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酒归一》 第1章她只是诱杀他的饵 初见是洞房花烛。 她,酒儿,嫁进端王府不足九岁。 他,慕容策,被迫成婚。 一道圣旨,心头纵有百般的不情愿,却不得不迎娶。 十里红妆的繁华掩不住荒诞,压不住蛰伏已久的仇恨。 那夜,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仿佛为九年前在悲泣。 九年前,父皇驾崩,江山易主。将军元成被冠以谋逆,满门抄斩。他的正妃受到牵连,未能幸免。恩师同样惨遭厄运。操戈杀戮的人是她的父亲,而,她的姑母,当朝太后是幕后主使。 简单地说,宗家是端王府的仇人。 不仅如此,她即不在族谱,也没有上报过官家。传说,她愚痴,男女不分,多少不辨,大小不别。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曾有,为了应付嫁娶,才临时取名字,宗蓼羲。天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宗家的血脉。 最为讽刺的是陪嫁都是元府的旧物。当年,君王将抄没都赏赐给宗家。九年过去,宗家竟然拿着赃物当嫁妆。他觉得,她就是烙在他身上的耻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九年前的挫败。他败得狼狈,败得落花流水,败得一蹶不振。 他觉得,她就是用来羞辱他的工具。 他,慕容策,怎么可以迎娶仇家女?岂不是遭受世人的唾弃。 他,堂堂的端王怎么可以迎娶一个野种,一个傻女?岂不是天下的笑柄。 那夜,宿醉,眼眸里盛满无法化解的愤恨。他提着剑走近一团红色的她。陪嫁的丫环围住他。一场打斗不可避免。丫环们惨叫着倒下,伤口不尽相同,触及死亡的面容却是一样的丑陋。最后倒下去的那个扑到床榻旁边,鲜血溅到她的身上。 那夜,她头顶着喜布,完全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见滴血的刀刃向着她靠近。她感到茫然。未来的夫君不该是这个样子!奶娘对她说过,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在奶娘的表情里,感觉到未来的他是个极好的夫君。奶娘了解她,最后给出一句简单的话,他一定会陪着她玩,陪着她一辈子高兴。她的心就踏实了。 所以,最初的她是满心的欢喜,迈进端王府的大门。 所以,最初的她并没有防备,没有丝毫害怕,即使看到陪嫁丫环丑陋到狰狞的面容,也没有表现出半分恐惧。她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坐在床榻上。她以为夫君在和她做游戏。只是,这个游戏看上去好奇怪,她从来都没有玩过。她怦然心跳,莫名地期待。 红烛摇曳,帷幔轻摆。 一声惊雷让他的脚步停住,血刃悬在半空中,随时可能落到下去。眼前的那团红色是那么的小,藏匿在红色下面的她远比想象中还要小。刀刃下的她竟是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还真是个傻女!胸口的愤恨越燃越炽,抖动手腕,劈向喜布。 一声呵斥,剑停住。前来的贵妇数落几句,便走了。 她,缓缓地明白,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游戏,倒在血泊里的丫环永远都不会醒来。 屋子安静下来,他在昏睡。 她,开始真实的恐惧,畏缩在床榻的一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不敢大声哭泣,害怕发出的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再次招致来灾祸。 不知道过去多久,又来了人。大概是他的随身小奴。“王爷,九夫人好像不大好了,是不是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良久,他发出幽幽声。“一个野种,傻女而已,是死是活又能怎样!” 朦胧间,冰冷的话让周身抖得更烈。她暗暗发誓定要他为这话付出代价。 因为惊吓,高热到晕厥,陪伴着她的只有八具尸首。 后半夜,王府指派来一个丫环。丫环叫佩可,年纪和她差不多。尖叫声惊醒她。她气息奄奄,望着屋子。红烛燃尽,横七竖八的尸首在半明半暗里尤其阴森。 她们本能地抱在一起,紧紧地缩成团。 她病得厉害。 佩可摸到滚烫的她,慌忙跑出屋子喊人。哪里有人?又跑出院子喊,哪里有人理睬?佩可刚被买进王府,不认识几个人,也不认得路,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又是一道圣旨。端王恣意妄行,藐视君威,褫夺七珠,废黜封号,前往渭西,守陵三年,悔其行,思其过。 那夜,如果失手刺死她,就不是去守皇陵,恐怕,他会被直接赐死。这样恰恰是太后所希望的。 所以,她只是诱杀他的饵。 三年,他始终想不明白。母妃深受宠爱,父皇有意让他继承大位,怎么皇兄就成了君王?太后膝下无子,皇兄不曾寄养在中宫。他们何时勾连在一起,何以篡夺皇位? 他的骄傲,他的自负,造成九年前的血流成河。意志在自责中消磨,锐气在难过中殆尽…… 第2章不期而遇 东安十二年。 丞相之女严纾被册立为皇后。朝局发生变化,只手遮天的宗氏被撼动。 三年期满,慕容策从渭西回到京城。 春天来了,昏然已久的大地悄悄苏醒,稚嫩的绿意,轻柔的花苞,仿佛淡扫娥眉的少女,拨弄着蠢蠢欲动的心弦。但,那簇温暖,那团锦绣,那片充满希冀的酝酿与马车里的他无关。心依然冰冻,不曾被融化。 路途逶迤,车轮迤逦,颠簸着满眼空洞的他。曾经的万众睹目卑微到尘埃,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归来。 进宫复命,久跪门侧。君王避而不见。殿角的风铃发出韵律的声响。伏在青砖上的他仿佛等待风干的腊肉,迎着风,沐着光,却没有一点生机。 天色将晚,途径丞相府。 那里正在大宴宾客。府前,车马骈阗,人头攒动。 原是没有心情凑热闹,但是道路阻塞,难以行进,他不自觉地走出马车。剑眉微扬,眼眸深邃,整个人散发着雍容的气质。 大约衣装太过简朴,没有携带贺礼,人被阻拦在大门口,不得进内。小福气不过,和门房理论,被主子的眼色拦住。 迎客的严继一眼看到,一声喊住:“这不是端王吗?” 顷刻,主仆成为来往宾客的焦点,各色眼光朝着他们投过来。心下已然后悔,思忖着悄然离开。幸好背着身,干脆装聋作哑。 不想,站在台阶高处的严继高声喊着:“姐夫!”这称呼没有错,严继是二夫人严绣的胞弟,丞相府的独子。回京城的路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种种。京城一霸,没人敢惹。 慕容策只好掉过头,面对众人。严继前去通报,让他站着等候。 心下越发后悔,无端自取其辱。按理说,一个王爷,丞相府姑爷,单凭哪个身份都没有晾晒在影壁墙的道理。手持礼单的宾客经过身侧,神情复杂。霎时间,百味杂陈。 就是站着,也碍了人眼。 门房狗仗人势,翻了脸,说起话来很是难听。“今儿来的都是爷,可就是没见过空着两只手的爷!您二位还是靠点边儿吧,别挡了其他贵客的路!” 小福窝气,推搡门房,厮扯起来。 这时,严继跑回来,算是平息事态。“真不巧,里面的位置满了!还请王爷在院子里的尾席将就一下?”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初,严信只是小吏,百般献媚,不惜将女儿当做婢女送进宫,送到他的身边。眼前,避而不见,好似君王般傲慢。心底苦笑,严氏父子的表现便是他境遇的真实写照。 无奈,慕容策信步入内。 宴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其中有达官显宦,有公子王孙,有富甲一方的商贾,甚至还有许多的地痞无赖,五行八作无所不及。桌挨着桌,人挤着人。面红耳赤,相互吹捧,高谈阔论,千姿百态。 席间几乎见不到武将。看来,严氏一时还难以权倾朝野,替代宗氏。 冷眼望,比较着当朝双雄。宗氏是开朝元老,名门望族。严氏呢?严信原是市井之徒,使过银子成了守门的差役,靠着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爬上高位。尾席,嘬牙花的,剔牙的,挠胸的,抠鼻孔的,大概都是严信在市井的旧识。 忽而,主桌一阵骚乱。刚上桌的鸳鸯鸡没了肉,只剩下骨头架子。除了醉倒的,能站起来的都站起来,脚踏着长凳看起热闹。 依然端坐着的慕容策显得尤为突兀。 桌底异动。软绵绵的一团蹭来蹭去,仿佛是猫儿。挪开,它又倚靠过来。 他不禁低头去望。 桌下藏着人,露出的半张脸很是稚嫩,叼着鸡腿,嘴边满是油污,一双黑黢黢的手正按着他的靴子。 他皱起眉,眯着眼。尾席已是不堪,不想,还有更加糟糕的席位。这算是在安慰他吗?此刻,小孩朝着他作揖,大致是乞求他不要做声。想一想,也没心去理会。 他挪动着双腿,填满空隙,遮挡住桌底。 顷刻,内院跑出大群的护院,都提着棍棒。一阵耳语后,严继明显紧张起来,叫嚷着捉贼。看来,脚边的小孩就是他们要寻的贼。 只是偷吃,丞相府又何必兴师动众? 慕容策忽觉一阵清凉滑到脚底。还来不及看个究竟,席面就被掀翻,饭菜散落满地。 小贼四处乱撞,在席间腾空飞跃,踩着人头逃窜。 护院围追不成,阻截不果,反而惊扰到宾客。宾客是纷纷躲避,相互间碰撞。 秩序混乱得很。 绕了好几圈,小贼又跑到他的身边,眼看着就要被捉到。慕容策迈步向前,手扶剑柄来了个大侧身。跑在前面的家丁直接撞到剑柄,摔倒在地,随之紧跟的跌倒大片。 那边,小贼趁机翻身跃上围墙,飞快地溜走了。 小贼成功地吸引住众人的注意力。主仆得以逃离尴尬的境遇,洒脱离开。 府外,停在墙边的马车还堵在原来的地方,不曾向前半步。 身后,惊慌失措的宾客涌出来,中间混杂着抡着刀刃的护院。无端生出幸灾乐祸的快意,朝着马车走。无论怎么说,他,慕容策也是为了这场混乱出过绵薄之力。不是刻意出手相救,只是想消消心头的郁闷。 护院吆喝着,搜查各府马车。搜来搜去,就来到王府的马车前边。慕容策怀抱着长剑,站在前方。护院伸手去掀布帘,被剑鞘打回来。 小福叫嚷着。“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哪府的马车!” 挨打的护院才注意到马车套着四马。马匹的数目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天子驾六马,王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四匹马仅次于天子,不是王侯,也是位极人臣。 那长剑绝非俗物。剑柄缠绕着棉蜡绳,细密精致。鞘为黑色的酸枝木,黄金镶饰,雕刻着夔龙和螭虎的花纹。 可,车辕简陋,随从又少得可怜,实在是不起眼。 一时间,护院也是拿不准了。 第3章灰突突的脸 僵持中,严继满脸堆笑凑到近前。“姐夫,府里遭了贼,乱了宴会,还搅到大家的高兴!要不让我……看看马车,就一眼?” 眼色凛然一瞥。慕容策抽出长剑,竖在眼前,凝视锋刃。剑,唤作青云,先帝的御用宝刃。南夷之乱,平乱有功,先帝特别赏赐青云剑。 严继吓得没了笑容。“姐夫,跟您说实话吧!这个贼偷点东西也就算了,关键是还钻进姨娘屋子里。家父说绝对不能放过淫贼,一定要捉到!” 半大的孩子被说成淫贼。何况,这话从浪荡公子的嘴里说出来,未免太可笑。“那就请令尊亲自来和本王说!”长剑回鞘,发出干脆的声响。 严继连连后退,带着人走开。 小福还觉得不够解气,朝着走远的背影唾了一口。“什么个东西,当初你爹恨不得舔小爷我靴子上面的土,现如今也敢在我们家王爷的面前摆架子,耍威风!” 慕容策狠狠掀起布帘,躬身欲进。里面赫然坐着个人。心下一惊,手腕抖落。布帘落回去。 小福也是看清,吃惊地张大嘴,望着周围。布帘再次被掀起时,里边的小贼微笑地挥着手,打着招呼。“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小贼年纪不大,至多十一二岁,灰突突的脸,乱蓬蓬的头发。她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嫁入端王府的酒儿。那夜,慕容策根本没有掀起过喜布,自然认不出眼前的小贼就是他的九夫人宗蓼羲。 马车外边还在搜查。吵嚷声不绝于耳,惹人心烦。酒儿忍不住将布帘掀起边角,透过窄小的缝隙观望着动静;转头,紧张地扯住身旁人的衣袖。 慕容策低头望着肮脏的小手,嫌弃地摆脱。 酒儿满不在乎地缩回手,突然想起寄存的东西,便弯身去找。浅浅摸一把,没抓到,又摸向另外一只靴子,还是没有。她就有点发懵了。“我的药瓶放在哪边了?哥哥?” 这是什么记性,才过去多长时间?药瓶还在,不过是滑到脚底。慕容策俯视着身下人,难掩厌恶。她想脱靴子,他就较着劲不让脱。 酒儿很是执著,挽起袖子,将手臂探进去,又是抓,又是挠。折腾好半天,终于捉到药瓶。她坐回到座位,咧着嘴,闪出两排亮白的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策斜睨,不耐烦地挪动身子。空间有限,最终两个人还是紧贴在一起。 “哥哥不说?让我怎么报答你呢?”酒儿探出大半个身子,仰望着已然闭上眼睛的他。 心里就在想,小贼都晓得知恩图报。一朝丞相却是小人嘴脸。严信能够从小吏成为权臣,中间,他,拗不过母亲,也曾出过些气力。还真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 “砰”的一声,瓶塞被打开。酒儿鼻子靠近,用力嗅嗅。药带着浓郁的香气。一声嚏喷打出两行鼻涕,吸了吸气,很快又流淌下来,舔了舔,还是不奏效,干脆拿起衣袖抹掉。一连串的动作彻底把慕容策恶心到,恨不得立刻将人踢出马车去。 喷嚏声引来护院,帘布被挑起。慕容策抬肘打走人。几乎同时,酒儿弯低身子,灵巧地钻进他的披风里。披风不大不小,刚好遮挡住她娇小的身体。 很快,严继从另外一边的窗口探进头来。 慕容策淡然。酒儿双手攥着他的衣襟,吓得直抖,累及相连的身子跟着微微抖起来。好在,披风宽大,足够掩盖。 小福挡在窗口。严继还算识趣,只是望望,便走开了。 半晌,酒儿小心地从男人的两腿间露出脸来,一双小手攥紧他的衣角,绷紧着身子张望。 外边嘈杂依旧,叫嚣声此起彼落。“都听好了,若能主动交出小贼,既往不咎!胆敢私藏小贼者,与小贼同罪,丞相府定不轻饶!” “恩人哥哥不会把我交出去的吧?”这次,酒儿直接撞进他的怀里,蹭了蹭鼻涕,扬起脸。“恩人哥哥最好了!” 那是当然,刚才已经拒绝搜查,如果现在将人交出去,岂不是打自己的脸。而且,小贼无意中搅乱筵席,遂了他的心意。虽然如此,依然发起狠,扯了扯她的头发。“再出声,扔你下去!” 酒儿立时松手,捂住嘴,眼珠不停地转,坐回座位上,安静了没多长时间,又开始不老实。忽而悠荡着腿,一下下磕打着座位,发出零乱声响;忽而摆弄着手指头,做出怪异的造型;忽而掏出瓷白的药瓶,来来回回地抛向半空。嘴里还在念叨着。“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和我娘亲一个样子,不会笑……也不和我说话!哥哥是不是不会笑?没有关系,我来教你,笑一点都不难的,就像我这个样子……”末了,她拽着双腮示范着微笑。手指抹过的脸颊露出白暂的底色。 慕容策望着小贼的样子,不禁想到三年未见面的儿子。勋儿一定长大了,一定也是这般的顽皮。这么想着,厌恶的心情少去许多,刚刚被弄脏的衣襟看上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马车骤然起步。酒儿歪歪扭扭,向前边侧歪。慕容策横出腿拦住,又将人勾回座位。 “恩人哥哥又救了我!”一边说,一边弯腰拾起掉落的药瓶,还亲了亲它。“没有把你摔疼吧?好在你没事,要不然,娘亲怎么办?要不然,这趟就白跑了!” 走险就为了一个小药瓶?真是有点不理解和药瓶交谈的小贼。慕容策微微扬起眉梢,透着坚毅的面庞挂着明显的轻蔑。 “这个可是宝贝,涂上它娘亲就不会痒了!其他地方买不到的,只有丞相府有!”说着,酒儿得意地揣进怀里,还拍打着衣襟。 药瓶精致,瓶塞包裹着绸布,貌似出自皇宫。 虽是贼,但是孝顺,还不算太坏!离开的日子,母妃是否安好?慕容策很自然地惦念起母亲。三年里,他被严密监视。想来,京城的王府亦是不太平。身旁,那颗不停扭动着小脑袋就好像勋儿手里握着的拨浪鼓。小时候,他最喜欢玩弹弓。因此没少挨母妃的训斥。勋儿恰好到了喜欢弹弓的年纪。 第4章被扔下马车 酒儿频频掀起布帘。 慕容策被她搞得心神不宁。 三年过去,他又浪费三年,一事无成。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洗刷将军和恩师的冤情?刚才不仅仅为了舒展疲乏的身躯,而是想试探一下严信的态度。两强对峙,他总要依仗其中一方来强大自己,达成夙愿。如果一定要在宗氏和严氏之间做出选择,他更倾向于严氏,终归王府与严氏没有过冲突。宗氏呢,多年宿敌,积怨深厚,仇深似海。试探非常顺利,但结果尤为令人失望。 马车经过严府正门。酒儿探出头,吐着舌头,扮着鬼脸。终是脱险。她飞快缩回身来,眉飞色舞,唱起戏词来。唱到一半,她突然问:“你认识太皇太后吗?” 太后是姑母,家里人经常提起,她是知道的,可是,刚才丞相府里有人在说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听说,她很想知道。 “万宝宫在哪里?”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 寻找药瓶时,突然走进来两人,将她堵在屋里。她藏到帷幔后,偶然听见他们的对话。面对着她的人长着一双大小眼,说起话来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太皇太后一直睡在万宝宫,总归不是好事。太后就没有想过长久的打算?背对着的那个嘶哑着嗓子说:太后没表示过,但心里肯定是想过,送太皇太后去渭西,但还是狠不下心来。毕竟,端王还在! 一想到端王,坐在马车里的酒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你是王爷对不对?” 有时,慕容策在想,如果他不是王爷,该多好。 “那你也是宁王吗?” 慕容策咬了咬牙槽,两鬓的青筋暴起。宁王是元成将军的祖父,早已作古多年。如果宁王还在世,大概是鲐背之年。他还未到而立,中间相差一甲子。如何能够相似? “我猜对了是不是?那你一定知道宁王府在哪里?” 慕容策当然知道宁王府。宁王府就是元府。元府被抄没后,太后便将元府赏赐给了他。直白的说,端王府便是宁王府。 他蹙起眉头,异常警觉地俯视着小贼。小贼虽小,但能够在戒备森严的府邸来去自如,必然有些本领。如果小贼是太后派来的细作,岂不是防不胜防。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你问宁王做什么?” 酒儿在睡梦里隐约听见母亲说过一次。那时,她还很小。“好像是我娘亲的什么人?” 宁王府惨遭灭门,哪里还有什么人。真是没见过如此拙劣的攀亲带故!“你确定,你的娘亲是宁王府的人?” “当然!我娘亲是……就是我娘亲的,那个是宁王府的姑小姐,那个我……应该叫宁王什么?”眼睛翻着白,脑袋还斜着。“哥哥知道叫什么吗?” 宁王只有一个未嫁的孙女,叫元秾,京城第一女,容貌倾国倾城,学富五车。当年,二八待字闺中,丧命在那场杀戮中。元秾是正妃的姑母,慕容策唤元秾小姑姑。小贼实在可恶,污蔑元家,玷污小姑姑的名节。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车还在行驶中,慕容策一把抓起她的衣领,将人扔出去。 酒儿来了个飞翔,四肢舒展,摔在地面。转瞬,她轻盈跃起,站直身体,叉着腰。“别让我再看见你,要是让我看见,就把你挂在炉子里烤着吃!” 那记鹞子翻身没有三两年是练不出来。慕容策懒得理会,宽泛着紧绷的身体,狠狠地松口气,似乎大战告捷。 尘土飞扬,马车远去。酒儿才想起怀里的药瓶,忙掏出来瞧。还好,药瓶和她一样没有被摔坏。不愉快一扫而光。她飞奔着回到宗府的别院。 酒儿的母亲一直没有正式名分,这些年都是住在别院。 别院紧挨着宗府,独门独院。大门通往外边的街路,另有一扇小门,可以直接进到宗府里去。小门落着锁,锈迹斑斑。虽然别院有钥匙,但不曾打开过。 院门迎面走出一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昂首挺胸。酒儿笑嘻嘻地跑上前,一把扯下他腰间的荷包,掏出里面的蜜饯嚼着。“大哥!” 宗凡三十多岁,论年纪更像是酒儿的父亲。 “大哥,太皇太后是什么人?” “皇上的亲祖母,也是端王的亲祖母。” “那万宝宫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酒儿忽然想起,大小眼的人是严信。道别时,那个嘶哑嗓子称呼他丞相。 宗凡捏了捏发起呆的她。“好了,不说这些了。大哥告诉你,端王今天回京城,很快就到王府!以后没什么事情,就不要跑进跑出,飞来飞去的。如果被端王撞见,可是不好玩了!” “端王不是早就死了吗?”酒儿惊住了。 “傻丫头,哪有这样诅咒自己夫君的?这样的话,只能悄悄地和大哥说说。让你娘亲听到,会不高兴的!” “端王不是好久好久以前就去皇陵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酒儿斜着脑袋,满脸的困惑。在她看来,只有死人才去皇陵。三年前,端王去皇陵,便已是死了。 “只是去守皇陵,又不是睡在皇陵里?守完了,自然就回来了。日后,酒儿可要小心!”宗凡望着小妹,目光里有着疼惜,还有着说不出的痛。那夜,小妹受到惊吓,得了癔症,整整喝了两年的药。每次想到小妹险些死在青云剑下,就是愤怒满腔,恨不得立刻荡平端王府。 “怎么还没有死?”难免一阵失望。且不说心里的恨,想想从此不能自由自在,足以郁闷些日子。蜜饯被高高举起,狠狠地撕开。酒儿完全是把蜜饯当成嗜血的夫君。 “他再欺负你,一定告诉大哥!有大哥在,谁也别想欺负宗家的人!”宗凡习惯性地摸了摸小妹的头。 “我才不怕他呢!”这话说得没有一点底气。咬过的蜜饯塞回荷包里,一并还给它的主人。 进屋,放下药瓶,又跑出来。从小到大,母亲多半是在念佛,不念佛时,也不会和酒儿说一句话。 奶娘丛氏在身后一个劲地唤着。酒儿已是没影了。 第5章不祥的东西 此时的慕容策还在颠簸里,身边少去小贼,忽然间变得空落落。心情烦躁,不时掀起布帘,望着熟悉的道路。经过三年,京城几乎没有改变。即使没有改变,也觉得陌生。即将面对的纷繁已然使他滋生出逃避的心境。 端王府。 许太妃翘首以待,望见归来的慕容策,不觉地红了眼圈。夫人们精心装扮过,一副有所期许的神情。 王府有九位夫人,过世了三个,剩下的六个,来了五个,二夫人严绣、三夫人柳玫、四夫人方月、五夫人贺澜姿和八夫人元彤。 说着话,一大家子人朝着正堂走。严绣抖动着绢帕,围绕着夫君又是擦汗,又是掸尘土,很是殷勤。慕容策拨开她的手,问:“怎么少了一位夫人?” 许太妃登时冷下脸。“这么高兴的日子,王爷提她做什么?” 元彤骂着。“她就是一个不祥的东西!” “怎么又有什么人拿着她做文章,为难王府吗?”慕容策进一步问。 严绣说:“不曾有人来过,九夫人一直都住在藏音阁!” 又有谁会关心一个傻女?看来,九夫人已然被宗家抛弃。这么想着,不免可怜起她来。若不姓宗,善待也是应该的,可是她偏偏姓宗。不至于加害她,但难以善待。 幽禁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慕容策去渭西前吩咐过的。 三年了,都没有人来探望。看来,宗家已经将九夫人遗忘了。一旦,她被记起,难免又是一场风波。元彤说得对,她就是一个不祥的东西。三年前,她是诱杀他的饵,三年后,她又会是什么? 思忖间,慕容策落了座。视线在人群间穿过,发现不对。只见到女儿,没见到儿子。“勋儿呢?” 这句话一出,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神情大变。贺澜姿向前站了站。“王爷,怎么谁不在,偏要问谁呢?” 慕容策直截了当地又问一次。“八夫人,勋儿到底在哪里?” 元彤跪下来。“奴才该死!没有照顾好世子,请王爷责罚!” “勋儿到底怎么了?本王想见勋儿!立即带他过来?” 好大一段的沉寂后,传来郡主姩儿的哭泣声。 慕容策站起身来。“姩儿,你说!弟弟怎么了?” 姩儿仰起头,望了望母亲。柳玫没有任何表情。不知该不该说,就干脆不出声了。 越是不愿说,越发地不敢问了。一种不祥萦绕在心头。难不成勋儿被宗太后捉进皇宫做了人质? 许太妃忍不住哭了。严绣扶了扶她,说:“王爷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不要再问了,惹出母妃伤心来!” “世子虽不在了!万幸,王爷安然回来了!今后,我们王府就都好了!”贺澜姿轻轻按了按夫君的臂膀。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勋儿不在王府里吗?去哪里了?” 贺澜姿竖起兰花指。“王爷,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不知谁说了一句。“勋儿殁了!” 身子忽悠一下,跌回座位,人几乎坐都坐不稳了。纷扰至少有所征兆,但是,悲伤总是猝不及防。 慕容策深深呼吸,胸口好像压着块大石头般沉重。 这一刻,夫人们的神情各异。元彤咬破嘴唇,没有泪水,仇恨多于悲伤。柳玫紧搂着姩儿,仿佛一松手,就会被妖魔鬼怪带走般,紧紧不放松。贺澜姿看不出表情,方月不在乎的模样,严绣有点不耐烦。 环顾后,便成了母子间的对话。 “勋儿怎么没的?” “生了重病。” “生了什么重病?” “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就知道怎么医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它!还是说些高兴的事!” “这么大的事情能过去吗?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本王!” “王爷,没有收到书信吗?”许太妃不解地问。 门边,小福含着泪走进屋子。“太妃的书信收到了!可是那时,王爷也是在……生着病……奴才就想着等王爷好了,再说!可是等着,等着,奴才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等来等去……就等到今天,回到京城,到了王府!”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当年的书信,高高举过头顶。 慕容策带着怒气夺过信,抖开来。信里并没有写勋儿的死因,只是告知死讯,就像传达七夫人施瑜的死讯般简单。施瑜和勋儿死在同一年,他守陵的第二年。“七夫人也是重病吗?” “正是!”许太妃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九夫人,自打她嫁到王府,连累王爷去渭西吃了三年的苦头,还没了七夫人,就连世……也没了!该死的是那个藏音阁里,姓宗的那个不祥的东西!”元彤时时都在针对仇家。她是正妃元珊的陪嫁丫环。 看来,七夫人的死也不寻常。慕容策撇下满屋子的人,径直回到伏轩院。 伏轩院。 小福给了变通,省去通禀,放人进到内屋。 严绣香脂敷面,金钗摇动,满是媚色。“王爷,是在想念那芊芊素腰,盈盈一握吗?” 夫人们里,施瑜的腰身最是纤细。慕容策下意识地叹息,手指顺着眉梢滑落,抹去盈眶的泪水。 小福摆好饭菜,就退出屋。严绣斟着酒,提得高,落得慢,斟得满。“七夫人溺亡在凤栖苑,之后才被弄回竹晓斋的,对外只说是病故,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至于勋儿,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八夫人应该知道,但是母妃说过,不让王府里的任何人提及!” 看来,想要查出真相困难了。“凤栖苑不是一直都封着的吗?七夫人去那里做什么?” “这些个,王爷还是不要再问了,也别去想了!母妃也是怕王爷伤心!王爷还要保重身体,王府可都指望着王爷呢?盼着王爷能回来!”严绣朝着近处走了走。 慕容策举着酒杯愣了一会儿,才问:“七夫人,平常和谁走得近一些?” 第6章难以成梦 严绣围绕着男人转圈走着。“王爷还不知道七夫人的性子吗?不喜热闹,早先和六夫人还有些来往!可六夫人不是也不在了吗?不过……” “不过什么?” 严绣悄悄地又靠近了些。“好像,七夫人和九夫人交好的……” “九夫人不是在藏音阁里,不得出来,怎么交好?” “王爷都把我问糊涂了!可别说出去是我讲的,不然,母妃要生我气的!”严绣终于紧紧地贴住男人的身子。 慕容策皱了皱眉心,提不起半点兴致。旅途劳顿,加上丧子噩耗,哪里还有兴致?就是有,也不会选严绣。虽迫切想要施展抱负,借助严氏势力,但不至于在床帏间做交易。那样的事情他做不来,算是保留最后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无论怎么躲,丰盈还是倚靠过来。“待本王沐浴!”婉言拒之。 严绣可不想轻易放过机会。“正好,奴婢来侍候王爷!” 慕容策面色一冷。 严绣则是一笑。“可都三年了,别让妾身等得太久了!”这就是严绣。明知被拒,还是笑得轻快。她姗姗离开。 院门外站着贺澜姿,正好被严绣遇见。 “妹妹,回了吧,你来迟了!” 贺澜姿望了眼对方整齐的衣装。“二夫人这就走了?不会是被王爷赶出来的吧?” “好歹,我也是进了门,见到王爷了!”严绣昂起头,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她们的身后,小福已是跑去禀告。“王爷,五夫人来了!” 一个没走远,一个又在等候。慕容策冷嗤一声。“就说,本王已经睡下了!” 终是清静,再无人来。一夜辗转,难以成梦。 离开京城时,勋儿只有五岁,即使抱在怀里,也还是不安静,就好像白天里的那个小贼,手舞足蹈。手臂胖胖的,一节一节的好像莲藕。小手粉嫩,上面还有几个窝。虽说年稚,但有别于女孩。勋儿最喜欢双手握住他的手指博弈较力。他怕伤到儿子,不敢使劲。勋儿却是使出全力,憋红小脸,将全身重量一点点压向他的手掌。 那些父子间的欢笑声仿佛就在眼前。可,再也见不到了,只能凝固在记忆中。阵阵的疼痛蔓延到全身。坐起来,痛苦一点都没变少。但,躺下去,气都喘不上来。 小福听见动静,送进来茶水。 不过是象征性喝上一口,便丢回茶盘。 棋盘和书简又被送进来。它们是三年来最忠实的陪伴。 慕容策抓起书简,重新倚到床榻上。 七夫人的死讯传到渭西,太守施宏的态度大变。守陵的日子更加清苦,难熬。施宏是七夫人的父亲。大概,施宏因为女儿的亡故记恨王府,迁怒于他。 怎么感觉元彤不似他这般痛苦?难道做为母亲不应该比父亲更加痛苦的吗?毕竟,母亲多出十月怀胎。难道是时间久了,丧子的痛苦就变淡了吗? 那年的宁王府冥日,他去了凤栖苑,喝得酩酊,朦胧间见到正妃元珊的亡魂,一番云雨。之后,元彤就有了身孕。许太妃说,他将八夫人错当成了元珊。元彤那会儿还是丫环,和许嬷嬷一起看护凤栖苑。 勋儿来得突然,去得匆忙。似乎,就是一场梦。似乎,就是为了让他再伤心一回。 分别时的清晨,勋儿还在睡梦里。他把藕臂放回锦被里。不想,那就是父子间的诀别。 何其相似。他又想到了缠绵病榻的父皇。他只是匆匆一瞥,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还有将军元成和恩师翟理光…… 他必须为他们洗刷冤情。 他没有动摇过决心,只是开始怀疑他的力量。这些年的四处碰壁让他明白,趋炎附势是唯一的出路,洗刷冤情的捷径。 即使受到严氏的冷遇,他依旧没有办法依附宗氏。 昔日,门庭若市,如今,满眼萧瑟。昔日,咳嗽一声都会引来无数的关切,如今,马车行走在闹市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如果没有九夫人,没有那个傻女,那个不祥的东西,他就不会浪费掉三年时间。 天色将亮。 慕容策舞过剑,整装准备出府。屋子里只有小福在侍候。三年守陵,他也就只带了小福一个仆役。 没有人比小福更了解他的苦痛。就是因为了解,更是搜刮不出恰当的话来安慰。“王爷,要不要备些东西带给贺公子?” 没有贺礼才招致丞相府的鄙弃。慕容策狠狠瞪了眼。如果好友如同严信般嘴脸,宁可断交。 小福察觉失语,再不敢轻易出声。偏偏束发时,簪子勾到发丝,拉扯到头皮。再去扭转,簪子就断了。 这时,田公公走进来。“王爷,唤老奴来有何吩咐?” 小福趁机将簪子攥在手心,慌忙去寻找其他的发簪。 不想,一个红布包意外掉出来。里边包裹着弹弓,胡杨木的枝丫,鹿筋丝的弓弦。 那可是千里迢迢带回来,想着送给爱子的礼物,现在却成了多余的东西。 突然,心如刀割,不敢再去多望一眼。“收起来它!” 小福一阵手忙脚乱,又掉出来断裂的簪子。 三年来,束发都是用它。紫檀木已被磨得发亮。 发簪断可不是吉兆。慕容策望着出神。难道命运还是不肯放过他吗?他只想要一瞬的宁静,别再让他的心那么的乱,那么的疼。 田公公迈步上前,熟练地梳理头发。他是王府老人,端王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在和硕宫里侍奉许太妃。许太妃很信任他,也很器重他。弟弟田岱是王府的大管家。 “本王不在京城的三年,王府里都是谁在主事?”这是留着体面的责问。 “自然是太妃主事,二夫人帮手,外面的杂事都是家弟在做。” “勋儿病时,都请了哪些大夫医治,吃过什么药方?” “这些都有记载,要问过太妃才知道!” 果然是守口如瓶。既然问不出来,就不问了。慕容策稍稍举起双臂,等待着束身的玉带。 小福绕着人走一圈。 玉带又紧了一扣,人是又消瘦一分。 第7章甩不掉的小尾巴 主仆简装出王府,穿过巷子,来到繁华街市里的喧嚣中。 街心聚着大群人。一时看不出发生什么状况。 小福掂了掂脚。“王爷,您看那边,那个混混不是昨儿的小贼吗?” 慕容策停住脚步,站在桥头,看得分明。一个苦主,两个相互指责的贼,吵得不可开交。 此时说话的人正是酒儿。“明明是你偷了别人的东西,为什么说是我?” 麻子脸说:“钱袋子可是拿在你手里!” “你扔在地上,我才捡起来的!”酒儿把钱袋塞给苦主。 钱袋是空的。银子早就没了。苦主不干了,一边抓住一个。“我看你们就是一伙儿的!走,跟着我去见官家!” 麻子脸强辩:“捉贼,捉脏,可不能随便冤枉人!” “刚才,你可是撞了我一下!”苦主说。 酒儿说:“对,就是他!我看见的!” “你也不是好货!说!我钱袋子里的银子呢!” “都说不是我!你抓着我干什么?”无论酒儿说什么,苦主就是不愿放手。 很快,争吵引来了京兆尹的官兵。围观的人群被冲散。 官兵带人准备回府问话。 酒儿心中着急,私自出府,如果被嗜血夫君发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她必须尽快脱身。一眼望见站在桥头的人,酒儿指过去。“是他!是他让我偷的东西!他是我爹!就是他!去抓他!抓他!” 慕容策无端被指认,成为众矢之的。 众人七嘴八舌,对着他指指点点。 “这是什么爹?怎么这样教儿子!” “哪家的爹这么狠心,说不定是拐子,逼着小孩子去偷东西!” “不像是拐子,你看他们长得还挺像,那眼睛……” “还真是像,都是单眼皮!” 那边,官兵不由分说,将人一并捉到京兆尹的府衙。正好想着走一趟京兆尹,慕容策没有辩驳,也没有反抗。 “你不是王爷吗?和他们说一声,把我给放了吧!”酒儿贴过来,商量着。 慕容策斜睨了眼。 “你不会是假王爷吧?” 麻子脸说:“官爷,他们在串供!” “不许交头接耳!”官兵厉声。 到了大堂,官兵就要搜身。 慕容策躲着。 小福拦着。“我们家爷不是你们能问话的,还是请你们许大人出来!” “几个小毛贼也配见我们家大人?别做梦了!”官兵再次动起手来。 酒儿站出来,叉着腰。“我爹爹可是王爷!” “别在这里唬人了!什么王爷?” “端王!”酒儿胡乱一说。 慕容策震惊。 官兵也是震惊,退后。 不久,后堂便走来了人,身体微胖,大着肚腩。许丘望见被缉拿的人,连忙跪身下跪。“王爷,恕罪!” “如今,本王只是无珠王爷,受不起大人的跪拜!”嘴上刻薄,心里还是极受用。 小福搀扶起许丘。“表少爷!” 许丘是六夫人的哥哥,许太妃的亲侄儿,慕容策的表兄。 一团和气,看茶落座。 “爹爹的亲戚可真多!”酒儿俯身说。 慕容策扭头,差点撞到贴近他的脸。成对的羽睫忽闪着,眼眸在邋遢的脸庞显得尤其明亮,有那么一瞬透着撩人心扉的气息。恍惚中,那分明是勋儿的一双丹凤眼。 “王爷,何时添的麟儿?”许丘问。 “表少爷误会了!”小福说。“这个人随许大人处置!” 随即,酒儿被轰赶出来。 她没走远。 一盏茶的时间,她等到主仆。 “爹爹吃饭了吗?”即使没有回答,也不妨碍她自说自话。“这么早,一定还没吃?我也没吃,不如爹爹请我吃顿早饭?” “再敢乱喊爹爹,本王爷直接送你回京兆尹的府衙!”慕容策扼住她的喉咙,拎起来悬在半空。 酒儿踢着腿,干呕着,眼泪都淌出来,被松开来,又是一阵咳嗽。 “我们家王爷也是你乱叫的!趁早,有多远走多远!”小福说。 酒儿捂住脖子,相背而行。“你是什么鸟?人家说什么,你也说什么!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愤愤然,转念想到什么。她站直身体,朝着背影大喊:“我的夫君还是王爷呢!” 原是,看不见人影了。可,越想越生气,使出轻功,又追赶上去。“我告诉你们,我不是小贼,我家有的是钱。我娘亲写的字就值一个铺面,我爹爹就更有钱,他坐的椅子,睡的床都能买下一个大宅院。我有的是钱,才不需要偷东西!我不是小贼,我叫酒儿!” 真是阴魂不散。慕容策听到不着边际的话,眉心打起结,不胜其烦。 “爹爹可不可以……” 慕容策甩出一记凌厉的眼色。 酒儿下意识地捂住刚刚被掐过的脖颈。“哥哥不想请我吃饭也可以,可不可以借点钱,我忘记带钱了!” 慕容策挥挥手,示意赶紧打发走。 小福摸向腰间,摸了空。出来匆忙,忘记带钱袋。也不算是忘记,三年守皇陵,早没有携带银两的习惯。 “还王爷呢,一株钱都没有!什么破王爷?我看是就假的!”酒儿撅起嘴。 慕容策侧过身,怒目圆睁。 酒儿吓得一个激灵,急忙后退数步,保持着安全距离。“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哥哥,还有我大哥!他们可厉害了,肯定不会放过你!” 慕容策一边向前,一边攥紧拳。小福拉住主子。“王爷,莫动气,奴才瞧着这个混混不大正常,有点傻!犯不上动气!” “说对了,我就是有点傻,所以我哥哥才不让别人欺负我!你们怕了吧?”酒儿带着得意叫嚣。 前言不搭后语,做事稀奇古怪。慕容策也觉得混混不是呆傻,就是疯子。“永远别让本王再看见你!” “凶什么?好像谁想看见你一样?你救过我三次,我欠了你那么大人情,还没想好怎么还给你呢!要是永远见不到,就可以不用还了,是不是啊?”酒儿露出惊喜的表情。“我可是占了你大便宜了!你吃大亏了!知不知道,你这个大傻瓜!” 三次?哪里来的三次?思维跟着一阵混乱。慕容策愣住半天。“不许再跟着本王!” “你是大傻瓜,我是小傻瓜,你还真是我爹爹!”酒儿不给男人发作的机会,说着赶紧跑开。 第8章拿命来还 西子醉是京城最大的茶楼,自然在京城最热闹的的街市,最繁华的地段。茶楼是贺家的生意。 这个贺家就是五夫人贺澜姿的母家。贺父贺钺霆早年朝中为官,官至一品。元家出事以后,便辞官回乡。唯有长子贺澜茂留在京城,打理生意。 慕容策踏上台阶,朝着里面望。店面刚开,还没有什么客人。一楼散桌,二楼是雅间。 小福跑在前,自报家门。 片刻,贺澜茂走出来,满面春风。小的时候,他在宫中陪读。慕容策与他情谊深厚,相互熟悉,相互了解。一个拥抱之后,他们并肩而行,彼此间却充斥着拘谨。 他们来到二楼。 寒暄完,竟冷了场,除了茶碗的碰撞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你?婚配了吗?”慕容策问。 贺澜茂露出苦涩,摇着头。他的未婚妻是元将军的女儿,还没完婚就遭了难。爱慕许久,却消失在生命里。他的仇恨不少分毫。这三年,他都在想着复仇,等待着挚友的归来。归来既成事实,却犹豫了,居然不晓得从何说起,无法将三年来的所思所想全盘托出。既然君王不能主持公道,不如换人来做君王,取而代之。 楼梯传来咚咚响,门板发出嘭嘭声。楼下的掌柜来回话。“贺公子,有个小孩子喝了茶水,不给茶钱,说是和王爷认识?” 无论是雇佣关系,还是主仆关系,掌柜都应该称呼少主或是公子。何来的贺公子称呼?慕容策望着掌柜眼熟,心头疑惑。 楼下有人在喊:“哥哥!王爷哥哥!” 慕容策踱步到门口,顺着栅栏俯瞰。 酒儿正朝着他激动地挥手。“哥哥!一起来喝茶啊!” 贺澜茂一个没忍住,笑出声。“王爷什么时候添了兄弟?” “本王不认识……”慕容策转移视线,说着话:“不过,还是免了他的茶钱,看在他帮过本王!” 房门重新关上。小贼成为绝好的谈资。话头一旦打开,滔滔不竭,小贼的傻里傻气,严府的狼狈,还有被押送到京兆尹一股脑地说出来。 只字不提爱子,说起一个陌生的小混混却是绘声绘色。贺澜茂不解。 交谈的空隙,饭菜一道道上桌。 茶水是越喝越饿。酒儿眼巴巴望着上菜,闻着香味,不知不觉地来到楼上,闯进屋里。 慕容策抬望,眼色微暖。“谁让你进来的?”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改天,我还给你茶钱?”酒儿挠着脸,凑到几桌旁,伸手去抓东西。 慕容策故意刁难。“本王只请你喝茶!” 酒儿交叉手指,拱手哀求。“回头多还些哥哥的饭钱,还不行吗?” “不行。”慕容策有意寻开心。 小福驱赶着。“我们王爷还差你那三瓜两枣?王爷说不行就不行!” 酒儿沮丧地趴在桌面,望着满桌的饭菜咽着口水。这个时候,肚子应景地叽里咕噜一阵作响。周围的人纷纷朝着她望。酒儿悄悄地伸出一只手,一点点挪向饭菜,又急速收回来。她突然感觉好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遇见的人都不太喜欢她。亲生母亲一句话不对她说。嫁到王府,夫君也不喜欢她,还想要杀掉她。王府里的人也是,给她馊饭吃。眼前的王爷更是讨厌她,答应还银子,还是为难她。想着,眼睛泛起酸,人黯然起身。 “碰过了,不吃!也是要付银子的?”慕容策怀着消遣的心思,继续捉弄。“你不是说你家有许多银子的吗?” 走到门口的酒儿转过头,稚气的脸充满委屈。“你等着!” 那委屈让人忍不住地去心疼。慕容策为之一怔。离去的娇小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那么孤独。影子摇摇晃晃,仿佛是孩童学走路时的跌跌撞撞,不禁又让他想念起夭折的儿子。 贺澜茂说:“一顿饭而已,看那小混混也真的是饿了!王爷,何必和他计较呢?” 不是计较,是太想念了。慕容策总是忍不住会想到他的勋儿。“再来一壶酒!” 酒兴正酣,神色微醺。 忽然,店门嘈杂。 酒儿回来了,气势汹汹。满头的汗水,满身的尘土,看样子跑了很远的路。 小福挡在楼梯口,却没挡住。人从扶手和栏杆飞了上来。 酒儿踢开房门,将钱袋狠狠地摔到桌子上。“还给你!欠你的三次,算是都还给你了!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酒儿模仿着慕容策的语气,但脸蛋过于稚嫩,仿佛是在撒娇。 钱袋塞得鼓鼓囊囊,因为摔得太用力,里面的银两掉出来,跳到盘子里。确切的说不是银两,而是葫芦形状的金锭,闪着黄灿灿的光亮。 一个街头的小混混都敢藐视他。慕容策横眉怒目。“本王救的是命,自然要拿命来还!” “还就还,有什么了不起,凶什么凶?你!”眼睛里盛满泪水,抿着嘴,还是没有哭。桌上的饭菜已是七零八落。酒儿望眼,掩不住失落,愤懑地跑走。 门缝里,彻底望不见人。 慕容策才收回目光,抿了一口酒,感觉到烧心。他清空钱袋,拿起来端详。不看金锭,就是钱袋都是精致至极,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的饰物,很像是皇家御用。 贺澜茂捞起金锭,甩着菜汤,半信半疑。“依王爷看,这个金锭是真的还是假的?” “钱袋是真的!”说着,慕容策将钱袋递过去。贺澜茂左看右看,没发现破绽。 慕容策夺过来,把钱袋整个翻过去。 只见,钱袋里面绣着一个“宗”字。钱袋就远远超出一桌子饭钱。贺澜茂忙唤来掌柜鉴定。“哪里得来的这么多金锭,估计是假的?” 金锭足有十两,一共十个。一两金十两银,十两银十亩良田。十个金锭足以买下千亩良田,无论是抵一顿饭钱,还是偿还恩情,都未免太阔绰。 每个金锭的底部都刻着“宗”字。 掌柜仔细看过,说:“贺公子,金锭非但不假,而且还是黄金锭,出自宗家的铺号!” 第9章那个都玩腻了 金锭分为官锭,商锭和私锭。纯度不同又分为黄金锭和赤金锭。黄金锭的纯度远比赤金锭高。金锭对于寻常人必是不寻常,但是对于商贾再稀松平常。然而,关系到宗家,便是非同小可。贺澜茂为难,便问。“王爷,这些金锭怎么处置?” “你先收好!”金锭无非两个渠道而来,正道和邪路。正道自然无妨,邪路便是赃物。如果归还赃物,不但出卖小贼,可能连累到自身说不清楚。慕容策不想和宗府有任何交集。 天色渐暗,府中还有家宴,不得不告辞。回王府的路上,慕容策总是忍不住想起勋儿,交织着小混混的眼神。他的心仿佛被晾晒过的萝卜,又被盐粒反复揉搓着,最后被积压在大石头下边。 酒儿伤心整天,到处晃悠,漫无目的。夜半,才返回端王府。 夜色深邃,灿烂的繁星烘托着一轮皓月。月光皎洁,好似闪亮的绸缎散发着清冷。微风轻起,树木摇曳。 酒儿借力墙面,飞身站到墙头,玩耍地翻起跟头来。不知道是整天没吃饭的缘故,还是分去心神,翻到第六个跟头时,脚底不稳,直直跌下墙去。她闭上眼睛,等待疼痛来临。不想,整个身体稳稳地落到树杈上。睁眼一看,不是什么树杈,而是一个大活人。酒儿睁大眼睛看清楚,眼珠子好悬没瞪出眼眶。“恩人哥哥怎么也在端王府?” 不在端王府,还能在哪里?慕容策暗自发笑,猛地松开双手,任由人坠地。 酒儿摔到地上,也不计较,拍拍屁股站起来。“哥哥又救了我一次,我会记得!一共四次。我欠哥哥四条命!” 小混混倒是好脾气。慕容策打量着。“你来端王府做什么的?偷东西吗?” “那个都玩腻了,今晚,我要玩个好玩的!” “王府能有什么好玩的?” “跟我来!这里的路,我熟!跟紧了!别走丢了!” 这里的路,谁比谁更熟悉?慕容策饶有兴致跟在后面。“王府不好进来,也不好出去吧?” “我可没打算出去,今晚,我不回家,就住在王府!” 幼年,酒儿偷偷学会了飞檐走壁的本事。端王府的墙根本拘不住她,出嫁的三年里自由自在,时常在京城游逛,时常回家。她从来没有觉得王府是家。如果没有这点本事,估计早就活不下去了。残羹冷饭都不能保证一日三顿,有时一天送一次,有时几天送一次。冬天没有炭火,冻得人无法入睡。入睡了,半夜经常惊醒,不是饿,就是冷。 酒儿怕饿,也怕冷。如果没有佩可,她大可以不回王府,直接住在家里,反正王府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关心她的死活。王府里真心对她的人只有佩可。她不能让佩可挨饿,受冻。 每次出门,必然满载而归。即使藏音阁破落,三年下来也被酒儿塞得满当当。 一边朝着前走,一边扭过头来说话。“第一次都会很害怕,很紧张,很小心,我第一次就和你现在一个样子。不过次数多了,就一点不害怕,还觉得很有意思。我告诉你,端王府今晚有家宴,肯定会喝酒,一定醉得听不到声音。这个时候最好下手,也最好得手!” 难道是来王府打听消息的细作?慕容策本能地警觉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端王府今晚有宴席的?” “王府的管家这几天都在忙,买鸡鸭什么的。庄子上的马车也来过,装的都是新摘的菜!不是家宴又能是什么?” 难怪,离开三年发生那么多不幸。王府的戒备如此松懈,来去自如,还留宿其中。小混混没有说谎,路径熟悉,沿着僻静线路,左拐右拐到达目的地。 不是藏宝阁,也不是藏物阁,而是马厩。 “是不是感觉很有意思,有没有一点激动?” “端王府还是有些金银珠宝的?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臭气熏天的地方?” “金银珠宝有什么好玩的,我家里有得是,才不稀罕!” 大概全家都是贼,所以家里有些金银珠宝也不奇怪。慕容策揣测着。“你不会是打算偷一匹马吧?” “哥哥当我是傻子吗?”酒儿跳跃着,四处寻找。 “要不然,你来马厩干什么?” 酒儿忽然停下来。“对了,哥哥来端王府是做什么的?” 知道端王府,却不认识端王。原来,京兆尹的那句“端王”只是胡诌。慕容策张着嘴,好半天才收上。“本王和你一样!” “还真是一样!”酒儿辨别着马匹。“它们长得怎么都是一个样子?” “你是挑花眼了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本王帮你挑!马呢?”说着,慕容策拍打着马脸。“鼻孔大,跑得快,眼睛大,勇猛,耳朵小,聪明!” “哪只马才是端王的呢?哥哥,你知道吗?” “你找端王的马干什么?” “一会儿,哥哥就知道了!” 慕容策随便指了一匹马。 酒儿一跃,双手撑在马槽上,挺直身子与马对视。“马哥哥,好!” 马探头,顶翻了她。她坐在地上,跃身跳起,掏出怀里的纸包。马头伸长脖子,过来嗅着。她打开纸包,将豆饼撒到马槽的草料里。 “你在喂马吃什么?” “哥哥也想吃吗?”酒儿坏坏地笑。马吃得欢实,不大一会儿,就倒在地上。她绕到马腿旁,捧起马蹄,拿着石头凿着马掌。“看看这次,还摔不死你!摔死你!” “你想摔死谁啊?” “端王!” 慕容策呆住。 小福尾随着而来,突然发出声音。“王爷,是不是去找人,把他抓起来?” 慕容策摇头,负手朝着下边望。 马槽边,酒儿很是卖力气,束发松开,发髻已是凌乱,垂在两侧,头发跟着跑到嘴里,时不时地去拨开。“你傻站着,看什么?也不过来帮帮我?你这个王爷怎么比那个端王还要讨厌!” “端王怎么讨厌了?” “不是讨厌,他是该死!”应声,一滑,竟凿到自己的左手。 第10章守一辈子皇陵 酒儿吹着受伤的手指,又含在嘴里吸允着。 慕容策蹲到旁边。“你认识端王吗?” “当然认识了!”酒儿回答很干脆,紧接着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端王就是这家的王爷,他是个倒霉蛋儿,守了三年皇陵,才回来!”心中畅快,笑容便有些恣意,双手交替着拍打腿。 昂起的头撞到马槽的犄角。撞击声在寂静的深夜尤其显着突兀。慕容策还吼了一声。“大胆!” 酒儿立刻捂住他的嘴,警惕着四周,关注的动静。没有发现异常,才把手松开。一根手指戳着他的心窝。“你还真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很怕不被人发现是不是?”羽睫之下一双明眸静谧在朦胧的月色中,仿佛树林中伫立不动的小鹿,完全不知道陷入危险。 慕容策受到感染,突然觉得他真的成为同谋一般,莫名地紧张起来。望久了标致的小脸,不禁愣起神。看来,小混混不是刺客,也是细作。宗太后是昏了头吗?怎么派来这么一个晕头转向的小笨蛋?三年守皇陵,数次发生意外,死里逃生。他想着通过小混混发现线索,证实一直以来的猜测,想要他命的不止一人。除了宗太后,他还怀疑过他的亲兄弟,当今的皇上。“端王怎么就该死了?你说一说,或许本王可以帮着你出出气?” 酒儿继续与马掌角力。“你和皇帝哥哥熟不熟?” “认识,但不是很熟。”慕容策发笑。小东西好生有趣,所有男人都喊成哥哥。 “那哥哥可不可以和皇帝哥哥说一说,让端王继续去守皇陵,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胸口燃烧起怒火。三年简衣陋食,三年与世隔绝,三年度日如年,三年几经生死,三年不堪回首……三年不长不短的时间,摧毁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折磨得他身心交瘁,生不如死。竟有人歹毒地希望他在皇陵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慕容策眯缝起眼睛,越发费解,哪里得罪过小混混,这般地仇恨自己。简直就是深仇大恨!倏忽,脸色漾起诡异的神情。“何必那么麻烦,你家有的是金银珠宝,拿些出来,要他性命就是?” “不行的,那样我娘亲会伤心的,她特别喜欢那个端王。当着娘亲的面,我都不敢说端王的一句坏话!如果娘亲像喜欢端王一样喜欢我就好了……”眼眸闪亮后又随即黯淡。茫茫然的嫉妒,茫茫然的失落,注定是她难以解开的心结。 彼时的端王是无数闺中女子梦寐以求,朝思暮想的男子。慕容策妄加揣测着。“你的娘亲姓什么?” 酒儿翻了半天眼珠,也没想起母亲的姓氏,只好答非所问。“我娘亲长得特别漂亮!”虽然没有看过母亲的真容,但是那双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格外靓丽。 “你娘亲……认识端王,还特别……喜欢端王?”慕容策迟疑,着实想不出来是哪一位倾慕者。 “特别喜欢,天天跪在菩萨面前都要说上好几遍,说什么菩萨保佑端王爷什么的!然后就是磕头,砰砰的可响了!她都一次都没有说过保佑我,都不知道她是我的娘亲,还是那个破端王的娘亲!”前半句还像是回答问题,后半句就是自言自语。 那马动了动,似乎就要苏醒。慕容策递过去一把匕首。 酒儿终于弄掉一只马掌。“我们分开走!一会儿你自己走,千万别被端王捉到,他可是比妖怪还要坏的家伙,一准要了你的命!那个胖子哥哥也帮不了你。还有这家的管家,你也要小心点,坏着呢,和他的主子一个样儿!” “本王听人说:端王出门不骑马的!” “哥哥怎么不早说?”酒儿玩耍着匕首,奔着马车走去。望了一阵子马车,还敲了敲毂,踢了踢辐条,最后钻到马车底下。仰面躺着,锯着车轴。 车轴一旦断了,马车倾覆,坐在里边的人弄不好就是重伤。若是行驶在山路,还可能丢了命。 “是谁派你来王府的?” “我娘亲!” “你娘亲不是很喜欢端王吗?怎么会派你来加害端王?” “不是娘亲,是我!”酒儿蹬着车轴,窜出半截身子来,挥动着匕首。“哥哥可别告诉我娘亲知道!” 慕容策注视着匕首。“你慢着点,别伤到自己了!” 酒儿勾了勾车轴,又回到车底。 “你认识太后吗?” “认识啊!但没见过!” “那你见过皇上吗?” 刚问到要紧的地方,就听到一阵乱。成群的王府护卫朝着马厩奔来。 酒儿一下子从车底滚出来。“哥哥快藏起来!” “本王为什么要藏起来?” “你打不过端王的,他可凶了!”酒儿拖着他来到马槽边。“快藏到里边去!” 马厩散发着浓浓的马粪和草料味道。这戏实在是演不下去了。慕容策摇动着头。“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护卫眼看着就到近前。 “你就别管我,我跑得快,他们追不到的!”酒儿推不动,就跳起身去按他的肩膀。“蹲好了,别出声!” 火光逼近,人声杂乱。 酒儿已是顾不上许多,飞身跃上墙,眨眼就消失在夜幕里。 小福带领着护卫跑来。“王爷,您没事吧?” “您看,本王像有事吗?”慕容策抖落着身上的草料。 “那个,人跑哪里去了?王爷?” “本王还想要问你呢!”慕容策冷冷的。“搜!要活的!” 第11章玉面王爷 凤栖苑的墙边,巡夜发现衣服碎片和豆饼。 护卫闻声赶来,围住院落。 凤栖苑不住人,常年空着。里边放置着元府旧物,就是九夫人的嫁妆。当年,屠戮发生在凤栖苑,元家人的血染红青石路。 那一幕不堪回首。慕容策拦住护卫,亲自上前叩门。 元彤打开院门,走出来。“王爷,怎么来了?” 小福说:“八夫人,王府遭了贼,逃到了凤栖苑!” “回王爷,凤栖苑里没见到有人来!”元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院门。 很快,院门从里边插上门栓。那人应该是许嬷嬷。 “这儿不需要八夫人,早些回去安歇!” “王爷也早些回去安歇吧!”元彤站在门前不动地方。 “还不退下!”慕容策隐忍着怒气。 元彤不敢再阻拦,闪身让出路径。 “等等!”许太妃被搀扶着,被簇拥着前来。“王爷,凤栖苑阴气太重,不去也罢!还是让八夫人代替王爷进去看看?” 一个拦不住,就来了一群。 严绣冲在前边。“王爷,你的头怎么了?” “怎么都青了!” 贺澜姿反驳着方月。“什么青了,明明是红了!什么眼神?” “有没有伤到其他什么地方?”就是柳玫也是慌了神。 慕容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一只羊羔,遭遇到狼群的围捕。夫人们牵手的,捏脸的,拉扯胳膊的,一通嘘寒问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一股子邪火发作,大吼一声。“够了!看看你们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夫人们吓得不轻,陆续跪身,等候着发落。 要知道,慕容策早有玉面王爷的诨名。玉面存着委婉,实则包含着冷酷的意思在里头。十三岁平乱,十四岁征战北戎,手执青云剑,诛杀北戎王子。少年功勋卓著,加之父皇宠任,如日中天,朝野上下无不敬畏。即使是夫妻,依旧是冷脸惯了。当初,七夫人施瑜在先皇的祭日戴了朵花便受到杖责,数月都不能下床,侥幸捡回性命。 站在门口的许太妃也是惊到。“策儿,你一走就是三年,我们一大群女人守着王府不容易,她们见着你回来,高兴过头也在情理!你怎么忍心这么大声地和她们说话?” 慕容策阴沉着张脸,站在台阶上谛视着女人们。吼叫充满怨气。他不明白好端端的儿子怎么就没了,元彤并没有表现出做为母亲应有的悲恸。眼前人不是浓妆艳抹,就是花枝招展,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感受,他的忧伤。 “好了,都起身吧!”许太妃说情。 不消片刻,院门前安静下来。 其他夫人都散了。只有元彤远远站着,对着要离开的许太妃说话:“母妃不觉得奇怪吗?哪里来的贼?偏偏王爷一回府就来了,又没见丢什么东西,说不好是刺客?”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今儿起在王府里增加巡夜!尤其是伏轩院的附近!王爷,不能有一点闪失!”许太妃扭头特别宣布。“八夫人,去传本宫的话,没有本宫的允许,王府里的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凤栖苑!” 院门,慕容策一边听着母亲训斥,一边听着小福回禀。 “人没捉到!王爷!” “是没找到!”目光飘向夜空的星星。 小福捕捉到主子不一样的眼神。 “本王什么时候让你捉人了?” “那……王爷,还要继续找人吗?” “去哪儿找啊?”王府被搅得大乱,老鼠都被吓跑了,别说是长着脑子的人了。 “要不报官吧?” “是丢东西了?还是想丢人?不够现眼的了!” 小福终是明白了些,不再说捉拿的事情。 再次,回到马厩,找回匕首。 慕容策悄声吩咐小福。“勋儿的事一定要查清楚!” 凤栖苑离藏音阁比较近。 酒儿有惊无险,脱身回到住处,照例翻墙,跳进藏音阁的院子里。 藏音阁原是堆放乐器杂物的仓库。院子局促,位置偏僻。屋子分为两层,楼上依旧是陈年的杂物,盖着白布,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楼下住人,一间是佩可在住,其中还有林林总总的笼子,笼子里面是各种小宠物,小鸟居多。剩下一间稍大的屋子,酒儿在住,屋子里同样满满当当,花草居多,还有数个鱼缸。鱼缸里游着各种颜色的小鱼。天气好时,佩可会把它们搬到院子里晒太阳。 两屋中间的空白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像是厅,又像是过道。房梁上面系着绳子和绸带,形色各异,眼花缭乱。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酒儿就在此玩耍,荡秋千,练习轻功。 花草不仅屋里有,屋外也有。院子里除了花草树木,还有菜园子。佩可时常修剪,看上去还算利落。 藏音阁常年紧闭,一直是被遗忘的角落。隔三差五,送来剩饭剩菜放置在院门外。唯一的交流隔着门板,外边人喊“送饭”,佩可应声“收到”。三年都是如此。 佩可睡不踏实,听见动静便马上起身,见到是主子,喜出望外;迎上来接过布袋,依旧是说着那一句,“九夫人,你可是回来了?” 酒儿早已是困得不行,衣服没脱,趴在床上便睡着了。 恍恍惚惚中,周遭一片火红,一对红烛,红色的地毯,红色的床榻,红色的衣装,就连盛着花生的高脚托盘都是红色的。酒儿感觉饥饿,踮着脚去拿花生。桌子有点高,踮起的脚发着酸,终于抓住花生。耳畔一声巨响,端王突然站立面前,手执滴血的长剑厉声道:你竟敢偷东西吃!酒儿惊出一身汗,陡然醒来,许久没做过这样的噩梦。成婚的最初,噩梦和疾病纠缠她许多时日。 梦里的那声巨响来自于院子里。想来是佩可又弄翻水桶。酒儿急忙起身,跑到水井旁。果然,佩可正在和绳子较劲。两人合力将水桶从井底扯上来。 虽然已是春天,井水依然沁凉。酒儿掬着一捧水,喝了一口,又撩着水洗把脸,熟络地跑向阁楼的顶层。 第12章被遗忘的角落 端王府分成里院和外院,里院有前厅后苑,九房九舍环绕花园。外院一堂一厨一场,六阁十楼。 九房从东向西依次是许太妃的和硕宫,端王的伏轩院,夫人们的院子莲御馆,郁秀坞,木兰园,方圆庭,览梳坊,竹晓斋,八面庵。院落大多为方形,或正方,或长方。两处例外,八面庵为圆形,凤栖苑为椭圆。 凤栖苑由九舍构成。九舍与九房不分轩轾,面积几乎对等。不难见,凤栖苑是端王府最大的院落,完全可以单独成为府院。 十楼从北至南纵列,东边称为楼,金木水火土;西边唤作宇,赵云日月天。 北边并排有六间的院落,称之为六阁。它们分别是藏物阁,藏暖阁,藏兵阁,藏宝阁,藏书阁和最西角的藏音阁。 酒儿最喜欢凤栖苑。那里有山坡,有碧波荡漾的池塘,还有树林,郁郁苍苍。九舍里不乏奇花异草,五彩缤纷,姹紫嫣红。春天东南风居多,少有西北风。东南风时,藏音阁弥漫着北边马厩的瘴气,令人作呕。西北来风,凤栖阁的花香飘来,芬芳馥郁,沁人肺腑。 今天刮的就是西北风,香气袭人。不过,看来要变天。 下边,佩可在抬水。目及之处是王府的大门。那里停着马车,有男子钻进去。车轮缓缓起步,渐渐远去。 王府少有访客,男子便是端王。携带行囊,貌似出远门。端王回府,以为有了约束,没想到比先前还要自在。忽觉心情大好,酒儿准备出门转一圈。 藏音阁又剩下佩可一人。 佩可是心事重重。 端王府根本就没有把九夫人当回事,住在外院不说,还紧挨着马厩,常年臭气熏天。 佩可去过木兰园。三夫人住在那里。柳玫既不得夫君的宠爱,也不得许太妃的欢心。但,木兰园比藏音阁好许多。九夫人比不得宠的还要可怜,连下人都不如,没有月银,没有自由。 端王根本没拿九夫人当人看。一把锁头关着人,生病也没人理睬。佩可愤愤不平,为着九夫人感觉到委屈,伤心。同样是夫人,为什么厚此薄彼,相差悬殊? 佩可叹气,不知藏音阁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心里隐隐恨着端王,又将所有的希望放在端王的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九夫人能得宠。端王不宠,许太妃宠着也是好的。但是,这样的希望太渺茫。 九夫人的娘家既是端王府的宿敌,又是仇家。两府水火难容,哪里还有什么希望。无论有希望,还是没希望,那些都是久远的事,眼前最要紧的是不要被人发现藏音阁少了人。 三年来,相依为命。最难熬的是冬天,没有炭火意味着漫无边际的寒冷。白天还有些阳光,虽然遥远,伴随着凛凛风,但多少让人感觉到一点遐想出来的温暖。到了夜晚,寒冷无处不在,即使相拥在棉被里,依旧是瑟瑟。屋里燃烧着树枝,冒着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来气。所以,她们极少生火。几乎每晚,在寒冷中入睡,又在寒冷中醒来。 第一年冬天,手脚冰冷,生出冻疮,发红,肿胀,水泡,溃烂,疼痛,还有停不下来的痒。无聊时,她们相互挑破彼此的水泡,相互蹭着手背来缓解痛痒。 最初,酒儿见不得光亮。她们躲在床底和衣柜里睡觉。后来,酒儿又变得离不开灯。但,炭火短缺,灯油也不富裕,多半是讨来的。灯光只有豆粒大小,却让人觉得安心,甚至是暖意。 相比较寒冷,饥饿才是最迫切的需要。有一回,饿得不行,就吃下馊掉的饭菜。她们又吐又泄,差点没命。幸好,丛绍来看望,才救了她们。丛绍是酒儿奶娘的儿子。酒儿喊他哥哥。 她们第一回去庖厨偷东西吃,便遭了难。几间房屋上着锁,只有狗食盆里还有些吃的。饥饿让她们没多想,忽略旁边龇牙咧嘴的恶犬。恶犬朝着酒儿扑过来。衣服被撕破,皮肉被抓伤。佩可护住她的身体,胳膊被咬掉块肉。 七夫人施瑜偶然路过,救下佩可。 酒儿为了报仇,偷来恶犬的幼崽,举着棍子半天,终是下不去手。那个小黑狗刚满月,因为离开娘亲的身边,发着抖,可怜的模样。起初,高兴的时候,喊它小羲;不高兴的时候,就喊它端王,痛快地骂一顿。只是骂而已,从来没舍得打过。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喊小羲。小羲自然就成了小狗的名字。 除了狗儿,还有一只白猫。白猫原是竹晓斋的,施瑜去世后,在王府里流浪。酒儿遇见,就抱它回来。收留猫儿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酒儿时不时捡回来些小东西,高树落下来的雏鸟,受伤的蟾蜍,断裂的蚯蚓。院子里,阁楼上,包括住着人的正屋,随处都是。 酒儿很少待在藏音阁。佩可已然习惯,侍弄花草打发日子。她们是主仆,更像是姐妹。酒儿保证过,要让她吃饱饭,有朝一日带着她一起离开端王府,看看外面的样子,过快乐的日子。 藏音阁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悲伤没有人知晓,痛苦没有人在意。 第13章打起商量 京城西南有间药铺。 宗凡端坐其中。他的身边站着不停擦汗的掌柜。 掌柜正在解释金锭的事情。“三公子说过,九小姐要什么就给什么?所以……昨个,九小姐哭着来的,我估摸着是应急,就拿给了小姐。” “你见过九小姐吗?怎么就知道她是?”酒儿从小住在别院,宗府除了宗凡和父亲,就没有什么人见过。 “真没见过!但是九小姐后边跟着府里的师傅!师傅点过头,我才敢给的!三公子不相信,一问便知!” 宗府有十八位师傅,精通十八般武艺,号称十八金刚,早年,他们给诸位公子传授武学,训练家丁护院。原是兄弟四人,其余三人战死沙场。宗家只剩下宗凡一位公子。 酒儿素来喜欢四处游逛。暗地里,宗府总会派人跟着,悄悄保护。头年都是丛绍的活计,后来丛绍去了天度山做事,就换成十八金刚轮班保护。 那可是金锭,而且十个。 宗凡不是心疼金锭,而是担心小妹。“那你也不问问应的什么急?” “回三公子,我留了个心眼,派伙计跟在九小姐的后面,发现小姐去了贺家的茶楼,西子醉。” 明明是茶楼,偏偏取个酒楼的名字。宗凡不屑,双眼炯炯。“姓贺的竟敢收下宗家的金锭?他家的茶水难道是瑶台玉液不成?” 掌柜顺着话头说话:“我也是觉得奇怪,莫不是九小姐被讹诈了,所以才禀告三公子定夺!” “以后,九小姐再来,最好给东西!要银两给些散碎的就行!这是贺家收了金锭,若是什么歹人,起了歹心,打起九小姐的主意那还得了?” 掌柜连连点头。“除了金锭,九小姐还要了……” “还有什么?” “还要了一点迷魂药去!” “她要这个做什么?” “九小姐没说,我也没敢问!” “九小姐若是要毒药,你们也敢给吗?真是糊涂!她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深浅?难道你们也不知……” 话讲一半,屋外来了人。掌柜一看,忽觉轻松了。 酒儿连蹦带跳走进药铺。“大哥真的是你!我在外边看见大哥的马了!有没有想酒儿?今儿打算带酒儿去哪里玩?” “你来得正好,酒儿!告诉大哥,你把金锭给了谁?” “给恩人哥哥了!” 宗凡皱了皱眉。“酒儿的恩人叫什么名字?告诉大哥,宗家要好好地谢谢他!” 酒儿扒拉着算盘,说着话。“问过,没告诉我!不过恩人哥哥长得挺好看,像娘亲,也不会笑!他救了我三……四次呢!一次是去严府给娘亲找药膏,严府的人追我,第二次是在马车里,我差点飞出去,他用脚勾我回来!嗯……还有昨天我被抓到了京兆尹的府衙,他又救了我,最后一次是昨晚,我在墙上翻跟头,一下摔下去,要不是他接住我,估计就把我摔碎了!除了大哥和哥哥,他对我最好!所以我就拿金锭给他,可是他还嫌不够,还凶我来着!说什么救的是命,要我拿命来还?” 掌柜俯身。“三公子,您看要不要去西子醉走一趟,把金锭找回来?” 酒儿搂住算盘说。“那怎么行?我都给人家了!你们去要回来,以后还有谁愿意相信我?” “既然是酒儿的恩人,给了就给了吧!”宗凡保持着严肃。“那个药又送给谁了?” “送给端王……”酒儿得意地转着眼珠。“的马了!我还拔掉马掌,把马车锯了一个小口子!只要端王出门,肯定摔个大跟头!” “真是调皮!今后不可以的!”宗凡站起身来。“大哥还有事情,你自己去玩!” “大哥去哪里?我也要去!” “很远的。” “带着我?大哥许久都没有陪我玩了!” 宗凡禁不住缠磨,答应下来。临时找来马车,带上了酒儿。 天度山在西郊,大约一个半时辰的路途。到集市,兄妹才分开来走。 恰逢初一,正是热闹的日子。山里人扛着山鸡,拎着鱼,挑着米担子,背着柴火,缕缕行行来赶集。冒热气的馍馍,飘香气的烧肉,吹得鼓起来的糖人,到处都是让人流口水的味道。 酒儿看到什么都想买,塞满布袋子,朝着山里小屋走。 走到山脚,有些累,坐在河边歇歇脚。酒儿边吃着东西,边打着水漂。小石子飞出去好远,激起一连串涟漪,仿佛朵朵开放在春日的花朵,又仿佛扇动翅膀的翩翩蝴蝶。她一会儿欢呼,一会儿蹦跳。 旁边,垂钓的人受到影响,遣派来仆人。 那仆人是小福。“见天的都能碰见你!昨晚的帐还没和你算呢!” “欠的饭钱不是已经给你们了吗?还有什么账?” “我可是和你说,惹恼了我们王爷,哭都来不及!识趣的走远点!” 酒儿叉起腰。“山是你家的?河是你家的?我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识趣的就给我走远点!” “我们王爷钓鱼呢,你在这里嚷嚷,鱼还不全给吓跑了?你这不是存心添乱吗?不走,也行!安静了点!” 果然,不远处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深紫色的装束,一个穿着黑里略带红的衣袍。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鱼竿。 酒儿眼前一亮。“这个好玩,我去看看!” 小福阻挡。“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又不是看你,我去和恩人哥哥打个招呼!”酒儿虚晃几下,绕过人,来到鱼篓旁。 鱼篓浸在河边,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在水面。里边的鱼拥挤在一处,游不起来,扭不开身,翻滚着尾巴,拍打起水花。“太好玩了!我也要玩!”酒儿蹲着看了一会儿,就去抢鱼竿。 慕容策躲闪开她的手。“怎么又是你?你是在跟踪本王吗?” “我可没有跟着你们,我家就住在这里!”酒儿朝着身后的大山指了指。 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贼人自然要住在山林里。慕容策彻彻底底把酒儿想成了贼。 “恩人哥哥,就借给我,玩一下呗!就一下!”酒儿打起商量。 慕容策稳稳坐着,根本没去搭理她。 第14章饿死鬼投胎 酒儿扭到另一边,套起近乎来。“这个哥哥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我可以帮你举一会儿?” 贺澜茂只是微笑应和。 “这么些鱼,怎么吃才好呢?是煮着吃,还是烤着吃?恩人哥哥喜欢怎么吃?我喜欢烤着吃!” 慕容策稍稍侧身,冷眼睨视。酒儿下意识地捂住脖子,没命地跑开。 贺澜茂朝着后边倚了倚。“看王爷把人吓得?就一个小孩子而已,何必那么较真!” “小孩子?你见过几个出手就是十个金锭的小孩子?” “还真是没有见过!”贺澜茂特意转过身子,又望了望离去的背影。“王爷是发现了什么?” 眼前猛地浮现出墙上翻着跟头的身影。“昨夜去过王府的马厩,盯上了本王的马,还弄坏了府里的马车!” “那还不把人抓起来,问问清楚!”贺澜茂扔下鱼竿,站起来。 慕容策望了望水面泛起的涟漪。“还需要抓吗?西子醉摆上一桌好菜,问什么,说什么!” “那我们还等什么?” “你这个急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慕容策换了一个地方,重新甩出鱼线。 “王爷,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慕容策竖起手指,嘘声。 时候不大,鱼鳔在动,有鱼上钩了。这条鱼和小贼一个德行,饿死鬼投胎,不管不顾地咬上钩来。鱼竿弯曲,还真是一条大鱼。贺澜茂提来鱼篓。 那边,酒儿一口气跑到半山腰,抱着树干喘息。一摸,怀里的布袋子不见了。掉头去找,左找右找,也没找到。 日头还高,也不着急回小屋。她勾住枝条,翻身上树,找了根粗壮的树杈躺着歇息,随手摘片树叶遮住脸。 迷糊着,睡了一会儿。 忽然,不远处的树丛飞起一群鸟,隐约还有人在说话,声音时断时续。“他们还在河边……钓鱼,公子吩咐了,玄色的那个不要伤到……紫衣的必须没命……想办法逼着他下河!他不会水……只要下了水,就让他活不成!” 玄色是什么颜色?酒儿搞不明白,但是紫色还是知道的。对话里还提到河边和钓鱼,很容易让人想到谜底。她掀开树叶,顺着树丛的方向望。 一伙蒙面人提着刀刃,穿行在绿色里。 酒儿悄悄下树,抄着近路跑回河边。 河边已是没人了。想喊又不太敢喊,急得直跺脚。 一股烟火飘来。钓鱼的两人架起火,在烤鱼。酒儿乐了,跌跌撞撞跑过去,倒在地上喘着粗气说:“恩人哥哥……快跑!”说完,倏地鹞子翻身,就跑。跑出去,又扭头望,朝着没动地方的人大喊:“快跑啊?恩人哥哥!好大一群人……快躲到树林里!”喊过,人一溜烟跑进林子里。 只当是胡言乱语。慕容策根本没动地方,翻转着烤鱼。 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小福都是最担心的那个。“王爷,天色不早了,还是回府吧?”小福跑去招呼马车。 贺澜茂开始收拾渔具。“宁可信其有!” 慕容策站起身来,手持剑柄,望着四周。 一条河,两边山。一面是孤山陡峭,一面是连绵叠嶂。 马车迟迟不来。 突然,树林里杀出蒙面人,从两翼围拢过来。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来者不善。粗略望了眼,少说也有半百。 不容迟疑,双双抽出剑,对战。 两人背靠背,打来打去,就被分开,各自应敌。 蒙面人剑式阴毒,招招指向要害。慕容策遭遇围攻。贺澜茂那边,都是不痛不痒的交锋,无非是钳制。显然,刺杀的目标是玄衣的慕容策。 火堆散了,带着火苗的柴木伴着刀剑乱飞。 贺澜茂心存侥幸,谈起交易来,希望破财免灾。蒙面人充耳不闻,将他击晕在地。 水波扬,鲜血落。河面连着岸边,倒卧着一片又一片。蒙面人所剩不多,非死即伤。 眼看着就要脱险,不知何处又冒出来一个。这个人高大魁梧,剑舞生风,寒芒狂刺。 起初,慕容策以为是宗凡。交手几个回合,就知道不是。此人比宗凡年轻许多,不是黑脸,而是赤面。宗府除了十八金刚就没有这般的厉害角色,听都没有听过。 余下的蒙面人再次围过来,直奔目标,有意将人逼向河中央。 慕容策飞身横剑,遭遇夹攻。腿受伤,胳膊受创。心下后悔,没有早些离开河边。再也不敢恋战,却无处可逃。身后只有河水。 赤面人已是将他逼向绝路。 这样的人充当宗氏的爪牙,不能为天朝所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毫无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一步步退后,一步步走向河心。慕容策终是跌进河水里,随波飘流,渐渐沉到水底。 第15章挂在炉子里烤着吃 山林里,酒儿并没有跑得太远,悄悄躲在树上,眺望着河边的激战。 蒙面人撤得极快,离开前将河岸清除干净。 又等了一会儿,酒儿才爬下树,跑出林子,顺着河边,朝着下游寻找。 下游的河滩。 慕容策数次跌倒,数次艰难地爬起,又跌倒,趴在水边。腿上的伤口不深,但是麻木,不听使唤。 酒儿望见人,飞快跑过去。 慕容策警惕地竖起剑,面对来人。酒儿也不说话,扶起他就走。 他们刚进林子,河岸又乱起来。有人在喊:“听好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危险还在。河岸的人分头寻找,上游和下游,水边和山里。 “他们是在找恩人哥哥吗?”酒儿到处望不到小福。“你的那个八哥去哪里了?” 慕容策拉住她,无力地摇摇头。寻找他的人不可能来得这么快,此时河岸的人没有蒙面,不代表就不是刺客。“回京城,去京兆尹……找那个胖子哥哥来救本王!” “那也太远了吧?我去找我哥哥来!我哥哥对我最好了!” 拉住她的手没有松开。“不要管我,你回家吧!” “对啊,我们可以回家啊!我家就在前面!”酒儿勉强撑着他的胳膊向山上走。 眼皮发沉,想要睡觉。“还有多远。” “不远了……” 一问一答间,不知是第几次倒下,慕容策再也爬不起来。酒儿望着偏西的太阳,兴奋起来。“你等着我,我去喊哥哥来帮忙!” 心不安起来,如果一去不复返,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如果刺客再次出现,那么必死无疑。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慕容策时不时用拳头击打伤口,用疼痛保持清醒。 似乎是等待很久,很久。 酒儿晃悠着绳子,跑回来。 慕容策本能躲闪。“你要干什么?” “捆住你啊!”酒儿抖了抖绳子。“挂在炉子里烤着吃!”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手里的剑已是抬不起来。 酒儿笑笑,捆住他的双肩,拖着他上山。越拖越沉,越沉越拖不动。“看着不胖,怎么就这么重啊……你猪啊,这么重?还敢扔我下马车……还凶我……坏哥哥,臭哥哥,啊……跑到哪里去了,也不在家!听到没有?谁来救救我!我要睡一会儿……断气了!快!” 他们在一声声抱怨声中前行。草丛帮了忙,省去些力气。每次拖拽,绳子都在摩擦胳膊的剑伤。慕容策强忍着疼痛,不发一声。 终是不堪重负。酒儿甩开绳子,就地倒下去,大汗淋漓,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不行了,我要吃鸡腿,马腿那么大的鸡腿!……就现在!老天,累死我吧,但不要饿死我!”她冷不防扯动绳子,继续前进。 疼痛尤其剧烈。慕容策差点叫出声,咬破嘴唇才忍住。眼看着小屋就在前方,却有着永远都无法到达的感觉。树枝后边的月亮在他的眼前一跳又一跳。 “累不死……不能停……马上到!”酒儿不停地为自己鼓劲,不敢轻易停下来。 小屋附近传过来吵闹声,慢慢朝着他们靠近。 酒儿拉扯着人滑入树丛躲起来。四周的树林开始传来声响,有脚步声,还有刀剑砍断树枝响。这么下去,很快就会找到树丛,发现他们。 “这么多人玩捉迷藏,我还没玩过呢!”酒儿爬出洼地,拢好树丛的缝隙。 慕容策望着她跑出去一段,跃上树。她扔着石头,朝着山下。 很快,星星点点的火把穿行在树林里,寻着她扔出的石子,奔向河边。 酒儿返回树丛,将人拖出来,继续朝着小屋走。没走多远,就走不动了。肩膀火辣辣的疼,手上摸出了泡。“把我也挂在炉子里烤了算了!一只白,一只黑,一只嫩,一只脆,给我来盘鸳鸯鸡!” 火把在河边晃了一阵子,又钻进山林。酒儿蹿起来,踹了踹躺在地上的人。“还装死?再装,就真的要死了!” “说过,你不行的!”慕容策说。 “谁说我不行!”酒儿咬了咬牙,将绳子捆在腰上重新出发。 一路连滚带爬。 终于到小屋,终于将人弄到床上。 第一时间,找来布条包扎伤口。酒儿很认真,可就是包不好。不是太松,就是太紧。包过拆,拆过包。鼓弄半天,才算勉强对付上。她没有一点力气了,瘫软在地面。“这次我可是救了你,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他们还会找到这里来的!” 一听这话,酒儿腾地站起来。“那怎么办?我们赶快藏起来!藏在哪里好呢?”一会儿拉开衣柜,一会掀开大锅,一会儿张望米缸,还有鸡窝也跑去看了看。这些都是她捉迷藏的时候经常钻的地方。可,除了她,就没谁能钻得进去。 “趁着人还没追来,你走!” “天都黑了,我能去哪里啊?这里可是我的家!要走也是你走!”酒儿跑到窗口望着,念叨着。“哥哥怎么还不回家?哥哥回来就好了!” 窗外隐约有亮光,成群的人行走漆黑的山林里,直奔着小屋而来。 “好多人,来我们这里了!” 慕容策尝试着起身,微微欠了欠,又重重跌回去,躺在床板上,再也动不了。 床底摆满大大小小的药罐,无法藏人。酒儿跪着望了望,直起身子,听着外边的声音又近了许多。想要挪出药罐肯定是来不及了。 第16章冬眠的虫子 “你还是把自己藏好!”慕容策觉得小混混无辜,不好连累。 “那怎么可以,我不能丢下恩人哥哥!”酒儿抽掉他的发簪,就手将发簪扔到靴子里,连同靴子一起塞到床底,又扯过被子将人盖住。“眉毛好像还不太像娘亲……”她嘟囔着,动手拆掉刚刚包扎好的布条,捆在他的额头上,遮挡住浓密的眉。被头又朝上拉了拉,将人盖得严实。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闯进来十几个人。 慕容策下意识地攥紧隐藏在被子下面的剑。 酒儿却是高兴了。来的人穿着和哥哥相似的官衣。“你们可来了,快去把坏人都抓起来!” 这伙人的靴子上沾满河边的沙土。他们很可能就是刚才的刺客。 “你见过什么坏人?” 毕竟年幼,心思单纯。但是来人开始翻箱倒柜,就觉得不对劲。酒儿愣愣地站着。 “问你呢,来过什么生人?”有人在呵斥,还有人在推搡。 酒儿跌坐在地上。“没见过,就我和娘亲!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 有人擦拭着地面的血迹,拷问:“怎么到处都是血?” 所有的目光很自然地集中在床上。剑离鞘,沾着河沙的靴子向前挪动。 “那些血是……我娘亲的,就刚才,娘亲……摔了一跤……摔破了头!”回答得结结巴巴,但还算机智。 慕容策半闭着眼,却难保不露出马脚。攥着剑的手更加紧。 酒儿感觉不妙,一下子扑到床前,按住他握剑的手,尽量遮住他的脸。“娘亲,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是不是很疼?”说着,她哭起来,还不忘扭头说:“你们要是见到我哥哥,让他快点回家!告诉他,娘亲病了!” 为首的人问。“谁认识你哥哥?” “丛绍啊!也在天度山府衙做事!”酒儿在一堆翻乱的衣服里顺手扯出一套官衣来。“我哥哥的衣服和你们的一样!” “还不撤!”为首的匆忙带领着人走了。 插好门栓,落下叉杆。酒儿又站在窗口,望了好久,见着那伙人彻底消失在黑夜里,才松了口气。“娘亲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慕容策面色苍白,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点头。 屋子寻了个遍,只找到半块馍,还硬得像石头。看样子,许久没有人回来。酒儿沮丧地蹲在床边,盯着半块馍望。“没有关系!明天,哥哥就能回家,一定会带好多,好多吃的给我们!”她爬过他的身体,躺到床的里侧,想着睡着就不饿了。可是,越是这么想,越是饿得发慌。 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酒儿受到惊吓,掀起被子,钻进去。 慕容策皱眉凝望着侵入者,冷峻中带着寒气。 “你和我娘亲一样漂亮,你就是我娘亲!”说着话,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酒儿紧紧贴过去,枕住他的半边身子。 桌上燃着盏黄豆粒大小的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人睡沉了,似乎还在做梦。一会儿扯着他的衣角吸允,一会儿啃着自己的手指,唇边挂着满足的甜蜜。大概是梦见鸡腿了。 慕容策担心着贺澜茂的生死。他还在奇怪,小福去了哪里?还没有来寻找他! 雨急雨骤,没有丝毫要小的意思。雨水顺着瓦片缝隙,滴落下来。起初只是一滴,慢慢的,漏雨的地方多起来。有一滴正对着床榻,滴落在酒儿的眉心。刚开始手掌尚可接住水滴,渐渐只能勉强,最后已然不支。水滴顺着手指的缝隙流下,沿着掌心的边缘溢出。 酒儿被淋醒,感觉到悬到头顶盛水的大手,找来伞撑在床上。伞挡住一时的雨水,却洇湿被褥。屋瓦破败,风雨中飘摇。伞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就是一个乱。 “老天爷,你也太欺负人了?没完没了是吗?你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了!”酒儿扔掉伞,朝着屋顶爬。因为湿滑,好几次跌下来,站起再跃,终于翻上屋檐。 晴天,修屋顶都不是容易事,何况是雨夜。守皇陵的时候,屋子时常漏雨。慕容策修过,知道困难。 凉席,衣物,木板,所能想到,所能见到,所能抓到的东西逐个尝试。爬上爬下,折腾许久。最后,用去整罐的药膏,总算封堵住漏雨的屋顶。 酒儿浑身湿透,满是泥水。换完衣服,人再次回到被窝里,蜷缩着身躯,牙齿打着仗。慕容策扬起眉毛,注视着枕边脏兮兮的小脸。只知换衣服,却不晓得洗脸。头发湿漉漉的,却依然睡得香甜。没有想到,小混混真是做到了!他这样想着,不再强迫自己醒着,昏沉睡去。朦胧里,小混混的脸贴近着,娇嫩的肌肤让他觉得惬意…… 第二天,两人几乎同时醒来。酒儿像冬眠的虫子般从被窝里拱起来,舒展着身子。棉被呈现出一波波的起伏,好像秋日里被风儿吹过的麦田。 屋外,雨仍没有停。看不到太阳,约莫着日近晌午。 棉被遭了雨,湿透了几块,捂在身上很是不舒服。酒儿甩掉被子,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之后拿着怀疑的眼光望着身旁。“恩人哥哥,你尿床了吗?” 看来,小混混真是不灵光。慕容策不予计较。一夜过去,那伙刺客没有再来,算是脱险了吧。 “怎么被子就湿了呢?难道闹鬼了?”酒儿嘟嘟囔囔,抱着被子去晾晒,走到门口才想起外边还在下雨,又折返回来。 小混混不见得呆傻,但迷糊是肯定的。慕容策默默地在想。 棉被铺到桌子上。酒儿跑到隔壁房间,抱来棉被盖在他身上。困惑不解,心不死。一只小手探到他的身下,摸来摸去。“奇了怪了!” 有心去阻挡,可是却抬不起胳膊。不但是胳膊,全身都麻痹,一动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慕容策只好将目光转移到屋顶。 经过提示,才想起昨夜漏雨的屋顶。“原来是雨,我都忘记了!对不起啊,错怪娘亲了!”到处乱摸的小手终于抽回去。 慕容策察觉到,剑伤绝不普通,他很可能是中毒了。 第17章竟然不识字 “没有关系,哥哥不回来,我可以去找他!”酒儿拿定主意,披着蓑衣跑出门。 山里的小路经过雨水冲刷,变得泥泞不堪。山体滑坡,树木倾斜,几乎所有可以行走的地方都被堵塞。 没走多远,就攀上树。酒儿望见一撮人鬼鬼祟祟在山腰处,赶紧就跑回小屋。 慕容策听到大门响,心头一紧,望见斗笠下的熟悉小脸,又是一阵欢喜。 蓑衣下面是一大摊雨水。摘掉斗笠,酒儿舀了瓢水大口喝着。 慕容策也是渴了,喉咙仿佛被撕裂般的灼痛。 “不好了,他们没走远!不知道会不会来我们这儿?要是我哥哥在就好了!我们就不用怕他们,我哥哥特别厉害!”说着,酒儿原地来了一个大鹏展翅。底盘不稳,左右晃动。 看得出来,小混混武功不济。慕容策注视着。心在反驳,如果不是带伤,他完全可以保护。 一时消沉。酒儿坐到床边,意外被剑咯得生疼,叉着腰站起来。“没事腰里别着把破剑,好像多厉害似的!结果还不是被人打得到处跑!害得我一起饿肚子!” 削铁如泥,吹发即断的宝剑竟被说得不值一文。没有埋怨殃及性命,而是埋怨饿肚子。还真是饿死鬼投胎!慕容策也是觉得饿了。 酒儿蹲到床边,托着腮。“缸里还有些米!恩人哥哥,可不可以起来给我做点饭吃!真的好饿!从前都是哥哥给我做饭的!可是,哥哥现在不在家!到底可不可以啊?恩人哥哥?” 慕容策摇头。他可是王爷!别说无法动,就是能动,哪里会做饭? “没有关系!我去看看菜园子,有什么可吃的?” 菜园子许久无人打理,又被雨水冲毁,所剩无几。 酒儿扯到几片菜叶。“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我们不用饿肚子了!” 只是几片菜叶,也要炫耀一番。慕容策望着菜叶,内心很是无奈。不过,眼前的笑颜让他感到温暖,感到踏实。 菜没洗直接被扔进锅里。酒儿哼唱着又跑到屋外。一会儿,鸡窝里传来阵阵不安的鸣叫声。 慕容策幻想着可以吃到鸡肉。哪想只是拿回来一个鸡蛋。 鸡蛋下锅,加水,开始做饭。膛火微弱,连续添柴,填满灶膛。拿来吹火棒,吹半天,也不见又火焰。气息不足,喘了口气。不但呛住,还吸了一脸黑灰。几经努力,火是烧起来,却冒出大股白烟,充满着整个屋子。酒儿逃出去,站在外面打喷嚏,流涕。 里屋,慕容策竖起头,又无力落回去。咳嗽都明显有气无力。他觉得他是病了。 烟散得差不多,饭也好了。两个人的早饭是一个鸡蛋,一碗菜汤。鸡蛋剥了皮,从中间掰开,一分为二。菜汤看上去可怖,黑黢黢的飘着根鸡毛。半个鸡蛋正噎在嗓子里。慕容策皱起眉头,只能喝下菜汤。汤牙碜,伴着鸡毛的腥味,却是最解渴的一碗。 “从来不知道鸡蛋这么好吃,我是不是很厉害?做的饭这么好吃!”酒儿嗅着手上残留着的鸡蛋味道。“可是,怎么觉得什么也没吃?还是饿呢!不过,没有关系!我去看看鸡有没有下蛋!” 只听过等米下锅,还没听过等着母鸡下蛋的。慕容策隐约发笑。受伤的腿僵硬,没有知觉。他解开裤带,撕开裤管。大腿的伤和胳膊上的完全不一样,变成黑灰色,又肿又涨。 “恩人哥哥,我在草丛找到好多鸡蛋!”忽然,酒儿跑进来,望见宽衣的男人,双手松开衣襟,愣愣地望着。衣襟里兜着的鸡蛋摔了一地。 慕容策立刻盖好被子。 “恩人哥哥是不是偷吃果子了?” 慕容策茫然,摇头。 “还说没有,腿都烂了!我娘说过,五粒就能要人命!恩人哥哥,好好想一想,到底吃了几粒?就是,黑黑的,小小的果子……”酒儿卷起手掌,透过手心的圈圈望着他。 慕容策还是摇头。 “恩人哥哥不和我说话,不是不喜欢我?是说不出话来,对不对?” 这一次是点头。 “完蛋了!”酒儿原地打着转,接着顺窗子翻出去。 院子里种植着大片药草。小小的身影在密密的细雨里,冲进那片绿色里寻找。 不大一会儿,人跑回屋子。烧了些盐水,撂着凉一凉。床底的药罐子全被搬出来,摆了一地。白色粉末的几罐放在桌上,排成一排。看看这个,嗅嗅那个,还是无法决定。“就这个吧!”酒儿闭起眼睛,摸到其中一罐,抓出一把药粉,扔进捣碎的药草叶子搅拌均匀。 烂稀泥般的东西怎么看都觉得恶心!慕容策望了眼,就是一脸的拒绝。 “娘就是这么弄的,救过人的!酒儿也要救恩人哥哥!” 慕容策从被子下探出手,写着想说的话:去找大夫来。 “写的什么?”酒儿斜着头看半天,也没看懂,送过去自己的手。“恩人哥哥,在这里写?” 摊开的掌心满是水泡。水泡破了,血模糊着掌心。 慕容策轻轻地,慢慢地又写了一遍。 “什么字啊?要不恩人哥哥写在纸上,我去找人念?”酒儿跑去,找来纸和笔。 竟然不识字!找人去念,难免节外生枝。慕容策指了指药草泥,选择接受命运。 很快,盐水擦过伤口,将药敷上。 这还没完,药草的根子切碎,烧了碗汤。草药有股浓烈的气味,让人不喜。慕容策扭过头去。 “恩人哥哥,这个不喝不行的!”酒儿端着碗,吹了吹,还用唇试了试温度,又送上。“不烫了!喝吧!” 腿伤在变黑。第二次换药的时候,增加一株药草的量,第三次又增加一株。人一直没有闲着,来来回回地跑。 几乎整夜,酒儿都守着他,无聊得发慌,对着油灯比着手影。床边的墙壁上出现各种暗影,狗,鹿,兔子,大雁,蜗牛……每一种手影都对应着欢叫声。就是兔子和蜗牛也有,兔子是突突,蜗牛是思思。 暖意融融的春天猛然袭来,大雁飞在湛蓝的天空,兔子在花草丛里奔跑,蜗牛悠闲地叶子上漫步。猎狗吠叫,骑着骏马驰骋。慕容策回到了七岁的时光。他骑着马,和父皇一起。父皇的大手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射出箭…… 酒儿又困又累,最后一次换药,脸伏在他的身上睡着了。卷缩成一团的她均匀地气息。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鬓角。 散开的领口依稀可以看见肩膀上绳子摸出的血痕。慕容策疼惜地抚摸,为他们盖好被子。 第18章跌进米缸 再次醒来,快中午了。 酒儿掀开被子,盯着望。伤口颜色变浅,也消肿了。看样子,药草起了效。她戳了戳伤腿。 慕容策一下子被戳醒,痛得喊出声来。 “恩人哥哥能说话了!”简直不相信,又去戳。 慕容策一把抓住伸过来的手指。“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恩人哥哥都忘记了吗?我说过的!”酒儿斜着头。 “再说一次?这次不会再忘记!” “恩人哥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本王是慕……”慕容策迟疑了。“你,喊沐哥哥就好了!” “沐哥哥?真好听!我叫酒儿!是不是也很好听?” “你在家里排行老九吗?” “沐哥哥怎么知道的?我有八个姐姐,我是最小的一个!”腾空一跃,酒儿翻下床。“不说了,去找东西吃!” 屋前屋后,晃荡好几圈,都没有收获,就打起米缸的主意。米缸半人多高,底部还有些米。人踩着小凳子,手臂还是不够长,一头跌进米缸里。 咕咚一声,传来喊叫。慕容策拄着长剑,走出去。只见,米缸外面竖着两只乱蹬的脚。单手放倒米缸。酒儿狼狈地钻出来,沾了一身大米粒,揉着磕痛的头。米进了锅里,还少了水,来到水缸旁。慕容策担心再听到咕咚声,跟在后边护着。 灶膛里有余温,拿着棍子挑几下灰烬,就见到火苗跳起来。柴火剩余不多,扔一根少一根。 酒儿跑进屋里,抽掉枕头。 抬高的伤腿闪了一下,一阵剧烈的疼。“酒儿,你拿本王的靴子干什么?” “没有柴火了!”酒儿搂着物件跑开。 预感不好,跟过去。果然他的靴子被扔在灶膛里。 “就是没有柴火,也不能烧本王的靴子啊?” 酒儿扇着冒出烟。“好臭!沐哥哥是多久没洗脚了?” 靴子是湿的,还沾了泥水,气味不免有些奇怪。不但气味怪,而且难以燃烧,压灭住火苗。 酒儿把靴子勾出来,将枕头扔进去。 “喂……本王,看你今晚怎么睡觉?” “饿着也睡不着觉啊?先填饱肚子再说!沐哥哥就不要管了,去躺着吧,饭马上好!” 慕容策无奈摇头,拄着剑去院子里透透气。没了靴子,只剩一双袜子,脚踏在泥泞上有些不舒服。雨后渐晴,山色秀丽,心旷神怡。 锅里的水沸,热气伴着浓郁的木香飘出来。“酒儿,你又在烧什么?”穿着白袜的双足移回灶台旁。 大块的木头都被扔进灶火里,剩余的都是小木片。慕容策拾起一片端详。木头是小叶紫檀,和他的发簪相同。 “没有柴火,就去找柴火!总不能在这儿乱烧东西,平白糟蹋银子?” “我烧的就是柴火啊?没烧银子!”柴火还是不够。酒儿顺着他两腿的缝隙张望着里屋。望着衣柜的眼神发直。 衣柜雕工精致,构图巧思,意象繁复,不该出现在山野间,皇宫却是常见。慕容策有些吃惊。 酒儿拨开他,爬过去,绕着衣柜转悠。柜门还算坚实,摇半天也没拆下来。 “你这烧顿饭,是想要把房子都拆了吗?” 酒儿真的扬起头,望起房梁来。 慕容策顺着她的目光,也在望着。 小屋是土坯房,从外边看和山野屋舍没有区别。屋内别有洞天,梁和柱皆是上好紫檀木,没有雕龙刻凤,没有流光溢彩的颜色,仍掩不住华贵气,依稀可以看出簇新时的耀眼夺目。看得出,家主祖辈殷实,家势中落。 慕容策望得发呆,忽觉异动,低下头去。“酒儿,你在做什么?” “剑借给我用一用!”酒儿夺着剑,打算去砍衣柜。 “你要去院子里砍柴,本王就借给你?” 酒儿朝着窗口望,望着树傻笑。 第19章尤为姣美 房前屋后都种着树。前院是乔木,高大挺拔,后院都是灌木,茂密丛生,栅着密密匝匝的木条。灌木中间还夹生着花草,开着暗紫色的花朵。 酒儿已是跑到前院,上了树,踩着一根树杈,扯住更高的树枝,又跳又蹦。她挑选了粗壮的一根,拖到屋子里,去掉多余的枝条,只剩下主干。一不小心,手扎到了刺。 始终在注视的慕容策走来,直接扯过小手。葱白的皮色上伤痕累累,不止一根刺,也不止一处伤,看着让他揪心。酒儿吃痛,向后退缩。可,小手被大手牢牢攥住,再也动不了。他低头贴近,寻着刺,小心地拔。最后一根刺有些顽固,嵌在肉里,拔了几次都不成,用针才挑出来。 折下来的树枝被弯成圆圈,别上各色花朵,成了花环。嫩绿、浅黄、嫣红、姹紫、还有娇粉编织出希望的颜色。慕容策想要去抚摸。酒儿搂住花环,一脸紧张,忽闪着眼睛,撅着嘴。“这个不是给你的,是我的!不许和我抢!那个才是你的!”木棍被踢得滚动起来。 “本王可不会烧饭!” “是拐杖!沐哥哥扶着它,好走路!” 慕容策愣了愣。“谢谢!”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说出感谢。他尊贵,所有的最好都应该属于他。无论是什么,都觉得是应该的,都觉得还不够。他俯身去拾。 “等一下!”酒儿爬到衣柜旁,一头扎进去,翻了一会儿,掏出一块绸缎剪开,将柺棍缠好。“上面有刺,这样就不会弄伤沐哥哥!” “本王很喜欢!” 花环有点大,头顶不住,直接滑到胸前。酒儿摇着脖子,转动着花环玩耍。 春风一阵,后院的灌木被吹得沙沙响。 酒儿仰头望向后窗。一片绿油油的当中,紫色的花朵在摇摆着。 “你在看什么吗?是有人来吗?”慕容策走到后窗,望着后院的动静。 酒儿也凑过去,直勾勾地望。“那个草刚开花,还没有长果子?” “现在是春天,想吃果子还要等秋天!小馋虫!” “那个果子不能吃!娘说有毒!”酒儿想不明白,咬着指甲说。“可是,沐哥哥没有吃那个果子?腿怎么就烂了呢?” “胡说,那些花朵多好看,怎么可能有毒?” 酒儿跑进里屋,从衣柜里抱出一个大坛子,朝着他招手。 慕容策瘸着走过去。 坛子上的黑布被掀开。里边装着酒,酒里泡着一粒粒小果子。 “就是这个果子,有毒!” “又胡说?” “我没有!这个果子叫颠茄!我娘说的,吃五粒就能要人命!” 慕容策信了。他在书里看过,颠茄毒性极大。他伸手去捞果子。 酒儿一下子拦住。“这个酒不能碰!”说完,酒坛被系好,放回衣柜里。 刺伤腿的剑一定是涂抹了颠茄的毒液。慕容策眯了眯眼睛,背着身问。“这种果子,山里有吗?每家每户都有种吗?” “就我家有!” “你哥哥在天度山衙门当差?” “是啊!” 慕容策深深吸气。“你哥哥的个子很高,一张红脸,武功很好?是不是?” “沐哥哥认识我哥哥吗?” “本王猜的,猜得准吗?” “沐哥哥真厉害,是怎么猜到的?” “你有几个哥哥?” “一个大哥,还有一个哥哥!”锅里飘出米汤的香气。酒儿欢叫。“吃饭喽!” 慕容策回到后窗,又看了一遍暗紫色的花朵。“这些东西能卖很多钱吧?” “后院的都不卖的!娘说那些都有毒,不能吃,不能碰,不能玩!”酒儿踮着脚,盛米汤。“沐哥哥,你有多少个夫人?” “九个。” “她们都长得啥样子?” “女人样。”慕容策坐到饭桌旁,喝着米汤。 “她们都喜欢你吗?” “可能吧。”没有问过,也不关心她们是否喜欢着自己。 “是不是她们嫌弃沐哥哥老?” 慕容策皱眉。“本王很老吗?” “不是很老,就是看着有点……吓人!”酒儿捞着米粒吃。“沐哥哥最喜欢哪一个?” “一个都不喜欢。”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们很老?” “不老。”严绣和柳玫的岁数比慕容策略微年长,也正是风华正茂。 “因为她们很丑,没有我娘亲漂亮?” “也不是。” 酒儿刨根问底。“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就有一个,不喜欢也就不喜欢了?九个那么多,怎么还挑不出来一个喜欢的呢?” “你也成亲了?” “是啊,娘亲给我选的!我不喜欢,真希望他早点死掉!”酒儿不计后果地说话。 如果慕容策知道说的是自己,估计要将人就地正法。“那还不简单?直接退婚!” “不行,我们家花了好多银两,那家人好像我们家也惹不起。再说娘亲会不高兴!我不想让娘亲不高兴……本来娘亲就不喜欢我,不能让娘亲后悔,觉得当初生下酒儿是错的!” 慕容策好奇。“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他好老!” 喜欢不喜欢取决于老不老?小混混长大了,想必是个小祸害。慕容策玩味地继续对话。“有多老啊?” “大概和你差不多,还好凶!”米汤很稀,喝得撑。两人躺回床上,一翻身,肚子唏哩呼噜地响。酒儿仰面倒在床上,用手腕转动着花环。 慕容策心里郁闷,他怎么就变老了。“打你了?” “没打我!”酒儿说着话,将花环撂在胸口。“沐大哥不喜欢她们,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说不好!酒儿喜欢什么样的?” “长得像沐哥哥这样的,然后像大哥和哥哥那样对我好,天天有好吃的,天天陪我玩。天天晚上陪我睡觉!”酒儿揪掉一朵花,放在嘴里嚼。 “睡觉还要人陪?难得一个人清静!” “有人陪着睡觉,被窝里暖和,而且不会害怕!”酒儿翻个身,趴在床上。花环顶在头上。“你平时都玩什么?” “琴棋书画诗酒茶。”俯身望过去,小混混尤为姣美。螓首娥眉,薄唇轻抿,若是女孩子定是魅惑人的妖孽。慕容策望得有些失神。小混混的哥哥很可能就是害他受伤、害他中毒的刺客。 第20章咔呲咔呲 “那都是什么玩意,听着都闷人,没意思!就没有和钓鱼一样好玩的?”酒儿拍着自己的脸颊问。 “钓鱼?有的,围猎,蹴鞠,角抵,影子戏……” 眼睛放光,嘴巴流口水。“这么多,我都没有玩过,沐哥哥都带着我玩一遍呗?从今往后,我就跟着沐哥哥玩!”酒儿跪直身子,兴致盎然。“我坐在屋顶和墙头看过大戏,还真没看过影子戏!什么是影子戏啊?” 慕容策喜欢望着自己的膜拜神情。“就和你的手影差不多,兽皮或纸板做成各式剪影,白色幕布在前,剪影吊起线,灯在最后。有说有唱有故事,还有乐器合奏。” “那一定有唱词!都是唱的什么,给我唱一唱?就一句!”酒儿兴奋得过了头,忘情地骑坐到他身上。 胆子不小,竟敢让王爷唱曲。理应动怒,但一点怒意也没有。慕容策甚至还有着一丝的享受。不曾有人真心关心过,他喜欢不喜欢,在意不在意。至尊至贵却不过是牵着线的玩偶。应该做什么,说什么都已经注定,就好像事先编排好的影子戏,只能照做。 沉浸在美好憧憬中无法自拔,没有留意到男人异样的神情。“当王爷真是好,我也想当王爷!沐哥哥,怎么样可以当上王爷?快点教教我!” 真是有些羡慕随性的小混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顾忌,自由自在。小混混问过他,为什么不笑。慕容策也自问,锦衣玉食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大概,小混混就是他的答案。 酒儿扭转着身子,央求着,不小心就碰到他的腿伤。慕容策弹起身体,以期缓解疼痛。两人的头撞在一起。 “还不去弄药?”慕容策朝着高高翘起的屁股拍了一下。 酒儿吐了吐舌头,跑到灶台边,砰砰乓乓地开始捣起药草。忙活好一会儿,又跑过来。伤腿恢复知觉,涂抹盐水,钻心的疼,冒了一脸的冷汗。经过多次换药,手法愈发娴熟起来,酒儿宛然是大夫的模样。 照例还有一碗草根煮的汤要喝。汤依旧有些牙碜。慕容策甚至怀疑小混混是不是在捉弄自己,有心提醒清洗,又担心人跌进水缸,还是忍住没说。 “你今年多大?” 酒儿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年纪。起点从出嫁开始。“九、十,快十一岁!沐哥哥多大了?” “你猜。”慕容策还是有所保留,不能完全去相信一个人。 酒儿躺到他的身旁,练习着鲤鱼打挺。“三十七?”三十七是宗凡的岁数。 “本王有那么老吗?” 男人的模样肯定比大哥年轻许多,但是阴沉的脸色比较近似。“二十七?”母亲是二十七。 “不是。差一点。” 几次猜不中,有点灰心,不禁冒出一句。“不会和我的爹爹一般大吧?五十七岁?” 慕容策气得七窍生烟,负气不予回答。 “一定是十七!”哥哥丛绍是十七岁。 “酒儿还真是聪明!” “我自己觉得也是,我都有些佩服自己了!沐哥哥有没有什么奖赏给我?”酒儿停下来,侧着身问。 “你想要什么?” “吃顿好吃的!”唇舌生津,饥饿难忍。“什么都好,王府里的馊饭也行!”好几天没有回端王府,佩可会不会和她一样在饿肚子呢? 沉默良久,谈话就此中断。 天有点阴沉,起了风,屋子里冷飕飕的。 两人重新钻进被窝里。眼睛一旦闭上,困意便来了。酒儿睡着了。 慕容策感觉好多了,决定回王府。但是,掖被角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睡梦里的勋儿,父子间的诀别。他改变主意了,想着,当面道别后,再离开。他又躺回去,也沉沉地睡着了。 昨夜不眠,这一觉睡得甜美。 到日落,才隐约醒来。 锅里冒出热气,到处弥漫着米粒的香味。“酒儿?”慕容策唤几声,没有回应,便拄着拐杖走出来。 灶膛边,酒儿倚靠柴火睡着了,嘴里还叼着根细小的树枝。树枝上还带着绿叶,被咬去一半的绿叶。红彤彤的火光映照着稚嫩的脸庞,浓密的睫毛下面投出暗影。 慕容策小心地拿开树枝,生怕吵醒。转身,去柜子里找毡毯。钱袋藏在毡毯里,应声掉出来。 他拾起来端详,发现钱袋属于宗家。钱袋里的银两似乎还不少。手掂了掂,又放回到柜子里。大概,这些是宗家给刺客的酬金。 回到灶台旁,他盖好毡毯,并排坐下来,似乎这样可以离快乐近一些。 酒儿身体倾斜,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好像蜜恋的情侣。 “不要杀我!不要!不要!”酒儿哭着从睡梦里惊醒,双腮挂着泪水。 慕容策安抚着,擦去小脸上的泪水。“做梦了?是谁要杀你?” “还能有谁,当然是端王。每次做噩梦都是他……” 慕容策猜测另有其人。““你见到的端王是什么样子?” “三只眼睛,八条腿,血盆大口,满嘴尖尖的牙……” “你说的是人吗?妖怪还差不多!” “刚才做的梦,端王就是那个样子!他本来就是妖怪……” “你根本就没见过端王!”话说得自信。 “我听过他的声音!” 几乎可以确定,有人冒他的名在作恶。“说不定,你说的那个端王并非是真正的端王?哪里会有一个王爷追杀你一个小毛孩子?你们是有仇还是有怨?” 香味持续一阵子,渐渐变成糊的味道。“完蛋了,我们的粥……”酒儿冲到灶台边,掀开锅盖。 锅里的粥早已变成锅巴。二人掰来掰去,分享着,很快吃个精光。 锅巴嚼起来咔呲咔呲响。“沐哥哥,你之前说的,找人可以对付端王,那要花多少银子啊?” “你说的对付是想打他一顿?” “打一顿太便宜他了,我要杀掉他!”酒儿不想回王府,也不想再做噩梦。 慕容策一惊。“小小年纪心肠怎么如此恶毒!” 第21章被奚落成幼稚 一脸不高兴。“恶毒吗?谁让端王刺死我的八个姐姐!还差一点劈了我!害得我总是梦见他,都睡不好觉!” 完全没有印象,曾杀过姐妹。不过,有一点慕容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杀过女人。当初,宗府陪嫁丫环都是穿着女装的男子,来索他命的刺客。“端王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坏人会在脑门上写字,说那个‘我是坏人’吗?我娘亲还觉得端王是好人呢?他就是一个装成好人的大坏蛋!” 慕容策被奚落成幼稚,越发觉得没有说出真实身份是明智的选择。 一整天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两个人的肚子一起咕咕叫起来。花环上的花和叶被酒儿啃得干净。 饥饿时,头脑更加清醒。慕容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将来的路。两位师傅的冤屈一定要伸。武师傅元成被污蔑为谋逆造反,文师傅被构陷成擅闯后宫。冤深似海,恨意难平。既然当今的朝堂双雄指望不上,那就只能依靠自己。 酒儿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要出门?”心存怀疑。 “我去河边看一看!” “去河边干什么?天可是在下雨!” 雨下得不大。酒儿不听劝,没穿蓑衣就跑出门。她想,再去找一找布袋子。那里边可是有许多吃的东西,足够填饱他们的肚子。 河边什么也没有,没有布袋子,也没有鱼篓。 雨越下越大。