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书》 致观者 嗯……这是我第一次下笔写小说形式的文章。没有什么缘由,就是突然想落笔写了,仅此而已。 如果非要说一个缘由的话,那大概就是想发一些声,想赞许一些我欣赏的人物形象。 而本文的灵感也很简单,就只是我的一个梦。我从小到大,虽然也不是太常做梦,但……凡一做梦,那90%的概率都是在看故事。因为90%的梦境都是由与我无关,与我身边人无关,与我现实无关的人或事构成的。而我的视角也大多只有一个——上帝视角。 本文的梦境来源是,我梦见了一个人,一个无论我想怎样努力,却仍旧无能为力,救不了,救不下的人。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其倒于刑场上,而后埋于百姓的唾骂之中。史册轻掀,除了一笔带过的骂名,再无其他。 而本文中的每个人物,在一出场时,我就已经为他们定好了结局。结局既定,那便不改了。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究竟会不会被各位喜欢,也不知道能被多少人看到,更不确定我最后究竟能不能将其写至我本人极其满意的程度。 但我仍想尽我所能地将这个故事写好,写完。 想写我心中的君主,我心中的能臣,我心中的英雄,我心中的鲜活的人世。 总之, 你来,我迎。 你走,我送。 最后,再化用一句我最近极喜欢的话,给讲故事的自己打个气: 掬水照月,拦风听鼓,乐逍遥。 看文提示 是孤女复仇,却不是戾气复仇。原因很简单。 我不信人性本善,也不信人性本恶。 我信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我眼中的善是守善之心,节善之心。 我认为真正善良的人,是即便行至穷途末路,万丈深渊,依然不会举刀向人的。这和极致的愤怒才是检验人素质高低的标准是一个道理。 仇要报,但不会选择去屏蔽,去无视生活中的光与暖。 仇恨与戾气是可以并存,也可以不并存的。 所以,此文女主没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了。 光,这是我想尽量赋予我笔下各色角色的东西。 另,重生或穿越在这儿,只是用于人物性格的设定。 它很简单,只是一个姑娘女扮男装,进京查亡家失亲真相,并报仇的故事。 它很复杂,承载着我想发声的东西。 排雷: 萧忱与我女儿从头到尾都不会有一丁点男女之情。我女儿没有人见人爱,至少没有让异性人见人爱的戏份(我发誓)。 我女儿唯一的金手指就是脑子还算好使——这个在强大武力面前约等于渣渣的光环。 另,因为是第一次写文,刚开始节奏没太把握好(或许也有广播剧听多了留下的后遗症。),所以前面比较慢热。 慢热到什么地步呢? 主角到十四章才开始开地图,到四十一章才开始有第一个为牵线准备的案子。 前三十多章因为自己不太会把握的原因,有点电视剧分镜的感觉,提前让一些人出了场。 我想建一个尽量能百川终入海,万物始得归的世界。 结局he。 非女强主角,非女娇主角。 完本送给自己。 谢谢阅览。 【更新提醒】 刚开学有点忙,嗯,大三也确实事来头秃。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一天一更的次数会比较多。还是那句老话,谢谢还愿意等的朋友,也谢谢来过的朋友。只一点,它不会坑。因为这个故事确实是我很想讲出来的故事。既然是心头好,那就不会坑,也不愿意敷衍以对。 第一章 挟恩 朝和二十年。 八月二十,中秋方过。 大盛北地,闲方城,正午时分。 辣得有几分刺眼的日头,正洋洋得挂在上空。 然而在这闲方城西处,却是秋风似刀,夹杂着自北境而来的沙尘阵阵刮来,既迷眼也刮得人有些生疼。 荒野葬岗,鸦声阵阵。 土包如簇,涸地似点。 骨摞如丘,尸累如山。 不过,大概是因其靠着北境,常年多风少雨的缘故。 那可直熏九天的腐腥烂气味,倒也不重。 而有一以葛布麻衣裹身的少年,正立在这闲方城的乱葬岗前。 少年头发杂乱,嘴唇有些干裂。 炙在有些发烫的日头之下。 嗓子艰涩地跟快冒烟了一般。 紧抿了唇,便朝眼前的乱葬岗走了过去。 鸦声起,荒茫苍,枯枝脆折。 第二章 终应 第二章闲方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近,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读书人的脸,似是笑了一笑,才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读书人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青年眉眼间虽略带清寒之意,却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他才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见其也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不过,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读书人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青年笑得和气,却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 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老老实实地回了话。 话一落,便见为首男子一个越身,利落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朝小二道:“带路吧。” “诶……诶好。” 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但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萧府是名声颇佳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努力牵出一个笑,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头应道。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少女抿唇凝眸。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奚五努力地扯出一个笑道。 接着,又嘱咐道:“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着,男子又敛住了眸子,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起来。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前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而后少女便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您就莫要想着待我有了着落,就自行了断。” “您不是麻烦,从来都不是。” 少女声音清淡,却在这苍茫月色里,字字铿锵。 随即,便见少女又一起身,开口道:“您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如果,那人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过木碗,便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我希望您知道,无论将来如何,报仇也好,苟且也好。” “望奚,并不想一个人走下去。” 少女放下水,喉间一片涩然,声缓语凝,微垂了眸,敛去眼中的润意。 待轻吸了一口气,才重新抬起脸,弯眸一笑,道:“我如今可就只有您这一个亲人了,您就忍心这般抛下我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大侄女么?” 说至最后,少女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眸仍弯,月洒辉。 看着眼前这个仍弯着眸,带着笑的小姑娘。 霎时,奚五像是被堵住了嗓子眼一般。 半晌哽不出话来。 从前,小姑娘也喜欢这般带着笑。 可奚五知道,如今这笑,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好……”男子声微哑,点了点头。 少女听罢才舒眉一笑。 一个转身,便径直躺在了另一个草垛上,却仿若居岩卧川也自得一般,道了声:“奚五叔叔,好梦。” 好梦…… 因为,太阳一直都在…… 第三章 前路 第三章少年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是最接近暗夜,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地微缩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一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微沉了几分。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萧忱眯细了眼。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也被她塞在了腰间。 林望奚微顿过后,才忙起身,缩了头道:“客官,对不住对不住。” 不过,却是不曾先拾起玉佩。 萧忱就着从大开着的窗户中透入的光亮,这才将那玉佩瞧了个仔细。 果真是他当年给过萧策那小子的其中一样东西。 “这玉佩,是你的?”倒也分不清喜怒,只问话道。 这是认识这玉佩的意思? 林望奚默了默,才缩头缩脑地点了点头。 “传家宝?”男子淡声一问。 第四章 计定 第四章应允 少年闻言有些傻愣愣的,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让我拿着可以去找人。” 萧忱闻言一顿,问道:“恩人?” “不,是我家曾有恩于这玉佩主人。”少年老老实实回道。 听罢,萧忱正思索着,究竟是用银子将其换回来的好,还是用别的东西来换的好。 然而,蓦地,萧忱才记起一事来。 这萧忱的祖父是向萧忱提过玉佩一事。 不过,却是……荆州南境林家。 萧忱抬眼看来,对着眼前的少年直接道:“你姓林。” 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林望奚闻言眸色微滞,却也未再继续装傻,索性承认了出来,开口道:“是。” “家中长辈曾告诉我,萧家满门忠肝义胆,令人钦佩。所以,定不会置一命之恩于不顾。” 这意思是,他还必须接着是么? 萧忱轻挂出一个笑。 “你也说了,忠肝。” “你林家如今一身污名,我便是此时杀了你又如何?” 男子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番话来。 林望奚闻言拜手一揖,一副破瓦任敲的模样,回道:“您可直接杀人取佩。” “也可就此别去,当作从未见过我。” “更可……将林家后人的消息传出去。” “定会有人,愿意来替您解决了我这只苍蝇。” 随即,林望奚才抬首看向对面的男子,认真又笃定地落话道:“可您不会。” 萧忱似是听到了何可笑之事一般,轻震出一声笑,“凭何如此笃定?” 林望奚听罢也是一笑,无比认真地开口道:“因为现在。因为现在,您还愿意听我在这继续说话。” 萧忱闻言眉梢微挑,倒也未作否认。 只拿起一块馍,准备用起早饭来,“说吧,想要什么?” 林望奚听得此言,又是一揖:“我想让您带我进京。” 萧忱听罢倒也未有惊讶之色,只问道:“你要报仇?” 少年抬眸看来,“难道不该吗?” 萧忱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就肯定你看到的真相便是真相么?” 林望奚听得此言,指尖微拢,又缓缓放开,回道:“总得查了才知道。” 少年声音清润,立得端正。 萧忱朝少年瞧去,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有意思,林家不是将门么? “好。”萧忱颔首一应。 不过,少年闻言后,却未有任何动作。 萧忱见状一笑,又端粥喝下,才道:“怎么?我已应了你,竟也不打算将信物还回么?” 少年轻打了一个揖,回道:“我知道信物宝贵,所以求的不是这个诺。” 萧忱听及此也来了几分兴趣,倒也直接:“那我为何要带你进京?” “我用另一样东西来换。”少年从怀中取出一物道。 萧忱接过这张质地瞧着就极为下乘的纸,出声问道:“此为何物?” “您看了便知。”少年依旧淡声道。 而待萧忱将这纸张展开一看,眸中才划过一丝惊意来。 竟是舆图。 不,又不是舆图。 因为,这图未免太过详细了些。 便是比起他曾看过的,由皇家所制的舆图也不遑多让。 且,还要更为清晰明了。 但…… 萧忱将纸往桌上一弃,似是轻飘飘地落下话道:“胆子不小。你可知,私制舆图是重罪。” 说罢,萧忱便径直朝少年望来。 少年恭谨一揖,但说的话却有几分讨打:“现在它在您手中。” 所以,与我何干? 萧忱敛眸一笑,竟不想,这还未曾回京,便遭了一个少年的算计。 不过…… “你这东西,于我无用。”萧忱叹笑出声。 但不曾想,少年却置若罔闻,只继续重复道:“可是,它现在,在您手中。” 萧忱放下碗,抬眼向少年看来,道:“那又如何?” 少年这才一笑,语气淡淡道:“您总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吧。” “所以,无论您是自己留着也好,还是来日呈于圣驾前也好。总之,您要收下它。” 少年笑得和气。 随即又一点头,道:“但您若执意不收,也可。” “不过,那它明日大概便会以您的名义传于这闲方城。而后是禹州,荆州。甚至是盛京。” 少年语气淡极。 “我知道,您会说,您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但……我若今晚回不去。明日,便会有人替我将它传开,届时便不止这一部分了。” “百姓懂不懂不重要,只要喜欢凑热闹就好。而剩下的,自然有人会懂。” “而人言,是世间最难堵之物。” 最后,少年才字字微顿,缓声落下话来。 萧忱听罢倒是眉眼平静,只一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然也。”林望奚弯眸一笑。 接着又道:“您可以说您不在乎,可您不是已经广而告之了——您自请卸权回京了么?” 所以,这至少还是准备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又怎会愿意把自己限于囹圄之中。 萧忱了然地笑了笑。 而后,便瞧着眼前这也算得有几分脑子的少年,出乎意料地,就那么轻易应了一声:“好。” 若是真正的萧忱会如何,他不知。 毕竟少年这手段,倒也却有一番威慑之力。 为将者,私制舆图,私制过舆图。 回京会如何? 结果并不难知晓。 但若是他,确实会应。 少年者,意满志踌。 唯有少年者,才可大无畏地吆上一句——来依山河千万里,笑他日月乾坤淡。 新来的这一遭,似乎也不会那么无聊了。 第五章 逆否 朝和二十年冬月,京都一派祥和。 自北方袭来的裹杂着冰沫子的凛冽寒风虽时时都要来扰上一遭。 但似乎并未能影响到,盛京城哪个人心中,因年关将至而生出的几分应景的喜气。 这做官儿的指望着来年得以晋升,这百姓们也无不盼着来年的日子蒸蒸日上。 满城融融,喜气盎然。 而前一年这个时候发生的那件让整个大盛都为之一振,并痛心不已的事儿,似乎不过是……云烟而已。 是了,日子还得照样过不是。 什么?一向以忠君卫国闻名的林家竟生了通敌叛国之心? 哦,好在紧要关头又幡然醒悟了。不过如今人死身灭,功过相抵。 罢了。 所以,这事如今与他们还有何干系? 过年可才是现下真真要紧的事儿啊。 …… 京都,和安街,萧王府。 夜深知风烈,时闻折竹声。 是夜,那弯孤月早早地便躲进了云层里。 凛冽的寒风正一阵一阵地试图吹打进来,似乎势必要钻进人心里似的。 屋外的竹节也被这颇带着几分嚣张的寒风刮得沙沙作响。 夜色沉沉,菱花雕窗连一丝缝隙也未让出来。 而屋内,却一片寂静,只余袅袅的香丝悠悠绕绕地打着旋儿。 窗前摆着的雨秋白瓷插瓶里摆着几桠梅枝,也因着室内的暖意与寂静,而得了个安稳。 雕花楠木架上也置着各色的摆饰。 不过,即便被人用心擦拭地微尘不染,但这些个东西上仍隐隐透着几分古朴与肃穆之感。 穿过绣帘,便来到了内室。 沿着木芙蓉纹样的镶边地毯往内室望去,那硕大的金丝楠漆金雕花架子床上正躺着一个小姑娘。 似乎……正做着噩梦。 “阿莞,此番你可也要替爹爹照顾好你阿娘才是。”男子笑得蔼然。 “放心,哥哥定赶得回花灯会。到时,说好了,再带着阿莞去瞧……一个姐姐。” 少年意气风发,眸中也满是明快之意。 朗日雨霁,鲜衣怒马,少年意。 不过随即,画面便一转…… “小姐,快走……快走!绿却替您!” 说话的小丫头紧抿唇,一脸焦急。 虽颤着身子,但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口中的小姐向外使劲推着。 “阿莞,听话,跟着奚五走!记住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拿着它,快走!”妇人涩着嗓子艰难地厮磨出声,一脸决绝之意。 而她往日的温婉舒和之态已不见了踪影,只余满身的狼狈。 随后,便牵着那个小姑娘转身沉没于嚣张滋长着的烈烈火舌中。 床上的人也似乎正被梦里那无边的压抑,所吞没着。 “绿却……阿娘!” 当林望奚突然从急促的呼吸中惊醒过来后,才发觉,原来又是梦一场。 被噩梦惊醒的她,不自觉地用手紧抠着床铺,紧咬着牙关。 眼角还挂着不知何时溢出的泪,脸上一片苍白。 微微发颤,整个人像从冰窟中捞出来的一般,周身的冷汗几乎要透过内衫渗到骨肉中去。 浮生大梦一朝碎,周身遍寻乃深渊。 原本以为已经逐渐被压去了,可怎得,如今得了安稳,却又偏偏涌了上来。 林望奚抬手轻轻摸了摸额头上的伤。 渐渐松了抠着床铺的手,轻敛了眸子,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早该知道的,不是么?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自己都逃不过孑然一身,至亲尽失的命运。 翌日,萧王府,和正院。 冷香半缕幽,天色格窗映,苍藓空留,待人拾。 未散尽的晨雾还带着几丝氤氲,有些润眼。 “林姑娘,待用过早膳,再换了药,便可去见王爷了。” 说话的女子从食盒里端出膳食,对着林望奚温声笑了笑。 林望奚抬眼看去。 女子眉眼干净温和,身着青衣。 不过,却似丫鬟又不似丫鬟。 “多谢。”林望奚笑着应了一声。 随即又不自觉地学着前些日子那般,拱了供手。 然而,蓦地,才发觉自己已不是在闲方城讨生活的李二牛了。 又放下手,于女子布膳间,忍不住问了出来,“姐姐可知……与我一同进京的人被安置在何处?” 叶笙闻言略顿。 微一思索,才温声回道:“姑娘说的那位小哥被安置在西边的院子里。不过……他伤势过重,非得调养个一年半载不可。 “若姑娘想去看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叶笙浅笑着回话。 “多谢姐姐。”林望奚唇角轻弯,洒然一笑。 只是,许是男装扮久了,这一笑,倒不似姑娘。 反而更像个眉宇间自带风流的俊俏少年。 叶笙见状摇头一笑。 语气温和,道:“您是王爷的客人,直呼我叶笙便好。” “好,叶笙姐姐。”林望奚也极为干脆地笑应了一声。 但笑意刚出,手上着著的动作便一顿,霎时眼睛便有些发润。 叶笙以为这小姑娘吃不惯这早膳的口味。 便缓声解释道:“王府里人手一向较少,而平日里掌勺的李叔近日身体又有些抱恙。今日,许是我做膳时有些失了轻重。” “并未……只是……这笋干的味道有些像我娘亲做的。”林望奚压下情绪,忍回泪意,微哑了声,解释道。 叶笙闻言微松,笑道:“李叔愿是荆州人,许是这笋干也带了些……” 但待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听随王爷而回的竹立一行人说过,这小姑娘便是…… 于是话锋便一转,笑道:“过几日姑娘便可尝到李叔的好手艺了。” “咱们府的李叔既拿得下山珍海味,也做得了清粥小菜。不过,咱们老王爷还在时,却往往偏爱清粥小菜,从不兴别府那套架势。” “老王爷还常说啊,海味珍馐乃云烟,不如回头悟道去。” “但,其实我倒觉得,老王爷那分明就是为了省钱。” 说起老王爷,叶笙也不自觉笑了。 看得出,虽带调侃,但言语中,其实满是孺慕与敬意。 林望奚闻言,状若无异,也跟着笑开了。 自己的坏情绪,千万不要累及旁人,这一点,林望奚懂得。 第六章 进宫 苍绿色的瓦片伴着晨起的薄雾,更透出几分凉意来。 萧王府,书房内。 屋子里漫着阵阵檀香,清冽又好闻。 座上一男子约莫着有二十多岁,容俊貌盛。 眉宇间,风华自成。 而此时,男子轻敲着书案,微抿着薄唇,正凝神看着手中的信纸。 “主子,都查清了,那姑娘的确是林将军的女儿无疑。” 下方青衣男子的一席话,突然将萧忱,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萧忱闻言微蹙了蹙剑眉。 明明那日自己以为救得是个少年,本来他想着,自己还没养过小子。 这般,倒也有几分意思。 本就有恩,就当替哪个友人养个小子好了。 至于少年将来可能是个烫手山芋这一点,萧忱倒不曾介意。 毕竟,他本就不该来这一遭的。 结果却不曾想,竟是个姑娘。 又是个姑娘…… “……罢了,你下去吧。”萧忱轻叹了一声,微一拂手道。 “是。”竹采利落应声道。 ……… 或许因昨夜虽不曾落雪,却刮了许久的狂风的缘故。 一路走来,周围的树草都带上了几分颓意。 又许是因为不过刚至辰时的缘故。 空气里还带着几分润意与冷气,和着王府里随处可闻的梅花香清泠泠地扑来,直逼肌骨。 但熹微的晨光却生生平却了几分身上的寒意。 “王爷,林姑娘来了。”院子里响起了叶笙的声音。 良久,萧忱才像突然听到一般,应了声,道:“让她进来吧。” 得了应的林望奚这才上前一步,踏上青石台阶,轻带了些力,吱哑一声推开了门,抬脚跨了进去。 书房的地板上也并未铺陈什么,只光生生的一片,黝黑却透亮。 斑驳的细碎的晨光,拨开薄雾,从窗隙透了进来。 算不得亮,但确有几分明意。 待林望奚绕过这嵌玉带座屏风,便来到了萧忱面前。 不过,她虽恭顺地低垂着眉眼,但脊背却挺地颇直。 倒颇似那日尖牙利嘴给他下套的模样。 萧忱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少女额尖的伤,轻声笑了笑,道:“怎得?还挡剑吗?” 林望奚轻揖道:“那日是望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利落,坦荡。 却仍是一副破瓦任敲不响的模样。 那日他虽未被其那一通手段给慑住,但到底也是信了的。 毕竟,此举可行。 谁知这姑娘却又说,“萧王爷,方才那遭是望奚唐突了,只为试一试您罢了。” 以可能惹恼萧忱的方式,来试他,是否真的是百姓口中那般义胆的萧府人。 而她,也不过只得一重伤之人相逃。 “若我待你今日无恙后,便派人悄无声息地杀了你呢?”他这般问那少女。 “您不会。”又是一声笃定。 “若我会呢?”他问道。 少女利落一应:“那便死。” “家仇若不得报,毋宁一死于刀下。” “我来等您,便是等一条最可能的路,若此路不通,也是天意。” “既如此,便是死于刀下,亦可。” 语气仍淡,眼神却坚定至极,仿若即便损根断叶,也要执意撬岩而出。 那般的眼神,他已是许多年都不曾看见过了。 后来,他便派了一人与她同去接人。 谁知,却与她的人起了误会。 竹风一向面冷,也不过是抽刃一呵,可这林望奚倒好,直接便迎上去一挡。 也得亏竹风抽回得快。 不然…… 萧忱又瞧了瞧少女额上的伤。 将来怕是入仕都难。 说来也怪,他本以为这孩子要拿着信物要讨个什么了不得的恩。 “望您替我找个身份,我想入仕。”少年恭声一揖。 “不去军中查?”他问道。 “不去。”少年否定地果断。 随即又道:“既没本事去,也知道不该去。” “为何?”他瞧着少年那副任敲不响的模样,笑了笑。 “您该知道,很多事的根,从来都不会在军中。”少年笃定地回道。 他当时听罢只一叹,道:“怪,你将门之子不去军中,却想着学人家读书人入仕。是何道理?” 少年闻言却未答话。 而他当时也未恼,只道:“容本王想想。” 但,当时却不知这是个姑娘。 谁曾想,一路领着进了京,入了府,才又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对着他道:“我还瞒了您一事,我是女子。” 萧忱问她为何。 她道:“怕您悔诺。” “如今便不怕了么?”他失笑一声地瞧着少女。 “想必您也知道,您这一进京,怕是就已被人盯上了。” “带了多少人,带了什么人,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而现在,您已甩不掉了。” 少女笑得有几分讨打。 但近日萧忱左思右想了半天,也觉得…… “林望奚。” 蓦地,萧忱颇为认真地唤了一声。 “前尘皆梦,仇恨成空。你先前的义气之语,本王皆可消不作数。” 听得出,上方的人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但你既寻到了本王这儿,那本王自会护你无虞。若你愿,也大可将这萧府当做你的家,待何时想离府了……” 萧忱摩挲着来人在初见时便奉出的白玉云纹佩,缓声道。 他并不想让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浸在仇恨中。 毕竟,仇盲心,恨蔽眼。 仇恨,并非幸事,对一个小姑娘而言也更非幸事。 且不说科考入仕不是那般好入的,便说那朝堂的波谲云诡,暗云阵涌,也不是好应付的。 小子皮实,可小姑娘到底是小姑娘。 而林家也算得上是一门忠烈,自己萧府人又欠了恩,那便没有不帮的道理。 再者,信物既现,那便该守信允诺。 林望奚闻言,垂眸无奈苦笑。 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她如今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孤女。 可…… “王爷。”林望奚学着士子作派,恭恭敬敬地朝萧忱施了一礼。 “恕望奚无状。初时只向您讨了恩,并未说清楚。您可知当年萧老王爷将这块白玉云纹佩赠予我祖父时,许下的是何诺言?” 少女嗓音虽清淡,但到底还带着些许稚嫩。不过,却无端端地让人觉得沉稳,平和。 “洗耳恭听。” 萧忱虽没想到眼前的小丫头会有此问,但还是面容平静地微颔了首。 他不信,那个臭小子的后代还能夸下什么了不得的海口。 本不想以恩相挟太多的林望奚也是没有办法了,才决定用这个笨法子试上一试。 她看得明白,古人虽大多重信重义,但毁信背义之辈却也不少。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只要不落井下石,那即便是多为自己考虑几分,虽有损道义,但也不算太错,太过。 萧忱所说,所提,任谁人来看,于她这个孤女而言,已经算得上是重情重义了。 可……她难道要用所谓安稳平和的余生去抹掉林家的血仇吗? 她……做不到。 所以也只能不要脸地以恩相挟一次了。 第七章 旧事 熹微的日光透过窗格洒了进来,落了一地。 而萧忱正凝神看着林望奚,似是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当年的萧王爷曾言,以此佩允我林家持佩者一个诺。不伤天害理,不损社害稷。” 林望奚微吸了一口气,抬眸望向萧忱,终是厚着脸皮说了出来。 “所以……”萧忱闻言挑了挑眉,摩挲着玉佩的手也跟着顿了顿,心中却是一笑。 小姑娘挺有意思。 如她所说,那小子的后人可是允了人家一个诺,一个任人家许的诺。 而非……护其安宁。 但…… 萧忱突然来了兴趣,想逗逗眼前这小姑娘。 眉目微抬,轻勾唇角一笑,道:“可……我却并未听过啊。” “您……” 似是没想到从见面开始就给人沉稳感觉的萧忱会如此一说的林望奚一噎。 萧忱见状笑了笑,道:“不过我觉得这是他……老人家会说出的话。” 本以为用笨法子已走入死胡同的林望奚闻言微松了一口气,才郑重道:“所以,还望王爷给望奚一个机会。” 但萧忱却并未答话,只负手立于窗下,怔怔地望着窗外被昨夜狂风摧残得来只零星挂着几个花骨朵的梅树,久久未语。 林望奚抬眸看去,男子没了之前的随意笑谈。 沉穆,苍袤。 这是林望奚此时最真切的感受。 一身皮相或可欺人。 但其骨,却是难变的。 看人观骨,识人望气。 可再如何观骨望气。 她此时也并不知,这萧忱是应,还是不应。 当然,无论其应还是不应,林望奚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毕竟如今无论任谁来看,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她确实太弱。 便是谈利,她身上似乎也没有太多能入萧忱眼的价值,可供其使用。 除了她的命,和她的仇。 可……她的命对萧忱而言,又算得上何种稀罕物什? 除非,他和她有共同的敌人。 若是这般,或许她身上林家的血仇倒可以替他做一些有价值的事,譬如……去扳倒谁。 不然任谁来看。 应下她,那都是一桩毫不划算的买卖。 常言道,施恩勿念,受恩勿忘。 可眼下的确是她,偏偏要以恩相挟。 他敢冒着帝王之怒,百姓之唾收留自己,就已是不易了。 他若不应,也是本分之内,情理之中的。 自己也没什么好怨怼的。 只是接下来的路,就要难走地多了。 不过,无妨,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 即便是萧忱应下了。 仇,也是她自己报。 债,也是她自己,亲自去讨。 闲于深闺,任仇家逍遥么? 不、可、能。 林望奚微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如萧忱一般看着窗外。 许是因为身量不够,带着些暖意的日光便落了些在眸子里,却并不刺眼。 而此时,望着窗外开得正好的梅花,萧忱有些怔然。 他承认,这林家一事,虽有烧手之患,但若拿捏得当,未尝不可予其一击。 可忽的,他又想起了……阿宁。 仇恨非幸事。 不过,这林望奚的眼中不仅有恨,还有他曾在许多人身上看见过的戾气。 是那种只要抓住时机,就一定会从仇人身上刮下肉来的戾气。 他承认,这样的人,便是作刀为刃,予敌一击,也颇为合适。 他倒也不怕招来烧手之患。 因为,他本就……一丝软肋也没有了。 又何谈,惊惧? 己身早就孑然,如今这一命,本就是偷来的。 心念至此,萧忱眸中神色微黯,唇角牵起一丝苦笑。 随即,萧忱又回转身来,细瞧了一眼眉眼清淡的少女。 少年人。 正值风华的少年人。 和当年那群伴他一路披荆斩棘,横刀朔马的少年人,一样。 “好。” 静默了片刻的萧忱,终于缓缓开了口。 但语气清淡至极。 似乎决定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非揽下了一个麻烦。 但对林望奚而言,说是之音也不为过。 “多谢……王爷。” 她闻言先是一滞,随即周身血液才仿若一沸。 而后便是带着润眼一笑,轻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朝萧忱施着礼。 不可否认,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当真正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时,林望奚的确还是难以忍泣。 一朝新生,她本已完完全全地将前世那个一身血仇,踽踽而行的自己封尘在了记忆角落里。 从婴儿,到孩提,她都努力地在做着这个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幸福温暖的林家姑娘。 前世于她…… 除了父母、外公曾带过给她的温情还留存在记忆里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她都在尽力忘记,丢却以及言和。 但一夕之间,好似迷梦破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父兄猝不及防地身死于战场,仆役被散去,母亲在自己眼前活生生殁于大火,连带着同自己一道长大的绿却。 一夜之间,她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了。 而萧忱应下的一句简简单单的“好”,于她而言,就像是幽暗无光的无边深渊中被投下的一束光。 虽微弱,却足够照亮自己脚下的那片地。 但就在林望奚准备磕头行以大礼的时候,便听上方传来了几分不悦的声音。 “以利换利而已,你不必如此。” 铮的一下,似乎方才还逍于天地外的人倏然就落了下来,变实了。 “叶笙、带她出去。” 说着,男子面色微冷。 一瞬间,眼前之人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据说驻边多年,不苟言笑,为人沉厉的青年将军了。 “本王在初见时,便已同你说过,不喜旁人在本王面前磕头。” “无论是求情,还是谢恩。这一点,你记好了。” 萧忱继续开了口,只是面色有些沉。 “……是。” “那望奚告退。” 林望奚虽不明所以,但也应得干脆,便利落起身退去了。 “好好养伤,萧王府不养丑人。” 似是也觉得自己方才反应有些突兀,萧忱又缓了缓语气道。 而刚踏出房门的林望奚听到后,却是一顿,伸手轻轻摸了摸额头上已包上药的布,笑了。 丑吗? 无所谓的。 第八章 渊墨 回去的路上,林望奚一直都在默默捋着思路。 她承认,自己此番确实有些小人行径,毕竟,她早在逃亡路上,就曾向奚五仔细打听过这大盛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了。 而打听出来的结果,也只能用有趣二字形容。 因为异姓王虽自古就有之。 可这……能世袭两百年,且散又复,复又散地执掌一方兵权的异姓王,林望奚还是第一次见。 她着实不知两百年来这大盛的帝王是怎受得了那卧榻之侧酣睡着的萧家的。 也就是到了萧忱这一代,大盛帝王似乎才终于找到了震慑的契机。 因为这萧王府正是到了萧忱这一代才真正式微了起来。 曾经的萧世子,也就是萧忱的父亲。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去抗击北祁,却不料落得个裹尸沙场的结果。 但幸而,世子妃适时尚在孕中,这才使得光耀威风了上百年的萧家不曾落得个绝嗣的下场。 但或许因世子夫妇感情笃深,且世子妃又是个喜好侍弄文墨的多愁善感之人,遂生下萧忱不久后,便也随世子而去了。 于是萧老王爷只得经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同时,咬着牙,一手将萧忱抚养长大。 只不过还不待萧忱及冠,老王爷也……终是抗不过天数。 当年萧忱年少袭位,据说又因祖父去世,久久难以平复心情,便坚持自请——镇西北,承遗志。 而从他之后的表现看,也果然颇具其府之风,直让北祁人气得牙痒。 但,因这些年北祁隐隐透出的议和之意,这昭明帝似乎就有了些召回他的意思。 不过,奇怪的是,萧忱本有些年少轻狂,因而始终不愿回京。 还一度以北境仍有敌军作乱,甚至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 怎么……如今却回得如此之干脆?甚至还乖乖交上了兵权。 而且,就从她与萧忱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至少……她所见到的萧忱绝不是所谓的年少轻狂之人。 更何况,个个下属皆训练有素,可以说是战士和死士的结合也不为过。 所以如此看来,他应该也是暗暗有所谋划的,又怎会是什么默默无争,任人宰割之辈。 不过,不管他所谋为何,所图为何。 至少在现在,甚至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自己与他都将会,也只会是一条船上的人。 虽然是臣属关系,但托大一点也算得上是以利相交了。 非是林望奚不信人心良善,而是萧忱今日之应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他需要林家的血仇作引,他需要背负着林家血仇的自己作刀。 诚然,林望奚心中对萧忱的感激是真的,谢意也是真的。 但并不妨碍她会知道萧忱决定助自己复仇的真实缘由。 也正因为如此,林望奚心中反而更为踏实,因为她知道,萧忱需要的回报是什么。 她借其势,他谋其利。 以利换利,自古以来都是最直接,也是最踏实的合作方式。 诚然,自己如今势如蚍蜉,力若蝼蚁。不过,谁又能断定千里之堤,不可溃于蚁穴呢? “等着吧,等我……来报仇啊。” 林望奚半趴在窗台上,微仰着头,伸出手似是在去轻触那个已渐渐挂上青天的寒日,微眯还挂着泪痕的眼,笑了。 …… 寒光拆暖意,岁云沉暮色。 入了冬,天也黑得格外快。如今这个时辰,天色早已沉得漆黑一片了。 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灯,是叶笙今日特意为林望奚留着的。 她虽不知王爷与林望奚今日谈了些什么。 但她看得出来,小姑娘今日自正清院出来后,身上虽多了些生气,但神思却有些恍惚。 所以,便特地为小姑娘留了一盏小烛灯。 盖上了雀鸟金桂图的纱质灯罩,没有太过明亮,但却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地带着股子暖意。而自叶笙走后,林望奚就一直微曲着腿,抱着膝,散着一头乌发,动也不动地坐在床上,看不清神色。 若有人此刻问林望奚,疼吗?她会告诉他,当然疼啊…… 那是因为额头上的伤而睡不着吗? 当然……不是。 毕竟那些总会关心她疼不疼,饿不饿,冷不冷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直到今日,彻底落定了心,才开始再次整理起这狼狈且灰暗的一年来。 初时她不明白,明明去年生辰前夕,父兄还曾写信回家,说定会赶回给她过生辰。 语气中,似乎有战况极佳,即将收战的意味。按理说,即便战况临时有变,主帅之人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才是。 那样惨烈的伤……非大败不能得,可最终军中伤亡却只有千余人。 难不成敌军当时全冲着父兄而去了? 可有通敌叛国之嫌是怎么一回事? 有养战功之嫌又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这是士兵替父兄整理遗物时偶然发现的,后又经平日里最忠厚正直不过的指挥佥事忍痛揭发。 于是,她的父兄不仅裹尸沙场,还成了往日好下属,好兄弟眼中误入了一半歧途的罪人。 也成了辜负百姓爱戴,辜负帝王青睐的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小人。 她前世是做新闻的,所以她深知舆论,群愤,民怨的力量。 从神坛到地狱,不过一夕的人言而已。 可事情从发生到定论,这中间过得实在太快。她和母亲从毫不知情到来不及反应。 军中的好下属皆一脸替她父兄悔不当初的模样。 百姓皆一脸被恶心,被欺骗了的模样。 而座上那高高在上,需人仰视的帝王则是一脸不愿、不忍多语的模样。 她父兄的生命,就这样耻辱又无力地被迫终止在了缙云山下,在那片他们驻守了多年,也最为熟悉的土地上。 逃亡途中,每听百姓谈及此事,他们都认为定是因为父兄临到关头又良心发现了,所以才惨遭敌军报复。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自己不起贪念,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还连带着连累了身处荆州的妻女云云。 他们说,当今陛下待她林家实在是仁善。 因为他林长风虽因其父母之过被先帝贬为了庶民,但当今陛下登基后却因惜才也不曾呵止过他林长风入行伍,立军功。 该如何论功行赏,便如何论功行赏。 甚至还特许他林长风将亲眷安置在邻近南境的荆州。何其宽厚啊…… 可他林长风却人心不足,竟妄做那通敌叛国的无耻小人。 什么叫虽有通敌叛国之嫌,虽有妄念,但念其人已亡,便不再为难其妻女了? 呸,明明是他林长风自己遭了南姜国的报复,活该! 他就算死了,也抹不掉与南姜国有过勾结的事实! 也抹不掉他这么多年刻意放南姜一马,以养战功的事实! 不然,怎么就他林长风带兵的伤亡如此之小,还震得南姜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陛下心有大量放过了他的妻女,可估计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不然怎么听说头七都还没过完,灵堂就突然燃起了怎么扑都扑不灭的大火,而其妻女就正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呢。 这些都是林望奚这一年逃亡途中但凡听人谈及林家,总能听到的话。 她很想冲上去说……不是那样的。 他的父兄是会以马革裹尸为荣的大英雄,不是通敌叛国,不是以战养功的无耻小人…… 而是有人要害她林家…… 灵堂起火那夜来的那拨训练有素的杀手足以证明一切。 可她不能冲上去,也不敢冲上去,因为,她连父兄、母亲还有绿却的尸都来不及,也不敢……去收。 她要活着,她要好好地活着,然后一个、一个地找出害她林家之人。 她不要他们的道歉,不要他们的忏悔。 她要讨的,是他们的命。 她记得出征前父兄脸上的和暖笑意。 她也记得生辰前夕,她迎回的不是生气满满,会笑会言的父兄,而是冰冷的,甚至是残破的……父兄尸体。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想过寻死,因为她还有阿娘,她要护着阿娘,要好好地活着。 她更记得那夜灯火通明,阿娘也亲自为她做了好大一碗长寿面。 阿娘说,有了这样通明的灯火,爹爹和兄长就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可不能让他们赶不上阿莞的生辰。 摇摇晃晃的烛火落在阿娘脸上,柔和静谧又温暖。 随即,便是闯入府中的杀手,和满堂的熊熊大火。 蜡烛是阿娘一个个推倒的,她以为,阿娘是要拖延时间,然后带着她逃。 可……原来只是为了保护她这个女儿而已。 仅此而已。 第九章 又见 雪纷掩重门,梅冻欲滴香。 窗外下起了大雪,一片万籁俱寂里只听得见簌簌的落雪声,绵长又幽扬。 坐了一夜的林望奚,身子有些发僵。 待轻轻活动了下身子,便拨开帷帐,径直下了床,微踮着脚,伸手轻轻推开了窗。 因屋内烧着地暖的缘故,所以刺骨又凛人的寒气像是终于觅得了解脱之处似的。 一股脑儿地向室内覆去,也径直地在往林望奚身边凑。 够冷,够寒,也够让人清醒。 叶笙刚打水回来,一迈进院门便看到此种场景。 房中人就那么清冷冷地立在窗边。而院子里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绝似孤山半峰雪,不羡玉井十丈莲。 叶笙虽对诗词只停留在看过的程度上。 但莫名的,看到小姑娘此番模样,这一句诗就跃然眼前了。 叶笙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这是个什么景,只觉得再没见过比这个叫林望奚的小姑娘还适合让雪景作陪的人了。 一阵恍惚过后,叶笙才反应过来,忙道一声:“姑娘小心着凉了。” 说着,便进了屋子,拿了衣裳给林望奚披上。 “让叶笙姐姐操心了。但因这雪景实在是好看,我这才忍不住开了窗。” 林望奚恢复了些人气,依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 “哧……” 叶笙一边笑一边领着林望奚在铜镜前坐下,道:“那日后,姑娘可是年年都能见到了。” “也是,日后年年……都能见到了。” 林望奚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意味不明地喃喃道。 脸上挂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 萧王府,正清院。 满地的雪映着刚乍破不久的天,一时间,也不知是雪更明还是天更亮了。 而堂中,有一男子身着华服,唇红齿白,面容俊俏,端的是一副矜贵模样。 不过这一切好气度都被他此时的姿态给毁了。 只见这男子先是轻咂了口茶,然后便以手撑颌,笑得极其骚包。 袖口有些轻滑,露出了连许多女儿家也自叹不如的皓腕。 微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堂上的玄衣男子,一副风流模样。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欢场中餍足地赏着美人儿。 “讲完了正事,接下来就该看美人儿了,你方才与我讲的美人儿在哪儿呢?” “莫不是你看上了小爷我的美色,想要……毛遂自荐?” 华服男子轻佻地勾着尾音,面上还一副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表情。 堂上的玄衣男子睨了这公子一眼,一副似乎并不想与这骚包公子多费口舌的模样。 随即,二人便见廊下有一红衣女子轻收了伞,拢了拢,就婷婷袅袅地向堂内走来。 目之所及,一双如水的杏眸,轻勾着的朱唇,近乎融雪的肌肤,还有那如泼墨晕染般的如瀑落下的乌发。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树。 但最令人惊叹的还是那通身的气质。 柔而不弱,媚而不俗,清而不冷,一切都恰如其分地归在这女子身上。 就像是话本子里所说的那种专门摄人心魂的妖精。 萧忱此时才像将了一军一般,也学着那男子适才似笑非笑的模样,含笑道:“如何?” 被将了一军的陆珩这才缓过神来,赞道:“着实是好颜色。” 随即便反应过来,“哎,我说你小子哪儿找来的这么个尤……呃……人?你那鸟不拉屎的西北能养出这样的人?” 没错,这男子就是那被称为老滑头的礼部尚书宠得来通体不勤,四书不懂,五经不管,六艺不通却偏偏入了当年的萧世子之眼,并与之成为“莫逆之交”的陆府嫡次孙——陆珩,字子昀。 瞧瞧这名字。 珩,佩上玉也,少而贵也。 昀,日光也。 但看着如今这陆珩的模样,几乎无人不叹一声,真是白瞎了他大……他爷爷的良苦用心。 “扬州洛尘阁。”萧忱淡淡道。 “那不是风……”陆珩一时嘴快。 闻言,萧忱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声:“风尘之地如何了?” 随即又继续道:“世人皆赞风雅,赏风月,轻风尘。” 然后便定定地望向陆珩,道:“可,子昀,我且问你,何为风雅?何为风月?何……又为风尘?” 陆珩闻言霎时一怔。 “说到底,不是局中人所持之心而定么?”萧忱出声问道。 见陆珩缓过了神色,萧忱才对着那红衣女子微微颔首道,“暮影姑娘,有劳了。” 红衣女子闻言也微微福了福身子,行了一礼,道:“奴家告退。” “暮影?那个唐暮影?” 陆珩闻言一时又有些惊诧起来了。 听及此,唐暮影停住脚步,转身一福,轻描淡写道:“是,就是三年前被查出贪赃,还与陈记盐商勾结的……那个唐家。” “唐姑娘,我……” 陆珩抿住了唇,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什么呢? 是他对风尘之地并无他意,还是他方才轻慢的态度? “不妨事的。”好在唐暮影先开口解了陆珩的困窘。 她随即又轻笑了一声,道:“您看,连公子您都知道,这……就已经够了。” 说罢,她便又郑重地向他二人福身行了一礼,而后就告退了。 当陆珩从方才的震惊与赧然中回过神来,才对着萧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什……什么就够了?” 萧忱望着初时还有几分气度,此时却像个二傻子一样的陆珩,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揶揄道:“连你这种名声,这种脑袋的人都知道唐家一事实属冤案,遑论其他?这……不就够了吗?” “我……”今日接连的吃瘪让陆珩不禁觉得下次来这煞神府里做客,定得选好日子才行。 说是给看美人,还真的就只给看一眼。结果还又给安排了跑腿儿的事。 算了,谁让他就认这个兄弟呢。 而且他平日里一有什么好东西,可都紧着给自己了。 这么一想,陆珩心情又好起来了。 他起初还被萧忱的热情给吓到了,不肯收。 待后来习惯了,萧忱也会收自己回赠的东西了。 他才彻底地心安理得地,陆陆续续收起东西来了。 但萧忱常说那些东西是留给自己娶媳妇用的,可……难道他不用娶媳妇? 这是在交兄弟还是在养儿子? 算了,不想了。 正事要紧,他就先不计较了。 “所以……还真如你所说,那位近年来行事越发的……是因为那个?”于是陆珩甩开乱七八糟的思绪,正了色道。 萧忱轻抚着杯沿,唇畔含笑,嗓音沉沉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你以为那位就没有这个心思吗?尤其是西南林家的事,不过顺势而已。” “那位自以为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将一条蛇肆意逗弄于掌中。 “至于最后……会不会被蛇一口吞掉,谁又知晓呢?”萧忱不可置否地叹了一声。 “但韩端那厮也着实可恶。居然勾结南姜!”陆珩有些忿忿道。 “他,不过是真以为我萧王府无人罢了。”萧忱哂笑一声,将茶杯轻置。 听萧忱此话,陆珩突然松眉了然地笑了笑,“那你如今是准备他计重施?” 说罢,还拿着他那把湘妃金丝扇摆了摆。 “有何不可?计……既不在新,也不在奇,好用就行。”萧忱不以为然地又呷了呷茶,挑眉道。 “呦,我怎么觉着你在西北呆了几年变贼了呢?” 陆珩望着眼前这个妖孽一样的人问道。 “是吗?”萧忱好整以暇道。 “哎我不管,反正小爷我只知道你是那个和我一起上树打鸟,下池摸鱼的萧忱!” 陆珩一副痴心一片的样子。 萧忱虽感觉额头青筋貌似都忍不住凸了凸,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所以,陆大公子一会儿要不留我萧某人府中喝一个?” “不了不了,今儿我小姑回门,要不是你邀我,我都不敢出来。还敢留府吃酒?”陆珩连忙摆了摆手。 活脱脱一个怂样,哪还来刚才的贵公子气度。 “难得啊……”萧忱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样子。 “说真的,要是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派人吱一声就成,我陆珩保证尽全力而为。”陆珩拍了拍胸脯道。 “子昀,多谢了。”萧忱微叹着气认真道。 “咱俩之间不讲这个,那行,待我办完了你交代的事,定来你家讨酒吃。”陆珩嬉皮笑脸道。 萧忱望着一出门就恢复成贵公子模样的陆珩,失笑了一声。 当,两百年前的一切都如黄粱一梦一般消散之后,当自己以为终于能彻底无牵无挂的时候……… 没想到等再次睁眼,居然就是在这副名叫萧忱的壳子里了。 那时,这副身子全身是伤,所有人都以为萧忱撑不下去了。 是,萧忱撑不下去了,而他,来了。 更没想到当年那个承他衣钵,袭他爵位的孩子居然就是这个萧忱的先祖。 而当时陆珩这傻小子恰好来看他,结果这萧忱还没死呢,陆珩自个儿就先哭得稀里哗啦了。 不得不承认,虽哭得难听,但陆珩那小子待这萧忱也真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了。 这也是萧衍如今为何,还仍如此待陆珩的原因了。 而且,这小子可不是什么真的打鸟摸鱼,眠花宿柳之辈啊。 萧王府,萧忱。 他如今,是萧忱。 第十章 忆往(一) 寒光映积雪,曙色晃冷梅。 待林望奚一如往常地用完了膳,也换完了药,便准备去看看奚五。 许是因为这偌大的萧王府也只有萧忱这一个主人的缘故,府上仆役似乎并不算多。 至少比之王府该有的规模来看,绝算不上多。 因此,积了一夜的雪就这么素生生地铺在了地上。 更衬得院子里的红梅俏生生的。反而别有一番意味。 可惜的是,似乎此时府中并没有哪个人有这个雅兴去赏这个素雪红梅景。 这边,林望奚刚出了和正院,抬眼便看到廊外一个……模样倒是十分清俊,但感觉有点骚包的公子哥带着随从往府门口方向走去。 至于为什么感觉骚包呢? 你看,谁会大冬天在手中握着柄扇子,难不成……扇骨里还能塞炭暖手? “那是礼部陆大人家的小孙子,陆珩,据说他是咱们王爷幼年时的狐……知己好友。”叶笙看小姑娘一副对生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望奚微笑着了然地点了点头,以示作意。 知己好友?这,林望奚信。 不过,萧忱大概不会交真正的傻愣子为好友。 所以,陆珩是吗? 那,总会打交道的。 一路上,林望奚也在抬眼打量着这个自大盛立国以来就大名鼎鼎的萧王府。 果真,这府邸倒是不堕其府威名,放眼京都,估计也难以找出几个能与之匹敌的府宅来。 不过,倒不是因为它有多气派恢宏,多华贵无比,而是因为这整个宅子数百年积淀下来的那种独属于将门的刚烈之感和铁血之气。 会让人不自觉仰望,甚至臣服的那种将门之风。 相传这是当年萧衍萧王爷进京后特地向太祖讨来的宅子。 有人说这是萧王爷聪明地在以此举向太祖表忠显诚——永世效忠大盛。 因为,这宅子原是前朝武将世家齐家的府邸,而它的最后一位齐姓主人齐劲松则是前朝的名将。 一位可以让人摒弃政治立场,而后肃然起敬的真正的将军。 当然,并非因为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而是因为他真正地在完成着一个将军的使命——忠国,忠君,忠民。 那个年代…… 皇室奢靡,皇权倾颓,兵戈肆起,但凡有点实力的都在蠢蠢欲动,想着如何才能咬下更多的肉。 本来,如果前朝气运稍好一点,或许也能得个偏安一隅的结果。 谁知太祖这一只队伍在还未被前朝注意到的时候就早已开始在有计划地一点一点地蚕食、吞并其他队伍。 等后来前朝那批老臣终于开始正视起太祖这只队伍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事已至此,明眼人都知道无论如何,历史都是时候替换新的血脉了。 因为……那个旧的天下,旧的王朝,旧的皇权早已是救无可救了。 顺势,而为。当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对的选择。 于是,越来越多的旧臣开始投诚,表忠,甚至……献媚。 往日标榜着高洁风骨的那些个文臣儒士在生死关头倒开始知变通,明事理起来了。 而往日高喊着皇恩浩荡的那些个勋贵们也早不记得什么劳什子皇恩了。 而因前朝重文轻武的传统,又生生冷落了不少报国热情高涨的武将,因此失了不少人才。 所以等到了用人之际,竟只拉得出齐家一门。 赋闲多年的齐老爷子这才被前朝皇室真真地放在了心尖上。 可……当时的西靖朝军队是个什么光景呢?缺粮,少钱,怠兵。 他齐劲松不是神,救不了…… 但齐老爷子还是毅然决然地领着一干儿孙,带着那样的队伍,不停不歇地从西靖都城中京赶赴到了青南关——那个西靖朝最重要的关卡。 但人,有的时候是真的不能不信命,不信运,不信势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与大势对抗的,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气运赢过大势的。 所以,曾经战无不胜的齐劲松齐大将军在他人生最后的光景里不知吃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从没吃过的败仗。 终于,太祖将其逼到了最后一道关卡——靖安关,这个西靖朝最后的关卡,而它一旦被攻破,后方就是一马平川如入无阻之地的平原。 太祖惜才,在与齐劲松对阵的那些时日,曾无数次派人对其进行招安。 但均被齐劲松一句“为将者,不事二君。”给挡回去了。 据说,萧王爷在此过程中竟与齐劲松结为了忘年之交…… 据说,太祖曾被齐劲松夸赞后生可畏…… 据说,齐劲松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战场生涯里打出了不少能用以添补兵书的漂亮仗,若不是天命不可违…… 然而,无论后人如何戏说,那位值得所有人敬仰的将军终是将他最后的生命奉给了他的国,他的君和那个曾抛弃过他的王朝。 最终,齐劲松带着儿孙,于靖安关……死战……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样的队伍最后竟成为了西靖史上最不朽的一笔重彩。 太祖之军势如破竹,浩浩荡荡而来。而齐家女眷稚子闻父兄丈夫死讯后,纷纷饮毒而亡。 齐家,将门。 不事二君,族灭。 西靖崇平十四年,西靖末帝自缢于光华殿。 而整个前朝,除西靖末帝、齐家满门和百官之首沈丞相外,均在不同程度上选择了投诚,接受了招安。 一个曾经强如雄狮的王朝竟沦落至此,可悲还是可叹? 不过是,历史的车轮,不可挡而已。 今朝太祖立国称大盛,取年号归元,流芳后世的归元盛世。 也由此开始。 作为大盛立国最大功臣的萧衍,最终不仅得实权异姓王之封,还被太祖特许世袭罔替十二代。 后世有些大胆嘴碎的就曾开玩笑似的调侃过太祖,说太祖真是对自己的王朝太有信心了。 萧王府至少都能世袭罔替十二代? 那这大盛至少可以撑多少年啊…… 不过林望奚随即又想到太祖曾言——大盛江山,乔家,坐得。 萧家,亦坐得。 今时不过忝得萧氏一族相让,后世,儿孙便自己造化经营去吧。 所以,太祖这究竟是真的太过赤诚,太过坦荡,因而并不在乎大盛江山姓氏。 还是暗表不满,故意将萧家架在他乔氏子孙的火上烤呢? 林望奚虽不得而知,但不管再如何,萧家也是太祖亲封的异姓王,面上也是深受“圣宠”多年。 再看萧忱作派,就明白,这王府目前的处境至少不会太过焦灼就是了。 毕竟,这才收了权,若是太心急了,吃相可不太好看。 一阵思绪过后,林望奚便已来到了安置奚五的同尘院。 一跨进院子,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虽然尚不知对林家一门下手的具体是何人,毕竟得利者太多了。 但林望奚有预感,这人,或这些人一定来自京都。 既然老天看不到,管不到。 那她便,自己来管。 如果真正的好人都不能长命百岁,那……那些魑魅魍魉又凭什么该寿终正寝? 时也,运也,势也。齐劲松老将军不信。 她……也不信。 天理昭昭?顺势而为? 若天理不昭昭呢? 第十一章 忆往(二) 盛京的冬日似乎总是这样。 一阵雪,一阵风。 颇难得有一日是老老实实的雪,或老老实实的风。 雪照京都寒光生,风卷深冬秋毫现。 这一日,宫中来话,昭明帝召侄儿萧忱叙旧。 于是京中那些个使舵的皆眼观鼻,口观心的思忖着接下来自家对待萧家的态度。 因为虽说大家面上都知晓天家召萧忱回京,收兵权,而后派李宏勇代其位,领其兵,掌其权是为表与北祁议和之诚心。 但哪个不晓得这也是解了圣上多年的心头大患呢? 所以,什么叔慈侄孝的,应着就好,千万别傻得真入了心。 虽萧家车架一向是被特许行至承天门前才停,但萧忱却自朱雀门就下了车。 不为别的,只为他想好好看看这皇城,看看这曾经让她甘心入住大半生的皇城。 自朱雀门右侧门而入后,萧忱就一直走得极慢,像是……一个从未进过皇城的外人。 又像是……那种行至人生尽头的老者在用最后的力气想尽可能地多看一眼这个他所不舍,所珍视的人世间一般。 此时的雪,已下得极小。一沾物,便化成了水。落在身上是冰的,凉的…… 若此时有人自高处往下看,便能看到一男子身着墨衣,一步一步地踏雪而来,但踏着的,好像已经不是雪了,而是男子的余生。 纹路繁复的雕廊画栋,活灵活现的祥瑞之物,庄严肃穆的宫门大殿,新旧交错的时光痕迹。 大盛皇宫。 …… 与宫殿的巍峨恢宏不同,皇城里的花园就显得要亲切可人得多。 比如这御花园,哪怕是在万物沉睡的冬日,也能借着红梅显出几分俏意。 总管太监德海早就侯在这宸华亭边上急得不行,本还冻得不行的身子都热了起来,生怕天家一个不悦就迁怒了自己。 心下早就对萧忱有了埋怨,不过面上倒是不敢显出来。 毕竟……这煞星再如何被卸了兵权,收拾自己一个无根的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尤其是在这天家还要准备安抚这煞神的当口! 于是还是得乖乖挤出笑道:“奴才见过王爷,王爷万福。” “您可不知,这圣上当真是一早就盼着您了呢。” 萧忱闻言,也只随意地点了点头,应了声。 盼着? 萧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才淡声道:“走吧。” 看到萧忱这笑的瞬间,德海心里便咯噔一下,他可还没忘这尊大佛少年时的作风。 这、这还笑了? 但还不等他细想,便看到萧忱自个儿先迈着步子往亭子里走去了。 于是他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因萧家曾得太祖的特许。 所以萧忱只是微屈了身,行礼道:“臣,萧忱,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方,上座的昭明帝却并未像旁人以为的那样,立马热情地让萧忱免礼,而是轻轻拂了拂茶盖,先缓缓顺入了一口茶。 才道:“免礼吧。” 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的自然,可萧忱知道,这昭明帝是在借此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不过……也并无什可在意的就是了。 “多谢皇上。”萧忱这才起身道。 “哎,不是说了吗?若是离了朝臣,唤朕皇叔就可。” 昭明帝语气和蔼,笑得慈祥,散去了几分特属于天家的威严,一副亲近小辈的模样。 萧忱闻言道:“陛下的好意,臣着实心领了。但常言道,礼不可废。” “何况,曾经的萧忱还只是个打鸟摸鱼的普通少年。但如今,已是个食君之禄,领君之差的臣子了。”萧忱笑得克己守礼。 听及此,昭明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贤侄莫要谦虚。未及弱冠,便可生擒乱臣贼首,又能入深山驯猛兽。这是哪个普通少年可做,能做,敢做之事?” 若是只听语调,还以为昭明帝在诚心夸赞这个让他十分欣赏的后生。 但究竟是欣赏,还是别的什么,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谈及此处,便不得不说道说道这昭明帝了。 因为这昭明帝当年还是个普通皇子时,那手段怕是不可谓不高。 毕竟这乔家王朝自他以前,都是默认的太子继位。 说来也怪,乔家子嗣一向不丰,而乔家历代皇帝似乎对女色也并不热衷。 因而,每一代的皇子、公主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个。不过好在,每一代里,皇子总是多过公主的。 而大臣们慢慢也就认了。 毕竟子嗣虽不丰,好歹有不是? 不仅有,还不止一个不是? 自己做臣子的,再着急也使不上劲啊。 皇子少就少吧,也能少些权谋之争,他们也不用提着脑袋站队,还挺好。 而每一代最后登上那个位置的人,毫无疑问的都是上一代的中宫嫡子——太子。 渐渐地,皇子们也歇了那个心思,毕竟太子是从小就定下的,而人家压根和他们这些其他的皇子过的不一样。 他们还在各自的母妃怀里撒娇的时候,人家就被太傅领着开始明事理、知纲常了。 他们刚开始启蒙,人家就已经开始抱着一堆经史子集,开始知治乱兴衰之道,论成败得失之法了。 而后就会被太傅,父皇,耳提面命地传授御国,御臣,御民之法;治国、用兵之道。甚至还会被父皇领着参与国事。 最后在他们还苦哈哈地想着怎么完成课业时,人家还能在闲暇之余偶尔谈诗论赋,好不美哉! 所以,不是他们不想争,而是这么一比较,完全就是蚍蜉撼树。 而且这太子的安危也一直就是举国,举朝之重。 宵小之辈完全无可乘之机。 至于阴谋诡计?更是妄想。 因为据说每一代的帝王都在自出生被封为太子的时候就会从父辈那里接过一支暗卫队。 而这一只暗卫队一旦被交予太子后,他们的职责就不是护卫帝王了,而是绝对忠诚地护卫太子。 在太子成年之前,只负责护卫,而太子成年后,才被允许为太子做事。 所以,基本上每一代的大盛朝太子都可以在这一只暗卫队的保护下安然长大。 