桑绿枝已带人将娇红和木匠捆了。 “二叔。” 顾君宁挡在顾二爷面前,神情复杂,缓缓道:“这两个月,你经常夜不归宿……” “家里人虽未点破,但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么?” 顾二爷臊红了脸,低头盯着脚尖,嘴里狡辩道:“你们现在都知道,我是和娇红在一起,那也不至于把人绑了啊!” “你以为,娇红是什么人?” 顾君宁这句话,让顾二爷摸不着头脑。 娇红不是个卖糖水的小寡妇吗? 她丈夫意外身亡,婆家嫌她晦气要逼她改嫁,她偷偷逃出村,躲在京城里,靠卖糖水维生。 这些,娇红早就同顾二爷说过。 顾二爷当时把胸脯拍得很响,说要给她个依靠,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番话,他吞吞吐吐地当众复述了一遍。 顾君宁冷冷一笑。 男人,果然不论老少,再没用的,心底都会有英雄情结。 他们总以为,女人柔弱无助,永远只会娇滴滴地待在困境中等着他们拯救。 那个时候,他们定然不会想到,所谓的困境是一张网。 碰了,便要被粘住脚。 “夫家姓什么?哪个村?为何一个人逃到京城,怎么租的院子,秋冬季节卖什么糖水?” 娇红皮肤白里透红,并不像是在大太阳下奔走讨生计的女子。 顾二爷还想替她说话,被顾君宁斜斜瞥了一眼,只得把快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且不说她的来历可疑。” “她三番五次偷我的东西,以为自己得手,交给木匠的人去典当,我岂会不知?” 说着,顾君宁把她如何放头发在箱子上做记号,如何躲在二哥房中等她上钩,如何跟踪娇红到木匠铺都说了。 顾叔陵和龙八为她作证。 桑绿枝命人将她的陈述和证词都记录下来。 木匠矢口否认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装个屁!” 龙八狠狠踹了他一脚,冷哼道:“别急,马上就说到你跟你姘头的破事了。” 他直接将娇红和木匠的关系点破。 顾二爷脸色绿油油的,在烛光下好似浑身冒绿光。 “今日我设局,捉贼拿赃,故意激怒娇红。” “她与我扭打的时候,一心想抓花我的脸,”顾君宁嗤笑道,“没发现我的手上抹了萤粉。” 她早已在手上抹了厚厚一层萤粉。 与娇红推搡时,她故作生气,双手紧紧抓着娇红的衣襟撕扯。 那些萤粉自然抹到了娇红胸口。 顾君宁从怀里取出个小布袋,将剩下的萤粉展示给众人看。 “这种粉末,在白天光线充足的地方丝毫看不出来。但在晚上便会莹莹发光,容易辨认。” 娇红负气离家,顾君宁检查过她盗走的东西,发现还有几样没掉出来。 先前,顾君宁和冯氏作戏,宣称要搜查娇红的房间。 娇红自然不敢把怀里的东西留在家中,定然会去木匠铺找老相好帮忙。 二人不知如何腻歪,娇红胸口的萤粉便沾到了木匠手上。 回家后,娇红没有衣服可换,只能继续穿这一身。 而木匠被顾二爷匆匆叫走,未曾洗手更衣,沾上的萤粉不易脱落,一直留到了现在。 顾君宁解释完,两人面面相觑,脸色死灰。 桑绿枝不禁夸她心思缜密,机警聪颖。 “单是这桩盗窃案,失窃的东西价值不菲,足够这两人在牢里待几年了。” 顾二爷一听,到底有些不忍。 娇红嘤嘤啜泣,哀求顾二爷为她求情,放她一马。 “三娘,”顾二爷犹豫道,“她还怀着孩子啊……” 顾君宁见他执迷不悟,不客气地说:“又不是你的。” 说着,她抓过娇红的手腕,搭上脉搏,片刻后又仔细看了肚皮。 “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了。” “二叔,这个绿毛龟,你真的要当到底?” 龙八噗嗤一笑,一脸的幸灾乐祸。 顾二爷头脑迅速发热,感到全身血液迅速倒流,呼啦一下聚集到头顶。 “你一个外人,关你什么事?” 他顾不得体面,瞪着龙八,眼神凶得像是要咬人家两口。 龙八拍拍手,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了?喏,这女人,我们龙府的逃奴。” “哦?” 顾君宁的眼刀唰地飞了过来。 龙八得意洋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娇红,笑道:“我手底有个小厮说见过她,回去一查,发现她是我家奴婢。” 娇红腿脚发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这女人不老实,买通了管角门的妈妈,经常溜出去私会她表哥,对,就那个三寸丁。” 龙八朝木匠努努嘴,接着说道:“两人早就暗通款曲了,肯定是因为有了身孕,怕事情败露才逃了。” 说着,他同情地拍了拍顾二爷的肩膀。 “然后找了个冤大头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当便宜爹。” 顾二爷痰迷心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顾叔陵和冯氏忙去扶他。 娇红突然高呼道:“主子救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是老主子,是老主子吩咐……” 她这一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君宁皱眉看了过去。 绿蚁机灵,赶紧抽出块汗巾,带几个人强行堵住她的嘴。 娇红双眼瞪得滚圆,嘴里啊啊发出破碎的声响,拼命扭动身子像是想求饶。 “少爷,”绿蚁赔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莫要让这婆娘的屁话污了爷的耳朵。” 木匠被几人团团围住,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个字也不敢说。 桑绿枝带走两人,其他人也跟着她离开。 龙八故意等在门口,双手抱着后脑勺,乐颠颠地看着顾君宁,边朝后退,边笑道:“喂,这次我可帮了你个大忙。” 要是龙府发现娇红的踪迹,派人报官,告顾家私藏逃奴。 娇红有身孕,顾二爷定然百口莫辩。 那这藏匿之罪,必定难以洗清。 好在他龙八英明神武,及时察觉,将人移送官府,救了顾君宁一家。 他想摆出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但得意快活的笑却掩都掩不住。 龙八已经准备好听她如何谢他了。 顾君宁的眼底冰冷,唇角的笑容泛着寒意。 终于,她开口了,语气诚恳,听不出一丝异样。 “龙八。” “我谢谢你全家。” 第105章 顾二爷的心结 真相大白。 顾君宁猜都不必猜,脑子里已浮出答案。 孟氏,这一切都是孟氏在暗中设局。 顾家并非铁板一块。 顾二爷无疑是最好突破的那位,而他想要儿子都快想疯了。 孟氏先拿住个怀孕的娇红,威胁她逼她就范,安排她住到城西,设计引顾二爷去她家喝酒。 接下来,顾二爷稀里糊涂地和娇红发生关系。 娇红以孩子来讨他欢心,顺理成章地住进顾家,替孟氏监视顾君宁的一举一动。 但这并非孟氏的最终目的。 明年,试药结果出来后,顾家一旦入选,孟氏便会报官来抓娇红。 藏匿逃奴的罪责不轻。 娇红有孕在身,与顾家早已脱不了干系。 若是顾家因此落了案底,尚药局必然会提前划掉顾君宁的名字。 到时候,她想要靠宫廷供奉翻身,便成了痴心妄想。 顾家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被京城百姓唾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早就料到娇红来历不明,不能多留。 但万万没想到,把线索递到她手里的竟然是孟氏的宝贝孙子。 这傻孩子还眼巴巴地等着顾君宁谢他。 “什么叫‘谢我全家’?”龙八垮下脸,咬牙切齿道,“顾君宁,你是不是在骂我?” 顾君宁压下心中的怒气,诚恳地摇摇头。 龙八不信。 她叹了口气,朝他揖道:“就当我给你全家拜个早年吧。” 孟氏阴魂不散,又算计到她头上。 这笔账,她记下了。 眼下,顾二爷遭受刺激,一蹶不振,被送回家后,躺在床上发起高烧,满嘴胡话。 他一会儿求顾君宁别打他,一会儿唤他爹娘,一会儿又皱着眉头叫“大哥”。 冯氏心疼得团团转,不停地拿湿帕子给他敷额头。 顾叔陵拿着妹妹开的方子,去坊里的药铺敲门,找伙计帮他抓药。 这边,顾君宁为顾二爷施针,他的神情渐渐舒缓下来。 冯氏仍然担心不已,试探着问道:“三娘啊,你二叔这样烧一夜,会不会把脑子给烧坏了?” “无妨,早就坏了。” 顾君宁收起银针,突然想起什么,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这个脉象…… 她不顾冯氏害臊,问了夫妻同房的几个细节。 冯氏羞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 “是了。原是二叔的问题。” 难怪他与冯氏成亲十几年未有所出。 娇红那么快就有身孕,这在冯氏眼里,或许是因为娇红年轻体壮,比她容易生养。 但身为大夫,顾君宁清楚地知道,冯氏的底子很好,不可能怀不上孩子。 她早就怀疑问题出在顾二爷身上。 今夜为他搭脉,问冯氏的细节,都足以佐证她的猜测。 顾二爷果然不能生育。 但他并非天生体质如此,而是因为后来…… 顾叔陵买药回来了。 见冯氏心系丈夫,顾君宁便留她照顾二叔,自己出去帮顾叔陵一起煎药。 两人正在厨房忙活,突然听到顾母在高声叫冯氏。 “二哥,我去吧。你让婶娘好好陪着二叔。” 顾君宁擦了手,快步来到顾母房中。 见来的人是孙女,顾母没有表现出丝毫惊异,指着杯子让顾君宁帮她倒水。 顾君宁耐着性子服侍老人喝了几口温水。 顾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三娘,别怪你二叔。” “我怪他做什么?”顾君宁冷笑道,“要怪,也该是婶娘怪,他对不住的人是他的结发妻子。” 两人僵持片刻。 顾母幽幽叹了口气,道:“老二啊,他只是太想要个孩子了。” “他一直想分家,想要二房长子也能名正言顺地继承顾家的医术。” “三娘,若不是你爹爹入狱,他要照顾你们兄妹,这个家,其实早就散了。” 顾君宁不解。 老人与她解释说,五十年前,她姑祖母顾瑜意外坠崖而死,曾祖顾遐龄悲痛之下,一病不起,临终前留下遗言。 他要求,顾家历代仅能有长子承袭医术,其余子女各奔前程,不得学医。 传到顾绍安和顾绍礼兄弟俩这一代,她祖父顾珣依照亡父遗训,仅将医术传给长子顾绍安。 次子顾绍礼虽想学,但父亲不肯教他,仅让他接触药堂生意。 而到了顾君宁这一辈,顾叔陵开蒙前,顾大爷顾绍安便被捕入狱,家中无人能教他医术。 眼见着顾叔陵跟随夫子读书,无意学医,迟早要走上仕途。 顾君宁自学成才,并非长子,顾二爷私以为没坏顾家的规矩。 他想要个儿子,与大房分家后,他二房的长子也能继承顾家衣钵。 三十几年的不甘,全都寄托在二房长子身上。 但这个长子又迟迟没降生。 顾二爷虽从没提过,作为他的生母,顾母怎么会看不透小儿子的心思? 先祖遗训一直是顾二爷的心结。 他因此恨上了姑姑顾瑜。 顾二爷不止一次在顾母面前发牢骚,痛骂他的短命鬼姑姑。 要不是顾瑜,先祖怎么会立下这么不近人情的规矩? 这些,顾母挑拣着说给顾君宁听。 听得她冷汗涔涔。 要是顾二爷知道她就是顾瑜,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这倒霉孩子,原来早在她重生前,就和她结下梁子,恨她恨得咬牙切齿。 顾君宁无奈地点点头,算是听明白了顾母的话。 她以为这便完了,没想到顾母又补充道:“绍礼不能生育的事,你不要告诉他。” “这么说,”顾君宁眯起眼,疑惑地问道,“祖母都知道?” 顾母点点头,缓缓道:“老二以前伤了身子,顾家相熟的老郎中给他看过,是我求他瞒着老二和他媳妇。” 这一瞒,就瞒了十几年。 以至于冯氏陷入自责,以为是自己的缘故,责怪自己不能为顾家传宗接代。 顾二爷也因此戴了顶不明不白的绿帽子。 “唉。” 她不知该说什么,长叹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盯着顾母。 “祖母既然主动提了,那不如告诉我,二叔究竟因为什么伤了身子?” 这句话如同魔咒,瞬间抽去顾母所有的生命力。 老人好似刹那间衰老下去,脸上血色全无,苍白的嘴唇像一道干涸的裂口。 双唇嚅动,发出低哑无力的声音。 顾君宁凑过去听,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乱葬岗。” “……他去给你祖父收尸。” 第106章 姑姑显灵了 珣儿? 顾二爷的父亲,她前世的弟弟,顾珣…… 她猛地想起,在原主记忆中,一家人从未为祖父上过坟。 顾珣的灵位虽供在祠堂里,但他埋骨何处,原主一直没有印象。 “乱葬岗?怎么会是乱葬岗呢?” 顾君宁不信。 顾珣生前曾是大魏尚药局奉御,朝廷五品官员,怎么可能沦落到被抛尸乱葬岗? 屋子里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忽明忽暗。 顾母垂着眸子,脸上生机全无,仿佛不愿再提以前的伤心事。 北风呜呜拍打着窗棂,好像亡者的呜咽,惹人心酸。 两人沉默良久。 终于,顾母声称倦了,将顾君宁赶出房间。 这是十四年来,顾母第一次松口,肯将往事透露给她。 虽然只有一星半点,但好过让她胡乱猜测。 顾君宁心中酸楚,默默去了祠堂。 刚上了炷香,便听到顾二爷和冯氏的说话声。 “你回去吧,别管我,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顾二爷推门想进来,但身体晃得厉害,踉跄了几下,被冯氏一把托住手肘才站稳。 他想在祠堂里单独待一会儿。 冯氏拗不过他,只得扶他进屋后关门离开。 在他进来前,顾君宁已钻到供桌下,把自己藏起来,重新盖好长长的桌帷。 顾二爷还发着烧,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扑通一声在蒲团上跪下。 “阿爹……” 这一嗓子,喊得他的心生疼,自个儿先落下泪来。 “儿子给顾家丢脸了,儿子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好……” 他将自己这些年做过的糊涂事说了个遍。 许多事,他都知道他做得不够好。 但他能力平平,哪怕拼上命,丢尽脸,干不好就是干不好。 “爹,儿子又来跟您商量了。” “您什么时候显个灵,让儿子替大哥去蹲大牢,这个家,大哥来扛,儿子无能,扛不住啊……” 顾君宁躲在供桌下,听得有些难受。 但很快,他又数落起顾瑜来。 “爹,您等等。”顾二爷爬起来,把顾瑜的灵位翻了个面,跌坐在地开口道,“这回姑母她就听不到了。” “您在下面,可得好好说说我这个姑姑。她怎么就不能活久一点呢?” 顾二爷把他没能跟父亲学医,全都怪罪到顾瑜头上。 这些,顾君宁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满不是滋味。 说着说着,顾二爷又说起自己的事来。 “阿爹,儿子刚才又梦见您了。” 之前,他低烧不醒,在睡梦中面露痛苦,不住地喊着“爹”和“大哥”。 顾君宁先前也看在眼里。 梦一醒,顾二爷便马上来祠堂。 “十多年了,爹,十多年了……” “礼儿,想您……” 他的声音哀切,顾君宁鼻子一酸,跟着掉下泪来。 “爹啊,儿子现在最怕的,还是乱葬岗啊。” “……我梦到,我又跑到尸体堆里,一个一个翻过来看,他们谁都不是爹啊!” 顾二爷忍不住,放声大哭。 当年,他深夜跑到乱葬岗,偷偷给狱中自尽的父亲收尸。 成千上百的尸体,新鲜的,腐烂的,停着乌鸦的…… 他不知翻了多少具尸体,才从尸堆里找到父亲的尸首。 下山的路很长。 他背着发臭的尸体,摸黑往下走,走了好几个时辰。 乱葬岗下有条沟,他没看清,摔到沟底。 等他从沟里爬上来时,父亲的尸体暴露在外,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运送尸体的狱卒…… 那是顾二爷一生噩梦的开始。 “爹,他们轮流毒打我,把我扔水牢里,双手吊着,在冷水里泡了大半个月。”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顾二爷哀声道,“爹,我还不如一头撞死,跟您一起走,这个家,有大哥就够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几乎说不下去了。 顾君宁脑子里一片混沌。 她从未想到,顾家曾经遭受过如此致命的打击。 顾二爷不能生育,想来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伤。 但顾珣究竟因何入狱,又是怎么死的,还有顾大爷…… 顾二爷哭累了,迷迷糊糊的,脑子逐渐变得迟钝。 听他说话开始前言不搭后语时,顾君宁哑着嗓子,把嗓音放得老成持重,问道:“侄儿,我问你,我弟弟为何入狱?” 顾二爷吓了一跳,“你你你,你是谁?” 空无一人的祠堂内,唯有阴风拍打门窗的簌簌声。 “你把我的灵位转过去,以为我不知道吗?” 供桌上,顾瑜的灵位背对着他,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幽幽注视着他。 “姑、姑?” 他声音打结,腿肚子没出息地抽起筋来。 顾君宁沉声道:“礼儿,告诉姑姑,你父亲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顾二爷瘫坐在地,脑子麻木,已分不清这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双唇僵硬,不自觉地吐出几个字。 “爹……他扛不住狱里的酷刑。” “触墙而亡。” 自尽? 竟然是自尽! 顾君宁的心好似被狠狠扎了一刀。 血窟窿里汩汩涌出鲜血。 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大哥呢,他在哪里?” 提起大哥,顾二爷心中的软弱思念,齐齐涌了出来,仿佛在一瞬间变回被兄长保护的幼童。 他哇哇大哭道:“大哥还能在哪里?” “我大哥,在天牢……关了十几年,我在外面,等了十几年。” “他不就是给父亲求情吗?哪有儿子给爹求情就犯法的,要关就关我啊……” 他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顾君宁只知顾二爷性子懒,偷奸耍滑,软弱可欺,却从没见过他如此伤心失控。 “大哥……我大哥他还没见过三娘啊!” 听他骤然提到自己,顾君宁的心尖被一把揪住。 “嫂子没了,二郎三娘长大了。” “大哥,呜呜……大哥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二爷哭得快喘不过气来,抱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 顾君宁原想再问问他顾家的案子。 