人被浇了个透心凉,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剩下来?酒儿一定是想不到,布袋子早就被丛绍拾走。 当晚,酒儿发起高烧。慕容策离开的想法被搁置。 身体明明滚烫,却在瑟瑟发抖,深陷于男人的怀里寻求着暖意与呵护。红通通的脸颊,干裂的唇惹人疼惜。呻吟声听起来微弱,却惹人揪心。慕容策试探着温度,感触着指尖传来的一寸寸的柔嫩。 凌晨时分,稍微退热,总算舒服地睡了一会儿。 依旧到了晌午,被捣药的声响惊醒。慕容策困乏得不想睁开眼,最后还是伤口的阵阵清凉将他彻底唤醒。“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你还生着病呢?” “昨天就少换一次药,今天要补上。要不腿会烂掉的!好像又有些变颜色了?” 慕容策瞄了眼,也是吓一跳。伤口当真变黑,只是没有最初那么暗而已。很快换完药,起身猛了些,人差点摔倒。他一把扶住她的双肩,扯上床,搂在怀里。 酒儿挣扎着,缓缓起身。“我去做饭给你吃!” 慕容策望着略微苍白的小脸,心头一阵发热。“酒儿不是叫本王沐哥哥吗?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今儿,沐哥哥就给你做顿好吃的!” “能有什么好吃的?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窗外的鸡叫声提醒了酒儿。“对了,我们可以去看看有没有鸡蛋?” 他们一起来到院子里。鸡不怕人了,悠闲地溜达着。照例,看过鸡窝,又去草丛里找鸡蛋。那边,慕容策抽出长剑,倏尔出手。没了头的鸡仍然在奔跑。酒儿看得发呆。长剑一挥,一下刺中,挑在半空。剑刃滴血。她尖叫着躲到树后,抱住头,缩着不动。血刃,步伐的节奏,还有背影一瞬间带着她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的杀戮里。她稀里糊涂地晕过去。 伤势见好,没费力就将人抱回床上。麻烦的是那只鸡,折腾半天,才褪掉毛,清洗干净,切成块扔进锅里炖。 苏醒过来的酒儿扶着墙,走到灶台边。“沐哥哥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很想做出否定回答,但也不能欺骗。“本王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有多少?” 慕容策朝着灶膛里添着柴。“不计其数!” “不计其数是多少?” “数不过来!” “那沐哥哥和我爹爹一样!”酒儿依偎到他的身边。 “你爹爹也杀过不计其数的人?” 酒儿点头。 柴被掰成一段段。“相信你爹爹和本王一样都没有杀过好人!” “不一样,我爹爹不论好人还是坏人都杀过!我娘亲一点都不喜欢爹爹!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和爹爹一个姓,所以娘亲也一点都不喜欢我!”只要想起母亲的冷漠,总是流露出忧伤。 “那你可以不姓你爹爹的姓,跟你娘亲的姓!这样,你娘亲不就喜欢你了吗?” “这个主意好,以前我怎么没有想到!”只是隐约听到宁王是母亲的祖父。难道母亲姓宁吗?“可是,我娘亲姓什么呢?” 慕容策掐了掐小脸,说:“小迷糊虫!” 第22章说不完的话 “大哥也经常这么说我!”酒儿笑嘻嘻,抹把脸,抹出几道黑来。 慕容策突然滔滔不绝,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话都一次说完。每添一段柴,就会说上一句。“你的娘亲不喜欢你,本王的爹爹似乎也不大喜欢本王!” “沐哥哥淘气了?闯祸了吗?” “没有!没有淘气,也没有闯祸!本王……很乖的!” “酒儿也很乖,可是娘亲就是不喜欢我!都不和酒儿说一句话,也不看酒儿一眼!”眼光里是灼热的渴望,也有着涣散的失落。“沐哥哥的爹爹也是这样吗?” “本王的爹爹……他是一个手艺人。他雕刻过一个印章,本来,他表示过,要把印章留给本王!后来,却给了本王的哥哥!” “那就是你的爹爹不对了!答应的事情怎么能反悔?你的哥哥也不对,哥哥不是应该让着弟弟的吗?” “本王心里也这么想过,但……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只是想?为什么不敢说?沐哥哥没有想过,要把东西抢回来吗?” 慕容策惊觉,从来没有想过取而代之。“本王还真的……没有……想过!” “为什么?那个东西你不喜欢了吗? “喜欢,非常喜欢!” “那是怕抢不回来,还被哥哥揍一顿?” 慕容策心塞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支离破碎的亲情,还是天下大乱? “没有关系,别怕!有酒儿在,可以帮沐哥哥!” “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哪里行?两条腿还没有你的胳膊粗,偷东西还勉强,抢东西怕是给你添乱!我不行,但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特别厉害!他们都听我的,我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你抢回来,肯定能行!” “你也不问问,本王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沐哥哥喜欢的不是印章吗?那喜欢的又是什么啊?” 当初,始皇用和氏璧做成玉玺,命李斯用虫鸟文篆刻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历朝历代的君王奉为至宝,视为皇权神授,以证正统的信物。“和氏璧。” “那是什么东西?” “一块石头。” “什么破石头还能想破头?” “方圆四寸,上有五龙交错盘踞。” “它在哪里?不如,酒儿帮你拿回来?” “在皇宫里……” “皇宫倒是没有去过,等有机会去的时候,一定帮沐哥哥要回来!” “要回来,向谁要啊?” “当然是皇帝哥哥!听说,全天下都是他的!虽然还没有见过,但我相信皇帝哥哥会像大哥和哥哥一样疼着我,宠着我!听说皇宫很大,沐哥哥去过吗?” 何止是去过。 “我还听说,龙榻特别舒服,沐哥哥见过吗?”酒儿幻想着皇宫的模样。“以后要睡一睡那个龙榻!一定很好玩!” 慕容策侧过脸,注视着喜形于色,胡说八道的小东西。“那个印章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若是抢不回来,怕是要没有命的,还要去抢吗?” “为什么不呢?” 同室操戈,兄弟相残?有朝一日,去见地下的父王,该如何交代?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啊?沐哥哥不会是连试一试的胆子都没有吧?” 一旦失败,又是一场浩劫。王府将是血流成河,受牵连的还有无数条性命。 “那不去抢,沐哥哥会不会后悔呢?” 会,一定会后悔。慕容策不想再后悔。炉膛里跳跃着的火苗好像是他心中的恨,心中的悔,心中的波澜,起起伏伏。那些灰烬就好像是他的努力,他的挣扎,他的无奈。 “沐哥哥,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慕容策闭上眼睛。 许久没有声音。酒儿就去戳他的腿。 一阵疼,眉头皱起来。 酒儿却是笑了。“我还以为,沐哥哥又不能说话,又不知道疼了呢!” 柴火不足,又去砍了些树枝进来,才算把鸡炖熟。 一只整鸡连肉带汤被两个人吃得干净。好一会儿,酒儿捧着空碗,嗅着上面残留的味道。明显是解饿未解馋。“要不把剩下的那几只都炖了吧?” 院子里一片绿色,唯独树被砍秃了枝,孤零零地站在当中,仿佛被剥光了衣服般。“明天,我们一起回京城!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我要吃牛腿那么大的鸡腿!”酒儿反复舔着嘴唇。 “不是马腿那么大吗?什么时候又变成牛腿了?” “总之,就是很大的意思!”酒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沐哥哥,刚才说回京城吗?可是,京城里有这儿这样的药草吗?娘上一次给那个人治病,需要十天呢!沐哥哥哪里都不能去,不然腿会烂掉的!” 慕容策只当小东西在依恋着自己,危言耸听而已。 第23章顶着水瓢 吃过,一左一右躺在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肚子填饱,困意就来了。说着,说着,他们都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阵子,不知道谁说的最后一句,困乏地睡去。睡梦中,他们不自觉地拥抱着彼此。 醒来,还是在说话,仿佛前世就曾相识,每句每一个字都是烫贴。 退烧了,来了精神。酒儿捉着他玩耍。剃须修眉,薄粉施面,胭脂轻涂。妆容簇新,发丝却有点乱。她找来剪刀。 慕容策忙着躲闪,不让靠近。剪头发怎可当成玩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佛曰:三千烦恼丝,一丝胜一丝。剪了就剪了吧!想着,松开手,不再抗拒。“不可剪得太短,日后梳理不及!” 长发中分,挽成松散发髻,系上白色的丝绸,结成蝴蝶结。挑出两缕发丝,拦腰剪断,垂于两侧。又去院子采来一朵洁白的花别在他的耳朵旁边。酒儿满意地盯着男人望,清澈的眼睛里跳跃着喜悦。“今天你就做我的娘亲吧?” 慕容策顺嘴一说:“小东西,快给娘亲倒杯茶去!” “沐哥哥这几日不可以喝茶水的,我还是给你弄点水喝吧?”酒儿直接舀了两瓢水端来,撂在桌上。 两只瓢形状相近,大小差不多。显然,它们是一根藤结出的葫芦,分成两半,一只做了水舀子,一只做了米舀子。现在,它们盛满了水,放在两个人面前。 “我们比喝水,看谁喝得快……”酒儿敲打着他的手,进步说明。“不许用手,也不许用嘴,要用舌头,像小狗儿那样喝!开始!”粉红的舌尖探出唇,认真地舔吸。 愣住半晌,慕容策犹豫着埋下头。一时间,吸溜吸溜声此起彼落。眼看,后来者居上。心急,咬到舌头。酒儿忍着疼也不愿停下来。 慕容策有意放慢节奏。 末了,酒儿险胜,顶着水瓢欢呼雀跃。他的心也在雀跃,没有缘由。 紧接着,雀跃变成了舞蹈。衣袖飞扬,藕臂微露,眼眸流盼柔情溢,身姿曼妙灵动,轻盈飘逸。节奏鲜明,时急时缓,时动时静,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双大手时而击掌,时而敲打桌子伴着奏。慕容策仿佛身处在盛宴之中,耳畔乐器和鸣,气势如虹。声声的击打好似冲向敌方阵地的万马奔腾,律动的节奏好似走向大殿宝座的步伐。 “嘿嘿嘿,你太美!嘿嘿嘿,你太背!嘿嘿嘿,你太累!嘿嘿嘿,你太废!嘿嘿嘿……”酒儿拍打着水瓢,绕着桌子转圈子,发觉男人冷住的脸,立刻停下来。“我是闹着玩的,你别当真啊?” 慕容策缄默,悄然站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山峦经历过一场暴风骤雨的洗濯,巍然屹立,风姿豪迈,气势磅礴。 心潮浮动。 是可忍,孰不可忍。慕容需是兄,亦是君,然而三年之中,五次三番加害于他。如此,何来兄弟之骨肉,亲情脉脉?何来君臣之道,恩义为报? 抚心自问,平乱定边,赤胆忠心。含垢忍辱不再是端王! 太后专权,君王懦弱,皇威何在?外戚势大,君王无能,江山何存?任由宗氏和严氏猖狂下去,长此以往,天下还能不能姓慕容,都很难说! 委曲求全不再是他,慕容策! “沐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身后传来稚嫩的童音。回望着怯怯的小脸,摇了摇头。“胸怀天地一男儿!” “人家怀孩子都是用肚子,沐哥哥怎么用胸啊?还知道怀的是男孩?名字都起好了,叫天地!” 慕容策仰天一声吼,浑厚的声音经久回荡在崇山峻岭间。 酒儿随意叫喊着。“咩咩咩……嘎嘎嘎……喔喔喔……” 此声未靡,彼音将起。他们不时对望,带着肆意的笑。 无边无际的暗夜里,思绪变得异常敏锐,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广袤的草原肆意驰骋。整夜,慕容策都在想着取而代之。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谁会是强有力的支持者? 许丘不会害他,但不一定会支持他!许丘的夫人是宗家的八小姐,宗韵。 贺澜茂满心是恨,为元家昭雪平反,以慰未婚妻在天之灵。 朝中权臣不会轻易附庸王府。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可能继承大统的端王。劣势中谋求生存,以弱胜强谈何容易?命运弄人,兄弟间的境遇逆天调转。慕容需可以做到,他,慕容策亦能。将欲灭之,必先学之。想到“灭”字,心在不停地滴血。 一弯细细的新月高挂在夜空。风儿透过窗子吹进来,轻轻掀动着帷帐。虽已春末,山里的夜仍微凉。酒儿紧紧地贴着男人,唇边的笑意正浓。 第24章心意自得 又是一天清晨,伤口已经没有明显痛感,怎么戳也戳不醒人。酒儿锲而不舍,拉扯耳朵,又捏鼻子,终于把人弄清醒。“我们一起去山里玩,顺便找点果子吃!” 眼睛睁开了,人还躺着。“离秋天还远着呢!” “春天也有果子的!还有很多呢,红的,黑的,紫的……那我自己去了?回来,带一些果子给沐哥哥……柴火也没有了!”酒儿伸手到被窝里到处摸着剑。 慕容策被摸得发痒,无奈坐起来。“还是本王和你一起去!” “那是最好!把沐哥哥一个人留在家里,还不放心呢,说不定来了人把沐哥哥戳成筛子!” 慕容策自嘲着。堂堂的端王已经没落到需要一个小混混来保护。 要出门,才发现,少了发簪,没了靴子。酒儿掏空衣柜,找出几件,捯饬上。他们带着一把剑,一根柺棍,还有一个背篓轻装出发。 天气极好。太阳暖融融地照耀大地,碧空如洗,白云朵朵飘动。树木繁茂,花儿姹紫嫣红,吐露芬芳,鸟儿唧唧喳喳地在枝头欢叫。空气清新,弥漫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山里的道路变得模糊,时常有树枝和碎石挡住去路。细点的树枝,酒儿掰折,粗一点,慕容策砍断。无论粗细都捆扎好,备做柴火。 毕竟腿部带伤,没大走远,就开始隐隐地疼起来。酒儿似乎了解,将他安置在大青石上,独自攀上桃树。山桃还没有完全成熟,一水的青色。酒儿顺手摘了一个,直接吃起来。“接着?” 话音没落,果子已是到了。正好砸到慕容策的胸口。“酒儿,你是在山里长大的?” “不是!我在京城里长大的!”嫁到端王府后,才有机会来山里小住。 “酒儿是你的小名吧?大名叫什么?” “大名儿?大名儿是我娘亲起的,那两个字我不认得,也没记住!等哥哥回来了,我问一问,再告诉你!” 真是个小迷糊!哪里有记不住自己名字的?如果换做别人,慕容策一定认为是在敷衍。“小名是你爹爹起的?” “不是,也是我娘亲起的!我的名字是有故事的!” “说来听听?” “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爹爹遇见我的娘亲,娘亲特别漂亮,爹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但是娘亲嫌弃爹爹老,所以不喜欢,说什么也不愿嫁给爹爹。爹爹就拿来毒酒,说:要么成亲,要么喝掉毒酒。娘亲就把毒酒喝了,可是了喝一杯没有死,就又喝了一杯,一壶酒都给喝光了。后来就有了我。我爹爹是不是很聪明?” 故事明显隐去情节。这也公然拿出来炫耀,真是不好发表意见。 “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娘亲就不喜欢我,想着喝那个什么药?不想要我……后来,还是我爹爹求的娘亲,才救了我的小命!我爹爹真的很聪明!” 不禁想:你的娘亲还真是可怜。“你娘亲和爹爹住在哪里?” “都在京城里,不过他们分开住的。”吃个半饱,便开始采摘。 救命之恩,自是要报答。好在,知道家在山中,日后也好寻找。 慕容策不再提问。明显,小东西的父母是同床异梦的夫妻。他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九个夫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然不在的,没有一个是他选的。 阳光炫目,微微闭着双眼,双手置于脑后,枕住手掌。清风拂面而来,身体尽情舒展,慵懒而惬意。 他又想到儿子。勋儿也是因酒而来。未满周岁,母亲一意孤行,立勋儿为世子。心里不悦。母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果树枝繁叶茂,荫庇着大青石。偶尔掉落果子,还有轻飘飘的叶片。果子的下落显得迫不及待,让人猝不及防;而叶片却是舒缓,轻舞着飘来。酒儿时而停住,拨开枝叶朝着下面望。慕容策也会向上面望一望。短暂的对视过后,各自继续做着先前的事情。他们自来熟稔,无须更多的交流,便有着心有灵犀。 云儿在湛蓝深处漫步,脚步悄然。或是浓重一笔,或是淡淡一抹,千娇百媚,变化万千。那里有奔腾的骏马,雄伟的城墙,魁岸的宫阙。云儿不曾停歇,心随着一起飞翔。 如果一辈子就在这里,亦不失为一件美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第25章天之衾地之榻 背篓里终于盛满果子。 酒儿爬下树,来到大青石。 慕容策已是昏然。没了凌厉的眼神,没了冷峻的脸色,就是时时微蹙的眉也舒展了,安静的他变得平和。 桃子啃过,粘连着果肉的核儿放在男人的脑门上,眼皮上,还有嘴唇上。酒儿顺手扯来的狗尾草,扫着他挺直的鼻梁。 慕容策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睡一会儿,一起……不闹了!” 声音那么轻柔,那么深情,好似年幼时睡梦里脸颊上的亲吻。“娘亲!” 一声轻忽的呼唤传来。眼皮沉着,心却是阵阵翻滚。慕容策收紧臂膀,忍不住拥住怀里这个缺乏母爱、缺乏安全感的小可怜。他的勋儿也是小可怜!他还没来得及疼爱,勋儿就走了。勋儿会不会怨他,这个父亲?他回来得太晚了!在孩子最需要父亲保护的时候,他没有在!若是有轮回,他希望,勋儿回到他的身边,让他们再做一次父子!此时的他觉得,仿佛就拥着他的勋儿!他小心地呵护,倍加地珍惜。 几日的厮守,习惯了相拥而眠。他们睡在一起,彼此依偎,却没有彼此影响。她的身体感觉到依靠,而他的心灵得到了救赎。地作眠床,天作衾。溪水的潺潺,虫儿清亮高亢的鸣叫,鸟儿扇动翅膀发出的声响,所有萦绕在耳畔,宛若催眠曲般。 睡意沉沉,梦境绮丽。他梦见了勋儿回到他的身边。她梦见母亲将她拥在怀中。 灿烂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在大青石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们同时醒来,抻着懒腰。 酒儿抬手去拿背篓。突然从里边窜出一只小松鼠来。人吓得跌坐在地,随手拾起身边的桃核丢过去。“小贼,敢偷我的果子!” 慕容策拎起柴火,说笑着:“你们是同业,手下可要留情!” “同业是什么东西?” “它是小贼,你也是!” “我才不是!”酒儿矢口否认。 “那天在丞相府,偷过药吧?” “我可是留下过银子了,好不好?还留了好多呢!”急于争辩,涨红的脸甚是可爱。 “还有那天在街上?” “我没偷,是那个麻子脸偷东西,我提醒那个被偷的人。结果麻子脸就说我偷东西,幸好遇见沐哥哥!” “那在端王府呢,我们一起去马厩,这个抵赖不了吧?” “我可没有偷马!” 虽说没有偷马,但是破坏了马车。若不是马车坏了,又担心其他马车被做了手脚,就不会在外边找来马车。大致,行踪就是这样被泄露的。 原本,慕容策是想去王府的庄园小住几日,散散心,不想,宗太后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迫不及待地要除掉他。他可是刚刚回到京城。“酒儿,是不是你哥哥让你去王府的?” “不是都和沐哥哥说过了吗?是我娘亲让我去王府的!” 一个在问刺杀,一个在答婚嫁。一个没问明白,一个没答清楚。不过,这些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热烈的交谈。 “其实……沐哥哥认识端王,他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他……” 心下一惊,脚下绊到石头,险些摔倒。果子散落一地。酒儿莫名地惊恐起来。“沐哥哥是怎么认识端王的?” 慕容策弯腰,捡拾着果子。“就是见过一面,也不太熟悉!” 想着女扮男装,不会被轻易识破身份,心也就不慌了。“沐哥哥还是离他远一些,他不是什么好鸟!” 人都不是了,直接成鸟了。真是越涂越黑!登时无语,心情复杂。天意如此,酒儿无意间害了他,又在无意间救了他。 阳光和煦,山里的野花正当烂漫时。树丛经常有小野兽穿过,摇动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脚下的小路崎岖不平,时而要去留意,调整行进的方向。 回去的路上,他们又顺便采着蘑菇,商量着晚上炖鸡吃。 “炖鸡很费柴的,不知道拾的这些够不够……要不沐哥哥再砍一些吧?”酒儿扬起头问。 慕容策抽出宝剑,砍起柴来。宝剑削铁如泥,吹发即断,却没有用武之地,落得砍柴的下场。他的境遇同宝剑如出一辙。 回到小屋,他们各自忙活起来。 慕容策撂下柴,就去捉鸡,很怕再惊吓到酒儿,远远寻了一只才动手。 酒儿煮好汤药,捣好药草,竟发现自己的肩膀渗着血,染红了衣服。罐里的药没剩多少,想想,还是没有舍得用。 这时,慕容策走进屋来,一眼望见衣服上的血迹,就去帮忙。 酒儿连连摇头。“不用了!还是把药留下来给沐哥哥,我的这个伤不碍事的!” “不会疼吗?” 她的衣领被轻轻地拉开来。“有点疼!” 何止有点疼?双肩的水泡都摩破了,皮肉分离,殷红一片。慕容策轻轻地将药涂抹在伤口上。 猛地,酒儿扯紧衣领。“还是不要了!我刚刚想起来,这个药治不了我的伤,只能治沐哥哥的那个伤!” 话说得很顺溜,但这慌扯得有点拙劣,太容易被识破。猝不及防,心一下子就融化了。“就是不涂药,也要包扎一下啊?”慕容策揪过人来,涂上药,又垫上布,才放开人。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反而睡不着了。 酒儿腿上捆绑沙袋,满地兔子蹦,练习着轻功。 慕容策擦拭着宝剑,欣赏着锋刃,偶尔瞥一眼身旁,忍不住指点几句。那日人栽进米缸出不来,暴露出双腿力量不足。“轻功不但腰部发力,多半还要仰仗一双腿!” 听不明白大道理,只是照着他的法子打起倒立。酒儿向上蹬腿,保持倒立状行走。 脑子不灵光,四肢还算灵巧。慕容策想着,不停地在旁鼓励。 第26章欲速则不达 酒儿练得更加起劲,绕着桌子来来回回地走,还尝试着跳跃门槛。练了好一阵子,脚蹬住门框,身子落下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我想要……一下子飞到皇宫的城墙上去?” 望了一眼人,又凝视着剑身。“皇宫里的东西也敢惦记,你不要命了?” “酒儿不是想帮沐哥哥,拿回来被抢的石头吗?” “欲速则不达!” “这话我娘亲也说过!只是,她不是说给我听的!不过,我就当是对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只是笑一笑,没着急回答。除了双腿,气息也有问题。那日,在河边就发现了。送个消息,跑段路都气喘吁吁,这是硬伤。飞檐走壁全凭蛮力。要么徒儿没有用心学,要么就是师傅没有用心教。“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不喜欢吃豆腐,才不会着急呢!” “酒儿说得真是好!”慕容策感慨着。无欲则刚。剑回鞘,收起锋芒。他归京,须要藏得住雄心。 再不睡,天就快亮。他们躺到床上,可,仍然是睡不着。她拿出布偶,套在手上玩耍,耍到困乏才罢手。他在胡思乱想,想得头脑发胀才入梦。 太阳升起,日子到了第六天。 酒儿提议去集市,得到热烈的响应。 出发前,因为剑,两人发生了争执。 酒儿说:“有的是柴!都不需要砍柴,扛着把剑太多余了!” 慕容策坚持带着剑。“怎么会多余?” “怎么就不多余?” “本王说不多余,就不多余!” “沐哥哥现在可是我的娘亲啊!娘亲从来不拿剑的!”酒儿扯了扯他穿着的衣裙。 慕容策望了眼身旁的大缸。水面照出一个陌生的美娇娘,眉黛眼秀,双腮染红。仔细一看,竟是他自己。“听本王的没有错!” “那要是错了呢?” “那就将错就错!”心里打算带着人一起回京城,青云剑当然不能留下来。 好在,争执并没有影响到好心情。 途间,慕容策折下柳枝,做成柳笛。稍粗的那支音色浑厚,稍细的发声尖利。两人各拿一支,各吹一调。一曲一音,忽而交织,忽而交融,回荡在山林间,甚是悦耳动听。 山脚,小河水缓缓流淌,静谧在青山的怀抱里,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杀。 他沿着岸走,隐隐寻着蛛丝马迹。没有遗落物件,也没有血迹。连日雨水,河床上涨,一切都被冲洗干净。 河水清澈,小鱼成群结队,欢快地游着。酒儿蹲在河卵石上喝着水。惊到的鱼群四散,纷纷钻进石头缝隙里躲藏起来。 短暂停留,继续出发。 明显是低估了伤势。慕容策不停地冒汗,幸亏有拐杖。路上,又休息了几次,才勉强走到集市。 集市口张贴着布告。 布告的大致内容是,寻找端王,知情报官者必有重赏,知情不报者必有重惩。 酒儿问:“上面写的什么?” “看不清楚!”慕容策远远站在后面,悄悄环顾四周。还好,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他。 进到集市里,酒儿立刻成了焦点。几乎所有人都认得她,打着招呼。她逢人就做着介绍。“这是我的嫂子!” 很快,他们遭遇围观。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起来。“酒儿,可是有日子没见到你哥哥了?怎么就娶亲了?今年多大了?” “十七,和我哥哥一样大!嫂子是我帮哥哥选的!漂亮吧?” “真是俊俏,和你哥哥正相配!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不是相配吗!瞧瞧,这个头!瞧着和你哥哥差不多高了!” “不但高,还结实得很呢!这身子生养一窝都没问题!你哥哥真是好眼光!好福气!” “那是,我哥哥最聪明了!”酒儿骄傲地说。 一旁的慕容策担心被认出来,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 “你们瞧瞧看,小媳妇还害羞了呢!”有一个大婶直接上手,又想捏胳膊,又想拍后背。 慕容策拄着拐杖,挪身躲开。 站在远处的有人在嘀咕。“只是可惜了,怎么是个瘸子?” “不瘸,长得这么俊的姑娘干嘛不嫁到京城里去?偏偏钻进我们山里来吃苦……” 酒儿扯着嗓门喊。“我嫂子不是瘸子,他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过几天,伤就好了!” “原来是摔伤的!” “就是瘸,也不怕的!你家还能缺了药吗?” “说对了!我娘什么病都能治!”酒儿很是自信。 围着的人群还没散,迎面又来了队官兵。 明显是相熟。酒儿挥着手,蹦跳着跑过去。“几位哥哥好!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 一个官兵说:“是酒儿啊!你哥哥一早就去京城了!晚上能回来!” 另一个官兵问。“酒儿,这是谁啊?” “我嫂子!”酒儿自豪地说。 “丛绍这小子啥时候娶的婆娘,怎么都没请我们哥几个喝酒?” “可不是吗?等他从京城回来,放不过他!” 一再强调。“见到我哥哥,就说嫂子来了,叫他快点回家!” 原本已是错身而过。一个眼尖的官兵喊住。“这不是青云剑吗?” 刚刚还在说笑的官兵全都转过身来,盯住剑望。望过剑,又望向衣裙。衣裙下边露出半截子厚底皂靴。 厚底皂靴可是官靴,不允许平头百姓穿。 慕容策察觉到自己露出破绽,手已是探到剑柄上。这拨官兵虽不是那天的刺客,但难保今日也不是。 第27章拿起你的青云剑 一片紧张的气氛里,酒儿却是笑了。“这把剑还有名字啊?我们在河边捡到的,嫂子还摔了一跤!不过,剑看着挺好玩,我想把它送给哥哥,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喜欢?” “你哥哥还能不喜欢?” “原来是这么回事,酒儿喜欢就留着玩吧!”官兵终于离开了。 两人穿梭在集市中。 慕容策有些心不在焉。总是觉得到处都是注视的眼神,到处都有隐藏的利刃。此地不能久留!他寻找着马车。 酒儿在找美味。不问价,更不讲价。拿起来就走,一律记在账上。不一会儿,衣襟就兜满了东西。 出了集市,来到僻静处。慕容策说:“酒儿,我们一起回京城!” 酒儿显得纠结,想了想才说。“明天可以吗?我都好久没有见到哥哥了!今晚他就回来了!” “明天不可以,就现在!” “可是,草药还在山上呢?” “京城里什么没有?回京城,记得到西子醉找沐哥哥!” “吃过东西,再走吧?”酒儿抖了抖衣襟。 日近晌午,该吃午饭了。其实,早饭也还没有吃。慕容策点点头。 离集市越远就是越安全,一下子就想到树林。原路返回,一直来到大青石,才落脚。 东西铺满大青石。香肉就有好几种,烧鸡、熏兔、卤鸭,主食也不少,玉米饼,枣子糕,桂花酥。 这里扯一块,那里啃一口,吃到再也吃不下去。酒儿仰面朝天倒下去,满足地拍了拍肚皮。“可算是吃顿饱饭!” 掉落的残渣引来一只小蚂蚁。起初,小蚂蚁绕着饼渣转圈,然后又来到肉粒旁边。酒儿看得仔细。“它也喜欢吃肉,和我一样!” 慕容策侧过脸,才注意到那只小蚂蚁。它用前腿推动着肉粒,轻微移动,速度缓慢。推不动,又试着将肉粒背起来,可能是太重,没走几步,又放下来。有失望,有不甘心,还有恋恋不舍。似乎是放弃,悄悄离开。 三年里,无数次感到绝望时,也曾经想过放弃。忽然间,他很期待小蚂蚁再次出现。 酒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肉粒。 他们默不作声,一起等待着,等待着。 果然,那只小蚂蚁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大群的蚂蚁。它们沿着大青石陆陆续续地爬上来,对着碎屑发起进攻。个头大的在前面背,个子小的在后面触须顶。有单兵扛的,有两边抬的,还有合力搬运的,完全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酒儿洒了些肉粒和饼渣,用树叶的尖帮着它们搬运,嘴里还在呢喃。“估计它们一冬天的食物都够了!” 小蚂蚁整齐地排队,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消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她趴在青石上,杵着腮,凝视着草丛,嘴里咬着一缕发丝。 慕容策平摊开臂膀,睡成大字形,顺手扯下一片树叶,吹奏起曲子来。她好像收到邀请般倚靠过来,枕住他,依偎进宽大的怀抱里,探究地靠近他的嘴唇。 突然,曲子停住了。腿一阵麻,一阵僵,似乎毒又在发作了。 酒儿发现到异样,使劲戳了戳他的伤口。 痛感已是不明显,反应变得迟钝。 “没有关系!我回家去拔药草,沐哥哥躺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走开!”一边喊,一边跑走。 慕容策没有走开,但等来的却不是酒儿。 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听出不一样的脚步声,也能感觉到大团的黑影袭来,笼罩住大青石,遮挡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 来的人是丛绍。他没有偷袭,大吼一声。“拿起你的青云剑!” 眼睛没有睁。“那就快些动手吧?别让酒儿看见!” “酒儿也是你能喊的,你不配!” “你可能不知道?酒儿这几日,唤本王娘亲!” “你也配?”不再啰嗦,也不再手软,一通狂劈乱刺。 慕容策一手执剑,一手拄拐,左拨右挡。 虽然在交手,但仍有交谈。 “怎么就你一个?” “一个足够!” “可是忘记了蒙面?” “死人何惧?” “本王不会轻易赴死!” “且看!接招!” 树枝被砍断,飞到悬崖边。 “若有为难,本王定当鼎力!” “大可不必!” “北境连年烽火,天朝难觅将帅!何必在此充当宵小?” “抬爱了!” 体力不沛,无论使出什么剑招,都会被轻易识破。虎口震得发麻,拐杖脱手。人已是站不稳,连退数步。身后便是悬崖。慕容策铿锵地说:“本王有何过,还请明言!” “你伤了我的妹妹!” 伤?就是还没有死!“你不是也伤了本王吗?” “你早该一死!” 伤腿在颤抖,膝盖发着软,勉强站立。“可否,再给本王几年时间?本王还有未结之念,未完之愿!” “王爷,放心去吧!”丛绍决然,提着剑逼近。 第28章什么也不教给她 崖边偶有碎石滚落。 一旦跌进万丈深渊,必是粉身碎骨,绝无生还的可能。近在迟尺,谁都有机会轻取对方的性命。 丛绍举剑直指,却不敢轻易出手。 慕容策停住,临风而立,静静等待。他发觉,对方丝毫没有挥剑的意思,只是想将自己逼下悬崖。 侧身,避开剑锋。“本王不杀你!也不想伤你!但是,青云剑可就不一定了!”手始终紧握着青云剑。这是他最后的胜算。 青云剑藏有机关。只要轻触剑柄,即可发出暗器,足以自保。至于敌手,难以活命。当初,苦战北戎王子都不曾启动机关,不想今日要用在自家人的身上。 心有不忍,犹豫不决。 北境战乱不断,将帅青黄不接,连年乞和,实在是有失天朝的威仪。眼前的少年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目色坚定而沉稳,敏锐而真挚。武艺精湛,剑法绝伦,不正是天朝难寻的将帅之才吗? 即使少年不能效力端王府,也不能轻易折损。 丛绍已是在抖剑。心头大惊。少年不能死,他更不能死!他屏气凝神,准备好应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树上传来尖叫。紧接着,一只碗砸来,掠过丛绍的肩膀,摔到对峙的两个人中间。 一声脆响,碎片上残留着混合着粉末的药草。“放开我嫂子!我哥哥是丛绍!” 丛绍赶紧收起剑,转过身去。“酒儿爬得那么高!还不快点下来!” “哥哥?”一再确认,才滑下树来,又站在树底望了又望,才飞奔过去。“哥哥!” 丛绍驮着她旋转着。蓝天,青山和欢笑都跟着旋转起来。“我们回家!” “哥哥回家喽!酒儿好开心!”酒儿胡乱哼唱起来。没有什么词,只有循环的调子。 “酒儿想吃什么?” “哥哥想吃什么?” “这几天,酒儿玩得高兴吗?有没有闯祸?” “才没有!我都会修房子了,还会做饭了呢!”走出去好远,酒儿才想起,崖边还有人。“哥哥还是去背沐哥哥吧!” “慕哥哥?酒儿说的是谁?知道他的名字吗?” “还真的不知道!我们去问一问!”坐在丛绍肩膀上的酒儿,拍了拍他的头。 掉头,重新回到悬崖边。 “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人正倚着大青石喘息着。“本王是慕……”左边是满怀期待的酒儿,右边是目光咄咄的丛绍。“沐戡!” “哪个戡?”丛绍质疑。 “戡复的戡!”一个“戡”字包罗万有。戡,刺也。戡,克也。既说破丛绍的刺客身份,又表明成就王业的决心。戡复,平定叛乱,中兴王业之意。 “沐戡,沐哥哥的名字也好奇怪!”酒儿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哥哥,我的名字叫什么?” “酒儿呗!” “沐哥哥问的是,我的大名?就是平时没人喊我的那个名字?我娘亲举着笔,举了好久,好久才写出来的那个?” “丛酒!”说过,丛绍狠狠松了口气。显然,酒儿不知道慕容策是端王,慕容策也不知道酒儿是他的九夫人。一切尚有余地。 酒儿拾着破碗,收集着药膏。 “这样的活儿,还是让哥哥来吧!”丛绍直奔伤口。 酒儿还有些不放心,待在一旁。“哥哥,抹得匀一些,伤才能好得快!” “酒儿懂得还真多!” “这个是娘说的!哥哥忘了吗?” “没有忘!” “哥哥,你轻点!沐哥哥都疼了!” “他自己都没有说疼?” “沐哥哥的眉毛都皱起来了!哥哥没看见到吗?” 丛绍拨开染血的布边,查看着伤口。没有道理啊?毒没有少下,人没有丧命,而且伤在渐渐恢复?看来,想要给酒儿讨公道,还要想其他办法。不过,伤口的腐肉不除,涂药枉费力气,受些罪是难免的。 “哥哥怎么也皱着眉,你也在疼吗?”酒儿瞪起眼睛,斜歪着头,不禁也跟着皱起眉头来。 “不疼!哥哥又没有受伤,怎么会疼?” 慕容策一直在打量。少年的剑法出自宗家,如果再读过些书就更好了?“不知,丛公子就学何处?师从何人?” “这与王爷何干?”丛绍拿起碎片沾了些药膏涂抹在伤处。 慕容策眯起眼睛,问着另一边。“酒儿,你哥哥是不是和你一样不识字?” “识字的!我哥哥可厉害了,一屋子的书都看过,写过,还能背下来呢!” “这么厉害啊?是谁教哥哥识字的?” “我娘亲啊!我娘亲可厉害了!哥哥背不下来,就没有饭吃!我就把吃的偷偷藏起来,留给哥哥吃!” 只有平常人家,才会有真正的兄弟情。慕容策暗暗感慨。“酒儿的娘亲这么厉害,为什么酒儿不识字呢?” 陡然间,没了笑容,也没了声响。酒儿泱泱地走开。母亲什么也不教给她,还不允许其他人教。丛绍有一次悄悄教她写字,被母亲严厉训斥,被罚站木桩一夜。母亲冷得像一块冰。就是轻功,也是没人教,是她偷偷学的,偷偷练的。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苦头,才学成。好在,丛氏很疼她,很宠她。她喊丛氏娘,喊母亲娘亲。 有时候,酒儿觉得丛氏才是自己的母亲。她绕着树枝转着圈,泪水绕着眼眶打着转。 丛绍望见她的模样,直揪心。“王爷,还是静养比较好,伤愈合得快些!”语气委婉,却是含着刻薄。无异于在说,闭上嘴巴。他可是拿着酒儿当成亲妹妹看,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亦文,亦武,百年难遇之才。真是越看,越是欢喜。得此人,如得青云剑。利刃在手,所向披靡。只是烈马难驯,慕容策不禁一阵思量。 丛绍有意加重手上的力度。疼痛打断思量,慕容策一阵阵冒着冷汗。碍着酒儿在,两个男人收敛起怒意,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戒备,对视中充斥着刀光剑影。 第29章和衷共济 “王爷还是自己来吧!”丛绍把破碗片摔在伤口上。 酒儿马上跑过来,捶打了一下。“哥哥干什么欺负沐哥哥!” “他是什么哥哥?我才是酒儿的哥哥!酒儿只有一个哥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脸扬起来,露出依恋的微笑。 那笑容看起来让人羡慕,让人嫉妒。慕容策怎么都想不出来,他何时伤过丛家的八姐妹?他怎么也想不到八姐妹就是新婚夜的刺客。 破碗片传到酒儿手里来了玩兴。伤口的两边点上药膏,一抹就画出两道弧线。“沐哥哥,猜猜我画的什么?” “树叶。” “不是。哥哥,你看我画的……像什么?” 掰着树枝的丛绍看了一眼,就说:“是箭头。” “都不是,是鸡腿!” “我们不是刚吃过饭,酒儿,又饿了。” “没有,就是觉得好玩。”低下去的小脸被摸了一下。 样子看上去很是亲密。 丛绍挥起树枝,扫过去。腰挺住,身子后仰,慕容策躲闪开。树枝只是勾到几缕发丝。 药涂完了,柴也捆好了,再没有耽搁下去的理由。 刺杀的机会还在。丛绍假意恭敬。“王爷,若不嫌弃,请到寒舍小坐?” 酒儿另有想法。“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玩一会儿,再回家吧?” “酒儿想玩什么?哥哥陪你!” “拜天地玩!”酒儿指着左右。“哥哥和嫂子拜天地!” “哪里有男人和男人拜天地的?结拜兄弟还差不多?”随口一说,却是用过心。慕容策有意想要笼络丛绍。 “就要拜天地!这样才好玩!酒儿要玩!就要玩!” 两个男人扭捏起来,互相望着,等着。 酒儿推了推他们。“嫂子快了些,别错过了吉时!”这是她出嫁时候听到的话。 跪是跪下了,又没了继续。一再催促下,才有了态度。 慕容策拱手向天。“本王今日在此跪拜,愿与同心同德之人和衷共济,天地为证!天地保佑!天朝万世昌盛,黎民代代安泰!至死不渝!”金声玉振,虔诚叩拜。 “哥哥,该你的了。” “拜天地怎么可以少了酒!”丛绍从怀里取出酒壶喝了一口,递出去。“王爷不会是连酒都不敢喝了吧?” 明知是激将法,慕容策还是伸出手。 酒儿按住他,摇着头说:“沐哥哥,你不能喝酒!娘说过,不能喝茶,也不能喝酒,不然会毒发的!” “不喝酒,天地可是听不到的。王爷不会是穿了女装,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丛绍蔑视。 慕容策冷笑。明知酒不能喝,还是拿过酒壶。 酒儿夺过来。“我来帮沐哥哥喝!” 丛绍拦着她。“没有跪拜,不能喝!” “那我现在就跪,现在就拜!”酒儿紧搂着酒壶,跪下来。 “哪里有三个人拜天地的?”慕容策站起身。 “沐哥哥不玩,我们玩!”酒儿捉住剩下的一个,不松手。“哥哥,我们来玩拜天地!” “不行!这个不能玩!” “就要玩!就玩!就行!”从小到大,酒儿就没有被拒绝过。 “除了拜天地,什么都可以陪酒儿玩的。”猛地,丛绍望见一旁幸灾乐祸的人。“哥哥跪得膝盖有点疼了!酒儿还是找沐哥哥玩一会儿!” “沐哥哥?”嘴瘪着,眼泪直打转。 慕容策没有扭捏,又跪下来。“老天爷,本王一定会护着酒儿一辈子!青山为证!” “沐哥哥好偏心,和娘亲一样。和哥哥拜的时候,说那么多话,和酒儿拜就一句话,就没有了?” “本王还没有说完。” 酒儿高兴了。“那就说完!” “只是,一直都是本王在说,就是想看看,酒儿是不是一样不想说?你们都不说,本王说得再多又能怎样?” “我当然要说!”酒儿规矩地跪好双腿。“老天爷,我是酒儿!我要和沐哥哥一起吃,一起玩,一起睡!高高兴兴一辈子!”说完,就举高酒壶。 丛绍一把夺过来。“玩也玩过了,回家!” “哥哥还没有说呢!快点说!” 丛绍先喝了一口酒。“谁敢欺负酒儿,丛绍就要了他的眼睛,要了他的手脚,让他悔不当初,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再也不敢!” “沐哥哥别怕!哥哥说的是端王!”左边一言,右边一句。“哥哥可是答应过酒儿的,别忘了。” “忘不了。”丛绍将柴甩得好高,扛在肩膀上,走在前边。 煦日和风,四野明媚。 拖着伤腿,走不快。渐渐走着,人就落在后头。酒儿就在一快一慢的两人中间来回跑。眼看着就要到小屋了,脚步越发欢快。 “酒儿?” “沐哥哥,是不是走不动了吗?” “不是。”话说得非常小心。“本王是想说,如果沐哥哥,端王愿意认错,酒儿会不会放过端王,看在沐哥哥的面子上?” “我欠沐哥哥的命,干什么要拿着端王的命来还?”眼睛闪着光亮。 第30章好像是闯祸了 慕容策结巴了。“如……果端王愿意……” “我不愿意,王爷就了不起,一个人就想抵八条命,他怎么想得那么美……”酒儿跑到前边,牵住丛绍的手,安静下来。 几日不归,小屋面目皆非。院子里,树被砍秃,竹丝鸡差点被吃光。屋子里就更狼狈,衣柜四敞,潮湿的被褥堆在桌上,罐罐摆了满地。其中一个罐子干脆空掉。不说东西南北的珍稀药材,就是花费的三年时间,都是得来不易。 “酒儿,你不是说没有闯祸吗?” “是啊……屋子里总是一个样子,哥哥会闷的,酒儿就想着变一变!” “那院子呢?” “屋子都变了,院子不变,就太偏心了,院子会难过的。” 罐子被敲得闷响。“这里边的药膏怎么都没了,不会是把它全吃了吧?” “娘说过,药不能乱吃的。酒儿拿着它堵窟窿了……”酒儿朝着屋顶指。 “娘还说不能乱动呢。听了吗,还是忘了?”一边说,一边动手收拾。“娘要是问起来……” “我就说是哥哥摔坏的!” “就说找不到了。” 酒儿吐了吐舌头,坐到桌旁。“沐哥哥,我们好像是闯祸了。” “好像是,就还不是。” 闲待着他们相视一笑,小着声说话。 说话的中间,时不时冒出一声大喊。 “哥哥,缸里没有水了。” “哥哥,有没有看到我的布玩偶?” “哥哥,你什么时候修好房子,都没有人陪酒儿玩?” “哥哥,缸里也没有米了。” “哥哥,我们晚上吃什么,酒儿饿了!” 每一句呼喊之后,都会闪出一道忙碌的身影。丛绍就没闲着,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终于熬到睡觉时分。 三个人两张床。慕容策独占一张。 鸠占鹊巢。丛绍带着怨气抖落着褥子,铺好两个被筒,躺下来。 酒儿掀起被角,就要钻,被挡出来。 “都多大了?自己去睡。” “自己睡害怕,我还小呢,要和哥哥睡,小时候我们不是都睡在一起的吗。沐哥哥都和我一起睡的!” 丛绍腾地坐起来,头撞到床板。 “怎么了?” “没事。” 又去掀被角,又被挡回来。“哥哥都不喜欢酒儿了。哥哥坏!欺负酒儿,看我不告诉娘。”说着,就是一顿捶打。 没有阻挡,甚至都没有躲闪,任由着噼噼啪啪声音落在身上。“你还要告诉娘,那我也不帮你瞒着院子里树的事了。” “树怎么了,我就是砍了些树枝,烧饭吃。难道娘还能让酒儿饿肚子。” “那可是杜仲树,树叶、树种、树皮都是可以入药的,可以救很多人。现在变成秃子,一根毛都没有,少卖些银子不和你说,京城里的药铺断了货,要拿什么去救人?” “那哥哥还不赶快想办法救人?”酒儿终是着急了。 “噗通”一声,丛绍将自己摔回在床上。“酒儿啊,你不好好待在京城,回来做什么?” “我也不想回来,不是为了躲那个端王吗?人家不是怕吗,怕得要命……” 想到端王就在隔壁,青筋突突直跳。丛绍立过身躺着。“睡觉。” “哥哥,求你一件事情呗?” “又想吃什么?” “你把它脱了,让我看一看呗?”酒儿掀开被子,指了指。 丛绍简直是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话也不说了,直接伸手去解他的裤带。 “再胡说八道,告诉我娘来收拾你!”丛绍捂住裤带,缩到床角。 酒儿不以为然道:“不给看就不给看,凶什么?那么小气,沐哥哥都比你好!” “这几天,你们在一起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和沐哥哥做过好多事情,哥哥问得哪一件……” 丛绍一把钳住。 酒儿疼得龇牙咧嘴,等到稍微松快,便逃开。 隔壁,慕容策若有所思地躺着。忽然,帷帐被分开,探进来一张小脸。“沐哥哥,我们好像是真的闯祸了。哥哥非常生气,好吓人,比端王还要吓人,我来你这里避一避!” 慕容策掀开薄被,让人钻进来。那只小手沿着他的胸口悄悄下滑。他及时擒住。“干什么?” 酒儿无邪地笑笑。她没有羞涩,只有好奇。 “你自己不是也有吗?” “好像不太一样。” “等你长大了,就一样了。” “那酒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成沐哥哥的样子?” “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 一旦长大了,所有的烦恼就都来了。 第31章那也是天命 酒儿是心心念念。“沐哥哥,可不可以让我看一看……” “不可以!” “我还没说完呢!是你的舌头,我想看一看?” “舌头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知道,沐哥哥是怎么把树叶吹得那么好听的?是不是舌头长得也和我不一样?”人已是暧昧地压过去,盯着望。 猛地,慕容策发出一声老虎叫。 酒儿吓得坐起来,随即大笑不止。 “酒儿,你再不回来,明天我就去告诉你的娘亲!” 酒儿听到这话,笑容顷刻消失,光着脚跑回去。 我的娘,你的娘亲?两个人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同父异母?小东西的故事还真不少。慕容策望了望身边空出的地方。 夜色深沉而来,幽暗伴着无边无际的寂寥。野兽飞禽发出各色各样的声响,或远或近,此起彼落。风起,树木摇曳,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动。窗棂摇晃着,吱扭扭地作响。 白天的热气散尽,凉爽成为夜晚的主角。无眠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来到院子。 提着剑的丛绍满脸狐疑。“王爷的青云剑呢?” “丛公子喜欢青云剑,本王可以割爱。” “王爷舍得吗?” “那要看,丛公子觉得自己能为天朝做些什么?” 丛绍一怔,心虚地收回注视的目光。 刺杀是宗太后授意,宗凡行事。原是不需要他,但,他还是出现在河边。现在,身份暴露了,麻烦就来了。 慕容策重新拾起思量。 大青石上的小蚂蚁浮现在眼前。它是怎样召唤来小伙伴,齐心合力搬运。如果没有肉粒和饼屑,它们还会齐心协力吗?如果仇恨不在了,这些年来聚拢在端王府周围的微小会飘向哪里? 天空显出鱼肚白。 院子里的矮墙传来异动,悄悄潜入的脚步声,刀剑离鞘的脆响。翻越的人多了,土坯矮墙轰然倒塌。 丛绍拔剑跃出屋子,也不问,冲向去短兵相接。剑锋凌厉,身手敏捷。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踢上树的,飞出墙的,趴在地上的,来人都没得好。 慕容策推窗观望,满眼都是欣赏。 院门,小福打开门栓。贺澜茂走进来,一眼看到窗边的人,大喜过望,呵斥住打斗。众人望到穿着女装的端王,都憋不住笑出来。 满院子,只有酒儿哭丧着脸,蹲在园子旁。药草被土坯墙压住,所剩不多的几株被踩得乱七八糟。 贺澜茂安慰她。“不就是几根菜吗?一会儿赔给你银子。” “你哪只眼睛看出是菜的啊,明明是药草好不好?这是给沐哥哥治伤的药草……” “能治就治,不治那也是天命!”说话的是丛绍。 “可是,沐哥哥的腿怎么办?烂掉怎么办?”酒儿坐到园子边,不愿离开。 剑未染血,还是擦拭了一下,才收起来。“王府有的是钱,自然会有办法。” “沐哥哥,你有办法吗?” 慕容策瘸着走到近前,说着话。“这些人不懂事,酒儿别和他们生气。回王府,沐哥哥替你责罚他们?沐哥哥的伤好多了,一会儿就要回京城了,酒儿要不要一起回去?” 小福看呆了,从来就没有见过主子这般过。玉面王爷惜字如金,从前遇见行礼的人,都未必有一点点的回应。更不要说,那么温婉的语气,那么耐心的表情,那么谦卑的俯着身子。贺澜茂也是呆了。那日在河边,还是带搭不理的态度,短短几日怎么就翻天覆地了? “我还是去问问哥哥。”酒儿站起来,跑进屋里。 丛绍心情大好,独自坐在桌子旁,吃着东西,喝着酒。 “哥哥,沐哥哥要回京城了,那个园子的药草都踩坏了,怎么办啊?还有其他什么药草可以治伤的吗?” “这个事情酒儿就不要操心了。” “哥哥,我知道你们打过架,你不喜欢沐哥哥!可是,腿真的烂掉,沐哥哥要怎么走路?哥哥,我求求你,想想办法!” 心里拿定主张,袖手旁观。“哥哥又不是大夫,想不出办法。酒儿不用担心,回京城就有大夫了,就有办法了。大夫不行,还有皇宫里的太医。” 王府的护院退出去,规规矩矩地远远站着。小福守候在院中。屋子里无非多出贺澜茂一人。 丛绍彬彬有礼,相邀对饮。 慕容策窥察到变化,预感到自己的伤势不妙。他独自来到屋里,高高卷起裤腿。伤口的颜色又变黑了。 身后投来暗影,酒儿跟着走进来。“沐哥哥,你还能说话吗?”曾经无忧无虑的脸溢满着惆怅无端让人心疼,仓皇无措。“真的不能说话了吗?” “能,我很好,别担心!”慕容策放下裤腿,才转过身。 酒儿紧挨着他坐下来。“那我陪着沐哥哥待一会儿。” 马车还没来,小福跑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院子大门没进,就掉头都离开。“你们这不是寻人开心的吗?浪费我的时间!” “此话从何讲起?”贺澜茂问。 “这儿是药王的祖宅,住的可是……” 丛绍打断话头。“您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说书的?” 大夫勉为其难,进去察看伤口。贺澜茂索要药方。大夫盯着丛绍望,吞吞吐吐。 小福一路送大夫离开,塞过去不少银子。原就是良心煎熬,又见到银子,大夫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家公子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得罪了……我就实话说了吧,你家公子中了毒,能不能活命不好说,只有这家人才有办法施救!”还有一句没敢说,所中之毒亦是出自丛家。 “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手指了指被毁掉的药草园子,头直摇。“没有药草,解不了毒,伤腿就保不住。想保命,就没有腿;想留下腿,命就没有了。” 第32章袖手旁观 贺澜茂不太相信大夫的话,派了好几拨人去催促车马。 小福却是信了,直直跪在丛绍的面前。“请丛公子救救我们家王爷!” “药草都被你们毁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还是想想其他办法,或许京城里能有?” 事实上,刚好相反。京城,只有宗家的药铺有解毒的药草,还是晾晒过的,配药尚可,解毒不佳。 “那就请公子的双亲来为王爷医治?”小福继续请求。 贺澜茂满不在乎,觉得天下之事没有银子不能解决的。“需要多少银子,公子尽管说出来。” “家母只会种植草药,不会医病。家父已不在人世多年。小民更是不懂医术。”不但否定所有可能,而且连带着撇清自己。 酒儿迟钝,也能听出来一些,急匆匆地跑到园子旁。 药草已是一塌糊涂,压在土坯下边。想要找出整株的几乎不可能。 好不容易寻出几株,还是残损的。她兴冲冲地跑进屋子,举到丛绍的面前。“哥哥,我找到了,快帮我瞧一瞧,哪个可以给沐哥哥换药?” “哪个都不可以。”丛绍到处寻着什么东西。 “哥哥都没有看!你再好好看一看?”酒儿恳求着。 真是长大了,越来越不好哄骗了。丛绍装模作样地翻看一遍,坚定地说:“真的是没有。” “我看哥哥就是不想救沐哥哥,故意毁了药草园子……” “这是什么话?墙,可不是我踩塌的。那一株药草长多少年才能入药,值多少钱,酒儿不知道,哥哥可是心里有数,那可是银子!”丛绍惧怕纠缠下去,转移着话题。“满园子的药草被你用去一大半,哥哥不是也没说什么?” 酒儿不上当。“那就教教我,哪一种是可以给沐哥哥用的药草?叶子都踩烂啦,我都不认识了?” “你不认识,我更不认识。哥哥告诉你,用错了,可是会直接要人命的!”丛绍吓唬着。 酒儿直眉瞪眼地站着,没了主意。 明显是自相矛盾。既然知道都不能用,那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能用!不然又是怎么知道不能用的?小伎俩骗不过慕容策的眼睛。 丛绍停止寻找,直接在问。“酒儿,你有没有看见佛龛?” “佛龛是什么东西?没看见。” “酒儿好好想想,那个很重要,做了一半的,是要送给师傅的!” “送给娘亲的?那是什么?” “方的,深色紫檀木,中间空的。”一边描述,一边指向房间里的百宝柜。 酒儿似乎是想起来了,倚着门框,探着身子说话。“沐哥哥,这次我们好像闯大祸了……” 正在更衣的慕容策接过话来。“丛公子不用再找了,本王拿着它烧火了。” 轻描淡写的腔调听不出来一点歉意。丛绍捶了一下墙,表示不快。“恕不远送。”逐客令下得还算斯文。 “不就是紫檀吗?丛公子,尽管说价钱。”贺澜茂是三句话不离银子。 慕容策转过身来。剑眉变成了弯弯的柳叶眉,穿着女装的时候并不突显。这会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小福还在绕着转,束玉带,系绳结,挂玉佩,尽可量收拾得体面。一抬眼,才注意到,差点没笑出声来。 贺澜茂忍不住问。“王爷的眉毛……是怎么了?” 旁边,酒儿捂着嘴在笑。“沐哥哥,真要走?” “酒儿和本王一起回京城?” “好啊!”一口答应下来。“沐哥哥这么急着走,京城里有药草吗?” 丛绍一把将酒儿抓回到身边。“哥哥明天带着你回去。”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京城没有草药,端王回京城就是麻烦。但不回,就是他的麻烦。若是端王在自己家中毒发,那真是说不清楚了。只是盼着麻烦快些离开。 酒儿的话让慕容策隐约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他挥了挥手,只留下丛绍一人。“丛公子,你与本王有仇吗?” “王爷觉得呢?” 慕容策喜欢这样的回答。“本王看得出来,丛公子不缺银子,如果偶尔遇见难处,知会一句即可,本王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丛绍冷笑。 “那日跪拜,本王是认真的。和衷共济,天地为证。天地保佑,至死不渝。”慕容策坦然。 拿着攻心的招数来糊弄人。丛绍看穿了,很是反感。“我可不是齐王。” 虽是被拒绝了,但还是没有放弃。“公子能够袖手旁观,本王很是欣慰。” “王爷还是不要费心了。” “回京城,记得来西子醉找本王。” “那要看有没有空。”丛绍被自己的话惊到。何必和一个将死的人纠缠? “本王的身份还请丛公子暂时不要和酒儿说!” “这个王爷大可放心。”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会让酒儿知道。 房门突然被打开。丛绍走出来。 贴着门偷听的酒儿吓了一大跳,急急地朝后退,踩到贺澜茂的靴子。 马车已经备好,轿椅停在院子里等候。 慕容策却躺回到床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酒儿不走,本王也不走了。” 第33章小小身影 “真的吗?”酒儿双手按着床边。玲珑的脸上眉梢弯弯,挂着喜悦。 慕容策点头。 “沐哥哥是齐王吗?” 小福嘴快。“我们王爷是……” “兆王。”慕容策说。 “兆王是谁啊?”酒儿反问。 兆王是慕容需,当今皇帝。 “沐哥哥不像王爷吗?” “都没有听娘亲和大哥他们说起过兆王!” “没说过,那说过端王吗?” “经常说的,还有御史大夫,丞相和太后,太后就是我……” “酒儿?”丛绍大声喊。“去把院子收拾干净了。” 酒儿应着声,从窗子直接翻到院子。鸡窝里的鸡发出一阵惊慌的鸣叫,四处逃散。 慕容策吃惊地望着窗口,心底疑惑。平常人家也会谈论朝廷大元吗?受伤的大腿阵痛难抑,越来越肿。他疼得冷汗频出,频频抬头,望向院中的小小身影。小福为他擦着汗,劝说即刻动身回京城。 外边,酒儿还在对着药草较劲。叶子是没有指望了,根还是完好的。一颗颗的药草根被挖出来,摆放在院子当中。没了叶子,药草就难辨认了,可是把她难住了。 贺澜茂追着丛绍又是恭维,又利诱,又是谈心,又是套交情。当然还有威胁。总之是使出浑身解数。丛绍态度和蔼,顾左右而言他。 中午,慕容策已是吃不下去饭。 小福真是急了,跑到院子里,对着酒儿一阵嘀嘀咕咕。 随即,酒儿跑向丛绍。“哥哥,你想一想办法救救沐哥哥!酒儿求求哥哥了!” 丛绍望着拱手抱拳的女孩,百感交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洗刷她的耻辱,为了她未来的幸福。可,她一点都不懂。“酒儿,哥哥也想救。你自己也看到了,园子的药草都没有了?谁要是能把药草救活,哥哥就可以救沐哥哥!” “哥哥骗人……酒儿不喜欢哥哥了!”酒儿跑进屋子里,出衣柜里的酒坛子,打开盖子,搅动着里边的颠茄。 猛地转身,才发现。“酒儿,你在做什么?那些果子不能吃……”人背着身蹲在地上,仰起头,一副吞咽的模样。丛绍大步过去,捏开她的嘴,压住她的舌根。“快吐出来……酒儿,快些告诉哥哥,你吃了多少粒?” 酒儿摇了摇头,无力地垂下小脑袋,紧闭起双眼。看似失语昏厥。 丛绍彻底慌了,转身去了后院的山坡。 慕容策比他还要慌,抱起酒儿放平在床上,拍打着她的脸。“酒儿,醒醒?听得见吗……你们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刚才的大夫都没有给王爷医好,指望不上!王爷,还是快些回京城吧?”贺澜茂说。 接着,他们又争论了几句。 不一会儿,丛绍回到屋来,手里握着几株药草。酒儿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下药草,扭头笑着说。“我们有药草了!沐哥哥,等着我!” 丛绍意识到受骗,气得击打掌心。“酒儿,就闹吧,有后悔的时候。” 酒儿捣碎药草,找出药罐子,蒯了一勺又一勺药粉。 丛绍看着心疼,拿过药罐子。“不需要那么多。” 酒儿抢过来。“多用些,好得快!” 贺澜茂圆场。“丛公子,银两不是问题,随便公子开价。” 照例,药草的叶子敷于伤口,根烧水喝下。半个时辰,药草起效,所有不适得到缓解。 忍耐多时的丛绍指着慕容策的鼻子咆哮起来。“你比我印象之中的还要卑劣,酒儿年幼单纯,你就利用她。你别和我装傻,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些果子有毒?我警告你,你再敢利用酒儿,再敢伤害酒儿一次,你试试看!” “本王要是如公子所说,公子也没有机会在此对本王不恭敬了!那日在悬崖,青云剑足以!你,丛绍,听好了,本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才会落得今天这般……不堪的境地!”若不是光明磊落,也不会受奸小算计,错失皇位。 “王爷没有做,不代表没有指使!”丛绍望向小福。 慕容策一记耳光甩出去。 小福脸都不敢捂,跪在床前。“请王爷再打,打到奴才断气,打到王爷解气!只要,王爷息怒就是奴才的造化!” 这记耳光小福挨得冤枉。主意是贺澜茂出的。 毕竟,小福忠心耿耿。哪里还忍心再打?慕容策叹了口气。脱险是一定要,可小福的唆使无意间激怒到丛绍,还不知有什么后果。 清脆的声响惊吓到酒儿。她怯生生地躲在丛绍身后,望着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 慕容策微微一笑。 酒儿讶异,扑到床前说:“沐哥哥笑起来真是好看!以后要多对着酒儿笑,只对酒儿笑!” 小福激动得眼圈直泛红。主子已经整整三年都没有笑过了。 “我告诉你,你就是吃了这个果子,才得病的!”酒儿从袖子里掏出几粒颠茄,摆放在床沿,挨个指点数着数。“别看它小,可毒了,一粒就喘不上气来,两粒就麻晕,三粒说不话来,四粒烂掉肉,五粒就没得救!沐哥哥肯定吃了四个,皮都变黑了,你要记住它的样子,下一次千万不可以再吃到它!” 小福问着:“王爷怎么就误吃了它?” 不置一词,慕容策拿起一粒颠茄端详。 “看着还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什么味道?”酒儿低着头,挨个嗅着小果子。“沐哥哥吃过,好吃不好吃?” 丛绍走来将果子收好,包括慕容策手里的那粒。 果子最后的去处是酒坛。不难想,酒的味道没有变,但已经带着毒。颠茄毒性极大,即使是采摘,汁液不小心触碰到带伤的皮肤都有可能中毒。 丛绍捉过酒儿的手,拿着药草反反复复地搓。 到此时,贺澜茂才悟出,剑毒出自丛家。丛绍不是刺客,也是刺客的帮凶。难怪,丛绍不情愿施以援手。难怪,慕容策对于袖手旁观心存感激。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第34章说着唇语 小福拿来棋盘和书。 贺澜茂摆好棋盘,坐到桌旁等候着。 “我娘亲下棋才厉害呢,大哥都赢不了她!” 贺澜茂问:“你还有大哥?” “我还有八个姐姐,只是都没见过她们。大哥对我可好了!”酒儿舀了一瓢水来,旁若无人地用舌头舔着喝。 噪声已是瞩目,姿势更是令人咋舌。只有慕容策望见的是酒儿鼻尖沁出的汗珠。“丛公子有没有兴趣与本王来一盘?” “不会。” 酒儿抬起头,擦了擦嘴。“哥哥会。” 慕容策指了指棋盘。 丛绍迟疑,还是坐了下来。 半夜,贺澜茂轻手轻脚起身,刚摸到剑。身后传来一声。“你不是他的对手。”他固执地拿起剑。 “省省力气!”这一次慕容策的告诫更像是命令。 贺澜茂终于反应过来。“难道,王爷和他交过手?” 不想回答问题,其实也不需要回答。“他是酒儿的哥哥。” 床板震颤。人躺回来。“王爷,明日我们回京城吧?” “就一早。” 即使得到满意的回答,还是无法入睡。 门边闪出一道黑影。酒儿垫着脚尖绕过打盹的小福,翻过外边的人,钻进里边的被窝。 慕容策岿然不动,任由怀里的她拱来拱去。酒儿发现枕在受伤的胳膊上,又来一个大翻身,睡到床榻的中间。 床边,贺澜茂侧脸望。 酒儿望到黑暗中的眼睛,不忘挥手和他打招呼。 贺澜茂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朝着外侧挪了挪。刚让出点空间,睡在中间的酒儿又挤过来。最后,“咕咚”一声,人坠下床。 小福一下子惊醒,冲过来,压住地上的人。 酒儿蹬开被子,抖着腿笑成团。 慕容策明摆着清醒,却放纵胡闹。 旭日东升,已是离开京城八天。 小福亲手熬了药汤,端到屋里,送到主子手中。慕容策刚放到唇边要喝,被酒儿拿了过去。“我帮沐哥哥尝一尝?” 坐在桌子旁的丛绍一下子站了起来,制止住酒儿。“药怎么能乱尝?你又没有生病!” “没关系的,之前都是我帮着沐哥哥尝的!”酒儿坚持着。 丛绍陡然松开手。整碗的药汤几乎全部泼洒出来。即使没有洒出来,也是不可能再喝。 药汤明显是做过手脚。小福吓得脸色苍白。药汤可是他亲手烧煮,并没有假手他人。 丛绍至始至终都坐在屋中,没有离开半步。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下的手?此等心智真是非比寻常。 酒儿的手被烫到。丛绍扯着她去涂药。 贺澜茂低语。“王爷,可以动手了吧?” 眯缝的眼睛遽然睁大。“不可以。”慕容策拄着拐杖。 拐杖是酒儿重新给他做的,依旧缠绕了绸缎。 他来到外间屋,围绕着灶台。 如果不是亲自动手,无非借旁人,借外力,借近物。排除掉两个可能,只剩下近物一个可能。时间必然是提前,方式自然是不需要亲自动手。灶台的四周空荡荡,但锅的正上方的横梁挂着箩筐。箩筐里有毒药。药汤蒸煮,锅里冒出的热气,融化掉箩筐里的毒药。毒药一滴滴慢慢地掉下来。掀开锅的一瞬间,毒药便到汤药里。此时的箩筐大概找不到毒药,但应该还有痕迹。 果然,锅盖上面留有几处水滴印记。 丛绍正好从侧屋走出来。心底有意外,还有折服。 “酒儿的手还好吧?”慕容策问。 跟在后边的酒儿蹦跳着出现,挥动着涂完药的手。 “沐哥哥是不是该换药了?” “哥哥,沐哥哥该换药了。” “可是,没有药草了,哥哥?” 一连喊了好几声,丛绍才冒出一句。“自己去。” “哥哥陪我去。” 躲到院子里,还是躲不过去。 “酒儿是一定要帮他?” “是。” “你不后悔?” “绝不后悔。” “将来,不会怨哥哥?” “我怨哥哥什么?” “酒儿,只要告诉哥哥,会不会后悔?” “绝对不会后悔。” 语气和缓许多。“站在这里,不喊,别进去。”丛绍从靴子里拔出匕首,走回到屋里。 小福挡在床前,贺澜茂拔剑冲到门口。 “你们都闪开。让他过来。” 匕首经过酒的冲洗,挑破裤腿,将伤口上的腐肉一点点剥离,又将边缘的皮肉刮出轮廓。直到,鲜血泊泊外溢,才停手。 酒儿探了几次头。“可以吃早饭了吗?沐哥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端过来。” “他是王爷,有的是人侍候,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行!”丛绍收起匕首,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酒儿,我可告诉你,你的沐哥哥和端王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酒儿听到“端王”两个字,情绪立刻低落,抽筋剥骨般瘫在一处就不动地方。端王回京城了,迟早有一天,她要去面对梦里的恶魔。她再小,也是明白,可以躲在山里几天,却躲不过一辈子。 早饭过后,便是告别的时刻。 “酒儿,本王要回京城,要不要一起……” 丛绍粗暴地打断。“不劳王爷。” 待在角落里的酒儿惊醒般,说着唇语:等我,一起回去。慕容策动了动睫毛做以回应。 第35章所托非人 远处青山雾霭,水面平静得如一张画纸。 脚步踏着松软的沙土,沿着河边缓步行走。贺澜茂旧事重提,说得委婉许多。“留着是后患,王爷点头,交给我去办。” “先去了解一下丛家。”慕容策拄着拐杖,谨慎地说。 “我马上着手去办,请王爷放心!” “还有酒儿……”语调随之变得柔软。 风起,河面被吹得发皱。 慕容策转身去望,满眼充斥着期待。眼神飘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少了指点江山的豪气,却溢着深深的柔情。 这样的眼神让贺澜茂看得不舒服。“王爷,已经等了好一阵子,大概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还是启程吧。” 王府的车驾又等了一阵子。 终于,酒儿远远跑来,肩上背着崭新的布袋。布袋里装着几株药草,根部带着泥土。她蹲在河边,捧着水均匀地淋在叶片上。 一双小手污浊,指甲里塞满泥土。慕容策慢慢蹲下来,握住小手浸没在清澈的河水里。 水面荡漾着波纹,照出的笑脸仿佛是没有摊平的画卷。泥土被润湿,朝着四周扩散。河水一点点变得浑浊起来,模糊了水面上他们的笑脸。 慕容策按着乱动的小手。“酒儿,以后就跟着本王!本王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真的吗?那我去你家住几天,玩一玩……” “不是住几天,一直住着,酒儿不用做事情,陪在本王身边就可以。” 眼睛突然亮起来,很快又暗下去。“娘亲喜欢的人为什么不是沐哥哥?” 酒儿拎起手,抖着上面的水。慕容策紧忙躲,却忘了受伤的腿不耐力,滑坐在河石上。半边衣襟湿掉,一拧直流水。 一阵欢笑。 不再耽搁,登上马车。 小福一把拉住酒儿,摆着手。“下来,走路。” “沐哥哥刚才说的,他在哪,我在哪。他坐马车,我也坐马车。” “我们做奴的,哪里能和爷一起坐马车。” “让小丛公子上来!”帘子后边传来话。 酒儿跳上马车,转身问:“我什么成奴了?” “您是公子,您是爷,王府的上宾。” 这会儿,帘子后边传来低声的交谈。 “说不好,这药草有毒,王爷千万不能用……” “没有毒……”酒儿掀起帘子。“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几颗,刨得手都疼。要是有毒,我还能好好的在这儿,和你们说话吗?” 慕容策拿起拐杖,腾空身侧的位置。酒儿坐过去,顺势依偎着。 贺澜茂皱眉。“丛酒,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有人刺杀王爷的?” “我在树上,就听见有人说话,我就知道了。” “说的什么?” “听不太清楚,也记不清了,我想一想……好像是说……他们还在河边钓鱼,紫衣的那个必须没命,让他下河,他不会水!不要伤到玄色的……” “你可不要乱说话!”贺澜茂拿手指着。 “我可没乱说,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玄色我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紫色我认得,沐哥哥那天不就穿的是紫色衣服吗?而且他们还说河边,钓鱼。我就一下子想出来了,赶紧跑去告诉你们。我是不是很聪明?” “只可惜,你们没有我聪明,还不跑,害得沐哥哥受伤,好在贺大哥没有事情,不然你们两个都受伤,我都不晓得救哪一个?救一个,我的手都成这个样子!”酒儿竖起满是伤痕的手,又拉了拉衣领。“还有我的肩膀……” 肩膀已经见好,结着幼嫩的痂。“是我把沐哥哥拖上山的。我是不是很有厉害?” “就你?” “真的,不信,问沐哥哥。”酒儿指了指。 慕容策握住小手,捏了捏。“还不晓得救哪一个了?好好想一想应该先救哪一个?” “沐哥哥。” 那边,有人表示不满。“为什么不是我?” “沐哥哥好看。” 贺澜茂郁闷了一下。“丛酒,你也算是救过王爷,想要什么赏赐?需要多少银子尽管说。” “赏赐就不要了,王爷不是也救过我吗?” 慕容策喜欢这样的回答。“那本王满足你一个心愿?”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想好了,尽管说出来。” “帮我把端王……咔嚓!”酒儿拿手比划着脖子。 贺澜茂远没有当事人那么的淡定。 “还是算了,端王很凶的,你们打不过他的。沐哥哥能陪着玩,我就很高兴了!”酒儿挽住男人的臂膀,习惯性枕在上边。“我们玩一会儿呗?” “你又想玩什么?” 酒儿掏出了两个布偶,又掏出一片树叶。“贺大哥,你拿着它吹曲子。” “我哪里会。” “沐哥哥都会,你怎么不会呢?” 慕容策亲手将树叶递过去。 树叶吹奏声响起。酒儿套上布偶,演起戏来。 刚玩一会儿,就停了下来。“贺大哥,你能不能看着我的布偶再吹啊,就是走路的时候要慢的声,骑马的时候要快一些。你没有看过大戏啊,要一样的!懂不懂?”很怕说得不够清楚,还伸出手来比划着节奏。 伴奏再起,戏继续。戏是两个兄弟抢石头的故事。 一个布偶徒步追。“你是哥哥,我是弟弟,你不应该抢我的石头……” 一个布偶骑马逃。“我也喜欢,为什么要给你。” “那是爹爹答应给我的,快点把和氏璧还给我!再不还,我可要……” 树叶离唇,乐曲中断。“这个故事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我想出来的……别停,还没完事呢,贺大哥,接着来……”酒儿玩性正浓,连声催促。 谁敢演篡夺皇位的戏?贺澜茂不敢继续了,暗暗弄破树叶,举起来展示一下。 慕容策毫无顾忌。“柳笛呢?” 手探进领口,一直摸到腰边才掏出来。 布偶一番打斗,不分胜负。戏到了尾声。 骑马的布偶不逃了。“既然我们都喜欢,那就一起玩?” 追的那个也追不动了,喘了几声粗气。“你都玩了那么长时间了,应该先给我自己玩几天,然后,我们再一起玩。” “好!”两个布偶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最要好的兄弟!” 贺澜茂听着发笑。“抢走了东西,还有谁能主动还回来的?” “不还,那是不守信用,谁还会相信他?” “不守信用的,酒儿,说,该怎么对付?” “告诉哥哥,对付他!”酒儿有所联想。“端王欺负我,我就告诉哥哥了,哥哥答应过我,一定要让端王难受!” 第36章蹦蹦跳跳 慕容策收起柳笛。“你哥哥是丛绍?” “沐哥哥不是都见过哥哥,还问。” “你大哥叫什么?” “宗凡。” 心是一惊。“哪个宗凡?是大将军府的公子吗?” 酒儿点头。没有人提起英年早逝的三位兄长。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有一个哥哥,所以喊宗凡叫大哥。没有人纠正她。她就一直喊着。 那时,慕容策能想到的是,丛绍和宗凡是结拜兄弟,出于义气,才参与刺杀。 酒儿戳醒沉思的他。“沐哥哥教我吹柳笛吧?” 一路上玩闹。车马很快到了京城。 人流如织,吆喝声此起彼落。 酒儿早坐不住,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去。没跑多远,她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过去。“差一点忘记了,还有这个……药粉!” 小福问:“小丛公子不是答应王爷去王府了吗?” “改天。” “记得去西子醉?”同样的话又被慕容策喊了一遍。 酒儿蹦蹦跳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市。她根本就没听清楚谁最后说的那一句话。 端王府越来越近,心不自觉地发紧。 慕容策面色恢复冷然。“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别提了,醒来时,被抛在荒山,迷了路,好不容易下山,正巧碰见小福,喊来王府庄子上的护卫,就一起寻找……”贺澜茂猛地停了停。“难不成,王爷怀疑我?” “本王不可以吗?” “王爷,那个丛酒的话不能相信!” “我们一起遇刺,本王受了重伤,剑法不如本王的贺公子却毫发无损?你让本王还能相信什么,还能相信谁?” 显然,刺杀者很熟悉自己,离自己很近,不但熟悉出行,而且还熟悉他水性。在去渭西之前,他不通水性。除了小福,任何人都有可能参与了刺杀他的行动。 两人的目光在交锋。 慕容策突然说:“王府的护卫太不中用。” “正好,贺府里有些得力的,可以接替。” “不是接替。” “王爷的意思是……” “暗卫。” “王爷是想……” 不等对方说出谋江山之类的话,就做出坚定的回答。“是。” “王爷可算是想明白了……王爷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是酒儿……” “就刚才吗?” 话没说完,端王府就到了。 于太医已然等候在伏轩院。 慕容策原是想坐着,硬是被扶到床榻躺下来。人还没躺稳,手臂就被扯过去。 一番问询,于太医不敢隐瞒。“许太妃,王爷确实是中了毒!” “于太医,这毒可好医治?”许太妃掩面流泪。 “药方有,但只能保住性命,可这……腿,不好说。” 忽然,大半个屋子的女人乱起来,七言八语令人心烦。慕容策挥动衣袖,将拐杖摔到地上。“你们这个样子是不是早了一点?” 屋子安静了些。 许太妃已是引着于太医到外屋写药方。药方只有一味药,寻仙草。田岱拿着方子,急忙跑去抓药。 于太医喊住:“田管家,先去宗家的药铺子,那里要是没有恐怕旁处也难再有!” 贺澜茂立于门侧,眉心紧锁。目光穿越摆荡不定的珠帘落在微怒的端王身上。 等待显得尤其漫长,几位夫人尤其心焦。 柳玫坐在桌子旁,搂住姩儿掉着眼泪,拿着绢帕不停地擦拭。严绣耸着丰胸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停到床前张望。方月低着头,纤细的手绞着绢帕,一副心乱如麻的模样。元彤伴在许太妃的左右,说着宽慰的话。剩下的贺澜姿坐在近处,面对着男人。 床榻上,慕容策垂着眼睑,悄无声息。 田岱迟迟不归。贺澜茂不禁发问:“于太医,可有替代的方子?” “既能保住命,又能保住腿的只有寻仙草。” 半晌,田岱回来,两手空空。宗家的药铺刚好卖完寻仙草。其他的药铺要么从来没有卖过,要么干脆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味药。 身处深宫几多年,经历过些风浪,但事关儿子生死,许太妃不免乱了方寸,一再催促另写药方。 于太医却说:“许太妃,其他药方有是有,可是腿就废了。” 许太妃一阵眩晕,寻找着左右人依靠着。 “没有药粉,若是有生长着的寻仙草就更好!成株采集,叶片敷伤口,根煮水饮用。”于太医说着话,将先前的药方又拿出来,添加着内容。 “草药都稀少,又要到哪里去寻找成株的寻仙草?”许太妃不禁问。 于太医又说:“如果找不到药草,找到药王也是可以的!但是……药王已经消失多年,所传弟子也不多,大多数隐居在山林里。” 贺澜茂插上一句嘴。“于太医,王爷可是误食了颠茄?” “贺公子也知道颠茄?王爷像是误食,应该是有人将颠茄的汁液涂抹在刀刃上,伤到王爷。说句不恭敬的话,王爷能够活到今天已然是不可思议!”于太医带着疑问,又去察看伤腿。这一次是打开包扎的布条。“王爷的伤口……” 太妃揪着心。“怎么?” “给王爷医病的是个行家,伤口带着毒的腐烂皮肉去除得干净,延缓了毒发……”再看,粘在布条上的药膏。“这药……” “有什么不妥吗?” “这药看着有些像,好像就是寻仙草……” 在场的人都跟着于太医的神情喜悦起来。 “这几日,本王确实用过一种药草,还带回来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小福身上。 小福顿感一片空白。“贺公子说药草来路不明……奴才就……没拿回来……” “还不快去找!”许太妃转身太急,头撞到床柱上。 贺澜茂早已经跑出去,率人出发。 马车是临时雇来的,不知去向。人马分散开来,城里城外寻找。 中间,几路寻找药商的陆续回来,都没有一点收获,还有打听药王下落的,也没有带回来什么好消息。 于太医匆匆回了一趟皇宫,寻了几个地方,都没找到寻仙草,又在京城里寻了几个同仁,都没问出更好的药方来。 人很快返回王府,面对期望的眼睛,只能是一声叹息。 贺澜茂终是回来了,可依旧带回来失望。马车寻到了,可东西不见了。 第37章几番波折 陡然,许太妃发起火来。“你是王府的奴才,应该听谁的吩咐,都不知道了吗?” 眼看着要被发落。小福望向有着牵连的人。 贺澜姿听得出来。发落奴才是真的,奚落她娘家也是真的。心头不悦,只顾冷着脸。 躺着的慕容策冷得更厉害。他望见小福转向自己求救,但没有说情。一个贴身的奴仆,竟然将主人丢失数日,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不可饶恕的过错。而且,错上加错,随意扔掉重要之物。那可是酒儿送给他的东西。 “来人!” “奴才在,太妃吩咐!”院子里的田岱立即回音。 “等一下!”严绣走了出来。“母妃,小福一直跟着王爷,说不定他能想起些什么,想要找的东西就找见了……” 此时,许丘赶来王府。 发落自然就中止了。 端王失踪是许丘第一个发现的。得知情况,他立刻带着京兆尹的府兵再次去寻找。 这一次寻找的是车夫。 所有的希望又只剩下等待。 慕容策忽然问道:“去跟人的回来没有?” “回王爷话……”小福支支梧梧,不敢说下去。奉命跟踪的人跑来回话,说跟丢了人。 原来安排跟踪,只是想知道酒儿的下落,眼下可是关乎着药草,关乎着性命。 许太妃已是猜出些。“小福还不快说,赠药草的人找到没有?” “奴才已经又派了几拨人去寻找。人进了宗家的药铺就没出来,进去问,都说没见到。” 元彤激动地数落。“你是昏了头了吗!宗家人怎么会告诉你,我看毒就是宗家人下的。你还指望着,他们拿出药草来救王爷的命,保住王爷的腿吗? 慕容策突感不适,捂住胸口。 于太医忙嘱咐。“王爷,切不可动怒,加重了毒发。” “五夫人留下……照顾本王,其他人都出去候着。” 许丘一去不回,不过遣人带来好消息。车夫找到了。 人下了马车,车夫将布袋交给了门房。门房以为是炖菜的佐料,送到了庖厨。 几番波折,布袋找回来了。 小福小心着捧出药草。药草完好,泥土包裹着根,碧叶还滚着水珠。“于太医,您好好看一看,这些可是寻仙草?” 药草传到于太医手里。他嗅了嗅味道,又掐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就是它,寻仙草!王爷,真是不幸中之万幸。药草三年以上才可入药,这些看着都是五年以上的药草。一日一株,王爷不日将痊愈。” 小福又掏出酒儿给的布包。“您再看一看这药粉,我们家王爷用得上吗?” 依然是先嗅了嗅,接着点在舌尖尝了尝。于太医面露惊讶。“这个可是‘金不换’,无论是多深的伤口,哪怕是陈年伤,用了它都能痊愈,而且还不留一点点伤疤!这么一大包,就是浑身是伤也够用了?” “于太医看着,应该能值多少银子?”贺澜茂插话。 “三个金锭未见得能买得到。这‘金不换’方子早就失传了,敢问王爷是在哪里得到这个药粉的?” 慕容策潦草回答。“机缘巧合。” 屋里,严绣喊着。“这就好了,快些把寻仙草收好,悉心照料,敢有一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屋外,元彤嚷着。“你们派些护卫过来,日夜看守伏轩院。” 许太妃坚持将于太医送出王府。 于太医最是熟悉端王府,常年在各院行走,就是藏音阁也去过一次。 相送只为表达谢意。 剩下的女人们又闹腾了一阵子,伏轩院才恢复平静。 慕容策却难以平静。因为酒儿,他死里逃生,保住一条腿。心里急于知道酒儿的下落,偏偏得到的回话是又没找到。一股火发在正在包扎的小福身上。“笨手笨脚,还不如……”酒儿的名字被他及时咽回去。“废物,一群!” “王爷说的聪明伶俐的人是谁啊?”贺澜姿端来药汤。汤匙漾开药汤,起起落落间送到他的唇边。“王爷不妨说说那人是谁,妾身也好讨教!” 慕容策恍惚,想起亲试温度的酒儿。 汤匙启不开紧闭的嘴。 “本王与贺公子还有话说。” “那我去给王爷再取些饭菜来。”贺澜姿站起身。 不知为什么,猛地想到酒儿一头栽进米缸的情景,脸色温暖起来。“小心一些!” 暖心的话莫名让转过身的女人欢喜,贺澜姿却不晓得男人只是对着别人说话,恰好被她听见而已。 “你抓紧回天度山,备份厚礼送到丛家!” “救王爷的是丛酒,也没在天度山。厚礼总不能白白送给别人?”贺澜茂很是不情愿。“况且,人救王爷绝非偶然。难说他们兄弟怀着什么目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当心为好。我觉得厚礼还是缓缓,怎么也要等到遇刺的事情查清楚之后再说。” “贺公子不想做,本王吩咐别人。送客。” 贺澜茂撩起前襟,跪下来。“贺某愿听王爷调遣!” “本王不喜欢勉强。” “贺家愿誓死追随王爷!”话说得诚恳,可是情绪还停在不情愿里边。 “遇刺的事情不用查了。” 真相不难揣测。不是皇上,就是皇后;不是皇后,就是宗太后。竟然,那么多人亟不可待地索要他的性命,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看轻将来?至少,亟不可待说明微小的他足以让敌手胆寒,感觉到威胁。 就算找到真凶,又怎样,还能问罪吗?浪费力气去寻找,还不如想想活着。 饭菜摆满桌面。慕容策被搀扶着坐到桌前。 “没想到,这一次多亏了那个小混混……”小福递上筷子,望见眼色,才临时改口说:“小丛公子!” “原来救王爷的是位公子。” “不然,五夫人觉得是……”慕容策忽觉心烦。“贺公子还站着做什么?” 贺澜姿说:“大哥,坐下来一起吃点。” 人刚想要坐下来。 那边又发了话。“今天,本王可是不能陪着贺兄喝酒。” 弯下去的膝盖,又绷直。兄妹交换眼色,算是告别。 第38章木鱼声声慢 宗家别院。 酒儿回去的时候,宗凡也在。他正在作画,与母亲一起。 酒儿的母亲是元秾,传说中的京城第一女,将军元成的胞妹。 他们各自站着一边,偶尔交错手臂。一个勾勒树枝,一个点缀花朵。一个凝神,闲着的那个就磨墨。 画面总是有些奇怪,比方说,今天的这一幅,树枝是桃红色,花朵却是凝重的黛色。从前的还有,陡峭似刃的崖壁,殷红如血的眼泪,树木凋零的春天,折断羽翼的鸟儿,看着让人不舒服。 酒儿托着腮,盯着画。“娘亲为什么要把花儿画成黑色呢?酒儿喜欢红色,紫色,粉色的!”明知道得不到回答,还是忍不住发问。“哪里有黑色的花儿,太难看了!酒儿不喜欢!” “怎么没有黑色的花?黑牡丹,还有墨菊都是黑色的。”宗凡说话。 酒儿好奇得厉害。“是不是很黑,很黑,和大哥脸一样黑?可是,都没看见过,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宗凡还是在一片黛色中添出一朵桃红色的花蕾。“这朵花送给酒儿。” 元秾睨了眼,撂下笔,坐到桌旁。棋盘早已摆好,烹煮的茶冒着清香的热气。宗凡收起笔,也坐过去。如果不知情,单从外表上看,他们更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酒儿紧挨着宗凡跪坐,撒着娇。“大哥最好了!酒儿最最喜欢大哥!” “大哥也最最喜欢你!”说着话,眼神已然飘向女人。 元秾面对射来的灼灼目光,脸颊微微发热。类似的表白已然不是第一次,但还是无法适应。来往间,棋子一声声落下。记不清楚多少个夜晚,都是如此度过。落子声好像雨滴敲打窗棂,又好像空寂里的脚步。 酒儿随手捧住棋盒,拿出棋子摆弄。她摆出各种样子,有圆的,方的。如果圆的是屋顶,方的是房子,笔直的一条就是院落的篱笆墙。对弈激烈,摆好的小屋一点点被拆解。酒儿开始抛着棋子玩。棋子高高飞向空中,意外落向棋盘。 宗凡眼疾手快接住棋子。元秾似乎是不高兴。酒儿不敢再造次,规矩地坐好。 丛氏拨弄着灯芯。灯火跳跃着,变得明亮起来。酒儿泛起困,打起瞌睡来,终是支撑不住,趴在丛氏的腿上昏昏然。 举棋不定间,元秾下意识轻咬唇瓣,余下的那只手缠绕着一缕发丝。发丝柔滑,唇瓣嫣红。 宗凡不觉看得痴迷,心猿意马。心里又忍不住恨上一次。父亲捷足先登强占了他心爱的女人。每每望见酒儿,他都不禁在想,如果他和元秾有女儿,也该是这般可爱的模样。但,酒儿只能是他的小妹,永远不可能是其他。 落定棋子,对面迟迟没有动静。元秾抬起头,望见男人的模样,端起茶碗递送过去。 他们的手在有意和无意间触碰在一起。 宗凡低头吹着滚烫的茶水,轻嗅着指尖残留着的属于女人的气息。只是淡淡的,却让他回味无穷。 一盘棋还没有下完,丛绍就来了。 宗凡跑到院子里。 丛绍回禀。“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去过皇宫,断了西南药铺的货……” 宗凡阻止丛绍继续说话,朝着身后的屋子望。“近几日,天度山就不要回去了,那边的府衙也别露面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屋内,木鱼响起,诵经的声音不急不缓。他已然迈过门槛的腿退回来。灯光照着鞋履,窗子上面映出女人的掠影。 十年了,他们都是这样消磨着夜晚。 丛氏抱着酒儿走出来。“绍儿,送酒儿回端王府。” “住一晚又如何?藏音阁又没有人去,回不回去还不是一样。” “哪里来的那么多怪话?不要扰了姑娘念佛!”丛氏高个子,骨骼宽大,望着背影好似男子。 酒儿隐隐醒来,望眼抱着她的人,又安心地睡着,嘴里含糊地唤着。“大哥……” 院门落了门栓。门缝里看不见人影,宗凡才说话。“自作主张,你也不怕让你师傅知道了?” “如果不是酒儿,早就得手了。这几天,他们一直藏在我的家中……” “你是说酒儿见过他,还救了他?” “酒儿不认得他,他也没认出酒儿来。不过……他已经在怀疑我了。” “不用怕他,宗家的人不是什么人想动,就能动的。”走了几步,又冒出一句来。“别让你师傅知道,伤了她的心。”宗凡轻叹。 宗府门前,他们分了手。 丛绍背过来酒儿朝着端王府走。 夜已深,月色迷离。房屋院落投下暗黑的影子,树木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街市没有白日的喧闹,招牌旗帜在风里飘舞。萧瑟等待着繁华,黑夜孕育着黎明。 不远处,更夫在巡夜。两盏灯笼飘忽地在移动。一人手里拿着锣,一人手里拿着梆子,边走边敲。“咚……咚,咚!”一慢两快,已是三更天。锣声又起。“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一路上,丛绍颠来倒去只说着一件事情:不能和沐哥哥说出自己的姓名,不然会被端王知道。背上的人昏昏沉沉,含含糊糊。得不到明确的回应,就掐了掐她的腿。疼痛让人蓦地清醒。酒儿恼火,拧了拧他的耳朵。 丛绍松开胳膊,丢下人就跑。酒儿跌坐到地面,随即站起来追去。他们一前一后,飞檐走壁,嬉戏玩耍,很快到了端王府。 院墙里,慕容策仰望着墙檐,纹丝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第39章思念是一把刀 空气里透着闷热,即使吹过一阵风,也没有凉爽的感觉。 山里的夜晚不是这样的。月如银盘,微风清凉。柔软的身子陷在他怀里,依靠着自己。他的踯躅,他的彷徨,他的脆弱依靠着柔软来支撑,仿佛天塌下来,也再与他无关。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的轻松、欢愉、恬静和自在。 “王爷,伤还在身上,您还是回去休息吧!”小福说。 他依旧伫立。一个奴才都有权利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只要他还是端王,就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所有人关心他,无非是想让他变成应该的样子。他好像是人人眼中的天,其实不过是人人手中的一粒棋子。严信为了荣华富贵,将女儿送给他做婢女,严绣为了身份地位,不顾少女的羞涩爬上他的床,还有许多的人为了心头的仇恨,依附着他,听命于他。一旦,他们发现不能满足心愿,必然弃之如敝屣。 他身处险境,奄奄一息,只有酒儿陪伴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皮肉分离的肩膀,满是水泡的小手,灰尘和汗水交织的脸庞,熟睡时勾起笑意的嘴角,晨曦翘立的羽睫,乌黑的秀发映衬着灶膛跳跃的火焰……思绪飘到最远处,全都是娇小的模样。 今夜端王府没有宴会,没有可乘之机,想要等待的小东西不会来。心下想着,人便转过身。 就在这时,身后有动静。树丛后面传来猫儿的叫声,不明物体在草丛间一阵跳动。 小福做出判断。“是野猫。” 慕容策环顾一番,缓步离去。 雕虫小技蒙混过关。一面沾沾自喜,一面捂住偷笑的嘴。等着脚步声完全消失,酒儿才钻出树丛。 藏音阁,佩可在和雨佑说话。 雨佑是木兰园的丫环,差事清闲,平常陪伴着姩儿玩耍。她和佩可一起进的王府,原本都是要留在木兰园的。藏音阁没了陪嫁丫环,才临时指派佩可过来。她们年纪相仿,走得近一些。 雨佑见到酒儿有点拘束,又是施礼,又是问安。没过片刻,人就走了。 “我听雨佑说,端王回府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太好了,最好死掉。” “夫人可不能这么想!雨佑说了,如果端王死了,又没有世子,整个王府都要保不住,到时候我们住的地方可能都没有了?” “没有关系……”酒儿揉搓着狗儿的脸。“你们和我回娘家,宗家的院子比这里的还要大。” “又没有休书,就算端王死了,九夫人还是夫人,也是回不了娘家的!” “休书是什么东西,好不好玩?” “有了休书,夫人就不再是端王的侧妃,就可以离开端王府。雨佑是这么说的,好像。” “有这么好的东西,雨佑没说在哪里可以弄到吗?” “这个雨佑没有说,下次来的时候,我问她。不过,雨佑说了,休书不是好事情。女孩子真被夫家休掉,下场很惨的,没有人愿意再娶,一辈子也就毁了!” 还能有多惨,总不至于被剑捅死?酒儿暗想。 “雨佑还说,就算九夫人拿到休书,我也还是端王府的奴婢,还是走不掉,不能和夫人在一起!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夫人了!” “叫我酒儿,说过多少次了!你放心,我一定带着你离开端王府!你是我的妹妹,不会丢下你不管的!”酒儿琢磨着怎么能拿到休书。休书就是她的自由,她和佩可的将来。 她是做梦都想逃出端王府。 她倒在床榻上,辗转不能入睡,满脑子飘着纸片。纸片都是休书,每张上边都有黑色的圈圈,代表着休书两个字。 伏轩院,慕容策同样在辗转。眼前浮现出酒儿捣药时专注的模样,耳畔是一声声的响。心跳随之变成捣药的节奏,狂乱地跳动着,仿佛胸膛已经无法将它包裹,随时都要跳出来透透气。 那夜,他们没有相拥而眠。一个在思念中煎熬,一个却在冥想着休书。 清晨,睡梦中醒来,神情显得萎靡。慕容策整夜都在做梦,睡不踏实。手扑了空。“拐杖呢?” “在这里。”小福随手递来一柄崭新的拐杖。 “昨天的拐杖呢?”四处望不见,心发起慌来。 “奴才看着有点糙,就做主买来一个新的,原是想买阴沉木的,但一想王爷不过临时用几日,便擅自做主选了黄杨木的……王爷,您看这上面的雕花可还喜欢?” 黄杨木虽不如阴沉木名贵,但易于雕刻。龙头拐杖,雕工精细,栩栩如生。龙口里边含着珠子。 慕容策可没有心思欣赏,抡起拐杖打在小福的肩膀上面。“你也知道你是奴才,也敢乱做本王的主?乱动本王的东西?” “王爷若不喜欢黄杨木,就还买阴沉木?” “立刻把昨天的拐杖找回来!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再回来!” 小福没敢起身,爬着出了门去。 第40章空落落的 门边,一直等着的姩儿似乎受到惊吓,呆呆地扶着门框。 柳玫朝前推了推她。“姩儿,快去给父王请安!” 慕容策走出来,朝着她拍了拍手,展开怀抱。姩儿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着母亲的腿不放,不肯向前。 柳玫耐着心哄着。“他是父王,你不是天天都说想要见父王的吗?现在父王回来了,你可以天天见到了,为什么还要哭呢?”越是推,越是向后躲,越发窘迫。“姩儿不可以这么没有规矩!” “姩儿还小,你和她说什么规矩?”慕容策取出龙头拐杖里的珠子拿给她把玩。“姩儿,看看父王这里有什么?” 姩儿慢慢停住哭,怯怯地望着,还是不敢到近前。柳玫代替着她拿过来。珠子是红宝石,晶莹剔透,甚为瑰丽。她的手过于小,只能双手捧着,才好拿住它。 慕容策悄悄接近,低着身子望着。 挂着泪珠的姩儿透过珠子,望向母亲。“父王,这个珠子是给姩儿的吗?” “父王的就是姩儿的,只要姩儿喜欢,拿去就是!父王还带了些小玩意给姩儿和……”温情的眼色倏忽冷了瞬息。“一会儿,想着带回木兰园。” “谢过父王!” 慕容策想要去抱抱。姩儿一下子就闪开了,怯生生地望着他。 悄悄而来的许太妃说了话。“姩儿,你去和你父王说,多生些小弟弟出来,陪着姩儿玩!” 姩儿很乖巧地说话。“父王,姩儿想要一个和勋儿弟弟一样的弟弟,和他一起玩!我要把这个漂亮珠子留给他!” 稚嫩的话语勾起所有人的伤心。一个未免太单,一样的话难不成还要夭折,实在是不吉利。柳玫连忙说。“姩儿会有许多弟弟,但和勋儿都不一样!” 姩儿执拗起来。“为什么不能和勋儿一样,姩儿真的好想弟弟!父王,你能让勋儿回来吗,让他和姩儿一起玩?” 大概,在所有小女孩的心目中,父亲都是尊神,无所不能。慕容策泛起苦涩。“勋儿一定会回来,还做姩儿的弟弟,但是他会变成其他的样子,看一看姩儿能不能认出来!” “能!我记得勋儿喜欢吃芙蓉糕,喜欢玩木棒,他还喜欢抢我的陀螺……勋儿要是能回来,我就把陀螺送给他,再也不和他抢东西……” 勋儿降生,就住在和硕宫。许太妃最是疼爱,听到感伤的话,早已泪流满面。 屋中有女眷,男子不好直接闯。院子里,贺澜茂站了半晌。 一旁,小福攥着绸带,惶惶不安。拐棍已经被当成劈柴烧掉,只剩下绸带系在庖丁腰间。如果不是因为绸缎,拐杖也不会那么快被拾走。幸亏还剩下这么半截子绸带,否则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即使这样,也还是心里没底。 又等了一阵子,姩儿背诵了几篇文章。屋子空了,他们才走进去。 “王爷,拐杖暂时还没找到,不过找到了这个……”小福将绸缎高高举过头顶。 慕容策缓了缓神,拿过绸带捋平,折叠整齐,寻找着地方。一眼望到床榻的玉枕。 贺澜茂发笑。“王爷,那个缎带被庖丁系过,怕是脏了……” 手好像被蜜蜂蜇了般扔掉它。 小福拾起绸缎问:“王爷,这个绸带是扔了吗?” 天生洁癖。慕容策难住了,盯着绸带沉默不语。 “这么好的绸缎扔掉多可惜,洗一洗做幔带也好!”说完,贺澜茂已是笑不可仰。 “事情办好了吗?” 贺澜茂收敛笑容。“山中小屋没有一人,不过在屋内发现宗家的钱袋,还查到,丛绍随母亲的姓,父亲过世多年,曾在宫中做事情。她的母亲是药王的徒弟,如今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做奶娘。” “在宫里做事情?做什么?” “这个还需要查。” 慕容策分析着。“药王的徒弟?园子的药草值金宝元的价格,却跑到京城做奶娘?还真是奇怪。” “而且,还有宗家的钱袋,看来幕后主使就是宗家,不知是太后,还是宗家父子,还需要再查……” “不是说,遇刺的事情不用查了吗?你在京城里找一找酒儿,带人来见本王!” 一个钱袋不足为凭,酒儿会些轻功,进出丞相府自由,谁能保证没去过宗府。房前屋后都是珍奇药草,卖些银两也是可能的。 人尽皆知,宗氏父子失和,因为一个女人。慕容策好奇,不知道是怎样的女子竟能游弋在宗氏父子间?失和或许可以利用,做些文章。 贺澜茂犹疑。“王爷,是想把丛酒留在王府?” “如果酒儿愿意。” “不知,王爷要将人安置在何处?”话问得露骨。 “随酒儿的心情。” 京城权贵中南风盛行。贺澜茂不无担心,忍不住直言。“王爷可还记得翟师傅的训诫,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 “你是想说,本王和酒儿……你想多了,本王只是……你真的是想多了。”没有酒儿在身边,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勋儿的离去让慕容策害怕了失去的感觉。 “王爷的伤口可好些?怎么也不留位夫人在身边?小福毕竟是男子,心思不够细致!” “贺兄觉得本王留哪一位夫人在身边好?”慕容策冷冷地望着。 那冷带着不容挑战的权威。 贺澜茂意识到僭越,不敢去对视。不但是僭越,还担了帮着自家妹妹争宠的嫌疑。早年,贺澜姿很得宠爱,不过经过三年,似乎变淡了。 “你给丛绍都准备了什么东西?” “一些金银玉器。” “太俗……他应该是喜欢兵刃。” “王爷,我们何必在一个俗人身上浪费时间?” “丛绍绝对不俗,本王需要他。” “可他是宗家的爪牙?” “不,他……是本王的,必须是。”慕容策很是确定。“重新准备一份大礼。” 第41章守株待兔 绸缎清洗干净,经过晾晒,系在一侧的床幔上。绸缎略微褪色,皱皱巴巴,看上去有点别扭。慕容策皱了皱眉。小福机灵地一把扯掉绸缎,掖进袖笼。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有不满在积聚。小福慌忙又拿出绸缎,捧过头顶,跪身举到男人的面前。“放在本王的印章下面。”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小福抬起衣袖擦着因为紧张而冒出的汗。 “还是系在这儿好。” 小福重新跑到床边,系着绸缎。 慕容策倚在床上,浏览着竹简,偶尔来上一句。 “系得太紧,松一些!” …… “太松,重新来。” …… “不好看?” …… “认真些!” …… “还是收起来吧。”绸缎让慕容策想起酒儿系过蝴蝶结。那个蝴蝶结挽住他的发髻,神采奕奕。但是,小福系出的蝴蝶结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一根绸缎带子折腾了大半个上午。系上,解开;再系,还要解开;最后还是收到锦盒的印章下边,终得完满。 慕容策的心情并不完满,决定出门转一转。腿还有些瘸,只能坐马车。 马车径直去西子醉。 贺澜茂收到消息,从府里赶到茶楼。慕容策站在高处,手扶着围栏,极目眺望。 小福迎下楼,趁机说着话。“贺公子,我们家王爷这是怎么了?搞得一天天是一身身的汗!” “素来都是我们问福公公的话,怎么反而来问我们了?”贺澜茂不好作答,加快步子来到雅间。 雅室焕然一新。竹帘遮住窗子,屏风挡在通往连廊的门前。墙壁悬挂着墨宝,上面写着:室雅人和。笔锋飘逸,大气磅礴。角落摆放着硕大的盆景,苔藓茵茵,一树苍劲,枝叶扶疏,荣华纷缛。茶台代替先前的方桌,居于屋的中央。茶壶立于一端,小如桔。 贺澜茂满脸带笑。“王爷带着伤,又不能喝茶,又不能喝酒,怎么就跑到西子醉来了?” “看看风景。”慕容策望向屏风。屏风上绣着一朵荷花,绚丽怒放,娇艳欲滴。一侧是肥厚的碧叶,另一侧是弯弯的茎撑着莲蓬。茶台上放着陶盆,睡莲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它们一远一近,一大一小,一真一假,一红一紫,一藏一露,遥遥相对,相得益彰,美不胜收。 贺澜茂看穿对方的心思,轻啜一口茶。“酒儿没来过西子醉,我已经嘱咐过掌柜留意!” 小福发觉得自己疏忽,竟然没看出自家的王爷在等人。 “王爷,看着屋子可还顺眼?” 慕容策拿起茶壶端详。手中的茶壶小、浅、齐,独缺了一个“老”。想来是顾及他的习惯,才不敢呈来别人使过的东西。虽缺一,但茶壶已是极品。 视线又落在茶台上面。茶台黄中带绿,透着一缕清幽的香气。慕容策触摸着细腻的软木,温润如玉。熟悉的触感不禁让人想起酒儿的肌肤。显然,茶台是金丝楠制成。它的妙处冬暖夏凉,强光之下金丝闪闪,绚丽辉煌。皇家御用,用它建造宫殿,包括帝王的龙榻、龙椅。民间一般没有人敢擅用,那可是逾越礼制的大罪。按说,贺澜茂不是糊涂的人。慕容策亦是看破对方的心思,好友欲将他推向龙椅。“贺兄,不但是花费心思,而且还没少使银子。回头到王府找小福支些银子!”慕容策存着袒护贺澜茂的心,毕竟父皇赏赐过他金丝楠,追究起来终归有托词,罪责轻一些。 “那倒是不用,王爷不是还有十个金锭存放在茶楼的吗?”贺澜茂挑明了说。“这个可是金丝楠木……新料!” 沉木尚且难得,何况是新料。这不是授人以柄吗?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又是一场祸事。慕容策不语。 小福接着话头说:“公子忘了,我们王爷可是在宫里长大的,随处可见金丝楠木,就是老宅子里也有好多件这玩意,别人拿着它当稀罕物,我们王爷可是见得多了,哪里会认不出来?” “太造次。”慕容策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小福以为在说自己,缩回身子去,再不敢出声。 “山野村民都能拿紫檀木做房梁,王爷还有什么可怕?而且,这里只有王爷一人享用,旁人不知。”贺澜茂说的山野村民是丛氏的小屋。 慕容策冷冷嗤笑。岂非掩耳盗铃?如此庞大的物品一路运来,又搬到楼上,恐怕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距离上次来茶楼,不过半月时间。仓促的时间内,竟能将雅间装饰全新?除了用心,用银子,还需要得力的人。看来,他去皇陵的三年时间,贺澜茂没有闲着,做了些事情,集结了些人,还积累了金银。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个东风就是他。 “王爷,我这儿有件好东西。”贺澜茂唤着掌柜。 过一会儿,掌柜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贺澜茂掀起盖布,现出一件软猬甲。“甲衣是按照王爷的身量特别定制的!” 慕容策特意打量掌柜,望着眼熟却喊不出名字。“掌柜贵姓啊?” 掌柜四十岁出头,中等身材,一脸的精明。“回王爷的话,姓柳。” 慕容策终于认出,掌柜是三夫人娘家的旧人。柳父是元成的副将,受到牵连,侥幸活命,发配至边疆。“柳掌柜,辛苦了!” 旧主正在烟瘴之地受苦受难。端王是旧主得以脱离苦海的希望。柳掌柜一时感怀,泪水盈眶,双膝跪地。“万望王爷保重贵体!” 一旁的小福收下甲衣,将柳掌柜搀扶起来。又是一份沉重的期望。慕容策异常冷峻。有人想他命丧黄泉,也有人想他青云直上。 出了西子醉,天已黄昏,霞光映红苍穹。车马备好。前方的路人酷似酒儿。慕容策追上去,却发现认错人。满脸是掩不住的失望。 第42章将错就错 昼伏夜出成了酒儿的习惯。 端王府的每一处院落,每一条小径,再熟悉不过。 天刚擦黑,酒儿去了凤栖苑,先是划船,后又爬山。院子里的池塘是人工挖造出来的,挖出的泥土在西北角堆砌成山。因此,池塘有多深,山就有多高。 盛夏的池塘正美,半池碧水,清波荡漾,半池荷花,争奇斗艳。环绕着池塘,两边是院落,一边是小山坡,一边是果树林。池塘呈现葫芦形状,寓意吉祥。拱桥横跨水面,正院通往小山的捷径。小山顶立有一亭,石阶蜿蜒。驻足桥上,凭栏远眺,美景尽收眼底。 玩到疲惫,人溜到竹晓斋睡大觉。 七夫人过世后,院子就再没有人住过。后院有一片竹林,正朝着窗口。一眼望去满眼的竹叶,清凉扑面而来,甚是舒畅。 正睡得香甜,忽觉有人在说话。 “喂,喂喂?” 她的脸被拍得啪啪直响。 “走开,让我再睡一会儿……”酒儿来了个大翻身。 来人扯住她的衣服,狠狠地摔到地上。 睡眼朦胧。“干什么?” “你是谁啊?哪个准许你来这里的?”来人背对着烛火喊话,凶神恶煞。 酒儿坐在踏木上,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你又谁啊?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 “我都不认识,还敢在王府里混?” “吼什么,不就是管家吗?不知道还以为你是端王爷呢。”酒儿不急不忙地站起来,揉着摔痛的身体。 “小丫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九夫人……”话说到一半。 那边,田岱已是抢白。“你是藏音阁的小丫环?” 酒儿愣一下,随即点头。“对啊,我是佩可,九夫人的丫环。” 田岱仔仔细细打量。“你怎么穿着男装?” “容易翻墙……主要是,干活也顺手,九夫人准许的!”酒儿随口胡诌。 “当初,还是我把你买进王府的,怎么长得和小时候不大一样了?还真是女大十八变!”自言自语一番后,来了质问。“你怎么跑到内院里来了?” 端王府,四门亥时落锁,内院和外院不相通达。 “嗯……是这样,九夫人饿了,我去院子里摘些果子给她吃!”说着话,酒儿拾起掉落在地的果子揣回到里怀。 