何况久而久之,皇子们看清了,皇妃们也看清了,与其蚍蜉撼树,以卵击石地去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倒不如安安逸逸做自己的闲散王爷、太妃。乖顺一点,日后还能得太子庇佑。 只要不出格,都有皇家护着。岂不美哉? 但昭明帝却打破了这个规矩,有人说是前太子命不好,这么多代太子都顺利登基了,偏偏他在登基关头死在了徐州。 但……有暗卫队护着的前太子又怎会就那么死了的呢? 第十二章 名定 朝和九年,春日。 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于新科状元的琼林宴上爆发了。 为首之人自称是前太子的人,因不甘昭明帝这个弑兄的忤逆无德之人如今还稳坐宝殿,遂特来替前太子揭穿昭明帝的小人行径并为之报仇。 谁都没想到,昭明帝都登基快十个年头了,还能窜出此等乱臣。 但……可以说,这确是一场刺杀又不是一场刺杀。 因为在少年萧忱的记忆里,那些刺客的武功并不低,即使昭明帝身边有一批羽林卫和迅速赶来的武功高强的羽林军统领护着,也不至于毫发无伤。 甚至连一个臣子,一个宫女、宦官都没有死,只是零零散散地受了些伤。 而且,当年的萧老王爷还发现凡是受伤较重的大臣,无一不是不仅手里不干净还或多或少有过伤民害民之举的。 什么生擒贼首,萧忱知道并不是的,那人是故意让少年萧忱擒住的。 只是擒住还不待审问,那人就当场自尽了,随即,那些刺客也一个个地自尽了。 真正意义上的……死无对证。 还是掀开了昭明帝遮羞布后的死无对证。 你要反驳?可人家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你。 在场的人均将那刺客的话听得是清清楚楚。 弑兄……忤逆………无德 娘诶,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大臣们皆瑟瑟发抖,生怕昭明帝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咔嚓了…… 就算不会全部咔嚓,但挑几只倒霉鬼,来个杀鸡儆猴总还是可以的。 帝王之怒……… 但好在,当时昭明帝并未迁怒一人。 反而旁若无事地讪笑两声玩笑道,自己都登基快十年了,终于体会了一次刺杀的感觉。 可算是不枉帝王生涯了。 本有几个狗腿的想跟着赔笑,可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人家圣上笑是想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笑?那弄不好就会被当成真笑。 意思是想让圣上多来几次?怕是嫌命不够长吧。 于是有个脑袋灵光的就憋成了面色涨红的样子,义愤填膺地斥责道:“荒唐,可笑!这分明就是在诋毁前太子和陛下您的兄弟情深!也是在侮辱前太子。明摆着让前太子在地下都不安心。此举可恶!此心可诛!” 说得那叫一个口沫横飞。 其他大臣皆面面相觑,他们敢指着皇天,对着后土发誓。 与之共事多年,都没见过这人这么正直的一面。 高手,高手啊。 瞧瞧着话说的,不仅抢了言官老头儿的活儿,还把话说的如此漂亮。 至于说的漂不漂亮,满不满意,也只有昭明帝自己知道了。 “在地下都不安心吗?嗤,我的太子哥哥。”昭明帝摩挲了下扳指,在心里不以为然道。 但无论怎么说,那也是刺杀,对象还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所以,轻拿轻放是绝不可能的。 得查! 得彻查! 前太子已逝世十年了,怎会才突然冒出一群宵小之辈? 于是昭明帝大手一挥就命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三方协同查案,时限一月。 而本应“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沈虽安很快也从适才的慌乱中回过神,镇定下来了。 不过他也知道,尽管此事与他无关。 但今日怕是落不到什么好差事了。就连清贵点的京都小官——翰林院修撰怕是都轮不上他了。 果然,最后只听上首的昭明帝恳切道:“今日是朕扰了沈状元的琼林宴了。” 但随即又轻笑了一声:“不过朕少时曾遇一老者,他告诉朕,气运也是决定人一生最终造化为何的重中之重。” “如今看来,沈状元的气运倒是有些不稳。算得上好,但也算得上不好。不如朕就就赏你去端州任通判吧。唔……你可先别忙着嫌弃。” 说罢,还摆了摆手。 随即才继续开口:“要知道,朕当年可就是从端州出来的。旁人只知端州偏远,却不知那儿过山水极为养人,想必也能给你养个扎扎实实的好气运出来。” 昭明帝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就是不知沈卿……意下如何?”昭明帝还十分给面子地,语调诚恳地问道。 意下如何? 如何? 能如何? “劳陛下费心了,说实话,臣如今这心中着实惶恐。不过,陛下的意思自然是好的。臣,端州通判谢主隆恩。” 沈随安反应也是极快,一副劳烦了昭明帝,心下有愧的模样。 果然,昭明帝听后大笑一声,道:“好,待沈卿磨砺归来,朕必与你把酒言欢!” 后来也不知是谁领的头。 总之,最后赴宴大臣均跪下大呼着:“有君如此,实乃社稷之幸,大盛之幸。” 当然,若是忽略了那日过后引起的波澜。 之前那来势汹汹的刺杀在君臣尽欢的此时反倒像是一幕不值一提的插曲了。 当晚,刑部的人便从每个刺客的尸身上均搜出了一张纸,上面只有一个故事,而且明眼可见地在用化名映射着什么。 但,事情还没完。 第二日,这个扶桑国富商庶子以狠戾手段干掉嫡子的故事就在京都百姓嘴里传开了。 有的人是一大早刚出房门就看见了院子里的破纸。有的人则是一提着篮子出门,就在街道上看到了。 刚开始百姓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等后来看到京兆尹的人在挨家挨户让上交破纸还貌似在找着什么人的时候。 有脑子快的立马就想到了当年前太子亡于徐州后,当今天子最后应势登基的事。 所以,那个故事…… 想到的人均冷汗直冒,此时也没功夫去判断是真是假了,都恨不得今天没出过门,没看到过这破纸…… 令京兆尹头疼的是,本以为乱贼应该都自尽了,就算有同伙,那也应该是忙着藏匿。 这怎么……还敢猖狂? 娘的,逼得他这府尹都要骂人了! 这下可好,全京都彻底知晓了,他这府尹位置还能坐下去吗? 不过,很快,他就不头疼了,因为……有人投案自首了。 为首的自称是刺杀案余党,还没等刑部大显身手,人家就全招了。 何时谋划的?如何谋划的?如何联系的?共多少人? 人家全交代地清清楚楚,只不过问及有无帮手,内应时……给的理由是没有。 只是弄到了当日值守的羽林军名单而已,然后喂了药,绑在一处废弃的民宅里。 这个京兆府尹倒是知道,因为事发第二日,失踪被顶替的羽林卫就自个儿回去领罪了。 不过刑部尚书似是并不满意并无内应一说,还想继续追问,但被人家一句“你以为我们这些年白过的?”给噎了回去。 武艺高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到这些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怎么感觉还是有哪里不对劲呢? 谁也没想到,京都鸡飞狗跳了十余天,最后……竟来得这样松快。 不过……刺杀今上是个什么罪名?自然是诛九族,而后行斩。 但眼下九族一时半会儿是难以查出了。 为避免夜长梦多,最后刑部只敢留了些整理案情,誊写卷宗的时间,在刺客自首第二日便快速结了案。 同时一并把行刑时日给定了下来,就在隔日午时。 但京兆府尹总觉得太过诡异,毕竟此案办得顺利,太顺利了,似乎还有什么等在了后头。 果然,行刑那日便出了岔子,那可是有人救了乱贼? 不,人的确是死透了的。 但,却是自尽而亡的,还是在众目睽睽的刑场自尽而亡的。 临死前,还高呼着:“乔应老贼,弑兄忤逆,残杀亲侄,无德卑鄙!” 随即,那十人的血便溅满了刑场。 那一日的事……随后虽无人敢议论,但不得不承认,十人之“壮举”的确像在那个乍寒还暖的时节轰地一声来了一场暴风雪。 冷得刺骨,寒得扎心。 京都也突然一下安静了数月。 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夹紧了尾巴做事。 也甚至没有人敢多一句嘴去究探那个“亲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前太子之前还留有骨血? 最终,案是结了,人是死了,也没有人敢多嘴讨论了。 但……聪明点的都知道——这才是真正地在昭明帝心口插了一把刀,在君臣之间,君民之间,横了一道沟。 把往日昭明帝特意营造出来的谦逊,忠顺,恤下的形象撕开了一道口子。 你辩不了,驳不了,即便你是清白的,因为……死无对证,无人可驳。 因为……你是帝王,无人敢论。 但越是这样,百姓越愿意相信死人的话。 毕竟在百姓心中,那日那些人眼中让人心惊的不甘与悲愤是做不了假的。 这是昭明帝再如何粉饰也改变不了的。 从少年萧忱记忆里看到这些的萧衍都不得不叹一句实在高明。 只不过这代价,着实高了些,他萧衍可不会做代价如此之大的事。 何况,如今十一年过去了,百姓安康,国家看着也算富强,又有几人还记得,敢记得,愿意记得呢? 但令萧衍也有些困惑的便是,既然当年那批刺客武艺如此之高,为何……不干脆杀了昭明帝? 第十三章 出府(一) 当晨雾彻底散去,一同被解禁的似乎除了天光,还有扑鼻的冷香。 作为先帝与其宠妃之子,昭明帝生得自然也不差。 当年虽不是几个皇子中最为俊俏的,但赞上一句面若冠玉也丝毫不为过。 不过许是因为继位多年的缘故,即便再如何面若冠玉,也仍隐隐带着种上位者的气势。 哪怕披着会略显臃肿的暗纹鸦青色织锦大氅,也丝毫不显龙钟之态。 反而更显威仪,尤其是这模样有些肃色的此时。 “陛下说笑了。不过是少年时的意气之举罢了。”萧忱笑得有些不可置否,轻描淡写地回道。 “既远不必谦虚,坐。” 昭明帝闻言松眉,笑得和气。 “仔细算来,你我叔侄二人也估摸着,已有八年未曾见过了吧。”昭明帝仍旧面上带笑说道。 “是啊……难为陛下您还记得如此清楚。”萧忱也轻笑道。 “当年确是萧忱太过意气用事了,还累得陛下记挂一场。”萧忱又似有慨叹道。 “瞎说,虽然你这一去就是八年,但可挫了那北祁人好大的锐气。谁人不夸我大盛出了个好儿郎。” 昭明帝话语间满是肯定与欣慰,面上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随即又继续开口赞道:“要我说,大盛儿郎身上就该都有点这样的血气。” “陛下谬赞。”萧忱闻言无奈摇头,语气带着些谦逊。 昭明帝见状朗笑一声,才道:“好了,你我叔侄也不必再如此推就了。” 萧忱听及此,也跟着轻笑。 “既远,老实说,皇叔如今虽还未罢免你的官职,但的确已收了你的兵权。你心中可有郁气?” 昭明帝一副开诚布公的诚恳模样。 但还不等萧忱回话,他又跟着开口道:“你知道的……朕想听实话。”语气似是严了些。 “实话……实话就是臣并无郁气,也更无怨气。”萧忱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昭明帝闻后,微皱了皱眉,摩挲着扳指。 正欲言间,便听萧忱继续道:“陛下您先别急着反驳,这确实是萧忱的实话。” “因为,臣从一开始就十分明了,官职是陛下给的,而兵权是陛下的,也是大盛的。” “臣等既皆为大盛臣子,又皆沐大盛皇恩。就更该明了这一点。” “至于北祁,与大盛本也算不得世仇,只是一直以来两国间都有些摩擦,而前些年着实做得过分了些罢了。” “而臣……当年的意气之举也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而已。” “对臣而言,只要北祁不犯我大盛边境,那倒也不必年年都动兵戈。” “臣心中唯愿,大盛永昌而已。”最后,萧忱才缓声落下话来。 言辞间,听得出,满是恳切之意。 昭明帝听罢,似是被打动了一般。 松开了摩挲着扳指的手,眉梢也带上了些许笑意,眼神欣慰,连赞道:“既远,你的祖父把你教得很好。” 随即又若有感叹,道:“有臣如此,实乃朕之幸事。” 至于是不是真的赞赏,或许就只有昭明帝自己知道了。 总之,这一场迟来多年的叔侄叙旧最终以主客尽欢收场。 这是萧忱有意识促成的结果,毕竟,再如何说,自己如今这壳子可是还要靠着皇恩的。 识时务者,向来该为俊杰。 何况,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肆意征伐割据的时代了。 他如今可是无兵,无粮,无财,更无势啊…… 重开一局,听着似乎倒也不错。 不过好在昭明帝此人的脾性也很好摸透,谋略有一些,玩弄人心也是一把好手。且心够狠,也够毒。 但不仅自大自负,刚愎自用,喜猜忌,还偏要作出一副谦逊忠顺,和蔼亲切,体恤臣下的好儿子,好君主的模样。 至于……好皇帝?姑且算是吧。 只要顺着其演下去,那么至少他当下不会不喜就是了。 总之,无论他信不信方才那番话,至少他听到了满意的回答。 呵,乔稹你看看你小子生的这什么种啊。 萧忱微仰着头,看着远处虽已浮上些淡云,却依然带着寒意的天,轻叹了一声。 热气一出口,便化作了团团白雾,随即又很快消散于天地中。 仿佛压根不曾来过一般。 待到出宫时,雪已停了有一会儿了。 萧忱就让竹立自己先驾车回萧王府,而他自己却是掀了车帘,下了马车,闲逛去了。 这方萧忱刚一离去,太监总管德海就忙捧着鎏金云纹手炉给昭明帝递了去。 他虽不知陛下为何在隆冬时节要在这御花园召见萧忱,但也不敢多问。 毕竟,奴才有奴才的做法。 但也不知是不是习武之人都身强体健的缘故。 娘的,那萧忱穿得就像还在过三秋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王府连一件大氅都做不起了呢。 昭明帝接过手炉,驱走了几分身上的寒意,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德海冷得忍不住发抖,差点就要惊扰了龙颜时,就听昭明帝开口道:“让胡文元来承明殿一趟。” …… 承明殿内,静地针落可闻。 即使闻着味甘性温,可散结止痛的龙涎香,胡文元的心中也丝毫没有松快之感。 因为他怕,真真怕极了昭明帝。 或许旁人眼中的昭明帝是宽宥仁厚的,是儒雅温和的。 但他怕是此生也忘不了这见人总带着三分笑的昭明帝,当年是如何笑吟吟地从自己这儿要走了乌苏草。 然后当着自己的面,下到了本就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太后的药中的。 后来,在外人眼中,他胡文元便一步一步地得到了上首这位跺一跺脚,盛京便要抖上一抖的贵人的赏识。 一路升到了太医院院判的位置。 但谁人又知道,羡煞了旁人的帝王赏识,于他胡文元而言,其实不过是悬在头上的一把铡刀而已。 若是有一日事发,那他胡文元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所以,至少此事,永远都不会从他的嘴巴里说出去。 而即便殿内烧了地暖,但此时垂首跪在那幽黑又泛着光亮的地砖上的胡文元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寒冰。 因为,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上首的帝王方才问的是……渊墨草! 这世上,只有他胡文元和……他父亲胡川柏才知道的渊墨草…… 尤其是他,对渊墨草可真的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毕竟,当年渊墨草就是他一时皮顽,鼓捣出来的。不过,渊墨草虽以草这一字定类,其实却是由十一种草药制成的。 他当年少时轻狂,坚信医毒可并称为正统药学,反而将家学撇置一边。而那段时光说是整日与毒为伴也为过。 结果就在自己鼓捣出渊墨草的时候,东窗事发,被父亲胡川柏揪得好一顿训。 后来,连带着配方和成品药也一并被没收了。 但他当时也并无不舍。 一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此生还有机会再制出那样的毒。二是因为那毒确实太过邪性,无色无味不说,症状也来得颇为奇怪。 他用其喂树,结果那树却丝毫不见颓态,反而活得越发精神。 如若不是那树于极致的繁花盛开后便快速凋零枯败了的话,他都快以为那不是毒药,而是补药了。 不过,昭明帝又是如何知道的? “回陛下的话,这……服用渊墨草后,人究竟具体是何症状,下官的确不知。”胡文元垂首匐在地砖上,小心翼翼斟酌着回道。 却听上首之人嗤笑了一声,“胡爱卿莫要谦虚,是你年少有为制出了此毒,你……会不知?” 语气带着审视与压迫。 昭明帝此生最是见不得此等唯唯诺诺,优柔寡断的怕事之人。 怕,他就偏要让你看着。 这么一比较,还是萧忱那小子的脾性颇对他的胃口。 只是可惜了,一只留着爪子的狼。即便再合眼缘,若拔不掉爪子,训不服的话,那也是只能除之而后快的。 “咯噔”一下,胡文元背后冷汗直冒。额头上冒出的层层汗珠也不晓得是被吓的,还是被殿内地暖热的。 他……昭明帝怎么知道? “胡卿,朕在问你话。” 冷不丁被喊到的胡文元一下无状,竟抬头望了眼昭明帝。 只见昭明帝语气虽严,却依然还是那副见人总带三分笑的模样。 一如……当初向他讨要乌苏草时的模样。 “回陛下,当年此毒刚被制出,便被下官父亲发现并没收了。而下官也只敢悄悄留了小部分,在桐树身上试了药。” “是以,臣的确不曾知道用在人身上……会是个什么症状。”胡文元伏地而回,言辞恳切至极。 只是,也听得出,语气微颤。 但他此时也不敢问昭明帝是如何得知的。只是因着恐惧,便一股脑儿地将当年之事全说了出来。 “唔……以树试药?” 昭明帝笑得轻蔑,又继续道:“这么说,你还未曾用过在人身上?” 胡文元闻言,已是头皮发麻,但还是梗着脖子道:“陛……陛下,那是毒。” 上首之人闻言轻笑,“毒,你既已称其为毒,又怎会不知,用在活物身上的才配称之为毒。” 又跟着缓缓开口道:“比如……人。” 胡文元此时已吓得完全说不出话了。 浑身发冷,只深深地匐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去。 但昭明帝又岂能真如了他胡文元的意。 语气虽带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道:“所以,朕命你今日开始便替朕试毒,放心,会给你安排毒人,不会让胡卿……身先士卒的。” 最后,字字顿道。 但接着又道:“当然了,朕怕爱卿终日闲于太医院,记性有差。” “喏,这是照着你当年的那张方子一模一样誊写下来的。想必胡卿一见,便能想起了。” 一张平日里极贵重的徐州青檀宣纸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胡文元的眼前。 仿若自地狱而来的低语呢喃。 第十四章 出府(二) 北风呼啸,途径苍茫的西北大地,越过祁山,淌过骊河。 最终携着一身风尘来到了这座见证过数次王朝更迭的城池,大盛如今的都城——盛安。 当晨雾彻底散尽,才现出了这冬日的盛京城最本真的面貌。 早市已开,街巷里来来往往地穿梭着各色人等。 有神色匆匆不知赶着什么事的。有笑意盈盈忙着置办年货的。 有向父母撒娇嚷着要糖人的孩童。也有一脸幸福并肩行着,不时相视一笑的夫妇。 还有因薄雪融化而不慎脚滑,跌在地上,惹来伙伴们“落井下石”般哈哈大笑的倒霉孩子。 一派生气盎然的景象。 似乎给这万物俱寐的寂寒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 萧忱施然行于其中,细细观着这充斥了百态风姿的盛京。 大盛啊……如今的大盛。 萧忱轻呵出一口气,唇畔带笑。 先观望着吧,再等等。 忽的,萧忱的脚下步子一顿,侧过身,停在了两个小摊中间,不过却杵得有些格格不入。 左边的是个做糖人的,右边的是个卖馄饨的。 “公子,这大冬天的,不如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暖暖身子也好。”馄饨摊子的老板娘眼尖地先招呼着。 似是不喜被人这么生硬招呼的萧忱眉峰微皱,不过还是颔首应了声,道:“也好。” “好嘞,您快请棚下坐。”老板娘有些不知所措地热情应声道。 毕竟,她也就是习惯性地那么一招呼,待话一出口,才发觉似是唐突了这位玉人一般的公子。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公子还真就应下了。 先别提钱不钱的,人家就是这么随意地往自己这摊子上一坐,那整个摊子顿时都连带着好看了不少。 “当家的,再煮一碗。”老板娘咧着嗓子对这那边的男子喊道。 “小碗,无忌。”萧忱语调平淡。 “哎,刚才那碗,佐料都加。”老板娘大声补充道。 随即她又大大咧咧地对眼前的男子解释道:“公子您放心,咱们这儿只论碗数,不论大小。这每一碗都是一样的量儿,要是觉得不够,再添几碗便是。” 说罢,推了推桌上的一个粗窑做的小盅,道:“这是小店特制的酱料,您随意。” 比起老板娘的热情洋溢,萧忱虽算不得冷若冰霜,但也颇显冷然。并无多话,只一点头,道了声:“嗯,有劳。” 他虽并不厌恶这类街边小摊,但的确对这种自来熟的热情有些不喜。 她曾说,这是……怪癖。 思及此,萧忱又是不自觉一笑。 这家馄饨做的极小,皮也极薄。很快,萧忱的那碗馄饨便被端了上来。 “公子,您请慢用。”老板娘生怕惊扰到萧忱,刻意放轻了声道。 “有劳。” 萧忱此时似乎心情也好了一些,对着老板娘轻笑着微一点头。 “没事没事。”老板娘连忙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 天爷诶,这公子笑起来可真好看。 不过萧忱倒是没有再注意老板娘了。 他先轻轻地用小勺在碗中搅了搅,再用竹著挑起一个白嫩嫩的馄饨慢慢置于口中,细细咀嚼。 味道很好,但却不是他记忆中的味道了。 远远望去,碗中飘出的热气有些遮住了萧忱的面容,看不清神色。 …… “二叔,我同你讲,今日我恰巧寻到了家味道极好的小店,你不是喜欢吃馄饨吗?这家的味道真是一绝。” 少女手舞足蹈,活灵活现地说道。 “不过是出去一趟罢了,也好,便遂了这丫头的愿。”萧衍面上无可奈何一笑,心中却如是想道。 等萧宁领着萧衍在桥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停下。 萧衍才顿了顿,忍不住好笑道:“这就是你同我吹得天花乱坠的……小店?” “哎呀,二叔……但是老伯家的馄饨味道真的是一绝。”自知理亏的少女强忍着尴尬,觍着脸笑道。 “哎,我说你这年轻人,要嫌弃我这小摊就到别处去,莫碍着老头子我做生意。” 听到叔侄俩对话的老翁哼哼两声,没好气道。 “扑哧……”紧接着就是少女毫不作伪的轻快笑声。 毕竟,她好不容易看到自家二叔被嫌弃一回。 论人长短被人听到,还被这么不给情面地指出来。 饶是平日里乖张随性如萧忱,也有点尴尬和歉意,遂便诚恳地抱拳行礼道:“是晚辈口出无状,还望老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行了,行了,别给我这老头子整那些个虚头巴脑的。要吃就挪过去,不吃就拉倒。” 老头明显并未生气,却还是一副没有好气的样子。 “多谢老伯大人有大量,大人……长命百岁。”少女说到最后还俏皮地眨了眨眼,也帮着萧衍道着歉。 “哧……哈哈哈,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过大人长命百岁这个说法。小毛丫头,净胡扯。” 老头子听到小丫头的话,虽言语间似有埋怨,却听得出其心情倒是不错。 “还吃吗?”萧衍早已在小摊处坐了下来。 “吃!怎么不吃!”少女干脆道,随即又对着老伯笑道:“老伯,两碗馄饨。” “二叔,今日阿宁请你。”萧宁打了个响指,笑得一脸灿烂。 听及此,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一般,揶揄道:“那日……谁才从我这儿领走了月钱?” 少女的笑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扯了别的话来讲:“二叔,我同你说……” 少女絮絮叨叨了很多话,似乎是什么馅的馄饨最好吃,又似乎是要怎样的方法煮馄饨才最好? 但如今的萧衍早已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日的余晖格外好看。 细细碎碎地落在小姑娘的脸上,衬得面容本就似春水梨花般的少女,更添灵动了。 所谓日晃百花色,风动千林翠大抵就是如此模样了。 而那颗未知其始就陷进去了的心好像陷得更深了。 …… “结账。”待萧忱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拿出随身带着的方帕轻轼了下嘴,才开口道。 但也不等老板娘过来,便把碎银放在了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但出去了的萧忱突然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卖糖人的小摊前,缓声道:“给我来一个。” 正百无聊赖的小商贩,冷不丁地就看到这位一看就是勋贵人家的俊公子径直来到了自己这儿。 “得嘞,不过……不知公子您想要个什么样什的?” 卖糖人的再感慨眼前这人的好样貌,好气度,也还是得做生意不是? “随意。” 萧忱似乎也没想到会有此问,毕竟……自那年阿宁遇到乔稹后,自己……便不曾给她买过糖人了。 “行,那就给您来个金猴儿闹春。”摊主不假思索地胸有成竹道。 商贩手法灵活熟练,须臾间,一副活灵活现的金猴闹春糖人图便被浇了出来。 但待萧忱接过糖人,付了钱,行在街巷上,才觉不妥。 似乎,这糖人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相公,背我,我有些累了。”只听旁边的一个少妇带着几分娇俏对其夫君嗔道。 “这……不妥。娘子,男子汉大丈夫……”只看那女子的相公脸色有些涨红道。 听及此,这女子便有些不复之前的娇俏。 反而有些蛮横道:“我不管,是你说,咱们要走路去看望你娘,这样才可表诚心,非不要我乘马车。我累了,你不背我,难道还要小翠或是后面的家丁背我吗!” 还不等男子反驳,就听女子又嚷道:“你看,人家那位公子如此风姿气度,拿个糖人都没说什么。” “人家那定是带给家中孩子的。你别嚷……我,我背你就是了。”男子面色涨红,有些理亏地嗫嚅道。 孩子?自己永远都不会有的…… 不过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萧忱。孩子?自己府中如今不是有一个吗? 想至此处,萧忱的脸色倒是缓了缓。 那可是个有些无赖样的孩子。 思及此,他不禁笑了笑。 …… 萧忱回府后,便径直去了和正院中。 一则林望奚在他眼里不过还是个孩子,二则自己府中也无不妥嘴碎之人。 是已,他也没什么好介怀的。 自昨夜至今晨落下的雪还未消去,冷溶溶地覆了满树枝桠。 虽这院子应该只有萧忱派去的叶笙同林望奚同住一院,但待进来后,他才发觉也着实静了些,竟一丝声响都无。 房门紧闭,不在?或是小憩了? 萧忱望着自己手里这拿了一路的糖人,终是压下了疑惑,抬脚迈步向台阶走去。 行至门前,萧忱抬手轻轻敲了敲,只听里面传来了一道带着几分清冷的嗓音,“进。” 但萧忱刚一推开门,便听到房中人此时的语调一变,道:“姐姐下次,直接进来便可。” 似乎方才那扑面而来的清冷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听得出,此时的这句话在语气上带着些亲切和暖意。 正欲开口间,萧忱便看到那方端坐于软榻上的小姑娘捧着书,笑意浅浅地向他望来。 一个惊。一个怔。 惊的是林望奚,萧忱会拿着一个……貌似是带给她的……糖人? 怔的却是萧忱。 似乎从前也有个这样的小姑娘于时光长河里这般带着笑,朝他看来。 山高水远,路遥马亡,披星拨雾,为求一面。 阿宁…… 第十五章 预始 “我………” “您………”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道。 最后还是萧忱又先开了口,语气倒也温和:“闲来无事,看街边孩子都喜欢这个,本王便顺手买了个。” 说罢,便将糖人递了过去。 林望奚虽嘴角一抽,但还是下了软榻将糖人接了过来,行礼谢道:“多谢王爷。” 萧忱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做何回应,只得随意道:“……喜欢便好。” 随即又看到案几上被放下的书,问道:“你在看书?” 话一出口,萧忱突又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地讲废话。 “嗯。”林望奚点头轻应了声。 “看的什么书?” 话已开了口,萧忱也只得继续下去。 “是叶笙姐姐特意买来让我打发时间的轶事杂集。”林望奚笑着开口。 萧忱望着眼前这个有些清瘦,眸子却亮盈盈的拿着糖人的小姑娘。 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温和问道:“那可有看出什么有趣的?” 林望奚状若认真地想了想,才缓缓开口道:“世事更迭,左不过那几样。因此,趣事倒是无。” 不过又继续道:“但趣人倒是有一个。” 听及此,萧忱倒是来了兴趣,施施然坐在了软榻上,笑了笑,问道:“谁?” “王爷您的先祖,萧衍。”林望奚缓缓道。 萧忱闻言突然怔了怔。 萧衍…… 多久没有人在他面前唤过萧衍了。不,这不是在唤他。 他现在是萧忱,朝和二十年的萧忱。 “王爷您……” 林望奚看着萧忱怔了的样子,似是有些困惑。 咿呀一声,一阵冷风裹着院里的梅花香顺着门槛吹了进来。 “无妨,继续。说说你为何觉得……他有趣。”萧忱缓了神色道。 “生于权贵之家,又一直游走于权势之中,还能把自己活得如此随性洒脱的一个人,如何不有趣?” 林望奚一脸很是赞赏仰慕的样子。 萧忱听及此,失笑了一声,才道:“你如何看到他随性洒脱的?” “世人可都是照着什么淡泊名利,清心寡欲,心有大义,端人正士的说法来评价……他的。” “难道这本不同于旁人的?” 说着,萧忱也来了兴趣,拿起案几上的书翻了翻。 林望奚闻言,嘴角噙笑,语气淡淡,却偏偏让人难以反驳:“话是旁人的,脑却是自己的。为何不先过一遍自己的脑子,而选择相信那些传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的话呢?” “戏文里还说萧衍王爷身长十尺,臂长过膝,瞳为金色,口能吞山。” “可,您信吗?”少女望着萧忱,笑得无奈。 随即还“咔”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糖人。 而后才又继续道:“书上自然也是没变的,写的自然还是那些事。不过……” 只听她又“咔”咬了一口糖人,才道:“若是真的心有大义,就不会等前朝乱了好些年,才突然带着自己的人投身乱世。” “若是真的端人正士,就会好好恪守君臣之礼。而不是以盟相助。” “以盟相助?”萧忱闻言也来了几分兴趣。 “不像吗?萧老爷子当年做的事,难道不是更像在说……唔,乔稹,我只是来顺手帮你的,可千万别把我当成从属吗?” 林望奚突然侧过身正对着萧忱疑惑道,眸如点漆,眉若远山,一派湛然。 倒越来越有少年人的模样了。 听及小姑娘口中的“萧老爷子”。 萧忱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又应和道:“嗯,的确是。” 得到回应的林望奚才又继续道:“至于淡泊名利,与其说淡泊名利,倒不如说他老人家不屑名利。” 老人家? 倒也是,按辈分,自己可不就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家了。 按年纪,自己前世的年纪也可以当这丫头的父亲了。 于是倒也不介意,只鼓励道:“嗯,继续说下去。” 只听林望奚又接着分析道:“淡泊名利之人首先得知名利,且知名利之价,知名利之重。虽把名利放在眼里,但却不在乎。” “而萧衍老王爷明显就是并未把名利放在眼中,甚至可以说是不屑。” “至于是否清心寡欲……大抵是他还未曾真正遇上什么值得上眼的东西或值得上心的人。” “我信有人冷情冷心,却不信人是无欲的。草木尚且都知道向阳而生,遑论人呢?即便那只是本能,但以望奚之见,那也是欲的一种。” 说罢,已很是给面子的,“咔”地一声吃掉了最后一口糖人。 “所以只要有欲,再遇见能上心的物或人,又怎会寡欲呢?” 林望奚笑了笑。 最后,也不忘赞道:“所以,望奚眼中的萧衍王爷是个真正的至情至性、随性洒脱之人。” “突然来了兴趣,想平乱了,那就去。当定局已现,无趣了,那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说罢,便望向了萧忱,似是等着萧忱的回应。 小姑娘的脸上满是明亮朗澈之色,莫名的,于萧忱而言,似是带着股暖意。 一如当年那人…… “……嗯。” 萧忱抬眸一笑,但笑容里却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可,他哪里是什么随性洒脱,分明就是性情乖张罢了。 小姑娘的话却止于“随性洒脱”。 这样带着几分心计,很好。 林家这个女儿,养得倒也不错。不过,最后究竟是废棋、好棋,抑或是一把好刀,还是得再看下去。 但还好,这孩子却漏了一个她……不过也幸而这么多年,也无人那么想过。 总不至于损了她的名声。 但这方林望奚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喃喃道:“不过,我怎么觉得这萧衍老王爷和这大盛皇帝有点情敌的端倪呢?” 听及此,萧忱心下一滞。 但也不曾接话,只状若无异,语气淡淡道:“你便继续看书吧。” 随即起身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这才发觉林望奚竟未曾束发。 皱眉道:“怎得不曾束发?” 林望奚怕萧忱责备叶笙照顾不周,于是忙道:“是望奚想着近日都在养伤,也不曾有出门的需要。因而就谢绝了叶笙姐姐的好意。” 说罢,才似乎终于有了些孩子样,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眸光微敛。 第十六章 观论 萧忱看着这般模样的林望奚,又让他想起了曾经那个每次一做错事,就会讨好求饶的萧宁来。 再看着林望奚头上好得差不多了的伤,突然就缓了语气,宽慰道:“不想束,便不束吧。” 转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喜欢读书?” 林望奚虽猜不准这萧忱是想干什么,但还是乖巧道:“嗯。” “既如此,我便让叶笙先在这院子里给你辟间书房出来。但,可不许喊累,萧王府不养懦夫。至于入学一事,待年后再说。” 萧忱觉得突然找对了自己要说的话,语气似是严了严。 “多谢王爷。”林望奚眸子只微怔了一瞬,便连忙行礼谢道。 “糖人……好吃?”萧忱突然觉得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迟疑着开口。 摸不着头脑的林望奚,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那下次差叶笙多给你买些。” “你便继续看书吧。” 萧忱说着便迈出了房门。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刚一走,屋里的人便收起了刚刚挂着的笑容。 林望奚看着吃糖人剩下的竹签子突然无奈一笑。 也不枉自己刚刚装乖卖巧,溜须拍马一番。 果然,一卖乖,萧忱似乎就会不时地在透过她看一个人。 是谁她不关心。 毕竟与她无关。 可这一点若抓好了,也是颇好用。 无妨,就当成叔伯父兄来对待好了。 林望奚轻笑一声,转身便回到烟青色蜀锦铺就的软榻上。重新捧起了案几上的集子来。 少女背影纤细,却坐得端正,莫名地,带着股韧劲。 劲风击梢,不改其茂。 因叶笙特意差人烧了地暖,遂而屋内也还算暖和。并还一再叮嘱林望奚不要开内室的窗。 许是那日被林望奚开窗,傻傻看雪的样子给惊到了。 但叶笙不知道,荆州的冬天可比这盛安冷多了。 而她林望奚最喜欢的也是冬天,但却不是因为她今生恰好就生在冬日。 而是因为无论她今生再如何努力地当林家的姑娘,林家的女儿,林家的妹妹。她骨子里还是上辈子那个家破人亡,一身血债的沈言清。 冬日,该阖家团圆,该共叙天伦。 可过冬于她而言,却是自我麻痹的方式。 站在冰天雪地里,感受着肆虐的寒风侵袭,好像就能这样洗去一身污浊,长笑天地宽,俯身尘世外。 好像她就还是那个亲人俱在,活得简单随性的沈言清。 没有一身血仇,没有变得戾气纵横。 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沈言清。 曾经她也想像前世的母亲那样,娴雅恬静,处世温和。 可后来…… 她……还像母亲吗? 没有一点像了吧。 在前世拼命挖新闻,做新闻的那些年里。 总有不喜欢她的人说,凡她手之新闻,可读性虽极强,但却未免太过刁钻犀利,几乎毫无情面可言。 也说若不是她沈言清好命,在全国最权威的报社工作,上头有官方护着,怕是早就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是啊,早不知死多少遍了,其实她那年就该死了的,可奈何老天……不肯收啊。 连前世最为敬重的老师给她的最后寄语也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望识乾坤大,仍怜草木青。 但她其实真的……真的也想活得旷达洒脱,温和善良的。 可,最终也没让自己由受害者变为施害者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 因为那些年里,只要一闭上眼。 满脑子都是倒在血泊中的母亲,从二十层的楼上轰的一声落下的父亲,和最后郁郁而终的外公。 她为什么选新闻,为什么比计算机系的学生还要认真地听计算机的专业课,啃计算机系的专业书…… 都是因为,她要报仇啊…… 而她无财,无人,无权,无势,要想扳倒那群人谈何容易啊。 即便等她挤破头进去了,那群人怕是早就开始闲适地安度晚年了。 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安度晚年! 她拼命搜集证据,拼命做新闻,就是为有朝一日,在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后,可以借悠悠之口,借舆论之力,去扳倒他们…… 当热搜怎么撤也撤不下,当那些铁证在网页上怎么删也删不掉的时候…… 轰……雪,也终于可以崩落下来了。 “嗒”的一声,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湿了睫羽,轻滑过脸颊,打在了书页上。 好似寒潭里突然荡出的一丝涟漪,轻不可闻,微不可见。 而那泪也恰好晕了两行字。 上面正写着不知哪位隐士的故事:先生未答,笑而不语,只提笔赠以一言,曰: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少女睫羽翕动,垂着眼眸。 她本以为这些于她而言,似乎都是很远很远的事了,没想到,如今再想起来,依然还是那么清晰啊。 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是老天都在劝她放下吗? 可若都不曾拿起,又何谈放下呢? 路,还是得走下去。 既然老天从不肯帮我,那我便只有自己来了…… 少女思及此,轻拭去泪痕,勾了唇角,抿出了一个弧度适中的笑,但眸色却清寒入骨。 既是悬崖百丈冰。 那,又何惧迎面风雪袭。 第十七章 路遇 寒催户牗开,落落明来目,风色结寒犹料峭。 大半月时日眨眼而过,林望奚也渐渐适应了萧王府的生活。 尽管她至今不知萧忱究竟要如何安排于她,不过……他不言,她亦不问。 毕竟他既已应下,那总不至于毁了自己这个小丫头的约。 再者,那般无赖缠人之事险行过一次便可了,若重施其法,便会适得其反了。 萧忱之所以应她,也不过是六分在道义,四分在利益。 这一点,她林望奚看得明白。 因此,不言不语,不急不躁,才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也是她目前能给出的最有分量的诚意——绝对的信任与服从。 所以林望奚整日除了读书、习字和看望正逐渐好转的奚五外,也并无他事可做。 这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单调无聊,但于林望奚而言,却是亡家以来不曾想过的幸事。 安稳平和得就像阿爹阿娘还在身边一样。 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姑娘,王爷唤您过去。” 正思绪间,便听推门而入的叶笙缓声道。 “好。”听罢,林望奚浅笑着轻放下书,系上斗篷,随叶笙走了出去。 穿过回廊,踏过园径,伴着一园子的冷梅香,便来到了萧忱所在的正清院。 萧忱望着方才竹采派人加急送来的一叠纸,定定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倏忽,又失笑出来。 本就是是其所愿。 她愿走这路,便走好了。 思绪间,已听到院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王爷,林姑娘到了。”叶笙立在台阶上恭谨道。 “进吧。”一阵沉若无波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莫名的,林望奚觉得。 这才是那个说出镇西北,承遗志的,而后以一肩之力撑起将门萧府门楣的萧忱该有的感觉。 林望奚得应后,才把斗篷解下,递给叶笙,随即便轻推开门,抬步迈了进去。 一样的摆设,一如半月前自己无赖挟恩的那次。 还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林望奚拜手一揖,道:“参见王爷。” “免。” 不知为何,萧忱看着林望奚这已无先前那副任敲不响的模样。 反而变得谨守本分起来,霎时竟有些不适应起来了。 “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再最后问你一次,决心是否当真已定,不容更改?”萧忱抬眸问道。 “当真。” 林望奚坚定地落下话道。 “不悔?”萧忱又问。 林望奚闻言,一点点笑开了,淡声道:“不悔。” “益阳苏氏旁支。父苏年庭年幼失孤,于平宁三十二年中举,却因疾卒于朝和八年。”萧忱这才缓缓开口道。 听及此,林望奚已是有些惊讶,又听萧忱继续道:“母苏李氏,卒于朝宁十三年。遂余苏氏兄妹清宴、清妤二人由族中长老抚养。” 萧忱漫不经心地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把一本册子扔给了林望奚。 “你不是这一路上逢人便说本王是你舅舅么?” 林望奚只略翻了翻册子,便极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小侄清宴,愿听王爷差遣。” 萧忱见林望奚这副模样,又颇感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林望奚。你该知道,人……唯有活着,才有资格谈其他。这一点,你可明白?” “清宴明白。” 座下的小姑娘应得干脆,而那虽低垂着眉眼,身上却是任谁都看得出的韧劲。 “罢了……” 萧忱失笑出声。 林望奚闻其失笑声,有些不解,突然抬眸,望了一眼座上的男子。 随即便听萧忱继续道:“好好准备准备,开春便入学景行书院。” 随即,萧忱又一笑,煞有其事道:“毕竟,愿听差遣,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好。”林望奚点头回道。 应得干脆至极? 寒风卷了进来,裹了满室的暖意,洒拓而去,似……催醒了什么。 愿听差遣…… 真正的以利换利,才让人踏实啊。 “不过,可否问王爷一句,家妹……” 林望奚几番斟酌,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毕竟,她着实不想有朝一日,和自己名义上的亲妹妹,落得个当面不识的窘然境地。 若只是窘然,那还算是小事,可若是…… “不错,贤侄这……入戏很快。” 萧忱一笑。 “贤侄只需记得。她体弱带疾,后得华清道人善缘,随其游历约莫已一年有余即可。” 萧忱习惯性地,用指节轻敲着书案道。 大盛信道,尊道,华清道人虽算不得什么道中大能,但也是京中皇室中人见面也得给几分薄面的道人。 何况,大盛民风虽比不得北祁开放,但对于女子,倒也不似前朝那般苛刻。 除至今还无女子入过仕外,其他……与男子倒也不曾有太大区别。 即便是和离再嫁,经商行军,只要愿意,那也并无什么不可的。 不过,话虽如此,但大盛立朝至今,确实也并无几个女子愿意那般做罢了。 所以,小姑娘若跟着位望重的道人老者游历天下,也并无甚不妥之处。 这位萧王爷……果真是…… “清宴在此,再次谢过王爷。” 心下一思量,林望奚便更是有些佩服萧忱妥帖心思了。 见林望奚一副感激不已,似拜再生父母的模样。 反倒使得萧忱有些忍俊不禁起来,“贤侄这礼行得可着实大了些。” 林望奚闻后也会意一笑,一脸的明亮之色,“王爷当得。” “当得?”萧忱眼尾染笑,声如寒玉,好整以暇道。 “当得。”林望奚坦然而笑。 “小小年纪,心眼倒是不少。好好下去熟背册子吧。” 萧忱是发现了,果真,这丫头年纪虽不大,但这泼皮无赖的程度倒也不低。 “如此,那……清宴便不扰王爷了。”林望奚揣着册子,行过一礼便退下了。 刚跨出门槛,恰好便有一股寒风裹着冷气自袖口灌进。 但林望奚却浑然不觉般,一点点地笑开了,眉目如画,似寒冬里绽然而开的桃花。 “姑娘。”叶笙捧着斗篷迎了上来。 不过是怀里多了个册子,但小姑娘看上去,面色貌似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叶笙只在心中忍不住腹诽,却也不曾开口过问。 当然,林望奚自是不知叶笙心中所想,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心情很好,很好。 是真正近似于重生的喜悦,近似于久居黑暗后突迎光明的希望,近似于坠入深渊,被迫屈服,却又得以救赎的劫后余生。 林望奚微仰着头,望向她有朝一日要去撕破的青天,微眯着眼,轻呼出一口气,笑了。 ……… 待回了和正院,林望奚才细细地翻起册子来。 因为她着实没想到,萧忱会给她安排这样一个好用的身份——益阳苏氏,萧忱母族;苏氏姐弟,萧忱子侄。 自然,萧家因其在大盛的特殊性,这姻亲对象自然也不能选什么世家大族、得宠勋贵。 因此,益阳苏氏一族,当年才入了老王爷的眼。也因此,萧忱给她安排的身份才能来得如此妥帖稳当。 苏氏清宴…… 林望奚放下册子,用指尖轻点着雕花梨木桌,轻抿出一个笑。 一阵寒风吱哑一声吹动了窗户,但很快便归于了平静。 无痕,无迹,也无踪。 …… “姑……公子。”只听见叶笙的声音就这么伴着推门声传了进来。 待林望奚抬头望去时,叶笙已是掀帘入了内。 原来是来给她送衣裳的。 “公子,这是您入府几日后,一并按着尺寸备下的衣物。您试试。” 当叶笙面上带笑,眼底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疼时,林望奚便知道,这位医者仁心的叶姐姐又开始脑补了。 不过……一早就备下的?看来萧忱是一应下自己,便开始准备了。 “好。多谢叶笙姐姐。”林望奚温声应道。 男子的衣裳样式比起女子的衣裳的确是要简单不少。 不多时,林望奚便换上了男装,轻掀绣帘,转过屏风,走了出来。 “姑……公子这模样长得倒真是不错。”叶笙见着男装的林望奚微叹道。 “嗯?”林望奚闻言眉尖一蹙,似是有些不解。 道句实话,林望奚两世容貌皆相差无几,而她自认,这副容貌也是万万谈不上什么倾城之姿的。 但偏生这位叶姐姐却很是欣赏。 叶笙见状先是抿唇一笑,继而才笑着开口道:“男女皆俊,岂不是甚好?” “假以时日,待公子身量长开,就这般,也不知要入到多少姑娘的心坎中去。” 末了,叶笙还微点了头,以作肯定。 林望奚听罢,面色也有些赧然,这位叶姐姐不去说书,当真也是可惜了。 不过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随即,便听叶笙学着说书人的腔调道:“不知小女子可有这个荣幸,替公子束一束发?” 林望奚见状,也接道:“小生之幸。”说罢,还学着男子拱手揖了揖。 一时间,两人都被对方这不伦不类的作态逗笑了。 这是林望奚这一年多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真如此逗趣? 倒也不是。 只是突然就想笑了,像是心里积压已久的石头终于有所松动而生出的几分轻快之感。 细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照了进来,洒在林望奚被勾勒地极好的侧脸上。 一时间,更衬得小姑娘容颜清丽,肌如白玉,骨相极好。 第十八章 了事 清宵堪惜,玉树枝上雾华浓,微寒。 又是几日光景悄然而逝。 林望奚的伤也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若不贴近细看,倒也看不大出痕迹了。 因而,在萧王府内已是呆了月余的她终于决定,出去看看这迷梦般的盛安城。 是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繁华富足,纸醉金迷,让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 许是少女身量总是要展地早些的缘故,又许是因为将门之女总要长得快些的缘故。 刚至十五岁的林望奚,身量与平常束发之年的少年竟也相差无几,就是要略显瘦削些。 因而,叶笙便干脆替林望奚以玉簪固定,简单束了个发。当然,还是因为束发后的林望奚,才有几分男相来。但也只限于俊雅清冷,清致朗润,却无英挺之姿。 但林望奚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淡笑开来了。就这样,便很好了。 从前因着阿爹阿娘,自己还会适时地作一些小姑娘该有的娇憨之态来,现在…… 叶笙就只见镜子里的少年郎,皎皎如月,唇畔含笑。霎时,竟有些晃眼。 但她未曾发现的是,青葱般朗润的少年眼里,竟连一丝笑意也无…… 冬雪未融,天霁寒朝。 行过回廊,当踏入去正清院必经的那座园子时。 林望奚隐约在一片红梅中瞥见了一抹身影,虽未得真容,但林望奚直觉是个美人。 并未听过这位萧王爷有王妃的消息,许是……添香红袖? 这方林望奚正思量着是否要上前打招呼时,微落后半步的叶笙就已先开了口:“唐姑娘。” 语气温和却也带着几分亲昵。 于是那人闻言也便转身望来。 虽有些不敬,但林望奚脑子里的确只有一句诗: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极致的美艳与极致的清冷交织缠绕,竟有些难分高下起来。 只见那女子只微怔了一瞬,便道:“叶姑娘好……小郎君好。” 语调绵柔,却让人只觉暖意,而无媚态。 林望奚闻言,也只笑得一脸和煦,微应了声,以作回应。 审时有度,进退从容。 这是林望奚对这个唐姑娘的第二个印象。 显然,这个唐姑娘虽在府中,但却是不曾见过她的。 不过,还是十分自然地开口与她打了招呼,以……她现在呈现出的面貌。 但,应该也不曾看出她女子的身份,毕竟,叶姐姐还特意替她在脸上略修了几处。 “唐姑娘这是在采梅瓣做……” 叶笙见女子手里拎着的木盒,带几分疑惑地开口问道。 毕竟,在叶笙眼里,梅花除了入药与制茶外,也别无他用了。 “今日出来看着这昨夜刚落满地的梅瓣,突然就颇觉可惜,便想着取些来酿酒。我正要说,劳烦你去李叔那儿替我要些酒来呢。” 女子笑得恬淡,语调依旧绵软。 “小事,待会儿我便去同李叔说,让竹英待会儿便替你将酿酒的一应用具给你搬到院子里去。”叶笙也笑回道。 “如此,那暮影便先行谢过叶姑娘了。” 唐暮影先是一笑,然后便微福了身子,极熟稔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官家女子的礼。 “不过,怕是还要劳烦叶姑娘一件事了。”唐暮影似乎颇感无奈地开了口。 一时间,倒有了些烟火气。 “唐姑娘但说无妨。” 叶笙语气温和,心中也并无不耐。毕竟,这样一个人又美,性子又好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来年还烦请叶姑娘替我尝一尝这梅花酿……味道如何。”女子笑得淡然,也洒脱。 但还不待叶笙反应,便又开口对着林望奚道:“若是小郎君不嫌弃,届时也可一尝。” 语气依旧温和,笑容依旧恬淡。 却偏偏让人觉不出半分敷衍与不适来。 “……好。”叶笙缓缓应了声,听得出语气有几分涩感与怅然。 “开了春,我便要出府了。到时我自己会做几个小菜以作饯行,所以还望叶姑娘千万要赏脸才是。” 说话间,女子脸上笑意似是更盛了几分。 “一定……”叶笙缓缓开了口,脸上也挂着几分笑。 莫名的,林望奚觉得这位唐姑娘似是在用话语宽慰着叶姐姐? 思量间,便听女子又道:“如若小郎君不嫌弃,也一并来吧。” “我……好。”林望奚唇角一弯,应声道。 本下意识地准备用男女有别来婉拒的林望奚突然就改了口,应了声。 或许,有时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许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 林望奚虽与这位唐姑娘是第一次见面,但莫名地,就是不忍拒绝。 与那位唐姑娘作别后,林望奚便让叶笙先去找李叔要酒了。毕竟,她半月里已是来过数次正清院了。 因着考校之事。 正清院虽是主院,但院中摆设也并无什特别之处,至少林望奚着实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反而……和前世她采访过的那位住在北京胡同里,晚年以逗鸟遛弯的老者的院子有几分相似。 本欲入正堂的林望奚突然听见左侧的厢房里里传来了几道声响。 于是顿了顿脚步,转身向声响处走去。 因这脚步声一听便是非习武之人的脚步,所以候在一旁的竹采竟也连眼皮子也未掀一下,只安静地立于边上。 如不细看,似乎屋内并无此人一般。 待林望奚行至门前,正欲抬手敲门间,便听屋内遥遥地传来了萧忱的声音:“进。” 随即,还伴着几道招式的劲风声。 一进屋,林望奚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间由厢房改成的练武房。 常见的弓、弩、刀、枪、剑、盾、矛一应俱全。 还有些添物。 貌似,除了这屋子有个顶外,其余的,与一般的小校场也并无多少差别。 而眼前的萧忱一身玄青色劲衣,也颇显其英姿勃发,神采四溢。 林望奚有些怔愣,唇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涩意。 若是再过上几年,兄长……兄长也该是如此模样了。 她微拢着手指,掐着掌心的肉。 林望奚,不要再想了…… 你该做的是抓住机会,找出仇人,然后……讨债。 而不是在这儿作无用的悲悲戚戚! 不过萧忱自是不知这小姑娘心中所想。 待接过了竹采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汗,才对着面前的小姑娘缓缓道:“你方才说,要出府?” “是,还望王爷恩准。” 早已回过神的林望奚也挂上了一抹笑,应得十分恭顺。 “为何?”萧忱眉一扬,笑得有些颇含深意。 他可不认为,眼前的小丫头是纯粹出于对京都的好奇才要出门的。 “不可胜者,守也。”林望奚也回以一笑道。 萧忱闻言轻笑:“不愧是……”随即似又想到了什么,顺势改口道:“记得带上叶笙。” 林望奚闻言,笑容滞了一瞬,但很快便换上了惯常的笑容,道:“那便……多谢王爷了,清宴告退。” “切记,不可生事,亦不可多管闲事。” 萧忱几番思量之下,还是淡淡开了口。 他虽不怕这丫头会生事,但有时不生事,不代表不会被事找上,何况……这盛京城里多得是……脑疾之人。 “清宴晓得。”林望奚笑地了然。 毕竟,盛京这个地界儿,勋贵高官就跟大白…… 不,就跟皇家的御赐死物一般,多则多矣,贵则贵矣,但也是一般人不敢轻易发落的。 一不小心,吃官司倒还是小事,若是…… 只见眼前的小姑娘眉眼一弯,道了声告退,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少女纤瘦却坚韧的背影,萧忱突然觉得,这小子换成了丫头,倒也不赖。 他初回盛京,兵权已卸,朝中无人,莫提朋友,便是盟友都不曾有一个。 而陆珩虽是知交好友,但却不曾有意入驻朝堂。 他也没得理由要求陆珩为他入朝,他虽性情乖张,但也行不来此等无品之事。 但这些年,也并非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毕竟天下之大,若是有心去找,又怎会寻不出合适的棋子呢? 但棋子,单是合适,却还不够,重要的是——听话。 与军中士兵,族中死士只懂服从命令的不同的听话。 有智有识有才者,游走于浮华朝堂,受控于他人命令下的听话。 这些日子里,他也细细考校过林望奚,结果只得一感——这小姑娘不仅投错了人家,还错生为了女儿身。 尽管他对六艺算不得样样精通,对五经四书更算不上习无不精。 但也看得出,这个林家的小姑娘即便还称不上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 但道一句绰有余裕,学广知博也丝毫不为过。 重要的是,毫无闺阁女儿该有的一系列劣习或缺点。 反而真像个从小以中举入仕为目标的读书人。 就是……这诗作得委实差了些味道,功夫也几近于无。 不过,除却其自身年纪小,且确有慧知,因而却有可造之处外。 更重要的是,她是女子,是相较于男子,更不易被天下男儿皆趋之若鹜的权与势所迷,所惑的女子。 虽天下女子无论其地位、出身、德才高低,大多最后均沦为了男子附庸。 但难以否认的是,若比心性之坚定,世间男子许大多难及女子。 小至男女情爱,大至家国气节。 若真论起来,女子又比男子差在何处? 不过,女子比之男子,似乎又易耽于情爱了些。 但,一个血仇未报之人可会有旁的心思去耽情迷爱? 萧忱相信,林望奚这个子,若用得好了,的确可称为一把利刃。 而那群人既然敢向他萧家的人开刀,那就得做好被收拾的准备。 他萧家后人自己心眼不够,狠栽了跟头。 这的确是他萧家人自己没本事。 但一码归一码,既然他萧衍回来了,那就得好好替那群傻小子……好好算算这账了。 第十九章 始明 盛安此名乃是大盛朝的太祖覆西靖后所改,据说寓意大盛永安。 永安? 林望奚心念至此,不禁弯唇淡笑了一瞬,但笑意极浅,转瞬便逝。 或许世上统治者大都如此,总是口不对心,总是羞于承认自己的野心。 大盛永安。可哪里要的是什么大盛永安?不过就是唯盼乔氏王朝永存罢了。 但世上哪有什么是永世长存,永世不变的? 尤其求的还是王朝永存。何其可笑,又何其无力…… 从古至今,多少王朝历经着更迭、沉浮。 只有站在历史的轴轮面前。 才会发现,所谓王朝,所谓皇室其实是多么地势弱。 有时候想想,王朝皇室的传承,或许尚不如百姓之家来得长久。 当然了,其泼天的富贵还是实打实的,也难怪总有人趋之如骛。 而百姓之家之所以更为长久,便是因为,无知、愚昧、笨拙也好,贫寒、困苦、挣扎也好,他们的日子总是能长久地过下去的。 他们始终于自己的那方天地里热烈而坚韧地生长。 粗茶饭便粗茶饭,布衣衫便布衣衫。 何况这还是一群真正生于并长于封建社会的百姓。是至绝境,也难生出什么别的心思的布衣白丁。 更是始终对君,对国抱有期待的纯朴黎民。 如此的……憨澈,温纯。 这个他们所感激涕零着的国,归根到底,却还是他们以自己的血汗来养,来育的。 不过,也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在多出良善之辈的百姓中,也并非就无恶人,无小人,无奸人了。 但黑白参杂,清浊互交,这才是真正鲜活的人世。 沈言清也好,林望奚也好。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伴着外公的背书声长大,誓要政坛无垢,天下清明,万邦来朝的中二小姑娘了。 她曾经要管的,只有沈家的事。 她现在要管的,只有……林家的事。 …… 盛安城的整个格局也多是依着前朝来的,分宫城、皇城、商业区和居住区四个部分。 但等真正踏着这盛安城的土地了,林望奚才知什么叫五朝古都。 古朴、厚实,却又因一代又一代王朝的更迭,于陈旧中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气。 倒不似林望奚先前以为的那般,满是收不住的富贵繁华之气。 反倒令人觉得平和、安宁。 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满是让人安心舒和的烟火气。 但好感归好感,正事还是要做的。 好在林望奚一早就向叶笙打听好了,所以此刻也正极为顺畅地奔着泰安街而去。 泰安街乃是整个京都最为繁华的地界儿。 不过却不止是因为这周边的商铺繁多,人流众多的缘故,更是因为那个在整个大盛甚至是整个宁泽大地上都排的上名号的启贤楼的缘故。 那个令天下文人都向往的评贤论道之地。 据说这启贤楼乃是太祖为启乾学宫所设。 不过,这启贤楼虽说是太祖所设,但却绝不是皇家的私有之地,反而在绝对意义上归属于启乾学宫。 而且,甚至可以说这是启乾学宫的招生地之一。 因为若想进入启乾学宫一般只有两种途径:一是静候三年一开的选考。二则是来这启贤楼品茶论道,舌战群儒。 说不定……就入了哪位先生的眼。 虽说这后者有点投机取巧的意味,但偏偏就有些启乾学宫的先生喜收这类诡才,偏才,奇才。 但,即便不是奔着启乾学宫的招生而来,偶尔来这启贤楼转转也会受益不浅。 毕竟可以汲众人之思,补己之不足,这也算得益事一桩不是? “公子,咱们可是……要进去?”叶笙低声问道。 “自然,来都来了,怎么能放过这见识天下第一楼的机会呢?”林望奚唇角微扬,便抬脚踏了进去。 “小二,给我家公子来一壶君山银针。”叶笙拉住一个刚从另一桌伺候过来的跑堂道。 “好咧,小哥。”小二脆声应道。 林望奚闻言一怔,思绪又回到了从前…… “你这丫头,又把你爹爹从南地带回的君山银针给糟蹋了。”虽语带责备,但林母脸上却不见丝毫恼意,有的只是温婉的笑意。 “无妨,这茶本来就是拿来喝的,我家阿莞哪里来的错处?”林父眉微扬,带着几分神气之色,笑得宠溺。 “公子……?”叶笙的细语终是唤回了林望奚的神思。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林望奚轻拢着手指,掐着掌心的肉,强压下情绪,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无事,过去吧。”林望奚就近寻了一桌径直坐下。 林望奚今日这身男装料子虽普通,但也只是比之王府该有的用度而言。 所以待落了坐,她这才发现与周围人相比,是有些……不入。 但好在今日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台上。 不过,对角里似是还坐了一个……与她此番极其类同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湖蓝色禾纹蜀锦直掇,还披着灰白相间的大氅。 一张特属于少年的明朗的脸拢了些在大氅里。 但无论是其俊朗白皙的面容。 还是那种富贵人家才养的出来的气度都明晃晃写着四个字:小爷有钱。 一比较,林望奚反而不是那么显眼了。 但许是林望奚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地过久了。 那少年也似有所感,眼神朝这边扫来,准确、无误地觅到了那道目光的主人。 林望奚一顿,许是不曾想到这少年竟如此敏锐。 不过她也并无丝毫赧意。 因为,有时候,脸皮太薄可做不成什么事。 于是也便迎着那少年的目光,弯唇一笑,以作示意。 一脸的……温和无害。 饶是平日里脸皮厚如护城河的裴易章也没想到对面的小少年会如此……洒拓。 嘴角微一抽,便也眯着桃花眼笑开了,算是回应。但眸中却全是兴味与精明。 楼上,一大一小正望着楼下为等会儿的论题跃跃欲试的人们。 不过,虽说这二人的长相南辕北辙,但却因其契合地过分的气场,让人觉得,这二人该是亲属才是。 年长的那个却颇具士族风范,眉如弦月,目若秋波。 容俊貌清,仿若由湖光山色点染而成。 一袭月白色藤纹长袍衬得他貌如朗月,清贵俊逸。 让人不由觉着,所谓有匪君子,许就是如此。 年幼的那个呢,杏眼,浓眉,干净澄澈。 但小小年纪却又隐隐约约透出些武学之家的感觉来,端的是神采飞扬,眸璨如星。 “四叔,你可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小的那个终是沉不住气,偏头问道。 眸中满是好奇与……傻愣。 年长的那个闻言只望了一眼自家侄儿,很快便转了过去,嘴角噙笑,却仍旧不语。 “好四叔,你就说嘛……” 年幼的那个即使顺着视线看过去,也依然没什么发现,竟有些无赖起来。 