但一提到案子,他就说不出话,全身抖如筛糠。 到后来,顾二爷哭死过去。 顾君宁掀开条缝,见他晕倒在地,刚想从里面爬出来扶他,桌帷却被人掀开了。 微弱的烛光中,顾叔陵俯身朝她伸出手。 “宁宁,来,小心头。” 她惊讶地把手递给哥哥。 顾叔陵拉她出来,淡淡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第107章 心上的疤 十多年前,大魏灭国,大萧建国。 前朝尚药局奉御顾珣依然留在宫中,负责照料沦为阶下囚的末代魏帝。 魏帝虽主动退位,但高祖对他颇为忌惮,仍然派重兵看守,不准他离开禁苑半步。 顾珣是唯一可以出入禁苑的宫外人。 起初几年,顾家如履薄冰。 后来,看守逐渐松懈,高祖不时宴请魏帝作陪,众人都以为魏帝能在深宫禁苑中得享天年。 没想到,魏帝突然发病,一夜暴毙。 顾珣当场被抓走,刑部很快判下来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时任尚药局医正的顾绍安冒死为父亲求情。 他提出,魏帝之死必有蹊跷,恳求刑部彻查再判。 顾绍安带着血书去的。 这一去,他也被投入狱中,与父同罪。 当时,与顾家交好的医师无人敢站出来为顾家父子说话。 魏帝下葬后,刑部匆匆判父子俩终身监禁。 从此两人再没踏出天牢半步。 那时候,顾二爷刚娶妻,但家中一片惨淡。 没过几个月,顾绍安的发妻庄氏临产,因种种波澜,她身心俱损,生下顾君宁后便撒手人寰。 顾家的风波尚未结束。 不到一年,天牢的狱卒来传话,说是顾珣在狱中触壁身亡。 但顾家摊上的案子干系重大,上面不准家人为案犯收尸,命狱卒只管弃尸荒野。 顾二爷冒险为父收尸,被狱卒当场发现。 他被抓后,冯氏辛苦拉扯兄妹二人,照顾婆母,到处奔走求人无果。 过了十来天,顾二爷被放回家。 全家抱头痛哭,不敢再提。 他大病一场,病好后就变了一个人。 那个时候,顾叔陵虽然还小,但他记事早,小小年纪就明白家中不易。 这几年,他虽从未在妹妹面前提过这些往事,但他一直在暗地里调查顾家的案子。 当年的故人都不在了。 他查得很艰难,但好在总算查出些眉目。 涉及宫廷,他不敢声张,也不敢告诉顾君宁。 直到他意识到,让顾君宁从别人口中得知,或许会比他想的更糟糕。 与其放任她乱猜或是被误导,不如由他这个哥哥亲口告诉她。 “宁宁,事情就是这样。我虽未能查清案情全貌,但接下来可能每一步都会更加艰险。” 顾叔陵的意思,她当然明白。 只要顾大爷一日待在牢里,那这根刺,就仍然扎在当权者心头。 顾家平白蒙冤,但这冤,并非靠真相就能洗刷。 “二哥,宁宁知道了。” 这些,她都记下了。 兄妹二人相处下来,一直颇为默契,谈话时往往点到即止。 顾叔陵知道妹妹并非冲动莽撞的性格。 “你要是想知道,以后我查到的,都会告诉你。” “只是宁宁,”他缓缓叹道,“答应我,你有什么想法,都不要瞒着我,好么?” 顾君宁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问道:“二哥,那大哥他,和此事也有关系吗?” 她大哥…… 素未谋面,不知去向。 顾叔陵清隽的脸庞上浮起朦胧而伤感的神色。 “今晚就不要再问了。” 这是他心上的一道疤。 十四年了。 这道疤仿佛已经结痂,但只有顾叔陵知道,伤疤下面的血肉早已溃烂发黑。 留下这道疤的,不止他一个。 一夜北风。 顾母听不清外面的动静。 她年纪大了,耳朵背,隐约听到祠堂里有哭声,但又以为是风灌进破旧的堂屋,吹得呜呜作响。 摔断的腿虽还未完全康复,但她已能自己抱住腿慢慢挪下床。 今晚冯氏在隔壁照顾顾二爷,不会有人来找她。 她披着外衫缓缓下了地,费劲地从床底掏出个小盒子。 盒子外漆剥落,露出些许木质。 顾母颤抖着手打开盒子,盒子里赫然卧着一只幼童的虎头鞋。 小小的虎头鞋,放在掌心刚好可以握住。 鞋子红红绿绿的,早已褪色。 她捧着那只虎头鞋贴在胸口,忍不住埋头哽咽起来。 这只鞋子,属于她的另一个孙子。 “是祖母害了你……” 顾母趴在床边,用尽全身力气,将哭音憋在喉咙眼里。 虎头鞋变得像滚炭一样烫手。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缓缓流过两行浑浊的眼泪。 她低唤道:“伯陵,伯陵啊……” 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 冯氏几次替顾二爷用湿帕子擦脸,换井水浸过的帕子替他敷额头。 虽然三娘说二叔只是气急攻心,歇息两天就好,但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趁着顾二爷昏睡,她偷偷跑回房烧香,跟她供着的神仙菩萨求情,让她替丈夫生这场病。 顾二爷不喜欢她求神拜佛。 但除了漫天神佛,山野精怪,她也不知道她还能去求谁。 冯氏回房时,顾二爷仍然双眼紧闭。 这张脸,老了不少。 以前,媒人替他说亲,说他长的俊,又高又瘦,读过书,认识好多字,还打理着家里的药堂。 冯氏不信。 她一个小商贩家的姑娘,没念过书,不会弹琴跳舞,不会下棋作画,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那么好的小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她大嫂吴氏打趣说,该不会是媒人瞎说,顾家老二没准是个矮胖麻子脸。 冯氏害怕了,整晚睡不着觉,爬起来求神仙赐她个没麻子的相公。 直到顾二爷假装来买布,偷偷和冯氏见过,冯氏才放下心来。 人瘦了点,但精神。 那张脸,斯文清秀,一看便是读书人的脸。 她心里欢喜得开出花来。 但她家长辈嫌顾二爷没福相,顾家拿不出多少聘礼,想把她嫁给杀猪匠家的儿子。 一向唯唯诺诺的冯氏第一次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拿上吊威胁爹娘,非顾二爷不嫁。 这些,外人都不知道。 她欢欢喜喜地嫁进顾家。 那时候的顾二爷,年轻俊秀,一说话就脸红,斯斯文文的。 冯氏嘴角噙着丝笑,看向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 “相公啊,你以前长的多好看啊。”她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头发,“你老了,我也老了。” 娇红的事,她不是不恼。 但这些年顾二爷是怎么扛过来的,她比谁都清楚。 她心疼她挑的夫婿。 她心悦那个清瘦斯文的翩翩郎君。 他变了,但他还是她相公。 冯氏坐在床头打瞌睡,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她的心里话。 她没有看到,顾二爷的眼角划过一滴泪。 第108章 工具 一夜风雪。 天亮时,雪停了,但屋檐上早已覆了一层银白的积雪。 庭院中银装素裹,树梢枝头被压弯了腰,似要坠下纷纷扬扬的雪沫。 年关将近,定国公府中早已开始布置。 国公爷本不喜热闹,往常过年从来都不愿铺张。 但今年他特意叮嘱过,让梅若雪来操办,布置得隆重些,热闹些。 是故,下人们早早从库房取出彩锦和灯笼。 韩府到处张灯结彩,扎了鲜艳的彩锦,挂起簇新的大红灯笼。 银白的素雪也未能掩去喜庆的红。 今天,梅若雪起了个早,亲自监督下人布置庭院。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 虽然今年她的丈夫和几个叔伯兄弟戍边,不能回家团圆,但难得祖父有些兴致,她必然要好好操持,讨老人欢心。 韩羽带着几个小厮在院子里踢球。 那只竹条球是韩彻命人编的,他喜欢得很,得了新球就把以前的藤球扔到一边。 看着裹成团子的儿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梅若雪不禁微微一笑,心中郁结多日的担忧稍缓。 祖父病重,不肯吃药,不知能不能撑过这几天…… 梅若雪嘱咐儿子跑慢点,当心地滑。 说话间,她看到韩彻端着药进了祖父的院子。 这段日子,韩中尧不愿按时服药,也很少吃东西。 他仿佛只剩一口气,靠一丝执念吊着这条命。 韩彻一进门,韩中尧便看了过来。 那碗药,被安静地放在一旁,他看也不看一眼。 “十三,”老人虚弱地问道,“还有几天过年啊?” “三天。” “三天啊……”韩中尧疲惫地闭上眼,似乎觉得这个期限太过漫长。 韩彻知道他的心思,缓缓道:“我这就派人去请顾大夫。” “不,”韩中尧用眼神制止他离开,“你坐下,我说,你听。” 十几年前,顾家父子入狱。 韩中尧曾想为顾家求情,但他追查之后,越查越心惊,彻底打消了求情的念头。 南边有一伙流寇作乱,打出“匡扶大魏”的旗号,公开宣称要推翻大萧王朝。 这股流寇,很快就被朝廷军队秘密镇压下去。 此事在朝中无人知晓。 但被派去镇压的军队隶属韩家军,领队的将军是韩中尧的亲信。 从亲信口中得知这个秘密后,韩中尧立刻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如果他替顾家求情,那便是将顾家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捉拿顾家父子虽是刑部的决断,但朝廷众臣都知道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谁。 韩中尧转而以替君父分忧为名,悄悄进宫,说服高祖留下顾家父子性命。 他说,仅凭渎职之罪,不足以被处死,顾家父子一死,此事定难服众。 高祖素来最爱惜仁德之名。 而且,韩中尧所说的欲盖弥彰也不假。 这桩案子,最终盖棺定论,被判为渎职罪,罚二人终身监禁。 韩中尧设法打点天牢上下,让顾家父子在狱中好受些。 但顾珣天生傲骨,受不得此等折辱,终于趁狱卒守备松懈时触壁而亡。 上面震怒,将此事压下,不准顾家人收尸。 韩中尧为此自责不已,落下心结,身体状况愈加恶劣。 哪怕他后来十几年如一日,费心接济顾家,买顾家祖宅,找人照顾济世堂生意,处处维护,心中依然愧疚难当。 “是我,我没保护好她的弟弟。” “她的后人,我怕是无法保护了。” 韩中尧说话的声音极轻极细,除非离得很近,否则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翕动。 韩彻跪在祖父膝边,默默听着老人的嘱咐。 “十三,祖父命不久矣。以后,你替我护着她些。” 他说的那个“她”是谁,韩彻心中自然明白。 “是。” 祖父不说,他也会做的。 虽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韩中尧抚胸剧烈地咳了一阵,缓缓吁出口浊气,低声道:“她很像那个人。顾家的冤案,她怕会插手。” 所以,祖父在临死前,强撑一口气,坚持把当年的旧事告诉他? 韩彻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她要查,我便暗中帮她?” 老人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悲哀的光。 “不。” “阻止她。” 查下去,整个顾家都要跟着遭殃。 韩彻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但他隐约觉得,顾君宁自有主张,绝不会依顺任何人。 “十三……祖父要走了。” 老人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我知道,韩家谁都不想让我走,他们要留着我这张保命符。” 韩彻猛地抬起头,满脸讶异。 当年,顾瑜出走,韩家接旨,韩母亲自进京见孟家的人。 就是那时,各地混战,成亲前,韩中尧恳求魏帝派他领兵出征。 韩中尧刚出京,韩家便起兵随藩王反叛。 韩母被杀。 他领兵倒戈一击,投入萧高祖麾下。 多年征战,萧高祖逐渐统一各地,韩氏被迫投降,韩中尧保下韩氏全族。 但高祖对韩氏猜忌之心不减,建国后将韩氏中坚力量全都派到偏远分散的前线戍边。 京中的韩中尧,是韩氏唯一的中流砥柱。 这些,韩彻都懂。 韩家长辈一直训诫韩彻说,韩家的命,韩家的地位,韩家的荣辱富贵,全都是祖父给的。 他是祖父的孙儿,要做祖父的喉舌和手脚。 韩彻从小就听惯了这些话,心中的叛逆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身为韩家的后人,他被父母推到祖父身边。 祖父对他一直不冷不热。 他表面恭敬有加,但心中一直不理解祖父,不理解他为何要对顾家如此上心。 不论是韩家,还是祖父,他都没有真正关心过。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在意什么。 直到顾家三姑娘出现…… “十三,”韩中尧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不必再监视祖父了,祖父……替你高兴。” “祖父!” 这一惊,他骤然跪直身体,嗓音里竟带出一丝哀伤。 他一直是韩家监视定国公的工具。 原来,祖父什么都知道。 “好孩子,祖父教过你的,都记住了吗?” 韩中尧教他兵法,教他读史,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培植自己的势力,唯独没有教他如何当他的孙儿。 但此刻,他凝视着韩彻,微笑道:“我可以当你是我的孙儿吗?” 第109章 五十年,故人言 快过年了。 冯氏早就忙活开了,顾君宁兄妹给她搭了把手,一起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敞亮。 除夕前一天,雍鹤溪如约来了。 他提前给冯氏拜年,说了一大堆吉祥话,哄得冯氏笑逐颜开。 冯氏忙去厨房给他端瓜果点心。 趁着四下没人,雍鹤溪把他替顾君宁准备的东西交给她。 前几天,顾君宁找到他,让他帮忙备些信笺。 那些信笺需得做旧,看上去或是摸起来,像是放了几十年的纸张。 雍鹤溪花了不少心思,才将信笺质地成色做旧,信心满满地将那叠信笺送过来。 顾君宁道了谢,教了他几个偏方。 医术药理,旁门左道,她似乎都很精通。 雍鹤溪一向佩服她无所不知,有时候甚至好奇,那颗漂亮的小脑袋里,到底塞了多少学问见识。 不多时,雍鹤溪背下秘方,起身告辞。 顾君宁本想邀他留下来过年。 但他连连摆手,摇头道:“过年多好啊,求签祈福的缘主得排起长队,趁着年节都想听吉利话,又肯花大价钱。” “姑奶奶,我知道你待我好,但大过年的,还是放我躺着挣钱去的好。” 顾君宁无奈苦笑,只得由他去了。 回到房中,顾君宁推开书案上的杂物,将信笺铺在面前,研墨提笔,手腕微微发抖。 这些信,是写给韩中尧的。 但并非出自顾君宁之手,而是以顾瑜的身份写的。 试药那天,她见过韩中尧,看出他已萌死志。 顾君宁见过无数病人,分辨得出谁在求生,谁在等死。 韩中尧那日的情状,正是在向顾瑜的后人道别。 她不甘心。 不想看着他满怀遗憾地离世。 这几封信,是她给韩中尧开的药性最烈的续命药。 顾君宁望着泛黄的信笺,手中毛笔饱蘸墨汁,但一次次墨汁沿着笔尖滴落,一滴滴,重新落回砚台里。 她出神地想了很久,终于提起笔,在信笺上方写下一行字。 “乐扬吾兄。” 这是五十几年前,两人私下通信时,她最喜欢写的称谓。 落笔是顾瑜的字迹。 风骨遒劲,清隽婉约。 一提笔,顾君宁的思绪便回到了五十年前。 她离京的那一天,京郊飘散的柳絮,绕着马蹄翻飞的蝴蝶,渐渐远去的城墙…… 一幕幕,宛若昨日。 顾瑜孤身上路,背着药箱,走遍大魏山河。 她见过的山川草木,见过的茅屋草舍,见过的桃花流水,断壁残垣,化作一笔一划,浅淡入信。 大魏山河辽阔,顾瑜足迹遍布全境。 北境荒原风雪肃杀,江南人家草长莺飞,这些,她都悉心写下,说给故人听。 还有她救治过的病人,她在战火中保护的孩子,她无奈焚烧的病患尸体…… 一切的一切,她都亲身经历过。 她只管娓娓道来,用一贯平和温婉的措辞,轻轻柔柔地说给他听。 顾瑜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她曾深爱过的男人缺席了。 但在那个男人生命的尽头,她希望能为他弥补上些许缺憾。 随着笔下风物流转,她的心绪时而激荡不平,时而平静恬淡,一颗心竟好似重新在顾瑜的胸腔中跳动。 写到最后,她以顾瑜的口吻,与韩中尧定下百年之约。 窗外夜幕降临。 案头唯有一灯如豆。 在灯油烧尽前,顾君宁将信封好,压在医书下。 她打算过几天便去韩府探望他。 这几封信,她到时候以顾家后人的身份,亲手交到韩中尧手里。 顾君宁方才觉得疲惫不已。 刚要收拾笔墨,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救命啊!救救我爷爷!” 她立刻跑出房间,顾叔陵已抢在她前面打开院门。 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瘫倒在地。 少年拥着老者,目光闪动,面对顾君宁,恳求道:“小娘子,听说你是大夫,快救救我爷爷吧。” 顾叔陵帮他一起将老者搀进屋。 少年候在旁边,只说老者突发疾病,倒地不起,具体什么病症他也不知道。 顾君宁神情冷静,已认出眼前的少年。 这小子,不是明崖老人的侍从吗? 她至今还记得他冷着脸,把访客连人带礼扔出院门。 既然是他,那这个老人必然就是…… 顾君宁心中有了计较,并未点破,为老人看过舌苔脉象,回屋取了银针。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伸开双臂拦住她,大声道:“我爷爷这是怎么了,得的什么病?” 他想考教她? 顾君宁眸光闪烁,噗嗤一笑道:“中毒了。” “不可能!” 少年颇为入戏,头摇得像拨浪鼓,非要让顾君宁再好好看看。 顾叔陵有些担忧,但顾君宁让他放心,自己胸有成竹地跪坐下来,捧了杯茶慢悠悠地饮着。 少年还要催促,顾君宁淡定道:“要么你自己从怀里取解药给老人家服,要么让我针刺逼毒,你选吧。” 见她那般笃定从容,少年有些撑不住了。 “二哥,去门口替我守着,别让婶娘撞进来。” 顾叔陵依言离开。 少年立刻紧张起来,盯着顾君宁手中寒芒闪烁的银针,吞吞吐吐地说:“那这、这是什么毒?” “这毒看着吓人,少食无害,用来骗人最合适不过。” 顾君宁轻捻银针,对榻上双眼紧闭的老人笑道:“老人家,我说的对吗?” 说着,她接连几针,逼出毒素。 老人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 他坐起身,拔下银针,擦去污血。 “小娘子好眼力。” “过奖过奖,”顾君宁笑道,“老丈是成心来考教晚辈医术的吧?” 老人却盯着银针,目光炯炯地问道:“顾家针法?” 顾君宁点点头,惊讶于他竟能一眼认出顾家施针的手法。 “年纪轻轻,已有近十成气候……” 老人自言自语,很是满意。 顾君宁给他倒了杯热茶,他翻身下地,接过茶,服了解药,坐下后竟开始拿医理来问她。 