田岱选择相信。“这个院子只有竹林,又没有果树,你跑来做什么?” “没有果子,但是有糕点可以吃!”酒儿指了指灵牌前用来祭祀的供品。 难怪供品时常缺少,一直以为是老鼠。还有一次,糕点上面有牙印。田岱认为是亡魂显灵。“早些回藏音阁,以后不要来这里?”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送来的馊饭,谁出来找吃的。”酒儿嘀咕着,随手拿了块糕点,咬上一口。 这些年来,克扣藏音阁的用度终是见不得光,田岱不想吵嚷开来。“九夫人的疯病好点了吧?” “你问这话,是盼着九夫人好,还是盼着不好啊?”酒儿歪叼着糕点说话。 “再让我见到你出现在竹晓斋,我就把你赶出端王府!” “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酒儿嘴里叼住糕点,陆续将供品放在兜起的衣襟里。 冷眼看,小丫头傻里傻气,却是牙尖嘴利,句句戳到痛处。田岱侧身,作势威胁。“再多嘴多舌,直接卖你去燕春楼!” 酒儿拿掉糕点,认真地问。“燕春楼是什么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那里有没有好吃的,有没有唱戏的,好不好玩?你一定去过,一定知道,是不是?” “喊我管家!” “你不是叫阿岱吗?”酒儿抱住衣襟,团身越出窗子,钻进竹林里,跑没了影。 剩下的田岱感觉阴风阵阵,匆忙走出来。 路过凤栖苑大门,里边传来说话的声音。夜色幽静,一点动静都变得无比清晰。男的是小福,女的是打理凤栖苑的许嬷嬷。他们在谈论勋儿。 田岱刻意放缓脚步,贴到门上听着。 门缝里晃动着人影。小福猛然拉开半扇门。 躲闪不及,身形显现出来。田岱还算镇定,转过身。“太妃好像说过,凤栖苑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眼前,许嬷嬷没有被吓住。“田管家,福管事没有入内,只是站在门口说几句话。” “深更半夜,您老人家还没安息,是和福管事在说什么?”话说得无论怎么恭敬,都有不达时宜之嫌。 小福朝着许嬷嬷挥挥手。“王爷差遣我来凤栖苑。田大管家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好了。” 大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关上。 “王爷的差事,谁还敢问?” “管家大人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关于勋儿的死,众说纷纭,有说生病,有说溺亡,有说中毒。不但死因不一样,就是死的地方都不同。问了半天,许嬷嬷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凤栖苑怎么就不得入内了?” “福公公应该比我清楚,凤栖苑阴气太重。”田岱淡淡地说。 当初,元家惨遭灭门。杀戮集中在凤栖苑,尸首遍地。若非身临其境,难以领略其中的惨烈。 没过多久,君王将宁王府赐给端王。整个府院血迹斑驳,腐臭冲天,就连池塘都漂浮着尸首。明明是杀鸡儆猴,却披上皇恩浩荡的外衣。 那些日子京城的棺材铺断了货。无论主仆,一尸一棺,皆是厚葬。 小福记得,当时说什么也找不到正妃的尸首。后来,放空池塘的水,才寻见。他还记得,当时的奴婢衣袖掩住口鼻,遭到杖责,其中有一人落下腿疾。 别说凤栖苑,整个端王府都是不祥。六夫人难产没了,接着五夫人生下来死胎,再后来端王被削权,守皇陵。三年里,竹晓斋空了,世子也没了。 小福避实就虚。“七夫人怎么也没了?” “很是不巧,那会儿……”田岱拖长了声音。“我没有在王府。” “那么世子出事的时候,田管家不会也没有在王府里吧?” “在王府。但是……” 小福拨开挡路的树枝,让出位置。田岱没有礼让,负着一只手朝前走去,好像主子般。“福公公,还是直接去问太妃?端王不在,府里都是太妃在做主。” 进到内院,各走各路。 回望中,小福有种错觉自己的老对手突然变得陌生了。 第43章花开富贵 日子缓缓过去,伤势渐渐痊愈。 那日后,慕容策时不时去一趟西子醉。他没有等到酒儿,也没有等来丛绍。贺澜茂几乎天天来王府,要么去览梳坊,要么到伏轩院。 这日,两人商议。 “眼下,最首要的事情是重回朝堂,恢复王爷的封号。” “本王想,在王府办个宴会,你来拟宴客名单,让田管家去发名帖。” “宴请总该有个名头?许太妃的生辰过了,王爷的还没到。府里其他人的生辰也不好做名头。” “和硕宫里的牡丹开了,就以赏花为名头,母妃相邀。” “王爷想的甚是好,花开富贵,共享美景。太妃邀请,又妥当又吉祥。只是,宴客的名单怎么拟为好?请谁,不请谁?” “越多越好,能用的,不能用的,能来的,不能来的都发一张帖子过去。宴会一定要热闹,你来操办,田管家听你调遣,不要心疼银子!” “银子,王爷勿扰,我们最不缺银子。” 贺家原本家境殷实,加之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必定是肥马轻裘。夫人当中,贺澜姿的衣装首饰最是奢华,用度最是阔绰。明显,她是受了娘家的帮衬。严绣却是刚好相反,时不时帮衬着娘家。 贺澜茂领命,高兴地走出屋子,正撞见许太妃来。她的身后跟着八夫人元彤,还有陈嬷嬷。 许太妃来了有一会儿,屋中的谈话听得清楚。显而易见,儿子并不安分。“贺公子,王爷身子还没大好,经不起折腾,宴会还是算了。” 母子心意相左。贺澜茂讪笑。“太妃,莫要担心。诸事都不劳王爷费心,有在下呢。” 许太妃素来没有野心,又经历了血雨腥风,更是谨小慎微。她只求端王府平安。刚迈进屋子,已忍不住开腔。“王爷,你才回王府,就多陪陪母妃,多陪陪几位夫人,多生些孙儿来,母妃还盼着呢。” “绵延子嗣,八夫人一个人来就行了,母妃何必跟着辛苦跑一趟!”语气冰冷,表情僵硬。 原是可以幽默的一句话,听起来满是讽刺的意味。元彤涨红着脸,深深地低着头。 慕容策望着她,心里就不舒坦。那晚,他怎么就把她当成了元珊呢,还生出孩子来。 如今,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总是让他觉得藏着心机。天天不离母妃左右,恨不得就住在和硕宫。天知道,她又在盘算着什么? 许太妃看出他眼睛里的厌恶神情,便说着:“不一定就是八夫人,哪个夫人还不一样,只要是孙儿,哪怕是孙女,本宫都喜欢!明年的这个时候,总能让母妃如愿吧?” 几位夫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想想,心都烦。守皇陵的唯一好处就是见不到她们,难得清静。 慕容策走了心神,胡乱想着。 “太妃多余一问……”说话的是陈嬷嬷。她是宫里的老人,一手将慕容策抚育长大,说起话来自然随意些。“王爷这么年轻,明年的这个时候,别说一个,三五个都说不定呢。我们准备着三头六臂,等着就是!” 许太妃一听,眉开眼笑,又念叨几句,才离开。 宴会当日,端王府比过年还要热闹。 府门车马不息,宾客如云。府内张灯结彩,地毯蜿蜒。红色无处不在,笑颜四处可见。宴会有精致菜肴,有醇厚的琼浆,有曼妙歌舞,还有精彩的折子戏,包罗万象。 席间,当然少不了若即若离的寒暄,貌合神离的恭维和尔虞我诈的试探。繁华的背后是人之丑态,世态之无情。 请柬发出,悉数到场,不过,少有主家亲自赴宴。严府,丞相严信没有来,来的是公子严继。宗家来的人是宗凡。好歹这两家来的还是公子,方家却来了位小姐方卓。只好临时传来方月作陪,又命贺澜姿列座,最后请来许太妃露面,饮过一杯酒。 因为方卓一人,便生出无数变化来。 当场,宗凡不悦,提出质问:“许公子见到了姑母,贺公子见到了妹妹,方小姐见到了姐姐,敢问端王爷,我宗凡是不是也能见一见小妹宗蓼羲?” 慕容策面对挑衅,处之泰然。“宗公子,本王原是想让九夫人来的,但不巧,昨儿抱恙,所以今日没能来!” “既然小妹抱恙,本公子哪里还有心情喝酒,这便去探望了。”宗凡边说边站起身,横冲直撞出了宴席。 折子戏正演着《借东风》。一下子被冲散,演不下去了。众人静了声,纷纷侧目,注视着愤然的背影。 眼看冷场,慕容策递了个眼色。 贺澜茂刚欠身想着补救,方卓已离席来到当中。“今儿好兴致,我来凑个趣,到得仓促,也没有给带什么礼物,不如我来舞剑,一来助兴,二来算做是给王爷的接风洗尘?姐夫,可否把你的青云剑借我一用?” 列座哗然,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英姿飒爽的女子身上,最后又到落在慕容策的脸上。 青云剑是父皇亲赐,岂是随意玩耍之物。心里不快,也不好翻脸。“本王的剑,不是什么人都能舞得动的。” “能不能舞得动,舞过才知道!”方卓不肯回到座位。 方月上前来拉扯妹妹。“小妹,莫要逞强!” “巾帼不让须眉,你与你的姐姐,本王的四夫人真有几分相似。”慕容策趁机赞许着自己的夫人。 贺澜茂站起身,来到方卓的身旁。“贺某的剑可还入方小姐的眼?” 方卓拿过来,挥了挥剑。“将就吧。” 贺澜茂的剑比不上青云剑,但也是有些分量,寻常男子尚不能轻松驾驭,她却挥舞自如。贺澜茂不觉多望了她一眼。 端王府的宴会怎么能让外人抢去风头?慕容策玩味地望了望妻妹,说着话:“只是舞剑不免枯燥,恐怕贵客们看着乏味,不如请本王的五夫人弹奏一曲,助兴!” 那晚的精粹就是琴剑之争。这边,剑,眼花缭乱,舞,身姿伶俐。那里,琴声,波澜壮阔,衣袖,灵动飞扬。两者忽而一决高下,气势汹汹,忽而珠联璧合,美轮美奂。 观者大开眼界,无不赞叹。剑休,琴止。许丘最先喝彩,四周附和声起。慕容策端起酒杯,同众人共饮。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第44章坐收渔翁之利 那边,小福带路,引着宗凡朝藏音阁走。 不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纠缠不休。醉鬼穿着锦衣,嘴里说着孟浪的话。“这小脸真嫩,还带着香味……” “这位哥哥,你的嘴巴好臭,知不知道?离我远一点,好不好?” 醉鬼扑过去,搂住娇小的身躯。“都喊哥哥了,就嫁给我吧,跟着哥哥一起回府……” “哥哥,你喝醉了,看清楚了,我是男孩。” “大爷我就喜欢男孩……让爷抱抱,有重赏……”醉鬼猥琐地笑,恃强凌弱。 “我是女孩子!我真的是女孩子……放开我……” “女孩,本公子就更喜欢!今晚,就是你了……”醉鬼捉住柔细的脚踝拖拽。“逃不了,你是!” 一声声尖叫划破夜空。 宗凡听到熟悉的声音,快步上前,撕开两人,一拳挥向醉汉。 “大哥?”尖叫的人是酒儿。她的衣领被扯开,露着的双肩。酒儿并不关心自己。“大哥,他欺负我,把我的东西都踩坏了……”怀里揣的东西掉落一地。 那个醉鬼是严继。他摔得不轻,狼狈地趴在地上,还不忘叫嚣。“你谁啊,不想活了,本公子你也敢打?” “打的就是你!”宗凡用靴底踩住了他的脸。 一旁的小福去拉扯。眼看拦不住,一个劲的哀求。“宗公子……不能再打了……出人命,可是不得了……” “严继,你听好了,眼睛发亮些,别来惹我们宗家人!再有下次,别怪我,宗凡对你不客气!”双脚交替,胡乱踢过去。 严继满地打着滚,爬着逃。 宗凡拦到他身前。“谁让你走了?道歉了吗?” “不就是一个奴才吗,宗大人用得着小题大做了吗……” 事情闹开来,不好收场。小福不停地劝着。“严公子,您就说一声,又不打紧?” 地上,酒儿正跪着,捡拾吃的东西。肩膀圆润,肌肤白皙。 连声道歉的严继凑过去,贪婪地望着,厚着脸皮说话。“宗大人喜欢,拿去就是了……哪天玩腻了,宗大人记得送到严府,给我也高兴一下……”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宗凡又是一脚,将人踢飞出去。 严继摔了一脸的血,没站起来,被人扶着东倒西歪地走了。 小福唤来帮手规劝。一切已是过去。他低着声说话。“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宴席还没散呢,怎么就跑到王府里来偷吃了?” 偷吃?宗凡心里犯着嘀咕。酒儿为什么要偷吃?小妹可是宗家的小姐,在端王府好歹也是主子。怎么说得好像乞丐一样。 酒儿傻笑,也不做解释。刚才,她屋顶听折子戏,感觉有点饿,就去庖厨转了一圈,拿了些东西来。 “今天来的王孙公子,你可是一个都惹不起,趁着没人看见,快些走了吧。”小福又说。 一个奴才都能给脸色看。可想,小妹在王府的境遇不堪。宗凡心头很是不痛快,隐忍不发。 小福打发走人,扭郭头说:“宗公子,藏音阁这边请走?” 眼前的小路石子铺陈,两旁花木繁茂,清幽曲折通往藏音阁。 宗凡忽然转身,掉头大着步子离开。走在前边的小福没反应过来,只望见到他的一个背影。 另外,严继摔得鼻青脸肿,没再回到宴席。贺澜茂得到消息,匆忙赶到府门送客。正巧,宗凡也走出来。有人取来佩剑,送还与他。 严继挑着门帘,逞口舌之快。“宗凡,你给本公子等着,今儿的事没完!” “何必要等?不服气,现在你就给本公子下来!”宗凡抖开半截剑,拦截马车。 严继是京城里有名的放荡公子,绣花枕头一只。哪里是名门将后宗凡的对手?他缩回头去,赶紧离开。 宗家的后盾是宗太后,严家则是皇后的势力。两虎相斗,小者必死,大者必伤。端王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大事可期。 贺澜茂假意相劝。 宗凡嗤之以鼻。“我还不是替着王府的窝囊废出头!” 贺澜茂不解其意,一听而过,没去细想。 宴席接近尾声。曲子《花开富贵》响起,祥和热烈。舞动着的扇子花团锦簇,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一场宴会权贵云集,情势一目了然。端王府风光无限。虽然风光空有其表,但也算是个不错的开端。 宾客都散了。贺澜茂才说起了两虎相斗的事情。 慕容策频频点着头。如果两强不愿襄助,那么鹬蚌相争不失为契机。得意过后,不免心中疑问。“宗公子和严公子因为什么动的手?” “听说是为了一个小男孩……”眼神转向小福。 小福只好将事情经过描述一遍,严继说过的轻佻话语,以及猥亵的动作,还有宗凡的拳脚。 “严府里莺莺燕燕,还跑到外边招惹。”贺澜茂直摇头。 “那个小男孩是客人,还是王府的?”严府的眼线折损了不少。贺澜茂不免深问。 小福犹豫。“都……不是。” 酒劲涌上来,周身发热。慕容策揉着额头,有点不耐烦。“怎么吞吞吐吐的?到底是谁?” “回王爷……是丛酒。” “是酒儿!为何不早说?人呢?”一声高过一声。“ “走了。” “混账东西,谁让你把人放走的?” 言多必失,直言贾祸。小福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禁着声。贺澜茂解围。“王爷别着急,说不定,人还在王府里呢。” 一定是庖厨。慕容策大步流星出了伏轩院。 贺澜姿望着行色匆匆的男人,僵在院子中间,手中还端着醒酒的茶水。 “早点回去歇息,王爷今夜肯定没有空了。”贺澜茂说。 小福一路小跑,追上主子。院子里只剩下兄妹。 贺澜姿忍不住问:“大哥,王爷的心里是不是有其他女子了?” 夜空繁星点点。 贺澜茂深深吸气。端王不在意一城一池,却在意着人心所向。而,妹妹不在意争宠,却在意男人的那颗心。恰恰,世上最难得的是人心,最看不透的也是人心,最难守住的还是人心。 第45章不堪回首明月中 大将军宗琰从南边巡察归来,刚到京城,就奔向别院。 丛氏禀告一声。屋子里的灯随即亮起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门才被打开。 宗琰带回来了佛珠,呈现在元秾的面前。 佛珠有七串,分别是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和珊瑚。《般若经》称之为七宝,最为尊贵殊胜。每串佛珠皆由一个主珠,若干个子珠和一根绳子串成。主珠代表着佛,绳子代表法,子珠大概代表着……天下芸芸众生,世事一场大梦?每串佛珠的颗数都不一样,最多的一千零八十颗,最少的十四颗,二十七,四十二,一百零八颗都有。珠子浑圆,代表着圆满。 元秾抚摸着一颗颗的珠子,心潮腾涌。她的圆满又能在哪里? “喜欢吗?”宗琰悄然来到她的身后,屏气凝神,很怕惊吓到她。 元秾阒然无声。 这些年来,简衣陋食。她不吃宗家食,不穿宗家衣,就是居住的别院也是按年交付房租。所有的用度大都依靠着卖字画来维持。 丛氏偶尔做些针线活,卖点药草,贴补支出。 宗凡特意开了间药铺,变着法子给别院送银子。 宗琰了然女人的心思,牵住她的手。“这些佛珠并没有花费银子,都是我在各个寺庙求来的,七座寺庙,七位高僧。” 珠子被磨得光亮,斑驳着岁月的痕迹。 心若止水,勉强装出一丝丝欢喜。“将军,有心了!” 宗琰将佳人搂进怀里。 元秾半推半就。“将军说过,不再强迫我的?”身上没有华美的衣裳,发间没有璀璨的珠花,但,她依然妍丽。 宗琰抱住她,呼吸变得粗重,声音温柔。“别动,就让我抱一抱。” 娇媚的脸慢慢扬起,貌似顺从。“将军可以不帮端王,我也不怨,但不要再为难端王了。就当是为了我,不好吗?” 心头发窒。不曾参与刺杀端王,但还是点头答应。宗琰不想争辩,怕因此抹黑他在女人心目中的形象,希望他的默认让女人可以安心。 元秾依偎着。 记忆慢慢地被打开,伤口似乎又一次被撕裂,痛得无声无息。 那日,宁王府到处是掠夺,到处是血腥的杀戮,到处是丧魂落魄的奔跑,凄厉的哀号,绝望的无助。一瞬间,曾经的家园不复存在,变成人间的地狱。受伤的兄长最后对她说的话:活下去。她做到了,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代价是委身于仇人。 她藏到屋里,隔着窗缝亲眼见着宗琰追进院子,将剑刺进兄长的胸膛。元成望了望天空的飘雪和月亮,直直倒下去。宗琰提着剑闯进来,一步步向着她逼近。 当时的她惊若寒蝉,手里捧着一束白绫。她说:将军的剑用在我身上,太不值得? 宗琰浑身是血,望着眼前的她。她正值妙龄,瑰姿艳逸,款步姗姗。一句话让他羞愧到无地自容。将军应当在沙场上一展雄姿,而不是朝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举起宝剑。那双眼溢满着世间之所有。只望过一眼,便被她的眸子里的忧伤而淹没,今生再也放不下。 她褪去鞋履,蹬上凳子,站到桌面,向房梁抛着白绫,倔强地轻咬着唇,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踮起脚,白绫环首。那柄沾满亲人鲜血的宝剑割断白绫。她坠落。随后,她被装进箱子里带出宁王府,同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一起来到宗府…… 宗琰发现她在哭,吻着眼泪,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已然很是高兴,她能够收下佛珠,至少表明在尝试着接纳自己。他应该离开了。他的停留只能引出她更多的伤心来。 宗氏父子在堂屋相遇,一个要出去,一个刚进来。丛氏立在旁边,跟着尴尬起来。父子短暂对视后,随即擦肩而过。 宗凡隔着门板说话:“我来晚了。” “姑娘,公子来了?”同时,丛氏也在说话。 屋里,元秾泪水涟涟,凄凄楚楚。亲人皆丧命于宗氏的剑下,无一幸免。她苟活于世,周旋在父子间,痛苦煎熬。除去宗氏父子,最无法面对的人是酒儿,明明是亲生骨肉,但是她感到的是羞辱,仇恨和不甘。她甚至想过亲手掐死女儿。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顷刻被襁褓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所吸引。 门外,宗凡还在拍打门板。 元秾解开腰带,又松了松衣领。她不但要让父子反目,而且还要他们有朝一日同室操戈。“让他进来吧?” 微醺的宗凡一眼望见梨花带泪的女人,醋意大发。 元秾慌忙背过身子,整理着衣装。不想,宗凡从身后将她紧紧环住。“他为难你,是吗?” 元秾清晰,父子对着自己的爱是她的唯一武器。她没有去回答,而是任由泪水在面庞恣意地流淌。她要让宗凡看到眼泪,为了她心疼。 宗凡不但心疼着她,心几乎为了她心碎。“我们一起离开,让我来保护你一生一世?”说着话,一双大手箍紧柔软的娇躯,滚烫的唇落在女人脸庞和脖颈。 元秾用手掌抵住袭向她唇的男人。“可惜,先遇见他,秾儿再也不能……” “是我先遇见,不是他!” 那年,宗凡去宫中,遇到豆蔻年华的元秾,一见倾心。如果不是已有妻室,恨不能直接就娶回府来。元府惨遭飞来横祸,他求过父亲,饶过元秾的性命。父亲答应了他,不曾想直接据为己有。直到酒儿出生,他才发现心爱的女人还活着。 高大的身躯强势拥抱住娇小,痴迷地纠缠着。 “公子,你醉了。请回吧。” 院子的大门口传来声响,门栓一开一关。丛绍回来了。 元秾隐约放下心,感觉有了仰仗。 第46章中元节面具 雄鸡一声天下白。 端王府的庖厨,慕容策倦曲着身子在案台下面睡了一宿。全身酸痛,肩膀似乎受了凉,有些发麻,抬不起来。 晨起的厨子撞见自家的王爷,都唬了一跳,忙捂住打哈欠的嘴,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慕容策掸了掸衣角的尘土。“原来你们起得这么早?”甩下一句话,便和小福离开。 厨子们相互望着,刚刚站起身。紧接着,来了人。又是一阵慌乱,跪下去。 按说,庖厨不是示人的地方,一辈子也难见到主子一面。况且是一大清早,一下子见到两个正主。 贺澜姿来来回回打量着厨子。男男女女数十人,女子占了半数以上,都是有些年纪。这就奇怪了,王爷为什么跑到庖厨来?她在伏轩院墙外站了整夜。 伏轩院,慕容策悒悒不乐。 小福隐约看出主子的心思。“王爷想见小丛公子,可以问一问宗公子。他们是认识的。” 眼睛瞪了瞪。如果可以直接去问,何必苦等一夜。那时,慕容策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是酒儿。只是觉得酒儿频频出现在王府一定得到丛绍的帮助。宴会之夜,他们或许同时出现。他急于寻找能够辅佐自己的新秀。新秀一般与权势中心少有瓜葛,少有利益的牵绊,也就少了不可控制的变数。 脸刚贴到枕头,就来了回禀。严秀请求,回娘家去探望断了肋骨的弟弟。 严继昨夜回府的路上遇见了蒙面劫匪,又遭了一顿打。断了的肋骨说不清楚是宗凡踢的,还是劫匪打的,总之是断了,不止一根。 怎么都觉得这个劫匪是丛绍。慕容策睁开眼睛。“这样的事情也来伏轩院烦本王?叫她去问母妃。” 小福没有走,继续说:“还有,三夫人正在庖厨审问。” “她跑去庖厨审问什么?” “昨夜……有哪一个厨娘见过王爷。” 帏幔后传来一声冷哼。“动刑了吗?” “那倒是没有,就是拿出不少银子来悬赏。” “随她去吧。”困意全搅没了,头是欲昏欲裂。 那天以后,时不时在府内转悠,希望可以再次遇见,但是没有。 半个多月过去,中元节到了。家家户户祀祖,新米瓜果做为供品,行礼如仪。大街小巷,灯火通明。随处可见焚纸锭的烟火,戴着面具的人。无忧的小童提着纸灯笼奔跑着,嬉戏着。 酒儿也在其中,戴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手里拿着鸭腿,边走边吃。欢快的身影在人流中尤其明显。 站在西子醉的楼台上的慕容策,一眼就认出来。 半空落下花生。酒儿掀起面具,仰起头望着,就见到笑眯眯的男人。“沐哥哥!” 身居高处容易成为袭击的目标。贺澜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最前面。 工夫不大,酒儿跑进雅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炫耀。怀里揣的东西一股脑被掏出来,摆在茶台上。“今晚好奇怪,好吃的东西都被举得高高,也没有人吃。”经过几次犹豫,才下了手。“沐哥哥,分给你一只鸡腿。” 明明就是鸭腿。鸡和鸭都不分,这个小迷糊还真是迷糊。 鸭同“压”音,有压制邪气之意,是中元节必备的吃食。 小福俯身说话。“王爷,这个怕是供品?”供品是给鬼神吃的东西,不恭敬,更加不吉利。 慕容策没有理睬,欣然接过鸭腿,用手撕成肉丝再送进嘴里,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对面。 酒儿双肘抵住桌面,探着身子贴近他的脸,盯住了望。“沐哥哥的样子怎么和我娘亲吃馍馍一个样儿?” 小福站着不动,贺澜茂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心下觉得两人很是多余。“酒儿,你认识宗公子?” 酒儿下意识地点过头,马上又摇头。“哥哥不让说。” 楼梯一阵响。柳掌柜端来茶水,倒了碗,拿到慕容策面前。慕容策转而递给酒儿,喝的是第二碗。 屈尊纡贵的端王让在场的人大为吃惊。 茶水有些烫嘴,喝起来不痛快。酒儿吸溜好几声,丢了回去。 小福随着柳掌柜离开,只剩下贺澜茂一人杵着不动。“你哥哥丛绍也认识宗公子吧?” “当然认识了,哥哥和大哥学的剑,我和哥哥学着飞到墙上。” “本王记得,你的娘亲才是你哥哥的师傅。” “我娘亲教哥哥写字,读书。” “是治病的书吗?” “是打仗的书,怎么打赢的书。我大哥有时候也会教哥哥。” 宗凡是丛绍的师傅。实在是出乎意料。 除了意外,心里还有点失望,仿佛受了打击一样。看来,收服丛绍还要破费周章。“酒儿,你住在京城哪里?” “哥哥说,不能说。你们和端王认识。” 贺澜茂同样好奇。“没关系,你说出来,我们不告诉别人,包括端王?” “不告诉你,我只告诉沐哥哥。”酒儿翻身,跃过茶台,来到慕容策的身边,凑到他的耳朵说:“我住在端王府。” 瞳孔一放一收。慕容策摸了摸发痒的耳廓,更换了问题。“京城里没有住的地方,为什么不回山里的小屋住?” “过几天就回去,哥哥也回去。娘会给我们做好多好吃的东西。想一想都要流口水…”酒儿吸允着油渍的手指,浮想联翩。 柳掌柜拿来不少吃的。果子,熏肉,还有点心,应有尽有。“小公子,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不要吃了!” “不吃了…”酒儿摇晃着脑袋,掏出布袋把东西尽数装进去。“我早就吃饱了,不过可以把这些带给我妹妹吃。” “你的妹妹和你一起住吗?”慕容策问。 “住在一起,我们还睡一张床呢。不过,我还是喜欢和沐哥哥睡在一起!”酒儿坦荡地回答。“暖和。” 小福端来盆温水。酒儿埋下头,喝了好几口,用着衣袖擦擦嘴角。 贺澜茂忍不住讥讽。“你不会是饿死鬼投胎吧,洗手水也喝?” 慕容策拿起盆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手。“今天晚上鬼最大。” “我最大!”酒儿重新戴上面具,扛着布袋子,已然走到门口。 “酒儿,这是又去哪里?” 酒儿站在门口,扭身说话。“娘亲在船上放灯,我要去河边看一看!” 慕容策起身,跟着离开雅室。看着架势不是送客,是要一同前往。贺澜茂极力反对,却是劝不动。 酒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而回头望望。一脸的笑颜仿佛拨开树丛的她。 慕容策恍惚回到那个天色湛蓝,阳光温暖,清风徐徐的午后。 第47章不要见面了 大运河穿城而过,水面飘浮着河灯,方的,圆的,船形的,莲花形的,多如繁星。哪怕是一片叶子驮着一盏烛火都要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星星火光点缀着河面远远望去仿佛是天际银河。 人流逐渐朝着水边聚拢。月桥成了热闹的去处。很多的人走下石阶,蹲在水边放掉河灯,寄托着思念。还有人乘船来到河水深处,捧着河灯放逐最远方,祈福许愿。小船被烛火环抱着,仿佛是一座孤岛。 船埠的台阶上,酒儿静静地坐着,等待着。安静时的她,身上透着清纯。 眼前是灯火映照得光亮的水流,身后是喧嚣的人流。好像一处是光亮人间,一处是黑暗冥界。 半明半暗的中间有着并肩而坐的他们。慕容策牵住身边人的小手。酒儿有点疲倦,顺势依偎进宽大的怀里。 小福站在不远处的桥头,看着展颜的主子,忽然间也跟着欢喜起来。只是看着紧紧挨在一起的头,有着说不清楚的感觉。这样的主子让他觉得不一样,揣摩不透了。 人流中穿梭着一群人,衣装相同,还戴着清一色的白面具,杀气腾腾朝着船埠而来。小福感觉不妙。“王爷!” 没等他跑过去,那群人已是抽出背后的剑,涌向船埠。 河岸放灯的人吓得四散。 慕容策惊起,在刀剑乱舞中,扯着酒儿在台阶上辗转腾挪。手里没有剑,又要顾及着保护身后人,只剩下被动的躲闪。 光是躲闪肯定是不行,使出拳脚,伺机夺过一把剑。剑对着剑,依然还是在躲闪,但冷不防的反击,便是致命的一击。 这时,贺澜茂刚好带着人赶过来,看清楚情形,做出吩咐。“只可救王爷一人!” 顷刻,贺府的人围过去,加入混战。白面刺客个个身手不俗,相互间有照应,有阵法,似乎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贺府的人只是将端王护在当中。 久久不能得手,白面刺客转而袭击酒儿做为钳制。起初,酒儿还知道躲闪,望见大摊的血迹,吓得抱住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贺澜茂有意将酒儿暴露在乱剑之下,甚至不着痕迹地去阻拦可能的护佑。 一把剑朝着酒儿袭去。另一把剑飞来,解了围。 哪曾想,又冲过来一人,挥剑直劈。刚飞出剑的慕容策抱起酒儿,闪电侧身,拿着脊背抵挡剑锋。只听到一波刺耳的声响。 河心的一只小船悄然靠近船埠。离着岸边还有一段距离,腾空飞过来两个红面人。双剑齐发,刺穿了挥剑的白面人。 几乎同时,桥头跳下数十人来,蒙着面。 一时间,情形变得复杂。 其中红面的一人抬起剑锋向着白面刺客指了指。后来的蒙面人得到命令,纷纷冲上去。 顷刻,白面刺客不支,逃走。 一个红面人带着人追过去。剩下的红面人俯身,去摸酒儿的头。 酒儿受到过度的惊吓,猛然对着一张红脸的鬼面,急急蒙住了眼睛钻回到怀里。 “这位公子,可否露出真颜?与本王相识,相交?” 那人默然,望了望缩在他怀里的酒儿,跳回到来时的船上。 船缓缓驶离。船舱里点着烛火,窗口映出一个女人的倩影。船头还站着略微年长女人,翘首而望。 其实,慕容策已是认出红面人。追刺客的是丛绍,最后离开的是宗凡。只是不知船舱里的女子是谁? “既然出手相救,又为何畏首畏尾?”贺澜茂疑问,目送着小船离开。 既然无心相救,又为何大言不惭?慕容策早已识破挚友借刀杀人的手段。“他们救的人不是本王,就好像你救的人是本王一样。所以,又何必告诉我们,他们是谁?” 面不改色,避重就轻。“王爷,知道他们是谁?” “本王的……远亲。” “王爷,您没事吧?” 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他的后背。衣服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软猬甲衣。 “还要,谢谢贺公子的大礼。”慕容策面似冰霜,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管怎么说,酒儿曾救过他的命,贺澜茂竟然借刀杀人,岂不是恩将仇报。 不知为什么,京兆尹的巡夜迟迟没来,想必是被人刻意耽搁在某处了。 一行人匆匆离开船埠。 酒儿发现布袋子不见,急赤白脸地索要。出了西子醉,一直都是小福拿着的。慌乱中,失手掉进河里。这会儿,早被河水冲得无影无踪了。小福装模作样地寻了好一阵子。结果自然是让酒儿继续失望。 慕容策安抚着她。“一会儿,装上两大布袋给你带走!” “真的吗?沐哥哥对我真好!”酒儿挽住他的胳膊,蹦跳着。 “酒儿,王府有一处老宅始终空着,你又没有固定住处,要不你和哥哥住到那里去?我们见面也方便一些。” “我才不要,每次遇见沐哥哥准没好事儿。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酒儿说完,就跑开了。 “喂,喂,喂!还没有给你买吃的呢?”小福喊着。 酒儿只是挥挥手,头也不回,消失在攒动的人群里。 甜蜜的幸福感已然随着小小身影的远去而一点点消弥,直到空空。慕容策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慢慢地走在黑色夜幕中。他想要天天见面,酒儿却说永不相见。 那条小船还在河心游弋。 船舱里坐的人是元秾。宗凡刚躬身进入。她便问:“他可安好?” “酒儿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元秾神色紧张,关切地说。“你知道的,我问的是王爷。” “王爷也很好,毫发无伤。”宗凡策划刺杀,一半是因为宗太后授意,一半是因为心头的妒忌。心爱的女子日日为端王祈福,早有恨意。此刻的恨意更浓,女人的关心竟然超越亲生的女儿。 “这一次怕不是太后吧?”七宝佛珠出自南方寺庙,便断定端王遇刺,宗琰并不在京城。那么,只能是宗凡。偶尔,丛绍的只言片语也证实她的猜测。 “丛绍去追刺客了,估计不久就能回来!”宗凡同样想知道今夜的幕后主使。 第48章石破惊天 丛氏落下撑杆,收起船桨。 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莲花河灯铺满桌面。 元秾舒展着花瓣,慢悠悠地说。“端王在,我便安好。如果不在了,明年的今日,不知道谁来河边为我放灯?” “大可放心,端王又不是纸糊的,没有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如果公子出手呢?” “我?只配与你下下棋而已。”宗凡多少有点心虚。京城第一女,不是浪得虚名,素来足不出户,便晓天下事。 暑气渐散,流波送凉。水声潺潺,似乎来自远处的一声声被压抑着的呼唤。“今夜,多亏有公子在。秾儿代替王爷谢过公子。” “救自家的小妹,哪里需要谢字?” “那秾儿就公子答应过了。” 宗凡微微点头,似有犹豫,似有勉强。其实,就在刚才,他已然动摇了继续加害的想法。那一剑如果不是端王挡住,小妹怕是就没了命。 元秾掩上面纱,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宗凡紧随在后边。 虽然血戮宁王府,他没有参与,但他毕竟是仇家的人。 即使介怀,也只能接受。 当年,任何一场杀戮,宗凡都不曾参与。一双手难得的干净。 着实让人对他恨不起来。 元秾点燃一盏,递过去一盏。河灯经由宗凡的长臂送到水面。花瓣团簇,灯火幽明。一盏盏河灯轻轻地跳动,慢慢地飘远,仿佛春日里凋零的残红, 祖母,母亲,五个兄长,十七个侄儿,十六个侄女,还有个一个小侄孙,再加上姨娘,诸位嫂嫂,那场浩劫,六十六位亲人殒命。府上的奴婢不计其数。 丛氏为那些奴婢折叠了纸船,同六十六盏河灯一起放进河水里。 最后,元秾念起《地藏经》,祭奠亲人,超度亡魂。 端王府。 贺澜姿一直没睡,在等着夫君。偌大的王府她是最先知晓王爷出府遇险的事情。 转弯处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奔向前,扑到来人的怀里,难掩劫后重逢的激动。“王爷,可是回来了……” “五夫人怎么还没有睡?今晚阴气重,不好来回走动。” “王爷也是知道,还出府去……要是有个好歹……”眼圈红了,话哽咽得说不下去。一只手胡乱捶打着男人的胸口。 不远的地方传来琐碎的脚步声,还有陈嬷嬷的说话声。许太妃匆匆赶来。 相拥的身体立刻分开来。“去伏轩院等着本王?” 贺澜姿害羞地点了点头。 慕容策目送着她离开。忽然间,脚踝被抓住。扭身,拳头挥下去。 树丛后面,酒儿两只手捂住耳朵,仰望着挥向自己的拳头。一双眼瞪成了斗鸡眼。 这么快就见面了。慕容策有些惊喜,收起拳。 酒儿将他拉进树丛深处,一起蹲下身子。 他们发出的沙沙声惊到走在最前面的小福。“谁?” 随即,酒儿学了一声猫叫,拾起一块石头顺着草丛扔出去。 陈嬷嬷说:“王府里的野猫也是太多了。” 四下见不到人。 许太妃问话。“王爷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这会儿去哪里?” “刚才王爷和五夫人说话,奴才就站得远了些。兴许是回伏轩院了?” “怎么又是她?除了五夫人,你们王爷还找过哪位夫人?” “还没有。”小福如实回答。 陈嬷嬷接着问:“留宿伏轩院的夫人呢?” “也还没有。”小福不敢隐瞒。 “这都回来多久了?”许太妃有些不满。 “王爷,前不久不是伤到了吗?” 陈嬷嬷问:“伤不是都好了吗?” “好多了,胃口好,睡得也好。” “他倒是睡得着……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个孙儿……没有世子,这个王府……” 三人说着话,走远了。去的方向是伏轩院。 酒儿戳了戳身边男人的心窝。“沐哥哥的胆子也太肥了,端王的夫人你也敢抱。我可告诉你,这个大姐姐心眼可坏了,施姐姐就是被她弄死的……” “哪个是大姐姐?” “笨死了,就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大姐姐,太妃啊!” 慕容策猛地捏住酒儿的胳膊。“七夫人是怎么被弄死的?” “你想掐死我啊?”酒儿掰开铁钳般的大手,沿着墙根朝庖厨溜达。 “一看,你就是在乱讲。”说话声变得很随意的样子。 “谁乱讲了?”酒儿折下一节树枝,拿在手里把玩。“我亲眼看见的,竹晓斋的小姐姐们也都看见了。贺姐姐那么漂亮,你可不要害她,搞得她和施姐姐一样就不好玩了。” “酒儿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个大姐姐送了一碗药给施姐姐喝,施姐姐就没喝,然后就死了,淹死的……” 慕容策听着,放缓脚步,转眼就不见人。 酒儿早已越过墙头,蹦跳着跑去外院。 娇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再也没有一丝响动。慕容策依旧站在树丛里,脊背倚靠着墙。 离开的三年物是人非,不仅是朝野,而且还有王府。今晚的挚友借刀杀人,曾经的刚正不阿变得不择手段?更是无法想象,温婉的母亲毒害儿媳的场景。 伏轩院,婆媳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再也坐不住了。随后,田岱燃起火把,寻到墙边,才寻见人。 慕容策脸色难看,以身体不适为由打发走女人们,独留下田岱来。“七夫人怎么死的?” 田岱犹疑。“这个……太妃不让说。” “好一个不让说?你是慕容王府的管家,还是许太妃府的管家?” “王爷知道的,七夫人素来与太妃不睦,太妃也不大喜欢七夫人,而且……”田岱说到后来,变得吞吞吐吐。 探到面前的树枝猛地被折断,发出断裂的脆声。“难不成还要动刑,才肯说吗?” “好像,人死了以后,才发现怀有身孕……太妃也是懊恼,所以,才……不让任何人提起……王爷,千万不要怨恨太妃,太妃也是无心的。王爷,华年正盛,那些个不愉快就都忘了吧!” 慕容策喊住准备通风报信的小福。“还有你,想好了,自己是谁的奴才?” 第49章母子间的嫌隙 小福收起刚刚迈出去的腿,缩回来,侍候在左右。一直等到田岱走,才说话。“王爷,有什么,还是直接去问,不好只听一个人的话。” “放肆,还敢教训起本王来了!”田岱的话不能完全相信,酒儿的话总不能是假的。 眼见着,母子间的嫌隙越来越深。小福心急,闷着头回到伏轩院。 田岱去而又返。 小福没让他进屋,挡在二门外。“王爷已经睡下了。” “那我就去回掉贺公子?” 院子里没有见到人。 “贺公子在哪里?” 田岱有意抬高嗓门。“贺公子正和太妃说话呢,既然王爷已经睡下了,我就知道怎么回太妃的话了。” 趾高气扬的背影叫人莫名地恼火。小福第一次见到田岱,就不喜欢他。他们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如果不是因为小福守皇陵,哪里轮得到田岱来做王府的管家? 夜已深。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贺澜茂不会星夜前来。不等侍奉,慕容策自己穿好衣服走出来。“小福,你去迎一下贺公子。” 幸亏,小福赶过去。 贺澜茂被太妃绊在府门,进不去内院。 “澜茂,你与王爷自幼就在一起。但现在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娶妻生子才是正经事。从今往后,你就不必没有白天黑夜地跟着王爷!本宫,只希望策儿做一个太平王爷,平平安安。贺公子,还是请回吧!”话说得含蓄,意思却表达得明晰。不要挑唆端王谋权篡位,惹来杀身之祸。 田岱按照吩咐,领着人朝府门走。 小福拦住。“贺公子,这边请!” “福公公,刚才不是说王爷已经睡下了吗?”田岱针锋相对,支出手臂。 小福嫌恶地拨开阻挡,开辟出路径。“贺公子,随我来,不要让王爷等久了。” 田岱追着许太妃方向而去。贺澜茂无不担忧地说:“如此一来,太妃怕是不高兴,王爷也不好做人?我是不是回避?” 小福不便发言,只管前边引路。 慕容策第一句话就问:“母妃与你都说了什么话,耽搁这么久?” “太平王爷。”贺澜茂点名要义,注视着对方神情的变化。 变化极其细微,不易被察觉。即使察觉,也难以看出其中的含意。“说正事。” “刚刚跟踪的人回来,戴着面具的刺客是卫尉方廉的手下。” 方廉是君王的心腹,四夫人方月的父亲。一个是亲生兄弟,一个是岳丈,却要结果他的性命。已是想到了,神色不惊。 “还有丛绍,他也跟着去了,和方廉交过手,还负了伤。” “怎么可能?”三个方廉也未必能伤到丛绍。“一定是看错了。” “说来有趣,是被自家人误伤到的,还算躲得及时,不然……” 慕容策显出关注。“丛公子可有大碍?” “小伤。他受伤后,兜兜转转去了宗府的别院……王爷慧眼,这个丛绍,方廉都是奈何不了他。如果不是误伤,方廉都逃不脱。不过还真是奇怪,母亲做奴婢的,还一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样子?”贺澜茂隐晦地嘲讽。 自家的药膏都能卖出金锭的价钱,何必去做奴婢呢?慕容策在想,在说。“怎么母亲是奴婢,儿子就一定是奴才的样子?他们两兄弟,本王都很喜欢。” “王爷只是喜欢,没有其他吗?”贺澜茂半开着玩笑试探。 河边,不假思索的舍身相救已然是回答。 那晚,贺澜茂留下来,睡在伏轩院的侧屋。 月笼轻烟照无眠。 慕容策有意无意地将臂膀摸向身边的空位,想念着相拥而眠的那些月夜。说不好是因为孤独才想念,还是因为想念感觉到愈发的孤独。有一刻的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的脆弱,渴望身边存留着依靠。只知道柔软依靠坚强,却不知道那份柔弱的存在同样是坚强的依靠,有了柔软的陪伴才成就了坚强。 天一亮,二人坐着马车去了京郊天度山。颠簸的节奏让慕容策打着盹,睡去。 梦里,宗凡挥剑劈来。酒儿护在他的身前,鲜血泊泊从胸口流出来。心狂跳,惊出冷汗。“酒儿?”慕容策大喊着醒来。 车马早已停住,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里边。 门帘掀起,探进来一张脸。青云剑倏然出鞘。看清是小福,慕容策缓缓收回剑。 “王爷,可醒了?”小福说。 听着说话的语气,他睡了许久。 小河流水潺潺,马车到了天度山脚下。不同于上一次,这次出行,随从众多。马车被密密麻麻的护卫所包围。 护卫中的一人引起慕容策的注意。他是柳锟,三夫人柳玫的弟弟。按照皇旨,他应该在南边的烟瘴之地服苦役。 慕容策微微皱起眉头。“他怎么在这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贺澜茂含糊其辞。 回答不重要,只是借着提问来表达责备。看来,要尽快将柳堂弄回京城。否则,柳锟早晚是敌手攻击自己的把柄。 抗旨不尊,私自回京,那是罪上加罪,说不定难免一死。他们可都是姩儿的至亲,一个都不能有事。 “他几时回来的?” “和柳掌柜一起。” 守皇陵三年,西子醉开张三年,柳锟回京三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怪,柳掌柜待在京城,原来是在照顾小主子。柳锟不是住在西子醉,就是在贺府。其他的护卫大致近似,都是元家旧部。 “又没有人认得他。不如留在王爷的身边。小福虽然尽心尽力,但毕竟不会拳脚,又不会兵刃。关键时刻,还是指望不上。王爷就少一个贴身护卫?” 脚下的河沙松散绵软。心想着拒绝,又怕挫伤了他们的热情,他们的忠心。慕容策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前面有辟路的先锋,后面有殿后的庇护,浩浩荡荡朝着小屋走。 小屋里,丛氏正在给儿子清洗伤口。伤口在小腿,皮肉外翻,原本不是太深,没有及时包扎,才变得严重。 慕容策望见屋内的情形,退回身子,站在院子里等候。 第50章偶然得之 护卫都被留在半山腰。 背着身子的丛氏并没有留意到来了人,一边缝合着清洗过的伤口,一边念到着。“酒儿没长大,你也没长大,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了……药草园子是可以拿来胡闹的吗?药也是可以拿来玩的东西吗?王爷找见了,也不和姑娘说一声,姑娘有多担心?真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了……成天和公子嘀嘀咕咕,都在嘀咕什么?神神秘秘的……谁亲,谁疏,都不知道了?真是越来越混账,你是想气死娘吗……照顾不好酒儿,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了?” 念到里明显含着训斥。一针针扎进皮肉去,再一针针穿出来,那是一阵阵的疼。丛绍一声也不吭。没有疼痛的呻吟,也没有一句辩解。 念到完了,伤口也缝合好了。 丛绍来到院子,迎接客人。 慕容策惊诧。印象中,丛绍从来没有对着自己施过礼,恭敬竖起的手心没有刀刃。 屋子里,丛氏还以为来了求医问药的,没太着急,依旧背着身,点验着药罐罐。她是人高马大,如果只看身形,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男子。丛绍的相貌酷似母亲。 慕容策穿过丛氏的衣物,大概是猜出她的身份。“见过夫人。” 转过身来的丛氏警惕地望着来的生人。“这位公子是谁啊?” “娘,他就是端王爷。”就是说话也变得谦卑起来。 丛氏一惊,微微施礼。“村妇见过王爷。” 慕容策说:“万不能受,夫人的两位公子都是本王的救命恩人!” 丛氏发怔,目光转向儿子。 “王爷说的是酒儿……”丛绍神态有些不自然。“还有我……”仅仅是为了解释显得合理,才加上自己凑数。 寒暄一阵子,贺澜茂命人呈上礼物。 护卫捧着托盘,整齐地立于屋外。 小福折返将托盘端进屋,摆满桌子。金锭、银锭各一盘,绫罗绸缎各一匹,玉佩成对,玛瑙手镯成双,琳琅满目,光彩熠熠。 丛氏只是匆忙一瞥,没有一点流连。 若非贪婪,便是高洁。唯恐办砸了差事,贺澜茂心里一阵忐忑。“夫人,这对手镯是少有的质地,黄中带有红色,纹理绮丽……您再好好看看?” 丛氏轻笑。“红为贵,黄显尊,两者一体成一物,着实稀罕。可算是无价之宝,不是我等寻常之辈染指的物件。” 慕容策说:“哪里,夫人喜爱,入得眼,它才是物件,不然也只是一俗物。” 贺澜茂一阵惭愧,掀开最后拿进屋来的托盘。 左边是一把没有鞘的短刀,右边是一本破旧的医书。母子的眼睛同时放出光芒来。 旁边,丛绍拿起短刀,爱不释手。 那本医书是竹简版的《素问》,皮条穿过竹简,连接成册。丛氏颤抖着手去抚摸皮条,继而搂住书,跑进屋里失声痛哭起来。 竹简是亡夫的旧物,断掉的皮条还是她亲手修补,打的结。 丛绍进屋安抚着母亲。片刻,丛氏走出来。“请问这位公子,竹简从何而来?” 竹简在贺府,束之高阁,随手拿着来充数。“偶然得之。”贺澜茂答得谨慎。 “求公子,据实相告。”丛氏说着,就要跪身,被周围人拦住。 “不可隐瞒。”慕容策严肃地说。 “回夫人,竹简是在家父的书房里发现的。” “公子可是姓贺?”丛氏大着胆子问。“贺钺霆贺大人是公子什么人?” 贺钺霆是贺澜茂的父亲。贺澜茂一时不明,不敢表明。 慕容策直言不讳。“贺大人是贺公子的父亲,也是本王的岳丈。夫人认识贺大人?” 丛氏叹息,掩面哭泣。 当年,夫君在皇宫死得不明不白,被诬陷成窃贼。尸首都没来得及收殓,母子就被追杀。丛氏怀有身孕,带着年幼的丛绍有家不敢回,无处藏身。后来想起,夫君曾救过贺家三小姐的命,前往贺府避祸。 不久,丛氏早产下女儿。女儿先天不足,没活多久,就没了。这时,宗家别院寻乳母。贺钺霆一番劝说,母子才去了宗家做奴婢。 丛氏擦了擦泪水,看了看短刀。“贺公子,这把短刀连个刀鞘都没有,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也是在家父的书房……和竹简一起放在锦盒里。” 看来,贺钺霆一直在暗中查案,夫君的死因。出事前的那段日子,夫君恰好在温习《素问》,时时带在身边。 “绍儿,给贺公子跪下……” 丛绍一头雾水,站着没动。 “你记好了,当初,你爹爹的尸首是贺钺霆贺大人找回来的,贺家就是我们的恩公。” 当年,虽年幼,但已记事。丛绍立刻跪下来。“贺家大恩,丛绍铭记。” 母子再次进到屋里说话。 一扇门之隔,字字句句听得清楚。 丛氏边哭着,边断续地说着。“当年,你爹爹的尸首,娘看过……” “一把短刀刺穿了胸口!” “当年,贺大人答应过查出害死你爹爹的真凶。” “这本医书是你爹爹的遗物,短刀被贺大人放在一处?绍儿,你可是明白了?” “绍儿明白!找到这把短刀的主人就能找到杀父仇人!”丛绍低吼着,搂住母亲,强忍着泪水。 屋外,慕容策略显不快。母子去了院子,才细问。“那把短刀,你可仔细看过?” “没。还没来得及……” “还真是偶然得之?” 谢恩的大礼准备得太过敷衍。医书破旧,短刀没有刀鞘,这些好像无意,更像是有意。 “王爷放心,回头我给父亲修封家书,一切就都明了。是真是假,是敌是友?” “不着急。”难道别人就想不到修书吗?谁会扯出个一戳就破的谎。明显,一切都是真的。“还是等贺大人回京城。” 中间,小福跑来,低声回禀。“王爷,四圈都瞧了一遍,没见到小丛公子。” 慕容策没心思理会其他,继续着问话。“那把短刀上边就没有刻什么字吗?” 贺澜茂说不上来,只是摇头。他根本就没认真看过。无非是拿着两样东西敲打丛绍,破书嘲讽其自恃才高,短刀威胁其臣服端王。 第51章真心相邀 院子里,母子忙碌起来,宰杀竹丝鸡,揉面蒸馍。馍馍送给了隐身在树林的护卫,满桌的饭菜才是用来款待贵客。 慕容策望见站着的丛氏,站起身相邀。“夫人,请坐。” “王爷在,贺公子在,村妇不好同席!”几次邀请,几次谦让,丛氏才坐下来。“听酒儿说,王爷之前受过伤,这个鸡肉,还有老山参最是合适恢复元气。” “夫人,费心了。”慕容策刚夹起一块鸡肉便被人抢走。 贺澜茂扔在自己的碗里,也没去吃。 场面陷入尴尬。小福拿来水瓢。“王爷,是不是净下手。” 只好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贺澜茂追出去,想要说话。慕容策竖起手阻止他。 人回到饭桌,每每要动筷子,旁边就传来咳嗽声。 丛氏茫然。“王爷可是有什么忌口,村妇疏漏了?还请贺公子直说?” “不是本王挑剔,只是身边的人太过关心。”慕容策侧过身,突然相邀。“夫人,本王在京城有一处老宅,闲置多年,前几日,我和酒儿说过,让他们兄弟住过去。酒儿挺高兴,没有反对。不知夫人和丛公子意下如何?” 茫然的丛氏更是茫然。“酒儿不是住在王府吗,怎么好好地要住到王爷的老宅去?”已然成婚,又被丢到别处,岂不是打入冷宫。酒儿是失宠,还是与诸位夫人失和? 桌子下面,丛绍踢了踢母亲的脚。 慕容策问:“酒儿几时住进王府的?”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酒儿不是和王爷……”成亲二字还没说出来。 旁侧的丛绍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去踢母亲的脚。 “夫人,可是知道酒儿住在端王府的哪一处?”慕容策继续问着。 这一次,丛氏愣了愣,望向自己的儿子。 丛绍随口说。“那要看酒儿的心情,莲御馆,竹晓斋,凤栖苑……” 三处都是荒废闲置的院落。凤栖苑里的花草树木还有人在打理,剩下的干脆贴上封条,加了锁。藏身于此,再合乎情理不过。 酒儿不识字,丛绍又是从哪里得知院落的名字。除非,屡屡到访,才会那么熟悉。 “看来,丛公子去过王府?” 既然失言,就坦直承认。“去过。” “何时?”又是一声追问。 “王爷娶九夫人时,讨过糖吃,还抢到些碎银子,在地上。” 酒儿出嫁,丛绍送一路,难受一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么小的妹妹怎么就做了人妻,再难相见。 夜深,王府彻底安静下来。他悄然跃墙而入,找遍里外院,才在藏音阁找到酒儿。满地是僵硬冰冷的八具尸首。幼小的酒儿倒在床榻昏迷不醒,无人理会。 仇恨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在内心播种。他疼爱酒儿,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就算去过府门,也不可能知道内府院落的名字。擅入王府很容易让人怀疑成细作。丛氏忙说:“绍儿去王府,也是为了酒儿。请王爷不要多心!” 这时,酒儿摇着小树枝,蹦跳着跑进屋来。“娘怎么就自己回来了,酒儿在后山等半天……”一扭头,望见来客,声音高起来。“沐哥哥?你怎么又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见面的吗?” “本王是来送谢礼的,感谢救命之恩。” “那沐哥哥记得离我远一些。” 慕容策着实难堪了一回,低了低头。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王爷,您多担待。都是被村妇宠的,也没个深浅。” 小福接话。“哪里的话,我们家王爷可是打心眼里喜欢着小丛公子呢!” “酒儿可不是公子……” “娘,你看酒儿,她又在喝冷水!”丛绍打着岔。 果然,酒儿掬着水缸里的水,正在喝。 丛氏扭身,一把将她扯回到桌旁,朝着主座的空处努了努嘴。“还不坐到王爷身边去?” “才不要。”酒儿撇了撇嘴,挤到丛绍身边坐下来,率先动起筷子,每样菜都吃了一口。 “王爷,您别见笑!这孩子从小的时候,口就急。吃奶都能呛到,呛到也不撒开小嘴……”丛氏慈爱地注视着,抚摸着酒儿的头。“慢着点,酒儿,也不怕王爷笑你?” “沐哥哥笑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像娘亲……”狼吞虎咽的中间抬起头。“沐哥哥,你笑一个,给我娘看!” 慕容策面色深沉,没有丝毫笑意。 “就现在!快一点!”酒儿按着桌沿,探着身子,完全是命令的语气。对面,眉梢上扬,面色一凛。她吓得跌回到座位上,抿着嘴唇,和他对视。 丛氏用着眼角望见他们的模样,微微一笑。“好了,娘见过了,王爷刚才已经笑过了,娘都看到了。” “是不是特别好看?” “喝口汤,别噎着了。” 吃过饭,母子去后山上坟。酒儿跟着一起,四处采着野花。 忍了半天,疑了半晌的丛氏终于问出来。“绍儿,来的人真的是端王爷吗?” “没错,只是……王爷还不知道酒儿是谁,只当是我的弟弟。酒儿也不知道王爷。” “荒唐!你怎么也不说?” “我就是怕,酒儿再吓出毛病来,娘也不忍心,酒儿再灌上两年的苦药?” “算了,就这样吧。反正,酒儿还小……早晚一天,他们都会知道……” 半个时辰,到了后山一处僻静的地方。坟头的杂草被人清除干净,堆在一边,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明显,刚刚来过人。 “酒儿,你刚才见到什么人了吗?” “没见着,就我一个人。” “那就奇怪了?”丛氏四下张望,一眼瞥到酒儿沾了草汁的手。“这草是酒儿拔的?” “对啊。”酒儿点头,举起潮湿的袖口。“我还把它擦了好几遍,怎么又脏了……”说着,跑到墓碑前,哈一口气,擦一下。 坟前,《素问》竹简被拆分,一根根燃烧着。“恩要报,仇也要报。只要姑娘如愿了,就都了了。今天,当着你爹爹的面,娘要你立誓?” “娘是要绍儿帮助师傅……可是,他那样对待……”丛绍望向酒儿。“他不配!” 元秾的心愿是扶持端王为皇。 第52章非一狐之白 丛氏淡然。“他不配,谁还能配?难不成姑娘的见识还不济你了?” 这一遭,丛绍没有质疑,跪在墓碑前。“告知父亲英灵,绍儿在此立下誓言,那人若能善待酒儿,绍儿定助师傅完成宏愿。” 小屋里,手指敲打桌子,脖子伸过几回,总算将人盼回来。 只有酒儿一个人。她的胳膊上挎着大箩筐。里边装满着蒲公英,栀子,还有金银花。 小福接过箩筐来。“小丛公子,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 “娘和哥哥有事,先回京城了。” 贺澜茂警惕。“走得这么急,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爹爹要过寿辰了。” “你的爹爹不是已经……那刚刚,酒儿是去给谁上坟了?”慕容策问。 “那是哥哥的爹爹……沐哥哥,你爹爹过寿辰,你都送什么东西给他?” 慕容策一怔。父皇在世时,每年的寿礼都是煞费苦心,早没有骨肉间的亲情,剩下的只是宫闱之争。如今,他离开皇宫,甚至还离开过京城。然而,萧墙之乱始于萧墙却难以止于萧墙。他想忘记自己的端王身份,但是总会有人拿着刀剑提醒他是谁。 小福代替作答。“我们家王爷,哪里是平常人可以比的,小丛公子问了也是白问。” “怎么就不能比?小瞧人。” “说了,小丛公子也买不起,买得起没处去买。” “有什么了不起,你说说看,都有什么?” 记忆犹新,了若指掌,娓娓道来。“碧玉不老松,红翠双鱼佩,江山锦缎绣,黄龙玉寿桃,歙石龙雕砚台,沉香木刻不老翁……还有,狐白裘。”先皇的生辰礼物无一不是小福经手来操办。 那一年,是哪一年?慕容策有点记不清楚了。 那一年,师傅翟理光讲到: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千镒之裘,非一狐之白。这句话暗喻治理天下的君王需要诸多人才的辅佐。于是,他挖空心思找来狐白裘做为生辰礼物送给父皇。父皇问起原由,他便卖弄那一句话。父皇听过之后怡悦。 父皇的最后一年,他送得寿礼是神兽玉樽。兽与寿同音,樽之酒器,酒又与久同音,以期天人同寿,长长久久。 哪想成了父子最后的时光。父皇虽在生病,但不至于撒手人寰。 父皇慧眼如炬,一定是看出他的卖弄来,但依然是怡悦。 他的沉思不小心再次陷入痛苦,迷茫的漩涡里。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爹爹好像都有,还有好多呢。我想送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好东西。”酒儿托着腮想。 贺澜茂说:“好大的口气,真是能吹牛。” “我才没有吹牛,就是没有那些个东西,别人也会送给爹爹的……我爹爹每年做寿,大戏都要唱三天呢……”酒儿捏起兰花指,高高上扬,舞出凤凰朝阳的身姿,足尖在跳跃中起起落落。妖娆的娇小不禁叫人眸色一亮。 “不是说你的娘亲不喜欢你爹爹吗,你还送寿礼?” “那他也是我爹爹啊。” “那小丛公子,每年准备了什么寿礼?”小福追问。 “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爹爹,后来,我每年都送爹爹东西,不过都是大哥转交的。” “说半天,也没说送什么?” “急什么,还没说完……有那个剪纸窗花,折纸兔子,还有布头缝的那个福字,缝那个福字的时候还把我的手扎破了,就是在这里……”酒儿指着左手的食指。 贺澜茂笑起来。“你看你送的这些寿礼,就差纸人纸马了。估计,你送的这些玩意,你爹爹要么没看,要么看完也都直接扔掉了。送了还不如不送,不用劳心去想了。” “你胡说,大哥说爹爹很喜欢,爹爹才不会扔掉酒儿送的东西,你很讨厌,我不要和你说话。”酒儿说着,便觉得委屈,咬住嘴唇。 慕容策一直在思考。丛绍的父亲早已过世,而酒儿的父亲还在。即不同母,又不同父,天下间哪里来的这样兄弟?“酒儿,丛绍不是你的哥哥吧?” “是我的亲哥哥。”酒儿被问得困惑。她没有关注过血亲,始终觉得丛绍比宗凡还要亲。 “那他的娘亲是你的娘亲吗?” “才不是,我的娘亲漂亮,和沐哥哥一样漂亮!”酒儿拿着双手拍打自己的面颊,微笑着注视男人。 谈话没来得及深入,便被打断。“酒儿,贺大哥可以帮你准备一份大礼,我们最好先回京城商量一下。” 正好没有主意,听说有人愿意帮忙,酒儿自然雀跃。 “要商量在这里也能商量,不一定要回京城。”慕容策将酒儿拉向自己。“沐哥哥帮酒儿,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寿礼。” “独一无二是什么东西啊?”酒儿问。 “就是酒儿想要的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一手竖着一,另一只竖起二。 “随本王去山里碰碰运气。” 山里转来转去,寻来寻去就来到坟前。 墓碑上边竟是一个字也没有。 半路,慕容策拿着青云剑砍下竹子带回小屋。这一次,不止是酒儿一个人想不明白独一无二。 高低不同,粗细不一的竹筒摆在桌面。 笔筒里插着纤细的竹枝,竹枝为笔,浅盒当砚,竹叶做纸。 “这不就是,笔墨纸砚吗?王爷的心思真是精妙!” 竹子,凌霜傲雨,心虚节更高。竹子有岁寒之名,君子之誉。酒儿纯善,其母的字画俊秀,希望其父是一位谦谦君子。 “寓意更是精妙。就是不知道老寿星能不能用得到?如果用不到,枉费了王爷的一片苦心。”贺澜茂嘲讽。 “真是好玩,我都舍不得送给爹爹了。”酒儿兴奋地,挨个拿在手中赏玩。 慕容策一丝不苟地在竹筒刻起字来。他从来都没有亲手为父皇做过一份寿礼,他想着为了酒儿,也是为了自己认真一次。再也没有尽孝的机会,才晓得弥足珍贵。 第53章抓耳挠腮 “沐哥哥,你写的什么字?” “这个不是写字,是刻字。”慕容策抬起眼皮望望,又马上低下去,专心刻着字。 “这个就是你爹爹教的手艺吗?” 刻字的手顿了顿,小刀差点割伤指尖。 闲着的酒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拿来胭脂涂抹在嘴唇上,然后依次亲吻着竹叶。每一片竹叶的正面和背面都印上红红的唇印。 “小丛公子,你这个是什么意思啊?”小福问。 “爹爹看见它们,就会知道酒儿很想念爹爹。”酒儿把一片片竹叶收进笔筒里边,双膝跪在长凳上把玩着笔筒。 新竹充满微小的逆刺。慕容策担心伤到小手,拿起拭刀牛皮细致打磨着笔筒。 贺澜茂说。“你可以在寿宴上直接说些祝寿的话?” “我娘亲不让我见爹爹,我就在五岁的时候见过一次爹爹,之后都没有再见过。”竹叶一片片投到竹筒里,酒儿是满脸的可怜。 慕容策哄着说话。“酒儿喜欢什么东西,沐哥哥给你做一个?” “水罐,饭碗,筷子。” 慕容策抽出青云剑,砍向竹子。 酒儿拿着簇新的竹筒舀来水。“沐哥哥,你会吹笛子吗?” “会一点。你先喝……”慕容策谦让着。 “沐哥哥怎么什么都会?那就再做一个笛子。”一双小手拍得响亮。 “不是所有竹子都能做笛子的,要长在背阴的竹子,就是见不到太阳的山坡才可以,还要是白竹和紫竹最好……等回到京城,沐哥哥给你选一个好的!” 竹筒在二人手中来回传递,一人一口直到喝完。贺澜茂望着他们亲近的样子有些不舒服。 整晚,他们都在玩耍竹子,腻歪在一起。竹子劈出片,钻上眼,红线相连,糊裱纸张,便成了一把扇子。酒儿想要拿着它做寿礼,立刻被否了。 扇谐音散,含有离散和分别之意,万不可做为寿礼。“扇子可以留着玩,我们来画个扇面。” “我来,我来!”酒儿抢夺过笔来,却不知道画什么好,抓耳挠腮,冥想的模样甚是可爱。“沐哥哥,我们画点什么好?” “画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喜欢的地方,只要是喜欢的都可以……你画好了,沐哥哥来题字。” 经过提示,立刻落笔画起来。不会握笔,一手抓着。画好了一面,翻过来,再画另外一面。 “小丛公子,你画的是什么,怎么一个都看不出来呢?” “这个就是小屋,我喜欢的地方……” 小屋是斜歪的圈。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布袋子,里边什么都有……” 方块里面有许多的圈圈。 “还有,这个是我的娘亲……” 头发上一堆堆的圈圈,好像是枯草,又好像是鸟窝,珠花好像探出头的雏鸟,还有塌陷的额头,暴突的眼珠。不是魍魉,也是鬼魅。 “是不是很漂亮!” 偶然,贺澜茂张望一眼,嘴里含着的茶水全数吐出去。扇面被晕湿,没有干燥的墨迹立刻变得模糊。画里的人眼角淌墨,仿佛在流泪。 “你怎么把我娘亲弄哭了?”酒儿随手拿起茶碗泼出去。 贺澜茂挂了一头茶叶,眉毛滴着水,一把将人推开。“大胆!” “你才大胆!”一声吼,又是一碗茶水泼到贺澜茂的头顶。 “慕容策,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小混混泼我?二十多年的交情……我贺澜茂是瞎了眼睛了!” 小福扶起摔下凳子的酒儿,轻声慢语哄着。 余下的两人先后去了院子。不等发难,率先质问。“敢问王爷,拿丛酒当什么人?” “酒儿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也是本王想要保护的人。” “像保护夫人一样保护吗?” “贺公子,这里不需要你了,以后你也不要来端王府!”面色不变,语气如寻常,却是透着盛怒的寒气。 再不相见可是决绝的话。贺澜茂方寸大乱,心虚地跪身。“王爷,您现在身边不能没有人?” “那个人就一定是你?” 小福求情。“王爷,公子也是无心之过。” “本王也希望是无心。他是吗?一而再,再而三。”慕容策谛视。 护卫纷纷围拢过来,跪成一片。 柳锟求情。“王爷,念在贺公子忠心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吧?” “只怕本王饶过他这一次,他还是不肯放过本王?” 护卫中又出列一个人,跪身求情。“王爷,三思!” 这人眉目间透着股子书生气。初望便有似曾相似的意味。“你叫什么?” “回王爷,柳镜仁。” 那日,翟理光讲解古言: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回府喜闻添孙,就起名镜仁。以人为镜,一鸣惊人。显然,翟理光对孙子充满希冀。 慕容策认出人,别有深意地望着。“本王免你不跪。” 护卫散去,离开院子。 “镜仁现在是柳掌柜的儿子。”贺澜茂欲要起身。 “本王是免的你不跪吗?” 已经支起的腿又收回去。 一双泪眼面对着暗夜里的山峦。 屋里,酒儿乏困,爬上床睡觉去了。额头绒发微微卷曲,睫毛浓密,唇线清晰,显出柔美的弧度。大致,孩子的梦总是美丽的。慕容策望着,突然闪过莫名的情愫,本能地想去靠近那袭的清香,那处的娇嫩,那团的柔软。 他及时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贺澜茂的话让他汗然,让他不停地拷问内心。 他回到灯下,继续刻着那几个字。字已是有雏形,但还需要加深笔画,让字迹更加清晰。 “王爷,夜深了,安歇了吧?”小福提醒过几次。 最后一次,慕容策在说:“当初父皇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亲手做一个寿礼送去,竟然一次都没有过。本王这个人子太粗心了,还不如民间的一个小孩子。” “都是奴才的疏忽。”不再催促,静静的站到一旁陪伴。 凌晨,灯火还未熄灭,贺澜茂便寻过来。 慕容策正在扇面上题字。人像的一面写着:一箪食,一瓢饮。绘着小屋的一面接着写:在陋巷,不改其乐。 “王爷,这是一宿没有睡吗?”贺澜茂惊讶。 第54章富贵节节高 慕容策没有理会他,扔下笔,打磨着扇面。 笔筒的字已经雕刻好,清新纹理上写着:富贵节节高,福寿绵绵长。 “好句,巧思,绝妙……王爷这雕工,怕是快要超过翟师傅了……我是雕不出来。王爷,不如把笔筒赏给我……” 刚醒的酒儿冲过来,一把夺下。“你抢小孩的东西,羞不羞?” “酒儿,回头我再备份大礼给……你,比这个值钱的,比这个好很多的。”索要的手伸出去好长。 酒儿狠狠打了一下,护着东西。“我才不要,这个最好了,要是不好,你为什么还和我抢?”扮了个鬼脸,就跑进里屋去。 衣柜被她打开,里边的东西被掏出来,摆满床。钱袋子空了,里边的银两大概是被丛氏取走了。丛氏带回来的布包装着崭新的衣物。 “小丛公子,你这儿占着床,王爷怎么好休息?我们家王爷可是为了你的寿礼,一夜都没睡。”小福铺着床铺。 酒儿又将东西挪到了桌子上。贺澜茂伸手帮忙。“丛酒,你这是忙活什么?” “包起来,再拿给爹爹。让爹爹猜不出来,一下子高兴一下。” “别瞎忙活了,你把东西交给我,我帮你弄个锦盒包起来,又好看,又体面,保证你爹爹一见到就喜欢,就高兴。” “贺大哥把锦盒拿来,酒儿自己包起来。” “行了,你,有意思吗?哄骗一个小孩子。”慕容策说话。 “二十几年的交情,还不如二十几日的,我这命啊,怎么就这么苦。” 兄妹都是拈酸吃醋的能手。 酒儿寻着布头,尝试着包裹。鼓弄来,鼓弄去,都看着不顺眼,干脆玩起来。笔筒顶在头上,一阵兔子蹦。掉下来时,要么手接住,要么脚踢回去。贺澜茂还抓住过几回。 “沐哥哥刻得这么好看,怎么不给自己刻一个和氏璧玩?非要和自己的哥哥抢着玩?” 已是躺下去的慕容策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 “小丛公子,这样话万不可乱讲,可是要掉脑袋的……”小福将人请了出去。 晌午,一众下山去。 山里村民原是不多,又不是大集,街面几乎没什么人,照顾生意的人就更少了。吆喝大半天,一件东西也没有卖出去。 太阳高起,酒儿时不时擦着脸上的汗水。 坐在茶铺纳凉的慕容策再也坐不住,凑上前去。“酒儿,不如将东西带回京城去卖?” “不行。娘亲不让。”酒儿喝完水,直摇头。 小福跟着跑过来,送上茶水,执着扇为她遮挡阳光。 “沐哥哥,你帮帮我吧?” 无非是破费些银两,就痛快的答应下来。 酒儿扯来一方头巾,不容分说朝着他的头上蒙。小福连连摆手,想着代替。酒儿执意,拨开他。“你太丑,没有沐哥哥好看。” 慕容策皱起眉向后倾着身子。 “沐哥哥,你都答应我了,不能说话不算数。”酒儿撅着嘴。 听到这样的话,也无法反悔,望着委屈的模样,也不忍心拒绝,只好定住身子。慕容策无可奈何,顶上方巾,主动支撑开双臂。字画尽数挂在他的臂膀上。 闲逛的贺澜茂幸灾乐祸地走过来,啧啧连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这是哪里来的美娇娘?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曾婚配?小生不才……” “贺大哥,站着别动!”酒儿边说边拿起一双绣花鞋,冲上前。 贺澜茂感觉不好,抬腿就逃。 “你去哪里?”慕容策发了话。 逃出去的人泱泱转身回来,并排站立。绣花鞋挂到他的脖颈上面。袜子、小衫和长衣,统统都有了去处。 两个临风玉树的男人穿着异装,杵在闹市。怪异的模样引来路人驻足,省去吆喝的气力。看热闹的人中间不乏大姑娘小媳妇。不消片刻,衣服卖得差不多,剩下字画无人问津。 枯站无聊,不免说说话打发时间。 “沐哥哥,你总在端王府干什么?提亲吗?” “哪能?酒儿怎么会这么想,况且,王府的郡主才六岁……” “那可不好说,端王都能娶八岁的九夫人,沐哥哥怎么就不能嫁六岁的郡主?以后,沐哥哥还是少去端王府。不和他玩,和我玩。和我做朋友,不理那个大坏人。” “端王可是大好人……”贺澜茂想要辩解,被慕容策的眼色遏制住。 随即,话题被岔开。“你们兄弟也不缺银子,为什么还要你娘这么辛苦地做针线活?” “爹爹不给娘亲饭吃,娘只好做些东西卖一卖!” 贺澜茂说出慕容策心里的猜测。“王爷,别说这些字画,还真是落笔不俗,不会是在哪个府院偷来的赃物吧?” “才不是偷的,这些都是我娘亲写的,画的……贺大哥,你把胳膊抬高点?”银牙直咬,树棍敲打了几下。“不许偷懒……还有你,沐哥哥……”树棍竖了竖,被丢掉。酒儿钻到腋下,用头顶住垂下来的臂膀。 对面的酒楼,宗凡正透过窗子带着笑意望。“没想到,他端王爷也有今日?我们宗家的小姐可都是不好惹的,等着酒儿长大……” 丛绍回话。“公子,王爷并不知道酒儿是女孩子,更不知道酒儿是九夫人!” “这就难怪了。”宗凡回到桌旁。 丛绍俯身恭敬地倒酒。“酒儿也不知道他是端王。如果公子吩咐,我这就去说?” 宗凡摆手。“不必了,瞒不了多久了。” 大将军的生辰将至,宗家设有宴席。今年,宴客名单里特别加上了端王和九夫人。 字画拿到穷乡僻壤来卖为的是避人耳目。如果端王认出元秾的笔迹来,那可就不美了。宗凡做了吩咐。 丛绍转身下楼。 摊子前,贺澜茂实在支撑不下去,甩开东西。“剩下的本公子都买下了。” 丛绍突然出现,夺下字画。“不卖了。” “为什么又不卖了?”慕容策随口问。 丛绍将字画收拢,打成布包。 那边,酒儿已是跑向酒楼里。 第55章泛起幸福 贺澜茂还要早了几步,为的是一间雅室。 店家陪着笑,说:“楼上已经被贵客包了,一间都没剩下。要不在楼下将就一下,要不去别处去看看?” 满条街就只有一家像样的酒楼。二楼听不见人声鼎沸,明显是空着。 “什么人还能尊贵过我们家王爷?”贺澜茂有点急了,有心硬闯。 “尊贵不尊贵不清楚,但可能是女客多有不便!还请公子见谅?” 受了阻,越发好奇,想知道雅室里的人物。“他们出多少银子,我出三倍的价钱,包下二楼。” 店家为难,慕容策慢步走来。“哪里还不是一样。” 坐下来的酒儿嚷开。“好热,先给我来些水,要凉的!” “要温的。”丛绍坐到她身边。“娘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伏天莫要贪凉,免得数九天手脚冰凉。” “冬天还远着呢?管不了那么多,快些,我要凉的,爽口的。” “那么不听话,冬天不要找我给你暖手。” “不要你了,有沐哥哥给我暖手。”酒儿鼓起腮,挪到慕容策的旁边,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他可是忙得很,要暖的手可不止你一个。”丛绍低着声说。 “哥哥,你说的什么,没听清楚?再说一次?”酒儿问着。 即将进宫做卫士,再想着探望就不能随心所欲了。丛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酒儿。 慕容策低头望着他手掌里的柔夷,心头无缘无故地泛起幸福的感觉来。但,碍于众人在场,不好去握紧它。 正说着话,外边进来一伙人。无论高矮胖瘦,都是短衣打扮。丛绍见到,立刻站起身来,恭敬施礼。奇怪的是,十八罗汉躬身还礼。其实,他们不是还礼,而是朝着酒儿施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初,宗琰就是带领着十八罗汉血洗了宁王府。贺澜茂抽出了宝剑,大吼一声。“来人啊!护王爷驾!” 顷刻,街面上的护卫将酒楼团团围住。 “他们是要唱戏吗?”酒儿问身侧的人。 慕容策皱眉,推开小福送到面前的青云剑。 丛绍回答。“还是武戏呢。” “太好了,酒儿最喜欢看武戏!”一双手将桌子敲打得噼噼啪啪响。 二楼雅室,宗凡推开门,显身。 “大哥,快下来,有武戏看……” 宗凡说:“要打,滚出去打,别惊扰到其他的客人。” 底下,十八罗汉齐声回应。“尊公子命。” “还不给本王退下?” “王爷?” “坐下!” 当年,宁王府一门将帅,就是家丁丫环都会些不俗的本领。那又怎样,还不是一夜间被荡平。十八罗汉可不是蚕绩蟹匡。 “掌柜,我出百倍的价格,你去把楼上人轰出去!” 店家掌柜哪里还敢露面,找钻在角落避祸去了。 怒气无处发泄,一剑劈开旁边的桌子。 酒儿吓得抱住头。慕容策冷不防站起身。长凳失去平衡,酒儿险些摔下去,丛绍一把揪住她。 “大哥,你就让一间房给贺大哥,他都哭了?” 宗凡昂首走下来,一副离开的样子。丛绍忙站起,拉着酒儿一起走。 “让开。”慕容策发话。 护卫慢慢地让出一条路来,眼神里却满含着煞气。 暮色时分,回到京城。 慕容策刚迈进王府,宗家的请柬便呈了来。当月二十八,大将军寿辰邀请端王携九夫人赴宴。 衣服还没来得及更换,许太妃已是来到伏轩院。她身后跟着于太医,还有一群脸熟和面生的奴婢们。 他扫了眼落在后头的小福。心下不知道早一步回府的奴才通了什么风,报了什么信,招惹来唠叨。 于太医诊过脉,未见异象,便告退离开。母子没有外人在场,反而感觉更加窘蹙。 他心里却还在想着大将军的寿宴,是去还是不去?许太妃说的话只是过过耳朵。 虽说王府里有着九个夫人,说白了不过是个虚数。许太妃寻思着,再娶几房门第相当,且年轻的女子。说到年轻,话头很自然引到繁衍子嗣上边。听得次数多,人变得麻木。 许太妃望着儿子无动于衷,越发提不起谈话的兴致,干脆挑明了说话。“本宫绝对不允许乱七八糟的人进到王府来,在眼皮底下堵心。” 小福心虚,闪到边角处。正是他和许太妃说了酒儿。 “母妃大可放心,但凡还有一点慈善心,本王也舍不得让什么人进到王府来,陪着本王一起受苦。” “王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王府里少了什么人,多出什么人,全凭母妃做主,本王不敢有半点怨言。”勋儿的死终究是心头的结。 明明是怨气冲天,却说得轻描淡写。明明是至亲母子,却隔着千沟万壑。 许太妃伤感,说话的腔调里少去颐气指使。“如果多几个去处,本宫也不在这里烦王爷……可,本宫,可娘亲,就只有你这么一个,难不成策儿想让娘亲去老宅住……那娘亲现在就去,不留在这儿碍事,也不在这儿碍眼了。” “母妃去哪里,本王相随就是。”一句冷冰冰的话了事。 泪花在眼底打转,肩膀微微耸动。许太妃不知不觉就哭了。陈嬷嬷挥着衣袖,摇着绢帕,暗示着慕容策上前劝慰。 人是坐着没动,甚至连望也没去望。小福看不过眼,凑到近前来,代替主子跪身道歉。 许太妃才算好一些,擦干眼泪说:“过几天,宗府的寿宴还是找个由子,不要去了,我们安安生生的最好。” “无论怎么说,大将军都是本王的岳丈,宗府还派人送了请柬,如果拒绝前往,恐怕要得罪宗家,也有违人伦,有违母妃的教诲。” 陈嬷嬷很怕母子再起口角,忙说话。“王爷还是很孝顺,不枉太妃的苦心教导。” 许太妃规整面颜,缓缓站起身,带着伤心走了。 晚了几步的陈嬷嬷在慕容策的肩膀轻轻拍打一下。“王爷就算是不愿意,也软着说,这些日子天热,太妃又惦念着出门的王爷,老病犯了好几次。一听说王爷回府了,爬起身就跑过来瞧。王爷不去主动问安就是了,怎么还顶撞上了?” “辛苦陈嬷嬷照料母妃。”平静后,也是觉得不忍心。慕容策想着见过九夫人,便去和硕宫走一趟,安抚一下母亲。 第56章传见九夫人 宗家马车进城门,直接去了西南的药铺。 掌柜精心挑选了匣子,铺好红绸将寿礼包好。酒儿已是将匣子交到宗凡的手里了,忽然想到挖苦她的那些话。寿礼送了还不如不送。要么没看,要么直接被扔掉?转尔,她拿回寿礼,打算自己跑一趟。 一圈子下来,天色已暗下来。 酒儿回到藏音阁,换了衣服,发髻还没梳理。 院门的锁头被人打开了。 进来的人边走边喊。“王爷有请九夫人!” 酒儿听到端王要见自己,吓得堆坐在地上。随即,她爬到床底去了,抱住头,缩成一团。那只叫小羲的狗,贴过来,舔着她的手。 田岱没大在意她的反常举动,直奔到佩可的面前。“九夫人请吧?” “我真的不是,我是佩可,我不能去。” “你当我也是傻子吗?”陡然,一声高起来,旁边笼子里的鸟惊吓得一阵乱跳。 “我都说了,我是佩可,九夫人,你倒是说句话?” 这时,酒儿才记起在竹晓斋田岱误以为自己是丫环。她趴在地上指认。“她就是九夫人。” 佩可抱住床柱,不肯走,直摇头。 “你们两个耍我玩是不是,我可是和你们说,王爷可等着呢,要是惹得王爷不高兴了,没有好果子给你们吃。”田岱不耐烦了,挽起袖子,要动手。 “田管家,她可是九夫人,一会儿是要见端王的……你要干什么?” “幸好有你提醒,这脸是不能动,别的地方……”话没说话,拳头已是挥了起来。 酒儿爬出来,随手抄起木桶砸过去。 木桶不但没砸中人,还被砸回来。佩可护住她,后背挨了一下重击。 田岱被彻底激怒了,抬腿就踢,举脚就踹。一直踢踹到喘粗气,才罢手。“一会儿见到王爷,你知道该怎么做?” 佩可倔强地说。“不知道……” 田岱一把捉起人,拖到院子的水井旁边,将她倒竖着扔到井里,只捉住她的脚踝。“现在,知道了吗?” 佩可惊得一直尖叫。 酒儿追出去,吓得抱住逞凶者的腿大哭起来。“知道了,我们知道,九夫人什么也不会说。求求你了,管家大人!我求求你了,放过九夫人……我们再也不敢了……” 佩可又被拎回来,脸色惨白。 田岱凶狠地说话。“一会儿见到王爷,不许乱说话,听见没有?” “听见了,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不说。”酒儿痛快地回答。 “我看着你,倒是很机灵,要不,你代替九夫人去见王爷吧?” 酒儿拉着佩可躲开井口。“我?不行,我不能……够,都知道九夫人是傻子,管家刚才……也说了,我聪明,我不像九夫人。” 田岱也是觉得她不像,带走了佩可。 伏轩院,珠帘摇荡。 田岱前来复命。佩可被人架着拖进来。 这还是慕容策第一次传见九夫人。 佩可刚侍弄过园子,衣服污秽,满面汗渍,还带着一身粪臭的气味。 慕容策望着她直皱眉头,来来回回地整理袖口,心思重重叠叠起来。 之所以,犹豫赴宴,根源就在九夫人身上。无法想象,他,堂堂的端王和眼前的小丫头携手而行。三年前的耻辱再次席卷心头。“你就是宗蓼羲?” 佩可惊魂未定,跪着的身躯岣嵝,不停地在发抖。 问过几声,见不到回答,便问田岱。“她是哑巴吗?” 田岱不耐烦地呵斥。“王爷在问你话呢,还不快点回话?” 慕容策心有不快,言语没有表示,仅仅皱了皱眉。 九夫人即使呆傻,也还是王妃,怎好被奴才轻贱。小福看得透彻,伺机当着主子面,挑剔起对头的错处。“田管家,无论九夫人怎么样,还都是九夫人,我们做奴才可是要守本分。” “王爷,有所不知,九夫人的耳朵有点聋,说话声音不大,九夫人怕是听不到。”田岱狡辩着,不时拿着余光注意主子的神情。 “她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慕容策起身站在远处,躲避着刺鼻的气息。 田岱望到,放下担心。毕竟,克扣夫人用度见不得光。一旦事发,冷面王爷绝不会轻易放过。“回王爷,府中并没有短缺过藏音阁,只因九夫人有病在身,经常毁坏东西,所以,可能……就成了这个样子!” “胡说,一天就一顿饭,还是馊的。”佩可总算抓住机会,大起胆子说话。 小女孩容貌平常,声音却是清脆悦耳。慕容策不禁扭过头,去望她。 “九夫人,有些话可是不能乱讲的?什么时候一顿饭了,哪天不是三顿饭?这么热的天,九夫人放着不吃是不行的,还请您记得要按时吃饭。”田岱柔声细语起来,甚至还对着她躬起身子。“王爷,九夫人记性不大好,很多时候忘记吃饭,很多时候吃过了,也还认为没有吃……” “说瞎话,王爷,就在刚才,他还想弄死我,把我扔到院子里的水井里去……” 慕容策仔细地望了望她。衣服干爽,头发也没湿,怎么看也不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样子。“是没有水的井吗?” “有水的……” 田岱抢着说话。“这些年,王爷不在王府,肯定是不晓得,九夫人平日都是这个样子,语无伦次,比这还要离经叛道的话都讲过的……” “行了,本王这儿还有其他的事情,赶快带她回去……”慕容策有点精疲力竭的感觉,做了吩咐。“有事没事都不要让九夫人出藏音阁,更不能让她出端王府。” 佩可又被架着拖走。拖一路,喊一路。“我说的是真的,王爷,求你就去看看九夫人,她太可怜了……王爷……你去听九夫人……”人出了门,就被堵住了嘴,再也喊不出声音来。 田岱颇为得意地回敬小福以眼色,无声地表示,别想和他作对。小福狠狠地望回去。心里在想,还有谁比他更加了解自家主子的?今日只是皱皱眉,早为他日的惩戒种下了因。 贺澜茂置办过寿礼,赶回端王府,刚好在院子里遇见佩可。他听田岱说是九夫人,不免多望几眼。披头散发,丢鞋弃袜,很是狼狈。 第57章万里江山待明君 寿礼被四个人抬进屋内。黑布下面藏着一尊崖柏根雕,形态挺拔,线条流畅。苍山间有着三只攀登的小羊。 “三阳开泰。” 慕容策望见寿礼,就知道贺澜茂极力支持他赴宴的态度。“都说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杇。澜茂,你这三年,还真是不同凡响。” “王爷的九夫人才真的不同凡响。” 慕容策忍受着奚落,低头饮茶来掩饰眼端和心底的不适。 根雕含有枯木逢春的意思,做为寿礼再恰当不过。但是,送给大将军太过张扬,难免有献媚之嫌,挑衅之疑。略有文采的酒客一见,很容易闪出一句:千年老树焕新颜,万里江山待明君。 “九夫人也在邀请之列,是不是夫人陪着王爷一同前去,我看还是去置办一身行头?” “不用,九夫人不去。本王一个人。” “王爷,寿宴是大好机会,不能放弃……” “什么大好机会?” “明摆着,宗太后和皇上不合,严家又起了势,宗家正在走下坡路。如果宗家能与王府联手最好,如果不能,也不要成为我们前路的绊脚石。” “机会是机会,不见得是好,是坏。就凭着三只小羊,你觉得宗大将军能动心吗?” “不在于动不动心,而是让京城权贵们觉得宗家和端王府握手言和了,不久的将来宗家还可能是端王府的羽翼。” “所以,你就抬来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你不是想让朝野权贵知道,而是想让整个京城,全天下都知道。”慕容策面无表情地说话。 贺澜茂拿捏不到对方的真实想法,便问:“王爷的意思是换一个寿礼?还是不送任何东西?” 时间仓促,权衡之后,只能认可。“这个三阳开泰是谁想出来的?” “王爷是怎么知道不是我选的寿礼?” 慕容策将宗家的请帖摔了一下。“本王刚收到的。” 事情太明显了。请柬刚收到,寿礼就送到面前来。这个准备寿礼的人,不但知道大将军办寿宴,而且还知道宴请名单。 “刚才,我见到九夫人了,看着有点像八夫人……” “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贺澜茂挠了挠鼻梁。“如果九夫人能生一个小世子出来,或许,我们就省去很多气力?” “本王的夫人,你到底有没有看仔细?” 贺澜茂张口结舌。没看仔细有问题,看仔细了,问题就更大了。 “本王和酒儿的闲话都是谁在说?” “没人敢说,就是太妃问过……王爷,放心,我这就去拿银子堵住那些人的嘴……” 慕容策冷冷一笑。“你的银子泥巴团的,能堵住嘴,也能填满肚皮?” “银子,王爷不用担心的。” “那你知道需要堵住哪张嘴吗?” “那王爷的意思是?” 慕容策眯了眯眼睛。“添些枝,加点叶,传遍京城,最好还能传进皇宫去,传到……” “一定要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这么简单的事,王爷直接吩咐就是了。” “不要太明显了。” 宗太后可不是好骗的。 慕容策又望了望寿礼,想着。到底是谁准备的寿礼,胆子也太大了些。 王府外院。 佩可被扔回到藏音阁。那扇院门立刻关上,咔哒一声落了锁。 站在树上瞭望的酒儿抱着树干滑下来。 佩可眼泪汪汪,浑身带着伤。见不着的地方,见得着的地方,都是血痕。血痕尚湿,带着腥味。离开伏轩院,她被带到僻静的地方,遭了一顿毒打。 酒儿望着这样的她,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又是悔恨。她是代替自己受得伤,遭得罪。 两个女孩是抱头痛哭。她们感到委屈,难过,无助。那狗儿围绕着她们转悠,耷拉着尾巴,似乎在陪着她们伤心。猫儿昂首挺立,凝视着哭泣的方向,好像是要帮着她们讨回公道一般。 哭了半晌,眼睛都肿了。她们相互擦拭泪水,相互安慰,渐渐平静下来。 这时,佩可才将见端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田岱颠倒黑白,肆无忌惮固然可恨,但是端王的是非不分,放任和姑息更是可恨。 原就是一句话让酒儿挥不去,如今又出了来好几句。 你就是宗蓼羲? 她是哑巴吗? 她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是没有水的井吗? 有事没事都不要让九夫人出藏音阁,更不能让她出端王府。 酒儿想象着男人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傲慢,轻视,嫌弃,凶狠,冷酷。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她觉得一定都是让她讨厌的样子。 不过,佩可来了大转折,又将她说糊涂了。“王爷长得很好看,别开口说话,也别看他的眼睛,也还好,没那么凶,真是好看得很。” “你见过几个,就说他好看,还能有沐哥哥好看……他和我哥哥比呢?” “王爷好看是好看,但是没有九夫人的哥哥看着顺眼。” 伤口太多,很快涂光了药膏。 院门被拍打了几下,有人在喊:“九夫人,吃晚饭了!” 那声音听着像田岱。 还真是饿了。酒儿跑在前边。 托盘的盖子一掀开,便是一声尖叫。 托盘上,两只老鼠被断掉了头,睁着眼睛,血淋淋的一片上还爬满了蛆虫。 酒儿掉过头,去拦着,挡着,不想让佩可看见。 但是,佩可还是看见了。她又是哭,又是骂。“你们也太欺负人了,早晚不得好死……” 院门下边露着还没有离开的脚。酒儿赶紧捂住佩可的嘴,慌忙朝屋子里跑。 她们跑上阁楼,躲了起来。一直躲到彻底没了动静,才敢出来。 看来,田岱只是想吓唬她们。 当晚,酒儿又做噩梦了。遥远处,有人在说话:一个野种,傻女而已,是死是活又能怎样!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在耳边回荡。她被人扯着头发,拖到井边。水面漂浮着断头的老鼠,井壁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她拼命抓住水井边沿。慢慢的,蛆虫爬满了她的身体,咬得她手心发痒,脚心发软。 她扭过头去望行凶的人。 那人戴着猩红色的面具,一丝丝的舌头吐在外边,仔细一看是一条条老鼠尾巴。猛地,一双大手将她拎起来,扔到水井里。 她想挣扎,身子却是软绵绵的,她想要呼喊,嘴巴好像被堵住了东西。 “沐哥哥,救我……” 酒儿高声喊着,醒过来。 狗儿小羲正蹲在床榻边,舔着她的手心。猫儿小白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 太阳高挂,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第58章大将军寿宴 宗府大门前,车马不息,宾客如织。 三年没有见到女儿了。宗琰站在府门,亲自迎接王府马车。 马车空了,只走来一人。一个转身,略显苍老的背影满是怨念。 慕容策感觉到独自前来,惹怒了宗家。 最后向前走来的人是宗凡。“王爷,怎么就一个人?” “九夫人身体微恙,不便出门,正在府中静养。” “王爷就不能换点新鲜的托词吗?”也算是对宗家的尊重。之间再无交谈。宗凡指引着他来到上席。 上席居中九桌,三排三列。九桌不但酒器不同,而且菜肴也大不同。大致一望,席间都是宗家的姻亲。 被指定的座位在最首的主宾位,这样的安排有点意外。慕容策略有忐忑,坐下来。 左边邻座是许丘和夫人。许夫人是宗家八小姐宗韵。她与宗凡一母所出。 宗家有九女,前面的七位都是养女,阵亡将士的孩子。 右边邻座两人的位置挤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方卓。方卓的嫂子是宗家的七小姐。想必,又是不请自来。 宗韵侧过身来。“王爷,怎么没有见到小妹?” “九夫人微恙。”慕容策保持着礼貌的语气。从来都是别人附庸他,现在,他竟成了一个傻女的陪衬。 “往年我们可都是在后面。可惜了,小妹还没有来,明年王爷记得带着小妹一起?小妹打小住在别院,我们八个姐姐都还没见过她,不过,听三哥说,小妹长得好看,是不是如花羞月?” 还如花,还羞月?宗家的女儿是不是都有些呆傻?只好故作自谦。“哪里。” 方卓倾斜着身子。“我也没见过九夫人,王爷把她藏在哪个院落了?王爷的座位空着,不如给我坐。”方卓直接挪了过去。 登时,慕容策站起来,望着满当当的酒席,不知道将自己置于何处。好在,许丘掉换座位,才算周全。 两个女人终于坐到一处,继续噪舌。 “王爷和许大人是表兄弟吗?看着一点都不像。” “我看着也不像,我告诉你,当初我可是差一点就成了端王妃呢?” “有这样的事?那也太可惜了!我未来的夫君要是有几分像王爷就好了……” 她们的说笑声音不大,但邻座的两个男人还是能听得到。 宾客到齐,独少了寿星。宴席间的窃窃私语变成嘈杂的公然议论,有些宾客陆陆续续地离席。宗府虽有几位孙辈的公子,但年纪尚幼,撑不起场面。 宗家书房里,宗琰正在郁闷。 每年的寿辰都见不到女儿,但总能收到份寿礼。这些寿礼都是经过宗凡的手送过来。今年,寿礼没有,一心期待着可以看一眼女儿也落了空。 书案摆着往年的寿礼。 宗琰默默对着它们,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一个个仔仔细细地观看。如果女人不认他这个夫君,最心爱的女儿再不认他这个父亲,人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酒儿是不是把老夫忘了。” “大概是贪玩,耽搁在路上了。” 剪纸、图画、布贴被小心地收回到锦盒里。一双粗糙的大手在盖子上面来回地抚摸。宗琰担心有一天,酒儿会仇恨自己,鄙夷自己,拿自己当成杀人如麻的妖魔。 宗凡了解父亲的心结。“酒儿不能不来,她都准备好寿礼了,昨天还去了药铺向掌柜讨了匣子装起来。” 失神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那老夫再去府门看看,能不能等到,你就别待在这里了,赶快去宴席那边应付下。” “酒儿不会走大门,多半想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送过来。” “老夫就在这里等着。”宗琰藏在屏风后面,仿佛任性的孩子。 父子等了等,也不见人来。 宗凡匆匆返回到宴席,绕到主宾位问着。“王爷,今晚可见过酒儿?” 慕容策反过来问。“酒儿出了什么事?” 听完,宗凡再一次离席而去。 宴席就更乱了,揣测着宗府出了什么大事。 宗远喊着,追上去。“三叔,还开不开席?” “这等小事也要来问?”宗凡懒得去望侄儿。 宗远显得丧气。他是宗府的长子嫡孙,却不受重视。尤其是这个三叔看着他不顺眼。其实,难怪不顺眼,他是文不成,武不行,实在是有辱门楣。不争气的不止他一个,其他几个宗家小公子也都是不济。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宴席已是开始了。宗韵高举着酒杯,说着祝酒词。 院子里,宗凡寻了一圈,还真遇见酒儿了。 “大哥,你有没有看见哥哥?” “有什么话,到书房再说。” 兄妹走着僻静的小路,来到书房。 “丛绍这几日有要紧事,走不开。有什么事就和大哥说。” “就是我妹妹受伤了,想让他去藏音阁看一看?” “一个丫环,没什么大不了的。酒儿给爹爹准备了什么寿礼?” “大哥,见到哥哥,帮酒儿问一问,他答应我的话还算不算数?” “答应你什么了?”宗凡已是打开匣子,端详着刻字。“酒儿什么时候会写字了?” “不是我写的,是沐哥哥用刀子刻的。他刻了一晚上都没睡觉,大哥看看,我亲手准备的寿礼,是不是独一无二,爹爹会不会喜欢?” “是你亲手做的吗……竹子也是你沐哥哥砍的吧?那等于你什么没做,还好意思说是你为爹爹准备的礼物?”宗凡甜蜜地拍打着粉嫩的脸蛋,还忍不住在粉嫩的上面掐一把。 “怎么没做,我画了一个扇子,可是沐哥哥说不能送扇子当寿礼。”酒儿说着,拔出别在腰间的扇子。“我画的娘亲,布袋子,还有小房子。那个字是沐哥哥写的,是不是很漂亮?” 宗凡接过扇子,望着扇面的人像评论。“画比字漂亮。” “我觉得也是,起码能看明白。我不会写字,不过我把想说的话都印在竹叶上面!”酒儿掏出笔筒里的竹叶,每每拿出一片,便说出一句。“这个是,我长高了,这个是我很乖,这个是,爹爹不可以扔掉我送的东西,不然酒儿就再也不理爹爹了,还有,我很想很想爹爹……陪着我一起玩,带着我坐船,爬山,吃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娘亲,娘,大哥,哥哥,沐哥哥都要一起去……爹爹看到竹叶就会知道我想说的话了。”说着话,她俯身亲了亲竹叶。 笔筒已经被掏空,竹叶排成行,铺陈在书案上。 第59章一箪食一瓢饮 宗凡突然感觉到嫉妒。“小妹,好生偏心,不如把扇子送给大哥?” 酒儿一把夺过扇子。“大哥,你说爹爹会喜欢笔筒吗?不会把它直接扔了吧?” “酒儿送的,爹爹一定会喜欢。哪里会舍得扔!你看一看,每一年的都在这里!”放在桌面的匣子被掀开。 宴会到了高潮,折子戏要开场了。听到鼓点锣响,酒儿一刻已是待不住了,转身就跑没了影子。 屏风后,宗琰嘴角边的两道法令纹扭曲着,说不好是想笑,还是想哭。他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存在。 等到女儿走远,他才走出来,捧起竹叶。看过竹叶,又拿起笔筒。“富贵节节高,福寿绵绵长……酒儿说的沐哥哥是谁啊?” 宗凡在想扇面的题字,有些分神,迟疑着没有及时回答。 “难道是端王?”宗琰认出笔迹。 “正是。” 先皇在世,端王都不曾为亲力亲为备过贺礼。指尖滑过阴刻的字,心有波澜。“既然这样,何必还要分开来送寿礼,一起来赴宴就是了?”感动有了,费解也有了。 “酒儿一直穿男装,他们相互间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不过,可以看得出来,王爷还是很喜欢小妹的。”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老夫可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宗凡将中元节船埠遇险说了一遍。 前不久还在刺杀,眼下又在美言。想来是受到别院的影响。“那个扇面上,端王写了什么?”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流连于田园山水间,不像端王一贯的做派。宗琰沉思,朝着中庭走,出现在宴席中。 整个寿宴,慕容策都能感受到来自主桌的一束目光,围绕着自己不放松。那种审视透着威严,那种洞察的气势不容小觑。他不敢去直视,唯恐一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雄心。他不得不学会虚与委蛇。 折子戏开场,极目远眺,可以望见别院的屋顶的人影。那是托腮看戏的酒儿。宗琰摘掉腰间的荷包,递给宗凡,低语一句。“把这个送到别院去…” 荷包装着薰衣草,用来驱蚊。 慕容策隐约听到“别院”两个字,不免浮起来连绵的思绪。别院的女子很是得宠,又为何没有出现在寿宴? 宴席散去,宗琰亲自将慕容策送到府院大门口。“王爷送的寿礼,老夫十分喜欢。” 寿礼一直覆盖着红布,礼单都不曾看过。所谓的喜欢是寒暄,还是嘲讽?慕容策不晓得书房里发生的经过,完全屡不清楚头绪。“原是拙物,却能得到大将军的赏识!它之幸,亦是策之幸!” 这话明显含有恳请提携的深意。宗琰注视着对方拱起的手,指端带有伤痕。那些淡淡的异色大概是刻字所受的伤。一瞬间,宗琰变得谦卑。“小女尚幼,还望王爷多加呵护。” “自然。”不可能有明确的答复。虽在意料之中,但也不免悻悻。慕容策回首,望了眼伫立的宗氏父子,才登上车辕。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宗琰默诵着扇面的题字,嘴角斜向旁边,眼色阴沉如深潭的水。“当初,老夫怎么就把酒儿嫁给了端王?” 言语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东西。 当年,元秾拿着自己的性命相威胁才换来酒儿的姻缘。 当下的情形,宗琰陷入两难。太后觉得端王是祸患,始终想着除掉,始终没能除掉。可是,端王真不在了,女儿岂不是守寡?不守寡,就是再嫁?门当户对的府第哪一个愿意迎娶再嫁之女? 而端王呢,已是走出狭隘的仇恨,放眼于天下。一旦,端王回到朝堂,重揽大权,一步步夺回皇位。宗氏将面临着一场浩劫,就如当年的宁王府一样。 为了女儿,他应该扶持端王,但是为了太后,为了宗氏一族的兴盛,却需要慎之又慎。 虽然,京城突然间盛传端王纵情于酒色,但是,寿宴所见让宗琰断定传闻都是假的。 天空乌云翻滚,风暴将至。 宗府的别院,元秾捧着扇子,默读着题字。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寥寥数笔,模棱两可。这又何尝不是她内心的苦痛和挣扎? 雨滴飘摇,将夜描画出浓重的深邃。 宗琰站在院子里,凝望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屋里的女人分明没有入睡,但还是将他拒之门外。他怀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的生辰会让女人心软。 一盆水正好泼到宗琰的身上。丛氏收手不及,余下的水浇在自己的衣襟上。 雨夜让人感到莫名的伤感和无尽的孤独。元秾合拢扇子,轻抚着琴弦。伤感和孤独一起涌向指尖,凭借琴弦与轰然大作的雨声进行着厮杀。 丛氏手里撑着一把伞,腋下夹住一把伞,走到宗琰身旁。宗琰接过伞,只是握在掌心。衣服早已湿透。 雷声大作,电光闪闪。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疾。琴音不曾停息,一声声仿佛呜咽的哭泣。 琴弦断裂,乐曲戛然而止。别院和曾经的闺房别无二致。元秾扶身在琴案之上,缓缓诵读着诗首词尾。“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民莫不毂,我独不卒!” 丛氏听到这句,想到撇下自己的夫君,瞬间泪流满面。 夫君姓李,宫中太医。十一年前,先皇驾崩之年,夫君因偷盗而被赐死。其中疑点诸多,夫君品行端正,怎可能有宵小行径。既然是偷盗,应该人赃俱获,才可定罪。既然是定罪,偷盗也不足以定为立即执行的死罪。赃物不清,尸首不见,夫君死得冤枉。 丛氏唯恐元秾说出不妥当的话,急忙转过身禀报。“姑娘,大将军还没有走,正站在雨中?”如果是宗凡,尚可睡在侧屋委屈一宿,但宗琰却没有睡在侧屋的道理。 元秾欠起身子,悄然擦掉泪水。不想见是一定,但又不想显得绝情。周旋在父子之间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她是无法逃避。“请大将军进来。” 丛氏找来衣物,送到内寝。 “这是公子的衣服,大将军暂且将就一下。”元秾有意渲染着她与宗凡的暧昧。 第60章恭喜王爷 宗琰表情异常平静,似乎满不在乎。 他一眼就看穿女人的心思。父子没有区别。所有宗家的人在女人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甚至包括亲生女儿,都是仇人。 挑拨离间被轻易识破。元秾不以为然,攥紧痴情在掌心,有恃无恐。她只是一个转身离开。宗琰感觉到挫败,黯然失色。 端王府沉浸在黑暗里,只剩下残存着一点光亮。慕容策脚底下有些踉跄,朝着召唤他的光亮走去。小福一路搀扶。 迎来的贺澜茂提着灯笼,迫不及待地问话。“怎么样,王爷?还顺利吗?” 明面上看,宗家远比严家友善。 “到底怎样?王爷别不说话啊。” 九夫人深得宗琰宠爱。慕容策倍感意外,正是因为九夫人,宗琰居然对着王府另眼看待。“亲自迎出来,亲自相送。” “那是大好事啊!大将军可是明白王爷的意思?” 慕容策知道问题所指,但却不愿意直接回答。“算是明白。” “那宗大将军怎么说的?”贺澜茂不但关心重点,还关注过程中的细节。 “不重要,下一步就看……对了,那个丛绍的底细摸清楚了吗?”说着话,两人进到屋里。 “丛氏是宗家的乳母,丛绍自幼在宗府长大。” 丛氏的年纪看上去不足四十,不可能是宗凡的乳母。慕容策想到了宗韵。“酒儿也是在宗府长大的吗?” “丛绍并没有兄弟姐妹。”这话是暗示着酒儿来历不明。 “堂兄弟也没有吗?” “这个可以再去查,只是?王爷是想再继续查丛绍,还是丛酒?” 慕容策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对一个小混混那么上心。遇见就莫名的欢喜,分别就莫名的失落。 “王爷不如和九夫人生个孩子吧?” “那丫头才几岁,看着和姩儿差不多,你是拿着本王当成禽兽了?” “年纪是小了些,不过正妃的位置不是还空缺着的吗?” 珠帘骤然被人掀起。 严绣闯进来。“哎呦,这位公子是姓贺还姓宗啊?” 贺澜茂见到女眷来,忙告辞离开。一步三回首的模样,显然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端王府的校场荒废数年,马厩疏于打理,实在可惜。 慕容策冷眼望着领口发松的夫人,宽泛着身体。“你怎么来了?” “五夫人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男人从皇陵回来就没去过哪个夫人的院子。不过,贺澜姿来过伏轩院,在侧屋住过几夜。男人不习惯同枕共眠,每次欢好后,都把女人安置在侧屋。严绣接过小福刚端来的水盆,绞好巾帕,就去解男人的衣衫。 “下月十五,随本王进宫,回去好好准备?”中秋佳节,宫中都有夜宴。王府一定在邀请之列。 中秋还有半月有余,就是需要准备,也是过于提前。严绣清楚男人是寻个借口将自己打发走。“王爷觉得都需要准备什么好呢?” 屋里没了人,严绣依偎过去。 “你们姐妹好久不见面,带着你进宫见见。” “那我……”严绣坐到男人的腿上,凑近他的唇接着说话。“和皇后妹妹说点什么好呢?” 不过是通过皇后来试探圣意而已。“你们是姐妹,高兴说什么还不是随心情?” 严绣臆想夫君的心思,无非借着她,让皇后多吹枕边风,早日回朝掌权。“我要是把王爷的大事情办妥了,我的大事情,王爷是不是也点个头?” 女人竟公然讲起条件来?愿意给是一回事,主动要总是有胁迫的意思。正妃的位置是随便可以拿出来交易的吗?忍耐已是到达极限。慕容策推开怀里的人。扬起的衣袖将香炉打翻,香料零星散落在地。 严绣和香炉摔到在一处。 男性的尊严受到挑战。心中难畅快,不免吼起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本王离开谁,都可以!”衣袖已经再次挥起,但见有人来,更难听的话又咽回去。 来的人是小福和田岱。他们一个去扶人,一个拾起香炉。 小福搀扶着人进到侧屋。 端王在皇宫时,严绣是宫女。二人同为奴婢,相处融洽。即使成了主仆关系,也还是亲近些。小福掸掉裙边的灰尘,又摘去松动的簪花。“夫人的发髻乱了,这么出去也不好看啊?且在这儿,等等?” “小滑头!”严绣听出对方有意襄助。第一次,她能够顺利俘获男人全仰仗小福的安排。发髻经过重新梳理,美艳犹如娇花照水。 院门口传来贺澜姿的说话声。 小福随手将一枚发钗插到自己头上,匆匆跑到院子里。“王爷,这会儿正有事忙,五夫人是等着,还是明儿再来?” 贺澜姿望见他头上多出的发钗,立刻有了数,姗姗而去。 小福折返回屋。 “就你鬼主意多!”严绣拿回自己的发钗,俯身倾耳。“我要是做了正妃,就让你当王府的管家。” 何止正妃?端王哪里甘心做一辈子的王?小福已是感觉到主子的心思和从前不一样了。 里屋,慕容策坐在桌边,支起胳膊抵着青筋暴起的额头。原是喝过酒,又动了气,忽觉得头脑发沉。“竹晓斋收拾一下。” “恭喜王爷。” “恭喜本王什么?” “王爷不是得了个新人吗?不过,竹晓斋离着和硕宫有点近,太妃那边不好张口……要不在外院选一处僻静的院子,也方便王爷相见?” 慕容策眯起眼睛,冷冷地说着。“母妃能有什么不高兴?田岱,你记好了,你是端王府的管家,不是和硕宫的大太监。母妃说的话听听就行。竹晓斋简单收拾收拾,让九夫人搬过去住。” 田岱不停地点头。 小福适时走进来。“王爷,喝些解酒的汤吧?那边,二夫人摔伤了***才是不是去送送?” “伤到脚,就不要来回跑。”慕容策低头喝着汤,板住整张脸。 汤喝过,人躺到床榻上。 床幔露着缝隙,里边没有任何动静。严绣犹豫着掀起床幔,钻进去。男人并没有睡实,听见动静,正瞪着眼睛望向来人。探进去的大半个身子顶起床幔又缩回来,膝盖却还跪在床沿不动。 床幔被严严实实拉上,将女人扔在外边。 严绣败兴,脚步不自觉地朝着院门。 小福将人拦回来,又送到侧屋,手指在床柱上写出个“早”字。 “就你鬼点子多。”严绣笑得妩媚,平躺下去。 第61章才不稀罕 正值夜半时分。 一票人冲进藏音阁。树木当中砍断,种的菜被连根拨起。屋中更是乱,被褥和衣物散落一地,笼里笼外的小动物受到惊吓,上蹿下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酒儿想着阻止,被围在中间殴打。佩可苦苦地哀求,扑过去护住。“要打就打我!” 一声令下,那票人停住手。 田岱走过来。“王爷好心让九夫人搬到竹晓斋去享福,怎么就发起疯来。