想伸手向前抓去,却只拂到了一片袖角。 只见年长的那个,先轻略了略袖口上根本不存在的垢物,才不轻不重道:“你看那边刚进来的主仆二人,可有奇怪之处?” “嗯……一个会武,一个不会武?可这京中富家子弟出行不都是如此吗?”年幼的小子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答道。 “再看。”男子语气淡淡。 “四叔,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一向对我而言都……犹如登天,还不如让我去练武场跑两圈。”年幼的很没有底气地嘀咕道。 “……” “罢了……”男子敛去了肃容,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 才继续道:“你看那个会武的虽是一身奴仆装扮,可不见丝毫奴气。” “再看那个如你一般大的小少年,虽是富家子弟打扮,可你看看,与你平日里看到的富家子弟有何不同之处?” “诶……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年幼的一经提醒也发现了端倪,喃喃道。 “无娇气,无贵气,也无书卷气,更无痞气与江湖气。”年长者依旧是不轻不重的语气,但却微蹙了蹙眉,眸色深了深。 不过,顾庭季却并非因此才注意到那二人的。 从前因着年节的缘故,萧老王爷还在世时,他曾被家中派去萧府送过几次节。 所以,那少年身旁的……小厮,他是见过的。 似乎是个女府医,姓叶。 那这少年,又是萧府的什么人? 萧府,如今不是只有一个萧忱么? “有……有吗?”年幼的还在极认真地细瞧着,拧了眉,抓了抓头道。 顾庭季:“……” 看着眼前这除了脸以外毫无顾家人特点的侄儿。 顾庭季第一次有些心疼起那个一心想让这小子学诗书,习礼义的自家大哥来。 第二十章 理心 此刻辰时方过。 纵然冒了些日头,但也难以掩住那些仆仆而来的人们身上因早起而沾染上的些许湿润的霜雾之气。 微润沾襟,意来寒。 但一切都在迈入启贤楼的那一刻瞬然消逝了。 略整衣襟,微正容色,抬脚迈入。 不多时,这启贤楼内的人便多了起来,参会的,观会的,赏会的……当然,看客终究还是占多数。 毕竟,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看热闹的。 不过,听说这次似乎还有几大世族的人来参会。因此,今日这会倒是比往日的更添了几分热闹。 说到此,便不得不说这几大世族了。 虽说在如今的这大盛天下,的确是乔家一家独尊。但……也少不了几大世族对于皇权的那种隐隐的牵制。 毕竟,不管是论年头,还是论底蕴,这乔家王朝的确远远不及几大世族。 再加之,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这些个世族也是出了不少力的。 因此,这些个世族对这乔家王朝,算得上敬,算得上尊,但绝称不上惧。 而这些个世族中虽常有子弟入仕,但事实上,却与其家族无甚关系。 尤其是这些个大世族,均是各自互通,互给。毕竟行至如今,若想家族再有个什辉煌高峰,是极讲究时运的。 因此,稳中求渐进便是当家人们如今普遍的做法。 他们,可从不求皇家什么。 不过,皇家毕竟是皇家,怎容得被如此对待。 但只因这皇家到如今也未曾寻得那真正破解桎梏的法子,这才一直与这些个世族间保持着一种颇为微妙的关系罢了。 楼下林望奚一桌。 “公子,您的茶。”方才的那个小二穿过人群,稳当又利落地端来了茶。 望着这小二端来的两个茶杯,林望奚不禁笑了笑,原来这京都也是卧虎藏龙啊。 跑堂小二的眼力见也不差,能看出叶笙并非她真正意义上的仆从。 这启贤楼,倒真有几分……特别之处。 “叶笙哥,坐吧。”林望奚弯着眸子,温声道。 “公子,这于礼不合。”叶笙顿了顿,缓声道。 “这小二哥可都看出了。”林望奚指着桌上的两个茶杯,眉眼一弯。 “再者,我们坐在角落,不妨事的。”林望奚又继续说道。 “……好。” 叶笙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坐了下来。 小二张来听罢便有些自得,他既然能进入启贤楼当跑堂,这看人的功夫当然也不是吹的。 不过,让他来惊讶的是眼前这个小少年竟就不带顿地,这么随口道出来了。 而后他又瞧着这大、小少年二人是第一次来,随即眸子中便精光一闪。 语气中带着几分热切,开口介绍道:“二位雅客今日来得可是赶巧了。今日正是咱们启贤楼三月一次的论评大会。这胜者可得一次随意进入启乾学宫藏书阁的机会,限期一月。等会儿啊,可有好戏可以看了。” 说着,小二张来的嘴角又翘了几分:“咱们这还有……” 于是林望奚便见这小二起先还是满脸的自豪之色。 但说着说着,便带了些看外乡人的不屑与傲气来,许是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小二,这样,再加一碟你们这儿最受欢迎的茶点来。” 林望奚望着自顾自说得起劲的小二,带了几分公子哥儿的懒意道。 这小娃娃真是……好不知趣。 小二张来心下一嗤,面上却是不显,反而笑意渐浓道:“好咧。” “公子,您为何支开了他?”待小二走后,叶笙才低声问道。 “您也看出来了?”林望奚先是古灵精怪地笑了笑。 而后才继续解释道:“话多神傲。聒噪,不喜。” 说罢,便无奈地偏了偏头,一脸的不可置否。 而后,又摸着肚子,一脸真诚地望向叶笙,道:“况且……我此时,好像真的有几分饿了。” “是奴……我疏忽了。” 叶笙只有在林望奚露出这副惹怜的模样时,才会霎地想起。 归根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才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而已。 虽知道林望奚的这副样子有特意卖乖之意,可不知为何,叶笙不但不反感,反而有些心疼。 毕竟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本该有的样子。 而楼上适才那个年长的男子望着这孩子一会儿变一个的表情轻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四……四叔……” 发现自家四叔还盯着那个颇有几分俊俏的小少年看,而且还笑得一脸温柔的样子,顾霁光心里有些慎得慌。 因为他想到自家四叔似乎已及冠一年有余了。 虽则因他顾家祖宗深信成人、立业、成家才可保家族百年昌盛的道理。 遂而特立下家训——凡男丁者,年过二十又二方可娶妻成家。 但何时定亲倒是未曾规定过。 而自家四叔又始终未曾松口定亲。 以致对其芳心暗许的姑娘嫁了一批又一批。 连祖母都懒得再上心了,已将此事扔给了自家母亲。 现在看来,该不会…… 他……他……该不会和张棣他们提到的那种好男风的人一样……喜欢和自己差不多的这种……唇红齿白,俊俏小少年吧…… “不会的,不会的。” 顾霁光嘟囔着暗自摇了摇头。 “嗯?” 顾庭季侧过脸,便看到自家侄子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便忽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伸出白玉般的指节,轻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小秃,絮叨什么呢?” “嘶……四叔,你!” 虽并无痛感,但顾霁光还是作出了一副受尽委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为了那被敲的额头,但熟悉的人,便知道,他是为了那声……小秃。 顾霁光还有个同胞妹妹,叫顾霁月。当年因着酸儿辣女的俗话,和顾母肚子与一般产妇也相差无几的缘故。 顾父顾母在生产前就一直盼着那头胎是个女儿,也早便取好了顾霁月之名。 但未曾想,肚子里有两个,先出来的还是个带把儿的。 索性便未按字辈,一并取成了顾霁光、顾霁月。 顾霁月听着倒也还好,闻者如见皎月。 但这顾霁光……之名嘛,大约除了那锃亮光生的头,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了。 后来也不知是哪个皮猴儿,先叫出了小秃的名号。总之,渐渐地,小秃此名也在族中传了出来。 当年顾霁光便因着这事,在族学中大战了四个同宗孩子。 最后虽赢了,但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家来,死活闹着要改名。 比如,他就已很是大度地退让到了顾霁风这个名字上。 但最终,竟无一人响应。 连平日里颇疼他的顾老太太,也只是一口一个乖孙地宽慰着。 一会儿给擦擦眼泪,一会儿给擦擦鼻涕的。但也绝口不提改名的事。 总之,顾霁光就这么长到了十五岁。 “嗯?我如何了?” 顾庭季看着小侄儿这模样,莫名的,心情很是愉悦,唇角微翘。 “我、哦对了!四叔……你待会儿,可……得闲?” 本还准备继续委屈着的顾霁光一下就记起了一件……大事来! 顾庭季闻言,笑得了然,眯眼道:“莫不是……族学中先生交待的课业——尚未完成?” “我……才不是、” 顾霁光见自家四叔一下就猜了出来,便涨红了脸有些嗫嚅地强词道。 “你还真是……”顾庭季见状,轻叹了一息,无奈一笑。 望着这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的侄儿,顾庭季微扶了扶额。 傻是傻了点,但好在生在顾家,倒也不是护不住他。 便是顾家护不住他了,他顾庭季,也会尽全力去护的,就当全了…… 不过顾霁光却是不明白他四叔心中所想,反正只看到顾庭季此时唇角微弯,眉眼间满是慈爱。 顿时心中更是发怵了,总觉得他又要给自家老爹出什么新点子了。 连忙干巴巴道:“四叔……看……看!要开始了。” 第二十一章 朝议 片刻间,楼里已是有些沸腾起来了。 满堂的人气和着热气腾腾,水雾缭绕的清茶,竟生生驱散了几分从窗隙中透入的阵阵寒意。 是与外面被寒气所侵,已润,已沁透的街巷小道截然不同的一番境况。 “哎,你说,今日这论题会是什么?”只见一书院士子模样的人侧过身,对着同伴问道。 “我又不是那神仙,怎会知晓。不过我猜……哎,罢了罢了,待会儿不就知晓了。” 随行的男子应得随意。 众人闲聊间,便有一男子缓步施施然上了台。 “各位,在下乃启贤楼掌柜杨旭,今日先谢过各位雅客的捧场了。” 男子身着竹青色长袍,立得端正,微拱着手,朗然开口道。 “啧,启贤楼当真名不虚传。这掌柜的这般看上去竟也没有多少市侩之气。” 一外地口音的男子见此咋舌道。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自是不必多言。那下面就由我来为各位揭晓此次的论题。” 而此时,这掌柜身上才显出了几分市侩之气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意人特有的和气。 台下人的目光也紧紧跟随着杨旭,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漏了什么。 可又能漏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好奇心驱使罢了。 “各位,今日论题为……论前朝的司正钦与王润之。”掌柜杨旭取出卷轴朗声道。 “这……不是应该论一些什么……” “今日这出是……” “这该是论的为官之道吧,难不成是开春要下场的缘故?可往年也不曾如此……” “这二人都被论了几百年了,还能辩出什么新意不成?” 霎时,又沸了满堂。 顺着漆木浮雕魁星点斗纹扶栏而上,左首第二个挂着林壑轩牌子的隔间,里面坐着的正是顾家叔侄二人。 顾庭季听到今日论题后,微一顿,用手轻轻摩挲着白瓷杯。随即,似是想明了什么,眸光微闪,淡淡笑开了,仿若雨霁云销后的微曳着的竹林。 但一旁的顾霁光还在极认真地,极费力地挠头想着,最后只得不解地开口:“对呀,四叔,这可是街头小儿都知道的,难不成还能辩出什么新意来?” “……你呀。”顾庭季闻言,又用指节轻敲了下自家傻侄子的头,才无奈解释道:“若是如此,那启贤学宫恐怕早就沦为书院末流了。” “嘿嘿,四叔,就是不知道才问的嘛……先生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顾霁光一脸郝色。 “嗯……不错,虽是六岁的尧哥儿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的东西。” 顾庭季虽然面色一本正经的样子,话语中却满是戏谑之意。 “……” 叔侄闲谈之间,楼下已如又一轮煮沸了的热水,再次腾了起来。 角落里的林望奚闻言也喃喃道:“司正钦、王润之……” 说起这二人,也是顶有趣的妙人,毕竟也算是于那浩瀚史篇中留存过的两颗璀璨无比的明珠了。 二人共事于前朝靖武帝时期,而后世之人常以冤家之名戏说其二人。 所谓冤家,放在他二人身上,当然既不指仇人,也更不可能指情人,勉强算得上是对头。 两人同年分别以状元、探花之誉入朝为官。 按理说,二人之间也该有些同年之谊才是,但最后怎得就成了在朝堂上斗了几十年的“冤家”? 论才干能力,二人平分秋色。 便是论长相容貌,也算得上是难分高下。 唯二可以论出高下的便是二人的出身和人缘了。 司正钦出身庶族,说好听点叫为人极正派,最清正不过。 说难听点就叫刻板固执,不近人情,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誓要以己之力澄明天下。 按理说,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必是立不稳,走不远的。 但偏偏他不仅立稳了,还从六品司直一路向上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位置。 不仅坐上去了,还一坐便是稳稳的二十年。 后人皆道,这司正钦定是因那祖坟冒了青烟的缘故,才堪得靖武帝如此赏识。 而司正钦之际遇也引得天下的寒门士子纷纷以此为福气,天大的福气。 可,真的是福气吗? 不过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思及此,林望奚先是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瞬,然后便往嘴里丢了一块茶点,细细咀嚼。 当然,这也并非是她林望奚阴谋论。 而是凡有大为的帝王者,其行事想法的出发点大多不可能是简单的喜欢或欣赏二词可以概之的。 靖武帝需要刚正不阿的司正钦替他一一铲除或震慑朝堂上正在生发的或已经留存着的毒瘤。 然后……顺带以络百姓之心,以施帝王之恩。 但也需一个人来替他安抚或宽慰被波及、被震慑到的勋贵世族,甚至去牵制司正钦,以免有朝一日,养虎为患。 所以,王润之应势走进了朝堂。 琅琊王氏,簪缨世家。 皇朝沉浮是天定,但王氏一族的沉浮却是人定。 王氏的起与复,王氏子弟的入仕与出仕皆掌握在王氏自己手中。 王氏允,子弟出。 王润之,出自琅琊嫡枝。 自然,其才学气度自是不必多说。而真正值得一说的则是他那份……于家学熏陶中养出的待人妥帖,处事周到的作风。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有时也不一定就是不耻之风,不是吗? 司正钦做事可以只顾民,只顾君,只顾法,余下其他,皆可抛置一边。 但王润之不能,他作为王氏嫡枝入仕,该为生民立命,可更该为王氏庇荫谋福。 他不能如司正钦一般,站在所有世族勋贵的对面。 他必须周旋其中,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一为司正钦之流善后,二代靖武帝施恩。 后世者大多只看到靖武帝如何治理有方,左右二相如何相佐相辅。 可,靖武帝的御臣之妙,气运之好才是真正该令人咋舌的。 对,是了。这道题真正想论的,不,该说其真正的意义……应是让将入春闱的士子,明白为臣之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才是。 思及此,林望奚眸子亮了一瞬,但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今日怕是听不到什么高论了。 林望奚微抿着唇,轻点着桌面,懒懒地看向台上。 能想明白深意的必然不在少数。但,绝不会是此刻在台上开始侃侃而谈的那些人。 有些事,明白就好了。 说出来,可是要负责的。 想明白了的林望奚突然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了。 又是几杯热茶下肚,林望奚便对着叶笙道:“叶笙哥,你还听吗?” 本就听得有些昏沉的叶笙,闻言更是一摇头,抿唇思量道:“公子可是想走了?” “嗯,是有些。”林望奚应得干脆,弯唇出了声。 但就在林望奚与叶笙起身作势要走的时候,便听台上传来了一道极清冽的嗓音,还带着些几分特属于青年人的朝气。 “可在下倒认为,此题真正要我等,去论的该是为臣之道才是。” 语调平稳,却犹如抚琴时舞鹤惊风的那一式,铮地一下,掀起了台下的阵阵起伏。 林望奚闻言脚步一顿,侧身望向台上,想要看清是哪个这么的……愣头青。 果然,方才说话那人面容虽也算得清俊,但俗话说,看人看骨。 那青年鼻高且骨宽,生八方骨,额宽且高。 确有一副朝官面相,就是这性子,怕是还有得熬。 也不知日后会否再见。 这样的正直有抱负,好,也不好。 林望奚轻抿着唇,望着台上的男子淡笑开来。 无论如何,此时,那便先祝,好风凭借力,任汝上青云了。 但连林望奚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生出了这样的期许。 许是仅仅觉得,这样的人不该就……不该怎么呢? …… 而当林望奚将视线从台上收回时,霎时,又和方才那位锦衣小公子对上了。 看样子,他与自己该是同时作势要离去,又同时因这青年的话而顿了下来的。 如此,倒也真算得是缘分了。 林望奚隔着人群,遥遥地向那位小少年拱手示意了一番,弯唇一笑,便与叶笙一道,径直离去了。 裴易章从对面那少年起身作势要走时便注意到了,倒是没想到,那人面容瞧着比他许是还要小上些,但脑子也够快,心也够剔透。 唔……脸皮也够厚。 他眯着桃花眼,笑得有些不可置否,京都啊,果然…… 第二十二章 宫深 待林望奚出了启贤楼后,约莫着已是巳时三刻了。 但今日这天却怪得很,只见浅浅的日头,却难以觉出几分暖意。 不过,虽有些寒意,但尚在林望奚的承受力之内。 毕竟,这盛京算得上有些干冷的天比起荆州那阴冷、湿冷的天,寒意已是弱了许多。 自泰安街而出,便来到了贩夫走卒颇多,百姓最常光顾的平昌街。 一时间,各色的叫嚷声,阔谈声,笑语声,闲聊声此起彼伏地传入了耳中。 按理说,此时本该觉得有几分聒噪,但林望奚却偏偏觉得内心无比的平和,安宁。 这是一种安稳熨帖的生活感。 而这平昌街上虽算不得人来人往,比肩接踵,但也算得熙攘热闹。 “嘿,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看着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怎么还赖账呢?” 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略有些市井和刺耳的声音。 林望奚闻言看去,貌似是一个……卖糖人的小贩和……一个估摸着只有六岁的小姑娘正在拉扯。 就单这么望去,也能看出小姑娘长得很是粉雕玉琢,一身藕粉色的海棠纹织锦褙子,外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手脖子上还套着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只是,怎得不见丫鬟候在身旁? 走近了,便听这小姑娘脆生生道:“我说我在等我三哥哥,你又不信。我说我去寻丫鬟姐姐来付账,你又偏不依。” 只见小姑娘杏眼一瞪,鼓着粉嫩嫩的小脸又道:“那我便给你财物便是。可我明明给了你一块和田玉玦,你却偏要我脖子上的的这把不值什么钱的银锁。” 小姑娘年纪虽不大,口齿却十分伶俐。 “小姑娘,我就是个贩夫俗子,我不懂什么和田不和田玉的,反正,我只认得银子。”小贩似是也不想与一个小姑娘起争执,颇有些无奈地,微软了语气道。 闻言,小姑娘也是有些急了,眼眸已是有些水润。说话间,也带上了些哭意:“但这把银锁真不能给你,这是爹爹送给我的。” 一时间,竟有些僵持了起来。 而这平昌街上素来也是勋贵世族高官们平日里不怎么屑来的地儿。 这一身贵气的小姑娘于众人而言,便如闯入领地的外人。 有人劝着,不过是一把银锁罢了,待小姑娘归家去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小贩不要那玉,已很是厚道了。 又有人劝着,糖人罢了,倒不如就当送这小姑娘的了。 总之,零零散散的声音中,竟无一人说出了什有用的。 林望奚忽得又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句话来,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正欲开口间,便听身后的叶笙先缓缓开了口:“这小姑娘欠你多少,我替她给了。” 对此,林望奚也无什不满的,毕竟,叶笙本就不是她的仆从。而她自始自终也未把叶笙当做过仆从。 因此,也微侧开身子,替叶笙让了空隙出来。 糖人小贩闻言抬头看了叶笙一眼,又看了看林望奚,试探着开口道:“你真要替她给了?” 而小姑娘也抬头,带着些感激与歉意地望着叶笙。 叶笙从怀中取出银袋,语气倒也和善,道:“嗯,多少钱。” 见眼前这男子是当真要替这小姑娘付账,小贩也不含糊了,道:“三十六文。” 正准备取银子的叶笙一顿,当然并非是她嫌贵了,而是……一个糖人,要三十六文? 围观民众闻言也有些哗然。 似是明白了众人心中所想,小贩忙解释道:“我可不是坑你。而是这小姑娘陆陆续续要了十二个糖人来吃,一个生肖都不曾落下。还要的全是花色最复杂的那种。一个三文钱。” 轰地一下,小姑娘的脸也红了起来,忙垂下头,只见得两个丫髻挂在头上,微抿着唇,似是有些赧然。 听罢,叶笙也干脆地拿出了碎银,递给糖人小贩,“给,不用找了。” 小贩见状,眉眼一展,笑道:“行嘞。多谢小哥了。那便祝您鸿运当头,步步高。”做生意的大概便是这样,吉祥话随口就来了。 见事已了去,热闹也没得看了,方才还涌了两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了。 肆虐的寒气也涌了些过来,遂而小姑娘也便微拢了拢身上的鹤氅,似是想再多遮一遮脖颈。 随即,便见这小姑娘糯糯道:“多谢二位公子。”说罢,还颇为认真地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官宦人家的礼。 “没事的。”叶笙笑得一脸和善,倒真像个极为热心的大哥哥。 小小的人,却一本正经地行着礼,嘴角还粘着未擦拭干净的亮晶晶的糖渍。 突然,林望奚觉得,还怪可爱的。 貌似……送一个小姑娘回家,应该……也算不上她林望奚管了什么闲事吧? 这般想着,林望奚便微俯下身子,弯眸缓声道:“小姑娘,可是找不到路了?这样吧,我和这位哥哥先把你送至府衙如何?届时,你家人定会来府衙寻你的。” 没有问及她的家人,亦没有问她是如何一个人到这平昌街来了。 富贵之家,说不清的事太多了。她只是个外人,还是个刚来盛京不久的生人。 没得瞎掺和进去的道理。 她现在,首先要保全的,是自己。 “我是……” 小姑娘正欲口间,便听远处传来了一阵很是急切的声音,但不过倏忽,便到至了耳边:“檀姐儿!真的是你……” 只见一同样身着鹤氅的锦衣少年突然就窜了过来,蹲下身子,一把便紧紧住了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哥哥!”许是见到了亲人,小姑娘也多了几分朝气,脆生生道。 待这少年仔细检查过了自家妹妹身上并无异样伤痕后,才问道:“你怎会一个人在这儿?” 说话间,还将小姑娘向身后护了护,有些警惕地盯着林望奚二人。 嗯,一模一样的杏眼,五官也有些相似,确是其亲人无疑了。 “哥哥,是这二位好心的公子……”小姑娘见自家兄长似是误会了什么的样子,忙把叶笙与林望奚是如何为她解了围,又准备将她送至府衙的事,毫无遗漏地说了出来。 “还真是……檀姐儿,难怪你方才奔那么快。”耳边又穿来了一道微有些低沉,却极显朗润的声音。 苍苍茂陵树,足以戒人间。 几乎是林望奚无意朝那男子看去的一瞬间,这句话便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待她端详间,却发现此人模样虽与这兄妹二人不太像。 但明显能感觉到,这兄妹二人见到来人后,顿时就放松下来了,由衷地流露出一种隐隐的信任与依赖。 想来,此人许是家中的长辈了。 “嘻!四叔!”只见小姑娘见到来人后,眸子竟更添了几分亮意。 “檀姐儿,你还未曾告诉我,你是如何一个人出府到这里来了的。”少年眉头微蹙,紧抿着唇,对着小姑娘虽满是关切之色。 但却让林望奚有一种……他随时准备着要去收拾人的感觉。 “是三哥哥带我……”小姑娘话才刚出口。 便听身旁的青年开口对着林望奚二人道:“今日还要多谢二位小兄弟的仗义相助了。” 语气虽温和清淡,但听得出,也很是诚恳。 见叶笙不曾开口,林望奚也只得接过话来,笑道:“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四叔,还未听檀姐儿……”一旁的少年似是不明青年打断了小姑娘的话一般,语气有些急。 “急什么,回去再说。”青年闻言回道,只是语气似是带上了些肃意。 这小少年还真是…… 又是哪家人养的小倔羊啊…… 林望奚见也没她和叶笙什么事了,便识趣开口道:“既然二位兄台已是找到了你家姐儿,那也无在下何事了。如此,在下也便告辞了。” 说罢,还学着士子模样的人,施了一礼。 见此番,顾庭季便知道了,若是回以黄白之物,就有些不妥了。 何况方才他在启贤楼见这少年,便是一副极聪慧通透的模样。 但他顾家人一向也没有受恩不报的道理,于是便解下腰间的那块竹纹青花玉佩。 对着林望奚,语调平稳:“这样,若是二位小兄弟日后遇上了难事,便凭此玉佩来明央街顾府,寻我顾庭季便是。” 他看得出,那位年长一些的小兄弟虽算不得这位小少年的仆从,但也是唯少年是从的。 而且他说得倒也清楚明白,是他顾庭季一人的人情,而非整个顾家。 闻言,林望奚眉一挑,唇畔含笑,见叶笙似是在等着她的反应,便也不推脱,缓声道:“好,那便……谢过怀仁君了。” 原来,这是顾家的人哪…… 顾庭季,怀仁君的人情,可是多少人讨都讨不来的。 若往外推了,那才是傻子。 顾庭季见眼前的少年也不推脱,还应得如此干脆,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了。 若说其趋势,偏偏眼前的少年面色一派坦然。 若说其不在乎,偏也瞧得上他顾庭季的名号。 一番寒暄后,林望奚二人也该真的告辞了。 而顾庭季因担心自家小姑娘方才受到了惊吓,便准备抱她回家。 但只见小姑娘微瞪圆了杏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摆了摆手。 但语气听着倒是极为正经,糯糯道:“四叔,夫子才教过我的:香九龄,能温席。四叔是长辈,不能劳烦四叔的。” 那面容极明亮的小少年闻言,似乎也很是赞同自家妹妹的话,对着顾庭季一脸的孝顺模样,肯定道:“嗯!檀姐儿说得对。四叔,您年岁已大,确实不该这般劳烦您。” 说罢,便蹲下了身子,示意自家妹妹上来。 正转身离去两步的林望奚也没管顾庭季是何表情了,反正她与叶笙是强忍着笑意的。 尊长,年纪已大……… 当然,顾庭季比之这兄妹二人也确算得长辈就是了。 顾庭季闻言笑意滞了一瞬,随即便恢复了面色,皮笑肉不笑,略带深意地对那小少年道:“霁光,为叔突然想起,方才忘告知你了,为叔下午还有个雅集要赴。” 只听那少年一声惨叫,惊得林望奚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便看见那少年背起自家妹妹,那叫一个健步如飞,稳如泰山,忙向那似以轻功疾步而离的青年赶去。 蓦地,只见那小姑娘也一回头,望见了转身的林望奚,虽不曾言语,却向着林望奚猛挥了挥手,眉眼弯弯,笑得极为可人。 眼里似盛满了被揉碎了的春日暖阳。 真好。 阳春德泽散,晴景暖意发。 第二十三章 戏启 明央街,顾府。 作为这从当年会稽的顾氏一旁支跟着太祖,一路发迹至如今,最终还成了这一门出了三书一令一傅的盛京顾家,其府邸自然是极为气派的。 微瞪着目的雌雄二狮分别立于朱红色大门的两侧。雄狮脚踏绣球,仿若独步无畏,能伏天下,而下偎着幼狮的雌狮又平了几分自雄狮身上散出的威仪之感。 恰如其分。 正如这本该极显奢贵的袭了两百年的宅子,却因那府门上挂着的苍劲肃朴的顾府二字,一下就变得平和内敛起来了。 但此时一个身着芦黄色锦袍的少年正火急火燎地跨进大门,直奔内院而去。 还未见人便先闻其声起来,“娘!不好了!” 方才从顾老太太处请安回来的唐氏,茶还未入口,便见自家儿子毫无仪态地奔了进来。 柳叶眉微皱,但脸上仍是一副无可奈何的宠溺之色,温声道:“何事把你急成这样?” “娘……娘!怎么办……檀姐儿……娘,你要帮我!”少年丝毫未因自家母亲的温声和语而有所宽慰,反而更是着急,还……带着几分害怕。 随即,便如倒豆子般噼里啪嗒地将事说了出来。 然而本还气定神闲的唐氏,在听完自家儿子的陈述后,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青釉瓷杯给摔出去。 这次,唐氏那形貌极好看的柳叶眉是真的蹙在了一起,想打却又狠不下心,只得强忍着怒气,将瓷杯重重地摔在柚木雕花八宝桌上,“你……你给我跪下!” 从未见自家母亲对自己发过如此大怒火的顾远修也是一惊,回神间,自己已不知何时跪了下去。 此时也管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的了,跪着上前几步拉着自家母亲的袖角,泣道:“母亲,我……我真的只是想吓一吓檀姐儿,出口气,我……我就在旁边悄悄看着的,也不会让她真的就丢了的。” 唐氏越听就越气不打一处来,努力压下怒气,清明思绪,语带肃意道:“如今,也只有以退为进,先去你祖母跟前去请罪。许……尚能补一补这已亡羊了的牢。” 本以为自家母亲会说出什么好主意的顾远昭闻言一急,忙道:“母亲……母亲,不行的……您再想想……” “不然还能怎么办?谁让你偏偏让那小魔星给逮住了。再者,你以为檀姐儿自己不晓得说吗! 你祖母祖父生平最厌兄弟阋墙,同室操戈之事,最厌不友不恭之辈,你又不是不晓得! 你个混不吝的,还偏偏往刀尖上撞!我平日里教你的,你父亲平日里教你的,都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见自家儿子还一副不晓世事,妄图轻了的模样,唐氏一时间也气得狠了,竟也训骂了出来。 “不明白吗?还不快去!”只听一声脆响,便伴着唐氏的怒气声砸到了顾远昭面前。 “我……哦……好好!”被母亲狠狠训骂了一顿的顾远修也渐渐反应过来了,连忙应声奔了出去。 “夫人,您顺顺气。”只见方才便安静候在一旁的,这个身着石青色褙子的妇人上前轻抚着唐氏的背,替唐氏顺着气。 然后便缓声道:“哥儿也是一时岔了而已,您也不必如此动怒,身子要紧。” 说罢,便递上了一杯清冽盈香的茶。 接过茶,唐氏才缓缓道:“远修是我亲生的,我也知晓,他不是个有大恶心的孩子。” “此事是他做的,我信。可若说此事是他想得……我却是有些不能确定的。”唐氏微蹙着眉,眯眼凝神,素手轻抚着杯沿。 “罢了。珍娘,替我收拾一下,再随我去趟母亲那里。”唐氏轻叹一声,终是回神,决定先把当下这桩事给解决了再说。 …… 虽是冬日,但这院子里的花草也不晓得被用了什么法子,仍是葱郁斑斓的。 因此,其主人在府里的贵重,可见一斑。 不过,本该宁和平静的院子,此时却满是相对的针锋。 有些不明所以的檀姐儿被自家祖母搂在怀里。 一会儿看看自家满脸怒容的哥哥,一会儿看看跪在地上,有些涕泗横流的三哥哥。最后,还不忘偷偷瞥上一眼不言不语地喝着茶的四叔。 “祖母,三哥哥说了让我等他的,是我自己嘴馋,去了平昌街寻糖人。三哥哥并没有害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乖巧地蹭了蹭自家祖母,一双杏眼中满是疑惑。 “我的乖乖檀姐儿说得对,你三哥哥没有害你。但他身为兄长,却未能护好幼妹,这便是他的错处。” 虽上了年纪,却仍保养得当的顾老太太,眉眼含笑地对着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 慈祥,温和。 但此时却不是对着他的。 不过顾远修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后怕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祖母如此说,就说明她还愿意将事化小。 正思量着,便听上首传来了一道虽依旧柔和,但却带着几分威仪的声音,“远哥儿,我且问你,身为兄长,护妹不周,你认是不认。” “认……祖母我认。”顾远修此时也彻底清醒了过来,也有些后怕,若是他晃神真的未曾看好檀姐儿,那后果…… 人家上头的都是热血,他怎么就上的是一头狗血呢! “既如此,那我便罚你跪五个时辰的祠堂,再抄十遍家训,你可有不服?”老太太虽不是出身将门,但也是走过了多年风雨的老人,只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席话,也能带出些压迫感来。 “没有。谢……祖母开恩。”顾远修应得恳切。 “祖母!”一旁的顾霁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顾庭季插了过去,“母亲,将至午膳,不若待远哥儿先用过午膳,再自去祠堂罚跪如何?” 闻言,顾老太太怀里的小姑娘也点着头,糯糯道:“嗯,四叔说得对。还是让三哥哥用过饭再去吧。” 正跨入门槛的唐氏一顿,心下一叹。 这尊佛怎么也在? 老太太听罢,颇有些好笑地捏着小姑娘的脸,道:“好,就听我们檀姐儿的。檀姐儿真是长大了,也晓得疼惜兄长了。” 不过,却略带深意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淡笑开来。 论算计,这家中谁也越不过这小子去。 不过,也好,远哥儿是该吃些苦头的。 再如何,顾霁光也是明白了,此事也只能了成这样了。 可他…… “既如此,那儿子便带着霁光告退了。难得霁光这小子先前还与我说,要向我好好讨教一番课业。” 闻言,顾老太太也是一乐,眉眼含笑地调侃道:“好容易日头从西边升一回,快去吧。快去。” 于是顾庭季拉着自家侄儿便准备出去。 刚转身走了几步,便迎面来了一个眉眼清雅的妇人。 “小叔好。”妇人语气温和,面上带笑道。 她可是听自家老爷醉酒后提过一嘴,不过是一个捡来的罢了。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才被养在了顾家。 虽说自家老爷也不是老太太亲生的,可再如何,也该叫老太太一声婶娘。 但偏偏总是被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叔子给越了过去。 不过,即便她不是太喜这个小叔子,但面上所做,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二嫂好。”顾庭季闻言淡淡开口回道。 而顾霁光虽此时也正在气头上,但还是喊了声“二婶好。” 只是,单看其面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瞬是要准备去咬人。 …… 这方,林望奚已是逛了大半日的盛京城,也一并在外用了午膳。 正是饭时,酒楼内,香气四溢。 不过,如今饭已饱,食已足的林望奚再闻着何等香味也生不出一丝食欲来了。 “公子,可要再歇上片刻?”叶笙温声问道。 “不了,回吧。”林望奚一笑,应声道。 随即便起了身。 见状,叶笙也便起身一道出了酒楼去。 而先一步出了门的林望奚,看着这三方而开的岔路口一顿。 她……貌似,不太找得准方向了。 方才,来路是哪条来着? 上一世她虽也路痴,但还算是跟着导航能找得准路,找得准方向的那一种路痴。 这一世…… 叶笙以为小姑娘是在思考哪一条路,更为便捷,省路。 便开口道:“公子,咱们走左边这一条吧,这一条离府邸最近。” “嗯,好。”林望奚弯眸一笑,也应得利落。 跟着走,总不会错了。 不过刚一转角,便见前面那该是京兆尹府衙的门口……围着些人。 待走近了些,便听有百姓道:“老伯,你回去吧,你一直在这儿也不是个事。不若先让你儿子入土为安得好。” 只听那老者语气固执,哽咽低泣道:“我儿因与那李家员外的儿子起了争执,动了手而入狱,这我认。” “可为何入狱尚不足一月,便亡在了狱中?” “你告诉我,如何让我儿入土为安,又何以为安?你说……你说啊!”那老者说着,竟放声嚎哭了起来。 凄恻悲切,一时间,竟无人忍心再开口劝慰。 何为父母?生之,养之,育之,教之,念之,望之,报答三生轻。 半晌,终于有一衙役模样的人开了口,语气颇有几分无奈,“老伯,你儿子当真是暴毙亡的。你自己也见过了,你儿子身上既无伤也无损。更也没有中毒的症状。再如何查,也是这样。” “就是,我家大人因念着你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而你家儿子又确是亡于狱中的缘故。这才给了你二两银子以作安抚。你这老匹夫可不要得寸进尺!”又有一衙役跟着开了口,只是语气有些冲。 …… 一时间,老者那听得出绝望之意的嚎哭声,衙役的训骂声,百姓的议论声纷纷涌入了林望奚耳中。 天清寒,北风渡,霁月光风销,松竹仍在否。 她抬头望去,匾联上太祖当年亲题的字还在。 苍劲,肃穆。 那字,尽管早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重镀再刷,但那历经岁月与沧桑而留存下的痕迹,仍向世人宣说着这个王朝初建时,那个心怀壮志的帝王……最初的朴愿。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须知。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莫为。 而若是再往里走,不需抬头,林望奚也知那黝黑透亮的乌木牌匾上,用金漆书着的,只有四个大字:正大明光。 寒风忽起,渺渺而来,擦过脸颊,有些刺人,也迷了眼。 以为林望奚要上前掺和的叶笙,带着些劝意,开口道:“公子,咱们……” 林望奚闻言,唇角一弯,倏忽便逝,淡淡道:“走吧,回家。” 第二十四章 收货 今日这天可颇有些怪,人还未踏入府门,那碎雨便落了下来。 微雨轻落,风催苍木,阵阵寒。 皇城背后嵌着的,是相传自宁泽大地鸿蒙初始起,就有了的燕秦山。 燕秦山虽不高,却颇有种气吞天下,虎啸龙吟,金钩铁划之势。 龙行蛇走间竟不声不响地逶迤了大半个盛京城。 天地为奕,日月同卧。 据说,这燕秦山上的视野极开阔,极特别。 若是立于山上,无论是俯瞰也好,遥望也好,虽则……这可尽收眼底的也只有那区区的盛京城内外之景,但却偏偏能让人生出几分天下河山已尽在我手的豪迈壮阔之感。 但林望奚和着这落下的冬日碎雨,遥遥地向这皇城背后的燕秦山望去,目之所及,只有那逶迤遒劲的苍山。 也并无如睹天下河川之波澜壮阔而生的豪迈,有的只是对这个洗涤与冲刷了千万年岁月的巍山的敬畏。 甚至恍惚间,她似乎还听到了它那沉稳有力的脉搏声。 一下,一下,伴着雨声,落在这个与之相比,仿若新生的王朝身上。 轻拭去身上刚落下的细雨,行在廊间,便听前方的陶然亭中传来一阵仿如自岁月长河里施然而来的声音。 “贤侄,弈一局如何?” 林望奚抬眸看去。 若说顾庭季之容色仿若由山墨水色轻落点染而成,自有一番神清骨秀之姿。 那么萧忱之容色怕是就由华光川泽绘就的了,眉目流转间自成风华。 萧王之姿,容冠大盛。 今日,林望奚才真的有些信了。 只是这风华间不知为何,还带着些岁月的厚重古朴感。 仿若一个已坐阅过万里千帆,而后游转过杳杳星河,褪去满身浮尘的行者。 “献丑了。”林望奚闻言笑应道。 说罢,便轻徐落座,当真与萧忱对起弈来。 怪的是,萧忱之棋风却不似其人,无甚古朴之意,反而铿锵英武,似朝气犹在却更添成竹的青年将军。 星罗宿列,云会中区,网布四裔,合围促阵,杀伐果断,不过片刻,便将林望奚之白子近乎逼至了绝境。 丝毫不为白子的挑诱所惑。甚至还未待伏设成,白子便已溃不成军了。 此时,便听对面的男子冷清清道:“贤侄,死局,何解?” “死局?”林望奚似是重复了一遍。 随即又笑得利落,道:“无解。” 只见林望奚伸出手,将那于星宿弈局上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白子,一枚,一枚地挑拣了出来。 而后将黑子全部揽于一旁。 才缓缓开口道:“但可破。” 萧忱见状笑得饶有兴味,开口道:“如何破?” 林望奚闻言淡笑开来,道:“若弃无用,舍无用,取和也无用。那便干脆置死地,坐垂堂,立危墙。” 又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道:“而后便等。等天意。看究竟……是死是伤。” 最后默了默,才道:“既是死局,那便非死或伤不能破局。况,无论最终定者为何,总该相信百川东流终到海,灯火尽数归万家才是。” 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 不知怎得,萧忱脑中竟就现出了这两句话来。 他霎时觉得他先前竟有些错了。 这小姑娘是有戾气不假,但却颇有几分静昧无声,潜来若神,抑舒之役,成子之贤的味道来。 思绪清明,自持有方,稳中求进。 蓦地,他竟想起乔稹那求贤若渴,广纳贤士的小子来。 若是此子生于那时…… 罢,他怎得又想起那混小子来了。 并未注意到萧忱神色有异的林望奚暗忖一阵,终是开了口,道:“王爷以为顾庭季此人如何?” 萧忱闻言缓神道:“怎得想起问他来了?” “是今日与叶笙姐姐出去时,机缘巧合下恰好与之照了个面。”林望奚眉眼一弯,答地诚恳。 随即,她便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了萧忱。 萧忱听罢,指间轻捻着棋子,道:“既如此,便是你个人的缘法。你且安心收下便是。那小子……” 突感有兀的萧忱又改了口,微不可闻地叹道:“顾家的人,总不会差到何处去的。” …… 天色渐沉,许是因落了雨的缘故,戌时不过刚过,这天就已黑得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一般绵稠,湿黏。 顾府的主人们也早已在下人的服侍下各自安歇了,只除了…… 枝影微晃,轻落在了窗上,屋内灯火通明,房中人不知因着何事,遂还未曾睡去。 “珍娘,远哥儿可曾回院了?”唐氏坐着靠在椅上,轻撑着额,阖着眼问道。 “夫人,哥儿用过午膳才去的祠堂,这怕是还得有好一会儿。”候在一旁,圆脸清秀的妇人轻声回道。 闻言,唐氏又是一叹,才冷哼道:“咱家这个才是真的七窍心肝。” 随即柳叶眉一蹙,继续道:“让远哥儿用过午膳才去,他怎得不直接说让远哥儿多跪上几个时辰呢?这更深寒重的,当真受罚的也不算是他侄儿了!” “可夫人您,却棋胜一招啊。早早地便让哥儿先用了午膳去祠堂了。不然,怕是亥时,哥儿也不得回。”一旁的圆脸妇人,温声笑应道。 …… 祠堂灯火昏明,影影绰绰的,饶是平日里胆大如顾远昭,此时心下也有些发怵。 连膝盖上的酸痛感似乎都弱了不少。 而且明明才来过人给他送水喝的,怎得现在嗓子却还干涩无比? 突然。 “三哥哥。”一道脆生生的女童声伴着咿呀的开门声直吓了顾远修一大跳。 他突然撑着手从蒲垫上弹了起来,连腿上的酸麻酸痛感都顾不上了。 背后冷汗直冒,待咽了咽口水,才鼓起勇气转身向门槛处望去。 原来是檀姐儿。 只见小姑娘对着替她推开了门的水绿色衣衫的新侍女道:“你且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来。” 小姑娘声音稚嫩,却偏偏要故作威严,若是放在平日里,顾远修此时早已笑出声来了。 可此时,他却是没有心思笑的。 檀姐儿来此处干什么? 但小姑娘却是不知顾远修心中所想,只细细思量着,嗯,祖母说,自己要有主子的威严,不能叫丫鬟姐姐的。 水绿色衣衫的新侍女对着小姑娘屈身行了一礼,算是对小姑娘的要求应了声。 随即,又迈入门槛,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提了进去,放在蒲垫旁,才回至小姑娘身边,恭顺行礼道:“那奴婢便在此处等着姑娘了。” 哦,对,还有她带给三哥哥的糕点来着。小姑娘轻挠着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随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忙收回笑容,肃着小脸道:“嗯。你便等着吧。” 说罢,便迈着小腿进了这有些黑沉肃阔的祠堂。 这是小姑娘第一次晚上来祠堂,不过似乎却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不过,真的不怕吗? 不,怕还是怕的,只是…… 只见小姑娘轻拍了拍胸脯,微握着拳,鼓着小脸向前走去。 颇有种壮士一去兮的感觉。 不怕的,不怕的,祖母说过,这里呆着的都是她顾家的长辈,她这么乖,他们不会不喜欢她的。 何况,四叔今日下午才摸过自己的头,哥哥说过,四叔是护身符的。 嗯! “你……檀姐儿,你来此处……做什么?”顾远修虽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他可是哥哥,檀姐儿能对他做什么? 底气便也……足了些……吧? “三哥哥,我不做什么,就是想问问。”小姑娘声音依旧脆生生的。 明明平日里听起来还觉得怪悦耳的,但此时……伴着这明明灭灭的昏黄灯火,怎得……这么……这么慎人呢? 只听小姑娘继续道:“他们都说你今日是要害我,可我不信。夫子说,兄弟姊妹间,该煮粥焚须,该让枣推梨。” “所以,我想亲自问一问三哥哥你,今日是否真的要害我?” 小姑娘说罢,定定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澄澈与信任,还有……一丝如对她亲哥哥顾霁光的孺慕之色。 不知怎的,顾远修鬼使神差地就开了口,“我……檀姐儿,我今日……没有要害你。” 听得出,语气带着几分心虚。 毕竟再如何,顾远修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哪里能做到面不改色的扯谎。 不过,在小姑娘顾檀檀眼中,这个三哥哥虽比不上自家哥哥来得亲厚,但也总归是自己的哥哥,怎会真要害她? 而且,她顾檀檀可从不会和三哥哥抢糖吃的,三哥哥又怎会不喜欢她呢? “好,三哥哥,那我便信你。”说罢,小姑娘似像吃到了蜜糖一般,眉眼一弯,咧嘴笑开了。 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信任与孺慕。 顾远修见状怔了怔。 因为他没想到,檀姐儿竟然是如此地信任他。 随即,便有些赧然。 也是,檀姐儿若是不曾信任他这个……哥哥,他又如何能哄得她与他一道出府去。若是不曾信任他,又怎会…… 霎时,他便有些红了眼眶。 自小他便知道祖父祖母并非是他的亲祖父母。 父亲却偏说和亲生的一样,可……又怎会真的一样呢? 顾霁光即便再捣乱,再调皮,待责罚过后,祖父祖母仍会对他充满期待。 虽说大伯父一直对顾霁光恨铁不成钢,可总也比他……在自己父亲眼中永远就是块铁来得好。 母亲虽殷殷待他,却也只晓得不停叫他用功用功。 庶妹虽乖巧,可不知怎的,总透着一股子阴郁。 他一直都羡慕顾霁光有祖父祖母的疼爱,有四叔的偏疼,有妹妹顾霁月时时的上心劝诫,还有小妹顾檀檀的孺慕。 可现在……真好。 原来他也是有人信任的。 忽地,顾远修蹲下身子,拉过小姑娘的小手,将小姑娘抱了过来,涩涩然道:“谢谢你……檀姐儿。” “日后,日后,三哥哥也护着你。” 小姑娘见状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学着祖母哄自己时候的样子,宽慰着拍了拍顾远修的背。 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忙脆生生道:“哦对了!三哥哥,我还给你带了糕点,你快吃,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 顾远修闻言,一下便笑开了,道:“好。三哥哥一定记得吃。” 随即又替小姑娘拢了拢雪白的鹤氅,然后又挠了挠头,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瓮声瓮气道:“夜深了,快回去吧。” “嗯!”小姑娘眉眼弯弯,然后又糯糯地开口道:“那……三哥哥……我就先走了。” “嗯,快回去吧。”少年不自觉地伸手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双丫髻,随即又觉得有些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大概心情很好,时不时,走着走着就笑了。 四叔真是厉害,他说,只要自己按着他教自己的话去问三哥哥,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嗯,她就说,三哥哥如何会害她呢? 更深寒重,朔风起,却……景似春华。 第二十五章 有变 天微蔼,暮渐起,径草微润,苍瓦犹寒。 卯时四刻,林望奚便如往常般起了身,待一应收拾后,便出了房门,径直去了叶笙为她已收拾得极妥当的书房。 要说这偌大的府邸,常住着的却就只有这么十几个人。 这样,好,也不好。 好的是当真让林望奚生出几分岁月静好,平和安宁之感来。 不好之处便是做事之人未免太累了些,譬如叶笙。 叶笙出身岭南医家,十四年前因族人被迁入江湖纷争而亡家灭族。后得老王爷怜惜,被接回了王府,才长至如今。 她说,刚家破人亡的那段日子里,她恨仇人,可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惜,还不待她手刃仇人,那些人便死在了两年后的又一轮江湖之争中。 于是,不管再如何,满腔的仇恨也只有自己学着去放下了。 遂而,她也走上了长辈从前走过的路。 拜师,学艺。治病,救人。 而她林望奚呢? 她又要如何,会如何? 思及此,林望奚落笔的动作一顿,随即笔下走势便如腾跃而起,绝尘而去的烈马。 起跃,落蹄,方止。 始开扬,终收芒。 “公子,该用膳了。”门外传来了叶笙的温声。 “就来。”林望奚将笔轻置于笔搁上,缓步走了出去。 而脚下步履平缓沉稳,还带着股坚定。 寒风卷入,散了满室墨香,拂了宣纸一角 若有人抬眸瞥去,便会发现,方才被人以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势写下的话竟只有淡淡的八个字: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 用膳间,叶笙开口道:“公子,王爷说,开春您便要入书院了。我若跟着去,恐多有不便,遂而替您新安排了一个……书童。” 说至最后,叶笙竟顿了顿,面色有些尴尬。 许是那个书童的缘故? “好。那便替我多谢王爷了。”林望奚闻言唇角一弯,含笑应道。 接着又道:“不过还要多谢叶笙姐姐近日来对望奚的照拂了。” 说罢,便起身郑重地施了一礼。 叶笙抬眼望去,只见眼前的少年郎面如皎月,度如松竹,湛然如晨曙。 似乎,初来时身上带着的戾气是消了不少。 真好。 …… 待用过膳,已是辰时二刻了,林望奚便想着如往日般去看看奚五。 一跨进同尘院,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四散的苦味仿佛还在提醒着林望奚,那狼狈灰暗的一年。 微怔过后,林望奚眉眼一弯,便踏着青石径向台阶走去。 毕竟,长松卧壑因风霜,时来屹立扶是堂,不是吗? 刚至门前,便听房中传来了一道少年人的嗓音:“你身上的外伤,叶笙已替你治得差不多了。但剩下的经脉之损,还得再养上一阵。” 因门并未合上,林望奚便就这么直接迈了进去。 许是听到脚步声,奚五和那位少年声的人一并望了过来。 看到是林望奚,奚五忙扯了被子想遮一遮此时自己因施针而半/光着的身子。 “啧,瞎动什么?”那位少年模样的人见状呵斥了一声,便一把拍下了奚五想拉被子的手。 突然,那个往日里面不改色,一脸冰霜的汉子有些怔然,微拢了手指。 如今的他就像个废人,力气连一个没有内功,功夫也只是皮毛的小子都比不过了。 他现在……还真是无用。 这样的他,将来还怎么继续保护小小姐…… “是望奚唐突无状了,不过,哪怕是为了望奚,奚五叔叔也该好生遵一遵医嘱才是。” 听得出,这少年打扮的小姑娘说话时,带着亲切与殷殷的期许。 对,他哪怕是为了小小姐也该好好养伤才是。 至少,至少,他们现在不用逃亡了。 不是吗? 早在逃亡路上,林望奚便发现了,许是因为奚五是死士出身的缘故,似乎已形成了强烈的自责型人格。 而林望奚之所以日日来看望奚五,除了因着情义,还因着这个。 奚五虽是几个叔叔中最不善言辞,但对她和哥哥的关切爱护也并不比另两个叔叔少。 奚五于她,除了是关系亲厚的叔叔,还是一个寄托,一个做了十三年林家姑娘迷梦的寄托。 仇,她来报。债,她来讨。 可她还是希望,奚五叔叔能陪着她向前走去。就像,阿爹阿娘他们在陪着她走一样。 …… 但,竹禹自是不知这汉子与林望奚心中所想,只抬眼看着林望奚,道:“你便是林望奚?” 林望奚因平日里来时,只见过叶笙与李叔二人,遂而也不曾见过眼前这少年模样的人。 但为何说是少年模样的人,而非少年呢? 因为,林望奚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少年气,稚嫩感。 因为,无论是成熟还是深沉,甚至是阴郁暗黑。 当这些不该出现在少年身上的气息,出现在了少年身上时。 其实,总归也看得出是少年的。 但此人不同。 但,他既知自己,那便该是萧忱的人了。 “是,我是。不知小兄弟是?”林望奚开口问道,语调平和。 “啧,这声音可不行。”只见那人瘪了瘪嘴,有些嫌弃。 林望奚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但竹禹此时似乎并不欲与林望奚多言,转身对着奚五道:“待两个时辰后,我方来替你取针。” 不过,本欲转身的人似是不放心,突然又一回头道:“记住,可别瞎动。” 一副教训不懂事稚子的模样。 闻言,奚五也有些赧然,点了点头。 随即,便见那少年模样的人对着林望奚道:“你同我出去,病人走针时需要静息。刚好,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 给她? “好。”林望奚虽不明所以,但也应得干脆。 总归,都是萧忱的人。 “那奚五叔叔,我便明日再来看你。”林望奚含笑温声道。 奚五偏头看去,小姑娘一身少年打扮,笑得和煦温暖。 就像从前一般。 小小姐尚且能如此,他呢? “好。那小……望奚便明日再来吧。”说罢,奚五也咧着嘴,笑了。 只是,大概是平日里笑得少了,此时这汉子脸上的笑倒有几分滑稽。 但林望奚却丝毫不觉滑稽,反倒觉得安心。 肯向阳而去,这便是好事。 “你,好好静着,头偏过去。”那少年模样的人有些没好气道。 说着,便拉着林望奚与他一道出去了。 院内依旧是满鼻清苦的中药味。 “拿好了。”只见眼前之人从袖袋里搜了搜,便拿出一个偏肉色,偏白色的小东西,递到了林望奚手中。 “这是?”林望奚带着些惑意开了口。 “假喉结。”竹禹答得倒也干脆。 闻言,林望奚眉一扬,拿着手中的小东西对着将将明起的天色,照了照。 “涂上药水,粘上去便可。至于药水,叶笙那儿有。” 林望奚看着这少年模样的人似是一副屈尊了在给她讲一加一得二的模样。 不过,好像也的确是这个理就是了。 林望奚思及此,不自觉一笑,随后才开口道:“多谢小兄弟了。” “还有,明日起,你便来这院中寻我学些口技。你现在这声,不行。” 说罢,眼前之人还很是嫌弃地摇了摇头。 所以,是要教她如何将声变得像男子一点吗? 可为何不…… “不知小兄弟可有变声的药?”林望奚颇有些好奇地开了口。 毕竟,连假喉结都做得如此之逼真了。 闻言,眼前之人一笑,似是给这只算得上清俊的面容添上了几分容色,“药?可我只会制毒。” 林望奚听及此,嘴一抽,武侠小说果然还是开了大金手指设定的。 “行了,就这样吧。我还得回自己那儿收拾东西去。” 只见这少年模样的人一副意欲结束对话的模样,也不管林望奚,便大步迈了出去。 但临了,却见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一回头,对着还立在原地的林望奚笑得有些忍俊不禁,道:“对了,我叫竹禹,禹州的禹。也是王爷安排给你的……书童。” 说罢,也不管林望奚是何反应,便迈出了院子。 现在,林望奚算是明白了叶笙姐姐先前那一脸的尴尬,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是何缘故了。 眉眼一弯,笑得有些不可置否。 天明寒依旧,风渺渺,拂尘去。 第二十六章 孤往 朝晕未染,天光初乍,呼啸的北风擦过还带着几分岁月痕迹的琉璃瓦。 仿若苍穹出,自当浩渺归。 而此时…… 甭管大官小官,总归都是朝官。一个个的面上均带着几分倦意和昏沉之态。 有不顾仪态轻打着呵欠的,有因早起吹了几阵寒风,轻拭着鼻涕的。 还有因脑子尚未清明,一时不慎未握紧手中朝笏,忙轻躬着身子趁无人发现,快速拾起的。 不过,这也大可不必担心。 毕竟,此时天沉沉,人沉沉,哪个会去关心旁人呢? 不,还是有的。 只见一个颇有几分儒雅君子之风的身着紫色官服,腰佩鱼袋的中年男子行得施然,对着萧忱,语气温和,招呼道:“怀化大将军,不,该称大理寺少卿才是。” 儒雅,端正。 仿佛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朝官寒暄,还带着几分亲切。 萧忱见此也不得不承认,这韩端的确是个人物。 任谁看,这待人接物都挑不出半分错来。 虽看着是在刻意搭话,甚至是刻意笼络,但偏偏,让人觉不出一丝虚伪,不喜。 当然,前提是,他萧忱并不知这韩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大人。”萧忱回地利落,只是语气有些不轻不重。 倒像是……韩端贴了冷锅。 不过,随即,萧忱便缓了面色,唇畔也噙上了些笑意,伸手对着前方道:“请。” 霎时,韩端面色一滞,但缓神也快,也笑应道:“请。” 说罢,便与萧忱一道向丹陛行去。 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言笑晏晏的做戏者。 只是,不曾想,这煞神在北境呆了些年,竟也会寒暄笑答了。 有趣。 …… “上朝——” 随着殿前的大太监一阵尖细似掐着嗓子的声音传来,身着各色官服的朝官们顿时正首端目,略整衣袖,持着朝笏,朝着上首的台阶鱼贯而去。 宫殿巍峨,肃穆庄严,深嵌在汉白玉石雕基座上。 而平日里遒劲逶迤的燕秦山,此时立在这皇城背后,竟有几分懒懒的味道,似是还未从睡梦中醒来。 …… 文德殿内。 许是因为天色过早的缘故,殿内还燃着几点灯苗,因着拂进的寒风,而摇摇晃晃的,细看去,还有几分歪歪扭扭。 上方的九龙鎏金宝座上坐着的,正是当今的大盛帝王,乔应,世人尊称为昭明帝。 许是因着近来京中无事,朝中无事,竟连边境上也无什大事的缘故。 遂而,下首立着的各位眼观鼻,口观心的朝官们一时间似乎也无什要启奏的。 皆敛眸垂首,盯着脚下。 不过这官位跟芝麻大似的正七品殿中侍御史宋岸青,看着脚下这黝黑透亮,据说是敲之有声,断之无孔的苏州特制玄纹金砖,有些发怵。 但一想起自己顶头上司的严词厉色,便捏了捏手中的朝笏,鼓着劲,梗着脖子,大跨一步迈了出去,朗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话一出口,霎时,小言官宋岸青便心下一颤。 因为,那特属于帝王的如炬目光已扫了过来。 虽知天子已听到,但见上首的帝王仍是一副并未准备开口让他继续答话的模样,宋岸青略吞了吞唾沫,继续梗着脖子道:“启禀陛下,臣,宋岸青有事……启奏。” 只见上首端坐在鎏金龙椅上的帝王将手中不知何时已翻开来看的折子往案上一扔,才开口道:“你说……你是宋岸青?” 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 废话,人家都在你朝上都立了好几年了,你一副才识得的模样,谁信? 小言官宋岸青虽不大明白帝王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何意思,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的话,臣是。” 昭明帝闻言轻笑一声,但也……听不大出喜怒。 随即,只听得昭明帝似是语带赞赏道:“你上的折子,朕看了。嗯,写得不错。” “朴华意赅,字字珠玑。颇有几分……你们御史大夫之风。”只见上首的帝王三分带笑地轻扫了扫下方立着的噤若寒蝉的御史大夫纪司久。 听着帝王夸赞的宋岸青一怔,他……何时上过折子给天家? 纪大人不是特意告知他,不必上折子,才可攻其不备吗? 难道…… 一时间,宋岸青后背一凉,难怪那日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刘明轩说可以替他把剩下的杂事担了,只需把印鉴留给他即可…… 但眼下,不是他写的也只能是他写的了。 “陛下谬赞。”宋岸青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只是,硬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几分。 “宋爱卿不必谦虚,事实便是如此。朕,一向喜欢务实的人。”昭明帝缓声开了口。 随即又继续道:“你的奏禀,朕看到了,也颇觉有几分道理。现如今朕膝下只有三个皇子,子嗣是少了些。也是该添些枝叶了。” 闻言宋岸青一顿,不对,无论是他先前想要启奏的,还是那折子上写的,该都是立储之事才是。 怎得……这偏到子嗣甚少上去了? 只听上首帝王一副颇为认可的模样,但又不轻不重地道了句:“便命内府司与户部合办秀女采选之事吧。” 仿佛决定的不过是一件丝毫不值得上心的事。 一直并未出声的御史大夫纪司久闻言,身形一滞,心中也只得暗叹一声。 罢了,权谋之术当真是不适合他。 这天家当真还是棋高一着,不愧是当年从…… 可,东宫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罢罢罢,再寻时机便是。 “对了,你的折子写得甚得朕心,朕看你也颇有几分才学,便……提为从六品侍御史吧。”昭明帝似是想到了什么的模样,突然开了口。 本还冒着冷汗的宋岸青一怔,这……怎得还升官了? 不过也不敢多行耽搁,便利落跪首道:“臣,宋岸青,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昭明帝眼神轻扫,嗯,倒是一副恭顺谨小的模样。 可惜,胆小之人太过无趣了。 思及此,昭明帝便向朝臣中后方瞥去。 那小子穿着一身朱色文官朝服也颇有了几分文臣儒雅的味道,倒平却了几分萧家人贯有的盛姿光容。 萧家人…… 思及此,昭明帝微眯了眯眼,摩挲着扳指,有些意味不明。 德海暗忖着今日之事怕是让天家有几分不悦了,有眼色的估摸着也不会在今日再启奏些什么了。 便将往日的那句话提了些时辰,一如既往的尖细嗓音,“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就在众臣们齐声禀退后,昭明帝突然道了声,“既远,你留下。” 既远,萧忱的字。 闻言,众官心中一滞。 萧家这圣宠是断还是没断啊…… 从兵权被卸的正三品武散官怀化大将军,一朝成了这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之一。 虽降,实升。 这陛下对萧家…… 不过萧忱此时心中却是无感,让留,那留便是了。 有什要紧的,总归,不过是陪着演戏罢了。 但,此次萧忱却是有些猜错了。 因为,昭明帝是让他……去看萧太妃。 本来,凡略有为的帝王,均不会去行什娥皇女英的佳话。 一门纳二妃,帝王忌。 一家出二女,百姓耻。 但这萧太妃不同。 因先帝之元后本为萧忱的姑奶奶,萧萱。 但当年萧萱生下太子后,身子受了损,便一直缠绵病榻,只撑到先太子五岁时,便去了。 而这位萧太妃则是萧忱的堂姑奶奶,是萧老王爷的堂妹。 因其父母先后病逝,便被萧老王爷这一房接至了府中。 后来,反正不知怎得,不知先帝是为补偿萧家,还是真的瞧上了萧悦。 总之,萧悦便被接进了宫中,以妃位赐之。 尽管之后先帝又纳了新后,但萧悦之圣宠却丝毫未减。 所以,即便萧悦至先帝薨逝之时,也未得一儿半女的。但也得先帝特旨,不必殉陵。 不过,这些都是属于萧忱的,而非萧衍。但现在,他已是萧忱了,朝和二十年的萧忱。 萧忱被一小太监领着行在内宫间,朱红色的宫墙,伴着萧忱身上朱色的被寒风拂起的官袍,似也变得幽扬了起来。 宫墙深深,风至,天明。 