这老者不按常理出牌,一举一动,皆依从自己心性。 他问的多是疑难杂症,特殊药理,还有医家心得。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 谈到后来,老人仰起脖子,将茶一口饮尽,“小姑娘虽造诣不浅,但有一处不足,必然害你。” 第110章 除夕夜 世事变迁,斗转星移。 医术并非一成不变。 虽然前朝战乱,医术进步迟缓,但大萧建国后,南北交融,药材流通、医术交流频繁,不似前朝闭塞阻滞。 顾君宁虽医术高明,但她的部分医家观念还停留在五十年前。 五十年,沧海桑田。 闭门造车自然不可取。 明崖老人看到的,正是她的这处短板。 在得知顾君宁的医术皆为自学后,他不禁感慨后生可畏,摇头叹道:“可惜小娘子晚生了五十年,否则家师如果能遇到你这样的徒弟,必然喜不自胜。” 不过,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何她的认知停留在几十年前。 好在药理不变,她聪颖过人,只要有心,这些年医家取得的进步,她肯定很快就会留意到。 一番交谈后,他已看出,她是个极好的苗子。 若是稍加点拨,她以后的成就定然不输顾家先祖。 两人谈累了,明崖老人提出要去顾家祠堂上香。 顾君宁带他过去,看着他站在供桌前,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前排的灵位上。 他行的是前朝礼数,隆重尊崇,仿佛在向师者父者行礼。 上过香后,明崖老人告辞离开。 临走前,他问顾君宁,是不是已经猜出他的身份。 顾君宁笑而不语。 “这个年,”他狡黠一笑,皱纹里透着慈祥,“只管好好过吧。” 弦外之音,便是让她不必担心尚药局试药的结果。 顾君宁含笑送走一老一少。 此人似是与顾家有旧。 刚才看他上香时,顾君宁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隐约觉得亲切,也不知是何缘故。 很快便是除夕。 当天下午,冯氏拾掇出几大食盒酒菜交给顾二爷。 天牢素来不准家人探视囚犯。 但每隔几年,牢头便会准许一名家属在除夕当日探监。 今年,天牢的狱卒来通知顾家,轮到他们去探视顾大爷了。 只有一个名额,去的自然是顾二爷。 他病好后,一直躲着顾君宁,一来是因为他没脸见自家侄女,二来是怕侄女打他骂他。 去探监的事,他也没跟兄妹俩商量。 晌午一过,顾二爷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便去了。 顾君宁只当没看见。 她忙着帮冯氏打点庭院,搜罗出过去一年用坏的东西,什么笤帚衣物,全都堆在院子里。 顾叔陵本要帮忙扔掉,冯氏急匆匆地拦下。 “二郎别动,放着放着,这些东西可不能丢出院墙外去。” 晚上要点火堆烧了,这样新的一年里,家里的仓库才能够装满。 顾叔陵只好去准备柴火。 这些规矩,虽然前朝也有,但顾家无人迷信,很少照做。 顾君宁第一次见,颇有兴致。 冯氏神秘兮兮地带她在角落里挖了个坑。 “三娘啊,老人们都说,穿破了的鞋得埋在院子里。” “这样,家里就会出当大官的儿子。” 刚好今年顾叔陵要参加省试。 冯氏早就盼着他一举高中,风风光光地穿上官服。 埋完鞋子,备好柴堆,外面天色已晚。 街上钟鼓齐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哎呀,该去看驱傩了。” 冯氏忙将兄妹俩往外撵,嘱咐他们好好跟着驱傩的队伍,接些祥瑞福气回来。 今晚,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燃起火堆。 火光接天,热闹喧嚣。 兄妹俩刚出巷曲,便遇到坊间的驱傩队伍。 戴着面具的老翁老妪领队前行,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 傩翁和傩母身后,跟着一两百个戴面具的小孩。 他们像模像样地唱着驱傩词,蹦蹦跳跳地走在队伍中间。 还有不少男女,头戴妖魔鬼怪的面具,且歌且舞,欢声笑语不断。 有唱曲的,有跳舞的,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众人跟着队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顾叔陵怕人潮把他俩冲散,便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将她护在身边。 顾君宁也回握住兄长温暖干燥的手。 驱傩词唱的是百姓驱鬼的故事。 “……适从远来至宫门,正见鬼子一群群,就中有个黑论敦,条身直上舍头蹲。耽气袋,戴火盆。眼赫赤,着绯裈。青云烈,碧温存……” 嬉笑声,欢呼声,脚步声,还有家家户户庭燎烧东西的噼啪声。 顾君宁几乎听不清唱词。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顾叔陵被人踩了几脚,还有人差点倒在他身上。 他拼命护着妹妹,挤出人群,躲到人少些的街角。 “呼……”他长舒一口气,问道,“宁宁,没事吧?” 顾君宁点点头,突然听到身后炸响几声啪啪声。 她回头一看,只见街角那户人家院门大开,几个顽童从院子里拖出来一大堆竹子。 门边燃着火堆,孩子们将砍下的竹节扔进火里。 竹节中空,被火点燃后,会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顽童们捂着耳朵,往火里扔竹节,在一片噼啪声中,对着迸出来的金色火花欢呼雀跃。 顾君宁笑笑,刚想指给二哥看。 一抬头,她却发现顾叔陵正盯着某个方向看得出神。 那边,一个年轻男子抱起跌倒的小女孩,将她放到路边的石阶上,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泥人去哄她。 小女孩忘了哭泣,伸手接过彩色泥人。 男子带着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看不到他的真实面容。 但见他身穿青衣,身材清瘦挺拔,修美如竹。 不知为何,顾叔陵一直死死盯着那人。 “二哥?”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顾叔陵全无反应。 小女孩拿着泥人,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个年轻男子缓缓直起身。 顾君宁脚边炸响一声爆竹响,将她吓得险些跳起来。 她忙回头去看,没看到男子的动作。 顾叔陵依然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隔着漫天火光,两人遥遥对视。 顾叔陵紧紧攥着拳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时候,年轻男人抬手掀起面具,仅露出一角下巴和薄薄的唇。 他勾唇一笑,放下面具。 顾叔陵如遭雷击,呆立原地。 “二哥,你在看什么?” 顾君宁扯了扯他的衣袖,看向他苍白的脸。 人群中,那抹青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了。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刚才那一瞥,或许是他的幻觉。 顾叔陵勉强笑笑,摇头道:“没什么,认错人了。” 第111章 过年 昨晚,顾二爷从天牢回来,坐在自家门口,拎着酒坛子,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大年初一。 他宿醉未消,没有下床。 冯氏早已起床,张罗着让兄妹俩换新衣裳。 往年顾家家境贫寒,贴身里衣都是用麻布缝的,硌得皮肤微微刺痛。 今年情况好转,冯氏缝了几身丝绸里衣,又给家里人都做了绸布外衣。 顾君宁还瞒着她,买了羊皮夹襦,放在她衣橱里。 以前家中穷困,顾家上下穿的冬衣都破旧不堪。 夹襦里塞的尽是蚕茧的杂质浮丝。 不出几年,那些浮丝都从衣服的缝隙里跑出来,整件夹襦单薄得可怕。 而冯氏自己穿的夹襦,里面填的居然是揉烂了的草纸。 是故,顾君宁攒钱买了羊皮夹襦,哄着冯氏穿上,笑盈盈地夸她身姿挺拔,笑说以后还要买狐皮豹皮给她穿。 冯氏欢喜得双手不知该放哪里,一个劲地说别花那个冤枉钱。 “婶娘就是个粗人,整日要干活,哪穿得了那么贵重的衣服?” 说着,她还要把羊皮夹襦脱下来给顾叔陵。 “二郎下个月该去考科举了,他才得好好穿厚点,别临到考试了反而冻病了。” 顾叔陵忙推辞,说妹妹也给他备了衣服。 冯氏又感动又欣慰,拉着兄妹俩去给顾母拜年。 因这年节的缘故,每个人脸上都笑盈盈的。 后院早早扎了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竹竿上挂着彩纸剪成的数面条形旗子。 风一吹,彩色的长条随风翻飞。 冯氏喜滋滋地说,这是祈福用的,专门给家里人祈长命。 顾君宁帮二哥一起换了桃符,贴上对联。 以前顾家家徒四壁,连桃符都舍不得换新的。 每年顾二爷都要将旧桃符重新漆一遍,当作新的挂到门口。 今年他撒手不管,顾叔陵从市集里买来对新的换上。 门口的对联是冯氏请人写的。 虽然并不算高明,但胜在寓意好,吉祥喜庆。 这几天,冯氏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顾君宁还备了屠苏酒,用大黄、白术、桔梗、蜀椒、桂辛、乌头、菝葜等药材混成。 冯氏让顾叔陵将酒坛子浸在井里,大年初一才从井里捞上来喝。 顾二爷精神不佳,只顾喝面前的椒柏酒。 顾母腿快好了,被顾君宁扶出来,坐在正席。 冯氏端上五辛盘和胶牙饧,还做了汤中牢丸。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过团年饭,彼此祝酒,算是过年。 大年初一,京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摆了酒宴。 外出拜年的时候,大家可以一路讨酒水吃,相互拜访。 顾君宁不喜欢凑热闹,随冯氏回了趟娘家拜年,便一直闭门不出。 按照规矩,品阶高的官员在除夕夜要进宫陪皇上守岁喝酒。 第二日,京城文武百官都要上朝,参加元日大朝会。 韩中尧年事已高,但以他的地位,定然在除夕宫宴的受邀之列。 大朝会礼仪程序繁琐,丝毫怠慢不得。 除了写骈文,进贺表,拜圣上,还要进宫拜陈太后,这一套流程少说也要三四个时辰。 顾君宁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但有韩彻照料,她多少安心些。 这几日,京城人家走亲访友。 定国公乃朝廷重臣,一代名将,登门拜望的宾客定然络绎不绝。 顾君宁不便前往,只好待在家中,整理医书,等待大年初七后再登门。 冯氏怕她闷在家里无聊,就找了些零碎绸子陪她剪彩胜。 初七当天,家家户户门窗上、屏风上,都要贴女眷亲手剪的彩胜。 冯氏先教她用红纸剪大团大团的牡丹。 顾君宁心灵手巧,一点即通。 婶娘只教了一遍她就会了。 两人又剪了些花草燕雀,人物山石。 顾叔陵特意找来亮闪闪的金箔,冯氏一高兴,又剪了个展翅的凤凰。 到初七那天,家里到处贴满了女眷们巧手剪成的彩胜。 冯氏本来剪了对大蝴蝶,非要让顾君宁簪上。 但她有些不好意思,捡了对精巧别致的绿绸兰草来簪。 初七是人日,要吃煎饼,喝菜汤。 一大早,冯氏就备好吃食,催促兄妹俩来吃。 顾君宁刚梳洗好,就听到院门被敲得咚咚作响。 一开门,龙八喜气洋洋的笑脸出现在门口。 “顾君宁!” 他乐呵呵地冲她一抱拳,“小爷来给你拜年了!” 龙八穿了一身绛色新衣,面料光滑,质地不俗。 顾君宁噗嗤一笑,“穿的跟个红包似的。” 他已经抬脚跨进门槛,往顾君宁手里塞了好几贯铜钱。 “喏,给你的,图个吉利。” 每贯铜钱穿了一千个铜板。 几千个铜板加在一起,险些没把她的手腕坠断。 龙八见她穿了身粉粉嫩嫩的绸衣,领口露出些许蓬松的白色羊毛,愈发衬得那张小脸粉雕玉琢。 他娘的,真可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顾君宁的眉眼长开了些。 比起初见,她脸上的稚气褪了。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眼波一转,顾盼生辉,他大半个魂便没了。 “龙八,你今天不当值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拍脑门,笑道:“当啊,但我跟头说好了,晚点过去,第一个就赶着来找你拜年。” 顾君宁轻笑一声,推他出门。 她今日梳了未婚少女常梳的双环垂髻,发髻边簪了碧色的兰草彩胜。 龙八一时心痒,趁她不注意,抢了一枚彩胜揣到怀里。 顾君宁没看到他手心藏着的东西,以为他故意扯自己的发髻,嗔怪道:“你做什么?” “没、没什么。” 龙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回头道:“对了,上元节那日,你……” “咳咳,你肯定有空吧?” 他猛咳一阵,耳尖发红,假装无所事事,随口道:“那个,我来接你可好?” 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每年十四、十五、十六这三天,夜禁取消,金吾放夜,众人通宵游玩赏灯。 龙八这个要求,让她不知所措。 她没吭声。 龙八心里慌了,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揉乱,嘟哝道:“快点答应我就好。我赶时间,还得去姜六家呢。” 听他提起姜姣,顾君宁心头火起。 她将龙八和他的压岁钱一并扔出院门。 “不好!找你的姜六陪你去吧。” 第112章 上元灯节 定国公府。 顾君宁见到韩中尧时,他正坐在窗前,望着白茫茫的雪地出神。 “国公爷……” 她行过礼,上前给老人诊脉。 但韩中尧并没有伸出手腕,而是用慈爱温和的目光看着她,微笑道:“好孩子,来,过来些。” 他的身躯单薄如纸,脸上毫无血色。 北风一吹,他偶尔咳嗽,就像要将破碎的肺都咳出来一样。 顾君宁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以定国公的身体状况,就算安心调养,也不过一两年的光景。 何况,他已再无留恋,一心想要追随故人而去。 韩中尧吃力地笑笑,问了她吃的用的,家中生计,又嘱咐她,以后可与韩彻多来往。 她知他在交代身后事,但她没有点破,佯装欢喜,顺着老人的意思乖巧点头。 冬雪未融,银白的积雪反射出清冷的光。 雪光映着她的脸庞,白瓷般的肌肤吹弹可破,愈加衬得那双眸子清澈动人。 韩彻远远站在廊檐下,看着祖父慈祥地和她说着话。 她好似一株白梅,幽静清丽,与周围的白雪苍松相映成画。 她的美,是一种浸润的美,安静润泽,春风化雨,并无夺人声势之感。 但她立在雪地里,皑皑白雪便成了一幅画卷。 韩彻惊艳于她的美貌,这种美,融于山水,融于万物,却能令周围的一切倍添光彩。 他看到顾君宁从怀里取出一叠封好的信,恭谨地交到祖父手中。 祖父低头看信,双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反光让他眼花,他好像看到祖父的眸子里闪过些许晶莹。 很快,顾君宁起身告辞。 他等在庭院门口,送她离开,问起刚才她交给祖父的东西。 “我前些时候收拾家中旧物,在祖辈留下的医书里,发现几封信,信封上写着什么‘烦弟珣儿转交韩中尧’。” 顾君宁解释道:“顾珣是我祖父的名字。这些信,应是我姑祖母所留。” 只是韩中尧回京没多久,顾珣便获罪入狱了。 后人自然不知此事。 若不是顾君宁从祖辈遗物中翻出来,这些信恐怕要随着顾家堆积如山的医书尘封。 她这番话,说得淡然平静。 韩彻默默听着,淡淡扫了她一眼,“是么?” 他的语气并无半分试探。 顾君宁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深不可测的样子。 也不知他信,还是不信。 送她到大门口时,韩彻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的脸,微笑道:“十五那日,上元灯节,与我一起,如何?” 顾君宁顿时头疼不已。 又是上元节。 自大魏起,上元灯节早已成了有情人私会的日子。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些旖旎佳话,她怎么可能不知? 别的日子倒也罢了,哪怕韩彻约她去过七月十五,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但龙八刚约过她,被她一口回绝了。 要是她跟韩彻一起出去,被龙八看到,不知会生出什么误会。 她可不想夹在这两人中间遭人非议。 韩彻似乎不急,神情淡淡的,像往日那样,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他的脸极为英俊,眸子深邃漆黑,定定地望着她时,好像要将她揉进眸光里。 薄唇微微抿着,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顾君宁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多谢十三郎抬爱。” 韩彻反应很快,已经听出拒绝的意思。 “跟龙八?” 她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已与我家兄长约好,让他带我出去看灯。” 韩彻闻言,轻嗤一声,狭长的眸子眯起。 “兄长?”他的尾音拖长,嗓音低沉悦耳,偏又带着一丝嗤笑,“那便算了。” 顾君宁走后,韩中尧一口气读完了所有长信。 是阿瑜的字啊! 是她的口吻…… 一字一句,犹如故人言笑晏晏,娓娓道来。 在信里,他陪顾瑜一起,看遍了大好河山,尝遍了人情冷暖。 每个字都像是顾瑜念给他听。 看完最后一封信,信纸已濡湿了不少。 他握着信,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最后几行字上。 顾瑜说,今生已无缘,但求与尧郎定下百年之约。 三生石畔,奈何桥上,彼岸花旁,两人百年之后再求一见。 若她先走了,她便要游遍幽冥彼岸,绝不会在桥头痴等。 待他活到一百岁,她自会在忘川河边等他。 但在那之前,他若来了,她便恼他,一恼之下绝不再见他。 落款是“顾家阿瑜拜手”。 韩中尧反反复复看那几句话。 他又哭又笑,喃喃说好。 这些,的确是阿瑜才说得出来的话。 阿瑜待人温婉和善,但她的性子比谁都倔,她说了不见,那定然不会见他。 韩中尧心中焦急,忙大声叫下人进来。 下人惊慌失措,忙跑进屋。 “去,给我端药来。” 这是多日来,韩中尧第一次肯服药。 