既然九夫人不想搬,就直接吩咐,何必搞成这个样子?我们走,去给王爷回话去。” 藏音阁安静下来。 佩可抹着眼泪。“王爷不喜欢九夫人就不喜欢了,可是九夫人怎么说也是王府的夫人,怎么没有由头,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牢骚发完,便是乞求。“老天爷,佩可求您了,就让王爷对九夫人好些吧!” “我才不稀罕他对我好!”奴才作恶,主子还能没有干系?很快,积攒的仇恨找到宿主。那就是端王。 清晨,酒儿回到宗家别院,还是没有见到丛绍,大失所望。好在混顿饱饭,也不算空跑。丛氏望见她脸上的淤青,不免多问几句。她不想让亲人担心,就扯谎说从墙头摔下来,跌出的伤口。 出了别院,人去了宗府大门,不想被守门拦住。正门进不去,她从后墙进到府中,四处也没寻见宗凡。报仇雪恨的希望又次落空。 她还去了皇宫。 皇宫的围墙高高耸立,四周戒备森严。别说飞上城墙,就是靠近都比较困难。 她绕着外围转悠一大圈,没有寻到可以入内的途径。看来,白天绝没有得手的机会,只能等到天黑才有可能。 时间过了晌午,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她溜达到船埠,坐在石阶上,拿着树枝抽打着水面,发泄心头的委屈和不甘心。她是又累又乏,渐渐不支,身子畏缩在石阶上,沉沉睡去。 吃过早饭,慕容策直接去了贺府。 贺府忽然变得陌生,寻不到一点点清幽的书香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宛若戒备森严的皇宫。无论是注目礼,还是拱手礼,都饱含着殷切的期盼。护卫的年纪都和柳锟、翟镜仁相似。他们将人生意义与王府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甚至牺牲生命在所不惜。 慕容策望着誓死效忠自己的年轻人,内心难以平静。 很快,不平静被震撼所代替。银库,金银成堆,珠宝满箱,光彩照人,绚丽夺目。手胡乱抓起一把珠宝。他说:“府里的护卫是不是有点少了?” “不止王爷看到的这么多,暗处也有,就是府外也还有一些。” 慕容策丢掉手中的珠宝,说:“本王是说金银珠宝太多。” 贺澜茂朝着身后望了望。翟镜仁立刻走上前。“王爷,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 慕容策望见遗孤,不免心思发沉,怀念起师傅来。 当年,翟理光被问了株连九族的大罪。罪名说来荒唐,私闯内宫,调戏嫔妃。翟理光当即被秘密正法。第二日,北军异动。元成被冠以谋逆的罪名,惨遭灭门。第三日先皇驾崩,新帝即位。一切突如其来。中间疑点重重,每每回忆起来都好似一场噩梦。 慕容策曾经质问过,被调戏的嫔妃是何人。宗太后又说,翟理光在众嫔妃面前衣冠不整。仅仅是衣冠不整,诛灭九族的惩罚就太不合适。合适不合适,只能枉然。 那些日子,太皇太后病得厉害,许太妃奉旨尽孝,不得脱身。父皇始终是宗太后在照料。宗太后不让任何人接近,只她一人进出。 看过银库,又去了兵器库。 翟镜仁躬身施礼,守在门侧。 离开贺府,慕容策在京城街头徒步而行。 走过巷子,穿过繁华的街面,一路就来到桥头,来到船埠。他望见石阶上的酒儿,竟没有感觉到意外。一路,他就隐约感觉会遇见。仿佛,他们是早早约好了在此见面。 小福显得兴奋。“王爷,那是不是小丛公子啊?” 贺澜茂在旁挪揄着。“怎么就在这儿睡起大觉,也不怕被拐子顺走了?” 慕容策瞪了瞪他,走过去,将人抱起来。 西子醉成了最好的去处。 棋下了几盘,茶喝过几壶。 一旁,熟睡着的酒儿不曾翻身。 慕容策时不时望上一眼满是伤痕的小脸,忍不住去抚摸一下浓密而柔软的发丝。 醒来时,已是星斗满天。首先看到的是荷花屏风。那团花朵栩栩如生,令人恍惚以为身在凤栖园的荷花塘边。 酒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清醒许多,发现是西子醉的雅室。 小福收起薄被,折叠着。“小丛公子,你怎么就睡到大街上了,如果不是遇见我们家王爷,丢了银子是小事儿,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可怎么好?” 心情不好,也不想说话。酒儿揉着瘪下去的肚子。 小福赶紧跑到外面长廊,朝着柳掌柜招招手。时间不大,饭菜陆续摆到茶台。 酒儿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直到筷子被撂下,始终注视的慕容策才问。“酒儿,你的脸怎么了?” “端王打的。” “真能胡说……”贺澜茂失声发笑。“怕是去偷东西时候,被人打的吧,栽赃到端王身上。” “谁胡说了,真是端王打的……” “小丛公子,你是不是看错了?”小福偷偷地望了眼面不改色的主子。 慕容策陡然望向贺澜茂,满是怀疑。 “我可是没有,王爷。我就是动手,哪里还能给自己留下麻烦?”情急之下,说出真心话。贺澜茂有心除掉酒儿,但绝不会留下活口。 “你敢?”慕容策极力压抑着怒火。“滚出去,都!” 一阵风来,树枝摇曳,照射在荷花屏风上的月影微微浮动。 “这里没有旁人了,快告诉沐哥哥,到底是谁把酒儿打成这个样子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是端王,端王,端王。沐哥哥不相信就算了。”酒儿鼓起双腮,推开关切的人。 “端王打的?是酒儿刚才做的梦吗?” “不是做梦,是真的。”酒儿高高挽起衣袖。纤细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重重叠叠连成片。 “疼吗?” “疼,特别疼。身上还有好多……”说着,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快让沐哥哥看一看?伤得重不重?” 酒儿捂住衣领,一个劲地摇头。 “不重?还是不疼?” 头摇得更快。“娘说过,不可以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良久,慕容策牵起小手。“酒儿,你听好了?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其实,沐哥哥就是……” 第62章月满中秋 酒儿抽出手,攥成拳。“沐哥哥,你教我打人吧?” “小孩子学……这个做什么?” “我不想被坏人欺负,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打得酒儿好疼。” “沐哥哥可以保护你。” 酒儿依次勾连手指,玩耍着玩。“哥哥也这么说,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找了一天也没找不到了,以后,我要自己保护自己,我要亲手杀掉端王。” “端王还是会些刀剑的,你这个样子……就是现在开始学,学上一辈子也未必能行。这样的话今后不要说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要想了,好不好?” “那我就进宫找哥哥,哥哥要是打不过,我就找大哥,大哥还打不过,我就找爹爹去……反正,端王一定要死,我恨死他了……”酒儿朝着空中抡着拳。 慕容策下意识地躲闪。“端王什么时候把你打伤的?” “就昨天夜里。” “在哪里?” “王府里。” “哪个王府?” “当然是端王府。” “昨夜,本王一直和端王在一起,端王都没有离开过,他又是怎么去打的酒儿?” “他派人打的。” “他派的什么人,酒儿认识吗?” 酒儿突然间不想说了。“我都忘了,你和端王是好朋友,根本不会帮着我,算我没有来过。” 她从怀里掏出布袋子,挑选着几样吃的装起来。 小福端来了药瓶。“小丛公子,还是留下来吧?至少不会饿肚子,有个长久的住处。让我们家王爷护着你?” “还是算了吧,他自己都被人打得到处跑。”酒儿拿过药瓶就走了。 又是一年中秋夜。 月明,灯火亮。京城到处是喜悦的颜色。商铺重新装饰门面,牌楼上面扎绸挂彩。舞火龙舞着,天灯飘着,小童奔跑着,笑声不绝于耳。 好似圆月的车轮碾压着青石路。 皇宫仍旧是金碧辉煌,宏伟壮观。眼前的宫阙楼阁,花草树木都是那么熟悉。门轴发出生涩的摩擦声让回忆的闸门自然而然地打开。突然,心里滋生出回家的感觉。但,甜蜜中有着一丝酸涩。 慕容策去拜见君王。 严绣则去了皇后的寝宫,昭阳宫。 严纾稍稍迎出几步,难为她费尽心机拿捏出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分寸。 姐妹相互吹嘘一番。说到要紧处,严纾不是顾而言他,就是左推右挡。 严绣轻笑。“妹妹如今是皇后,姐姐我连个正妃都不是,妹妹颜面也无光啊?” “和我的颜面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笨。”严纾口不应心地说。 “我又不是妹妹,当然没法比。不但是我,全天下的女人都比不过妹妹的。虽说,我们严家是不一样了,可还是要长久些。再就是,姐姐一个人在后宫,总是需要帮手的。” 严纾松动口风。“说得天花乱坠,真允了你,谁还能来后宫帮我吗?” “反正妹妹收下我的东西了,就不能让我空欢喜。”严绣打开带来的锦盒。 “哪里那么容易,且看着吧。”严纾拿起锦盒里的首饰,逐个佩戴着。“这些话是王爷让你来说的?” “我们王爷哪里有这心思,他就是让我来昭阳宫看看自家的妹妹。” “你倒是很听话,要让王爷听你的话才是正经事。我怎么听说,你们家王爷在外边招惹花草,眯了眼睛?” “天底下哪有女人能像妹妹这么好命的。”这样的话从前都是严纾在说的,如今换成了严绣。 姐妹在镜子里相视,心照不宣。 许太妃早一步进宫,大半天都在内宫走动。第一个拜见的自然是宗太后。那个时辰恰是午睡时间。午睡是宗太后多年来的习惯。宫女不敢唤醒主子。许太妃也是不想见面,才故意挑选正午的时段。东西留下,人痛快地离开。 去过长乐宫,就去了万宝宫。太皇太后,神智不大清醒。 最后的去处是方太妃。 方月嫁进王府是方太妃竭力促成的。那时的端王不再是如日中天的皇储。方廉极力反对。但是,方太妃坚持。兄妹为了此事,激烈争执,变得生分。 当年,她们一起进宫,侍奉先皇。一个得宠,一个不得宠,但不妨碍她们交好。 慕容需的生母出身卑微,生产时落下病根,不到两年的光景,人就没了。当时,宗太后育有一女,还早夭,就有意想将慕容需养在自己宫中。太皇太后未准。 先皇有意寄养在许太妃宫中。刚巧这个时候许太妃有了身孕。许太妃想到方太妃,便求了先皇。先皇一口答应下来。 慕容需登基,成为君王。按说,方太妃应该封个太后的名号。慕容需存有此意,无奈宗太后放了话,生母和养母只能选一个封为太后。 方太妃素来谦逊,哪里会和一个死人去争,也不忍心让慕容需为难,便主动提出,放弃了太后的名号。 昔日宫中的姐妹重逢,有欣喜,有怀旧,还有无尽的感慨。 许太妃由衷地说:“姐姐好福气!” 宫中除了宗太后,就是方太妃,没人敢看轻。慕容需极其孝顺。兄长方廉深受隆宠。如今,方氏门楣显赫。“今儿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糕点的吧?” “还能为什么,我们这个年纪就盼着儿孙绕膝。一去就三年,总是盼回来,可是却日日朝外边跑,不让人省心。” 方太妃笑笑。“王爷自小就懂事,凡事都很有分寸,劝说几句就可以了。” 许太妃叹息。“如果能劝住,就不来叨扰姐姐了。我想着,让皇上给王爷找些事情做,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荒废,或是个好办法?” 方太妃频频点头。“妹妹,刚刚去长乐宫的时候,可是和太后说过了?” “我去的不是时候,没见到太后……离开久了,也不晓得宫中的规矩了,若是姐姐不好张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哪里的话,要不是妹妹,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姑且说说,但不一定就能行。”朝中大事都是宗太后一人把持,方太妃根本就插不上手,就是后宫的事,她也说得不算。 许太妃当然知道,但还是抱着希望。 第63章活龙活现 中秋夜,皇宫举行夜宴。 酒儿贪玩,早就惦念着走一趟皇宫,见识一下传说里的气派。她央求几次,宗凡都没有点头。不过,没有拒绝就是还有可能,这个是宗凡的性子。 果然,正日子一到,宗凡就将她带进宫来,安置在长乐宫。 宫灯高悬,光影流动,乐声阵阵,飘来诱人起舞的韵律。空中弥漫着属于节日的味道,烟火持久,美酒淳厚,果蔬清淡,胭脂浓郁,还有最难抵御的肉香,几乎可以想象到焦香流油的模样。 哪里还能坐得住。宗凡的千嘱咐万叮咛早被丢在脑后。 酒儿追着光亮,追着乐声,追着香气,到处游荡,玩得不亦乐乎。 人影交织,脚步错杂。偶尔有人盘问,她一提到长乐宫,也就没人再理会她了。 为了偷吃,跑去传菜。她悄悄放慢脚步,渐渐落在队伍的尾部,一转眼,钻进树丛深处。吃到打嗝,才罢手。 大半时间过去,眼见夜宴要散。 她来到池塘边,赤着脚,摸着鱼儿,水珠四溅,甩到路过人的身上。 “大胆,竟敢冲撞圣驾!” “几位哥哥真是会说笑话,我站在这儿碰都没碰到,怎么撞啊?你在那里唱大戏呢!” 来的人是当今皇上慕容需。夜宴沉闷,他离席透气。 随同的太监是羽公公。“你还不快过来行礼?” “马上。等我一下!”酒儿蹚着水,不慌不忙地上了岸,飞身跃上凉亭的栏杆,跑到岸边,拾起靴子,抖落着上边的泥巴。 “你……”羽公公提起袖子遮挡着乱飞的泥点。“来人……” 慕容需连忙摆着手,清退左右,兴趣盎然地望着不知利害的小不点。 酒儿摆正靴子,蹦跳进去。靴子明显有些大,不大合脚。踮起的脚尖很容易就钻了进去。她挥了挥手。“圣驾好。” 慕容需强忍着笑意。“你是哪一宫的小太监?” “我是长乐宫的。” “长乐宫?朕可是经常去,可怎么都没有见过你?” “我是才进宫的,刚刚去过长乐宫。” “你是从哪一宫指派去长乐宫的?” “我从端王府来的。”酒儿想当然地做出回答。“端王,你认识吧?” 慕容需实在是忍不住了,笑了。 “傻笑什么,你肯定不认识。我告诉你,端王有好几个夫人?九个呢!”两只手加在一起,竖起七根手指。 慕容需帮忙竖起两根手指,凑足九个。“一定没有朕的多。” “朕哥哥有多少个夫人?” “熟悉的有十几个,不熟悉的也有几十个,还有很多都没有见过面。” 过于夸张的惊讶表情久久挂在酒儿的脸上。“几十个?那吃饭,要多大的桌子啊?朕哥哥一定也记不住她们的样子吧?” “还真有些记不太清楚!” “包在我身上,我有办法。我来教你怎么记住她们。”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不停地忽闪,遥远的月亮似乎都失了颜色。 “你要教朕记住女人?”前襟短,后襟长。慕容需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我来告诉你,她们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的。二夫人这么走路……”身体后倾,鼻孔朝天,双手托在胸前模拟着傲人的山峰。一步三晃,波涛汹涌,惟妙惟肖。 端王的几位夫人里,慕容需只熟悉严绣。 当年,两宫交好,兄弟间来往密切。严绣是和硕宫的宫女,进进出出难免碰面。后来,许太妃做媒,他娶了严纾。 一个是手握重权的端王,一个是空有虚名的兆王。一个是父皇寄予厚望,没来得及册立的皇储,一个是被宫人和朝臣忽视的皇子。他们都是皇子,都是王,似乎一样,但从来不曾一样。 过去,他只能仰视自己的弟弟。慕容策总是那么骄傲,相反,受尽冷遇的他只有自卑。 如今,兄弟调换位置。慕容需终于有了调笑的资格。况且,笑料还是关于慕容策,他笑得尤其恣意。 身旁的太监们无不窃笑,颔首掩面。几乎所有的眼睛都能通过模仿,轻易想象出本人的模样。 模仿还在继续。“而三夫人是这个样子?”头低到最低处,始终低着仿佛在寻找东西一般。 酒儿模仿过柳玫,又模仿着方月。“还有这一个……我的脚比较大,但,只能我自个知道,别人别想看见……”她踮起脚尖,行走间,刻意放慢脚步用来遮挡一双大脚,好像被捆绑一样。衣摆宽绰,时常踩到边缘绊住自己。 “还有,还有……这个朕哥哥可要认真看了,她可是端王最漂亮的一个夫人!”她抽掉发簪,披下秀发,随手摘下身旁的一朵花别在耳边。 脚步轻盈,步步生莲花,回眸一笑百媚生。侧目流盼间,眉梢飞扬,朱唇微启,似笑非笑,桃花的眼眸漾起几许温情脉脉。 她陡然转过身来,朝着身后的众人扮起鬼脸来。“这个是贺姐姐,是不是很美?” 无论是装丑,还是扮美,都是活龙活现。 慕容需并不熟悉其他几位夫人,无非看一场热闹。 “最后一个,你猜猜是端王的哪一位夫人?”酒儿扯掉花朵,叼在嘴里,束起发髻,连续翻出数个跟头,一蹴而就。 慕容需捻着唇边的胡须。“猜不出来,你告诉朕好了!” 酒儿拿掉嘴里的花,夹住叶茎,用着掌心旋转花朵。“哥哥真够笨的,怎么比我还要笨呢?只剩下最小的那一个,当然就是九夫人了!”微笑着的小脸充满令人安心的率性,鼻子尖沁出的汗水看起来都觉得可爱。 “你还少学了一个八夫人?朕还以为是她呢。” “朕哥哥不说,我都把她忘记了。”酒儿重新把花别到头上,又摘下数朵,插满头发。折断枝条,采下树叶,中间破洞,环在一起。“八夫人走路吧?你看不出来,要看她穿的衣服和打扮。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只见,满头是花,脖颈挂着树枝,耳朵戴着叶子,手腕有花环,指缝有花朵。不难想象,女子珠光宝气,却俗不可耐的模样。元彤出身卑微,面容平庸,唯恐被旁人看轻。每逢家宴,她最喜用首饰装扮自己,来填补不足的底气,却是适得其反。 “衣服最鲜艳,满头的珠花,浑身的首饰。哗啦,哗啦,稀里哗啦!听到这样的声儿,不用看,就知道是八夫人来了。”酒儿仰起头,抛撒花朵,摘下绿色花环。“这个送给朕哥哥玩。” 慕容需笑得直不起腰来。“你快点告诉朕,叫什么名字?朕要宣你进宫来!” “我叫酒儿,是娘亲给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第64章百无一是 树丛后,藏身许久的慕容策不得不现身。他拦住愤愤然的丛绍。 横冲直撞的丛绍险些伤到头,臂膀及时挡开。树枝登时断裂,垂挂在半空。 声响已是惊到人,慕容策只能走出树丛。 慕容需望见来的人,立刻恢复帝王的威仪。 “山野小童不懂礼数,有所造次,冲撞圣驾,万望恕罪。” “他就是皇帝哥哥啊?”酒儿竖起手,兴奋地指点着。“太好了,我正好有事情想求朕哥哥帮忙。朕哥哥可不可以让端王去守皇陵,守一辈子不要回京城来。” “小奴无状,恳请皇上赦免!” “无碍,朕今晚高兴,不会降罪任何人。” 有这话,慕容策就安心了,也不出声了,站到旁边,听着谈话。 “你不是端王府来的吗?难道不认识……他是谁吗?” “他是我的沐哥哥,也是一个王爷,和端王是好朋友。” “那你没有问过你的沐哥哥,他是什么王爷吗?” “问过的,沐哥哥是兆王。” “他是兆王,那朕是什么王?” “朕哥哥怎么还糊涂了,你不是王,你是皇上,全天下的人都要听你话的。” 慕容需被恭维得喜不自禁。“酒儿,你为什么想要端王去守皇陵?” “不守皇陵也行,朕哥哥就直接把他……”酒儿挥起手掌。“咔嚓了。” “咔嚓是什么意思?” “这还猜不出来?”酒儿拿着手掌抹了抹脖子。 慕容需露出一丝惊慌,心虚地装起糊涂来。“朕还是猜不出来。” “就是直接把端王除掉的意思。”慕容策说得从容。 酒儿欢喜地点着头。 忽而,兄弟对视着。一边是含着笑的嘴角,一边是带着湿润的眼眶,一边是慌张,一边是坦然。 脸冷着,心也跟着冷掉了。身为兄长的君王竟然没有一点点愧疚,一点点悔恨。这么些年的一心辅佐只换来猜忌和杀戮。 头顶的明月依旧,但是兄弟却再也回不到分食月饼的童年。 慕容需背过身,来到石桌旁,坐下来。“你知道端王是朕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是什么人啊?” “亲兄弟。” 酒儿吓得缩到慕容策的身边。“沐哥哥,我们是不是闯祸了?” “皇上刚才说过了,今晚不会降罪任何人。皇上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酒儿放了心,跟着也坐到石桌旁。 羽公公呵斥。“放肆,这儿哪有你坐的位置?” “喊什么?旁边不是还有空地方吗,你想坐就坐,干什么和我一个小孩子抢?沐哥哥,你站着做什么,过来坐。这个地方我帮你占着呢。”酒儿一条腿搭在石凳上,扭身怼着羽公公。“就不给你坐。” “酒儿平时也是和他坐在一起的吗?” “是啊,我和沐哥哥还睡在一起呢。”语气里满是炫耀。 周围人都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有点意思,可是,比朕的后宫嫔妃有趣多了。”说着话,眼色放肆地望向酒儿。 嘲讽是认真的,自谦也是认真的。“皇上谬赞,侥幸得了张好皮囊,其他皆无,百无一是。” 酒儿满身湿漉漉,脸颊上还有一抹泥,很难看出绝色的模样。 “既然百无一是,那就把人送给朕吧?怎么,王爷舍不得?” “臣弟不敢,皇上是没有见到小奴糊涂起来的样子,若是伤到皇上,岂不是臣弟的罪过。” “既然这样王爷还敢留在身边?王爷不怕,朕还能怕吗?人,朕就留下来了。” “皇上,可能还不知道,丛酒曾救过臣弟的性命,并不是王府小奴。留与不留,臣弟做不了主。” 明明高高在上的人是自己,却依旧感觉到从小到大如影相随的压迫感,卑微感和挫败感。慕容需极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酒儿,今晚就不要回王府了,留在宫里,陪着朕?” “朕哥哥还没有答应帮我呢?” “那个……朕还是……你还是重新说一个。” 酒儿不满地撇撇嘴,很快又有了请求。“我想要一样东西。” “这个简单。只要皇宫里有的,朕都可以赏给你!”感觉忽然觉得好了一点。 “就是一块石头……” “臣弟不胜酒力,在此告退了。”慕容策一把将酒儿从石凳上扯起来。 酒儿被捏得生疼,捶打着,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没走出去几步,就被拦回来。黯黑里闪出一人。 “这里还真是热闹,哀家喜欢。”宗太后缓步走来。发髻高起,两鬓有着几缕银丝,额面圆润,上扬嘴角含着冷然的笑意。 不等尊驾走近,众人已是跪成片。唯独酒儿还站着。“这个姐姐和我一样,都喜欢热闹。” 慕容策忙拉着人跪下来,小声叮咛。“见到太后,不要乱说话。” 酒儿激动得跳起来,冲到最前边。“原来姐姐就是太后啊?这么好看,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很老很凶的婆婆呢。” 四周突然间变得静悄悄,跪着的人群大气都不敢喘,似乎是掉在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到。 “你也很好看……你是听谁说的,哀家很老很凶。” “没谁说,就是我自己瞎想的。” “那总要有人说起哀家,你才会那么一想,那又是谁在说哀家。” “那可多了……”酒儿单腿蹦跳着,寻找着刚才挣扎时丢掉的靴子。“我娘亲,我爹爹,我大哥……还有……” 宗太后提醒着。“还有,你的沐哥哥吧。” “不是,是丞相,还有……”酒儿找到靴子,一脚蹬进去,抬头望着羽公公和礼公公,犹豫起来。手在他们之间指来指去。 宗太后摆正手臂,挺直腰身,说:“皇上,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也是……没有……说什么。”慕容策垂着头,磕磕巴巴地说话。 宗太后侧过脸,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哀家怎么就听见笑声了,就听见石头了。” “母后,真是耳聪目明。”话是连贯了,可是杵着桌面的双臂却在微微地颤抖。 慕容策虽跪着,却是不卑不亢,风骨尤显。 宗太后瞥过天壤之别的兄弟,转向酒儿,和煦地说:“告诉哀家,你喜欢的石头叫什么名字。” “它叫和氏璧。” “多好听的名字。它长得什么样子。能告诉哀家吗。”宗太后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相同的语调。 “方圆……四寸,上边还有……”酒儿举起双手模仿着龙爪,呆了呆,扭过头去问:“沐哥哥,上边有几条龙?” 第65章君臣之礼 慕容策不语。 “朕哥哥,你刚才可是答应过我的,只要皇宫里有的,都可以赏给我?” “朕,哪里知道,你说的是玉玺。” 慕容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扬起头望了眼,将自己朝着死路上送了一程的亲兄弟。 宗太后说:“来人,将这个大不敬的奴才拖下去……” “皇上,您刚才可是说过,今晚高兴,不会降罪任何人!” “朕,有……说过吗?谁听见了?” “我听见了!”酒儿喊着说。 “哀家也听见皇上说了……不过,哀家可没有说过,也没有答应过。拖下去,截舌。” 慕容策捉急地说:“启禀太后,小奴自小就有疯癫之症,惊扰了二圣赏月之雅兴,恳请宽恕。” “私自夹带人进宫是什么罪,王爷可是想好了,再说话。”宗太后说。 这些年来,太后忌惮。 慕容策得不到重用,排斥在朝局之外。皇陵的三年不提,只说之前几年,做过的事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迎送使团,迁移坟墓,惩办宴席。 先帝暮年治国新政不得推行,库银空虚,边关战事频频,属地贡品递减。君王虚伪多疑,懦弱无能,就是一个傀儡。宗太后专权,排斥异己,大兴杀戮。内忧外患,天朝在风雨中飘摇。 这样的决心,这样的开始,不但是他一个人的荣辱成败,而且是整个江山的翻天覆地。 贺府的兵器库,寒光凛凛,阴森可怖。他望见弓弩刀剑,就望见辙乱旗靡,血流成河。贺澜茂反反复复地向他炫耀实力,不遗余力地传递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是坚不可摧的王者。哪怕前边等待着他的未来是充满血色,他只能向前。 衰败的国力和苦难的黎民再也经受不起萧墙之乱。他希望他的皇祖母,太皇太后可以早点醒来…… 慕容策心一横。“本王愿意代替受惩。” 酒儿搞不清楚是非曲直,利害关系,但不同寻常的气氛让她意识到大祸临头。她本能地寻找着坚实的倚靠,躲在慕容策的身后,双手紧捏住他的衣袖,怯怯的眼神闪动着无辜。 “不是王爷带我进宫的。”扬起的小脸迎着月色,五官越发显得精致。 “不是他,又能是谁。” 树丛后边,宗凡已然被找过来。丛绍连续地提醒,不断地催促他去解救酒儿。但,宗凡只是站着,冷眼看,没有丝毫要走过去的意思。 那边,酒儿在回答。“太后答应不要生气,酒儿才敢说。” 宗太后说:“说不说都一样。” “不一样的,带我进宫的人和太后还是一家人。太后还想知道吗?” “你很敢说话。但,哀家还是觉得你的舌头很多余。” 礼公公吆喝着。“耳朵都聋了吗?还不把人拖下去,割掉他的舌头,记得割得干净些。” “且慢。”两个人一口同声。除了慕容策,还有丛绍。 “启禀太后,宗凡宗大人醉酒,没人劝得住。太后要不要……”丛绍朝着身后的树丛指了指。 宗太后已是望见人影,便站起了身。 人刚走,酒儿就钻到了丛绍的腋下。“哥哥,你怎么才来?酒儿好害怕,太后真的好凶。” 宗太后停了下来,似乎要回转。 丛绍忙说:“欲成方圆,规矩必严。爱得深,责罚就严一点。太后这是喜欢酒儿。别怕,有哥哥在呢。” “又是方圆,就它闯的祸。她要我的舌头干什么?她没有吃饱饭吗?我的舌头也不够炒一盘菜的啊?” 宗太后扭过头,正见到丛绍背起酒儿。那份亲昵让人大吃一惊。答案就在树丛后边,她慢慢地走过去。 “皇姑母,人是凡儿带进宫的。” “他可是端王的人,住在端王府。” “这个都是父亲的安排。” “端王府,哀家早就有安排。” 宗凡立刻想到,天度山刺杀,走漏端王行踪的人就在王府中。 “行了,哀家也累了,回长乐宫吧。” 礼公公扶着人走了。 事情还没有完。 突然,说说笑笑被由远至近的凌乱脚步声打断。方廉带着卫士直奔而来。 不等卫士靠近,身边的男人围成扇形,将酒儿保护在身后。他们是慕容策,宗凡和丛绍。 慕容需望了望不约而同的三个人。“方卫尉,怎么回事?” “回皇上,此人来历不明,不在宾客名单之内,形迹可疑,很可能是刺客。” “在方卫尉的眼里什么人都成了刺客?方卫尉是捉刺客捉上瘾了,还是当刺客当上瘾了?”宗凡牵起酒儿的手,就走。 方廉的脸是红一阵,白一阵。“请皇上圣裁!” “这还裁什么?宗大人不是已经说了吗?” 慕容策睁大眼睛,简直是不敢相信。他感到莫大的耻辱,感到怒火燃烧。天下还姓慕容,但是时刻都需要看宗氏的眼色。皇权旁落,皇威无存,简直是可悲,可恨,可叹。他一把扯回酒儿。“宗大人,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这么就带走人合适吗?皇上还在这里呢!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宗凡轻蔑地瞪了瞪染着酒气的双眼。 慕容需吓得赶紧站起身来。“宗大人慢走,朕就不送了。” 酒儿被两边拉着,胳膊都要被扯断了。“疼,疼,疼!” 两边同时松开了手。 “王爷,你还想怎样?”目光依然带着轻蔑,还多出骄纵。 慕容策朝前走了走,挺直脊背,扬起脸,冷然对视。“宗凡,你好像还没有向皇上告退呢。君臣之礼,还需要本王来教你吗?” “王爷离开京城太久了,皇上早就免了宗家人施礼,皇上,我说得对吗?” “免了,免了,朕都免了。”慕容需连声说。 “王爷,我可以走了吗?” “本王准你告退。”慕容策完完整整地说。“把人给本王留下来,本王的人,任何人都别想染指。” 宗凡轻笑。“等这句话,等了三年了。谁敢对酒儿不好,宗凡第一个不放过。王爷,听明白了吗?” 酒儿望见石桌摆上了月饼和果子,拿起来就吃。 宗太后没走远,冷冷地说了一句:“差一点就被他端王给骗了。” 第66章长此以往 月色皎皎,微风袭来,吹得四周的树木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宫门前,酒儿再次成为中心。身子一半在车辕上,一半被严绣抓住向下拽。 严继前来凑热闹,争夺酒儿。“我的马车大,跟我来。” 严绣低声道:“什么人都敢沾,你们男人还要不要脸?” “我这不是想帮姐姐吗?” “别在我这儿假惺惺的,我是你姐姐,还不知道你的德行。” 酒儿硬是被扯下马车来,被拉扯着,被推搡倒地。倏然,鹞子翻身,人站直。 严继高声喝彩,引得皇亲国戚驻足,权臣显贵侧目。 前来送行的慕容需望着,微微发笑。随行的方廉却是揪住不放。“皇上,此人太可疑,还是交由微臣查办?” 严纾依偎着夫君。“皇上,方大人所言极是。” 慕容需也不表态,张望着左右。 酒儿朝着严继身边,挪了挪。“严哥哥,一会儿回去,我还坐你的马车,好不好?” 严继心花怒放,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如此一来,无异于承认私自带人入宫的罪行。 “你吃醉了,还不回府去!”严纾很是不喜。 宗太后又一次突然出现。“原来是严公子带来的人啊。”眼色居高临下,威仪十足。“皇后,朝堂的事情有皇上做主,后宫呢还有哀家。你才做几天皇后,不懂在所难免。哀家慢慢教你,今后,哀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自是不会再出错。皇后,你可听清楚了。” 在场的人纷纷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当众受辱,严纾脸色气得发青,也不敢立刻发作,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意。“母后,教训得是,臣妾始终以母后为表率。”面带微笑,心却在发狠地立誓。 慕容需多少听出含沙射影的意味。虽然亲临朝政,培植心腹,但仍旧不能完全摆脱宗太后的控制,以及宗家势力的掣肘。他胆怯,避免挑战翻云覆雨的权威。 果然,宗太后连珠炮制。“皇上,哀家代替皇后求个情,放过严公子吧。年轻人难免一时糊涂,做下错事,犯下罪过也是常有的。” 严继终于清醒过来,为着自己辩解。“皇上,不是我,我没有带酒儿进宫!” “名字都知道,还不承认。这就不好求情了,看来还是要把严公子交由方卫尉好好审一审,有了定论,才好再求情。”话里话外已是认定罪行。 “太后英明。”宗凡维护着姑母。其后不乏有朝臣的追随声,大放赞美太后之词。 “皇上觉得呢?”宗太后盛气凌人地问。 “一切都听母后的。”慕容需说。 这时,严绣禀明。“王爷,这人刚刚上了王府的马车,被妾身赶了下来。”话说得实在是微妙。王府既有私带嫌疑,又无嫌疑。既帮了夫家,也帮了娘家。 “怎么没有见到母妃,只你一人?” “回王爷,母妃和方太妃多说几句,命妾身在此等候。” 忽然,酒儿跪到慕容需面前。“严哥哥不是有心的,朕哥哥就饶过他这一次吧!” 严氏姐妹对望,却也没有办法再发声。严继原来就不知轻重,又喝过酒,更是不知所以,一味地杵着傻笑。 而,慕容需是一声不吭。他判断不出来宗太后的主张,担心相左,惹出乱子来。 到了这会儿,宗太后才正眼打量起酒儿。心里在想,人看着不起眼,却是个小机灵鬼。“你父亲看人,从来就没有走过眼。” 她这话也就宗凡一人明白其中的意思。 人渐渐散了,马车渐渐远了。 酒儿甩掉尾巴,叉着腰像一个大茶壶,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站在马车上。已然坐到车里的慕容策从里边伸出来一只手。“还不进来?” 小手套住袜子,放在大手上面。大手一把抓牢,小手一撤,却只是抓到袜子。 酒儿得逞,捂住嘴巴笑。下一刻,慕容策擒住纤细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套着袜子的大手拍打着小脸。酒儿反被捉弄,挣扎着,怎奈力气太小,放弃挣扎,连声求饶。 车辕大动,摇晃不止。银铃般的笑声背后是相拥的彼此。 并行的马车里,严绣听得清楚,不禁生着闷气。 许太妃说:“那个小男孩救过王爷,怎么说也算是有恩于我们端王府。你一直是聪明的,应该怎么做,你最知道,也最明白。” “母妃,我也是为了王府着想,说不好那人图点什么?” “不过是些田宅金银,王府又不缺,王爷想给也就给了。就是王爷不给,本宫也是要给的。”语气里充满诲人不倦的气息。 许太妃牵住严绣的手轻抚着。“心思放在王府上边,王爷的身上,本宫不会亏待你的。” “可是王爷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和母妃一个想法?” 严氏崛起,成为权倾朝野的新贵。许太妃有意将严绣扶正,护佑王府平安。“绣儿,你跟着王爷是最先在一起的,怎么就没有生出来一个半个?本宫有心想着为你说话,都不好开口。” 前面一句,不大招惹人爱听。严绣心想:当初先皇盛宠,许太妃也就生出一个来。她已年近三十,生育谈何容易。不过后面的话就大不同。许太妃在暗示有意册立她为正妃。“还是母妃疼我!只是王爷面冷,不光冷着我一个。” “冷也是难不住你。”侄女许卿是六夫人,不幸难产身亡。那以后,许太妃选了严绣打理王府。“放心,一切本宫为你做主。” 宫墙慢慢消失在视线里,思绪随之从回忆抽离到现实中。 慕容策知晓皇兄惧怕太后,但不知惧怕到如此地步。他知晓皇兄平庸,但不知平庸到离谱的地步。祭月之时,身为君王的皇兄竟然忘了词,转身望向他求救。就是傀儡,也当得勉强。长此以往,天朝早晚要姓宗。 他从忧心中缓过神来。“酒儿,这几日又在哪里玩了,怎么都不见你去西子醉?” “别提了,沐哥哥送的那瓶药,被人说成是偷的,挨了一顿打,比之前的那一次还要疼,这些天躺在床上,养着伤,还生气来着。”酒儿鼓起腮,扮起鬼脸。 第67章原是娇娥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慕容策主动问。“不会又是端王吧?” “差不多。”酒儿蜷起双腿,枕到男人的大腿上。“我已经和哥哥说过了,他一定能帮我打那个……大坏蛋,大混球,大魔鬼,大馍馍,大盘子……大大的鸡腿…………”虽然吃过东西,可是玩耍许久,又觉得饿了。她随意扯住一块衣角,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轻轻蠕动的粉唇甚是悦目。慕容策不觉俯下身子,将小脸上垂下来的发丝掖到耳后。今晚怀里人貌似惹出事端,实则为他挡去灾祸。 大手上面残留着各种食物的香味。 “羊肉,莲花酥,红豆糕我喜欢……”酒儿眼神迷离地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嗅了嗅男人的嘴边。“还有红云浆?” 浆,美酒中的娇子,清淡绵柔。皇宫宴席少不了它。 “你叫酒儿真是对了。”慕容策抚摸着稚嫩的脸颊,托起柔细的腰身。 他们贴得很近。 马车还在行进,布帘被掀起来。受到惊吓的慕容策出言不逊。“滚远点!” 意外的是来人并不是小福。宗凡骑在镶宝石马鞍上,扬高马鞭,挑着布帘。“酒儿,随大哥回府。” “我脚疼,我要坐马车。”为了证明,酒儿甩掉剩下的靴子,高高举起磨破的脚。脚上还沾着池塘的泥,露出的半截腿淤着青。 宗凡盯着她的腿望了好一阵子。 酒儿直接告诉他。“端王打的,可疼了,我和哥哥说过了……” 黝黑的面膛射出一道阴郁的目光。 慕容策面对质问的目光,内心同样困惑。“这个‘端王’可恶至极,本王不会饶过他。” 那夜,他没有回王府,带着酒儿宿在西子醉。 深睡前,酒儿听见一段话。 “王爷,何不将人献给皇上?” 中间有小段的停顿。 “只要王爷点头,签个卖身为奴的契约,都不是难事。” 棋子重重落下去。 很多年之后,酒儿才想起来这段话里贺澜茂说的人是自己。 中秋一过,秋意渐深。 凤栖苑,蝉在枝头抖动翅膀,声嘶力竭间显出拖沓。炎热已是接近尾声,偶然吹来的风儿有着一丝清凉。繁华整个夏天的荷花塘显现出颓废的气息,水面映照出低垂的莲蓬和萎黄的叶子。莲蓬仿佛是英雄迟暮,抚摸着铠甲干枯无力的臂膀。荷叶仿佛是美人白首,面对铜镜正在梳妆,无论如何装扮,如何掩饰,美丽已然不在。 慕容策站在白石桥中心,那里是桥的最高处。凭栏眺望,身前身后皆是一番破败景象。心情随即淹没在无尽悲伤之中。那破败,彼此相连的荷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血腥的画面,荷花塘的水面飘浮着一具具尸首。当时,脚下的白石桥布满殷红,仿佛它不曾洁白过般。就是现在,隐约还能望见残留下来的痕迹。 这里盘亘着无数亡灵,其中包括他的勋儿,他的七夫人施瑜。施瑜曾被母亲逼迫,跳进荷花塘。勋儿在池边玩耍,不慎落水溺亡。虽然事情过去许久,但乍听到小福说出的真相,仍是心如刀剜,悲恸难抑。步子缓慢,好似在丈量着什么,丈量着时光,丈量着悲恸;又好似在寻找着记忆里的碎片,寻找着可以快乐起来的理由。 慕容策仰面躺在小船上。透过树隙投来的阳光照在身上若明若暗,仿佛是看不清楚的人心,仿佛是习以为常的闪烁其词,尔虞我诈。勋儿年幼,怎么可能独自跑进落锁的凤栖苑?真相背后显然还隐藏着隐情。 船驶离岸边,慢慢飘拂到池塘中央,至蓬叶深处。 对面的岸边,酒儿跪在树下,挖着泥土。鸟儿受到惊吓,陆续死掉好几只,需要一处长眠的地方。凤栖苑景致美丽,聊以慰藉。土包堆砌好,石块做以标志,以便日后看望。一双手沾满黑泥,侵泡在池水里,立刻变得干净。指甲缝里的黑泥顽固许多,水洗不掉,树枝也剔不净。 人蹲在水边,难免弄湿衣服。酒儿拧着衣角,抬眼望向池塘。 池塘中间,小船下沉。船上的人似乎被纠缠住,迟迟没有浮出水面。 酒儿揉了揉眼睛。 那边,船瞬间倾覆,压住人。 水底,一只脚卡在船板里面,双臂困到水草中间。慕容策只挣开一只手。另外一只手比较麻烦。除了水草,还有渔网纠缠着。 船还在一点点下沉。如果沉到淤泥中,想要挣脱就更加困难。 这时,酒儿游过来。她先是去抓船,不但拉不起来,还带着她向下坠。手扯,脚蹬,还是不奏效。最后,她才想起,腰里别着刀子。刀子有点锈,还有点钝。戳了好几下,才戳裂船板。 她吐了几次气泡。慕容策夺过刀来,推她去水面。她认准他不会水,不肯离开,转身又潜过来。 纠缠一被割断,他们朝着光亮的水面浮。 深水处,她扯着他游,一会儿拉着,一会儿托着。涌到水面,她已是没有力气,呛了水,昏过去。 慕容策拖着她游到浅滩,走上岸,摔倒在地。 今天是勋儿的祭日。他独自来到凤栖苑,很自然地来到荷花池塘边,儿子殒命的地方。很自然地踏上那艘小船,来到水中央。谁能想到,就在刚刚,他险些溺水身亡,和儿子一样。 夕阳的余晖照耀着岸边两个人。 慕容策扭头,捏了捏小脸,手掌沿着脸颊滑到脖颈,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胸前。他飞快地收回手掌,仿佛被蜂蛰到般。他跃起身来,望过手掌心,又望向酒儿。 他整个人突然呆住了。 酒儿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难怪,她那么娇小。个子长了,力气却不见长。 难怪,乱蓬蓬、脏兮兮也是藏不住娇嫩和秀丽。 难怪,有时候的她对着他躲躲闪闪。 难怪,丛绍那般小心地呵护着她,疼爱着她。 莫名的情愫四下流窜。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怨恨过命运,但这一次会心地笑了。“小东西,你骗得本王好辛苦。” 第68章喜欢一个人的喜欢 慕容策抱起人,来到许嬷嬷住的院落。 等了好久,门才打开。 许嬷嬷望见他们,略显出惊讶。“王爷,这是怎么了?” 船无故沉在池塘,实在诡异。 慕容策放下人,又回到池塘边。 岸边隐约可以看见深浅不一的脚印。 院门传来阵阵摇铃声,不像是风吹动的轻响。许嬷嬷跑去探看,锁好了小院的门。 落锁的声响惊醒了酒儿。床榻边放着衣服,桌子上搭着巾帕的木盆还冒着热气。 楼上隐约有动静,很轻很微,好像是老鼠在乱窜,直到听到一声咳嗽,才觉得是人。酒儿揪着衣襟,走出来,站在堂屋,望着楼板。楼板有缝隙,可以看见正在移动的鞋底。缝隙里飘下来木屑。 她悄悄走上楼梯,朝着阁楼走去。忽然又传来哭泣声。脚下一滑,手抓住楼梯护栏,才算稳住身子。 哭泣声停了,脚步声近了。 她朝着上边爬过去。 阁楼两扇门板紧闭。她顺着门缝望里看,突然一个没有脸的头扑过来。 她吓得滚下楼梯,跑到院子里,发现院门打不开,翻墙逃了出去。 她一边跑一边时不时扭头朝后面望。一头撞进一人怀里。“沐哥哥,那个房子好奇怪,阁楼有好多声,走路声,还有咳嗽声,我就上看一看,一下子看到……一个没有头的脸,不是,不是,是一个没有脸的头。沐哥哥,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头会不会就是鬼啊?”酒儿挽住他的臂膀。 “天还没黑呢,就算有,也要等等才能出来。” “是啊,天还没黑?”酒儿将脸贴到男人臂膀上,一低头望见他的袜子破了,沾着血。“沐哥哥,你的脚怎么了?”回想,那是刚才戳船板的时,无意戳伤他的脚。问完,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许嬷嬷远远走来,手里捧着衣服。衣服上面压着鞋子。衣物是小福送来的。送完,人就离开了。 慕容策一路回到小院,想着去阁楼一探究竟。 许嬷嬷挡在楼梯前边。“王爷还是先把湿衣服换了,莫要着凉了。” 阁楼的门上着锁,而且还从里边落了门栓。楼梯上没有灰尘,经常被踩踏的台阶掉了漆色,露出木头的纹理。 酒儿扯住他的胳膊。“沐哥哥,还是不要上去了,怪吓人的……” “今晚本王就住在这里。”慕容策拿过衣物,进到屋里。 阁楼传来一声响动。 许嬷嬷抬了抬腿,又缩回来。“你怎么还站在外面,还不快点进去侍候王爷?” “我又不是小福。” “不是,就更应该进去了。” 接着,酒儿被推进屋来。 慕容策还未换完衣,见她来,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扯下帷幔。 过了一会儿,一颗小脑袋钻过帷幔。“沐哥哥,你说过,我长大了,就和你一个样子,可是我都长高了,怎么还是和沐哥哥不一样?”酒儿的视线不自觉地下落。“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和沐哥哥一个样子?” 因为,女孩长大了,只能是女人。慕容策一时无语,背过身去,对上衣襟,系着襻带。 他还在想着阁楼。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衣服还没穿整齐,他就上到阁楼。 酒儿也是好奇,跟在他的后边。 阁楼的门虚掩,里面摆着供桌。桌上供奉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按照辈分阶梯排列,都是元氏一门。香炉里香灰满满,竖了三炷香,冒着青烟,眼看要燃尽。 慕容策赶紧侧身,整理好衣装,跪到蒲垫上面。酒儿张望到里边没有旁人,爬到蒲垫旁边,朝着上边望。“那个木牌我认识?” “你不是不认字吗?” “我见过……”酒儿站起身,踮着脚,拿下其中一个牌位。“这个上边写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元成的牌位。 “放回去,跪过来。” 酒儿很听话地跪好,磕了三个头。 跪拜之后,他们走下阁楼,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沐哥哥还没有告诉我呢?写的什么?” “酒儿在哪里见过?” “不能说。” “本王也不能说。” “沐哥哥先说,我就说。” “本王不想知道。” 许嬷嬷拎来食盒。 酒儿迎上去,接过食盒。 两个食盒里的饭菜相同。一个食盒被放在旁边。 酒儿一边吃,一边盯着看,直到吃进肚子里,才觉得踏实。 许嬷嬷收拾好一间房,酒儿说什么也不去。慕容策只好留下她,和自己睡在一起。脸上挂着无奈,心里却是隐约有点高兴。 酒儿一直在打嚏喷。 慕容策习惯性抬起手,在接近到她脸的时候又收回来。已然知晓女儿身,过去的亲昵就不太合适了。 酒儿突然坐直身体。“沐哥哥怎么会在端王府?你是和端王一起来的吗?他在哪里?” “别着凉了,睡下来。” 刚睡下来,又撑起半边身子。“那天在宫里,端王是不是也去了?” 慕容策将她扯回被子里。 脸对着脸,眼对着眼。 他在清澈明亮的瞳孔里望到心猿意马的自己。无数次相拥而眠,但今夜的他却僵住身体,不知道将一双臂膀放在哪里合适。“酒儿,我喜欢你。” “知道,就像酒儿喜欢红豆糕。” “我说的是,喜欢一个人的喜欢。” 酒儿并没有听懂。有太多的话听不懂,通常她会用自己方式去理解,做出解释,或者干脆不去理会。“那个端王,他长什么样子?” “下次,带着你去见端王?” “不要。”酒儿吓得扯住被头,紧紧闭上眼睛。 慕容策也闭了闭眼。 “从今以后,你不可以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酒儿知道了吗?” 问话没有回应,怀里人已沉沉睡去。鼻似蒜头,鼻翼浑圆而娇小。均匀的鼻息有着一股温暖,让靠近它的唇感觉到阵阵厮磨的痒。他亲吻着俏丽的鼻子,唇勾留在娇嫩的唇瓣之间。 女孩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好像是没有褪去的乳臭,又隐隐透着少女的气息。 睡到半夜,一下惊醒。慕容策披着衣服走出小院。 远处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响。 拱桥一盏灯光飘忽,似有人影在闪动,说话声音细微。距离离得远,只知道是两个女子,却根本无法听得清楚内容。其中一个身体肥硕,脚步沉重,显而易见是许嬷嬷。另外一个纤细,袅娜,分明是年轻女子。 第69章十全九美 等到走近些,只见到许嬷嬷一个人。 “刚才,嬷嬷为谁掌灯?” “王爷是说八夫人。夜凉,王爷还是回屋安歇吧?” 那个背影迅速消失在树林里,就是轮廓也看不见了。 慕容策皱起眉。 元彤身形并不纤细,更没有袅娜的姿态。 许嬷嬷没有说实话,但她不会存有害人的心思,只是忠心于母亲而已。 他提过灯笼,搀扶住人走下石桥。 “凤栖苑,平日里都有什么来?” “也就老身一人。” 没走多远,元彤从院门的方向跑过来,样子慌张,还有着着急。“人还好吗?”大老远就喊着问话。 “有王爷,当然都是好的。”许嬷嬷高着声回答。 元彤收了收脚步。她手里拎着的草药包摇动了几下。 凤栖苑住着一个女人,还生着病。 慕容策望着池塘,负手徘徊在岸边。“真是可惜了这么大的一座园子,一池荷花没人看,满塘莲藕没人采。” “那些藕剩不下,每年王府冬日里吃的藕都是从这个池塘里出的。”元彤将草药包交了出去。 许嬷嬷拿着走了。 “今年的莲藕采过了吗?” “还没有呢,但也快了,等着花再开开,完全败了的时候。” 那么,池塘边的脚印就不是采藕人留下的。“池塘里的鱼呢?” “鱼是不吃的,还是王爷当年下的令呢?母妃也是不准的。” 没有人捕鱼,纠缠住他的渔网又是从哪里来的?落水池塘并不是意外。慕容策不禁问。“这些船是哪里来的?” “小世子喜欢船……就一直留着,王爷有什么不对吗?” “昨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慕容策望着她,就觉得别扭。 小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 许嬷嬷早一步回到小院。 酒儿喘着粗气,站在院子里。“嬷嬷,嬷嬷,有鬼,鬼……掐我的脖子……” 许嬷嬷安慰她。“这个园子阴气重,小公子大约是做噩梦了?” “做梦吗?可是掐得……好疼好疼,气都上不来?”一双手捂着脖子。“原来是梦,吓死我了……沐哥哥,你跑哪里去了?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慕容策也赶了回来。“怎么鞋子也没穿,就跑出来了?” 不但没有穿鞋子,而且袜子也没有穿。酒儿赤着足,站在冰冷的石阶上打着寒颤。“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一个好看的女鬼……”她松开手,去敲打着头顶。 月的光亮朦胧,照在酒儿的身上。她的脖颈留着清晰的勒过痕迹,一根细绳从肩膀飘落。元彤悄然踩住细绳。 所有的发生都落在慕容策的眼底。“酒儿说的女鬼长得什么样子?” “长得像我娘亲……”酒儿一抬手,发现上边的胭脂红。那是刚才她挣扎的时候抓到了“女鬼”的嘴唇,而留下的痕迹。 慕容策又去了一趟阁楼。等他再回到院子,酒儿已是逃出了凤栖苑。 一早,贺澜茂堵在凤栖苑院门。 一见到人走出来,他就迎上去。“王爷,要不要去我府里看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 “镜仁他们在排练阵法,请王爷过去指点一下!” “今天没空,本王要出去一趟。”慕容策回头,发现远处有人拄着拐走路。“那是谁啊?” 小福也是在外边候了半天,正好由他回话最合适。“王爷,那是田管家。” “他是怎么了?” “前些日子出门,不知怎么的就被人打了一顿,就成了这样。” “前些日子又是什么时候?” “王爷进宫里赴宴的第二天,十六。” 晨起薄雾,一副拐杖交替戳着地面发出咚咚响。 一直回到伏轩院,慕容策还在想池塘边的脚印。“找到酒儿了吗?” “王爷,小丛公子是在天上飞的,奴才这两条腿哪里追得上?一转眼,人早没影子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小福垂头丧气地说。 慕容策盥洗一番,衣着光鲜,携带副字画出府。 王府的马车在全府停住。 全府是御史大夫的宅院。御史大夫全尚茽是太皇太后的侄儿,论辈分,慕容策叫声表叔父。 全尚茽生病数年,不入朝堂,闲赋家中,颐养天年。 全尚茽年过花甲,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没有半点病态可言。可以说的话题并不多,他们坐在亭子里喝茶,鉴赏字画。 亭子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是挂在上面的对联尤其不同,金木水火土,赵云日月,横批十全九美。十全九美便是美中不足。下联少了一个天字,暗喻着天下少了一个天子。端王府的外院有十楼,十个院落,东边称为楼,金木水火土;西边唤作宇,赵云日月天。 王府早先是宁王府。外院保持原貌,几乎没有变动过。写对联的人可谓胆大包天,用心良苦。 慕容策走出全府,便望见贺澜茂。来时的马车已经更换掉。 贺澜茂亲自挑起门帘。 他们一路都在交谈。“王爷,怎么想起来去全府?” “他没有生病。”突然间,慕容策觉得字迹似曾相识,貌似见过写字的人。 全尚茽在府院的大门口买来对联。之后,他便不再上朝。御史大夫朝廷重臣,称病不问朝政。这是他对于朝局的忧心,还是明哲保身的伎俩? 贺澜茂显得激动来。“装病?那王爷来对了,全大人肯定答应,王爷胜券在握?” “本王什么也没有说。”此时的端王府最需要的是全家的襄助。但是,刚刚全尚茽拿来笔墨让他填写“天”字,他没有去接笔。 “王爷为什么不说呢?”贺澜茂追问。 “本王只是来看望叔父!” 如果全尚茽有心扶持,那么不需要开口。相反,如果只是在试探,那么写下“天”字,岂不是昭告天下端王要谋逆篡权。说与不说都一样,何必还要说?而且说了,有百害而无一利。 全尚茽是他的叔父,也是慕容需的叔父。换言之,就家族利益,权势较量来讲,兄弟谁坐龙椅,对于全氏都一样。正因如此,全尚茽没有必要卷入争斗的漩涡。恐怕,这才是御史大夫称病的根源。 如果全尚茽没有说谎,那么又是什么人敢于在御史大夫的门前叫卖少了“天”字的对联?看来,离开京城的三年发生过不少事情。 慕容策没有接过全尚茽手里的笔,但还是说出了一个“心”字,将那副对联填补完整。金木水火土,赵云日月心。 第70章襁褓婴孩 以忠心换得天子的信任,以民心取得天下的平安。 全尚茽应该能听得懂话外之音,如果忠心换不来信任,那么只有拿着民心夺天下。 御史大夫不问朝政,却时常挂念着宫中的姑母太皇太后。挂念除了亲情,自然还有其他内容。全尚茽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朝堂。 慕容策想知道御史大夫站在哪一边?至少,不要站到自己的对立面。那个写对联的人已经先一步对御史大夫做出大胆的试探。只是,试探的结果无法确定。 “王爷,我们现在去哪里?” “西子醉。” “丛酒不会去西子醉,王爷等不到的。王爷不要忘记了西子醉是茶楼,不是酒楼。” 一想到,酒儿是女孩。慕容策不经意地泛起笑意。“酒儿就是西子醉。” 中途,车辕停住不动。慕容策掀起布帘,发现是贺府。“澜茂,这里是西子醉吗?” “王爷只当进去歇息,喝茶,看热闹?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慕容策闭起眼睛,冥想。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有些缺憾未必是坏事情,十全九美。无论怎样,都是不虚此行。当初的新政,全尚茽是倡导者,慕容策是推行者。宗太后中立,不过,她掌握大权之后,新政就搁浅了。如今,朝政涣散,氏族间争权夺利,大臣各自为政,士人离心。边事败落,权贵盘剥,黎民生活疾苦。与其说是宗太后专权,还不如说是新政的停滞。 贺澜茂不晓得其中的曲折,一脸茫然,不知所可。 小福说:“贺公子,我们还是去西子醉吧?” 心不甘,情不愿。贺澜茂喊了声。“西子醉。” 车辕四角挂着玉饰,配以色彩斑斓的锦缎。行进间,玉饰摇晃,五颜六色的坠子在风中飘荡。不知情的路人多半以为里边坐着女眷。 忽然,慕容策睁开眼睛。“本王守皇陵的时候,有一夜睡不着,听到外面婴儿的啼哭声,就走了出去。一棵树下,放着襁褓,襁褓里的婴儿在哭。婴儿的旁边有一个男子在用双手挖土。那个时候大概是冬月,泥土是又冷又硬,男子穿着单衣跪在地上,磨破的双手一直在流血,一边挖,一边抹着眼泪。本王将匕首借给了他。男子很快挖好坑,把襁褓的婴儿放到坑里,准备掩土。本王骂他是禽兽。” “何止禽兽,简直是禽兽不如。王爷必是杀了他,救了婴儿?”贺澜茂妄加揣测。 起初将男子当成拙劣的刺客,送匕首是等着他露出马脚。“没有。本王问他,孩子是仇家的孩子吗?他摇头,说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一定在说谎!肯定不是亲生的,天下哪里来如此狠心的父亲?” “没有说谎。本王就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慕容策稍稍停顿,继续说着。“他说,家里已经有四个儿子,因为人丁税,家徒四壁,再也无力多养一个儿子。” “人丁税不是成年男子才征收的吗?” “本王也是这么问他,他回答,他们的那里却是男孩子一下生就开始征收。而且还要缴纳三份,一份是给朝廷,一份给封地王爷,最后一份被属地各级官府瓜分。本王又问,送给别家,也好过直接要了孩子的性命。他说:家家贫苦,若是女孩或能活命,可是这男孩,万万没有人家愿意收养。他还说:男孩即便侥幸长大,不是劳役活活累死,就是惨死在战场,尸骨无存。抚恤的银两都会被层层侵夺,所剩无几。不如此时埋在皇陵附近,让儿子重新投胎,或许,下一辈子可以投到权贵之家,享受荣华富贵。” 故事斗然而来,又戛然而止。 对面的贺澜茂感叹着。“真是闻所未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人能相信,一个父亲要活埋亲生儿子,是因为沉甸甸的慈爱。刚才,慕容策把这件事情当成故事讲给了全尚茽听。他还感慨地说了,本王只看见这一个,也就只能救下一个。其他看不见的又有谁人来救?就是都救下了,救得了一时,是否能救得了一世? 路途不平,车辕有些颠簸。车轮无比沉重,堪比车里对坐着的两个男人的眼神和心境。 慕容策深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家父曾立过誓,贺家就算剩下一女,一奴也绝不放弃。”贺澜茂铿锵有力地说。“兄弟三个,只剩下我一个。” 不用问,也是遭遇毒手,好像当初的贺妃。贺澜茂的姨母是先皇的嫔妃,薨于急症。 半夜未眠,人疲乏得厉害。“回王府,本王累了。”先皇,他的父亲怎么就将江山交给了最无能,最软弱的皇兄呢? 那天,慕容策没有去西子醉,酒儿也没有去。 见面是在四日后。 满桌的饭菜原封不动。 酒儿病怏怏的模样,不大爱理人,也不大想说话。一手攥着一个玩偶,下颚抵住桌面,双眼无神。 “酒儿,是不是生病了?”慕容策抬手,摸了摸女孩的额头。 酒儿无力地点头。 额头并不烫。慕容策更加担心。“可吃过药?” “哥哥给我药了。”酒儿找过丛绍。药膏涂了,汤药喝过了,但还是不见好,而且越发难受,小腹坠痛,疼得冷汗频出,气息不均。 “要不找个大夫给你再看一看。” “不用了,我还要回家去看一眼娘亲。我来这里,是给沐哥哥送这个的,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沐哥哥留着它们,就当成是见到我了,不要把酒儿忘记了。” 玩偶有两个,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红色的衣服,衣服镶嵌着金色的牙边。慕容策见过玩偶。酒儿喜欢拿着它们编排故事,又说又唱,打发无聊。 说着话,人已是站起来,摇晃着走到门口。身后的衣襟挂着一块暗色的污渍。 坐过的蒲垫也有污渍。小福瞪大眼睛,惊呼。“怎么是血,小丛公子您是受伤吗?” 慕容策拿过披风,裹到酒儿的身上。“大呼小叫什么?请于太医过来,就说本王病了!” 第71章萎缩成一团 酒儿虚脱得站不住,呼吸困难,头脑阵阵发昏。面色没有血色,苍白如纸。没走出几步,人已走不动。慕容策干脆将她抱起来,急匆匆地下楼。 楼梯中间,脚步声凌乱。一拨人朝下走,一拨人朝上来。 小福做着解释。“小丛公子受了重伤!” 贺澜茂误以为遭遇刺客。“王爷有没有受伤?” 慕容策没有心情解释,唯恐耽误时间,不愿假手于人,直接抱着酒儿上了马车。 月事是小女孩长大的标志。 月事关乎生育,宫中的嫔妃向来看得重,亦有不轨之人在上面做手脚。不晓得她错吃了什么药,搞得气息奄奄。 他的心里是一阵喜,一阵忧。 端王府的老宅,于太医及时赶到。 开门的人是田公公,上了年纪,微微躬着身,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小福知晓主子心焦,快步冲到前边报信。 酒儿不太清醒,身上盖着厚被依旧发着抖,说不好是畏寒,还是疼痛。 慕容策皱着眉头,神色关注。满眼充盈着怜惜,昭然的爱意似乎随时都可能溢出来般。 诊脉后,于太医怔怔望着床榻上的人。“王爷,这位如果是公子,在下无法医治。还是另请高明,莫要耽搁了公子!” 慕容策盖好被子,落下床幔,遮挡住整个床榻。“那……于太医就当她不是公子,开方子试一试!” 于太医已在书写药方。 心中仍觉不安。慕容策问:“可要紧?” “幸好发现得早,伤不到根本,但这几日还是要悉心调养,莫留下病根,影响到以后。”于太医说得委婉。 慕容策不免内疚起来。想必,酒儿那日救他,在荷花池着了凉。夜半,她又赤着足。“还请于太医药到回春,万不能影响到她的以后。”酒儿的以后就是他的以后。 “还请于太医说得清楚些,奴才们也好照料。小丛公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寒气侵体,又逢初潮,似曾服过不该服的药,造成经血滞留,已有倒流之征兆。若是再耽搁半日,怕是人就……还好,都还来得及。”于太医叮嘱一番,才离开。 小福送完人,笑嘻嘻跑来。“恭喜王爷!原来小丛公子不是公子,是……” 慕容策用眼色阻止即将说出口的话。“这里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说出去。” 毕竟男女有别。如果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和她的相处就再也不能随意和亲密。那不是他所希望的。所以,酒儿是女孩的秘密要尽可能地隐瞒下去。 “王爷,这是好事,要是太妃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如果你觉得舌头多余,就把它放在本王这里代替你保管。” “不敢劳烦王爷,还是放在奴才的嘴巴里,自己管好。”小福不敢耽搁,跑着去抓药。 一颗小脑袋探出帷幔,枕在床沿上面,明显无力。“沐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所以,今天来西子醉,你为了见本王一面,对吗?”慕容策半蹲在床榻旁边。 “我还想回家,看一看娘亲,她从来都不喜欢我……如果知道我快死了,娘亲说不定会和酒儿说句话。我不想看见娘亲伤心,娘亲也不会为了酒儿伤心的……”絮絮聒聒间,情绪低落起来。 慕容策倚靠着床榻,枕在边沿,凝视着她哀伤的脸庞。 那天的酒儿仿佛冬眠的小兽萎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睡着,茶饭不思,极少言语。 一碗药哄骗着,才算喝到肚子里。 慕容策听着窗外连绵秋雨,陪伴着她。 他们竟有着同样的心结。一个母亲是喋喋不休,漠视儿子的内心,另一个却是默默无言,漠视女儿的存在。 他羡慕女儿,可以害怕的时候紧紧地扯住母亲的衣襟。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权利。他是皇子,他是皇储,他是端王。无论转换多少个角色,他都还是万众瞩目的他。他不可以诉说恐惧,不可以流露喜怒,不可以从心所欲。除了不可以,就是应该。这些是母亲从小到大对他说得最多的两种句式。 次日清晨,酒儿好许多,躺在床上,搓着布条,编织成绳子。 慕容策练过剑,问:“酒儿,你在玩什么?” “布条啊,昨天肚子疼,都飞不到墙上,有绳子可以帮我爬上墙去……” 慕容策把布条放在枕头旁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应该耳濡目染,有着无师自通的本能。“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跳也不能跑,以后和现在一个样子的时候,也不能跳也不能跑,更不能受凉,也不能吃凉的东西,记住了吗?还有这些布条也不是给你做绳子玩的,是给你……” “那是做什么用的?”酒儿玩得正起劲,自然舍不得放手,甚至说话的时候,头都没抬。 身体依旧不舒坦,活动范围只限于床榻。乐趣只剩下玩耍,而可以玩耍的东西不多。布条不是唯一,但趁手。 大手在布条上拍了又拍。“你好好想一想,它们还能做什么用?”原来不说是害怕她害羞,现在想说,却突然感觉难以启齿。 酒儿扯过一条崭新的布条,一会儿围到脖子上,一会儿勒到胸口,一会儿系到头上。“可以拿它扎头发,我娘亲就是这么用的!” 只有戴孝,发间才会束白绫。慕容策默默拿掉她头顶的布条,目色满是宠溺。 小福有点看不下去,委屈地举起磨红的双手。“小丛公子,您就可怜一下奴才这双手吧?就是不可怜奴才的手,是不是也留床干净的被褥给我们王爷睡啊?” 后院晾满衣物和被褥。 酒儿掀起被子,望见一塌糊涂的褥垫,满脸负疚的样子。“那个还有干净的衣服吗?我会陪给你们银子的。” “整个宅院早给了你,这里所有的东西自然也都是你的。以后,你来这里住,田公公会开门,你就再也不用翻墙。” “再也不用翻墙,沐哥哥是说我死不了,但病也好不了是吗?”身体来势汹汹的变化吓得酒儿不轻。 慕容策勒紧她的发束,挽好疏散的发髻。“别害怕,酒儿只是长大了。” “用这个系头发,我要和娘亲一样好看。”酒儿随手扯起一旁的白色布条,笑得天真,笑得灿烂。 第72章不是糊涂人 吃过早饭,两个人依旧没离开床榻。 酒儿开始教慕容策游泳。一板一眼,绝不含糊。他们一起捏住鼻子,鼓起腮,比试闭气。嘴巴松动便是认输。 她几次比不过,耍起花招,翻着白眼逗得他发笑。慕容策也就故意输给她。 然后,她趴在铺面做示范,手臂划水,青蛙式地蹬腿。 门外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嬉笑的声。 贺澜茂为了避开酒儿说话,等候到不耐烦。小福回禀了三次,也不见人出来,只能闯进去。 酒儿坐在床栏上,摇晃着绳子,作势抽打。“小燕飞,鲤鱼跳……” 慕容策翻滚着身子,滑落下床。 “蛤蟆蹦!”酒儿跪在床边。 慕容策双臂着地,蹦了两下,望见一双靴子,收起腿脚。“谁让你进来的?” “王爷,出大事了……” 慕容策跟随着出屋,抬手去摘布条。 “不要摘掉,我们还没有玩完呢?”酒儿喊起来。 布条又被系回去。 “沐哥哥,你快点回来,酒儿还等着你呢?” 慕容策转身,朝着她点了点头。 到了前厅,还没坐稳,贺澜茂就急忙陈情。“那天,王府的田管家被人殴打,柳公子遇见,出手相救,还受了伤。不想今日早朝,就有人奏本柳将军抗旨不尊,私放儿子回京。皇上已经命严继前往南边彻查此事。” “即刻安排他们回去,还有柳掌柜。” “王爷,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你还来找本王做什么?” “王爷,不觉得奇怪吗?见过柳公子的人不多,柳掌柜也不起眼,怎么就被宗太后知道了?既见过柳锟,又见过柳掌柜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个通风报信的人必是王爷身边的人,而且同宗家还有着瓜葛……”贺澜茂将矛头指向酒儿。 酒儿早就见过柳锟,想要通风报信,何必等到今天。 慕容策深吸一口气。“柳锟见过三夫人吗?” “私下见过。王爷,您看严府那边要不要疏通一下?” 纸里包不住火。当务之急是请旨赦免柳家。心下明了,还是问一句。“你要怎么疏通?” “王爷,可否借我一人?” 十万火急的赶来不是禀告消息,而是棒打鸳鸯。一听,登时不悦。这样的话不是第一次听到,但是当下听到尤为恼火。慕容策毫无征兆地将茶碗摔出去,结结实实砸到说话人的身上。 就是隔着几道布帘,都能听得见。 酒儿竖了竖头,又将视线转回来。 床榻上摆着布玩偶。 田公公拿着布条围在玩偶腰间,穿过裆部,反复几次,在起始处系上蝴蝶结。 “这是什么东西?”酒儿傻傻地问着,学着样子在另一个布玩偶上环绕着。环一半时,渐渐慢下来。她已是明白了,布条的用处。 见到回来人,她将余下的布条塞进被子里。“沐哥哥,我也没死成,要不……把我送的布玩偶还给我?” “这么大的一个宅子都送给你,两个玩偶你也好意思往回要?” “我才不稀罕什么大宅子?它们可是从小到大一直都陪着我玩的。” “那也不行,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可以要回去!不过呢……可以借给你一个玩!”慕容策一人分一个。 他们一左一右,并排躺着,套着玩偶,随心编排着角色,玩得不亦乐乎。玩偶又是唱又是说,又是打又是斗。最后,两只玩偶亲吻在一起。 慕容策浅笑,又将玩偶移到她的唇边。 酒儿哪里知晓亲吻,只当是吃了亏,扑过去反击。 厮闹一番,腻了,甩开了玩偶。“沐哥哥,我们来唱戏吧?” 慕容策望了望她苍白的小脸,否了。“缓几天。” “你不和我玩,我也再不和你玩了。”酒儿生气地躺回去,撅起小嘴。 过了一会儿,慕容策唤回更衣的贺澜茂。“去把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请来,本王要听戏。” 酒儿一下子高兴起来。 贺澜茂却是不高兴了,满脸的抵触,慢腾腾地离去。 小福送人出宅子,不免劝说。“贺公子啊,小丛公子现在可是我们王爷心尖尖上的一块肉,那是谁都碰不得的。今儿也就是您吧,换做是旁人能不能走出这院子都两说。” 自恃熟稔挚友,不以为然。“哪里能够,王爷不是糊涂人。” 田公公在旁插了一句。“老奴还真是没见过王爷对谁这样过。”话简洁,却蕴藏着无限的深意。 小福终于说到重点。“所以,戏班子还请贺公子费心,要最好的。要快些,别让王爷等着急了。”这些可是主子反复叮嘱过的。 “平白糟蹋了银子。王爷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话是这么说,戏班子还是很快请来了。 那个下午对于酒儿来说意义非凡。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戏。从前,她都是坐在屋顶,骑在墙头,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不是喂蚊子,就是冻得流淌鼻涕。但是那个下午完全不一样。她怀着激动,揣着兴奋,一直紧张地抓着身旁的大手。说不好是要分享喜悦,还是宣泄着因为兴奋突发的紧张。 她的心神已是入进戏,为了戏中的人欢笑,为了戏中的生离死别而流泪。鼓掌时,她会拍打着男人的手背。他会顺势握住她的小手,攥在掌心温暖着,抚摸着。 整个下午,她都在看戏,慕容策却在看她。 贺澜茂望着他们,时不时地唉声叹气。 老宅空置多年,物件不齐全,最关键的是没有使唤的人。除了上了年纪的田公公,就没有旁人。小福脚不着地跑来跑去,满头大汗。炭火手炉,披风暖毯,热茶点心,烤肉水果,一样不少。 折子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天色也渐渐暗下来。班主说了几回要离开的话。酒儿正在兴头上。贺澜茂无奈增加银两,一再挽留。最后,银两也无法挽留住了。班主终于透露出实情,明天丞相府做寿,戏班子需要做准备。 不提丞相府,或许还能侥幸脱身。这次,挽留的人不再是酒儿,而是慕容策。 班主甩下所有银两,带着戏班离开。院门早有贺府的护卫把守,不得自由进出。 “酒儿,本王送你一个戏班子,从今往后,你高兴什么时候看戏,就什么时候看。” 酒儿听了这话,才答应喝下了汤药。 半晌,贺澜茂提着剑走进屋来。 慕容策有点意外。“本王可是答应过,把戏班子送给酒儿玩。” 贺澜茂擦了擦汗。“就是一个武生,已经和班主谈好了价钱。” 能够让贺家大公子亲自出手的武生也不是平常人。论起才干,贺家二公子是最出众的,可惜英年早逝。 慕容策隐约在叹息。“明日,京城里所有的戏班都不可以出现在丞相府的寿宴。” 第73章半遮桃花面 只是听戏,已然不过瘾。 酒儿追着唱戏的角儿学戏去了。一个眼神,一个兰花指,一个脚步,都要细细揣摩,一遍遍的模仿。 只是学戏,还是不够,直接装扮上。 终于,酒儿姗姗而来。她云鬓花颜,素衣勾勒玲珑,衣袂飘飘,依水之畔娉娉袅袅,宛若凌波仙子。“离却了峨嵋仙山来到江南,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边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路桥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亭子应了戏文,倒映在波光里。染了秋意的草木虽比不得春日令人心旷神怡,却别有风韵。 酒儿半说半唱,时而手搭树枝,时而衣袖半遮住桃花粉面。 小福看呆了,说起话来也不连续。“我的…老天啊,这还…是她吗?” 他暗暗叹服。田公公是梳妆的高手。当初,许太妃的盛宠便是得益于此。 不是妖孽,也是祸害。贺澜茂提剑向前。“断桥多没有意思,不如,来一段《水漫金山寺》。法海来矣。妖孽,休要张狂!”心起歹念,一剑刺下去。 酒儿一慌,摔在桥上。剑锋紧追不舍,近在迟尺。慕容策早看出苗头,挥起雨伞,将她护在身后。 原本理亏,又怕误伤。贺澜茂扔掉木剑,被动地挨着打。 “沐哥哥,你都演错了,许仙不会打人的,是我们被打。” “什么戏?眼看着自己娘子挨打,还不出手,那是男人吗?”慕容策将雨伞扔到贺澜茂身上,谛视着他。 “可是戏文就是这么写的,一直都这么演的…不过,沐哥哥说得也对,不如我们改一改……” 端王连着十日未回王府。 许太妃沉不住气,来到老宅。 戏台子上正演着改编后的戏。许仙为救娘子,拜法海为师。酒儿扮许仙,慕容策扮法海。没有一句正经的词,全是武戏。 原是看戏的站在台上,该是唱戏的都坐在台下,发着阵阵的喝彩。 许太妃气得是七窍生烟。这不是尊卑不分,轻贱自身吗。尤其是见到儿子戴着秃头的假发套,最是冒火。“王爷几日不回王府,就是为了在这里胡闹吗?简直是不成体统!” “你哪里冒出来的?要看戏就坐好了,不想看也别乱嚷嚷,好不好?” 慕容策打掉酒儿抬起的手臂,走下戏台。 很快,人都散了,戏也唱不下去了。 许太妃闲话少叙,单刀直入。“本宫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母妃尽管问。”慕容策稳稳坐下来,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福跑去传话。“小丛公子,太妃请您过去,有话要说。” 上边,酒儿杵着栏杆,翻身跃下来。 许太妃吓了一跳,稳了稳神,不急不忙地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酒儿……”一边回答,一边高声喊着散去的角儿。“喂,你们别走远了,戏还没唱完呢……” 小福跪在她面前,挡住她追出去的步子。“小丛公子,太妃的话还没问完呢,请您等等?” 座位上的许太妃咬了咬牙,压了压怒气,继续问着话。“你家住在哪里?” “就在这里,沐哥哥把宅子送给我了。也不算是送,我也送东西给沐哥哥了,算是换来的。” 许太妃瞟了一眼身旁的座位。“本宫好奇,你是拿什么东西交换的?” “布玩偶,两个呢!” “本宫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物件……” “就是稀罕物,是我娘给我缝的,从小到大都陪着我玩的。我就有两个,都给沐哥哥了。” 酒儿说的话不免让人想到另外的意思,倾我所有,予你之欢。慕容策顷刻淹没在甜蜜当中,目色变得温情起来,望向她。那宠爱已有了几分纵容的意味。 分明是动了真情。许太妃的心头飘过一丝担心来。“你的父亲和母亲是做什么的?” “我爹爹是杀人的,我的娘亲是念佛的。” 这话实在是问不下去了。许太妃终是忍不住了。“王爷就是喜欢,也寻个清白人家的,像点样子的,这算是个什么……” 不想听到接下来的话,赶忙表示。“本王就喜欢酒儿这个样子的。” “王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存心想气本宫吗?” 一片安静里,酒儿说着话。“王爷的意思是喜欢一个人的喜欢,王爷这么对我说的,是不是有点像戏词,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就是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还真是一搭一档的。 许太妃欠了欠身,被陈嬷嬷按住了肩膀,回到座位上。 来时的路上,陈嬷嬷可是没少劝说。何必为了无伤大雅的事情,伤了母子间的感情?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失去了儿子?王府没了王爷,还能叫王府了吗? 即使这样,还是不想轻易妥协。许太妃冷笑。“宅院也给你了,王府也算报答了你的救命之恩。不知,你还想要什么金银,尽管提出来。” “这个可是你说的,我可真的要了?” “说吧,本宫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今后不再纠缠着王爷,不再纠缠王府。” “可不可以给我做一个布玩偶?” 这一刻,母子有着短暂的对视,不再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清澄地看见彼此的内心。 小福端来了茶碗,递给酒儿。 酒儿接过来,直直地送出去。 小福提点着。“这个茶需要跪着奉过去的。” “哪里来的那么多破规矩……”酒儿嘟囔着,还是跪下来,举起了茶碗。 半晌,许太妃都没去接。 “这个姐姐,你到底喝还不喝,给个痛快话不行吗?举得我手都酸了。” “你喊本宫什么?” 小福说:“要叫太妃的。” “太姐姐好!”酒儿将茶碗塞了过去。 慕容策失笑,又马上冷住脸。 来,就代表了让步。许太妃无奈,缓缓端起茶碗。 “等一等?”酒儿喊着。 “又怎么了?” “茶水有点烫……”酒儿抬起手扇着茶碗,伸着头望。“吹一吹,再慢慢喝。” 许太妃望着她清澈的眼睛,叹了一口气。碗茶在唇边贴了贴,放到了桌子上。眉头松了,嘴也松了。“既然王爷喜欢,就带回王府吧。总是住在外边,也不成体统。” 母子几乎同时站起了身,朝着院门走。 小福堆着笑,跑过来。“恭喜小丛公子,贺喜小丛公子。” “恭喜我什么?”酒儿抖着双臂,走着台步。 “从今往后,您也是奴才的主子了。”小福伸出手,讨要赏银。 “可是,我也不缺奴才啊。” 小福讨了个没趣,缩回手来。 那边,酒儿跃回到戏台,唱了起来。“太姐姐,莫要忘了,与我的诺言。” 许太妃是哭笑不得,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戏台又传来喊叫声。“别忘了给酒儿缝一个布玩偶!” 慕容策回头,报以微笑。 第74章祸出不测 “王府里一切都还好吧?” 许太妃呛了一句。“王爷还知道有王府啊?五夫人病了。” 难怪这些天,贺澜茂没有来老宅。“什么病,要紧吗?” 许太妃说得轻描淡写。“五夫人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小产了。王爷用不着挂心,接着唱戏吧。” 一记郁闷撞到胸口。“母妃这么说话,是在责怪本王吗?” 陈嬷嬷说:“王爷是不知道,自从上一次,五夫人就伤了身子。于太医早说过,再难生育,就是有了,也坐不住胎。眼下都应了,将将一个多月就没了……就是五夫人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太妃也是怕她受不住……没告诉王爷,也是怕王爷空欢喜……” “你和他说那么多干什么,他长心了吗?”许太妃快了几步,冲到前边。 “王爷,还是早点回去吧,王府这些日子都乱成一锅粥了。”陈嬷嬷直摇头。 端王府正乱着。柳玫担心娘家,见到人,说不到三句就是一场大哭。严绣呢,左右为难,夫君和父亲撕破脸皮。最头疼的一件事情是方月的妹妹方卓逃婚,逃到端王府。方家来要人,夫家也来要人。 慕容策送走母亲,回到戏台子旁道别。 丛绍不知何时来了,正叉着手梳理着酒儿的发梢,挽成发髻。看样子,很是熟练。 “酒儿,你在宅院里玩着,本王回趟王府。”交代完,转身就走。 丛绍急忙追上去。 慕容策说得直截了当。“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敢下方子用药。酒儿这一次可是因为你吃了大苦头。” “丛某害谁,也不会害酒儿的。” “女孩来了月事,可以乱吃药的吗?” 丛绍登时吓得变了脸,停住脚步。 “已经找太医看过了。” “王爷……”丛绍刚要说话,发现迎来的田公公,立刻停住话头。 就这样,他一路跟着回到居室,等候在外边。 更衣的间隙,慕容策问:“丛公子,还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想问一下,是哪位大夫给看的病,酒儿现在可还好?” 慕容策已是看出他的顾虑,支开了田公公。 丛绍还是觉得不放心,站在窗口,亲眼望着田公公走远,又看了看左右。“王爷,柳堂将军的公子被人在京城见到,怕是有大麻烦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怕是谣言吧,本王怎么都不知道?” “王爷不知?可是,三夫人是见过胞弟的。王爷在其次,首要被牵连的是贺钺霆贺大人。” 欣赏是一回事,但信任又是另一回事。慕容策还是有所保留,有所提防。 “还有一件事,北戎和亲,太后拟定了潇平郡主。” 真是当头一棒。 北戎强悍,骁勇善战,时而侵犯边境,骚扰边民。先皇在时,数次征战。新帝继位,屡屡败绩,和亲成了熄灭战火的唯一办法。每一次和亲少不得丰厚嫁妆。名为嫁妆,实则是贡品。若是北戎满意嫁妆,和亲新娘还能苟活几日。否则,即刻丧命。侥幸苟活,但都不得善终。 哪一次的和亲不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这必是宗太后的主张,实在是阴毒。姩儿嫁入北戎,即使嫁妆再丰厚,也难免一死。早年征伐,慕容策曾斩杀过北戎王子,更有首领数人。 边境战事起,每每请战,都不能如愿。君王忌惮端王执掌兵权,宗家亦是如此。 慕容策眉心皱着,紧紧地攥起拳头。子嗣稀少,仅有一女,竟也不能幸免,眼看着牺牲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中。“本王为何要相信你的话?” “圣旨已经在路上。” “田公公……”慕容策大步来到院子。“小福?” 小福快步跑着,听完吩咐。“可是,王爷,这也太仓促了……” “立刻就去,办不好,本王要你的脑袋。” 院门,田公公早早备好马。小福递过马缰。 慕容策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京城全府。 全尚茽见到突然造访之人无比惊讶。惊讶的表情反而让慕容策松了口气。既然全尚茽都不知道和亲的消息,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叔父好!” 上一次来,称呼还是官职。这次,却成叔父。 全尚茽回礼。 “叔父之长房嫡孙与郡主姩儿,年纪相仿,堪当婚配!”只是当中的是非曲直没有表露出半点。年纪相仿做为婚配的理由未免过于勉强。 不但勉强,而且还是唯一的理由。全尚茽猜不透彻,慢条斯理地说。“郡主始龀,吾孙也还是黄口,端王是不是太着急了?” 始龀说的是刚刚换牙的年纪。麻雀幼时的嘴是黄色。十岁以下的孩童皆称为黄口。黄口和始龀意思大致相同,形容年幼。 慕容策可是没有工夫咬文嚼字。“叔父,只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不允,本王还要去别处!” 全尚茽不允,还有许丘。偌大的京城只有这二人才能化解危殆。全尚茽是最完满的选择,但慕容策知晓唯有许丘不会拒绝。 许丘是博弈的最后一步棋,自保的最后一道屏障。 全尚茽望了望府外的骏马,又望了望不愿进到正厅喝茶的来客。“就依王爷的意思。” “那么即刻在端王府的老宅设宴,正式订下这门亲事!”余音尚在,人已骑马离去。 全尚茽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苛政猛于虎……端王回来了!” 乌云蔽日,头顶的苍穹灰蒙蒙,空气里流动着令人不舒服的压抑。 慕容策扬鞭策马行在人声嘈杂间,远远高喊,辟出路径,朝着王府狂奔。 周遭明明喧嚣着繁华,心意却是驰骋在通往北戎的荒芜。耳边的风声,剧烈的心跳,还有厚重的喘息,这些是即将冲向敌方的一击即中。血液沸腾起厮杀的温度,脸却依旧冷峻。 端王府的正门堪比集市,围满着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人群的中心有着空场,虽狭小,却有打斗。女子明显占据上风,打得男人狼狈不堪,无处可逃。 当中打成一团,周围是笑成一团。 慕容策收紧缰绳,跃身下马。有人认出他来,看热闹的心更盛了。“这不是端王吗?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瞧了!” 男女看见来人,默契地一起喊着。“姐夫!”男的是七夫人的堂弟施瑢,女的是四夫人的妹妹方卓。 方卓狠狠地瞪了瞪眼睛。“脸也不红,你的姐姐早死八百年了,还敢叫姐夫!你再叫一声试一试?”话音刚落,手里的棒子已经又抡起来。 第75章岌岌可危 施瑢一介书生,哪里是对手,抱着头乱跑。 慕容策闪身躲避开。棒子正好砸到身后的施瑢,一声狼嚎,捂住吃痛的肩膀。 “姐夫,这个人实在讨厌,将他赶走!”方卓说。 “你们都唤本王姐夫,怎么好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给本王进王府来。” 没有热闹可以看,人群渐渐散去。府门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外边宁静了,门里的争执还在继续。一个嚷着退婚,一个捉急带着妻子回府。 “三媒六聘,就是结发夫妻,就要白头偕老。” “我可是没有答应,想我答应也可以,先胜了我再说。” 慕容策不想纠缠下去。“现在,本王无权无势,也容不得什么人来王府胡闹。” “嫁给无趣之人,郁闷一生,还不如一剑捅了我,来得干脆!”方卓将棒子扔了过去。 施瑢一躲。“请王爷评判。” “我只听王爷的。” 要说婚配,他们很是般配,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出自名门,都是青春年纪。方家和施家是当今皇上的左膀右臂,联姻等于是巩固权势。 要说情投意合,他们又是极不般配,一个舞文弄墨,一个舞刀弄剑。 “请王爷准许在下带着夫人回府。” “做梦。” 成亲之日,方卓被强行送上花轿,中途就逃跑了。 施瑢去过方府。方廉拿着女儿也是没有办法,只说:女儿已嫁,便不是方家的人,随施家处置。四处打听,才追到端王府。 来过几次,都被拒绝。第一回方卓还是好言好语,再来就是破口大骂,眼下,干脆使出棍棒。如果不是方月藏起了剑,怕是早弄出人命来了。 慕容策背过身去。“既然你们都信任本王,当下有个办法,就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愿意听本王的?” “愿意。”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你们做一件事情,谁能赢,本王就帮着谁!半个时辰后,本王在老宅设宴。你们分别去请宾客,施瑢拿金色请柬,方卓拿红色请柬。谁请到的宾客多,谁就胜出。” “这个简单!”方卓雀跃。 施瑢问:“可还有要求?” “正四品以上官员,文臣武将皆可。” 两人双双离去。 慕容策命人关好府门,并下了令。即便是水淹火烧,即便是圣旨来到,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打开。 时间仓促,慕容策来不及给母亲请安,也无暇去览梳坊探望,直奔木兰园去接女儿。 不巧,姩儿得了风寒,正在睡着。一番折腾,孩子被吵醒,不高兴地哭起来。心里焦急,说话声就有些大。姩儿原本和父亲就不亲近,哭得更加厉害。父女较起劲来,衣服穿不上。 “王爷这是要带姩儿去哪里?”柳玫不断追问着,始终得不到回答。 慕容策压制不住怒火,喊起来。“本王是姩儿的生身父亲,难道还能害她吗?” 柳玫吓得哆嗦,一边哄着姩儿,一边慢吞吞地给她穿衣。 慕容策急得在地上直转圈,无奈说出原委。“他们要送姩儿去北戎和亲!” 莫不说,端王杀过北戎王子,就是柳堂历年征战,少不得沾染敌军将领的血。 北戎原是野蛮残忍,两国交战早结下仇怨。和亲的新娘被活活饿死还算仁慈,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被野兽生生撕咬断气…… 如果姩儿去和亲,便是踏上不归路。柳玫紧紧搂住姩儿,舍不得放手,搂着亲了又亲。她是害怕一松开,女儿就再也见不到。 慕容策不敢耽搁时间,强行抱起姩儿朝外边走。 许太妃迎面而来。“王爷回来了?” 一旁的柳玫赶紧说出和亲的事情。 许太妃眼前一黑,差点跌倒。“本宫这就进宫,找他们拼命去!” “来不及了。”慕容策望了望院子里刚来的诸位夫人,发着话。“本王回府前,擅出王府者格杀勿论!” 他的脚步最后来到严绣的面前做出意味深长的停顿,目光飘向方月。 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凤栖苑,到处是鲜血。他寒颤,加快步伐。他不但要救女儿,还要护住王府。 柳玫泪如雨下,尾随在后面,“咕咚”一声摔倒在门槛旁。 木兰园变得肃穆,令人揪心的哭声回荡着。 端王府岌岌可危,贺府也不太平。 宗凡带领着铁骑营的兵士冲进府院。 府邸后院有暗室,还有一处密道。危难之时,终是派上用场。 贺澜茂提前得到了消息,已将兵器搬运进暗室。交错的车辙,凌乱的足迹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院落清幽,山石缭绕,池塘水光潋潋。 他站在落英纷飞的树下,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 一馍一汤之恩,却是恩重如山。丛绍望出贺家早有准备,稍稍放了心。“公子,您歇息着喝茶,一切由我来?” 宗凡很是信任,点点头。 丛绍特意吩咐。“今天我们来是搜查,不是抄家?眼睛放亮些,手脚放干净些。凡是书信和账目一个都不能放过。” 兵士听到这样的话,就不敢恣意毁坏物品。不消片刻,书房里但凡带着字的东西都被找出来,装进箱子里。 不是抄家,就没有定罪。只是搜查,就是没有真凭实据。 贺澜茂略微放松些。“宗公子,如果有什么不妥,请现在就绑了贺某。如果没有不妥,还请把这些东西留下。真是要带走,过后找出什么东西,弄出什么花样,贺某承担不起!贺某也不认账!” 水满自流,箍紧必炸。宗太后无非想剪除端王的羽翼,敲山震虎。孤立无援,就难以成事,端王必是铩羽涸鳞。 宗凡冷冷一笑。“弄出什么花样?贺公子是想说捏造吧?把箱子给我打开,本公子要仔细看看。看看能不能捏造出什么来,直接就地正法,成全了贺公子的心意。” 书房里确有一份要紧的书信,忘记焚烧,忘记收进密室。信恰恰是父亲的亲笔信,关于如何给柳家脱罪的内容。如果被发现,贺家将毁于一旦。 攥着笛子的手心已是冒着汗。贺澜茂抱定牺牲自我的心思,不能连累家人,更不能牵连到端王。 第76章针尖对麦芒 那边,宗凡信手抓起一本,一页页地翻阅,甚至高声朗读几个字。每看完一册,便丢弃在一旁。转而,翻弄着,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夹在书页里的信已是露出边角,在手旁伸手可取的地方。只要手按到上边,就能触摸出来。 贺澜茂的心跟着探寻的手起伏不定。 宗凡的手拂过一排书册。眼见着,信要暴露。 丛绍跨步上前,贴到宗凡的耳边低语。“公子,贺家有一茶楼,来往茶客都是京城里的盛族,端王更是经常出入?” 还有一人上前,拱手说话。“搜过贺府,再去也不迟?” 说话的人是乔度,宗凡的妻弟。他是铁骑营的校尉,中等身量,异常彪悍。 “乔大人说得极是,在下也是怕耽搁了时辰,延误了大事。” “我就不信搜不出来……”乔度翻动着书册。 书信就这样掉出来。丛绍一脚踩住书信。 乔度铲腿狠踢。 他们打起来,腿上角力,双手交错。 没有几个回合,乔度就被捏住后脑,捶塌腰身,跪在地上。他顺手去拉信,只扯到一边,得意地喊着。“还不将人拿下?” 顷刻,贺澜茂被一众人围住,双剪臂膀按在地上。 乔度展开书信,顿时失望。只有一个抬头,吾儿茂,日前,端王。他又去抢夺,依旧没有得手。“姐夫,他这是要包庇贺家!” 宗凡瞪了瞪眼睛,保持着沉默。 这时,丛绍才拾起书信,双手奉到宗凡的面前。 “你来读。” 丛绍慢慢地展开残缺的书信,拿着信皮遮挡住信纸,举在身前,巧妙躲避开四周的目光。只有他一人可以见到信的内容。 乔度偷看不得,只好站着不动了。“狗奴才,你能不能快一点读信!” “在下就算是奴才,也是公子的奴才,还轮不到乔大人吆吆喝喝……” “你们闹够了吗?”一声响动,宗凡扣上了木箱。“读。” 丛绍读着信。“为父闻得姿儿有喜,甚为欢心,嘱儿闲时……府探之,以期再传佳讯。” 始终低着头的贺澜茂猛地抬起头,一脸的吃惊。 信的原文是,吾儿茂:日前为父已宴严松,柳将军全家皆安,禀告端王莫念,以期不日回京。落款是印章。经过一番改变,密信成了普通的家书。吾儿茂:日前为父闻得姿儿有喜,甚为欢心,嘱儿闲时端王府探之,以期再传佳讯。 竟然间,字数相近,内容逼真。 那边,丛绍已经折叠好书信,又一次奉上去。“请公子过目。” 信皮在上,书信在下。周围人想要窥视书信的内容仍旧是不容易。 宗凡围绕着木箱转起圈子来。“丛绍,你收好书信,随后呈给太后。” 立时,丛绍掐住乔度的手腕,掰开他的手指,夺过剩余的半截书信。 乔度终是耐不住性子。“还搜什么搜,干脆直接动手算了?反正太后已经吩咐过了……” “你留下来,继续搜查。我们去西子醉……”宗凡两头吩咐。“带着贺公子一起去。” 还没到西子醉,迎面来了一队人,为首的是方廉。 方廉刚刚搜查过西子醉,没有找到柳掌柜,只找到金丝楠的茶台。随即,他来到贺府,想着缉拿嫌犯回去问罪。一见人已是被捆住,就向宗凡索要。 宗凡自然不肯放人。 两拨人马对峙起来,拔出刀剑,互不相让。显然,一边奉的是懿旨,一边奉的是圣旨。对峙只限于彼此间的恶语相向,不至于动起手来。 “北戎边事吃紧,宗大人还有如此雅兴,在京城街市游逛,真是让方某人敬佩。” 宗凡脸色变得极其不好看。宗家征战四方,屡建战功,门第显赫。但,北戎亦是宗家的一道伤疤。宗家兄弟四人,三人因北戎殒命。“今儿方卫尉怎么也如此空闲,没有给昭阳宫送荷花,也没有去永和宫爬树捉猫?” 互相嘲讽一番,皆没有占到便宜,又搬出各自的主子,比较高低。 宗凡说:“没有母,哪来的子?”言外之意,没有宗家,哪里来的当今皇上。 方廉说:“圣旨要遵守,懿旨也要遵。但事有大小,情有主次。哪个在前殿,哪个在后宫?宗大人难道还分不清楚吗?” 玩偶在幕前,却不能自主。宗凡想说的话终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言明。毕竟,后宫干政是历朝历代的忌讳。 “无论在前,还是在后,要看心为的是不是江山社稷?是非自有曲直,尊大体,尊长者,尊智者,终究是千古之王道。”丛绍的几句话驳斥得方廉哑口无言。 此时的贺澜茂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端王另眼看待,少年确实卓尔不凡。 “你怎么在这里?”方廉认出丛绍是自己的属下,把守的小小卫士。 虽说是小小卫士,但是在宫里上下没有人敢小看。丛绍是宗家的家奴,是宗太后的亲信。仅凭这两点,谁都能看出他的未来必是厉害的角色。 “回禀卫尉大人,今儿在下恰好不当值,就帮着自家公子做些事情,不知大人有何吩咐?”丛绍说得滴水不漏。 “速将嫌犯缉拿同本大人面圣!”方廉发话。 “在下就是随宗大人,缉拿嫌犯面圣!”丛绍反应机敏。 方廉颜面尽失,亮出宝剑。 丛绍的手也握到剑柄上面,蓄势待发。 这会儿,贺澜茂发了声。“方卫尉,有一件事情,贺某人需要说清楚,西子醉的茶台并不是贺家的东西,如果是贺家的,方卫尉喜欢,随时拿去就是。” 方廉微词。“明明摆在贺家的茶楼之中,莫想再狡辩!” “端王爷喜欢喝茶,常去西子醉,就索性将府里的茶台搬了过去,摆在雅室,只王爷一人享用。方卫尉搬走,哪日王爷问起,不好交代,还请方卫尉完璧归赵!” 旁边的宗凡“噗嗤”一声乐了。 方廉气得脸色发青。“既然宗大人不愿交出嫌犯,那就请大人同我走一趟?” “本公子恐怕没有空。别过了。” 束手无策时,口不择言。“实话说,不止是金丝楠一件东西,在西子醉本大人还搜出了宗家的东西,不得不让人怀疑宗家与贺家的关系?这就是宗公子迟迟不放人的真实目的吧?” 第77章张灯结彩 无论怎么说彼此间还有共同的利益在,不好闹得太僵。 宗凡做出了让步。“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方家的儿媳难道不是宗家的人吗?宗家真是犯下什么大罪,方家能得到什么好处?不会受到牵连吗?亲戚间莫要伤和气,陪着走一趟就是了,也算是给方大人壮壮胆。本公子尊的是长者。”心在想,看你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神勇有余,智谋不足。宗凡从来就没有把方廉放在眼里过。 两队人马并排而行,浩浩荡荡地来到端王府。 府门紧闭,门房回话,主子去了王府老宅,好些日子没回府了。 人马掉转队伍,很快来到老宅。 大门口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宗凡发觉情形不对,急忙把人交给方廉,准备避开。奈何队伍过长,巷子太深,一时半刻退不出去。 门口左右站着的一男一女,东张西望,迎接着客人。 大队人马还没靠近,就双双冲上前。一个是施瑢,另一个自然是方卓。他们身后还跟着宗韵。 宗韵是当朝宗太后的侄女,又是一品诰命夫人。骑马的人再也坐不住,惶惶下马,纷纷施礼。依旧高高在上的人只剩下宗凡和方廉。 施瑢躬身给方廉行礼。“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方卓眼疾手快,已将请帖递到父亲手里。“王爷有令,没有红色请帖,一律不得入内!” 请帖过于简单,只有时间去处,没有宴请的事由,没有落款。 施瑢着急,也塞过去一个请帖,无奈说出分发请帖的原因。 逃婚那是家丑,怎好外扬。 方廉将两色请帖摔到地上。“奉旨办差,谁敢阻拦!”话说完,人进府去了。 后边的宗凡硬是被宗韵扯下马,硬推进府门里。他的手里拿了一张红色请帖。 宗韵是偶然遇见的方卓,按说两人没有深交,但听说是为了逃婚,就跑遍京城,帮着送请帖。 当初,她是不愿嫁给许丘的。她也想过逃婚,但终是没敢。今日的帮忙算是成全了她多年来的遗憾。所以,她很是尽心尽力。 红色的请帖远远超过金色。 方卓还是不放心,不问官级,胡乱分发起来。 一张请帖送到贺澜茂面前。“方小姐,贺某可不是四品官员,只是一个白丁而已。切勿浪费了请帖,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 方卓被他逗笑了。“就凭你喊我方小姐,没喊我施夫人,你——贺公子现在不是,将来肯定也是,绝不在四品之下!” “借姑娘吉言,那这个请帖……贺某就收下了。” 卫士怕误事,推搡着人。 方卓才注意到贺澜茂不是负手,而是被捆绑着。“还不给贺公子松绑!” 施瑢好意相劝。“夫人万万不可,他是嫌犯,不好宽纵?旁生枝节,会连累到我们的。” “谁跟你我们,你们的?松绑!”喊半天,没人响应。方卓直接自己动手,递上请帖。 混乱之时,丛绍已经带领着兵士悄然撤走。所以,冲进宴会的人都是方廉所统领的卫士。 卫士身着铠甲,手执兵刃。 宴会突然间安静下来,宛如朝堂般肃穆。 “本公子是来赴宴的!”宗凡赶紧找个位置坐下来。即使这样,一身戎装的他还是显得突兀,与周遭格格不入。 慕容策注视着前来兴师问罪的人。“方卫尉,如无要务,不妨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全尚茽隐约感觉到,仓促定亲,不是请他来看戏,而是来唱戏的。今晚必有大事发生。 “还请王爷移步讲话?” “如果卫尉大人独自便服前来,小婿自然别处款待!既然是朝廷的要务,本王自认为心底坦荡,行事磊落,有话就在这里问吧!” 当着诸多朝臣问话,方廉犹豫了。 房顶掉下一块瓦砾,传来了不耐烦的声音。“到底问还是不问啊?不问就赶紧走,别耽误我看戏!” 只见房顶卧着个人,一身黑色的短衣,还蒙着头巾。远远望着就是一团黑影,不注意还以为是树叶枝杈。 方廉一挥手,卫士围过去。 “且慢!”慕容策喝住,朝着上面喊着。“淘气,还不快下来?” 酒儿飞身来到主位,坐在正中间。同时站起身的宗凡又坐回去。 “给我拿下刺客!”方廉命令。 酒儿扯掉头巾,说:“这个宅子王爷送给我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再胡说,小心赶你出去!” “没有错,本王刚刚把这个宅子送了人。”此话一出震惊四座。 “沐哥哥,不要理他,我们接着看戏!”酒儿踮起脚对着戏台喊话:“你们从停下的地方唱,那个不要了……还是从头唱,刚才我在上边都没听不清楚!” 到这时,如堕云雾的宾客终于确认酒儿的身份是端王的宠儿,不免好奇,多望上几眼。衣装不整,发髻散乱,面容稚气,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慕容策温柔地望着贴近他的酒儿,头也没抬地说着话。“方卫尉,没有话要问,就不要站在这里影响本王看戏。” 方廉着实尴尬,进退不是。 宗凡庆幸提前撤走了铁骑营的兵士,避免在朝廷大臣面前出丑。 贺澜茂微笑,近前代替说话:“回禀王爷,也不是什么大事,适才,宗大人去了贺府。方卫尉去了贺家的西子醉,见到金丝楠的茶台,就搬走了。我说是王爷的,方卫尉不大相信,因而前来问个清楚。” 擅用金丝楠,轻判是逾越礼制,重处可是谋逆大罪。几乎是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君王欲要置端王于死地。 在场的人阗寂无声。只剩下吃东西的酒儿发出轻微的声响。 慕容策感觉到心酸。“当初父皇赐本王府院,从宫里带了些物件过来,其中少不了有金丝楠。这些都是先皇御准过的。近日,本王常去西子醉喝茶,便搬运一方茶台过去。方卫尉,有何不妥吗?” 方廉有些狼狈。“妥与不妥,还是需要禀明皇上来圣断。”顷刻,说话声少了义正言辞的底气。 “如说不妥,本王的不妥就太多了,这老宅里的家私器皿,布匹锦缎哪一件不是皇宫御用之物?如果想要捏造出不妥,恐怕所有的人都跑不了不妥的干系。今儿喝的第一杯酒,那是御用的酒!当然,那是父皇赐给儿臣的庆功酒。历时,本王手刃北戎王子,蛮夷三年不敢来犯!”慕容策环视朝臣,掷地有声。 第78章灿灿金锭 胸中的委屈,愤怒,伤心一瞬间爆发出来。在座的列位皆是朝廷重臣,受先皇之恩惠,享国家之俸禄。然而,国乱时,无一人敢言;民怨时,无一人敢申。宵小之辈大行其道,忠良惨遭杀戮。朝堂之上浑浑噩噩,不是争权夺利,明争暗斗,就是明哲保身,趋炎附势。 有的时候,是非只在时势。不敢指望一番话就能激发起朝臣一息尚存的责任感。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需要朝臣之心,更需要天下万民之心。 “方卫尉不是在西子醉出了宗家的金锭吗,怀疑贺家和宗家有不轨的交易?刚刚还亲口说过,宗家包庇了贺家?”贺澜茂故意将水搅浑。 “还有这样的事情吗?”慕容策故作惊讶。 方廉无奈命人拿来灿灿金锭,放在主桌上。 酒儿探身看了看,觉得钱袋子眼熟。“沐哥哥,什么叫包庇啊?” 慕容策在等待和亲圣旨,没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他心神不宁,目光飘忽不定,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席间。 “老神仙,什么叫包庇啊?”酒儿递出一块糕点。 全尚茽望了望慕容策,接过糕点。“这个包庇嘛……就是帮忙做不好的事情。” 酒儿争辩。“老哥哥,真是好笑,就算是宗家帮着贺家做坏事,不是应该贺家送给宗家东西吗?” “口尚乳臭还敢在这里妄议国事。” “你才臭呢!”酒儿甩动着头巾,说着话。“这些金锭是我送给贺大哥的。你想怎么样?” 哗然一片。 “你哪里来的宗家金锭?难不成偷盗的?”方廉捉到把柄不放。 一片哗然后,又是满场的寂静,仿佛是冲击礁石的潮汐。 酒儿低头望了望自己的黑衣。她既不想承认是贼,又不能承认她是宗家人,是端王的九夫人。“大哥,你怎么都不帮着酒儿说话呢?” 宗凡立刻说:“这些金锭确实是宗家所有,本公子送给酒儿的!” “宗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人金锭吧?” “卫尉大人是不是管得太宽了,问得太多了?”宗凡喝了一口酒,不满地将杯子重重地落在桌面。 众人不得不认为,宠儿是宗家安插在端王府邸的眼线。 方廉也是这么认为的,满脸鄙视。“你又为什么送给贺公子金锭?” “饭钱。” “一派胡言,珍馐美馔也不值金锭的价钱。” “什么羞不羞的?你就不能好好地说话吗?我看你才是羞人!” 坐席间频频传来讥笑声。 酒儿孤立无援地站在中间。“笑什么?不许笑!你们都坏人,再也别想我和你们玩!”越是这么说,笑声越是停不下来。她撅起嘴,只能一味地跺着脚。 慕容策岿然不动,一声不吭。 宗凡怒了,冷不防地踢翻桌子。 登时,四面八方冲出百余人,手中举着明晃晃的刀刃,将宴席团团包围住。卫士也都拔出刀剑。 方廉驽钝,发出质问。“这是什么意思,宗大人?” 宗凡望向慕容策。 冲出来的人是暗卫,没有穿甲衣。 方廉才注意到,转头去质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情景纯属意外。事前为防不测,定下掀桌为号。慕容策摊了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指向摔桌子的人。 宗凡环视。“怎么没有人笑了?”说完,还在环视着。 哪里还有人敢笑,哭都还来不及,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家。喜宴死寂一片,噤若寒蝉。 “方大人,还是坐下喝一杯喜酒!”全尚茽终于拿准自己充当的角色。他就是调停的和事老,挡剑的靶子。 宗家多少有着全氏昔日的影子。当初,宗太后仰仗着显赫家世和太皇太后的扶持,才顺利登上皇后的宝座。全氏虽势力消减,威望却还在,朝野没人敢轻视。即便全尚茽数年没有上朝,也没有被罢免官职。 台阶已然送到脚底,没有不识抬举的道理。“你们都到门外等候!” 卫士们收起刀剑,退出宴席。与此同时,贺澜茂发了话。“全都退下。”顷刻,四周的人散去。 慕容策担心。酒儿一旦听到圣旨,定就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要挑选适当的时候,亲口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说:“这里太乱,小福带着酒儿到……”原是知道乱,已是将人送走,可没想到她自己又跑了回来。“后边。” “我不走,戏还没有看完呢!” 小福弯着身,凑近。“小丛公子,班主拿不准您的喜欢,正不知道演哪一出戏,要不您自个去点?您点哪一出,一会儿他们就演哪一个?” 酒儿刚被哄走,圣旨终于是到了。 羽公公高声宣读。今有北戎王恳求与吾朝皇室和亲,朕怀着同北戎世代交好之念,酌端王之爱女慕容姩,潇平郡主配与北戎王为侧妃。特命端王准备嫁妆,金银珠宝百箱,绸缎千匹,粮草万石,弓箭万张,箭羽十万发。送亲队伍由征远将军宗凡率领,东安十一年十月十九日从京都出发,到达边境即刻返回。望潇平郡主与北戎王琴瑟同普,共叙良缘。自此,边境泰平,黎民得安。钦此!东安十一年九月二十九日 宣读完毕,四周静寂无声。 圣旨巧舌如簧,粉饰太平。哪里是北戎恳求,明眼是逼迫。和亲,还不如说是进贡。竟恬不知耻的说琴瑟同普,一个年过花甲,一个髫年幼女哪里来的良缘?边境太平那只是一厢情愿,黎民得安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圣旨颠倒黑白,暗藏杀机。二十九日到十九日,短短十天哪里能够筹措出如此丰厚的嫁妆。端王府不是财力不济,只是时间太过仓促。接旨不但有辱威名,而且还断送女儿性命;不接旨,抗旨不遵王府难存。 圣旨背后,险恶之用心彰明较著。因为一个金丝楠的茶台,昏庸君王欲要杀害亲生兄弟;边关告急,令敌国闻风丧胆的端王却不能够披甲上阵;擅弄权谋的宗太后,扰乱朝纲,利用和亲来党同伐异。既然他,端王没有机会站在朝堂辩解,那就干脆将朝堂搬到府邸来,魍魉鬼魅且现一现真容。 陡然,慕容策站直跪下去的身子,仰头大笑。 第79章凤毛麟角 众人以为端王被气得疯掉,纷纷投过去同情的目光。 笑声停止,依旧是那个冷面的王爷。