第二十七章 纷试 待萧衍见招拆招地借着萧忱的记忆与这位萧太妃寒暄过后,便婉辞而去了。 萧太妃也只好让自己的贴身嬷嬷将其送至了慈安宫前。 而若真论起来,他萧衍一生其实并未与萧太妃这般的老妇人打过什么交道。 但此番寒暄下来,倒真觉得这萧太妃也确当得起先帝曾为其赐下的封号:静端妃。 娴静,端庄。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就只有平和温纯之感。 而这副身子上不自觉流露出的亲近之感也告诉了萧衍,这萧太妃与萧忱这侄子或许也当真算得亲厚。 思及此,如今的萧忱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深宫的老妇人罢了。 总归不会多打交道的,也无需太过关注就是了。 只是,昭明帝此举……是觉得他萧忱反正兵权已卸,还被扔去了大理寺那稍不注意就得罪了人的地儿。 遂而,他在昭明帝眼中,不过已是那被拔了爪子的困兽? 还是用的怀柔之策呢…… 思量间,萧忱已是绕过那弯冻湖,行至了这于寒冬腊月里只有一片红梅的御花园。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云垂宫红人面前的珍和姑娘啊。”只听一道特属于宫人的略带尖酸的声音传来。 随即,还伴着几声似被踢打的闷哼声。 原来不过是宫人间的捻酸讥讽。 世事无常,风水轮转,物竞天择而已。 萧忱眉一蹙,正欲继续向前走去,便听身旁方才给自己带路,一路无话的小太监怯怯地开了口:“王爷,您可是要停下,去……” 萧忱闻言眉一挑,宫中之人皆是这般吗?只要主子微一动作,便要揣度自己作为奴才,下一瞬该如何了吗? 只是,这小太监的眼色委实有些不好。自己何时要作势去管这闲事亦或是去看这闲戏了? 不过,还不待萧忱开口,只见方才那声响处便急撞撞地冲出了两个像是刚从混乱中挣脱出的人,一大,一小…… 阿宁…… 不,这孩子只是模样有几分肖似阿宁罢了,尤其是眼睛。 似是见到了自己身上这还未换去的朝服,那个大一些的浑身有些狼狈的宫人忙跪了下来,却是不曾拉着那个孩子一道跪下来。 而方才那几个有些尖酸的宫人中有脚快的刚迈出去,见有个朝官,便也趁那官员未曾反应,忙四散离去了。 小太监那声尖细的“大胆”还未喊出,便听那宫女,头埋得恭谨,道:“参见大人。是奴婢无状冲撞了大人,大人要罚便罚奴婢便是,只是……还望不要怪罪……六公主。” 六公主? 昭明帝是有三个皇子,三个公主不假,只是……这眼前的六公主混得也委实差了些。 比萧忱的诧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太监也似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眼前的孩子虽仍是一身宫装,但明眼可见,这衣裳分明就是大人样式改就的。料子也早已被磨损地颇有几分寒酸了。 一头青丝也似乎只是草草地用几根发带系了系。 这是……公主? 还是当年在云垂宫生出的那个公主? 娘的,过得比他这个阉人还不如呢。 小太监在众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微撇了撇嘴。 “罢了,无妨。你等且自行离去便是。”萧忱默了默,才道。 再如何,她也不是阿宁。 何况,这还是宫中之人。他并不想与之有什牵扯瓜葛。 在众人都未曾看到的角落,只见那被宫人称为六公主的孩子微攥了攥手指。 而后,便抬头,微扬起小脸,眸色分明,那双肖似萧宁的丹凤眼里还带着些孺慕,几息间,才开口道:“你便是萧王叔吗?” 只是这声音却不似别的小姑娘一般,并不脆嫩,反倒有几分清哑。 “是。”望着那双酷似萧宁的眼,萧忱终是缓声开了口。 “萧王叔能不能……带我去见见父皇?他们……他们都说父皇不要我了。” 懵懂,仓惶,不安,还有几分迷茫。 一如…… 风起,寒来,梅落。 本欲拒绝的萧忱看着这样的眸子,霎时就顿了顿,改口道:“好。” 一瞬的心软是其一,但……为让昭明帝看到自己的行事不周更是其二。 也罢,本来这萧忱也算不得什么思绪缜密,走一看三之辈。 如此,也正好。 天色明乍,只见裹着素的红梅园里,一大一小和着凛凛北风,穿身而往,一步步向前踏去。 而此时,那个在远远的角落里已躲了许久的宫人,忙往慈安宫的方向奔去了。 萧忱听及这愈发远了脚步声,心下一叹,唇畔轻笑开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的。 萧太妃。 随即,萧忱又微低下头,看着身旁这个比如今自己府里那个,还要小上一些个头的孩子,眉尖微蹙。 这孩子有何特别之处吗? 值得那位萧太妃花心思算计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亲侄孙? …… 慈安宫。 那脊兽上还挂着昨夜落下的未曾消去的冷溶溶的雪。 但许是因着这慈安宫的主人常年礼佛的缘故,即便是在殿外,各司其职的宫人们似乎也难感寒意。 闻着淡淡的佛香,只觉得熨帖平和。 但此时,一个匆匆而入的淡绯色宫衫的宫女似打破了这平和,还携了外处的一身寒意。 哦,原来是太妃娘娘身边的秋融。 只见这一身淡绯色宫衫的宫女先在廊下轻拂了拂身上的寒气与润意,这才带着一贯的标准仪态,轻迈步,才缓缓行了进去。 被编织地极好的杏色宫绦随着主人的动作幅度极小,极规矩地小心摆动着。 殿内满室的佛香,更是扑鼻而来,不过对于早已闻惯了的秋融来说,并无不适。 只见这个叫作秋融的身着淡绯色宫衫的宫女双手极规矩地叠于腹前,脚下的缓步子虽略急了些,却依旧平稳。 “娘娘,那孩……小殿下已被萧王爷领着去见陛下了。”秋融温声禀道,语调平稳。 那被称作太妃娘娘的上了些年纪的妇人闻言后,手上制香的动作微一顿,随即便继续侍弄着。 就在秋融以为太妃因制香太过沉溺,许并未听见,作势要再回禀一次时。 便听上首那个百姓眼中大盛朝最尊贵,但只有她们这些宫人知道却是苦了一辈子的老妇人,语调温和地开了口:“嗯。既如此,便也没咱们慈安宫什么事了。咱们……只需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是。”秋融闻言福身应得温和。 正奉了清茶进来的江嬷嬷见状便对秋融拂了拂手,示意其可以退下了。 待秋融退下后,江嬷嬷才捧着茶向这个她心甘情愿伴了大半生的小姐递了过去。 “宛秋。”太妃娘娘缓缓开了口,仿若游走在纸上还未被润开来的笔。 “奴婢在。”青灰色宫装的江嬷嬷轻声回道,应得亲切。 仿佛她对着的还是那个四十年前因痛失双亲,在茫茫大雪里而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还需要自己哄劝的那个小姑娘。 还是那个因自己喜欢的堂姐病逝,几乎哭伤了眼的萧家堂妹。 还是那个因帝王之诏而不得不孤身赴向如牢宫墙的豆蔻少女。 她当年带着一双烟雨朦胧般的眸子,就那么怯怯地向自己看来,说:“宛秋姐姐,我怕。” “不怕,宛秋陪着您,陪着您……走下去。” 就那么一句话,她江宛秋就记到了如今。 看着她,陪着她,从当年那个见人总带三分羞的豆蔻少女,到如今,成了这看似尊贵光鲜实则总要走一看三,步步履冰,字字斟酌的大盛太妃娘娘。 “宛秋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良久,被唤作太妃娘娘的老妇人才又继续开了口,言语间,竟还带了几分无措。 “怕是兄长未曾想到,姐姐也未曾想到,我竟有一日为了……为了一个乔家人开始算计起萧家的人来了。”听得出,说话的人言语间有几分怅然。 “娘娘,深宫居,大不易。况,您今日所做也并未对小萧王爷有何损处。相反,还能让那位对小萧王爷宽一些心。”青灰色宫装的老妇人缓缓开了口,语调温和。 随即,便听这老妇人继续开口道:“再者,您此举也当是还了当年云垂宫那位的恩情了。” 萧太妃闻言一怔,蓦地,又想起那容貌有几分昳丽的孩子来。 那般的容貌,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总归都是不太好的。 但好在生在皇家。 而她一生自诩也看过不少心思各异的人了,那孩子给她的感觉倒也不是看不透。 毕竟,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又能看不透到哪里去。 但那孩子……心思太深,太重了,可偏偏却长了一张见人带笑的脸。 不过当年韩凝那丫头究竟是怎么想的,一个好好的男娃娃……怎么就对外宣称的是女娃呢? 还有乔应那小子,他……又是否知晓?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何况,还都不是她的儿孙,她瞎操心什么? 只是,萧忱那孩子,可……知晓了今日之事? 思及此,萧太妃神色有些恹恹,轻叹了一声,倒没了先前与萧忱寒暄时的容光焕发之态。 晨霭散,枝轻曳,雪覆苍藓,微寒。 第二十八章 入学 苍迤缀,窟雪屹,日寒风起,尘嚣落。 待萧忱看完大戏出宫,已是巳时一刻了。大戏……确是好一场大戏。 大盛朝堂堂的公主在宫中竟还需要宫女接济以度年日。皇帝忙于朝务可说不知,可作为父亲这些年竟是未曾看过自己这个女儿一眼。 皇后自称为求子嗣礼佛多年,未理庶务,遂着实不知。 而那韩贵妃呢,可是那孩子的亲姨母,竟也说不知,只一个劲儿地请罪。 说只顾照顾自己那体弱多病,先天不足的三皇子去了。 说这孩子一向与她并不亲厚,为免这孩子不悦,便细细挑选了些人过去。 可谁知,自己平日御下不严,竟让那些个宫人生出了欺下瞒上,不尊皇嗣的熊心豹子胆来。 最终查来查去,竟只揪出了些宫人,打死了事。 多如流水的赏赐接连不断地被送进了那个据说十多年前风光无比,曾无人能出其右的云垂宫。 一批又一批皇家规制的新用具被急匆匆却又不失条理地给置办上了。 昭明帝乔应还特地从自己宫中拨下了一批宫人去伺候六……不,现在该说是三皇子乔景才是。 本以为不过是宫中人贯有的拜高踩低罢了。 不曾想,事临了,还来了一场大变活人,偷龙转凤。 可不是好一场大戏。 还都是因他萧忱的行事不周,意气用事引出来的大戏。 萧忱思及此,轻笑了一瞬,但眸中却是一片幽寒。 现在看来,萧太妃今日所为的不过就是把那孩子借由他之手引到昭明帝乔应的面前去罢了。 可,这般于萧太妃又有何益? 而若说乔应全然不晓得这孩子的事,怕也是笑话。 宫中之人皆看眼色行事,但凡乔应提过一嘴,从上至下怕也不会那般行事。 乔应子嗣不丰,皇子公主不过正好对半而数罢了,且皇子中还有一个病秧子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四皇子乔樾。 以乔应的手段,当年的郦妃韩凝不可能可以将这孩子的身份瞒了如此之久。 还有那笑得一脸纯真的孩子……也该是个心思颇深的。 最是奇怪的便是当年那郦妃韩凝之举了。韩凝既是韩端的庶妹,那背后立着的就该是韩家才是。 虽则一入深宫,便是皇家人。 但妃嫔背后各自立着的家族也是她们该去维系的。 若是早知当年韩凝一举所得的是个皇子,依韩端此人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怕也不会在韩凝病逝几年后将自己嫡亲的妹妹送入宫中。 难不成……韩凝当年所防是韩端? 萧忱轻掀车帘,悠悠地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已大明,寒意却依旧。 韩端,韩端,着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毕竟若真论起来,其人非佞非奸,更非良非忠,所做之事也唯趋利二字而已。 谋私却从不避昭明帝,谋权也从不逾矩越规。 还会极有眼色地不时去替昭明帝做一做这刀。 也无怪乎朝堂上除了顾太傅外,论起圣宠,无人能出其二了。 审时度势,拿捏有度。 不为权臣,不为佞臣,亦不为奸臣,只为一个利字。 还真是……难缠,至极。 …… 平昌街。 许是方位的缘故,这风水本该是最无什讲究的平昌街比起盛京的其他那些街巷来,这刮来的北风反而算是最小,最平,最稳的。 隆冬至,归人还,履匆匆。 “喂,你来这儿做什?便是从前,你大概也不曾来过这等地方吧?”个头略高一点的少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对着身旁的小少年开了口。 这几日相处下来,林望奚已是习惯了这看似是少年模样,实则已是二十之龄的男子的……口不择言了。 但也正是因为他从不避讳与自己谈起往日、往时、往事,她如今倒真有几分放下了的豁达感。 当然,也并非真的放下了,毕竟……那样的仇与债怎会是轻飘飘的一句放下就当真可以放下的? 不过是尽力在驱散心中的悲戚罢了。 因为,她有正事要做。 闻言,林望奚对着竹禹笑得有些不可置否,道:“谁说不曾,我可是被兄长领着去看过灯会的人。” “你……”许是相处几日来第一次听到这小丫头如此毫不避讳地谈起自己的家人。 竹禹霎时顿了顿。 随即,便又笑开来,眉眼间满是少年才有的朝气之色。 也不枉他近日来时不时口不择言一番了。 啧,小姑娘嘛,天天没事耷拉个眉眼做什么。 嗯,这么笑起来看着也顺眼多了。 “那你今日来这儿,是预着去做什?先说好,我不是叶笙,可没功夫陪你满盛京城地瞎转悠。”竹禹语带嫌弃地睨了林望奚一眼,开口道。 “放心,今日不瞎转悠。”林望奚闻言淡笑开来,唇畔微翘。 开口后,林望奚突然听着自己这比前些日子更醇厚了几分的嗓音,微一顿。 果然,即便是这口技术中最浅显的部分,但只要勤练,还是颇有些成效的。 待林望奚于小摊上买了些冬瓜糖与茯苓饼后,便领着竹禹去了即便是常来平昌街、久居平昌街附近的百姓,都不怎么常来的沉沙巷。 沉沙巷,是盛京城流民、贫民的聚集地。 据说沉沙巷本也只是个普通的住宅巷,从前还有个名儿叫宁安巷。 宁安巷从前有户大善、大户人家,平日里也常做些接济贫民、流民的善事。渐渐地,整条巷子的人家也被带起来,也常会去做些好事,善事。 而这本也是人人称道的,其名声也极大,极好。 但偏偏也因这大名声,好名声而又引来不少慕名而来的贫民流民,盼其接济。 可谁知在百年前,也就是这大盛允光三十年的时候,突发涝灾,大批流民堵都堵不住地往盛京城里涌,也大批大批地往宁安巷涌。 有时,这稻草多了,也是能压死骆驼的。 于是巷里的老住户被逼的纷纷搬离了宁安巷。而因流民实在太多,并不好管理,且那些流民也并未闹事扰矩,一时间官府也并未去多管。 就这样,那些流民便在宁安巷安置了下来。渐渐地,宁安巷似也变成了这盛京城中的流民、贫民的聚集地。 许是因其无乡无家似流沙,这宁安巷之名也不知何时起,便在众人口中成了这如今的沉沙巷。 自然,如今这朝和年间也算得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说来也怪,也不知是不是这昭明帝之气运确好的原因,自其继位以来,也许多年未曾出现过大规模的洪涝旱灾了。 遂而,如今在这沉沙巷中,住着的大多不过是少许的不知怎的混进了城的流民,和大批贫民。 不过,乞丐大多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被接纳进来。 而林望奚上次也不过是随着叶笙来了一趟这沉沙巷罢了。 许是因着医者仁心的缘故,叶笙本不过是机缘巧合下,曾来过这沉沙巷一次,替一个老伯看了病。 但后来,她便总时不时来一下这沉沙巷。便不是为着看诊,也会带些吃食零嘴的给沉沙巷的孩子们。 而林望奚上次陪着叶笙来时,恰好结识了一位小友。 她今日此去,便是为赴约,也是为……收货。 看着林望奚这大包小包的,竹禹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实话,东西虽看着多,但价钱却并不贵。 可……看方向……这是要送去沉沙巷的东西? 林望奚自是不知竹禹心中所想,只在心中默默背着自己据着从萧忱那儿借来的舆图画出的盛京城地图。 本来她是准备随时备一份在身上,可转念一想,这是在古代。 那般清晰的地图若被人发现了,多半是会当做舆图的,私制舆图虽在大盛尚还算不上死罪,但总归会惹来麻烦。 京都居,大不易。 …… 凝神背着地图的林望奚喃喃了一声:“右转,到了。” 见林望奚真的领着自己站到了沉沙巷口子处时,竹禹一愣。 有些疑惑地拉住林望奚道:“你到这里做什?” 林望奚见状,抬起手中拎着的东西扬了扬,不可置否地淡笑道:“受叶笙姐姐之托,来散些东西。” “顺便见个小友。” 随即,唇畔笑意更深了些,作势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再者,你看今天咱们这模样像是进去会被坑住出不来的吗?” 竹禹闻言也看了看自己与林望奚今日的打扮,粗布葛衫,倒是极普通,甚至可以说还有几分贫窘之态。 可这露出来的脸,和脖子…… 林望奚见状,心下一叹,怎得比她还像个富贵人家长大的? 随即便伸出了手,宽慰式地拍了拍竹禹的肩,“放心,哪有那许多人会看咱们,忙着出去找生计都来不及。” 不过许是因为竹禹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缘故,林望奚方才竟不需踮脚便拍到了他的肩。 但林望奚也是拍完了,才发觉了这窘态的。遂也只得忍着笑,敛着色。便抬脚朝沉沙巷走了进去。 竹禹似也是发现了这窘况,便追上了林望奚的步子,没好气道:“再笑一个试试?” 然而,回应他的也只有林望奚一脸无辜的忍笑模样。 云微垂,寒风忽,迎人悠悠。 第二十九章 膳堂 平和,温暖,充实。 这是林望奚再次踏入沉沙巷后,依旧不变的感觉。这与其他住宅街巷比起来,是当真并无太多不同的。 但偏偏以墙为界,一巷为隔,两个天地。 但却是世人眼中以为的两个天地。 巷口处种了棵……林望奚不大看得出种类的树,虽无遒劲之态,却也尚算得粗壮。 因着冬日的缘故,叶子早就不知掉落下来变成了哪层泥了。 枝干就那么光秃秃地杵着。按理说,应是有几分萧条颓芜之态的。 但偏偏因着枝干上被人系上的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碎红布条,反而显出了几分迎年接新的盎然生气来。 也不知是哪个想出的主意。 难怪这巷中人看上去,大多都没有巷外人以为的……在极度困苦贫寒之下生出的怨气,哀气,颓意,挣扎或不甘。 有这样愿意向阳的人在,怎会是一团苦气呢? 但,是他们的日子当真不苦了吗? 家中男人大多只能出去打并不稳定的短工,因为他们的户籍认证是不同的。女人们大多就只能接一些浆洗缝补的活儿。但因着沉沙巷的缘故,也并不是时时能接到活儿的。 一家一整年的生计皆尽在于此。 盛京城沉沙巷的短时户籍,无田无族无余房,即便想去附近的村庄安家,也是颇有难度的。 再者,若拉着一家子浩浩荡荡离巷而去谋求新生计也未必比这在沉沙巷的日子好。 因此,凡在沉沙巷立了家的人,便都这么呆了下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一阵孩童特有背书声传来。 林望奚闻言看去,便淡笑开来:“小七。” 被叫做小七的男童闻言一顿,忙转头看来,眸子一亮,满脸挂着笑地跑过来:“小苏哥哥!” 竹禹听及此眉一扬,“小苏?” 林望奚笑得有些不可置否,揶揄着开了口,“你家公子我可是来京都投奔舅舅的。” “小书童。” 说罢,林望奚眉眼带笑地看向了竹禹。 竹禹闻言面色一滞,笑得有些咬牙切齿,“是啊,我怎么忘了呢,苏、小、公、子。” 待小七噌噌地跑了过来,才努力偏开头往林望奚身后找去,“小苏哥哥,叶姐姐今日没来吗?” “你叶姐姐今日有事。”林望奚微俯下身,宽慰式地捏了捏眼前这个小孩的手,语气温和地含笑道。 小童听罢,面色带着些许失望,不过随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小苏哥哥,你让我记……” 但话还未说完,便看到林望奚现在正拎着一堆东西,便改口道:“那什么……小苏哥哥,不如先到我家坐坐吧。” 说罢,还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似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待人不周而愧疚。 林望奚见状一笑,便把手中东西递给了身旁的竹禹,道:“小禹子,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总可以替公子我拿一拿了吧。” 竹禹嘴角一抽,但脸上挂笑道:“那是自然了,小公子。” 不过笑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就是了。 “小苏哥哥,张夫子告诉我们说,世间各人要各正其位,各司其职,方可永固河山。” 林望奚闻言瞥了一眼竹禹,便忍笑着开口道:“嗯,好。今日不过是这小书童有些身体有些不适,我恰好可怜他罢了。” 竹禹听及此,暗哼一声,小毛孩子,还懂得忒多。 什么眼神? 自己像刁奴吗? 不对,是林望奚这小毛丫头像主子吗? 忍笑过后,林望奚便突然反应过来了,开口问道:“巷里何时来了先生?” 按理说,沉沙巷的人是既无财力,更无精力去送孩子上什么学堂书院的。 何况小七家还只…… “嗯……”小七略思索了一瞬,才道:“许是上次不曾同小苏哥哥谈到吧。” “张先生约莫着是两年前来的我们这儿,来了以后就一直借住在巷尾吕婆婆家。平日里以抄书写字画为生。顺带还好心地教我们巷子里的孩子识字背书。”谈起这意外之喜,小七似乎也很是高兴的模样。 林望奚闻言一顿,学问可抄书,可写字画,可教习的……先生,呆在了这沉沙巷? 还一呆就是两年? 就在林望奚暗忖间,便听小七又开了口,“张夫子人很好的。平日里不仅教我们识字背书,还常送东西给我们。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竹禹听及此,也来了兴趣,便追问了一声。 只见小七微抿了抿唇,似是在考虑该不该说,可不可以说。 但随即一想到平日里张夫子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便斟酌着开了口:“张夫子他……面容受过损。” 听及此,林望奚与竹禹便有些了然了,读书人若要以功名入仕也好,还是单纯科举也好。若面容有损……总归是会有些受阻的。 但林望奚总觉得这什么张夫子怕也不是个一般的读书人,毕竟此人所行所做,倒像是来沉沙巷躲什么的。 但,也与她无关就是了。 况,听其所为,也并不像个恶人。 “到了。”小七语气轻快。 随即便先行一步推门而入,蹬着脚丫向院内跑去,大声喊道:“爷爷!上次和叶姐姐一同来的那个小苏哥哥来看我们了!” 嗓门突然就大了起来。 见状,竹禹也是一怔,看向林望奚道:“这老伯……” 随即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林望奚见状便微微点头,应了声,以作回应。 院内种着一棵应该颇有了些年头的柏树,而西南角还被辟出了一块菜地。 不过,这菜地该是院内几户人家共有的才是。 其实说起来,这巷中各屋各院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即便后来有人拿着买到的地契来收屋院,但因当时确实难以在一时之间将人驱赶出去,而大盛朝当时立朝也不过百年,且一向以仁孝治国。 官府便索性以其之名买下了这些小院落,租借给了巷中流民,贫民。 租金一年收一次,平日里,只要巷中无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发生,官府之人也甚少来注意。 因巷中人一批一批地走,也一批一批地来。官府便干脆在其巷中设立了一个类同于里长,却比里长小得多的一个职位:长司。 一般由巷中最年长者担任。但就是挂个名头,并无什么权,更无什么俸禄。 而小七的爷爷方忠便是这一代的长司。 因这巷中女眷也并无甚太多讲究,且巷中也甚少来外人,围在院中一起做缝补浆洗活儿的,做手工活儿的女眷还热情地同林望奚竹禹二人打着招呼。 许是听到小七的介绍,知晓了林望奚怎么也算是个小公子,总觉得不好多搭话,怕冒犯了人。 于是院中女眷,尤以妇女为主,便纷纷与同属外来,却听说是个书童的竹禹搭起话来。 而这边的林望奚在与方忠老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小七拉到了灶房角落。 “小苏哥哥,这第一件就是……” 没错,林望奚今日同竹禹说的收货便是收消息。 许是因着前世职业的原因,林望奚总觉得,很多时候,线索也好,甚至是国家大政方针政策也好,大多都能从民间百姓之口找到端倪。 而她上次来时,也是一时兴起,因见小七也是个极有分寸,极有几分机灵劲儿的,便托他没事去大街小巷茶馆酒楼逛逛,看有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毕竟,她没有太多功夫,太多机会常出王府溜达。 她知小七虽机灵,却并非是能习太多字的孩子。便让其拣些他觉得奇怪的,吃惊的,或是被茶馆那些人常提在嘴边的事记。用脑子记,能记多少记多少。 没想到,还真让小七捡到了几个有用的…… “小苏哥哥,那个什么北祁公主真的要来盛京吗?” 就在林望奚暗忖时,小七突然有些不解又有些忿忿地开了口。 “你不是听他们说了吗?那北祁公主可是要来同咱们大盛做生意的。”林望奚见小萝卜头的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颇有些好笑地应道。 “可我不喜欢北祁人。”说罢,小七紧抿着唇,还皱紧了眉头。 “怎得?”林望奚一怔,开口问道。 “我常听人说,他们大多茹毛饮血,还要吃小孩。”小七闻言,十分愤慨地说道。 还一副生怕林望奚不晓得,努力鼓着腮帮,瞪着眼睛,誓要林望奚相信的模样。 “而且……而且,他们还年年都要侵扰我大盛边境!” 林望奚见状一顿,只得轻俯下身子,宽慰地开了口:“放心,那北祁公主来得可是我大盛的地盘。嗯……依我看,现在她指不定在哪儿正害怕着呢。” 小七抬头看着眉眼弯弯,唇畔含笑,一副信誓旦旦模样的林望奚,不知怎得,突然就信了。 也便咧着嘴笑开了,“嗯!” 说实在的,林望奚许是因为自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的缘故,她骨子里,也并未将自己当成过大盛人。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世,是林家的女儿。 仅此而已。 所以,她仍带着旁观者的视角在看着这个所谓宁泽大地上如今最强盛的王朝。 她总觉得,战争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坏事,都是灾难。 不是黄金百战穿金甲,不是宁为百夫长,而是积石草木腥,白骨蓬蒿乱。 是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不过她却从未阻过父兄,因为那是他们为将,为兵该担的责任。 何况,她也知道,战争在多数时候,是不可为而为之之举。 政如局,国如棋。 但是,战争的确无论于哪方而言,都非幸事。 无论胜,抑或败。 况,北祁人那种任何时候都直来直往的方式,总比西越和南姜那种一直都在伺机而动,不知何时便会张口而向,妄图咬下一口肉来的如蛇如蝎之举要好得多。 北祁…… 和亲,互市,对吗? 第三十章 客来 接着小七又同林望奚讲了几件事。 虽当中无甚有大用的,只是……近日有孩子走失? 于是林望奚思量片刻后,便开口道:“既然近日来城中城外均有孩子走失,那你便缓一缓,近日也最好不要出门了。也记得告诉巷中孩子一声。” 见小七似是一副不会的,我很机灵的,欲开口反驳自己的模样,林望奚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才道:“小七,你要记住,无论是何人求你或雇你做事,若在不违背道义的情况下却损害到了自身。那么,就不要去做了。 在无损道义之时,你永远要记得,首先保全的,须是自己。” “我……”但小七听罢却仍是一副似懂非懂,意欲反驳的模样。 “你还有爷爷。”林望奚见状,便最后补上了一句。 对……他还有爷爷要照顾,要保护。 霎时,小七眼眸一亮,但随即又抿住了唇。 可张夫子曾说…… 见小童一副仍有犹豫的模样,林望奚便缓了缓语气道:“不过,这是我一人之见罢了。只听上一听便可。至于最终如何做,如何行,却全在你自己。” 又温声道:“但近日,我却是暂时不需要小七替我外出拣消息了。” 说罢,还摸了摸小童的头。 “对了。”林望奚兀地想起雇人办事的酬劳还未曾给,便从怀中取出了一钱袋。 钱袋是林望奚一早就备好了的,是用百姓常用的极普通的料子做的。 当中只装了不过半两银子。被林望奚以铜板和碎银凑成。 如此,待小七家用钱时,也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小苏哥哥,我……”见林望奚当真拿出了银钱,要付给他,小七便忙摆了摆手。 因为,在他看来,叶姐姐是他家的大恩人,那小苏哥哥又是叶姐姐的朋友,也便算得他小七的朋友了。 朋友间,怎能…… “拿着。如此,才可算为友。”林望奚温声开了口,唇畔也带上了几抹笑意。 小七闻言颇为不解地看着林望奚。 “无人情债需还,才为友。”林望奚煞有其事地开了口。 只是,林望奚却未继续说下去,友人间,无人情债,却并非是有一算一,而是有一为无。 不过,若继续说下去,这该给的银子可就给不出去了。 “嗯……那好吧。”小萝卜头终是斟酌着应了声。 嗯……还可以给爷爷买一些肉吃。 那便……收下……吧。 待小七领着林望奚重新出现在院子里时,再见到竹禹…… 林望奚确信自己并无看错……在竹禹看到自己后,脸上满是如同看到了亲娘一般的喜色。 林望奚甚至毫不怀疑,下一瞬,那少年模样的人都快要喜极而泣了。 “公子。”竹禹终于有了副书童模样。 只是语气……颇有几分哀怨? 林望奚却是未管竹禹,只眉眼含笑地与一众婶婶婆婆姐姐的,还有方爷爷说着寒暄告辞的话。 一出院门,身旁这早就忍不住要开口喋喋的人似是终于找到了开口的契机,“你是不知道,那群……那群妇人简直,简直……就是可怕至极!” 林望奚闻言一笑,她以为竹禹要说出个什么长篇大论呢。 不过,他语气虽激烈,虽似气极了的模样,但言辞间……最后却是收敛住了。 所以,其真的只是一个老王爷随手捡回来,便养大了的……下属吗? 思及此,林望奚也是一顿,这当年的萧老王爷是有多喜欢捡合眼缘的孩子来养? 许是……子嗣太单薄了?还是在给萧忱养可用之人,为之计深远呢? 喋喋了半天,见林望奚也并无同情之色,竹禹便索性哼了一声,“总之,下次,我是不会陪你来了。” “好,今日是望……清宴的过错,让竹禹小兄弟受惊了。”林望奚听罢,便向这满脸忿忿之色的少年人作势轻打了个揖。 竹禹见状,也是一顿。 但语气却依旧有几分没好气,“哼,既如此,那便……那便罢了。” 一时间,林望奚突然觉得自己初见时对他的判断真是……泔水蒙了眼了。 这就是个少年人的性子,哪里像个及冠了的男子。 凛寒拢,飘香至,馋意涌。 好像,有几分饿了。 …… 明央街,顾府。 此时天已大明,一向带着几分古朴厚重感的顾宅于这光亮的天地中,竟更显端意来。 但这攒尖八角亭旁,自入冬后就被冻起来的石明湖似乎却是另一番景象。 湖虽被冻,但这湖面下犹可明见的鱼儿自湖面下却自如俏皮地仿若在另一个天地。 硬生生给这端正的顾宅添上了几分俏意。 然而,此时在顾府的序明院中,却有一男子正面容冷寂地立在书房中,似是怔怔地在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松间山石图。 男子身上平日里为人称道的端方如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似寒潭的寂冷之意。 他…… 顾季庭其实也不太知晓他如今是怎么了,或……他如今究竟是谁? 他是朝和二十年的顾庭季,还是……煦安九年的……顾庭季顾大人? 如今他还未入朝为官,只因着恩师的情分,在启贤学宫任了个普通的先生。 他是在五年后因着昭明帝对他的明敲暗打,才不得不入朝为官的。 朝和三十三年,昭明帝薨逝,传位大皇子乔昱,谥号敬天仁宣睿孝义智勇勤宽毅诚明成皇帝。 同年,大皇子乔昱登基,取年号煦安。 而他,顾庭季,煦安九年已官至二品中书令。 却死在了陪同新帝去泰山祭天的途中,死于刺客利剑下,滚入山崖,尸骨无存。 可,哪里是什么刺客…… 分明就是皇家的那支曾莫名散掉,又被昭明帝一手重组起来的新的皇家暗卫队,出鞘必见血的苍虎卫。 以虎,御虎为刃。 这便是皇家。 而那支暗卫队大抵也是乔昱特意派来杀他顾庭季的。 呵,死得不亏。 看来该是昭明帝或是乔昱最终查到了他的身份,乔昱才会对他下此毒手的。 九年,够忍得的。 没想到啊,他千防万防,甚至为此连娶妻生子都不曾,竟然还是……被查到了。 但好在,顾家父亲母亲早在朝和三十年便致仕归乡了。而顾家其他人,也该并不会会被牵连才是。 毕竟,他顾庭季一非逆臣判臣之后,二无逾距贪权自重之举。 即便要动顾家的人,也得顾忌父亲顾太傅在民间,顾家一家在民间的声名才是。 况,他顾庭季可是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的护驾而亡的。 他,乔昱,即便要动顾家的人,也得该好生掂量掂量才是。 寒风进,衣袖拂,泠寂寂。 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顾庭季转身抬眸回望过去。 原来是自己的贴身小厮,松安。 “四爷,二房那边,该是发落了瑜姑娘。据说二夫人说什么瑜姑娘梦见了其姨娘,想要自请为其斋戒两月。于是家中女夫子教习的族学也不去了。而屋子里的笔墨纸砚书也被收起来了,说是为表诚心。还有先前瑜姑娘在学的琴艺也一并被搁置下来了。” 小厮松安眉目端正,许是随了主子的缘故,说起本该出现在妇人间的口舌之语时,语气也清清淡淡的。 “嗯。”顾庭季也不知听没听,只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一时间,松安也拿不住今日自家爷是怎么了。 一大早起来就跟神魂不在了似的,居然还破天荒地让他去二房打听什么消息。 于是他只得试探着开口,“四爷……那小的便退下了?” 似是松安这句话带上了些烟火气,一时间,竟把顾庭季拉回了神。 “……好,你且先下去吧。”虽是一如既往的清淡语气,低沉无波的语调。 但莫名的,松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像是老太傅。 肃容,难测。 若说之前自家爷给自己的感觉像那于雪中立着的未折半分的竹。 那方才的爷,便如那冬夜大雪中如何被覆,如何被冻,都不曾动过半分的墨绿色的松。 怪哉。 待松安退下后,顾庭季才开始细细捋着思路来。 这是他经历过的朝和二十年,却又不是他熟悉的朝和二十年了。 因为他记得,朝和十三年,萧王萧忱殁于邙苍之战。 何来的今日入京卸权,还当了大理寺少卿? 而且……檀姐儿,檀姐儿也确实在这一年就走丢了的。 朝和二十年,开始变了…… 风吹眠树,光洒半斛,沉幽幽。 第三十一章 一试 朝和二十年,腊月十五。 雪掩青,松遥立,清梦应惜。 今日林望奚也不知是起得格外迟,还是醒得格外迟,直至辰时五刻,方才收拾整齐。 叶笙只以为是这些日子来,小姑娘拼命看书,背书,一遍一遍地作文章累着了的缘故。因而也并未去唤林望奚。 毕竟,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而已。 但叶笙不知道,林望奚今日之所以睡得如此沉,不过是因为……又梦见了今生的阿爹阿娘,还有兄长罢了。 梦里,没有漫天的火光,没有了无生气的父兄。 有的,只是通明灯火下,挂着融融笑意的父亲,母亲,兄长。 有的,只是自己面前那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阿娘每一年都会亲自给自己做的长寿面。 梦里……真好啊。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她终究是要醒来,去独自面对这亲故已近乎失尽的世界。 和正院,书房。 日轻,明至,簇风难平寒。 林望奚一张一张地展开了自己这些日子来作下的文章,正细细端详着。 好在她今生也并未养成惫懒的习惯,因着前世保留下的兴趣,对这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是轶闻杂集也并未到敬谢不敏的地步。 不然,即便在萧忱那儿求得头破血流,求来了苏清宴这个身份,她……怕是也无从下手了。 好在,她既从不敢高视自己,也从不会轻易轻视他人。 她明白,她将来先要面对的,可是一群真正称得上学广知博四字,从小便以读书科举入仕为奋斗目标的士子。 她林望奚有什么?除了这个还算可用的心智,前世练出的应试技巧,今生学得粗浅的一堆大概能用上一些的知识。 还有什么? 而她要靠自己去争的是什么? 考进士,做官。 入朝,报仇。 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不让父兄带着耻辱长眠。 而这,也只有她林望奚才愿意去做,因为,这些皆是她的至亲之人。 思及此,林望奚也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唇角弧度勾地冰冷。 痴心妄想又如何?好歹有了念想不是? 朗日既被尘埃污,那便自去拂日清明眼。 北行难,赤云现,少年志可坠? …… 大盛皇宫,云垂宫。 威仪辉煌的大殿内,端坐着一个也不知究竟到没到束发之年的少年。 少年面容昳丽,本该算得有几分失了庄意的容貌却因其丰神俊逸的骨相而平了魅色。 紫衣玉带,蟒纹华服,玄靴云纹。 这便是前些日子一朝鱼跃龙门,不,本就是龙子的三皇子殿下,如今这云垂宫的主人,乔景。 “殿下,近日来宫中、朝中给殿下送来的贺礼都记在这册子上了。”下首一个身着青灰色宫装的约莫着三十岁左右的女官恭谨地开口道。 “姑姑。”鎏金云纹座上的少年突然开了口。 “姑姑,您是否也理解不了阿景。” 阿景。 这个几乎可以算是被她一手护着,如弟弟般养大的孩子,在她面前自称阿景。 可在她眼中,这座上的少年再如何失了纯真,学会了权谋诡计,终究,也不过是个未如何尝过亲人温情的可怜孩子罢了。 可,帝王之家,何来温情? “殿下,郦妃娘娘在世时,便嘱托奴婢,只需护好殿下,其余的,但听殿下吩咐便是。”女官语气温和却带着莫名的坚定。 随即,便听其继续开口道:“因此,殿下所要做的任何事,奴婢都只考虑可不可以替殿下,代殿下您做了。” “而永远不会去问,对不对,值不值得。” 女子语调虽平稳,却犹如黑白手谈时,最终定下乾坤的那一式。 带着股铿锵之意。 少年霎时一怔,他怎么忘了,珍和姑姑一向都是唯他是从的,从来都不会反驳他,更不会质疑他。 是个……十分称职的属下。 他承膝于母亲暖意中的记忆早就被岁月磨平消逝了。 是三岁,四岁,还是五岁来着? 他早已记不清了,连带着记忆里的那股子暖意也遍寻不见了。 以至于他常常觉得,自己似乎,生来就是个孤冷诡谲之人了。 母妃希望自己不受韩家所控,希望自己活得简单,甚至可以隐于世人眼中。 可,宫中生活艰深,即便已低如蝼蚁了,也多得是,想来踩上一踩,以求宽慰的人。 他若再不立起来,哪日怕是如何亡神灭魂的都不知道。 他只是……不想再受欺辱了而已。 但他也知,那日对萧忱所谓胜券在握的算计,也不过侥幸险胜罢了。 若如今回朝的萧忱仍是八年前,十年前的萧忱,那么定是一如既往地嫉恶如仇,行事欠妥。 自然,会将他带至那个所谓的父皇面前。 若如今的萧忱是被磨去了锋芒,长了些心智的萧忱,那么也定会将他带去见……乔应的。 因为,他萧忱如今虽看似圣宠不减,但却未得半分圣心。 毕竟,帝王忌,仍未消。 不过,这些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好在,赌赢了。 “姑姑,给慈安宫备份厚礼过去吧。”少年声音清冽朗润,仿佛并未经过铅华侵蚀。 “太妃娘娘虽想必也不愿再见我了,但作为晚辈,也该恭孝知礼才是。”话毕,还伴着一阵极洒拓的轻笑声。 声如寒玉,响旋久绝。 少年容颜昳丽,风华流转,似蕴了远雾苍山。 苍鹿茫,寒芜至,难觅同归,孤往何妨? 第三十二章 试毕 和安街,萧王府。 隆冬至,絮雪扬,稚子牙牙盼新年。 按理说,将至年关,京官们也该开始频繁地轮流休沐了。 可这……萧忱似是真的在尽忠职守地任着这大理寺少卿之职一般,已早出晚归多日了。 不过,林望奚倒是觉得……这萧忱是为了避开,这近日来往萧王府来得愈发频繁的三皇子殿下,乔景。 行在廊间,便听身旁的竹禹又喋喋着开口了,“你说,这三皇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林望奚闻言一顿,侧过身子,对着这个出口毫不知避讳的二傻子,笑眯眯地开了口:“枉议皇族……你要不要先想想下辈子投个什么胎的好?” 听罢,竹禹嘴一瘪,但终是敛了些语气,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落了毛的凤凰,进了平阳的虎,还……说不得了。” 闻言,林望奚也是一乐,眉梢带笑地揶揄道:“所以……你是那妄比凤凰的鸡,还是那欲欺林虎的犬?” 竹禹嘴角一滞。 臭丫头嘴还挺利。 随即,只见林望奚又如上次那般,抬手拍了拍竹禹的肩,笑得一脸慈爱,开口道:“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 说罢,便也未管竹禹是何反应,只正过身子,径直向前走去了。 “快走吧。咱可别让三皇子殿下,等久了。” 清冽又带着几分醇厚的嗓音自前方传来。 …… 前厅处。 苍瓦寒,檐柱肃,茶香渺。 也不知这三皇子是铁了心要赖上萧忱还是怎得,近日来,几乎天天都会往萧王府跑上那么一趟。 美其名曰:感念王叔救其于囹圄,心生热切,见之甚亲,遂忝来叨扰。 原来,小皇子还晓得这是叨扰。 但对此,萧王府中众人也是避无可避的,且不说这皇子的贵胄身份,单是昭明帝那口谕就够众人喝一壶的了。 没错,人家还是得了自家老子的允,才来的。 而如今萧忱不在,她林……不,她苏清宴便怎么也算得是这府中的半个主人。 莫说是否真要待客,只说这礼,也是不得不出来见上一番的。 偏这三皇子,在见过苏清宴这个与自己应算得同龄的少年后,便十分体谅人地对萧忱说了: 王叔既公务繁忙,那阿景便由着苏表弟陪同好了。 苏……表弟? 林望奚当时也只得微弯了唇角,看似受宠若惊地欣然应下了。 皇家大过天,我等草民也只能舍命陪龙子了。 “草民苏清宴,拜……”林望奚说话间,便正要行礼。 却见这不过才正儿八经地做了半月皇子的少年忙向前迈了几步,伸手便阻住了欲要行礼的林望奚, 语调温润地开了口:“苏表弟,我说过的,若非宫中,若非殿前,表弟大可不必如此。” 说罢,还似乎颇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 林望奚闻言一顿,行吧,你为大,你为尊,你说了算。 既然你硬要如此要求,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那便恕草民无状了,殿下。”林望奚也便顺着乔景的力度起身,笑着开了口。 “苏表弟,唤我景表兄即可。”少年闻言眉微扬,笑得有些不可置否。 眸似含山,容似皎月,自成风华。 “景表兄。”林望奚也是陪着一笑。 既然有人愿意给梯子,那为何不接? 随即,两人便开始了一日一游的王府之行。 但偏偏,一个次次都仿若首观,满是好奇与欣赏之色。一个次次都仿若首讲,热情满满,绘声绘色,时不时还引经据典一番。 道句实话,林望奚也做到了从最开始的生疏磕绊,到如今对着萧王府中的一个石头都能张口就来故事的地步。 真,感人至深。 但令林望奚有些不大想得明白的便是,不是说这三皇子殿下之前未曾入过学,连生计都是靠宫女接济度日的吗? 但每每看其谈吐学识,明明也颇可一观。 龙生龙?这,林望奚却是一点也不信的。 但不要告诉她,这三殿下,是靠什么囊萤映雪,以荻画地之举,自行苦学而成的? 有意思。 老子有意思,儿子就更有意思了。 一番游逛下来,又到了该如往日般去永清阁小叙歇脚,然后用膳的时候了。 “景表兄,请。”林望奚弯唇一笑,轻抬袍袖,向永清阁的方向指去。 “有劳。”乔景闻言也是一笑,仪态端雅。 少年的脸自鹤氅中露了出来,眉目疏朗,却容色昳丽。 梅绽映雪,枝遥递,蔼散明来。 …… 盛京,皇宫内。 苍厚的燕秦山就那么懒懒地往这皇城背后一卧,一股仿若天成的乾坤之意就散了出来。 脊兽肃穆,檐下也挂上了些许冰柱,冷漆漆的。 在内宫的宫墙上,立着那个身着金线镶边玄水纹龙袍的大盛如今的帝王,昭明帝乔应。 北风渡了燕秦山,浩浩荡荡而来。 竟刮得人有些锥心。 “陛下,三殿下今日又出宫了,随行的近卫传话说,又是到萧府去了。”大太监德海低声禀道,语气恭谨。 只是,仍带上了些一贯的讨好语气。 且,也只称萧府二字,而非萧王府。 因为德海知道,这位主子心中…… 不过,昭明帝对此仿若罔闻,只淡淡地开口道:“德海,吩咐下去,叫内府司和礼部户部好好准备准备来年的春祭大典。” 不过其语调虽温和,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冷。 是了,北祁的议和使臣开春便要来大盛了。 说不定,还真能碰上春祭大典。 “是,奴才会吩咐好的。”老宦官一如既往地恭谨应道。 “陛下,那……选秀事宜?”默了一瞬,德海又忍不住开了口。 毕竟,在他看来,选秀可要比那个什么劳什子春祭大典要重要多了。 这可是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 昭明帝闻言轻呼出了心中的一口浊气,才带上了几分不耐的语气道:“待春祭大典后,再议。” 蓦地,昭明帝竟有些后悔起当初登基后,相中了这个叫德海的做贴身太监了。 是,他喜欢用聪明人,也喜欢天下英雄尽入己彀中的大成之感。 但却不太喜欢时刻呆在自己身边的人,会太过聪明。 不过,这德海好歹也跟了自己这么些年,怎得如今眼色越来越差了。 “待老三回宫,便让他来见我。”只见这位须臾间,只一翻覆手便可定人生死的帝王待语一毕,便先行拂袖迈步而去了。 后边的老宦官德海也只得小心翼翼地仔细跟上。 陛下,这是……又气了? …… 明央街,顾府。 轩正院内的书房内,正暗涌着一阵压抑之气。 连妄图从裂冰格窗棂中洒进的清浅日光都被吓得止住了脚步。 方从宫中给各位皇子授完课的顾太傅,回府后才入了一口热茶,便被自家的小儿子请到了书房议事。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议的竟是…… “你说你知晓了……罢了,何时之事?”一向被赞端方如玉,风姿绰约,仪态肃正的老太傅,也终是从方才的失态中缓过了神来。 他知这孩子大概终有一日也是会知晓的,但确实也还存着一点妄念,盼他永远都不要知道。 “师傅临走前。”顾庭季也不得不违心地开了口。 前世,他的确是在临走的师傅口中知晓了自己身世的。 不过,今生也算是吧。 他只将本就欲走了的师傅心思戳破了,提前了时间而已。 闻言,顾太傅顾松年也只得颇为无奈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才道:“前尘往事大梦去,你其实也不必……” 顾庭季顺势就将话截了过去,仍向从前那般,唤了声:“父亲。” “无论如何,您还是庭季的父亲。而庭季此举,也不过是刚好顺了那位的意罢了。” 随即,又继续开口道:“您放心,成王败寇的道理,庭季懂得。” “我入朝,不为仇,不为怨。只为了……若有朝一日,在别有用心之人借此兴风作浪时,庭季尚还有一力,可以护一护顾家罢了。”青年的语气恳切,赤诚。 顾太傅闻言望去…… 才及冠不过两年的青年,不知何时已长成了如今的挺拔青松模样。 眉目舒朗肃然,神清骨秀,风骨自成。 有他……父亲的神韵姿态。 若是他父亲当年未被…… “……好。”老太傅终是缓缓开口应了声。 “但无论如何,你且记住,你始终是我顾松年的儿子,是我顾松年养出的儿子。” “朝堂虽波谲,可也该力争明朗才是。我顾家人,应自该有一番风骨。”语调一如既往地平稳,但偏偏,铿锵之意尽显无遗。 而顾庭季知道,这才是出过三书一令的顾府顾家人,该有的模样。 风至,日寒,看取乾坤,定幽幽。 第三十三章 闲适 朝和二十一年,二月。 寒轻春生,微润,绿返醉人怀。 燕秦山东侧,一辆辆或华贵,或朴素的各府马车就那么各自排开,止在了这个据说是宁泽大地上最为古老的山峦脚下。 抬头望去,那个由百年前的一代鸿儒裴晚贤,应帝王之邀,一手办下的景行书院,正在山腰上,立得颇有几分神气的模样。 而景行书院,大概是在大盛仅次于启贤学宫的存在。 不过,启贤学宫收的是天下之才,含北祁、西越、南姜之才。 而景行书院却收的只是大盛之才。 可许是因着,其就立在了皇城附近的缘故,近几十年来,所收学生也并非都是有才之人了。总有那么些勋贵高官家的子弟想要进来。 但,既在世中,又怎可轻拒? 遂而,前任山长便想出了一个可婉拒一些贵胄子弟的法子:吾之所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也。遂学不可不苦,业不可不究。唯盼汝等同心,共琢玉成器。 果然,待话一传出去,勋贵们便有些止了步。 他们是想将自家孩子送入那书院不假,但可选书院如此之多,而之所以瞧上那家书院,也不过是图个名声罢了。 又不是真想让自家孩子去受苦的。他们的孩子即便是将来不去科举,甭管是吃家产还是得个可以用银钱周转过来的闲差,总归不会过得太差。 哪用吃那苦? 这些个读书人,就是规矩忒多,穷讲究。 而与其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部分早被浮华迷了眼的官儿们。 剩下的,便是忍着自家孩子的鬼哭狼嚎,也要笑意盈盈地将其塞进来的各怀心思的脑子能转上九曲十八弯的勋贵高官们。 当然,世族子弟也是有的。 不过因着家中有族学的原因,来者不多罢了。 “公子,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一身青衣的叶笙望着眼前这个扮作少年模样的小姑娘,有些涩涩地开了口。 看得出,颇有几分不舍。 不过也是,好歹也是自己如对妹妹般,照看了这么些时日的小姑娘。 “嗯,放心。不过叶笙姐姐也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再莫为配药而忘了用膳。”林望奚眉眼弯弯地温声道。 一向平和稳重的她,此时却笑得有几分狡黠。 其实林望奚自己并不是个太会安慰人的,曾经也不太喜欢开口安慰人。 因为,安慰在她眼中,不过无用之举。 成便是成,败便是败。 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若自己尚且都不可直面并接受,还需以他人的宽慰来暗示自己,你并非为弱,并非有错,那这样得来的重整旗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近日近时,她突然觉得,并非所有的宽慰都是在欺人,欺己。 如此时这般,她心中所愿,不过是叶笙姐姐一悦而已。 “行了,我不是还在呢嘛。再者,又非远行。”竹禹似是不太习惯这般的惜别之景,有些讪讪道。 “对,小禹子还在呢。待下月末的八日之假,我便回了。”林望奚也顺过话茬,笑了笑。 “嘿,你怎么说话……呢……” 竹禹正欲反驳,便见这脑子里如有九道弯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朝自己看来。 于是只得改口道:“公子,咱们可以走了吧?” 自以为是皮笑肉不笑,该有几分威迫之色的表情,但在林望奚与叶笙二人看来,这说话者却是一副极温厚稚纯的模样。 因为,竹禹一笑,那梨涡便更明显了。 嗯,真乖。 “好。”林望奚说罢,便从叶笙手上接过行李,利索地转给了本还两手空空的竹禹。 见二人欲整装上山,叶笙忙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公子,您一定记得按时吃药。若……有意外,记得告假回来。” 噌地一下,贯爱听旁角的竹禹,耳尖一红。 他当然知道叶笙说的药是干什么的,还不是……调理女子月事的。 小丫头毕竟还小,若用药物强行停了月事,伤不伤身且不说,这身体的自然生长便会跟着停下了。 她将来……总不能顶着这小脸,这矮……这算是汇集了天地之灵气,却不为蠢人所知的个头……去入仕吧。 遂而,叶笙便替她配了调理日期的药,只需刚好调到月末之假的那些时日便可。 但,不过刚开始吃,这效果还得等上一等才能出来。 且景行书院在二月,是一向没有月假的。 但,这叶笙……是没看到他这个黄花大男儿还……还在这儿么! 真是……有失体统! “您再不上去,这好寝舍可就要被占完了。”竹禹紧着牙根挤出话来。 是了,景行书院是依着入学顺序来给学生排寝舍的。先到者,一向能排上的就是条件位置较好的。 似是……意为鼓励学生,勤学进取。 “那小禹子,走吧。”林望奚闻言眉一扬,对着叶笙一笑,便提着袍子大步向前迈去了。 竹禹一怔,便慢了一步,随即也跟着上去了。 不过因他手中、背上还带着行李,也是跟得颇有几分吃力就是了。 但因这山路上皆是这般的搭配,遂而林望奚一行也算不得太过突兀。 山风微扬,春来俏,蔼散。 不过,这入学第一日,书院也并无林望奚想象中的类似盟誓激励之举。 只是由安排寝舍的斋长代为转告了三日后的分学之试而已。 自然,作为仅次于启贤学宫的景行书院,这分学之试,分的也不会是优劣之类了。 只是分的课程侧重点罢了。竹行堂主策论诗赋经学,多为科举之教。 为甲堂主射御之术,多为将门或武学之家的子弟所喜。 雅正堂则是旁人眼里最为轻松的地儿,因为其终日所授不过礼乐琴棋书,这些旁人眼中的花架子。 所以,这还并不是自家爹娘想让自家孩儿进哪个地儿,就能去哪个地儿的。 而对此,众人虽从修学满期,已离书院的人口中得过一些消息。 但每每问起,书院中人只会避而不答,只言一句:准备拿手的便是。 遂而,每新入学一批人,总会多多少少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萧忱在林望奚入学前,便已确切告知过了。 不然,她那些日子在府中也不会……临阵将枪磨了个半光,又紧赶慢赶地,再行填补新构了一下自己的学识。 经学一类的倒还好,因着前世的应试学习技巧,和今生还算不错的记忆力,她填补起来也不会太吃力。 可那策论诗赋,当真是快要去了她半条小命,尤其是诗。不是只顾押韵失了灵秀之意,就是只顾灵秀之意而难以压好韵。 如今,她也只盼三日后,能被如愿以偿分入竹行堂即可,哪怕,是个尾位。 “各位,裴某可是来迟了?” 一道带着清哑,又有几分润意的声音传来。 正在整理床铺的林望奚闻言一转身,抬眸望去,眉一挑。 熟人。 原来姓裴。 看这模样,便不是嫡枝,也该是不错的旁支才是。 而比林望奚早来一刻的那个略瘦削,有几分沉郁的少年却似乎对此罔闻了一般。 既未接话,也未因此而有所动作。 但同个屋檐下,便是没法儿处得其乐融融,也不该疏离如生人才是。 于是,林望奚也只得接话道:“不曾来迟。清宴也是才至半刻而已。” 笑若春风,貌似皎月,立如青竹。 原来是他,裴易章心中如是道。 待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后,便眯着桃花眼淡笑着开口:“原来是清宴兄,不知你可曾记得,上次在启贤楼……” 裴易章倒也不曾作掩,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大家族出来的大概便是如此了,待人接物自有一番家学在。 “自然。裴兄之仪态气度,清宴见之难忘。”林望奚唇角一弯,也应地自然。 就在裴易章继续与林望奚寒暄时,便听院中传来了两道争执声。 不,应是一个强硬,一个委屈。 “行了,斋长都说了,让我们自行整理床铺。你且赶紧到南侧院寻自己的铺去。” 少年声音朗然,带着几分躁意与无奈。 好在,没有颐指气使。 不过,这声听着怎么那么像……上次遇见的那个顾家的小少年? 林望奚还未有动作,便见身旁的裴易章先行一步迈了出去。 “霁光?”裴易章似是询问着开了口。 那少年闻言转身望来,面上一喜,“易章。” 从烦躁到喜悦,不过一瞬而已。 果真是少年心性。 “公子……”候在一旁的小厮有些怯怯地开了口。 他总得把老太太交待的事办好才是。 “你怎得还未走?是不是我爹娘回京了,小爷我的话就不管用了?”顾霁光闻言没好气道。 “没!那……小的先走了?”小厮试探着道。 顾霁光闻言忙不耐地摆了摆手。 只见这小厮便极恭顺地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了那少年。 “霁光,你不是在你家族学中……”裴易章见状,便又继续开了口。 同时,又极自然地将这颇带着几分意气的少年迎了进来。 “嘿,你别提了。我老爹一回京,便与我爷爷合计着硬把我送了进来。”少年一进屋,先就着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入喉。 随即,才找到自己的铺位,放下行李接着道:“而且,这什么书院不是还有什么入学考试吗?我爹又让我四叔给我猜了些题,硬要我背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居然还真就过了,虽然只是吊了个尾巴。” 少年一脸老天爷瞎了眼的模样,配着这绘声绘色的语调,还颇有几分滑稽。 “不过,好在,我进来了才知原来还有为甲堂。”说罢,少年脸上又挂上了几分喜色。 接着,又听其对着那边一直未曾开过口的,只顾整理自己东西的沉郁少年,开口问道:“诶,那位同窗,我叫顾霁光,你叫什么?” 很是……自来熟了。 本以为那少年不会作答的,但偏偏他就开了口,只冷冷道:“韩韫书。” “这样,快至午膳时分了,今日便由我顾霁光做东,请各位去书院那个景膳阁用膳如何?”顾霁光说得倒是利落干脆。 颇有几分江湖之气。 “我自是不会客气,清宴兄,你呢?”裴易章侧过身子对着林望奚问道。 少年唇畔含笑,如沐春风。一双桃花眼却未增艳色,只觉亲切。 “好。那便多谢小顾兄弟了。”林望奚先是对着裴易章微颔了首,而后便微拱手对着顾霁光作礼道。 这下,顾霁光似是才看清林望奚的模样一般,有些惊喜道:“是你?” 说实话,林望奚着实不晓得为何这少年认出自己后是一脸喜色。 上次……不是还差点疑心她要拐走其妹妹么? 且解开误会后,她记得,也并未有何多的交流。 但在顾霁光看来,上次是他未曾反应过来。 现在么,他就认这小子是自己的恩人了,毕竟这小子替檀姐儿解了围。 “怎么?你们识得?”裴易章见状,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先吃饭去。先生常说,民以食为天。” 说罢,少年便央着裴易章、林望奚、韩韫书三人出了门。 林望奚与裴易章见这方才一直冷冰冰的韩韫书对此竟也没有开口拒绝,虽感诧异,但很快便释然了。 同窗相处友爱,这可是好事。 露消寒退,草曳日升,笑晏晏。 第三十四章 将至 这景膳堂名字虽好听,实则也不过是景行书院中用膳的地儿。还是独此一家,绝无分号的那种。 但好在,它只供书院学子和先生的膳食,而这书院上下的学子与先生加起来也不过百余十人左右,因此这膳堂倒也算揽得下来。 此时堂内,正坐着几桌同选在了这个时辰来用膳的书院学子。 左侧靠格窗的位置,正坐着苏清宴一行人。 “原来你是这个宴,我还以为是那个……那个人之……人之……”顾霁光说着,竟一下顿住了。 “非为人之彦圣的彦,小弟我可托不住。”苏清宴替其接过话去,笑得有些不可置否。 裴易章见状只略讪笑了一瞬,而后便打趣道:“可苏小弟这名也半点不差。” 随即,又接着道:“清宴……不知苏小弟此名取的可是河清海晏之意?” “你别说,这河清海晏之意可比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人之彦圣的意喻好多了。”顾霁光听及兴处,竟还拍了一下桌子。 周围坐着的同在等膳的学子似是被震了震,闲语毕绝,纷纷看了过来。 顾霁光这才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讪讪地定住了手,似是在试图让桌子不再接着传出声响了。 随即又伸手摸了摸鼻子才道:“嗯,反正我觉得就是很好。” “不过,家父取的其实只是清净安逸之意罢了。”苏清宴看着似是颇为无奈的一笑。 后又微拱着手,唇畔含笑,颇带着几分赤诚道:“但顾兄、裴兄既都如此说,那小弟便借一借二位兄长的吉言,盼着能一入这竹行堂了。” 听及此,顾霁光来了兴趣,“你要入竹行堂?” 随即又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微微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少年,而后才带着几分肯定赞同的语气,开口道:“不过看你这模样,倒真有几分竹行堂学生的味道。” 苏清宴闻言淡笑开来,“借顾兄吉言。” “那你们呢?你们俩可想好去哪个堂了?” 说话的少年脸上一派明朗与湛然,带着股亮意,仿若旭日初升,又如丰年初雪。 干净,澄澈,舒朗。 “我嘛……自然是要去那雅正堂讨个清闲的。”裴易章唇角一弯,有些不可置否。 听罢,顾霁光便将头偏向了自己左侧坐着的韩韫书。 一直静默着,从落座开始便始终未曾参与进几人寒暄中的韩韫书这才吐出了三个字:“竹行堂。” 语调平平,却一如既往地带着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实则却似生于无望绝境的冷意。 小小年纪,怎得…… 罢,她这个如今顶着苏清宴名号的人又好得哪里去,不过是……善伪而已。 思及此,苏清宴轻抿出一个弧度,随即便淡笑开来。 开口道:“如此,那日后说不定还少不得要韩兄关照一二。” 但一侧的韩韫书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抬眸轻扫了一眼这个看上去端方知礼,眉眼带笑的少年人。 呵,他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伪善,装相。 就和那个人一样。 苏清宴见那少年在瞥过自己后,嘴角竟还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怪哉,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裴易章见此况,便换了个话茬道:“霁光,顾表妹近来可好?” 顾霁光闻言,似是一乐,应得干脆:“好啊,檀姐儿可好了。吃得,睡得。” 哼,小样儿,别以为他不晓得这笑面狐狸是想问谁,忒不知耻! 当时小小年纪就晓得缠着阿窈了,现在还了得! 裴易章面色一滞,但缓色也快,眯着桃花眼,似笑非笑道:“我问的是顾家二妹妹,顾表弟。” “我已快至束发,怎好再多去阿窈那里。不若……下次待你亲自去问她吧。”一向大大咧咧的顾霁光此时竟也开始对着人打起了哈哈。 嗯,若是四叔,定会这般回的。 自家妹妹说得对,对付不了的时候,就多想想四叔会如何说,多学学四叔的语气。 嗯! 果然,裴易章听罢嘴角一抽。 何时这顾小秃竟也会这般说话了? 不过,狐狸毕竟狐狸,因此便听裴易章轻笑一声道:“好说,待下月月假之时,我也正要再去拜见小姨和姨父的。” 顾霁光兀地一顿,面色似裂开了一般,但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心情颇好道:“那我定会回去告禀祖母,让府中上下好好准备准备,扫榻以待。” 裴易章一滞。 怎得,这顾小秃是打通了何处经脉么? 这般难缠。 他不过是觉得,这顾家表妹少年老成的模样颇有几分意思罢了。 再加之,自己曾在顾府借住过一段时日,当时年岁又尚小,许才走得近了些而已。 但若真要论旖旎心思,那大概……也是不曾有的。 况而,顾家表妹在几年前因其父被外派,随其父母离京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 他裴易章彼时也不过十二岁,哪里来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顾霁光怎么一副防浪荡子的模样。 他裴易章是如此不可信之人吗? 看来这些年自己还颇费了心思挑的年礼白挑了。尤其是给他顾小秃的。 “诶,菜来了。”本也不欲再与这笑面狐狸多作纠缠的顾霁光,此时见菜将上桌,便顺势打破了方才的凝滞。 于是,几人便也纷纷着起著来。 景行书院虽单辟了雅正堂出来,但食不言寝不语也是其早就定得明白了的规矩。因而,堂中此时倒也安静。 竹曳,光垂,室融融。 第三十五章 知事 微雨歇,垂云散,鸣啾阵阵,枝曳风至。 景行书院的寝舍皆是如此,屋内左右两侧以山水座屏隔开。 左侧置了四张床铺,以墨竹围屏一一隔之。 而右侧则置了四张尺寸、模样皆一致的雕花书案。 苏清宴是四人中第二来的,便从剩下的三个床铺中选了最靠里间的那个。 待她起身穿戴好,抱着盆,欲出房盥漱时,才发觉原来有人起得还要比她早些时辰。 比如,顾霁光。 但他的床铺虽已空,人却是不在的。 许是早练去了? 毕竟,看模样,他似是对武学颇为感兴趣。 而还有一个已起了身的,便是那个话少,眸深,带着几分沉郁之色,且……似乎对她有些不喜的韩韫书。 韩韫书来得最早,选的是最靠近书案的那个床铺。 此时,他的铺早已被收拾地十分齐整了,甚至颇有种后世行伍之人的味道。 至少,那豆腐块模样的被子,就是她苏清宴怎么学也捯饬不好的。 刚迈过这个山水座屏。 便看到,有个少年,正捧着边角已磨损地有些不成样子的书册,倚在窗边,凝神肃容地细细览着。 春日的辰时,晨曦已起,懒懒地透进来,洒了一地的碎暖。 少年面色透白,也有些瘦地过分,似是因平日里饮食不好而致。 