韩彻在门外见了下人,心中惊喜,但又觉得奇怪。 顾君宁走之前,特意留了新的药方,让他交给下人尽快煎好。 她似是料定,定国公会重拾生机。 韩彻越来越觉得她有趣。 人刚走,他已经想要再见她了。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顾君宁早已和二哥说好,请他带她出门赏灯。 一年中,唯有这几晚可以通宵达旦,夜游不归。 顾叔陵只当她孩子心性,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到了那晚,天刚黑,冯氏便催促兄妹俩出门。 外面比除夕夜还要热闹。 千万盏彩灯高高挂起,犹如一条发光的游龙,盘桓在墨蓝的天空下。 街上游人如织,欢声笑语,接连成海。 顾君宁挽着二哥的胳膊,紧紧贴着他,以免被人群冲散。 花灯如昼,香车宝辇。 今夜,朱雀大街上竖起几栋高高的灯楼。 灯楼下,花枝招展的宫女和乐伎且歌且舞,衣香鬓影,满头珠翠,在夜色中璀璨夺目。 还有舞龙的,杂耍的,耍猴斗鸡的,穿行其间,来来去去,热闹极了。 行人们纷纷驻足观看,拍手大笑。 在这样的氛围里,顾君宁心情自然轻快,不时指些新鲜的东西给哥哥看。 顾叔陵温和地笑着,带她上前,与早已等在灯楼下的男子见礼。 “灵均,抱歉,我们来晚了。” “无妨,我也刚到。” 灯火中,闻西舟对顾君宁微微一笑。 “顾妹妹,今晚我与你们兄妹结伴同游,可好?” 第113章 连环修罗场 闻西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君宁带着询问的神情抬头看向顾叔陵。 闻西舟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大步走来,笑道:“我朋友少,家中并无兄弟姊妹,今夜除了顾家决明,实在找不到别人作伴。” 顾叔陵也点头道:“本来上个月已与灵均约好,不过宁宁想来,我想着也无甚关系,灵均也说没事……” 她只好笑笑,抓紧顾叔陵的衣袖。 前方被看灯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闻西舟带他俩改道,沿着河岸徐徐往前走。 数万盏丝绸扎的彩灯在风中微微招摇。 灯光映在水中,宛若一串串沉在河底的星辰。 水面上,繁星的倒影与摇曳的灯影交错,别有一番情致。 闻西舟和顾叔陵一路有说有笑,时不时找顾君宁说几件学塾里的趣事。 “顾决明!” 这时候,有人在背后大声喊顾叔陵。 他们回头看到几个年轻书生,其中一个是顾叔陵的同窗。 闻西舟拍拍他的肩道:“决明,过去打个招呼吧,我陪顾妹妹在河边等你。” 顾叔陵知道那人与闻西舟关系不好,只得嘱咐妹妹等他回来,转身朝那人走去,与他们见礼。 顾君宁眼尖,发现陈鲤珠的堂兄陈戈也在那几人中。 他与顾叔陵相互行了叉手礼,互通姓名后,神情明显为之一振。 几人交谈甚欢,顾叔陵一时脱不开身。 “顾妹妹,我们沿着河边走走吧,决明他自会跟上。” 水边风大,桨声不断。 顾君宁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便同他一起缓步往前走。 “你看,那边在放河灯。” 她循着闻西舟指的方向看去。 许多对年轻男女,结伴在河边放灯。 彩纸扎成的莲花灯里立着一根短短的蜡烛。 他们将心愿写在纸条上,放在莲花灯里,让河灯带着他们的祈愿顺水漂走。 这个风俗,大魏以前便有。 顾君宁看了一会儿,并不觉得新奇。 “枯等无趣,”闻西舟已向路边卖莲灯的摊贩买了两盏灯,“我们也放灯吧。” 他借来纸笔,递给顾君宁,让她把心愿写下来。 见他先埋头写字,她也不好推辞,提笔想了想,在窄窄的纸条上写了一行字。 闻西舟收起纸笔还给摊主。 顾君宁顺手拿起他写好的纸条,把两张纸条都攥在手心,准备塞进不同的莲灯里。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被人一把捉住。 那人轻易从她的手心夺过那两张折好的纸条。 “写的什么?” 他的声音刻意压低,清越如风,悦耳极了。 顾君宁瞪着韩彻的脸,恼道:“还我。” 他比她高一个头,只需将纸条拿高些,顾君宁便够也够不着。 韩彻气定神闲地展开纸条,目光落在两张不同的纸上。 他的眼神骤然冷下去。 一张写着“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愁架上药生尘。” 另一张写的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闻西舟是药商之子,顾君宁却是闺阁少女,这两张字条各出自何人之手,似乎并不难猜。 最让他惊讶的是,两人的字迹如出一撤。 端庄挺秀,撇捺都较别的笔画浑厚。 他不及细看,指尖一僵,手中的字条已被闻西舟抢走。 闻西舟看到字条上的字迹时,脸色也随之变了,眼中闪过狂喜的光芒。 但他匆匆折好字条,握在手心。 “顾妹妹,我们去放灯吧。” 顾君宁没有看到闻西舟写的是什么。 韩彻冷着脸,眼神冰冷可怕,眼底又好似燃着怒火。 这孙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以为自己骗了他,骗他说会和兄长出门,暗地里却和闻西舟私会? 顾君宁心一紧,赶紧解释道:“十三郎,我二哥他在那边,他也来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听到有人高喊道:“停车停车,小爷要下去!” 是龙八的声音。 她一抬头,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挤在人潮中,艰难地跟着前方的马车缓缓挪动。 车帘被人猛地一把掀开。 龙八一纵跳下车,手里挑着盏兔子灯,兴冲冲地拨开人群挤过来。 “顾君宁!” 闻西舟和韩彻都紧紧盯着他。 他好像没看见二人似的,兴高采烈地把那盏兔子灯强行塞到顾君宁手里。 “好看吧?我特意给你买的。” 龙八一脸得意,眼巴巴地盯着她求表扬。 顾君宁被另外两个人盯得头皮发麻。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管,”龙八叉腰耍赖道,“反正我看着好看,就一定要买给你。” 闻西舟捧着两盏莲灯,挡在顾君宁身前。 “顾妹妹,走吧,我们去放灯。” 龙八“咦”了一声,好像刚看到他似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 “怎么又是这小子?” 他一脸嫌弃地瞪了闻西舟一眼,突然发现他身侧的韩彻。 “韩十三?怎么你也在这儿?” 龙八浑然没在意韩彻身上散发的冷意,随手揽过他的肩,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 韩彻的脸上结了层冰。 他盯着龙八领口别的彩胜,冷笑道:“你穿身红衣,戴这绿叶,倒是别致。” 顾君宁顺着他的目光,一眼瞥到那枚绿绸剪的兰草彩胜。 这、这不是她头上簪的那枚么? 前几天,冯氏发现她头上簪的兰草掉了一枚。 她没在意,一直簪着剩下那枚。 直到今天,她居然在龙八身上发现掉了的那枚彩胜。 更可怕的是,韩彻先于她发现了。 闻西舟何等精明。 他看看龙八的领口,又回头看看顾君宁发髻上簪的彩胜,脸上顿时浮起古怪的神情。 龙八还好死不死地一挺胸,生怕别人没看到一样。 不远处,数万盏彩灯悬挂在半空中。 夜色下彩云缤纷,霞光万道。 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被风轻轻吹来,和着无数金玉环佩的叮咚声,旖旎风流,引人绮思。 五颜六色的灯笼下,灯火辉煌,流转变幻,映得众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顾君宁僵在原地,挑着那盏粉色兔子灯,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那辆马车停在他们跟前。 车上又下来个身着锦绣华服的骄矜少女,手中挑着一盏黄色的兔子灯。 她惊讶地看着顾君宁。 顾君宁也看到了她。 姜姣。 第114章 落水 粉色的兔子灯,黄色的兔子灯。 除了颜色不一样,两盏灯的外观并无二致。 姜姣的表情格外难堪,眼里迸出的火光,像是要将顾君宁给烧成灰。 顾君宁也颇为尴尬,只想赶紧把那盏灯塞回龙八手里。 龙八终于看出她的不快,指着姜姣手中的灯,赶紧解释道:“那盏灯是她自己买的。” 他一脸讨好,又指着粉色兔子灯道:“粉色的多好看,只剩最后一盏了,我挤破头才给你抢到的。” 姜姣脸黑如炭。 顾君宁撇撇嘴道:“喏,还你,我不喜欢。” “为什么啊?”龙八挠头道,“你看,比黄色的好看多了吧?” 他全然没发现,姜姣咬着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顾君宁接过闻西舟手中的莲灯,顺势将那盏粉色兔子灯递给他。 闻西舟一愣,被迫接过兔子灯,立刻挨了龙八一记眼刀。 “闻郎君送我河灯,我借花献佛,送你兔子灯,就当是龙八公子送的吧。” 几人愣在原地,皆是一脸错愕。 她捧着莲灯,转身快步走到河边,蹲下去将河灯轻轻推入水中。 “顾君宁!” 她听到身后响起一把尖尖细细的女声。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姜姣。 姜姣果然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很得意?能让龙八哥哥和别的男人围着你转,你心里不知该有多高兴,还装什么清高。” “我又不是香香甜甜的花,要狂蜂浪蝶围着我转做什么?” 顾君宁蹲在河边,缓缓回过头,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她眸子里妒火正盛,熊熊燃烧。 那张五官精致的脸庞因嫉妒而显得扭曲。 姜姣年纪虽轻,但顾君宁已经从她脸上看到几分和孟氏相类的刻薄。 “你一个下贱的平民,就该有点平民的自觉,别以为八哥哥会纡尊降贵,看上你这种贱民。” 顾君宁淡然笑道:“别忘了,我是郎中。等到染了重病,你们这些贵人的命,尚且要靠我这平民来救。” “至于龙八,除了找我看脑子,只求他一眼也别往我这边看。” 姜姣也买了盏河灯托在手里,拦住她的去路,低声威胁道:“那你就离八哥哥远点,否则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凭你?”顾君宁噗嗤一笑,摇头道,“先顾好你自己吧。” 姜姣想起上次在国舅府被顾君宁算计,导致她当众出丑,遭姐妹厌弃。 那次以后,姜二娘和姜五娘都不肯搭理她。 她大哥出事后,姜二娘被迫下嫁,把这一切都怪到姜姣头上。 母亲嫌她不中用,姊妹恨她带累姜家女儿名声,她在家中的日子委实难捱,只盼着早早嫁进安康侯府,远离父母姐妹。 龙八对顾君宁的好,让姜姣心中警铃大作。 她虽相信,以顾君宁的出身,高攀不起龙家的门楣。 但龙八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他要是和顾君宁纠缠不清,岂不是打她姜六的脸面? “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吗?” 姜姣蹲在她身边,假装要放灯,回头发狠道:“你再敢和我作对,我就找人将你绑了,卖到勾栏院里去。” 她以为,这席话足够将顾君宁吓破胆。 没想到顾君宁莞尔一笑,淡定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便是风月场所,难为你竟随时想得起。” “如此好去处,你尽管自个儿去吧。” 姜姣咬了咬牙,冷笑道:“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不远处,龙八发火,狠狠将那盏兔子灯抢回来,大声道:“又不是给你的,你接过去做什么?” 闻西舟一时无语,摇头苦笑。 韩彻冷眼看着,嗤笑道:“小八,我看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龙八不知韩彻的心思,以为他在嘲笑自己,顿时不服气,跳脚道:“那又怎么了?本少爷送的,喜不喜欢都得给我接着。” 说着,他指着整条灯火辉煌的长街,嚷嚷道:“她要是还不喜欢,我把整条街的灯笼都给她买下不就行了?” 他见姜姣和顾君宁在河边说话,顾不上和韩彻斗嘴,提着粉兔子灯笼,大步流星走过去。 “顾君宁!不准把我送你的灯给别人!” 就在这时,姜姣伸长手臂,装作要放灯,突然反手抓住顾君宁的手腕。 不及她挣脱,姜姣尖叫一声,撞到她肩上,两人一起跌进河里。 元月的河水冰冷刺骨,腥臭难闻。 她被姜姣拖着掉进水里,眼前全是溅起的水浪,耳朵里灌满河水,隐约听到姜姣在呼救。 “救……救命啊!她推我!” 姜姣拼命拍打水面,尖叫挣扎。 顾君宁略通水性,但身上穿的冬衣顷刻间吸满了水,坠着她往下沉。 突然,她后腰一紧,被人抱住,带出水面。 下一瞬,一件深灰色的皮毛披风将她紧紧裹住。 她双腿离地,被韩彻打横抱在怀里,大步走上石阶。 鼻腔里的水腥味很快散去。 顾君宁抓着他的衣襟,像是确认自己已经安然无恙,深吸了几口气,咳嗽道:“放我下来吧。” 韩彻依言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替她拢了拢身上裹的披风。 她刚才呛了口水,还没彻底回过神来,看向周围,总觉得灯影摇曳,光怪陆离。 龙八将兔子灯扔在一边,手忙脚乱地脱自己的衣服。 姜姣仍然在水里扑腾,扯着嗓子尖叫求救。 她想,哦,他要去救姜姣啊。 冷风一吹,她无暇细想,下意识裹紧披风。 龙八突然转过身,将他脱下来的那堆冬衣夹襦全都往她身上堆。 “小爷又不是没衣服。” 他作势还要脱贴身的绸衣,被韩彻拦住。 韩彻朝河边斜了一眼。 “哇!” 姜姣刚被下人捞起来,浑身湿漉漉的,跌坐在湿滑的河岸边,掩面哇哇大哭起来。 龙八愣了愣,粗声粗气地吩咐道:“送你家小姐回去。” 姜姣被扶起来,发髻散乱,全身湿透,头上还挂着一两根水草。 “是她,是她推我下河……” 她扑进龙八怀里,嚎啕大哭,非要龙八替她出气。 河边昏暗,远处的人只看到二女并肩蹲在一起,并未看清她俩如何跌进河里。 姜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口咬定是顾君宁推她。 龙八推开她,皱眉看了过来。 只见顾君宁径自走到姜姣面前…… 第115章 心愿 “啪!” 顾君宁扬手便是一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让所有人都不免心中一惊。 姜姣被这记耳光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龙八愣道:“顾君宁,你怎么……” “我顾君宁,这辈子一不受气,二不替人受过。” “你推我下河,诬陷我,”她冷笑道,“这一耳光算是你还我的。” 她下手又狠又准,快得令人反应不过来。 姜姣有些畏惧,往龙八身后躲,生怕她再来一巴掌。 “你、你……” “你什么你?我受了冤枉,不替自己洗刷干净,还背着口黑锅过年么?” 姜姣泫然欲泣,扮出副柔弱相。 “好了,”顾君宁望着她,诚恳道,“我打完了,你接着哭吧。” 她头发裙子还滴着水,披着男人的披风,换作别人不知该有多狼狈。 但她气度从容,神情平静,宛若娇花照水,楚楚动人。 韩彻挡在她身侧,垂眸淡淡道:“先回去换衣服,小心着凉。” 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足以让其他人都听见。 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他的维护之意。 姜姣身边的下人自然不敢发作。 顾君宁将龙八披在她身上的那堆衣物扔在旁边。 龙八皱起眉,捡起那盏粉色的兔子灯,犹豫着递给她说:“这个,我给你挑的……” “哗啦!” 不远处,一架挂满灯笼的竹架子被马车撞倒。 无数盏灯笼掉在地上,屋顶上,还有附近的马车上。 火星迸溅,燎上那匹骏马的马尾。 骏马受惊之下,放声嘶鸣,人立而起,竟拖着身后的马车横冲直撞。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推搡着到处乱跑。 整条长街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龙八急了,慌忙将手中的兔子灯一塞,拔足向混乱的中心跑去。 姜姣惊慌失措,高呼道:“八哥哥!回来!” “小爷是金吾卫!” 话音未落,他已冲进人群,奋力挤响受惊失控的马匹。 马车不断撞向街旁的灯笼架,无数燃烧的灯笼滚了一地。 火星燎上临时搭的帐子和门前支着的竹竿。 长街上冒起滚滚浓烟。 成百上千的人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涌来。 妇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还有男人们的怒吼声,夹杂着街上纷杂的脚步声…… 先前还热闹欢腾的氛围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在拼命往外逃。 混乱中,韩彻紧紧捉住顾君宁的手腕,将她护在怀中,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逃。 她没看到闻西舟,没看到姜姣,刚才的一切都不见了。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宁宁!你在哪里?” 顾叔陵用尽气力,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苍白着脸,高声喊着妹妹的名字,反而想往最混乱的地方挤。 刚才那群书生已经被冲散了。 唯有陈戈和他离得最近,两人尚未被人群隔开。 “你疯了吗?” 陈戈一把捉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往人堆外带。 顾叔陵一惊,忙回头解释道:“我妹妹,我妹妹还在前面……” “跟我走!” 陈戈从嗓子里低吼出来。 不管他如何反抗,陈戈死死钳住他的手臂,在人群中奋力将他拉过来。 “宁宁!我妹妹,宁宁!” 陈戈咬牙低喝道:“先出去!” 他自幼习武,筋骨强健,顾叔陵历来文弱,无法和他的力气抗衡。 两人头上戴的幞头都被挤掉了。 鞋子不知被踩了多少脚,衣服上全是黑黑的手印和灰尘。 等到挤出人群,他俩都狼狈无比,汗流浃背,扶墙大口喘气。 “不行……宁宁,我得回去找她。” 陈戈瞪着他,抬手拦住他道:“先回家看看,现在过不去,万一你妹妹先回去了呢?” 顾叔陵焦急地看着前方拥堵不堪的人群。 长街上的浓烟似乎已经淡了。 人群想来很快就会疏散。 