“且不论郡主之生死,敢问诸位大人,国之栋梁,本王应该接下这道圣旨吗?如果有人说应该接,本王还想问,是不是潇平郡主去了北戎,天下就能太平了吗?如果能,本王绝对不会吝惜爱女的性命!谁能向本王保证?又有谁能告诉本王,那十万支箭羽会射向何方,谁人的胸膛?” 同情的目光蓦地变成羞惭,头又纷纷低下去。 羽公公移步到宗凡的面前。和亲是宗太后的主张,圣旨里又有宗凡的差事在里边。“宗将军,要不您……先接下这道圣旨?” 宗凡起身,朝着圣旨走过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一旦圣旨接下来,和亲势在必行。宗凡陡然亮出佩剑。 那边,羽公公吓得一个趔趄。圣旨应声展开,垂下来半边,摇摆在空中。 “有和亲,才有送亲。”宗凡举着剑,高高挑起圣旨。大不敬是必定。不是蔑视君王的懦弱,就是不满和亲之政? 慕容策阴沉地望着张狂的利剑。他忍受不了任何人对皇权的藐视。“放肆!” 宗凡轻蔑一笑。圣旨被甩在地上。宝剑回鞘。 羽公公颤颤巍巍地拿回圣旨。所有的人跟着松了口气。 定亲貌似仓促,却是成竹在胸。和亲招致抗旨,抗旨很可能造成哗变,那将是天崩地裂。 全尚茽说:“羽公公,这个圣旨王爷暂时不好接,但,不如这样,圣旨还是由公公拿着,老夫和王爷一起进宫面圣,可好?” “只是你我二人进宫,恐怕说不清楚,皇上未必能信!本王觉得还是再有几位大人随行作证更为稳妥!” “正是。不知道哪几位愿意前往?”全尚茽问。 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是许丘。这个并不意外,甚至是理所应当。抗旨岂非儿戏?许丘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声息。 回转的酒儿打破僵局。“算我一个,我好久都没见到朕哥哥了,还真是有点想他!” 慕容策立刻否定。“你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也可以作证的,而且朕哥哥很喜欢我,一定会相信我说的话。” “你又不是朝臣?乖乖在这里看戏,等着本王回来。” “我不是朝臣……”酒儿咬着唇。“但是我大哥是啊!他可不可以去?” 慕容策也是想到了宗凡。“朝臣自然是,但不知道宗大人是不是有胆量去?” 众人望了过去。 好大一会儿,宗凡才不急不慢地站起身。“有何不敢?” 宾客席上一阵议论声。 宗家势力强大,但是权利核心的三个人的关系极其微妙。父子失和,因为一个女人几乎反目成仇。姐弟不睦,貌合神离,在诸多朝政大事上面,意见相对立。宗太后主和,宗琰主战。甚至,姐弟对于新政有着各自的看法。即使如此,面对氏族利益,还是齐心协力。其中,宗凡力微,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即听命于宗太后,又听命于父亲。他是维系三人的纽带,他永远是利益最大的获得者,他是宗家的未来。 “正好本公子也要回宫复命,不如同全大人一起。”宗凡说得随意。 北戎之事,宗太后一直主张和亲。至于君王,从来都是毫无主张。方廉一面痛恨宗太后专权,一面痛恨君王懦弱无能。“可还有人,一同进宫?” 那日想要站出来的朝臣还有很多,但能够真正站出来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慕容策望着方廉,心头是五味杂陈,感慨万端。助纣为虐的人是他,良心未泯的人还是他。诚然,方廉之所以视他为祸患,也是因为一片愚忠。“三者为众,足以。” “等一等……”酒儿跑了过去,塞给慕容策一个布包。布包是蒙面的方巾。“把这个带给朕哥哥,就说酒儿很想他!可是皇宫的城墙有点高!” 慕容策掂了掂布包。“里面都是什么东西?” “点心啊,都是我爱吃的点心,拿去给朕哥哥尝一尝。你可不要半路给偷吃掉了!”酒儿还是不大放心,嘱咐着宗凡。“大哥,你要帮我看住他!” “不放心?就交给你大哥好了!”慕容策随手递给宗凡。宗凡没去接。布包直接掉到地上。 酒儿马上拾起来,吹了吹上边的尘土。“还是沐哥哥拿着,你不是有事情求朕哥哥吗?总不好空着手啊?” 此去凶险万分,生死未卜。 慕容策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沐哥哥今夜不能回来……” “为什么不能回来?宫里今夜有什么好玩的?沐哥哥带上酒儿一起去?”酒儿笑得灿烂,暖化人心。 大手揽她入怀。慕容策紧紧抱住。“就在这里等着。” 贺澜茂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王爷饮了不少酒,还是醒醒酒再进宫面圣吧?” “你留下来招呼宾客,本王去去就回!”慕容策踌躇不前,转过身,凝望着席间的一人。 戏台重新热闹起来。酒儿已不再关注他。 连廊曲折,青砖松动,脚踏到上面深一脚浅一脚。随意望去,便能见到褪色和残破。可见,老宅许久没有住过人了。 宴席足够隆重,也还热闹,但还是可以看出仓促筹备的痕迹。宗凡与慕容策并排而行。“酒儿怎么就掉进池塘里了?” 看来,凤栖苑遇险与宗家没有关系。“本王可以照顾好她,不劳宗将军费心将手伸到端王府!” “已是又落下一病根,照顾得可真是好?”新婚便吓出癔症,如今又多出寒症。宗凡碍着颜面,克制情绪,避免言语过激。“不敢奢望,吃饱饭,穿暖衣,不挨打就可以。” 慕容策不知所以,没有出声。 小福取来披风,抄着别路,早一步等候在大门。除了他,还有争执的两个人。 方卓的声音尤为高亢。“……你也可以找人来帮忙,估计找了,也没人愿意帮你……你会骑马吗?你会射箭吗?你会用刀吗?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娶我?” 宗韵还在发请帖,仍有朝臣前来。 宾客云集,座无虚席。老宅残破的几张桌案都抬出来,蒙上红布摆到宴席。这些始料未及,算是意外的收获。所有的事情都沿着谋划徐徐地发生,只剩下面圣的这一遭。 车辕走到巷末,还能听到方卓的声音。“输了就是输了!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第80章进宫面圣 宣书房。 圣旨原封不动地呈回到龙案。回话的人一直是全尚茽,慕容策只是跪着不做声,没有半句恳求。 进到宫,宗凡直接奔向长乐宫,方廉则带着卫士巡夜。 “许大人也来了!”慕容需笑问。 “喜宴上,全大人不胜酒力,微臣搀扶而来。”许丘说得含蓄。 “其实,和亲的事情也不是朕的本意!” 就在这时,脚步声琐碎,环佩清脆。宗环在众人搀扶,簇拥之下,信步前来。“皇上亲自下的圣旨,怎么就不是皇上的本意。敢问皇上的本意是什么。当着王爷,两位大臣的面,尽管说出来。” “朕的意思是,这个圣旨……朕没有什么意思,还请母后训示!” 全尚茽说:“太后,全府早与王府有婚约。这和亲之事,还是再做朝议为妥。” “可是,圣旨都已经宣了,哀家看王爷就……” “启禀太后,潇平郡主已然婚配。使婚配之女和亲北戎,恐怕妨碍两国交好?” “哀家的话还没说完呢,许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王爷不如寻个义女,册立为郡主。既然潇平郡主不去和亲,就把封号让给别人吧。” “禀太后,本王膝下有女,何必多此一举?再则,谁家的骨肉不是骨肉?谁能舍得把骨肉舍了给本王?北戎边境之事,难道就只有和亲的一条路可以走吗?太后?” “不然呢。” “若是,只有和亲一条路可以走,本王倒是觉得与其用郡主,不如用公主更能显示天朝和亲的诚意!”“公主怎么可以去和亲?那可是朕的女儿……” “难道郡主就不是本王的女儿了吗?郡主只有一个,公主可是有好几个……” 许丘扯住人。“太后息怒,王爷吃醉了酒,容禀告退?” “哀家看,王爷是酒后吐真言。”宗太后微笑里含着阴森的冷然。 “和亲有碍天朝威仪,无颜面见先祖,本王宁愿与之死战!” 紧接着,宗凡掀起衣袍,也跪下来。“有宗凡在,这等好事还轮不到旁人。” 殿外,宗琰匆忙而来,锊了锊胡须。窗棂上有着一双影子,重叠在一起。另外一个影子是站在他身侧的丛绍。 “留下香火,哀家才允。”宗太后环视一番,又说:“尤其是皇上。” 许丘大大松了一口气,肚皮明显来一个起伏。 “母后,这个怎么办?”慕容需拿起了被遗忘的和亲圣旨。 “皇姑母,您慢了些。”宗凡伸手去搀扶。 稳坐着的宗太后只能站起来,眼看着要走出去了,才说:“暂且放着。”门边的一老一少吸引住她的目光。 回望中,她踱步。“既然是全大人的孙公子定亲,哀家理应亲自道贺。” 喜宴原是接近尾声,宾客散去大半。宫中遣人送消息,贺澜茂正好有了名头,又将人逐个请回来。毕竟,二圣同时驾临,总不能残羹冷炙,座位稀疏。又是一番忙碌,精心布置。 红毯延绵至巷口,旁侧是鹅黄的灯火,远远望着仿佛两条浴火长龙。迎驾的人群整齐排列,提早等候在府门之外。龙车凤辇已至。众人跪地,呼过万岁,又喊千千岁。 “朕哥哥!”墙头猛地闪现黑影,飞下一人。卫士合拢,举剑刺向黑影。 宗凡抽出宝剑,阻拦住卫士。 刚从车辇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慕容策听到声音,跃身圈中来人。“怎么都不长记性的?” 双圣驾到,戏就中断了。酒儿一个人被丢在空荡荡的宴席,觉得无聊,便翻到围墙上玩耍。见到龙车凤辇来,她忍就不住飞下来。一身的黑衣短衣,难怪又被误会。 “是他们不长记性。” “万一伤到的可是你,不是他们。” “不是也没事吗?” “有事还不就晚了。” “好玩。” “吃得高兴了?”慕容策抹了抹她嘴边沾着的残渣。 酒儿打了一个饱嗝。前几天一直不舒服,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今儿算是吃顿饱的,一不小心还吃撑到了。 趁着乱,施瑢发给慕容需一张请帖。那是一个得意。“夫人,我这个可是一万人的请帖。你就和我回府吧?” “你无耻!”方卓无法辩驳,气得扔掉手里所有的请帖,砸在他的脸上。“休想让我跟你回府!” 酒儿拾起一张,“太后,送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游戏,比谁发的多。” 宗凡耳语了一阵。 宗太后才算明白。“今儿还真是有趣,有抗……还有抗婚的,就算哀家收了请帖,怕是也帮不上忙吧。” “当然能,太后可是皇上的娘亲啊,娘亲最大……”酒儿塞到了宗太后的衣领里。 吃得东西多,手上又是油污,又是浆汁,真的不是一般的脏。一并都送过去,掖进衣领里。 “大胆,这么脏,你怎么就……”礼公公喊着,拿掉请帖。 酒儿捂着嘴,顽皮地笑起来。 “无碍。”宗太后难得的宽容。“皇上可是万人之上的万岁,哀家可只是千岁啊?哀家还是最大的那一个吗?” “当然是,太后是千千岁,一千的千,就是……好多的万岁的千千岁。”酒儿一边说,一边还比划着。 宗太后被哄得高兴。“皇上听到了吗?” “听到了。”慕容需鹌鹑般微缩着身子。 “你们都听到了吗?”声音里充满掌控全局的意味。 群臣跪身,又次高呼。“太后千岁,千千岁!” “王爷,你听到了吧。” “不知太后问的是,听到了什么?” “王爷又听到了什么。” “本王听到了,皇上说,听到了。” “王爷好像是没听到,你就再说一次。”宗太后命令着酒儿。 “不用说了,沐哥哥早就听到了,是不是沐哥哥?” “你叫他什么?” “沐哥哥啊……”酒儿被问得犹豫了。 “你走近了些……再近些。”宗太后拨开了头发,捧起小脸。她穿过耳朵眼,可能是长时间不戴耳环,一侧已经愈合,另一侧痕迹极浅,冷一看像粒痣。耳朵眼看不出来,但还是能摸出来的。她不是他,竟是一个女孩。宗太后扭头望向身边。 宗凡连忙说:“都是王爷骄纵,失了分寸,莫要怪她?” 转不身的酒儿斜眼望向兄长,表示着不满。“我又没有说错什么?大哥,干什么凶我?” 宗太后松开了她。 跪拜的人群里有着私语声。 “你听到了,我赢了……”这一次,换成是方卓得意了。“你还是……自己回府吧!” “宴会还没……结束呢。不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好说,话说得……不要太早了。”施瑢还是不愿放弃。 一袭凤冠的暗影移过来,他们低了低头,再不敢吭声。 第81章一波未平 只说过几句话,酒儿就跑到前边。“朕哥哥,我都想你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朕不是来看你了吗?”簇拥之下,慕容需沿着红毯,来到辉煌的中心。他不是率先的那一个,即使是九五之尊,仍旧摆脱不了跟在后面的命运。 慕容策刻意落在最后边。 待到无人处,贺澜茂跑来说话。“王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他的意思是,今晚,二圣在,朝臣在,正好借着和亲发难,策动宫变。 慕容策半个字都没有说,甚至是有点内容的表情都没有闪过。 贺澜茂都糊涂了,只能在暗中等待。 席间,酒儿很自然地来到主桌,挤到中间。左边是宗太后,右边是慕容需。 小福特意站在身后提醒。“小丛公子,您不好坐在这里,还是坐在王爷的身边吧!” 酒儿说:“有什么不好的,刚才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的,这里正对着戏台,看得清楚!” “哀家准了,就让她坐在这里,陪着哀家。” “朕哥哥,我让沐哥哥带给你的糕点,吃了没有?是不是特别好吃?” 慕容需饶有兴致地望向刚走来的兄弟。“朕没有见到?” 酒儿跑过去,伸出一只手索要布包。索要不来,动手搜身。“我就知道,被你在路上偷偷吃掉,都吃光了是不是?” 布包自然是完好的。 她高兴了,还笑了。掌心摊开,布包被她捧到宗太后的面前。“太后先挑,记得挑一个漂亮的?” 宗太后挑起眉梢,没有伸手。包裹点心的布包是蒙头的黑方巾。“为什么让哀家先挑?” “酒儿喜欢太后,太后就像我的娘亲一样。”清澈的眼眸充盈着单纯。 “哀家哪里就像你的娘亲了?” “心里想的一样,做出来的却是另一样。”一语中的,四座瞠目结舌。 陡然,宗凡站立身形,将她揪到身边,扔到座位上。 “干什么摔我?”酒儿握起拳头捶打过去。手打到铠甲上生疼,脚踢了几下还是不解气,干脆去抓挠他的脸。 宗凡坐着也不动,任由着她胡来,直到她来扯自己的头发,才挥起拳头做出要回手的样子。 酒儿双手抱了抱头,伏低身子,一路爬到慕容策的身旁。“大哥生气了,要打我,还要打沐哥哥!” “他还不敢,有本王在呢。” 一旦说出元秾的身份,天要塌,地要陷。 宗凡还是觉得不放心,威胁着说:“再敢乱说一句话,冲撞了太后,就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我又没说娘亲是谁……”酒儿小着声说,红了眼圈,委屈地依偎进身旁人的怀里。 宗太后有些看呆了。 慕容需问:“酒儿,你的娘亲是谁?” 酒儿捂紧嘴巴,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宗凡。 “你怎么不说话了?酒儿?”慕容需还在追问。 宗凡说:“小儿无状。皇上,有什么话直接就问我吧?” 酒儿撅着嘴,将脸朝着温暖的深处埋了埋。慕容策握了握伸过来的冰冷小手,藏在腋窝里。 小福适时送来暖毯。酒儿被包裹着,渐渐泛起困来。“好困……他们怎么还赖着……不走……赶他们走……哥哥说了,让酒儿……今儿早点睡觉……”喃喃间,她滑落,枕到他的腿,渐渐睡去。 “宴席散了,我们就回去?”慕容策俯身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很轻的声音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桌案遮住低下去的脸,却掩不住他眼睛里的柔情。 小福过来背走人。 “手脚轻点,别扰到她,被子要暖些。”慕容策嘱咐着,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喜宴终于结束了。 星月相伴,描绘出夜空之璀璨。残叶枯枝,疏影摇曳。冷风频频,涓涓的流水顺着山石流淌。临窗眺望,护卫井然有序。 老宅渐渐恢复原来的样子。 小福已被差遣,跑回端王府报平安。 贺澜茂送完宾客,急如星火,逮住慕容策一顿埋怨。“今晚可是大好的机会,王爷怎么就白白地浪费掉了?就算王爷狠不下来心,借机回到朝堂也是好的?太后都提起和亲之事,王爷怎么就没去接这个话茬?主动请缨,北戎一战?” 宗太后怎么可能将兵权交到宿敌的手上? 慕容策临风而立,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那个戏台子还是给酒儿留下来!” “虽说小丛公子是丛绍的兄弟,王爷也不能太过宠爱,太过放纵他了,以免误了大事。” “不说这些,说说,宗凡去贺府都搜到什么了?” “多亏了有丛绍在。”贺澜茂将事情过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丛绍报恩不假,可要骗过睿智的宗凡就有点假了。除非,宗凡根本就不想按着宗太后的意愿行事。乔度的话表明他们收到的命令是,直接除掉人,捏造出罪证。 慕容策不禁皱了皱眉。“贺府被搜查也是丛绍送的消息吗?” “是宫里……他也给王爷送消息了?” 慕容策点头。“不会是长乐宫吧?” 贺澜茂没有否定。“要说,丛绍那小子胆子可够大的了,竟敢胡扯到五夫人身上,早晚被拆穿,且看他怎么去圆谎?还有那信,也不知道他拿什么呈给太后?我都替他愁。” “不需要圆谎,五夫人确实有喜了。不过,没了……都过去了。” 贺澜茂惊住了。他已是许久没去王府了。 细致想来,丛绍来老宅探视酒儿,偶然听见了母子间的交谈,用在了篡改书信上。至于那封信是否呈给宗太后,无非是宗凡说给乔度听的一句话而已。其实,帮着贺府渡过一劫的人是宗凡。 宗凡和丛绍间竟也有着一种难得的默契。这让慕容策惊讶,甚至感到微微的不安。丛绍是为了报恩,可宗凡又为何要帮贺府呢?或者说,宗凡担心贺府牵连到王府?宗家公子帮着端王府渡劫更加是匪夷所思了。 后来,丛绍没有出现在宴席,难道是去设伏了? 做梦惊醒的酒儿走来,打断慕容策的沉思。 她揉着眼睛,说话,隐约拿着手遮挡着烛台发出的灯光。“沐哥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哥哥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给忘了。哥哥说,让沐哥哥和酒儿今晚早点睡觉。” 慕容策拉紧她松散开来的衣领。“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刚出皇宫门的时候。哥哥悄悄告诉我的,还让我悄悄告诉沐哥哥……” 贺澜茂一下子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可以现在才告诉王爷?你是要害死王爷吗?” 第82章一波又起 酒儿吓得一哆嗦,彻底是被吼醒了,不停地眨动着眼睛。“那还来得及吗?” 贺澜茂很是严肃。“原话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说错!” “我忘了,记不得了……” 慕容策推开逼近的贺澜茂。“没有忘,酒儿不是已经告诉过了吗?”就是没有酒儿说的那句话,他也是不会贸然动手。 只要他有任何异动,便是万劫不复。贺府的那些护卫绝对不是铁骑营的对手。就是没有铁骑营,有宗凡在,宗府的十八罗汉在,京兆尹的府兵也是抵挡不住。仓促举事,难以告成。 宗太后拿着和亲来激怒他,设下陷阱,就盼望着他跳下去。今夜就好像三年前的成亲之日,设计出来名正言顺的理由,诱杀于他。 慕容策抱起女孩回到内寝。 后半夜,小福引着一人进到府来。远远看,身形魁岸,步态威猛,分明是丛绍。 酒儿的话让贺澜茂如临大敌,一直没敢睡,正在四处巡视。“丛公子,王爷刚睡下了。” “这些是酒儿的药。娘还有些话,需要当面叮嘱。” 慕容策没有睡实,听到窗外的对话,就说了声。“让他进来。” 一看进来二人,慕容策就说:“你怎么也进来了?” 贺澜茂被挥手赶出来,守在门口。 “娘已经听说酒儿落水着凉,很着急,可这些天又走不开,就特意配了些药。这些药……”丛绍的话还没说完。 田公公就来了。“王爷,郡主怕是不大好,您还是赶紧过去看一看吧?” 脚步纷沓,一群人涌向侧屋。 主屋里,酒儿睡得很沉,外边的吵闹声没能影响到她。 侧屋出出进进的人大呼小叫,喧闹不止。看情形,真是没有多余的人来照顾酒儿。 丛绍开始亲自熬药。 药熬好了。护卫误以为是给姩儿的,竟端到了侧屋。好在,丛绍及时拿回来。 酒儿迷迷糊糊,被灌下去汤药,下意识地皱眉。身子蜷缩着,小脸埋进温暖的被子里边。 侧屋传来女人的哭泣声,断断续续,还伴着呼唤名字的声音。声音不大,明显在努力克制着。呼唤里有着恐惧,有着慌张,还有着心疼和担心。 丛绍忍不住跑过去张望。 房里,姩儿突然抽搐。一干人手忙脚乱,不得要领。 丛绍发现不同寻常,大步来到近前,掰开姩儿的嘴巴,用手指抵住牙齿。 一阵抽搐过去,他才缓缓抽离被咬伤的手指。“不能让郡主咬到舌头。” 刚刚赶来的柳玫一把捉住他的袖子,跪了下来。“大夫,求你救救……” 丛绍起身施礼。“三夫人,在下不是大夫。” 田公公说:“丛公子,大夫还没请到,要不您先帮着看一看?” 昏迷抽搐,浑身红疹。丛绍也没搭脉,直接说:“王爷,郡主好像不是生病……” “郡主都这样了,还不是生病?丛公子,您是不是看错了?要不再看看?”小福问着。 “好像是中毒了?”丛绍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开了。 没有人再去拦他,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谁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毒?一面和亲,一面谋害性命,不太像宗太后的惯用手段。 不大一会儿,贺澜茂率先拎着药箱。 于太医脚步迟缓,慢吞吞地走来。 他的结论竟然和丛绍一致。姩儿中毒了。到这时,所有的人不得不相信。他之前,丛绍之后,还来过一个大夫,没开药方就走了。 于太医直摇头。“看样子,郡主已是病了几日,早就错过治愈的最好时机。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慕容策鼓励着说:“于太医,只管开方子。” 于太医根本就没有去拿笔。“王爷,老朽真的是怕耽搁了郡主。” “那……于太医,可有什么推荐之人?” “早年间,有一个同业,可惜早不在人世了。” 说话间,姩儿又抽搐过一次,人事不省。唯一能做的是拿着药膏涂抹在红疹上止痒。 一筹莫展之际,丛绍去而又返,还带来母亲丛氏。 于太医认识丛氏,主动打着招呼。“弟妹是你吗?” “见过于太医。” “这个就是令公子……”于太医上下望着丛绍,忍不住一阵阵地欢喜,转过身说:“王爷,这回郡主有救了!” 丛氏很是利落,把过脉,便写出药方。药方直接递到丛绍的手中。“这一味药,只有天度山有!千万不要挖错了,快去快回,郡主这边等不得!” “骑本王的越影去!” 丛绍还是站着不动。“家里也是没有了?院墙……” 这时,大家才想起药园子早被倒塌的墙毁掉了。墙修复了,但是许多的药草都没救过来。加之,人不在天度山,园子就荒废了。 于太医问:“弟妹,可还有其他药方?” 贺澜茂拿过药方子奔出去。 “酒儿应该知道?”丛绍一下子想起来。初春,移栽解毒药草的时候,剩下的几株打蔫的弱苗,酒儿拿走玩了。没等跑到主屋,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酒儿!” 跟在后边的丛氏打了他一下。“这么大声干什么,还不把酒儿吓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丛氏边走边轻唱着。“小懒猫猫,喔喔喵喵,小脏猪猪,喔喔哼哼,小乖妞妞……” “娘,酒儿是在做梦吗?”酒儿只睁开一只眼睛,又马上闭上。“不要醒,不要醒……” 丛氏猛地就哽咽了,眼睛潮湿。 还是,丛绍蹲在床榻边,开始发问。“还记得开蓝花花的药草吗?酒儿说过喜欢的蓝花花,把小苗种在哪里了?” “酒儿……送给爹爹了。” “哪个爹爹?看不到的爹爹,还是睡觉的爹爹?” “睡觉的……” 站在窗外,可以听到屋里的说话。 慕容策在送客。“于太医认识夫人?” 于太医说:“回王爷,她便是那位同业的夫人。这些年,四处打探过母子三人的下落,都没有找到……没想到,今时今地能够见到他们,老天有眼啊……上一次王爷能够脱险,老身就应该想到的……” 他们说着话,来到院门。 丛绍已然跃身上马。 越影见到主人到,撩了撩蹄子,原地打了几个转,狂奔出去。 第83章先皇遗诏 夜,注定是无眠。 丛氏哄睡了酒儿,就走了。 小福端着木盆走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 侧屋,屏风轻薄,隐约可见灯火跳跃。 姩儿还在昏迷。先前涂过的药,仅仅是解除一时之痒,红疹非但没有消,反而更加红肿。 柳玫一直在流泪。 慕容策看着心发乱。“你在那里哭个不停,姩儿也睡不安稳!坐过来,本王有话要说。” 柳玫拿起衣袖沾了沾脸,站了过去。 慕容策摸了摸一侧的眉梢。“柳家可能会有大麻烦。” 刚擦干净的脸又满是泪水。柳玫干脆掏出绢帕,捂住脸哭个痛快。 “也没那么严重,现在想要救你的父亲和兄弟,只有严丞相。” “可是,查办的人不就是严丞相的儿子吗?”柳玫愣住。 如果和亲不成,在所难免一战,朝中少有猛将。早年,柳堂曾随元成驰骋疆场,素有威名。所以,当下是官复原职最好的契机。无法对着深闺女子剖析朝局,直截了当地吩咐。“你只需哭着去求二夫人,带上礼品。剩下的事情,本王会有安排。” 柳玫跪身。“谢过,王爷。” 夫妻多年,还生了女儿。女人却还当自己是卑贱的宫女。心头不是滋味。“东西,本王都准备好了,不要一次送过去,要隔三差五地去郁秀坞走一走。” 严绣贪小利,且善变。巧施恩惠便能笼络得住她。至于严继,贺钺霆已经在途中打点。美酒佳肴,莺歌燕舞足以牵绊住酒色之徒。柳堂通过严继投靠严府。严氏缺少军中的势力已成为与政敌抗衡的软肋。严信一定不会拒绝,不会慢待。严信出面,柳家定能安然回京。 这一次,柳玫不但跪身,还磕起头来。 “这几日,姩儿就住在这儿,免得母妃挂心。另外,你好好想一想,最近可有什么可疑的人,奇怪的事情?” “最近,王府没来什么外人?姩儿也只是在木兰园玩闹,身边都是有人陪着,还不止一人。”因为勋儿的意外,柳玫几乎不让姩儿离开自己的视线。 如果说外人,方卓算是一个。 慕容策问:“那个方家小姐去过木兰园没有?” 人在摇头,金钗轻轻摇动。“方家小姐没有来过,都在四夫人的院子里。从前,姩儿每天都去给母妃请安,这几日病着,就没去。所以,连方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 端王府的戒备虽不如皇宫森严,但也不是随意进出的地方。如果不是外人,就只能是王府里的人。争风吃醋,残害子嗣?可是,柳玫并不得宠,姩儿只是个女孩子。母女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如果不是几位夫人所为,那就是奴婢。敢于加害小主人的奴婢多半是受命于他人。权利争斗中,姩儿微不足道,伤不到王府的根本。 柳玫冷不丁冒出一句。“王爷,妾身怕姩儿和勋儿一样。” “胡说!”声音倏然高起来。 吞吞吐吐一番后,柳玫鼓起勇气。“姩儿现在的样子和当初的勋儿很像,出红疹,睡不醒。” “继续说?” “勋儿出意外前,一直生着病,一直不好。妾身每天领着姩儿去看望。” 带着生着病的孩子出门去玩,实在是说不通。而且还是去凤栖苑,那里可是圈出来的禁地。 “当年也是于太医给看的病。有一次八夫人说,勋儿是中毒。” 八夫人元彤原来是元府的丫环,柳玫的父亲则是元成的副将。几个夫人里,柳玫和元彤关系最是亲近。了解到内情很自然。 当年,于太医是开过药方,但今夜,却不敢。想必,于太医看出相像。 慕容策揽了揽她的肩膀。“姩儿不会有事的。”声音空洞,说不清是在安慰着她,还是安慰着自己。有一只鬼手藏匿在端王府,连小孩子都不肯放过,准确地讲,专门对着小孩子下手。 城南的月光下,一只胖胖的猫头鹰高傲地站在树上,不停地巡视着自己的地盘。爪子下的驿道,一个鬼影也没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等伸长脖子去看,一袭黑影一晃而过,刮起一股旋风,差点将肥鸟从树上掀下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丛绍策马而归。 来回四个时辰的路程,两个时辰就跑回来,不愧是宝马良驹。高头大马,鬃毛抖擞,皮毛光滑,摸着好像是绸缎。 迎面走来两人相迎。 “其他的药都备齐了,就等你的药草了。”贺澜茂满面笑容。 药草带回来了,数量远远不够。“就这么多,将就着用。” “什么叫将就着用?这个可是要救郡主性命的,需要多少银子,尽管说,就是要贺某的性命也行!” “只找到这些。” “需要五株的。”贺澜茂将药方展开,指点着上面的一行字。“你是不是看错了?” 慕容策拦了拦。“丛公子,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 “王爷,这种草药稀有,极少入药,种植不丰。两株也不少了,保命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 贺澜茂打断了他的话,问:“那你在哪里找到的这两株?” 药草是在父亲的坟墓周围找到了。丛绍不会说出来的,望了望四周,掏出怀里的信递过去。 “这又是什么,新药方吗?” 丛绍转身出了院门。 慕容策送了送他。“辛苦你了,本王铭记于心!” 越影被小福牵着去了后院。离开的丛绍扭头望了它几次。 府门里,信经由贺澜茂的手,递到慕容策的手里。 密信只有一页纸,所书不详。 吾儿茂,见信如面。为父数年前获悉,先皇曾有遗诏,立端王为尊。日内已查实,如可能,寻出遗诏之下落。为盼。 慕容策读过信,拿着信的右手不住在颤抖。颤抖的还有胸膛里热血沸腾的心。肩膀微微耸动,压抑许久的委屈随着滚烫的泪水恣意流出来。 忌惮从来不是空穴来风。难怪这些年来,宗太后步步紧逼,拿着他当成肘腋之患,除之后快,都是因为遗诏。当年的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元成将军擅动兵马大概是知道了遗诏存在。太傅翟理光的离奇殒命可能是获悉内情? 慕容策大胆设想。 第84章柳暗花明 清晨,酒儿睡醒,叫着,嚷着,翻身跳上戏台子,扯着嗓子唱起来。宅院里,刚睡的和睡着的和都被弄得清醒过来。 慕容策觉得不稳妥,带着她去西子醉。 雅室温暖如春,暗香缭绕。 倦怠之极,身卧坐毯只是浅睡。酒儿倒在旁侧,不时骚扰着男人。慕容策也不恼,由着她心情来。“沐哥哥,不是说陪我唱戏的?我唱许仙,你唱那个白娘子?”酒儿掀着他的眼皮。 一声含糊地回声,半边身子压过来,将女孩裹挟在怀里。酒儿闲得发慌,摆弄起男人的头发,编出粗细的辫子,挽成大小的发髻。手指沾着唾液,顺着浓密的剑眉,捏成一股细眉。唾液有限,换成茶水;茶水没有颜色,又换成墨汁。酒儿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小声嘻嘻地笑着。 雨点扑打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声。男人的脸上覆着绢帕。酒儿朝着绢帕吹起冷风来。绢帕掀起边角,继而被吹落。周而复始,再有趣,重复多了也变得无味。 酒儿撇下男人,寻别的去处玩耍。 栅栏下边,贺澜茂招呼来了茶楼所有的伙计,寻找药草。“谁能找到药草,买到药草必有重赏……再说一遍,这种药草的根像人参,开蓝色的花朵,结紫色的果子……” 酒儿拿着茶壶,一点点倒下去。“我知道哪里有!” 贺澜茂扬起头,一把接住砸下来的茶壶盖子,却被浇了一脸茶水。 酒儿蹲在栅栏前边,透过中间的缝隙笑。 “酒儿,在哪里见过药草?” “在王府里,我种的!” “种在王府哪里?”突然身后传来声音。 酒儿猛地站起,转身时一慌,差一点跌下栅栏。 慕容策长臂一挥,拉回人,搂在怀里。 贺澜茂抖掉头上的茶叶,抹去脸上的茶水,问:“你说的是哪个王府?” 酒儿不语了。眼前的沐哥哥和端王是好友。大白天回端王府,岂不是要拆穿她的身份。 小福说:“小丛公子,这个可是要救人命的药草,您可是要好好想一想?” “救谁的命啊?只要不是端王,我娘都能救!” 慕容策说:“绝对不是端王。” “那是谁啊?” 一主一仆相互望了望。小福说:“是潇平郡主。” “潇平不就是姩儿,那不就是……大坏蛋的女儿吗?” “小丛公子刚才可是说过,只要不是端王,都能救?” 慕容策问:“还救吗?” 酒儿滑下楼梯扶手,跳跃到门口,扭身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 太阳高挂,睡意皆无。 雅室,棋盘摆好,茶水斟满。 话题绕到密信上面。慕容策冷下脸,推开棋盘。“遗诏不着急,先查一查父皇是怎么病的,怎么殡天的?” 贺钺霆查实遗诏,必是寻到当年宫中的知情人。 门外来报,人跟丢了。 每一次都跟丢,不能说酒儿有多高明,一定还有人在跟踪她,可能还是在暗中保护着她。慕容策皱了皱眉。 贺澜茂望着他染了墨汁的眉毛,窃笑。“王爷拿着泥鳅都没办法,还指望别人,况且,最得力的两个又都不在京城。” 暮色四合,宗府别院。 步子刚迈进别院,宗琰就发现不同寻常。房门两边悬挂着红灯笼,屋里燃着一对龙凤红烛。民间有洞房守花烛的习俗。左烛寓意新郎,右烛代表新娘,哪边先燃尽,就预示着谁先亡故。其中一支燃尽,立即熄灭另一支。只为取夫妻结发,同生共死之念。 元秾平静地斟酒。酒器是匏瓜,形似葫芦,一分为二,红线相连。虽说已然生育过,但是那一夜宿醉,全然不知发生的经过。于她而言,今夜才是新婚。他们一起举杯。酒到唇边,又移开。“将军,秾儿还有话要说?” 如此美妙的夜晚怎好沾染交易的污浊?穿着红衣的女人是那么姣美。手指压住她的唇。“什么也不要说。” “将军是答应秾儿了?” 宗琰抬起女人的肘,共同饮下合卺酒。匏瓜微微苦涩,清酒甘甜,二者合一,取夫妻永结同心,同甘共苦之意。 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龙凤烛几乎同时熄灭,硬是分出前后只在瞬息间。元秾一惊,睁开眼睛,周围半明半暗。她无数次想过,亲手刺死宗琰。难道他们注定同归于尽吗?宗琰的心却是一疼,他们一个垂暮,一个韶华,同生共死,元秾岂不是太可怜。 “端王的事,三日定有好消息。”宗琰主动说话。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到。世间最懂自己的人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元秾在蒙蒙的晨光里望着宗琰,冷冰冰地说。“谢过,将军。”泪水在她的脸上蜿蜒流淌。 “你就这么相信我?”宗琰总想着能够靠近女人,女人不要疏远自己。 “除了相信将军,我还能做什么?”女人的眼睛里流淌不是眼泪,而是无尽的凄楚,哀怨和无奈。 宗琰起身。他不想看清楚自己树皮般的枯手落在娇嫩的肌肤上。他也不想看清楚与女人之间难以弥合的裂痕。 酒儿出了西子醉,去了趟宗家药铺,拿到些碎银子,在京城里玩了一圈。 天黑透了,她才钻进王府。先回了一趟藏音阁,撂些东西给佩可,然后来到凤栖苑。 药草开大朵的蓝色的花。酒儿喜欢。春天移苗的时候,她拿走剩下的弱苗。几株种到丛绍爹爹的坟旁边,还有几株种在藏音阁的院子里。那狗儿和猫儿淘气,踩得不成样子。那些苗又被挖出来,移到凤栖苑。 深秋的夜,风冷,雨寒。酒儿一阵阵地哆嗦。 四周,树叶没了,花也没了,果子也没了。如果不是为了寻药草,才不想来。一想到撞到过鬼,身子哆嗦得更厉害了。 凭着记忆,找到大概的地方。叶子枯了,花也谢了,果子也掉了,完全辨认不出来,哪个是野草,哪个是药草。酒儿摸着黑,跪在地上就挖起来;挖出来一个,对着夜空望,还是看不出来,干脆揣进布袋子里。不知不觉,她挖了一片坑,装满了布袋子。 咕咕咕,猫头鹰叫三声。白色裙裾飘到眼前,拂过她的脸。一团白色顶着披头长发,竖在她的面前。 一声尖叫,腿发软,心乱跳。她跑着,跑着,撞到树上,跳着,跳着,摔下树枝。总之,没跑出树林。 想着布袋子还丢在地上,酒儿闭着眼睛,又爬了回去,在地上摸了半天,刚碰到布袋子,白色飘来。眼睛一睁,又马上闭紧。“鬼姐姐,酒儿也是为了救人才来这里的。吓到你是酒儿的不好!” 第85章出乎意料 紧接着,她的衣领被扯住,整个人被揪起来。她的双腿发软,是站不住的,只是被动地由着别人拎着。身后是树干,勉强可以依靠一下。 有一刻,她是窒息,即将断气的昏迷。她眯起眼睛,似乎是望见了长发后边的脸。 最后,她被扔到地上。 “今晚,有月亮吗?” 一听是许嬷嬷的声音,酒儿就笑了。 再回到西子醉,已是深夜。 雅室亮着灯火。 贺澜茂在说:“看样子,不能来了,王爷还是不要等了?” 屋顶瓦片一阵乱响。 酒儿吊挂在屋檐上,从连廊跃进雅室。“都在这里。”布袋子被扔到茶台上。她是一身的泥巴和雨水,满脸的伤痕。 贺澜茂说:“你这是去哪里偷的东西了?被打成这样?” “倒霉的,又撞见鬼了。”酒儿脱下靴子,倒了两下雨水出来。靴子进了水,袜子也湿掉了。她还要去脱袜子。 “一会儿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慕容策拦住了她,望了望小福。“快去烧些热水来?” “你们怎么也不打开看一看……”酒儿解开布袋子,倾倒一空。“蓝花花药草应该就在里头。” 药草慢慢地被挑选了出来,不多不少刚好三株,加上之前的两株,凑足五株。 “这下好了,郡主总算有救了!喂,你是在哪里弄到的……”贺澜茂忍不住喜悦,隔着茶台去拍打酒儿的肩膀。 慕容策拂开他的手。“这些都拿去,找于太医看仔细了,再给郡主用药。” 走了一人,门扇一声响。酒儿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了捂领口,抓起茶壶,灌了几口茶水。 “还是快些把外边湿衣服脱了。”慕容策转身出了屋子。 酒儿脱掉袜子,放在靴子上。 突然,她望着靴子发愣。那日在凤栖苑,阁楼传出声响,头顶的楼板飘下来木屑。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楼板露出的缝隙似乎是移动着的鞋底。 她自言自语起来。“不是都说,鬼没有脚的吗?没有脚的话,是不是就不需要穿鞋子了?” 慕容策隔着门板问:“酒儿,你一个人在说什么?” “我刚才去挖药草的时候,又被鬼掐脖子了,还踩到了我的手……”先伸出一只手望,感觉不对,又换成另外一只。手上的印记经过雨水的冲洗,已经不明显了。手腕边的袖口有着隐约的月牙形的泥印记。 “伤到了吗,还疼吗?” “光顾着害怕了,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还是挺疼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你去凤栖苑了……”问了几次,都没动静。慕容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边是一片安静。又等了等,敲了几下门,试探着去推开。 人已经趴着身子睡着了。干净的衣服没有动,只是脱掉了外边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依旧挽着发髻,看着很不舒适。 慕容策为她擦了擦脸,洗了洗手,泡了泡脚。指甲里都是泥,一点点抠出来。清洗干净,伤痕变得清楚。脸上的,手上的,腿上的,都涂了一遍伤药。 在一旁拧巾帕的小福不禁说:“怎么就伤成这个样儿,怕是去了林子里,遇到野兽了吧?” 涂来抹去,竟漏掉了一处。脖颈后边有着指甲嵌进肌肤里留下的伤痕。 慕容策心又是一疼。这处不同别处,可是能要命的。凤栖苑没有鬼,而是有人在扮鬼。 小福惊呼。“诶呦!这药草来得还真是不容易啊!” 三天后,姩儿见好,回到王府。 老宅空了出来,只剩下那票戏班子的戏子住在里边,无所事事。酒儿再没去过。 这日,慕容策正在专注地画着梅花。 贺澜茂兴冲冲地闯进屋来。“好消息,给王爷道喜!” 慕容策没有抬头,描绘着花蕊。长锋的笔尖勾勒出柔美线条,婀娜多姿。那一丝一缕不禁叫人联想到酒儿脸颊上面的灰道道。 “王爷猜是谁上的奏书?” 最后一朵梅花尤为逼真,花瓣含着雪,蕊心娇羞。慕容策冥想片刻,题下画名《清香傲雪图》。“难道不是全尚茽吗?” “是许大人。” “是吗?”许丘上奏有可能。要说影响力,必是另有其人。 “许大人奏请,大将军宗琰力挺。” 拿着笔的手不禁一颤,一滴墨汁下落,污掉尚未完成的字画。 贺澜茂惊叹。“我来得不是时候,可惜了这清香傲雪图!” 画已收笔,且题好名字,不想染上污渍。贺澜茂站在桌案旁,研着墨。 慕容策略作思考,提笔写下:雪藏一柔,梅秀三春。滴落的点墨恰好做了“雪”字的笔画,浑然一体,天衣无缝。慕容策自鸣得意,炫耀一番。“妙语天成!” 风花雪月不舍,天生傲骨难存。贺澜茂不无忧虑。“我看是文不对题,标题里面有个“傲”字,应当写成:风雪压红梅,胸间藏乾坤。” 慕容策听出他的忧虑,又加上一句。整首诗是:雪藏一柔,梅秀三春。风掠梢头,溢满乾坤。 贺澜茂依旧没看出酒儿是女孩。逮住机会,就要含沙射影一番。“此番更加不妙,不伦不类。” 慕容策撂下笔,欣赏着字画,挑选出满意的字画交于小福。“这些装裱起来,送到老宅去。” 小福捧着字画,应声走开,还很有眼色地带严门。 “可惜了这些画了,王爷不是送错了人,就是送错了东西。” “本王可是没觉得送错。”老宅空落落,挂几幅字画过去做以点缀,看着赏心悦目。慕容策觉得酒儿就是一朵傲雪的梅花。“梅开百花先,独秀天下春。” “过些日子,柳将军回京城,还没处安置,老宅空着也是空着,要不?” “本王已经将老宅送给酒儿了。” “就是暂时住一住。” 慕容策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丛绍的身世查清楚了?” “他最近在宫里,四处转悠,宫门,宫道,太医属,万宝宫,还在暗中偷偷打听那把短刀的主人。就是我送给他的那把。” “打听到了?” “没有。” “本王什么时候让你监视丛绍了?说身世。”丛绍和宗家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慕容策不安。 第86章躲不过去 “丛绍的父亲姓李,曾是太医属的太医,因为偷盗万宝宫的财物而获罪,当场被杖毙而亡。之后,丛氏母子遭遇不明之人的追杀。要说我们贺府对他们母子有恩,不如说,李太医对贺家有恩在先,妙手医过家妹。当年,父亲收留他们母子。宫里的姨母贺太妃悄悄将李太医的尸首运出宫。父亲一直在暗地里查李太医的真正死因。不过,姨母不明不白地死了,父亲也辞了官……” “本王听于太医说,他们是母子三人?” “丛氏当时怀有身孕,生下一个女孩,不过没活几日就没了。正好宗府到处寻找奶娘,他们母子就去了…要说那个严家公子,胃口极好,回京的路上,我们准备的那些东西又都吃了下去了。” 严继贪婪倒是在意料之中。出乎意料的是,帮助端王重回朝堂的人是宗琰,而不是全尚茽。 他们的话没谈完,便被人打断。 奴才回禀,许太妃要见儿子。 慕容策赶到和硕宫。 人已是不在皇宫,却把院儿保留着宫里的旧名,大概还是怀念着皇宫的日子。 “方太妃病了,王爷有空,一起进宫,和本宫一起去看看?” “母妃自己去就好了。”和亲的事情都指望不上,今后还能指望什么。慕容策不是势力,而是伤心。方卓仓促成亲不是偶然。方廉很有可能在方太妃那里得到了和亲的消息。 “还有一件事,王爷还是早些和九夫人圆房吧。” 慕容策惊了惊。“九夫人才多大,和姩儿差不多吧,母妃是不是太心急了,本王又不是就九夫人一个夫人。” “王爷就是不圆房,常去看看,常带在身边也是好的。宗家认王爷做女婿,我们王府总要做出样子来,颜面上过得去。莫要辜负了宗大将军的一番好意?” “母妃没什么大事,本王就……” “本宫的话没讲完。” 慕容策耐着心,又坐回来。 “卓儿那孩子懂事,还孝顺。而且她中意王爷,她姐姐,四夫人也愿意,都明里暗里说过不止一次?王爷点个头,操办的事情有母妃,王爷就出个人。” “母妃,方家小姐有夫君,就是没有,王府的女人也够多了。哪一个不懂事,哪一个不孝顺,母妃尽管说出来,干脆打发出王府。” “前几日,本宫去过庙里烧香,还求了签,上上签!那签文里讲,最小的夫人会为我们端王府延续血脉!所以,王爷不如早些与九夫人圆房,或者再娶几个夫人,年纪小的。王爷不中意卓儿,母妃还看好几个……” “就依母妃的意思,圆房。”慕容策敷衍着一说,连忙逃出来。现在有了酒儿,就再也不想多娶一个。 凤栖苑遇见鬼后,酒儿受了惊吓,一直窝在藏音阁。 雨佑跑来送炭火。“这几日,三夫人还有郡主都不在院子里,天也没大冷,所以这炭火就省了下来。我想你们这里肯定短缺,就悄悄都拿了过来!”哪里是短缺,藏音阁根本就是没有。 佩可接过炭火,如获至宝,赶忙添加在炭炉里边。“这个比柴火好,烧得时间长,还没有烟,不呛人,不辣眼睛!” 雨佑说:“少放些,冬天才开始,我可不保证还能有富裕的。” 佩可又放了进去一块。“没人敢短缺了木兰园的东西,就是没有什么,雨佑姐姐总是有办法的。这下子好了,九夫人省去些力气,正好这几天她也不舒服。” 酒儿搓了搓一双冰冷的手,凑到火盆旁。“雨佑姐姐对我们真好,酒儿会记得的!以后,我就叫你姐姐吧!” 雨佑转身见礼。“夫人尊贵,奴才哪里能高攀。” “没关系的,佩可还是我的妹妹呢!” 初冬,又连着几天雨,屋子里阴冷。 三个女孩围坐在火盆旁边,烤着火,聊着天。 雨佑说:“我听说一件事情,九夫人最好要提前有个准备?” 酒儿和佩可一起问:“准备什么?” “太妃着急得很,王爷要和九夫人圆房了?” “圆房是什么东西?”酒儿瞪大眼睛。 雨佑涨红着脸。“这个,我哪能知道?就是圆过房,才能生小孩。” 佩可跪下身子,谢天谢地,四方跪拜。“老天爷总算开眼,九夫人终于是熬出头了!” “我呸!谁要和他生小孩。”酒儿猛地站起来,差点踢翻火盆。 笼子的鸟儿被她突然高起的声响惊到,上蹿下跳。 “九夫人,这可是大喜事啊?”雨佑很是不解。 酒儿指了指她。“你喜欢,你替我去圆房。” “这怎么能行?王爷认识我。” “那就佩可替着我去,反正大家都觉得她是九夫人。王爷见的九夫人也是佩可。” 雨佑连连摆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被发现了,佩可还能活吗?” 佩可吓得不轻。“我可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九夫人。雨佑,你是知道的,到时候,你可要帮着我说话的?” “还说是姐妹呢?关键时候,你们一个都不肯帮我?”酒儿叉着腰,犯起愁来,阴云密布。“那个端王怎么还不去皇陵呢,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 “九夫人好生奇怪,这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着嫁进王府里呢。其实,我们家王爷长得挺好看的,也没那么凶,对几个夫人都还好。奴才觉得,王爷也会对九夫人好的。”雨佑鼓励着。 酒儿撇着嘴。“你觉得王爷好,赏给你了,我才不稀罕。” “九夫人想啊,如果这一次圆过房,运气好,生出个孩子来,无论男孩,还是女孩,王爷都会欢喜,太妃都会对着藏音阁不一样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挨欺负,再不用吃那馊饭,也不用挨冻了,还有好看衣服穿,不是挺好的吗?”雨佑说得入情入理。 酒儿听得动心了,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但是困惑越来越深。“圆房到底是做什么的?” 雨佑将勾起的两根手指对在一起,合成了桃子形。“大概就是这个……” “那好不好玩?” 雨佑低下头,小着声说:“三夫人不喜欢的,但二夫人极喜欢的。” 人走了半晌,酒儿还坐在原处,托着腮念叨。眼前无端地闪现出新婚夜滴着血的宝剑,吓得她钻进被子里,早早睡觉去了。 一夜都在噩梦里。 天一亮,头昏沉沉的。眼前的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酒儿打算找个明白人问一问。 第87章圆圆的大房子 出了王府的墙,就好似飞出笼的鸟,脱了缰绳的马。酒儿把京城逛了个遍,玩得欢实。到了天晚,才想起出府的目的,还有躲不过去的劫在等着她, 虽说躲不过去,但还是心存着侥幸,能有个明白人帮帮她,想个应对的办法。别院里的两个娘一直觉得端王是良配,不会理解她的心情。老宅也不能去,沐哥哥和端王是朋友。丛绍在皇宫,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皇宫的墙太高,想要翻上去有点费力。只剩下西子醉一个去处。 她慌忙跑到西子醉。 西子醉早没了客人,幌子摘掉了,门板上了几扇,只剩下一扇也正在上。抬头望,雅室的灯还有亮。 她通常白天去,晚上来的时候不多。伙计们都认识她,也没谁去拦着她。 她一路跑上楼梯,探头探脑走进雅室。“王爷,在不在?” 雅室,荷花屏风换成梅花清香图,仿佛在说冬天来了。贺澜茂蹲着身子,修剪盆景的青苔。“你不会自己看吗?” “没在?”酒儿把能藏人的地方都瞧了一遍,还趴在地上,望了一会儿茶台。 茶台紧贴着地面,没有多大的缝隙,藏只老鼠都勉强,别说是大活人。她那认真的模样着实让人觉得好笑。 其实,人刚走。整个下午,慕容策都在西子醉消磨。许丘也来了。 眼前,朝局有两件大事,一是端王重返朝堂,二是和亲还是北征。 全尚茽力主废除和亲,征战北戎。一经提出,立即引起极大争执。自古以来,武主战,文主和。但,昨日的朝堂并没有那般泾渭分明,甚至氏族间的争斗都没有以往般的清晰。 无论和亲,还是北征,宗琰均是缄口不言。不言不语亦是一种态度。 中途,长乐宫送来消息,宗太后生重病。皇上仓促离开,早朝就散了。北征自然还没有定论。 关于朝局,慕容策听得多,说得少。 “看完了?王爷没在,还不快走。” “我找贺大哥。”酒儿盘腿坐立。 贺澜茂当她是来讨吃的,立刻唤人端来饭菜。 饭菜摆好了,却是一口也没动。筷子敲着碗边,时而快,时而慢,有高音,有低声,似乎是有着调子,对应着某一段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的戏词。 “你找王爷有什么事吗?” 酒儿没头没脑地问:“贺大哥,你知道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圆房?” “那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圆圆的一个大房子?”酒儿用手环出圆圈,举在鼻梁上。眼珠在圆圈中间转来转去。 贺澜茂笑得身体歪斜,上气不接下气。 “贺大哥,你别光顾着笑啊,快点告诉我什么是圆房!”酒儿喊着,一下下拍打着坐垫。 笑声难止,说出的话不连续,音都在颤抖。“你还真……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这说的又是什么鬼话?怎么越说越听不明白了,还大哥呢,我看你也是不明白,装明白,骗我!”酒儿急得双腿一通蹬踹,撅起嘴巴。 她来时,王府的马车还没有走远。小福望着像是她,就去禀告。主仆折返回来。 这会儿,楼梯上的小福抿着嘴在笑。走到门边的慕容策回过头狠狠瞪一眼,踏步迈进屋。 背后的笑声静了声,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王爷,您怎么又回来了?”惊讶之余,心有忐忑。贺澜茂有意隐瞒着不报,就是不想让他们见到面。 “忘了点东西在这里。”慕容策回答着问题,眼睛朝着后边望。 贺澜茂故意挡住,朝前迎了迎。“王爷差遣小福回来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不知王爷落下什么?我叫人送过去。” 慕容策捏了捏他的肩膀,推开视线的阻挡。 酒儿瞧见来人,眼睛一亮,欠身欲起,但又很快坐回去。 贺澜茂辩解着。“我刚要遣人去送信,小丛公子到了,不想王爷就回来了。” 屋子里终于是没了闲人。 慕容策握了握她的手。“怎么不说话了?” 酒儿沉默着,瘪着嘴。筷子一下下戳着馍馍。落水后,时好时坏,好吃的饭菜就是摆着望一望,戳一戳,一口不动。刚刚被嘲笑过,心底残留着胆怯。她不敢说话,害怕再被取笑。 “还不高兴了?不会是家里给酒儿定亲事了吧?” 酒儿反反复复点着头,好久才扬起脸,小声地说话。“她们都说是大喜事,可是,听着好奇怪?想想,就吓人。昨晚我还做不好的梦了。” 慕容策揽了揽她的肩膀。 “沐哥哥明白那个是什么吗?”她扑在宽阔的胸膛上,一双手捉紧男人的衣襟。“要不提前教一教我?那样就不那么害怕了……” 不知为什么,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心剧烈地跳不停。慕容策捧起她的小脸,有些语无伦次。“你还小,酒儿,这些以后……再说给你听……” “酒儿现在就想知道。沐哥哥不肯教我,我就去找贺大哥!”酒儿甩开他,扭身就朝门边爬。 慕容策一把将女孩硬扯回来,环在怀抱中。“哪里也不许去。” “那就快点啊?”懵懂的女孩不知死活地催促着,仰着那张不太干净的脸。 心底提着小心,手臂搂得很紧,唇落得却是很轻,很柔。触到的两片稚嫩比无数次想念中的还要柔和,软绵,甜蜜。 “这个太简单了,我会了。”藏音阁养了一只黑狗,一只白猫。它们经常戏耍,相互舔着脸。她双眼笑成弯月牙,盈满俏皮。 第88章好女不二嫁 即使被挪开,酒儿还是在他的怀抱里。她捣弄着他腰间玉佩的穗子。一会儿缠绕在手腕,一会儿去梳理。“听说,那样……会生小孩。是真的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沐哥哥还是借给我一把刀吧。” “酒儿想做什么?” 酒儿扭过身子去。馍馍被掰得粉碎,她的手掌在上面不停地拍打,发泄着怨恨。“我想着,找个人代替我去那个圆圆的大房子,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沐哥哥觉得呢?”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怎么又是可能,那到底会不会?” “这个就好像是吃饭,可能会噎到,也可能不会噎到。那个就好像是喝水,可能会呛到,也可能不会呛到。如果害怕被噎到,被呛到,那就只能饿着,渴着,忍受着……饥渴。”慕容策解开她的发髻,手指插进发丛间,再次揽她入怀中。“酒儿是因为不喜欢那个人,才觉得害怕的是吗?” 酒儿点过头,渐渐低垂下脸,摆弄着手指。 她的发丝搔得他的下巴发着痒。“如果……这个人是沐哥哥呢,酒儿是不是……还会害怕吗?” 没有不点头,也没有期望中的摇头。酒儿抿着嘴唇,在微笑。只要不是端王,她都是觉得好的,何况,这个人还是能够陪着她开心的沐哥哥,那就是极好的,简直就是一场美梦。一瞬间,她的眼眸里涌出一汪的斑斓。 慕容策已然知道了她的心意。他就势将怀里人放倒在毯子上,再次落向红唇。亲吻细细密密地印在每一处的娇嫩,抚摸着每一处的渴望。厮磨逐渐炙热,一发不可收拾地疯狂起来,让身体和心灵一起燃烧。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所有记忆中的美好缤纷袭来,红烛映照的床幔间,花团锦簇的春光里,白云浮动的湛蓝深处,马蹄驰骋的广袤尽头。马蹄声声由远至近,那是心跳的节奏。顷刻所有关于幸福的感觉将他团团包围在当中。 酒儿竖起两只手,拼命朝着空中,好像溺水在求救。“压扁了,断了,断气了!沐哥哥歇一歇!停,停!” 毯子是整张的兽皮,花纹清晰,色泽光亮,浓密松软。偶尔的一次小憩后,被特意留下来。慕容策放平身体,躺在温暖之上,仍不愿松开手,将女孩拉近自己,贴近着自己的胸膛;闭着眼,嗅着发丝间的清凉,愉悦的惬意悄然爬上心头。 酒儿依偎在结实的胸口上,脸不安分地蹭来蹭去。“沐哥哥,你的心跳得好快,噗通,噗通的!” 他们一个仰视,一个俯看,凝望着彼此,一个眼里含着暖色,一个嘴角漾着笑意。慕容策侧立着身子,用指腹抵着她的唇瓣。“那就把刚才教的,酒儿再来一遍?” “可轮到我了!看我不把你压断气!”酒儿起了玩心,扳平男人的肩膀,趴到他的身上,捏开他的嘴,凑过唇去。桃红的唇没有落向再低处,而是吹来一口气。“娘亲喝的茶也是这个味道。” 慕容策一愣,随即翻身,欺住她的背,亲吻她的脸颊,撕咬着她的耳垂,惹得身下人连连讨饶。弓满弦张,哪肯轻易放手,又一番痴痴地缠绵。暧昧的叫喊声,还有令人浮想联翩的喘息声充斥着雅室的角角落落。 “王爷,马车还在后院等着呢?”随着说话声是一阵敲打门扇的响动。 门外,小福使劲摆手,也没拦住打着转的人。贺澜茂捅开窗户纸,顺着缝隙朝着里边望。两具身体纠缠在一起,衣装还都完整。“王爷,天凉了,添床被子吧?” 天至初冬,一日冷过一天。酒儿畏寒得厉害,守着火炉仍不觉得暖。“要的,拿进来。” 慕容策抄起茶壶飞出去,砸在已然微启的门板上面。“滚!有多远滚多远!” 茶水洇湿窗子,顺着镂空的雕花向下淌。好端端的玲珑茶壶摔得支离破碎,着实惋惜。贺澜茂还想着硬闯进去。小福挡在门前,不停地鞠着躬,默声哀求。 酒儿踮着脚,拉开门,探出脑袋来。贺澜茂望到两个人衣装整整齐齐,略略放心些。她一把将小福手里的被子扯到怀里,又踮脚跑回去。小福拉紧了门扇。 “你家里什么时候给你定的亲事?” “三年,还是四年,记不太清楚了。” “那圆圆的大房子呢,又是什么时候定的?” “昨天……” 慕容策弹起身体。“你是本王的,谁也别想带走。” 抖落被头的酒儿问:“沐哥哥,你怎么就走了?被子里好冷,酒儿一个人睡觉害怕……” “马上回来,先让小福守着你。”那一刻,慕容策下决心要与酒儿相守一生一世。 心事放下,人轻松许多。酒儿钻在被子里,觉得今晚肯定能做个好梦了。 冬的夜,风透着寒气,席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刚一张口,就灌了满肚子的冷风。慕容策下意识地打着寒颤。 贺澜茂听说备车,心里纳着闷。“王爷,夜都深了,又下着雪,还出门?莫不如今晚就住在西子醉吧?” “去宗府。” 贺澜茂以为端王要登门道谢知遇之恩。“什么都没准备,王爷,还是明天吧。今儿都这么晚了?” “再不去,才怕是晚了。” 小福快步跑来,给主子披好披风,又在马车里添加暖炉。慕容策登上马车,望到暖炉,回头嘱咐着。“雅室多添些炭火,别冻到酒儿了。还有,掌着灯。” 宗府书房。 宗氏父子正在谈论朝局。管家来报,端王求见三公子。 宗凡猜想是酒儿出了事,急忙迎到府门口。一听说是来提亲,人就有些发懵。“王爷,潇平郡主不是刚刚定过亲了吗?” “不是郡主,是本王。” 脸色登时沉下来,不大好看。宗凡有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到了婚嫁的岁数,还剩下一个年纪与酒儿相仿。虽说三个都没有定亲,但姑侄共侍一夫岂非人所不齿。古书有云:六刘之宠倾于后宫。汉赵的第二任国君刘聪曾纳姑侄六人为妃。难不成端王要效仿那荒淫无度的帝王。“幼女年纪尚轻,还没想过婚配之事!” “宗公子误会,本王说的是丛酒!” “王爷不会说的是酒儿吧?”宗凡阵阵地暗笑。 “正是。” “好女不二嫁。王爷请回吧。”宗凡说的二嫁,显然不是嫁给两个人,而是不嫁两次的意思。 “宗公子不允,至少不要那么着急将酒儿嫁出去,或许可以告知酒儿的夫家是谁?本王去找那夫家退婚!”慕容策挡住对方的去路,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 第89章保守秘密 宗凡打起哑谜。“那个夫家,端王最是了解,我们宗家可是得罪不起。劝王爷还是不要枉费心思了。” 最是了解,还得罪不起,岂不是皇宫?慕容策陷入执著,阻挡对方离开。 拉扯间,二人竟真的动起手来。虽未亮出兵刃,但仍是激烈。宗凡手下不留情,奋力掌击。慕容策不甘示弱,还以颜色。脚步加紧奔跑,蓄势凝神,瞬间成巅峰之凌云,腾空飞踹。 他们一个穿着暗色衣服,另一个亮色。你来我往,风驰电掣,只见到两团衣物厮打在一处,互不相让,难分难解,看得人眼花缭乱,阵阵眩晕。 围观的奴婢手执着灯笼,吓得脸色煞白,一点办法都没有。 格斗几乎惊动大半个将军府。宗琰闻讯,匆忙赶来。激战正酣,没人愿意罢手。呵斥不果,宗琰跃身近前,肘击拳挡,才将他们分开。 两个人有着各自的狼狈,一个揉着肩膀,一个捂着胸口,同时选择静默。好在,有机灵的奴婢跑到身边说出事情的大概。 宗琰听过叙述,还是不太明白,经过推测才清楚缘由。“王爷,最好回去问清楚酒儿,她是谁?再回来提亲也不迟。” 慕容策拱手。“就是怕迟了,才贸然前来。还请大将军见谅,务必今日给一个答复,本王才离开。” 话的意思,不应允就不走了。 宗琰捋了捋胡须。“迟不了,老夫担保。” “谢过大将军。”慕容策躬身施礼。躬身里蕴涵着虔诚的恭敬。 毕竟,没有宗琰,重返朝堂不会如此顺利。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哪怕是阴谋算计,道谢不能没有。 “端王,请到书房一叙?”宗琰伸手相邀。 按说,事情已经圆满,没必要再逗留。雪下大了,好像鹅毛,好像春絮,又好像酒儿抖落的花瓣在空中漫天飞舞。通往书房的路不远,慕容策却想得很多。人各有志,所规不同。他与他之间没有谋划的事情,亦无商酌的必要。假意示好,实则利用?那也是不可能,他不是皇兄慕容需,永远不会做宗氏的提线玩偶。这一点,宗琰清楚,宗太后更是清楚。甚至还想过最坏的结果。但,他很快否定。宗琰不会愚蠢到,明目张胆地在自己府中加害一个王爷的性命。 书房藏在府邸的深处,临着水畔而建,竹林半抱,山石相伴,别有情致。一路寻过去,半遮半掩,似有似无,却总是见不到它的全貌。 房里布置简洁,三面墙壁皆是通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书籍。书案单面磨得发亮,灯台沾着油污,还留着父子刚饮过的茶碗。想必,宗琰经常在此逗留。满屋书香,儒雅气息浓郁,全然不像武将的书房。先皇在时,慕容策曾同宗琰一起平过乱,对于他的文韬武略很是敬佩。 宗琰说得直接。“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王爷能够答应?” 权倾朝野,为所欲为的大将军也有不能之事。慕容策很是意外。“不知道大将军所为何事?” “就是为老夫保守一个秘密,王爷可愿意?” 慕容策绷紧面容,只给出一个眼色,愿闻其详的模样。 “将三年前成亲那日发生的事情忘记,不要让王爷的九夫人知道,可以吗?”宗琰害怕。事情败露,元秾可能永远不会见他,而酒儿很可能不再认他这个父亲。 这是要化干戈为玉帛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道伤口在泊泊流血,曾经受到的羞辱历历在目。新婚夜,乔装成为陪嫁丫环的刺客对他痛下杀手。最后剩下的一人竟然转身去刺杀九夫人,若不是他眼疾手快,九夫人就是一命呜呼。接下来,宗太后就会以此大做文章,除掉他,毁了端王府。“大将军可不可以言明,本王为什么要答应?”慕容策试探,想了解宗琰是否知道遗诏的存在。 行刺是宗太后的主张。宗琰全然不知,事后很是恼火。“王爷,只需说可以还是不可以?” “可以,但请大将军把酒儿嫁于本王做妻子!”慕容策郑重地说。 妻不是妾,也就是王府的正妃。看不出,端王对女儿用情至深。做为父亲的宗琰庆幸当初将酒儿嫁进端王府。爱一场,还不知道爱的人是谁。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阵阵欣慰。“只要酒儿自己愿意,老夫担保大将军府没有人敢拦阻。” 回望间,慕容策忽觉案头有东西看着眼熟。笔筒上面覆盖着纸张,露出边角。 “谢过王爷,还望王爷一言九鼎!”宗琰必恭必敬地起身施礼。 慕容策唬了一跳。暗中被称之为“太上皇”的大将军慎重其事,必恭必敬。保守秘密对于宗琰存在着什么意义? “那是自然。”说过,他又忽然觉得答应得仓促,仿佛吃了大亏。 “王爷认为天朝可否与北戎一战?” “可。”朝堂上,慕容策不发一言。但此时,他回答得干脆。 “谁人挂帅?” 早些年,元氏一门就有数位猛将,另有张垦,裴朗,左翔等人,可谓是人才济济。可惜,他们都不在了,惨遭迫害,灭门之祸。正因为如此,北戎嚣张,边境不安。如今放眼,能与北戎一战的将军寥寥无几。柳堂算一个,宗凡最为合适。“不知,宗公子认为谁人合适?” “如果是老夫呢?” 年近花甲,征战沙场,不免让人可敬可佩。“那要看谁为副帅?” “任阳如何?” 任阳最初是宫中卫尉丞,新皇登基,去往南境。此人熟读兵书,足智多谋,最擅水战。慕容策迟迟不说话。 门外,宗凡闯进来。“那任阳不曾和北戎人交战过,还不如本公子。” “至少任将军还上过战场。你呢?”宗琰反驳。 身为将门之后,不曾征战沙场,是宗凡一生的耻辱。“所以,这一次孩儿一定要去!” “出去。”宗琰赶走了儿子,又继续问:“若是决战,胜算几何?” 败了,数十年都要被北戎压榨,甚至是奴役;胜了,北境无忧,边民太平,天朝昌盛。慕容策下意识地眯起凤目,握紧拳头。“不妨一试。” 离开宗府,他是一声叹息。保守秘密竟是宗琰在交代后事。 第90章墙边望风 北戎人生在草原,长于马背,擅于骑射,熟于游猎。兵士向来勇猛好战,所向披靡。 北戎马匹肥美强悍。要说,北戎马身形矮小,四肢短,并不起眼,但不可小觑。皮厚而坚,毛粗而挺,夏耐酷暑蚊虫,冬御严寒暴雪。胸宽大强健,异常有力。前蹄扬起,孤狼都要胆怯,前蹄落下,可踏碎敌军头骨。北戎马野性尚存,耐力非常。战场之上,雄悍无比,堪称游龙。 北戎刀锋箭利。不说长短刀,只说箭。箭有鸣镝箭,驼骨箭。箭头双刃,穿透力倍增。箭杆有凹槽,便于拉弦。无论是哪一种,箭羽都是鹞鹰和大雕翎毛做成。翎毛是猛禽最长、最坚硬的羽毛,使得射程远,方向稳,速度快,穿透力更强。北戎人习惯随身携带短刀,随时磨砺箭头。就算是批针箭,也是极具杀伤力。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风烈雪急。不利长途跋涉,不利军资运输,不利天朝将士作战。 天时地利人和,皆是没有。数次交战,天朝少有胜绩。 因而,北戎一战必是一场殊死的恶战。 慕容策不禁想起,当年跟随元成鏖战北戎的情形。战马嘶鸣之声,刀剑火石之光,遍地横尸,血流成河。风雪大作,雕在头顶的天空不停盘旋。 当年,若非元成获得胞妹的锦囊妙计,若非他斩杀北戎王子,天朝很难有获胜。 再次返回西子醉,酒儿已经不在了,还带走那张兽皮。守门的小福全然不知。人没有走门,而是顺着窗子悄悄离开。 贺澜茂颇有微词。“幸好茶台够重。” 慕容策自然袒护。“皮子是本王赠送给她的。” “那可是一整张的虎皮,有银子都不好遇见的,找了许久……” “你不是说过誓死效忠的吗?” “当然是,可是……” “那还要和本王计较一张皮子,做什么吗?” “那是给王爷的,怎么叫别人得了便宜。” “十个金锭还封不上你的臭嘴,一会儿,本王再给你一剑青云。”心情极好,不禁说笑几句,同儿时的玩伴打闹一番。 真是许多年没有这样欢畅过了。即使确定了自己心意,慕容策也还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爱上一个小女孩。在常人眼里,他们年龄悬殊,学识悬殊,心智悬殊,阅历悬殊。她应该是离着他最远的那一个。但,他就是爱了。 尔后,数日未相见人,时而会想起她,但烦务缠身,也不觉日子漫长。再次重逢是在览梳坊的外边。 眼前,飘下几片落叶,起初并不在意,慢慢的,落下来一节节的小树枝。 等候着的贺澜茂仰头去望,发现墙边的树上蹲着人。“小丛公子?你在树上……干什么?” “我望风呢。”酒儿抚在唇边悄声说话。 贺澜茂扶着耳朵问:“谁疯了?” 酒儿倒挂在树枝上,垂下身体,像一只蝙蝠。她拿掉嘴里的小树枝,说:“沐哥哥跑进贺姐姐的院子里头了,我在外边给他望风。要是有人来,马上去给沐哥哥报信。” 贺澜茂不等她把话说完,已是笑起来。笑声越发止不住。 酒儿游荡着身体,拿着小树枝抽打着他的头。抽打了几下,小树枝就被夺了过去。叫她生气的笑声还在。 “放心,你说的那个贺姐姐是我的妹妹,亲的,就是一个爹一个娘的那种。” “真的啊……”脚松开高处的树枝,手握住低处的树杈。一个跃身,人翻下树来。“怪不得你们都姓贺,我还纳闷呢。这里就交给贺大哥了,你好好望风,我还要去别处……”边说话,边在树丛里爬行。 爬出去没多远,前方赫然出现男人的方头鞋。脸都没敢抬,她赶紧掉头,缩着身子又爬回去。怪异的姿势徐徐向前,仿佛蠕动着的蚯蚓。 她的身后追随着一束注视的目光。“酒儿?” 酒儿听见是熟悉的声音,高兴地站起身来。她起得急,脸杵到树枝,破了皮,发髻被勾出一缕发丝。“沐哥哥,你可算出来了?都快吓死我了,看看,吓得我鼻子都出汗了!”她抹了把脸,将手心伸出去。 看是看不出来,摸一摸还真是有点潮湿。慕容策摸过她的手掌,又诘问着贺澜茂。“你们两个在一起干什么呢?” 贺澜茂还是收不住笑。“我们在给王爷望风,小丛公子说,沐哥哥正和端王的五夫人苟且,不能少了望风的人。” 微蹙的眉头舒展开,嘴边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心跟着暖起来。“在这里望风?酒儿见过端王吗?” “见过,马脸,长牙,血舌头……在梦里,都没看清楚。”酒儿没了说话的心情。“沐哥哥,不和你说了,有空再找你玩,这会儿,我还有事情要忙。” 慕容策相信。宗家绝不会出尔反尔,偷偷背着他嫁掉酒儿。“酒儿还能忙什么?” “我去弄点柴……还有药……”藏音阁又没有炭火了,夜里冷得睡不着觉。那张虎皮铺在床上是暖和些,但佩可还是生病了。 朝堂,廷尉一职,始终悬而未决。 朝会持续数日,没有定论。 呼声最高的三人是宗凡,严继和施瑢。他们身后分别是宗氏宗太后,严氏皇后和当今皇上。三方势力相持不下。严继就是一个草包,施瑢资质尚浅。按说,宗凡最合适。但,他一心想要出战北戎,为兄弟复仇,为门楣添彩,根本无意于廷尉,放弃努力。 慕容策置身事外,朝堂不动声色,回到王府谢绝见客。 宫里,慕容需焦头烂额,愁眉不展,连着两日称病不早朝。 恢复早朝,争执依旧。慕容需无意间瞅到无动于衷的一人在喧闹纷扰间伫立。“端王,对于廷尉一职有何看法?” 严信吃惊,还有害怕。兄弟若是就此联手,朝堂怕是没有严氏立足之地。 慕容策说:“廷尉,掌大理,管理天下刑狱,修订律法,藏礼仪律令,行使逮捕、囚禁和审判之责,修订律法,兼有拨正重任。可以说,上至皇上,中至朝廷官员,下至黎民百姓,廷尉无所不至。皇上需慎重考量廷尉。” 严信狠狠松了一口气。 上边,慕容需可是不悦了。“端王说的这些,谁都知道。朕是问你,谁更合适任职廷尉?” 第91章传来口谕 这次,慕容策不假思索。“全尚茽全大人!” 此语一出,一片哗然。论德行,论才华,论资历,论威望,全尚茽是最为合适。但,他已是朝廷重臣,不曾有差错,没有贬黜的道理。 全尚茽完全没有恼怒。“端王谬赞。” 如今的御史大夫隔三差五上一次早朝。只要有他在,当日必有大事议。 “朕是问,宗、严、施三位大人当中谁最合适?” 根基不稳,不宜树敌。慕容策心中有数。“他们三人都是本王的姻亲。按理说,本王应该避嫌,不便多言。” 慕容需说:“如果说避嫌,朝堂上就没有人可以说话了?皇弟大可不必避嫌,尽管畅所欲言。” “本王觉得各有千秋,要么是品行端正,青年才俊,要么满腹经纶,博览群书,要么卓尔不凡,学富五车,才当曹斗……” “行了,直接说重点,谁合适?”遭遇戏耍,慕容需摆出震怒的样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且让三方势力去争。慕容策说:“回禀皇上,本王认为不如殿前比试,皇上出题,皇后监考,宗太后评判。根据比试情况,再由皇上钦点,最是妥当。” “众位卿家以为如何?”慕容需觉得满意。 但,朝堂静寂无声。直到,宗太后从侧殿走来。“哀家看,就依端王之见,明日殿前比试。” 一切是尘埃落定。 散朝回府,慕容策换掉朝服,刚端起茶碗。宫里的羽公公传来口谕,宣酒儿进宫。口谕宣完,不见回音。慕容策愣着。 小福和羽公公相熟,便近前问一句。“不知这会儿,皇上宣人进宫,所为何事?” “殿前比试,皇上想不出题目来,正心烦,想找个人说说话!” “小丛公子也不是我们王府的人,但我们王爷一定会全力寻找。还请羽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小福将早就备好的珠子塞过去。 珠子被收下,但还是没有托底的话。“今个无论多晚,务必将人送进宫来。皇上可是一直等着呢。”羽公公丢下圣旨,掂量着珠子走了。 贺澜茂按耐不住,从幕帘后面走出来。“这可是老天的安排,王爷的好运气挡都挡不住。王爷身边少一个宗府的眼睛,宫里多了一个我们的耳朵。要说,那个小鬼头就是讨人喜欢,皇上喜欢找人解个闷,耳根又软,弄不好小丛公子还真能左右皇上的心思呢?” 这不是魅惑君心,干预朝政吗。简直是其心当诛。更何况,无论酒儿是男孩还是女孩,进宫都没有好结果。宫里不是太监,就是宫女。皇宫深院,正主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是奴婢。 担心的事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不免是阵阵的心惊肉跳。 这些天,慕容策一直想把酒儿接进王府来。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张口说出他端王的身份。他心事重重,望了一眼还在高谈阔论的人。“既然是这样,你还不快点去找人?还在这儿浪费口舌,耽误工夫?” 贺澜茂怀着兴奋召唤来护卫,下令寻人。为了交代清楚,还勾勒出酒儿的画像,分发出去。小福送完羽公公,立刻跑回来。 慕容策急声唤他。“小福,你去追羽公公,就说丛绍是酒儿的哥哥,若是皇上着急,也可下旨让丛绍去寻找。还要说,丛绍是宗府的家奴,宗太后的人。等等,再加上一句,宗大将军已是允了本王,将酒儿给了王府。” 如此一来,心存忌惮。君王就不会轻易将人留在皇宫里。 贺澜茂一听这话,急了。“王爷?有舍才有得!”他说得舌敝唇焦,等于没说,很是泄气。 “还站着干什么?赶快去找人吧?”手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君王没安好心。慕容策不免忧心地想。他要保护酒儿,酒儿是他的,只能属于他。那个人夺走属于他的皇位,不可以再夺走他的女人。江山美人,一个都不能少,一并讨回来。“人找到,先送来见本王。本王陪着一起进宫。” “王爷,这按照宫制和礼法,没有宣召,不好擅自入宫的。如果问罪可是大罪?而且,只有口谕,难说不是圈套?王爷不能不防。”贺澜茂提醒。 只要想到酒儿,心就全乱了。慕容策挥动衣袖。“让本王一个人清静会儿。” 小福办完事回来,望见贺澜茂独自站在门外,探头又望见主子坐在屋里生着闷气,便猜出几分。“贺公子,这是在赏月吗?” 哪里有那闲情?贺澜茂扭过身子,不说话,心里想着如何让屋里的人回心转意。 “可是这日头还高,月亮还早着呢?”小福接着说。“贺公子,那小丛公子早晚是王爷的人,早晚也是你我的主子。何必去为难她,好歹也是为了将来的自己留一条可走的路。” 贺澜茂嘲讽。“好好的王爷,就是被你们这些个废人给拐带偏了。王爷真是有了什么差池,好像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说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废人听得心发涩,笑容僵在了小福的脸上。“贺公子真是高看奴才了,奴才哪里有那本事,我们王爷是什么性子,公子还不是最清楚的吗。奴才也是好心,公子不愿听,就当奴才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公公成天撺掇着王爷想着那事儿,有病吧?” “贺公子成天不想着那事儿,就没有病了?”小福反唇相讥,撂下人进屋去了。 屋里,慕容策枯坐,暗暗希望寻不到人。可是,今日寻不到,明日寻不到,总不能藏着她一辈子。君王看上的女人,注定是难逃的命运。 小福说:“王爷是打算在王府里等着,贺公子将人带到伏轩院来?” “不然呢?” “要是小丛公子问起来,奴才怎么说才妥当?” 慕容策这才想起来,酒儿还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不好在端王府里等着她来。“去老宅。” 远远,贺澜茂搭腔。“怕什么,早晚也会知道,早晚也是要说的。王爷自己说出来,总好过旁人告诉。” 第92章每日一问 老宅正在翻新,除了忙碌的工匠们,戏班子里的人也没闲着。别说,这些走南闯北的优伶无所不能,最能吃苦。那日,姩儿的定亲宴席幸亏有他们,才算像点样子。 走进去是坐也没处坐,站也没处站。不是脚下绊到东西,就是头顶掉下玩意。不是担心沾染了灰尘,就是顾虑刮破了衣衫。 优伶是男男女女一大群,东一个,西一个,搬东西的,洒扫的,登高的,一时间看得人眼花,分辩不出来。 慕容策问:“那天,你是和谁动了剑?” 贺澜茂大致望了望四周,随手指了指不远处。他指的是一个少年,正在提着下沉的门扇,不断问着身旁的工匠,手上配合着调整动作。 门扇已然校正好了。工匠搅动着漆树汁,调着颜色。少年弯腰,仔细望着。他始终没有转身,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身形有点叫人失望,实在是过于瘦小,也就勉强做做武生。 贺澜茂问:“王爷是想见见他?” “今天还是算了。”慕容策摇头。“对了,怎么没看见本王前几日画的那个《清香傲雪图》?” 小福说:“回禀王爷,特意找了京城里顶尖的师傅,刚刚装裱好,还没来得及送到老宅。” “那正好,不要送过来了,先留在王府……等到……等一等再说。”今后直接放在酒儿的房间里。慕容策打算着。 相比之下,亭子还算清静,恰好在那里等一等。 慕容策刚坐下来,就望见被拆了一半的戏台。“本王不是说过,那个戏台先不要动。” “我给忘了。”贺澜茂拍了拍额头,啪啪啪的响着。 明显是故意,还装成过失。慕容策望着拙劣的表演,回他一句。“本王都替你挨打的脑袋觉得冤枉。柳将军回京的旨意还没有影子,老宅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也不怕惹眼?” 老宅几乎是按照柳府早年的样子在修葺,不是一般的惹眼。 “王爷怎么不早说,您是想拿着戏台子掩人耳目啊?”贺澜茂还以为,戏台子真是要送给酒儿的。“这么一说,王爷的《清香傲雪图》还是送过来的好。” 虽知道是玩笑,慕容策还是瞪了一眼。 贺澜茂跑着去吩咐人,留下戏台,拆下来的柱子换成更好的。 那个少年开始刷漆,蹬着梯子,异常灵活,好像猴子般敏捷,又好像蛇般柔韧。 慕容策想要看得清楚些,不知不觉落下茶碗,朝前站了站,又站了站。 贺澜茂跑回来。“王爷,还在看呢?别看他小,身手还是不错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叫刀子。” “姓什么?” “戏班子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名字。” “他今年多大了?” “这还真是没问过。”贺澜茂随便招手一人问了问,转过身答:“十四。” “本王有话问他。” 少年被唤了来,酒儿也找到了。 小福尽可量地用着不喜不悲的语气禀告。“人找到了,王爷。” “快带她进来。”慕容策只是匆忙望了一眼少年的手。没有错,那是一双练武的手,带着常年练习留下的老茧。 今儿,酒儿在别院,要不是丛绍,任谁也是找不到她的。随处可见刀枪剑戟,看着就让人高兴。她一路蹦跳着来到亭子。“这是要唱武戏吗?” 少年被她问得摸不到头脑。紧接着,还被她拍了一下肩膀。 “我喜欢。什么时候小哥哥教教我呗?” 少年说:“那要听王爷的吩咐。” 一个是少男,一个是少女,两个人几乎是一般高。自从进来,酒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少年。 慕容策说:“你先下去。” 少年告退。酒儿也跟着去了。“不如,就现在教教我,那个飞刀……”说着,她还舞起来,扬高腿,甩起袖。“唰,唰,唰!” “小丛公子,王爷还等着您呢?”小福拦了拦,才将她带回到亭子来。 人是回来了,眼睛却好似长在了少年身上,回不来了。慕容策清了几次嗓子也还是唤不回来她。“皇上有旨,宣你进宫。” “真的吗?”酒儿忽然是喜眉笑眼。 慕容策心情复杂。“有那么高兴吗?” “那就快点走!”酒儿是一刻也等不了。 马车已是在院门等候。 丛绍也在。一身甲衣,想必是临时出宫,要顺路回去。 酒儿兴奋地钻进马车里,探出半张脸。院门空空,并没有送别的人,也是挥了挥手,挥动着的是她迫不及待的心情。 小福无奈地说:“小丛公子,王爷还没上马车呢?您怎么就先上去了?” 酒儿“哦”了一声,从窗口翻下马车。心情好,什么都好说。搁在平时,她就坐着不动了。慕容策迈步,蹬上马车。旁边的她催了好几声。 马车启动。 “端王,你知道吧?” 一听,酒儿的笑容顷刻就凝固了。 慕容策对于这样的表情感到很称心。“朕哥哥和端王可是亲兄弟。酒儿进宫,可要当心些?” “那我们还是不要去了。”酒儿站起来,要逃出马车。 慕容策拉她回来。“去还是要去,但有几件事情,你要记住了。” “要去沐哥哥去,酒儿是不要去了。” 骑上马的丛绍说:“酒儿别怕,有哥哥在。” 慕容策继续说:“听好了,第一不许牵手,第二不许抱在一起,第三不许和他……”他揽住她,贴近她的脸颊亲了亲,又移到她的唇边。 男人的胡子茬有点刺刺的感觉。 酒儿觉得瘙痒,笑着躲开他。“可是,为什么沐哥哥可以抱着我?舔我的脸,舔我的嘴,朕哥哥就不可以呢?” “因为,只可以和一个人。” “可是,沐哥哥还和贺姐姐牵过手呢?我都看到了?” “本王行,你不行!”慕容策拿出威严,企图震慑住。 酒儿同样睁圆眼睛,高着声音。“沐哥哥行,酒儿为什么就不行啊?” 马车的左右传来窃笑的声音,贺澜茂最是高声。 颜面扫地,依旧保持着强势。“哪里来的那么多问题?从今天开始,一天你只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行,明天再回答你。总之这三点,给本王记牢了,绝对不可以!你要是敢……就把你送给端王!” “不行就不行呗,要这么大声音吗?耳朵都被震聋了……”酒儿咬着唇,坐到旁侧,转过脸,不予理会。 大手去捉人扑个空。慕容策整个身子压过来,她即刻逃到对面的座位。只见,马车陡然倾斜到右边,随即又摇晃着歪向左边。 第93章殿前比试 一路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皇宫。 慕容策最后嘱咐着。“酒儿,如果皇上要留你在皇宫,你要怎么回答?” “正好留下来,多玩几天!” “如果是永远呢?还愿意留下吗?” “那可不行,娘会想我的,我会想娘亲的,不能留在皇宫里。” “就只有娘会想你吗?”慕容策捏了捏女孩的脸颊。“本王就在这里等着你。” 丛绍带着酒儿进宫去了。 皇宫宣室。 一筹莫展的慕容需望见到来的酒儿,大喜过望。“今晚,朕是没法子安睡了,你来陪朕说说话?” “宫里这么多人,还用得着我来陪朕哥哥说话吗?” 羽公公提点。“皇上正心烦呢,找你来是排解心情的?你就把上次那个把戏再耍一次?” “那多没意思,我给朕哥哥演个新的!”说着,四肢着地,腮帮鼓起,眼睛瞪得溜圆,酷似青蛙。“呱,呱,呱!”酒儿运起轻功,忽而原地弹起,忽而跃到桌案,形神俱备。 一片安静后,慕容需笑起来。 外面跪着的朝臣伸长脖子欲要听个究竟。高高之上,人影是模模糊糊,说话的声音是影影绰绰。 有一个声略细,音略高。“如果朕哥哥说得话算数,还需要殿前比试吗?如果说得不算数,还需要发愁出题目吗?胡乱出几道题呗!” 声音稍低的人自然是君王。所有的听者都熟悉。“那也不能太不像样子。岂不是让朝臣们笑话了朕!” “那朕哥哥就让其他人来出题,这样出得好,是朕哥哥选对了人;出得不好,就是出题的人笨蛋,和朕哥哥没有一点关系!”一个人影在原地不停地旋转,似乎在连续翻着跟头。 “朕就是喜欢和你说话!可是这么晚了,要到哪里找人去?” “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外面跪了一堆人,随便找一个人就是了?”人影朝着门口走了走。 门外,不是嫔妃,就是朝臣,不是试探圣意,就是打听考题。“他们不行。”慕容需突发奇想。“不如就由你来出题。” “行啊。不过我也不能白白做事情,朕哥哥给我什么好处?” “还敢和朕讲条件,胆子够大的?说吧,想要什么?” 酒儿坐到台阶上。“可不可以把龙榻借给我睡一个晚上?” 表情严肃起来。“为什么要睡朕的龙榻?” “都说龙榻好,我都还没睡过。还有就是,如果龙榻我都睡过,那样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好,朕答应你!说一说,你打算出什么题?” 藏音阁时,经常做的游戏。“猜谜语。” “太容易猜出来,而且也不雅致,有点难度才好。” “那就猜一个人?”酒儿站起来,开始模仿。背身行走,走着走着,乍然转身,先是眯起眼睛,继而睨视。声音微微低沉,微微沙哑,略显苍老。“哀家看……哀家觉得……哀家认为……你们都要听哀家的,不然,叫你们挨个都找不到家!” 颐气指使,神气活现,活脱脱一个独断专行的宗太后。 慕容需已是笑得喘不上气来。长久以来郁积着的不满,敢怒不敢言的痛苦释放出来,难得舒畅。 忽然,门外众人高喊:“参见太后!” 屋内的笑声停住,没有半点声息。礼公公出门去迎。宗太后已然离去。 清晨来了。 慕容策还在宫门外。 朝臣三三两两,相互寒暄朝他走来。 全尚茽下了轿,宗琰下了马。他们走得比其他人慢许多,说话的声音低许多。不知道说的具体内容,但是从神情上可以看出达成一致的看法。 严氏父子被簇拥着走来。 宗凡步子大,走得急,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他也不屑与人同行。 慕容策换过朝服,才走下马车。施瑢从身后走来,和他一样的倦容。大概是准备了一整夜的应试。 “施大人的穿的是新靴子?” “王爷锐目。” “可是今天还不冷。放些天再穿,似乎更好些?” 施瑢忽觉轻松,来到大殿。 朝班列位,二圣驾临。殿前比试开始。 殿侧,酒儿拎着画卷慢慢走出来,好奇地四处张望,望见熟悉的面孔,还笑着招了招手。她这是摇身变成了比试考官。 慕容策深深吸了一口,安抚着空空的肚子。 慕容需宣布。“第一题观画猜谜。” 酒儿捧着一幅画走下台阶,展示给比试者观看。画中,一个女人的背影,长发飘逸,头顶白菊花,青丝间系着白色绢丝的发绳。 朝臣面面相觑,暗暗忖度。这算什么考题?岂非儿戏。画是慕容需依据酒儿的描述绘出来的。 严继抢先回答:“一个美人!” 施瑢拿不准。“一个朵白菊,瑶台玉凤?” 宗凡说得随意。“一根打了死结的发绳。” 酒儿绕着宗凡笑。“还头绳呢?大哥,怎么连我娘亲都不认识了?” 画中人是元秾。宗凡当然是一眼看出,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他用眼角的余光瞄着父亲。宗琰的脸色同样阴沉。“恭请皇上圣裁!” “母后觉得如何?”慕容需侧身问。 宗太后问:“王爷觉得如何。” 慕容策说:“题目出得妙。” “是我出的题目!”酒儿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一片安静。 慕容策为她捏了把汗,隐隐朝着她摇头。宗琰欢喜地望着女儿。皱纹扭曲着,脸仿佛在抽搐。宗凡探身,轻声说:“酒儿,不要乱说话。” “哀家知道是你,少不了你的赏,先候着就是。”宗太后说完,又问:“施大人,你觉得你们三人哪一个作答得妙。” 施瑢稍作停顿,回答。“回太后,宗大人心细于发,不同于臣下。” “诸位卿家以为他们三人谁能胜出。”宗太后环视众臣。“那就三人胜出。继续吧。” “第二题猜人。”酒儿走到慕容策跟前,依偎着他,兰花指飞扬。“皇上,方大人所言极是。”声音模仿得逼真,矫揉造作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下面说的是:母后,教训得是!臣妾始终以母后为表率!这几句无声,只见到翕动的口形,丰富的表情。她又倏忽躬身,抬脸是春风满面,低头是咬牙切齿。 表演还没结束,已是一阵阵骚乱。 一直藏在殿侧的严纾觉得时机到了,走出来说话。“皇上,还不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奴拿下?” 第94章公然影射 慕容需为难地说:“这个可是母后恩准过的。” 昨夜,宗太后虽是没进宣室,却是留下话,就由酒儿来命题。 当着群臣,宗太后毫不留情面,奚落起来。“你是皇后,是不是该有点皇后的仪态。” 封后以来,严纾与其父大肆构建严氏势力,全然不把长乐宫放在眼里,就是对自己的夫君也不似从前那般俯首帖耳。 严信说:“就算是受命,也不好没了尊卑?此风不可长!若今日放纵小奴,没了尊卑。他日何来君,何来臣?还请太后,皇上定夺!” 宗氏父子一起发声,表了态度。 宗凡说:“大惊小怪。” 宗琰说:“童言无忌。” “输不起,就别玩!”酒儿站在慕容策身旁说话,又躲到宗凡身后朝着严信扮鬼脸。 宗太后宣布。“三位大人可以作答了。” “我姐姐。”严继刚说完。 酒儿笑了。“大笨蛋,你就一个姐姐吗?” 严纾伺机治罪。“皇上,你就由着一个奴才辱骂朝臣吗?” 宗太后都懒得去看她。“好了,皇后坐稳了。继续比试。” 施瑢答:“皇后。” 宗太后说:“古时有皇后,近时也有皇后,今日是皇后,也不能保证日后还是皇后。就好像,早先哀家是皇后,现在是宗太后。皇上觉得第二题谁胜出。” “宗大人还没有作答呢。” 宗凡说:“无知。” 当朝辱骂一国之后,可见宗氏之威。皇权公然被践踏。慕容策都有些忍不下去了。他奇怪,龙椅上的皇兄是如何稳坐其上的。 慕容需是面无表情。严纾被羞辱,指着造次的人,不知说什么好。“你……” “皇后息怒,本公子说的是姓吴,名知的妇人。” 朝堂隐约有人在笑。 慕容策侧身望了望。那些人有宗家女的夫婿,也有宗家的附庸。最让他恼火的是身为皇上的慕容需也在笑,说不好是尴尬,还是献媚。就算是平常百姓,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来的笑呢? 慕容需问:“母后,您看这一题?” “和。继续。”宗太后说过。 没人回应她。酒儿还在下边问话。“沐哥哥,到底哪一个是端王啊?你指给我看一下,快一点?” “继续殿试。”慕容需喊着。“酒儿,酒儿?酒儿!” 宗凡扯了扯她的衣领,朝前一挥。力量没掌握好。 酒儿摔到了台阶上。 左右各伸出一双手去扶她。慕容策和宗琰的肩膀撞在一起。他们又同时缩回手来。 “第三题……听故事……”酒儿拍了拍衣服,居高站立,望着靠前的慕容策微微一笑。“有一个老爹爹,他是一个手艺人,他雕刻过一个印章,这个印章很漂亮的,方方的,圆圆的,有九寸,上面还有九条龙,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和氏璧。本来,老爹爹答应要把印章留给弟弟的,后来,却给了哥哥。这个老爹爹为什么说话不算数,没有把和氏璧给呢?” 故事公然影射皇位更迭。朝臣是鸦雀无声。 “你……怎么随随便便……改了题目?”慕容需欠了欠身,小心观察着宗太后的脸色。 宗太后高声道:“哀家却是觉得,题目出得……极好。你们三人开始作答。” 回答的次序依旧。 严继回答:因为哥哥比弟弟更适合继承家业。 施瑢回答:父亲更喜欢哥哥的母亲。言外之意,血脉相承,君王不能忘记母家施氏。 最后,宗凡说:哥哥有一位疼爱他的母亲。意有所指,没有宗太后,就没有当今的君王。 “你们怎么都帮着哥哥说话呢?怎么都没有帮着弟弟说话?” 宗太后冷嗤。“那你就帮着弟弟说一句话吧。”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明显的恐吓。 虽是胡言乱语,但也暖心。慕容策惴惴难安,隐隐感觉有人要借题发挥。 酒儿说:“说不定,弟弟是怕老爹爹伤心,才没有和哥哥争下去的。” “新鲜。”宗太后“王爷觉得呢。” “回太后,本王无意于廷尉一职。” 宗太后随口问。“酒儿,这个故事你是哪里听来的?” “沐哥哥讲给我听的。” “沐哥哥是哪一个。” 酒儿笑嘻嘻地望向慕容策,抬起手。 宗琰及时上前,挡住她指向的方向。“恭请皇上圣裁廷尉一职。” “既然是她出的题目,就由她来判胜负吧。”宗太后言。 严信说:“太后三思,朝廷大事,岂能由一个稚子来判定?” “哀家只说判胜负,又不是钦点廷尉,怎么就不可以。” 酒儿说:“朕哥哥不是想找有本事的人帮忙做事情吗?那就选我大哥吧。我大哥很厉害的,什么都会!什么都行!” 她还在说时,严纾就在嘀咕着。“这不是泄漏考题,营私舞弊吗?” 她说完了,严信才出列。“太后,皇上,皇后,廷尉一职,位高权重,只凭借着三道难登大雅之堂的猜谜,是不是有点草率?” 慕容需下意识地点头,但没有言语。 “朝堂都争论了半月,还草率什么?严大人的意思继续争论下去,哪怕一年半载,一直等着。” “严大人说得好。既然这样最后一题作废,再出一题,比试武功。本公子赤手空拳,你们两个拿着刀剑一起来?最好签个生死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宗大人生在将门,和书生比武,是不是有点有失公允?” 宗凡说:“那严丞相想怎样?不妨出一题,能胜出本公子和施大人的考题?” “胡闹,这不是存心为难严大人。”宗太后催促。“皇上,还在等什么。” “诸位大臣可还有异议?”慕容需说着话,朝着方廉望去。 方廉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双眼无光,似乎走了心神。 慕容需还是心不甘。“全大人,可有什么主张?” “还是问问王爷吧?”全尚茽望向慕容策。 “没有。”慕容策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很怕谁称呼他端王。 “都没有异议,殿试胜者即是新任廷尉。即刻下旨。”宗太后挪了挪身子。“哀家累了,都散了吧。” 羽公公宣。“散朝!” “太后别走!”酒儿喊住人。“你还没给酒儿赏赐呢?” 宗太后含笑。“题目出得好,是该赏,说吧。” “可不可以让酒儿睡一晚皇后的龙榻?” 严纾被激怒了,高声喊着。“放肆!” 宗太后冷了她一眼。“酒儿是看好了皇后的凤榻吗。” “嗯。昨晚,我睡了一次龙榻,还想睡一次皇后的,看一看哪个好?”酒儿一边竖着手,一边说。 朝臣还没有散去,脸一个比一个严肃。 第95章出征在即 宗太后沉思了一会儿,说:“哀家要想一想。” “那要快点想,酒儿还等着呢。”酒儿目送着人离去。 慕容策愈想愈恼火。他在马车里挨冻,她竟然睡到龙榻上?他顾不得颜面,扯住女孩,阔步朝着殿外走。 酒儿挣扎,捶打,被硬拖着出了大殿。她喊疼,他也不松手。她呼救,也没人理。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钳住自己的胳膊,终于脱身。 慕容策下意识地抬起手掌。 宗琰探身,护住女儿,转头说话。“伤到你了吗?” 酒儿高高挽起衣袖,吹着泛红的勒痕。“老爷爷,谢谢你救了我!”说着,含着泪水的眼睛放出灿烂。 宗琰一面是难受,一面是泛滥着甜蜜的感觉。 慕容策怒火有增无减,指着酒儿。“现在就跟本王回府!” “不回去。沐哥哥太讨厌了,酒儿再也不想和你玩了!” “你站过来,我有话问你。” 酒儿害怕被再次捉走,缩到宗琰的身后。“我才不要站过去,有话,你就站在那里问……” “你怎么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 “就是那个…一二三。” 酒儿几乎是在喊。“没有。我没有牵手,也没有抱抱……” 朝臣纷纷驻足,交谈的内容变得众所瞩目。 宗琰忍不住训斥。“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问?她小,难道王爷也要和她一般吗?” 明明是训斥,语气里却饱含着长者的语重心长,谆谆告诫。一刹那,慕容策想起自己的父亲。 一个失神间,酒儿跑走了。 人群的尽头,宗琰骑上马。父子遥望。宗氏已然诞生新的权利继任者。北戎,老夫来矣! 尘埃落定。 宗凡走马上任大理寺。 慕容策举荐施瑢为廷尉正。 和亲无望,北戎蠢蠢欲动,重兵压境,大战在即。宗琰主动请战,挂帅出征。严信力荐柳堂做副将。一声恩准,柳家被赦免。翟镜仁和柳锟双双随军北征。 意料之中,却来之不易。 慕容策无暇沉湎于喜悦。圣旨言,命他筹措出征所需。 朝廷银库连年亏空,筹备辎重谈何容易。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重担在肩,半筹不纳。 贺澜茂充满抵触,认为筹备辎重是君权削弱端王势力的诡计。他有意保存实力,留作他日起势之用。 全尚茽请旨,品级官员削减官俸。宗太后懿旨,缩减皇宫所有用度,强令各宫嫔妃捐银。 慕容策在老宅设宴,款待商贾,拍卖私物,竞价热烈,收获颇丰。即使如此,依然是欠缺。 许丘责令府衙差役,街头募捐。上至权贵下至黎民,无不波及,无不出力。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如果不能得胜而归,后果不堪想象。因为辎重不足,慕容策亲临大将军府,见过宗琰。宗琰没有任何保证,更谈不上建议,只说一句:将士一去不复还。 此话出令人汗然。征战沙场,将士舍得是命,余者怎能难舍其财?国力之弱,难负一战,远远超乎想象。宗太后虽专权,但亦不易。 思绪纷飞。 慕容策忧心如捣,萎在西子醉。眼见大军开拔在即,后续辎重还没有着落。如果辎重不足,运送辎重还将产生费用,天寒地冻无法确保运输时间。 这个时候,酒儿来了。小福眉开眼笑,领着她进到屋。 “你还敢来?”慕容策呛她一句。虽说小福悄悄打听过消息,那夜酒儿确实是一个人睡在龙榻上,但心里还是别扭。 酒儿登堂入室,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四肢摊平趴到羊毛毯子上面,闭眼喘着粗气。 “不是说,再也不想和我玩了吗?怎么还来找我,是不是想我了?”慕容策俯身,贴近女孩的脸颊。 “谁想你了!”酒儿猛然抬起头。“嘭”地一声。两人撞在一处,一个撞痛眉骨,另一个碰疼鼻子。“干什么离人家那么近?” 亲昵不成,慕容策正襟危坐。酒儿刚好相反,脱起衣服来。 小福听到动静,探头探脑,一见暧昧的情形,立刻缩回身去。 “你……脱衣服……做什么?” “她们怕我弄丢,把东西缝在夹袄里边了。” 慕容策忙扭转身子,背对着她,听着窸窸窣窣声响。 一封信被掏出来,放在桌案。信封写明:端王启。慕容策随手去拆信。 “不许偷看,这个是端王的信。你是端王吗?” “知道我不是,你还拿给我?”慕容策手按住信,感觉着。信封里除了信,似乎还有一枚玉镯。 “我才不想见到那个大魔鬼,沐哥哥不是说和端王是朋友吗?你帮忙送给他吧!” 借机表明端王身份也不失为良策。“凭什么帮你?自己去送!” “你不是我的沐哥哥吗?求求你了,帮帮我……”酒儿挽住男人的臂膀央求着。 “可是,我不想只做你的哥哥。” 酒儿眨着眼睛。“不做哥哥?沐哥哥还能做什么?” “猜一猜?” “是姐姐,对不对?早就觉得你像我娘亲!”酒儿双手在男人的胸前抚摸着,寻找着答案。 这就是和小女孩谈情说爱的下场。慕容策无可奈何,拨开一双小手。“想不想知道信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 母亲神秘了一个早晨。酒儿好奇了一路,此时用力点头,望着信封的眼睛熠熠发光。 信封被撕开,里面果然有一只玉镯,还有封没有封口的信。信中还有信?这次的收信人是隐士郜连煦。郜家世代京城首富,先皇驾崩那年隐于野。如能得此人襄助,定能解燃眉之急。慕容策打开信。信中书:冷月当空,残红沾衣,哀丝难觅,相忆无处。落款有些特别:一见如故。内容明显是情侣间的情话,落款却刻意表明是故知。“是你娘亲写的信?” 满脸写着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什么也没说!”酒儿想起出门前丛氏的叮咛,捂住嘴。 慕容策已是熟悉笔迹。“光是信,没有什么话吗?” “有的,我差点给忘了!她们说把信交给端王,让端王拿着信去找人,运气好的话,可以寻到需要的银子。运气不好的话……运气不好,她们没说!这个镯子真好看,要不沐哥哥和端王说一声,留给我玩吧?”镯子套在她的手指上旋转不停。 第96章拒之门外 “以后沐哥哥送给你一个更好的!”慕容策拿过来玉镯。 “还说把大园子送给我呢?转身又送给别人。刚才我去,都没让我进大门?田公公说,里边乱着,正在翻新,已经是柳府了。” 不日,柳堂回京。早年府院查抄,变卖易主。此番归来,暂无定所,明面有姻亲在,暗里又是辅臣,王府自是责无旁贷。 “就是暂时住一阵子,早晚还是你的。”话是这么说,慕容策还是觉得愧疚。 酒儿惦记着玩耍,发起牢骚。“都不能看戏了。” “戏班子留着,改天我们一起唱?” “这个东西是不是很值钱,能卖多少银子?”酒儿伸手去摸玉镯。 慕容策躲开她的手,收起玉镯。“小孩子要银子做什么?” “哥哥要去北戎打仗,我想买些东西,让他带在路上。” “丛绍也要去北戎?” “嗯,大哥让他押运什么草。还说回来给他…请功,还是庆功?迷迷糊糊地听不大清楚。”这几日身体不舒服,酒儿都睡在别院,偶尔能听见交谈声。 丛绍文武双全,堪当大任。只是年少,缺乏历练,实战不足,对于北戎不甚了解。宗家人丁凋零,宗太后已然急不可耐,拿着家奴充数。无论北征胜败,只要丛绍平安归来,必是平步青云。可惜,这个家奴是寻仇而来。看情形,宗太后还不知道他的身世。 慕容策打算着赠予良马,宝剑,北戎地图。 “买点什么东西好呢?”酒儿在一旁自言自语,罗列出各色物件的名字,最后补充着。“要是把我也带去北戎就好了,肯定很好玩?”末了的一句勾起无限浮想。她呆着张脸,微微启着嘴,好像随时都可能流下口水来。 “现在,沐哥哥就领你出去玩!” “真的?”酒儿兴奋得跟在后面,“我们玩什么?” 时限将近,事不迟疑,找到郜连煦,或有一丝转机。否则,辎重采办不利,君王必然降罪。说不准,宗太后还会伺机大开杀戒。 贺澜茂听说端王要出门,急忙从老宅赶过来,在半路将马车截住。 三人共乘一架马车,为保持行驶速度,特意多套两匹马。 郜连煦隐居在天度山以南。庄园修建在山坳中央,四周有农舍和田地环抱。路程有些遥远,进谷的路径不好寻找。随着路径进去,又是层层关隘,最后能够走到庄园门口,只剩下寥寥数人。马车留在谷外,不得深入,唯有徒步。 首次以端王之名通禀,谢绝见客;第二次,贺澜茂报上名号,依旧被挡在门外;第三回,慕容策掏出玉镯,声称故人求见。这一回,时间等得久一些。管家带领着十名家丁出来。家丁手里捧着木漆托盘。托盘上面摆满银锭。 玉镯被留下,不予归还。酒儿一听便急了,掀翻木漆托盘。“谁稀罕你们的破银子,把镯子还给我!”银锭顺着台阶滚下,散落一地。家丁面露鄙夷,回到门扇内。想必,庄园常有宵小之辈骗吃骗喝,如此反应亦属情理之中。酒儿对着大门又拍又打,又踢又踹,再无回应。 慕容策拾起银锭扔进院子里。 “这个好玩!”酒儿玩心起。单只,成双,还有成盘的天女散花,很快银锭扔光。庄园里还是寂静一片。扔银子不见效,慕容策命人喊话归还玉镯。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两扇高门上边,谁也没有留意酒儿。慕容策一个转身发现人不见了,心下一慌。院外寻不到,喊不应,必是在院内。家丁们定会拿她当成贼一顿棒打。他放心不下,率先跃到高墙。护卫紧随其后。贺澜茂轻功实在拙劣,只能候在门外。 早一刻,酒儿已悄悄绕到后墙,翻进园子里去了;沿着连廊,寻着灯光,来到书房门前,硬要闯。家奴拦住她。“你是哪一院的?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哪院也不是,我要见庄主,把那个徐年糕给我喊出来!”酒儿把郜连煦的名字反过来念成徐年糕。 不等家丁护院来,酒儿就被家奴擒住。胳膊受到制约,一张嘴可没闲着。“谁是贼,你们主子才是贼,拿了别人的镯子不还!还说我是贼?还给我镯子!” “你不是贼,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家丁说她。 又是一阵叫嚷,一通挣扎,都是无用。酒儿变换了法子,跪在地面,带着哭腔说话。“求庄主发善心,把镯子还给我!那个镯子是我娘亲的命,事情成不成,都要拿回去,如果拿不回去,娘亲会伤心的!” “一派胡……言……”书房里走出一人。他不是别人,正是郜连煦。他望见酷似故人的酒儿,心头一惊,一时语塞,许久才问:“你娘亲叫什么名字?” “这个不能说!会死人的!你还是问点别的吧?” “你娘多大年纪?” “我娘亲比我大一些。” 所有人都笑喷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的娘亲很年轻,很漂亮的!” 郜连煦说:“还说不是骗子?哪里有人不知道自己娘亲岁数的。记着不要随便冒充别人的儿子。先押下去,一会儿和前院那些人一起轰出去。” “谁冒充了?娘亲本来就是我的娘亲,我就是没听娘亲说过……你这个臭年糕,怎么那么不讲道理?” 不但模样酷似,说话声音都近似。郜连煦心怀疑问。“那你就说一说你的娘亲吧?如果真是镯子的主人,我就把镯子还给你,带回去给你娘亲?” “能不能先松开我?疼死我了。” 郜连煦挥了挥手。 酒儿被松了绑,站起身,扭了扭脖子,大摇大摆进到书房,捧起茶碗就喝。她连续喝了三碗,整个人变得满足。 “现在可以说了吧?”心底里已是生出欢喜,不太在意她的身份。 “我娘亲喜欢穿白色衣服,头上戴白色的菊花,白色发簪,喜欢吃菜,从来不吃肉,还天天要拜佛。娘亲不喜欢说话,也不爱笑……嗯,娘亲喜欢倚靠着垫子看书,晚上和我大哥下棋,喝茶水。”那场劫难,元秾性情大变。酒儿眼中的母亲绝非郜连煦记忆中的女人。 “喝的什么茶?” “谁记得名字,不过我记得茶是什么味儿?就和这个一个味儿,不过浓一点,颜色深一些。”酒儿指了指身旁的茶碗。 郜连煦一下子就相信了,瞬间泪水盈眶。为了那段情,为了那个忘不掉的人,他喝了十余载的女人最爱喝的茶。 第97章相忆无处 酒儿还在念叨。“娘亲最害怕风,脸上蒙着白纱,春天的时候,会起那个红点点,很痒很痒,痒得睡不好觉,我就给她吹气。皇宫里面有一种药膏特别好,我还去丞相府给娘亲找过呢,还真找到了。不过我也差一点被抓到,幸好遇见沐哥哥……” 思绪一点点飘远,郜连煦的魂魄飘到宁王府的亭台楼宇。东角的藏屋阁南侧是庖厨,西角藏音阁的南边就是学堂。初见只是匆忙一瞥。春满枝头,书声朗朗,幼童声稚嫩,女音领诵,犹如。芳草青青,踏在上面发出沙沙轻响,仿佛翻书的声音。门扉虚掩,女子清婉,面遮白纱,似水明眸。他们相视一笑,好似前世相识的故人,今生偶遇。二见,他们品茶,谈商道,议兵法,论天下。三见便是分别。彼时的他富甲天下,妻妾成群。无论家世,还是高洁品性,都注定心爱的女子不可能屈尊于他。可,他送了玉镯,传家之宝。她识得美玉,懂得他的心,收下玉镯。 酒儿说得眉飞色舞,猛然抬头,发现异样。“你怎么还哭了,我说错话了,惹你伤心?还是不要说了!” “不,你继续说,我想听!我高兴听!”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还高兴呢?都哭成这个样子,还是别说了!你要是还不相信,沐哥哥那里还有一封信,我娘亲写给你的信!” “还有她的信?”郜连煦高喊:“告诉前边,不得阻拦,有请贵客!” “郜兄,我们是不请自来!”慕容策一路打到书房。唯恐误伤交恶,宝剑没有出鞘。酒儿安然无恙,悠闲地捧着手炉在暖手。放心的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可气。 “端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沐哥哥,他怎么喊你‘端王’?”迎上来的酒儿好奇地问。 慕容策凑近她低语。“我是假冒的,千万不要告诉他。” 酒儿立即相信了,还帮忙遮掩。“端王爷,快把信掏出来啊。” 郜连煦恍惚捧着信。冷月当空,残红沾衣,哀丝难觅,相忆无处。相忆是无处不在,相思无法着落,无处安放。落款又将疼痛的心碾压一遍。一见如故,再见钟情,三见倾心。三面刻骨镂心,以为天人永隔,曾经是悲恸欲绝。 酒儿一个人在说话:“上面写的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又哭了啊?好奇怪,哄都哄不好了?这么大的人羞不羞啊?” “你不识字吗?” 酒儿摇头。“我是不认字,但我可不傻,也不笨!” “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识字?”郜连煦有着不好的推测。除非元秾已不在人世,否则怎么会放任孩子目不识丁。“你娘亲她,还好吗?” “好着呢,我来的时候,她正在念经,为那个破……”酒儿伸手指向远处,又转到慕容策的身上。“破端王祈福。” 郜连煦说:“可不可以带句话给你的娘亲?” “传话可以,但是没有回话的。我娘亲不和我说话的。” “你娘?为什么不和你说话呢?” “娘亲不喜欢爹爹,也就不喜欢我!” 郜连煦慎重地问。