可,观其穿戴,虽不算是从太过富贵的人家出来的,但似乎也不像是会为了饥困发愁的人家出来的。 怪哉。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就是了。 但突然,那少年似是有所感,侧过头朝这方看来。 眸色冷郁。 但苏清宴却是毫无所谓,唇角一弯,轻点了头以作示意,便拿着自己的盆,出房去了。 少一个敌人也比多一个朋友好。 你虽不喜,我却无恶。 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是苏清宴一向的处事原则。 因为她一贯相信,有些人,有些事,不可强求,也不必强求。 此般,便好。 但韩韫书却先是一怔,似是不曾想到这人脸皮如此之厚,或说……心机太深。毕竟,他不信,那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厌恶之色。 因此,韩韫书随即便又露出了几分讥讽之色。 因为他从来都不信世上有什么真正完美的人。 正如没有人不会有影子一样。 若一个人没有了影子,那么,不是头顶烈日,便是身处极致的黑暗中。 世上如朗日之人,又有几个? 多的是……呵,多的是如他韩韫书这般,阴冷寒恶,如阴沟里滋长出来的……东西。 仁善宽宥有什么用? 还不是!还不是…… 呵。 思及此处,本就沉郁凌阴的少年眸中竟更添了几分疯狂阴寒之色。 冰乍寒倾,碎难合。 …… 和安街,萧王府。 厅幽壑深,柱漆匾肃,岁逝华褪,还真,存朴。 “诶不是,我家老爷子好容易解了我的禁,我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你府上给你递新消息,你听完就是……就是这样?”陆珩坐在石凳上喋喋道。 说罢,似是觉得语气还不够,竟拿起他那把平日最宝贵不过的湘妃竹扇在石桌上敲了敲,意图引起身旁这个,一直在自己与自己对弈着的人的注意。 “嘿,我说……”陆珩见此人依旧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便又准备继续喋喋道。 但还未待话起,便听身旁之人终于开了口,语气清淡:“尚书府与我萧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言下之意,何须紧赶慢赶。 不是,他陆珩的意思是…… 不对,重点是…… “重点是那北祁嫡公主大概真的是要来和亲的。而且!似乎人家想和的还是你萧忱!” 似是终于说出了心中的话,陆珩说罢竟有了几分顺了气的舒畅之感。 但……姥姥个大西瓜,这人究竟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陆珩还欲说些什么,便听身旁这尊大佛终于又开了口:“急什么,便是我敢娶,她北祁公主便当真敢嫁吗?” 说罢,还轻笑了一声。 陆珩闻言一顿。 理是这个理,但当今那位如今可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万一,到时一旨令下,他萧忱……还能抗旨不成? 只见萧忱又笑吟吟地对着陆珩道:“我手上沾的可全是她北祁人的血。” “她要是都不介意将来所生子女要拜祭的是我萧府宗祠,那我又有何惧?” 语毕,萧忱又轻笑了一声,才将已成败势的黑子拣了出来。 许是在盛京养了些时日的缘故,原本面色尚算不得太过白皙的萧忱,此时竟比刚回京那会儿还白了几分。 这虽修长,却一看便是习武之人的手指,配着此刻被捻在指尖的黑子,竟有了几分象牙白的模样。 身后竹丛随风轻晃,淡金色的日光晕了些在萧忱那张骨相极好的脸上。 陆珩莫名觉得,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在这人面前似乎也不足为惧。 姥姥个大西瓜,还真是皇帝不急,太…… 傻人不急,善人急! 见此时似是唬够了,萧忱才有些无奈道:“你年前随你舅家商队去北祁后,带回消息难道都是无用的吗?” 陆珩闻言一滞,想了想才道:“不就是……他们那什么没了娘的太子殿下,和那个最受宠的四皇子有些焦灼吗?” “可这北祁公主是要嫁到大盛来的,难不成她还想从大盛搬救兵给她那个娘没有,爹不疼的太子哥哥?” “美得她!” 说罢,陆珩颇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你忘了耶律勇那老皇帝一直都想做的事了?”萧忱又继续开了口。 北祁与大盛不同,以部落起家,教化也不过百余年。 他们虽也用大盛文化,但却极为信奉狼这个动物。 因此,他们的政权更迭更多的是以铁血铺就的。还是明面上的。 颇有几分能者居之的味道。 而所谓太子,也不过是仿着大盛,依样画葫芦的模子罢了。 太子这个身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符号。甚至还有几分无能的感觉。 他们更愿意看到自己的首领,凭自己一路撕咬上去。 这样得来的政权,这样做成的首领,才值得他们信服与追随。 且,北祁现在这个老皇帝,可更为偏疼那个四儿子。 对这个喜欢学大盛人那一套的所谓太子,并无甚好感。 当初,也不过是依着惯例立下的太子罢了。 太子,算得什么身份? 真正的北祁勇士,想要什么,该是自己去抢,去夺的。 所以,如今这什么北祁太子殿下的处境,可是个困兽了啊。 除非,其釜底抽薪,兽穷则啮一回。 不然,就只有等着新君继位,宰肉烹羊了。 这不,连其最亲厚的嫡亲妹妹都护不住了。 陆珩默了默,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软脚太子要借此契机鱼死网破了?那这北祁公主不是就不会来大盛了?那你不正好……” “不,大盛还是会来的。”萧忱语气淡淡,神情悠远。 “不然,如何寻契机动手呢?唯有退无可退,将自己最亲的妹妹都只能舍来这大盛和亲了,才可让人相信自己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说罢,萧忱轻勾了薄唇,眸中满是兴意。 “可即便是那什么四皇子猜不到这一点,其麾下谋士会无人猜到?若是如此,那什么劳什子太子……或许也不会被压得这么多年都翻不了身了。” 此时陆珩终于平下心来,清明着思绪道。 “所以,便等。如此死局……便唯有天意可定其胜负了。”蓦地,萧忱竟想起了那个眸色坚韧却自持稳重的孩子了。 “你怎得越说越玄乎了?等?他耶律齐等死吗?”陆珩似是有些不明。 萧忱闻言才回神缓缓开口道:“帝王者,本就是天选。若老天都不愿站在其身边,那便是一朝为了帝王,早晚也是会亡的。” 一阵轻风拂过,似携了满身春日暖意而来。 第三十六章 云聚 初春轻,杏花欲吐,云容容。 三日之休转瞬即逝。 今日便是这景行书院学子入学的第一试,竹行试。 许是因,只有这竹行堂的最终考核结果是难以在一时或一日内给出结果的,遂而将其试放在了第一日。 而景行书院在这方面的规矩倒也宽松,以一试一,或以一试三,皆看学子自个儿的选择。 若是一试一,那无非就是测上一测自己的实力罢了。总之,人已入书院来,还是过试而来,总不能再将其遣回家去。 而若是一试三,那简单,便择优而录即可。 苏清宴一行人中,韩韫书与裴易章皆只选试了一样。 韩韫书选的竹行堂,裴易章选的则是列序为第三的雅正试。 而苏清宴与顾霁光则分别选的是一、三试与一、二试。 苏清宴虽只奔着竹行堂而去。可,多见识见识总不会错的。 但顾霁光的选择,的确有些让人诧异就是了。 毕竟,大家皆知,这少年可是一心奔着为甲堂去的。且,对竹行堂所试所教可是颇难提起什兴趣的。 对此,顾霁光只挠了挠头道:“我总得让我爹死心才是。” 总之,在这四人居的聆木轩中,今日便只有苏清宴、韩韫书与顾霁光去了这第一试。 “你们仨好好考,莫丢这聆木轩的脸。”裴易章着一袭雪青色的袍子,微倚在门框上,一双桃花眼微眯着,唇畔含笑。 只是这表情……怎么看怎么一副送儿远行的模样。 苏清宴见状嘴一抽,随即也学着这裴易章的模样笑眯眯地应了声,刚好踏在门槛上,拍了拍裴易章的肩。 后又顺势迈下门槛,抱着笔具走了出去。 “尤其是顾表弟,你可要好好考,这样待我下次再去拜见姨父时,也能找到话,替你夸上一夸。” 依旧是那般如沐春风的语调,也依旧是那副眉眼微弯的模样。 怎得,看起来那么欠打呢? 顾霁光闻言身形先是一滞,随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睨了裴易章一眼,才径直迈了出去。 但,不过半息,又折了回来。 因为……笔具忘带了。 裴易章见状,终于忍不住失态笑出了声,才对着刚拿着笔具转身出门的顾霁光道:“记得试前再好好背背秦辞与青安赋。若是有忘,记得赶紧找苏清宴那小子给你背背。” 顾霁光闻言一顿,有些莫名,转身看着裴易章,眼神有些疑惑。 裴易章见状一叹,才继续开口道:“我入学时去拜见我二叔看到的。” 是了,旁人许是不知,但顾霁光却是知道的,裴易章正是百年前景行书院创立者裴晚贤老先生的嫡支后代。 可是,嫡支又生旁支。 因此若认真算来,裴易章也只仅仅是裴晚贤老先生的后代罢了。 而裴晚贤的正经嫡支后代早就退隐俗世了。 此时裴易章口中的二叔也不过是出自当年嫡支下来的旁支罢了。 “多……多谢了,但……但是我也不会去背的,这样,这样不好。”顾霁光最终还是面色有些涨红讪讪道。 到底是顾家养出来的人呐。 裴易章闻言桃花眼一眯,才道:“我也不过就是那么一说。行不行却全在你自己了。” 随即又揶揄道:“再者,我只是不想你答卷太过难看而已。” 说罢,又忍不住一笑。 “你……裴易章,哼!” 顾霁光就知道,从这狐狸嘴里定冒不出什么好话。 在院门口已等了有半刻钟的苏清宴这才有些疑惑地往院中望去,“顾兄?” “哎,就来。”说罢,顾霁光才有些没好气地搂着笔具出了门。 …… 试堂前。 “顾兄,你……不若再把青安赋背背,说不定还会考不少内容。”苏清宴想了想,还是侧身对着顾霁光小声道。 顾霁光闻言一惊,一双杏眼瞪得老大,正欲言间,忙看了看周围还伴着书册欲再熟悉熟悉的其他学子,立马将声憋了回去。 随后才将声变小,凑在苏清宴耳边,“你是怎么知道要考青安赋的?” 苏清宴听及此一怔,有些惑意,道:“还真要考青安赋?” 顾霁光闻言一滞,原来是不确定的?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正要与你说呢。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到底是大家族出来的,不过一息间,便将话岔了过去。 但苏清宴却是不知,只不可置否道:“我猜的。” 顾霁光听及此眼又是一瞪,猜的?如何猜的?这也能猜中? 似是看明白了眼前这少年眼中的惑意,苏清宴又继续开口道:“年前启贤楼不是才论了王润之与司正钦吗?于是小弟我便猜了猜。 “如今世族清高,勋贵恃宠,还有些豪强趁着天高皇帝远便做起了土皇帝。与昔年靖武帝时期何其相似。而前朝司正钦的青安赋,当年不正是以其犀利针砭之风,替靖武帝开了这第一刀吗?” 苏清宴倒也不怕顾霁光听不懂,毕竟怎么着,也是与怀仁君颇为亲厚的子侄,更是顾家人。若说听不明白,也太过…… “我……我明白是明白了,可……如今大盛昌平富足,即便有些毛病,但也应没那么严重才是。”顾霁光默了默,理了理思绪,才有些怔怔地开了口。 “好了,这些先莫管了。今日这青安赋许是当真考定了。”苏清宴闻言一笑。 她也不愿让顾霁光再纠结下去了,这样一个如朗日般纯澈之人,怕是想明白了,也不会愿意去相信的。 好在,其生在顾家。 而且,看这小子,虽性情有些飞扬,但其却也自有一番分寸,更不像是个不知死活,会惹大事的人。 真正在光明中长成的人啊。 霎时,苏清宴有些涩然,但随即又淡笑开来。 无妨,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该走的路。 轩窗明,送雁还,身向云山,寻归处。 第三十七章 下山 落日熔金,暮合青山,杳冥冥。 在学子们疾笔已不知日晃几弧之时,这第一试便已悄无声息地行至了尾声。 “走吧,你今日回去好好休息一番,毕竟明日才是你心心念念要去试的。”苏清宴走到顾霁光身边,轻拍了拍似是还未从试题中回过神来的少年。 “我……好。”顾霁光闻言回神应道。 随即,便转身往周围望了望,问道:“诶,韩韫书呢?” 苏清宴闻言心下一叹,那个韩韫书真跟个螃蟹似的。 她自认从初见开始,也未曾得罪过他。况且,即便他对自己的不喜已表现地十分明显了,但她也确实未曾真的与他杠上过。 她就想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成吗? “他许是是先回去了吧。毕竟今日这题也有些费脑。”苏清宴语气淡淡,有些不可置否。 许是因景行书院归朝廷所管的缘故,这竹行堂没有哪一次的试题不是仿着会试题的第一场或第三场出的。就是要求要低些,内容要少些。 因此,也从不管学子是否适应,是否已学,是否会答。 总之,能填就填,能写就写,不能,那就麻溜地空着好了。 但这次却颇怪,只考了基本难以在会试题中出现的秦辞与青安赋不说,还基本全是与这俩有关的题。 待苏清宴先填完了那部分需要死记的东西后。剩下的,便学着今生看来的经验,用着前世写论述性文章的技巧,就那么硬上了。 总之,也不至于太差就是了。 再者,这与她进来前以为还不一样,她曾以为,若是考不上所选试内容的,那便只有被强行安排一个。 却没想到,只是测一测实力罢了。 而后日的雅正试,她也不过是只去瞧瞧而已。毕竟她脸皮虽厚,却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的。 雅正试所考内容,她只能算得上会,但可没有什么绝步天下,横扫书院的水平。 因此,这竹行堂,她是进定了。 思及此,苏清宴唇角一弯,笑了。 “清宴,我……我要是让我爹死不了心,怎么办?” 突然,身旁这个一直都在恍惚之中的少年带着几分焦虑开口问道。 苏清宴闻言带着疑惑地看着顾霁光。 顾霁光顿了顿,才拧着眉道:“我……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本来说好要假装不知道试题内容的。但等一看到试题了,青安赋就不停地一句一句地在往脑子里涌。” “我……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也不想这般的。” 少年脸上满是自责与愧疚之色。 苏清宴见状,先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才开口道:“可顾兄你,若是都背不了,记不清这青安赋,任你试前知晓地再早,也是无济于事的。不是吗?” “且你试前也不曾与我再细背过这青安赋。那么,今日这青安赋皆是由你自己而出的。” “既是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如何需愧?” 语毕,苏清宴又笑得一脸的无奈与宽慰,轻拍了拍顾霁光的肩。 蓦地,苏清宴觉得,这小少年倒真担得起这霁月风光之名了。 可这样的人,若入朝,怕是会被吞地渣都不剩了。 “顾兄,你可曾想过今后要如何?”突然,苏清宴就这么淡淡地开了口。 稍缓了些心情的顾霁光突然听到苏清宴这话,竟愣了愣。 今后……要如何? “嗯……说实话,我也不知。”顾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小弟可否问上一句,你学武是为了?”苏清宴闻言一顿,继续开了口。 毕竟,她以为,这小少年如此痴迷武学,又生在顾家,怕是以什么报国征天下,安民稳河山为志的。 可……竟不是? 不,该说竟未想到那处去? “学武吗?大概是幼时家中不曾过分束着我,我就往茶楼酒楼去得多了的缘故。”许是说到了自己喜欢的事,少年脸上挂上了轻松的笑意。 “然后听多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什么秦渊于云崖山下覆了东辽国兵马十万的。又什么张镇一人于凌轩阁单挑十大门派的。” 说罢,顾霁光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向旁人提起自己学武的原因。 这苏清宴应该……不会笑话他的……吧? 果然,他便看到身旁这个气若松竹的小少年望着自己,一副听得颇为认真的模样。 见苏清宴此状,顾霁光才又继续开口说道:“然后,我便拜了府中四叔的武学师傅为师爷。就跟着学了些。可是师爷前些日子离府,说是寻亲去了。” “于是,我这些日子也只能按着师爷从前教我的招式与心法,自己练下去了。” “你四叔……竟还会武?”听及此,苏清宴也来了兴趣。 毕竟,那个顾庭季再如何看,也不像个有功夫的。 会功夫的,难道不是像萧忱或竹采那般的吗? 顾霁光闻言眉一扬,颇有几分孺慕地开了口:“我四叔虽看着只是个读书人,可他功夫很厉害的。至少……至少以一敌十不成问题。而且,飞檐走壁什么的练得比我还好。” 看不出来啊…… 这是内力还不浅? “诶不对,说到哪儿了?”顾霁光突然就发现话有些岔。 “拜师学武。”苏清宴笑着开了口。 “嗯……然后,然后就是如今这样了。我爷爷倒还好,可我爹总想让我科举入仕,但我明明就……一点都不喜的。” 说至最后,少年竟还有几分委屈。 “学武……学武哪里不好。檀姐儿都可喜欢我学武了。” “说能……能带她飞。” 说罢,少年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了,从前他怎么没发现檀姐儿这么好玩儿呢。 苏清宴闻言也是轻笑一声。 这顾家兄妹二人着实好玩。 “既如此,那顾兄倒是可以趁在书院的日子好好想想,日后要如何。” 苏清宴唇角一弯,笑得有些让人舒心。 “嗯。”闲扯了一阵,顾霁光心情似乎也好上了不少。 春暮暖,斜晖洒,人融融。 “啧,我当你俩走丢了呢。” 二人抬头望去,原来是贯如春风的裴易章。 青山遥遥,日隐于后,归谈笑,少年意。 第三十八章 回始 晨雾退,枝轻抽,山薄蔼。 今日苏清宴与裴易章本是打算去观一观这为甲试的,但却被顾霁光严词拒绝了。 理由是,看见熟识的人会紧张。 然而临出门时,这小子却信誓旦旦地说要拿个甲等回来。 嗯,许是没有了熟识的人,就不紧张了吧。 而苏清宴许是因为明日只是想去雅正试瞧个热闹的缘故,今日竟有闲心翻起杂集来了。 但这裴易章竟却也是如前几日般闲适。待其书童碾好茶,洗好茶具,并在煮茶的红泥小火炉中生好炭火离开后,他便自顾自地煮水烹茶起来了。 炭火还泛着微微的桐木香,伴着甘冽的山水竟颇有了几分明月照松,清泉淙淙的清幽宁静之感。 待水沸第二遍之时,裴易章先舀出一瓢水,然后用竹在沸水中环激汤心,然后再将已碾好的茶末顺着中心而下。 随即便合盖而等,待片刻壶中水再大开,飞溅翻滚时,便将方才舀出的水缠入其中,使其止沸息腾。而后便生水面之华。 此时,煮茶之功便已成了大半。 最后裴易章再如行云流水般将煮好的茶水舀至茶具中,递了一盏给一旁的苏清宴,“苏小弟可要尝尝裴某的手艺?” 嗓音虽平淡,却带着股暖意。 “小弟我在一旁等了这许久,本就是要来分一盏的。”苏清宴接过茶盏,唇角一弯,淡笑着开口了。 茶汤浅黄,香浓气冽,沫花均匀,如枣花轻浮于清池,淡雅至极。 单是这份功夫,苏清宴就远不及裴易章了。 也难怪,眼前这人对明日的雅正试一点波动都无。有这份家学渊源在,那些所试内容于裴易章这般的人而言,不过是将所带习惯再于试官面前行上一遭罢了。 “如何?”裴易章一笑。 “当得起一个极字。”苏清宴闻言也是一笑,眸子清湛。 “还算有眼光。”裴易章听罢,竟也十分受用起来。 虽然,苏清宴此人在他眼中实则是个不大看得透的人。 见人带笑,却偏偏让人觉不出一丝敷衍不耐,虚伪亦或是巴结之意来。 坦澈,赤诚。 本该是个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却偏偏,让人望不到底。 怪哉。 不过,他目前对此人,却是不讨厌就是了。 他裴易章,还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至于……顾霁光,那是意外。 “对了,我记得……那日你的书童还来找过你。怎得这几日,却一点踪影也不见?” 裴易章颇有些好奇地开口问道。 毕竟,在他眼中,景行书院虽让学子的贴身小厮或书童形同虚设了,住处隔得远,许多事还规定地明明白白的,要学子自己动手。 但再如何说,学子自己带上山,带入书院的小厮也好,书童也好,也该自觉常常候着才是。 可,这小少年的书童,着实太不像话了些。 自入学几日来,竟只来过一次。 比起顾霁光那个日日来,时时来,却总要被顾霁光赶回去的包子书童来,这差别也颇大了些。 “说来惭愧,小弟我本是入京寻亲的,这书童也是那收留了我的表舅好心派给我的。而清宴也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遂而上次便告知了那小书童,让其不必日日都来候上那么一遭了。”苏清宴面色温和,语气清淡。 明明说的是许多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赧然的寄人篱下之事,但自眼前这少年口中说出来,却偏偏一副坦荡之态。 有趣。 而裴易章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更何况他交友结朋,也从不会去看家世。 到此,便好。 “这为甲试应比竹行试要结束地早些吧。裴兄,不若你与小弟我猜上一猜如何?猜顾兄今日……”许是因气氛太过静谧宁和,苏清宴突然便来了兴趣。 “甲等。”裴易章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这么淡淡脱口而出了。 随即,便是眯着桃花眼一笑。 苏清宴见状眉一挑,带着笑意,似是在等着裴易章接下来的话。 毕竟,在她看来,顾霁光的武艺许是当真不错,可……裴易章如此笃定的模样,竟让她有些好奇起来了。 “景行书院虽分设了竹行、为甲、雅正三堂。可,无一年不是竹行堂人数远超另外两堂。这是其一。” 倒还真是洒拓,若有不懂就这么直接表现出来了。 裴易章心下一笑,才又继续开了口,“且朝中将门之子,不,该说是要继父业之子,均是会直接被丢到军中去呆着的。这是其二。” “江湖中人甚少来入学书院,这是其三。” 所以,人选既不多,实力也非太过强劲。 难怪裴易章会如此笃定了。 不过,那少年得个甲等也好,如朗日般明亮的少年郎,就不该被辜负。 正说着,便听院门处传来了一阵极为爽朗洒拓的声音,“好啊,裴易章,你又趁我不在煮茶喝了。” 不知怎的,苏清宴听此声竟莫名想道一声“好汉有何贵干。” 只见顾霁光一身青色劲衣,没了往日贵公子般的轻行缓步,只那么大跨步地便扬着迈了进来。 肩上……还扛着一柄长枪。 咧嘴笑着。 本该赞一声少年意气的,但…… “傻气。”好了,裴易章已先行一步将苏清宴心中欲吐之话说了出来。 顾霁光听罢,竟难得好气地没与裴易章拌嘴,只大步迈了过来,自行斟了一盏茶,咕噜咕噜地就那么灌了下去。 “哈,好茶!” 顾霁光一盏饮罢,仪态全无地咂吧着嘴,带着几分豪气地大赞了一声。 自然,这豪气之感,也是顾霁光自己以为的。 “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上哪儿喝大了呢。” 裴易章见这二愣子一副如牛饮水的模样,颇有些看自家傻儿子的感觉。 顾霁光闻言也未接话,只扬了扬手中的长枪道:“看见没?今日试完,先生便与我们各自分了兵器。” “威不威风!”说罢,顾霁光竟还就势耍了几下。 苏清宴一时竟不知如何作回,毕竟,此时的顾霁光真像个喝大了的醉鬼。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仗剑天涯吗?怎得,这换枪了?”裴易章慢条斯理地淡笑开了。 “这,这使长枪也可走天涯嘛,仗枪天涯,呵哈!” 说罢,顾霁光又舞了几下。 看得出,这得了长枪的顾霁光真是高兴地连南北都找不到了。 少年心性,该是如此。 一时间,苏清宴与裴易章也同时笑开了。 而屋内,一直就难得与几人说话的韩韫书,在听见院中顾霁光这番想无视也无视不了的傻冒话后,竟也有些忍不住笑了。 只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 很快便回至了往日的肃容郁色。 檐燕未归,惊风起,掷空耳。 第三十九章 将起 日盛草木酣,斜光催人眠。 待苏清宴三试而毕后,约莫着已是未时二刻了。 说实在的,经了今日这一遭,更是让苏清宴清醒了几分。 礼乐棋书一类的东西,她当真只能算得会上一点儿,尤其是礼、乐二项。 乐理粗通,有形无神的花架子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 那位先生眼中,透出的白瞎了技巧的眼神,她现下都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礼法浅知,更遑论细分之下的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的具体内容了。 还好棋与书不算太差。 但好在她本就志不在此,也无妨就是了。 而裴易章也当真不愧是河东裴氏出来的人,几乎样样都能让人赞上一句赏心悦目。 但,这样的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入学的必要了。 那为何…… “苏小弟,你还真是真人不露相。”终于同那薛教习寒暄完了的裴易章,走过来笑道。 苏清宴听罢一顿,才笑应道:“哪里哪里,过奖了。” 一副了然而后谦逊的样子。 但事实是,苏清宴是当真不知这裴易章赞的那一项,或者说,这大概只是裴易章的客气宽慰之语。遂而,她只能打着哈哈笑应了一声。 裴易章闻言眉一扬,才笑着开了口:“你的棋风,很特别。” 棋风? 那许是自己方才太过投入,不曾注意到他在观棋。 “颇有种……”裴易章顿了顿,似是在认真地想着措词。 苏清宴闻言也认真地听着,大概是在等着眼前的少年接下来的话,看其如何把自己那手遇强即死的棋艺,给夸出花来。 “颇有种泰山压顶了,你还一脸……哦,那又怎样的感觉。” 以为裴易章要如何诌出花来的苏清宴闻言一顿,随即便轻笑了出来。 “非也,非也。裴兄,那是大不了重开一局,又是一条好汉的感觉。”苏清宴轻勾了唇,笑得有些不可置否。 裴易章听及此,竟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真是个趣人,一如既往的。 说实在的,苏清宴此人的棋艺只能算得中上,是万万谈不上什么上乘的。 但俗话说,棋品见人品。 他裴易章,在这短短十六年里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棋风各异的人了。 诡谲也好,端正也好,还是如虎掷龙腾般锋芒毕现也好。 在局始时,便是在为棋而下了。 无论是求胜,还是只求切磋,眼中所见,所重,便只有棋与局。 而苏清宴这小子,却似乎并非如此,只是为下而下,应下而下。 有无棋子,是何局势,无所谓的,只管应对好了。 快输了,那便输了,反正局还未止,那便接着下去,也无妨。 看似认真,实则懒散,看似懒散,但却又像是在坚守着什么。 所求为何? “裴兄,咱可要快些,小心景膳堂后面灶屋的火都冷了许久了。” 几息思量间,便听身旁这少年开了口,而待裴易章闻声看去,怎得是一副要去大快朵颐一顿的模样。 裴易章忍不住额角一抽。 所求为何? 此时所求,为口腹之欲。 真是个怪人。 从端方自持到……饕餮附身,不过一瞬而已。 …… 喧鸟覆穹,天光连徘,草萋萋。 在云北城至盛京的官道上,缓行着一支极为特别的长队。 赤红为底,玄作字的绣着祁字的大旗,正于大盛的管道上,嚣张飘扬着。 颇有几分雄肆豪放之感。 但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载军缓行的北祁骊马,和那马上跨骑着的北祁军士。 马恹,人颓。 除了因越岭淌漠,连日奔波带来的疲累颓乏外,还因着这大盛在北祁人眼中温和湿润地过分了的气候,让他们多少有些水土不服起来了。 “公主,不知您找下官有何要事?”马车外的男子一身北祁使臣的打扮,但开口间却已是极为流利的大盛官话。 “公良大人倒是极称职的。”马车上,掩在锦帷中少女带着笑意缓缓开了口,却不似别的少女一般,声如鹂鸟,反而会让人想到那翱于天中的鹰,竟带着几分苍袤之感。 只是,语气有些不明。 公良策却似未曾听出这少女话中的讥讽一般,只笑了笑,应地恭顺,“公主说笑了,这都是公良策此次,作为和亲使臣的份内之责。” 听及此,车中少女似是轻笑一声,但语气却有些微凉,“公良大人莫不是忘了,此次来商互市之事的,乃是你我两位使臣。” “公主说得是,是下官糊涂了。互市为先,和亲为辅。”男子仍是笑吟吟的样子。 随即,又接着开了口,“但公主之姿,莫说是北祁,便是大盛都难以找出能与您匹敌之人。因而,下官以为,这和亲之事,也不过是大盛人见一面的事罢了。” “大人赞誉,本宫不过点星之貌,怎可与大盛皎月争辉。”少女依旧是缓缓的语调,却无绵软之态,反而更添苍袤之感。 但还不待车外男子开口,少女便继续道:“而方才差人唤大人前来,也不过是本宫想着,将入盛京,不如着队伍在下一个驿站处多休整几日。” 听到男子欲开口反驳的发声,少女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一般,“大人放心,本宫晓得轻重,自是使臣,又哪有半路逃弃之理。” 随即,又缓缓道:“还请大人不要忘了,你我此番是去议和不假,但却非是去签降战书的。” 语调虽缓,却带着股铿锵之意。 公良策闻言一顿,从前望向后,队伍皆是一番颓乏之态。 而后眉一挑,才道:“是,下官谨遵公主旨意。” 这小公主倒颇出他的意料,还能想到此处。 但,那又如何,不还是得乖乖地和亲去。 不过,此番虽离家去国了,但待到风云际翻之日,也是能保得一条命在的。 如此,倒也算得他公良策施的一番善缘了。 待车外男子骑马远去后,马车中的耶律娴才对着身旁这个,陪着自己的神色愁愁的小丫头笑了笑,道:“乌兰朵可信我?” 被叫到名字的小丫头用自己圆溜溜的漆眸看着自己的公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耶律娴见状又是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头,才开口道:“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家去的,一起。” 小丫头闻言突然来了精神,“公主,要乌兰朵准备什么吗?” 耶律娴听罢愣了愣,随即便反应过来,笑道:“不逃。” “等太子哥哥接我们,回家。” 女子神色悠远,但语气却带着莫名的笃定。 塞草青,天苍,鹰展。 第四十章 争发 春起暖袭,山雾绕,清风入,又是一番旭日出。 不知不觉间,苏清宴已入学已半月有余了。 除去那位教诗学的梁教习每日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洗礼外,苏清宴在书院中的日子也还算过得舒畅。 虽算不得轻松,但那种每日都在汲取新知博识的充实感却让苏清宴觉得通身舒畅。 毕竟,再没有什么比逐渐看着自己的实力变大,变强更愉悦的事了。 自然了,这其中并不包括诗学。 “苏清宴,你来赏评赏评这句。” 正细想着上堂课那尚则论的苏清宴一顿,随即便将眼神移到自己面前这本正摊开了的册子上。 然后,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一行字:云孙帖帖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 苏清宴默了半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无解之意。” 霎时间,满堂怔然。 梁教习听罢一笑,道:“那便……说说你这无解之意。” “那便先解此句表意。其表意为后人子孙皆服帖地随其祖而去,仙籍上的细字又如蚕眠,难为人知,难为人解。”少年的嗓音清悦,温和。 “再来解其境。云孙,九代之后孙,仍孙之子。难穷也。却终是要或自行或拒无可拒地如其祖般鹤去,而后没于浩渺天地间。” “秋烟,旷野莽苍之景。” “荒凉否?无奈否?” 但还不待堂中之人作答,便听这少年又继续开了口:“上元细字,该指的是仙人得道之籍,但却如蚕眠。柔且轻。静谧宁和又悠远。” “再者,此诗假借者为武帝,前后相连,令万民天下皆臣服于他的帝王都以避无可避地化尘为无了,但那看似纤弱无依的细字却仍旧徊于原处,待人解,送人离。” 少年最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息,才对着桌前站着的梁教习笑了笑,道:“所以,输否?赢否?” 梁教习闻言竟怔了怔,才回神道:“你这小子,真是……” 真是白瞎了这赏评能力了。 怎得赏诗时……倒是灵气十足,轮到落笔作诗时,就……简直难以入目。 不过,倒不是写得真有多差,而是与之赏诗能力比起来,真是,真是白瞎了。 随即,这梁教习又讲了些内容,便放课了。 “苏小弟,你说,这梁教习是不是盯上你了?”裴易章施施然行来,笑着开了口。 只是这笑,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感。 听及此,苏清宴颇为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才道:“大概是教习任久了的缘故吧。” 不肯轻易放弃一个学生。 道句实话,她着实也不知,这梁教习为何每每赏评诗句时,点完一堆人后,总要最后再来点一点她苏清宴的大名。 明明,明明她那一手诗就作地…… 可偏偏这梁教习还…… 若是她对自己的诗没有自知之明的话,许是都要真以为那梁教习,是将自己当得意门生看了。 “不过这梁教习的课倒是真讲得不错的,不然也难以引来你裴大公子了。”苏清宴揶揄道。 没错,这裴易章,是来蹭课旁听的。 “至少,比我二叔讲得要好。”裴易章说罢一笑。 裴易章的二叔是这书院的堂长,辅从山长管理书院。但同时也是竹行堂策论课的教习先生。 但其实此人讲得也是极好的,只是所授之课相较于诗学要乏味些罢了。 “对了,怎得不见你那小书童呢?”苏清宴问道。 毕竟,他们那个四人居中最为称职的书童便要数这裴易章的书童了。 勤快。准时候着裴易章起身,上课,放课。一天起码要往这聆木轩跑三趟。 能干。把各类小厮的活都能揽得利利索索的。 韩韫书的书童与她苏清宴的书童是不常来候着的。 而顾霁光的书童则是永远在被嫌弃的。 “我那琴的漆层有些起壳,便让他抱着下山去给我修修。”裴易章闻言也答得干脆。 待苏清宴与裴易章回至聆木轩时,已是申时一刻了。 刚一进院门,便看到裴易章那书童等在了廊下。 “怎得?是修琴师傅说什么了?”裴易章见状开了口。 毕竟,无论是琴已被修好抱回,还是待修在师傅处,这元安也该回去了才是。 他又不是毫无自理能力的孩童,还需元安侍候用膳,入睡。 “公子,那个……您近些时日若是无事,还是……不要下山得好,毕竟您在这儿虽熟地却人生的。”书童元安斟酌着开了口。 “山下可是发生了何事?你讳莫成这样。”裴易章闻言眉一挑,问出了口。 这元安作为书童的确是不错,可许是因为是当时的太奶奶特地替他挑的,这元安平日里行事倒真有些他太奶奶的感觉。 怕他冷,怕他热,怕他怎么了。 对此,裴易章虽常想扶额,但最终也就随元安去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近日来城中城外有少年孩童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了。听盛京人说,从年前就开始了的。” 元安抬眸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继续开了口:“只是最近到衙门报案的越来越多了,而且其中甚至还有了勋贵人家的子弟。所以,大理寺便重视了起来。” 消失? 苏清宴听及此处,微蹙了蹙眉。 她之前听小七谈起时,还以为就是普通的孩子走失。 毕竟,今世这个古代也好,前世那个现代也好,没有哪个城市是真正干净,完全没有犯罪者的。 而她对此,也的确无能为力,最多只是给萧忱提了一嘴而已。 只是,从年前闹到了年尾? 这也着实猖狂了些。 裴易章闻言微挑了挑眉,道:“最近城中如此不太平吗?” 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那为何我下个山……” 但还不待裴易章继续说完,便听元安嗫嚅着开了口:“据说……没了的少年或孩童,大多容貌俊秀。” 闻罢,裴易章还反应过来,便听一旁的苏清宴就已扬笑出了声。 这裴易章的书童也着实有趣。 随即,裴易章才颇为无奈地开了口:“我还真是……多谢你对你家少爷的评价了。不过,你家少爷我是那么容易被人弄走的吗?” 一双桃花眼也满是无奈与好笑之意。 “小的怕他们来硬的……”元安又斟酌地开了口。 裴易章闻言嘴角一滞,这是在让他对自己的武力水平有个清醒认知? 又是一叹,微扶了扶额,才道:“行了,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这元安,还真……不愧是他太奶奶精心给他这宝贝曾孙挑的书童。 但裴易章除了又好气又好笑外,也没别的可发作了。 第四十一章 云梦 春风料峭,拂柳微垂,天光映塘。 盛京皇城,洛川宫。 经昨夜微雨轻落过的碧瓦,此时经懒懒升起的晨光一照,已又是一番盎然之气。 殿外一棵极大的梧桐树也是立得极为神气,仿若其主在宫中之位。 初吐金蕊的梨花被恰如其分地框在六角菱窗中,虽看上去素洁淡雅,但不知怎得,却又有一种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的气势。 “娘娘,那孩子近来也只是跟着皇子们一样,卯时入课,酉时放课。”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青灰色宫装的嬷嬷福在一旁,轻声回着话。 “嗯,杏郦宫那边呢?”这个只簪了一支梨花钗的妇人轻应了声。 而手上作画的动作却丝毫未顿。 “杏郦宫那边倒是没有何大动作,就是还是时不时往云垂宫添些东西、送些东西的。说是……说是作姨母的亏欠。”柳叶眉的妇人又低声回道。 只是听得出,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但面上,却恭谨如常。 作画的妇人闻言,嘴角轻勾起一个弧度:“这么些年了,也没些长进。” 青灰色宫装的妇人听及此,也是随着一笑:“今年太妃娘娘辞了打春人的事,但听说杏郦宫那位似乎就是起了些心思,盯上了今年的春祭大典。” 身着杏色妃嫔宫装的妇人闻言,手上动作滞了半息,才缓缓开口道:“心思倒是个活络的,可惜了,做人太蠢。” 落完最后一笔,妇人才搁笔起身。腰间压着衣裙的南香白佩苍绿流苏禁步随着主人的动作缓缓摆动,而后轻垂下来。 “归萝,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同皇上好好商议商议这春祭大典的事宜。”郑皇后说罢轻抿出一个笑,眸中仿若含了雾林,虽清淡却难被人忽视。 “是。”听及此,被叫做归萝的嬷嬷脸上也是一笑,才跟着那个已转身径直向内室走去的主子行去。 叶展,枝曳,风微扬。 …… 燕秦山,景行书院。 “陈老翁,今日又来得这般早呀。”一学子模样的人对着院中一个背已有些佝偻,立在廊下抱着书的老翁笑着开了口。 而他问话的对象,是一个老态十足,背偻容皱的老翁。 老翁抱着书,立在廊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听到有人招呼,这才停下口中的呢喃,笑着望去,“小魏啊,你也不遑多让。” “裴兄,苏弟,瞧见没?这才是求知者该有的模样。你我简直都自愧不如啊。”魏则献闻言也侃笑着开了口。 一番寒暄后,几人便已入了堂内。 而方才那被称为陈老翁的老人却未跟着入内,只径自坐在了堂外檐下自己置下的小几上。 尽力地端正着身子,捧着边角已破损地不行了的书册,如见珍宝,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陈老翁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了,愿只是山下一个务农老伯,可不知为何,突然想一偿年少时就生了的夙愿,就上这景行书院寻了个洒扫劈柴一类的活儿。 然后,便时不时来这竹行堂悄悄蹭听。 结果,还真让其在五十二岁时中了个秀才。 这一中,可不得了,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求学科举之愿。 许是其心至诚感动了山长,又许是其毅力感染了书院学子。 总之,最后就被特许入堂同学子们一同学课。 但老人家始终觉得已沾了书院好大的光,遂而便推辞了山长好意,只在活计做完时,自行备了小几,于堂外,于廊下旁听。 就这样,已是十多年过去了。 书院中的学子已换了一茬又一茬了,但这位老翁却还在此处,不论风吹,莫论雨打。 但也不知是不是人一生大多只会至多好运一次,得老天眷顾那么一回的缘故,这陈老翁自十三年中了秀才后,便再也未曾前进过一步了。 不过,似乎也并未能影响到其对求知,求学的毅力与喜欢。 人活一世,不就该或多或少,或小或大地在心中留存那么一份信仰吗? 苏清宴侧头望向窗外那个在檐下正襟危坐,一脸肃容,认真捧读着书册的老人,淡笑开来。 人活着,总该有些盼头才是。 这还是今生的阿娘教与她的话。 思及此,苏清宴的眸子又有些发润了,不过却转瞬即逝。 随即,便见她认真翻开书册,朗声诵了出来。 “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 不多时,竹行堂的学子已是来了大半。 “对了,我忘了知会你,此月月末书院要放假,你可要随我和霁光一同去踏青?”裴易章突然转过头对着苏清宴道。 “此月……有假?”听罢,苏清宴有些疑惑地开了口。 裴易章见状一叹,才揶揄着开了口:“苏公子,咱在一心读圣贤书的时候,也能否顺捎一下俩耳朵?” 苏清宴闻言一笑,“裴兄,小弟我是当真不知的。还烦请裴兄解惑。” “听说那北祁使臣要入京了,那咱们不是得放假?”裴易章眯着眼一笑。 “可……与书院何干?难不成还要全城相迎?不过一个北祁罢了。”苏清宴微一挑眉,开了口。 “可你忘了这书院中都有些什么人了?且不说是否该随父随兄赴宴,便说这……”裴易章话未说全,留了些余意。 听及此,苏清宴才是有些了然。 是了,便不说赴宴,便是这书院中的学子,也是可以拉出去给北祁使臣遛上一遛的。 而那人才济济的启贤学宫却并不归朝廷直辖管理。 这可不,就只剩景行书院了么? 至于有些类如鸡肋的国子监…… “裴兄玲珑心肝,小弟不及。”待苏清宴了然后,便笑着开了口。 “唔……彼此彼此,苏小弟。” 少年闻言又眯着桃花眼笑开了。 苏清宴见状嘴一抽,又来了,又是这副笑面狐狸的模样。 不过,她也学着裴易章的模样回敬了过去。 但蓦地,她突然想起前世动漫迷的笑谈来,眯眯眼的都是怪物。 随即,苏清宴便有些忍笑地看着裴易章。 “嗯?”但此时,被盯着的裴易章却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这小子,怎得比他笑得还要……贼? 第四十二章 命案 今日乃二月二十七,是这景行书院此次特例放假之日,也是今年的也春闱始起之日。 云缈山茫,林沉径长,草寂寂。 聆木轩内,杏花微绽,花似白玉,香如晨露,枝遥递。 “这个时辰,我四叔怕是都入场了。”顾霁光边收拾东西,边开口道。 许是因为在景行书院已住了大半月的缘故。顾霁光此时收拾起东西来,倒也有模有样的。 裴易章闻言一顿,停下手中动作,疑惑着开了口:“你是说……顾四叔今年要参加会试?” “嗯,许是我爹回京劝动了四叔?但也或许是四叔自己想明白了。”顾霁光有些不可置否。 听及此,裴易章一笑,赞同道:“也是,顾四叔毕竟是当年十六岁就中了解元的人。怎么着,也该去试试会试才是。” “可做官有什么好的?”顾霁光嘟囔着开了口。 裴易章闻言一乐,笑了,问道:“有什么好的?你今日所食,所用,所花,哪一样不是出自你祖父,父亲的俸禄?又哪一样不是出自你祖上世积?” “再者,你出门去,哪个不尊称你一声顾大公子?不卖你的面子?”裴易章又继续笑着开了口。 说话间,裴易章已是理好了东西,停下了手中动作。 随即便施施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隔着被拉开的墨竹围屏,眯着眼,唇畔含笑地望向了还在收拾的顾霁光。 “我……”一时间,顾霁光竟有些语噎。 见这顾小秃怕是又要钻牛角了,裴易章又将话题一岔:“话又说回来,顾四叔可是在朝中看好了哪个位置?” 顾霁光闻言一顿,抬头望向裴易章,似是不明,“虽则我也相信三甲之一,必是我四叔的囊中之物,可……做什么官儿不是一向由陛下任定的么?” 裴易章听罢一叹,才开口道:“谁人不知陛下一向特宠你顾家,又有谁人不知你家顾四叔虽只是举人之身,却常被今上以谕唤入宫中叙聊?” “这做什么,许什么官儿,还不是顾四叔一个请旨的事儿?” 语毕,裴易章才起身轻弹了弹衣服上因坐下而起的褶皱,拿起收拾好的轻便行李,准备出门。 “那也不可能……”顾霁光听罢挠了挠头,喃喃道。 裴易章见状又是一笑,罢,是他这话岔错了。 于是便拎着包袱,走了过去,抬手轻拍了拍顾霁光的肩,道:“待你定好踏青时日,来平泽街那个挂了裴府的小宅子寻我便是。” 说罢,裴易章便缓步迈了出去。 正寻祁教习讨教了一番的苏清宴一回院,便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裴易章。 “裴兄,假后再会了。”苏清宴手中卷着书,淡笑着,拱手道。 “苏小弟,我已让霁光定好踏青时日,来平泽街寻我便是。倒是你,还未知你如今下榻何处?”裴易章轻回了一礼,笑了笑。 少年度似春风,一如既往地让人心生亲切。 “和安街,萧府。”苏清宴唇角一弯,答得倒也干脆。 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不是么? 先前只是没有问起的必要罢了,如今,既有人问,那便答好了。 倒是裴易章听罢顿了一顿,随即便展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北境战神萧王爷是苏小弟的舅舅。这倒是裴某寡闻了。看来日后裴某也该多闻一闻窗外事才是。” 虽语带调侃,却满是坦荡之色。 “也是王爷好心,回外家时见我兄妹二人年少失孤,心生怜悯,便领了小弟我入京求学。”苏清宴笑着开了口,语气倒也随意。 但看得出,心中满是对萧忱的感激与孺慕。 “你还有个妹妹?”听及此,裴易章也是来了兴趣。 见裴易章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苏清宴也是一愣,随即才回道:“嗯,只不过家妹体弱带疾,幸得华清道人善缘,已随其云游一年有余了。清宴平日里也难得一见。” 言语中也颇有几分无奈。 “这般啊。苏小弟莫怪,只因裴某家中并无姊妹,因而就好奇了些。” 裴易章坦然一笑。 “怎会?我既称你一声裴兄,那便也算得是家妹的兄长了。”苏清宴唇角一弯,笑得有些不可置否。 就在二人闲谈间,裴易章的书童元安已是匆匆入了院。 “公子,琴我已放回宅子里了,马车也已备好在山下候着了。” 听及此,苏清宴便已先开了口:“既如此,那小弟我便不扰裴兄了。” “那便……三月再会。”裴易章拱手笑道。 “三月再会。”苏清宴也利落回礼道。 好在苏清宴一早便已先收拾好了东西,此时也只是回屋拿一趟的事。 “诶,清宴,你这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顾霁光看着刚一进屋,便拿出了包袱的苏清宴开口问道。 “是啊,顾兄可是也收好了?那不若你我一同下山吧。”苏清宴见状一笑。 “行。”顾霁光也利落地开了口。 许是在为甲堂呆了些时日的缘故,顾霁光身上也添了些习武之人的习惯。 因此,说罢便直接搂着苏清宴的肩出了门。 苏清宴微一僵,便也虽这少年而去了。 毕竟,可是兄弟,不是么? 待二人行至书院门口时,便看到俩人的书童已候在了台阶处。 “公子,马车已在山下备好了。”鹿石一瞧见了自家爷,便先开了口。 随即也极自然地从顾霁光手中接过了包袱。 顾霁光闻言点了点头,道:“那走吧,我可要好好回家中替四叔祈一祈福。” 苏清宴闻言一顿,道:“顾四叔……” “瞧我这张嘴。”少年忙作势在自己嘴前扇了扇。 随即才道:“四叔今日下场。” 说罢,眼中还满是崇敬之色。 顾庭季这是要入朝? 苏清宴闻言只一挑眉,轻应了声以作示意,别的倒也未曾多言。 随即,她便看了看自己身旁这个自接过自己手中包袱后,便未发一言的竹禹。 便是有外人在,他也不会如此静默的。 且观之神色,许是……有事? 于是,下山之路上也只有顾霁光与苏清宴时不时聊上两句。 但待临上马车时,顾霁光才蓦地想起一事,对着前面作势将起的马车喊道:“清宴,踏青之日我到何处寻你?” “和安街,萧府。”苏清宴轻一掀车帘,对着后面的顾霁光朗声道。 天光明,草微润,云容容。 第四十三章 问案 云微卷,天阔去,朗霁。 待苏清宴方踏着杌凳落了地,就看到萧忱正立在府门前,旁边还跟着一个府衙的人,正同萧忱说着什么。 “回来了。”萧忱看着缓步端然地向他行来的少年,淡淡的开了口,神色无波。 “是。多日不见,舅舅可还好?”相较于萧忱的略显冷淡,少年的面色与语气都要显得热切得多。 萧忱闻言轻颔了首,道:“尚可。你若无事,便先回府吧。” 依旧是淡淡的语调。 但一旁正在同萧忱详呈案情的刘主簿闻言倒是眼睛亮了一亮,带着几分讨好与热络开了口:“原来这是王爷的子侄,我道是如何这般的玉树临风。” “见过小公子。”说罢,还极有模样地打了一个揖。 苏清宴见状愣了半息,但好在回神也快,见萧忱并无阻意,便笑了笑,施礼道:“草民苏清宴见过大人。” 既未应这位圆滑大人的尊意,也未阻其行礼之举。 作为萧忱之子侄,这般行事,该也是无错的。 “那舅舅……我便先回府了。”语毕,苏清宴便又对着萧忱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萧忱闻言轻应了声算是回应。 随即,便对脸上还挂着笑的刘主簿,淡淡道:“刘主簿,走吧,边走边说。” 说罢,便抬步朝着京兆尹的方向行去。 还未反应过来的刘主簿,便见这个身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已先行了几步出去。 这叫什么事儿啊。 是这位爷让他先随其回府,取样东西,顺便在路上给他详谈一下案情。 结果,这爷却愣是让他在府外等了小半刻。随即,竟在府门前与他谈起案情来了。 而现在……现在这人又让他跟着去京兆尹? 结果他刘荣宽忙活了一早上,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这……这都叫什么事儿! 刘荣宽暗叹一声,便忙跟了上去。 但心中却仍在思忖。 娘的,怎么没听说这煞神还有个这么大的侄子呢? 这人油盐不进,只知查案。 但那黄毛小子,看起来倒是个识趣的。 思量着,刘荣宽还不自觉地抚了抚那撮短胡子。 萧忱自是注意到了身旁之人的动作,这小老头心里一有小九九,就会摸胡子。 霎时,萧忱轻勾起一个笑。 很好,不出三日,他萧忱有个侄子之事便会传遍整个大理寺,直至朝官耳中。 这小老头,别的大本事没有,但论起侃事说道,倒是一把好本事。 “王爷……咱们可是要去京兆尹查近日孩童走失一案?”刘荣宽轻抬了眸子,斟酌着开了口。 萧忱闻言一笑,道:“刘主簿,本官自上任以来,可曾查过一件新鲜的案子?” 刘荣宽听罢,滞了半息。 也是,这大神自上任以来,无一翻的不是冷案、陈案。 初时,他们还以为不过是年轻人的一时意气,想要做些政绩来罢了。 可,政绩哪里是那么好混出来的。 何况全是些前头的大人们查过了,得不出头绪的陈案、冷案。 但偏偏就跟撞鬼了似的,让他一查一个准,一逮一个准。 自其上任至如今,已是翻了六、七件案子了。 大理寺卿柳大人不愿多搭理这位爷,但又偏偏要供起来,便随手指了他刘荣宽跟着跑上跑下,任这位爷差遣。 娘的,他刘荣宽怎就如此倒霉呢! 可他萧忱不查近月来孩童失踪一事,那方才他让自己详呈的案情,是喂了狗么! 但无论如何腹诽,刘荣宽也只得乖乖跟上去了。 …… 盛京城,城门口。 天苍,路遥,人喧。 一支与大盛风格截然不同的长队,浩浩荡荡地入了城。 马上之人个个神采奕奕,仿若来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城池。 队伍中飞扬着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而旗上绣着的是…… 哦,是个祁字。 原来就是年初就有消息说,要来大盛议和的北祁人了。 嗤,议和的而已。 再细看去,队伍中间有个最大的马车,看起来,倒是与大盛的马车极为不同。 其轮轴极大,轴木末端包的是鎏金鹰纹铁套,一股苍袤之感扑面而来。 顶幔为圆形,却未覆完车身。四周以蛟纱缀锦帷相围。幔上垂下的响銮随着车身缓缓摆动,发出沉而厚的声音。 而车中人隐在帷中,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见得是个女子的身形,正端坐于车上。 “在下礼部侍郎唐文正携礼部众官,见过北祁宣音公主。” 只见一早便候在了城门口的礼部官员们随着为首的礼部侍郎,向马车中人施着礼。 “唐大人不必多礼。”只听车中女子缓缓开了口。 声音清雅淡沉,倒不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那……公主请,使臣大人请。”唐文正闻言,便抬手揽袖向城中方向指去。 此时车中女子只轻应了声,驾车之人便轻拍着北祁骊马,央着其敛了速,缓步向前驶去。 公良策闻言也颔首笑应了声,轻打着座下之马,哒哒地向前驶去。 风起,暖来,寒褪。 许是因……此次来的到底是一国公主的缘故,大盛朝廷也特寻了一处虽闲置了许久,却依旧气派异常的宅子,供北祁使臣使用。 七折回廊中,有两胡服男子正一前一后地……似是在逛着园子。 “公良大人,这大盛也着实欺人太甚了些!”一身形极魁梧的胡服男子忿忿地开了口。 正不知想着什么的公良策闻言一顿,随即便淡笑道:“特木尔,你入乡随俗地倒是极快,连成语都用上了。” “大人!他们大盛人……” 塔木尔还欲开口间,便被身旁这个男子截断了话,“你可是觉得这礼部侍郎……太不够格了些?” 说话男子着一身改良胡服,白玉兰式样的带钩缀于腰间锦带上,看上去一副雅人深致的模样。 明明是北祁人,但看上去,却比许多大盛人还要彬彬端方许多。 “难道不是吗?!”塔木尔一脸懑色。 公良策见状才悠悠道:“他们礼部本就有接待使臣之责,人家何错之有?” 接着又淡淡地开了口:“再者,可是我北祁要前来议和。且我国来的不过是个公主和区区两个品级不高的使臣。” 此时,两人已行出了回廊,来到了园子中。 只见公良策伸出手,轻捻了捻初绽的梨花,才继续开口道:“人家今日派来的那礼部侍郎,可是三品。” 说罢,便将手中已摘下的梨花就那么扔到了一旁的月牙湖中。 一阵轻风拂来,将湖面荡起了些许涟漪,也送了些梨花香入鼻。 “大人,公主已安置妥当了。”一环佩婢女寻来后,轻声道。 “嗯,你等且好好照顾公主。记得,可要替殿下看好了。”公良策遥望着远处的燕秦山,缓缓道。 “是。大人请放心。”婢女答得利落。 听及此,公良策倒是一笑,道:“不是让我放心,而是……让殿下放心。” 随即,便也未管这婢女作何反应,径直缓步向着府门方向迈去。 “哎,公良策,你作甚?”一旁的特木尔见状竟忘了按着规矩喊大人。 听及此,公良策倒也未曾回头,只依旧背着身,伸出手,在空中摆着,向前指了指,开口道:“自然是寻行馆住去。” “可……”塔木尔似是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他想说,这宅子不就是给他们北祁使臣住的吗? 他想说,这宅子这般大,怎么就要出去找行馆了? 但此时都被公良策噎了回去,“我说塔木尔,人家这宅子可是特意辟给公主殿下住的。” “再说,你我二人皆是男子,如何住得?” 塔木尔抬眼望去,便见那据说肚子里有九个心眼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哼!就他规矩多。 他想说,草原儿女哪里会介意这些了。 但终是未曾说出口,只得有些气汹汹地跟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共查 弦月明,更漏滴,夜沉沉。 “公子,在书院可还适应?”叶笙边替苏清宴整理衣物边问道。 许是因为夜已甚深了的缘故,室内虽有灯,却只限于识物而已。 朦胧的烛影歪歪斜斜地泻于墙上。 顺着有些四散的光束望去,屏风之内,正有一少女坐于浴桶中,轻拭着身子,在沐浴。 “尚好。”苏清宴浸在浴桶中,唇角微弯,开口道。 “姐姐近来可还好,可又得出了什么好药?”少女在水中轻拭着身子,弯着眉眼笑道。 水声泠泠,水雾蒙蒙,仿若初融的冬雪。 “还真有。”叶笙闻言也笑回道。 苏清宴听罢也来了兴趣,侧过头,问道:“那……是何功效的?” 叶笙理好衣物,才掀帘而入,笑了笑,“专治贫嘴的。” 苏清宴闻言一滞,随即便笑开了。 而后便迈出浴桶,扯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穿在了身上,系好衣带,唇畔含笑道:“小娘子若是心悦于吾,直言便可。” “何须如此……遮遮掩掩。” 此时的少女,男子装束皆卸,如瀑的乌发轻散于背,明眸皓齿,骨相极好,容貌清丽。 许是因正在长身子的缘故,少女此时看上去,倒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但配着少女故意压低了几分的清冽醇厚嗓音,竟有了些雌雄莫辨的感觉。 叶笙见状怔愣了一瞬,便回神笑道:“这是哪家的浪荡小郎君,又出来了。” “吾思娇兮不得闲。”少女微一挑眉,而后便凝神望着对面的女子,唇畔染笑。 “给你个梯子,你还真贫上了。”叶笙闻言笑得无奈,揶揄道。 “因为是叶姐姐。”少女听罢笑了笑,终于回归了正常。 随即,叶笙便拿着帕子给少女绞着头发。 但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缓声问道:“此月服药后,可有何不适之处?” 苏清宴微一顿,便了然回道:“目前……并无何不适。” “那你……罢了,也只能等日子至了再说。”叶笙闻言也只能无奈开口。 毕竟月事调理一事,从来都急不得,也只有慢慢来了。 “姐姐,近来盛京附近孩童走失一事,官府查得如何了?”想了想,苏清宴终是问出了口。 “听说……起初是京兆尹在着手查案,后来久难平息,便又指了大理寺同去。” “那王爷也在查?”苏清宴闻言问道。 “嗯……这应该没有。毕竟王爷自上任以来,全查的是陈案。且大理寺少卿也还有一位,王爷……应该不曾插手此事。”叶笙思量了半息,才开口道。 听及此,苏清宴倒是一愣,查的陈案? 这萧忱……是准备翻什么案子吗? 或说……是想要把哪些人身上绕着的线头给扯出来? 但总归不会是为了她林家的事就是了。 毕竟,起初就说得明明白白,她林家的事,他不会帮她查半分。她只能,自己去查。 “那城中近来可就无什大事了?” 思量过后,苏清宴又继续开了口。 “大事倒是无,但这事端倒是有一件。前些日子,因着会试南北名额分配一事,南北学子似乎起了些冲突。” “不过,官府去得倒也快,因此也未酿成大祸。” 苏清宴听及此,眉微扬,却未曾开口。 虽说世族南北皆有,但不知是不是南方水土将人都要养得格外有个性一般。 北方世族对于朝廷虽算不得俯首称臣,但也算配合。 族中子弟,该报国报国,该入仕入仕。 总归,也算是替族中谋福了。 但南方世族却截然相反,他们虽对朝廷并无太大不满,但也算是近乎视若无物了。 虽安分地让朝廷挑不出什错处,但也懒得太配合朝廷行事。 族中有才有贤有能之子弟,多得是不想入朝打交道的。 有才有贤有能之人,即便是清高几分,也是应该的。 但若过于拿乔,视朝廷招揽之意为无物,那朝廷怎能不恼。 不,该说御座上的那位怎能不恼? 但这昭明帝倒也是个极有意思的。 你不愿来,那便将此殊荣也好,恩宠也好,机会也好,多分些给人家愿意欣纳的好了。 不过,这有却不要,和没有也不给了,那区别可就大了。 何况,南方学子中还有诸多出身庶族的。 如此一来,怎能不恼。 世族恼朝廷,而庶族恼世族。 火,一下就烧起来了。 直接挑破,摆置明面,先破后立。 有意思。 檐下挂着的廊灯,昏黄淡明的,随着夜风,摇摇晃晃的,竟有了几分萧瑟之感。 但落在院中的浅浅月色,又平了萧瑟,添了几分极温润的凉意。 …… 盛京,东南贡院。 此时夜已甚深,但顾庭季却仍未寐下。 号房空间极小,使人无法躺睡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需要再清明思绪,想好下一步究竟要往何处落。 因为,时至今日,哪怕已入场考了一试了,他其实,仍是有些恍惚的。 一朝梦醒,明月非明月,故人非故人。 他已回溯成了朝和二十年,将提前入朝的顾庭季了。 他所求为何? 若说前世的顾庭季终身所求不过是君主圣明,四海升平,山河永固,天下长久安定。 那如今重回年少的顾庭季,心中所求便只是顾家无恙,顾家安平罢了。 前世是他太过信君,以致自己都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而现在细想下来,后来顾家虽不一定会因他蒙何大难。但朝中的日子,定也不会太好过。 顾家数辈赤臣,却因他顾庭季一人,而被君主猜忌。 他顾庭季,欠顾家的……太多了。 而那事……他如今也并不想去多去刻意翻查。 成王败寇,物竞天择而已。 他该诚祭旧人,却没得必要,扰了现下生民的平静。 何况,顾家予他恩情极大。他总不能……将顾家拖下死水深潭中。 顾家的风骨,顾家的明朗澄澈,不该折在他顾庭季的手中。 端坐于案前,抬头望去,弦月弯弯,淡云微拢,静谧如水。 不知这明月照着的,又是第多少个年月了。 夜风轻拂,仿若寒松吟。 第四十五章 细究 晨照垂,春梅肃,瓦冥阶绿,柳依依。 此时,苏清宴已是到书房呆了一个时辰左右了,而看着自己默出的那些文章,也略带几分满意地笑了笑。 还算不负近日来的辛苦。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苏清宴将书案略作收拾,搁置好一应用具,便起身走了出去。 去找今日休沐的萧忱。 也不知古人的园林之术是不是都是如此神奇的缘故。 这去正清院必经的清和园,在冬日都还是满园子的红梅俏景。到了春时,就变成了这满园的梨花素景。 远看,素瓣团成簇,金蕊如星点,似云锦般铺开漫来。 近看,花叶疏朗,自成风姿。浸若淡月,幽婉清丽,素洁淡雅。 将冬日的红梅俏景覆去,枝桠穿于其中,仿若天成。 而当行至院门口时,芬馥的梨花香才去,这袅袅幽彻的绿萼梅香又随风入了鼻。 苏清宴知在这个时辰,萧忱正在书房等着她。 因此也未多作耽搁,便径直向书房行去。 “直接进来便可。”房中之人开口道。 习武之人皆是如此么?耳朵如此灵敏。 苏清宴闻言只微顿了半息,便径直迈了进去。 “王爷。”苏清宴收了在外人面前唤萧忱舅舅的热络模样,恭谨道。 正翻阅着大盛国史的萧忱闻言抬眸望去。 眼前的少年,眉目疏朗,端的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不过才月余未见。 “贤侄怎得连……舅舅都不愿唤了?”萧忱见状笑着开了口。 语带揶揄。 苏清宴闻言微一滞,随即便淡笑开来,开口道:“不知舅舅唤清宴来,可是有何要事?” 从恭谨到一副健谈模样,不过须臾而已。 很好。 “听祁教习说,你……很不错。”萧忱依旧笑道。 这孩子,真的比他想得要好。 即便不是为他萧忱作刀…… 罢,刀便是刀。既是刀,那也该开开刃才是。 而且如今……他越发觉得那韩端,或韩端背后,似乎并非是那么简单的。 且他总觉得,在这大盛,似乎还有一条并未被发现,已伺机了许久,比韩端或许还要毒上一些的……蛇。 烦人。 “是书院的先生们教得好。”苏清宴唇角微弯,一副泰然模样。 萧忱闻言轻笑了一瞬,却并未再多言了。 只话锋一转,指了指书案前摆着的两个薄册子,缓声笑道:“你且在此处细看一番。” 随即,便起身向外行去。 苏清宴见状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让她一个人在这儿看? 这可是萧府的书房。 “……王爷?”苏清宴有些愕然,转身问道。 似是明了苏清宴心中所想,萧忱一笑,道:“放心,这屋子里并无甚机要之事。” 随即又接着道:“何况,舅舅身为大盛臣子,哪里来得甚见不得人的机要之事了,贤侄尽管翻阅便是。” 只见说话男子头也未回,说罢便负手径直迈了出去。 真是好一副坦荡朗澈模样…… 苏清宴听罢嘴角一抽,随即便有些无奈地笑开来。 好,是她小人之心了。 于是苏清宴便从书案前自行取了册子,而后就在一旁寻了个座椅落下,仔细翻阅起来。 她本以为是何经义策论一类的册子,但待一翻开,才发现……怎得是案宗? 不,该说是由人从原件上誊抄过来的案宗。 只不过一个写的是朝和十二年的,一个是朝和二十年年末至朝和二十一年的案子。 二者有关联? 待苏清宴凝神细看了下去,才发现,这二者间,可说是有关联的,但也可说是无关的。 为何? 孩童走失一案,说是月月有,年年有,城城有,都并无奇怪之处。 陈案是查到城北外一处庄子的十几具无名尸骨而止。不知是无了线索,还是终了头绪,无处可落,遂而才止了案,封了卷的。 还是别的…… 无怪乎苏清宴会如此想,毕竟从古至今,迫于无奈,迫于现实只能被封止的案子虽算不得层出不穷,但也绝不算少。 何况,还是在皇权,勋贵至上的古代。 而这新案,却是正在查扑花子的。 所以,可说是并无关联的。 但,若是有人认为二者间是有关联的,那么看起来……似也有几分相承之处。 