妹妹身边还有灵均,不知灵均会不会护着她…… 顾叔陵痛苦地皱起眉,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但他眼下别无办法,只好先回家找她。 陈戈执意陪他回去,他谢过对方好意,转身往昌明坊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 顾君宁几乎喘不上气,身上的衣服湿冷地黏着肌肤,一波接一波的窒息憋闷感袭来…… 她的脑子似有片刻空白。 但韩彻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好了,没事了。” 他抱着她跳到屋顶上,脚下仍然是混乱的人群和街道。 她看向刚才发生混乱的中心。 浓烟已经消散了。 想来不多时,人群就会渐渐散去,今夜也会平安度过。 韩彻替她掖了掖披风的角。 她顺着他的动作低下头,这才发现韩彻身上的衣物都被打湿了。 想来他刚才扯下披风,直接跳进水中救她。 他一定也很冷吧? 顾君宁有些过意不去,将披风解下来还他。 韩彻愣了愣,眸子冰冷,燃起某种她看不懂的怒意。 “不要?” “嗯。” 她本想道谢,却被他冷冷打断了。 “在等着那个人来接你?” “什么?” 顾君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彻的脸色冷得可怕,唇角挑起嘲讽的笑意。 “下次放灯,记得许愿离我远点。” 放灯? 顾君宁隐约明白过来。 他定是以为,她推了他的邀约,偷偷和闻西舟私会,这才伤了他的尊严,让他不痛快。 “今晚我真的是跟我二哥一起来的,只是半路遇上闻郎君……” 她三言两语,将今晚发生的事同他说了。 韩彻眯着狭长的眸子,不置可否。 夜风呼呼从两人中间刮过,顾君宁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只听他问道:“你写的,真的是你的心愿么?” 今晚,闻西舟邀她一同放灯。 她并无准备,也从来不会将心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习俗上。 但她不愿扫兴,想了一会儿,随手写了句话。 若能实现,倒也快慰。 但愿世间人无恙,何愁架上药生尘。 顾君宁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是,的确是我心中所想。” 她凝视着那张冷漠而俊美的脸庞。 韩彻的眉眼英挺,轮廓分明,在夜色中像是蒙上一层淡淡的雾。 月光清凉如水,却冷不过他结冰的眸光。 薄唇一勾,笑容冰冷。 “好。”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讥诮,眸子低垂着,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淡漠。 “那我便祝顾大夫得偿所愿。” 第116章 韩顾失和 韩彻的态度冷淡疏离,和平时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淡漠不一样。 他似是压抑着怒火,又刻意冷漠相待。 如同一座山底燃火的冰山。 顾君宁想不通。 那两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难道他轻视于她,以为她只是沽名钓誉之徒? 但她不想解释,也不想多问,由着韩彻冷着脸自个儿生闷气。 “顾大夫。” 她发现,他已经不叫她“君宁”了。 “嗯?”顾君宁不甘示弱,立马回了句,“怎么了,世子爷?” 一个大夫,一个世子。 以前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亲昵,刹那间烟消云散。 “没什么。” 韩彻漫不经心地笑了,冷淡道:“顾大夫心愿成真之日,可否请我这旧识喝一杯薄酒?” 顾君宁听不得他的语气,干脆和他对着来,大大方方地笑道:“有何不可?惟愿有朝一日,此念成真。” 话音一落,她头一次看到韩彻脸色铁青。 但他的唇角依然勾着丝冷笑。 “是么?顾大夫,你就那么迫不及待。” 这孙子今天怎么了? “对,”她赌气承认道,“我平生所愿,唯此一事而已。世子爷,不行么?” 韩彻的脸色愈加难看。 顾君宁看向下方的街道,只见人群已渐渐散去。 不知二哥刚才…… “我要下去,”她突然担心起顾叔陵来,忙对韩彻说道,“劳世子爷搭把手,放我下去。” 屋顶长满湿滑的青苔,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瞥向脚底时一阵眩晕。 因她前世坠崖而死,她从此怕极了高处。 哪怕屋顶到地面的距离,都让她感到心生畏惧。 顾君宁闭着眼,不敢再看,恳求道:“帮我一把好不好?我还要去找人……” “谁?” 韩彻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你的闻郎君,”他冷笑一声,又问道,“还是龙八?” 顾君宁心系二哥,没理会他的问题,急道:“他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 他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火气。 她模仿那个人的字迹,为他写情诗祈愿,想与他修得百年之好…… 刚才混乱中,唯有他牵住她的手,带她往外跑,她却只关心那个人现在会不会着急。 为了那个闻西舟,她连一刻都不愿同他待? 韩彻第一次方寸大乱。 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翻滚,又好似被扔进冰窟,时而煎熬时而僵冷。 这般失控的滋味,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他恨透了此刻的自己,赌气冷笑道:“与我何干?” 听他这样说,她断了恳求他的念头,睁开眼,强迫自己冷静,试探着往屋檐边挪。 韩彻眯起双眼,盯着她柔弱纤细的身影。 “啪嗒!” 一颗小石子掉了下去。 顾君宁腿脚发软,瘫软下来,待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往边上挪。 韩彻见她这般模样,心底软了又软,先前心中那团怒火渐渐熄了。 “别动。” 她怕高。 他知道了。 正当他打算将人抱下去时,她却突然开口道:“我不知如何招惹了世子,但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只管治病救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过……” “世子名门贵胄,何必为我这草芥小民动怒?还请世子施恩,放我离去,各自安生。” 这席话,说得极恭谨,但言辞间的疏离,扎得他心口疼。 顾君宁半天没听到韩彻说话。 她索性又添了句话,“我与世子爷本有云泥之别。我为国公爷看病,除此之外,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我只是个大夫,世子爷何苦为难于我?” 韩彻终于嗤笑道:“呵,大夫?” 他竟不知,还有拿刀子专往人心头捅的大夫。 “也是,”他冷笑道,“若不是祖父命我加以照拂,你我无亲无故,我又何必管你死活?” 顾君宁的心一紧,像是被人一把攥住。 原来,韩彻待她的好皆是出于韩中尧的吩咐。 从始至终,他并非真心待她。 她的心中生出无限寒意,丝丝缕缕,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那颗不断往下坠的心紧紧网罗住。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哀戚。 韩彻后悔了。 他刚才一时气急,竟像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一样,和她赌气,说了通胡话。 顾君宁脸上的失落,让他也跟着自责起来。 韩彻小心翼翼地拉起她,但顾君宁冷冷地甩开他的手。 凄迷的月光下,两人静默无言,紧紧盯着对方。 一个心里赌气,怨他没来由地发火,欺负她戏弄她,待她从无半点真心。 一个又悔又恨,悔自己一时失言,恨她心有所属,怕是将自己的种种亲近当作负累。 两人心里皆翻江倒海。 但两张近乎完美的脸庞,却都有着面具般的冷静。 顾君宁缓缓站起身,朝他行礼道:“世子爷,有劳了。” “顾大夫,失礼了。” 他将人打横抱起,跃下屋顶,很快将她放在地上。 顾君宁朝他福了福,转身便走。 韩彻心如刀绞,薄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一名暗卫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声询问道:“十三郎君,有何吩咐?” “跟上,护送她回家。” 街上人群早已散了,到处一片狼藉。 滚了一地的灯笼,被踩脏的帕子,掉在河边的单只鞋子,还有孩童吃剩的糖葫芦…… 好端端的上元灯节,最后却潦草收场。 龙八觉得好笑,接过绿蚁递来的帕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灰。 他刚才舍出命去,将那匹发狂的马制住。 其他金吾卫赶来后,他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现场的局势。 好在有惊无险,初步看来并无人受伤。 龙八的心情好极了,步伐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端,得意洋洋地往回走。 不知顾君宁会怎么夸他。 她一定会夸他英勇,赞叹他男子气概十足,这般想想就教他不好意思起来。 刚才他顾不上保护她,但是以她的机灵,肯定会安然躲过去。 龙八边想边走,回到河边,却只有姜姣等在那里。 “怎么是你?” 他皱起眉,不耐烦地别开脸,四处寻找顾君宁的身影。 但他突然在地上看到一只被踩扁的灯笼。 粉色,兔子灯。 早已被踩得稀烂。 像他的心一样。 第117章 心有不甘 空荡荡的街头,龙八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扑在河边的柳树下。 他紧紧攥着拳头,重重地捶了树干几下。 “八哥哥……” 姜姣担心地站在他身后。 龙八回过头,眼底一片血红。 他没有看姜姣一眼,目光轻轻地落在街道上。 那盏兔子灯,在大半个时辰前,还栩栩如生,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 现在却只剩一摊被踩扁的竹制骨架和稀烂的彩纸。 他突然想剖出他的心来看看。 那颗疼得突突跳的心,和地上那堆破烂,哪个更不堪? 姜姣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瞥见那盏破损的灯笼,上前装模作样地劝慰道:“八哥哥,你别担心,人家早就跟别的男人走了。” 龙八狠狠瞪着她,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的?她水性杨花,风流成性,在男人堆里打转……” 姜姣有点说不下去。 他的模样无比凶狠,像一头刚出笼的野兽,仿佛稍有不顺心的地方,他就会一口咬下去,撕烂面前的一切。 “哎呀,你没事吧?”姜姣忙掏出丝帕,替龙八擦额角的血珠。 他刚才被倒下的竹竿刮伤额角,自己却毫无察觉,不耐地甩开姜姣的手。 “你,说她什么?” 姜姣见龙八动怒,又怕又惊,但心中不甘,鼓起勇气,做出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 “八哥哥,你没看见么?她和韩家世子亲密无间,二人刚才,牵着手……” 龙八猛地一拳倒在柳树上,砸得树干咔咔作响。 姜姣吓得脸色惨白,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小十三?不可能。” 龙八脸上扯出个狰狞的笑容,摇头道:“他是我兄弟,一定是为了帮我保护她。” 这个念头犹如一根救命稻草,他立刻紧紧抓住,长吁了一口气。 见他脸色稍缓,姜姣有些失望,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八哥哥,她只是个平民女子,不值得你为她伤心。” “你看,”她故意指那盏破灯笼给他看,“你辛苦排队买来的灯,人家还不是扔在原地,平白糟践了去。” 她等着龙八幡然醒悟,痛斥顾君宁下贱。 但没想到,他却狠狠剜了她一眼。 “关你屁事?” “小爷爱给她买什么就买什么,她爱扔便扔,我买来给她扔着玩怎么了?” 姜姣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反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八瞪着她道:“平民女子又如何?” “只要小爷说好,那她便是世上最好的。” “八哥哥!” 姜姣心中刺痛,只感到颜面扫地,失望至极。 但龙八哪里肯在乎她的感受? “今晚你赖在我家,非要我陪你出来。我祖母让我带你出门,我也带了,你自己回去吧。” 姜姣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她以为,龙八只是不解风情,并非对她冷漠无情。 但他今晚排队买灯,一路伸长脖子找人,让她发现他并非情窦未开,而是对她无情罢了。 即便如此,龙家八少夫人的位置,她也势在必得。 姜姣垂下头,假意拭泪,语气柔弱地说道:“八哥哥,你以前最疼姣姣的,你送姣姣回家,好不好?” “疼个屁!”龙八一龇牙,没好气地摆摆手道,“小时候爷不是一直追着你打么?” 他摸了摸领口,抬脚踹了绿蚁一下。 “还愣着干什么?打灯笼,跟爷去找东西。” 绿蚁一愣,赔笑道:“主子,您这是掉了什么?” “兰草。” 龙八不耐烦地皱起眉,比划道:“绿绸剪的,喏,那么大,睁大眼睛给小爷好好找。” 绿蚁一迭声地应着,悄悄让姜家的下人送姜姣回去。 姜姣咬着唇,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龙八说的是什么。 兰草彩胜。 顾君宁发髻上簪的,龙八领口上别的。 她气得牙根痒,生平头一次感到如此挫败。 亏她还命人踩扁那盏灯,留在路中间等龙八回来看。 没想到,龙八竟然…… “回府。” 姜姣怒气冲冲地登上马车,心里盘算起如何除掉顾君宁这个障碍。 她要龙八的人,还要龙八的心。 昌明坊。 顾君宁刚走到坊门口,便遇到顾二爷等人挑着灯笼,咋咋呼呼地出来找她。 “三娘!相公你看,是三娘啊!” 冯氏眼尖,第一个看到她,立刻带着哭音尖叫起来。 顾二爷手中挑着灯笼,肩上披着外衣,脚底松松套着软鞋,一见她便长长松了口气。 “婶娘,二叔,是我。” 顾君宁快步迎上去,顾叔陵将她捞到怀里,用力抱了一下才松开。 冯氏忙把她拉到身边,举高灯笼,上上下下打量起来。 “好好,没伤到没磕到便好。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顾君宁随他们往家走。 一进门,顾二爷突然扯住她的衣袖,放声嚎啕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呸呸呸,什么活啊死啊,正月里可不能说晦气话。” 冯氏赶紧别过脸,朝地上唾了几口。 顾君宁被他这一哭,彻底搅懵了。 “二叔,你这是怎么了?” 顾二爷瘫坐在地,呜呜大哭,哀求道:“三娘,这药……咱们顾家不献了,不献了好不好?”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冯氏像哄小孩一样,将顾二爷从地上拽起来,哄着让他别哭了。 他的嚎啕,渐渐变成抽泣,然后是无声无息地抹泪。 终于,顾二爷开口道:“三娘啊,你知道我大哥,你爹爹,如今是什么模样吗?” 提起大哥,他双眼里流露出无尽惊恐。 昏暗潮湿的大牢里。 那张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枯瘦的男人。 露出骨骼凸起的脸庞上,那两丸深洞般的眼眸,还有眼眸里霎时间迸出的诡异的光。 顾二爷想到他大哥的样子,一时间心如刀割,泪流满面。 “大哥他以前最爱干净,最斯文不过,如今却睡在老鼠蟑螂堆里,活像具没死透的骷髅。” 顾叔陵垂下头去,顾君宁看不清他的表情。 冯氏忙推了他一把,“好端端的,跟孩子们说这个做什么?” 顾二爷抬起头,近乎恳求地看着顾君宁。 “我跟大哥说了选药的事。” “大哥说,‘把人推进那个吃人的地方做什么’。” 想起顾大爷可怖的面孔,顾二爷打了个寒颤,满脸哀色,恳切道:“尚药局,会吃人的啊。” 第118章 医星 吃人? 顾君宁并未将顾二爷的警告放在心上。 京城局势复杂,风起云涌,她前世已见过无数阴谋算计,几句话倒也吓不倒她。 济世堂开业在即,宫廷供奉的资格她势在必得。 她立志重振顾家声名。 尚药局的试药结果,在她的计划中是颇为重要的一环。 不论顾二爷怎么痛哭流涕,她都不愿因为寥寥数语便放弃这个机会。 顾叔陵和冯氏也觉得莫名其妙。 最后,顾君宁淡然笑笑,安慰二叔说:“放心,真会吃人又如何?” “谁吃谁,还说不定呢。” 此事不了了之。 顾君宁以为,顾二爷清醒后,必然自觉失言,想来不会再来那么一出。 年节刚过,百业俱兴。 街上的店铺接连开门做生意,请了不少舞龙舞狮的、玩杂耍的,还有乐伎舞姬。 每天吹拉弹唱,敲锣打鼓,你方唱罢我登场,家家门前热闹非凡。 东市唯有济世堂一家尚未开业。 顾君宁忙得焦头烂额。 在二哥的帮助下,她从头整理造册,理出药材名目和配方,又督促顾二爷给她请伙计。 冯氏未出阁时,曾帮家里记过账。 她见兄妹俩忙不过来,主动帮顾君宁编拟账册。 虽还未开业,但顾君宁已将各项事宜打理好,只等尚药局公布结果后开业。 顾二爷好像完全忘了那天的事。 为了济世堂的生意,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到处打听消息,雇佣人手,找人宣传开业的事。 全家人都以为,他已经将那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没过多久,一位不速之客却突然找上门来。 “何春宜?” 顾君宁听到这个名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何春宜居然派人上门找她,约她在茶楼见面? 回春馆的馆主何春宜正是这次试药的主评审之一。 选药结果如何,最终花落谁家,这全由尚药局的三位评审决定。 她早已听说,评审公开露面那日起,何春宜便受到无数医馆郎中追捧。 这个年节,登门造访何家的客人需得排起长队。 在这种时候,何春宜怎么会想到要见她? 