“你爹爹是谁啊?” 酒儿咬住嘴唇,直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酒儿。” “酒儿?哪个字?” “爹爹骗娘亲喝酒,就有了我,所以,就是喝酒的那个酒。我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字面有点俗,却也别致。郜连煦知道元秾过得不如意,更是心疼。“玉镯,你带回去,还给你娘亲。” “你反悔了啊?不打算帮沐哥哥了吗?我娘亲瞎了眼,才和你做朋友。” 郜连煦笑了。 “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酒儿,不得无礼,郜庄主也没有说不帮我们。”慕容策胸有成竹,郜连煦一定会伸出援手,只是不晓得庄园里是否有充足的银两。 “想来,有你在,你娘也不会觉得那么无趣吧?”笑意还在,一双眼已是泪光频闪。“玉镯你们拿回去,银子呢,王爷尽管说出数目。” 书房门再次关上。酒儿逛了逛庄园,好吃好喝。慕容策则留在屋里,谈论辎重所需银两。郜连煦答应得痛快,但只能算挪借,朝廷三年内双倍偿清。银库亏空,莫说三年,就是十年也是困难,何况还需要双倍。即使银库没有亏空,说服君王,说服宗太后,说服朝臣亦是困难。慕容策提议拿自己的属地做为抵押,被一口回绝。显然,郜连煦对朝廷心怀不满,故意刁难。 场面僵持,慕容策转移话题。“郜公子,既是酒儿娘亲的旧识?可知道,她是哪家的女子?” “王爷难道……没有见过她?” “不曾。” 郜连煦沉默不语。“酒儿既然不想说,我也无可奉告!” “那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绝世无双。” “夜已深,就不搅扰郜公子,本王还要筹措银两,这就告辞,他日空闲再叙!” “银子,明日我会派人送到京城的端王府!一两也不会少!” “可是,郜公子说的那些,恐怕做不到?” “慕容需做不到,你慕容策也做不到吗?你们慕容家对得起郜家,对得起天下苍生吗?” 郜家当初鼎力相助,就是为了天下黎民之安泰。不想经历数代,黎民还不如前。慕容策羞愧难当,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除了银子,其他都好商量?” “我们正好相反,除了银子,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为难王爷,银子还与不还,还多还少,全由王爷心情。” “本王回京,一定上奏免去郜家十年之税赋。但,成与不成不敢保证?” “王爷忘了,我太祖助皇族起势,慕容得了天下。郜家早就是世世代代免去税赋……王爷,别跟我说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我最不想听,最不爱听。我只要端王,来日还给她一个天理公道。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见上……她一面!送客!” 哪里是送客,根本是驱赶。没有吃喝,没有留宿,没有半点待客之道。 贺澜茂欲要留宿,寻找数家农舍,敲不开门。 山坳里的房舍彼此相似,砖瓦无别,排列整齐,明显是统一建造而成。山坳里的农夫大概是郜家带来的家奴,皆听命于郜连煦。除此,庄园有不留外人留宿的规矩。四面环山,地势险峻,隘口层层,想必山坳便是郜家藏宝之处。 第98章明月为证 酒儿不乏脚力,但正是贪睡的年纪,走着路就睡着了,直直跌倒。疼痛都无法将人唤醒。慕容策一路背着人,身旁要帮忙,都没允。心爱的人自然亲自呵护。辛苦必然有,但其中的幸福满满。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在头顶跳来跳去。 路程过半,郜连煦策马追来,似有反悔的意思。慕容策不免心悬。酒儿因此被唤醒,好大不耐烦。“不是已经都说过了,不能说我爹爹的名字?啰里啰嗦!” “那你的名字总是可以说吧?如果你不说,休想拿走我的银子!” 慕容策故意说:“她叫丛酒。” 元秾能够侥幸逃生,绝非偶然,也非一己之力,其中必是有人相助。相助的人一定是不简单。“酒儿,你自己说,你叫什么名字?” “大年糕,你真当我傻啊,说出我的名字不就等于知道我爹爹了吗?” “一个名字而已,你就告诉郜公子?我可告诉你,沐哥哥拿不到银子,可能会被降罪。”贺澜茂拿着手掌砍着脖子。 “这么严重?那我就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你们不许偷听,都捂上耳朵!”酒儿将郜连煦扯到背静地方。“我叫宗什么羲,我的姑母是宗太后。”她特意搬出个吓人的名头。 “不可能!你说谎,你娘怎么可能……嫁给……你的爹爹?绝对不可能!”郜连煦捏住她的双肩,痛苦哀嚎。“她,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委屈自己……糟蹋自己!老天爷,你的眼睛瞎了吗?天理何在!” 酒儿用头顶开人。“我爹爹怎么了?爹爹最疼我了,你再敢欺负我,爹爹可不会放过你!” 郜连煦回转庄园。马蹄声渐远。 慕容策捏了捏酒儿的脸颊。“人都被你吓跑了,是不是可以放过我的胳膊了?” 吃痛后,酒儿本能地松开手。“沐哥哥竟骗人,还说带我出来玩?到现在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走到最后的隘口,钟声大作。山坳里一片通明,火光照亮暗黑的天空。似乎事情生变,累及端王。贺澜茂遂质问酒儿。“丛公子,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得罪了郜公子?” 酒儿被搅得早没睡意,手里攥着随手采来的野草,不停地挥着玩。“我不想说,你们偏要让我说,说完了,还要埋怨我?” 车马立于身前,慕容策沉稳入内。“无妨,郜公子只是与我们同行。” 果然,火把蜿蜒,车轮声连绵不绝,男女老少结伴而行,完全是倾巢而出的仗势。如果是追杀,无需携男挈女。如果是刁难,封住隘口就是,无需聚众。 贺澜茂恍然大悟,郜连煦是举家回迁京城,襄助端王。计算路程,天明前必能到达京城。计算时辰,正好是开启城门的卯时。那时,城门人流如织,声势浩大的回迁定会引得瞩目。瞩目还将造出更大的声势。 无论瞩目,还是声势,似乎来得有点突然。郜家的太祖曾暗中援助慕容称帝,今日的郜连煦欲要大张旗鼓扶持贤明。 如果说突然,又不全是突然,毕竟是那个女子的精心策划。素味平生,却鼎力相助。原以为是哪一个倾慕端王的女子。但是,郜连煦的出现推翻慕容策之前的猜测。 三人各自坐着来时的位置。慕容策居中,左右各一。酒儿悠荡着双腿,时不时踢到对面的人。原本就看不惯,抓住机会便奚落。“丛酒,你投胎男孩子投对了,要是个女孩子,这般坐相,怕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酒儿瞪了一眼说话的贺澜茂。“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命?”九岁的她便嫁进端王府,一辈子都要面对那个杀人如麻的魔鬼。今生的心愿有两个,一个是母亲能和她说一句话,另一个就是永远离开端王府。 “酒儿,别人不敢要,本王来要你!不如,我们结为秦晋之好!” “丛公子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但王爷也不至于以身相许啊?” “什么叫秦晋之好?什么以身相许?” “你不用知道,同我来!澜茂,你也来,给我和酒儿作证!”慕容策叫停马车,挽着酒儿手去拜月。“月亮为媒,贺兄为证……” 酒儿觉得奇怪,追问着。“等一等?沐哥哥,我们不是已经结拜过了吗?怎么还要跪?” “我不要和你做兄弟,我要和你成亲!” “这个可不行!”酒儿吓得站起来,连连摆手。婚事是母亲的主张。她忘不了母亲唯一的一次暖色,因为她可以嫁进端王府。她再不喜欢端王,也不忍心忤逆母亲的意思。 “为什么不行?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喜欢是喜欢,但不能和沐哥哥成亲!娘亲会生气的!” 慕容策再次将人拉着跪下来。“只要你自己喜欢!” “我不可以惹娘亲生气,娘亲已经不喜欢我了!沐哥哥要是真心喜欢我,就想办法让娘亲喜欢上你,娘亲一高兴,可能会让我们成亲在一起!” “那我马上去向你娘亲?” “那更不行了,我早就……定过亲了!你去提亲,娘亲更不高兴了……” “你与谁定的亲?” 酒儿犹豫,还是照实说。“就是端王。” 贺澜茂大笑难止。“笑死我了!别人不知道,端王,我们还不知道吗?几时与你定的亲?你还不如直接说是皇上?王爷,她就是个小混混,坑蒙拐骗,瞪着眼睛说瞎话成习惯了,弄进王府怕是大麻烦?” “我没说谎,我的意思是说……我是端王府的人。沐哥哥还是去喜欢别人吧。早说过,端王是个大魔鬼……不过,因为酒儿,沐哥哥和他翻脸不值当。”手掌化为利爪,扑向满脸狐疑的男人。 “无论你是谁,无论我是谁,我们都要在一起!永不反悔!”慕容策搂住酒儿,朝着月亮三叩首。 额头贴在地面,酒儿许久抬不起来,嘴里念叨着。“娘亲要是知道,估计这辈子也不想和我说话了……月亮,月亮,你要是真想成全了我和沐哥哥,就让端王早点离开京城,送他去守皇陵!您老人家看着办吧?” 贺澜茂说:“这样的话万不可以说!沐哥哥可要生气的!” “本王可没有。生气的人是你的贺大哥。” 一番耽搁,后面的郜连煦渐渐地赶上来。贺澜茂让出位置,将他请上马车。酒儿对他的称呼依旧。郜连煦完全不在意,还同她说笑。话题都围绕着她的娘亲。 第99章蓼蓼者莪 “酒儿,你也爱吃年糕吗?” “我娘亲爱吃,红豆的。” 初见只是匆忙一瞥,再次见到,他们一起喝茶。三次见面,相约而来,他无意说起爱吃年糕,她便亲手做了各种口味的年糕。那天,他吃了大枣,桂花,芝麻各一块,红豆三块。他喝着女人爱的茶,她吃着男人喜欢的红豆年糕。 走过匆匆的暖,煎熬过漫长的黑夜寂寥。因为思念,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自己变成对方的模样,以为这样思念可以少一些?因为思念,他们不在是自己。还是因为思念,他和她始终没有分开过。这可能是天地间最难体会的伤情思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相思相忆却不能相见。郜连煦静静地流着眼泪。 “你怎么和我娘亲一样,说哭就哭?还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样子的,难怪你们是好朋友。是不是我又说错什么了?” 酒儿望着越哭越伤心的郜连煦,倚靠到身旁男人的怀里,隐约感触到异物感。玩偶被掏出来。“你带着玩偶,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们在来时的路上那么不好玩?” 一个大男人随身揣着布玩偶,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本王特意带来,但给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能给忘记了?”酒儿套上玩偶,唱了一段诗。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之罍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毂,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毂,我独不卒! 悲伤的诗句被配以哀怨的曲子唱出来,一字不差。慕容策想起驾崩的父皇,没有缘由地伤感。 郜连煦很是惊讶。“酒儿你不识字,怎么能够背下整首诗?” “也没特别背,只是小时候常听到我娘亲念叨,有时候也唱,我就记住了!” “你娘经常念这首诗吗?” “也不是,天不好的时候,外面飞雪花,下雨的时候?娘亲就会念叨,念着,念着娘亲就会不高兴,我就用玩偶逗她开心!可惜少了一个,要不可以和沐哥哥一起唱……”酒儿抬手拍了拍慕容策的脸,不想摸到一手的泪水。“沐哥哥,你怎么也哭了?” 慕容策躲避开执着追寻着自己的目光。 一双眼睛忽闪着。“你是怕我抢你的玩偶吗?还给你!拿着吧!不要哭了,好不好?我看,还是不要说话了!睡觉!”娇小的身子颓然,萎靡着。一个掀起披风,一个钻了进去,二人无言的默契羡煞旁人。 郜连煦不禁感慨。“小夫人稚朴天真,秉性纯良,王爷有福了!”虽隐居山野,但生意照旧,势必关注朝局变化,京城消息。酒儿说自己是宗琰的孩子。看岁数,郜连煦断定她只能是宗家的九小姐,端王的九夫人。 女孩的身份被说破。慕容策局促,正在抚摸酒儿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适。“等到她及笄之年,本王娶她为妻!” “王爷还没有娶吗?不是早已经……难道她不是……”郜连煦欲言又止。 “不是什么?”慕容策问。 酒儿紧张地用手指着郜年煦。“徐年糕,你可是答应过我,不许说我的名字?” 京城消息,宗家九小姐呆傻,见到真人,才知是以讹传讹。郜连煦身体向后倚靠,来躲避伸向自己的手指。慕容策不好意思,握住女孩的手指藏在披风里,不着痕迹地抚弄着柔夷。两个男人同时静默,同时凝望着睡意盎然的女孩。 确定她睡沉了,他们才开始交谈。 “银两数额巨大,本王认为还是直接送入皇宫稳妥?” “郜家的银子,只送端王府。” “那就暂且寄放在京兆尹府中。”郜家返京已是万众瞩目,再将银两送进端王府岂不是震撼朝野。 郜连煦恬然。“我只相信她,她只相信端王,你!” 民心尽失,国将危亡。端王成为唯一的信任。信任是荣耀,亦是沉甸甸的责任。慕容策不再坚持。“本王可是没有任何抵押,更没有任何保证。” “庶民相信端王。”元成和翟理光,一个是功勋卓著的将军,一个是声名显赫的重臣,他们都无法自保,更何况是一介平民呢?郜连煦深知此去很可能有去无回。但,骨子里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郜氏子孙在黎民陷入水火的时候必须地站出来,择选贤主,犹如先祖。 郜连煦不乏自保的法子,其次,明里还没有谁敢轻易动郜家。马车颠簸,仿佛摇篮。两个男人的披风都包裹到女孩身上,温暖让睡梦透着甜美。慕容策拥着酒儿,感觉到难得的安心。 天发亮,但起了大雾,火把并未熄。火把陷在朦胧中,仿佛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因为雾,车马人群到了端王府近前,才见到王府里升起的烟。 后半夜,藏音阁失火。火已经扑灭,一人受伤,一人走失。受伤的是佩可,田岱一直将她当成九夫人。酒儿没在,大家就想当然地认为失踪的奴婢是她。九夫人无碍,也就没有人去关心少了一个奴婢。 府里府外都还在乱。马车里的酒儿被吵醒,听说佩可受伤,心就急了。雾气浓,也是没人注意到车马里少了她。她悄悄潜回去。只要郜连煦看到她可爱的模样,猫着咬,弓起身,踮着脚步,仿佛一只猫儿。 酒儿也没打算背着他,还朝着他挥手告别。 府门口,贺澜茂临时召集来贺家护卫,搬运着银两,安置在外院的西序。西序紧邻着藏音阁,早年元家的学堂,已是荒废许久。端王府里的家丁不少,但是护院寥寥。银两巨额,缺不得护卫。慕容策直接将贺家的护卫尽数留在府里,以备不时之需。 藏音阁一片狼藉。佩可昏迷着,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上。许太妃只在院门口转悠一趟,问些不痛不痒的话,便离开了。回许太妃话的人自然是田岱。满嘴的诳语,仿佛九夫人得到应时的照料。 人散去,门口安静下来,雨佑才溜进院子。她见到穿着男装的酒儿,悬着心终于放下,欣喜如狂。“九夫人,幸好您昨儿没在,要是伤到哪里,可怎么是好!” 酒儿正望着灯台愣神。 天还没有大冷,炭火又短缺,酒儿不在藏音阁,佩可是舍不得生炭火。既然没有火炉,怎么就失火了?火从哪里来?除了火炉,也就是灯火。灯台完好无损,竖立在原处,丝毫没有倾覆的迹象。 第100章被拒家门 谜团重重。 若不是意外失火,就是故意纵火,那么田岱的嫌疑最大。佩可受了伤,报仇的心愈发强烈。酒儿决心除掉端王。虽有决心,但仅凭她一个人肯定难为。 酒儿想到寻求帮助,飞奔回到宗府的别院。丛绍没在,仍在宫中当差,怕是要等到出征的前一日才能回来。复仇心切,一刻也等不及。酒儿又想到大哥宗凡,转悠到宗府大门口,报上九小姐的名号。 门房自然没见过酒儿,只觉得九小姐应该在端王府,便认定是冒名,唤来护院驱赶。酒儿弱小,哪里经得起数名壮汉的推搡,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人横在门口实在有碍观瞻。护院将酒儿四肢抬起,摔出去好远,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哪里来的野种,敢假冒名大将军家的小姐!” 人在端王府受欺负就算了,回到家还要被欺负。委屈和不甘心交织在一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时,正门打开,主子出门。人群分列两边,让出中间道路。酒儿站在人群后边,一边挥舞手,一边高喊。“大哥!”宗凡听出是小妹,朝着声音方向走过去。“酒儿?你怎么这个样子?谁又欺负你了?” 酒儿举着受伤的双手。“还不是他们?我说我是宗家九小姐,不让我进去找大哥就算了,还欺负我……”掌心一丝丝血痕。受伤的还有脸颊,破掉一块皮。 宗凡望到泊泊流血的小脸,火冒三丈,抬手就是一拳。门房面门受创,登时血肉模糊。人飞出数步,后背撞到石狮上面,摔下来,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管家,把余下的人先割去舌头,再一并杖毙!” 酒儿望见血淋淋的门房,心已不忍,更不想殃及更多的人。“大哥,还是不要打他们了,也不要割舌头?他们也是不认识我,我都没有走过大门,这个不能怪他们!” “不认识?难道不知道通禀吗?”宗凡声色俱厉。 护院刚才还威风凛凛,此时瘫在地上宛如烂泥,不停告饶。酒儿还在求情。“他们认过错,就可以了?大哥,饶了他们吧?” 丛绍端着锦盒,紧随其后。“公子,宗太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回来再收拾你们。”宗凡落下狠话。 酒儿学着大哥的模样发号施令。“管家,不可以打他们!” 马车来了,兄妹一起离开。管家犯难,不知如何处置犯上的奴才。恰巧,宗琰走来。上前询问,才解开难题。宗琰来了有一会儿,一直站在暗处,难免心疼受伤的女儿,但也不愿拂她的心意。“就听九小姐的!”那日之后,宗府的奴婢方知道,住在别院的九小姐才是最得宠的一个,远胜过于八小姐宗韵。这并不奇怪,毕竟酒儿的母亲也是最得宠的那个。那日之后,别院不但充满神秘,而且还不禁让人生出敬畏。 酒儿已经坐了大半天和一整夜的马车,再坐进去,浑身都不自在。五腹六脏都在翻腾,呕吐起来。宗凡命令缓行。后面宗琰坐的马车渐渐超越,走到前面,又渐渐落下他们好远。 “公子,这个走法,怕是要耽误了早朝,不如,公子先走?我带着酒儿和锦盒进宫?”丛绍总是觉得酒儿突然来找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应付不了,前来求助。 “不着急,那个早朝上与不上还不是一个样子?”宗凡鄙夷地说。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一看!”酒儿突然注意到锦盒。 “姑母吃的药。”宗凡无论如何都没有让她看,将锦盒压在手掌下面。 平时,宗凡最是宠爱酒儿,有求必应,哪怕是摘星揽月。今天却是推三阻四。看来,锦盒里边的东西非比寻常,可能还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丛绍难免在想。即使宗太后真的生病,皇宫里有的是名贵草药,谁敢短缺长乐宫?马车走得极其慢,中间还停下买来些吃食。时间注定被耽搁。走到宫门,已是错过早朝。迎面走来大拨朝臣,皆是刚刚下早朝。 宗凡似乎是在故意错过早朝。丛绍心神不宁,隐约觉得有大事情要发生。他太了解宗凡,自己的师傅,沉默不语后的生杀决断。 长乐宫,太后的寝宫。 宗太后接过锦盒,递给身旁的小宫女,嘱咐收好。丛绍复过命,退身出来,留下姑侄在说话。礼公公守在外门,想要近前偷听万万没有可能。 宗凡在说话。“皇姑母,怎么想起用这个?谁不听话,直接和侄儿说就是,何必麻烦?”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昨夜没有睡好,宗太后倚靠着扶手躺下来,揉搓着太阳穴。 宗氏权倾朝野,能够让宗太后有所忌讳,不敢明面上使出手段的人只剩端王一人。宗凡说得含蓄。“我只是担心小九妹。” 大战在即,分别在即,姐弟间本该是温情祝愿,暖心告别。哪曾想宗琰只抛下句冰冷的警告:望凯旋时,一切如故。宗太后听得明白,那是让她放过端王。“你真的是担心妹妹吗?还是和你父亲一样担心她的娘亲?” “父亲也是最疼爱小九妹的。”宗凡拿来软枕放到姑母脑后,跪坐在床榻边,捶打着胳膊,按摩着腿。 宗太后惬意地闭上眼睛。“放心,哀家早已经为她想好了。” “皇姑母是怎么想的?” “让九丫头进宫来陪哀家。”皇后严纾气焰嚣张,那些嫔妃没有贴心的,且不得力。如果亲侄女进宫,事情就不一样。宗太后早动过重新立后的心思。 一旁的侧殿,酒儿探头,望见小宫女在掀锦盒,大喊起来。“好啊,你敢偷吃?” 小宫女突然听见人声,吓得手一抖。锦盒摔到地上,夹层暴露在外。曼陀罗的籽果滚落出来。果儿带着密密的刺,里面的籽最是毒。除了毒果,还有番木鳖。 酒儿好奇,去捡拾籽果。 丛绍夺下来,将东西收好,有毒的放回夹层里,余下的草药放在上边。这边的声响惊动正殿,传来问讯,脚步随之而来。 小宫女年纪实在幼,又做出不轨事,很怕暴露,一时受到惊吓,跪下身子,扯住丛绍的衣袖。“我姓贺。”说话声微不可闻。 第101章始料未及 丛绍端详着小宫女,年纪约莫十三四,神色慌张。如果她是贺家人,自然要袒护。如果她不是,只是宗太后用来试探忠心的棋子,那么他日必死无疑,甚至母亲丛氏都会有危险。宗太后心狠手辣,对待背叛者毫不留情,绝不手软。丛绍可是亲眼见过弃子的悲惨下场,浑身涂抹蜂蜜,被掷到满是蚁虫的枯井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无法判断情势,丛绍做出折中的选择,甩开小宫女的手,摆出拒绝的模样。宗家有充足的理由来怀疑。端王赠送给他的骏马,宝剑和地图便是背叛的有力证据。只好在,端王大张旗鼓差人送到宗府。如果是私相授受,那么他真的性命堪忧。 前来的人不是宗太后,而是宗凡。丛绍稍稍松口气,但是望见跟在后面的礼公公,心又是一紧。礼公公就是宗太后的影子,暗黑的幽灵。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目光移向酒儿。 小宫女正好被他遮挡在后面。酒儿正在把玩锦盒,无意间做出最完美的掩护。宗凡没有丝毫怀疑,望着小妹面带笑意。“真是淘气!丛绍,你带着酒儿去院子里玩一会儿,莫要在这里惹祸?” 丛绍牵起酒儿的手来到院中,再去回望。小宫女已不知所踪。 内寝的谈话在继续,仍旧是一个人躺着,一个人跪着。宗凡因为酒儿的关系,不希望端王枉死。“姑母大概不知,端王对小九妹情深意切,而且还算安分守己。况且,留着他或许还可以帮到我们?” 宗太后睁开眼睛。“是吗?哀家怎么听说昨夜藏音阁走了水,九丫头差一点没了命?哀家还听说,郜家为了端王连夜回到京城。这是情深意切,还是安分守己。”说着话,人已坐起来。“卧榻之侧……旁人不足为惧,唯有这端王。” 对方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宗凡问:“姑母说的是,不知作何打算?” 主意是礼公公出的,利用狩猎的机会,赏赐点心,毒杀端王。曼陀罗毒性发作得慢,不会引起众人的注意。宗太后微微一笑,重新倒下去,一言不发。天机不可泄露。她隐约觉得在端王的问题上面,宗氏父子都与自己不同心。关键时候,难说是成事儿,还是败事儿。宗琰是公然反对,宗凡是暗中手脚。就说上一次,如果不是宗凡出手相救,方廉早在中元节那日便得手。 礼公公婉言逐客。“公子回了吧?宗太后乏得很,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 宗凡不好再留,走出来。只见,丛绍和一个小宫女撕扯不清。送客的礼公公呵斥。 “丛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宗凡目光如炬。 私相授受不但是男女间的大忌,亦是皇宫里的大忌。刚才,小宫女曾言,将绢帕转交给兄长贺澜茂。怎么看都像是陷阱,宗太后在诱杀?紧要关头不能包庇任何人,唯有自保才是上策。他平安,母亲也平安。丛绍心惊肉跳。“回公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一定要给我!” 绢帕被直接递过来。宗凡犹疑间,酒儿抢先得了手。“哥哥不要,我要!”说着话,绢帕被抖落开来。一缕系着红绳的头发飘出来,缓缓落在最低处。绢帕洁白,其中一角绣着对戏水鸳鸯。 青丝原是情丝谐音,相赠秀发是非君不嫁之意。众目睽睽之下,丛绍始料未及,望见满面通红的小宫女,更加不知所措。那边,酒儿望着色彩不同的鸳鸯,想起自己爱吃的美味,随口说。“鸳鸯鸡!” 隐藏在窗旁的宗太后发笑。难怪,这丫头迷住端王,还讨得皇上欢喜。这时,她还不知眼前的丫头就是侄女,只是暗暗盘算着将丫头和侄女一起宣进宫来,成为她的臂膀,谋划大计。 酒儿拾起青丝,举过头顶,左看右看,想着拿回去给玩偶做头发。 宗凡嘲弄着说:“好手段?” 丛绍面红耳赤,小着声音说话。“公子莫要说笑,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你还不去问一问叫什么,愿不愿意嫁给你?”宗凡拍打他的肩膀。 丛绍心里早乱成一团麻,头也不回,慌忙地逃。 “我来帮哥哥问!”酒儿扭身,大声喊着。“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做我的嫂子?” 小宫女羞得无地自容,早就捂着脸跑开。最后,礼公公跑来,回着酒儿的问话。“小宫女是应珠,裨将军应第的三女儿。” 裨将军几乎是最低级别的将军,恒河沙数。从来没有谁提起过,想来因为没有什么显赫的战功,才会默默无名。丛绍不禁闪念。 回去的马车行驶得略快些。头向后仰着,嘴边吹起的气时不时掀着覆在脸上的绢帕。酒儿玩耍着绢帕,笑容挂在脸上,无忧无虑。 宗凡挑起藏音阁失火的话头,她才想起佩可还在昏迷。 玩心顷刻没了。酒儿偎到丛绍身边,乖巧地依着,心里的恐慌,愤恨和无助瞬间迸发出来。半路装满欢笑,半路盛着哭泣。两个男人轮流哄着她。 马车到了宗府,只放下宗凡,又继续向前。 紧张的心情完全放松。丛绍确信小宫女只是意外,不是宗太后的试探。 前不久,母亲丛氏已经把他的身世原原本本地道出来。他姓李,父亲死在礼公公的手里,自然是宗太后的授意,当时宗琰也在场。恩主原来是仇家。这几日的丛绍不好受,内心煎熬。突然间,他明白,为什么师傅元秾疼爱自己胜于亲生女儿。多年来,元秾倾其所学,孜孜教诲,殷切期望。小时候的他不理解,他只是一个奴才,为什么要学论政和兵法。元秾还央求宗凡传授他武艺。一切是因为仇恨,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仇恨,同一个仇家。 丛绍带着酒儿潜入端王府。 端王府增加不少护卫,行走没有以往方便。安顿好藏音阁,丛绍躲在树丛里。绢帕已经从酒儿的手里拿回来,妥帖地揣在怀中。 宗太后能够第一时间得知藏音阁失火,说明端王府也有长乐宫的耳目。即使小宫女不是陷阱,危险依旧还在。 第102章犹豫再三 绢帕里藏着生死攸关的消息。否则,小宫女不会冒着风险,将消息交给他。消息到他手里,可能送不出去,也可能暴露她自己。如果没有猜错,消息事关端王。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小宫女已经暴露,宗太后只是利用着她传递假消息?小宫女都可以那么勇敢,他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又有什么胆怯。消息是真,是假?端王自有判断。 一番挣扎和思虑之后,丛绍大摇大摆地朝着伏轩院走去。护卫中有人认出他,明知道来人是私自闯入,也不好捆绑。丛绍在簇拥下,见到端王。 慕容策正在听着田岱的回禀。无非是藏音阁失火的原因,以及修复所需银两。田岱和田公公是亲兄弟,但是他们的样貌,和性格都是完全不一样。 火势不大,房屋无大碍。田岱却说受损严重,明明是有人故意纵火,却说成火烛引发的意外。贪婪是一定,田岱虚报火情,从中套取银两。如果只是贪婪还好,就怕还有其他。 屋里人的谈话结束,丛绍被请进去。 想见的人都在,慕容策坐着,贺澜茂站立在旁侧。 “丛公子,今儿怎么如此有空?”问话的人是贺澜茂。 “藏音阁不是出了些状况吗?我家公子放心不下,差遣我来看一看我们家九小姐!除此,特来向王爷道谢,割爱相赠。” 慕容策对于丛绍的到来感觉到意外,还感觉到欣喜。“骐骥好驰骋,宝剑待英雄,不足挂齿!只盼你早日奏凯归来。”话里话外充满着希冀和祝愿。 “除此之外,丛公子恐怕还有其他事情吧?”贺澜茂拿不准丛绍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就是确定,贪恋荣华富贵也是有可能,不得不有所防备。 丛绍敏锐地感觉到,屋外的脚步在刻意放缓。离开的田岱还没有走远。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泄露真实的来意。“王爷好像还没有去藏音阁看一看九夫人?” “田管家刚才说过了,九夫人好多了。请丛公子回宗府代为转达,本王会妥当安置九夫人。” “王爷,希望我平安回京后,能够看见我家九小姐也是平安的?王爷是否能够保证?” “当然,她不但是宗家小姐,她也是本王的夫人?不会再有事情,昨夜只是一个意外。” 院门响动,丛绍略微等候片刻,透过缝隙望了望窗外,转过身来问。再不能长时间的耽搁,长话短说,一语破的。“贺公子是不是在长乐宫有一个家人?” 小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贺澜嫣,贺澜茂最小的妹妹,冒用裨将军应第之女的名头进到皇宫,设法蛰伏在长乐宫。已是有些日子了。“我的家人端王府有一个,其他都在南境。”这样的回答不能算是否认。 丛绍又把目光转向慕容策。 那边说:“丛公子有什么就请直接对本王讲。” 屋中的两人完全可以信赖,门口站着的小福应该是最忠心的一个。如果小福是细作,守皇陵的端王不可能安然回京。三年的时间有许多可以下手的机会。即使如此,丛绍还是犹豫再三,才掏出绢帕,据实以告。“她说,她姓贺,让我把这个交给她的哥哥。” 连续数日已然没有宫中的消息。心一痛,有那么一瞬还以为幼妹已遭遇毒手。或许,眼前只是宗太后为了试探,设下的奸计。贺澜茂望着绢帕很是纠结。 “既然不是……”丛绍作势去烧绢帕。 贺澜茂神情有异,身体明显向前迈步。 那边,慕容策眼疾手快,按住丛绍的手,夺过绢帕。 丛绍轻轻点头,大步离开。 通常,贺澜嫣借着御厨传递信息。御厨里有一御厨是姨母宫中的旧人。偶尔,于太医也帮忙传递过消息。一盆清水里倒进显影液,搅拌均匀。绢帕浸泡其中,慢慢显出字迹来。那熟悉的笔迹让心终于放下来,庆幸妹妹安好。慕容策接过呈来的绢帕。绢帕上面写着:狩猎大险,环欲毒杀。 环,是宗太后的名字。 每年的狩猎在秋季,今年因为和亲和北征时间迟延到初冬。端王必定在狩猎之列。 三人见到密信,大惊。 丛绍告转身欲要走,慕容策留下了他,还支开了贺澜茂。 “青云剑有一个妙处。轻触剑柄,暗器齐发。”慕容策详细说出了青云剑的机关所在。 那日的悬崖边,两人对剑。丛绍以为能够轻取对方的性命,不想,对方才是,唾手可得却不轻取。 此时,丛绍难言惭愧,拱了拱手。他感受到了端王对他的宽仁,对他的爱惜,对他的期待。“王爷保重。” 到了院子,贺澜茂说:“那青云剑和越影只是暂时借给你,从北戎回来,可要记得送回到王府。” “贺大管家也保重。”丛绍损了他一句,才走。 贺澜茂嘱咐小福守好门,再次钻进书房里。“王爷,不如现在就称病,正好躲过狩猎?”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天躲狩猎,明天躲着不上朝,总不能天天躲在王府里?更何况,本王真是要称病,宗太后会生疑,送消息的人岂不是会有危险?” 贺澜茂强调。“谁都可以有事,但王爷不能有一点事情!” “他也不可以有事……” 贺澜茂误以为是在说妹妹,又在表示着忠心,万死不辞之类的话。 慕容策说的是丛绍,稍加调教,他日必是栋梁。如果殒命在北戎,那太惋惜。他点了点绢帕上面的鸳鸯。“还是早点让令妹出宫,寻个好人,嫁了吧?” 一个女子为了自己牺牲青春,甚至牺牲生命。这样的恩情过于沉重,这样的牺牲太不值得。 赶了整夜的路,回到王府里又来不及歇息,慕容策难免显得倦怠。柳堂今日回京城。顾不得疲乏,他唤来柳玫,让她带着姩儿去老宅等候。如今,柳堂依仗的是严家。他,端王不好亲自迎接,过于亲近。出借老宅也是做足戏份,柳玫跪求不成;后来惊动许太妃,他才勉强答应。 第103章闹市坠马 京兆尹府。 宗凡劈头盖脸,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数落端王。“你是怎么照顾酒儿的?她才多大,你就让她骑马?还在街面上冲来撞去!摔伤怎么办?酒儿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整个王府也赔不起!我们宗家和你没完!”袖子甩得呼呼作响,恨不得将拳头直接甩过去。 不仅仅因为眼前的事,还有藏音阁失火在里边。如果不是那晚酒儿不在,佩可睡不踏实,说不定主仆早就没命了。 廷尉府诸事纷繁,刚送走北征的军队,丛绍又不在身边,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顾及。不过,宗太后找人查过,似乎是田岱指使人放的火。宗太后没有明说,只说暂时留着田岱。暂时留着的意思是原本该死。田公公是许太妃的心腹。田岱又是田公公的亲弟弟,自然是端王的心腹。奴才作恶,多半是主子的授意,主子的纵容。 慕容策不知晓曲折,所以无法理解宗凡的怒不可遏。不过有一点显然,酒儿是宗家举足轻重的角色。宗凡不是在爱慕自己父亲的女人吗,怎么会紧张起酒儿?且,不是突然紧张,而是一直都很紧张。面对苛责,慕容策表现得异常平静。 相反,许丘站出来,帮忙辩解。“王爷和公子一样,都是来领人的?” “还轮不到他领人走。”一人双面,前时凌厉,后刻平和,和蔼。“酒儿,现在就跟大哥回家。大哥多找几个太医给你好好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不是好好的吗?大哥就不要再怪沐哥哥。要怪就全怪大哥你,都不教我骑马?害得我,摔得眼睛都发黑了。好在牙齿都在,不会耽误吃东西,只是现在也吃不下东西。摔掉一两颗,也没什么大不了……”酒儿鼓起腮,揉着吃痛的伤处。 宗凡捧起她的小脸,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声音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是不是很疼?” “都说没事,啰七八嗦越来越像娘。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和沐哥哥学骑马!”酒儿挣脱钳制,扯住慕容策做掩护。 宗凡还要伸手,被断然推开。慕容策望着他对酒儿动手动脚,早就不痛快,正好伺机发泄。二人都是习武的练家,还交过手,来往间的力道充满着敌意,险些再次动起手。许丘忙将他们隔开。针锋相对的二人望上去很是有趣,黑脸的穿着浅色,玉面的慕容策穿着黛色。他们纠缠在一起,仿佛棋盘上的黑白双色的棋子。 “你为什么要学骑马?” “我要去狩猎。我还想学射箭,沐哥哥也会教我,对不对?” “小孩子学射箭干什么?” “当然是……打猎。”酒儿没敢说射杀端王,但在心里已是想过无数次。 慕容策握住她的手。“你喜欢什么,打了给你带回来?现在就告诉本王,你爱吃鹿肉,还是兔子肉?” 酒儿对于刺杀端王没有信心,但丛绍不在,苦于找不到帮手。“我喜欢吃端王的肉,沐哥哥,你能给我吃吗?” 脸色骤然冷下来,眉头微微皱着。“酒儿,你的娘是谁啊?” “就是哥哥的娘亲啊!我娘可疼我了!小时候,哥哥和我一起哭,娘只抱我。不过,我娘亲会哄着哥哥睡觉。她都没哄过我睡觉?后来,哥哥和我一起睡,哄着我开心,娘亲都没哄过我……开心!”每次提及母亲,心情总是变得复杂。酒儿掏出男人怀里的布玩偶,摆弄着,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说话的工夫,车马到了西子醉。老宅变成柳府。当下,西子醉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酒儿索要来针线,为布玩偶缝着发辫。小福脚不吃闲,往返数次端水,拿药。慕容策亲自侍弄着酒儿,为她擦洗,为她涂药,为她梳理头发。举手投足间,沁着难以言说的疼惜和怜爱。小女孩哪里做过针线活,一个不小心就戳到手。指端冒出黄豆粒的血来。戳了一次还不算,连着又戳了几次。 “你这是打算把自己的手指头也缝到上去吗?”慕容策看不下去,拿过来布玩偶。“这缕头发是你的吗?” “不是的,是宫女姐姐送给哥哥的,哥哥没要,我就抢了来……你还给我!” 贺澜嫣必是钟情于丛绍,又是鸳鸯绢帕,又是青丝。堂堂的端王总不能把其他女子的青丝终日贴在心口。慕容策拉断线,扯掉缝了半截的发辫,将布玩偶揣进怀里,还扣留青丝,任由抢夺也不予。酒儿扑倒庞然身躯,怎奈臂膀不及男人,唯有奋力向上,直到胸口抵住男人的唇。举高的长臂缓缓放松,那缕头发才回到手里。 “沐哥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还很烫?”酒儿挥着青丝搔男人的脸,还拿着指尖不停地去戳。 慕容策无奈地望着少不更事的女孩,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慰藉着不经意的情动。“这个头发收好,它不属于你,更不是属于我。”突然间觉察到异物咯得臂膀不舒适。那玉镯还在酒儿的身上,并没有归还。 酒儿仰面睡到坐毯里边,取出玉镯先是把玩,后来戴到腕上。青丝缠绕在玉镯上,系好。手腕过于纤细,镯子顺着小臂滑到肘。慕容策卧在一侧,抚摸着她的手臂。青丝和镯子都是旁人的定情物。他们的呢,好像还没有?只有布玩偶,勉强算是。“酒儿,你喜欢什么东西?本王送给你?” “东西我不需要,沐哥哥就帮我一个忙吧?我现在想去那个皇家狩猎,沐哥哥你带着我去,好吗?”酒儿摘掉玉镯,环在手指上转圈圈。 “狩猎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见朕哥哥!” “不许想他!”慕容策厉声大喝。 酒儿受到惊吓,手指一松。玉镯失控地飞出去,摔到地上,分成两段。她傻了眼。“鬼叫什么,都给摔碎了!” 虽理亏,还是狡辩三分。“你自己笨手笨脚,还来怨别人。” 第104章情孚意合 酒儿舔着断截面,企图黏合成原来样子。 口水也能当成胶来用?按说已经习惯她的古灵精怪,但慕容策还被逗笑。 “沐哥哥,什么时候教我骑马啊?”酒儿又尝试着到火盆里烧玉镯。 虽然觉得女孩子没必要学骑马,但是不允她,又怕她瞎琢磨,伤到自己。闹事骑马,她真是能想得出来。慕容策将碎了的玉镯拿过来,包裹起来收好。“你想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就现在吧!” 三日一早朝,中间有两天空闲,又逢狩猎,准备出行还多出一日休朝。京郊,王府有处宅院,正好去那儿小住。宅院的周围有开阔地,正好适宜骑射。如果骑射,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抱在一起。这么一想,慕容策爽快地答应。 车马都是现成的,说出发就出发。一路上,头抵着头,相互依偎,始终没有分开。贺澜茂望着情孚意合的两人,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是怀疑和担心,而是在嫉妒。火炉添加新炭,噼噼啪啪地跳着火星,温暖慢慢地扩散。 这一次,酒儿认真起来,有板有眼地学起骑射。慕容策比她还要认真,不放过任何不规范的细节。酒儿有轻功底子,又有些小机灵,很快就学出模样来。短短几日,他们都在京郊附近骑马,练习射箭。初冬萧瑟,心头却漾着春暖。无论是贴在娇躯的身后纵横驰骋,还是握紧着小手瞄准靶心,都是那么惬心和恬适。多少年过去,慕容策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当时风儿的味道,夕阳的霞光,飘扬起来的发丝轻轻抚弄着他的脸。他们的笑声交融在一起,惊起的鸟儿急急地飞到前方,似乎是在为马儿带着路。 因为有酒儿,即使是平淡无奇的事情,做起来亦是趣味无穷,意犹未尽。采集果子,去掉核,煮烂,做成果子酱,封存在地窖土里。美味需要时间的磨砺和耐心的等待。酒儿偏偏没有耐心,每天早起都要跑到屋檐下面,望上一阵子悬在半空的腊肉;踮起脚,举起袖子扇着风,大概是想帮着腊肉快些风干。慕容策失笑,越发觉得小女孩的可爱,越发地喜爱这样的她。其实,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会喜欢。 贺澜茂寻思着整治一番。所以,酒儿张罗玩骰子的时候,他就提议谁输谁脱衣服,输一次脱一件,赢方可以选择自己穿一件,还是输方脱一件,谁先脱光谁跳水缸,还要绕着宅院墙跑一圈。酒儿答应得干脆,兴致勃勃。骰蛊摇得阵阵作响,最后落定。慕容策按住,强调酒儿输了,由小福代替脱衣服。酒儿很是不领情,拨开大手,迫不及待地掀开骰蛊。整晚,得意的笑容一直挂在女孩的脸上。两个男人忙着穿衣和脱衣,小福看着热闹。最终,贺澜茂输得精光,剩下一条裘裤保留着可怜的颜面,只得认输。他和他完全不知,酒儿是赌场的常客,掷骰子的个中高手。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贺澜茂懊悔,不肯跳水缸,被酒儿泼了一身冷水,还被小福言语相讥,无奈硬着头皮绕着院墙跑。酒儿飞身上墙,跟着跑,主要是为监督。贺澜茂数次在中间作梗,棒打鸳鸯。慕容策想着小以惩戒,默不作声,由着胡闹;直到人跑回来,才故意训斥小福几句。 焦龙池,热水早已注满,里面还添加生姜,即可洗掉汗臭,又能褪去寒气。贺澜茂恼火,想着找回颜面,有意猛地勾脚将对面的男人带进水里。慕容策自小最怕水,冷不防跌入水里,一定是恐慌得呛到水。这些只是幻想,实际上没有慌张,也没有手忙脚乱。慕容策憋口气,稳稳地浮到水面,甚至身体还飘起来。浮出的瞬间,嘴边还吐出成串的气泡。 贺澜茂讶异地望着,端王竟然学会游水。 皇陵的三年,慕容策不但学会游水,还学会许多事情,悟出许多情理。既然会水,怎么还险些溺水在凤栖苑的荷花池?贺澜茂忍不住去问。那日船沉,如果不是靴子卡住,人绝无危险。池塘边满是杂乱无序的脚印,细致观望,就会发现脚印深浅不一。慕容策判断加害自己的人很可能跛脚,而知道自己学会游水的人只有小福。三次遇险,天度山,鬼节放河灯和凤栖苑,皆是在水边。各方行凶的人有着惊人的默契,刻意地寻找着软肋,妄图增加胜算。慕容策没有回答,头枕住边沿,看不出是昏睡,还是在冥想,至少在一刻,不想理会。刚才的贺澜茂竟然拉扯着酒儿一起沐浴。真不知道居心何在?热气腾腾的毛巾敷在脸上,毛孔迅速扩张。整个人感觉到舒展的适意,四肢张开,摆出放松的姿态。 这时,小福轻手轻脚地走来,落下茶盘,分别斟满两只茶碗。除了茶叶的馥郁,还有水果的清香。“那个丛酒就那么好?”贺澜茂靠过来,并排躺着,调侃到。“王爷真是喜欢,不如我去找几个听话的来?”通过长久以来的观察,二人没有实质的肌肤相亲。显然,慕容策乐而不淫,颇有君子的风度。虽有情,止乎于礼,不止于礼,止乎于心。这样的风度要么是不在乎,要么是太在乎。 “她不姓丛。” 贺澜茂喝着茶水。“那姓什么?” “本王好像是让你去查,你却反过来问本王?”慕容策没好气地说,扯掉毛巾吩咐着小福:“这里不需要你,去隔壁照应一眼!”酒儿正在隔壁沐浴,没有人把守门自然不稳妥。 一会儿,小福慌里慌张跑来。“王爷,隔壁的门在里边落锁,怎么也叫不应?” 水温过高,人有可能昏厥。最怕的是不经意睡着,再滑入池里溺水。慕容策抓起衣服就朝隔壁走。 贺澜茂跟着坐起来。“那你还不进去看一看?跑过来不是耽搁时间吗?” 小福压住贺澜茂已然露出水面的肩膀。“还是王爷一个人去看看?” 第105章不虚此行 隔壁的门被强行打开。酒儿果然是睡着了,衣装还算整齐。人趴在矮脚方桌上面,身体呈现成弓状。初学骑马,不知放松,不晓顺应,最伤腰力。慕容策望着女孩的睡姿,便可以想象到她浑身酸痛。小福取来被子,听见传唤才跑进去,将人裹起来送回后屋的卧房;又按照主子的意思,找来口风紧的嬷嬷给酒儿涂抹药膏。 一番折腾,才算定当下来。慕容策有点伤风,连续打着嚏喷。宅院原是归属许家。早年宫中有瘟疫,许太妃染上病。那时,慕容策年纪尚幼小,被带出宫,住在宅院里数月。当时照顾他的人就是眼前的嬷嬷。后来,许太妃没事,慕容策也安好。宅院被冠以福地的名号,许家献给许太妃。老嬷嬷有些年纪,身体还算硬朗,一眼便认出端王,反复摸着他的脸。 小福离开的空隙,贺澜茂直接闯进去。“王爷身体不适,还是不要去狩猎了?” 慕容策急忙落下帷幔,遮掩住女孩的睡容。“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出去!” “王爷在紧张什么?我们三个人不是都睡过一个床,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说的是事实,但却是不该说出口的话。 “刚才的话,本王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慕容策狠狠地瞪了一眼。 贺澜茂一头雾水,抛给小福询问的目光。小福走进来,手里捧着暖炉。暖炉包着布,被揣进被子里,可以暖着脚。慕容策掖好被角才转身出来。 门边上,小福低声说话。“掉脑袋的话,公子今后不好再乱讲?” 酒儿早晚是王妃,胆敢说和王妃睡在一起,岂不是大不敬。 听完解释,贺澜茂更加迷糊。“什么意思?” “以后,公子自然会明……”小福望见屏风后面闪现的人影,收住话音。 慕容策仿佛刚刚生产后的母亲,凝望着襁褓里的娇儿,不愿离开一步。他不禁想起丛氏唱过的摇篮曲,很自然地哼出来。“小懒猫猫,喔喔喵喵,小脏猪猪,喔喔哼哼,小乖妞妞……小乖妞妞,喔喔呼呼……” 贺澜茂算是看透了,只要有酒儿在,端王就没有任何的心思。所以,酒儿睡熟后才是他们商议事情的时间。门外的他在徘徊,无奈听着重重叠叠的曲调。 终是灯火暗了暗,等的人走出来。他缓步跟在身后。 他们一路来到正厅。 慕容策坐定,问:“关于狩猎,皇宫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既然决定去狩猎,就需要有所准备,有所防范。 “长乐宫最近备了曼陀罗,还有番木鳖。” 即使是痛下杀手,也没有必要使用两种毒药,实在是解释不通。除非宗太后不止要害他一个人。慕容策冥想,还有什么人如他一般不好明里捏造罪名,只能暗中动手脚? 茶碗徘徊于唇边,两人的心思早不在黑白棋子间。 一盘棋没下完,慕容策便扔掉棋子,朝着内寝走。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毕竟,他已经知道酒儿是女孩,继续同床共枕,有所亵渎。人坐回原处,眼神却在游离。 贺澜茂以为自己碍了事,告辞去歇息。 孤枕难眠。 慕容策躺在床榻上,隐隐等着幔帐被开启,那个娇小的身躯钻进来,睡在他的身旁。但是那一夜,她没有来。 第二天启程回京城。 送行的奴才里有一个人摇动着肩膀走路,似有腿疾,在人群里很是显眼。 慕容策问:“那个人是谁?” 小福答:“叫什么名字真说不准了,王府里的人都喊他李瘸子。” “他天生就有腿疾吗?” “王爷不记得他了?元家出事那年,他无故嬉笑,受到责罚才跛了腿。”其实还有好些关于李瘸子的话,小福没敢细说。当年,李瘸子不但跛了腿,好不容易定下的一门亲事也被退了婚。家里唯一的亲人,祖母为他哭瞎眼睛,不久便离开人世。 慕容策回过头,又望了眼李瘸子。“他一直在这里的宅院做事吗?” “也没做什么事情,无非是跑跑腿的活儿,就是把庄上种的蔬菜瓜果送到王府,年节送些自酿的酒,腌制的吃食。一年的工钱半年的辛苦。”言外之意,王府养闲人。 “腿都这样,怎么还做跑腿的事儿?” “这些都是田管家的安排。”言外之意,田岱执掌不善。 慕容策朝着马车走,继续问着话。“他可还有亲近的人?” “家里是没有什么人了,也没见到和谁交好?他不爱说话,王府里的好多新人都以为他是哑巴。” 凤栖苑的许嬷嬷最爱喝米酒。庄子上正好酿制米酒。李瘸子借着送米酒的由头,很可能有机会进到凤栖苑。荷花塘边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明显是跛脚之人留下来的。慕容策几乎可以确定,李瘸子就是在船上做手脚的人。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同伙,有没有幕后主使。 上马车前,慕容策附耳低语。“找个人盯着他。盯紧了。” 小福应声跑回宅院,去做布置。 并排而行的贺澜茂不禁问:“王爷,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意欲谋害本王。”嘴唇几乎没有开启,声音尤其低沉。来此原是寻找心灵的安逸,让疲惫停歇,远离纷乱的尘世。不曾想,净土难寻,阴谋无处不在。 慕容策透过窗子,心中感慨,主子无意断掉奴才一条腿,奴才就处心积虑要主子的命;望着一颠一跛的背影,又心生怜悯,如果只是私怨,那么罪不至死,或许可饶其性命。 贺澜茂忽觉不虚此行,还想提问,奈何酒儿掀开布帘。 “你们坐马车吧,我要骑着马回京城。”初学骑马难免是乐此不疲。 慕容策担心她意外摔伤,跟着一起骑马,走在最前边。华美的披风在护卫的队伍中着实惹眼。如果有异常发生,乘坐马车尚有遮挡,难以一击即中。 贺澜茂心发慌,命令身边护卫与慕容策交换披风,才正式出发。 起初,二人率先,走出一段路,渐渐落在后边。毕竟,酒儿还是不够娴熟。初冬的天气,周身冒着汗水,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疼痛。起了水泡的双手根本经不起缰绳的摩擦,破掉皮肉流着血。慕容策勒住两匹马,为她包扎手,眼光里脉脉含情。酒儿东张西望,唯独没去望身边的男人。“沐哥哥,上面的树好奇怪?怎么都是秃的?” 慕容策抬头顺着手指方向不远处的山崖的边的树被人砍去枝丫,而路边上的树完好无损。如果是砍柴,为何舍近求远,舍易求难?除非砍柴的人原本就在上面。如果上面真有人,绝对不是为了砍柴。居高临下,没有枝丫遮挡视线,利于伏击。 第106章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们翻身下马,刚躲进路旁树丛,高处就射下来箭,铺天盖地,马车顷刻成蜂窝。前方,王府的马队乱起来,受到袭击,随即传来厮杀声。 “待在这里,不喊你,不要出来。”慕容策抽出宝剑,朝着上边爬。 身后,酒儿一把拉住他的小腿。“不要去,那些人就是来杀沐哥哥的,跑出去还不是去送死,不如在这里躲一躲?”她将男人扯了回来,随手抓起两把东西,涂抹在两个人的脸上。 躲藏也算是个好法子。刺客见不到目标,自然会撤离。 他们牵着手,并肩靠在斜坡上。四周有烂果子,有枯叶,还有烂泥巴,几样东西混在一起,形状看起来有点奇怪。 “我们还是躺在这里装死吧……”眼睛刚闭上,又立刻睁开来。“不如把沐哥哥埋起来?这样那些坏人就找不到了。”酒儿玩心大起,真的将他一点点埋起来。 慕容策用鼻息吹开脸面的树叶,手紧握着剑柄,耳朵警惕着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应战。 厮杀声越来越清楚,箭雨时不时落在他们的身旁。酒儿紧张得仰面,瞪大眼睛,身子微微发着抖,声音也在抖。“别怕,有酒儿在,没有人能伤到沐哥哥的。” 慕容策单臂将她搂进怀里。“这句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东西说,永远是由本王来说……你永远是本王的,知道不知道?” “怎么我就是你的了,我又不是沐哥哥生的?”酒儿忙着挣脱身体。 在她心里,她属于母亲。母亲给她生命,安排她的人生。虽不情愿困在端王府一辈子,为了母亲,她愿意忍耐,但是,现在的她无法忍耐,也不愿再忍耐。明天就是皇家狩猎的日子,她要想法子混进去。 大手扳过失去心神的脸。满面污渍,头发凌乱。小脸转向他,眼睛却盯着旁处。他不高兴了。“酒儿,望着本王?” “望着你?谁来望着上面?一会儿刀砍到脑袋,我们还不知道呢?” 只有眼睛吗,不是还有耳朵?慕容策也不去驳她,只是问:“你打算怎么保护本王?”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的唇已亲下去。饱受整夜的等待和没有着落的思念在灼热间宣泄,身下的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去响应。这算什么?骄傲的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急于寻求答案。“酒儿,你说喜欢我,就现在!” “如果沐哥哥明天带我去狩猎,我就喜欢。” 竟然拿着他们间的感情做交易。明天凶险得很,自身都难保,怎能带着她涉险。慕容策翻到旁边。如果可以,他一刻也不想与她分离,但明天不可以。“除了明天,哪天都好。” “可是,我就想明天,怎么办?”小脸伏在他的胸前,一双眼睛清澈晶莹。 他凝望着执念的女孩,只当她是贪玩。“你怎么总是长不大?” “我长了,个子长了!”酒儿躺直身体,比照着男人的肩膀和嘴唇。“原来到这里,现在长高了,到你的牙。” 半空飘来残叶,枯黄的,深褐色的。他们一起抬头去望。贺家护卫摸上山去。 “沐哥哥,怎么有这么多人想要杀死你?你是不是做了很多坏事情?” “不是因为坏,而是因为他们不想本王做好人。” “沐哥哥不要做坏人,不要和端王一样,那酒儿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酒儿是说……喜欢我吗?”慕容策凑近她的唇。 “以后不要再舔嘴了,我都已经学会了,不需要沐哥哥再教我了。”酒儿撅起被胡子茬刺痛的嘴唇,拿手掌扇着风。 “是怕你忘记了……我喜欢你……”慕容策轻抚着娇柔的小脸,还想亲她。 酒儿把手指插进男人的鼻孔做以阻挡。“还来?说一次就可以了,都知道了,也记住了。还一次次地说,烦不烦人?” 身在福中不知福。王府里的女人要是能听见男人的表白,还不知道要欢喜到疯癫。 慕容策拨开她的小手,提了提剑。“一会儿要是有人杀过来,你就飞到树上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声,更不要跳下来!知道吗?听懂没有,酒儿?”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眼神都沁着温情。 忽然,头顶落下飞石,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酒儿陡然坐直身子,紧紧抱住男人的头,一声哀嚎大放出来。“王爷啊,你怎么就这么死了!” 来人不是刺客,是贺澜茂。一听哭丧声,手里的剑坠落,砸到石头上,发出撞击的火花。贺澜茂双腿发软,直接跌倒,滚下山坡。 那边,酒儿痛苦样,擤了一把鼻涕抹在男人的衣襟,伏着身轻声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和我抢东西了,真是太好了!” 慕容策有些装不下去,欲要坐立起身子,不想被她强行压制住。 贺澜茂当真了,跪到地上,扶住胸口,一口鲜血吐出来。“小策!你回来!”小策是儿时玩伴间的称呼。山,似乎跟着他的呼唤发出震颤。 鲜血染红前襟。 酒儿好奇地探过头去望他垂下去的脸。 “全都是你,否则王爷不会有事!”贺澜茂猛地抬起头,随手抄起身侧的宝剑。 剑纹丝不动,被躺着的人稳稳地攥在手里。“如果没有她,本王恐怕早就万箭穿心了,包括你是。”终于,慕容策睁开眼睛,抬起手臂,剑柄扫出去。“无论本王是生是死,你都不可以动她!” 贺澜茂发愣,没来得及躲闪,伤到半边脸。紧接着一阵惊喜,再也无暇顾及疼痛,扑上去来一个纵情放肆的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脊背,激动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马车焚烧殆尽,只剩下一对轮子。看来不是万箭穿心,而是尸骨无存,如果有谁坐在车里。护卫伤亡过半,庆幸许丘在暗中安排人,关键时候出手相助。一行人不敢长时间逗留,匆忙赶回京城。 “如果小策真的不在了,茂儿要照顾好酒儿,一辈子都要对她好,算是小策求茂儿了。” 即使生命不在,还要努力去呵护,曾经高傲的端王如此卑躬屈膝,只为了一个人,一份情。情深至此?贺澜茂难以理解。 需要托付的人何止一个,需要托付的事情何止一桩,可是慕容策只想到了酒儿,她是今生今世最难以放下,放心不下的一个人。 明日必定惊险无比,提前交代后事太不吉利。贺澜茂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第107章京城流民 刚进城门,许丘便迎上来,寒暄问候一番,切入正题。近期京城出现不少流民,有乞讨为生者,有行骗偷盗者,还有寻衅滋事者,治安甚为不好。昨日,有名行恶的人被京兆尹捉到,自称认识端王。贺澜茂挪揄着,端王最近和贼人特别有缘分。慕容策问是否有凭证之物,虽然得到是否定的答案,还是决定走一趟京兆尹的监牢。 监牢里昏暗潮湿,还弥漫着腥臊味。里面过半是流民,挤挤插插。许丘强调,大理寺的监牢同样满是流民。慕容策有些震惊。狱卒将人带出来。那人年纪十七八岁,衣衫单薄,破烂不堪。少年面色灰暗,两腮塌陷,双眼却是炯炯。中央已设下桌案,慕容策端坐在后面。“本王好像不认识你?” “草民也不认识端王,但是爹爹见过王爷,说王爷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如果没有王爷给的银子,草民的幼弟就被爹爹活埋了!” “你叫什么?” “蒙金。” “天子脚下,礼仪不可废,你们为何寻衅滋事,当街殴斗?” “回王爷,草民家中贫穷,但也不做恶事,只是肚子太饿,去过端王府没有找到王爷,后来听说许大人是王爷的表亲,想一想也不是坏人,就带着弟弟,乡亲们故意打斗,进到牢里讨口饭吃,保留一条贱命为王爷卖命!为渭西百姓鸣冤!” 慕容策说:“据本王所知,朝廷已是拨款到渭西,虽不充裕,但过冬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们何以流落到京城?”他意识到许丘引他来,不是为了认人,而是解决棘手的问题。显然,朝廷的赈灾款没有到应该的地方去,有人在徇私枉法。 “赈灾的银子和东西,一到渭西,就被施太守运进自家的宅院,银子花在哪里,东西给了谁,只有鬼知道。舍粥的棚子都是有,一碗粥都看到几粒米,想着喝一口暖暖身子都不成,冰冰的凉!草民原来也不想来打搅王爷,只听说北戎有仗打,就和村子里的少壮赶来,想着报名从军,既报效朝廷,又能吃上饱饭!可是,那个施太守围住关隘,捉拿我们,在路上耽搁时日,来到京城,北征的军队已是走了,所以……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请王爷救救我们!”蒙金抬起头,拱起手。 徇私枉法的是施宏。施宏是七夫人施瑜的父亲,施瑢则是她的堂弟。“蒙金,你可能还不知道,施太守也是本王的亲戚,你就不怕本王治你得罪吗?”慕容策探出半个身子,谛视着下边的人。 蒙金昂首,直视。“除非王爷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或者端王和那施太守一样黑掉了心肝!” “放肆!王爷岂是你等所能谈说的!”许丘一边呵斥蒙金,一边观察着突然变得沉默的端王。 慕容策的脑海里出现一连串的词语,春旱,徇私枉法,民变。如果参奏施宏,恐怕惹得皇上不悦,兄弟难睦,此时的宗太后又是虎视眈眈。万万不能参奏施宏,否则腹背受敌。宗家和严家肯定早就知道施宏的所作所为,但都保持沉默,态度已是明显。全尚茽同他一样似乎也不大合适出面。明里不行,就只有暗中进行。“许大人,这个人本王带走了!” “王爷,还有我的二弟和乡亲们?他们不走,我也不能走!” “本王京郊有一块地,你们可愿意耕种?”话音刚落,呼声一片。“那就一并跟着走,本王为你们做担保!” 许丘跟在左右,婉言着。“王爷,你现在带走他们,免不了过几日牢房又装满流民?” 治标不治本。慕容策自然明白,只是想到的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还有当下流民的数量还远不及让君王畏惧,让宗太后做决定。“城门不得刻意阻拦流民进入,城里不得驱赶,除去大凶大恶者,不得随意拒捕。另外,悄悄找人设几处舍粥点,搭建些能落脚的窝棚,发放冬衣!银子不够,找本王!” 蒙金率众跪地磕头,喊声震耳。起初有喊王爷的,有喊菩萨的,最后异口同声地喊着:“菩萨王爷!” 贺澜茂大概清点人头,多达五十余人,不免生出担心。“王爷,这些人中间难免鱼目混珠,不好都安排在一处,如果再闹事来恐怕不好,还是交给我来安置?” “蒙氏兄弟留在王府,其他人你做主!” “蒙金目含凶光,身带煞气,王爷还是不要把他留在府中为好?” 慕容策坚定自己的决策,不容置疑。“不必多言!”渭西到京城千里之遥,蒙金率众而来,途中的艰辛必然非同寻常。除去艰辛,还有他的胆识,他的毅力都是非同寻常。虽难以驾驭,稍加调教,说不一定是不世之材。 回王府的路上,时不时就能遇见三五流民。流民集中的地方必有施粥的铺子。铺子共计四处,三处是郜家,一处是,剩下最大的一处说不好是谁家,大概是许丘的安排,宗家的资助。宗韵站在现场,发号施令。流民众多,难免有些混乱。方卓带着奴婢维持着秩序。慕容策还在人群里看见了正在盛粥的酒儿。她不是说回宗府,怎么跑到这里?真是哪里有热闹,哪里有她!走出去好远,骑在马上的他还拼命扭转着头,望着雾气后边的那张可爱的小脸。一股甜蜜泛起,心有波澜,久久未平静。 第108章端王万岁 端王府的大门前,聚集着三辆马车和一顶轿撵。轿撵来自于宫中,看来不是有圣旨来就是有懿旨到。慕容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府院,来到会客的正厅。礼公公宣读懿旨:赐先皇御弓,以期明日皇猎,端王可夺魁首。宗太后用意太过明显,端王必须参加皇猎;皇猎中,端王必须没命。心里明知道,也还要接旨。 礼公公离开后,等待的人纷纷露面,宗凡,施瑢和全尚茽。不用问,施瑢是来找方卓。慕容策告知,方卓和许夫人宗韵在一起,去施粥铺子找人。宗凡也是来找人,几日不见酒儿,皇猎在即,一去数日,难免担心,来王府探问。先前的回答被重复一遍,附加一句,酒儿这几日都在京郊。 慕容策传唤来蒙金,命他去最大的施粥铺子,将渭西的灾情,将民不聊生的情形,将施宏贪污赈灾银子的事情统统当着施瑢的面完完整整说一遍,一定要大声说,且让所有都相信。如果施瑢能够在君王面前说上一句话,那要比旁人说上一万句都要管用。这些还不够。贺澜茂领命去布置流民,明日出现在圣驾出行的路上。 全尚茽登门拜访,正是因为流民之患,听见端王已有良策,心感宽慰,悄然不告而别。 空闲下来,慕容策发现手边少了碗解渴解乏的茶水,注意到身边少了人。问过,他才知道小福穿了他的披风,被刺客射成重伤。小福为了确保主子的安全,一直穿着那件披风,坚持到城门方掉下马。而那个与端王交换披风的护卫早已丧命。小福害怕刺客继续寻找端王,才穿上披风转移注意力。 伏轩院聚着撮人,许太妃,严绣,陈嬷嬷,还有田公公。老宅变成柳府,田公公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就回到王府。他们围着昏迷不醒的小福,叹息抹泪。“小福,赶紧去找大夫!”慕容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方才改口。“管家,快去!”胸口里的那支箭离心太近,来了几拨大夫都不敢下手。 这边,端王府里乱成一团,施粥棚子那里同样焦头烂额。蒙金如实叙述渭西灾情,揭露施宏的贪婪。施瑢不明情势,站出来辩解,犯了众怒。蒙金煽动起流民,将人打成重伤。许丘赶到时,蒙金已被大理寺的官兵带走。即使京兆尹能够及时,也是带不走人。寻衅滋事远比殴打朝廷命官要复杂,远不是京兆尹所能管辖的范畴。流民势众,蜂拥而至,将宗凡在内的大理寺官兵团团围住。酒儿一看急了,飞上棚顶,金鸡独立,朝下面扔着馍馍。“放开我大哥,你们喝着我们家的粥,吃着我们家的馍馍,还要打我大哥!打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坏人!我讨厌你们!” 流民听见这番话,渐渐闪出条路。蒙金走在当中,走一路喊一路。“各位乡亲们不要害怕,现在有菩萨王爷为我们做主!我们的渭西有救了!端王万岁!”宗凡忙命人堵住蒙金的嘴,但是无法控制流民的齐声高呼。“端王万岁”的呼叫声震撼着京城的街头巷尾。 贺澜茂急急来到王府禀告,蒙金过激的言行。王爷是千岁,君王才是万岁。只有四个字,却可以定下谋逆大罪。许太妃没等把话听完整,已是抖如筛糠,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过去。与此同时,小福身上的箭刚被取出来,流血不止。慌乱的尖叫充斥整个房间。慕容策来到安静处,听完事情始末,简单部署。“天黑了,再让蒙泰带着人去大理寺门口闹!”蒙泰是蒙金的弟弟。 “王爷,蒙金怕是难成事?还是换做我们的自己人去探监送饭吧?”贺澜茂想到丢卒保帅,没有蒙金在,就是死无对证。大理寺拿不到口供,君王想要问罪没有证据,端王自然平安。 只要把话带到,便万事大吉。慕容策听出话音。“你不要打歪主意!蒙金不能有事!”当时,宗凡能够想到堵住嘴,说明没有动杀心,甚至在悄悄地维护着他,这个间不容发的端王。换种说法,不见得是真心的维护,无非让他苟活一夜。宗凡明晰,皇猎的目标不是野兽,而是他,端王。离开三年,朝堂大变,事在情理之中。谁能想到?离开三天,京城也能出这么大事件。 小福的血终于止住,却还是不省人事。许太妃醒来。慕容策跪在母亲身前,聆听教训。教训后,许太后非得让面向先皇的弓盟誓对当今君王绝无二心。 慕容策对着弓跪拜。“谨尊先皇训导,民富国强,众安道泰。如君王与吾同心同德,本王便绝无异心!” “如不然,策儿还要如何?”许太妃已是想到结果,依旧执着逼问。 如不然,势必要完成父亲的夙愿!慕容策没有继续说完,只是风一样离开。外屋的夫人们一时呆住,望见男人走过来,都傻傻地站着,忘记行礼,也忘记让出道路。男人穿越过她们,急速转身凝望。“你们且都安分些,照顾好母妃!”夫人受到训诫,纷纷跪身回应,心头掀起波涛。她们的男人终日在外边游荡,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还不如是去寻欢作乐,至少大家没有性命之忧。而男人说的安分,别意是,谁敢背叛男人,便没有命可以活。严绣和方月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忐忑。严家和方家都是端王的政敌,男人的话是针对她们两个人讲的。 剩下的姩儿独自突兀地站着。慕容策朝着她招了招手。“姩儿,来!”姩儿的神情已不似以往胆怯,但还是扯住母亲的衣襟才敢挪步到跟前。 109章成何体统 月亮爬上树梢,风携凉意。慕容策牵着女儿的手朝前走。一长一短的影子在院子里缓缓移动着,穿越疏影,翻过门槛,渐渐远去。 元彤发出感想。“别说我们的姩儿看着还真像个公主!” 柳玫说:“八妹妹,这样的话可不好乱说。” 元彤不以为然。“我只是说像也没说是,你们在怕什么?” 严绣满不在乎地说:“就算真的是公主,又有什么可怕的?看把你们吓的!” “二夫人,你这话说的,可是把三姐姐的清白给污了。”贺澜姿故意说。 “五夫人?谁不知道,你哥哥成天和王爷混在一起,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是你们贺家挑唆的王爷,还在我们姐妹面前装什么正经?”严绣反唇相稽,边说边用手戳着对方的肩膀。“王爷是我们的男人,他想做什么,我严绣都会豁出命来陪着,谁怕,就站到后面去……” “行了,都是姐妹,还是都少说一句吧,不要伤了和气。”方月拉开对峙的双方,指了指内屋,暗示着莫要叨扰许太妃的安歇。 一番试探出乎意料。慕容策并没走得太远,绕着院门口的大树散步。所以,院子里的对话听得清楚。他没想到公然支持自己的人是严绣,而不是向来贴心的贺澜姿。可惜,方月没有态度,只是劝和而已。方家的态度对端王来说至关重要。 “成何体统?王爷明日就皇猎,你们都没有事情可做了吗?”许太妃在陈嬷嬷的搀扶下,半边身子依着门框。“三夫人,你这就去伏轩院,帮着整理行装。” “照顾好郡主。”慕容策将姩儿送到柳玫手里,说:“还是让二夫人去收拾行装,顺便照顾一眼小福。”话说得婉转,意思很明了。 严绣貌似被贬去侍候奴婢,实则是得到男人的新宠。 众人望向面色难堪的贺澜姿。从前,五夫人只是不入许太妃的眼,今夜又失去端王的宠。相反,严绣却是两边得好。严绣欢喜着随男人离开。 许太妃却阴沉起脸来。 母子总是貌合心离。看来,谁想要两边讨好还是难乎其难。一瞬间的羡慕和嫉妒随之递减。得不得男人宠是一时的痛快,但不得许太妃宠的日子可不好过。贺澜姿就是例子,男人在时,许太妃勉强说得过去,有时候还很热情。不在时,冷言冷语,使唤着端茶倒水,分发东西都是最后挑选,或者根本没得挑选,一点分不到是常有的事。这些还不包括其他夫人的排挤。 剩下的几位自我安慰着。说来说去,柳玫才是常青树,仰仗着有郡主在,凡事不用去争,自然没人敢怠慢。想到这里,今夜的严绣注定被其他女人所怨恨。 大理寺门前。 高墙耸立,门庭肃穆。把门的威严站立,面无表情,身带着股煞气。 流民探视的请求遭到拒绝。蒙泰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想要冲进去。宗凡早下死令,将人拦在门外。 酒儿不小心交杂中间,也被拦在外边。 宗韵是一品夫人,又是廷尉大人的妹妹,自然没人阻拦,顺利进到铁门里。 酒儿很不服气,同样是妹妹,却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而且很难过,她发现自己并不是大哥最疼爱的一个妹妹。能不能去皇猎变得不重要,眼下的她急于当面去质问。硬闯不成,翻墙而入。她被捆绑起来,押向地牢。 直到宗韵出来,方卓才说出内情。宗韵急忙掉头回去。 宗凡一听到,酒儿在牢房,慌忙赶过去。 牢房阴暗,泛着腐酸和恶臭的味道。越是深入,越是窒息。 即使这样,酒儿也还是不着急离开。“我不出去,今晚,我就住在这里。” 宗凡哄着她。“酒儿乖,这儿哪里能住人?” “你个大骗子,你说过最喜欢我的大哥,可是,你最喜欢的是……”酒儿怨愤地望向宗韵。“别人?根本都不是我!” 宗凡了解,不同于平常人的妒心,幼妹只是自小缺乏安全感,骨子里惧怕孤独和遗弃。“谁说的?大哥当然最喜欢你?” 酒儿一把抱住栅栏,执拗地说:“别想再骗我,她都可以随便进宗府,还可以随便进到……这里是哪里啊?” 宗凡微笑着回答她。“大理寺。” 声量继续高起来。“她还可以随便进到大哥当差的大理寺,为什么我都不可以?还说最喜欢我?根本都不是!” 宗凡吩咐着手下人。“今后,你们见到她就像见到宗家八小姐一样。” 酒儿依然不满意。“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她不是别人,不是你的姐姐吗?” 一直听着、还不知道酒儿的真实身份的宗韵也不高兴了。“我为什么是姐姐?你愿意当哥哥,当你的。我可不想随便做别人的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还想和我比?” “是不是哥哥,还是姐姐,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别在这里给我添乱。”这会儿子也不好当众说穿了酒儿的身份。 “费什么话,拉她出去就是!”宗韵冲进来,发狠拉扯着酒儿的衣领,硬是拖着人与栅栏分离。 那边,披着头发的酒儿被扯得疼了,低头望着脱落布条的手掌渗着血。“什么姐姐?我恨你,等爹爹回来,我要告诉爹爹,你欺负我,让爹爹打你!”她重新搂住栅栏,耍起性子来。 宗凡也去拉了拉她,又害怕弄疼了她,故意扳起面孔。“宗韵,你还不过来道歉?” “三哥,你昏了头了吗,让我给她道歉?我是主子,她是奴才。” 酒儿喊着。“我才不要道歉,我要大哥打她!使劲地打!” 远远站着的狱卒望着他们,偷偷地笑了。 宗凡气得直转圈子。“你不是一直想当姐姐吗?一直吵吵想见?现在,她就交给你了。”说完,人退到后边。 宗韵呆了呆,扑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望了一番。“原来你就是小九妹啊?你还真是个小傻子,我们三人是一个爹生的,可是我和三哥还是一个娘生的,要说挨打,挨打的也是你!”说到这里,她不怀好意地捏着栅栏旁的脸颊。 酒儿狠狠地咬上一口,不松开。宗韵疼得嗷嗷叫唤,本能地伸手去拉扯头发,实在没有当姐姐的样子。 第110章皇猎前夜 宗凡好不容易将两个妹妹分开来,蹲下身子来,耐着性子说话。“大哥给你道歉还不行吗?酒儿听话,和大哥回家?” 眼珠转了一大圈。酒儿开出条件。“我明天要和大哥一起去打猎?” 宗凡是一口回绝。明日,宗太后要杀端王,酒儿不可以在场。虽然她仇恨端王,但却对沐哥哥的情意不同一般。而且,瞒住酒儿就等于瞒住元秾。 听到拒绝,酒儿瘪起嘴来。 “他不行,我行!你叫声姐姐,我就带着你去?”宗韵对着幼妹充满好奇。 小女孩也不是好糊弄的。“你带我去了,我再叫!” 宗韵马上一副成交的表情。宗凡却是满脸无奈。“韵儿,我告诉你,不可以带她去。” “宗韵,你不是在骗我的吧?”酒儿心里盘算着,还是找方卓一起去比较靠谱。宗韵意味深长地笑。酒儿走到石阶上,眼看着都出了牢房,又跑回来。“大哥,你最喜欢我的是不是?不是那个宗韵对不对?” 迭声应答,头似捣米般点着。人走远,宗凡放低腰,从地上拾起包裹伤口的绢帕。绢帕属于端王。心里隐约希望着明天端王不要出现在猎场。 京城里,贺澜茂转悠许久,终于在大理寺门口截住方卓。方卓坐在许家的马车里,等待着宗韵出来。事情紧急,刻不待时。贺澜茂干脆扯起谎,将人骗上马车。“方姑娘,四夫人见不到你正着急。天晚了,王爷差遣我来接你回王府!” “是王爷叫你来接我的?”方卓显得过分激动,主动换掉马车,坐下来。 贺家的马车没有调头,走出巷口没有转弯。方卓不去望窗子,也知道路线不对。“这条路不是回王府的路啊?你什么意思?”宝剑架在彼方的脖子上。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倚靠过来,压得贺澜茂透不气来。“方姑娘,是王爷吩咐我做的!”这么做即是缓兵之计,也是权宜之计。“施一碗粥可以救几个人?” 一碗稀粥打发小孩子都勉强,别说壮汉。方卓好像感觉受到讽刺。“勉强一个人吧。” “但是,如果方姑娘愿意做一件事,可以救整个渭西的百姓,就不知道愿不愿意做?” “说说看?” “去见施瑢!” 走一趟施府岂不是自投罗网,有去无回。傻瓜才会上当!方卓一下子便急了。“贺澜茂,我,方卓也是老江湖了,敢骗我,你活得不腻烦了?”宝剑被抖落开,露出利刃,又疾速落回鞘。 贺澜茂吓出身冷汗,一把捉住欲要离开的。整个人栽进男人的怀里,两张脸意外地贴在一起。方卓一个挣扎,两张唇结实地碰在一起。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到无辜的脸上。贺澜茂疼得咧着嘴,擦掉鼻子流下的鼻血。“如果今晚不去施府,你明天也不要去施粥!那样太虚伪!” 虽然武功在身,但力气终究还是抵不过男人。方卓大声吼着。“放手啊!” 手粗糙得像树皮,哪个男人愿意牵?要不是害怕再挨打,谁愿意摸树皮?贺澜茂满脸不屑。那德行好像占了她多大便宜?他还觉得吃了好大的亏呢!如果不是端王交代的差事,恨不得当场教训一顿。为了完成差事,他还是忍住了。 “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去见施瑢,不会是合伙骗婚吧?” 贺澜茂心里暗想,母老虎似的女人,有人愿意娶就不错了,也就施瑢那个缺心眼死心眼地追着不放。“施瑢现在半死不活,他就是有心也无力!说不定,这会儿你已经是寡妇了呢!难道你不想去看一看?” “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看,他还死没死!”方卓毫不掩饰喜悦,一张脸笑开了花。真是奇葩,天下还有如此迫不及待当寡妇的女人!贺澜茂有些看不下去,别开脸。 伏轩院。 田公公年迈,体力不济,脚步显得尤其迟缓。贺澜茂走在前面,不等通禀,就闯进了屋子。严绣正在给男人宽衣。隔着屏风,贺澜茂已是看出大概,只当是自己的妹妹在里边,径直走到桌旁,气呼呼地坐下来摔了摔茶碗。“倒茶!” 严绣拨开田公公的手,端起茶壶,直接将滚开的水倒出来。贺澜茂被烫到手,人站起来,才发现屋中的女人是严绣,忙施礼。严绣紧紧盯着他的脸望。慕容策早就看出脸的异样,不说而已。贺澜茂窘迫地抖着发红的手,一句话说不出来。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严绣难免疑心是在避讳自己在场,心下不痛快起来。“贺公子,我有件事情一直不太明白,你现在来告诉我?是挚友亲近,还是夫妻亲近?” “回二夫人,自然是后者。” “那就对了,我虽不是你的妹妹,但也是王爷的女人,还懂得分寸。贺公子有话就畅快地说,没有话讲就请回!不要在这里吞吞吐吐,扭扭捏捏,耽搁王爷的休息!”眼看着好事被搅和。严绣憋着满腹的火,盘算着将人早些打发走。 慕容策忽然有点后悔带回来的女人不是贺澜姿,又少了把风的小福,说起话来很不方便。贺澜茂见男人依旧不做声,也不抱什么希望。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今晚的他注定和女人犯冲,刚才是方卓,眼前是严绣。“王爷,蒙泰没有见到他哥哥,明儿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只是……王爷还是不要去了,正好借着许太妃生病的由头?” 难掩悠悠之口!许太妃又不是病得起不来床?皇猎必须去,躲是躲不过去。慕容策不想再次争论毫无意义的问题,何况还有严绣在场。“施府那边怎么样?” “已无大碍,过些天再去探望,应该是可以。” “还有呢?”京城离乱,酒儿独来独往,不免令慕容策忧虑。 千条万绪中仍然放不下心里惦念的人。沉稳内敛的端王怎么就被稚子弄得丢盔卸甲,魂不守舍。贺澜茂始终想不通,又不得不屡屡就范。“宗家八小姐带走了丛酒,进到许府没再出来。”无缘无故挨打也就算了,还被方卓胁迫着一同进到施府,莫名其名地成了挡箭盾牌,成了“奸夫”。如果施瑢因私废公,生出报复心坏到赈灾的大事,可怎么是好?这些事情直到狩猎的时候,才有空隙道明。慕容策听后,只是一笑置之。 第111章菩萨王爷 严绣望着人走远了,心情大好,无骨般地依偎到男人的肩膀上。“王爷,丛酒是谁啊?” 没有当着旁人呵斥是有意给女人留些体面。可是,她居然不知进退,不知回避,还烫伤人,不知羞耻地拿出床笫之欢当做逐客令。慕容策沉下眼皮。“今晚,你睡到侧屋去!” “王爷,等得起,我却等不得?”岁数一年年变大,想要生出一儿半女越发不容易。严绣可是不想放过任何机会,试探着扯住他的胳膊,却也不敢太用力。男人素来吃软不吃硬。“我还年长王爷一点呢,算是王爷体谅也好,可怜也好?今晚就让我留在正屋吧?” 如果拒绝,反而不通人情,断了夫妻间的情分。“好,你留在这里,本王去侧屋。”慕容策感觉到半吞半吐的贺澜茂有些一反常态,其中必是有隐言。 陡然没有支撑,严绣的身子侧歪一下。“王爷,醒一醒吧?丛酒能为王爷生小世子吗?难道还要为他守身如玉?”从未想过守身如玉,但冷落夫人却是不争事实。柳家能够脱罪,严绣还是出力气,不好伤及颜面。慕容策冷静一下心境,平复情绪。“本王还不想睡,你要是愿意,过来陪陪本王?” 受伤的小福不能伴随在身边,不禁让人怀念起在皇宫中的日子。因此,这个时候,严绣的陪伴最合适。 月亮高悬在星空中,又圆又大,明亮得如一波秋水闪耀着清凉的光芒。即使不抬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样的月亮让慕容策想起在山里的夜晚,风儿透窗送凉,帷帐轻轻掀起。酒儿紧紧地依偎在他,唇边笑意正浓,仿佛今晚的月色。 严绣纳闷。“王爷,你在笑什么?”夫妻十年,没见过男人笑过几次。 不知不觉中,慕容策露出笑容,意识到失态,随意遮掩着。“今晚的月亮很特别,也很熟悉,让本王想起我们在宫里的日子。”他和酒儿一起拜过月,情定终身。她的糟糟懂懂,她的迷迷糊糊,她的恍恍惚惚,她的朦朦胧胧,所有的一切,只要有了她的烙印,全都变得不一样,好像头顶的一轮明月。他沉湎在浪漫的甜蜜里边,不愿离开。 相反,严绣关于月亮的记忆没有半点甜蜜,全然苦涩。宫里的日子,严绣做得都是最苦的活计,比如说挑水。那时的她,年纪小,力气也小,走在前面的宫女年纪比她长,身高也长,水桶自然倾斜到她这边,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伤。月亮映照在水桶里,始终跟着她走,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一回,眼睛发晕,脚底踉跄。人跪在地上,整桶水泼在她的身上,还被宫女一顿埋怨和谩骂。扁担压得她直不起背,不想去望水面的月亮都不行。“哪里特别?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第二天。 城墙门口,横放着草席,草席里裹着两具尸首。尸首是母子,突然去世,因没有亲人,所以无人安葬。方廉禀告后,君王做出决定。流民收下赏赐的银两,依旧不愿离去,越聚越多,跪在城门当中高呼起来:“菩萨王爷!端王万岁!”声响不绝于耳,震撼天地。慕容策蹙眉。身旁的贺澜茂直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安排。显然,眼前发生的情况几乎全是突发事件。早先的安排,仅仅是让流民出现在必经之路,让君王和朝臣们看到即刻。 旌旗招展,幡幢如云,铁骑轿撵,文臣武将。前方停止,后边不知情况还继续向前,行列已是出现混乱。慕容策无可奈何,来到队列的最前方。一夜的工夫不胫而走,端王被流民奉为神明。听说是端王来了,流民立即移走草席,让出道路。慕容策下马,走到流民中间,找来一名年纪稍长的妇人到御前回话。妇人超逸,见到君王毫无畏惧,将渭西的灾情,民不聊生的现状表述清楚。 诣诣之声音颜色,拒人以千里之外。慕容需稳稳坐在龙撵中,既没有露面,也没有下车。同妇人的谈话都是隔着明黄的布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代天牧民,既有至尊的权利,也有善待子民的责任。当今的君王两者皆无,只有惺惺作态的威仪。 慕容策相携着老妇回到城门,安抚流民等待君王的圣断。龙撵经过时,他率众行大礼。“吾皇万岁,万万岁!” 宗太后睿智,远胜于君王。她走下凤驾,徒步穿过城门。慕容策轻声咳嗽,做为暗号。这时,人群里有人说话:“最大的施粥铺子就是宗家人搭建的。没有宗家人,我们早就饿死了。”又有一人说:“听人讲,宗太后也是姓宗,她就是宗太后吧?施给我们粥的人就是她的亲侄女。”紧接着,有人带头,众人高呼:“宗太后万岁,万万岁!” 这些都是慕容策的授意。只有一人万岁,自然大逆不道,但宗太后作伴,便是太平无事。而且,执掌朝政的人是宗太后,渭西的安好全凭她的心情。宗太后专权,却是比君王还要爱惜江山社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宗韵没有食言,带着酒儿去皇猎。她们夜半就出发,所以最先到达皇家猎场,没费周章,也没费口舌,便大摇大摆地进去。整个皇宫,半个京城的人都认识一品夫人。所以,她们姐妹无论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如果在平时,酒儿一定会很高兴,到处玩耍。但是,她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刺杀端王的。说到刺杀,她至少需要知道端王的模样。 圣驾浩浩荡荡抵达猎场。姐妹站在高高上岗,朝着低处望。酒儿忍不住去问。起初,宗韵指向写有端字的旌旗。可是,对于不识字的人而言,等于没有说。宗韵直接告诉,旌旗的颜色,坐骑的品种,斗篷的质地,衣装的样式。 午饭后,狩猎正式开始。旌旗猎猎,万马奔腾。原野,山坡,还有树林随处都是驰骋的骏马。酒儿偷偷拿出药瓶,将毒药涂抹在箭头,撇开宗韵,追踪端王的旌旗而去。旌旗代表着主人身份。端王的旌旗,无论是大小,还是颜色,都足够醒目,追逐起来还算顺利。 第112章双箭齐发 风凌厉,草枯黄,苍鹰盘旋。猎物受到惊扰,远遁。 迎面策马来一人,随从装扮,娇小身材被遮挡在马鬃后面,一时半刻没有显露真容。弓箭停滞,瞄准的目色收回来。没有旗帜,没有随从,只见一人背着身子。那个背影让她想起新婚夜。 三年前,端王说过的话在耳畔回响。一个野种,傻女而已,是死是活,还不是一个样子吗!无论过去多久,这句话盘亘在心头都还是那么冰冷,那么无情,那么让人绝望。 酒儿当时就曾经发过誓,要男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今天,机会终于来了。八个陪嫁丫环,为她死去的姐姐们可以瞑目了。端王是她的噩梦。她要结束这场噩梦!疾驰中,两侧的树木变得倾斜,仿佛那夜悉数倒下去的八个生命。倒下去的八具尸体所发出的声响经常出现在梦里。声响有时候沉闷,有时候凝重,有时候清脆得好像一颗鸡蛋摔到地面,只是粉碎后散落出来的东西是脑浆和鲜血。两年的药汤仅仅让身体痊愈,却不能完全消除心底里恐怖的阴影。 风中飘来一声呼喊。“端王!” “酒儿?”慕容策听到熟悉的声音向前冲,冲出没多远,又停住。她何时唤过沐哥哥为端王? 那天的她英姿飒爽,屏气凝神,孤注一掷的神情里充斥坚定不移的绝念。那样的她有着陌生的冷酷,却有着熟稔的刚毅。这一天还是来了。她已经知道谁是端王,端王是谁了?她已经知道他是端王了吗?曾经清纯的眼眸盛满仇恨,流淌着戾气。 “拿命来!”酒儿拉弓搭箭,发现抬起头的端王再熟悉不过,正是沐哥哥。心头震惊,手上不自觉地松懈。弓未在满月,箭飞出去。因为惊讶张大的嘴巴成了满月,眼睛瞪得最是浑圆。纯真被撕扯得粉碎,无邪被碾压得面目皆非。 她和他中间隔着阵阵风儿,隔着缕缕光束,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一瞬间的凝视,闪出沧桑。多少次,他都在抱怨女孩长不大,但是那一刻清楚地出现在清澈的深处是沧桑。她的沧桑让他心疼不已。成长难免经历脱胎换骨的痛。如果一箭穿心可以减轻她的仇恨,可以拭去她的泪水,那就让箭射过来。慕容策没有想过躲闪。因为,他的心已然被射穿,在听到酒儿说出“拿命来”三个字的时候。 他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她,自己是谁。她可能会恨自己一辈子。他可能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 一个愣神,身后的贺澜茂不知情,拉弓射箭。 慕容策拨转马头,以身阻挡来护佑酒儿。两支箭同时朝着他射过来。 人摔下马,马掀起前蹄,泰山之势重锤而落。男人中了箭,就地翻滚。周遭的人脸色大变,惊呼成片。 酒儿仿佛泥塑木雕,望着生死不明的男人。原来,端王就在自己的身边。眼冒金星,满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好像被抽走筋骨,无力地垂在马背。马儿驮着她跑进丛林。不知何时落的泪更不知何时干涸在脸颊,经由寒风吹过,变成麻木的疼,不知所终的痛。 她需要答案,谁来告诉她答案? 山坡上,宗韵转眼找不到酒儿,一阵着急,四处找寻无果,一路跑到营帐找宗凡。不想,人已经在帐中。 酒儿问:“大哥,谁是端王?” 宗韵笑了。“酒儿,端王可是你的夫君,天天和他在一起,还跑到这里来问三哥!” “大哥,我只相信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沐哥哥到底是不是端王!”酒儿已然开始不相信任何人,宗凡首当其冲。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宗韵回答。“三哥,你就说一句话,不就好了!” “他到底是不是?” 发丝被拨开,脸颊显露出明显的泪痕。“酒儿,你怎么哭了?谁欺负酒儿了,告诉大哥,给你出气?” “我不要听这些!别拿我当小孩子看!”酒儿挥动衣袖。顷刻,桌案上的托盘和茶碗一起摔落到地。“你们都是骗子!我恨你们,再也不和你们玩了!” 宗凡只当幼妹在耍小孩子脾气,没太放在心上。即使这样,还是不能放任不管。在他的心里,幼妹还是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永远需要呵护。“你还不把她追回来?” “宗太后驾到!” 一声通传,宗太后刚从账门口进来,就被酒儿撞得直转圈,没等站稳,又和宗韵撞在一起。只见,帐子里七颠八倒。 宗韵跑出去,人早不见踪影。 外面一阵喧闹,不久传来消息,端王遭遇刺客,意外坠马,深受重伤。宗太后和宗凡同时狐疑地望向对方。对视后,他们排除彼此的可能,更加狐疑起来。谁先于他们动手,且是明目张胆? “皇姑母有事,宣召侄儿就是,怎么亲自来了?凡儿受不起!” “渭西的事儿终于还是来了。哀家早就知道,施宏做的那么手脚,原本想着只要不过分,睁一眼闭一眼过去算了!可是现在看来,过不去了!你爹爹还没到北戎,渭西不能再有什么了!你看有什么法子?” “施太守把赈灾的银两吐出来,岂不是万事大吉!”宗凡无意献良策。宗凡昨夜刻意将自己留在大理寺,不敢去别院,不敢面对元秾。很怕一个不小心,被元秾看出来。 “银两吐出来,就等于认罪。你觉得施太守会主动送命,皇上会自断手臂吗?最主要的是,那些银两已是被挥霍过半!如果在调拨之时,善用或还是可以。现在想要赈灾,肯定不止当初的数目!北戎虎视眈眈,要去哪里筹措银两?” 其实,姑侄同时想到郜家,但谁都知道郜家只忠心于端王。宗凡听出宗太后犹豫,是否对端王动手。“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禀告宗太后,昨儿,施瑢被流民打伤,伤得不轻,我捉了起头闹事的人?如果放了,皇上会追究。如果不放,只怕流民不依!” “不止流民吧?听说还是端王的人!端王都不着急,你着的什么急!”端王越来越不能小觑,包括渭西的民乱亦是胸有成竹。宗太后清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端王绝对不能再留。她不能等待着对手寻找到遗诏,羽翼丰满之时,名正言顺地来绞杀自己。 第113章塞翁失马 端王帐前,马匹中箭倒地,抽搐一下就毙了命。箭羽一看就是宗家的。宗凡全都明白了。酒儿偷走他的箭,就是为了刺杀端王。 贺澜茂很是不客气,也很是不友好。“你们宗家的人还来做什么?难道是来看王爷的笑话吗?” “让他进来。”帐子里传来说话声。 帐口,宗凡停住不动,等着一旁的人掀起门帘。贺澜茂恨得心发痒,慢吞吞地伸出手去。 帐内,只有慕容策一人。他脸色苍白,带有一道淤青。 没发现酒儿,也没有发现异常。 宗凡张望后,拿出息事宁人的平心静气。“王爷,酒儿她年幼无知,如果她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还请王爷千万不要同她计较?更不要责怪她,幼年时生过大病,她经不起任何一点点刺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到大,除了揽月摘星,家里人无不依从,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实在是被宠坏了。王爷真要是怒火难平的话,只管朝着我来!” 慕容策苦涩地笑。要是真心计较,酒儿根本没有命可以逃走。 “王爷就是因为不和她计较才受了伤,不是王爷护着她,还有她的命在?你最好管教好自家的奴才,再有下次……” 宗凡听到幼妹险些丧命,又惊又吓,猝然挥出一掌。“谁敢动酒儿,宗家一定会让他九族不存!” 猛然,嘴里涌出一股子腥咸的血味。贺澜茂跪地扶着胸。顷刻,护卫冲进来,手持剑刃,将人围住。 慕容策容勒令护卫住手,退出营帐。“廷尉大人请回吧?本王同你无话可说。” 毛巾沾着血,飘在木盆的水面。水被血污染成淡淡的红色,取出来的箭头并不像是宗家的。要离开的宗凡捏着箭杆提起来,细看,不禁失笑。酒儿射出的箭只伤到马匹,射中小臂的箭竟是来自贺澜茂的弓。 看来,刺杀不成功,场面极其混乱。很显然,端王为了酒儿又挡了一次,就好像上一次中元节。 心有无奈,却无力忤逆,无力阻止宗太后的决定。宗凡还有一点不忍,端王忧国忧民,又数次为了酒儿奋不顾身。纠结的心境搅得脚步的节奏混乱,已走出去,又折返回来。“王爷既然受了伤,还是即刻回京城休养吧?” 宗太后已然决心在当晚的宴会毒杀端王。宗凡能做的只有警示。这样最是妥当,元秾知晓,也不会同他翻脸。 回望中,依然看不出伤在何处。真是不愧是征战过沙场的王爷,即使受伤,也还能如常的神态。 身为端王,不能缺席宴会,更不能返回京城。宴会一定会谈论渭西的事情,慕容策必须维护颠沛流离的流民,为了他们发声。况且是皇猎,君王身在宫外,绝对不会放走“不安分”的王爷回京。宗太后行走宣室耳濡目染,深悟君王之道,颇有先皇的风采。即使恩准他回京,怕是半路也会遭遇埋伏。精明的宗太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置他于死地的机会。 “惺惺作态。”贺澜茂愤愤地甩下门帘。 那么一下子正好打在宗凡的后背。宗凡装作不知。酒儿知道了端王,可是端王还不知道酒儿。端王知不知道不打紧,关键不能让宗太后知道酒儿是谁,否则酒儿会被利用,来谋害端王。 想到此,宗凡去找宗韵,打算叮咛一番。 许丘的帐子更是热闹,宗太后也在。宗韵去赵酒儿,眼前发黑,昏厥了,跌下马。太医诊过脉,怀有身孕,动了胎气。 许丘有儿有女,但是宗韵成亲三年多,还是第一次做母亲。 宗太后数落着许丘。“许大人,不是哀家说你,韵儿都这个样子,你怎么还带着她来狩猎,还让她骑马。” “皇姑母,不要骂他,不是他带我来的,是我自己偷偷来的!他也没让我骑马,是三哥让我去追酒儿,我才骑的马,才摔下马的。” 宗太后喜笑颜开。“好了,不要多说话,好好躺着,养着心神,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 旁侧,许丘受到莫名的指责却一声不吭,望着妻子是心花怒放。喜悦大致有二,再次为人父,且许家与宗家更加亲近。这个孩子的存在是最好的维系。 宗凡悄悄来到床榻前,一边瞄着转过身去的宗太后,一边小声说话。“酒儿的真实身份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皇姑母……” “可是为什么?”宗韵问。 “又闯祸了,你是不知道酒儿,以后就晓得她了。” “她闯什么祸了?” “端王。” 宗韵一声高起来。“端王是她射……” 不等说完,宗凡就捏了捏她的手。“你回京城,记得去看看酒儿…” 已是走出去的宗太后转身问着。“又要看什么去。” “我们在说施粥的铺子……”宗韵遮掩了过去。 “有身子的人了,就不要到处跑了。”宗太后终于夸赞一句许丘。“流民的事情,许大人做得极好,哀家欣慰。” 宴会。 没有人提及流民之患,也没有商榷渭西灾情。但是,毒酒却是真实地来了。慕容策推脱不胜酒力。宗太后厉色,强下懿旨。 慕容策又推说身体不适。“今天不慎跌下马,摔伤,不适宜饮酒!” 慕容需搞不清楚宗太后的用意,跟着劝说。“一杯酒而已,何必惹母后不高兴呢?喝了吧,端王!” “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今儿摔下马的人不是你端王一个?怎么就不适了?王爷未免太娇气了,还不如哀家的侄女。”宗太后嘲讽。“哀家的侄女有喜了,不好饮酒,难不成端王也有喜了吗?” “回禀母后,回禀皇上,本王身上有伤,如饮酒,恐怕伤口难以愈合!请二圣体谅!” 宗太后传来太医,丑话说在前边。“如果真有伤,且罢。如果没有伤,哀家且有话要说。”如果没有伤,便是欺君大罪,抗旨不尊。 慕容策挽起衣袖,露出胳膊。白色布条缠绕,血干涸在上面呈现着耀眼的红色。宗太后撇了撇嘴,冷冷地说:“还真是伤得不轻,太医就给他换换药。” 第114章他就是端王 原本包扎好的伤口硬被扯开,甚至涂抹的药膏被剥离,伤口重新被撕裂,鲜血直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想象着疼痛,不胜唏嘘。 细细密密的汗水布满额头。慕容策没有发出一点呻吟,紧要牙关,紧攥双拳,注视着宗太后。既然宗凡来猎场,宗太后何必让他将两种毒药送进皇宫中,直接带到猎场岂不是避人耳目,更为方便。这只能说明,宗太后不但想害他,而且还要害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就在皇宫之中。慕容策隐约觉得另外一个人是太皇太后,他的皇祖母。如果太皇太后神志清醒,那么后宫就轮不到宗太后做主。蛇蝎妇人,竟然连皇祖母都不放过?皇祖母可是有恩于宗太后。我,端王与你势不两立! 宗凡出面化解尴尬,释怀众人的揣测,宗太后对端王不利。“皇姑母太偏心,怎么不把美酒赏赐给侄儿?” 宗太后清醒得很,不会将毒酒赐给侄儿。“自然赏给你更好的。”一个眼色出去,礼公公端来酒壶,斟满酒,捧过去。虽说是同一个酒壶,但却是阴阳酒壶,内设机关。轻轻转动,酒便有分别,无毒和有毒。 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射伤端王?列位朝臣窃窃私语。职责所在,方廉发问。“端王,您可留下箭羽?可否呈过来给皇上看一看!” 贺澜茂得到授意,拿来那枚射在马臀上面的箭。箭带有明显标志,属于宗家。大概时间仓促,箭完好,并没有被折断。通常,箭从伤口被取出,难以保持完整。端王言而无信?竟然拿着射在马匹上的箭羽做证据。宗凡睨视一眼沉默的慕容策。宗太后犀利,问话包扎伤口的太医。如果不是穿透伤,那就坐实诬陷之罪。 太医遂禀告。“端王的伤口是穿透伤。箭羽完好也是有可能!” 宗韵沉不住气,一心想着保护幼妹,主动跪身认罪。“箭是我不小心射出去的,没想到王爷就撞上了。” 如果蓄意变成意外,考虑就变得毫无意义。慕容策瞄了一眼搅乱的人。许丘还算有默契,急忙化解。“绝无可能,夫人她并不会射箭?” “就是因为不会,所以才射得不准,不小心把端王当成狼给射伤了。”解释过于牵强附会。 “夫人不曾携带弓,是如何射伤端王?” “谁说没有弓,就不能射箭,我……我是用手扔的!”强词夺理遭到嘲笑后,宗韵干脆蛮横无理起来。“我是一品夫人,我说是,就是!许丘再敢说话,回家就让你好看,有你好受!” 满脸羞意,不敢再出声。好在,此番还是帮到端王。许丘搀扶着夫人一起坐下来。宗韵不但不给面子,还撒起泼来。“滚远一点,少碰我!不要让我看见你!” 许丘松开手,向旁边挪动身体。仅凭一枚箭是不能定罪,损伤不到宗家半分。端王这么做,只是恫疑虚喝。虽不能定罪,但朝臣必然怀疑宗家的不轨,怀疑宗太后的居心。“箭虽然是宗家的,但不代表一定是宗家的人射伤端王,夫人何必着急呢?” 宗韵的强势同宗太后是如出一辙。“谁让你说话的?不过这句说得还像句人话!” 惧内到如此,堪称男人中的极品。在场的人被夫妻的对话逗笑,纷纷掩面,各种表情都有。宗太后问。“许大人睿智!宗廷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凡说得滴水不漏。“众所周知,家父前不久出征北戎,府内多制造了些箭羽,其中难免有残次品,未及时销毁,被什么有心人拿走做文章也是有可能!” “宗家残次的箭羽都能射穿端王的臂膀,可见其威力无边!宗大将军出征必胜!”宗太后举起酒杯,邀众人共饮。 慕容策望着满脸赔笑的君王,心头说不出的别扭。他竟然曾对这样的君王存过幻想,希冀着平反元、翟两家的冤案,无故地,无辜地浪费掉数年的时间。父皇绝对不可能选择毫无主见,毫无建树的懦弱之辈。 最初,宗太后忌惮端王,但不至于动杀念,还考量过将宗韵嫁到王府,笼络人心。可是,端王执着平反冤案,时时处处地唱反调。这不得不让人忧心冤案牵扯出当年的真相。所以,宗太后对待端王的态度从压制到操控,又从操控到笼络,每次的较量无一不是落败。似乎,只剩下一条路,根除。端王迎娶九夫人便是刺杀的开始。“酒不能喝,东西还能吃吧?”宗太后总归想找回些颜面,威严,命礼公公将烤肉送过去。 曼陀罗全株有毒,种子的毒性最烈。酒是事先准备好的,容易做手脚,吃食却是现场取材,不容易,但也是有可能。慕容策没有放松防备,起身谢恩,随即直直栽倒下去。既然有伤在身,晕倒亦在情理之中。 原本是装病躲灾,不想弄假成真。伤口感染,高热不退。第二天一早,人便回到京城。宗太后还谋划着,借着换药的机会,授意太医下毒,都没有来得及实施。 藏音阁。 酒儿先男人一步回来,失魂落魄地呆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不吃不喝,不休不眠,抱着双膝,倚靠着床呆坐。人始终没有从震惊里走出来,耳畔重重叠叠响着一个单调的声音,沐哥哥就是端王。 他是端王!他们称兄道弟,还睡在一张床上,牵手,拥抱,讽刺的是,她还好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当着他的面,辱骂端王,诅咒端王,还商议谋害端王的性命。丛绍不惜一切代价阻挠她去救他。丛绍还对着她说过:酒儿,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 他就是端王!怎么没有想过?她一直被男人欺骗,所有人都在欺骗她!包括,她信任的人,声称疼爱她的亲人们。难怪,京城里的人都传说她是傻女。她就是傻女。 沐哥哥怎么可能是端王? 为什么他是端王?这段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光可是酒儿最开心的一段日子。难道换一个人不可以吗? 箭头上涂有毒!丛绍出征前,她特地要来见血封喉。想到此,酒儿跳起身,站在床上直蹿高。九夫人是一阵风,一阵雨。佩可不知所措。 第115章永远不见面 深夜,小福总算是醒来。院里的奴婢奔走相告,乐不可言。小福是伏轩院的掌事,对待手下的奴婢不似田岱那般严苛。众人念着他的好,除此之外,还有情势在里边。小福即得王爷信任,又得许太妃喜爱,左右逢源。有他在,就是最好的一把伞,雨天遮雨,烈日避暑。因此,奴婢都盼着他安好,思量着未来的日子好过。 藏在暗处多时的酒儿趁着乱,顺利溜进二道院,摸索着寻到内寝。外面的院子还有灯笼,内寝里却一团漆黑。月华如水,波光如练。酒儿踏着那束透窗的光亮悄悄来到床榻,在距离一步的位置停住,嘴里喃喃着。“不会真的死了吧?”心里有些难过,有些忧闷,有些后悔在箭头上面涂抹毒药。“沐哥哥,我不知道你就是端王,你怎么都没有告诉过我?如果知道是你……你怎么就成了那个大魔鬼?”步子向前凑近,手指探着鼻息。酒儿托住腮蹲着。“沐哥哥,谢谢你救过我那么多次,谢谢你带着我出去玩,谢谢你陪着我睡觉,谢谢你请来戏班子,让我坐着看了一次大戏。谢谢你教会我骑马,还有射箭……总之谢谢你!这些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如果你不是端王,该多好?你就还是你,不好吗?” 酒儿猛地抬起头,望见睁着眼睛且不声不响的男人,本能地跳起来。刹那,手被捉住,人动弹不得。慕容策早就被杂声吵醒,一直在装睡,听得。心海起伏,泛起酸楚,眼眶阵阵发热。原来,女孩对他并不是毫不在意。“酒儿,为什么要杀我?” “你杀了我的姐姐,八个呢!你自己做的事情,还忘了吗?”酒儿挣脱男人的手,站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说着狠话。“我就杀你一个人,已经很便宜你了!” 如此,丛绍的痛下杀手有了依据。可是,他与酒儿又不是亲兄妹。“你的姐姐?她们叫什么名字?” “奶娘没告诉我她们叫什么?反正,我喊她们姐姐!”酒儿茫然,当初陪嫁的丫环长得什么模样都没有记住,更别提名字。仇恨不是难以割舍的亲情,而是心底深植的恐惧。虽能如常的相对,但是拘谨许多。“你把布玩偶还给我?那可是奶娘亲手缝的,你喜欢让你自己的娘给你缝!不要霸着我的?” 慕容策凝视穿着夜行衣的女孩。月光照在她摊开的掌心,仿佛是临水伫立。只是她背对着窗口,看不清楚脸,只能想象着她的表情。多少年后,回忆起当时的对话,都还在痛彻心扉。经过许久,他才释然。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可以充当维系的东西,布玩偶勉强算是她的牵绊,他的念想。他不会轻易放弃。“给出去的东西,你怎么还好意思要回去啊?” “我送给沐哥哥的,你已经不是了,当然要还给我!”言语里少了理直气壮的索要,溢着无奈的央浼,楚楚的可怜。 女孩不是来刺杀自己的,而是和自己来做一个了断。他不会让她得逞。慕容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说:“丢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弄丢?”酒儿当了真,显露出本性,握着双拳,着急得直跺脚。年轻时,针线活做得多,丛氏的眼睛花得早。心里就是再想,也舍不得去央求。“你是不是故意的?” “说对了,我为什么不丢掉它?你都拿着箭要我的命!我还留着它,天天看着它气自己吗?”解释听起来入情入理,能够骗得过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从今天后,我就不欠你的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两个人再也不要见面!”酒儿掏出小瓷瓶,抛到男人怀里。 “这是什么?” “这个是解药,我……我在箭上涂了毒药。”酒儿始终认为是自己伤了男人。 慕容策没有中箭,自然没有中毒。中箭的坐骑亦是。中间一定是有故事。“你在哪里买的毒药?” “不是买的,我向哥哥要的……你不要怪哥哥,是我厚着脸皮向他要的!” 显然,丛绍没有给酒儿毒药。按说,丛绍完全可以不着痕迹的借刀杀人,再朝着宗太后邀功。慕容策又一次同死神擦肩。“丛绍给的你什么毒药啊?” “什么血喉?” 见血封喉?丛绍?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从来不愿人云亦云,盲目附和,却能与人相处融洽;小人不讲原则,没有见解,只求与别人一样,但却不能与人保持融洽。想到这句话,就想到丛绍,君子中的君子。“你到底是来要东西,还是送东西的?这个东西你拿回去,说不定哪天反悔,又来向我要回去,我再找不到,落埋怨不值得!”慕容策硬将瓷瓶塞进酒儿的手里,伺机捉住小手。 酒儿狠下心来,捶打男人受伤的胳膊,摆脱纠缠。 如果放手,将永远失去。“酒儿,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屋脊墙檐有一簇跳跃的黑影,那是酒儿。护卫被惊动,闯进伏轩院来。院外一片,追逐黑影。慕容策冲出屋来,大声呐喊。“统统收起刀剑,不许任何人放箭!”冷风吹透单薄的衣衫,未束的长发在狂舞。他赤着脚,站在院子中央,孤独地呼唤着心爱人的名字。四周火光通明,已是不见玲珑的身影。“酒儿,你回来!来人,快去追她回来,千万不要伤到她!” 第116章杳无音信 贺澜茂一直藏匿在门口,听着屋中的对话。这些日子,端王箭伤难愈,小福昏迷,王府里又不太平,频现异常,所以,他住在伏轩院的值事房,方便调遣护卫。“王爷,遵命。”此时,他提着剑,站在发狂男人的身后,应声领命。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女孩身上,竟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宝剑与月光对视,发出冰冷的寒意。