走失者中,男童居多,少年居多,俊秀者居多。 豢/养/娈…… 苏清宴有些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册子,轻阖了眸子。 这是苏清宴在脑中最先反应出来的一个可能是的真相。 但……盛京城内可有如此多的好男风者? 且,陈案中的仵作验尸记录中……也并未涉及这一点。 当时尸体被发现时,早已腐烂地不成样子了,但隐约可见尸体身上有伤。 不过,却非在隐秘处一类的地方,只在四肢处有伤。 但因腐烂地太过厉害,仵作该也未分出是何伤口。 而如今……却并未听及何处有无名尸。 或说,还未发现。 但萧忱此举何意? 替他查案? 不,她不信,都能把这两件案宗给她明明白白摆在这儿了的萧忱,会因能力有限而查不了这案。 何况,即便因能力有限,需要帮忙,那该找的,也绝不是她。 所以……是要她交投名状么? 思及此,苏清宴笑了笑,便起身将册子放回了原处。 而后,便转身行了出去。 云乍骤,天淡杳,径草葳蕤,正起时。 …… 永清街,北祁使臣暂居处。 湖面荡起的层层涟漪也不知是拂风掠过的缘故,还是正在湖旁那个以卵石圈就的青砖地上以剑起气的女子的缘故。 剑腾而起,握剑而挥。 蛟落虎沉。 剑柄轻转,随即便是一阵急风突起,剑光一闪,回挑,下击。 白光纳日月,剑气排斗牛。 随即便利落收势,入鞘。 虽是女子,却颇有几分睥睨之姿。 蓦地,一阵脆生生的拍掌声传来,“公主剑术之精湛,公良策简直望尘莫及。” 话落,便见两男子从廊处行来,为首之人,正是公良策。 耶律娴见状,将剑利落地扔给了一旁的侍女,才开口道:“邺县候李泌之才,本宫……也难及。” 公良策闻言一笑,才道:“公主谬赞。” 耶律娴闻言眉一扬,斜睨了说话男子一眼,笑了笑,道:“是吗?可……公良大人之赞,本宫收下了。” 一派坦荡之态。 公良策听罢一滞,才继续笑着开了口:“公主,五日后便是……” “大盛皇帝为北祁使臣办的接风宴。”耶律娴接了话茬道。 “本宫知道了。”女子淡笑道。 随即便听眼前女子又继续开口道:“公良大人放心,都到了此处,那本宫自不会置责任于不顾。” “毕竟本宫是……北祁嫡公主。”说至最后,女子字字顿道。 只是神色莫名有些悠远。 公良策闻言眉一挑,随即便淡笑开来,道:“公主自是公主。” “那……下官等人便先行告退了。”说罢,公良策便将右手贴于胸前,倾身鞠躬道。 耶律娴见状也未曾多言,只轻应了声以示作意。 但待公良策二人一转身,耶律娴才突然开口缓声道:“本宫自是不会胡乱行事,只是还望公良策好好看住咱们北祁的……第、一、勇、士。” 说罢,也未管二人是何反应,耶律娴便转身径直向回走去。 塔木尔闻言一顿,拳一攥,正欲转身,便被一旁的公良策硬生生拽住了。 “大人!”塔木尔有些愠声道。 公良策见状面色一凝,肃声道:“看来公主说得没错。我是该将你看好些了,塔、木、尔。” 随即,手一松,便先行一步迈了出去。 说到底,他们这三人行的使臣队伍,不过是北祁皇室几方博弈的结果。 尤其是太子……和殿下。 至于北祁汗皇…… 不提也罢。 碧风入亭,连林争发,惊喧鸟。 第四十六章 查验 夜色渐笼,人纷还。 但在琴台巷处,却是好一番灯缀依楼繁,迎人笑映九枝前的景象。 明灯错落如星缀,行歌尽吟若玉响。 但一踏入琴台巷,腻甜的脂粉香便先一步入了鼻。 “你一个好好的姑……”一旁竹禹见苏清宴当真要迈入这烟花柳巷之地,蹙眉道。 “小禹子,公子我可都十四了。今儿就来见识一回,怎得……你还要去告状不成?” 少年将手中玉竹折扇“刷”地一展,肃着眉,淡呵道。 声音虽不大,却足够盖住竹禹欲继续说出口的话。 竹禹见周围已有些人闻言看了过来,只得作出一副恭谨忠仆的模样,道:“小的不敢。” “公子我今日虽是来长见识的,但也不会亏待了你去。”少年见状,这才缓了面色略带满意地开了口。 也对身旁小厮作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而此时的苏清宴一身茶白色交领暗纹云锦袍,外套一件浅青瓷釉色直掇。腰间还佩了一块硕大的方玉。 活脱脱一副有钱人家小公子的模样。 自然,这身行头还要多亏了萧忱的大度。 也不知是这萧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是这萧府当真太壕了的缘故。 苏清宴自入府至今,一应用物无一不是上乘的。 而萧忱甚至似是真把她当子侄了一样,每月还有三十两的月钱领。 但要知道的,起初,萧忱大手一挥让管家给她发的月钱可是五十两。还配了一句,若是不够,随时去支便可。 虽说萧家之爵位殊荣在大盛的确是无可比拟的,遂而皇帝除了赏珍宝,就是赏银子。所以,这萧府家底许是当真厚实。 但,银子也不是这么个花法的。 若苏清宴的心再大点,怕都是会觉得自己是来享福的了。 …… 苏清宴一路避娇却香而来,终于到了这闻名于盛京子弟的云梦阁前。 高耸入云,尘世之外,仿若浮梦。 就是这儿。 既然要来踩地皮,那自然也得选块最好的才行。 一旁添香院门口的揽客女子见到苏清宴欲往云梦阁而去,便娇声开了口,“小哥儿,可要来姐姐这儿坐坐?” 女子话刚落,便听身旁一阵玉珠般的娇笑声传来。 “红枝,人家如此俊俏一小公子,如何瞧得上你?”一女子娇笑道。 “你!”揽客女子闻言愠色道。 “我……我如何了?”另一女子娇泼地笑出了声。 随即,二人便似是争执了起来。 但苏清宴却是未去关心了,只径直向云梦阁迈了进去。 “这位小公子,可是第一次来?”一着短衫的龟公模样的人笑迎了上来。 “嗯。你先给我找一间上好的厢房再说。只一点,要听曲好的地儿。” 苏清宴轻摇着折扇,对竹禹示意了一番。 竹禹见状才不情不愿地从钱袋中摸出了一锭银子来。 “剩下的,就赏你了。”苏清宴将扇一收,利落地开口道。 “呦,那就多谢小公子了。”龟公微佝着背,灿笑着开了口。 随即,便抬手向左侧的楼梯指去,谄笑道:“您这边请。” 苏清宴很是矜贵地,微扬了下巴以作示意,便施然迈上了楼。 “苏慕里一位——”领路龟公对着柜处朗声道。 果然,这云梦阁销金窟之名,倒真是实至名归。 整个阁中,虽算不得人满为患,但道一句人声鼎沸也不算过。 楼下座满为患,喧笑声连连。 而楼上,虽看似幽静,却也是…… “柳郎,你可是许久都不曾来了呢……”绯色薄衫的女子倚在廊柱上,娇嗔道。 唇启犹含茉莉芳,和身款款肤似雪,随即身旁男子便明眼可见地一酥。 但路过的苏清宴三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龟公是见怪不怪了。苏清宴则是一副人小未经人事的模样。 而竹禹,却是一脸的……嫌恶。 “公子,就是此处了。”龟公先行上前走了几步,便对着一侧的厢房一推门,躬身道。 苏清宴依旧是那副颇为矜贵的模样,眉一扬,便迈了进去。 室内烛火摇晃,珠帘轻垂,虽有几分暧昧迷离感,但却并无腻人的脂粉香,反倒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这龟公给她寻的该是个雅间。 许是觉得她一看便是偷溜出来的公子哥,遂而怕被找上麻烦? 思及此,苏清宴轻展开扇子笑了笑。 云梦阁之名,并无虚传。 难怪偏这家生意最好。带着脑子做生意,才可长久兴隆。 “你,上壶茶,还有糕点瓜果来。”苏清宴轻支着下颔,敲着梨木桌道。 “对了,再给……公子我叫个……嘴皮子利索的会说书的来。” 正欲退去的龟公闻言一顿。 抬眼瞧去,少年眉眼弯弯,皎皎然如中秋之月。 看来果真是个家学较严的门庭养出的公子哥儿。 啧,上这儿专门来听书的,倒是头一个。 龟公心下虽思忖着,但面上却未显,只利落应了一声,“好嘞。” 待龟公躬身退去后,早就忍不住了的竹禹才厉声开了口,“这里的东西你也敢叫?” 苏清宴闻言轻叹一声,才悠悠道:“不花钱,怎么买消息?” “再者。我又不能真叫个姑娘,那不是只能叫些吃食了?” 说罢,少年眉眼弯弯地望向竹禹。 竹禹见状微一瘪嘴,只干巴巴道:“随你。” 随即,便也未再多言了。 蓦地,一双杏色绣鞋随声入了内,“听云一说,今日来了个妙人公子。” 声如珠落,倒是一把好嗓子。 苏清宴抬眼望去,来人上着了一身樱草色褙子,下着牙白色月华裙。 粉黛略施,娥眉轻扫。 眉眼虽不出色,甚至算得平庸,但胜在长得舒心。 这是当真给她寻来了一个会说书的……姑娘? 苏清宴眉微挑,只笑着开口道:“许……不及姐姐。” 来人听罢一笑,却是不曾接话。 只就着小厮替她搬来的桌椅做下,折扇利落一开,道:“那不知……小公子今日想听哪一出?” 这般,倒真有一番说书人的模样了。 “唔……就拣好玩儿有趣的说。”苏清宴用手支着下颔,唇角一弯。 就是一副玩心未泯,不知人事的娇公子模样。 锦荼见状一笑。 倒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 随即,便将折扇一置,抚上醒木。 利落一拍。 戏启。 第四十七章 线索 语调缓急错落,言物张弛有度。 仿若青松摇雪落,又似苍驹淌河来。 这书说得也当真不错。 “据说在西靖太祖覆了北言国,随即一统天下的当日。” “元后薛氏便消失于靖寰山行宫中,遍寻不在。而后………” 女子清沉的声音还在继续涌入耳中。 “依姐姐看,这曾经的北言国公主,后来的中靖国皇后,最终……结局如何?” 苏清宴突然就开口打断了尚在言中的锦荼。 少年将手中折扇轻巧一转,而后点在了桌上,微偏着头,朝自己笑着望来。 锦荼闻言一顿,却也并无被打断的不悦。 毕竟人家就是花钱找乐子的,至于这乐子如何找,自然是人家说了算。 于是只笑着开了口,道:“她与太祖间隔着国仇,隔着家恨。亡国公主,还能如何?” 少年闻言眉一挑,唇角一弯道:“那依姐姐所言,这薛后该是……身殉家国了?” 锦荼似是不曾想到少年会有此问,怔然一息后,才道:“虽也有人曾戏说,西靖太祖年间,常有人见一医女穿于山林间,济民于野。可……” 随即少年一笑,道:“姐姐许是忘了,薛后……乃止戈门中人。” 锦荼闻言一愣。 止戈门,收天下之才,授天下之才。 曾立于中靖、北言、南和三国交界处。 但自西靖太祖元翊一统天下后,止戈门便自散于天下了。 但…… 只听少年又接着道:“西靖太祖先收南和,又覆北言。尤其是北言,只区区用了两月时间便覆倾了,可谓快、急、迅。” “而当时北言之气运,本、就、已、尽。” 锦荼听及此也来了兴趣,轻抚着醒木,笑开道:“那依小公子所言,这薛后不过只是弃了一国后位罢了?” “一国后位……罢了?”苏清宴听及此,只一笑。 随即眉眼一弯,很是赞道:“姐姐真乃性情中人。” 锦荼挑眉似是应下了,笑了笑,眸光流转间竟带上了一丝风情,道:“锦荼我可没那么宽的胸襟。若是我,不管国是否为国,也不管是否轻伤了子民。” “仇便是仇。锦荼便是逢场作戏,曲意逢迎,也得先将仇人的命取了再说。” 说罢,抿唇笑开了。 只是,颇有几分冰断玉折,无暖埃的模样。 苏清宴闻言轻敲折扇,笑了笑:“无怪乎云梦盛极如此。如姐姐这般的妙人,阁中怕是不少。” “看来,我日后得多来见识见识才是了。” 少年面色湛然,仿若话中所言,不是花楼。 “小公子家中会允?”锦荼闻言一笑。 这小少年一看便是不常也不曾混迹过花丛中的子弟,今日之举怕也是见缝插针地偷溜出来的。 今此一别,怕是也不会再见了。 可惜了,这少年还颇得她心的。 毕竟,今日之前,她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与一近乎稚子的少年,于这花楼中,于这迷离夜色中,谈古论史。 “可……哪怕是为了姐姐,我也会常来的。”苏清宴眉眼一弯,笑道。 却无风流,只余温和。 锦荼只笑了笑,却未曾接话。 于这色衰庭冷,旧去新来的秦楼楚馆中,谈何诺言,不过是……笑话一场罢了。 就在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却异常和谐时,外处一声听不大清楚的惨厉声和随之而来的骚动声,突然打破了这平静。 “什么?什么?”一妓子尖声道。 廊间脚步匆匆声哒哒传来,“死……死人了!” 房中之人闻言皆是一顿。 “公子。”竹禹拧眉肃色唤道。 苏清宴闻言开口道:“无妨,天子脚下。出去看看。” 说罢,便对着方才说书的女子温声道:“姐姐可要一同出去看看。” 锦荼闻言一顿,而后才缓声道:“锦荼就不去了,许……怪吓人的。” 苏清宴猜这虽非实话,但也明了这说书姑娘怕是不想沾染可能带来的麻烦,便也未曾勉强,只开口让其退下了。 而这厢房虽清雅,但许是因到底是在花楼的缘故。 遂而这房中垂设,地上铺设就勾缠了些,苏清宴正欲迈出门槛时竟脚下一绊。 竹禹见状立马微扶了一把。 因而,苏清宴虽立得有些不稳,却也未曾摔下去。 但不曾想刚迈出房门便被从侧面廊下而来的一个龟奴撞了一下。 那龟奴似是愣了一愣,才忙垂首敛眉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公子恕……” 苏清宴见状轻摆了摆手,淡淡道:“无事。”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龟奴闻言忙躬身谢道,而后便作势欲走。 苏清宴见状一拦,指着对面的回廊问道:“那边厢房如何了?” 听罢,这龟奴似是才回神,带着些慌张道:“死……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苏清宴见状也知,怕是从这龟奴口中问不出什么了。 吓成如此模样…… “那你便下去吧。”苏清宴缓声道。 于是这龟奴闻言便感激涕零地退下了。 只是许是因其走得太急,竟带了些风,苏清宴适才方歇了片刻的鼻子,又入了些花楼该有的味道。 苏清宴轻揉了鼻子,正欲向前走去,突然手上动作一顿。 转头向方才那龟奴离去的方向望去。 已是空无一人。 “咱们不若先回去?”竹禹微凑近了些,低声道。 随即,见苏清宴并无返意,又继续开了口,微眯着眼幽幽道:“你如今虽出行自由,但王爷可是不知你今晚……是上这儿来了。” 苏清宴闻言一滞,眉一挑,而后灿笑开来:“你可听过一句话?” 竹禹听罢一顿。 “将在外,便是君命……也有所不授。” 说罢,便也未曾管竹禹是何反应了,只轻摇着折扇,向那侧人群喧嚷处行去。 竹禹见状一叹,也只能跟着上去了,只是轻摸了腰间塞着的东西,确认了其并无异样。 道句实话,苏清宴也并不想去看的,但如今是半点头绪也无,只能瞎猫去撞一撞死耗子了。 青楼命案,无怪乎情杀,仇杀,还有……咳。 也非是她对死者不敬,而是若是死得的来正儿八经销金度春风的,那她恐怕也同情不起来。 何况,她也没有时间与心思去一一感怀,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不过片刻,苏清宴便与竹禹来到了事发的厢房门前。 不,该说是厢房门前的人群外。 也是奇了,命案一发,见者皆惊惧不已。但偏偏有这些个闻讯而来的人,极富好奇心地拥在门口。 不过,却无一人进去。 大概是又好奇又怕的。 而苏清宴再如何,也不能当那个出头鸟进去看看的。 也只得耐着性子,与众人一道,等着官府的人了。 好在,此处离官府也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但苏清宴不曾想到,她先等来的不是官府的人,竟是…… “你且同我大理寺众位大人先说说。”一道低沉无波的嗓音穿过身旁人群的喧谈声而来。 苏清宴与竹禹闻言皆是一定。 萧忱…… 竹禹轻拉了拉苏清宴,把她往人群后带了带。 苏清宴倒是并不怕遇见萧忱,毕竟,自己就是按着他的意思来的,不是么? 但萧忱应是与大理寺众人从一旁的酒楼闻讯而来的。 毕竟,不可能大理寺一众人,一道来了这云梦阁,还堂而皇之地站了出来吧。 可此种场面下,若是那日那什么主簿大人还在,若是自己还当众唤他一声舅舅。 萧忱子侄,来此狎妓。 可有得谈资了。 请假 因考试周暂时断更 贫穷如我,就只能这么请假了。(●°u°●) 目前只能保证各位的投资不白费,望见谅。 七月八日左右恢复日更(w) 第四十八章 欲始 “你愣着作甚?!没听见官爷在问你话么!”身着石榴色衣衫的老鸨拢着眉,对着一旁的龟奴小厮呵道。 龟奴闻言才忙回神道:“哦……哦是。” 只是这龟奴似乎被吓得着实不轻,语调有些不稳,边开口还边浑身还打着哆嗦。 “小人是……恰巧经过,而后听着云欢姑娘的惨叫声……才进去的。” “谁知……谁知就……就看到姜二公子倒在了床上……动也未动的。” 说罢,这龟奴似又是想到了何可怕场景一般,面色灰白,瞳孔微扩,鼻翼翕动,身子也还在打着颤。 苏清宴闻言一顿。 竟不是案发第一当事人? 萧忱听罢眸光一凝,对着老鸨沉沉道:“将他口中的花娘唤来。” 老鸨闻言嘴角一滞,赔笑道:“大人,这龟奴也是看到了的,盘问他应也是一样的。” 萧忱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只嘴角噙笑道:“本官再说一次,唤那花娘来。” 虽嘴角噙笑,但眸色却异常冷寒。 老鸨见状也只得乖乖挤笑道:“好好……好,就来,就来。” 苏清宴隐在人群里,闻言眉微蹙。 这样的老鸨,能撑得起这花名满盛京的云梦阁? 就在老鸨差人去叫花娘的同时,官府的人,也到了。 只是……来得貌似只是一班快班司衙役? 不是说,丧命的是个……什么候府公子么? 萧忱见状也是眉一挑,但随即也了然,怕是报案的人太过慌张未曾说清? 而萧忱身后的大理寺众人见状也是气一结。 这叫……这叫什么破事儿啊! 本来,今日他们聚得好好的。 结果这大神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笑吟吟地开口说,不是说好今日小聚么? 娘的,谁要同你小聚! 可奈何今日在场只有他官职最大,他们也只得赔笑受着了。 聚就聚吧,谁知他一听说有了人命官司,非拉着他们来看,还其名曰,食禄办事。 啐,人家有京兆尹,要他们一群大理寺的作甚? 这下可好,来了才知道,死的还是安平候的宝贝嫡子。 本想着京兆尹的人来了许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呵,来得是一班快班司的捕快衙役! 娘的,京兆尹的人今儿的脑子,是让驴踢了不成? “让开,让开,府衙办事!”衙役微嚷着拨开了人群。 “大理寺在此查案。”萧忱对着迎面而来的衙役举出腰牌道。 衙役为首之人见状一愣,才忙躬身行礼道:“拜见少卿大人。拜见诸位大人。” “免。”萧忱收回腰牌淡淡道。 “仵作可带了?”萧忱对着衙役为首之人开口问道。 “带……带了的。”被问话的捕快闻言应道。 心下却懵,不是来他们京兆尹报的案么? 这……大理寺是要插手? “仵作且上前来,至于你……就同本官与寺丞大人一道进去。” “其余人,便候在门口。”萧忱语调淡淡,却莫名带着股上位者的威仪。 待萧忱等人进去了后,竹禹才又低声对着苏清宴道:“咱们可先回去。” 但苏清宴正思量着这安平候所能牵连出的关系网,冷不丁听到竹禹的话,一滞。 而后侧过头看着竹禹,笑了笑,不可置否道:“那咱们方才不是白等了?” 竹禹闻言一顿,没好气地睨了苏清宴一眼。 爱死不死,关他何事。 约莫着半个时辰后,萧忱一行人才从厢房中出来。 “你们快去把……姜二公子抬到府衙去。再来两个人去安平候府和府衙……报个信。”出来的捕快皱着眉头道。 “抬的时候仔细些。”捕快似是怕手下人不知轻重,又叮嘱道。 此时他也是骑虎难下了,毕竟来时,只说死了个人。 虽说这云梦阁里非富即贵,但这盛京城的富贵人家多如牛毛。况那小厮也未特意提及。 结果来了才知道,死的是安平候府的嫡公子! 啐! “那花娘何在?”萧忱侧身问道。 “在……堂下候着呢。”老鸨小心翼翼地开着口。 萧忱闻言只轻应了一声,随即便沉声对着方才带头的捕快道:“带着你的人,封屋。” 语毕,便带着一行人径自下了楼。 而隐在人群后方的苏清宴是等了片刻,才跟在人群后,下了楼。 此时,方才被指去抬尸的衙役也正抬了那什么姜二公子的尸首出来。 苏清宴悄悄抬眼打量去。 尸首虽被白布覆着,却依稀可见其狰狞体态。 白布随着衙役的动作有些轻滑,露出了尸体的上半张脸。 双目近乎裂眦,似乎极惊恐,但那神色明明又带着几分喜度春风的欢愉。 出现在一张脸上,可算得上是诡异了。 也难怪那龟奴会被吓成如此模样。 可,按理说,此人丧命不过一个半时辰,怎会僵至如此? 毕竟,仵作总不会是忘了替其整态敛目。 怪哉。 正思忖着的苏清宴又突然一顿。 对了,那姜二公子的贴身小厮呢?! 姜二公子来这花楼,不可能不带贴身小厮。 可方才,却只见云梦阁的龟奴,却不见小厮。 罢,还是先下去听听萧忱如何审这案子。 许是因有命案发生的缘故,原本还有几分沸嚷的堂下,此时除了胆大又好奇的人还留在此处外,基本已不见了踪影。 堂下人群中央。 “依你所言,那姜淮安是在云雨之时,突然暴毙的?”萧忱沉了眸色开口问道。 “是……是……”花娘云欢似是被吓得太过了,此时仍抖得厉害。 老鸨见状抿了抿唇,蹙着眉,正欲开口劝些什么。 本来也是,死了就死了。她云梦阁倒也不会怕一个安平候。 但只顾着盘问她手下的姑娘,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不心疼云欢,可她心疼银子啊! 经此一事,莫说近日,便是近月,这云欢怕是也接不到什么好客了。 可偏偏正欲一吐心中刚盘好的措词时,却被那端坐于堂上的男子散出的气势生生吓得憋了回去。 罢了,这云欢损……就损了吧。 总归……也不是她出银子。 正欲开口继续盘问的萧忱突然眸色一凝,开口道:“姜淮安的随从小厮呢?” 霎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是啊,小厮呢! “刘主簿,带着剩下的衙役在这云梦阁内去找。” 男子声线沉深,语气虽淡,却仿若观沧于碣石。 带着股莫名的气势。 这是苏清宴第一次看萧忱审案。 此时的萧忱,没了平日里的清懒淡惫,没了仿若无人无事可入其眼的模样。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若天成的气势。 被点到名字的刘荣宽身形一滞,憋出话道:“好。” 两刻钟后,刘荣宽终于才回至堂中,只是……哆嗦着腿上前,道:“王……大人……后院东南角……” “有……有……尸首……” 听罢,众人一顿,微哗。 萧忱闻言墨眉微蹙,开口道:“可是那小厮?” 方才的捕快见那刘荣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便接过话利落道:“回大人,经此处龟奴辨认,应是姜二公子的小厮无疑。而据我们派去安平候府的人回话说,其车夫方才已先行回去报信了。” 萧忱听罢却问了一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道:“你们派去报信的人已回?” 那捕快闻言一怔,随即便道:“是。” “那小厮尸首呢?”萧忱问道。 “许……太过惊恐,小的便差人就近找了个地安置。” “大人可是要查看?”捕快问道。 谁知萧忱却道:“不,这既是到京兆尹报的案。那便该交由府尹大人亲审。” 众人闻言一滞。 娘的,那你方才作出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要来审案的模样是何缘故?! 第四十九章 赴宴 “人证呢?”蓦地,一道听起来就极喜庆的男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多数人露出了然的神色。 哦,府尹大人。 来人一身急急被套上的官府,缂丝腰带微垮,乌纱微斜。 嗯……身形略圆,两撇八字胡极服帖地挂在嘴角上方。 看着,也是一副极喜庆的模样。 这梁成甫也是垂昏梦中惊坐起,而后才急急赶过来的。 毕竟,盛京已许多年未死过勋贵人家的子弟了,结果,偏偏摊在了他的任期上。 眼看着他明年说不定就可调离这多行一步或许都能被勋贵挤死的破地儿了。 对,破地儿。 天子脚下是好,可在天子脚下当府尹就不太好了。 虽说得按律法办事,但勋贵高官们平日里出个什么事儿,他除了尽量兜着,还能怎么办? 娘的,上面兜着了,下面就得挨那群傻蛋的骂。 遇上年节什么的,也除了自己手下管得着的那些人和商贾们会识趣孝敬自己了。 其他的,不央着自己去孝敬,他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这破地儿有什么好呆的? 还不如寻个天高皇帝远的地儿,自己想如何,就如何。 可……啐! 偏偏那姜二又死了,这下安平候姜维达那小老儿可有得闹了! 好在,姜维达那老匹夫是先进的宫去,不是先来找的他梁成甫。 “梁大人。”萧忱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呦,萧王爷您在啊。呀,还有大理寺的诸位大人。”梁成甫闻言拱手招呼道。 随即,大理寺众官闻言也一一与这梁成甫招呼道。 “我说你们如何办事的?有大理寺诸位大人在,还用得上你们?”梁成甫接过一衙役呈上的仵作验尸单,皱眉开了口。 “何为死因难明?” “何为应是猝死?” 梁成甫那本就极淡的眉毛都快皱成了一点了。 随即将写满验尸记录的纸,猛得往桌上一拍,斥道:“你们就是这么办案的吗?!丢人!” 只是许因为这府尹大人长得过于喜庆了,本应是盛怒的模样。但看起来,只让人忍俊不禁。 “大人……大人恕罪。只因小人学浅,且已是许久不曾验过这等死状奇怪的死者了。遂而……”被骂的仵作扑跪在地,低声颤道。 “你!”梁成甫闻言似又是一怒。 随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侧过身子对着上首的萧忱道:“萧大人,您看……” 萧忱见状一笑,淡淡道:“方才是萧某有些越俎代庖了。萧某在此致歉。” 说罢,萧忱还有模有样地起身向梁成甫施了一礼。 “萧某与大理寺诸位大人适才……也不过是恰好在旁处的酒楼小聚。只听说有命案,而诸位大人又是极称职的,遂而才忍不住说,不若一道来看看罢了。” 大理寺众官闻言皆嘴角一抽。 呸,谁说要来管这破事儿了! “呃……这般啊。萧大人您看,这案子看着虽简单,但却怎么看怎么怪。且此类案件又一向是大理寺的拿手本事。那不若……京兆尹与大理寺一同查案如何?” 梁成甫八字胡一抖,笑得喜庆。 笑话,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不是? “梁大人……怕是高估萧某了。萧某不过一区区少卿而已,哪里做得了堂堂大理寺的主。” 萧忱闻言笑得清淡,有些不可置否。 “再者,本就是到京兆尹报的案子,大理寺如何好掺和。” 说罢,萧忱似是还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掺得,掺得。”梁成甫见萧忱一副话有余地的模样,霎时就笑开了。 “再者,安平候此时怕已是面见圣上了。届时,应也是咱们共查。” 梁成甫怕萧忱应不下来,又添了一把柴道。 萧忱闻言眉一挑,开口道:“可是萧某……最近查的旧案还未理清楚……” 梁成甫听及此一顿。 原来在这儿等着的。 可…… 算了,还是先把这茬解了再说。 总归那案子当年也不是他封的。 几番思量下,梁成甫一鼓气,抿了抿唇,一副早死早托生的模样,道:“无妨!萧大人要有能用得上我们京兆尹的地方,只管知会就是。” 萧忱闻言似乎略思索了一息,便道:“也罢,查一件也是查,查两件也是查。好在,那陈案也并不急于一时。” 随即,便眉目一舒,淡笑道:“那萧某……明日便向圣上请旨,与梁大人共查此案好了。” 梁成甫闻言是一顿。 这意思是……他萧忱一人来? 可…… 罢了,罢了,能拉一个护身符就拉一个好了。 而大理寺众官闻言则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是他萧忱一人要去揽这案子。 “那这样,诸位大人今日就到此处吧。若是对案子无甚兴趣的,便可离去了。” 萧忱似是一副终于想起了还有一群人的模样,笑吟吟地开了口。 语毕,大理寺众官便如释重负般,纷纷向萧忱与梁成甫二人道了别。 只除了……那日苏清宴也见过了的刘主簿。 此时刘荣宽虽已从方才的惊惧中缓过了神,但却紧皱着眉,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啐!谁想掺和这破事! 一看便是仇家寻仇,方才又未曾封楼,凶手怕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不会跑,乖乖等着他们上门来抓。 到时那安平候总得抓人泄愤吧。 要不是……要不是寺卿大人让自己好好跟着这泼皮! 他刘荣宽是傻了,才会巴巴地贴上来! 梁成甫见那刘荣宽竟未离去,便一乐,眯着眼笑道:“呦,没想到刘主簿也有兴趣啊。” “梁大人说笑了,下官不过是跟着萧大人罢了。” 刘荣宽心中再不满,但对着这官比他大了四阶的梁成甫,也只得好声好气道。 “诸位也便散去吧。毕竟这大晚上的……”萧忱缓缓开了口。 于是,众人闻言便明白了,今日怕是不能再继续将这热闹瞧下去了。因此,不过,片刻,人便渐渐散去了。 蓦地,萧忱望着一角落里正欲离去的两人道:“你们俩,过来。” 苏清宴本想着混水摸鱼地看上一看,但因着萧忱的逐客令,便估摸着眼下也只能离去了。 谁知,萧忱果然是早就瞧见了他俩。 于是,苏清宴只得同竹禹一道转回了身,很是坦荡地唤了一声,“舅舅。” 梁成甫闻言后,那八字胡一抖,循声望去,便见从那角落里缓缓走出了两人,为首之人长得倒是一副端方自持,温润如玉,清隽朗然的好模样。 只是……舅舅? 对,近日来,大家也都知道了,这萧忱似是收了一个母族的子侄在身边。 但……呦呵,小少年竟晓得来逛花楼? 嗯,孺子可教也。 刘荣宽则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他先前直道这小子要比萧泼皮识趣许多。 但不曾想,竟是识趣地这般多。 第五十章 启前 随即,竹禹也只得硬着头皮跨出一步,躬身行礼道:“王爷。” 萧忱颔首轻应了一声,便笑着对苏清宴开口道:“贤侄觉得……这云梦阁如何?” 苏清宴闻言嘴角一滞,只也跟着笑了笑,开口道:“……尚可。” 萧忱听罢眉一扬,倒是他小瞧了这小姑娘。 不曾想,她落下的第一步便是来了青楼。 胆子倒是不小。 “少年人嘛,偶尔消遣消遣也无妨。”梁成甫先开口打着哈哈道。 随即,便转了话道:“那萧大人你看……咱们现在是不是该……” 萧忱闻言一笑,道:“好。梁大人提醒的是,查案要紧。” “那咱们……先从何处开始?”梁成甫闻言展眉舒气道。 “方才萧某只是在仵作验尸时,跟着瞧了瞧姜二,又粗览了一番那间厢房。表面看起来,并无何异样。何况,现下要再查看姜二之状,怕也是不太容易了。”萧忱先是一叹,才开口道。 看上去……似是颇为无奈。 梁成甫闻言眼珠上下一转,笑着开口道:“无妨无妨,咱们可以再查一遍那厢房。” “大人,这云梦阁的后院还有一具尸首。”领头的衙役上前一步,在梁成甫耳边禀道。 梁成甫听罢惊呵一声,“有……有……你说还有什么?!” 啐!今年是犯太岁了不成?死人的死人,走丢的走丢。 “哦,方才许是还未来得及告知梁大人,您的手下,在后院……发现了姜二小厮的尸首。”萧忱接过话,开口道。 语气很是诚恳。 梁成甫闻言皱着眉,胡子微颤,终于有了些府尹的模样,开口道:“这样,既然萧大人已查过了一遍厢房,那不若先去看看后院的?” “梁大人主查,那自是梁大人说了算。”萧忱笑了笑,开口道。 梁成甫听罢嘴角一抽,娘的,又给他挖坑! 于是梁成甫只得指着老鸨花娘和龟奴三人,对衙役微斥道:“把这几个人也给我拎上。” 随即,便抄着手,端着略圆的身子,跟着衙役,往云梦阁后院走去了。 “你们俩,也跟上。”萧忱行至苏清宴身旁时,顿了顿,淡淡道。 苏清宴与竹禹对视一眼,便也未多作磨蹭,也干脆跟了上去。 只是,在瞥见了还在原地呆着的刘荣宽时,苏清宴脚下一停,侧过身子,对着刘荣宽道:“大人不去一同看看?” 刘荣宽闻言眉一拧,身形一滞,干巴巴笑道:“有梁大人与萧大人在,何须我多那一举。” 苏清宴闻言哦了一声,正欲行间,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一回头道:“大人您确定?那您一人……” 苏清宴话还未说完,刘荣宽便猛地反应过来了。 此时若苏清宴主仆二人一走,那这偌大的大堂内,可就只有他刘荣宽一个人了! 于是忙道:“小公子留步,留步。” 又讪讪地笑了笑,道:“咱们一起走,一起走。” 苏清宴见状守礼一笑,伸手道:“大人请。” 刘荣宽见状仍旧讪笑道:“还是一起,一起。” 随即,这两个时辰前还满是笙歌艳舞,灯阑酒醉的大堂,此时却已是空寂一片了极。 一阵微寒的夜风顺着大门卷入,杂着自四周窗牗涌入的习习幽风,呜咽如人泣。 竟惊得守在云梦阁门口的衙役一阵寒意自脊背而上。 …… 云梦阁后院。 作为这盛京第一花楼,其后院自然也是极大。 同时,那贵客指定要用的院儿、还未调教好的花娘所居的地儿、花娘练艺的地儿、厨房的地儿、还有杂役所居的地儿,都是划分地极清楚的。 而发现尸首的地儿,正是……那姜二平日里一向指定的院子。 可,姜二既然有自个儿指定的院子,那又为何会在厢房中…… 苏清宴蹙眉思忖着。 “这院子,你们平日里上锁吗?” 行至门口时,萧忱看着毫无长期上锁痕迹的院门,对着老鸨问道。 “呃……是这般的,这院门的钥匙呢,是贵人们一把,咱们这儿一把。但因贵人们大多不会来此长住,也无甚要紧贵重的东西。遂而……为着平日里洒扫方便,贵人们若未特意要求,咱们这儿一般是不怎么上锁的。” 老鸨听着萧忱的问话,斟酌着开了口。 毕竟,这位虽未着官服,但看起来,怎么都比那位偶尔也会来上一遭的府尹大人,要吓人许多。 苏清宴眉微皱,怎么什么都那么巧…… 天时、地利、人和么? 刚一踏进院门,便有已在一旁守了好一会儿的衙役上前道:“大人。” 梁成甫闻言只微颔了首,看了看一副事事以他为先的萧忱一眼,憋着气应了一声,“上前带路吧。” 刘荣宽见梁成甫等人继续向前走去了,扯出一个笑道:“小公子……咱们不若就在此处呆着等个结果就好。” 苏清宴闻言一乐,感情这刘主簿方才是被吓着了? 是被死者的死吓着了,还是被死者的死状吓着了? 若是被死状吓着了,那这凶手不是明摆着是仇杀吗? 轻微的自负。 这是苏清宴对可能存在的那个凶手的第一个印象。 顿了半息,苏清宴才开口道:“这样,刘大人若是嫌麻烦,不若就在此处等着好了。” 随即,便伸手安慰式地拍了拍刘荣宽的胳膊,而后便领着竹禹跟了上去。 “哎!”刘荣宽见状忙喊出了声,随即便像怕吓着了什么似的,收住了声。 看了看周围深沉渐浓的夜色,也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啊——” 待一行人来到了安置尸首的地方时,老鸨与那花娘先惊叫出了声。 随即,大部分人也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死者面色怪异,双眸近乎眦裂地睁着。眸子幽幽的,似乎正在与人对视。 最重要的是,死者虽已被衙役尽量以平躺之姿,安置在了席子上,但其身形,怎么看怎么怪。 “你……公子你要是怕了……”竹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无妨。”苏清宴轻摇了摇头,止住了竹禹接下来的话。 非是苏清宴丝毫不觉慎人,而是她向来清楚一个道理——死者虽看似可怕,可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已死之人。 “何……何处发现的?”梁成甫虽不至于被吓成刘荣宽方才那副模样,但也是有些变了神色。 “禀……禀大人,就在那边的桃花树下。”衙役一副提起来仍心有余悸的模样。 “具体说下去。”萧忱看了那桃花树一眼,便收回视线,对着衙役开口道。 “方……方才我们同刘大人一道来寻这小厮,结果遍寻不见。最后就……就寻到了这个院子来。” “进来后,李勇便在那桃花树下发现了人影。然后……然后他以为是谁在此处,结果……结果待走近了,才发现发现似乎是个人……跪着。” “李勇觉得奇怪,便上前拍了拍那人,谁知……谁知,那人一拍就倒了。就……就发现了死者。” 跪着? 苏清宴闻言一顿,看来有八成的可能是仇杀了。 只是……仇人到底是那姜二,还是这小厮? 怎得这小厮死状看起来,还要惨上一些? “你说……是跪着的?”萧忱闻言墨眉微挑,问道。 “是……是。”衙役微颤着回话。 “舅舅,此死者的腿……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大对劲。”苏清宴上前一步在萧忱身旁轻声道。 对此,梁成甫倒是未有何微词。毕竟,不过是一个小毛孩子罢了。 何况,他还指着萧忱帮忙呢。 于是便也卖了苏清宴一个好,对着衙役道:“本官瞧着也是有些不大对劲,你们可检查清楚了?” 方才回话的衙役闻言便忙道:“哦是……是。此人当时虽是跪着的,可……那腿……似乎是被打折了的。” 众人闻言皆心中一寒,这凶手是有多凶残……才会做到如此地步…… “梁大人,不若让你带来的仵作便在此处验尸,你我二人先去那桃花树下看看?”萧忱对着梁成甫问道。 “好。”梁成甫应得倒也干脆,毕竟,他也不想杵在这儿,看死人。 第五十一章 哦豁 夜色浓沉,月稀寒重,凉风微泣。 而桃花树下,一片空寂。 只除了……那被小厮双膝所跪出来的印子。 “萧大人,此处除这膝印外,似乎也并无其他异样了。”梁成甫看了半晌,才出声道。 “此处不是案发地。”萧忱面色淡淡。 随即,便微一揽袖,转身道:“走吧,回去看看仵作验得如何了。” 而并未跟着萧忱二人前去桃花树下的苏清宴,此时正停在原地,看仵作验尸。 看完后,她只得微叹一声。这仵作一职,虽为后世法医之雏形,但与之相比,的确相差甚远。 不是设备仪器的差距,而是所学之物系统性、全面性的差距。 她前世虽只是个做新闻的,但因着职业的原因,也与法医打过些交道。 法医工作之全面,之系统,的确是古时的大部分仵作难及的。 如仵作这般验尸,遇上麻烦一些的案子,又怎能从死者身上得出些别的有用的线索? “大人,此人身上除了腿上之伤外,并无其他伤处。且其衣着整齐,并无凌乱,应……也并未与凶手争执过。” 见萧忱二人行来,一捕快上前恭声禀道。 萧忱闻言眸微沉,缓声问道:“从死者身上可有查出何毒物?” 苏清宴听及此言,心下一叹,是了,今日这二人怎么看怎么都像中了什么药的模样。 且,中的也应是同一种。毕竟,死状相似。 可依目前这仵作验尸的法子,根本就难以验出。 果然,便听那仵作面色微赧,颇无奈地开了口,“回大人的话,这……此人口鼻中并未发现有异物。所以,小的目前也只能猜测……应在死前食入了可致人昏迷一类的药物。” “”呃……至于……是否是毒物,这个恕小人才疏学浅,未能查出。” 仵作虽赧然,但倒是一副极实诚的模样。 而众人也未觉得仵作之言有何不妥,毕竟,这查案,查案,查案靠的又非仵作。 而苏清宴对此也无微词。毕竟,既无仪器,又不可解剖,要验毒,本就颇难。 除非……仵作本身就极通毒理,极熟毒物。 对了……竹、禹。 蓦地,竹禹感觉到一道极殷切的目光在望着自己。 但是……总觉着冷飕飕的。 “你……你干嘛?”竹禹侧过身子,贴近了些,低声问道。 苏清宴听罢也极利落地开了口,笑眯眯道:“你这么厉害,可能看得出……这人中了何物?” 竹禹听罢,面色怪异地一僵,但却转逝地极快,平淡道:“你想我来验这死人?” 苏清宴闻言虽有些赧然,但却仍旧笑眯眯地,“就是……瞧上一瞧即可。你这么厉害,想必定能看出些什么的。” 她知此提议有些突兀,或许还有些强人所难,但……也是替萧忱办事,不是么? “现在?”竹禹出声道。 “自然不是。但我想王爷应该会给你找机会的。”苏清宴眸子微亮,开口道。 她能想到之事,萧忱又如何不会想到。 果然,蓦地,便听萧忱在那方开了口,“梁大人,破案也非一日之功。今日,这线索怕是也只有这些了。” 梁成甫闻言点头称是。 无妨,这萧忱要如何便如何,只要莫半路撂挑子留他梁成甫一人傻迎安平候即可。 毕竟……那老匹夫…… “这样,你先差几个人送这老鸨几人回去。然后,再留三人随你我进屋去看看即可。”萧忱语气清淡道。 “好。”梁成甫抬手轻捻了捻自己的八字胡,点头应道。 “来,你们几个就把这几个人先送回去。”梁成甫指着后面几个衙役道。 随即,将视线转到苏清宴二人身上,顿了顿,才开口问道:“萧大人,这……” 萧忱闻言似是才想起了还有两个自己的人在此处一般,恍然过后便淡笑道:“无妨,他们两人很是胆大。再者,既是萧某的人,那便由萧某自行领回去好了。就不劳烦大人了。” “……好。” 梁成甫虽然总觉得有何处不对,但听起来又是极有道理的,便点头应了声道。 待送人衙役走后,梁成甫便随萧忱进了屋。 而本该呆在原处的仵作,也被萧忱唤了进去——查药物。 遂而,此时,这虽不大的院中,就只剩下了……一尸,两人。 夜风忽起,携了一身寒意而来,拂地桃树枝桠微抖,也吹地……人慎。 “竹禹。”苏清宴见竹禹还未有所动作,仍怔在原地,便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竹禹闻言一顿,才走至尸体旁,微蹲着身子,沉声道:“替我看好他们。” 随即,便手法极熟练地查验了起来。 苏清宴见状眉一扬,这模样……从前是查验过类似的? 那他方才的怔愣……是回想起了从前的事? 就在萧忱等人刚踏出房门的前一刻,竹禹便已利落起了身,回至了原处。 而苏清宴也将方才替竹禹拿着的药瓶打开,倒出药水,淋在了他触过尸体的手上。 又摸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了竹禹。 待竹禹接过帕子拭过了手,才将拭手的一面折了进去,而后才揣进了随身带着的装废弃之物的锦囊中,开口道:“南姜的毒。” 果真是毒? 苏清宴闻言眉一蹙,开口道:“可仿制或贩卖否?” 毕竟,大盛对南姜一向都是防备甚深的,若说与北祁还有可能互市,那与南姜……则是绝无可能的。 因为,南姜善毒,善蛊,性邪。 凶手要么是不知从何处买了毒,要么就是……自己仿制了毒。 如果,凶手是大盛人的话。 竹禹正欲开口间,便看到萧忱几人出了房门。 “看来,这凶手对小厮的行凶之处,该就是这房中了。”梁成甫边迈出房门,边捻着胡子道。 “那今日,不若就先到此处而止罢。毕竟,夜已甚深。”萧忱淡声道。 “……好。也幸而今日有萧大人在,梁某这心中才踏实了许多。”梁成甫出言恭维道。 但萧忱却只笑了笑,却未曾接话。 “你们两个,记得待会儿替本官我好好将萧大人送回去。”梁成甫指了其中两个衙役道。 萧忱闻言淡笑道:“萧某就不劳烦梁大人了。毕竟这收尾之事还要多多仰仗梁大人了。” 梁成甫闻言便又瞅向了院中的那具尸体,面色一滞,便也未再多作推辞,颔首应了声道:“也好。” “那便明日再面。”萧忱微拱手淡笑道。 梁成甫见状也回礼笑道,面色和气又喜庆。 肯一起淌河就好,就好。 寒暄过后,萧忱便缓步向已站了许久的苏清宴二人行来,开口道:“走吧。” 苏清宴闻言便很是利落地与竹禹一道跟了上去。 待出了云梦阁,苏清宴才发现……原来夜已深至了如此。 因为,连这时至暮色才开始开门迎客的琴台巷,此时,也近乎空荡浓寂。 而一出琴台巷,正在前面施然行着的萧忱便忽地顿下了步子。蓦地一转身,叹道:“你倒是颇为胆大。” 说罢,似是起了性子,还伸手轻敲了一下苏清宴的净额,闷闷的“咚”一声,但在这满城俱寂的夜里,竟出奇地响。 霎时,萧忱也有些赧然,随即又一副对小辈无可奈何的模样,叹道:“你竟都不晓得躲的么?” 苏清宴闻言一怔,才缓缓开口道:“今日确是清宴行事欠妥了,便是为错。若王爷要罚,那也是应该的。” 语毕,还似是颇为不明地抬眸向萧忱望来。 毕竟在苏清宴心中,真正意义上的撒娇卖乖,应是亲人间的添趣。 而萧忱于她而言,却并非亲属。只算得恩人,算得上级,若他觉得自己错了,那便是罚一罚自己,惩一惩自己,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所以,为何要躲? 萧忱听及此,望着眼前少女那双澄澈分明,却毫无孺慕之意的眸子一怔。 是了,此时已是两百年后的朝和年间了,而非…… 随即,苏清宴便看到眼前男子一转身,自顾自地向前行去了。 她抬头望去,夜尽头,月色清冷,薄淡,浅镀了些在前方男子的身上,莫名地,有几分孤寂。 寒风微卷了袖袍,落了凉意。 第五十二章 交锋 翌日清晨。 蔼薄云淡,春融融。 本来苏清宴是欲再带着竹禹出去,到茶楼酒肆一类的地方,看能不能再探听到些什么线索的。 但叶笙却邀着她同去沉沙巷,苏清宴一思忖,左右去完也还是有时间去茶楼酒肆呆上一呆的,便应下了。 “叶姐姐,朝廷对沉沙巷……就只能是这般了么?” 仍旧一身男装的苏清宴,正陪叶笙在小摊上买着东西。 叶笙将钱一付,从商贩手中接过东西,才边走边开口叹道:“毕竟,朝廷一时间也寻不到地方安置。” 苏清宴闻言默了默,没有再开口了。 罢了,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 而开了春的沉沙巷,似乎也多了些生气。 巷口的那棵上次还挂满了红布条的老树,此时已是重新抽换出了嫩绿的新枝,倒是一副喜迎三春的模样。 “方爷爷!我来看你了!”叶笙刚跨入院门,就大声喊道。 院中正借着白日的光,笔直端坐于院中习字的小七闻言笑开了,“叶笙姐姐,小苏哥哥!” 言毕,便放下手中的笔,噔噔地跑了过来。 “今日方爷爷不在么?”叶笙放下手中东西,环顾了下四周,才摸了摸眼前这个孩子的头,疑惑道。 说罢,苏清宴也发现了。不止小七的爷爷不在,连带着上次在院中做活的那些个妇人,今日也不在。 “爷爷去官府交租了,婶婶们……好像是找到了什么好活计。”小七年纪虽不大,但心思却是极剔透的,就这么一并回了出来。 “小七已是开始习字了么?”苏清宴双手负在身后,笑着开了口。 “嗯!”小七咧出了虎牙笑道。 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殷切道:“小苏哥哥能否……替我看看?” 苏清宴听罢温和一笑,“好。” 说罢,便随小七行至了石桌前。 但霎时,苏清宴脸上笑容一滞,眸色微动,却很快恢复如常,端详着竹篾上的字,缓声笑道:“小七的字,写得倒是算不错的。但应是腕上力气未曾使对。” 说罢,便握住小七的手落笔在竹篾上学着小七的字体,点下了一个永字。 “小七用的这墨叫什么?”苏清宴边落笔边开了口。 “爷爷给我买的,好像……叫什么云沙墨。”小七思索道。 苏清宴闻言眸色一凝。 看来,那天那个龟奴,当真是有问题的。 待永字彻底落下,小七眉眼一弯,笑开道:“谢谢小苏哥哥!” 跟着又带着羡意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写成这样啊。” 苏清宴听此稚言,敛回神色,笑道:“小七记得使好腕上与指上力气即可。多练练便是了。” 旋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小七,你这墨闻着很是特别,不知是从何处买来的?” “嗯……是爷爷从平昌街尾处的李记铺子买来的。本来,我说可以不用的,可爷爷说,墨是一定要用的,不然就习不好字。” 小七微鼓着腮,垂着头,语气中满是对爷爷的愧疚。 苏清宴闻言,朗笑出声道:“无妨,小苏哥哥那儿有许多来不及用的墨块,下次让叶姐姐给你带上几块即可。” 小七闻言一抬眸,正欲开口间,便看到苏清宴作势眯了眯眼,于是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下了。 刚去给巷中孩子分完东西的叶笙,一跨入院门,便听见苏清宴的话,干脆道:“好。” “放心吧,你小苏哥哥那儿的墨块都快置出灰来了。”叶笙很是会意地一笑。 又呆了约莫一刻钟左右,苏清宴便起身拉着叶笙告辞了。 “公子,您今日是……”叶笙在将出巷时才开口问道。 毕竟,苏清宴平日里可不像是不等主人回来,就先告辞了的人。 “是昨日那桩案子,我似是又发现了些眉目。”苏清宴脚下顿住,回头道。 叶笙闻言便容色了然,随着苏清宴继续向外走去。 只是……这去的方向是平昌街? 平昌街与沉沙巷离得极近,不过片刻,便转到了平昌街街尾。 “到了。”苏清宴抬头看着这李记铺子的牌子,确认无误后,便抬脚迈了进去。 “小公子,不知您来我这小店儿,是看上了些什么?”店内并无小二,只有一掌柜在看了来人一眼后,仍慢条斯理地理着柜子上的书道。 毕竟,这小公子通身看起来,也不像是能瞧得上自家店里东西的人。 苏清宴微一打量,便道:“某只是听朋友无意间说起,说这平昌街街尾有家极有味道的店铺。” “遂才慕名而来。今日得见,果真别有味道。”苏清宴唇畔含笑,坦然道。 却不曾想这掌柜的闻言只淡淡地扫了苏清宴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理着旧书道:“能如此看得上我这小店的,多半是个熟客。” “恰好,我这店中熟客也不多,我尚且能记得下人。就是不知公子口中的朋友是哪一个?下次他来时,我也好记下这个人情。” 言毕,掌柜便径直转回至了柜台,悠悠地打起算盘来。 苏清宴闻言一滞。 没想到这掌柜的倒是个眼尖心透的,若是换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就算觉得她所言不实,也会照旧接下。而不是就这么不加作掩地问出来。 “沉沙巷的一位好友。”少年眉眼带笑道。 听及此言,倒是那掌柜的拨算盘的动作顿了一顿,语调淡淡道:“小公子这般的,竟也会去沉沙巷么?” “甘露润根草,皆为缘至。只要愿意,为何不可共沾襟?”苏清宴唇角微弯,朗笑道。 李仲景听罢,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少年眉眼清湛朗然,骨相极正。 “可我这小店怕是并无什么可入公子之眼的东西。”李仲景开口道。 苏清宴闻言摆了摆手,唇角轻勾,“那可未必,若是我要你方才拭了几遍的那本通宝录呢?” 李仲景听及此言,面色微变,随即才缓色道:“若是小公子执意一借,倒也未必不可。只是,若是要买……” 苏清宴闻言笑得了然,“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只是那么一说罢了。” “今日来就是看那小友所用之墨,味道极特别,遂问了来处。” 听及此,李仲景面上才带了些笑道:“云沙墨品质虽次,但其味也确实特别。不过,这是用久了,才能带出来的味道。” “次墨好墨倒是其次,只是这墨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苏清宴接过话笑应道。 “家父所创,独此一家。小公子必然也是未曾听过的。” …… 待苏清宴装模作样地买完墨,便去茶楼酒肆处闲逛了片刻。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哎,听说没?昨夜那安平候大晚上就哭天抢地风风火火地进宫去了。” “怎得没听说?嗤,感情他家死的儿子就是儿子?要我说,这是天道好轮回!” “嘘……嘘!你小点儿声!” “嗤,怕什么,他丫的现在急着办丧事,抓凶手都来不及。” “哎,凶手?”一男子似是有些不明。 “嘁,虽说是死在花娘房里,并无他人,可你说没凶手?谁信?” “我婆娘的亲兄弟的丈母娘家的小姨子的相公在衙门里当差,他说,那小厮也是死得莫名其妙的。” “啊?当真?那这凶手可不就算是替天——”说至最后,男子却猛地反应过来,噤了声。 “有啥玩意儿说不得的?不过要我说,这替天倒是未必,替人倒是真的。” 听及此,苏清宴眸光一亮,轻勾了唇角,淡笑开来,有了。 第五十三章 外出 待苏清宴刚从平昌街转出,便看到前方人潮车马有些拥攘。 这是? 不过那带着惑意的眉还未蹙起,便已先平落了下来。 也是,今日可是会试的最后一场了。 而前方又为去贡院的必经之路,也难怪会拥成这般模样了。 “快点,此番见到少爷,只管茶水点心,衣物的伺候着,明白了没?”一小厮模样的人对着一众丫鬟仆役肃声道。 “娘,爹爹今日回来是不是就能陪小豆玩儿了?” 一荆钗布衣的妇人牵着孩子从身边走过。 “一定能中,一定能中的。”又一少女打扮的人提着篮子匆匆朝前走去了。 人涌声喧,意切切。 就是不知,今年又是哪些人折桂蟾宫,题名金榜了。 苏清宴轻舒出一口气,唇畔微弯,眸子里盛着希冀。 是对别人的,也是对自己的。 …… 而不曾想,苏清宴这刚回至萧府,便与萧忱正撞了个着。 这人难道是只需应卯,都不需按时散衙的么? 苏清宴思及此眉微挑,才敛神恭谨揖道:“……舅舅。” 萧忱闻言轻颔了首,便欲向书房而去。 见萧忱准备径直离去,苏清宴才开口唤道:“小侄有一计,不知舅舅可否屈尊一听?” 萧忱听及此,一愣,来了兴趣,顿下步子,开口道:“且说说。” “掀、浪、捉、鱼。” 苏清宴明眸微闪,嘴角噙笑,字字顿道。 萧忱闻言唇角一勾,笑中带着些深意:“你且再说说,怎么个掀浪捉鱼法。” “你该知道,这浪掀不好……可是要翻船的。” 少年模样的人听及此,也是一笑,才开口道:“想必舅舅也知,这该是仇杀。” “而姜二得罪过,欺负过的人也不在少数。逐一细查的确是个法子,但来得未必太慢了。” “清宴不才,只有个猜测。清宴猜……姜二平日里预下的,那晚却并未去呆的院子许是个突破口。” 萧忱听罢一笑,这小姑娘脑子倒是好使,竟也想到了此处。 “你是让我去查那晚那姜二为何未在院子里,而选在了那花娘的屋里?” 苏清宴闻言轻点了头,“这是其一。不过也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事查得了多少,便是多少。剩下的,便是开局一张嘴——瞎编。” 蓦地,萧忱乍然一笑,好整以暇道:“编个来听听。” “譬如……冤魂索命,花神下凡行道之类的。” 萧忱闻言嘴角一滞,不曾想,眼前之人竟当真一本正经地诹起来了。 “总之,越玄乎越好。因为只有这般,百姓才愿意传,愿意听,也愿意帮着编。而那些受过姜二欺辱的人,大概也会混水摸鱼一番。如此一来,那凶手,也必定会坐不住的。” 萧忱听罢剑眉微扬,“若是凶手只为杀人呢?” 苏清宴摇了摇头:“舅舅忘了那小厮了?凶手既将其摆成了跪姿,那不难猜出,他对姜二之恨甚深。” 随即又继续道:“而至于为何未对姜二如此,想必是未找到合适时机。总归其仇人不会是小厮,不是么?” “既如此,那此恨又怎是简单的人死身灭可以消得了的?” 苏清宴眸光微凝,朝萧忱笑望来。 萧忱见状唇角微勾,挑眉笑着,“要他姜二名声大损?可这姜二……何来名声可言?” “所以这就需近月来连破旧案,号称铁面阎罗的萧大人出马了。”苏清宴很是上道地笑夸着。 萧忱轻笑出声,而后才施然地就近坐于石凳上,开口道:“让我去申冤定罪?” “贤侄真想得出来。” “这也得归功于舅舅这极好用的名声。”苏清宴上前几步轻揖道。 “若是既无用又得罪了那缠人的安平候,当如何?”萧忱挑眉道。 苏清宴闻言唇角微勾,道:“安平候虽说颇为受宠,可那宠是如何来的,天下人皆知。天家念在旧恩,愿意赏个宠,旁人只会赞天家一声情义。而若因法收宠,也无人会责一句不是。” “况,安平候的门庭,如今尚是无人可承的境况。” “而这样的安平候府,想来,舅舅也不会惧的。” 末了,苏清宴又极合时宜地拍了个马屁。 萧忱听罢淡笑开来。 这孩子,倒是贼精贼精的。 本来,他也并不欲查姜二这案子的。既是该死之人,那死了,便死了。 又何必去硬将一个或许并不该死的人给揪出来? 可……若是梁成甫不将那桩旧案过个明路,给他解了,也是极难办的。 “对了。”苏清宴想了想,还是又出了声。 “嗯?”正起身欲走的萧忱脚下步子又是一顿。 “那日清宴无意间遇见了一个龟奴模样的人。因其身上带着一种只有平昌街李记铺子才有的云沙墨的味道,遂而清宴颇觉可疑。但却不知此人究竟是不是龟奴,或……还在不在云梦阁。” 说罢,苏清宴也是一声轻叹。 因为她当时也未看清那龟奴的模样,只是在其带风与自己擦肩而过时,闻到了一阵极奇怪,却并不难闻的味道。 但已过了一晚,无论那人是不是凶手,或还在不在花楼,都是不太好找的。 “墨香?”萧忱听及此又些诧异。 旋即又轻轻摩挲着袖口,开口问道:“那你可有看清模样?” “并未。”苏清宴轻摇了摇头。 但接着又开口道:“不过清宴倒是去买了一块云沙墨,待会儿就给您送来。至于那李记铺子的买墨之人,究竟有哪些,怕还是需要舅舅出马,才好去查。” 萧忱点头轻应了声,也并未太过在意。 总之,梁成甫将此案办成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 左右不过一个做尽该死之事的姜二。 也无甚上心的必要。 区区一个靠着所谓圣宠吃饭的安平候府罢了。 风自廊下入,叶展枝抽,玉花扬,云飒飒。 …… 明央街,顾府。 暖阳倾了半个院子,滤过轻枝嫩叶斑驳洒下。伴着梨花香的风裹了几分入内,霎时,清香便覆了来。 堂内正坐着顾老太太、几房媳妇们还有顾家子孙几人。 座上的老太太已是一把年纪了。虽尚能从其五官轮廓上,窥得其年轻时的一二风采,但如今也难言什么美不美的。 岁月悄然而逝,或许磨去了美人一时的芳华,但待铅华褪去,留下的却是时光赠予的独特的风华。 而这顾老太太虽衣着沉素,发色花白,但却仍可窥见其雍贵的气质。 只见其又缓缓顺入了一口清茶,才带着几分老人特有的懒意抬眼道:“云青,去府门口瞧瞧。” “是。”只见被叫到的那个靛青色衣裙的丫鬟先极端雅地侧身行了个礼,才压着步子缓缓退了出去。 “祖母,您猜,四叔会不会拿个状元回来?”已静声端坐了许久的顾霁光终是忍不住出了声,咧嘴笑道。 只是话刚一出口,便被自家母亲不赞同地轻斥了一番:“没规矩。” 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一旁自家二妹,顾霁月的一声轻咳。 “儿媳下去定当好好教导。”裴氏离座起身恭谨道。 顾老太太见自家大儿媳一副极端正守礼的模样,心下无奈一叹,面上却只轻摆了摆手道:“无妨。霁光正是少年时。” “在顾家,只要手足友爱,父慈子孝,那即便是平日里随意了些,也是无妨的。” 裴氏闻言道了声是,倒也就着老太太的台阶而下了。 自家儿子的脾性她也知晓,只是,既在这深宅大院中过日子,那该摆的姿态还是要摆上一摆的。 而一旁的唐氏听此言,则是一滞,心中也堵了一口浊气。 她就知,年前的事到底还是在老太太那儿烙了印子的。 但远修……也罢,再好生教导便是了。 “你倒是个心急要吃热豆腐的,你四叔今日方下场,你就先替他惦记起考榜的事了。”顾老太太打趣道,眉眼间满是宠溺与和气。 “诶……嘿嘿,我那不是觉得四叔厉害嘛。”顾霁光见自家祖母果然并未生气,便又顺杆爬了些。 “你呀。”顾老太太笑得和蔼。 一时间,满堂的人也跟着笑了,一派融融。 “昂……四叔回来了么?” 倚在自家二姐身上,如入定一般,已悄悄小憩了好一会儿的顾檀檀茫然惊醒。伸出小粉拳,揉了揉眼,迷糊地问出了声。 佩在丫髻上的淡绿色流苏头饰也跟着晃了晃。 “小呆团,你可是又悄悄眯眼睡过去了?”顾老太太佯装不悦地问道。 “唔……嘿嘿。”被点到名字的顾檀檀小姑娘,又绽出了一贯的装傻卖乖笑。 虽是与顾霁光一般无二的应对方式,但小姑娘粉团子似的脸上,堆着的,满能让人一看,便先化了一半心的甜笑。 顾老太太见状一笑,扫了顾家大房的孙辈三人,心中涌上一阵无奈。 可惜了二丫头,是个女儿身。 本来她顾家的姑娘,便是娇憨些,也是没什么的。只要家中儿郎可抗门庭即可,可…… 顾老太太又瞧了一眼顾霁光,心中一叹。 这大孙子倒是个正直澄澈的,可,即便再如何因材施教,又真的能扛起顾家门庭吗? 就在顾老太太思绪翻涌间,便见方才被派出去的云青已回了院,作礼悦道:“老太太,四少爷,回了。” 第五十四章 搅浪 三月里的春雨总是淅沥绵密的,又带着几分特有的暖意与鲜意。仿若自清微天中迢递而来。 苏清宴与萧忱正一后一前地各自撑着伞行在卵石铺就的园径中。 雨水窸窣地打在油纸伞上,而后又如玉般滑落至地,轻溅了鞋面,给人也染上了几分清润之色。 春雨空蒙,错落有致,但却近乎白淡。 而皇家园林中被侍弄地尚好,正值花期,团簇而绽的月季,刚好为这春雨清意,添上了几分丽色。 待穿过园林,行过曲廊,便来到了今日昭明帝接见北祁使臣的宸乾阁。 对,是阁,而非大殿。 据说,这是太祖特辟的用以接见外宾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苏清宴前世今生头一遭见识封建皇族的国宴,虽与自己以为的颇有不同,但也无甚要紧的就是了。 总归,不过是个宴。 她只需扮好萧忱子侄该有的模样即可,只是……这萧忱子侄的身份,在今日,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能得清闲的。 “可有怕?”蓦地,头顶处便传来了萧忱的轻笑声。 苏清宴闻言一顿,而后轻展笑颜道:“舅舅可听过一句话?” 萧忱听及此处,脚步一停,笑望而来,示意苏清宴接着说下去。 “无知者……无畏。”苏清宴轻声道。 随即,便是一副有些流气又能奈我何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其本身容貌就极清,极朗的缘故,还是其姿态太过坦然。 总之,这么看上去,竟有几分率直任诞、清俊通脱之感。 萧忱闻言也不禁哑然失笑了一瞬。 “萧王爷。”一道极朗致醇厚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苏清宴跟着萧忱闻声望去。 来人施然立于伞下,眉眼雅致清润,仿若由湖色山川点染而成。 一身锖色竹纹滚边常服更衬得其清贵端方无比。 腰间已换上了一块新玉,内雕为松。 只是……怎得与上次见时,感觉颇有不同? 上次是温润如清竹,这次…… “顾公子。”萧忱淡笑应道。 他对顾庭季此人倒是并无恶感,毕竟,顾家的人,无论是在心性上,还是才干上,如何也不会差了太多去的。 何况,这顾庭季可是如今这盛京城中,尚未入仕之人中,最受瞩目的世家子弟。 且这入仕,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苏清宴只静立于旁,听着萧忱与顾庭季几番寒暄。 而此番,她也算是明了萧忱为何能至如今了。 这番模样,倒真像是个浸润了官场十几载的人。 只是,既能做得此番圆滑和气模样,那为何,对着众官,仍是一副尔等宵小岂敢同比的样子? 仅仅是为平帝王之忌么? 倒是这顾庭季,竟也是如此模样,许真是家学所致了。 说话间,三人便已入了内。 不曾想,这宸乾阁外观瞧上去,倒是与普通阁楼并无不同,但待入了内,才发现其当真当得起皇家之阁的名号。 其内极阔,以黑亮的金砖而铺,高柱排于两侧。 朝官坐于鎏金宝座的下首,左右而列,冠缨相逢。 家眷又在朝官之下而列。 左列为男眷,右列为女眷。 巧的是,苏清宴的左侧上首方,坐的正是顾家男眷。 “清宴,这儿。”顾霁光老远便瞧见了入了内的苏清宴。 待与领路侍女轻道了声谢,苏清宴才落座与顾霁光交谈了起来。 “我正说,哪日去寻你呢。”顾霁光笑得明朗。 随即又似是怕被什么人听到,凑过来在苏清宴耳边轻声道:“我都定好了,三日后咱们就去清虚观的那座桃花林。” 苏清宴正要应声,便听正从前方朝官座处行来的顾庭季开口道:“你父亲又替你寻了个武学师傅,就在三日后。” 顾霁光听罢一滞,嘴角一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着落下座的顾庭季道:“四叔……” 顾庭季闻言轻睨了顾霁光一眼,“此人乃是武林中人,最是重规。” “那可以让他先……” “你父亲既允了你学武,也替你上了心。自己就更该正姿以待才是。”顾庭季轻叹道。 尽管对这小子而言,学武易,习武易。 可,若是无可见血的功夫,那便是学得再好,也终究也是徒劳。 有时,或许护不住任何一个想护的人,也甚至护不住自己。 这才是自家大哥,会费心给这小子寻武林中人作武艺教习师傅的缘故。 顾霁光又继续道:“可书院明明……” 他就奇了怪了,明明为甲堂的先生们也很厉害,可他爹偏偏—— “此人,武艺比杜师傅许还要高上一筹。”顾庭季见顾霁光一副还欲说些什么的模样,只得淡淡将军道。 听及此处,顾霁光眸子一亮,只是随即又有些为难起来了。 苏清宴见状一笑,到底是孩子心性,便接话道:“无妨,霁光。正事要紧。就是易章那处……” 顾霁光闻言有些赧然道:“我……还不曾告知他何时何地来着。” “那便改日再定也无妨。总归,桃花花期也并不算短。”苏清宴弯唇轻笑道。 顾庭季听及此处,倒是多看了自家侄儿的这个小友一番。 进退有度,言语通透。 思及此,顾庭季又轻抚了一下腰间的玉佩。 原来是他。 是自己还未重生时,遇见的那个小少年。 旋即,顾庭季便对苏清宴轻露出一个笑,微微颔首,以作答谢之意。 苏清宴见状也弯唇一笑,回地倒也自然。 第五十五章 踏青 宸乾阁内。 宴虽未起,但众人已是各自入了座,各自或有意或随意地寒暄攀谈着。 置酒平案前,列肴序然间。 酒香扑鼻,琴音浅淡。 但却无觥筹交错之态,也无轻歌曼舞之景。 因为,最该来的人,还未至。 “陛下到——”随着内侍那尖细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众人才止了语,收了声。 一时间齐齐循声而去,纷纷行礼,恭谨出声:“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齐声而响,鸣彻阁内。颇有几分风起云扬,苍穹阔之感。 万民仰,百官臣。 帝王也。 这是苏清宴前世今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封建皇族。如此观来,也难怪会令万千英豪趋之若鹜了。 “众卿平身。”待昭明帝入了上首的御座,才缓缓伸出手,轻拂了一瞬,淡笑着允了声。 “谢陛下。”又是一阵齐声。 混在众人中,跟着缓缓落座的苏清宴带着几分兴味,不动声色地只微抬了眼,朝御座上稳坐着那个当今天下最盛之人望去。 虽因萧忱王爷身份的缘故,才使得苏清宴并未同其他四品家眷坐于一道,而是只落于了顾家人只后。 但到底不比前面的朝官之位离御座近。 因此,苏清宴也只瞧了个大概。 这昭明帝,看上去倒是一副极儒雅矜贵的模样,并无丝毫杀伐之气。 可这个能越过前太子,又稳坐大宝这么些年了的昭明帝,难道还能真是这副儒雅君子模样么? 她不信。 因此,她也怀疑过,父兄之死,林府之祸,是否会是那御座之人的手笔? 可,如此大费周折,值得么? 因为父兄虽功高,但却未至震主地步。且父兄行事一向小心,南境军一直就只是南境军而已,而非林家军。 