顾君宁犹豫片刻,还是按时赴约,去往茶楼雅间见他。 两人上次说话是在安康侯府。 当时,何春宜威胁顾君宁,让她当心了。 顾君宁按兵不动,笑称不会让何世叔失望。 一番交锋,剑拔弩张。 她相信何春宜不会忘了那一幕。 “来了?”何春宜见她走进雅间,招手让她坐下,请她先饮茶,懒洋洋地笑道,“没想到我会找你过来吧?” “世叔有何吩咐?” 顾君宁以晚辈的姿态,谦和地笑笑,在他手边坐下。 她一端起茶,何春宜就往后缩了缩。 想来他也没忘记,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被顾君宁泼了一身热茶。 何春宜瞥着她,开门见山道:“你二叔来找过我。” “是么?”顾君宁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热气,不动声色地笑道,“我记得,二叔与何世叔是旧识。” “他来求我。” 说这句话时,何春宜紧紧盯着顾君宁的眼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依然波澜不惊。 他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女。 以她的年纪,听到自家长辈求人,又事关顾家前程,无论如何都该表示诧异。 除非她早已知情。 何春宜想到顾二爷的请求,总觉得此事顾君宁应该不知。 “好茶,”顾君宁放下茶碗,感慨道,“这今年南方的新茶,应是用慈云寺后山的新鲜泉水泡的吧?” 她的从容练达,让何春宜感到不适。 他原想借机挖苦顾家,试探顾君宁的城府,但在她面前,他隐约觉得自己才是不知轻重的莽撞小子。 茶香缭绕,顾君宁隔着水汽,微微笑着,淡然看向他。 “咳,”何春宜正色道,“他求我划去你的名字,将济世堂从名单里剔除。” 顾二爷与这位何馆主历来不对付。 她见过何春宜泼他一身茶,也见过两人针尖对麦芒,吵得脸红脖子粗,依然各不相让。 没想到,顾二爷竟然瞒着家人,不惜放下脸面,求到何春宜跟前。 顾君宁平静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动容。 何春宜误以为她不知,总算找回些许颜面,重新端起架子,指点道:“你年纪尚小,恐怕不知父辈的旧事吧?” 见他话到嘴边,有意想说,顾君宁便点点头,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何春宜受用极了,故意拿捏姿态,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润过喉,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告诉顾君宁,他与顾家兄弟俩相识多年。 以前,顾家和何家交情匪浅,几个孩子自幼一起长大。 何春宜和顾二爷年岁相仿,常在一处玩耍,顾大爷比他们年长几岁,常年捧着本医书埋头苦读,很少和他们嬉闹。 顾二爷最崇拜大哥,每天大哥长大哥短,把顾大爷的起居日常挂在嘴边。 何春宜听不得,让他别说个没完。 他不乐意了,嘲讽何春宜资质平平,以后给自己大哥提鞋都不配。 身为何家未来的继承人,何春宜听了这话自然恼怒不已。 两人吵来吵去,吵了十几年。 原先的交情再好,吵着吵着也吵成了冤家。 二人从此一见面就红了眼,非要当场争出个高下来。 他说这番话时,唇角带着嘲讽的笑,但说着说着,这笑容便转为无奈。 顾君宁听罢,微笑道:“世叔今日找我来,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知道长辈之间其实交情甚笃,并无仇怨?” 也就是说,何春宜并不会有意陷害顾家。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道:“我与顾老二吵了那么多年,其实我知道,论医术造诣,我确实比不过你父亲。” “世叔过谦了。京城医馆无数,名号最响的便是回春馆,济世堂如今自叹弗如。” 受了她的恭维,何春宜苦笑摇头道:“世侄女,说实话,你父亲是我见过最好的大夫之一。” “医星如将星,千百年难得一遇。若星辰陨落,地上的人,也会为之伤悲的啊。” 顾君宁定定地看着他,握紧手中的茶盖,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何春宜长叹一口气,像是瞬间衰老了好几岁。 “世侄女。” “我这一票,不会投给你。” 第119章 绿蚁红泥 年一过,礼部试的日子便近了。 顾叔陵成日在家温书,连房门都很少出。 家里人怕打扰到他,平日脚步声和说话声都放得很轻。 隔着院子,顾二爷偶尔咳嗽几声,冯氏都要赶紧推他,让他噤声。 连日来冬雪消融,乍暖还寒。 白天虽然渐渐温暖起来,但到了夜晚依然寒意刺骨。 顾叔陵要在考场待上好几天。 “这天气,二郎睡在里面,晚上风呜呜地吹,他身子那么单薄,还不得冻出病来?” 想到这个,冯氏就担心得厉害。 她连夜坐在灯下缝厚毯子,想给顾叔陵盖在腿上用。 这种时候,她也顾不上省灯油了,紧赶慢赶不说,还挖空心思绣了条锦鲤。 顾二爷嗤之以鼻,自个儿却偷偷到神龛前上香。 这些,顾君宁都看在眼里。 虽然家中风波不断,一家人关起门来,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 但每个人心里,始终都有家人。 娇红的事情过后,顾二爷也收了心。 她惟愿一家人就这样平平淡淡、亲亲热热地过下去。 眼下,顾叔陵的科举才是家中头等大事。 顾君宁很少做女红,拿针的手法颇为生疏,但她挑灯夜战,总算绣出副护膝。 针脚歪歪扭扭的,好在厚实柔软。 她还特意缝了只香囊,里面装了些提神醒脑的药材,清香宜人。 离礼部试只剩短短几天。 冯氏张罗着给顾叔陵收出一大包袱铺盖衣物。 晚些时候,她又煮了甜汤,让顾君宁给哥哥端进去。 趁这个机会,顾君宁取了香囊和护膝,一并带进房间交给他。 “好看。” 顾叔陵把东西捧在手心,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把花瓣绣成狗屎,她二哥也会笑吟吟地夸好看。 “夜里冷,二哥你多添衣物,莫要着凉。” 顾叔陵笑着点头应下。 他收好书本,把甜汤让给顾君宁喝,自己靠着凭几,神情温柔地看着妹妹。 顾君宁推辞不喝。 兄妹俩都没动那碗甜汤,笑意盈盈地坐着说了会儿话。 “宁宁,济世堂快开业了吧?” “快了,”她点点头,“下个月初。二叔已经找好人手,明日我去挑一挑,别的都安排妥当了。” 顾叔陵含笑说了声“好”,同她说好,过几日进考场,只由她陪他过去。 “对了,宁宁。” 他清隽的眉微微一皱,脸上浮起一丝尴尬。 “灵均他……那日以后,可有来找过你?” 顾君宁想起上元灯节那晚,龙八冲向起火的地方,韩彻护着她,拉着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跑。 至于闻西舟,发生混乱以后,她看都没看到他。 他应该自己躲起来了。 “未曾。” 顾君宁盯着兄长的脸,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想提醒自己什么。 但顾叔陵很快移开目光,笑笑说:“嗯,没事,我随口问问。” 她这二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不到万不得已,他满肚子话绝不肯往外倒。 顾君宁没有追问,捡了些轻快的家常话同他说,安慰他只管宽心,不必将科考当作生死攸关的大事。 她这话,顾叔陵听了,满脸惊讶。 “考得上也好,考不上也罢,你永远都是我哥哥,不是么?” 顾叔陵宠溺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突然想起韩彻说,她的脑袋以后只能让他一个人摸。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顾二爷买回来几个蒸饼。 他催促顾君宁赶紧用了早饭,跟着他一起去济世堂挑伙计。 开春时节,进京城找活干的人最多。 告示一贴出去,很快就有人上门相询。 顾二爷一口气约了十几个精神小伙,今日一起来了,等在大堂里由顾君宁挑。 他问过了,他们都是乡下人家子弟,不通药理,识的字也不多。 顾君宁相看一番,点了三个样貌清秀出众的留下。 “三娘!来,过来说话。” 顾二爷急吼吼地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质问道:“挑些小白脸做什么?长的那么俊,一看就不安生。” “知人知面不知心,”顾君宁撇撇嘴,“你怎么知道谁安的好心,谁黑心烂肝?” 他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告诫侄女,那种皮相好的,心眼肯定不好。 要招肯定得招些老实肯干,憨厚踏实的。 “喏,像边上那个一样……” 话音未落,他又斜眼看着刚进来的年轻男子。 “啧,你看看,那长相,一看便是暴躁不好惹,还特别不服管的。” 顾君宁一脸好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嗯……二叔这次倒是没看走眼。 进来的人竟然是龙八。 “顾君宁!” 他推开候选的男子们,挥舞着胳膊,乐呵呵地挤到顾君宁面前。 “我今日休沐,去了你家,你婶娘说你在这里……” 龙八扫视一周,皱起眉头,不悦道:“怎么那么多男人?” 顾君宁吩咐顾二爷,留下刚才她选的那三个,其他人都客气送走。 顾二爷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龙八好像完全忘了上元灯节的事。 他一拍脑门,从怀里取出几个热气腾腾的胡麻饼。 “我天刚亮就出门,排了快两个时辰的队,专门从辅兴坊给你买来的。” 龙八像献宝似的,双眼亮亮的,把胡麻饼往她手里塞。 “听说这家胡饼最有名了,还热着呢,我一直揣怀里,快吃快吃。” 她推说已经用过早饭了,要去和新来的伙计谈谈。 龙八的嘴角垮了下去。 “三个小白脸?” “小白脸怎么了?至少看着赏心悦目。”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既看不透人心,那便选好看的皮囊好了。 龙八一脸酸气,揣着烧饼,气哼哼地跟了过来。 顾二爷已和三人谈妥工钱待遇,只待顾君宁点头便和他们签下契约。 她简单问了几句话,让他们先按手印领赏钱。 “以后,在我家医馆,你们的名字都得改一改。” 什么狗娃,福顺的,她叫着别扭。 龙八跟着瞎激动,第一个拍桌子说好。 “叫红泥怎么样?”他紧紧盯着顾君宁道,“我那小厮就叫绿蚁!” 顾君宁嘴角抽了抽。 “那还不如叫‘小火炉’。” 三个伙计面面相觑,表情紧张,生怕这个倒霉名字落自己头上。 顾君宁绕到柜台后找出本书,扔给几人道:“喏,随手翻一个呗。” 第120章 赴考 那是本药典。 前世,她记得顾家给下人取名字,都是让那人信手翻书,拈个药材名出来用。 顾家虽不爱附庸风雅,但这样取出来的名字,倒也好听清雅。 除非翻到的药名是…… “四个字的!”先翻到名字的少年兴奋地叫道,“我翻了个四个字的名儿。” 龙八比他还激动,兴冲冲地凑了个脑袋过去,大声念道:“王不留行!” 他不知那药是什么药性,只觉得这名字霸道得很。 顾二爷为难道:“那么长啊。” 剩下两人一脸艳羡。 龙八拍着那位小哥的肩,嘿嘿笑道:“不错啊,小王。” 众人:“……” 最后,顾君宁嫌太长,让他重新翻了一个。 “辛夷,忍冬,半夏。”她颇为满意,合起药典道,“从明日起,你们便是济世堂的伙计了。” 龙八还揣着几个胡麻饼,傻乎乎地等在旁边。 顾二爷拿眼角余光瞥着他,眼神闪烁,又偷偷打量侄女的神情。 “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这才想起地主家的傻儿子还杵在屋里。 龙八干咳几声,刚想说话,旁边那半夏笑嘻嘻地问道:“宁娘子,咱们医馆哪天开张啊?” “快了。” 她在等尚药局试药结束。 若无意外,月底前尚药局就会公布最终结果。 先前她在京城里行医造势,已在京中勋贵圈里积攒下不小的名气。 要是能夺得宫廷供奉的资格,那济世堂开业的事,便无需顾二爷走街串巷大肆宣扬,医馆自然门庭若市。 顾二爷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索性挠挠头,抠抠脸,假装不以为然。 几个伙计被打发到后堂去收拾了。 龙八缠着顾君宁说话,非要让她尝尝温热的胡饼。 说话间,门外突然走进两个汉子。 “顾大夫?” 其中一人见了顾君宁,立刻熟稔地走上前,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顾家有大喜事了。” 顾二爷一听,立刻紧张起来。 另一人也抱拳笑道:“济世堂,被选上了。” “什么?”顾二爷呆了呆。 “今日刚下来的结果,济世堂的方子被宫里头选中了。以后啊,这‘宫廷供奉’的牌匾,就要挂在你们医馆门口了。” 顾二爷差点没直挺挺地倒下去。 幸好龙八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手里的胡饼掉了一地。 “顾大夫,过几日尚药局会对外宣布结果,你们到时候早早过去,好好风光风光。” 说着,那人笑眯眯地搓着手。 顾君宁会意,去账上支了两贯钱给他俩。 “两位大哥辛苦了,这些零钱,拿去买些果子茶水吃。” 两人道过谢,刚要走,她又问道:“不知是何人请两位过来通传的?” “池奉御。” 那人解释道:“池奉御说怕你们等久了,等得心焦,先打发小的过来说一声。” 顾君宁点点头,含笑送走两人。 回头一看,顾二爷还挂在龙八臂膀上,半晌缓不过神来。 “二叔,人都走了,回神了。” 顾二爷翻着白眼,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转而怒道:“何春宜那个老小子玩我呢?等着,二爷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他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龙八咂嘴道:“你二叔也是个奇人。怎的,得了好处,他还不乐意了?” 顾君宁没理会他,想着刚才那人说过,济世堂得了两票。 这两票,必有一票是明崖老人投的。 剩下一票便是池青阁。 池青阁此人,外表谦和温驯,但她总觉得对方深不可测。 她突然又想到顾大爷的话。 尚药局,会吃人的。 没过几天,尚药局便公布结果,将“宫廷供奉”的牌匾送到济世堂。 顾君宁手中那张护心丹的方子也正式交了出去。 两边都颇为满意,池青阁甚至透露出有意栽培顾君宁进尚药局的意思。 许一剂和殷一条也到场了。 两人盯着她,眼冒绿光,满口酸话。 顾君宁耸耸肩,“这打心眼里泛酸的病,一旦落下了,怕是多来几剂几条也治不好了。” 很快,她被人团团围住。 有红眼病凑上来冷嘲热讽,有真心实意祝贺她的,有心思活络趁机套近乎的。 她笑盈盈的,大大方方地和众人寒暄。 除了何春宜称病没有到场,那天她几乎见了京城所有的郎中医师。 回到济世堂,她招呼几个伙计,将“宫廷供奉”的牌匾高高悬于原先的牌匾之上。 辛夷攀在梯子上,大笑着问她说:“宁娘子,这回可以开张了吧?” “开,”顾君宁点头笑道,“咱们三天后就开。” 济世堂重新开业的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出去。 整个京城,大大小小的医馆里,所有人都在讨论顾家的事。 凭借这块牌匾,顾家一时间风头无两。 顾二爷又是得意又是担心,总想着大哥的话,怕顾家风头太劲了,被外面的医馆盯上。 但担心归担心,济世堂终归是要开门的。 顾君宁特意遣人去接了易婵,让她先熟悉环境,过几日好帮忙操持。 礼部试的日子到了。 那天早上,顾叔陵婉拒了冯氏他过去的好意。 冯氏颇为遗憾,依依不舍地送出好远。 顾君宁替哥哥拎着小包袱,陪他在考场外等着进场。 “可惜济世堂开业那天,我不能陪在宁宁身边了。” 他怜惜地看着妹妹,目光温和可亲。 顾君宁嘻嘻笑着,安慰二哥,让他只管安心。 兄妹俩说话间,突然有个高大英武的少年拍了拍顾叔陵的肩。 “顾兄。” 顾叔陵回过头,笑道:“陈兄。” 两人相互行了个叉手礼。 顾君宁认出那人是陈鲤珠的堂兄陈戈。 陈戈冲她点头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宁宁,我快进场了,你先回去吧。” 顾叔陵接过小包袱,扶了扶背上背的书篓,和陈戈一起准备接受检查。 “决明!” 人群中,闻西舟大步跑出来,遥遥挥手道:“我来送你了。” 顾叔陵转过身,讶异道:“灵均?” 闻西舟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让他放手一搏,顾家的事不必操心。 “决明放心,济世堂开业那天,我会替你守在顾妹妹身边。” 顾君宁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闻西舟朝她笑笑,“后日济世堂开业,我来顾家接妹妹过去。” 她无语望天。 不必,大可不必。 第121章 医馆走水 开业前夜。 冯氏特意给顾君宁送了些头花脂粉过来,嘱咐她明日早起,打扮得光鲜靓丽些的好。 顾君宁笑着谢过婶娘,陪她坐在屋里说了会儿话。 夜已深了,冯氏刚要起身回房,突然听到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隐约伴着小姑娘的哭喊声。 “大半夜的,这是谁啊?”冯氏嘀咕着走出房间,见顾二爷披上衣服准备出去开门,忙拉住他劝道,“相公,外面怪骇人的,你拿根棒子再去……” 顾君宁也跟着走出来,仔细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二房两口子还在犹豫之际,她已快步朝大门口跑去。 “三娘!” 顾二爷慌了,靸着鞋啪嗒啪嗒地追上去。 这家里,如今只有他一个男人。 二郎不在,连个给他壮胆的人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哪能让三娘一个女娃娃冲到前面去? 他大步流星地赶过去,顾君宁已取下门闩,一把拉开了大门。 门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见了她,“哇”的一声哭着扑进她怀里。 “小婵儿别怕,姐姐在呢。” 顾君宁忙蹲下身,搂着怀里嚎啕大哭的易婵柔声安慰。 易婵头发蓬乱,满脸黑灰,模样狼狈不堪。 她猛地抬起头,断断续续地哭诉道:“走水了!济世堂……走水了!” “什么?” 顾二爷吓了一跳,几步蹿下台阶,伸长脖子往外张望。 冯氏腿脚发软,扶着门框,忙念“菩萨保佑”。 “人呢?伤着人没有?” 易婵边抹眼泪边摇摇头。 今夜,她早早睡下了,还没睡熟便被烟味呛醒。 她坐起身,发现周围浓烟滚滚。 