慕容策不放心。暗夜的黑,可能不慎坠落。更不放心贺澜茂故技重施,趁乱动手,夺去酒儿的性命。“不用你们,还是本王自己去找她回来!” 这时,蒙氏兄弟也跑到内院。贺澜茂望见翻上屋顶的男人,心惊肉跳,率领护卫跟随其后。月亮在头顶旋转,高大的身影疾驰在最高处。 旧伤未全愈,又添顽疾。外感风寒,内心焦虑,郁结不畅,一病不起,神志不清。睡梦里仍在梦呓着:茂儿,不要伤到酒儿,快去追酒儿回来…… 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醒来,只问酒儿一个人,目光全然寻找不到想着的人,就又虚弱地睡过去。 大夫来了几拨,下得方子五花八门,无一奏效。于太医感慨,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药便是酒儿。可是,五日过去,遥无音讯。 许太妃几乎整日守在床榻前,身体渐渐不支,跟着病倒。夫人们两边轮流着照看。身体稍稍好些,许太妃又回到伏轩院。夫人们都聚集在一处,姩儿站在最前面。慕容策错把女儿当成酒儿,捉住手不放松,口中呢喃着:“酒儿,你别走,留下来陪着……” 几位夫人听见夫君呼唤旁人,神情各异,仿佛是一副经过精心构思的图画。柳玫一愣,随即阻止着女儿抽回的手。严绣冷嗤一声,别过身。 方月爱过男人一阵,曾对情感和婚姻抱过幻想,但是时间久了,没有新鲜感,也没有激情,剩下的是男人的不冷不热,日子的不咸不淡。这会儿,她望了眼身边的五夫人,心有嘲笑,无辜为了男人哭红眼睛,男人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元彤紧挨着许太妃站立,依旧是置身事外的淡然。 许太妃问:“不是天天在一起,怎么就找不到了呢?那个酒儿不是宗家的人吗,直接去宗府要人就是了?” “回太妃,已是去过,宗凡说没有见到。” “那就再去,他们一定故意藏着人不放。” “宗府的人也在寻找酒儿!所以应该不是搪塞王府?” 恰好,许丘来探望。六神无主的许太妃托付侄儿在京城寻人。小福不免自言自语起来。“这么个找法,怕是找不到人?” 严绣斥责,敲打他的后背。“你有什么好法子,还不赶紧说出来?没看到母妃多着急吗?” 小福吃痛,捂住还未大好的胸口。“田公公也是知道。王爷吩咐过奴才不能说,但没有吩咐过您啊?您就说吧,或许可以早些找到她,治好王爷的心病。” 田公公不紧不慢地说出真相:“酒儿啊,她是个女孩子!” 站在门口的贺澜茂不住地摇着头。“怎么是女孩?不可能,绝不可能……” 小福回他一句。“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有错。” 床边的许太妃喜上眉梢,同儿子终日厮混在一起的不是男宠,而是小女孩,正好娶回王府, 如果刚才充满失落,此时的贺澜姿只有绝望。长久以来众人认为的两情相悦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贺澜姿怨恨地望着兄长。他鞍前马后地侍候,怎么就让小女孩钻了空子,混到王爷身边,还夺走她夫君的心。或者说,男人的宠爱只因为她有着能帮着做事的兄长。她心底泛着凄凉。 皇猎结束的第二天,君王委派丞相严信来王府探望。许太妃没有露面。严绣拿出正妃的气势,簇拥着父亲四处转悠,着实耀武扬威了一番。不过,人来到凤栖苑,便进不去了。严信偏偏好奇起来,生出浓厚的兴致。大门口挂着铃铛,摇动半晌,也没有动静。田岱跑出请示许太妃,被痛斥一顿。严绣在父亲的面前颜面扫地。 第三天,慕容策彻底退热,吃过东西恢复大半体力,脸色却还没有血色。一群夫人嘘寒问暖,端茶递水,众星捧月般将人紧紧围住。 这些天发生许多事情。贺澜茂等着禀报,不得上前去,冷眼望着。好在事情虽紧迫,但多半是好消息。施瑢已经上奏渭西流民成患的事情。蒙金被大理寺放出来,回到王府。京城附近的寺庙收留流民住宿。许丘奉旨,腾出京兆尹大部分房间用以安置。郜连煦发动京城商户,捐钱捐物。但是前不久就北戎战事刚刚募捐过,商户显得不是很积极,或者说心有余而力不足。流民还在不断涌入京城,人流密集处已是有疫病在蔓延。那个昏聩的君王实在没法指望。朝堂一片争执,始终未有行之有效的方法,来遏制事态发展。 慕容策不等人散去,便追问。“找到人了吗?”珠帘被摔得作响,夫人们鱼贯而出。 贺澜茂支支吾吾,担心言语不当惹得端王心情烦闷。小福回的话。“贺公子一直都在找!许大人也在找!王爷放心,一定能找到!” 简直是自相矛盾。既然一直在寻找都找不到,又怎么保证一定能找到?既然一位公子和一位大人都竭尽全力,又还有什么希望?初听是极好的安慰,忖量起来却是极大的打击。小福望到主子阴云密布的脸,有所察觉,朝着田公公旁边靠了靠。 凭空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发生不测,人就是藏身在哪个府邸。慕容策问:“宗家有没有继续在京城寻找?” 贺澜茂憬然有悟。“王爷不说,我还没大注意,好像有两日在街面上没有见到宗家的人了?” 宗家停止寻找,只有一个可能,他们已经找到女孩。否则,宗凡是绝对不会罢休。“走!马上去宗府!本王要亲自去问一问!” 第117一语破的 马车行驶到宗府,停下来。通禀几次,都不见宗凡出现,也不见有引路的家奴。虚弱的身体无力去徘徊,勉强站在大门口,还需要依仗着贺澜茂的搀扶。 “这不是我的妹夫王爷吗?” “见过嫂夫人!” 一番寒暄后,宗韵不但将人领进府里,还直接带到宗凡的面前。“三哥,你把酒儿藏到哪里去了?还不快点交出来!妹夫都相思成病了?” 宗凡略显慌张地合上密函,扯过纸张将之覆盖。“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成哑巴!” 宗韵发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一声不响坐到旁边。慕容策与贺澜茂交换眼色,同时发现那是来自北戎的消息。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密函是丛绍遣人送回来的。信的内容是,顺利抵达,战事未起,主帅染疾,尚可周全,勿念。如果真心害怕牵挂,就不会在密函里提及。如果只是微恙,丛绍完全可以省略。虽然丛绍在,但也要早做准备。宗凡正在焦心父亲的病情,正在犹豫是否将实情告知宗太后。可以代替父亲,挂帅的人还有几人。但可以震慑北戎,可能战胜劲敌的人凤毛麟角。除了宗凡,便就是端王。端王箭伤没有痊愈,只剩下他一个人。 虽有猜测,但是对方极力掩饰,慕容策自然也不好深问。丛绍竟然没有给王府送信,心里若有所失。“本王听说,宗府前些天也在找人,不知道可否寻找到酒儿?” 宫里送来王府眼线的消息,酒儿一直在藏音阁。宗凡才算放心,停止寻找。“无可奉告!王爷,恕不远送!” “三哥,你就告诉王爷吧!”宗韵忍不住插话。 “你知道?你去告诉!我是不知道。” 虽然没有打听到确实下落,但是宗凡的从容起码表明酒儿安好。寻找只是时间的问题。明显,酒儿还是不想见到自己,宗凡才刻意隐瞒。慕容策喜忧参半,满足离去。 客人前脚走,兄妹两人便争吵起来。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三哥,你这么做太不像话了,还说我没有做姐姐的样!自己什么样子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宗韵挖苦着。 “自己的妻子丢了,还来向我来要人?说明什么?”宗凡怒火中烧。 “蠢呗!” 宗凡怒气填胸。怒气已是积攒许久。当初赐婚,接旨时的端王不情不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宗家的颜面尽失。“只是蠢吗?这说明端王从来就没有去过藏音阁,没有见过酒儿,更没有疼爱过我们的九妹!你知道酒儿因为他吃过多少苦,这些年过得什么日子?如果许丘也是这么对你,你说我这做哥哥的,心里能高兴吗?难道还要对他端王感恩戴德!韵儿,你听好了,不许告诉他,酒儿就是他的九夫人。这是他应该得到的,应该受的苦!” 宗韵听得频频点头。“敢欺负我们宗家的人,我要找机会给九妹出出气!” “王府的家务事,轮不到我们操心,插手!你还是安心养胎,别到处乱跑!”端王相思成病,九死一生。酒儿还需要谁为她出头呢。宗凡冷冷地笑。 宗韵转悠到书案边,凑近密函,刚掀开上面的纸,一声咳嗽吓得伸出的手又缩回来。“三哥,这是谁来的信啊?” “端王府那里,我不方便去,你有空多去看看酒儿!照应眼?”宗凡拿过密函直接投进火盆里。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谁有那闲工夫,我还要去安胎呢!”宗韵夸张地挺着还没大起来的肚子,阴阳怪气地说。端王只是不知道幼妹的真实的身份而已,但对酒儿是千依百顺,体贴入微。宗凡之所以恼火,因为端王的宠爱不是针对九夫人,同宗家没有分毫关系。 郜府有数百年的历史,泉石花木依势而造,曲径通幽,移步异景,颇似南方院落。山坳里的庄园亦具此般韵味,想来是仿照京城郜府建造。 北戎战事未息,渭西流民难抚。端王必是来商榷政事,不想开口就问酒儿的下落,为的是寻人。郜连煦略感失望。“王爷,你们应该去宗府找人,怎么来我郜家了?” 一直说话的人都是贺澜茂。“郜公子,我们刚刚去过宗府,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路人皆知,端王狩猎受伤,病重在府,数日不曾早朝。郜连煦有些困惑,宗家的态度。明明将女儿嫁到王府,却对端王不冷不热。 “还请公子据实相告?”贺澜茂扶着站立困难的慕容策坐下来。 “君子一诺千金!我也不能告诉你们,因为我答应过酒儿,替她保守秘密。不过你们可以告诉我,你们都去哪里找人了?或许可以帮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内心苦闷,倾诉无人听。同病相怜,郜连煦感同身受,难免有了怜爱之心。 贺澜茂表示。“整个京城我们都找遍了,但是毫无消息!” “整个京城?我看未必,皇宫和端王府也找过了吗?” “郜公子,可否告知本王,酒儿的娘亲是何人?” “王府的恩人。” 说过等于没说,郜连煦明明知道,却故意不说。简直鬼扯,如果是恩人,她的女儿怎么会来刺杀端王?贺澜茂带着不满的情绪朝着主人拱手告辞。慕容策却是相反,真诚道谢,言行恭敬。 身体虚弱至此,还亲自寻人来。用情之人必被情所累。郜连煦感慨,怜悯别人同时怜惜着自己的余生。难道他都要在回忆和思念中度过?只有端王早一日成事,元家才能洗去冤屈,他才能见到心爱的女人,元秾。郜连煦心情矛盾,既希望宗家为端王所用,又怕端王同宗家过于亲密。宗家不值得信任,过于依赖很可能是灾难。 进府时,行走已是勉强,出府时,虚弱得几乎寸步难行,走走停停。最后,贺澜茂顾不得慕容策的反对,背起人走到院门口。 马车里,慕容策疲惫地按着额头。贺澜茂内疚,终日陪伴在身边,却还无视挚友的忧闷。于太医还说过,寻不到心药,哭出来,说出来也可以。“王爷,心里不好受,哭一哭也无妨,这里没有外人,没人敢笑话王爷?” 现在不但知道酒儿安好,而且还知道她就在端王府。慕容策心情甚好,爽利大笑。贺澜茂倒吸口冷气,误以为男人得癔症。 酒儿不在皇宫,就是在端王府。 第118章掘地三尺 慕容策回到王府,再也支撑不住,被轿椅抬进府内。 贺澜茂以暮色将近为由,建议延迟搜查。慕容策坚持己见,一刻不想等待。等待会生出变故,那个小丫头异常机灵,随时可能逃走。还有一种可能,宗家派人带走她。他无法忍受酒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他预感,溜走便是永远找不到。 “王爷,郜公子也没说人一定在王府,不是还说可能在皇宫里吗?”贺澜茂担心端王染病的身体。 皇宫岂是可以随意的去处,更何况是找人。郜连煦怎么可能挑唆端王涉险。即使是一种暗示,也只是混淆视听而已。慕容策明白,因为信守承诺,郜连煦不好直接说出酒儿真实身份,但已是言明,酒儿就住在端王府。“即刻,各房各院家丁和丫环全部到外院的跑马场聚集,一个都不能少。” “王爷,郜公子的话也不能全信,这里风大,还是交给我来做,有消息再去伏轩院禀告!” “正好也看一看你的那些护卫可还顶用?如果连一个人都找不到,也不必再留在王府了!”慕容策唯恐贺澜茂不够尽心,使出激将法。 顷刻,端王府行动起来。贺澜茂周密部署,护卫将王府的内外两院团团包围。小福带领着伏轩院的奴婢在空出的院落寻找。 诸位夫人不堪其扰,陆续来到和硕宫,七言八语。许太妃同她们一样不知道发生何事,碍着是亲生儿子的主张,不好公然质疑。但是,陈嬷嬷来禀告,说小福要搜查凤栖苑。许太妃再也坐不住了,携着元彤赶过去。其他几位夫人被软禁在和硕宫,交由田公公看管。夫人们还算安静,但混在中间的方卓不是不安分,不愿受制于人。 方卓提着剑,吓退家丁,冲出院子。守候的护卫围住她,打成一团,迟迟不能得手。不是护卫无能,只是知道方卓的身份,不敢使出狠招。 贺澜茂决定不再作壁上观,亲自上阵。“捆了她!” 方卓气得破口大骂。“贺澜茂,放开我!姐夫不会放过你!龟孙子,你敢过河拆桥,小心断子绝孙!” “堵上她的嘴!”贺澜茂一时找不到物什,扯来护卫的束发巾塞住噪舌的嘴。 “妹妹!”方月惊呼。夫人们听见动静,都走到院子里,站在大门口。 “王爷有令,还请各位夫人不要为难在下。”贺澜茂施礼后,转身发号布令。“谁都不得踏出院子半步,包括五夫人。” 方月缩回脚来。贺澜姿觉得有些意外。 许太妃赶到,小福已经带着人冲进凤栖苑。蒙金凭着蛮力移开巨石。许嬷嬷坐在门槛上寻死觅活,阻挡众人擅闯。小福念着旧情,又顾及禁院里确有性命攸关的秘密在里面。 云台同在外院。慕容策先于许太妃路过凤栖苑。 许太妃说:“这个院子只是放着九夫人的嫁妆。” 此地无银三百两。九夫人的嫁妆确实放置在凤栖苑,但不在这个院子里。前些日子筹措辎重,动用些易于变卖的首饰物件。“小福?” 小福收到指令,俯身去搀扶许嬷嬷。许太妃站在石阶上面。“今天谁想进去,就从本宫的身上踏过去。” 这时,元彤撸起袖子,站在许太妃的身前。“谁敢动母妃,我就和谁拼命!” 母子失和终不好放在明面。话说到这个地步,如若坚持搜查不仅仅是失和,而且是忤逆。巨石千斤有余,慕容策惊诧。“蒙金,这块石头是你一个人搬开的吗?” “嗯。”蒙金应着,点着头。 “本王不大相信?” 蒙金又将巨石搬了回去。 慕容策坐上轿椅,朝着云台方向去了。 云台前,密密麻麻都是人。左边是丫环,右边是家奴,后面是杂役,最后面是戏班子的优伶。他刚露面,众人整齐跪地。“参见王爷!” 脚步踩踏过九层台阶,人端坐其上。慕容策扫视着,努力去甄别。王府竟然有这么多奴婢,田岱悄然靠近,躬着身子说话。“王府里的奴婢全部都在这里了,请王爷训示!” 慕容策瞥见身旁的人不是小福,蹙了蹙眉头。他最信任小福,而小福又最熟悉酒儿。 许久没有回音,田岱直了直有些酸痛的腰。慕容策刻意侧过脸,打量着身边人。田岱慌乱着将刚直起的腰身放到最低处。“王爷,吩咐?” “名册。”奴婢众多,如果没有名册,极其容易有所遗漏。 田岱走在云台的边角,吩咐人去取名册。这时,小福拎来食盒,跪在第九层台阶上。“王爷,许太妃的意思!”得到一声含糊应答,小福一路跪着来到端王身旁,递上参鸡汤。 田岱猛然悟出来,自己失礼。一来,先于主子登上云台,二来,同在云台,主子坐着,身为奴仆的自己竟然站立,高于主子,还胆敢施命发号。云台实则是元将军的点将台,只容至尊一人站立其上。田岱退身,跪到石阶上。 慕容策喝过汤,不疾不徐地说。“小福,可以开始了!” 小福夺过田岱手中的名册,高声开始点名。“田岱?” “在。” “起!” …… 名字一个个点完了,小福有了发现。“王爷,奴才根据名册比对过,这里少了藏音阁九夫人的丫环佩可。” 慕容策听到陌生的名字,想着可能是酒儿,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佩可……” 积怨颇深,藏音阁万万不可上位。田岱爬到近前回话。“王爷,那丫环不堪入目,不见也好!” 慕容策将名册狠狠地摔到田岱的脸上。“这就是你和本王说的‘全部’吗?既然全部都在这里,为什么还少了藏音阁的佩可?” 到现在,田岱仍旧弄不清楚,端王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为了什么?他只能跪身,连连求饶。大祸临头的感觉。 “王爷好大的火气?本宫的罪过,刚才的汤里参放多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片刻,许太妃姗姗而来,后面还跟着列位夫人。 “母妃,怎么来了?”慕容策走下云台,拿着恭敬来粉饰心里的不耐烦。此时的他只想尽快找到酒儿,无心去理会纷扰的俗事。 大动干戈是为了寻人。许太妃得知后,自然不悦。“本宫自然是来要人的,王爷捆绑方家小姐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吗?” 第119章心底发冷 “小福,怎么回事?” “奴才没有捆人。”小福跪得急,胸口的伤处一阵疼。 慕容策将目光转移到另一边。 贺澜茂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回禀王爷,才刚确实捆绑到一个刺客,但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什么人。” 慕容策顺势说。“既然是误会,就赶紧把人放了。” 方卓终于获得自由,提剑就刺。贺澜茂故意躲闪,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藏在端王身后。剑飞来舞去,最后抵到端王面前。夫人们脸色煞白,尖叫声此起彼落。慕容策踢掉突袭来的剑,胡闹才算终止。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的剑拿开了?”这么一闹,许太妃彻底对方卓失望了,放弃了心里萌发的某些念头。 剑被拿走了。 方卓不甘心,忽而向着端王,忽而向着许太妃,讨要说法。 贺澜茂辩解。“我的武功还不敌方小姐,又如何能捆绑?” 二人孰高孰低,心中有数。慕容策任由贺澜茂抵赖,也不出声,态度是宽纵。 “你们两个都不要说了……其他可有什么人看见了他们,来和本宫说说?”许太妃作势要给方卓做主。 可,没有哪位夫人愿意站出来作证。方卓赖在王府,妄想嫁给端王。试想,哪个夫人能得意,刚才被捆都没有人为她求情,袖手旁观看热闹。这会儿,谁会不惜得罪自己的夫君,来帮着她说话。包括她的亲姐姐方月,被问到时,也是含糊其辞。那情形,方卓百口莫辩,无辜得了诬陷的名。 事情不了了之。方卓一气之下,离开王府。离开前,她放出不少狠话,当然都是说给贺澜茂听的。 这时,佩可被人带来到云台,跪身见礼。 田岱惊呼。“王爷,她是九夫人!” 慕容策已是发现,眼前的丫环是之前见过的九夫人。烫伤愈合,额角秃掉块头发,半边脸布满蚯蚓般的疤痕。原本相貌平庸,如今面容丑陋到可怖的程度。 “九夫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让宗家知道了,该如何交代?”许太妃想起庙宇里求的上上签。签文说,最小的夫人会为端王府延续血脉。可是,九夫人这般尊容,该是多么的委屈。她感到揪心,不是痛惜眼前灼烧的脸,而是怅然亲生儿子面对这样的一张脸。 人心都是自私的,做为母亲的心更甚。 田岱做贼心虚,缩回身子,唯恐端王起意,彻查藏音阁的失火。 “就她这样还能给我们王府生下小世子?我们的王爷也太可怜了。这是要喝多少酒才能下得去手啊?怕是要比上一次要喝得多。”严绣低声耳语。 其余的夫人或是轻轻地笑,或是压抑着笑意。人所共知,勋儿是慕容策醉酒后宠幸八夫人所出。 元彤听出嘲讽,异常气愤。“二夫人,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 “哎呦,八夫人这是替九夫人打抱不平啊?她姓宗,你可是姓元啊?”言语里充满挑衅的意味。 慕容策分出些注意力给身后。“母妃,人是您带来的?”还有半句没有说,是不是也请您把她们都带走?语气满是责备,满是失望,满是隐忍不发的愤怒。偌大的王府诸事纷乱,做为女主人的许太妃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夫人们有些眼色,跪身请罪,姩儿也随着母亲在其中。许太妃牵起孙女的手,转身远去。“也就姩儿还听话!其他人,本宫管不了!”话的意思说,如果端王觉得不好,就早日册立正妃接替她。她落得清闲,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慕容策没好气地说。“你们还不走,在等什么?”佩可跟着站起身,尾随着夫人们挪动脚步。男人目光如炬。“九夫人,留下!” 佩可在小福的阻拦下,才意识到威严的男人是在和自己说话。“回禀王爷,我不是九夫人。” “九夫人怕是旧疾发作,王爷还是早些送她回去吧?”田岱说话。 无论女孩是谁,藏音阁里应该还有一个人。慕容策只要寻到酒儿,谁是九夫人不重要,面前的女孩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没有丝毫的意义。除了酒儿,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时,贺澜茂带来藏音阁的消息,空无一人。 “她去哪里了?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慕容策扯住佩可的衣领,将她腾空拎起来。 不远处,酒儿躲在屋顶,心底发冷。九夫人在王府何等可怜?没有人真心地关切。如果不是因为宗家的权势,无论是烧伤,还是重病,即使有一天死去,也不会被注意。王府只是担心一个交代而已。佩可孤零零地跪在那里,遭受嘲笑。酒儿清楚,被嘲笑的人是自己。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众人眼里的笑料。没有太多的时间自怨自艾。佩可双腿在半空挣扎,怎么能见死不救?酒儿抓起一块石头扔出去。 石头虽没有飞到云台,但已是惊动那里的人。顷刻间,护卫飞檐走壁,紧追不舍。火把成片,喊叫声不息。 “莫要伤到她?”慕容策扶着座椅的把手,站起身来。 “王爷,放心。事先已经传令下去,今夜不得使用刀剑。”贺澜茂表示。 听到这样的说法,慕容策还是不放心。“莫要追得太紧?”慌乱中,女孩很容易失足走空,摔伤自己。不等回复,他再也等不下去,打算亲自去寻找。无奈的是脚步不稳,大群的人簇拥着他,无法脱身。 贺澜茂不停地指挥着,不是吆喝,就是挥手。 围追堵截下,无路可走。酒儿只好跳到地面,继续逃跑。她想到了凤栖苑。那是最好的藏身地方,任何人不得擅入。 东张西望的时候,她的背后传来声音。 “酒儿,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啊?”慕容策带着惊喜的颤抖说着话,绷紧的身体陡然松懈下去来,整个人显得踉跄。 那边,酒儿打了个激灵,短暂的停顿后才转过身。她故意跪到树木暗影里,尽量伏低身体,刻意变换声音说话。“奴婢见过王爷。” 已然到此地步,竟还想着蒙混过关?慕容策是又爱又恨,又喜又怒,围绕着娇小的身躯踱步。 第120章判若两人 一张脸埋在双臂的中间,几乎贴到地面。“王爷认错人了,奴婢不是酒儿。” 如果不是因为熟悉,真的会被她驯服的模样而蒙蔽住。慕容策慢慢俯下身,双手捧起女孩的脸。“如果不叫酒儿,那你想叫什么名字?” 酒儿被动地抬起头,抿住嘴,低垂着眼睑。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身已经被识破,想着天色暗,又穿着丫环衣服,希望躲过一劫。 她是铁心要同他陌路。微笑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她不是应该挽住他的胳膊,甜蜜地喊上一声“沐哥哥”的吗?他不喜欢看到自己掌心里的小脸异常淡定、十分冷漠的样子。她的率真哪里去了?她的放任怎么就寻不见了?明明是她,却又不是原来的那个她。明明离得那么近,却又是隔着千山万水。慕容策背过身,负着手,一声叹息。 小福说:“酒儿姑娘,莫要再玩笑了。您是不知道,王爷找得多么辛苦。” 听着,看着,小福已是认出了自己。怕是隐瞒不过去,酒儿不再伪装说话的声音。“回王爷的话,奴婢是佩可!” 虽然隐瞒不住,她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酒儿以及他们一起经历的过往。 宁可当卑微的奴婢,也不愿意做他的心上人。天下不知有多少女人倾心爱慕他,梦寐以求他的垂爱。可偏偏,她不屑一顾。可偏偏,他只在意她,只想要她一个人。“今天起,你就来伏轩院做事!不得离开本王的视线,佩可!”慕容策走出去没有几步,又停住。 田岱挡住了路,战战兢兢地来请罪。“王爷,我并不知道她是宗家的人,才把她买进王府里。当初是想着侍候姩郡主的,藏音阁缺人,才分了一个过去……” 慕容策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你做得很好!” 贺澜茂也围过来。 慕容策一根指头戳住来人的前胸。“你不许说话!本王不想听。” 怎么看着那么的不一样呢?小福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问。“王爷,她是她吗?我们会不会是找错人了?” 女孩的衣领处露出布袋的边角,不晓得又想去哪里偷食? 慕容策绝对不会认错她。她的气息,她的神情都是那么熟悉。“再弄丢,为你是问!” 如果真去伏轩院,要想出来就不容易。酒儿蓄意放缓脚步,慢吞吞地落在后面;不时张望着四周,寻觅着路径,伺机逃遁。前面就是宝葫芦门,走过这道门便是王府内院。内院住着正主,远比外院戒备森严。再不逃,就没有机会出王府。看准时机,她悄无声息向后倒退,朝着旁边的树丛走。 一声咳嗽,尾随着的贺澜茂现出身。慕容策侧脸,望见踮起脚尖准备逃跑的她。“本王,说的话你好像没有听明白?” “回王爷,我的……东西还在藏音阁,就想着回去一趟,拿东西去!” “伏轩院里什么东西都有。” 谁稀罕臭端王的脏东西?酒儿站着不动,一脸地不高兴。小福了然她的心思。“明儿,差遣别人帮姑娘取来就是?姑娘只管把王爷侍候好,其他都不用去理会!” 端王是什么东西,还要她来亲自侍候?从前都是别人侍候她的!酒儿愤愤然,低着头一味地向前冲,竟一下子撞到走在前面的男人。 慕容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揉她的头。 酒儿躲闪到老远的地方。 那么想当奴婢,本王就成全了你。悬空的手攥成拳头收回衣袖里边。 慕容策憋着火回到伏轩院。“院子里这么乱,这么多落叶!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男奴女婢望见怒气冲冲的王爷,不禁颤栗,顷刻跪身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慕容策指了指酒儿。“你来扫!一片落叶也不能有!小福看好了她!”说话声伴着转身而去的身影走开。 酒儿注视着判若两人的男人,脖子都觉得发凉,庆幸他手里没有拿着剑。那把剑送给丛绍了。如果丛绍哥哥在就好了,一定会带着她逃离王府的,逃离男人的魔爪。 她拖着扫帚,气呼呼地转着圈子,好像拉磨的小毛驴。 “院子扫不干净,不准睡觉!”窗口传来警告的声。 酒儿用力划拉几下,瞄见窗口没站着人,又停下来。 “怎么又停了?不想吃东西了吗?” 一阵风来,树叶落下。刚扫干净的地方又要重新扫,成堆的树叶被吹得四散。正是树木凋零的季节,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酒儿握着扫帚,也不扫,站在原地摔打着,弄出些响动来。 “姑娘,你就向王爷服个软,承认自己是酒儿不就好了?和王爷置气,可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敢得罪她,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酒儿根本听不进去劝,将树叶扫向小福的鞋面。 其他奴婢望见,都偷偷地在笑。 “笑什么?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小福刚说完。 屋里就传来声音。“谁也不许帮她!”慕容策躺在床榻上,根本就睡不着。扫帚摩擦地面的声响好像一把刀一下下割着心尖。 小福颠颠回到屋子里。“王爷,今夜的风真是冷啊?” “是她拿着弓箭射本王,本王还要讨好着她,哄着她,难不成你还要让本王给她认错吗?你看看她是什么个样子?” “可是,她的脸都冻红了,手也冻僵了……王爷是忘记了,酒儿姑娘有老病根,最不能受凉的?” “你是猪脑子啊?不知道给她拿暖手的炉子去吗?” 手里捧着暖炉还怎么去扫落叶?小福一时间弄不清楚主子的真实心意,不敢擅动。“要不把王爷的皮氅给她拿去?” “还不快去?” 小福颠颠跑了去,将皮氅送过去。 酒儿倔强地甩到一边,还在上面狠狠地踩踏。小福不敢出声,急忙收起皮氅。 慕容策隔着窗看得清楚,不禁笑了,心软下来。毕竟,女孩为了救他才落下寒疾。无论怎么生气,也不该拿她的身体怄气。“太吵了!” 窗外,酒儿领会错了他的意思,扔掉扫帚,蹲下身子拾着落叶。 她逆来顺受的模样让刚刚熄灭的怒气再次燃起。“小福,还不滚进来侍候本王安寝?” 窗子被摔了一下,关了上。 院子里,田公公拉住没了主张的小福,朝着酒儿努嘴。小福才反应过来,拉着她一起进到内寝。 第121章呼来唤去 双臂伸展,衣袖如鹏鸟。慕容策说:“宽衣。” 小福硬将酒儿推到前面。她的手冻得僵硬,襻带半天也没有解开。 “还是笨手笨脚的?”慕容策拨开她,自己脱掉衣服,坐到床榻边伸出一条腿。 酒儿觉得手指不舒坦,低头揉搓着,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遍又一遍。 “脱鞋啊?”小福拿着胳膊肘捅了捅身旁人。 酒儿吓一跳,猛地抬起头,又立即低下去,望着自己的脚,小着声音问:“为什么要脱鞋子?” 那边,等待着的慕容策好悬没笑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冷住了脸。她是笨手笨脚,还呆头呆脑。真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什么?他就是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不是你的,是王爷的靴子!”小福边说,边朝着床榻方向指。 酒儿气呼呼地走过去,猛地抬起男人的小腿。 没有防备,受伤的胳膊没支撑住身体,咕咚一声,整个人仰面倒到床上。 酒儿听到动静,也不去理会,用力拉扯掉他的靴子,重重摔在踏木上面,拍了拍手,站回去不动了。 “哪里有您这个样子脱鞋的?”小福忙去扶起主子,跪着身,去脱剩下的一只靴子。“看着点,学着点!都不知道您是怎么侍候九夫人的?” 酒儿悄悄撇了撇嘴,心里嘀咕。看什么看,学什么学?还真拿我当奴婢了?“奴婢侍候不好王爷,还是放我回藏音阁吧?九夫人那里就我一个人,我走了,就没有人了照顾她了。反正,王爷这里多一个,少一个都是一样的。” 慕容策干笑几声。“几日不见,还变得伶牙俐齿了?除非是抬着出去,否则你别想离开王府,离开本王身边半步!” 抬着出去那岂不是死了吗?酒儿有点失望,但仍没有打消逃跑的念头。无论怎么样,还是尽快逃离魔爪,否则早晚被男人折磨得没有人样。手不但磨出水泡,还扎了细小的刺。 即使睡着了,还是觉得隐约地在酸疼,说不上是腰背,还是手脚。 夜深了,慕容策才能牵住那双小手。她掌心的水泡让他想起在天度山的日子,当初为了救他,这双娇嫩也曾伤痕累累。嘴唇不禁落在小手的上面,不停地摩挲着粒粒突起的血泡。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却让他忘记,往后彼此不认识。 “王爷,还是让奴才来吧?”小福取来针,跪在旁边掌着灯。 慕容策屏住呼吸,仔细寻找着肉刺。 因为感觉到痛楚,酒儿做起了噩梦,一双手在空中混乱挥舞着。“端王,不要,不要……杀我……” 他稍稍停了停,才继续挑出刺。 可,酒儿还是醒了,一脚蹬开他,抓起被子蒙住头,畏缩在床的一偶,瑟瑟发着抖,念念有词。“是梦,一定是梦……哥哥你在哪里?为什么都不来看酒儿……”说着话,被子下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慕容策望着那团颤抖的身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着,心如刀绞。他后悔,今儿见到宗凡,怎么就忘记问清楚,酒儿为什么这么害怕自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杀过她的八个姐姐?起初以为冒名,但是她那么肯定,他又不得不相信。转过身去是怅然,心却还在原处徘徊,伤感无边无际。 小福望着主子挪到门口,俯身说:“姑娘,小些声,莫要吵到王爷安歇。” 头磕到床柱子,有点疼。酒儿发现不是梦,就更加害怕,蒙着被子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没有人来叫她起床。但是,院子里嘈杂的脚步声,泼水声,此起彼落的说话声不断传进耳朵,实在睡不安,只能迷迷糊糊地起身。刚醒来,她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一声怒吼,扔出枕头。“吵什么吵,不知道我在睡觉吗?” 枕头越过屏风,飞出侧屋。拎着食盒的奴婢溜着边儿站立,一阵咂舌,很怕被迁怒到自身。 刚到的许太妃瞄着枕头,责问到。“是谁那么没有规矩?” 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奴婢们听见许太妃的声音,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探头探脑。能在王爷身边走动的奴婢不多,能进屋子侍候的更是寥寥。一个新来的婢女竟能自由进出内寝,还睡在侧屋。要知道,侧屋可是夫人们安睡的地方。 许太妃望着一动不动的小福,似乎是猜到了什么。“还不去将人带过来?” 小福一会儿望着田公公,一会儿又望向主子。 慕容策默不作声,继续吃着早饭。末了,陈嬷嬷来到侧屋,引着酒儿来到许太妃的面前。 许太妃望了一眼衣装不整的她。 酒儿彻底清醒过来,躬身见礼。肚子饿了,又闻到饭菜的香味,她的眼神忍不住飘向饭桌。饭菜的量适当,样数却不少。八碟小菜,四荤四素。点心四碟,每只碟里两样,统共八块,酥皮糖心,五仁酥饼,翡翠饼,黄金糕,枣花糕,红豆糯米糕,芝麻团,蛋黄莲蓉酥。 慕容策瞥了她一眼,隐隐发笑。 许太妃适时捕捉到儿子的神情。“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桌子满满当当,一片五彩缤纷。藏音阁里的佩可一定还饿着肚子,他却在这里大吃大喝。 酒儿正在走神,没能及时回应许太妃的问话。田公公咳嗽,陈嬷嬷清着嗓子都没能起作用。 小福干脆拿着鞋帮踢了踢她。“姑娘,许太妃在问话呢?” 酒儿猛然缓过心神来,漫不经心地问:“问什么话?” 小福说:“名字。” “佩可。” 女孩竟然还在掩饰自己,不愿承认他们经历过的种种。那些甜蜜的记忆,她一点都不在意,努力去忘记。仿佛他是她的不堪,她的累赘。慕容策暗暗恼火,发出命令。“盛粥。” 酒儿注意到满屋子的人都盯着自己望,才意识到那命令是针对她的。她走到桌前,望见饭菜不禁咽了咽口水,肚子叫器着发出饥饿的讯息。昨夜,扫了好久的落叶,睡时就觉得饿了,晨起更加饿得心发慌。粥添满,送回去,那边却是没有人去接。随即,一群人在惊呼,整碗的热粥都洒到慕容策的手背上。 第122章一起离开 “大胆贱婢!”许太妃刚要发作,扬起的手被擒住。一看是自己的儿子,更是气了。 慕容策松开母亲的手腕,说:“母妃在,奴婢们难免紧张,做错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酒儿抱住头,缩到一旁,他的身后去了。 许太妃望着配合默契的两个人,无奈地说:“好一个人之常情,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 人已是睡到侧屋,看来抱孙子的事很快就有着落。只是,女孩岁数幼小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生产。如果像六夫人许卿难产,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空与不空,还是先有了再说,说不定就应验了签文。为了子嗣,许太妃强压住怒火,站起身来换了一副面孔。 酒儿浑身不自在,尾随着取药的小福一起要溜走。 “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呢?” 母子的余光里,酒儿转过的身子又扭了回来。 许太妃牵过她的手。她的手有点糙,脸皮却是吹弹可破,透着桃红色。双瞳剪水,不施粉黛,越端详越却觉得可人。“佩可,好好侍候王爷,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上次答应的玩偶还没有下文,现在又来诓骗人?酒儿撇了撇嘴,挑明了问。“如果把王爷侍候好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在场的人都望向她,尤其是慕容策,心头泛起的喜悦染得满眼的暖色。 许太妃望见儿子烫红的手,一阵阵地心疼,不禁冒出一句来。“盛碗粥都不会,能好到哪里去?” “我能让王爷高兴!” 慕容策低了低头,暗暗替着她害羞了一下。这话太容易让人朝着歪处去想。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事情能让王爷生气,自然就知道什么事情能让他高兴。” 许太妃冷冷一笑。“你想要什么?只要本宫有的,能做到的,大不了都应允了你。” 酒儿咬了咬唇,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九夫人和佩可一起离开王府!” 此话一出,母子的脸同时阴沉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真是欠缺调教。许太妃心里恨得发紧,冷冷道:“九夫人想要离开王府,本宫可做不了主,但是如果你想去和硕宫,本宫还是可以做主的?” 只要远远地躲开男人,去哪里都是好的。酒儿雀跃,欣然跟在陈嬷嬷的旁边,已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慕容策喊住她。“哪里也不许去。”虽心里不痛快,但还是不忍心女孩去遭罪。去了和硕宫可不是扫扫落叶那般简单。 饭没一口没有吃,便没有胃口。他推开饭碗离席。 小福担心主子的身体,端着点心盘子,劝说着,哀求多吃一口。 慕容策坐到书房,举着本书,半个字也没读进去,只是挡住张脸。 点心只好放在书案上。 有丫环端着漱口水去书房,被一顿呵斥出来。 一时间,伏轩院充满着恐慌的气氛。奴婢次序井然,各司其责,脚步轻巧,不敢言语。 内屋,四下没有人。 酒儿坐到饭桌前吃起来,吸溜吸溜喝着粥。田公公站在门口,等着收拾饭桌。她招呼着一起来吃。回答她的自然是摇头。 小福给主子涂抹过烫伤药,才跑回头来数落她。“您还有心思在这里吃,我说,您就不能认真一点,好好学一学怎么侍候王爷吗?” “我才不需要学那些,你不要瞎操什么心了!”就算她是奴婢,也不去侍候那个魔鬼王爷。 此话不假,主子格外宠爱,不但留在身边,做夫人是早晚的事情。小福换了一种说法。“那您也要少惹王爷不高兴,哄着王爷高兴些才好吧?” “我还不高兴呢,没见到什么人来哄一哄我?”酒儿掏出布包,将剩余的点心和小菜一并装进去,揣到怀里。转身,望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我去前面的院子看一看,还有没有落下的树叶……什么东西的。”总是需要找个借口,将布包送给佩可,然后再逃出王府。 慕容策望着她嘴边沾着的米粒。“你正好去把院子打扫干净,一会儿本王去看,如果发现有一片落叶,都不许你吃饭。” 酒儿抹了抹嘴巴,不以为然。心里想,幸好提前吃了东西,不然又要饿肚子。她是想不到,男人见到她吃过,才有意那么说。 慕容策望见她俏皮的模样,又忽觉欢喜。只要女孩感觉到开心,她便会留在王府,留在他的身边,永远和他在一起。这么想着,心里便燃起希望,就有了胃口。 田公公带着人又去一趟庖厨,拎回吃食。中间,他们还去藏音阁,把酒儿的物品取来。藏音阁的“九夫人”很是历练,快速找出需要的东西打成包袱卷,省去许多口舌。 晚饭时分,贺澜茂来了。 柳堂从北戎送来密函。密函说:丛绍被破格提拔成为副帅,柳锟和翟镜仁负责粮草。宗琰反常,终日足不出大帐,进出大帐只有丛绍一人。军令都是丛绍转达。 难道是宗琰得了重病?慕容策想起昨日去宗府,宗凡收起的动作。那是丛绍送回来的密信。“我们准备的辎重里边,医治其他疾病的草药可还齐备?” “伤药充足,其他疾病?王爷,指的是什么病?”贺澜茂突然反应过来。“王爷是说宗大将军得了重病?” 军心涣散乃是行军之大忌。主帅重病的话万万不可轻易出口。 慕容策瞪了一眼,提笔给柳堂写回信。 “这可是机会,王爷?”只要授意柳堂巧取兵权,神不知鬼不觉回转京城,杀进皇宫,夺取皇位。 慕容策将笔砸出去。“贺澜茂,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你和那些构陷元家和翟家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早就是君非君,臣非臣!王爷何必还在意虚名?”贺澜茂拾起笔,浸泡在墨汁里,理顺笔尖,双手奉上。“王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萧墙之祸必会招致北戎强占江山。不但生灵涂炭,还有亡国祸患。北戎一战必须要胜。 慕容策明晰。“如果江山不在,又何来的君,何来的臣?”一个字没写完,手已握不住笔。“你来写!” 第123章横眉立目 贺澜茂说:“柳将军哪里认得我的字,就是认得,也不听我的啊?” “那就直接把蒙金叫来,再让三夫人准备些东西给兄长带去,最重要是各种草药。跟着第二批押送辎重的军士一起北戎。” “王爷,蒙金恐怕不合适,柳将军不认识他啊?” “不是还有柳掌柜吗?让他领着蒙金去见柳将军,还有丛绍。” “三夫人那边,我也不好发号施令,是不是王爷自己去说啊?” 无非拿着三夫人当幌子,怎么还认真起来了?说不好是没力气生气,还是没力气挥手。 慕容策狠狠瞪了一眼。 柳堂的消息比丛绍晚了整整一天。一天可能发生太多的事情。更焦心的是手臂伤,笔都拿不动的手还能握剑吗? 房门紧闭,两个男人在屋中说话。小福把守着房门外,不让人近前。院子里的奴婢,有去庖厨取食盒的,有掌灯的,还有添加炭火的,总之都在忙碌。 为了掩人耳目,酒儿扛着扫帚走到外院,扫着身边的落叶。奴婢以为她又在领罚,有些司空见惯,也就没有指指点点。 院门难得敞开,她一边扫着落叶,一边迈过门槛。生怕被人猜忌,扫帚没有离开手,甚至于被捉回去时候,手里还拖着它。 如果不是蒙泰注意到,还真就让她遂了心意。 慕容策听说女孩私自逃跑,又是被气到了,碍着当场还有旁人,隐忍得很是辛苦。贺澜茂不便插手端王的家务事,退出里院,找蒙金交代事情去了。 男人阴沉着脸,好像冰山般,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会感觉到冷。酒儿敏锐嗅到危险,主动认罚。“不能吃晚饭,我去扫院子?” “不是什么人都配给本王扫院子?”无论千军万马,还是阴谋手段慕容策都没有畏惧过,应付自如,但是面对着酒儿,竟然无计可施。“给本王打她!狠狠地,打到她认错!” 言外之意,只要认错,就可以免去责罚。台阶有了,就看女孩愿不愿意去踩。小福说:“酒儿,你就给王爷人个错?” “我没有错,是你们错了,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五六七八九!” 不但不认错,而且幻想着隐瞒已是隐瞒不住的身份。羞辱,气愤,失望,还有悲伤凝结在一起燃烧着身体。慕容策从牙齿缝隙里挤出一个字。“打!” 凶神恶煞的男人既陌生,又熟悉。酒儿发愣在原处,不知告饶,也不知逃离。 小福真的取来藤条,递给过去。 慕容策皱了皱眉头,势成骑虎。一时之气,哪里真能下得去手?“这等小事还要本王亲自动手?要你们这些奴才干什么用的?存着心来气本王的吗?”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掀翻桌子出气。饭菜洒落满地。 小福更是不能动手。女孩是男人的最爱,早晚也是自己的主子。讨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去得罪?同女孩结怨等于是自寻死路。可是,不打,又难熄男人的怒火。“看你还敢跑?看你还不认错!看你还不承认自己是酒儿!” 酒儿伸着手,呆呆地挨着打,愣愣地望着什么,似乎在回忆着过去,又似乎在怀疑着什么东西。慕容策觉得自己在彻底失去,女孩心底里对自己残留的东西在一点点衰退,消亡。藤条被夺走,小福也被男人推倒在地。他冲到女孩面前。“你是不是傻啊,别人打你也不知道躲开?” 酒儿以为男人要打自己,抱着头蹲在地上,眼神里充满怯怯的恐慌。慕容策转身抡起藤条,抽打小福。“王爷息怒!”小福跪身,高高举起自己红肿的左手。显然,刚才打的不是酒儿的手。 既然没有受罚挨打,女孩又在哭什么?哭得没有声响,虽听不到,但能看得见,且看得人心烦。“不许哭!”委屈的脸透着脆弱,一双陡然抬起的眼眸充满着仇恨的坚决。慕容策恐惧这样的她,射出双箭的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的自己。“不许看本王!” 酒儿扶着屏风的边缘站起来,转身欲离开。 “不许走!”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声音是那么恭顺,身体保持着卑微的姿势。逃跑不成,酒儿已经开始打算着一下次。 疏远和冷漠继续蹂躏着伤到的心。慕容策一时无语,无意间踩到地面的碎片。“把这里收拾干净!”小福凑过来帮忙,被男人呵斥住。“不许帮她!从现在起她就是一个婢女!” 贺澜茂站在屏风前沉思。那之前,端王又当女孩是什么?看来,王府要多出一位王妃。女孩可是宗家的人。小福提醒酒儿去寻簸箕清理,以免割破手。 慕容策望见屏风后面模糊的人影,命小福退下。贺澜茂方才走进来。“蒙金请求带着渭西乡亲一起去北戎?我没敢应允!” “准了。” “王爷,这伙人聚集在一处容易成事,怕也容易生事?要不这样,把他的弟弟蒙泰继续留在王府?”贺澜茂的心思是拿着蒙泰来钳制蒙金,说得直白是拿蒙泰做人质。这番心思不是多虑,毕竟此去与朝廷的辎重同行,如果监守自盗,不但消息送不到,而且损失辎重,那么必会影响到战事。道理是道理,但是真的做了,主从离心,生出隔阂,事难圆满。慕容策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本王与他去说,你去给寻件兵刃,千金之力使得趁手的!” 小福拎着食盒站立在门边。贺澜茂望见,便说:“不着急,王爷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正好,把他们兄弟两都叫来一起吃。” 贺澜茂误伤过端王后,总是觉得拘谨,说起话来瞻前顾后。如果在以往,一定劝阻,身份有别,怎可同席?另外,时间短暂,还没能探出蒙氏兄弟的虚实。劝阻的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 吃饭时,慕容策发现右手不但握不住笔,就是筷子也使不动。席间,蒙金主动提出,弟弟年幼不便远行,留在王府。贺澜茂因利乘便,保证待蒙泰如兄弟。 安寝时,慕容策又发现自己解不开衣带,遂抬起双臂。“宽衣。”跑来的人不是酒儿,声音明显不悦。“你的伤好了吗?” 小福缩回身子,朝着酒儿招手。“王爷喊你呢?” 酒儿直撇嘴。天度山的时候,怎么没见到男人那么讲究,穿着衣服睡得也挺好。当初,男人敢矫情,直接把他扔进灶膛里当成劈柴烧掉。 她受够男人的嚣张,有点后悔当初救人。玉带束襻带,夹袄套长衫,里里外外,左一层右一件。 她在男人的腋下钻来钻去,累得满头是汗。原本手脚就不麻利,心里又憋着气,襻带系成结在所难免。人急得抓耳挠腮,又是拿手扯,又是用嘴去啃。 第124章守夜小奴 慕容策望着围绕着自己的女孩,顷刻被甜蜜所覆盖。打的结越拉越紧,再也解不开。酒儿倔强起来,硬将衣襟扯破。衣襟敞开,露出男人的胸膛。“这就脱完了啊?”小福噗嗤笑了。慕容策背过身,也是忍不住窃笑,敛好衣襟。从来没见过这样宽衣的,一层层拨竹笋似的,还上瘾。如果他还是沐哥哥,一定会把衣服再穿起来,让她在脱一遍,让她过足瘾,也让他细细品味短暂的甜蜜。“今晚,你来守夜。” 酒儿小着声问小福:“守夜是什么?” “守在床榻边,为王爷盖好被子,端茶过去,添炭火,更换熏香!” “那还能睡觉吗?”酒儿不满地嘀嘀咕咕,坐到凳子上。 “是站着,不能坐着!” “那能不能躺着啊?” “我是不能!你能不能,你还是自己去问王爷吧?” 酒儿站直身体,望向男人。男人也在望着她,等着她来央求自己。 母亲素来善待丛氏,相处和睦如家人。酒儿受到母亲的影响,从来不曾作践过奴婢。平时,佩可常常羡慕她主子的身份,即使姐妹相称,总还是拘束,说她们不一样。此时此景,酒儿终于明白她们的不同,主仆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奴婢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主子吃饭,奴婢看着,主子睡着,奴婢站着,总之,主子舒服,奴婢受罪。之前,她是舒服的那一个,但现在的她只能受罪,受气,受惊,受吓,受苦,受累。如果哪一天逃出王府,亦或身份被拆穿,佩可一定会遭殃,所以,她要带着佩可一起离开。 腰酸背痛,腿发抖。夜已深,大概,男人是睡着了。酒儿无聊地挥着衣袖,走来走去,蹲着身跳来跳去,最后是倒立行走。折腾后,人觉得疲倦,坐到踏木,倚着床沿喘着粗气。“不许我躺着?我偏要躺着!”酒儿裹着男人的衣服,枕着男人的靴子,躺在踏脚木的上面。没有锦被软榻,又冷又硬,翻来覆去睡不舒服。女孩蹦起身来,将所有的炭加到火盆中。 炭火旺盛,屋子陡然暖起来。慕容策至始至终都没睡着,内心阴暗一回,给女孩刺杀的机会,考验她对自己的态度。盖着被子的身体顿觉燥热,再也躺不住。“茶水?”喊了三声,不见来人,便起身。探下床榻的脚踩到一团柔软。酒儿踢开男人的腿,畏缩到角落。“别吵?让我睡,佩可……” “王爷,您怎么起身了?”小福执着灯走来,四下寻着,一眼望到熟睡的女孩,上前要唤醒她。 “让她睡!”慕容策喝过茶水,推开窗子通风。小福驾起女孩,打算送到侧屋。侧屋没有生炭火,难免寒冷。慕容策从小福手里接过来酒儿,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这么着,王爷怕睡不安好?” 男人不吭声,扯着女孩身上的束缚。小福帮忙去脱鞋子。慕容策踢他一脚。“本王的女人你想碰?去看一看炭火?” 小福跑到火盆旁,撤掉些炭,又掩好窗子,才退出屋。男人数次洞房,却不曾和哪位夫人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女孩是唯一的例外。想来,他会很快入梦。那梦大概也会很美丽。 其实,慕容策的入睡没有旁人想象中的迅速。女孩刻意的疏远让他异常珍惜相拥而眠的机会。潜意识里不想那么快睡去,梳理她的发丝,抚摸她的肌肤,嗅闻她的气息,亲吻她的脸颊。渐渐睡意袭来,几经挣扎后慢慢陷入甜蜜的漩涡里。熏香清淡,帷幔里的一双人相依相偎,脸上挂着清浅的微笑。 一早醒来,酒儿伸着懒腰,突然发现自己睡在男人的怀里。慕容策正侧着身子,凝视她。“啊?”酒儿翻身,卷着被子跌下床去。小福一路小跑进来,掩面偷偷一笑。“哎呀,佩可你是怎么搞的?让你守夜,你怎么还爬到王爷的床榻上去了?你可是闯了大祸啊!” 大祸?当初救男人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个夜晚都睡在一起。那个时候怎么没见谁说她闯祸呢?酒儿揉着磕疼的头,迫不得已跪下身子,仍是没有认错的心,也没有告饶的意思。 “王爷的床榻是随随便便碰的吗?上次有个守夜的丫环也和你一般困了,靠着床榻睡着,后来被打了五十棍子,断了腿。”小福添盐着醋。 酒儿满脸惊恐,手指塞在张大的嘴里。伏轩院的内寝从来就没有让丫环守过夜。这番说辞,岂不是弄巧成拙?慕容策狠狠地瞪了瞪眼睛。小福蓄意。“没关系!只要你承认自己是酒儿,王爷不但会免了你的罪,还会像以往那般对你好?” “可不可以不要打断我的腿,就打断我的……”酒儿刚刚举起双手,又急忙背到身后。眼神不停地寻找着可以受罚的肢体。男人玩味地望着,追随着她的眼神,打量着稚嫩的身体。酒儿扯掉发髻,抓起一缕。“就打断我的头发吧?剪断也行!” 女孩仍旧不愿承认。难道她看不见他饱受折磨的心,看不出他的在意,看不到他充满煎熬的等待吗?慕容策板着脸,冷若冰霜。“头发不行,只能是腿!” “你敢?我的哥哥还有大哥都不会放过你!” “本王有什么不敢?”大手拍打着床榻。 酒儿吓得哆嗦,垂着头嘟囔。“别的夫人都能睡,我怎么就不能睡?”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慕容策探下身子,近距离望着女孩的脸。 “你是说,愿意做王爷的夫人吗?”小福也靠过来问话。酒儿望着一左一右凑近的两张脸,无可奈何地说。“不想是也不行啊!”远水救不了近火,先保住腿要紧,索性承认九夫人的身份。 没有人意识到坦言背后的深意。慕容策一把将人搂进怀里。酒儿被抱得喘不上气来,只好讨价还价。“还是打断腿吧?不要勒死我啊!” “再敢逃,就打断你的腿!” 酒儿心虚地埋着脸。奇怪,男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心里想法的?大魔头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大哥怎么都没来王府看望自己呢?最好还是跟着大哥离开王府比较安全! 第125章祸不单行 小福说话,打断女孩的沉思。“还不去给王爷更衣?” 头顶在男人的腋下,费尽力气,衣袖勉强穿好。酒儿累得倚住门框喘着粗气,掀起衣角扇着风。男人拿着伤口当幌子作弄自己,耍主子的威风。她心里愤愤着。 慕容策坐在床榻边,亦是一头汗。受伤的胳膊昨天只是麻痹,做不了精细的动作,今天却是僵硬。伸手去摸,发现它肿胀起来。 小福发觉到异样。“王爷,是不是请于太医过来?”那边已在点头。 于太医还没到,柳掌柜跑到王府,带来不好的消息。方卓带着宗韵,宗韵带着京兆尹的官兵闯到西子醉,查封茶楼。贺澜茂还被捉到京兆尹的大牢。诚然,方卓在泄私愤。可是,如果不马上处置,被有心人利用,拿着西子醉借题发挥,就可能酿成祸端。毕竟,京兆尹不会乱捉人,西子醉也不是无懈可击。慕容策遣小福去请母亲,派田公公去唤四夫人方月。 许太妃还未起身,简单梳洗,走出和硕宫。一路颇有怨气,亲生儿子越发妄自尊大。早起不请安也就罢了,有事情竟然不亲自前来,传唤母亲去往?但是,脚迈进伏轩院,她才察觉异常,心悬起来。一大清早,于太医匆忙赶来王府。如果不是病情加重,不会轻易惊动宫中的太医。于太医并没有进到内寝,只是等候在里院。原来是全尚茽来了,正在里边谈话。 全尚茽一来探望,二来商议渭西之事。 “小福,王爷怎么样?”许太妃问。 刚才,小福只说了贺澜茂的事情,还没提及主子的病情。“王爷的胳膊不大舒坦?” “那还不请于太医进去?什么人在里面?”许太妃心急火燎,说话声音便有些失控。 谈话并没有结束,慕容策冷汗频出。全尚茽又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便起身告辞。 “策儿,你都这个样子,娘亲哪里有心思出门?还是等于太医诊过病再说!” “等不得,求母妃代替孩儿去一趟?和四夫人一起!”声音孱弱,断断续续。接着,人疼得昏厥过去。 于太医诊过脉,满面愁云,暗示胳膊难以保留。“回许太妃,王爷现在是保命要紧!胳膊的伤口治不治都一样!” 酒儿望见许太妃在哭,余下的人都在强忍泪水,预料不妙。女孩一直认为,箭是她射的,毒是她下的。如果男人胳膊的伤好不了,她会内疚一辈子。“什么叫治不治都一样?看你这个老人家长得像个好人,就不能说点大家听着都高兴的话吗?” “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即刻退下!”许太妃说。 “怎么没有我的事?箭就是我……” 慕容策已然苏醒,冷不防抓住女孩的手,扯着她跪到床榻前。“再敢胡说,现在就打断你的腿。” 许太妃也去拉扯女孩。“你把刚才的话说完!” 小福噗通一声跪下来。“她是想说,箭是她帮忙拨出来的。” “你又没有和王爷一起去狩猎,你是怎么知道,箭的,知道她的?” “是本王告诉小福的。”慕容策一心想要袒护。 “也不是不能治,只是能治病的人已然不在世。”于太医说的人是邵太医。那年西域一战,元将军肩胛受伤,创面溃烂,露出骨。邵太医妙手回春,治愈伤口。 许太妃的注意力发生转移,不再关注酒儿。“人不在了,药方可还在?” “不知道故人的内子是否知道去腐生肌膏的药方?可就算是知道,那药膏需要多种草药,需要数年时间来配制……”于太医叹息摇头。 去腐生肌膏?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酒儿眼中泛起光亮。慕容策望出女孩的模样,怀疑她要趁乱逃,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许太妃吩咐田岱去趟宗府,请丛氏来王府。虽按照端王授意,隐去治病的由头,但还是没有请到人,只带回一封书信。书信原文是,丛绍去北戎时,已将药膏全数带走。为今之计,只有去皮肉,或可保留其骨,或可存留伤臂。意思明白,侥幸留下胳膊,也是残疾。 端王右臂难保的消息顷刻传遍王府。夫人们陆续赶到伏轩院,聚在内寝,哭声四起。“本王还没薨逝呢,哭什么丧?”慕容策坐了起来,手松开女孩。 夫人们里边还包括“九夫人”。酒儿见到佩可,内心狂喜,递着眼色。两个女孩牵着手,来到安静处,切切私语。佩可悄然离去。内寝里,于太医忙碌开,铺开摊子。桌面,针灸针依次排列,小火盆里燃起火苗,剔骨尖刀发出冷光。 酒儿捧着罐子,探头望了露出半边肩膀的男人,硬把小福喊出来。 小福问:“姑娘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这会儿,王爷少不了我?” “我送给你一个好东西?谢谢你帮我挨打。” “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受伤了吗?这个是药膏,可以治你的伤…只给你一个人,不许给别人?” “我的箭伤好得差不多了?您可别在这里添乱,王爷还等着我呢。”小福心急火燎,急于脱身。 酒儿更加着急,强行把药罐子塞进小福的怀里。“只给你一个人,不许给别人?” 主仆皆是受的箭伤。小福总算是反应过来,立刻跑进屋里去。“于太医,您快看一看,这个药膏可否能治王爷的箭伤?” 药罐子中间被隔住,一半黑色,一半白色。于太医嗅了嗅气味,一阵惊喜,露出笑容。“这个去腐生肌膏,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许太妃问:“王爷的胳膊是不是能保住了?” “当然,而且疤痕都不会留下。”于太医回答。 云开见日,满脸愁容散尽。许太妃心里在想,小丫头真是福星,关键的时刻总能帮得上儿子。“小福,把九夫人和那丫头都叫来,本宫有赏赐!” 这时,慕容策终于想起来去腐生肌膏的由来。天度山的夜晚,酒儿用掉整罐的药膏堵住房屋的漏洞,丛绍得知后无比抓狂。女孩没有那么绝情,终究还是舍不得,救了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救他,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知道他是端王。她放不下仇恨,也不放不下他。她的心里有他,是吗? 第126章探头探脑 院子里,两个女孩正在说话。“你怎么也不留一点,全都拿过来了?你的脸要拿什么抹?”酒儿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去腐生肌膏是丛绍去北戎前送到藏音阁的。北戎之战一时半刻结束不了,人也回不到京城。原是拿来的就不多,剩余又不足,救了男人的胳膊,佩可想要恢复容貌就没有指望了。 佩可说:“救王爷要紧,我的脸好不好都没关系,反正,本来也不太好看。” “谁说的,你最好看了。” 相依为命,倍感亲近,赞美掺杂了情感就显得偏颇。平允的说,佩可相貌一般。然而,再平常的脸总是好过残留着疤痕。 珠帘摇曳,她们被带到许太妃的面前。 许太妃一边摘着耳坠子,一边说:“这个坠子当初还是太皇太后赐给本宫的,现在给九夫人戴着,今后要好好服侍王爷。” 酒儿跪直身子,伸长脖子,盯着手腕上的镯子望。 许太妃注意到她的目光,扯了扯衣袖,遮住镯子,起身就要走了。 “我的呢?”酒儿掬着手心,讨要着赏赐。 跟在后头的陈嬷嬷笑眯眯地说:“你的,找王爷去讨吧?” 酒儿踮起脚凑到床幔边,探头探脑。 小福打趣。“姑娘要是不放心,就进去自己侍候王爷?” “药膏要是剩下了,记得还给我。” “剩是剩不下了,藏音阁可还有?” 酒儿摇头,傻傻地说:“这一次,王爷变成什么样子,可是,和我没有关系了?”说完,人溜走了。 里院偏房,柳掌柜等得心焦,一路闯进来,望见满屋子的女眷,顿感唐突,又朝后面退去。柳玫见到娘家的老人,以为父亲兄长在北戎出了变故,下意识地迎过去。 柳掌柜看到自家的小姐,察觉事情不好。他虽不认得其他几位夫人,但知道二夫人必是在其中。如果让严绣知道柳家人在贺家茶楼做事,等同承认两家有瓜葛,等同承认柳家假意投靠严家,实则效忠端王。柳掌柜还算机敏,绕开柳玫。“在下是西子醉掌柜,斗胆敢问哪位是五夫人?” 贺澜姿时常走动伏轩院,男人们谈话也不避讳她,所以,柳家脱罪的事情,略微知道些。这会儿,她刻意走到前头,算是拦住柳玫。“我就是,掌柜有事?” 细节只字不提。柳掌柜跪身伏地。“请五夫人去求王爷救一救公子?”这话一听就有隐瞒,不敢深问,心里更是担忧,转身朝着内寝走。 “别去打搅王爷了,本宫去一趟。”许太妃正好走来说,带领着方月急匆匆地出府去。 剩下来的夫人们眼神好像小刀子一样,恨不得能在酒儿的身上割下一片肉来。 周遭轻蔑的眼神望得人浑身不舒服。酒儿拉着佩可进到侧屋。 屋里是暖的,干干净净。 佩可问:“九……酒儿就住在这里?” 酒儿斜卧在床榻上。“满院子就这间空着,不住这里,也没地方住啊?” “这里比咱们的藏音阁可好多了……”佩可东张西张着。“看来,王爷还是挺好的?” “好什么?昨天晚上非得让我守什么夜,我困得不行,就睡着了,不知道怎么的睡到他床上去?一早,打我手板,还要打断我的腿……我的腿没断,他的胳膊快断了,老天爷真是有眼。”酒儿更换姿势,仰面躺着。心里充满矛盾,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又忍不住担心着。 “你和王爷睡在一张床上,还睡了一夜,真是太好了,再生下一个郡主就更好了……” “好什么好?奇了怪,我明明记得是睡在踏脚木上,醒来怎么就跑床上去了,还是那个大魔鬼的床?倒霉透顶……”明知道男人就是那个嗜血的大魔鬼,但是睡在他的怀里就是觉得踏实和安稳。 她们跪在床上,玩起耳坠子来。 出嫁的时候,酒儿才临时打的耳朵眼。真应了那一句话,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一边的耳朵眼已经长死了,剩下的那边常年不戴耳环,戳了半天,才钻进去。耳垂都弄红了,还隐约发着胀。佩可的耳朵眼是自小就有的,通透得很,耳坠子的钩子没费力,就滑了进去。 她们彼此望着,相互称赞着好看,嘻嘻地笑着。接着,她们摇晃起头,感受着坠子一下下拍打脖颈的灵动感。笑声又高了高。 她们的高兴和门外人的阴沉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夫人们听得清楚,心头明白。如果不是男人愿意,哪个女人能留在他的床榻整宿?显然,男人将女孩抱上床,搂在怀里睡了一夜。 严绣感到威胁,唯恐女孩夺去正妃的位置。柳玫觉得,如此夫君更加无暇陪伴姩儿的成长。贺澜姿失落,怨恨女孩占有了男人的心。夫人们想法各异,但有一点相同,没有人喜欢突然出现的酒儿。旁人还能够掩饰不喜欢,但是元彤可是忍不住。端王岂能容宗家的眼线嚣张。难道忘记深仇大恨吗?元彤冲进侧屋,扬起手臂。“不知廉耻的贱婢,竟敢勾引王爷!” 佩可挡在酒儿的面前,挨了一记耳光。 酒儿跃身,站到桌子上面,一通乱踢。 柳玫抱着姩儿站到里院,躲避是非。贺澜姿去了内寝,围绕在男人身旁。 严绣直撇嘴。这是在骂谁呢?你是忘了过去的自己也是一个贱婢。你不贱,能生出孩子来吗?别人贱也没灌王爷酒喝,你才是最贱的那一个。又一想,她自己也当过宫女,做过奴,嘲讽的话咽回肚子里。“真是反天了,奴婢打起主子来了?”她清过嗓子,传唤来奴婢去帮手。 元彤武艺傍身,哪里还需要什么帮手。三几下,酒儿就被她反剪着双臂捆了起来。 第127章心不在焉 伏轩院正乱着。 许太妃去而又返。她刚出王府的大门,许丘已将人救回来。贺澜茂有些狼狈,受了拷打,受了些伤。 “本宫才离开一会儿,就闹成这个样子?规矩呢?王爷还躺在那儿呢?” 屋里屋外的人纷纷跪身。 伤口刚涂过药,感觉好了许多。慕容策穿好衣衫,端坐在床榻边缘,周身冒着虚汗。小福从里面拉开帷幔,系好幔带。 于太医顺便看了看贺澜茂的伤势,才离开。伤势没有伤及筋骨,只是望上去血肉模糊,非常可怕。 贺澜姿望见兄长吃亏,红着眼去求端王做主。方月担心男人偏袒,也站到床榻前。一个事关兄长,另一个事关姐妹。 慕容策望眼左右。左边是他的女人,右边也是。站着的满脸委屈,跪着的满腹不甘心。既然那日不曾给方卓做主,眼前就不好多言。“到此为止。” 夫人们都退到了侧屋。 屋子里空了,许丘上前请罪。 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方卓挑唆宗韵,针对贺澜茂,查封西子醉。其实是宗韵一手策划。她在方卓那里得知酒儿在王府受尽冷遇和虐待,想着给端王添些不痛快。 宗太后获悉后,谋划灭掉贺澜茂,削去端王的臂膀。 庆幸,许丘先于礼公公回到京兆尹。如果人被移送到大理寺,必死无疑,还有可能牵扯出端王府。许丘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更换,可见那时的危急情势。 因为一个小女子,因为赌一口气,贺澜茂险些酿出大祸来。 慕容策冷冷地望了望。如此小心谨慎的人,竟能出如此大的纰漏。丛绍是年少轻狂,贺澜茂年近而立也这么毛躁,真是有些叫人困惑了。 贺澜茂谢过救命之恩,又问:“只是许大人怎么得到消息的?” 隔壁,端王的列位夫人悉数都在。许丘不便说出。“偶然碰到的。”准确的说,宗凡朝着他做出暗示,还刻意拖住礼公公。他才能得以抢先一步。 侧屋,许太妃在断案,也是断不清楚。 小福轻手轻脚走来。“许太妃,王爷唤酒儿过去侍候?” 明显,正主袒护着酒儿,生怕受委屈。许太妃因风吹火,无须费力。原告都不在了,案子自然就了结。夫人们终于散去,各回各院。 酒儿不知就里,牵着佩可的手来到内寝,讨要说法。“王爷,八夫人太欺负人,又骂人又打人?你看一看,把我妹妹的脸打的,都红了。”说半晌,没有回应,人更是生气,心更是着急。“慕容策,你是不想管,不敢管,还是根本管不了元彤?” 慕容策被指名道姓,脸面有点挂不住,但完全没有一点怒意。酒儿和宗韵厮混在一处,学不到好样,都被带坏了。今后,不能让她到处游荡,结交不三不四的人。 两个女孩随时随地都要牵手,莲臂交错,皓腕相接。许太妃赏赐的耳坠子分别戴在两个女孩的耳朵上。 小福说:“姑娘啊,你冤枉咱们王爷了?你想一想,八夫人又没有打到你,就是真的打你了?她是主子,你是奴婢,打了也就打了。真是追究起来,受责罚的只有奴婢。王爷是怕你吃亏,才不去追究八夫人的啊?” 佩可一直在劝说,拉扯着酒儿离开。酒儿不管不顾,一吐而快。“什么主子,奴才的?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主子就可以随便打人,骂人吗?我娘亲从来都没有像她那样子呢?” 慕容策大吼。“这里不是你们宗家,是王府,呆在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矩!扫院子去,一片落叶也不许有!” 虽是责罚,却蕴涵着眷注。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屏风的后面,珠帘也早已落定。眼神久久没有收回来,仿佛女孩突然回转,那只是心底隐约的期待。他的思绪一遍遍出现捧着药罐子的女孩。此时的他只想睡在西子醉的雅室,怀里拥着酒儿,享受大隐于市的惬意。他们只管相拥着陷在温暖中,不用去理会门扉后面的纷乱,阴谋,冷酷…… 贺澜茂早已习惯端王的心不在焉,挑拣主要的事情简单禀告。只要有女孩在,男人便是这个样子。好在心不在焉,也是无伤大雅。 许丘迟迟不走,为的是流民滞留京城成患之事。那日全尚茽来王府,已提到流民中出现瘟疫的事情。院子里嘈杂,却听不到扫帚的声响。如果女孩没有在扫落叶,那么又能在做什么?慕容策想不出来,不禁站起身,走到窗口。“本王已经知道了。许大人不必说了!” 许丘强调着。“只是这疫情,似乎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刚刚推开窗棂的手掌,又意外被窗框夹住。慕容策缩回手掌,收回眼光。 全尚茽可是没有说到人祸。惊讶之余,人呆在原处。那么急于将流民赶尽杀绝?施宏未免太心急,手段未免太毒辣? 慕容策想着尽快上朝,渭西的事情不能再拖。 小福快步进来。“王爷,不好了?酒儿,她?您还是去看一看……奴才无论怎么说,都劝不住!” 慕容策抽回手掌,撩起衣襟,跑着去到前院。院子里站满奴婢,一个个伸长脖子,仰起头看着热闹。个子矮小点的干脆踮起脚来,唯恐错过精彩。酒儿正站在高高的树上,举着剑砍树枝。 佩可是唯一着急的一个,眼看着要哭的模样。脚步紧紧跟随着在高处移动的姐妹。 第128章王府祸患 贺澜茂一眼望见是他的宝剑在砍树枝,一阵心疼地跺脚,一阵着急地呼喊。 慕容策扭头示意禁声。 树上的人还是失足坠落下来,周围是一片惊呼。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本能地伸出双臂。受伤的臂膀累及到他跟着摔倒,大半身子压住人。 酒儿不领他的情,还在埋怨他。“没摔死,都要被压死了。” 伤口撕裂,疼痛阵阵,冷汗频频。慕容策单臂撑地,狼狈地站起身。“有本事上去,就要有本事下来。” “原本没有事的,要你来捣乱?”从头到脚都在疼,两只手不晓得揉哪里好。 “树叶不用扫了,树枝也不用砍了。” “那怎么可以?王爷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酒儿挂念着佩可挨冻,想着给藏音阁备些劈柴。 众目睽睽,慕容策有些发窘。“所有人都听好,把伏轩院的树枝统统砍掉。”话说完了,就等着她的喝彩,再唤他声“沐哥哥”。可是,压根就没有。 “发财了,发财了……”酒儿牵着佩可的手,又蹦又跳。这些树枝正好拿回藏音阁做劈柴,大致可以应付一下初冬的日子。 心情大好。她拿根树枝挑起绢帕,奔跑着,玩耍着,舞蹈着。 尽管期待落空,也算是献了一次殷勤。 慕容策回到书房,继续议事。人依旧站在窗口。“她捆树枝干什么?” 说话的许丘已经几次被打断,也凑过去,望着院子。他自然认出女孩就是当初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贼”。 小福跑出去问过,又跑回来禀告。“天暖,藏音阁园子里种着菜,树枝拖回去正好做篱笆。” “这个倒是像她了。” 女孩笑得灿烂。只要她觉得开心,就不会轻易地逃跑,会继续留在王府,留在他的身边。他隐隐也在笑,心里希望她能够永远地陪伴在身边。当然是心甘情愿的陪伴着他。他要让女孩永远地笑。 只是,她的快乐简单,却是不好揣摩。 该说的话都说到了,许丘告辞。 贺澜茂起身去送人出王府。“今后,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是等到清静的时候,再来伏轩院。否则……等于是白跑路。” “好在也不远,都是顺路。” “许大人好歹是王爷的大表哥,好歹也是劝一劝王爷?这么一个人留在王爷的身边,早晚还不是一个祸害吗?” “依照贺公子的意思,姓宗的都是信不过喽?” 前方岔路,佩可正拖着大捆的树枝朝着藏音阁走。身后腾起一股子灰尘来。 “那个也姓宗,却是让人放心一个,值得信任。” 话说得难听。除非宗家人都变成傻子,才值得信任。当然,也包括宗韵,许丘的夫人。 不远处,田岱貌似在和佩可打招呼,有些不恭敬。可见,九夫人在王府中没有地位,受尽冷遇。贺澜茂又说:“许大人,你这个姐夫,要不要过去看一看九夫人?” “天冷,手还是放在衣袖里比较好。”许丘说得含蓄。手不能伸得太长,多管闲事,干涉王爷的家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朝前走。岔道走来数人,中间是位老妇人。许丘认出她是庄子上的老嬷嬷,忙上前施礼。贺澜茂见到他这般谦卑,也跟着躬身。 “小丘子,也在呢?”老嬷嬷虽不是乳母,但抚育过许丘,情感自然不同。 “嬷嬷可还好?” “小丘子好,嬷嬷就好。” 许丘望了望后面随行来的奴仆,心有疑问。“嬷嬷年岁大了,这样跑来跑去的活儿,何必劳烦您老人家?如果庄子住烦了,就到小丘子那里住一阵子?” 老嬷嬷环顾四周,说着话。“年岁大了,越是想念许家的老人,便抢了别人的差事,借着机会,给许太妃请个安,找陈妹妹叙叙旧,再到许妹妹那里送些米酒,一起喝上几口!” 树叶作响,有人缩回身子,掉头而去。许丘回头去望,只见到人影闪过,没瞧见面容。 送过客,贺澜茂返回到伏轩院。 奴婢们正搬运着东西。一阵阵果子的醇香四处飘着,闻着沁人心脾。 老嬷嬷已是回过话,离开的模样。“王爷,老身是来送果子酱的。这个可是王爷亲手做的,可是没有人敢动。” 慕容策亲自送她出院门。 明眼看着是老仆人,见到她的人却都是异常恭敬。人走了。贺澜茂才问:“王爷,她是谁啊?” 小福回答。“许家的老人,照顾过许大人,也照顾过王爷。” 慕容策吩咐过小福找人调查,没想到竟找的是老嬷嬷。事情已是调查清楚,凤栖苑的沉船确实被人动过手脚,那人正是李瘸子。李瘸子还故意透露端王的行踪,雇佣杀手,埋伏在回京路上。 “王爷,现在要怎么办?小福,亲自去?”小福有点急不可耐,有点愤愤不平,想着尽快铲除祸患。 一个奴才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雇凶?庄子里的奴才怎么会知道端王会去池塘边散步?李瘸子不但有同谋,一定还有幕后主使。不仅有私怨,还有阴谋,只怕是针对整个王府。 勋儿不明不白地中毒,丢掉性命。姩儿中了同样的毒,侥幸逃生。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宗太后,如果是宗太后,事情变得奇怪,宗太后没有必要针对他的一双儿女,就算是针对,也是明目张胆,比如和亲那一种。那样完全不符合宗太后素来的行事风格。 这么看来,王府里不止一股势力在作祟。 手指敲打着茶碗旁边的桌面。慕容策幽幽地说:“留着他,不要惊动他。” 贺澜茂望见阴郁的男人,知道是出状况了。“王爷,可有事情吩咐?” 王府出现内鬼,脸面过不去。慕容策不想假手于人。“尽快准备让蒙金出发,北戎不能再出乱子。” 院子里,酒儿围绕着果子酱的坛子转悠,一副要流口水的馋样。 慕容策很自然地将思绪放飞到庄园的天空。他和她的手一起埋在果子里,相互牵住彼此。他们的脸上,身上都蹭上果子的颜色。女孩偷嘴,酸得激到牙,晾晒舌苔打着颤。 第129章无机可乘 坛子被搬进屋里,掀开盖子。什锦果子经过发酵,味道醇厚,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果汁粘稠,带着秋的颜色。小福盛出两碗,一碗端给主子,另外一碗递给酒儿。 慕容策中途截过来。“这个果子酱是本王和酒儿一起做的,只有本王和酒儿才可以吃?你是酒儿吗?” 酒儿转动眼珠,慢慢地缩回手来。 小福用胳膊肘戳了戳女孩。“姑娘就承认了吧?还和从前一样,天天都高高兴兴的?王爷有的,就有您的一份?” 酒儿咬了咬嘴唇,咽了咽口水,扭身走了。 大白天,耳房门窗紧闭,不免生出好奇来。门突然被推开,田公公端着水盆从里边走出来。 顺着门缝张望的酒儿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出路来。“贺大哥,你的后背被猫挠了啊?”她跳了几下门槛,才蹦跳着来到桌边。 不是猫挠的,是老虎抓的,还是母的。贺澜茂正郁闷着。“不好好当你的奴婢,来这里躲什么懒?” 酒儿托着腮,手指交替着击打脸颊。“闷死人了,都。贺大哥,你可不可以带着我出王府玩一玩?” “这话你应该找许大人说,他怎么也是半个宗家人。” “半个是什么意思啊?” “许大人的夫人是宗家的八小姐。你不也是宗家的人吗?”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双手落到桌面,随即,人没了影子。 许丘早就离开伏轩院,离开了王府。 一圈回来,房门在里面落上锁。酒儿直接用脚踢。 贺澜茂无奈,打开房门,撑开双臂挡住进出。酒儿移不动他的胳膊,直接从他的腋下,钻进屋子里去。 “贺大哥,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给我大哥宗凡带个信……” “我又不上早朝,哪里能遇见宗大人?这件事情你又找错人了,应该去找王爷!” 酒儿摘下耳坠子,不停地摇晃着。“不会白让你跑,这个给你,如果不够,就先欠着,以后我还你金锭子?” “要带什么口信?” “就说我病了,想大哥了……让他快一点来王府看我。” 贺澜茂失望,还以为能捉到女孩的把柄,借机将祸害赶出王府。“你不是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就是有病找大夫,找宗大人干什么?” “谁说我没生病?我都发热了,不信,你摸摸看?”酒儿抓起对方的手扣在自己的额头上面。“热不热?” “你们在干什么?”慕容策蹬开虚掩着门,站在门槛外面问话。 贺澜茂心里一慌,抽回手臂。 酒儿顿觉事情败漏,抓起耳坠子,心虚地溜走。 “站住。”慕容策叫住她,望了会儿她松散的衣领,想着去整好。 酒儿抱住头,朝着后头躲。“不要打断我的腿?” 宁可寻求旁人的保护,也不理睬自己。慕容策气不打一处来。“没有本王的允许,谁敢带你出王府?” “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贺澜茂婉转地说。 “我来帮你铺床……贺大哥,下次小心点,别去逗猫,这抓得够狠的了。幸好是后背,要是抓到脸了,出门都被人笑话的……” 转过身的慕容策扭头,没望见小尾巴,又回到耳房。“你傻站着,干什么呢?” “我不是丫环吗,我在守夜啊。”酒儿站得笔直。 “院子扫了吗?” “没有树叶了。” “那也要扫。” 酒儿只好离开,离开前,说了一句话。“贺大哥,我不能陪你睡觉了。” 贺澜茂正擦拭自己的宝剑,手一滑,差点割伤到自己。 小福撂下衣物和跌打药,将女孩请出屋子,一边侍候着。“王爷说,虽是皮肉伤,但出门也要穿得暖一些,公子无暇回府取衣物,就先拿王爷的将就穿!药也是极好的,先拿着,不够还有?公子有伤在身,自是不方便,要不挑选两个懂事的丫环进来侍候?” “不用,那样才是不方便。”贺澜茂不想坏了伏轩院的规矩。端王喜欢清静,内院行走的奴婢甚少。何况,小福的话没有多少诚意,多半是试探。虽然是公公,却对男女之事最留心。言外之意,离王爷的女人远一点。 院当中,慕容策问:“你刚才喊贺公子什么?” 酒儿说:“贺大哥。” 贺大哥还在,沐哥哥却没有了。 “你跟本王来。”伤臂挥不起来,垂着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我还没有扫地呢?”酒儿望见他略显痛苦的表情,不再说什么,跟着进了屋。 果子酱再次送到她的面前。她说什么也不吃果子酱。 慕容策明白女孩的小心思,无非不想承认自己是酒儿。“吃吧,佩可?” 酒儿终于安心地坐下来,享受甜蜜味道。因为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心情不一样,味道似乎也不一样。她满脸的灿烂,窗外的阳光猛然变得逊色。 慕容策盛了一碗,陪着她一起吃。 一头进来的小福讶异地说:“不是,你怎么就坐在这里了?你现在可不是酒儿,是丫环!主子坐着,奴婢站着,主子躺着,奴婢跪着。哪里有奴婢坐的时候?这么简单的事,怎么都教不会您呢?我也是太笨了。” “我为什么要学做奴婢?”不要端王的命就不错了,还想侍候他简直妄想。 “也是,您早晚是主子……奴才多余操您的心。”小福一边瞟着主人的脸色,一边说着话。 “原本就是。”门边的田公公说话。他已然猜出女孩就是九夫人宗蓼羲。起早,他去过藏音阁取衣物,看出些端倪。佩可很快找到每一样东西,麻利地整理停当。做为主子是不可能如此了解,除非是奴婢,平日里亲手操持,才异常熟悉。刚才,他又听见她要给宗凡捎话,想起以往宗凡对她的种种呵护,便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一句接着一句,顺耳的话说到心坎上,欢喜阵阵。慕容策微笑地望着,身子不禁朝着她倾斜,想要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她变成原来贪吃的模样,他们似乎也找回了原来的亲密。 酒儿搂住坛子朝外走。 “你去哪里啊?” “我去……给那边……送点过去……”说话声音突然变得细小,没有底气。 小福马上夺过来坛子。“这粗活,还是我来吧。” 无机可乘。 酒儿跑到侧屋,独自愁闷。她怎么就成了笼中鸟,完全没有自由,还不如笼中鸟,连个伙伴也没有。如果佩可在身边,大概就不会孤独了。 第130章如意算盘 被撇下的慕容策问道:“凤栖苑到底怎么回事?” “还……没有消息。”小福碍着田公公在,扯了个谎,眼神却是瞟了瞟。 慕容策看在眼里。“去趟庖厨,把那个鹿肉做了,晚上送来伏轩院……田公公,你去把庄子里送来的东西分到各个院子,郡主那里多一些,其他院子按照喜好,还是平均都可以。还有,送到木兰园的东西验一验?” 跑了一趟庖厨,田公公还在分东西。 慕容策一直坐在书房。 小福来到近前说:“王爷,凤栖苑的许嬷嬷只是喜欢喝米酒,和那个李瘸子很熟悉,但没有更深的交往。” 慕容策松了口气。背叛,如果来自信任的人,更让人难以接受。还好,许嬷嬷没有做过龌龊的勾当。 小福还在说:“除了许嬷嬷,李瘸子送东西,每一次都会见田管家。” 田岱是管家,见面也是正常。慕容策没有表露出更多表情,耐着心听完。 “前几年,田管家在京城开了一个酒楼,王府里送来什么,那个酒楼也有什么?酒楼挂着王府的名,生意很好,但是账面看着不太好看……”小福揭发田岱贪墨钱财。 慕容策冷住脸,没了耐心。“不是让你查账目,而是查人。想什么呢?难道本王就只能指望贺公子一个人吗?” “我就是觉得他可疑,所以……” “本王要的是证据,要的是真相。什么都没有找到,你和本王在这里回的什么话?”人一病,就心焦,一心焦,就勾起了不痛快,眼前的,过往的,甚至是藏在心里的陈年郁闷,一并发出来。 桌子拍得啪啪直响。跪身的小福一把接住滑落的砚台。 酒儿听到男人吼起来的声音,就悄悄走过来。好歹代替她挨过手板,心里想着帮一帮小福。“那个田管家最可疑。” “哪里可疑?” “竹子林那个院子,他藏了好多东西。” “都有什么啊?” “好多好吃的东西,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小福内心感激女孩为自己解围,可是,又怕耽误正事,一个劲地挥手,示意她离开。酒儿着急了。“你们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田管家真的是坏人,他想要王爷的命。”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见的……” “看见什么?”慕容策问。 酒儿摇头,咬住嘴唇。她发过誓不可以说。 女孩不会扯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不免引起注意,笃定的语气则让人不安。慕容策眯起眼睛。 “还有,藏音阁着火好像也是……” “什么好像,就是他。他就是怕我说出来我看到的,想要烧死我。” 慕容策说:“那就说出来你看到了什么……他就没有理由再伤害你?” “不可以说,我答应过的。” “答应过谁?” 酒儿默默地选择离开,无精打采地坐到台阶上面,仰望着天空。现在的树不但没有叶子,而是连树枝也没有了,光秃秃的,显得院子空旷,清冷。 “外边风大,地上凉,让她进屋来。”慕容策望着女孩心疼,吩咐一声。 小福一刻不敢耽搁,小步跑过去。“我说酒儿,喝冷风是要生病的,快进屋去?别让王爷看着您担心……” “我就是想生病,越重越好。” “没听说过,有人还盼着自己生病,还越重越好?您是怎么想的啊?” 只有生病,大哥才会来看她,才可能带着她回家,见到娘亲。酒儿一时红了眼圈。“我想娘亲了。” 小福吓得直起身来。人没劝进屋,还给弄得不高兴,实在是没法交代。 他们的身后,玉佩清脆作响,脚步渐渐走近。慕容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说话。“再不进屋,以后就不要出屋了。” 换药时辰到了。 小福忙了一头的汗。紧也不是,松也不是。 酒儿先是没动手,站在一边看着。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拨开小福。“这么包不对……我娘说了,太紧,觉得冷,太松,会撕裂伤口……”嘴上说,手也没停。“还是不对,我娘还说过,按一按……”她边说边按摩着他的伤臂,从小臂到大臂,再从大臂到小臂。“就这样轻轻的,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不用力……”回头一望,小福早就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他。 慕容策怔怔地望着她。 酒儿觉得他的眼神奇怪,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不自觉地用余光望着他。“王爷,我有……事情求你?” 大手撩了撩她的鬓边的发丝。“说说看?” “晚上,我一个人睡觉害怕,我想让……” “你想怎样?”心底是一阵莫名的狂喜。 “我想让九夫人……来伏轩院陪我?”酒儿觉得一时半会逃不出去,不如让佩可来陪伴自己。这样两个人在一处,方便随机应变,找到机会一起逃走。 “不行。”慕容策很想对女孩说,晚上有他在,她不用害怕,很想攥紧她的手,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在意。 如意算盘打得响。“那我晚上回藏音阁睡觉?” “想都别想。” “我都把去腐生肌膏给王爷了,要是不答应,我就拿走,看王爷的胳膊会不会断,断不断?” “你不是给的小福吗,什么时候给过本王?” 酒儿顿时无语了。 “本王和你说,除了果子酱,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你要是回藏音阁,可就吃不到了?” “王爷可以把东西送到藏音阁啊?” 所有的话里边就属这句最气人。慕容策一阵郁闷。 小福听了阵子谈话,挑选着恰当的时机才走进来。“您怎么又惹王爷不高兴了?” “你怎么不问,有没有人惹我不高兴?都不知道,你到底和谁一伙的?” 小福说:“如果九夫人来伏轩院住,那么其他几位夫人怎么想?也都住过来?那伏轩院还不乱了吗?” “你是说,如果我是夫人,就可以不住在这里了?” “是。”说完后,小福直想打自己的嘴。怎么说来说去,就引出她这么绝情的话来。 “你是想做本王的夫人,还是想住在伏轩院啊?”慕容策根本不会给她一点点疏远自己的机会。或者说,他是那么急于靠近她。 两个都不想,但两个又是躲也躲不掉。酒儿犹豫是否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福抢着帮忙回答。“自然是两个都想。” 酒儿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挂着不情不愿,被胁迫的不痛快都写在她的脸上,清清楚楚。 第131章曲解心意 晚上,庖厨知道是王爷的吩咐,一刻不敢耽误,差遣人送到伏轩院。刚炖好的汤还在翻滚,包裹得严实。小福捧在怀里,隔着巾帕都烫手。“姑娘,肉炖多了,王爷知道你爱吃,让我端过来给你吃一些。” “吃剩下的拿过来,我才不吃。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您好好看看,罐子满满的?王爷,他可是一口都没有吃。所以,不能算是剩的?它……根本也不是剩的。” 鹿肉温热,正好消除女孩体内的寒症。一片心意被曲解。 慕容策又是别扭,又是寒心。初见时,他带搭不理,她却是依恋着自己。可现在,他恨不得掏出心来,她却是视若无睹,疑神疑鬼起来。她在时,他就算是面对生死,就算是天塌下来,都不曾害怕过。当她疏离,他竟变得那么脆弱,敏感。只是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神情,就能让他情绪失控,心破碎满地。 不知道何时,贺澜姿来了,已是走到近前,喊了几声都没反应。 慕容策侧过脸去。“谁让你进来的?” 就在这时,鹿肉原封不动地被端回来。“王爷,这个鹿肉……”小福望到屋中的贺家兄妹,赶紧收住脚步,但已是来不及。 “还要本王教你怎么做事情吗?要不你来当王爷,本王去给你当奴才好了。”慕容策显得激动。 小福苦着脸回到侧屋。“酒儿,你也听到了,好歹吃一点,要不王爷还不打断奴才的腿。你就算可怜可怜奴才的腿?” “不吃还不行了?难道这个……是不是放毒药了啊?”酒儿总是觉得,男人不会放过自己。心里的阴影不仅仅来自洞房夜的杀戮,还有王府里流传着太多传说。奴婢因为笑一声,就被打断腿,夫人因为发髻戴簪花,就被毒打一顿,险些没有命。无缘无故都能遭到毒打,何况是一箭之仇。 “怎么可能……是毒药?”小福真心是哭笑不得,又怕勾起五夫人的醋意来,不好多说什么话。 “要是没有毒……真的没有毒?”香气已是飘出来,诱得人口舌生津。“那你先吃一块?” “奴才哪有这口福?这个鹿肉啊,有外伤的人是不能吃的,王爷有箭伤,奴才这伤也没好利落,所以都不能吃……但是,适合体寒和体虚的人,您不是怕冷吗?您吃最好。奴才要是先吃了,那还不真的成剩的了?” 酒儿按了按肩膀,又去敲打着酸麻的小腿。“说来说去还是药?我最不喜欢喝药,我要睡觉了。”说着话,人已平躺下去。 “药是苦,这个里面有大枣,甜得很。”小福舀起一汤匙,送到她的眼前。 “还真是药,有黄芪在里边……不过不是毒药,我娘亲也喝过。”酒儿仰了仰头,接着坐起身子,夺过碗来,大口吃着。“好吃,真香!” 小福总算是长长地舒口气,可以交差。 贺澜姿听到他们的对话,眼泪陡然流淌出来,撂下她拿来的汤罐,迅速地转过身离去。明白人一眼就看穿所有。她刚小产,身子正是虚弱,吃鹿肉最好不过。贺澜茂跟出去,安慰着妹妹。 人站在院子里哭,难免引来闲言碎语。贺澜茂拽着妹妹进到耳房去。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冷不 丁听起来,好像大戏的片段。 偏偏,酒儿端着碗跑出来,好奇地朝着声音方向张望。“贺姐姐,怎么哭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小福回答。 “我看都没看见她,又没有打她,又没有骂她!” “不是因为您……”小福指了指她碗里的鹿肉。 “那我给贺姐姐送一碗过去。” “您吃剩的东西,赏给奴才还可以,端给五夫人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那怎么办?你听听……哭得多伤心?王爷,怎么也不过去哄一哄?” 慕容策突然出现,反问着。“你告诉本王要怎么去哄?” 酒儿环住臂膀,做出拥抱的样子,见着男人冷住的脸,又做出解释。“就像我上次看到的那个样子,贺姐姐笑得可好看呢。” 安慰是应该的,可是,当着女孩的面,总想着和其他女人撇清关系。心中多么渴望,初见女孩时,他如她般是白纸一张。女孩没有要求过什么,他却总是下意识地苛责着自己,下意识地去假设。如果他们是青梅竹马就好了。“小福,去把贺公子和五夫人请过来,一起同本王来吃晚饭。”慕容策抚了抚伤臂,扭身进屋去了。 小福尽可能和言细语地说:“以后,您啊少说话,多做事。不知道的事儿,就不要说了。” “院子里都没有落叶了,我还能干什么?” “您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把王爷哄开心了?” 一脸茫茫然。“你是让我去抱王爷吗?可是,我的胳膊也不够长啊……” 小福不知道说什么好,翕动着嘴。 那边又是一脸疑问。“要不我代替王爷去抱一抱贺姐姐?” “这是什么和什么……都被您说乱了。”小福原地打着转,乞求地说:“您?还是进去侍候王爷吃饭。” 不知道有什么好侍候的?男人又不是小孩子,有手有脚的,也不需要谁喂着吃。好像自己不会吃饭似的。酒儿停了一阵子,一会儿张望里屋,一会儿又望望站在耳房外的小福,最后才晃悠进屋去。 慕容策望见她来,说:“你现在回侧屋,晚上再来本王这里值夜。” “王爷……王爷,贺公子刚才把五夫人给打了。”小福一路喊着跑进来。 慕容策不由得一惊。“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五夫人说要回贺府,贺公子说,五夫人不惜福。夫人说,不如把她也送进宫去,公子就把夫人……给打了,三个巴掌……” 慕容策无奈站起来,慢悠悠地去了耳房。珠帘抖得狠了点,缠住了发簪。 天已是大冷,珠帘早该换掉了,可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给疏忽了。主子没明着说,小福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要说,撩珠帘,田岱是最有特点的,很轻地一搂,很快地一钻。几乎是没什么动静,人就走过了珠帘。 酒儿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手搂着饭碗,一手拿起单根筷子扎着馍馍。她每扎起一个馍馍都去试探地望望站立着的田公公,生怕被阻挠。 田公公非但没有阻挠,还帮忙在筷子的末尾添加着馍馍。 第132章画蛇添足 院外边,贺澜姿没有走远,边走边在抹泪。如果没有丫环的搀扶,就要昏倒在地上。 看情形,好言相劝根本不奏效,请不回来这尊神。追过去的小福动了心思,谎称汤太咸,主子命五夫人把汤拿回览梳坊。 汤,亲自炖煮,不知尝过多少遍。显然,男人在找茬。贺澜姿擦干净眼泪,打起精神来,目不旁视,一路回到内寝的方厅。 两个男人神色如常,一个在说,一个端坐着聆听。 饭桌上,汤原封未动。一时激愤,竟然被哄骗了。贺澜姿夹起罐子,举着绢帕遮住脸,不想让人看到上面的手掌印。小福站在门口,堵住她退后的路。 “还不坐下?还想怎么样?”贺澜茂余怒尚存,脸带着醉意的潮红。平白无故去了一趟京兆尹,挨了顿毒打,被酒儿纠缠一番,又被自家的妹妹大闹了一场,真是倒霉透顶。今儿,他是和女人犯冲吗? 兄妹二人绷紧了脸,呕着气。两股怒火拧在一起,都是奔着一个人来的。慕容策清楚得很,起身盛汤。胳膊隐隐作痛,动作受到限制。 贺澜姿看不过眼,接过来,添满汤,将碗放在夫君的面前。 汤碗被挪到旁边的位置上。“是给你的。”说着,大手拉着她坐下来。 这时,酒儿跑了来,端来碗鹿肉,也搁在一起。“贺姐姐,先吃我的这一碗。我吃过了,没有毒,可香了。” 心底是一阵恼火。哪里有奴婢施舍主子东西吃的?当着夫君的面又不好发作。如果拒绝,反而显得小器。贺澜姿浅尝辄止,拿着绢帕擦着嘴角,露出伤痕的面颊。 “贺姐姐,你的脸怎么了?”酒儿惊叫着,将眼神飘向男人。“我还以为只打我一个人呢……王爷,要打就打我的脸,我的皮厚,不要再打贺姐姐了,可惜了贺姐姐漂亮的脸。” “打你?就不会疼了吗?” “忍一忍就不疼了。” “可是,本王会疼。” 酒儿不屑,认真地说话。“打别人耳光,自己还疼上了?真能装……我是忘了,王爷使惯了剑……”尾音微细,却最刺耳,最伤心。 慕容策苦笑。小丫头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坏?话是说给她的,可是偏偏就是她没有听懂。 男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贺澜姿嫉妒,摆出主子的架势。“这里不许侍候,都退下吧?” 酒儿却是满不在乎,依旧没有听出话外之音。“还是贺姐姐好,我早就站不住了。” 屋子清静许多。 贺澜茂说:“王爷,前不久王府来了两拨人,护卫们以为是刺客。一伙是宗家的人,一伙是严府的人。这几日查过,他们不是来行刺王爷,而是在凤栖苑寻找东西?” 王府里人尽皆知,凤栖苑放置着九夫人的嫁妆。 “找什么东西?难不成是金银珠宝?”贺澜姿插话。素日,只是听着男人们的谈话,今天却是一反常态。她下意识地在模仿着口无遮拦的酒儿,模仿着说话的腔调。她的内心矛盾,一面是鄙夷,一面是羡慕,恨不得取而代之。 那边,贺澜茂没有明说。“王爷应该知道的?” 九夫人的嫁妆是元府的旧物。宗太后是在寻找先皇的遗诏。 慕容策问:“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宗家是在王爷昏迷的时候,严府是在王爷醒来的当夜。王爷,要不要把凤栖苑看管起来?” 慕容策立刻否决。 严府未必是在寻找遗诏。大概,严信来探望女婿,不得进入凤栖苑,生出疑心,派人来刺探。别说旁人,就是他自己亦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凤栖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如果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光东西,就是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九夫人的嫁妆名堂正道。那么人呢?难不成母亲和什么男子瓜葛不清?那也是断无可能。母妃与父皇恩爱半生,又是垂暮之年,于情于理都是说不通。 他想不出母妃要向他隐瞒什么。“可留有活口?” “一个都没有。只当是刺客,所以……对了,还有一个刺客死在凤栖苑的里边,被剑刺死?看不出来,许嬷嬷还是个习武之人,而且是个绝顶高手?那个闯进去刺客,十几个护卫都拿不住,却死在凤栖苑里。可见,许嬷嬷是个厉害角色?” 慕容策凝思,夹着菜的手久久不动。 许嬷嬷是母亲最信任的奴婢,但不会武功。杀死刺客的应该是藏匿在凤栖苑的那个人。 “既然没有活口,又是怎么知道幕后主使的?” 无心提问,只是转移话题。 “严府是花钱雇佣的人,江湖上就那么几家做人命生意的,还是好查。至于,宗家也不是第一次对王爷不利,太熟悉了。” 宗家派来的人统一兵刃,统一衣装,训练有素,时而有阵法出现。 “凤栖苑招了贼,母妃知道吗?” “没等禀告,许太妃就赶到了……王爷,我们要不要先在凤栖苑里边找一找?”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难道拿到遗诏,宗太后就会将皇位让出来吗?其次,筹备辎重时,慕容策已是看过。最主要的是,母亲在凤栖苑隐藏着秘密,不好轻率揭开。 草草吃过一顿饭。三人离席。 贺澜姿忽然提出请求。“侧屋的那丫头还真是凑趣,王爷不如把她借给妾身,也让览梳坊热闹几日?” 侧屋的酒儿已是听到,搂着包袱从里边冲出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盯住包袱望。显然,包袱是早就准备好的,方便随时逃走。 慕容策说:“晚了,母妃已经说过了。” 酒儿揭短。“王爷不是没有答应太妃吗?” “是没有答应,那是因为,本王正在考虑是不是把你送到和硕宫?” “那王爷慢慢考虑,我先到贺姐姐那里住几天。” “不许走。你走了,谁来给本王守夜?” “伏轩院的奴才多了去了,叫谁不可以,还非我不可了?好像,王爷离开我,就不能活了似的?” “你还真说对了。”慕容策直接承认了。他总要为了他们的将来做些打算。小丫头想要在王府活得愉快,离不开他的呵护,更离不开夫人间的和睦。他想着点醒贺澜姿。 然而,贺澜姿听到露骨的对话,可谓是伤心欲绝。 第133章心头涟漪 酒儿心怀不满,嘴里嘟嘟囔囔。“什么王爷,臭毛病真不少。离开人,饭不吃,觉也不能睡,还拿自己当三岁小孩了。” “王爷,不是受伤了吗?”小福维护着主子。 “你还受伤了呢,我给你守夜去?” “姑奶奶,活祖宗,你是要折煞死奴才啊?” 离开男人才有希望。“那我给贺大哥守夜。”酒儿追上前面的人,牵住手。 “你敢?”慕容策吼叫着,一把将女孩拉扯回头。“你再说一次,试试看?”难怪,男人发怒。守夜是暧昧的词儿。自古,多少宫女凭借守夜,承欢雨露,成为帝王嫔妃。 那包袱没有系紧,手也没有抓牢,馍馍纷纷掉出来。每个馍馍上面都被戳着小洞。“你还敢偷东西?” 酒儿心慌。“几个馍馍而已,我赔给你金锭就是了。” “本王说的是馍馍吗?本王说的是筷子。”慕容策拾起露出半截头的筷子。“偷,本王都不生气,生气的是,你为什么就偷一只筷子,你让剩下的一只筷子怎么办?它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它会觉得很孤单,它会伤心难过,你不知道吗?”他太想留住女孩的心。借着筷子诉说着心情。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偷,就是叉过馍馍,忘了送回去。” “错了就是错了!还狡辩?本王要重重地罚你……” 酒儿提心吊胆。 贺澜姿有所期待,等着看到女孩遭殃。 所谓的惩罚出人意料之外。 “今夜给本王暖床。”男人淡淡地说完,拿着筷子敲打女孩的头顶。当众调风弄月,毫不避讳。更何况,当众的里边还包括贺澜姿,深爱着男人的妾。 贺氏兄妹实在待不下去,双双离开。小福举着灯笼引路去。 酒儿只能捉住田公公,问个究竟。“暖床又是什么东西?” “就是把床暖和起来,王爷好睡觉。” 手指摇晃着圈圈。“捂被窝啊,这个我会,从前都是别人给我捂,哥哥,奶娘,大哥,还有沐……” 走在前面的慕容策几乎与说话声一起停下来,转身望着女孩。 酒儿赶忙将手指缩回衣袖里边,眼神移向旁处。人飞奔着,冲向床榻,甩掉鞋子,掀起被子,就往里钻。 慕容策接住空中飞向自己的两只鞋。 田公公慢慢悠悠地说。“丫头,咱们是不是把衣服脱一脱啊?” “我娘说,不能在男人面前脱衣服。”酒儿跪在床榻上,侧过脸一本正经地说。 “哪有穿棉衣睡觉的?不舒坦,也不暖和啊?”田公公随手扯着幔帐。这些活计做了几十年,实在太熟悉。 “冬天,我都这么睡。”藏音阁寒冷,不脱衣服,蒙着头睡觉是经常事。酒儿又有些担心独自留在藏音阁的佩可。 慕容策扔掉鞋,拍了拍手掌。“随她高兴。”田公公一个扭头,女孩已经躺平身体。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转来转去。“老伯伯,要捂多久啊?” “王爷睡觉的时候。”田公公说得具体。 内寝温暖,被子里还放进手炉,暖意绵绵。酒儿竖起肩膀,诚实地说:“被窝一点都不冷,我是不是可以起来了?” “不可以,可以闭着眼睛,但不可以睡着?”慕容策把女孩按回去,细心地掖着周边的被角。心里想着,今夜的自己终于能够睡得安稳。只有女孩睡在身边,心里才会感觉到踏实。胳膊又换了一次药,花椒盐水涂抹在伤口周围的皮肤,感觉舒坦。这些都是她的主意。 床榻的幔帐里,酒儿蒙住被子念叨着。“可以闭着眼睛,但不可以睡着;可以闭眼,不可以睡;闭眼可以,睡不可以;闭眼……睡……”渐渐没有声音,她把自己哄睡着了。 换完药时,小福回来了,熄灭多余的灯火,勾了勾炭木,又略添些安神的熏香。慕容策为女孩擦洗着脸和一双手,还轻轻脱去她的外衣。 田公公冷不丁地说:“王爷,觉不觉得这丫头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宗太后?”他是从来不会乱说话。 一句话泛起心头无数的涟漪。 宗太后进宫早。知道她过去的人并不多。据传,宗太后初进宫天真烂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太皇太后也是非常喜爱她。不久,她怀了第一个孩子,不知为什么没保住。这时,翟妃得了宠。从此,宗太后性情骤变,暗中害死翟妃。先皇隐约察觉,但没有掌握证据,无法追究。后来,常妃得宠。宗太后似乎不在意恩宠,心思慢慢地放到朝堂。宗家的势力迅速扩充,明里暗里打压常家。常妃的父兄先后获罪。先皇有心袒护但是证据确凿,也不能免责。常妃恰好怀有身孕,得知父兄蒙难,一病不起,胎儿自然没留住。常妃便是贺澜茂的姨母。宗太后怀了第二个孩子,小心翼翼,但悲剧还是没有避免。这一次,没有找到凶手。第一次的凶手,宗太后一直认为是翟妃。所以,翟家后来被灭门绝非偶然。 许太妃进宫比较晚,却是隆宠十余年。原本,先皇是想把皇后的位置给她。但是,太皇太后反对。最后,宗环做了皇后,又成为宗太后。先皇在时,宗太后还有所顾忌。如今,翻云覆雨,独揽大权,肆无忌惮。朝野充满血腥,黑暗,颓废…… 慕容策一想到酒儿可能变成第二个宗太后,心底就发着冷,背后透着寒气。田公公说得没有错。酒儿身上的确有着宗太后的影子,随机应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脑海里频频出现,酒儿搭弓射箭的模样。眼睛里装满冰冷的仇恨。贺澜茂说了那么多话,做了那么多事,都没有田公公的一句话来得震撼。 “酒儿不会的,她还小……”自言自语的同时,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继续骄纵女孩,约束着她。端王府的正妃总不能目不识丁。她应该有一个师傅。姩儿也长大了,可以让她们在一起学。找谁做师傅合适呢? 第134章百卉争艳 因为怕打搅,主子免去守夜。小福尽量将灯笼探到田公公身前,照亮脚前的路。“那丫头哪里像宗太后,我怎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你要是能看出来?呵呵……”耳房突然打开。贺澜茂从里面走出来,召唤着蒙氏兄弟巡夜去了。田公公收住声音,望望移动着的背影。 待到人走远,小福继续追问。“田公公,别光笑啊?也教教我?我学会了,不也能给王爷分忧吗?” “你看一看,贺公子去哪里了?” “不是去巡夜吗?” “肯定不是。” 小福有点不相信,留下灯笼,独自去印证。巡夜的是蒙氏兄弟。贺澜茂去了览梳坊的方向。 田公公早已猜到。贺澜茂刻意呼唤蒙氏兄弟有些反常,以往的巡夜都是悄然无息。房间面对面,都听不到一点声响,不知何时出去,也不知道何时回来。耳房几乎通夜点着灯,但是今夜没有,一团漆黑。大致,人去览梳坊安慰自己的妹妹去了。 跑回来时,田公公已经回到房间,准备就寝了。小福心服口服。“说得一点不错!贺公子没有去巡夜,您是怎么知道的?” 田公公笑一笑。“我再问你,先皇的那些嫔妃里边,哪一个活得最明白?” “宗太后?”小福倒来碗茶水放在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帮忙抬起田公公不灵便的双腿送进被子里。 “不是。” “那就是我们的许太妃!” “也不尽然。” “那是谁啊?总不能是方太妃吧?” “你好好想一想,宗太后有的,方太妃也有,宗太后没有的,方太妃还有?表面上看,皇上是听宗太后的话,实际上呢?只要方太妃说话,宫里宫外谁敢轻易说个‘不’字?翟家倒了,容家垮了,方家却是满门平安,还不都是因为方太妃?” “细细想来,方太妃的命真是好!” “也不完全是命数。方太妃啊……” “那我们王府呢?哪一个夫人活得明白?与那方太妃相像?” 田公公竖起三根手指,暗指三夫人柳玫。 小福认可,点着头。“哪位夫人能成为正妃?” “不争的那一个。” 二夫人争权夺利,觊觎正妃的位置许久;五夫人争宠,恨不得夜夜相守;八夫人争气,唯恐被轻视。