按理说,这皇帝老儿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 那她林家仇人是皇帝的可能性,就变小了。 除非,她能找到别的切入点。 这仇人所为,无非仇与利二字。 仇……父兄直接或间接有何仇人么? 利……除了父兄手中之兵权,便再无其他了。可如今顶替父兄的是镇国公府薛家嫡次子薛承焕。 薛家世代文臣,也就是这一代,才出了个一心向武,执意投军,还真混出了名堂的薛承焕。 薛家么? 不,薛家没理由这样做。 没有必要冒着风险为一个薛承焕这般行事。因为一旦暴露,就要承受帝王的猜忌。 一个文臣之家,夺兵权意欲作甚? 那是哪个来寻仇的么? 故意撕掉父兄身上附着的荣名望声,而后再亡林家么? 可父兄有何仇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至今仍未弄清楚,导致父兄之死的,和林府那夜来的杀手,究竟是不是同一拨人? 一时间,苏清宴对着案前的酒肴,竟出了神。 “清宴,清宴。”一旁的顾霁光小声唤道。 蓦地,苏清宴回神望来,而其脸上,也已挂上了贯有的笑。 “顾兄。” “你方才是想在甚,如此出神,连北祁使臣入内觐见,都未曾发觉。”顾霁光是个一贯的直性子,想到什么,若无特殊,一向便会这么直接问出。 北祁使臣,竟已入了内么? 苏清宴神色一怔,朝前方看去,只见北祁使臣一行人竟是早已入了座。 皆是胡服着身,也是极显眼的。 霎时,苏清宴突然有些想嗤笑出声。 时间果真是味良药,不过几月时日,她竟都能这般平静理智地分析起仇因,仇人来了。 “无甚。只是突然想起了又一破题之法罢了。”苏清宴语气淡淡,唇角微弯,笑得温润。 顾霁光听罢只低应了一声,便也不再纠结了。 毕竟,他也知苏清宴性子,一向是突然题兴一至,便不大能收得住的那种。 “我还以为,你是觉得无聊了呢。毕竟这种宴,要不是不好不来,我才懒得来呢。”少年轻凑过身子,悄悄道。 语毕,还挤眉弄眼地讪笑了一番。 还不待苏清宴作回,便冷不丁地,听到一旁的顾庭季淡淡开了口,“顾家家训,一百遍。” 顾霁光闻言笑容一滞,谄媚地转头过去,“四叔……这只是因为您耳朵太过好使而已。再者,清宴又不是外人,是我兄……同窗,同窗。” “这重点,不是我是否听到了,而是你最终是否说了出来。” 顾庭季抬眼过来,神情淡淡,仿若青松,又似蕴远山,颇有几分宠辱不惊,澄静自明,其道在于天下的模样。 “要知道,你若想做到行要坦荡,心要持正,本身就要承受比旁人多出的险与难。” “若是再学不会以口要择言来护持自身,那无论你有何志、何愿,都会被灭于初时,甚至护不住自己。” 虽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淳淳之意。 因此,顾霁光望着这满是华贵之气的皇宫,一时也哑了声,低应了声是。 霎时,比起周遭的言笑晏晏,苏清宴这处的气氛竟有些沉冷。 于是苏清宴便打了个圆场,朗笑道:“顾叔父说得也不无道理,也颇让小弟我有种如饮醍醐的感觉。不过,顾兄放心,小弟我的嘴巴也是再紧实不过的了。” 本以为这茬就已过去了的苏清宴,还像模像样地斟了一杯果酒入腹。 谁知,顾庭季竟隔着顾霁光朝苏清宴笑望来,只是眼底却毫无笑意,道:“自然该是如此。若小侄因此,遭了何罪,那顾某不才,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苏公子了。” 也没想到顾庭季会如此说的顾霁光闻言一惊,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 他怎么觉得,自科考过后,自家四叔便不如从前温和了,也变得莫测了。 甚至,有时他总觉得四叔和祖父的感觉极像。 苏清宴听及此处,虽也有些诧异,但也未曾在意,只依旧笑应道:“那是自然的,顾叔父。” 顾庭季见敲打的目的已是达到,便也敛去冷意,神色却依旧淡淡,轻颔了首,以作回应。 自家这个侄儿,心境坦率。而本性如此,再如何矫改,也是徒劳。何况,如此赤心,本就实属难得,又何来强行使其泯灭的道理? 也就只有此般,时时醒点了。 好在,这小子,如今所遇之人,倒也无污糟烂习之人。 虽这个一看,就与他颇有不同的苏家小子,也是心中极有成算的。 但心计并无好坏之分,只看持心计之人行的事,是好是坏罢了。 因此,有几分自己的心计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要,莫犯至顾家面前即可。 第五十六章 又一 宴至酣时,众人松悦。 苏清宴正时不时与一旁的顾霁光闲聊着,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着著挑着菜。 要说这大盛朝具体是与她前世史书上哪个朝代更为相似,苏清宴也说不大上来。 观其官制,略偏唐宋。 观其习俗、服制,又有些偏宋明。 但,无论如何,这饮食风味也确是比不上前世的。 这宴上珍馐倒的确是珍馐,而其烹饪方式虽已有炙、煮、炖、蒸等,但其调味料之匮乏,就注定了其味不过尔尔。 但,好在,食物鲜味倒是保留地不错。 “清宴,你尝尝这个,这皇家的水晶丝红糕可是一绝。” 顾霁光见苏清宴似乎对菜式兴致缺缺,便想让他尝尝自己平日里赴宫宴时,极喜食的糕点。 而苏清宴虽不喜甜食,但也不曾拂了少年的一片好意。 便取了一块放入口中,滑糯清甜,其香绵长,的确不错。 “如何?”少年眸子微亮,仿若讨着了糖吃的孩子。 “唔……”苏清宴突然想逗逗眼前这个少年,便故意顿上了几息,拖长了音,似还未尝出味道。 “怎……怎么样?”不知怎的,顾霁光居然莫名有些紧张。 “嗯!果真不错。”苏清宴突然笑弯了眼,点了点头。 犹如春日里初融的山溪,清冽又暖润。 对自家侄儿实在太易受人影响这个毛病已是见怪不怪了的顾庭季,正端着酒微一转头向右方望来时,目之所及,便是少年的这清如融溪的笑。 但手中动作却未顿,只清冷冷地一眼划过,而后,杯中冽酒便已入了肚,随后便与一旁与其搭话的人继续聊了起来。 然而不知怎的,这方看到顾庭季冷淡眼神一扫的苏清宴,竟是一噎。 不过是逗了逗他家侄儿罢了,竟是如此护短的么? “咳咳……咳咳……” 顾霁光见状忙递了杯子过来,正准备找水的苏清宴便也未多作推辞,直接接过,一杯顺下。 “没事,因这糕点只有皇宫御厨会做,所以一般每逢宴时,皇后都会替各家多备上一份带回家去的。”顾霁光替苏清宴边顺着气,边极其贴心地小声道。 苏清宴闻言有些赧然,“我不是……咳咳” 算了。 待苏清宴整复好后,才蓦地想到什么,对着顾霁光问道:“霁光,你方才递给我的是什么……果酒?” “哦,因我对桃酒有些不适,所以宫人一向都给我换的是青梅酒。” “果然……是青梅……啊。”苏清宴闻言一滞,含糊笑着道。 “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顾霁光有些不明。 “无甚,无甚。就是觉得挺特别的。”面上苏清宴唇角微弯,笑得淡然。 然而心中已是颇为无奈了。 也是颇奇,她今生对酒不过敏,对青梅也不过敏,但偏偏对青梅酒有些过敏。 但好在,也无非是脑子会有些发昏,如醉酒,身上会长上几日疹子罢了。 算了,那便多饮些自己这案上的桃酒冲一冲,多夹些菜缓一缓好了。 左右不过才饮下一两杯而已。 就在苏清宴忙个不停,吃酒夹菜时,便听远处那拨自行礼觐见献礼后,便再无多余举动的北祁使臣中,有人开了口。 只见那虽身着改良胡服,但气质却莫名端方的男子起身向着昭明帝行过一礼,便开了口。 因隔得有些距离,苏清宴只隐约听到一些词句。 大概是在说他们公主人生地不熟,又颇仰盛京风采之类的。 这是……准备抓倒霉蛋了? 果然,便见昭明帝和颜悦色地像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在向那北祁公主问着什么。 而后,而后便见那北祁公主竟极标准地行着大盛之礼。 果然,昭明帝见此大悦,便转头向朝臣这边笑问着什么。 最后,便见萧忱迈出席座,微拱手行着礼。 苏清宴见状兴味一笑,连脑中渐起的昏意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 有意思,北祁公主。 待宴酣主欢后,今日这宴也算是到了尾声。 摸不大清路的苏清宴见皇帝老儿留了几位朝臣和顾庭季一道,而这朝臣中也还囊括了萧忱。 于是她便只好先随着顾霁光一行人走了出去。 此时,雨似乎已停了好一刻了。 石板微湿,枝叶微润,空气中还带着春雨过后特有的清新甘冽之气,连带着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穿过巍峨宫殿,略过碧瓦飞甍,转过朱红色的宫墙,便已来到了停着马车的宫城门外。 然而…… “马车呢?”苏清宴别过与顾家女眷汇合了的顾霁光,来到先前停着萧府马车的位置,强忍着昏意问道。 竹采闻言有些无奈,道:“方才被第一个出宫门的陆小公子借走,说是避祸去了。” 陆珩? 那…… 可竹采必然是要等着萧忱出来的。 而这宫城离萧府也是颇有一段距离的,她如今这样步行回去怕也是不行。 “王爷呢?”竹采问道。 “王爷被陛下留了说话,怕要等上一会儿才会出来。”苏清宴微扶着额,轻按了按头。 “公子,你怎么了?”竹采见状上前扶了一把,出声问道。 “许是贪了些杯。这样,你先扶我一扶,我头有些昏。”苏清宴未提自己对青梅酒不适的事,只随便扯了话,就着竹采的力度扶了过去。 “清宴,你怎么了?”顾霁光于顾家的马车中探出头问道。 “无事,有些微醉。”苏清宴努力笑着回道。 “你是要此处等萧王爷么?”顾霁光左右看了看。 “嗯。”苏清宴轻应了声。 “诶,你家马车呢?”顾霁光又关心道。 苏清宴轻舒出一口气,才努力耐着性子,清明思绪道:“好像车轴有些问题。正派人回去欲换一辆来。” 这下,顾霁光总算是没了要关心的事,与苏清宴彻底告了别过。 而苏清宴此时更是昏了些。 按萧忱那极简的性子,这马车虽或许不用便不用了。 但她如今却是难行。 于是苏清宴便欲劝说竹采,让其去最近的车铺雇一辆马车来。 谁知,竹采说“王爷平日里倒是极喜欢步行回府的。” 见苏清宴实在一副昏沉无力的样子,竹采又说“无妨,待会儿我可背你。” “但咱们还是得等着王爷出来。”竹采最后说道。 苏清宴也只能认了。 背便背吧。 待朝臣官眷都陆续走得差不多了,苏清宴已是越发昏沉了。 “你是萧府家仆?”一道极醇厚好听又……带着几分熟悉声音传来。 第五十七章 作保 苏清宴抬眼望去,来人一身清冽之气,容色如玉,却偏偏又像那覆了雪的孤松。 莫名地,竟使得苏清宴的脑子也清明了几分。但依旧难抵昏意,便也就着竹采的胳膊,直接浅寐了过去。 管他天王老子呢,她只知道,现在自己根本没功夫应对。 “是。”竹采虽有些不明,但也应地利落。 “你家王爷许还要被圣上留些时辰。他托我来告知你们一声,不必等他了。”顾庭季语气淡淡。 就在顾庭季欲直接转身上马车时,却瞧见了如醉酣了一般的苏清宴。 “这是怎的?”男子眉微蹙,问道。 模样颇像极了欲训责不知节制,贪酒强力的长辈。 他记得这少年可是同自家侄儿一样,喝的不过是皇家特为少年少女准备的几乎无甚后劲可言的果酒。 且观其方才模样,也不该是不胜酒力的。 怎的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成这副模样了? 竹采看了看自己身旁已彻底昏睡了过去的苏清宴,又抬头看见了眼前男子身后的马车,顿时心下了然。 但言语间倒是不卑不亢,“不知顾公子可否捎带我家小公子一程?” 听及此,顾庭季才抬眼向四周一掠。 萧忱今日又未曾乘马车而来? “好。”顾庭季点了点头。 就当替霁光那小子帮个忙了。 随即,松安便应着顾庭季之命,从竹采身旁接过了已至酣沉状态的苏清宴,将其扶入了马车。 “多谢顾公子。”竹采拱手道。 见其行伍作风,顾庭季倒也未曾过多惊讶,只微颔了首,便放下了车帘。 “爷,他……”正欲让车夫驾车的松安突然一愣。 “无妨,怕是他还要比咱们的马车还要早一些至萧府门口。”顾庭季似是明白松安之惑,语气清淡地解释道。 松安闻言恍然而悟,哦了一声,便让车夫驾车而起了。 马车声哒哒,青灰色的车帘也随着风一阵阵地飞掀起来。 顾庭季捧着书,坐地端正,似入定了一般。即便不时灌入车中的风还带着些午后特有的凉意,也未能动其半分。 倚在一角的苏清宴许是当真昏睡过去了一般,连头因靠在车上而不停被轻碰着了,也未曾醒过半分。 突然“咚”的一声轻响。 “嘶……”彻底被碰醒了的苏清宴努力忍着昏意,睁开了眼。 这是顾庭季的马车? 不雇马车,却把她塞给了顾家人。 这竹采。 苏清宴轻拧了眉头,伸手按着太阳穴。 “你小心些。”车外松安有些责备道。 “公子,方才是突然蹿出了一个孩子,所以……”车夫忙解释道。 虽知道顾庭季应该并不会在意,但车夫还是忙解释了出来。 毕竟要是丢了这份差事,他上哪儿找这种既不会被苛责,月钱又不错,还不累的差事去? “无妨,人命为重。”顾庭季这才放下手中的书,不紧不慢道。 继而才朝苏清宴望来,唇边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缓声道:“醒了?” “多谢顾公子。”苏清宴正身努力清神道。 顾庭季闻言低声一笑,这少年倒是极识分寸的。 方才顺着霁光尊一声顾叔父,此刻倒也极拎得清,未曾顺杆胡乱攀关系,只称其顾公子。 “受人之托罢了。”顾霁光自案几上斟了一杯茶,递给了对面的少年。 “多谢。”好歹也能醒酒驱沉,苏清宴便利落接下了。 “看来这香倒是颇有些醒神之用的。”顾庭季见少年此时已清明了许多的模样,淡淡道。 听及此,苏清宴才反应过来,她说怎得这次这劲儿过得如此之快,原来还有这香的作用? 看来古人的很多东西,倒是颇为好用的。还是回去让叶姐姐配些药备上好了。 此番是她大意了,竟忘了如此重要一事。 好在,她羽翼还未展。 好在,她还未长成为某些人眼中必除之人。 而苏清宴此时的脑子虽仍是未完全清明,但到底是比先前要好上太多了。 “你觉得霁光如何?”蓦地,顾庭季突然开口问道。 苏清宴一愣,而后才了然一笑,道:“干净,赤诚,明亮。” 不得不说,顾庭季这叔叔倒是当地极称职的,这是在替自家侄儿筛人? 顾庭季闻言只一笑,分不清喜怒憎恶,淡淡道:“不觉得傻?” 苏清宴听罢也是一笑,一脸坦率,“傻。但其心性却是极为可贵。恕清宴冒昧,依顾家之门庭家学,若是铁了心想强行矫改,怕也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的事罢了。” “霁光如今之心性,怕也是贵府刻意护佑而成的。” “自然,这主要还是因为,霁光虽心性直率,但并不会刻意惹祸的缘故。而顾家,也护得住。” 少年轻勾起唇角,笑得坦率。 “爷,萧府到了。”松安唤道。 苏清宴知顾庭季此问所为是个何,便直接了当地开了口:“总之,不论顾公子信不信。我的确是将霁光当成好友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若是顾公子担心清宴这萧府之人的身份将来有一日或许会连累霁光,那清宴如今就大可以告知公子的是,清宴永远不会让霁光成为他心中可照肝胆之人。” 少年声音清润,却带着股子莫名地坚定。 “你太以为是了,情谊又岂是自己可控之物?”顾庭季听罢低声而笑,微摇头,并不赞同。 他倒是不怕霁光将来或会因其而牵入祸事中,但这小少年待霁光之好友情谊的确也真。 “我可以。”正欲下车的苏清宴顿了顿,转身回望过来,不可置否一笑。 但其笑意却转瞬即逝,随即还不待顾庭季作回,便已径直下了马车,立地端正,拱手行礼道:“今日谢过顾公子了。” 顾庭季见状眉一挑,只道了声无妨。 而后,其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唤了车夫,驶车而去了。 坐于马车中的顾庭季才又重新捧起了书,只是思及那少年方才所言之时,勾唇轻笑了一瞬。 到底还是个少年。 风动帘扬,天阔日清,春归了。 第五十八章 离山 翌日,晨光微落,风生暖至。 在服过叶笙调配的药后,只除了身上依旧长出的几个疹子,苏清宴已是无甚大碍了。 在又温习了一遍功课后,苏清宴便欲出门去探听一番,看看那抓瞎又欲讨巧的法子到底效果如何。 只是不曾想,出门不过片刻,便遇见了……正陪着北祁公主闲逛的萧忱。 哦,还有一个跟着插科打诨的……陆珩。 三人身后并无随从,但应是化作普通百姓隐在了人群里。 而北祁公主今日也褪去了昨日之盛装胡服,改着了大盛服饰。 不过想想也是,若其既着胡服,又光明正大地带着侍卫随从的话,那许会被大盛百姓的目光给淹死。 毕竟,自始至终,同意和议互市的,都是朝廷。 民间百姓对北祁的感官,可着实算不上太好。 “嘿,大侄子。”陆珩眼睛一亮,眉开眼笑道。 正欲换条道走的苏清宴身形一滞,面上挂好笑,领着竹禹朝那三人所在之处走了过来。 不过是以萧忱侄子的身份与其见过一面罢了,怎得就被记住了? 苏清宴心下无奈一叹,面上却恭谨笑道:“舅舅,陆……叔父。” 一派极标准的儒生模样。 “耶……叶姑娘,容陆二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呢,是你未来大侄子苏清宴。” 本来对北祁公主无何好感可言的陆珩,在陪着这公主闲逛了大半日过后,却意外发现这公主的脾性倒是极对其胃口。 虽知道萧忱与这公主最后无论如何也是没可能的,但没法子,好容易能看到萧忱吃一回瘪,怎可轻易放过? 苏清宴闻言一笑,了然道:“叶姑娘。” 看来,这昭明帝还真有让北祁公主与萧家结亲的意向? 倒真是够狠的,到时圣旨一下,无论是为国为民的大义还是对圣旨该有的尊崇,都能将萧忱压地翻不了身。 那么这旨,究竟是接,还是不接呢? 只要萧忱还不准备撕破脸,或还未有与其撕破脸的底气。那么,这旨,都该是非接不可的了。 但依萧忱目前的处境,这旨或许接得,但这亲却是结不得的。 北祁与大盛之间或许并无死仇,但北祁嫡皇后名下之人,与这大盛萧家之间却是死仇。 因为北祁太子外家呼延氏一族与萧家已结了几代的血仇。 且,一旦与北祁皇室结了亲,百姓或许会赞一声大义,但民心终归会有所大失的。 届时,无论是于其仕途,或是于其别的抱负野心,都是毫无裨益可言的。 这样的亲,又怎结得? 好在,北祁此番来人,主为互市,而非和亲,尚有一丝商榷周旋的余地。 若赶在昭明帝落旨前,生出一些变数,那或许还能一解困局。 “苏小公子。”耶律娴笑回道。 许是因其在草原长大的缘故,这北祁公主倒不似大盛贵女般,对自己的德言容行要求近乎苛刻。 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洒拓之感,但并不粗野。 昨日因隔得有些远,苏清宴还不曾看清过这北祁公主的模样。 今日近处一看,倒是极配得上她北祁嫡公主的名号。 风华天成,淡云华清,自有一番贵气。 但与此同时,还带着一种走马倚斜桥,横檐卧逍遥的洒拓之感。 一国公主能生至如此,还真是奇了。 微扫过身后由昭明帝派来的堂而皇之隐在人群中的护卫,一直未出声的萧忱开口问道:“叶姑娘可还要继续逛逛?” 萧王之姿,容冠大盛。 蓦地,耶律娴突然想起了这句于百姓口中盛传的话来。 眼前男子倒真担得起容冠二字,而她也的确喜看美人,但……可惜了。 “自然。再者,你们……家中长辈不就是这么吩咐的么?”耶律娴微凑近了些,很是轻佻地一笑。 看起来……萧忱倒像是被调戏了的那一个。 苏清宴微惊过后,便是如陆珩一般的忍笑模样。 不得不说,若是抛开二人身份的桎梏,单看模样,萧忱与这北祁公主倒是有种诡异的契合感。 萧忱见状也是一顿,而后才沉笑出声,伸手轻拨去落于耶律娴肩上的花瓣,道:“既如此,那萧某也自该作陪到底才是。” 而耶律娴此时,则是明眼可见地身形一滞。 “啧,瞧见没,你家舅舅可是半点亏都吃不得。”陆珩拉过苏清宴小声戏谑道。 苏清宴听罢,先是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才问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陆叔父,你平日里是否一向被舅舅压制许久?” “你怎么知……”陆珩很是疑惑地顺嘴接道。 但霎时,才发觉不对,没好气道:“你小子诈我!” 随即,便作势要收拾身旁少年一番。 “非也,非也。”苏清宴忙微摆手笑道。 这陆珩的性子倒是颇为好玩儿。 不过,要不是苏清宴无意间知道了他帮萧忱经营生意一事,她真的会以为萧忱是收了个吉祥物在麾下了。 “哼,你们舅甥俩。”陆珩微撇了嘴,毫无仪态可言的交肘而叠。 “这与我无关,与这小子也无关。有功夫抱怨,倒不如好好想想为何每次……” 萧忱幽幽一笑。 而后便抬手请着耶律娴往前处而去了。 只余陆珩苏清宴与竹禹三人还在原地。 而前处则传来了耶律娴与萧忱看起来极其和谐的对话。 “陆二公子与苏小公子看起来,关系倒是挺好。” “叶姑娘见笑了,他二人一向如此。” 陆珩:“……” 苏清宴:“……” 而后二人对视一望,又极其同步地转过了头。 “陆叔父,小侄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还是苏清宴先行回神正思道。 大概是被抛弃了的陆珩很是不满地一挑眉,“你一个小毛孩子有何大事?” “不敢扰了陆叔父的耳。”苏清宴笑得恭谨。 “别学那些老儒生的模样。”陆珩见状很是不赞同地摆了摆手。 “嗯……也莫学你家舅舅那只晓得坑老实人的模样。”想了想,陆珩又有些不平道。 “跟着陆叔父我学,坦直!”陆珩拍了拍胸脯道。 而后还欲背手来拍少年的胸脯。 苏清宴见状忙往后一退,微拱手笑道:“好,那下次清宴再来向陆叔父讨教这坦直之道。但小侄此番的确还有事,便就此告辞了。” 语毕,苏清宴便也未待陆珩作回,只笑得一脸亲切地转身而去了。 “嘿,这舅甥俩怎都笑得一个模样?”留陆珩一人还在原地轻拧了眉,咋舌道。 第五十九章 再遇 这方,竹禹见苏清宴一副兴致勃勃在摊子上挑着蜜饯的模样,眉微挑,有些好奇道:“你何时爱吃这个了?” 是,苏清宴并不喜甜食,但…… “买来赠人。” 付完帐,苏清宴接过被包地极妥帖的蜜饯,在竹禹眼前晃了晃。 只见竹禹似乎正欲说些什么,但却转而利落地一把抓住了自身旁而过的一个毛发杂乱,脸有些花的小乞丐。 苏清宴见状一笑,巧了。 “拿出来。”竹禹微沉着声道。 但小乞丐却置若罔闻地紧抿着嘴,握着拳头,双手用劲想要挣脱出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乞丐拧眉否定道。 “你给我装是吧?”竹禹见这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小截的小乞丐一脸嘴硬抵赖的样子,就更沉下面色,想要吓一吓他。 苏清宴见状一笑,微俯下身,对着小乞丐开口道:“在他抓住你的那一瞬间,你的那个同伴便已先走了,可对?” 见手段被识穿了,小乞丐眸子一缩,拧眉抿唇不发一言。 大有一副绝不承认的二皮脸模样。 而竹禹听及此处却是一顿。 难怪自己方才掰开这小娃娃的手掌后,什么都没发现。 要不是自己一摸,身上确实是在一瞬之间丢了钱袋的话,怕也要以为自己是冤枉了这小乞丐了。 “你……公子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我?” 而竹禹虽对小乞丐之举并无气愤之感,但在他的观念里,是他的,那便是毁了也不该别人抢去。 “我也是看到你在抓住的一瞬间就立马掰开了他的手,却遍寻钱袋不在,才反应过来的。” 苏清宴颇有几分无奈地摊了摊手。 随即,又对小乞丐笑着开了口:“你们配合地还挺默契的,练了许久吧。” 小乞丐无涯听着这小公子意味不明,分不清喜怒的话,心一沉,抬头飞速地瞥了苏清宴一眼。 “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但前提是,你得替我办件事。” 说罢,苏清宴从纸包中掏出了一把蜜饯,递给了小乞丐。 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不可置否的少年,无涯有些摸不清状况。 但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笑眯眯的少年,比抓着自己的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娃娃脸,要难搞许多。 于是只得暂时微松了态度,干巴巴道:“在这里说吗?” “自然不是。”苏清宴起身又收回了蜜饯,塞了一颗到自己嘴里。 嗯,味道还不错。 待竹禹抓着那小乞丐到了一处巷尾角落时,才松开了其手腕,站到了巷口方向,面对着小乞丐,以防这小乞丐逃跑。 但没料到,这小乞丐竟滑如泥鳅,刚得解脱,便作势要溜。 好在,竹禹武艺虽不算高强,但眼疾手快地抓个只有些基本手脚功夫的小乞丐却是手到擒来的。 “小兄弟如此行事就没意思了。”苏清宴见状先是促笑出声,而后才悠悠地将手中纸包递给了小乞丐。 但小乞丐却往后一缩,眼神警惕地望着眼前少年,“你先说,要我替你做什么?” 苏清宴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小乞丐倒是颇有些意思。 要说其纯良,却偏偏做了那偷盗之事。 要说其钻营,却不同于旁的许多乞丐那般——管他什么事,先把利收了再说。至于接不接,做不做,成什么样子,那再另说。 “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苏清宴颇为大气地掏出了一块碎银,塞到了小乞丐的手中。 好在,这次,其倒是未曾拒收。 竹禹见此乐出了声,感情这小乞丐还是个钱串子,只收银子? “如今这盛京的乞丐有无派别之分?若有,又分为几派?谁作主导?” 苏清宴只知道城南、城西旧庙分别住着盛京的大小乞丐,但更多的,却是不知的。 前朝重佛,但大盛朝却是尊道、重道的。 尽管如今也有人信佛,但到底不比前朝风气鼎盛。 因此,这许多庙宇便或改建或闲置了下来。 渐渐地,倒是为城中乞丐流民泼皮一类的无家之人提供了庇护之所。 “盛京乞丐只有一拨,做主的是城南的老号。” 本以为这娃娃或许还会警惕地问一问自己是何人,却不曾想,竟如此干脆利落。 与先前的警惕模样判若两人。 “你……”倒是竹禹疑惑出声。 “呵,这是盛京乞丐泼皮都知道的,我有有什么不能说的。” 此时的无涯已没了先前那副怕事模样,微耸了耸肩,勾着唇角,促狭一笑。 他算是明白了,今日这人,不是来买消息的,便是来传消息的。 若是可以,他正好可以与之…… “你有钱吗?” 冷不丁地,苏清宴听见眼前的小乞丐出了声。 只是,其眸中虽满是认真之色,但莫名让苏清宴觉得,有几分像蛰伏着的孤狼。 “小兄弟这是要单独与我做生意的意思了?”苏清宴满脸兴味地盯着眼前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乞丐。 “说好,替你做事的是我无涯。”小乞丐一脸正色,但眼睛却是毫不示弱地紧盯着苏清宴。 苏清宴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好。” 半路截胡?倒是个有胆识的。 “说吧,要我做什么?”无涯轻勾了唇角,无畏一笑。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觉得……姜二之事,传得似乎还不够广,还不够奇。” 苏清宴颇为可惜地无奈一叹。 “你要如何传?”无涯也是干脆利落,直击要点。 似乎对姜二一事漠不关心,也对苏清宴似乎与姜二有过节的模样漠不关心。 “唔……怎么也得将之前的丰功伟绩传一传吧。而且,我听说,姜二之事,是天道轮回,冤魂索命来着?” 苏清宴微眯了眯眼,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好,知道了。会让公子满意的。” 无涯听罢了然一笑,颇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模样。 “五日之内,公子便会听到想听到的消息了。” “这是定金。”苏清宴又掏出了一块小碎银,摊手道。 收了银子的无涯又伸出手,摊了摊。 苏清宴一愣。 “我说小公子,这蜜饯是买给我们的吧?”无涯戏谑一笑。 苏清宴听罢不可置否地一挑眉,便将手中纸包递了出去,“以后每月的月末此时,我或我会派人来此处寻你一次。” 她今日出来后,才发觉不知是萧忱对姜二一事并不上心的缘故,还是来不及上心的缘故。 总之,坊间所传,所言,皆是些平平无奇的言论。 “对了,还请小兄弟替我留意一下近月来城中孩子走失一事。”蓦地,苏清宴又补充道。 一直不为所动,无甚关心的无涯,听及此,倒是顿了顿。 “你究竟是何人?” 苏清宴挑眉豁然一笑,“能给你银子的人。” 第六十章 探谈 这日,天朗气清,山幽风渺,人舒和。 “苏小弟,你竟不累的么?”裴易章轻拭了下额间的汗,向前面那个依旧气定神闲听的少年问道。 正专心拾级而上的苏清宴一愣,转身望去。 裴易章已是微落后了几阶。 “自然也是累的。”苏清宴一笑。 “可我瞧你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裴易章不相信道。 “不要告诉自己,已经累了。”苏清宴笑了笑。 “再随着步子调整一下呼吸。慢慢地,也大喘气也会少上许多。裴兄不妨试试?” 苏清宴就近寻了个石头,微拂了拂,坐了下去。 “就只这般?”已走上来的裴易章也就着苏清宴特意给他留出的一块石头,坐了下去。 而后,便从元安手中接过水囊饮了下去。 “当然,还有小弟我每日都要练上半个时辰的原因。” 苏清宴也从竹禹手中接过了水囊。 “你……”裴易章对着苏清宴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又开口道:“嗯,你这身板是该好好练一练才是。” 随即,又似想到了什么,笑得促狭,“不过,你练的什么?看起来,还颇有成效。” “体能为主。”苏清宴回地坦荡。 她今生虽投于武将之家,但因着这副身子着实不适合习武,又加上……爹娘不忍让她受累的缘故。 可以说是半点内力没有,一招半式只熟于心。 可去年近乎一年的逃亡生活竟生生将她的体能练出了许多。 且她如今若再强行习武,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倒不如好好练一练体能。虽没有凌波微步,但将来有一日或许可用作保命逃路之用也未曾可知。 “原来如此。”裴易章若有所思地一笑。 怎么听着像是方便跑路的? “走吧,想必霁光那小子已是等得着急了。”休整一番后,裴易章便起身微弹衣袍,笑了笑。 “不是约的巳时么?”苏清宴闻言有些疑惑。 而此时该还未至巳时。 裴易章一笑,“对,你还不知这小子的脾性。” “他若有约,先是前一晚会难眠,再是第二日早起。” 说至此处,裴易章也颇有些无奈地一叹。 苏清宴听罢一挑眉,笑了笑:“倒也符合顾兄行事。” 裴易章来了兴趣,笑望而来,“这怎么说?” “待人至诚。”苏清宴莫名有些神色悠远地开了口。 随即,便回神笑了笑:“走吧,莫让顾兄等久了。” 清虚观坐落于城外的自庐山。 自庐山虽难比燕秦山之雄阔,但贵在其景之美,其境之幽。 看起来,倒是个极适合建道观的地儿。 但偏偏其观后种满了桃花。 若取桃花源之说,倒也算得雅谈。 但,苏清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道观之地满是桃花的景况,有些奇怪。 因是为赏桃花而来,为了便捷,苏清宴与裴易章便直接寻了观后之路而上。 方才在山下之时,便已隐隐约约得见绯红。 似洒了朝霞一片。 此时将至观后,更是将这半山桃花瞧了个真切。 天色瓦蓝,碧顷自庐,一株接一株的桃树,一枝连一枝的桃花,交映于这清穹碧被之中,倒却有一番美意。 其实桃花此物,本也无甚绮丽难言之意,其花稚清,便是盛时,也不过是多添了几分俏意罢了。 但因着前人又后人,后人又后人的谈说,桃花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顾家哥哥,你说的朋友是不是那两位?”一道少女的俏声传来。 只是此声只有俏意,却无娇意。 倒似那于幽山碧水间肆飞的百灵鸟。 苏清宴寻声望去。 一少女身着红装,腰间挂一攒珠铃铛,看起来明媚张扬,但又难以让人生厌。 只是其长相却偏乖巧精致,眸子忽闪,琼鼻小巧,樱唇微翘。 该是哪家细心将养在闺中的小姑娘才是。 “周……永宁?”裴易章有些诧异地出了声。 “二哥,他是?”只见少女微偏着头,问向旁处一个被树枝微遮了身形的男子。 只见那男子将置于亭中长凳上的脚利落一收,跃身而起,迈步而出,拱手一笑,道:“易章,许久不见。” “永琰。”裴易章也拱手一笑。 倒是一旁的少女微鼓着腮,睁圆了眸子,上下瞧了瞧已迈入亭内的裴易章,喃喃出声,“裴……易章?” 但还不待亭中之人作回,少女便已先一步毫无仪态可言地大笑出声。 而与少女同行的少年则是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掩唇笑了笑,才轻咳一声制止道:“永宁。” 只见少女强忍着笑,开口问道:“裴小公子,一别经年,你屁……贵臀无恙否?” 而苏清宴明显能感觉到,少女之言一出,身旁的裴易章身形一僵。 而顾霁光闻言才一脸恍然,忍笑道:“好了,永宁。就别在新朋友面前揭易章的短了。” 被称作永宁的少女这才忙忍住笑,对着苏清宴拱手道:“在下周永宁。” 作风洒拓,此时倒像个江湖人起来了。 而少女身旁的男子也跟着道:“周永琰。” “苏清宴。”苏清宴则向此兄妹二人行了个文人的常礼。 姓周?宣武侯府的人? 待几人寒暄过后,便转入了这近乎种了半山的桃林。 “苏小秀才,你是如何与顾家哥哥他们相识的?” 少女一脸好奇,眸子闪闪。 “我们是同窗。”苏清宴笑得守礼。 “不过,周姑娘,在下如今尚是白身,这秀才之名,着实还担不起。” “我说你这样的玉人,怎么会和顾家哥哥与裴小公子玩到一块去的。”少女似有所悟地喃喃道,只是似乎并未听到苏清宴后面那番话。 “啧,周小六,我和霁光又如何你了?”一旁的裴易章一脸不赞同。 少女闻言秀眉微挑,笑得促狭,“说起来,我家铁豆挺想你的。” 裴易章:“……” “苏小秀才就是与你们不同啊,尤其是与你不同,温润如玉,芝兰玉树,一看就是能中状元的人。”少女一脸与有荣焉。 苏清宴身形一滞,一时间竟语噎了。 周永琰闻言无奈一叹:“永宁……” 似是忘了还有兄长在场的周永宁忙一副知道分寸了的样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霁光,听见没?这周小六见色忘友了。”裴易章啧了一声,调侃道。 “我觉得永宁说得对啊。”顾霁光一脸认真。 裴易章:“……” 随即便是几人插科打诨的闲侃。 裴易章时不时采些欲拿回去酿酒的花瓣,而顾霁光则一脸认真地替家中妹妹选着自认为花形好看的桃花。 至于周永琰周永宁兄妹二人,则是紧跟着苏清宴。 周永琰是因周永宁跟着苏清宴。 但周永宁…… “小秀才,你准备何时去科举呢?” “小秀才,你将来是不是想入阁拜相?” “小秀才……” …… 苏清宴从一开始地不停纠正,而后一一耐心作回已经到如今只能无奈一叹的模样。 也是奇了,作为兄长,虽然脸上是一副要是敢对他妹妹动手动脚,后果就自己掂量的模样,但……见到自家妹妹近乎痴缠地对着一个并不熟悉的陌生男子,难道都不作制止的么? 而这小姑娘也是更奇了,难不成是秀才小姐的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 这一脸坚信自己是潜力之才的模样是作甚? 苏清宴又仔细想了想自己男装的模样,额角微跳,这姑娘,莫不是……看上自己了吧? 第六十一章 与恶 “啊——” 一声略显刺耳的尖叫近乎响彻了周围的一片上空。 已和苏清宴喋喋不休地搭完了话的周永宁听到这声尖叫后,蹙眉喃喃道:“似乎是个女子的声……” “我先去看看,你们跟上啊。” 说罢,周永宁便抚上佩剑,往方才的声响处行去。 铃铛轻响,裙摆微扬,利落至极。 “哎,永宁。”顾霁光出声唤道。 “不妨事,永宁能应付得过来。”周永琰嘴上虽如此说着,但也是极快地跟了上去。 随即,顾霁光也干脆地跟了上去。 “这……”裴易章一脸无奈。 还真有喜欢往自己身上揽事的主儿。 “裴兄,走吧,我们也跟着看看去。”苏清宴淡淡道。 还未走至声响处,便听周永琰微沉着声音道:“报官吧。” “平九去,下山报官。”顾霁光开口道。 “那公子您……”平九斟酌着出了声。 顾霁光闻言一叹,“有周二哥他们在,我自然不会有事,快去。” 待苏清宴走近了一看,此处已是聚了不少人。大概是今日也来游这桃林的各家闺秀及其奴仆侍从之类的。 或许是不曾想到霎时竟来了好些外男,各家姑娘虽不至于如坐针毡,但到底也有几分羞涩。 似乎连方才不知为何惊叫而引来的恐惧之意也退散了不少。 苏清宴向径直走向周永琰问道:“周兄,发生何事了?” “有人不小心跌滑下坡时,发现了一截白骨。” “白骨?”苏清宴挑眉道。 还只一截? “二哥……仔细找过了,确实只有那一截尺骨。”周永宁自下坡中走了上来,挠了挠头道。 苏清宴听罢一顿,这周家兄妹二人行事作风倒真不似别的勋贵子弟。 “本宫不过离开片刻,去了一趟观中,你们就……”一华服少女自人群后而来,虽步步端雅,贵气至极,但却不难看出其身上被皇家娇养出的傲气。 “周二哥哥?”华服少女顿道,随即脸上似乎也微盛了笑,头上步摇微晃。 “参见公主。”周永琰似是蹙了下眉,才躬身行礼道。 “参见公主。”随即,苏清宴也跟着顾霁光周永宁等人向这华服女子施礼道。 “免了。”少女矜贵地扬了扬下巴。 昭明帝如今膝下该是只有两个公主,毕竟,那乔景已是恢复了皇子身份。 一为中宫皇后所出,一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人所出,且不过四五岁。 眼前这少女,该是皇后之女嘉安公主。 论圣宠,似乎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其几个哥哥也不能。 也是颇为奇怪,昭明帝不仅偏宠女儿,且至今也不曾有立太子的打算。 但按理说,如今盛世昌平,风云少,魑魅无,便是昭明帝尚算得春秋鼎盛,暂且没有传位的打算,但太子之位,也不该空了这许久才是。 “永宁,你和永琰哥哥何时回的京?”嘉安公主眉眼含笑道。 好嘛,这已从周二哥哥变成了永琰哥哥,其亲近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呃……”周永宁一时竟没了方才与苏清宴搭话时的健谈之风,有些语噎。 “回公主的话,因家中祖母寿辰将至,遂父兄便遣了微臣与家妹回京。”周永琰接话道。 只是与嘉安公主的亲近之态截然相反,周永琰倒是一副恭谨守礼至极的模样。 “对,老太君的寿辰快到了,我正说该选个什么贺礼好呢。”少女一笑,眸子里满是藏都藏不住的爱慕之意。 苏清宴见状与裴易章了然地对视一笑。 “公主,此处或有命案发生,我等也已报案,公主贵体重要,不如先行回避?”周永琰提议道。 “命……无妨无妨,朗朗乾坤的,且还有你……永宁在呢。”少女回道。 被提到名字的周永宁闻言一顿,只得陪笑道。 约莫着半个时辰后,官府的人才至。 第六十二章 引饵 不过巧的是,这领头的又是上次在云梦阁与苏清宴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衙役。 “如何了?”嘉安公主坐于亭中,纤手撑颔,指尖有些俏皮地点着脸颊,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呃……回公主,就只此一截尺骨来看,此人该是已死了至少十年了。因此与发现尸骨的姑娘当是无关的。”衙役垂着首,斟酌着回话道。 “嗯,那便查吧。”少女微偏了偏头,状若所思地微点了头,便起身欲向周家兄妹二人走来。 “那个,回公主的话,如今只有这一截尺骨,且……尚不知此人是缘何落于此处的。”衙役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回道。 “对呀,所以我让你们查啊。”少女回转头,一脸你难道还听不明白的模样。 衙役:“……” “公主,但尚不知此人是因遇害而骨落于此,还是自然落葬于此。”苏清宴轻迈出一步,恭谨出声。 少女闻言望来,习惯性地扬了扬下巴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苏清宴。”少年青袍雅润,恭谨揖道。 “苏……清宴。”少女闻言一顿,而后便有些诧异地开了口:“萧王叔的那个侄子?” “回公主,正是草民。”苏清宴躬身回道。 “那你来说说,此人缘何骨落于此的?”嘉安公主伸手指了指坡下。 “回公主,草民不知。”苏清宴无奈一笑,回地坦荡。 “那不查,又怎知缘由?”少女微扬着下巴,神色间带着贯有的倨傲。 “可……并无立案之人。”苏清宴微蹙了眉,似是有几分为难。 衙役听到苏清宴的话,面带感激地瞧瞧地看了苏清宴一眼,长舒了一口气,没错,正是此意。 少女听罢不悦地皱了皱眉,“本公主……” “公主。”蓦地,嘉安公主身后一着碧蓝色衣衫的婢女状若无意地唤了一声。 随即便见少女顿了顿,下巴一扬,随手一指,道:“本公主见顾家大公子也在。这顾府可是一门出过三书的,让顾家大公子与你作保立案总可以了吧。” 顾霁光听罢一滞,浓眉微蹙,似欲说些什么,但终是止了下来。 他就不明白了,不过就是出来踏个青,怎么就遇上了这小霸王,还摊上事了呢? 难不成是因自家妹妹今日没跟着各家闺秀同来,这小霸王心中有气? 可,他怎会知缘何未至的? 他………怎么这么冤! 衙役闻言忙侧过身子,对顾霁光打揖笑道:“那小的先赞过公子高义了。就是不知顾公子一会儿可否行个方便,同小的等人到衙门去走一趟?” 顾霁光一噎,终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而苏清宴此时心中也颇有些愧疚,她本是欲下个套,想让这嘉安公主作保立案的,可谁曾想,偏偏棋差一步。 那个婢女…… 看来这公主虽被宠得有些缺了心眼,但其身边所配之人,却恰好替她补了这空。 真是…… 这自庐山大半皆为清虚观所有,又怎会有坟地埋骨?这尺骨的来路分明就有些道道。 年初之时,颇下过几场磅礴大雨,许就是那时冲落带下的。 若是细查,指不准就能牵出些什么来。 她如今尚无力寻仇,又何谈报仇? 她除了去见缝插针地搅出些线头、乱子,以作掀浪之用外,再也没别的法子可用了。 不择手段么? 那便是不择手段了。 她持剑行君子之事,既难得善果。 那便执刃行几回小人之事好了。 唯乱,可寻。 可此番…… 苏清宴看向一脸苦意的顾霁光心下一叹。 “此番,你可是把这小子坑惨了。”蓦地,裴易章突然探身过来,眯眼笑道。 只是这模样,怎么看怎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苏清宴:“……” “如此,你们便各自下山去吧。”嘉安公主对着一水儿乖乖立在一旁的闺秀们说道。 闺秀们闻言也纷纷点头称是,便各自行礼拜别了。 要不是因为下帖子的是嘉安公主,她们不敢不来,才不会来这战战兢兢地看什么桃花。 而且谁人不知,这嘉安公主就差指名道姓地让这宣武侯府二房的周永琰当驸马了。 如今人家周二公子正好在,又怎么会让她们在此处碍眼。 随即,苏清宴等人也欲跟着府衙的人下山去了。 而周家兄妹二人见状也欲跟着离去。 但还不待几人离去,便听那嘉安公主忙道:“永琰哥哥。” “北祁使臣进贡了些苍驹,父皇送了几匹给我,我都给你……和永宁留着了。” 少女嫣然一笑,也少了些凌人气息多了些殷切之意。 “公主,微臣不过一西境小将,家妹更是只因着皇恩特许,才添得一小卒之位。实在当不得公主如此对待。”周永琰退后一步,恭谨行礼道。 苏清宴见状眉一挑? 怎得这时不见这公主身边之人出来拦一拦? 是……根本拦不住,还是……压根就没打算拦? 有意思。 “公主,那个……今日祖母特意嘱咐我们要早些回去。下次,下次便是公主不肯,永宁也要来叨扰公主的。”周永宁俏皮一笑。 最后,几人终是在山下一同目送着这嘉安公主起驾回城的。 只是那嘉安公主坐于车架上,还一会儿几回头的,也着实有些吓人。 苏清宴侧头瞧了瞧周永琰一眼,初长成的青年,身形挺拔,许是因常年在边境长大的缘故,比之同龄人,神色中更添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若说顾霁光眼中之光犹如可照一切的朗日,带着些少年特有的无畏之意。 那这周永琰眼中之光则如那幽泽之中唯一的光,不照万物,只燃眼前。 是已开刃却会敛锋收芒的剑。 这样的人,的确就适合厮杀征伐于沙场。 可偏偏却被受尽圣宠的一国公主给看上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第六十三章 醒来 “你……你不要怕。”蓦地,少女脸颊两侧似是飞上了两抹红霞。 苏清宴一愣。 “我……我不会如嘉安那般的。”少女说完便飞快地转过了头,强自镇定。 大概是因为并未养在深闺中缘故,少女的娇羞之态也与旁人极为不同。 倒像是……要上阵杀敌一般。 苏清宴见状包容一笑,摇头道:“周姑娘性情飒爽,颇有巾帼侠女之姿,想必心中装的也是悠远江湖。” 苏清宴微拱手笑道。 这姑娘确是一副直爽性子。虽不知她是缘何对自己这般,即便是一时兴起,但若是日后不再有这般交集的机会,想必渐渐也会淡了。 姑娘虽好,可奈何她林望奚日后怕是个多是多非之人。 与顾霁光裴易章等人之交集,一半因着同窗往来,一半因着机缘巧合。 且这二人皆为男子,又是家族中极受重视的子弟。 即便将来有一日…… 那所遭受到的损失抑或牵连,都会是最小的。 她林望奚如今,不需要朋友。 顾霁光与裴易章本已算是意外了。 她能做的,就是尽量与二人做个淡交之友。 如裴易章这般的往来,便很好。 至于顾霁光,这副太过坦率的性子,也只能尽量与之减少深交可能了。 好在,书院学制不过几年。 而她,只能盼着早些再早些……参加科举。 少女闻言眼一瞪,却并无怒意。 怎么和话本子上说好的不一样? “你怎么……” 就在少女正欲辩些什么时候,便听不远处传来了周永琰的声音:“小六,马。” “就来!”少女微踮着脚,伸出手扬了扬。 腰间铃铛轻响。 “总之,你会喜欢我的。” 少女微鼓着腮,一脸肯定与无畏。 随即便飞快地转身,向牵马而来的周永琰跑去。 牵绳,蹬脚,飞身上马,一气呵成,利落至极。 当看得苏清宴心中一阵羡慕。 “你不会是真看上这周家丫头了吧?”裴易章坐在马车上,掀帘一笑。 “裴兄,慎言。”苏清宴笑着轻摆了摆手。 “话又说回来,你入学当真是为科举?”裴易章问道。 “……不像?”苏清宴轻展开双臂,袖袍轻拂。 “像。”裴易章一笑。 “不过我看你家舅舅对你也还算上心,若是替你谋个一官半职的也未尝不可。”想了想,裴易章又道。 “对于想要的东西,还是自己动手取来,比较踏实。”苏清宴一笑,随便扯了个理由道。 “啧,这元安不过是取个茶具一行的东西罢了,怎得这般慢。再不来,霁光那小子都要在府衙办完事儿了。”裴易章漫不经心道。 “茶具罢了?”苏清宴似是听见何好笑之事一般。 “裴兄,便是你那一应用具,便是要一个大箱才装得下的。且还有顾兄带上山的东西。” 裴易章闻言轻睨了苏清宴一眼,笑了笑:“不是还有竹禹嘛。” 苏清宴:“……” 自从遇见了裴易章,苏清宴才见识到了何为大家子弟的作风。 不,该说是后世所言洁癖之人作风才是。 便是茶叶讲究些,煮茶讲究些,也是正常。 但在裴易章这儿,茶具今天必须要哪套,必须清洗几遍。 衣服必须要哪家店,哪种料,但凡有一丝脏污之处,一丝不妥之处,就如坐针毡,必须要即可换掉。 一应用物,全部自带,甚至是用餐进食的筷著。 好在,裴家,家大业大。 “公子,公子。”元安气喘吁吁道。 怀里抱着一应东西。 相较之下,同样抱着东西的竹禹倒显得气定神闲了起来。 “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裴易章看着这对比明显的元安与竹禹,对苏清宴摇头一笑。 元安:“……” “对了,公子,方才我们在下山途中遇见了顾四爷。”将怀中东西放进马车安置好后,才蓦地开口道。 正端着茶盏欲入口的裴易章一滞,“谁?” “顾四爷,顾庭季。”元安怕自家公子没听清,还刻意口齿清楚地强调了一番。 帮竹禹放好东西的苏清宴闻言也是一顿。 “你说什么了没?抑或他问什么了没?”裴易章问道。 他在顾家虽说住过好些日子,而顾家上下也对他算得不错,但他独独有些怵那顾庭季。 无他,太他……太护着顾霁光了。 顾太傅虽说看起来很是威严,但对小辈一向算得亲厚。 再者,一天都在朝堂忙个不停,哪有功夫来多关注他这个有着姻亲关系的娃娃。 但顾庭季就不同了,虽说挂着个叔叔的辈分,但也不过只比他们这些小辈大了几岁而已。 平日在顾府里呆的时间极多,不是看书习课练武,就是……护顾霁光。 “问了,我说顾公子到府衙去了。”元安跃上车架,拉着缰绳道。 “你……”裴易章一叹。 “公子,小的知道您想说什么,可……反正顾家也会知道的,不是么?”元安转过头,一脸认真道。 裴易章:“……” “无妨,裴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者,此事乃小弟一人之过,本就赖不到你身上。”苏清宴掀帘入内道。 “你……罢了,届时你便知晓了。”裴易章无奈一叹,轻揉了揉额角。 第六十四章 辨境 马车辚辚向着城中驶去,凉风习习,云微润。 但不过片刻,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呀,公子,落雨了。”元安轻呼一声道。 “嗯,听见了。”裴易章将手微枕在脑后,阖着眼,漫不经心道。 “那咱们还去府衙么?”元安问道。 裴易章闻言一噎,“我说你是不是傻了?” “同行不弃伴的理儿不明白?” “再说,甭管出于什么情义还是过场,咱们怎么也该去府衙走上一遭才是。” 裴易章对着帘外的元安一副很是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样。 “我看,您是怕顾四爷吧。”元安在帘外嘟囔道。 裴易章:“……”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苏清宴一行人好歹紧赶慢赶地入了城,将马车驶到了府衙门口。 衙役皆是步行,便是替顾霁光寻了马车,倒也不会比她与裴易章快上多少。 这个时辰,应该正好出来才是。 不过,许是耽误了些。 “裴兄,此事皆因小弟一人而起,由小弟一人在此等顾兄即可。”苏清宴看着裴易章开口道。 “不成。”裴易章果断拒绝了。 苏清宴一愣。 这般怵顾庭季? “劳烦顾四爷了。”一官员模样的人极恭谨地将顾庭季与顾霁光二人送了出来。 这官员看上去比府尹似乎还要年长许多,但无论是从其外貌还是其作态,都能让人看出这该是个极怕惹麻烦,唯愿安稳度日的主。 而且,看其服制,不是从五品,便是六品的官员了。 “小侄顽劣,方才还要多谢白大人照看了。”顾庭季淡笑着开口。 白崇古闻言一滞,面色和善道:“不曾不曾,顾大公子实乃楚璧隋珍,哪里来的需要白某照看的道理。” 随即,又斟酌着开口:“就是届时公主问起,或许少不得要劳烦顾四爷一番的。” 顾庭季闻言微不可寻地挑了挑眉,道:“自然。小侄年幼,哪里懂得什么作保之事。若是公主过问下来,少不得误了白大人的事。” “倒不如让我这个做叔叔的来,还要妥帖许多。” “哎呦,那小老儿便在此谢过顾四爷了。”白崇古一喜,忙不合礼制地向顾庭季轻打了个揖。 脸面算得什么,只要有人愿揽闲事。 要是那公主只是一时兴起,过些时日便忘了此事,倒是两全其美了。 多作揖,少说话,少管事,这是他白崇古走过这么多年风雨的经验之谈。 待顾庭季领着顾霁光转身向府衙台阶迈去的时候,便见不远处立着苏清宴与裴易章二人。 呵,倒也识趣。 云青天沉,雨澹烟生。 少年撑着伞,立于空蒙天色中。 青袍雅正,视端容寂。 打眼望去,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但顾庭季还未开口,身后蔫了许久的顾霁光便已先开了口:“易章,清宴。” 少年朗笑,一派澄霁。 说着,瞧了顾庭季一眼,见其并无阻意,便兀自撑着伞向前走去。 苏清宴将伞柄递给竹禹,先朝顾庭季轻身一揖,才对着顾霁光问道:“霁光,如何了?” 看起来,顾庭季既已跟着到了此处,那麻烦应该也不会变得多大。 “没事儿,就是四叔……代我作了保。”顾霁光说至后面时,颇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 “……顾四叔。”裴易章微一拱手,笑得有些心虚。 落后一步而来的顾庭季轻颔首应了一声。 “无端将顾兄卷进,今日是清宴之错。对不住。” 苏清先宴躬身向顾霁光施了一礼,才又转而对着后走来得顾庭季施了一礼。 “这关你何事?明明就是那小霸……公主的过,许是今日家中妹妹未曾赴约,让她有些失了脸面罢了。” 顾霁光轻摆了摆手,杏眼圆睁,眉头微蹙,一脸认真。 “再者,今日也是我约的你们。”随即,顾霁光有些赧然。 “既已同好友告了别,那坐我的马车,便让刘叔先送你回去。”顾庭季撑着伞,淡淡道。 “那四叔,你呢?”霎时,顾霁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四叔还有事? 听罢,顾庭季瞧了自家侄子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昨日才见过师傅,今日便跑了出来。” “……好。”顾霁光忙利落地应了声。 待顾霁光离去后后,才见顾庭季挂着那副疏朗清冽的眉眼,开口道:“今日之事,确也怪不到那许多到你二人身上去。” “但若说全然与你二人无关,也说不过去。” “你二人待那小子确也算得情真意切,但那小子颇傻,若认了朋友,便是替人挡刀避箭之事,也愿意去做。” “顾某无甚别的要求,只一样,日后刀剑无眼时,莫拉他挡身即可。” “他若愿意与你二人趟浑水,是我顾家的事,与你二人无关。” 词恳意切,实属肺腑。 先柔后刚,直击人心。 “清宴应下了。”苏清宴躬身行礼道。 裴易章也忙恍神一揖,道了声记下了。 “那今日便至此吧。”顾庭季温言道。 闻言,苏清宴与裴易章便欲行礼告辞。 但还未待转身,便听顾庭季似含了笑意,开口道:“苏小公子,我听萧王爷曾言,你颇有几分甘罗之才,今日正巧,得此一遇。不知顾某可否与苏小公子一谈。” 苏清宴身形一滞。 她敢肯定,萧忱绝不可能如此说,何况是对顾庭季说。 但…… “那是舅舅与顾公子高看苏某了,不过,苏某倒是极愿沾几分怀仁君的才气高行的。” 苏清宴浅笑行礼。 裴易章见状只得无奈地给了苏清宴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随即便迈入了马车,而后便一顿,丫的,顾小秃的东西还在自己这儿来着。 他今日真是和他们顾家过不去了。 别瞧着顾庭季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事实呢?事实就是之所以云淡风轻,就是因为能不费心思地捏死你。 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不足为虑。 但偏偏却长了一张正人君子,温良谦恭,少可唬稚子,老可欺智叟的脸。 丫的。 此时雨势已是轻缓了许多。 若是身旁没有这么个码不清路数的人,如此信步执伞,行于氤氲春雨中,其实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可偏偏…… 第六十五章 又转 斜风细雨款款来。淡青色的天也像被卷起来了微边。 碎雨微落,斜斜划过伞面,润了鞋边。 苏清宴与顾庭季并肩行着,却半晌无言。 而苏清宴心中虽有些不解,但也未曾发问。 毕竟,被动之举有时又何尝不是主动之机呢? “前边那个茶肆瞧着倒是不错,苏小公子觉得如何?” 蓦地,顾庭季开了口。 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甚好。”苏清宴回道。 顾庭季闻言轻而缓地淡笑开来:“苏小公子倒是学得一手……溜须拍马的功夫。” 只是观其面容,却瞧不出半点喜怒。 苏清宴脚下步子一止,侧过身子,不可置否一笑:“顾公子可知,对清宴而言,何为重,何为贵?” 顾庭季似是未曾料到少年会有此问,微一顿,继而开口道:“何为?” “活着。”少年轻舒了一口气,语气淡淡道。 但神色却极其认真。 顾庭季闻言一笑,摇了摇头道:“可据顾某所知,你乃益阳苏氏子弟,如今又随大名赫赫的萧王爷入京求学。” “顾某不知,也不解,苏小公子缘何如此?” 顾庭季唇畔轻勾,似染笑意,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但眸中却无半丝笑意,只满是探究之意地瞧着苏清宴。 但苏清宴却未答此问,只转而问道:“不知顾公子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读书人。” 顾庭季闻言也随意拣了个不轻不重的回答。 少年摇头,“公子错了。” “读书求的是君子之道,君子之思,君子之德,君子之行。” “可清宴,从来就不欲做什么君子。” 少年落下淡笑。 “从地位本就不高的一房孤儿寡母,到后来的彻底失亲的兄妹,在世族中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我想,顾公子虽从未经过,历过,但以公子之才识,也是想得出来的。” “清宴如今之境遇,也不过是忝得王爷赏识罢了。” “说得难听点,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便是清宴此时心中所求。” “可无奈现如今,路只有一条,那便只好走好眼前这一条路再说。” “毕竟,各人有各人该有的命与运。” 说至此处,少年也无奈一笑。 “路不止一条,若你愿,自是天高地阔。” 蓦地,顾庭季不知怎的,便如对待小辈般,就这么宽慰出了口。 或许只是觉得,凡少年者,若是便如此沦为他人之刃了,未免太过可惜。 “公子竟也会宽慰人?”苏清宴一愣,唇角噙笑道。 “不像?”顾庭季闻言有些好笑。 此时雨势已彻底止住了,只余一阵又一阵春雨和着青泥的香气,四散在了空中。 少年收了伞,顺势向方才的茶肆走去,“只是觉得,不会宽慰苏某罢了。” “何以见得?”顾庭季笑叹道。 少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对着顾庭季笑道:“如此见得。” 顾庭季见状一笑,随即也入了茶肆,唤道:“老伯,两碗茶。” 苏清宴见状一愣,好整以暇地开口道:“我以为怀仁君是不会喊茶的。” “我是儒生,也是俗人。”顾庭季闻言一笑。 顾庭季从老伯处接了茶,开口道“说说,你为何要管那案子。” 苏清宴闻言微顿,敛了神色,状若无异地反问道:“那苏某又可否问问顾公子为何要作了那保?” “我想,以顾公子的能力,便是推了那保,直接领着霁光出来,府衙之人想必也不会说些什么。” 为何? 自是知道那处有问题的。 只是他不曾想,那处在今生暴露地如此之快,竟足足提前了三年。 而且,眼前的少年,前世也从未出现过。 思及此,顾庭季眸色微深了些。 不过,随即便展眉一笑道:“既如你说,我能如此神通,那便是作个保又如何?” 说罢,顾庭季又端起巴掌宽的茶碗,轻抿了一口茶肆特有的浓茶入喉。 茶肆的茶,一向为短工、旅人而备,便也无甚讲究,提神即可。 茶叶粗杂,但茶味却极浓。 倒也熟悉。 苏清宴也端碗饮了一口入喉。 和一年前在别处喝过不知几许的一样。 “无论如何,我今日话已至此,苏小公子是聪明人,想必该明白的也明白了。” 顾庭季搁下茶碗,掏出一块碎银,置于桌上。 苏清宴见状笑得清浅,却是一副略有些市井的作派,又捧了茶来喝,“明白明白,清宴明白的。” 瞧上去,竟比旁日对着自己耍赖卖乖的顾霁光还更要没眼看些。 这少年究竟明不明白有些事是不能掺和的? 一时间,竟颇有几分朽木难雕的无奈之感盘旋在顾庭季心中。 只见少年似是饮足了一般,才放下碗,稍微正经了些,依旧是那副似是已练过了千遍万遍的笑,道:“此路,是清宴自己选的。自然,也会走下去。” “至于霁光,下无此例。” 少年笑望而来,眸子似盛满了诸多东西,但待一细看,却是什么也不曾有。 风起而至,似裹了一身风尘而去。 “今日,谢过怀仁君的茶了。” 少年起身轻揖道。 随即,便领着那个随从,阔步而去了 这少年。 顾庭季一时间竟也难用何言语来形容此人了。 算不得端,算不得正,却也算不得恶,算不得邪。 许真如他所说,不过活着二字而已。 活着。 他顾庭季重活一世,不也只是为了活着二字么?为了顾家的活着。 第六十六章 道人 近日来,这盛京中颇刮起了一阵奇风。 什么奇风呢? 那安平候府平日当宝贝疙瘩对待的姜二已是莫名死了快半月了,那安平候也是整日整日地哭天抢地,嚷着让皇帝给他做主寻凶。 而昭明帝呢,看起来也是极厚爱这个舅舅的,大手一挥,便命京兆尹与大理寺少卿之一的萧忱合办、合查此案。 只是这案子至今无甚进展不说,还反倒办起了姜二从前做过的龌龊事来了。 若要问谁人敢在这风口浪尖上办已死的姜二? 还能有谁。 自然是渐有笑面阎罗之称的大理寺少卿萧忱萧大人了。 人家萧大人说了。 害姜二的凶手,查。 姜二作的恶,只有有人递状,那也办。 听说,直气得安平候府的老侯爷跳脚大骂“竖子!” 可这盛京城中平日里受过姜二欺辱过、作践过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什么死者为大? 嗤,少来! “张状师,又来了呀。”一衙役模样的人对着眼前这个近遮了大半张脸的男子笑得亲切。 “写了状纸,便来了。”说话男子一副读书人模样,笑得守礼,却并不疏离。 衙役语带赞赏,却又一叹,“百姓们还多亏有你,不然……” “哪里的话,能替他们办成些事,也是张某的幸事。”说着,男子笑了笑,轻扶了脸上的面具。 衙役见状一滞。 近日来,他也看得明白,这张状师是热心肠不假。 可好好一个读书人,若非面容有损,又怎会自降身份,去做什么讼师。 而对面男子似是明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岔话道:“但张某再如何剃头挑子,还是得多亏萧大人的挺身而出,才能办成事不是?” “今日张某来得早了些,也不知萧大人来了没有。”男子问道。 “来了来了的,萧大人每日都是来得极早的。”衙役闻言忙笑回道。 看看,人家到底是读书人,半点不会让你赧然。 “多谢。”男子轻揖着道。 随即,苏清宴与竹禹便看着那男子如往日般,带着状纸迈进了府衙。 “哎我说,咱们都盯了人家两日了,我看,人家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竹禹不知从哪儿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半咬着开口道。 苏清宴抱着双肘,轻倚在树干上,半晌无言,似是在想些什么。 她也是前两日才突然听人说起什么铁面判官和铁面状师的事。 这前者指的自然是萧忱的只认法理,不认人的作风。 而这后者,指的则是这个名不见经传,因面容有损,而以铁面具覆之的,如今人人称颂的张状师了。 此人姓张,却也只知姓张。 家住沉沙巷。 可不是巧,这不就是小七从前同她说起过的张夫子么? 后来,她才蓦地想起,小七的爷爷虽识得几个字,却并未上过学。 虽久居盛京,但平日里也不常出沉沙巷。 怎知那么个地儿在卖云沙墨? 难不成听人闲谈起的? 可怎么着,也该是听个要买云沙墨,买过云沙墨的人谈起过吧。 这什么张夫子的嫌疑不可谓不大。 面容有损,因而整日戴面具? 可正是因为他整日戴面具,才从未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无论离开行何事,都十分方便。 自然,也不排除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或许这张夫子当真是个古道热肠的无辜路人。 但眼下旧案并无头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若是这张夫子当真是凶手呢? 若当真是…… 她要去揭发,替恶行累累,做尽坏事的姜二捉凶吗? 一时间,苏清宴望着云淡朗然的青天,有些怔然。 “苏小公子?”蓦地,耳畔响起了顾庭季的声音。 苏清宴回神望去。 “顾公……顾大人。”苏清宴轻揖道。 是了,一朝揭榜,顾庭季名中探花,又加上顾太傅赶巧致仕了的缘故,本是官赐从四品中书舍人,可谓麒麟一朝在天,凡云脚下泥。 但顾庭季偏偏拒了。 这天下,恐怕只有他敢拒,也有本事给皇帝找台阶下,巧拒了。 于是,现在顾庭季在御史台任职,任从六品侍御史。 御史台者,监百官,正刑狱,肃朝仪也。 是个好地儿,搞事情的好地儿。 且以顾庭季的身份家世,更是可以横着走,搞事情的地儿。 至于得罪人一事,只要牢牢抓住了圣心,给出昭明帝想看到的结果。 还怕什么? 这棋是顾家落的,还是……眼前之人? “你来此处寻萧大人?”顾庭季出声问道。 这不是我该问你的么? 苏清宴腹诽道。 “不曾,只是好奇近日来盛京城中声名鹊起的张状师罢了。”苏清宴不可置否地偏头一笑。 “顾大人是来府衙送文书的么?”苏清宴随意扯话寒暄道。 “弹劾安平候府的,萧大人要用。”顾庭季指了指身后松安怀中抱着的东西道。 “竟这般地多……”苏清宴挑眉道。 “树倒猢狲散,靠山山倒,自古如此。顾某还以为苏小公子该是明白的。” 顾庭季轻声笑了笑。 苏清宴微一滞,便笑道:“自然。清宴最是怕死的,定谨记今日怀仁君所言。” 他是与萧忱有恩怨么? 还是单纯见不得少年沾污? 顾家人还真是…… “那便不扰顾大人了。”苏清宴轻施了一礼道。 “走吧。”苏清宴见顾庭季远去了,也对着身旁的竹禹道。 “不……盯了?”竹禹一愣。 苏清宴摇了摇头,“不盯了。” “那要我待会儿去告诉王爷么?”竹禹问道。 “往日你竟未曾说么?”苏清宴一笑。 竹禹眼一瞪,“你把我当……不对,你把王爷当什么人了?” “再者,我说与不说,你又能翻到哪处五指山去?”竹禹没好气道。 “王爷在你眼中便如此厉害?”苏清宴偏了偏头,笑着瞧向竹禹。 “那是,当初……”竹禹正欲大谈特谈一番。 但却反应地极快,“你又诈我?” 苏清宴不可置否一笑。 其实说与不说,苏清宴都是无所谓的。 萧忱于她,已是施恩极大了。 她也没得瞎搞小动作的道理。 