辛夷踹开房门,冲进屋,把她抱起来,玩命似的冲到大街上。 好在梯子还搁在门口,半夏和忍冬趁着火势不大,冒死抢下了门上挂着的两块牌匾。 东市那条街都烧起来了。 辛夷去找武侯来救火,另外两人各抱着块牌匾等在坊门口。 他们让她赶紧来找顾君宁。 易婵跑得匆忙,不知那边情形如何了。 听她说完,顾君宁沉吟片刻,让冯氏先把孩子领进去擦洗一番,带她到自己的房里歇息。 “二叔,我们走。” 顾二爷早急得团团转,一时没个主意,听侄女一声令下,立刻屁颠屁颠地跟过去。 两人赶到东市,火势已基本控制住了。 闻讯而来的武侯和一众街坊纷纷打水救火。 辛夷见了她,抹了把黑乎乎的脸,苦笑道:“宁娘子,二爷,咱们房子没了。” “人在就好。” 顾君宁安慰他几句,又找到半夏和忍冬,谢了他们抢下牌匾。 “这可怎么办啊?” 望着烧得焦黑的房子,顾二爷一脸愁苦,捶胸顿足道:“三娘,说好了明儿开业的,这下拿什么开啊?” 顾君宁观察了一会儿周边的情势,让顾二爷先领三人回家安置。 “你们不必担心,只要人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二爷唉声叹气地带人走了。 顾君宁找了个武侯问清情况才得知,今夜东市有家酒楼后厨走水,厨房连着楼梯都堆放着很多干柴,火势迅速蔓延到二楼。 这段日子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便连带着整条街都遭了殃。 顾家的济世堂离那座酒楼并不远,因此也受到波及,二楼基本被烧了个精光。 武侯摇头叹气,兀自去忙。 顾君宁重新回到被烧黑的屋子前,心中感慨,幸得这几个伙计和易婵机警,顾家先祖留下的牌匾才没有化成灰烬。 这把火,烧的太过离奇。 她踟蹰着,盘算如何安置眼下的情况。 “顾妹妹!妹妹,你果然在这里。” 闻西舟从人群中跑过来,遥遥朝她招手,招呼她过去一叙。 顾君宁吃了一惊,上前行礼道:“闻郎君,你怎么来了?” “半夜听闻东市起火,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闻西舟身后,一众奴仆鱼贯而入,走进济世堂的废墟,帮忙清理残砖断瓦。 “这里交给他们吧。”他眼神怜惜地看着顾君宁,柔声道,“顾妹妹,跟我来,我有事同你说。” 闻家在东市也有好几间药材铺。 他带顾君宁就近来到一家装潢雅致的分号。 掌柜已得了吩咐,沏了壶好茶送来,便关门离开,留两人单独交谈。 “顾妹妹,如今店面被烧毁了,三五个月内必然难以恢复。济世堂的位置极佳,再想找到这样的铺面恐怕不易。” 他说的这些,顾君宁心里清楚。 闻西舟见她点头不语,接着说道:“决明不在家中,我说过会替他关照顾家。这件事,我必然为妹妹周旋到底。” “闻郎君的意思是?” “顾妹妹,你看这样可好?”闻西舟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他递了碗茶给顾君宁,屈起手指敲了敲几案,笑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闻家在东市有十几处铺面,其中有几处刚收回来,还未租给别家。 他陪顾君宁相看一番,只要顾君宁点头,那处铺面就借给顾家来用,分文不取。 “那几处铺面早已收拾干净,只需将医馆所需器物备齐,挂上牌匾便可开业。” 闻西舟笑了笑,宽慰她道:“闻家虽不是医家出身,但名下医馆药铺众多,顾妹妹所需之物,给我两个时辰便能备齐。” 顾君宁知他所言非虚。 但她家铺面刚被烧,闻西舟就带着那么丰厚的条件来了,她总觉得有些蹊跷。 “那么,”顾君宁沉吟道,“闻郎君的条件呢?” 既然是交易,那她必然要付出代价。 闻西舟出身商贾,他眼中的利益高于一切,哪会平白无故,为顾君宁雪中送炭? 在顾君宁的注视下,他果然微微一笑。 “条件谈不上,只是想和顾家合作。” 以他的意思,是想成为顾家济世堂的供药方,一应药材都由闻家提供,济世堂里安排闻家的药奴帮忙打点。 “顾家势单力薄,有闻家庇护,自然求之不得。” 顾君宁啜了口茶,垂下眸子,心念转了转,缓缓道:“只是我不懂经营,怕是无力兼管药铺。闻郎君,我有个提议,可否一听?” 闻西舟眼中精光大盛,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 他朝顾君宁拱手道:“顾妹妹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122章 闻顾合作 顾君宁轻咳两声,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闻西舟的条件她可以接受一半。 闻西舟借给她的铺面大可一分为二。 济世堂占左,闻记药铺分号占右。 凡是来济世堂看病的病人,顾君宁都会建议对方去隔壁的闻记药铺抓药。 双方互利互惠,利益并无冲突。 而她手下已有三个伙计,并一个学徒,医馆无需多余人手,闻家安排的药奴接管药铺即可。 顾君宁说得委婉,其实她已拒绝闻西舟在她身边安插人。 闻西舟如何听不出来? 但他深谙谈判之道,有来有往,方才谈得下去。 “妹妹蕙质兰心,我也怕闻家的下人愚钝,惹妹妹不高兴。既然妹妹有此提议,那我也无甚意见。” 他动作优雅地端起茶碗,揭开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汤。 “不过……” 顾君宁一直在等他说这个词。 “闻郎君请说。” 闻西舟徐徐饮了口茶,神情松弛愉悦,宛若看花赏景的富家清贵子弟。 但顾君宁知道,他下一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我家药奴素来粗笨,未得高明的医师指点,若是妹妹方便,可否盯着他们些,教他们合药时,多少把握好分寸。” 这番话,说得极为客气诚恳。 那张脸秀气俊美,带着亲切和善的微笑。 只是那双眼,透着算计和令人不适的热切。 他的意思无外乎是,以后济世堂开出去的丸药,一律走闻家的药坊来合。 也就是说,他要顾家的药方。 顾君宁垂着眸子,由着纤长的睫毛遮住清亮的眼眸。 话已至此,她心中一片雪亮。 但此刻她要是不低头,便会失了闻家日后的庇护,以她目前的手腕势力,想要在医馆云集的京城立足,必然会更加艰难。 而且,她自有对策,不会让闻家的下人轻易偷师。 开业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要是一拖再拖,她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声望,怕是又要拖垮了。 在她低头沉思的间隙,闻西舟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美。 眼前的少女生的太美了。 顾家兄妹俩都生了一副好皮囊。 不过,那如画眉眼,于顾叔陵而言,终是缺了几分英武气概。 但他妹妹,眉如远黛,目如秋水,一敛眸,波光流转,顾盼生辉。 那张花瓣般的菱唇微微抿着。 娇艳水嫩,红如樱桃,惹得他心尖略微发痒。 他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微微发紧,忍不住又饮了两口茶,才将心中难言的冲动压抑下去。 但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闻西舟挽起衣袖,亲自为顾君宁斟满茶杯,温润地微笑着,等她点头。 她拒绝不了他的提议。 顾君宁也知道,闻西舟的条件对她极为有利。 既然决定了相互利用,那就利用到底。 她缓缓抬起眸,小扇子般的睫毛轻轻抖了抖,越发衬得双眸清澈如水。 菱唇轻启,柔柔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好,那便依闻郎君所言。” 闻西舟欣喜若狂,面上不动声色,笑着命人准备,随即领她去看铺面。 两人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相中了一处位置极佳的店面。 傍晚,顾君宁与闻西舟草拟了几条约定,签字画押各自收好。 闻家已派人打扫收拾,明日内便会布置好医馆。 顾君宁随时可以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只管跟闻家的管事说就好。 这一切安排妥当后,他亲自送顾君宁回家。 送到顾家门口,他才依依惜别,一副不舍离去的样子。 顾君宁行了一礼,转身进门,“啪”地把门一关。 易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跑过来牵住她的手,担心地看着她。 “小婵儿,来,”她把易婵领回房,认真问道,“再把昨晚的事,同姐姐说一遍。” 小姑娘歪着脑袋,努力回想一番,详细将昨晚起火的情形说了。 顾君宁默默听着,偶尔问一两处细节。 一番问对后,她沉默不语,随手摸了摸易婵的脑袋。 冯氏给易婵梳了对高高翘起的羊角辫。 手感意外的好。 “姐姐,”易婵扬起脑袋,眨巴着眼,小声问道,“你是不是怀疑,有人放火,想害我们?” 顾君宁笑笑,淡淡道:“有这个可能,但现在无法追查,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怎么会呢?”易婵无法理解,“不查,那不就不知道谁在背后使坏了吗?” 小姑娘聪慧机敏,比同龄的孩子早慧。 顾君宁看着那双小狗般的圆眼,决定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她。 她不仅要教易婵药理,还要教这孩子如何去想去做。 “小婵儿,姐姐教你第一课。”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根无由的恩仇。所有的一切,背后都一定会有动机。” “在动机的驱使下,每个人才会去行动,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 易婵懵懂地望着她,努力记下她说的话。 顾君宁捏了捏她粉扑扑的脸蛋,笑道:“不必去查。” “顾家走水,济世堂被烧,这事对谁有利,那便是谁下的手。” 易婵惊讶地张大双眼。 这些,对一个纯洁无暇的孩子来说太过现实。 她或许一时无法理解。 但顾君宁相信,她迟早要自己面对真实的世界。 与其让别人来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不如由顾君宁自己开口,一点点教给她。 “姐姐今日累了,好婵儿,乖乖睡觉吧。” 冯氏和顾二爷已将堆杂物的屋子整理出来,让济世堂的三个大小伙睡,易婵则在顾君宁的房里睡临时搭的小榻。 两人很快就吹灯睡觉了。 第二天。 顾君宁还没来得及去东市看进度,定国公府的下人便来了。 那人说是国公爷的药快吃完了,请顾大夫过去看看,再开几服新药接着吃。 顾君宁背起药箱,上了韩府的马车。 到了定国公府,她一进门便被引到偏厅。 韩中尧早已在那里等她。 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脸色已不似之前死白。 顾君宁行过礼,上前为他搭脉。 韩中尧关切地问道:“好孩子,济世堂走水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家里,可还好?” 她点点头,谢过国公爷关心。 但韩中尧放心不下,询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顾君宁将合作的事简单说了。 “我与闻家的事,如此,便算定下了。” 第123章 她又美又正义 话音未落,屋外突然响起“哐啷”一声。 接着,小厮跪地低呼道:“小的罪该万死,世子爷饶命啊。” 顾君宁心中一惊,只听韩中尧问道:“十三,怎么了?” 门口,韩彻的声音淡淡响起。 “回祖父的话,我不慎碰到下人,撞洒汤药,和这下人无关。” 那小厮连连磕头谢恩。 韩彻嘱咐他收拾地上的碎片,让厨房重新送一碗药过来。 韩中尧对他的处置并无异议。 小厮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祖父。” 韩彻出现在门口。 顾君宁下意识回头看去。 清冷的天光从洞开的门口洒进来,韩彻站在逆光中,修长高大的身形被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哪怕只是淡然而立,周身也自带一种上位者的尊贵威严。 顾君宁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韩中尧。 那时候的他,应该比眼前的男子更外向开朗些。 韩彻的目光缓缓落在顾君宁身上,他抿了抿唇角,吐出几个字。 “顾大夫来了。” 顾君宁欠身福了福,恭谨道:“世子爷安好。” 两人不约而同,嘴角都往下撇了撇。 韩中尧许是乏了,吩咐韩彻亲自送顾君宁出去。 顾君宁背着药箱先行离开。 韩彻迈开步子,大步跟在她身后。 “世子爷,不必送了,韩府这条路我熟得很,走不丢。” 他却轻嗤一声,冷笑道:“顾大夫,你与那位闻郎君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顾君宁恼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谈不上。” 他走到门口,刚好听到那一句而已。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隐约浮起一层寒意,又似乎带着些微期许。 “你,回答我。” 顾君宁挑了挑眉,不当一回事,随口答道:“对啊,这有什么好问的?” 韩彻俊脸微沉。 “你执意如此,当真……不改了?” 这孙子今天怎么怪怪的? 顾家和闻家的交易,什么时候要他点头同意了么? “不改。” 顾君宁面不改色心不跳,气定神闲地盯着他。 他明显被噎了一下。 “好,顾大夫得偿所愿……” 韩彻没有说完,飞快地别开脸,不肯再看她哪怕一眼。 怪了。 刚才她是不是眼花了? 她好像在那张俊逸的脸庞上看到丝丝缕缕的失落。 韩彻一贯云淡风轻,遇事历来不显山不露水,脸上总是波澜不惊。 但就在那一瞬,她看到他满脸落寞。 这种情绪,不应该是他会有的。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她的心狠狠一揪,竟有些心疼起他来。 不过,顾君宁很快安慰自己,这也是难免的。 孙子嘛,她这个祖母辈的不心疼,那谁来心疼呢? 终于,韩彻匆匆离去。 “顾大夫慢走不送。” 他走得太快,衣角带风。 顾君宁慈祥地看着他远去,心疼他被韩中尧管得严,少年心性都磨得差不多了。 刚从定国公府回来,她便被龙八抓上了马车。 “干什么?”顾君宁惊魂甫定,“光天化日,哪有你这样抢人的?” 龙八连声催促,让车夫赶紧回去。 “顾君宁!” 他气急败坏,垮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去,就没人拦得住我。小爷一气之下,没准把那糟老头打个半死。” “什么老头?” 顾君宁心中浮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原来,孟氏这几日病情加重,原先开的药,吃了都没什么效果。 何春宜来给她灸过艾条,但她的病情毫无起色。 池青阁池奉御是请不动了。 龙家便想起这次选药的主评审之一,明崖老人。 明崖老人性情执拗古怪,京城权贵请他看病的人不计其数,但他命人将所有客人都轰走了。 安康侯府的人原先没抱多大希望。 没想到他们一去请,明崖老人就随他们回来了。 顾君宁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那个“屁”字刚到嘴边,龙八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又艰难地把那个字吞了回去。 “什么江南第一名医?就是个老糊涂,老混蛋,老骗子!” 顾君宁和明崖老人曾有一番深谈。 对方的医术深不可测,怎么可能如龙八所说的这样不堪? “胡说!”她脸上带了一层薄怒,“哪有这样辱骂大夫的?好好说话,他到底做了什么?” 龙八见她不高兴了,这才收敛起怒火,把明崖老人进龙府后的事一一说了。 那老头就看了孟氏一眼,便摆手说治不了了。 安康侯急了,问他怎么回事。 明崖老人当着众人的面,冷笑几声,摇头晃脑说,病在心肝,黑心烂肝之症,他可治不了。 一开始,龙八以为他说祖母肝上有病。 但他一追问,那老头居然说,此子愚不可及,看来这愚顽也会传给后人。 龙八心头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要不是安康侯命人拦着,他非跳起来朝明崖老人头上狠狠敲几记暴栗不可。 那明崖老人委实可恶。 他不肯给孟氏搭脉,不肯开药方,转身便要走。 安康侯不愿得罪这位名医,让下人备了财物谢礼,好生送老人出去。 龙八没那么多讲究的,悄悄带人跟过去,将明崖老人绑了,塞到房间里藏起来。 门一锁,他便立刻出来找顾君宁了。 顾君宁也急了。 她素来知道龙八是个不着调的,哪知道他那么不靠谱,竟然自作主张将人绑了? 龙八解释道:“我专程来接你回去和他理论。这老东西装什么名医?” “顾君宁,你一定要把他的话都驳倒,当面把他的老脸打个噼啪响,让我祖父祖母好好看看,这家伙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庸医!” 顾君宁恨不得现在就给龙八两巴掌。 他这回,非得把人得罪干净。 龙八见她气得不轻,咬牙切齿的,顿时心中宽慰,脸上的神情也舒缓下来。 果然,还是顾君宁懂他。 不过他自信,他也是最懂顾君宁的人。 他早就料到她心眼好,为人正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听了明崖老人胡言乱语,断不会放过这种同行败类。 顾君宁抿紧唇瓣,打起帘,皱眉看向窗外。 她应该是急了。 但她着急的样子也那么好看。 龙八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真好。 又美,又正义。 第124章 师徒 “前辈!” 一进屋,顾君宁果然看到明崖老人歪在榻上闭目假寐。 他闻声抬起头,揉了揉支着脑袋的胳膊肘,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神情舒缓了些许。 龙八将他软禁在这间屋子里,虽然好吃好喝供着,但以他的脾气个性,哪受得了这份闲气? 明崖老人冷脸将服侍的下人轰走,就等着看看主人家到底要怎么收场。 一见来的是顾家的小姑娘,他心里的火气也小了下去。 “是你啊,小丫头,你怎么会……” 下一瞬,龙八大步走进屋。 明崖老人的脸又黑了。 “丫头,这厮将你也掳来了?” 龙八冷哼一声道:“老头,你和顾小大夫很熟么?