剩下的夫人似乎无欲无求,不曾争过什么?“您是说三夫人能当正妃?” “你忘了,方太妃没做过皇后,也不是太后。”柳玫注定不能扶正,但却能如方太妃般福寿绵长。 “那就是四夫人?” “你觉得四夫人不争吗?”去和硕宫请安时,争座位的主次。分派东西,她都要挑拣,暗自同其他夫人做着比较,很怕吃一点亏。这样的人如何是不争。只是争的东西太多,反而不太明显,容易让人看不透她最喜欢什么。只是争的东西一直在变化,反而蒙蔽了人心。 连猜不中,小福便想到酒儿。“您说屋里的那个将来会不会争啊?” “她?什么都不会争,缺不缺且看着吧。” “说了半天,您也没说,哪位夫人能成为正妃?”小福急于知道谜底。 “九夫人。” “胡诌八扯,王爷怎么会看上九夫人,她的脸都是那个样子?别说是宠爱,晚上见到,跟鬼没有两样?”小福完全不相信,合衣躺下来。虽说不用守夜,但也睡不实。 田公公压根没敢睡,约莫着端王睡熟,便起身回到内寝。他知道女孩是九夫人,但端王不知。无论怎么说,女孩都是宗家的人,如果怀着歹心,那可是防不胜防。 夜半时分,贺澜茂方才回来,摸索着走到近前。显然,不放心女孩的人不止一个。田公公在,心便放下来了。只是张望一下,贺澜茂回耳房休息。人睡了,灯亮着半宿。 天未亮,小福来侍候,发现门外立着人,衣装整齐,又联想到半夜醒来,身旁铺位没有人。现在看来,人不是起夜,而是在守夜。“田公公,您怎么站在这里了?”田公公不做解释,默默接过朝服。慕容策也是醒了,但女孩还在睡,所以走出内寝更衣。手已抓起朝服,犹豫片刻又放下来。小福以为伤情严重,立刻换一次药。胳膊已经消肿,完全可以上朝。心里满是疑义,但也不便深问。 剑虽提不起来,但握在手里还不算吃力。慕容策终于放下心头的忐忑。胳膊没有废,手还能动。真像于太医所说,三日见好,十日痊愈。 酒儿刚醒来,脑袋探出幔帐,神秘地问。“王爷,怎么还不来睡觉?这要躺到什么时候啊?” 小福吓了一跳,望着傻乎乎的女孩。“太阳都出来了,再不起来,那不是捂被窝,那是絮窝!” “说谁絮窝呢?”酒儿光着脚就跑下地,搂着枕头追在小福的身后。“你才下小崽子……”话音未落,枕头飞出手,越过小福的后脑,穿过珠帘奔向桌子。 枕头整个砸到桌旁人的后背。人扭过头,才发现是八夫人。元彤性子急,又会点武功,抄起撑窗棍就打。小福挡在中间,护着身后的酒儿。两个人从屋里打到屋外。酒儿从树上飞到墙头,又从墙头飞到屋顶。一个站在低处,叉着腰叫嚣,一个蹲在高处,扔着瓦片。这般折腾,院子里一片零落。前院的奴婢放下手头的活计,涌过来看着热闹。 慕容策没有出王府,只是去木兰园,看眼要送到北戎的东西。远远,贺澜茂望见屋顶的人,脚步顿住,心里就在想,端王不把女孩的腿打断,她早晚也要自己摔断。慕容策一直低着头,猛抬头,才发现。“你赶紧去把人给本王弄下来!” 里边恰好传来元彤的声音,尤其高亢。贺澜茂总算是找到借口。“王爷,好像八夫人也在,我去合适吗?” “你不说,本王还忘了。你住在王府,商议事情倒是方便,可是时间长了,应该有个名头,姩儿也大了,你就当她的课业师傅!” “我哪里有这时间?王爷……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慕容策已然背过身,仍在说话。“还有屋顶上的那个。” “潇平郡主一个就好了!”贺澜茂恨不得喊破嗓子。 第135章重重谜团 慕容策不但去过木兰园,而且还去过和硕宫。 他和母亲说起凤栖苑的失窃,直接问许嬷嬷是否会武功。许太妃面对提问有点意外,但还算镇定,搬出八夫人讳饰。心里冒出新问题,凤栖苑不允许任何人进去,难道元彤不是人吗? 他没再问。 许太妃不止一次被儿子当成犯人似的审问,心头堵得发慌。陈嬷嬷忙安慰,端王最近不爱出门,可以时常见到。一听这话,心头更加不自在。儿子哪里是想见到自己?无非是因为那个丫头在王府里。从前睁眼就出门,天黑了都不回来,全是因为那个丫头。许太妃并不是讨厌酒儿,只是担心儿子过于迷恋,冷落夫人,抱孙子的愿望落空。 说到抱孙子,就又想到那个签文。如果儿子真要娶了酒儿,那就是小夫人。十一二的丫头,行房都太小了些,生儿育女更是没有盼头。进门的几个夫人青黄不接,严绣和柳玫年纪大了,方月岁数正好,但不得宠,贺澜姿得宠,却养不住胎,剩下两个,儿子都不去正眼看,还能有什么希望? 他的脚步踏进伏轩院的门,奴婢仓皇散去,元彤也消停许多。慕容策似笑非笑地说:“是本王上去,还是你自己下来?” 酒儿见识过男人的轻功,顿感无处可逃,不知不觉地松开手。手里的瓦片沿着屋脊的斜度直直地朝着下面滑落。 瓦片未落地之时,慕容策抬脚又将它踢回到屋顶。 元彤拍手称快。“王爷,合该打死她?” 酒儿跳下来,回她一句。“我看,打死你还差不多!”棍子又被元彤轮起来。她躲到小福的身后,扯住他的胳膊转圈子来躲闪着棍子。 慕容策一把将棍子夺下来。 “小福,你都流血了啊?很疼吧!不过没关系,等我哥哥从北戎回来,就给你报仇。”酒儿为自己开脱。 瓦片都是从高处,酒儿手里丢下来的。小福捂住被瓦片砸破的头。 这时候,慕容策真的动了怒。岂容外人插手王府的事务?何况丛绍又是宗家的奴。酒儿说得出来,丛绍就能做得出来,好像索要他的性命一般。棍子被他重重摔到地上,弹起好高。 但凡有点觉悟的都跪到地面,唯独酒儿还站着。不但站着,还拾起棍子指着元彤。“现在,怕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 棍子再次被他夺过去。酒儿趔趄着,撞到元彤的身上。发髻插的珠花变了形,贴在头皮上面,看上去很滑稽。 慕容策坐到树下的石桌旁。“你,还有你?继续切磋,本王看着!” 元彤很少单独来伏轩院,得知端王出去,才过来找酒儿的别扭。只要是同宗家有瓜葛的事,她都关注。只要是宗家的人,在她眼里都是仇人。此时正中下怀,元彤跃跃欲试。 王爷都舍不得打,还轮得着旁人动手吗?小福忙拦住她。“八夫人?手下留情……”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瞥向石桌旁的男人。 元彤说:“你可是够偏心的,只拉着我,怎么不去拉着她?你哪里是劝架,根本就是帮凶!” 元彤能在端王府安身,因为她是元家的人,正妃的陪嫁丫头。许太妃谈不上多么喜欢她,也没有对她报过什么希望,只是信任她。男人永远不会喜欢上她,但一定会努力善待,不会无端背负上忘恩负义的恶名。所有的底气都仰仗着元家。元彤极力维护元家,一半是因为仇恨,一半是因为自己。酒儿的出现,还有男人的宠爱让她感觉到危机。她害怕男人忘记仇恨,害怕自己在王府没有立足之地。 慕容策心里明白。元彤的话儿数落小福,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进来?” 小福将酒儿推向前面。慕容策望见他的动作,又说上一句。“不是她,是八夫人。”顷刻,酒儿和元彤交换了表情,脸上的困惑变成逃出生天的快意。人跑回侧屋,拿起包袱就朝外边溜。如果没有看见包袱,倚在门口的田公公还不会着急。原本人上年纪,觉就轻,声音又嘈杂,没等睡熟就爬起来。 贺澜茂始终站在院子外边,他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更不想身陷荆棘。酒儿望到他,突然紧张起来,但是看见他扭过身子,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禁不住上前道声谢。这声谢谢受之有愧,贺澜茂可不是真心想帮助,而是不想女孩留在端王身边。只要她离开王府,就会想办法让她在京城消失,端王永远见不到她。昨夜安慰妹妹的时候,他就在想,如何让女孩消失。 书房里,慕容策问着元彤。“八夫人的武功是谁教的?” “没有人教,只是小姐学的时候,在旁边偷偷跟着学了一点。” 习武不是用来欺凌的弱小。慕容策无心训导。“本王看,不是学了一点吧?前几日,闯进凤栖苑的贼不就是被你擒住的吗?” 元彤没多想,以为是贺澜茂的误判,放轻松地回答。“我哪里有那本事?王爷说笑!” “是吗,本王刚刚在和硕宫,听许太妃说起的?” “哦?是有这么……档子的事儿,我给忘记了。” 慕容策有意将刺死说成擒住,一下子试探出真假。果然,许太妃在说谎。如果不是,就是元彤在隐瞒自己的武功?应该找个机会,再试一试。元氏将门之家,素来尚武风气盛,不但公子小姐习武,而且奴婢大多有功夫在身。不过,元家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元秾,熟读兵法,没有半点武功。“八夫人经常擒住贼人吗?要不怎么会轻易忘记?” “王爷又在说笑,王府哪里来的那么多贼人?妾身想经常,也是没有机会。”元彤垂着头,不敢直视男人,心里敲起鼓。她可是在许太妃面前发过毒誓,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凤栖苑的秘密。 “别人没有机会,八夫人还是有机会的,至少可以自由进出凤栖苑?本王都不可以!”慕容策已经调查清楚,整个王府,只有元彤不受任何限制,可以进出凤栖苑。 “那是因为,妾身看守过凤栖苑,与许嬷嬷相熟,念着旧,所以常去看望。王爷莫要责怪妾身!” 慕容策当然记得元彤看守过凤栖苑,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酒后乱性,同她生下勋儿。但,不知为什么,过后的他怎么都记不起发生过什么?如果不是勋儿像极自己,心头的疑虑还不会消散。“你怕本王责怪,就不怕母妃责怪了吗?规矩可是许太妃定下来的?” 元彤沉默。紧接着,慕容策冷不防地说话。“凤栖苑又不是许嬷嬷一个人住,你也不用惦念?” “王爷都知道了啊?”元彤的表情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恐慌,有忧虑,有忐忑,还有喜悦。 第136章虫篆之技 凤栖苑还真藏匿了人,且武功不俗。知情的人至少有三人,陈嬷嬷,许嬷嬷和元彤。 旁边的元彤已然发觉失语,匆忙改口。“妾身是想说,王爷知道妾身时常惦念许嬷嬷的心意。” 谈话没有继续的必要,自然就结束了。如果从元彤嘴里无法问出真相,其余的知情人更别想。慕容策指节轻叩着桌面,整个人陷入沉思。 一阵吵嚷由远至近。 原来,酒儿没有跑远,就被田岱当成贼给捉回来。田岱在找人修复屋顶的,半途遇见贼头贼脑的女孩,随便带回伏轩院。 酒儿被推搡着走进内寝。慕容策认定田岱的怀疑,但是公然称呼女孩为贼,心里很不高兴。田岱强行抖落开包袱。白馍馍和黑木炭散落一地。“都是什么啊?这也算是偷吗?田管家,你要是贼,不止拿这些东西吧?”小福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田岱愣住了,大失所望。包袱里没有真金白银,也该有点细软。 包袱里面没有换洗衣裳,证明女孩没有逃跑的念想。心情的愉悦让人变得飘飘然。“本王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王府就是她的家!田管家,你明白了吗?” 风向骤变。酒儿蹲着,聚拢着滚落的东西,朝着包袱里装。“田管家打我,王爷到底管不管?” 慕容策根本无心理会跪在地上的田岱,对他的辩解亦是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话。“当然管!他怎么打你了,都打你哪里了?”女孩在向自己求救,和以往的她一个样子。那种被依赖的感觉让男人喜上眉梢。说话的语气越发温柔起来。 “打我屁股了,用的棍子!”酒儿吹着馍馍上的灰尘。小福拿过最后一个馍馍,系好包袱。 女孩专门挑选了不好验伤的部位。要说冤枉真是冤,要说不冤枉也真不冤。田岱曾经拿着棍子打过,但今天绝对没有。之前打,那是因为不知道女孩就是主子的宠爱。今天,找麻烦是因为想让女孩失宠。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田岱有苦难言,冷汗频出。 “谁能证明,田管家只打伤你的屁股,没有打坏你的脑子?”慕容策真心是喜欢眼前的女孩,包括她扯谎的样子。 酒儿随手指了指田公公。“这个老伯伯,全看见了!” 系好的包袱又被打开,重新系了一次。小福压低声音说话。“你是昏了头了吧?田公公可是田管家的亲哥哥?怎么可能帮着你?” “真的,假的?”酒儿惊讶地张着嘴,望见小福点头,又说了句丧气话。“我今天真够倒霉的!”小福心里在想。你不是倒霉,你是傻?下次要说,田岱摸你的手,王爷才会动怒。那样,田岱可不止挨打那么简单,说不定,王爷还能要了那人的命。这样的话也就是在心里想一想。 慕容策兴致盎然地望着女孩,问着话。“田公公,你都看见了什么?” 田公公亲眼看见二人起冲突。只是言语不善,双方并没有动手。“回禀王爷,老奴确实在场,但是老眼昏花,什么都没有看见。” “哥哥你怎么不说实话?”田岱埋怨着。 实话未必要实说。真相从来都不重要,要看主子想不想知道真相,如果想,又是想知道什么样子的真相。主子无意惩戒任何一方,又何必让大家难堪。逞一时之快,而忘记了得罪主子的后果。田公公看得透彻,活得明白。男人对待女孩正是恩宠的兴头上,心之向往,求之不得,欲罢不能。 慕容策望见门边徘徊的贺澜茂,打发走田岱。“今夜好像有雨,田管家赶紧去把屋顶修好,如果漏雨,本王的胳膊可是举不动伞!”脑海里不禁闪过女孩跪在床上撑着雨伞的模样。天度山遇险,他们在小屋的日子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酒儿搂着包袱发愁,根本没有去留意男人,心中担心着佩可挨饿,又想不出办法将东西送过去。所以,再深情的凝视也是枉费。田公公接过包袱。“太重,还是让老奴先帮您拿着?” 王府的内院女眷众多,着实不方便一个外人长期居住。贺澜茂建议翻新宁王府的学堂,自己搬到那里居住,在那里授课。学堂紧挨着藏音阁,想要带着佩可方便许多。酒儿不假思索地惊呼。“太好了!” 慕容策阴了眼女孩。房里的丫环便是妾,就算男主子没有存着心思,难免丫环日久生情,心甘情愿。所以,伏轩院的里院没有一个丫环,只有小福贴身侍候。慕容策不想再纳妾,只想娶一个心爱的女子为妻。贺澜茂是在婉转地请求自己割爱。按说,他应该同意。但是,这个人是酒儿,他的最爱。哪怕是哪一位夫人,他都会毫不犹豫。不要说多年的兄弟情谊,就是贺家为了端王府的牺牲,他都应该同意。 小福一把将人拉回来。“不知道,您可以不说。那是要纳做妾室的意思。” “妾室是什么东西?”酒儿毫无顾忌地大着声音问。 “就是小夫人。” 酒儿沉不住气,喊起来。“不行,不行!贺大哥,我不能嫁给你的!” 慕容策一扫阴霾。“为什么不行?你一个小丫环,京城里的名门公子娶你做正夫人,难道还委屈你了?” “我早就嫁过人……” 这话一出,众人是目瞪口呆。 第137章听其自然 酒儿自圆其说。“只不过我的夫君……已经死掉了。”开好了头,接下来的话说起来就顺当许多。“贺公子怎么好娶一个死了夫君的我,多不吉利。公子愿意,家里的爹娘也不愿意啊?最主要是我不愿意。” 田公公一阵咳嗽。慕容策不知道女孩说的人就是自己,还帮着说话。“酒儿说的是定亲的那个人!” 端王终不好娶寡妇为正妃。贺澜茂抱定搅黄的心术。“你这么小,就成了寡妇?” “对啊,就因为这个,我男人家才卖了我做丫环。” “都说是定亲,不是正式成亲!”慕容策急赤白脸地纠正。 田公公压制着咳嗽,喘起粗气。小丫头不简单,貌似愚钝,却有着异于常人的睿智。端王竟没看出她一点点破绽。即使这样,也是听其自然比较好。这层窗户纸不好由着旁人戳破。最好的结果是小丫头自己说,最坏的结果是端王自己发现。无论是什么结果,端王必然是雷霆之怒。 “除了她,只要是王府里的人,本王都做得了主!”话说得真诚,却也含蓄。除了她,谁都舍得;除了她,谁得主都能做得。贺澜茂没有直言就是留有后路。“王爷,想多了,我只是觉得她的资质不如潇平郡主,又没有经过启蒙,留她在学堂居住,想着可以随时温习,不好因为她耽误了郡主的课业进度!” “还没开始学呢,怎么就知道,谁耽误谁?”白天上课,夜晚侍候,那等于他整日见不到女孩了吗。居心何在。“本王看,不要去外院的学堂,就在伏轩院吧!这样,本王可以天天见到姩儿!” 哪里是想时刻见到女儿,分明是放不下儿女私情。 酒儿一边摆着手,一边说话。“不行,不行!这里太吵了,还是那个学堂好!” “好在哪里啊?” 酒儿不再是小女孩,自然不会将实话全部说出来。“离庖厨近一些,不怕饿肚子!”说着,双手拍打着平坦的胸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偷笑,只有慕容策轻声叹息。女孩个子长高不少,可还是稚嫩的样子。如果她的举止能像贺澜姿,哪怕是一点点像也是好的。 场面尴尬,小福转移话题。“王爷,是不是该换药了?”酒儿紧跟着田公公出门,背影透着逃跑的迫切和喜悦。看样子,她是要去纠缠贺澜茂。慕容策知会着。“酒儿,端水来。” “谁是酒儿啊?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酒儿自说自话,摇晃着衣袖。 慕容策扳起脸。“本王高兴喊你什么就是什么,就是喊你阿猫,阿狗,你也要应着。只有主子不高兴,还轮不到你一个丫环不愿意。从今天起,你就叫酒儿。” 走到院子里,酒儿才敢发着牢骚。“王爷就了不起啊?还真拿我当丫环使唤?就是朕哥哥都没让我端过水,早晚有一天叫你好看。丛绍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屋里的慕容策不免一声叹息。 小福听到,便挑拣宽心的话来说。“王爷,无论姑娘承认不承认,她还是酒儿,无论她是酒儿,还是佩可,不是就在王爷跟前吗?” 慕容策仍旧是不快,侧了侧脸。 “还有,王爷不是都可以随时随地收了她?” “不是收房,是明媒正娶。本王要她做正妃。” “正……妃,她?” “你是觉得不可能吗?” “奴才哪里敢?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王爷砍的啊。”明摆着,许太妃肯定不会同意。但,小福可不想说出真话,免得惹到主子心烦。 心里终是没有底。“你觉得,母妃会喜欢酒儿吗?” “王爷喜欢,许太妃自然也喜欢。”回话中规中矩,不敢疏忽。“许太妃不是还赏了镯子给她吗?”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明知是假话,听来也是欢喜。镯子是赏给九夫人的,只是最后落到女孩的手里。不但是能偷盗,而且还能抢夺。“嘴巴抹了蜜糖?竟挑好听的说,你拿本王当小孩子了吗?” 小福鉴貌辨色。“真能生出小孩子来,许太妃肯定就更加喜欢!” 又是一声叹息出自男人的嘴里。女孩怎么总是长不大?怕是等得他老了,她还是那般样子!或许,贺澜茂的教导能够改变她。叹息之后,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他们的孩子会长得什么样子?完全像他,还是像她多一些呢?女孩像她一定很可爱,不过穿着男装的她也是讨人喜爱,如果是男孩最好也是像她。慕容策勾勒着幸福的未来, 那边,酒儿摔倒在门槛,整盆的花椒盐水飞出去。一连串的响动可以想象得到人摔得狼狈。小福跟着响动,一下下缩头,闭着眼睛。慕容策皱起眉。“小福,你教不会她做奴婢,当主子,总能教会吧?” “奴才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 “行了……赶紧去看一看她,有没有被烫到?本王这里不着急,先给她涂些药再进来侍候。”慕容策裸着半边身子,坐在床榻上耐心地等待。最后,还是忍不住披好衣裳,去侧屋望一眼。 侧屋里,小福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姑娘,说话声音不要太大,走路要慢一些,服侍王爷还是轻手轻脚的好?” 瞎讲究什么!累不累啊?酒儿愤愤地在想。哪里来的那么多毛病?以前怎么都没发现?男人像只死猪似的趴在山林里,没见嫌弃自己嗓门大,溺在水中时,没见嫌弃自己笨手笨脚。现在,人模人样,就开始嫌弃她了?没事儿闲得,再有下次,看谁再去救他。酒儿转了转眼睛,大大咧咧地说。“看着不顺眼了啊,那就让你们的王爷把我赶出王府好了。” 门边,慕容策眯缝着眼睛,表情痛楚。她一再试探他的底线。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孩离不开自己?他对于她的期许越来越高。 第138章登门提亲 屋里,小福讪笑。“姑娘说笑,王爷哪里能听我的?再说,王爷哪里舍得姑娘离开?” “那你就在王爷那儿多多说一些我的坏话,让他讨厌我!”酒儿耸着眉毛,从衣袖下面悄悄把耳坠子递出去。“求求你,帮帮我。” 早年的和硕宫,屡有朝臣递交礼单,只为许太妃在君王面前美言,换得锦绣前程。不为美言,只求诽谤自己,小福还是第一次见到。铃铛响了几声,大概是来访客。小福急急走出侧屋,望见贺澜茂已是迎出去,步子放慢下来。 门旁的慕容策突然说话把小福惊吓到。“你一下子说那么多,小丫头哪里记得住?” “奴才这不是怕王爷着急吗?想着私底下多提醒一些,日后姑娘在王府里少点苦头,不是吗?” 虽说王府里错综复杂,护她一时,却不能一世,但也没什么着急的,女孩那么小,还没到婚嫁的岁数。何况,着急也没有什么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变不能急于一时。什么都可以放慢,但是当下之急,女孩需要体面的身份。然后,就是定亲。 慕容策说:“慢慢来吧。” 一旁的酒儿念叨着。“还是没有送出去,不会是拿个假玩意哄骗人的吧?”她端详着耳坠子,穿过中心的空洞张望着四周,不停地移动。男人的脸正好出现在圆圆的环里边。她和他的目光透过耳坠子撞在一起。心头一阵紧张,慌忙收起耳坠子。酒儿发觉男人越发无聊,还越发让人讨厌。说什么都不妥,做什么都不对,没完没了的鸡蛋里挑骨头。她发觉越发怀念着过去的那个男人,自然,随性,疼爱着自己,宠爱着自己。 慕容策侧过身子,望着并排而行的两个人。来人一个是贺澜茂,另一个是于太医,相谈甚欢。皇宫里的消息能够及时传送出来,恐怕不止仰仗于太医一人。 果然,于太医离开后,贺澜茂说起送来的消息。消息不但来自皇宫,各方汇集,概括成为寥寥几句。渭西发生匪患和民变,皇陵遭到损毁。原本的贫瘠地域经过旱灾,早已是满目疮痍,饿殍满地。卖儿卖女屡见不鲜,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情况。 这些话听得人哀痛忧伤。慕容策踱着步,心情沉重。如果北戎不能速战速决,渭西之变难平,那么天下即将大乱。“不要再等朝廷的马队,告诉蒙金和柳掌柜即刻出发。不得耽搁,日夜兼程前往北戎。” 人没坐在龙椅上,却操着君王的心。君非君,臣非臣。此话用在宗太后身上合适,用来形容端王更加贴切。贺澜茂 小福跑着去备马车。剩下来的酒儿躲不过,只好为男人更衣。她异常兴奋,想着可以趁着男人不在,携着佩可逃跑。终究是小女孩,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 如此的小心思还是容易看破的。慕容策说:“你和本王一起。” 出府后,逃跑的机会变多,但是佩可不在。“王爷,我们去哪里啊?” “宗府。” “不如把九夫人一起带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梦里都在想娘亲。”男人迟迟不愿吐口应许。酒儿有意勒紧玉带,做以威胁。“九夫人要是不去,我也不去。” 慕容策说:“九夫人想娘亲,你就不想了吗?” 酒儿当然想,好久没有回别院,不但想念娘亲,而且还想念大哥和奶娘。或许,大哥能帮到她逃出王府。最主要是,要些药膏回来,涂抹佩可烫伤的脸。 小福捧来一席披风。那是端王年少时穿过的披风,狐皮闪着深邃的乌黑,尺寸小了,便被收起来。披风自然是为酒儿准备的。慕容策拿起披风放在炉子边暖一暖,才裹到女孩的身上。小福伤口未愈,被强令留在府里。 皇陵受损,差事怕是迟早会落在自己头上。远行在即,慕容策急于将未尽之事处置妥当。 宗府可是热闹,红妆满院。 严家登门提亲。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严继,不学无术,劣迹斑斑,一事无成的放荡公子,还想娶宗家的金枝玉叶,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宗凡望着严氏父子感觉阵阵作呕,努力掩饰着心头的不屑。“丞相,令公子的姐姐是端王的二夫人,我的小妹是端王的九夫人,现在令公子要与我的女儿定亲,辈分不对啊?” “此话差矣,别说中间隔着端王和端王的夫人们,就是姑侄共侍一夫也不是稀罕事,历朝历代,皇家还是显贵人家皆有之。贤侄莫要顾忌这些旁枝末节!” 严继始终一言不发,却盯着俊俏的奴婢望,眼神甚是猥琐。宗凡嗤笑。“丞相有所不知,虽说是我的女儿,但是宗府当家做主的人仍旧是家父,如今家父身在北戎,所以这门亲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最好还是等到家父回京再行商议!” 严信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争气,遭人嫌弃。因此,退而求其次。“宗家不止贤侄的三位千金?不论哪一位,我们严家都会珍视?” 严家目的明确,欲要与宗家结成政治联姻,攻守同盟。宗氏兄弟,宗布育有一子两女,宗同生有两子,宗向无出。宗凡有三女,均出自原配夫人。兄长不在了,宗凡疼爱侄儿侄女远胜于自己的骨肉,哪里舍得将侄女推进火坑,毁掉侄女的终身幸福?“女儿的主尚做不了,侄女的就更不行了?实在惭愧。” 宗氏兄弟的夫人都不是寻常女子。宗布的夫人,宗同的夫人韩氏是郜连煦夫人的外甥女?宗凡的夫人乔氏,宗响的夫人全氏是全尚茽的侄女,无论娶哪一位千金,严家都不吃亏。女儿舍不得在情理之中,侄女也舍不得意料之外。严信步步紧逼。“那就先把东西放在宗府?” 此时,等候的慕容策听到正厅谈话,不免心惊肉跳。严家和宗家一旦结成同盟,端王府不就是穷途末路了吗。 第139章冠上加冠 如果收下聘礼,就等于承认亲事。宗家岂不是要担上言而无信的恶名。宗凡可不上当。“倘若东西少些,还好安置。只是家父走时带走金库钥匙,宗府又狭小,实在找不出来空闲地方摆放?”原本是自谦,却透着傲视的骨气。宗凡顾及严氏父子颜面,不想两家关系僵化,特意拿出厚礼送走不速之客。 慕容策进到正厅。 宗凡漫不经意地说。“端王不会也是来提亲的吧?” “正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刚送走一个死皮赖脸,又迎来一个厚颜无耻。宗凡随手丢掉茶碗,任由茶水四溅。“王爷是不是太贪心?娶了我的小妹还不够,又惦记起我的女儿来?” “没错。” “聘礼在哪里?” “未曾携带,别日必然补上!今日来,本王只是想让宗兄认酒儿做义女!” 宗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容辩驳,已有奴婢跑来禀告,府门口出了乱子。 原来,酒儿没跟端王进宗府,直接朝着旁院去。娇小的身子披着黑狐皮氅,肌肤更显白暂,通红的鼻尖透着俏皮。严继望见穿着小厮衣服的她,便迈不动腿,绕前绕后,说东说西,动手动脚。酒儿尖叫起来,捂着被掐痛的脸颊,无处逃遁。守门的奴婢曾挨过打,早把女孩的模样刻在心里,一眼认出来,层层通传。 两个男人恐后争先走向大门。严继强行拖着女孩往马车里塞。蒙泰抵挡不过,被严家小厮困在人墙后面,翘着脚呼救。宗凡摸向腰侧,扑了空,一把将端王的佩剑抽出,奔到最前方。慕容策阻拦不及时,高声吼着严继松开手。严继本能地缩起脖子,躲开一剑。宝剑砍断车轮,马车登时倾斜。严继抱头鼠窜,狼狈万状,落荒而逃。 严信还没有走远,掀起马车的帘布,勾着身子张望。前车停下来,父子同乘一驾而去。 那边,酒儿痛哭流涕,委实伤心。伤心不是因为遭受调戏,而是母亲闭门不见。元秾已然得知女儿在狩猎场刺杀端王,所以放出话来,今后没有端王陪同,母女将终生不相见。不但没有见到母亲,就是奶娘,也仅仅透过着门缝望了一眼。以前只是不说话,如今却是不见面。虽然丛氏对自己疼爱有加,但是终究还不能代替亲生母亲。母亲的冷漠一直是她打不开的心结。脸转向左边,说:“大哥,我想看娘亲?”接着,又转向右边,“王爷,陪着我一起去!” 宗凡果断地拒绝。“今天不行。”一旦,端王见到元秾,便会识破她的身份。藏匿罪臣之女可是大罪。暴露无异于种植祸根,宗家可能堕入覆灭的深渊。宗凡珍惜家族的耀荣,远胜于自己的生命。他不允许宗家受到一丝丝的损伤。 “为什么不行?那大哥陪着我去见娘亲?好不好吗?” “总之不行,不要再说了!”宗凡粗暴地拒绝。父亲出征北戎,女人就再也没有让宗凡踏进旁院半步。看戏的人不在了,戏自然没有必要表演。元秾周旋在父子间,无非利用美色,实施挑拨离间。 “娘亲没说不行,只是说让王爷陪着我去!”酒儿说着话,倚进慕容策的怀里。 宗凡望着少不更事的幼妹,缓和语气。“你的娘亲在礼佛,什么人都不见!改天再见面,好不好?” 酒儿舔了舔流到唇边的泪水,愣一阵子,拉扯着兄长到远处说话,表示永远不想回端王府。 “这样的话,你要是敢对你娘亲说,大哥就帮你?” “不要,千万不要告诉娘亲!”女孩的声音突然高起来。 慕容策背着身子,正听蒙泰回话,不免回望一眼。酒儿心虚地又走到更远的地方,继续说话。“大哥,你进宫去求一求皇姑母救我出王府,还有我的妹妹佩可!” “你想离开王府肯定是不可以,但是,如果他让你离开王府,那就是另一回事。听明白了,酒儿?” “怎么可能,他恨不得把我拴在裤腰带上面,想逃都找不到机会!” “一定不能逃,要让他讨厌你,不再喜欢你,最好是休了你!那样,你娘亲也不会怨你?”端王怠慢九夫人,就是鄙视宗家。酒儿又行刺过端王。虽说没有深究,但是得知酒儿的真实身份之后,恩宠不在之时,难免有变。有种预感出现,到那个时候,酒儿,最疼爱的妹妹,所受伤的伤害远比眼前要多。宗凡还忧心,酒儿牵扯出元秾,危及到宗家满门。 酒儿好奇。“什么是休啊?怎么休……” 话没问清楚,慕容策便走过来。“宗兄,刚才本王说的事,可否考虑好了?” 宗凡冷笑。“酒儿有父有母,不需要做谁的义女?而且,她出身显赫,天生高贵,别说是做你端王的正妃,就是做一国之后也配得上!” 出身显赫?天生高贵?那一刻,慕容策忽然无法确定酒儿的身份。“敢问酒儿的高堂是?” “酒儿已嫁为人妇,王爷就不要多想了,冠上加冠!”有意无意的点拨,三分启发,七分讥讽。一切蔑视宗家的行径都要付出代价。 帽子上面戴帽子,多此一举。慕容策越发糊涂起来。“本王不在乎酒儿嫁过人,也不在意她是霜妇!” 宗凡揉过太阳穴,扭头便走。“恕不远送!”背过身的人不免失笑,睿智的端王竟被幼妹哄骗得昏头昏脑。北戎战事吃紧,父亲身体抱恙。宗凡可没有闲心情,也没闲工夫陪着夫妻耍花枪。暗中,他也是钦佩端王,有伤在身,府中休养,还能掌控朝政,且游刃有余。 第140章人非圣贤 车辕摆荡,仿佛摇篮。 没有童年的人往往是敏感的,忧思的。天真烂漫的年岁里,背负起过多的责任,过早地感触到这个世界的冷暖和残酷,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太多的不为人知的恐惧和脆弱。慕容策便是没有童年的人。天度山,酒儿帮着他寻找回丢失的童年。那段日子是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回想起来,那时的他最是低迷,深陷危难,但因为有女孩在,到处都是阳光,充满着希望,重新有了信心。 没有童年的人生注定是一场无依无靠的心灵漂泊。几乎所有的天下人都仰慕端王的高贵,但身为端王的慕容策却羡慕着女孩。他希望成为她,畏缩着蒙头而眠,每日睡到自然醒,仿佛一条冬眠苏醒来的虫子,舒展着筋骨,在被子下面涌动着身躯;脏着脸,用衣袖抹去鼻涕,舌头伸在水瓢里喝着水;地作眠床天作衾,躺在大青石上面望着搬运食物的小蚂蚁。童年一旦丢失,就永远不可能寻找回来。但,女孩却帮着他体会到童年的滋味。那滋味就是无拘无束,无谓畏惧,无忧无虑地面对自己,面对命运,面对人生的过往和未来。 慕容策握住身旁人的小手。酒儿没有像以往,倚靠进男人的怀里,而是挣着身子努力躲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什么咸了淡了?酒儿最讨厌男人咬文嚼字,装腔作势的模样。 慕容策也不想矫情着说话,只是羞于低头,羞于认错。“从小到大,你做过错事没有?一定有,而且还不止一回?奶娘有没有骂过你?肯定没少骂过你,但是奶娘说过不认你吗?” 母亲已是不理会自己,如果奶娘也是那般对待自己,酒儿都不敢想象,所以反驳得极其卖力。“奶娘最疼我!才不会不认我!” 等的就是这一句话。“那你为什么不认我?” 酒儿鼓着腮,又猛地松开嘴唇。“我要好好想一想。” “不着急,慢慢想。”最好是想上一辈子。慕容策满眼盈着笑意。 “你在笑什么?我可还没有答应呢!” 慕容策将人搂进怀抱里,抚摸着她被掐痛的小脸,亲吻着上面的红色痕迹。手掌用尽力气,让柔软贴近着自己的胸膛。颠簸着的马车不但隔绝外边的风雪,还隔绝世界的纷乱。女孩娇嫩得如一片花瓣,安静得像一掬沙土,明明抓着却又好似没什么都没有拥住,恐惧着失去,恐惧着伤害。酒儿想过拒绝亲吻和拥抱,但想到母亲说出的回家条件,变成妥协。还有,她确实想念着男人的怀抱,贪婪着其中的温暖和适意。 “酒儿,再喊我一声沐哥哥,好吗?” 男人是沐哥哥,更是端王。新婚夜,他说过的那句话又响在耳边。一个野种,傻女而已,是死是活又能怎样!酒儿脱离男人的怀抱,直接跳下行驶间的马车。母亲为什么因为这样一个男人不和自己见面?慕容策跟着跳下来,陪伴在左右。酒儿又回到马车里边,独坐。他们一人坐着马车,一人雪地行走。 马车没有直接回王府,而是来到郜府。奴婢乘辕,主子徒步。郜连煦望着发笑,不免挪掖。“王爷甘心当侍从,不知是何人啊?” “是您的女儿可好?”慕容策索性说明来意。 郜连煦渐渐收起笑容,不紧不慢地说:“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好认她做女儿?如果王爷能说出酒儿的名字,我便认了!” 虽听出来婉拒,还是坚持。“本王不知道,郜公子可是知道的?”话说得明白,要么认义女,要么说出女孩的父母。 元家是开国元勋,宗家是护国功臣。酒儿是宗琰和元秾的女儿,谁才能配做她的义父?郜连煦说:“草民肯定愿意,但也肯定不配给酒儿做义父!王爷要是真心想给酒儿找义父,不妨去皇宫里的万和宫、长乐宫试一试?”万和宫是方太妃的寝宫,长乐宫则是宗太后的寝宫。慕容策无暇多想,郜连煦转换话题,问起玉镯。“酒儿,那个玉镯还给你娘亲了吧?” 酒儿支支吾吾,摘掉手腕的翡翠镯充数。两个玉镯都是碧绿的颜色,但是质地却大相径庭,一个是软玉,和田碧玉,一个是硬玉,翡翠。郜连煦一眼识破,还认出玉镯是王府之物。先皇器重郜家,早年皇家玉器的采买都是郜连煦经手,翡翠镯子产自骠国,从腾冲采买而来。 “王爷,您不会是把我的玉镯弄丢了?拿个冒牌货来搪塞我?”郜连煦不忍心责怪酒儿,直接发难端王。慕容策没有急于辩白,而是低声吩咐随从。 “徐年糕,不关他的事儿,是我……刚开始我想玩几天再拿给娘亲,可是后来就不小心摔坏……对不起啊,你可不可以不要把镯子的事情告诉我娘亲?”酒儿最担心,如果母亲知道玉镯被摔碎,估计真不会认她这个女儿了。 想要告诉,也要有见面的机会啊?心情苦涩,但是望着女孩,郜连煦却是满心喜欢。“不告诉,这个也是我们的秘密。”酒儿凑过来,伸出手拉着勾。 这时,王府的随从呈上玉镯。碧玉镯在摔碎的地方镶着金,重新连接成完整的圆形。 大概一切都是天意。人分开了,当年定情的玉镯也断了。郜连煦拿起玉镯望了望,又放下来。“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酒儿,记得还给你娘亲!” “你还是自己还吧,娘亲都不肯见我了!” “酒儿,到底怎么回事?你悄悄地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到你?”郜连煦关心着元秾。“你是不是惹娘亲不高兴了?” 酒儿望向上首的座位。慕容策坐在那里,又琢磨起宗凡的话。冠上加冠是告诫他不要觊觎女孩,还是女孩原本就属于自己?王府的奴婢自然属于他端王。但女孩绝非是卑贱的奴婢,听话音她的出身比宗凡还要高贵些。郜连煦没有得到答案,却等来女孩的提问。“年糕,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了?都不愿意见到我?” 第141章千方百计 郜连煦隐约猜测是因为皇猎场端王遇刺的事情。端王是许多人的念想,也是元秾的念想,而且是唯一的念想。元秾不会轻易原谅摧毁念想的人,即使是自己的女儿。“这个我哪里会知道?” “你不是说和娘亲是最好的朋友吗?朋友不是什么话都说的吗?”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你娘亲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是不知道。” “就是好久不见面,也应该知道朋友心里想的什么?你怎么能不知道……”嘴唇撇了又撇,强忍住泪水。 慕容策见着女孩的模样,心里跟着难受,端起盛满坚果的钵子递到她手里。吃过一粒是口齿留香,接下来便是无法收手,一粒接着一粒朝着嘴里放。谈话间,男人又递过去茶碗。酒儿正吃得口渴,一口气喝光茶水。一碗不够,郜连煦的那碗茶也喝下肚。好久不见女孩贪嘴的模样,慕容策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那含情脉脉的神态不禁让郜连煦回想起数年前的自己。 流民疫情得以控制,但想要安然过冬,还有诸多难处。不日将远行,心难以放下。郜连煦清高,最不喜旁人指手画脚,最反感他人发号施令。思量许多,慕容策的叮嘱却不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话说得含蓄,意思表达还算清楚。接济流民不可仅凭一己之力,只要心系流民,各方势力都可联合相助,不管过往恩怨,不问政见分歧。无论是施粥,还是控制疫情,郜连煦自恃清高,不相求于人,亦不施以援手,某种程度阻碍赈灾的速度和成效。 回王府的路上,酒儿没再坐马车。直至回到伏轩院,慕容策才找到单独说话的机会。“别以为你不说,本王就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啊?”酒儿吓得脸色煞白。 “早晚会知道,只是,不要等到本王知道的时候,你还没有说?那就不好玩了?应该是玩不下去了。”难道女孩拥有皇室血脉?哪里还有迎娶的可能?不会的!慕容策捉急,想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谁。 煞白的脸转回些颜色来。酒儿想起大哥宗凡的话儿,觉得心里舒服些。至少,现在有人支持她离开王府了,而且这个人还是大哥。 原本想吓唬女孩,得出真话。不想女孩坚持不说,只能用它法。 慕容策招来小福,故意当着女孩的面做出吩咐。“马上派人去趟天度山,去集市打听她的身世,如果本王没有记错,那个卖鞋的知道她?瘦高的个子,很好找。” 回望间,女孩竟没有一丝慌乱,慕容策只当她反应迟钝。 其实,酒儿有自己的算计。集市不是日日有,商贩也不是封集市便出摊。男人想要一下子寻到人没那么容易。更何况,丛绍不曾泄露过女孩的身份。不过,如果人一直留在王府,难免有闪失,必须尽早离开。怎么离开?宗凡已是为她出了主意。 心思拿定,酒儿掳着小福来到侧屋,“小福哥哥,你知道不知道王爷他都喜欢什么?” “我的老天爷啊,你总算是开窍了。可是,千万别喊我哥哥,容奴才慢慢地,细细地说。不知道姑娘想知道什么?” “王爷,最喜欢吃什么?” 不止小福一人,包括慕容策都误会了女孩的用心。听到对话,慕容策阵阵欢喜,想象着女孩讨好自己的模样。 “核桃。”小福的回答并不准确。守皇陵的三年,慕容策没少吃核桃。一来渭西盛产,二来打发时光,最主要的是安全,包裹着厚厚的果壳,不易被人下毒。 “还以为是鸡腿,不喜欢还和我抢着吃?那王爷喜欢什么东西?” “王爷喜欢东西可多了?坐骑越影,宝剑青云……” “这些东西不是都送给我哥哥了吗?这个院子里,有他喜欢的没有?” “当然有,前厅的那对落地花瓶,从皇宫搬到老宅,又从老宅搬到这儿,可见王爷多喜欢?还有书房里的砚台,那个是王爷的师傅翟大人用过的,谁都不能碰。” “那花瓶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当成炭火烧着取暖?除了大,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吃饱了撑着才喜欢它?” 落地花瓶大有来头,堪称镇宫的神物。小福到和硕宫的时候,花瓶已在,自是不大清楚来历,但好着面子,不愿回答不知道。“我们王爷可不是一般人,喜欢的东西自然也和旁人不一样,要是被你都看出来了不同,哪能显出王爷的不凡?” 要说男人和娘亲真的很像,喜欢的东西都相似。瓷器,字画,匕首兵刃。酒儿寻思着,如果把花瓶弄碎,男人会不会直接逐她出王府?如果那样就太好了。想到,就马上去做。花瓶有一人高,被踹上数脚,竟是纹丝不动。脚不行,手来。酒儿抱住花瓶,铆足气力,根本没挪动,更别说将之推倒。 “酒儿,你在做什么?”慕容策望着女孩有一会儿,一时没看透她心思,全当她好奇,在淘气而已。 背后突然出来男人的声音,心如鹿撞。“那……是,这个花瓶看着有点脏,我擦一擦。”酒儿装模作样地抬起袖口拼命擦拭着花瓶四周。 “就是脏,也拿着抹布擦,没有拿着衣服擦灰的说法啊?再说了,这样的粗活不用姑娘动手,您把王爷侍候好了,哄高兴了比什么都强。” 酒儿想出怎么让男人不高兴,但要是问出高兴的做法,不高兴自然也就知道了,反着来便是。“我可没侍候过人,谁知道怎么做,做什么?” “这个简单,赶紧进屋去,陪着王爷。倒碗茶,说说话就行。” 不说话,不倒茶也不至于逐出王府啊?如果佩可在身边就好了,至少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就是想不出主意,安慰一下心情也是好的。一再催促之下,酒儿才进到内寝,挪步到男人身前。 第142章没心没肺 水滚开,灌进茶壶里,执着壶把都能感觉到烫人的温度。酒儿灵机一动,斟满的茶水,捧起茶碗奉于男人,陡然倾斜身子。滚烫的茶水泼到慕容策的身上。 “王爷,您要不要紧?”小福扑上前,被主子挡回来。转而,对着若无其事的女孩说话。“你是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倒个茶水都不会?你这是在王府,要是在宫里,太妃跟前,一个时辰都没有你好活的时候!”因为看出女孩是存心的,话的说得不免重了一些。 慕容策怒了,吼着。“滚出去!” “是滚出王府吗?”酒儿显得激动,没心没肺地问。 慕容策气得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那样儿像是呛了一口风,吃了一嘴的沙子,又像是噎了一口硬馍馍,憋红了脸。 小福一阵摆手,示意她退下去。不想,愤怒的声音再次咆哮起来。“是你,不是她!有多远,滚多远。”胆大包天的奴才,诋毁母妃,还训斥心爱的人。慕容策手指着小福,怒目切齿。小福吓得,不等退出房门,便知道自己错了。不但是错,而且错得厉害,简直就是糊涂透顶。弓箭相对,男人都不曾记恨过女孩,怎么会因为一碗茶水,而责怪她呢。 这时,袖口才被挽起,露出烫伤的小臂。“涂药,你一定会,我知道。”慕容策面带轻松的微笑,仿佛那小臂不属于他,那疼痛也与他无关。 “对不起,我刚……才,是故意的,王爷怎么一点都不生气?”酒儿试着用言语相激。脸上的神情完全掩盖住真实的心思。 慕容策只当女孩在坦白,带着欣喜的心跳,目光脉脉含情。“只要,酒儿不再生我的气?”烫过的小臂一片红,还冒出细密的水泡。 酒儿望着,后悔自己怎么就想出烂主意,目的没有达到,还连累男人再次受罪。身子蹲着,腮帮鼓气,吹着泛红的肌肤。大手梳理女孩的留海,摩挲着细嫩的脸庞,嫣红的唇。抚弄下的女孩没有闪躲,亦没有羞涩。那坦然,那平静,那安心皆是来自心底的纯洁。 慕容策模仿着吹气。女孩的留海经过一吹,分到两边,露出青黛的弯眉。 酒儿被吹得发痒,笑得发癫。继而,他们互相吹着气,相互追逐,厮闹在一处,仿佛是年幼无知的小童。 小福跪在门边,偷偷地探望屋子里的动静。男人非但没生气,反而对女孩的喜欢又增添几分?男女之情真是玄妙,还真是难懂。除此以外,他还发现主子的胳膊好许多,虽不能灵活自如,却能动弹。 那天,起伏的笑声传遍整个伏轩院,甚至站在墙边都能够听见。贺澜姿止步于院门外,伤心转身,回到览梳坊独自流泪。兄长的安慰无非是让她忍耐和包容。无论是忍耐,还是包容,仿佛都是天经地义。因为他是端王,她是妾。因为他是男人,自己是女人。 当夜,酒儿失眠了,不是因为梦魇,不是因为寒冷。她一直在想如何让男人讨厌自己,将自己逐出王府。想不出来,也睡不着。所以,慕容策悄然来到床榻,睡在自己的身边,酒儿是清清楚楚。可,猛然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她又迷糊起来,不清楚昨夜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毕竟,男人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要知道,男人不但睡过来,还亲吻了她。好像,男人说过因为喜欢才亲吻。酒儿相信男人的话,因为奶娘时常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只是男人亲吻嘴唇。奶娘喜欢自己没有错,但是,男人的喜欢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呢?虽说没有感觉,但,如果男人不是端王,她还是很愿意和他在一起玩。 小福正在为主子更衣,望见探头探脑的女孩,便唤她过来。主子如今已是离不开女孩,即使笨手笨脚也欢喜她在身边侍候。就说昨夜,人辗转不眠,睡到侧屋,搂着女孩马上入睡。 酒儿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摇晃着身子,一时掀翻火烛。瞬间,男人的朝服燃烧起来。“这一次,我可不是故意的!” 慕容策无奈,望一眼烧黑的衣角。“我想知道,哪一次你又是故意的?告诉本王?” 目光灼灼之下,酒儿抿着嘴,望了眼男人被烫伤的小臂,又赶紧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 时间不富裕,慕容策直接穿着残损的朝服,上朝去了。 男人不在王府,便是大好机会。酒儿心里已然有主意,一刻舍不得耽误。小福望见断裂的砚台,内心完全是崩溃。女孩向他要的胡桃,又拿着砚台将胡桃砸碎。 王爷下朝,小福先将核桃仁端到主子面前。“王爷,这些都是酒儿剥的,她知道王爷您爱吃!” 核桃仁大小不一,有的还能看出形状,有的干脆粉碎,如米粒。慕容策挑选出一块大的,送到女孩的嘴里。小福表情不对,愁眉苦脸。“出了什么事吗?小福?” “没出大事,就是胡桃的壳太硬,所以……”小福战战兢兢。 慕容策以为女孩砸伤自己,一把逮住她的手,仔细寻找着伤处。“疼不疼?下次,这样的活儿交给别人去做,你和本王一起来吃就可以了。”他望着没有眼色的奴婢,没有好气地说话。“你们还不下去,站在这里讨赏吗?” 事情还没有禀告完,哪里敢走开。小福没有胆量说,一个劲地朝着田公公身后缩。田公公则顺势向前。“王爷,还是去书房看一看吧?” 书房能出什么事?慕容策满腹狐疑,移步书房。砚台裂成三块,静静卧在绸缎带子上面。带子代表着他们独处的时光,她唤他娘亲,将他装扮女人,梳理发髻,修整他的眉峰。他拿着带子扇了扇女孩的脸,轻描淡写地说。“淘气!” 砚台不算名贵。但,那是开蒙时,恩师翟理光相赠的。 门边,小福看得呆住。碎掉的东西明明是砚台,主子却捧着绸缎带子出神,仿佛砚台无关紧要,绸缎带子才是真正的宝贝。“这就……完了?” 田公公说:“还没完呢,你最好看住这丫头,要是闯出王爷都兜不住的祸,我们的脑袋真的会搬家喽。” 第143章闯下大祸 被唤来的贺澜茂见到受损的物件,有点不耐烦。多少正经的事情忙不过来,还要侍候一个丫环,时不时为着她善后。上次是玉镯,这次是砚台,再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东西还在其次,主要别再伤到端王。 “是谁拿了本王的东西?” 一声吼,墙头的鸟惊起。 伏轩院失窃,那还得了。刚走出来的贺澜茂又转过身,被田公公拦住。 不大一会儿,小福跑出来,寻到人。“还是您吧?” 酒儿捂了捂胸口,好半天才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弹弓。 “王爷的东西,您怎么可以乱动呢?” “是王爷说的,王府就是我的家,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哎呦,王爷就是那么一说,您就当真了?就算是真的,那也要分,是什么东西啊?这个可是我们王爷的……”命根子,念想,还是一个父亲对夭折儿子的疼爱,真说不好拿什么词儿去形容。总之是碰不得的一道伤痕。 “行了,行了,快拿回去,说得我头都疼了。” 小福没敢伸手。“您啊,还是自己送进去吧?可是,没人敢代替您的。” 酒儿踮着脚,像只猫一样来到书房,探着头望了几眼,才悄悄靠过去。弹弓放回到木匣子里,和绸带一起。 慕容策问:“你喜欢它?” “它和我之前的那些个都不太一样,劲儿大,拉不太动,不过打得特别高,特别远。” “当然是不一样……你看,这个叉是胡杨木的,最是坚硬,这个弦是鹿筋的,最是韧性。” “最坚硬,不会裂吗?” “不会。” “那也不会发霉吗?” “不会。” 他们头挨着头,一起欣赏着。 “难怪,我觉得不一样呢?”酒儿小心地抚摸着弹弓,好像抚摸着猫儿的脊背。 “你是真的喜欢吗?” “喜欢。” 弹弓被放回到她的手里。 “喜欢就好好地对待它,别弄坏了它?别让他伤心?” 酒儿一直在点头,光顾着欢喜,至于他说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挥舞着弹弓,特意跑到小福的面前,一阵炫耀。 不幸被田公公言中,酒儿没有罢手,终是闯下弥天大祸。 酒儿将瓶颈系上绳子,拉倒花瓶。花瓶轰然倒下,摔得粉碎。花瓶不同于砚台,遮掩不住,而且不好修复。 慕容策望着满地的狼藉,终于悟出来,不仅仅拿着淘气就可以解释女孩的行为。她是故意,好像上一次烫伤他的手臂。她向小福打听他的喜好,不是为了讨好他。她是想要激怒自己。当然,她的目的可不是想挨板子。 花瓶的碎片还没清理干净,许太妃就到了。没有人通风报信,许太妃是来送姩儿来上课的,偶然撞见眼前的一幕。奴婢们被召集来,跪到在地面,身子伏低,紧紧贴近地面,仿佛自己是一片秋天的落叶,瑟瑟发抖。端庄秀丽,风韵犹存的许太妃突然凶狠起来。酒儿被吓住,突兀地站立着,杵在中间半天,迟钝地跪下来。 “都不承认?那就一个不留!” 人群骚动起来,痛哭流涕的,苦苦哀求的,皆有之。虽然没有人指认罪魁,但是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朝着酒儿望过去。酒儿刚想要起身,被田公公硬扯住衣角,拉回来。“回许太妃,是老奴不小心。”田公公主动承认。 “别人不知道花瓶,田公公也不知道吗?想清楚了再和本宫说!”那年,端王幼小,重病不愈,在许家的庄子住了一段日子,总算养好病。可是,人一回宫,就又是小病不断。万般无奈之下,尝试它法。高僧指点,用葫芦花瓶镇宅。曾有道士看后箴言:花瓶破,主危难。许太妃当时便问过破解的方法。道士明言:损坏花瓶的人来抵命。 毕竟性命攸关,田公公经过短暂迟疑,才做出肯定的回答。“老奴知道,老奴清楚!” “拖出去,杖毙!” 酒儿说话。“太姐姐,不要打老伯伯,花瓶是我打碎的!要打就打我吧!” “不是打,是打死!”许太妃冷笑,牙缝里挤出字来。 酒儿站起身,说得理直气壮。“为什么打死?多少钱我赔给你们就是了!” “不用赔钱,赔命!来人啊?”伏轩院的奴婢只听端王的命令。话喊出去了,却没有人应答,更没有人执行。许太妃差遣陈嬷嬷去搬救兵。 不大会儿,田岱带来一拨人,将伏轩院里里外外都围住。贺澜茂呆在值事房,没露面,只是听着前院的动静。酒儿被捉走,按到长条的凳子上面。“谁敢打我?我哥哥是丛绍,我大哥是宗凡,我姑姑更厉害……”鞭子传来传去,没有人敢动手。别说女孩口中一连串的厉害角色,就是王爷那里也是不好交代。田岱早想除掉女孩,拿过鞭子狠狠地抽打下去。 酒儿惨叫着,挨了几鞭,之后,发现鞭子落下来,身上却一点都不疼。原来,田公公扑过来护住了她。田岱望见是兄长,实在下不去手。小福跑来,夺过鞭子,抽打着凳子腿和地面。酒儿很是懂得配合,顽皮地高喊,辱骂着田岱。“姓田的,你等着,等我哥哥回来,把你剁成肉饼,喂狗吃,狗都不想吃……” 鞭挞的声响尖锐,伴随着哀嚎此起彼落。一声声传进正厅。一直沉默的慕容策终于发出声响。“花瓶是本王打破的!母妃有什么不高兴尽管冲着本王来!” “把她的嘴给本宫堵上!” “本王看谁敢?” “本宫就敢了,狠狠地打!” 因为子虚乌有的话,就要人的命,简直荒诞。更何况,女孩多数求了自己的性命。慕容策直接喊出来。“给本王住手!” “不许住手!”母子一个是本宫,一个是本王,争得是面红耳赤。 风头不对。陈嬷嬷跑着去请诸位夫人。田公公急得团团转。“三夫人,您别光看着啊?”早年,柳玫是和硕宫的宫女,听说过花瓶的来历。 母子向来面和心不和,但当面翻脸还是头一次。许太妃惩戒柳玫,端王只是旁观;端王惩罚施瑜,许太妃同样不干预。 柳玫微微摇着头,俯身对着姩儿说了几句话。 第144章忽忽不乐 姩儿来到正厅,依偎进许太妃怀里。“皇奶奶,花瓶不是还有一只在吗?”葫芦花瓶是成对的两只。虽损坏一只,但还有留存,便不是绝境。换句话说,镇宅的神物还在。一句话既化解矛盾焦点,又打开心结,还铺设彼此下台的台阶。 许太妃听到这样的话,猛地联想到夭亡的勋儿,眼眶湿了。孙子不在了,还有孙女在,好过一个没有。“好孩子,祖母只听你的。” “父王,花瓶现在就剩下一只了,您可要好好护着它。”姩儿又来到父亲的身边,说得磕磕巴巴。不是因为没记住,而是她亲近不起来父亲。 话有深意。慕容策羞愧难当。父皇先亡,只剩下母妃,却不能好好对待,实在忤逆。 诸位夫人赶到时,事已平息,人陆续散走,破碎的残片还在。酒儿正趴在长凳上面呻吟着,一动不动。三鞭子而已,疼痛是有,但不至于无法动弹。 慕容策吼着女孩。“还不去上课?在等鞭子吗?” 酒儿心一横,闭上眼睛,没动地方。打就打吧,这样也算有了离开王府的理由,给母亲的交代。 小福没有办法,连带着长凳将酒儿抬进侧屋。 慕容策望向夫人们,心里说不出的心烦。“你们也是来上课的吗?” 严绣嘀咕着。“如果是王爷当师傅,我们姐妹还好去,这会儿,恐怕也只有贺妹妹去得了。”说过,人已转身。 昔日的情敌也落到失宠的地步,多少有些快意。方月奚落着贺澜姿。“严姐姐忘记了,贺妹妹满肚子墨汁,她想要学东西,还真就王爷能当师傅!” 严绣一唱一和。“敢情,早些年,五夫人常往伏轩院跑,是来上课的啊?” “除了我,哪一个少来伏轩院?只是,王爷没给你们开门罢了。”元彤不免站出来说话,还特意挽起贺澜姿安慰着。“姐姐,别理她们,她们是嫉妒你,我们几个人都是肚子空空,也就只有姐姐你一个人有墨汁!” 这时,许太妃也走出来,朝着大门口而来。“肚子里装着墨汁有什么用?本宫要的是孙子,王爷要的是世子。” 佩可听雨佑说主子挨打,再也待不下去,小跑着就来到伏轩院,正好迎上众位夫人们随着许太妃向外面走,立刻闪到旁边,垂着头不语。许太妃望着她,冷语。“” 元彤放慢脚步,路过她时,刻意趔趄着摔倒在地,喊着站起身来:“贱人,你敢绊我!”随即,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去。佩可被打得转圈,眼冒金星。 “八夫人,我一直站在这里,手脚都没有动,怎么可能绊到夫人?” “还敢狡辩?再瞪我一下试一试?”又是两声耳光响起。 佩可瘦小,被打得站不稳,眼前发黑,嘴角淌血。趁着许太妃没转身,元彤又踢上去几脚。酒儿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可怜的姐妹。 许太妃故作惊讶。“怎么回事?” 酒儿告状。“八夫人打人!” “回母妃,是九夫人先使坏绊我的!” 雨佑跑到藏音阁报过信,又跑回来通知酒儿出来迎一迎佩可。所以,酒儿看得真切。“我都看见了,根本就是你自己摔倒的!” “你看见了?你们是一起的,你看见的可不能作数!”严绣将目光落在走到最后面的贺澜姿身上。“贺妹妹,你应该是看得最清楚吧?” 酒儿满怀希望地期待着真相大白,一雪前耻。贺澜姿不徐不疾地说:“八夫人,何必和一个小孩子认真,绊一下就绊一下!”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话怎么说得不黑不白,不清不楚。而且,说话的人还是曾经救过自己的贺姐姐。酒儿不敢相信地望着周遭一双双表情各异的脸孔,感受到一致冷漠的人心。仿佛,又回到三年前的新婚夜,大雨滂沱,身染重病,无人理会。不同的是,这一次,真的是无人理会,包括贺姐姐,包括身份卑微的奴婢都在指指点点,嘲笑着“九夫人”的狼狈。不同的是,第一次觉得贺澜姿也没有那么漂亮。哪怕是莞尔一笑也好过颠倒黑白的说词。 小福害怕酒儿再吃亏,看着势头不对,忙引来主子。慕容策大踏步而来。酒儿仰望着男人,仅仅高兴了一瞬。许太妃起码还假模假样地问个原委,男人是连问都懒得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身体不好,就好好地呆在藏音阁,到处乱跑什么?”这是说的什么话,挨打的仿佛成了有错的人,无端跑出来挨打似的?或者说,九夫人见不得人,见不得光? 陡然间,心如刀割。男人往回走时,酒儿追在后面说话。“如果被打的人是我,王爷也是一样说话吗?” “你和她怎么可能一样?” “我和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是宗蓼羲,你又不是。” “宗蓼羲就该被人冤枉,被人打吗?即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她是宗蓼羲,就要被你们端王府所有的人这样的欺负,这样的嘲笑,这样的不当人看吗?”酒儿委屈得哽咽。天有些冷,流淌的泪水渐渐在脸颊画出两道清浅的痕迹。 “什么话?哪里不当人看了?本王,好吃好住,代替着宗家养她,还要养着一辈子,本王还有……错了吗?”慕容策扭头,突然望见女孩脸颊上的泪痕,心里跟着难受起来。 真是好意思说出口。好吃,还好住?年久失修的库房,馊掉的饭菜,没有炭火的冬天,生病更是缺医少药。出嫁前,奶娘说过,男人从此是她的天,是她今后一辈子的依靠。酒儿从来都没有依靠过男人什么,今后也不敢奢望。 “有什么话,我们进屋慢慢说?”慕容策不大能够理解女孩受到天大委屈的模样,有心想安抚,但不愿站在院子当中,对着无数偷窥的眼睛。 酒儿执拗起来。“就站这里说,王爷为什么不喜欢九夫人?” 问题太突然了,但是答案显而易见。慕容策鄙夷地瞥了眼佩可,毫不避讳地说:“她不配。” 心痛更加剧烈。虽然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但是从男人口里说出来尤其的伤人。难道因为传说中的她是傻女,就觉得她不会伤心,没有自尊,可以任意羞辱,将伤人心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酒儿倔强地抹掉泪水。“九夫人有哪一点配不上端王?” 第145章独树一帜 佩可连续拉扯着她的衣襟,后来跪下来,拼了命地摇着头。“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受些委屈算什么,只要九夫人和王爷恩爱,藏音阁才有出头之日。就算没有出头之日,为了主子,为了姐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 “她?有哪一点能够配得上本王?”一声冷笑后,慕容策满脸鄙夷,将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面容丑陋,散发酸臭的“九夫人”佩可浏览一遍。 蓬头垢面,散发酸臭,那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炭火,破衣烂衫是因为王府的克扣,面容丑陋那是因为可以治愈的药膏让给了男人。“既然不喜欢,那就写一份休书给她,赶她回宗府,这样也好给你们端王府省一些米饭!”大概是这些疑问藏在心里许久,终于说出来尤其干脆。 他们面对着站立,吐出的两团白气不时碰撞在一起。四周寂静,但是慕容策知道满院子的人都在秉着呼吸,竖着耳朵在听着他们的对话。“王府不多她一张吃饭的嘴。” “慕容策,你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整天臭着一张脸,不知道装给谁看,好像谁害怕你似的?”不过,认真地讲,她真的很害怕,自从知道他是端王。很早,他就是自己的梦魇,不过那时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现在他出现在梦魇里变得非常的真实。“其实,大家不是害怕你,大家都讨厌你,姩儿讨厌你,施姐姐讨厌你,你的娘亲也不喜欢……” “住口!”慕容策一下子伤心了,远了不说,今日同母亲起争执还都是因为保全女孩的命。她非但不领情,不感恩,偏偏拿着他的真心来戳伤痛处。女孩还忘记了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当今的皇上,他的皇兄。小的时候,皇兄受人欺凌,他总会挺身而出,虽然,他年幼,但是总觉得皇兄是他弱小的弟弟。如今,皇兄突然变得强大,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却处心积虑地想要他的命。不得不说,女孩成功地找到他的痛点,致命地伤害了他一次。 吵到不堪入目,课只能中止。柳玫领着女儿刚出值事房的门,就听见男人在吼。姩儿不争气地吓得哆嗦,猛地哭起来,仿佛是在印证什么。 既然已经开了头,酒儿索性说得痛快。“就算宗蓼羲是野种,是傻女,也不是被你们端王府的人用来欺负的!更没什么配不上你慕容策的!” 被直呼其名的数落,还是被一个小女孩,慕容策高高举起手,又颓然放下那只带伤的胳膊。毕竟,这条胳膊,没有女孩的施救,别说举起来,就是在不在都是未知。这巴掌真要打下去,真是忘恩负义。佩可极力保护着姐妹,不住地哀求。 雷霆之怒没有预期而来,男人把自己关进内寝,大半天没再露面,也不让进去侍候。 两个女孩站在窗户根底下说着话。慕容策不想去听,偏偏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钻进耳朵里。 “我听说,你又被管家给打了,打在哪里了?快让我看一看,打不打紧?” 偌大王府,只有眼前一人能说出这样温暖心的话。咽回去的眼泪又流出来。酒儿难受得抽泣着。“什么主子使唤什么奴才?没有一个好东西!” “千万别哭了,被冤枉的人是我,我都不难过,姐姐就不要再去想了?” “他们冤枉你,就是在冤枉我!”那些人针对佩可,只是他们以为佩可是“九夫人”。“等哥哥回来,一个个把他们全都收拾了!” 慕容策听得心烦,狠狠地摔着手里的竹简。两个女孩还算识知趣,或者有隐秘的话要找个僻静处闲说。 侧屋回不去,酒儿拉着姐妹钻进值事房。贺澜茂正在吃茶点,垫肚子。端王去趟皇陵,布衣简食,不喜奢侈,一日两餐。伏轩院的上下便顺应着主子习惯,一个外来的人,非客非主不好特殊要求。酒儿夺过他手里的点心,端走整盘,坐到火炉旁边。佩可还站在门口,缩手缩脚地靠着墙,不敢向前。招手没有奏效,亲自牵着她的手才算领过来。有了外人在,只剩下酒儿一个人在说话。 “不用怕,他是贺大哥,贺姐姐的哥哥!这里是不是很暖和?” 佩可点头,不好意思地走到火炉跟前,烘烤着冻僵的手。 “这个些点心也特别好吃!都给你吃!” 佩可咬下去一口,便吃出味道来,一发不可收拾,一块接着一块,包括吃剩下的半块。旁边的贺澜茂都看呆了,不知道小丫头饿了多久,要么就是饿死鬼投胎。 不仅仅吃光,而且还揣满怀。一个咧着衣襟,一个朝着里面揣着东西,水果,瓜子,包括焦黑的炭木。其实,酒儿搜刮到不少好玩意,都放在侧屋,这会子男人锁了房门,取不出来。“还有好多东西,等有机会,我就让那个老伯伯给你送过去!”田公公暗中帮忙递送过东西。 门帘被掀起。慕容策忽然出现,望到佩可没走,不禁皱起眉,厌恶得不想再望第二眼。“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佩可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先前揣在怀里的东西冷不防地从衣襟里面掉下来。贺澜茂笑意更深,几乎忍不住发出声响来。“王爷的九夫人实在是……独树一帜!” 九夫人就是慕容策的耻辱烙印,如果能够抹去,宁可割去整张皮,剜去大块肉。酒儿听不明白“独树一帜”的意思,但那笑怎么看都觉得不怀好意,不免疑心。“王爷,他在骂你的九夫人?” 面对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屋中的男人相互交换过眼色,不约而同地冷起脸来。“花瓶不用赔了吗?银子这么快就有着落了?” “还没有呢!要多少银子啊?” 男人一味走出门。 “小气鬼,一个破花瓶能值多少钱?一群疯子,还打打杀杀,唱大戏似的,我还当了一回主角。” 门外的慕容策还没走远,听见没心没肺的话,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女孩根本不需要安抚,她把自己安慰得很好。 第146章半痴不颠 小福说:“那花瓶很金贵的,听说,在寺庙里熏了好几百年的香火,受了好多好多人的跪拜,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求来的,说是镇宅,实际是给王爷消灾的。现在破了一个,太不吉利了!所以许太妃才会那么生气……” “这么说,王爷最好是背着它们到处跑,或者是自己跳进花瓶里边,让人抬着它去上朝,那才吉利。”酒儿见到佩可,好像见到家人般,心情极好,牵着她转着圈。 佩可说:“都转晕了,停一停……九夫人……” “还有人相信那些鬼话,街上算卦的还说我能进皇宫中享福呢!现在还不是呆在端王府里受着气,遭着罪?”酒儿不以为然。 如果说那句“许太妃”没有引起两个男人的注意,那么后来的那声“九夫人”就过于明显,但没有人听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倒是“皇上”二字尤为刺耳。 玩到尽兴,酒儿找来块布,将东西包裹好,交给佩可。内寝里,男人们似乎也商议完毕,站在院中赏风景。佩可不敢再逗留,匆忙离去。 朝局微妙,没有兵权,没有人马,想成事,将寸步难行。渭西生乱,宗太后忌惮端王,甚至皇陵之事,都委派他人前往。严信那只老狐狸,已然嗅出气息,利用联姻扩充势力,还悄然在军中培植力量。现在,只是渭西乱了,如果是天下大乱,将如何?慕容策忧心如焚。商议结果,阻止严宗两家的联姻是首要。虽然宗凡婉拒,但严信不会罢休,不得不有所防备,不得不早做打算。 侧面,可以看出来严信并没有把端王放在眼里,不屑与之联手,亦不屑与之为敌。实力悬殊,构不成威胁。慕容策一面同情着他的愚蠢,一面焦虑着自身的境遇。 隔宿,酒儿就病了,且病得不认人,还瞪着双斗鸡眼,到处撒着疯。伏轩院乱起来,狼藉四处。许太妃不在府,去寺庙焚香,以期寻找它法护佑端王。贺澜茂也不在,端王去上朝,不到时辰肯定不能回府。小福管束不住女孩,局面有些失控,只能特别安排人守护着剩下的那一只镇宅花瓶。最让人生气的是田公公,找个地方藏起来躲清静,一点忙也不帮上,一点主意也不给。 慕容策回到伏轩院。情形看上去熟悉,不同的是院子里的奴婢不似昨日那么胆怯。酒儿见到男人,疯癫得更加厉害。 “是不是昨天被……”小福想把责任推到田岱身上。可是,如果说是被打伤,那么针对性就太强。田公公还在,总不能说他兄弟的不是。“被吓到了?还是这疯癫的病能过人?”话说得婉转,女孩被九夫人传染了疯癫。九夫人的病那可是王府的忌讳,端王的心病。 如果被打伤,不会隔了一个晚上才发作,如果说被吓到,就太牵强,昨晚女孩躺在床榻上还在哼唱戏文,心情好得不能再好。疯癫能过人就更加是没有听说过。慕容策抬起袖子,掩住口鼻,好似嫌弃的模样。 酒儿窃喜,大致很快就可以脱离男人的魔爪。 小福提着小心在问。“王爷,姑娘好像不大好,是不是请个大夫看看?” 那语气,那用词竟和新婚之夜听到的几乎一般。 “不用。” 酒儿突然害怕男人再次说出那句刺痛人心的话。一个野种,傻女而已,是死是活又能怎样! “这个病,本王恰好治得了。”慕容策来到床榻边,捉过女孩的手,按住她的腕。诊过脉,就是写药方。小福望着药方,以为玩笑,拿不准就多句嘴。慕容策不耐烦地挥手。“本王什么时候开过玩笑?照做就是。” 一进一出,药被取来。好大的罐子,小福抱着都有些吃力,整张脸被挡在后面。 “这个药方很特别,你一定会喜欢,专门治你的病。手伸进去,把里面的腊肉拿出来吃掉,病就好了!” 说到腊肉很容易将思绪飞回到庄园的日子。那时的她仰头凝望着,流着涎。透明的肠衣包裹着半肥半瘦的肉块在充满阳光的屋檐下,透风的门侧隐隐散发着香气。酒儿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到罐中,一把抓起一大根举起来,刚要送到嘴边,才看清楚“腊肉”的模样。哪里是腊肉,根本就是泡酒的蛇。那蛇虽死犹生,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没有惊叫,没有呼救,人直接倒下去,昏厥过去。 药下得太猛,女孩原本只是装疯卖傻,不想真被吓出病来,茶饭不思,夜晚还发着冷汗,做噩梦,一直依偎在男人怀里不停地发抖,说着胡话。 慕容策懊悔得不行,心疼不已。打那以后,酒儿别说是腊肉,就是藤蔓,粗点麻绳都不能见到。所以,懊悔不是一阵子,是一辈子。当然都是后话。 酒儿昏迷的时候,方月带领着妹妹来到伏轩院。方卓终于拿到和离书。据说方家很生气,已是不认这个不孝的女儿。走投无路,寻求王府庇护。不过是托词,可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许府,毕竟方卓与宗韵交好。大致,宗韵怀孕,也没心情给她做主。方卓的心思所有的人都清楚,那就是嫁进王府。方月提出让妹妹住在王府。此时非彼时,一个没有婚约的女子留在王府大为不妥,况且不是小住,而是长居。断然回绝,王府不养闲人。方月便说让妹妹在伏轩院看门护院。不等话说完,便推说不方便。 当下,伏轩院不是就养着闲人,还是个外人,还是个小女孩。方月明知,又不敢放在明里说。“方不方便还不是王爷的一句话,卓儿又不是外人?王爷就允了妾身吧?”心想着巩固自己在王府的地位,又能成全妹妹的心意,这等一箭双雕的事情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说着话,手扶到男人一侧胳膊上面,撒起娇来。慕容策正探着头,等待着看病的大夫来,没防备女人的举动,似乎惊吓到,甩出一眼的冰冷。难怪,他有如此反应,女人的父亲暗中刺杀自己,哪个男人还有谈情说爱的温柔。如今一个不够,还要把妹妹弄进王府。慕容策怎么可能应允。 候着的方卓早已是按耐不住心情,直白表明心迹。“王爷,我喜欢你,今生我只嫁你一个人!” 第147章咬上一口 手掌轻叩。即使没有酒儿在,慕容策亦是不可能接受方卓。方家,这颗棋子必然会用得到,但那是最后一步,不能动得太早,惹人注目。“姐夫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玩竹蜻蜓?” “对啊,我第一次见到王爷的时候,就在飞着竹蜻蜓,当时险些砸到王爷的头,王爷还以为是暗器呢。” “那你现在还玩它吗?” “谁还玩那个,我都是大姑娘了,那个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姐夫还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肥肉块?” “那时候不是在掉牙吗?肥肉块好咬。” “你现在好像不再喜欢吃肥肉了?”慕容策注意到,宗府寿宴,方卓一块肥肉也没有吃。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从前喜欢不代表现在喜欢,现在喜欢也不代表今后还会喜欢。“所以,本王只能是姐夫……四夫人,赶紧带她回去吧!” 一直偷听的酒儿现身。“王爷,就留下方卓吧,反正王府有的是空的院子!要不让她睡在侧屋,反正我也不在那里睡,空着也是空着!” “你醒了?” “嗯。” “好了?” “还没呢。”装病是另类的逃跑计划。 “那还不回去,乖乖地躺着?一会儿再去收拾你。”胆敢在他端王面前布鼓雷门,装神弄鬼。方桌遭遇重击,上面的摆饰都震得发颤。 酒儿吓得,掉头就跑。 小女孩不住在侧屋,竟然夜夜和男人睡在一起。方月正愣神,被男人突然的放声吓到,跟着在场的人一起打了个哆嗦。“王爷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走!” 慕容策觉得自己就像块肥肉,贪嘴的人都想咬上一口。如果没有显赫的身份,如果没有英俊的皮囊,她们还会当他是肥肉吗? 这时,贺澜茂从外边回来,一眼望见方卓在,急忙掉头,想着回避开煞星。慕容策眼睛尖,喊住他。“贺府不是还空着吗?方家小姐现在没地方可去,不如你收留了她吧?” “我哪里都不去,就住在这里,王爷有本事就吃了我!” 慕容策望了眼方月,无非得来句搪塞的话。 “卓儿,王府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快随姐姐走?” “贺公子,请方小姐出去。小福,去告诉门房,没有本王的命令,今后不得放任何人擅自进府。”慕容策不喜被胁迫,隐约有些恼怒,言辞犀利,语气生硬。 霎时,护卫们倾巢而出,一涌而上将方卓围住。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时,许太妃匆匆而来。烧香回府,她在门口遇见于太医的马车,以为儿子伤疾恶化,赶紧跟着过来看看。一看,担心的人无碍,而且在精神抖擞地颐气指使。“方丫头是来看本宫的,你们这些奴才都放尊敬些!” 没离开的小福不住地点着头,叠声应着。一场争斗悄然平息。贺澜茂却有些失望,失去一次公报私仇的机会。方卓回头来找和离书,发现不见。刚刚为了证明自由身,将和离书拿出来示人,转眼便不见踪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休书还没有在京兆尹报备,这么丢失,如果施瑢不承认写过,那等于还没有解除婚约。没有和离书,就无法再嫁。 “这王府里还出了毛贼了?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来人啊,给本宫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搜!” 田岱感觉到自己的权利受到威胁,对待女主子尤其用心,尤其殷切,几乎是前后跟随。收到命令,立刻行动。护卫并没退去,正好挡住家丁。场面僵持住。中间,于太医左挪右移,不知站在哪里好。小福带领着他来到后院的内寝。 内寝,酒儿正在摆弄着和离书玩。和离书被抛起,又落下;落下,再抛起。小福在半空中将和离书一把拿住,攥在手里。 “还给我!”酒儿反应过来,东西已是夺不回来。后院有数的几个人,很容易猜测到是酒儿拿走和离书。慕容策凭空扔出一句:今儿风好大。 小福跑着回到前院,慌说,和离书是在地上拾到的。 渐渐,院子安静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其中还有饰物相击而发出的玉磬之声。 许太妃望见女孩正卧在床榻之上。酒儿瞄了眼众人来,没动地方,趴在枕头上面,还撅着腚。刚才是袒护,眼前是纵容。 “酒儿,许太妃来,还不起身见礼?”小福跑过去拉扯,背过身子,还拼命使眼色。 酒儿很不满意,搂住床柱。“我生着病呢!” 许太妃狠狠地望了儿子。“生得什么病啊,都不能起身给本宫施礼了?” “这个还真不知道,不过我望着这个老伯伯刚才给我搭脉的时候,一直皱着眉,还问东问西,好像挺严重的,大概是死不了,也活不好的病吧!” 于太医舒展眉心,露出几分笑意,敷衍着说。“姑娘身体康健,并无大碍。”这话说得是前后矛盾,康健是没有任何疾病,无大碍是身体微恙。慕容策将人请出内寝,问个清楚。于太医说出实话。“姑娘确有旧疾,只要坚持敷用之前的方子就好。另外,切勿再受到惊吓!”人走出去,又折回来,补充道。“旧疾如果再犯,怕是不容易再好,而且不适宜生育!” 许太妃恰好听见关键的后半句,强压着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不适宜生育,那还留着她干什么用?” 用处可大了。小福心里明白,但不敢说出来。主子是越发离不开小女孩,没有她在,睡不安稳,没有她在,吃饭不香,没有她在,仿佛丢了魂,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没有她在,整院的奴婢都要遭殃。有着她在,真是好,主子总是卓殊的和蔼,格外的体恤,出乎意外的宽容,伏轩院总是保持着一团和气。 和气的前提是不来旁人的时候。 那边,慕容策只好将于太医朝着院门口送,借机询问。“旧疾是什么?” “怕是癔症之类?丛氏应该最是清楚。我刚才问过姑娘,说是吃过两年的药。虽说大好,但也还是继续吃一段时日最好。我也问过,姑娘手里还有药,正在吃。” 慕容策想起,丛绍出征前,曾来过王府,拿来些药。成日里,他们朝夕相处,哪里见到她喝过药? 许太妃领着女孩走出来。小福追着,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第148章深深期许 慕容策说:“母妃,这是要带着本王的人去哪里啊?您还是本王的母妃吗?怎么就看不得本王一点点的高兴,本王不就是喜欢一个人吗?母妃至于三番五次,横冲直撞地来教训本王,给彼此找不痛快?这里是伏轩院,恭请母妃回和硕宫!” 质问来得气势汹汹,许太妃被问得心寒。“你说,本宫不是你的母妃?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一个做儿子的样子?要么就是整日在王府外边,要么回到王府,就窝在这里,自己不出去,也不让我们娘几个进来!你是中了蛊,还是被什么脏东西迷了眼?不知轻重,尊卑混乱,没有亲疏,更不知羞耻!” 儿时藏在心里的一句话,冲动之下竟不自觉地冒出来。“本王宁可没有母妃。” 不但冲撞,而且绝情。许太妃终是语塞。 母子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敢上前劝阻。陈嬷嬷晚一步走出来,说:“王爷还真是调皮,嬷嬷酒也敢偷来喝?”小福跟随在她后面,抱着酒罐子。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许嬷嬷失眠,离不开米酒。陈嬷嬷则因为风湿,时常喝点蛇酒去痛。 慕容策得知女孩生病,没有心情说笑。许太妃已是转身,酒儿还傻傻地跟在后面。 陈嬷嬷张望着两个方向的背影,又说:“王爷的心思,嬷嬷知道,就是想着自由自在,您啊,快点多生出几个小世子和小郡主来,许太妃自然没有时间朝着伏轩院跑,来烦王爷?” 小福说:“那是,那是好。” “大夫的话和老和尚的话一样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老奴刚才还和许太妃说呢!早些年,宫里见得多了,身子弱一样能生养!” 慕容策有了谈话兴致,追问着。“是吗?本王怎么没有听说?” “也不用听说,许太妃早年当姑娘的时候身子就弱,生养过王爷,身子还越发好了起来。”陈嬷嬷话不多,却是中心明确,吹散男人心头的阴霾。话说过,人追上许太妃离开了伏轩院。 被拦回来的酒儿指着院子方向,说:“王爷,太妃好像在生气,你不去哄一哄她吗?” 还不是都因为你?伏轩院的其他人都是多余,慕容策只想和酒儿安安静静待在一起。 酒儿不禁感叹。“如果我娘亲能和太妃一样就好了,不喜欢我就狠狠地骂一顿……” “你是在……羡慕吗?” 酒儿郑重其事地点头。那是发自内心的。 慕容策冷静许多,想起母亲流泪转身的样子,不禁心里阵阵难受。 他绕路去了木兰园,带上姩儿才去和硕宫,向母亲请罪。 冷风嗖嗖,雪挂树梢。棉帘微微掀起,屋里的热气一股股地飘出来。 父女停在了外边,听着屋子里头的动静。 屋子里头,陈嬷嬷正在劝说。 许太妃一句也听不见去,不住地抽泣。“不要和本宫说他,他都不认我这个娘,我还想着他做什么?” “小姐,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拾到一只从树窝窝里掉下来的小鸟?嘴角都是黄的,浑身粉红,没有一根羽毛,我们喂给它水,喂给它东西,它就渐渐地长大,有了翅膀?我们舍不得它摔跤,更舍不得它飞走,就拿着一根细细的绳子拴着它的腿,牵住它走。我们是安心了,可是它并一定就和我们一样?拴着绳子的鸟哪里能够飞得高,飞得远?王爷长大了,小姐该把绳子松开了?” “知道他,怕是飞得高,摔得重,还不如乖乖地呆在笼子里的日子呢。” 慕容策先让姩儿进了屋子。 姩儿按照父亲的意思说话。“皇奶奶,姩儿代替父王给您赔罪来了!” 过了几日的伏轩院。 酒儿钻进耳房,找贺澜茂说话去了。 “如果你能帮着……九夫人拿到王爷的和离书,我就嫁给你?” “我为什么要娶你?” “贺大哥不是说过,想娶我吗?” “你有什么好看的?看一眼都不想第二眼,还要娶回家看上一辈子,还不烦死?” “我的嘴好看啊?王爷天天晚上搂着我,都要咬它,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知道!娘说过,我的嘴巴是甜的!” “我很想帮你,但是和离书需要两个人写,别人不好代替!” “可是,我也……要是不会写字怎么办?” “至少要写出自己的名字,打上手印。” 酒儿幻想着将和离书摔到男人面前,打败他的骄傲,为自己这些年来受到的欺凌找回公正。“那我们现在开始吧,贺大哥教我写名字!” 过了晌午,人才回来。离开的时候是朝服,回来变成便服。贺澜茂暗想。不知道,男人去哪一个院子欢愉去了?如果是览梳坊,妹妹算是能高兴几日。不过是几日,男人心里多余的人一个装不下去。 他们握着手,坐在桌前。慕容策望着他们的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写字。”酒儿随手拿起纸张,高高举起,有着炫耀的喜悦。满页纸写着三个名字,除了慕容策,还有酒儿,宗蓼羲。 笑意渐渐冷淡,直至消释。慕容策默默拿过笔,将女孩的名字一个个涂黑,抹掉。一个都没有剩下来。母亲从来不和自己说话,唯一为她做的,给她的东西就是这个名字——宗蓼羲。她从来不知道名字的意思,也不会写。但是,今天,她知道了名字的意思,熟悉了名字的笔画。她伸出双手,保护着最后一个剩下的名字。“留一个给我吧?” 慕容策没有继续涂抹,而是抽过纸张,撕去边角留下。边角很小,上面写着“宗蓼羲”。女孩莫名地在哭,捧着边角,眼泪滴在掌心,模糊墨汁,模糊了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原来母亲对她是有着很深的期许,有着很深的爱。 “还不走?”慕容策唤她离开。 贺澜茂已然嗅到男人身上的醋意。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内寝走。 “王爷,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那么讨厌酒……九夫人的?” “她不配用这个的名字。” 羲,皇者,人之始祖。一个呆傻的女孩哪里配。宗家真是厚颜无耻到天下无敌。 酒儿想借着男人来了解母亲厌恶自己的原因。“那王爷就给她改个名字,或许就会开始喜欢九夫人了?” “本王为什么要喜欢她?放心,本王永远不可能喜欢她!还有其他什么女人,都不会……你要学写字,我来教你。你的手只能我来牵,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慕容策牵起女孩的手。 酒儿有些失落。母亲因为她姓宗讨厌她,男人因为自己的名字嫌弃着自己。一个名字而已,至于吗?她觉得自己好无辜,好不幸。 第149章答非所问 慕容策问:“吃饭了吗?” 酒儿答:“喝了一大碗的药!” 药是田公公去藏音阁取来煎熬好的。 “那饭是吃,还是没吃啊?” “娘亲看见我写的字会不会就开始喜欢我了?”她是眉飞色舞,笑容灿烂。 慕容策颇有心机地说:“不如写一个你娘亲的名字,送一个惊喜给她?” “我娘亲的名字不能说,要是说了,宗府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谁和你说,不能说的?” “娘。” 酒儿霸占整张书案,慕容策被挤到旁边,为她研墨,为她压着纸边。难怪许太妃生气,主子干起奴婢的活来。小福捧着朝服从外面刚回来,望见本末倒置,尊卑不分的情形。他是跟着王爷出门的,但又被唤到和硕宫问话,所以耽误些时候。 “我的字是不是写得很漂亮?能不能卖银子,买下一个宅院?” 字歪歪扭扭,着实笨拙,却也可爱。仔细端详后,发出由衷的感慨。“不止是一个宅院,估计能买下整个京城。”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酒儿立刻相信了,写字的热情高涨。 “那是得有多不开眼的人啊?”小福跑来拿走多余的物件,挪开空场来,又收拾着掉落在地上的纸片。 “你干什么?是不是想偷偷拿走我的字去卖钱?” “姑娘,我的眼睛还没瞎呢。” 慕容策忍俊不住。小福观察到主子心情大好,又挪掖几句。“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那是笔,不是扫地的扫帚,你看过谁写字,一把抓的?” 酒儿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也觉察到不对劲。 “别听他的,他不懂,刚开始写字都这么拿笔!本王是,你娘亲也一定是!” 兴致正浓,信心倍增。酒儿埋着头,不厌其烦地写着字,不再局限名字,看到什么字就写什么字,想到什么字就写什么字。慕容策被问到,就用手指蘸水写在桌面。笔画复杂点的,没等抄写下来,便就干掉。他就再耐心地写一遍。那耐心怕是在女儿的身上都少见。空隙,问着小福的话。“母妃身子好一些了吗?” “奴才没见着许太妃,就是和陈嬷嬷说了几句话?问起王爷的饮食起居,还问起姑娘。” “问她什么?” “陈嬷嬷还能问什么?”陈嬷嬷私下留意着夫人侍寝的事,哪位夫人哪些天适宜播种插秧。春种秋收,传宗接代。 当着女孩的面,慕容策没再细问。 小福轻松许多。许太妃示下,引着王爷去别院就寝,哪怕是览梳坊。 只要写出和离书,就能立刻自由。想到不久将能逃出王府,忽然觉得男人也没有那么恐怖和可恶了。 酒儿写着字,频频抬头望向身旁。 被关注,被需要的感觉让人不禁炫目。慕容策将身体贴近,将女孩环在怀里。她是那么的娇柔,那么的瘦弱。那次落水后,她就食欲不振,再爱吃的东西也吃不上几口。人消瘦不少,下巴越发尖,不免让人疼惜。轻声吩咐下去,拿些点心来。 女孩早已习惯男人的拥抱,只是旁人看着难免觉得怪异。慕容策顺势握住她的手,一起写着字。顷刻,纸张上的字丰富起来,也变得俊秀。娘亲,爹爹,哥哥,大哥,奶娘,天度山,钓鱼,鸳鸯鸡,金锭,玉镯,果子酱,放河灯……每个词语都记录着一段美好的时光,回忆仿佛娟娟溪水,缓缓在流淌,有清凉的惬意,有甜美的滋味。 整张的纸还剩下一处空白。酒儿抬了抬手腕,扭着脸说。“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最后写一个你喜欢的东西?” “你还知道本王喜欢什么东西?” “当然知道,玉玺嘛。” 男人的脸骤然冷下来,看起来有点阴森可怖。酒儿咬着笔杆说话。“你是不是不会写了啊?那我去问贺大哥。” “本王不会,他就更不会了!今后,有什么不明白,问本王一个人就好!”大手扶着小手,小手握着毛笔,一起写出“相濡以沫”。酒儿伸出手指,反复戳着“相濡以沫”,从前面读过,从后面读,再从中间读,怎么都有多余的字。“你这是写的什么?就说你不会写,还拿别的字来糊弄我,玉玺是两个字,你弄出这多出来,是什么玩意?它们的模样还都不一样?” 男人沉默不语,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女孩早晚会长大,早晚会明白四个字的意思,早晚会懂得他的真心。 那边,酒儿只能胡乱猜测。“噢,我知道了,一定是骂人的话,是不是?” “等你长大,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一听说成亲,酒儿像被灼伤般缩回身子。 “怎么了?” 一眼望见桌案边缘的绸缎,突发奇想。酒儿说:“不如我们扮娘亲玩?” 上次,剃掉的眉毛半个月才长齐整,害得人不好出门。守门的小福跑进来。“万万使不得,王爷还要上朝的?” 书案后,慕容策后仰着身子。女孩几乎将人扑倒,双手按着男人的肩,双膝跪在他的大腿上。那动作太过暧昧。男人满脸的享受,但是转过的脸却是受到打搅的怒意。小福识相地让自己消失在二人面前。 “酒儿?”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手渐渐松开,身体放弃所有的抵抗。这次,女孩顺利地扯掉男人的鹰头玉簪。 慕容策周身发烫,叫嚣着想要的那个人就在怀里。她懵懵懂懂,脸颊变得桃红。他迟疑着,克制着,捏了捏她的脸。 “干什么?都弄疼我了?”酒儿单臂支撑身体,坐回到书案前。绸缎再次派上用场,系出漂亮的蝴蝶结,装扮着男人的长发。 酒儿说:“千万不要动,画歪了,就不漂亮了。”以为是要画眉毛,将脸凑过去,女孩却捉过去他的手。原来,她是要涂指甲。 慕容策还算配合,尽可能地稳住手,都不敢喘粗气。 小福看得又是阵子发呆。主子真是转性了,平时哪位夫人扯下衣袖都觉得不舒服,女孩这般鼓捣,这般折腾,却是享受的样子。 字写乏了,玩也玩累了,酒儿趴在书案上就睡着了,大概是后背的伤还在痛,睡梦里,眉一直皱着。 第150章相濡以沫 傍晚,人睡醒了,一直缠着男人提问。 慕容策正读战报,没心思理会她。 越是问不出,越是想知道。酒儿又跑到院子里,追着贺澜茂问。一路追,一路问,一直跟到了耳房里。 “贺大哥,这几个字是读玉玺吗?”酒儿甩动着大张的纸页。 贺澜茂坐到桌边,掌起灯。“这么多字?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就算我告诉你,你也记不住啊?” “谁说我记不住?其他的,我都记住了,就是不知道它们四个。” “别说大话?你把上面的字都读对了,再告诉你。” “这个简单,我娘亲看过一遍的东西就能读出来,我哥哥是看过一遍的拳法就能打出来,我呢,听过一遍的戏就能唱出来。”炫耀后,酒儿将生词一字不误地读完。 “还挺能蒙?”贺澜茂刻意为难她。“读谁都会,会写才算本事。什么时候写出来,你再来烦我。” “是不是,我写出来,贺大哥就能告诉我?是不是?” “说得好像,你真能写出来似的……” “现在就能,我……写。”酒儿已是夺过笔来。 “快去旁处玩,别在这儿闹人。” 酒儿搂住笔,朝着后面靠了靠,随即低下头去写。虽然写得慢一点,写得难看一点,但都写对了,包括相濡以沫四个字。 不过是一觉的工夫,就记下这么些许多复杂的字,属实让人惊叹。贺澜茂说:“你不是说,你不认字的吗?” “可不许耍赖,我都写出来了,快点告诉我,它们怎么读?” “相濡以沫。” “什么意思?”酒儿一连问了三遍,才得到回答。 “相,互相,濡,就是弄湿,以呢,就是用的意思,沫,唾沫,也就是口水……” “王爷好坏!还说不是骂人的话,都吐口水了?” 贺澜茂刚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吐出来。 大张纸都被润湿了。 酒儿抖落着沾了水的纸张,有点惋惜,还有点无奈。这些字可是写了一个下午,累得她浑身都在疼。“贺大哥,我都听明白的,你不用吐茶水来给我做解释。” 她似乎恍然大悟,急急跑出去,一头撞进门外人的怀里。 那人正是慕容策,已是站了有一会儿。后边的小福笑得已是直不起身。 慕容策不尴不尬。“本王是昏了头,给你找个糊涂当师傅,简直是误人子弟。” 酒儿回过味来。“我是不是说得不对啊?你们怎么不说话……有口水,还是湿湿的……我猜出来了,是咬嘴巴吗?” 这一次,慕容策心虚地满脸尴尬,彻底不能自处。贺澜茂完全没有注意到异样,继续放肆地笑。小福望见主子的模样,使劲地摆起手来。 耳房里的笑声止住了,气氛陡然变成冰冷。 好像是出糗了。酒儿撅了撅嘴。“有什么了不起,我回家问我娘亲去,我娘亲什么都知道。”她生气地跑回侧屋,找寻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慕容策寻到她,与她一同席地而坐,萎缩在墙角。“酒儿,相濡以沫不是骂人的话,它的意思是说,明知道,自己也会有危险,还是跑来,为他送消息;明知道,自己拖不动,也要把另外的那个他,拖回到小屋里去;明知道,堵不住漏雨的屋顶,还要为了受伤的他,冒着风顶着雨,爬到屋顶;明知道,自己不会做饭,为了他还是努力去学;明知道,宝剑会刺到自己,也要推开她,护着她;明知道,不值得,不应该,不般配,但还是忍不住牵挂着她,想念着她;明知道,箭是射向仇人,但因为是他,还是放低弓……只剩下一个鸡蛋,两个人也要一起吃,只有一块大青石,两个人也可以睡在一处,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只要还有着彼此,就什么也不会害怕……明知道,不会轻易被原谅,还是把她留在身边,为了天天能够看见她,为了能陪着她长大,为了有一天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可以原谅自己,接受自己?” “这么少字就有这么多的意思,真的假的?王爷不会是在哄着我玩吧?” “当然是真的,相濡以沫说的是,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你愿意吗?” 酒儿坚决地摇头。 门外的人都不免跟着男人心碎了。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明知道,诉说出多少彼此间的情不自禁。冷面的王爷原是有着一颗滚热的心。只有情不自禁才是真正的在意。众人只见到男人对女孩百般恩宠,却没有看到她为了男人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贺澜茂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竟然痴心妄想要拆散鸳鸯,竟然斗胆要娶女孩?男人心里,大概早把他碎尸万段无数次。贺澜姿只有无边的嫉妒,还有恨。她恨女孩不懂得珍惜,她恨被男人告白的人不是自己,她恨自己不能像女孩一样时时刻刻陪伴在男人身边。 宣泄过情感,表露完心迹,竟得不到一丝丝的回应。慕容策有一瞬间的沮丧,眼眶酸涩,隐约想哭的冲动。她是那么柔软,却总能轻而易举地伤害到他,纵有浑身的气力,却拿着她没有半点办法。 望见男人的模样,心有不忍。酒儿缓缓地说。“我只能保证现在。” 暗下去的眼睛顷刻闪亮起来,身体朝前扑着。酒儿仿佛遭遇到袭击般,向后推身,整个后背顶住墙。“王爷还想打我怎么的?我可告诉你,我现在可是会写字了,小心我写信告诉哥哥王爷欺负我!等哥哥打仗回来,有王爷的好看!” “你不是一直说我好看吗?你还想我怎么好看?”冷冰冰的男人也有俏皮的一面。 听着那温柔的声音似乎可以想象得到,男人说话时候的表情,定是唇边勾起邪魅的微笑。 “干什么,又想咬我的嘴?”酒儿气呼呼地撞开男人贴过来的脸,跑出侧屋。 屋外整齐站着一排听客,贺家兄妹,田公公和小福。 酒儿热情的打着招呼。“贺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有出声?你看我的手,漂亮不漂亮?王爷给我画的?” 贺澜姿稳住她的手腕,认真地看。 女孩的指甲上,分别画了梅兰竹菊。大拇指上画着人头肖像。另外一只手的指甲,画得都是吃的东西,鸡腿,点心,核桃。左右脸各有一个策字,左边的浅些,大概是无意间印上去的,右边那个清晰,应该是写上去的。 第151章掏出颗心 酒儿说:“这个是我娘亲,漂亮吧?” 那肖像分明是女装的王爷。 “漂亮。”回答的声音是有气无力。 “我娘亲是最漂亮的。” 饭菜布置停当,田公公端来洗手盆。 贺澜姿示意停一停,绢帕蘸些水,递给女孩。似乎是善意的帮忙,不过是嫉妒在作祟。 炫耀完一只手,又伸出另外一只。“这些统统都是我爱吃的东西,王爷说,这个叫望梅止渴,我觉得是看着手解馋,还差不多。” 慕容策听见说话声,也走出来,一眼见到女孩的变化。“谁让你把脸上的字擦掉的?” 酒儿还算淡然。“不小心,它自己就掉了。” “又是故意的吧?” 天天找茬,有病似的。酒儿白了一眼。“用得着故意吗?那是拿着笔写上去的,又不是刀刻上去的?” 慕容策认出她手里的绢帕,心里已猜出几分,她在袒护谁。扯起谎来,脸色都不变。好在无伤大雅,还有些息事宁人的乖巧。 宠爱不是无缘由,不是什么人可以轻易撼动女孩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贺澜姿望见那专注的目光,已然感觉自己又输给女孩一回。可笑之极,自己还在争夺一块鹿肉,男人早就掏出一颗心给了别人。 慕容策冲过手,敲了敲盆边。“过来。” “我不洗,我要留着,天天可以看见娘亲!” “随你。”慕容策揽住她的肩,来到饭桌旁,率先入席。 女孩很自然地坐到男人的身边。 贺澜姿掉头已走到二道门,被拦回来。贺澜茂捏住她的胳膊低语着。“一张笑脸,一张苦脸,你说王爷爱看哪张脸?” 那要看是谁的脸?男人现在是宁可看女孩的苦脸,也不愿见到旁人的笑脸,确切的说不想见到任何人的任何脸。男人眼睛里只剩下一张脸,无论是见到,还是见不到,都刻在心尖上。 贺澜姿还是走了。 慕容策有些不快,不是舍不得她,而是担心女孩嫁进王府落单,被其他夫人们孤立。如果五夫人不愿与女孩交好,那就只能是三夫人,但是柳玫懦弱,恐怕也护不住。他又不能时时在女孩身边,岂不是要让她受委屈。 想着,慕容策攥了攥她的手。 “王爷都碰疼我的娘亲了?”酒儿拨开大手,竖起画着肖像的大拇指。 终是做了一件让女孩开心的事。心情好的时候,胃口也是极好。她和他都不知不觉吃下去不少东西。以至于,躺在床上的时候,人还有着明显的饱腹感。 食过饱,难入眠,一会儿仰着,竖着手,自言自语;一会儿趴着,翘着脚,在枕头上面写着刚刚念过的字。慕容策侧身躺着,注视着不消停的女孩。 “王爷,和离书三个字怎么写?” “好好的,写这个做什么?睡觉!”慕容策仰面躺着。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怎么写。”酒儿趴到男人的胸口,在他的脸上写出和离书三个字。 笔画颠倒,但字还是写出来,没有错。慕容策把女孩朝怀里搂了搂。“睡觉。” “王爷和贺姐姐也是这样抱在一起睡觉的吗?” 为了看清楚她的表情,大手松了松。“不是。只是和你。” “那你们是怎么睡,压着她睡的吗?” 虽说盼着女孩长大,可是突然听见她谈论男女的情事,还是觉得不适应。想着将话题岔开,他可不想让自己不太安静的身体彻底燃烧起来,女孩还是太小,他还需要等待。“你看见谁压着睡觉的,能舒服吗?” “我当然看见过,还不止一次呢。” 女孩的父母并不恩爱,她见到的是谁和谁啊?不禁好奇起来。“谁压着谁啊?” “我发过誓,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秘密,秘密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东西,通常是阴谋。“你对谁发的誓?” “一个姐姐。” “王府外边的姐姐?” “不是。” “那是谁啊?” “王爷可以猜一猜啊!” “本王认识?” “嗯。”酒儿依偎进男人的怀里,那是昏睡的前奏。一大串的名字被说出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模糊不清。“王爷怎么……猜的都……是丫环?” 如果不是奴婢,便是主子。无论如何,慕容策都猜不下去了,但是又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心里害怕那个人是母亲。“到底是谁?” “疼!”酒儿被摇晃得清醒过来。 “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看你的后背?” “不行,娘说了,不可以在男人面前脱衣服。” “那就不脱,你趴好,我掀开衣角看一眼?”虽只有三鞭,但伤得不轻。单薄的后背镶嵌着深深的血痕。 这时,屋里亮起灯,小福递来伤药。“这下手也太狠了点,昨儿就拿过药给姑娘用过。” “狗奴才,你的眼睛在看什么?” “奴才不敢,只是昨儿替着姑娘挡过鞭子,奴才这皮糙肉厚都有些扛不住,更何况是姑娘?” “你们倒是同病相怜,是不是还勠力同心啊?” 半梦半醒的酒儿问:“勠力同心是什么意思?” “大致是齐着心一起做事情……”慕容策将药瓶扔回到托盘里。“一起对付仇人?” 床边,小福“噗通”一声跪下来。 慕容策说:“怨恨不能忘,更不能忘记恩。” 田公公是师傅,照护小福多年,情同再造。小福却在这里挑唆主子给田岱降罪。 “不是你的东西别瞎惦记,惦记多了,该给你的,本王也会收回来。安心做事,本分做人。”慕容策放纵小福和田岱争权,方便为自己做事,但不鼓励他争夺管家的虚名。 “王爷,教训的是。” “这里不用守夜,好好养你身上的伤,本王身边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 “少了谁还不是一样活?成天哄人玩,好像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似的。”原是心里想着,酒儿不禁小着声说了出来。男人陡然的侧身吓得她小脸缩进被窝里,只有眼睛在外边。她变得清醒了许多。 “本王可没有时间浪费,从来也不哄人玩。” 酒儿在棉被下边撇了撇嘴。 “又在想什么?讲出来!” “王爷的记性向来不好,做过的事情不记得,说过的话就更不记得。我可是记得清楚,说什么把京城老宅送给我,转脸就给了别人,变成了柳府,还说什么等我长大了就和王爷一样,到现在我一根胡子也没长出来呢?还不是哄人玩,大骗子?” 慕容策被她的话逗笑了,马上又冷下脸来,说:“这些都是本王说给酒儿的话,你,佩可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酒儿吗?” “我……是……听九夫人说的。” “那你知道酒儿如今在哪里吗?” 酒儿抓紧被子,紧闭双眼,眉毛都跟着皱起来。“娘说了,睡觉的时候不能说话。” 慕容策舒展着她的眉心,学着她习惯的样子,吹了吹她的羽睫。身下的人禁不住痒,抿着嘴笑起来。他的唇忍不住落在稚嫩的柔软上面…… 第152章真是大好人 唇与唇稍稍分开时,酒儿闪着眼睛问:“王爷,晚上没有吃饱饭吗?” “当然要吃饱,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晚上不但吃饱,还吃到撑。 “那?王爷为什么半夜总是啃我的嘴?”酒儿长久以来对于男人的亲吻都存着困惑,通常都是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今夜清醒便问了。 小丫头可以轻而易举地拨弄的起蛰伏的欲望,也可以瞬间让它们无声无息地熄灭。慕容策低垂下去眼睑。“能解馋。” “能解什么馋?我可是漱过口,嘴巴外边和里边都没有肉的味道啊?” “没漱干净。” “干净的,不信王爷看一看?”酒儿凑近男人的脸,主动送过去粉唇。 四片唇瓣亲吻在一起,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纠缠着身体。那只大手不知不觉地探到她的衣襻。 “王爷在干什么?” 他们目光几乎同时落在大手的上面。 女孩实在是太稚幼。慕容策下意识地缩回手,躺到旁边,紧接着将女孩搂过来,沉默不语,仿佛不高兴的模样。酒儿早习惯男人的阴晴不定,没放在心上,渐渐进入梦乡。 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稳,发着噩梦,累及男人醒来,安抚她,哄着她再次入睡。内寝亮了几次灯,后来干脆亮着半宿。整个院子都跟着睡不踏实,护卫以为出现状况,时不时冲进来寻查。 晨起练剑,慕容策勉强提起宝剑,却操纵不能自如。身子略微发虚,还冒着汗,对攻没过几个回合,便体力难支停下来。贺澜茂上前搀扶,劝说安心修养,不再去早朝。 “现在,本王竟然都不是你的对手了?”慕容策一语双关。贺钺霆写来的信件,经由他的手转递,竟都有拆开的痕迹。 贺澜茂或多或少察觉话中的深意。“王爷不是身上有伤吗?” “你不是也有伤吗?” “属下侥幸只是皮肉伤,没有中毒。” 双方收起刀剑,朝着屋子里走。 路过书房时,他们同时望见书房里的女孩。“你的学生很刻苦,还知道在做功课了?你这个师傅有劳了。” “属下可不敢抢功劳,王爷不是说过自己教她吗?” 慕容策挑起眉,凝神地望一眼身边口是心非,得意忘形的人。虽只教半日,两个男人却已喜欢上女孩的聪敏。他们悄悄走过去,发现她在默写方卓的和离书。不识字的她竟将和离书默出大半,十之八九。有些字缺少笔画,但不影响读出内容。酒儿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察觉,猛地抬起头望见来人,赶紧用手掌按住丝帛。竹简沉重,丝帛昂贵,纸张虽粗糙,但廉价,颇受民间喜爱。“怎么用丝帛练字?还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浪费?太淘气。” 酒儿吹了吹挡住视线的发丝。“放在书房,不就是给人拿着写字的吗?” 如果朝廷公文废止丝帛,强制使用纸张,将节省大拨开支。节省的银两可以用来充实北戎的军资,可以用来救济渭西的灾民。想到便一刻不能等,马上去做。 慕容策铺就纸张,行文书写奏疏。酒儿满心好奇,满心崇拜,安静地跪在一旁凝视。 “王爷政务繁忙,姑娘还是由我这误人子弟的师傅来教吧?”如此机敏的她必须远离端王的书房,杜绝一切窥探机密的可能。这样的她,如果再能识文谈字,岂不是成为心腹大患。既然阻拦不住男人将她留在身边,就只能尽可能的约束吧。 慕容策拿着笔杆点了点她的鼻尖。“小东西,你愿意和谁学字啊?” “王爷。” “为什么不是你的贺大哥啊?” “王爷的字和我的娘亲写的一样好看!” “想你的娘亲了?” 酒儿点着头,视线依旧没有离开纸张。“这个是什么?” “奏疏。” “奏疏是什么?” “想要和皇上说的话。” “那就直接说呗,写下来多麻烦?” “想要和皇上说话的人太多,想要说的话太多,太重要,所以就要写下来,明白了吗?” “那王爷和朕哥哥都说的什么啊?” “你省下一张丝帛,我省下一张,他也省下一张,从今往后,全天下都不用丝帛写字,省下就是金山银山,这些金银可以填饱流民的肚子,治愈他们的疾病,也可以给你哥哥送去趁手的兵刃,跑得飞快的战马。” “这么一张玩意就能做这么多事情啊?那些饿肚子的人一定会很感激王爷的!没想到,王爷还真是个大好人!” “没想到?你从前是怎么想本王的?” 酒儿仿佛受到提醒,偷偷抽走方卓的和离书,悄然溜走。 “没想到,傻里傻气的她还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 “没想到的恐怕不止她一人,一事啊!”朝政槃根错节,暗潮涌动。无论是许家的公子,还是全家的公子都不是施宏的对手,无力平定渭西之乱。唯有期盼着侥幸得手,即使不能,也不要生出大乱子来。 朝服加身,手执糙纸,出府上朝。回首时,慕容策望见许家的车辕,宗韵踏着轿凳落足。“她怎么来了?” 小福回话,伸手搀扶。“好像是给许太妃请安。” “母妃请她来的?” “没有。”虽是侄媳,碍着她娘亲的姓氏,许太妃并不待见她,不可能主动相邀。 慕容策即刻发话。“告诉门房,母妃身体不适,不得让任何人入内。”天色未亮,身怀六甲,请的什么安?不用多想,宗韵一定是来生事的。 果然,王府的车辕没走远就被拦下来。宗韵横在前边,提名道姓,口出不逊。“慕容策,你给我听好,酒儿是我的妹妹,谁敢打她,就是打我,下一次去王府的就不是京兆尹的官兵!” “不是京兆尹,还能是廷尉府吗?”慕容策冷然一笑。 “端王是想回渭西守皇陵,还是想直接爬进皇陵去!” 玉面一阵抽搐,收敛笑意。“宗韵,你也听好了!本王亲自下辕,听夫人说话,不是因为您是一品诰命,也不是因为你是宗家小姐,只是因为尊称夫人一声表嫂,还请表嫂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