少在小爷面前套近乎。” 顾君宁哭笑不得,还没开口,就被龙八截住话头。 “顾君宁,就是他!” 他兴冲冲地指着明崖老人,嚷嚷道:“他说我祖母没救了,还说什么愚顽什么心肝毛病。你上次可不是这样说的。” “上次?”明崖老人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你给他家老太太看过病?” 顾君宁点点头。 龙八得意洋洋地一叉腰,盯着老人道:“我告诉你,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看病。顾小大夫来了,我看你还怎么编。” 明崖老人没有理会龙八的挑衅,反而一脸痛惜地望着顾君宁。 那神情,好似在斥责她的不对,又好似在同情什么。 “小姑娘啊,你不该……” 他摇了摇头,捻着齐胸白须,幽幽叹道:“你是顾家的人,你最不该。” 不该给孟氏看病? 顾君宁心中动了动,隐约想到什么。 龙八听了这话,当场又炸毛了。 “喂!你休要挑拨我们的关系。” 他生怕顾君宁不承认,忙将小小的人儿看牢,大着嗓门补充道:“我和顾君宁,天下第一好。” 好个屁。 顾君宁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龙八,你先出去。” “为什么!” “我们大夫和大夫说话,哪有你一个外行插嘴的份?” 龙八瘪瘪嘴,心不甘情不愿,低头假装在看脚尖。 明崖老人脸色阴晴不定,索性支着脑袋,重新闭眼养起精神来。 见状,顾君宁催促道:“你不懂医理,留下来也听不懂,平白惹老先生不快。我来和老前辈谈谈,你出去。” 他委屈地望着她,见她一脸坚定,只得沮丧地“嗷”了一声。 “小爷这是给我家顾小大夫面子。” 龙八一走,顾君宁忙向明崖老人行礼赔罪。 “前辈受委屈了。” 明崖老人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斜斜扫了她一眼,不悦道:“说吧,你怎么治的。” 他对顾君宁给孟氏看病的事耿耿于怀。 虽然不知是何缘故,但她已察觉到老人对孟氏的敌意。 敌人的敌人…… 她便耐着性子,将她的诊断结果和药方一一和明崖老人说了。 内行之间,无需将话说破。 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捅破,但明崖老人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看向顾君宁的目光也少了几分责备。 “好,那就好。”明崖老人捻须点头道,“你若是将她治好了,便不是顾家的好孩子。” 顾君宁心中一惊。 难道他知道顾家和孟氏的恩怨? 她忍不住问道:“恕晚辈多嘴,敢问前辈和这位龙府主母,是否过去有怨?” 明崖老人摇头道:“非也,非也。老朽久居江南,这是头一回来京城。” 江南啊。 她前世走遍大江南北,人生中最后几年,便是在江南度过的。 那是她一生中最喜欢的地方。 顾君宁眼神一软,笑道:“前人诗云,‘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京城风云诡谲,的确不如江南好。” 明崖老人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不如江南……这句话,我师父也说过。没想到,五十年了,我竟能……” 年逾六旬的老者一时难以自持,声音里带了些微哽咽。 师父? 顾君宁心尖一颤,脑子里突然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还未进一步试探,只听明崖老人无奈笑道:“我也不瞒你了。我师父不喜姓孟的人,我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但唯独姓孟之人不治。” “这位孟老夫人,”他从鼻孔里迸出一生不屑的冷哼,“拿金山银山当诊金,我也不治。” 末了,他还不忘嘱咐顾君宁,“小丫头,你也别给她治。” 顾君宁愣了愣,嘴里发干,犹豫地问道:“晚辈冒昧,久仰前辈大名多时,不知老先生师从何人,尊师可是……” 京城人士? 明崖老人沟壑纵横的面容上流露出无尽的尊崇和怀念。 他爬下榻,理好衣衫,神情一凛,正色道:“家师说过,在我学有所成之前,不许我在外面提她老人家的名讳。” “师父她……”他苦苦一笑道,“拜师时她说,非要拜师的是我,我这个蠢徒儿,她原本不想收的。” “她一生只收一徒,虽然收了我,但以后出去,千万别说是她徒弟……” 顾君宁心中一震,如遭雷击。 这席话,不是她前世对唯一的徒弟商陆说过的吗? 她当时并不想带着个拖油瓶四处游医,实在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娃,才勉强点头答应收他为徒。 即便如此,她心生促狭,信口说了这通胡话,全然没往心里去。 前世,收到顾珣的书信后,她匆匆收拾行囊赶回京城,不愿让徒弟陪自己奔波,就将相依为命的小徒弟留在江南。 眼前这个人……就是她前世的徒弟吗? 顾君宁鼻子一酸,目光缓缓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然后是皱纹横生的额头,隐隐泛红的眼睛…… 她的小徒弟,长大了。 明崖老人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苦笑道:“天下名医,唯京城顾家马首是瞻。小丫头,你曾祖顾遐龄顾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医家圣手。” “至于我师父,唉,我资质平庸,不知穷尽一生上下求索,可否等得到她认我这个徒弟?” 他说得极慢,郑重恭敬,语气里透着无限哀思。 顾君宁背过身,揩了揩眼角,“前辈若是不嫌我愚钝,可否留在京城,授我医术,多加提点?” 明崖老人微微一惊,很快笑着摇头。 “我后日便要回江南。” “等师父回来,考我医术。” 第125章 有口无心 顾君宁强忍心酸,打起精神,取来纸笔拟了张方子。 这方子是她为孟氏开的。 明崖老人受困于龙府,若不想闹僵,惹出麻烦,还是早些拿张方子将龙八打发了去。 她故意将方子推到明崖老人面前。 他垂下眼皮,极快地扫了几眼,唇角含笑,点点头。 两人心中了然。 此方并非治根之方。 虽然按此方抓药煎服能让孟氏的气色看起来好些,但这方子并不能治好她的旧疾,反而会让她心火燥,多忧思。 一两个月内或许看不出异常。 但孟氏若长期服用,必然会疑神疑鬼,产生幻觉。 药量极微,用的是失传的古方。 顾君宁看得出来,顾瑜的徒弟自然也看得出来。 彼此对视后,两人心照不宣。 “小丫头,我后日回去,明日你来找我,陪老朽去个地方。” “好。” 顾君宁点点头,收好方子,出门找来龙八。 她没有明说方子出自何人之手。 但龙八没问,兴高采烈地收了,非要让她再去给孟氏搭脉。 孟氏那边早早听到风声。 顾君宁一到,王嬷嬷便含笑出来行礼,说是老太太刚睡,让龙八先回去,留这位顾大夫在暖阁等一会儿。 孟氏这厢显然想故技重施,又将顾君宁晾上几个时辰。 “知道了知道了,你下去吧。小爷陪她一起等就是了。” 龙八不由分说,赶走王嬷嬷,拽着顾君宁进了暖阁。 孟氏睡在内室里,离暖阁不远。 虽然视线被屏风阻断,但顾君宁知道,外面哪怕掉一根针,孟氏也能听到动静。 龙八粗心大意,直接往暖阁里一坐,大大咧咧地问道:“那个,咳,我送你那盏灯,就是那盏粉的……” 提起上元灯节的时,龙八耳朵迅速变得通红。 “你那晚走的时候,拿回去没有?” 顾君宁清楚地听到孟氏浊重的呼吸声压缓了很多。 她就知道这老妪在装睡。 此刻,孟氏定然正屏息听着这边的动静。 既然是白给的机会,那她便好好气一气这个老情敌。 “未曾。”顾君宁放柔声音,摇头道,“当晚街上人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我走时挤来挤去,灯笼也被挤掉了。” 龙八见她说得诚恳,脸上闪过一丝歉意。 “龙八。” 顾君宁故意柔柔慢慢地说道:“那兔子灯,想必你排了长队才买到,难为你陪姜家六小姐出门时,还能想着我。” 孟氏在内室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龙八没注意到,脸和脖子的颜色很快变得和耳朵一样。 “咳咳,我,我不想和姜六出门。” “顾君宁,你知道,我先找的你,是你……”龙八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是你,是我祖母,非要让我带姜六出去。” 顾君宁虽看不到孟氏的神情,但听了龙八的话,不免猜到她被气得不轻。 龙八赶紧追问道:“我最烦姜六成天端着,装个没完,那晚她有没有惹你不高兴?是不是那小妮子推你下水?” 他一副气不过的样子,似乎只要顾君宁点点头,他立马要冲到姜家找姜姣算账。 “都过去了。”顾君宁不以为然道,“反正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没受什么隔夜气。” “也是。” 龙八又笑了起来,欣慰地点点头,“顾君宁,我还以为,你只骂我一个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 顾君宁竖起耳朵,留心听着孟氏那边的动静,亲切地笑道:“脑子有病的我都骂。” 听了这话,龙八头一回没动气。 “算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又堵不住你的嘴。” 虽是这样嚷嚷,但他竟觉得有几分受用。 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她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小模样? “不过,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去和姜六娘子道个歉的好。” 龙八不高兴了,“凭什么?她不知好歹招惹你,我还要跟那女人道歉?” 顾君宁故意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是你祖母让你带她出门的吗?你祖母定然有意让你俩单独相处……” “龙八,”她略微提高音量,“你那样对待姜六,打的,难道不是你祖母的脸面吗?” “那有什么?姜六又不是我祖母。” 他不解其意,挠了挠头。 “我祖母喜欢姜六,那是她的事。反正我只喜欢跟你……” 龙八话还没说完,内室立刻传来一阵吸气声。 应是孟氏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咦?我祖母醒了?” 龙八刚要进内室去看,孟氏已一迭声地叫王嬷嬷进去。 顾君宁趁机向龙八告辞。 “等等,不是说好给我祖母看病吗?” 她要是此刻露脸,还看什么病,孟氏还不得直接气得当场升天。 王嬷嬷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老太太又被梦魇着了,八少爷,主子要见你。” 龙八急了,忙对她说了句,“等我旬休就去看你。” 王嬷嬷脸色一变,目光如刀子般扔了过来。 顾君宁笑眯眯地走了。 次日。 明崖老人果然带了上次那个少年去顾家找她。 她坐上马车后,明崖老人对赶车的少年吩咐了一声。 “南星,去定国公府。” 南星? 顾君宁笑道:“没想到前辈身边的侍从也以药材为名。” 明崖老人微微眯起眼。 “我们顾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收的下人或是学徒,都要重新取名。取什么名,倒也不是顾家人说了算……” “从我曾祖遐龄那辈起,便习惯将大魏官方修撰的药典扔给那人,让他随手翻个药材,若觉得称心,从此就唤那个名字。” “不知老前辈的侍从……”她顿了顿,双眼紧紧盯着明崖老人,微笑道,“可是也这般取的名字?” 前世,她就是这样给徒弟取名为“商陆”的。 今日委婉一提,明崖老人果然面露激动。 他不禁动容,满脸怀念,笑道:“是啊,是啊,大魏药典。呵,当年我师父也……唉。” 顾君宁心绪翻涌,只觉得对不住唯一的徒弟,但又不知如何弥补这份亏欠。 “爷爷,到了。” 马车已稳稳停在定国公府门口。 明崖老人挑起车帘,对顾君宁无奈笑道:“此番来京,我其实是为三个人来的。这位,便是第三个。” 第126章 世上最好的他 明崖老人不请自来,身边还跟着国公爷极为看重的顾大夫。 定国公府的下人丝毫不敢怠慢。 管家亲自将两人领到门馆小坐片刻。 须臾,正欲午睡的定国公命人服侍他穿衣梳洗,很快就坐轮椅到正堂见客。 明崖老人板着脸,上上下下打量韩中尧。 韩中尧虽不能站起身,但他仅仅坐着,周身气场都比旁人高了一大截。 两人都未言语。 顾君宁夹在中间,不好擅自开口,垂着头,猜测明崖老人的来意。 不知过了多久,明崖老人才缓缓说道:“名满天下的定国公,原来,唉,不过如此。” 韩中尧一点也不恼,反而超脱笑笑。 “明崖老人,誉满江南。今日老夫既得一见,平生足矣。” 明崖老人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望向顾君宁,“丫头,你给他看过了?” 顾君宁点点头。 “我的身子,这半年来,一直是顾大夫在调理。承蒙先生好意,但除了顾大夫的药,旁人的药,我不必吃了。” 明崖老人隐约笑了,但很快又板着脸道:“谁说我是来给你看病的?老朽只是久闻大名,上门见一面罢了。” 韩中尧眼中闪过一丝明光。 “先生久居江南,不似我竟几十年未出京城一步。可否请先生同我说说,‘江南好’?” 余下两人脸色皆变了。 “顾大夫,”韩中尧慈爱地笑道,“我们老人家说话,你们年轻人想必觉得闷。梅氏前几天还提起你,想请你过去聊天吃茶。” 顾君宁只得起身告退,心情复杂地离开房间。 她一走,韩中尧似乎松了口气,淡淡道:“让孩子过来做什么?” 明崖老人摇摇头,紧紧盯着他,用近乎嘲讽的语气说道:“我曾听师父说,韩中尧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如今看来,呵。” “你师父……” 韩中尧垂下眼睑,眼中哀思无限。 “京城半点也不好。我明日就回江南,这次来京城,世上最好的男人我也见了,最坏的女人,我也见了……” “只是这最像师父的孩子,我怕是带不回去了。” 韩中尧猛地抬起头,双眼精光大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是了,你果然是阿瑜的徒弟。” “我师父说,在我学有所成前,不准提她的名讳,免得给她丢脸。”明崖老人一板一眼道,“你知道,别说。” 韩中尧脸上泛起朦胧而温柔的微笑。 “是阿瑜,果然是阿瑜。” 他早已听闻明崖老人的医名,曾派人到江南打听,但调查不出此人曾师从何人。 阿瑜生前最爱江南,他放不下,一直想找到阿瑜留下的痕迹。 明崖老人一进门,他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两人白发苍苍,对坐苦笑,但这笑容分明是怀念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好在我师父还没回来,不然有你这样病歪歪的师爹,老朽都不好意思承认我是个大夫。” 明崖老人生性古怪,对韩中尧虽然心存怨愤,故意冷嘲热讽,但到底关心他的身体。 苍老的手指已轻轻搭上他的脉门。 但不出片刻,明崖老人收回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中尧像是早已猜到答案,但还是含笑道:“我还能活几年?” “少操心,莫忧惧,远离京城怕会活得久些。” 明崖老人又问道:“你还想活多久?” “老夫今年七十有三。故人要我活到百岁,先生你看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罢了罢了,师父若以后回了江南,我只管劝她莫要北上,免得替你烧香上坟,累坏腿脚。” 对他的话,韩中尧并不在意,笑了笑说:“好。” 两人活到这把岁数,又皆经过无数风浪,早已将生死看透,言语间尽是洒脱淡然。 但提起顾家后人,明崖老人放心不下。 “我将这娃娃领来,便是让你好好看看。看清楚了,顾家唯一的传人,可不能再断送在这人吃人的地界。” 对于顾珣和顾大爷的事,韩中尧一直心存愧疚。 明崖老人看出他的自责,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不知隔了多久,韩中尧终于点点头,缓缓问道:“老夫还能活多久?” “一年。” “一年啊……” “不到。” 韩中尧疲惫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很快释然笑道:“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阿瑜?” 明崖老人愤然道:“师父必然会回江南。” “嗯。” 对她的徒弟,他也颇为怜惜宽容。 他微笑道:“那好,谁若先见了阿瑜,便替对方给她带句话,如何?” 他想她。 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如今,他知道何时能去见她,心中竟浮起一阵快慰释然。 明崖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起身向他长长一揖。 “师父说你最好,”他嘴角撇了撇,叹道,“我看,也还好。” 韩中尧淡然一笑,气度从容。 数十年与轮椅为伴,已然磨去他的峥嵘锋芒。 但此刻,明崖老人依稀明白,为何师父会念了他那么多年,想了他那么多年。 “我们两个老东西,今生怕是再也不会相见。顾家的小丫头……要是去了江南,我自会照拂。” 留在京城,韩中尧也会关照。 二人心照不宣,彼此点头。 明崖老人向他辞行,韩中尧淡淡笑着,点点头。 临走前,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者。 “保重,师爹。” 两张沧桑的脸庞上都浮起一丝笑。 顾君宁在梅若雪处等了良久,陪她描花样子,陪韩羽嬉闹踢毽子。 玩得乏了,小团子扭到母亲怀里,递果子给顾君宁吃,奶声奶气地跟她告状说:“十三叔这几天都不跟我玩。” 顾君宁笑道:“为什么啊?” “不知道!”韩羽嘟着嘴嘀咕道,“十三叔不高兴,笑也不笑了,小羽毛也不高兴。” 正说着,明崖老人遣人请她过去。 顾君宁告辞离开,回到停在韩府的马车前。 “丫头,我明日便走,你莫来送我了。” 明崖老人慈祥地看着她,有些不舍,摇头道:“江南山好水好,人心也好,不似这京城,除了你和那个人,哪里都是黑的。” 顾君宁向他行礼辞别。 他受了一礼,嘱咐道:“以后来江南,便来寻我。” “还有,我给你留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