第六十七章 惑杂 仲春时节,垂柳拂,鸟喧飞,一派和煦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春祭大典又一年安稳圆满地结束了的缘故。 反正,在苏清宴领着竹禹,于大街小巷招摇过市的这几日里,总觉得这盛京百姓的脸上,多了几分底气与希冀。 唯心主义,有时看来,倒也不坏。 朗日渐起,河风清透。 少年坐在地上,轻拨弄了几下周边的青草,微眯了眼。 看着眼前这条据说在冬日也从不会被冻上,此时正泛着粼粼波光的燕秦河。 “你说,这盛京哪里能藏人,藏一群人,藏一群想跑的人呢?” 苏清宴随意地问出了声。 “多啊,别庄,地窖。”竹禹不假思索地顺口一回。 “地下呢?”苏清宴就着此处伸手指了指河下。 “你说,在地下建房子?” “这不太可能。” 竹禹略一思索,便摇了摇头。 “盛京虽在北方,但因着燕秦山的缘故,平日里,雨水颇丰。” “所以,排水工程极大,因此,建屋地下实非智举,对么?” 苏清宴接话道。 “你既然都知晓,何必多此一问。”竹禹闻言没好气地睨了苏清宴一眼。 “这不是找个对盛京熟悉的人先问问嘛。”苏清宴眉眼一弯,笑了。 所以,但凡熟悉盛京的人,应该都不会蠢到冒着极易被发现的危险去做那么一个工程。 且,若如她所猜,是如勾栏院般经营,那对这环境一定也有要求。 不然,与牲畜何异? 可,如今这般,便不是牲畜了么? 苏清宴心中一声嗤笑。 人欲本不可耻。 可控制不了欲望的人,甚至不惜去伤及无辜的人。 又算得个什么东西呢? 大盛太祖因着前朝西靖朝的缘故,明令禁止南风馆的设立。 这一举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男欢女爱本是自然之事,便是高压之下,也绝不了迹。 在苏清宴看来,爱之一事本无关男女之别,甚至无关对象之别。在未背伦理的情况下,未伤害他人的情况下,单看的,该只有那颗心。 若是心之所愿,便是梅妻鹤子也与他人无关。 且无论是一夜春风度也好,情定三生缘也好,只讲个你情我愿,只讲个无碍他人即可。 南风馆设与不设,意义都不大。 何况,太祖也并未明令禁止男妻、男妾。 为什么不,好好来呢? 少年利落起身,轻弹了几下衣袍。 淡淡道:“走吧,随我再去逛逛。” “还逛?”竹禹一脸无奈。 接着又开口道:“再者,你只逛不买,又算是怎么回事?” “要有钱,还用你说?你以为我不想买么?”苏清宴双手一摊,不可置否道。 竹禹看着少年前些日子非要换上的布衣,嘴角一滞。 “走吧,趁现在多逛会儿,不然婶娘又该嫌我们晚了。”苏清宴拍了拍竹禹的肩。 看着先了几步而走的少年,竹禹追了上去。 “你老实说,你和王爷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竹禹很是上道地压低了声音道。 “他为主,有事瞒着你,不是极正常的么?”苏清宴笑了笑,并未答竹禹的话。 “你别扯开话,你这又是易了三分容貌,又是跑到唐姑……卫姑娘家去投奔什么远亲的。” “要说这里头没有猫腻,我都不信。”竹禹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瞧着眼前的少年。 “你们是不是要钓什么饵?”竹禹问道。 “小禹,你怎么这么好玩儿?”蓦地,苏清宴笑揽了竹禹的肩,声音略高。 “我们被人盯上了。”苏清宴凑近了些,小声道。 “什……被谁?你怎么知道?”竹禹一滞,小声问道。 “鱼饵。”苏清宴唇角一弯。 她虽并无功夫与内力,但好在感官一向敏锐于旁人。 尤其……在经历了那整整一年的逃亡生活之后。 “我与王爷商量好了的。” “先说好,等会儿若我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救我。一定记得跑开,撒腿就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竹禹一愣,听着还挺凶险? 不对,重点是这小孩还挺重义。 “我竹禹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的。”竹禹一脸的肯定与认真。 “哦,不过我先给你这么说的原因是……如果你被抓了,那我也会撒腿就跑的。头也不会回的那种。” 少年眯着眼笑了笑。 竹禹:“……” “那我们该怎么做?引到哪儿去?府衙?王府?” 默了默,竹禹终是出了声。 既是王爷交待下来的事,那他怎么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这样,咱们先到东石巷去吃点东西,看看他要如何。” 苏清宴松开揽着竹禹肩膀的手,笑了笑。 “好。”竹禹点了点头。 只是在快要走至东石巷时,苏清宴忽道:“坏了,卫姐姐让我替她带一盒平昌街芳溪记的花颜脂来着。” 许是因着苏清宴言语神色并无不妥,一时间,竹禹还以为是真的。 于是浑不在意地随口道:“一会儿再去就好了。” 只见苏清宴忙掏出小半贯钱道:“不行,叔父还等着我给他带这张记猪头肉回去呢。” 少年朝不远处东石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随即,少年又凑近了些,塞着钱道:“小禹,你便替哥哥我跑一趟。” 就在竹禹心中那句为什么我是弟弟的疑问还未发出。 便听眼前之人小声快速地说道:“我在东石巷拖住他,你快回王府去找人。” “好。”竹禹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在张记卤肉铺等你。”苏清宴对着已跑远的竹禹喊道。 搬救兵什么的,是肯定来不及的。 但,入一入虎谭,还是可以的。 苏清宴转身便径直向东石巷走去。 招摇过市了这么些天。 连地点都给选好了。 再不下手,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忽地,脖颈处传来一阵阵痛。 嘶……原来,被打闷棍这么痛。 这是苏清宴的第一反应。 不过,好在,这次总算没有累及无辜。 这是苏清宴闭眼前的最后想法。 第六十八章 将发 伴着车轱辘的声音,苏清宴渐渐恢复了意识。 但等她准备伸手揉一揉脖颈处缓解一下酸痛感时,才发现双手已被反剪着绑在了身后。嘴里还被塞着棉布。 只是…… 苏清宴手腕动了动。 不是麻绳,倒像是……锦缎? “唔……唔!” 紧贴着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很是着急的呼喊。 苏清宴使劲调整了一下位置,侧身望去。 裴……易章? 苏清宴微皱了皱眉,对裴易章使着眼色。 “你怎么在这儿?” “被抓了,就来了。” 两人似乎还诡异地用眼神对上了话。 苏清宴这才发现裴易章身旁竟还有一个少年。 虽然还晕着,但看其打扮配饰,怎么也得是个富贵之家的子弟才是。 而且,看着似乎比她与裴易章还要细皮嫩肉一些。 “你们一起的?”苏清宴朝那少年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又转向了裴易章。 “不是。”裴易章摇了摇头示意道。 忽地,马车停住了。 “进去吧。”一男子开口道。 随即,马车便缓缓驶了进去。 只是…… 苏清宴眉头微挑,努力吸了一口气。 蝶忘花的香味? “将人带下来吧,仔细些。”一妇人提醒道。 就是这腔调,颇有点像花楼的妈妈。 “要装昏吗?” 裴易章用肩膀轻撞了苏清宴一下,微闭了一瞬眼,随即又睁开,使着眼色。 但却见苏清宴唇角一弯,已先行阖了眼,随意倒了过去。 裴易章:“……” 随即,苏清宴便感觉,自己似是被人半架着下了马车。 “你们瞎用药了?”妇人问道,言语中似是带了些不悦。 “那个性子烈了些,用了些迷药。这两个只是被劈了一掌。” 其中一人回得恭谨。 “反正你们记得仔细些,别让他们伤着哪儿了。”妇人闻言才缓了些语气。 然后便上前扳了几下苏清宴几人的脸,“这次,货色倒是不错。” “如今这城中,城外附近的好货是越来越不好找了。” 一男子说道。 只听妇人嗤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少过你们的银子了。” “同妈妈做事,自然放心。”男子见提醒的目的也达到了,便也卖了个好,顺着台阶就下了。 “等等,这人的身份可查好了?” “上次就是你们办事不仔细,险些连我也栽进去了。” 妇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微呵道。 男人似是被抓住了辫子一般,讪笑了几声才道:“马有失蹄。” “这次都查好了,这个不过是来投远亲的。那个不过是外地商人的娃娃,天天住客栈,顶多就是有钱了些。” “那这个呢?”妇人一眼就看出了男人避重就轻的回答。 “这个……呃,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似乎是个来盛京求学的。就几个家仆与侍卫,外加一个书童。” “就这样?”妇人微重了些语气道。 “呃……住在挂了裴府匾额的宅子。” 妇人闻言一滞,一时有些气结:“不是说了不要碰大家族的人么?” “这个,这个确实还不错。而且最多最多与河东裴氏不过是沾了些远亲罢了。而且,还不一定是。”男子底气渐足地辩解道。 “是啊,方妈妈,再说,便是他族中来人了,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另一男子帮腔道。 最终妇人只得微顺出一口气,对着几人道:“那先带进去。然后便没你们的事儿了。” “是。”几人回道。 然后,苏清宴便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放到了铺着锦被的床上? 紧接着,似乎裴易章与另外一个少年也被放了上来。 随即,便是吱呀的关门声。 “你们就好好给我守着这道门,听见没?”妇人在门外嘱咐强调道。 待确定无人进来后,苏清宴才缓缓睁开眼。 但一睁眼,便看到一旁应该早就睁了眼的裴易章正看着自己。 或许说,是盯着自己。 “我发现……” 裴易章用手撑着头,似置身于绿竹清溪边一样,颇为闲适地眯眼笑了笑。 “你模样倒还不错,就是细看之下,太像个女儿家了一些。” 苏清宴刚一起身,便闻言一滞。 “裴兄看不出小弟我易了容么?”苏清宴整理好表情,站起身笑了笑。 “嗯……我说怎么比起往日来,更显女气了些。” 既然要增加被抓的几率,那自然得俊些再俊些。 因此,她便彻底卸去了男装的易容,甚至还捯饬得娇媚了几分。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这不,都被逮了进来。 也起身坐着了的裴易章微捋了下思绪,便了然地笑了笑,“你是故意被抓的。” 语气极其肯定,而非疑问。 “说说裴兄吧,你是为何被抓的?”苏清宴就着房中的绣凳坐了下来。 随即伸手提了提桌上的茶壶。 有水。 “我就让元安替我跑了个腿,然后便成这样了。” 裴易章不可置否道。 随即也起身走了过来。 苏清宴掀开茶壶盖一闻。 嗯,没药。 “你看起来倒比我还闲适。” 裴易章看着已先一步斟了一杯水,顾自入了口的苏清宴开口道。 “怎么也算是舟车劳顿了一番。喝杯水,润润喉。” 苏清宴放下手中的杯子,又斟了一杯。 不过,这次是给裴易章的。 “放心,没药,无毒。”苏清宴笑了笑。 随即,便起身转了转屋子四周。 屋子不大,虽看得出花楼摆设,却无靡靡之感。 倒也干净。 “这是云梦阁旁边的添香院。”裴易章出了声。 苏清宴一愣,难怪她方才闻见了云梦阁才有的蝶忘花的味道。 蝶忘花,其香浓,香奇,就种在云梦阁后院中。 乃异域之花。 之所以说,整个盛京只有云梦阁才有,不过是因为云梦阁最先种罢了。 而后来之人,便是再如何喜欢那花,便是有门路从异域带来。 也没那个脸和一个花楼种一种奇花。 那成什么了? 不过,裴易章是怎知此处为添香院的。 “你怎知?”这么想着,苏清宴便也问出了口。 “盛京大街小巷皆在我脑中,再者我又未晕。”裴易章眯着桃花眼笑了笑。 第六十九章 烬燃 苏清宴闻言转身一挑眉。 没晕? 可那人说的用手劈晕的两个人,该就是裴易章与她。 而那还未醒来的少年,该是被强捂了迷药。 “我见状不对,便微运着气,暂顶着穴位,顺着力度,假晕了过去。”裴易章饮完一杯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水。 这怎么,一个二个的都会武功? 苏清宴一阵腹诽。 似是知道苏清宴心中所想,裴易章无奈地笑了笑,啧了一声,才道:“怎么说,我也是习了六艺的。即便是一人难敌四手,但运个气,顺势装个晕还是可以的。” 这么说,抓裴易章的是四个人。 而抓她的,最多只有两个人,甚至只有一个人。 这还是根据难搞程度来分配的人手? 查得倒也细致。 “可你又怎知此处乃云梦阁旁边的添香院?”苏清宴眸子轻抬,又问道。 裴易章放下杯子,才悠悠道:“我是在西宁街被绑上马车的。” “马车一路直行,该是向东。后又左转,此时该是向北,过平泽街又右转,东过衡桥。” 裴易章又笑了笑,才道:“而后便到平昌街汇了个合,最后我们三人便被带到了琴台巷。” “而这按这马车之速来计算,自琴台巷而入,所停之处,大致就是这生意已萧条了许久的添香院。” 少年神色悠然,颇有几分北窗高卧的悠然之感。 “裴兄之才,小弟望尘莫及。” 听罢,苏清宴才发觉,自己往日也从未看清过眼前这少年。 少年平日里看着一副悠然自得,甚至可以说是懒散的模样。 却不曾想,倒算得上是真人不露相了。 裴易章闻言眯着桃花眼一笑,开口道:“你这话说得,倒似你便不能了一般。” “不能。”苏清宴一笑。 “啧。”裴易章不赞同地笑瞧着苏清宴。 这少年嘴里,实实虚虚,没个真切的。 见少年不再开口,裴易章便转了个话茬,笑问道:“你问完了我,那便该我来问你了。” 苏清宴一坐下,便见对面的少年用手轻点着八仙桌,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和你一样。”苏清宴不可置否一笑。 “啧,没意思。”裴易章收回了视线。 “倒是裴兄,你可知,外面那些人抓我们是为何?你便……不怕么?” 一时间,苏清宴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本还气定神闲的裴易章闻言一顿。 他即便来时不知,但听了方才那老鸨模样的妇人的话。 也是明白了几分。 不是兔儿爷,便是面首了。 “我有记号,只要我们不出城,我的人自会寻来。” 随即,裴易章才平复了些神色道。 “倒是你,为何偏偏要自己跳进来?” “你可别说是意外,要是外面那些人知晓你投的是萧王府那门亲。怕是有百个,千个胆子,也不敢对你下手的。” 裴易章一脸你诓不了我的模样。 “王爷在查最近的少年失踪案。” 见裴易章仍有些不依不饶,苏清宴一笑,便也和盘托出了。 因为,裴易章与竹禹不同。 裴易章没有顾忌,也没有责任,所以他能在意外突发的情况下,作出正确的选择。 这无甚好介怀的。 若是可以,她倒希望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如此。 不要像…… 及时止损,也并不会伤情损义。 至少,于她是如此。 本以为还要被敷衍一番的裴易章也是一愣,才道:“那如今也算是找到老巢了,届时……” “裴兄当真以为此处为老巢么?”苏清宴唇角一弯。 裴易章闻言一顿。 是了。 便是他从前住于盛京时,也从未听过添香院有何后台的传闻。 而这添香院生意渐趋萧条。 哪来的胆子,哪来的财力,人力去做这等事? 便是退一步说,他们可以做到。 可正因为这添香院生意萧条,所以进出人等才更为明显。 没得理由,到如今还未被发现。 “依你之意……”裴易章出声问道。 苏清宴闻言不可置否道:“然也。” 所以,不到最后,她是不会走的,至少不会跟着裴易章就这么走的。 “裴兄,这个给你。”苏清宴从袖口夹层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好在他们未曾细细搜身过。” “何物?”裴易章接过瓷瓶,看了看。 “瓶塞中有一粒解药。瓶中装的是千里醉,无需沾身,只需闻到,即刻就昏。” 少年微一偏头,笑得坦然。 倒是裴易章这厢手中动作一顿。 霎时,手中之物似乎都变得有些烫手了起来。 “既如此好用,你自己留着便是。君子不夺人所好。” 裴易章一时竟没了先前的悠然自得,有几分局促地转开了视线。 他知道苏清宴此举是何意,是让他若遇意外,便先逃就是。 可,他裴易章如今虽不能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愿同生共死,不负情义。 但,也是做不来这等事的。 似是明了裴易章心中所想,苏清宴淡笑着开口:“裴兄,你听我说完,我还有一瓶。” 说罢,苏清宴便指了指左边袖口。 “那你便将两瓶都……”裴易章正欲开口间,便听榻上少年似是醒了过来。 “嘶……” 少年缓缓坐起了身。 待思绪清明了几分,才反应过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炮仗一般的对话。 “这是哪儿……不对!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说着,少年便大步跨了下来,作势朝门口走去。 腰间珠玉作响,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嗯,银子的声音。 苏清宴心中如是道。 啧,丫的不嫌重么? 裴易章心中一阵腹诽。 “好啊,说!你们俩是谁!又为何要绑本少爷!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我姐姐是谁么!” 少年下榻便看见苏清宴与裴易章二人一副颇为闲适的模样。 又见二人不过是与自己差不多的少年,便认定二人不过是仗着家仆对自己下了黑手而已。 于是,心中底气便足了几分。 “说!你们到底是谁?!”少年又狠了几分语气,一脚踩上中间的绣凳,身子前倾,绷着脸。 然后,还自认摆出了一副极其凶神恶煞的模样。 死死盯着…… 嗯,就盯这个长得像个娘们儿的好了。 随即,却见苏清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于是便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而狠狠地盯着裴易章。 少年的脸虽圆润了一些,但好在模样倒是长得不错。 就是,苏清宴再怎么看,这少年也不过是模样可爱了些,算不得俊俏。 苏清宴微挑着眉,裴易章嘴角扬了扬。 对视一眼。 似是在说,这也抓? “喂!本公子问你们话呢!报上名来!” 少年见二人并不理自己,便又斥道。 说罢,还狠狠地一拍桌子。 第七十章 终知 但或许因一时间拍得有些太狠了。 所以,一拍完桌,这满身珠玉的少年便明眼可见的颤了一颤。 “这位仁兄,当心些,伤了手就不好了。”裴易章眯着桃花眼,很是和善地笑了笑。 “谁是你仁……不对!说!你们是谁!”少年又努力将眼一瞪,十分有气势地一吼。 但此番却是晓得不再拍桌了。 “小……小声些。其实……我们也是被抓来的。” 苏清宴缩头缩脑地指了指房门外守着的两个明眼可见的人影道。 裴易章见状微不可寻地挑眉笑笑。 这小子戏倒是不错。 听罢,圆脸少年拧眉瞪眼地将头一偏。 果然便看见了门外左右而立守着房门的两个人影。 “不是你们……”少年又有些惊诧地一吼。 随即又觉不对,便忙掩了嘴,一脸怎么会这样的模样,敛声道:“所以……你们也是被抓来的?” “嗯!”苏清宴用一脸少年你很是英明,一点就通的模样,笑得颇有几分谄媚。 裴易章见状先下意识啊了一声,才点头道了一声,“聪明。” 少年闻言很是高兴地将下巴一扬,才抖了抖袍子,正欲坐下,却发现面前这凳子已经被自己踩过了。 看了一眼左边的苏清宴,又瞅了一眼右边的裴易章。 最后还是决定坐在了对面的绣凳上。 “所以,你二人方才是在商量怎么逃出去?”少年眸子一亮,恍然大悟。 “嗯。”裴易章一脸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 随即又道:“不知仁兄可有何法子?” 反正闲得也是无聊,遂而,裴易章便准备逗一逗这看上去比顾霁光还要傻几分的小子。 圆脸少年闻言还似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才道:“简单。报上我姐的名号就好了。” “平日里我都是这么做的,可好用了。” “就是我一会儿,还得顺带报一报这被绑之仇才行。” 说罢,少年又揉了揉似乎有些酸痛的胳膊。 裴易章挑眉一笑,“哦?不知令姐是……” “赵、华、缨!”少年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说罢,还用一种没事,允许羡慕的眼神睨着苏清宴二人。 但是…… 至少苏清宴是着实没听过这号人的。 毕竟,她熟悉的地儿也不多。 裴易章闻言嘴角一滞,正欲说些什么,便听房门外来了人。 “里面人还没醒么?”一男子问道。 “应是醒了的,其中一人还吼过一声,似是以为是另外两人绑的他。”门外侍卫回道。 “正好方妈妈让你们把人带过去。”问话男子道。 “是。” 随即,房门便被推开了。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啊?!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姐姐是谁么!”圆脸少年挣扎道。 “我姐姐是赵华缨!赵华缨你们知道是谁吧?” 但那气势比起方才吼苏清宴二人时,着实差得太多了。 许是……这俩侍卫长得却是有些凶神恶煞的缘故? “你们……你们有话好好说,我……我有钱!我让我姐姐给你们好多好多钱!你们……”少年见威逼不管用,也有些慌了。 而这方苏清宴则是一副被吓傻了的哆嗦模样,口中只喃喃道:“你们……你们……” 却念叨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 裴易章见状扯了扯嘴角,避开侍卫的手,道:“别,小爷我自己走。” 最终,苏清宴三人终是被又推又拉又拖地带到了类似宅院正堂的位置。 当然,主要是推苏清宴,拖尽管被口塞棉布依旧鬼哭狼嚎的圆脸少年。 “嗯,你们下去吧。”老鸨一扬下巴,点了点头。 但这侍卫虽说是退下了,但也不过是又站在了几丈外的地方,将整个院子半围了起来。 这时,苏清宴才悄悄瞥了周围一圈。 院子中间是一圈侍卫。 而正堂内,则是立着十几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只是,有的神态已偏呆滞无神,似是已经进来有些时日了。 这是没被绑着的。 剩下几个便如他们仨一般,是既被绑着,口中又被塞了棉布的。 这应该是进来没多久的。 看样子……是她想多了?这还真是老巢不成? “邵老爷,这已进来些时日的,和最近才进来的,都在这儿了。”老鸨很是谄媚道。 “奴家记得您的要求,都还是干净的。”老鸨又补充道。 趁着老鸨上前与那什么邵老爷说话的间隙,苏清宴又悄悄抬眼往前望去。 但是,只一眼,她便愣在了当场。 因为,那老鸨……和云梦阁的老鸨长得一模一样! 她方才来时只是觉得声音有几分像,但随即又觉得许是因为老鸨大多都是这个尖细的声线。 不曾想,竟几乎是同一个人。 一时间,苏清宴思绪翻涌,飞快地捋着思路。 蓦地,那堂上锦袍男人便似有所觉地将眼神扫了过来。 好在,苏清宴赶在这之前,敛神收回了目光。 能有这样灵敏的感官,这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只对老鸨所言轻应了声,一副并不想与之多交谈的模样。 随即,男人似乎便对身边另一人道:“既如此,你便去挑一挑。” 苏清宴装作极恐慌地抬眼一望。 来者竟也是个少年? 只是,眉眼间是否太过平静无波了些? 那少年一路打量过来,最终停在了苏清宴三人面前。 伴着身旁,这圆脸少年一阵十分凄惨惶恐的“唔唔”声,挑人少年淡淡地落下了一句“就这三个吧。” 老鸨闻言一滞,而后才谄笑道:“小爷不再挑挑?这……这三人虽模样长得颇好,也细皮嫩肉的,但,但都是今儿才来的,怕是会不懂规矩。” 她虽不知这老爷是何人,也不知这小少年是何人,但……这只挑俊俏少年的,除了做那挡子事儿,还能有什么? 新来的总是不懂规矩的,若是扫了这金大腿的兴,那于她以后也无益。 于是便冲着钱的份上,开口劝了一劝。 却不想,这小少年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自己。 “带人。”堂上男人对手下吩咐道。 老鸨见状便也识了趣,没再对此吭声了。 见几人欲走,老鸨才忍不住斟酌着开了口,“那剩下的……” “和往常一样,你自行处理。”男人落下话道。 “好嘞!”老鸨得话几乎都要笑成了一朵菊花。 她也是怕过几天这人反悔,才有此一问的。 万一,耽误了她做生意怎么办? 一行人得令后,便径直向苏清宴三人行来。 圆脸少年还在奋力挣扎着。 裴易章见此状况,也是没了方才的气定神闲。 怎得,元安还未带人来? 而苏清宴在又捋了一遍思路后,也放心了几分。 但依旧是垂眸敛首,缩头缩脑地立在原地。 一副只要不取性命便好的怂样。 许是因为这,所以此遭便只有苏清宴一人未遭又一记闷棍。 于是,苏清宴便眼见着圆脸少年可怜兮兮地带着满脸泪痕昏了过去。 随即,裴易章也被敲昏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少年 将近午时,即便是三月末的日头也渐有了些炽热的趋势。 日悬当空,近乎直照的白光也弄地守城士兵生出了些燥意。 “等等。”一士兵的声音传来。 马车停下。 “这些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士兵指着后面一辆马车的几个大箱子道。 “官爷,这些是我家老爷吩咐进城买的药材、布料之类的。不信您看。” 说着,一管家模样的人便将箱子一个一个地打开了。 而正被迫蜷缩在箱子夹层里的苏清宴,正透过箱子底部大小不一的气孔,看着此时的路。 城门口的路面多风化碎石,说明此方风盛。 而此路虽为行人常踩之路,却也有青草生出,说明此处雨水颇丰。 那该是临近……自庐山方向的西水门。 自庐山? 果然。 “嗯。那行吧,走吧。”方才的士兵开口道。 管家正点头称是,还欲递上些银子。 “等等,方才怎不见你一行人从此处入?”另一士兵又开口道。 “我家老爷今日是从南华门而入的,先去探了个亲。”管家陪着笑脸,解释道。 “你们住城外?”士兵想了想又道。 他怎么记得,城外没几个地主老爷来着。 “是啊,在五里地外的邵家村。这不,再回去晚些,怕是连晚饭都赶不上了。” 管家腆着脸笑了笑。 “这是邵某的一应文书凭证,因平日里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好在也常随身带着。官爷可要再看看?” 蓦地,苏清宴听见前面马车传来了那男人的声音。 “我说你,差不多就得了。”已掂了几下银子的士兵出声劝道。 说罢,也分了一块出来。 “行了,没你们事儿了。走吧。”最先拦路的士兵挥了挥手道。 随即,管家便面色一喜,连道了几声谢,便央着马车走了。 “贺九,我说你……”方才盘问不休的士兵出声道。 “哎呀,虽说北祁使臣来朝期间,要严加把关,仔细盘问。但……差不多就得了,人家高兴,咱们也高兴不是?”说罢,这被称贺九的士兵还拿着手中银子晃了晃。 “行了,一会儿咱哥俩喝酒去。”贺九拍了拍身旁兄弟的肩膀,咧着嘴笑了笑。 马车辚辚,和煦的春风一阵阵袭来。 许是因逐渐靠近自庐山的缘故,又许是午时渐过的缘故,少了些热意,多了些凉意。 本以为或要上山的苏清宴发现,这马车却直接越过了直上自庐山的路。 难道,还真去那什么邵家村? 蓦地,马车停下了。 “你们,把其中的这三个箱子抬上去吧。”还是方才管家口吻的人说着话。 抬上去? 他们仨虽不是成人,但加上箱子,怎么也得一百多斤至两百斤左右。 所以说,此处是没有马车可走的路了。 如此看,最终还是要上山。 蓦地,苏清宴便感觉到一阵起势,随即,便被抬了上去。 走的是近乎无人可见的,不知荒废了多久的小路。 径道满是不知积了多久的枯枝败叶,间杂着自然冒出的青草,隐在这丛山茂林中。 但,久到苏清宴都快要被颠吐了,也没瞧见半分桃花的影子,而这桃花香也是若隐若现,既远又淡的。 自庐山无桃花的地方? 那便只有,那罕有人至的自庐山西北方了。 自庐山,道观,白骨,来挑人的道童。 一切种种,皆各自成子,落在苏清宴脑中。 苏清宴捋完思路,嘴角抽了一抽。 不会是有人,当真听了传言,想偷炼长生不老药吧? 苏清宴一路强忍吐意,最后终于到了地方。 “师父,弟子回来了。”挑人的少年语气淡淡地开口道。 但听得出,敬意满满。 且,若不是苏清宴如今已到了这里,怕也是会觉得,这是个极有仙风道骨小道童了。 是,她之所以逐渐放心了,不仅是因为她知道萧忱会领人寻来,更是因为在少年从她身旁走过时,她闻到了道观特有的香味。 虽然少年或许已沐浴换衣过,但常年与道香相伴,若是鼻子稍灵些的人有心细闻,又怎会嗅不出? 既是道中心异之人行事,那她三人便暂时是无碍的。 “嗯。”一声音明显年长的人应了一声。 “道长。”领头男子恭谨道。 听得那道长先嗯了一声,才颇带着几分道中人的清淡之感,开口道:“清风,你将他们领进去安置吧” 少年低声道了声是,便领着一众人向院中走去。 没一会儿,苏清宴便被松了绑,取了口中棉布,带到了厢房中。 只是,这次,好像是通铺? “有劳各位了。”少年开口道。 随即,苏清宴三人便又被关在了房门中。 苏清宴试探着睁开眼,坐起身,四周看了看,似乎是个静室。 而此番裴易章似是真被劈晕了过去,还未醒来。 圆脸少年亦是。 但许是在箱子中蜷缩地过久的缘故,苏清宴正欲下铺时,才发觉腿有些酸麻。 算了,反正已知晓了此为何处。 便先等着,旁边这二人醒来再说好了。 渐成橘色的太阳,斜斜打在窗格上,静室内,道香清淡。 若非处于受制于人的境况,苏清宴倒真想叹一句时静岁好了。 …… 西水门至自庐山的路上。 云淡似烟,红霞轻染。 “萧大人,咱们能不能再快些?”元安坐在马车上,急地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竹筒做的容器。 “我已差人跟着你放出的茶蜂鸟而去了。”萧忱闭着眸子,凝神养息道。 “可是,可是……”元安皱紧了眉头,垮着脸道。 都怪他,怎么就把少爷弄丢了呢! 少爷功夫又不好,万一……万一…… “放心,至少几个时辰内,你家少爷不会有事的。” 萧忱微一叹气道。 好些年不曾与少年郎打过交道了。 从前,他们……也有这般烦人么? 一时间,萧忱竟有些恍惚。 “可万一……万一……” 元安还欲说些什么,便见对面一身官袍的男子,一道辨不清喜怒的眼风便扫了过来。 顿时噤若寒蝉。 丫……丫的 顾……顾四叔哪里可怕了。 明明,明明这萧王爷才……才可怕。 公子,元安想回家…… 上架了~?? 嗯,也没啥感言不感言的,就是扯些闲话吧。 首先,谢谢木棉编辑于茫茫文海中收了这倒霉孩子。 而正好遇上最近上整改,下整改,大整改,小整改的,编辑那是真的忙。 而且,有时候换位思考一下,按兴趣看文,是享受。但按堆看文,那真的就是折磨。 所以,谢谢木棉编辑瞧上了这娃。 其次,就是要谢谢芈若无心、笑湖戈和苏蓝姑娘三位书单主的不嫌弃收了这倒霉孩子。 毕竟,书单位置有限,还允许这孩子在当中插了一脚。 然后,就要谢谢荷叶未老、顾檀檀、一念笑三位同为码字者的鼓励和支持。 因为当正儿八经地开始码字了,才发现,是真的费脑壳。 所以,同命相怜呀,哈哈哈哈哈(w)hiahiahia 最后,就是要谢谢来过,和还留在这儿的各位读者朋友。 真的,承蒙不弃。 因为包括现在,我也并没有要立志当一个兼职码字工的想法。 此文虽然构思了挺久,但是确实是一时兴起才落笔敲字成文的。 然后又想着,既然发了,那就签吧。 一步一步的,就走到七十多章了。 这是我的第一本书,但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本。 因为我这人可能比较执拗,有我想写的东西了,才会有想写的冲动。 而我虽然还算喜欢写作,但对写小说的感官确实只能算马马虎虎。无他,真的真的很耗精力。 而我又是个俗人,大俗人。 确实有人看,我才会想码下去。 而这本书,我也不知道抛去全勤,能不能赚一顿火锅钱。 用接下来几个月的正常三次元的学习、生活之外的空闲时间,去赚一顿火锅钱。 听起来,其实挺不划算的。 但我知道有读者在,有几个毫无交际的野生读者在,而有你们的支持、追读或者攒文,才会让我觉得还值得写下去。 当然,要喜欢这个故事,才能看下去,不喜欢了自然也就不想看了,这也很正常。 我码字,君随意。 只是如果有一天基本没什么读者了,那我大概就不会基本上天天更新了。砍掉很多情节,故事也会快点拉到结局。 然后,就早点逍遥去了~~ 近来,听到很多话。 有人说,现在网文作者遍地走,所以路不好走。 还有有人说,因为现在各种整改,生存区间变宽了,所以路好走了。 然而,在我眼中,没有好走的路,无论是什么路,无论是哪条路。 之所以觉得路好走了,可能是有人提前替你劈开了路。或有人先走了一遍了。 而路本身,从来都不好走。 但,我很庆幸,还处在可以完全用爱发电的年纪。 最后,嗯,上架了。 虽然听说首订蛮重要的,但我总共数来数去,也就一百多个收,所以,确实也没啥好吆喝的。 愿来,就一起走吧。 谢谢。 第七十二章 归程 夕阳微懒,落得细碎。 “吱呀”一声,通铺尽头靠窗位置传来声响。 来人一手支窗,一手便将木制托盘放到了靠近这扇支摘窗的柜子上。 “哒”的一声,方才还被来人支起的窗户便被放回了原处,还似乎落了锁。 苏清宴无可奈何地扬了扬嘴角,还挺警惕,门都不开。 她起身下铺,将来人方才送来的东西端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托盘上只摆了三样东西。 三个一模一样的砂锅盅。 一壶水。 三副竹筷。 苏清宴掀开其中的一个砂锅盅。 青菜,豆腐,腌萝卜,饭。 这么素。 类似全真教的教派? 苏清宴又将盅盖放回,看了眼还未醒来过的裴易章与圆脸少年。 是他们下手太重,还是在箱子里呆久了的缘故? 总不会睡过去了吧。 “醒醒。”苏清宴轻拍了拍二人的胳膊。 “该醒了。”见二人还未醒来,苏清宴又唤了一声。 “哎……嘶……”裴易章听见有人唤,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见是苏清宴,这才反应过来,他被人挪地方了。 猛地一个起身。 “嘶……啧。”裴易章伸手揉了揉脖颈,随即又才发觉胳膊肘也有点酸痛。 没想到这群人比抓他们的功夫还要深厚些。 他本想故技重施,哪成想…… “我这是怎……”正欲开口间,便听一旁的圆脸少年吧唧吧唧了嘴。 随即便是一声怒吼:“别吵小爷!!” 裴易章嘴角一抽,这小子睡得倒是香。 随即,便来了兴趣,凑近了些,对着圆脸少年也是一声吼:“啊——” “啊啊啊——”圆脸少年一脸惊恐地猛地起身。 见是苏清宴与裴易章二人。 呆滞了一瞬。 “你……你们……不对,我……我们……” 终于清醒了,又理清了状况的圆脸少年才眉眼一垮,带着些哭意言语不清道。 裴易章与苏清宴二人皆是一愣。 对视了一眼。 “你……你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裴易章似是不太会哄这种孩子,只得干巴巴劝道。 毕竟,平时在族中,哪有他哄别人的道理。 圆脸少年闻言先是一顿,才抬头挂着满脸泪痕地朝裴易章一吼:“你懂什么!我娘说了……我只需要做好她的心肝宝贝就好了,旁的都莫搭理。” 随即,又埋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看起来那颇叫一个可怜…… 苏清宴听了这劝了等于没劝的话,嘴角一滞,将拳放置嘴侧,掩了笑意。 “这位仁……赵兄,赵兄是吧。莫急,放心,至少现在咱们仨,还并无性命之忧。”苏清宴努力笑得和善。 果然,那少年闻言一抬头,便看到苏清宴笑得一脸和善,又见此时处境似乎确实也还不错,且还有两个陪绑的在。 于是便信了三分,抽噎着问道:“真……真的么?” “不信赵兄你看。”苏清宴指了指桌上的三盅饭道。 少年本也有些饿了,见状便也渐渐收了哭声,然后便忙就着衣袖擦了擦泪痕,起身下了铺。 裴易章看着室内的道家摆设,眉微蹙,“此处为道观?” “不知。但你猜猜此处是哪儿?”苏清宴带着兴味地微弯了唇角。 “道观的话……附近除了自庐山还有哪儿?”裴易章说罢,更是皱紧了眉头。 苏清宴闻言唇角一弯,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虽说是猜了出来,但裴易章却颇有些不解。 若真是自庐山的清虚观,那又究竟是为何这般做? 且,元安那傻小子怎得还未带人寻来。 平日里不是总夸他自个儿是什么他这公子手下最得力之人么? 呵,臭小子。 裴易章又揉了揉身上,对苏清宴问道:“我这怎么周身……” 但话又未出口完,又听见圆脸少年在叫唤了,“为什么全是素的?!” 苏清宴闻言无奈地扶了扶额角。 这少年当真是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变得就更快了。 “这样才好啊。”苏清宴努力让自己对圆脸少年笑了笑。 “赵兄,你想,若是太过丰盛了,那……岂不是要让我们好上路的意思?”苏清宴一脸认真。 圆脸少年闻言眉头拧了拧,想了想,又严肃地狠点了一下头。 “嗯。有道理。” 随即,三人便就着粗茶饭各自用起膳来。 起初,裴易章与赵姓圆脸少年颇有几分嫌弃这饭菜,但见苏清宴一副越吃越香的模样,便也妥协了,也开始挑菜嫌米地吃起饭来。 待三人彻底用完饭,就着房内缸子里的冷水简单洗漱了一番后,已是接近戌时三刻了。 此时,清月高悬,澄风淡拂。 屋内并无烛火,好在,晚月够明。 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赵姓少年已睡地鼾声阵起了。 裴易章提起水已变温凉了的茶壶,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对面之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又怎知此处为自庐山西北角的?” “裴兄不是夸小弟能么?”苏清宴闻言不可置否地弯唇笑了笑。 但接过水,只轻抿了一口。 裴易章闻言一笑。 果然,和此人说话,从不会无聊。 连带着一天的疲累,也似乎消散了一些。 谈笑过后,裴易章才正了些色道:“依你之言,这许是老道士走火入魔要炼什么长生不老药?” “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毕竟,我们也不知道,老道士身后还有没有别人?”苏清宴眸光凝了凝。 她也是方才听了裴易章的话,才知,原来这个世界的道士,真的大多只知清修,画符。有丹书文本,却并无炼丹追求与风气。 这老道士是想做这第一人么? “还有,裴兄,你便不觉得奇怪么?添香院,清虚观,连带着前后两次绑我们的人,这真的只是一个老道士能做的下的事么?” 苏清宴分析道。 “但他们又偏偏只捉无甚背景,无甚权势背景的少年郎,似乎也是一副怕被找上门的模样。” “且,如今究竟是他们找上了本就手脚不干净的花楼,还是花楼主动与他们做起了买卖,你我皆不知。”苏清宴突然有些束手无策地叹了口气道。 “啧,我说元安怎得还未找上来。”裴易章听罢才反应过来。 苏清宴闻言一愣。 “我族中有寻人秘方,按理说,元安不可能未跟着我踪迹寻来。” “至今未来,那多半是那傻小子去找顾四叔通了气,然后便遇上了你那本就在查此事的王爷舅舅。” “啧,不是被唬住了,就是被拦住了。”裴易章一脸孺子不可教地摇了摇头。 苏清宴一听,这倒真是萧忱能干出来的事。 “如此,便只有委屈裴兄陪小弟我在此处呆上一呆,一探究竟了。” 苏清宴拱手笑道。 皎月挂,径微润,夜漫漫。 …… 距自庐山约还有一里地的农庄中。 “王爷,竹立传信说,小公子和裴家公子二人还在那处别庄中。庄中只有一个老道士,一个道童,还有几个看不出来历的护卫。不过山下倒是有八个有行伍作风的侍卫,在轮流守山。” “但是,目前小公子他们并无性命之忧。” 竹采半跪着,回得恭谨。 “嗯。让他与竹风仔细看着,尤其是来人。”萧忱坐在灯下,翻着文书道。 灯火昏晃,斜斜地落在萧忱脸上,勾了轮廓一角。 “是。”说罢,竹采便利落起身,退了出去。 “大人,那什么裴公子的书童又在闹了。还说……”侍卫远远地见竹采出了房,才进来回禀道。 “说什么了?”萧忱手中笔未停,淡淡问道。 “说……说您是……骗子。”侍卫偷瞧了萧忱一眼,见自家大人脸上并无不妥,才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萧忱闻言一滞,笑了笑。 少年郎大抵总是如此,明明在马车上时,怕他怕得不行。 但此刻,却也有了些胆气斥人了。 “不必理他。”萧忱收回一晃而逝的笑意,搁下笔。 “若再吵得你们心烦,便往屋子里吹点药,让他睡上一睡即可。” 夜风凉,青草曳,月柔芒敛。 被困道观(前面的章节暂时顺挪) 四月初一,风和日丽,鸢筝忙飞,稚童扬笑。 几辆被装饰地极华贵的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在道上。 中间的马车被掩得最为严实,连车帘也丝毫不为因渐入山间而逐嚣的凉风所动。 依旧老老实实地垂搭在车壁上。 “砚和……咳,将帘子掀开些。”青年捧着书,又将一手轻置于嘴旁,轻咳了一声,淡淡道。 说话的男子面色极白,肤色近乎透明,似是常年身置病中的缘故。 但偏偏眉眼生地极清冷,骨相端正,打眼望去,倒有几分仙人之姿。 因此,虽显病容,但却反倒让人觉得,仙人该就是如此模样了。 何模样呢? 淡人,淡心,淡情,淡欲的模样。 出尘,游外。 “公子……”被叫做砚和的小厮一脸为难。 “长公主吩咐了,不可掀帘,以免您受寒。”砚和皱紧了眉,温言劝道。 “掀吧。” 病弱青年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见自家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要求。 于是砚和便一狠心,小心翼翼地扒拉过去,轻轻地就真的就掀开了一角车帘。 且自己还挡了一半的山风。 然后便悄悄抬眼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见其并无异样了,才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自家公子自小体弱,先天不足。 可明明长公主府一应用制都属上乘,怎么公子生下便是如此呢? 这老天也忒不开眼了些。 不然自家公子又怎会常年与药做伴,鲜少出府,好友近乎等于无。 性子也颇淡。 甚至与生身父母也并不亲近。 曾经还惹得长公主好一通伤心。 他砚和有时都怀疑自家公子是天上的仙人带着记忆下来历劫的了。 性子这般淡。 反正,至少从他被派来伺候公子开始,便从未见公子笑过,怒过。 “郡公,到了。” 就在砚和暗自思忖间,车外的侍卫已经开了口。 “知道了,这便伺候郡公下去。” 一向这样的回话,都是由砚和代劳的。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公子,我扶您出去。”砚和起身作势道。 也怪,天家这个做舅舅的一片好心,给这个从小病弱的侄儿,赐了个庚余郡公的爵位,便是希望能去去浊气。 可,公子却从来不让身边亲近之人称他郡公。 问其为何。 言其不喜。 好在,长公主将其消息压地严实,才不曾触怒天家。 “我儿,此番可有累着了?”一下马车,便有一云鬓华裳,容貌张扬,额佩花钿的妇人忙迎了过来。 一时间,竟似忘了皇家该有的仪态一般。 “母亲。”病弱青年微躬了身,行礼道。 妇人头上珠钗轻摇,细眉一蹙,佯装不悦道:“偏我儿这般守矩,每每行礼。” 说罢,也便忙扶了自家儿子起身。 “尚可。”青年起身淡淡道。 这是在回应妇人方才的问题。 却犹如对待外人。 妇人闻言一滞,眼中似有泪意涌出。 这么多年了,自家儿子还是这个模样。 也罢,既强求不了母子缘分,那便只有盼他安康了。 什么短命鬼! 啐! 等着吧,自己早晚要一个一个撕烂那些人的嘴。 她乔瑜舒当年可以想如何欺负不喜欢的人,便如何欺负。 如今,也可以。 妇人眼中的狠戾之色一闪而过。 “母亲。”青年又淡淡唤了一声。 “……走,咱们上山。”回过神来的妇人忙笑应了一声。 …… 自庐山西北方。 “我好饿,我好饿啊……”赵姓圆脸少年四仰八叉地瘫在铺上,口中不停叫唤道。 “赵兄,忍忍吧。他们一日只给咱们早晚两餐,此时约莫着刚至午时,怕还有几个时辰得熬。”苏清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劝慰道。 但倒也不是自己真心劝慰。 只是,这少年发作起来,太缠人,扰人了些。 如这般不止,怕是能一直闹下去,闹一天。 说他无甚耐心吧,偏生叫唤抱怨时,其韧劲又非常人可比。 “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啊……”少年又叫唤道。 “人家早膳可辰时五刻才送的。”裴易章似笑非笑地瞧着铺上的少年。 少年闻言一噎,兀自镇定道:“我这不是太无聊了嘛。你说咱们都被关两日了,他们居然都还没做什么?” 裴易章闻言笑了,“你这是还希望别人对你做些什么?” 苏清宴听罢笑了笑,煞有其事地接话道:“我听说曾有传言,集齐九十九个少年后,食肉啖之,煮骨熬之,似有延年益寿之效。” “啊啊啊——”圆脸少年闻言一脸惊恐,忙从榻上弹了起来。 随即又见苏清宴与裴易章二人幸灾乐祸,用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瞧着自己。 便明白这二人方才又是在骗自己了。 “你们……你们……一丘之貉!”少年恨恨道。 他本以为那个长得像娘们儿的是个好人,结果,哼! 便是给他赵孝孺做小弟,也不要了! 不、要、了! “马二进三。”裴易章待笑过了,才又与苏清宴下起盲棋来。 苏清宴听罢眉一挑,回道:“车一平六。” 几局下来,二人竟是平分秋色。 正欲启局间,便听平日递饭的窗户处传来了声响。 “嘿,今天要加餐了吗?”床铺上的少年见状一喜,忙扑了过去。 来人先递了一碟清拌黄瓜。 呦,不是三份套饭,变小灶了? 苏清宴与裴易章对视一眼,带着兴味一笑。 随即,便是又一盘土豆块炒……肉? 苏清宴眸色一动,起身走过去。 “哈哈哈,你们终于舍得弄肉了。”少年殷勤地从来人手中忙接过菜。 笑得……颇像传说中地主家的傻儿子。 紧接着便是红米南瓜粥,最后便是一盅当归味颇浓的汤。 苏清宴趁来人收手间,一把眼疾手快地拉住来人的手。 冰。 这是苏清宴最直接的感觉。 “小哥,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苏清宴声音很是谄媚。 来人本欲抽回手,但不知为何,听了苏清宴这单听语气都觉得很是狗腿的话后,反而停了下来。 却并未有言语。 似是在等着苏清宴接下来的话。 “小哥,您看看,我知道每天清晨是您老人家好人好心,那些大哥才放我们几个出去解决五谷轮回的。”苏清宴讪笑了一下。 “但是,但是不知怎的,今日我这肚子着实有些不舒服。所以……您看……”苏清宴小人作派十足地恭维着。 “出来吧。”来人轻飘飘落下话。 但奇怪的是,苏清宴似乎是听见那人笑了一声? 但也来不及细想,门便已经被打开了。 果然是他。 “我带人去茅房。”道童对着院子中守着的几人开口道。 “烦各位好好守着了。” 话落,道童便径直领着苏清宴往茅房方向去了。 但说是领,其实也就是道童兀自行在前面,管也不管苏清宴会不会趁此逃跑。 这么无畏么? 苏清宴望着前面的素簪道袍的少年,不可置否地一笑。 这两日她借着出恭的时间,仔细瞧了瞧此处。 似乎只是个别庄,而非道观。 且,除了他们被关的那个院子外,其余地方,似乎并无看守。 不然,竹立也不会轻而易举地…… 在茅房蹲到了她。 “进去吧。” 在离茅房还颇远的位置,道童便停住不走了。 似是怕被茅房熏着的模样。 但想想也是,如若不然,依那种近乎封闭的看守程度,怎么也会把恭桶摆在屋内才是。 “好,多谢小哥,多谢小哥。”苏清宴缩头缩脑地忙躬身揖道。 随即,便飞一般捂着肚子往茅房而去了。 今日,竹立该……也是在的吧。 清风立在一片新绿的银杏树下,望着背身而去的少年,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但不待笑意被风散开,便已先消了个无影无踪。 少年,新绿。 这样的少年,这样的新绿。 搭在一起,却偏偏有一股子陈如枯枝,烂如腐根的苍旧感。 又好似怎么拽,也拽不出,只能无力任其沉灭的不知名的东西。 传信 苏清宴呲溜一下奔入茅房,然后利落地掩上了门。 走至墙边,垫起脚,在茅房内用于通风的木栏口处,按着规律敲了几声。 “小公子。”青天白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竹立扒着木栏,凑地极近的脸。 苏清宴虽早有准备,但也忍不住滞了一滞。 敛了敛心神,才开口道:“今日他们多加了一餐,但却皆是些有补精气、养气血之效的食材。” “虽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何事,但我估着许这一两日期间,就要有所动作了。所以,还烦你告知王爷一声。”苏清宴抿唇肃道。 “好。”说罢,竹立便不见了踪影。 而苏清宴又在茅房呆了片刻后,才皱巴皱巴了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道士小哥。”苏清宴笑嘻嘻道。 看见一出茅房便直奔自己而来的少年,道童一向平静无波的眉眼也终于有了几分变化。 “净手。”清风眉峰一压,蹙道。 “诶……哦哦,好。”苏清宴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讪笑了两声。 随即便忙奔到水缸旁,舀了一瓢来冲。 甩了两下手,随即便就着衣裳擦了擦。 “小哥,咱走吧。” 苏清宴觍着脸笑了笑。 清风瞧着眼前的少年,目光落下了半刻,旋即却并未作何言语,抖了抖道袍,便转身离去了。 而苏清宴便如来时一般,极其老实地紧跟于后。 行至门前,道童便利落地开了锁,伸手一推门,苏清宴便极识趣地笑了笑,连连又道了几声谢,才抬脚迈了进去。 但刚迈进一只脚,便听圆脸少年热情唤道:“哎你小子终于回来了!” 迈进后脚。 门锁哒的一声落下。 正欲言间,便听圆脸少年又开了口:“我都盯你这碗里的肉好久了。” 苏清宴:“……” 活得倒也真是自在。 “对,你快来,不然这小子可要忍不住了。”裴易章忍俊不禁地接了一话道。 囫囵塞完饭后,苏清宴想了想,还是对裴易章提醒了一句:“裴兄,近两日。” 裴易章闻言一顿,先是有些莫名,而后才反应过来。 随即,苏清宴又抬头看了一眼又已睡过去了的圆脸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息。 罢了,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 自庐山,清虚观。 青山悠悠,桃花缤纷,境幽天澄。 才复盛不过十余年的清虚观便这么坦而荡地坐于自庐山山腰。 因着清虚观新观主玄清道人的规矩,香客从不会拥在一日一时来。 因为,玄清道人说了,心诚,则灵。 没得扰了祖师爷与各位仙长的清静。 因此,每日殿中只接待二十位香客。 而在殿外的菩提树下,则只接待二十五位香客。 先到者得。 可这对和淑长公主来说,则是不在此列的。 厢房清幽,整洁明净。 还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道观特有的可令人静心安神的味道。 “南宣,这样,你先在此处呆上一呆。容母亲先去同道人再说一说你的事。”妇人笑得和蔼,亲切。 背着阳光笑来,光衬于面,倒真有几分慈母模样。 砚和虽已来了长公主府多年,可道句实话,每每看见这长公主亲切成这等模样时,他总觉得有些慎人。 无他,太他奶奶的可怕了。 想想长公主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 是就只对天家恭谨过的人。 其他的,只要不喜,便是什么诰命夫人,大家小姐,通通不给面子。 打骂奴仆,更是常事。 也就只有对着驸马爷和自己儿子,才能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容。 还好,他砚和借着自家公子的光,这才鲜有训骂。 “砚和,斟茶。”季南宣瞧着一脸神游了的砚和,叹了口气道。 “哦,哦……好。”反应过来的砚和,才忙熟练稳妥地斟了一杯茶,给季南宣奉去。 “公子,我瞧这玄清道人倒是颇有几分真本事的。这些年,连御医都说您好上了不少呢。”砚和一脸活灵活现地说道。 “老天仁慈罢了,生死于我,并无不同。”季南宣眉目轻抬,嗓音淡淡。 “呸呸呸,公子自然要长命百岁的。”砚和听罢,忙掩嘴呸道。 季南宣见状只极浅地淡笑了一瞬,随即便抬眸望向了窗外的新枝绿叶,神色有些悠远。 从小他便知,他与旁人不同。 不是为着这药罐一般的身体,而是,他好像感知不到情感。 何为喜,何为怒,何为悲,何为恨,何为爱。 他通通不知。 初时,甚至父亲的宽慰,母亲的爱护,他都不知该作何感,作何回。 在他眼中,父亲、母亲、还有那个做皇帝的舅舅、以及府中奴仆和市井百姓,其实都并无不同。 于他而言,不过是生人。 或是有着寥寥几缘的生人。 而生死于他,便更是如此。 生何?死何? 或者说,旁人企盼着的活,于他而言,究竟是何? 他不知道。 也想不明白。 只是觉得,有些事或许……该是季南宣去做的罢了。 …… 清虚观偏殿处。 烛火幽幽,香丝阵阵。 但整个大殿却诡异地被以门窗为始而起的二丈之地,分为了一明一暗的两个地方。 清风推门而入,待侧身掩好门之后,才向着塑像下立于幽暗处的道人走去。 径直踩过了那条明暗界线。 “缘何此时才归。”一老道手执拂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地立于塑像前。 “回师父,因着您的吩咐,今日做的都是些进补之物,许是此处耗时了些。” 清风回得恭谨,眉眼依旧平静。 “如此……那既回来了,便好好准备准备晚上的事吧。” 玄清吩咐着。 “是。”清风躬身揖道。 “师父,长公主已在右侧殿候着了。”殿外一小童唤道。 “嗯,知道了。”玄清道人转身应道。 但随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其极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清风,可看见了。世人愚昧,便是皇家贵胄又如何?”一时间,老者竟没了方才的仙风道骨,笑得有些诡异和狰狞。 “唯,我道可行。”清风依旧躬身揖道。 但却看不清神色。 “对对!唯我道可行,唯我玄清的道可行!”老者闻言似是更癫狂了几分,哈哈笑道。 随即,便满意地拍了拍少年肩,阔步行了出去。 少年这才起身,转过去,望着眼前被光透进,照得明亮的二丈之地。 神色不明。 却似烬燃成灰。 又踩过了那线,向着殿外行去。 拿人 暮色渐沉,山形依稀可见,勾连勒划,似染了浓墨一片。 树影重重,掩了砖瓦一角。 “你说……长公主和季驸马二人先后入了清虚观?”萧忱微眯着眼,神色有些不明。 “回王爷的话,是这样没错。属下还奇怪这夫妻二人为何到同一个地方还要分别行动。” 竹采立在下首回道。 “而这长公主不过呆了一个时辰便走了,但那驸马却是至今未曾出过大殿?”萧忱又沉声问道。 “是。因为觉得奇怪,所以竹风还在那儿盯着。”竹采点了点头道。 “而且,竹风扒在屋顶往里看过,二人明明进去了,但殿内却空无一人。”竹立又补充道。 萧忱闻言眉微挑,又抚了抚手中案宗,笑了笑。 “通知下去,准备上山。”片刻间,萧忱便作了决定。 “是。”竹采领命道。 正欲退出去,兀地才想起,问道:“王爷,先上哪一边?” “清虚观。”座上男子淡淡落下几字。 …… 暮沉云厚,夜色融。 天压地极低,山色深赭,树影婆娑,没了月色笼罩的自庐山,此时竟透出了几分诡异。 一片寂静,淡若无风。 随着一声哒的开锁声,和随之而来的吱呀推门声。 一人轻垂着袍子,抬脚迈了进来。 夜色微薄,只依稀辨得是个道士。 “有劳各位了。”清风对着院中几人略施着礼道。 随即,苏清宴便感觉到自己被扛着,给带出了房门。 此时她竟也不知吃下那粒药,究竟是好是坏了。 她今晚本来并未在饭菜中发觉迷药,但因着小心行事的缘故,终是吃下了那粒大概可解的药。 而眼下处境则向她证明了一点。 饭菜当真有迷药。 但反倒因为此时是清醒着的缘故,她竟没法确定,一会儿对着老道士,会不会露馅了。 只但愿,萧忱能掐好时间了。 一阵机关声响起。 “各位还是跟以前一样,跟着小道走吧。” 随即,苏清宴便闻到了一股特属于火折子的硫磺混着松香的味道。 除此之外,便是一股蔓延着的因常年罕有人至,而生出的潮味。 暗道并不算幽深曲折。 不过半刻钟左右,苏清宴便随着又一阵机关声,隔着眼皮,察觉到了一阵亮光。 “师父。”清风轻唤道。 随即,苏清宴便感觉到被人放到了……一个有些凉,有些冰,甚至还透着寒意的…… 她不动声色地就着被平放着手掌,轻触了一番。 石壁? “道人,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一中年男子颇带着几分急切道。 还有人? “今日有劳各位了,酒菜都在别庄厨房备好了。”只听清风淡声谢道。 随即,便是一阵机关声。 该是方才运人的那些人被送出去了。 待几人走后,只听那老道才开口道:“季施主莫急,虽已得人和,但这轮回招魂之术,也还得讲究个天时才可。” 听起来,很是一副能唬弄人的模样。 轮回招魂? 有没有暂且另说,但苏清宴单听这二人的一问一答,总觉得这颇像后世的某些洗脑组织与其成员的相处模式。 一个玄而其谈,一个身处被动而不自知。 但有这般多要招魂的人找上门来么? 这老道又是如何向有需之人宣告联系的? 苏清宴一时间,竟走进了胡同。 而此时,此处又是久久无言的境况。 久到苏清宴都无聊地去摸清了此处微不可感的风向后,才听先前的小道士语气恭谨地提醒道:“师父,子时到了。” “清风,布阵。”老道似乎轻甩了一下拂尘。 “是。” 随即,便是一阵一阵置物、洒物声传来。 机关声起。 身下的石床似乎也跟着转了位置。 “放生血。”老道又吩咐道。 只是,声音渐厉。 还伴着一阵做法的招式声。 苏清宴闻言一滞。 放……他们的生血? 还不待苏清宴去猜,究竟是放何处的生血,便觉手腕一阵锋利划过。 刺痛感也紧跟而来。 而后,伤口处也不知被抹了什么东西,竟比方才那瞬痛感更甚。 苏清宴强忍住因痛而引起的自然的生理反应,努力平息呼吸。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割腕,深割腕的痛。 血一滴一滴地,一阵一阵地,接连不断地往下落。 一时间,她也不知这么醒着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力的流失。 紧咬着牙关,蓦地,她竟有些后怕起来。 她怕,还未找出仇人,还未大仇得报,就这么任自己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现在不能动。 等萧忱来,或许,还可活。 若是突然起身,怕是自己还未掏出迷药,便已先丧了命。 渐渐地,不知是血越流越多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苏清宴觉得脑中一阵恍惚,听不见了滴血声,听不见了做法声,也听不见了缝隙处的风声。 却似乎又看到了阿爹一脚深,一脚浅地只因自己的一句戏言,便要背着自己去迷衡山看雪。 又看到了阿娘立在梨花树下,浅浅地对着她笑,眸中盛满了温柔,唤她“阿莞”。 还看到兄长领她翻墙去看七夕灯会,带她一路吃,一路买。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 还看到了……自己笑地极假地对谁说着,“知道知道,清宴最是怕死的。” 呵,对,她最是怕死的。 怕的不得了的那种。 最后,苏清宴意识彻底消失前,只听得似乎终于来人了,还喊了一声“拿下。” 意沉神昏,不知事。 清风(只是顺挪章节) 密室机关倒是常见的一种,但一路行来,萧忱只有一个感受。 顺。 好在,如今人算是抓住了。 只是,这老道与这季明轩的模样,瞧着有些怪。 老道状若癫狂,桀桀笑着,口中还大喊道:“成了!成了!” 季明轩则是不知对着谁一脸痴缠又悔恨地唤着什么。 “将他们先挪出去,速请郎中。”萧忱指了指石床上的九个少年吩咐道。 “是。” 竹采走近看见几人手腕上还在汩汩留着血的伤口,忙开口道:“快!速来挪人!” 就在众衙役准备上手绑人时,从角落里蓦地走出一小道士,“诸位官爷且慢。” 众人寻声望去。 少年貌清容淡,眉眼平静。 一身蓝色道袍,款款而来。 若不是时候不对,倒真想赞一声,仙风道气,轩轩霞举也。 “这二人中了可致人产幻的迷香,此时力大无比。所以,还烦大人给小道几息时间。” 少年立如松竹,朝萧忱行礼道。 “大人……?”有侍卫缓神过来,有些不放心地问出了声。 萧忱望着眉眼依旧平静无波的少年,目光微凝,而后一笑:“允。” 难怪一路行来顺畅无比。 原来,是老道的自己人出了问题。 众人只见那小道士似是拿出了一粒香丸模样的东西往二人鼻下一放,那方才还跟中了邪似的二人,立刻便昏死了过去。 “好了。” “不过这迷香虽已燃尽了,但这室中难免有所残留,所以大人还是早些出去的好。” 众人心下一滞。 奶奶的,还好这小道士说了出来。 不然,不然,他们若不慎呆久了,岂不是也会变成这等疯魔模样? 萧忱闻言微扬了眉,对着众衙役开口道:“既如此,待尔等绑好了人,便利落出来。” “是。”众衙役躬身回道。 蓦地,领头衙役指着清风般小道士,问出了声:“大人,那……他呢?” “一样,绑了。”萧忱落下话道。 “大人,后殿左数第三间房的字画缸底部有个册子。还烦大人差人跑一趟。” 少年声线清润,但听着,却平静无波得厉害。 便是他们,往日也不敢这般气定神闲地同萧大人说话。 他,他一个小道士,凭什么? 众人腹诽道。 “既如此,那你,黄申才去跑一趟。”萧忱随手就近指了一人道。 被指到的黄申才先一愣,而后才利落领命而去。 嘿,萧大人竟记得他名字,记得名字! 这是个什么意思!这是他老黄要得贵人赏识的意思! 清风将这无人注意的衙役那副先愣后喜的模样尽收眼底,垂眸一笑。 都一样啊。 曾经,曾经,他也这般过。 可惜,后来,后来如何了呢? 渐渐地,清风觉得自己眼前似是被一层带着润意的雾气给笼住了。 怎么拨,也拨不开。 这厢,一衙役正垂首给小道士仔细绑着绳子,蓦地一愣,这手背上有水? 下雨了么? 不对,这是密室。 衙役抬眸一看,原来是这小道士哭了。 不对,这小子怎么又哭又笑的? 还有这泪,怎得又是冰凉的? 衙役微打了个寒颤,忙扣系好绳结。 娘的,这道观真邪门。 今日一毕,谁再给他提清虚观如何如何,他丁三儿铁定啐他一脸! 夜深山沉,幽寂寂。 主殿内早已被衙役点好了蜡烛。 一派灯火通明。 一阵山风顺着缝隙吹入,烛火微颤,连带着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抖了抖。 “大人,已清点完毕。观中只得走失少年九名,嫌犯三人。其余人等,皆似是被药倒了,均在昏睡中。”下首一衙役躬身回道。 “嗯,好。”萧忱翻着从小道士提示之地拿来的册子正翻看着。 但越看却越觉得,似乎还差了一茬。 账目是对的,一桩桩事也对得上。 但,季明成?乔瑜舒? 这二人竟这般平稳了这么些年? 就在萧忱思绪间,竹采带着一身润意自殿外而入,拱手开口道:“王爷。大夫看过了,说小……那九人只是略有些失血过多,还不知吸入了些什么。但目前,均无大碍。” “好,那便吩咐下去。今夜轮流值守,待天一亮,便启程回府衙。”萧忱合上册子,沉声道。 “是。”殿中众人领命道。 “王……”方才被派去取册子的黄申才眼珠子咕噜一转,思忖着开了口。 但待话一出口,才觉不对,于是忙改口笑道:“大人,您要不……先休憩一会儿?” 萧忱闻言挑了挑眉,轻弹了一下官服,起身道:“不必。” 倒是个会下菜的,可惜了,他萧忱却不是那盘碟器。 莫不是因着方才自己念出了这人名字的缘故? 但…… 不过是因着习惯而已。 “二叔,你怎么记名字这么厉害的?”少女瞪圆了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记名,是用人拢心的第一步。不然,你以为用人收才那般容易么?”青年笑了笑,语气包容。 烛颤光曳,拍马屁失败了的黄申才,便见自己还没抱上的金大腿往大殿角落里走去了。 眼前本就微弱光源猛地被一遮。 清风顺着一双勾边官靴往上看去。 方才的那位官员。 “你们下去吧,我同他谈谈。”萧忱淡淡吩咐道。 望着眼前这个同林望奚年岁差不多,但眸子却深似幽渊的少年。 萧忱一瞬间,似又明白了几分。 这少年为何要做自毁长城之事了。 清风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竟破天荒地笑了一笑,问道:“不知,大人想要问些什么?” 少年貌清容淡,气质极其干净。 但偏偏眼神,像极了前世打猎时,从他手下逃走的孤狼。 “你。”萧忱落下一字道。 离观归城 次日,辔湿知行露,衣单觉晓风。 天色蒙亮,灰穹初淡,晓雾还未散去,径草上还挂着水润的晨露,山间的空气尚透着丝丝清寒。 鸟鸣声轻响,一圈一圈似绕了整座自庐山。 “任山,你留一班人再在此观好好查查。另,封观一日。”萧忱一身朱色官袍着身,苍山幽水绣绘于服,神色清寂。 只一日,一旦上报,那便不归他管了。 “是。”一中年男子躬身应道。 随即萧忱又将目光一落,吩咐道:“其余人等,随我,启程。” 于是,昨日还静而悄之而来的一行人,今日便大而告之地浩荡回城了。 行过刚冒起的炊烟的村落,一早赶来的竹禹望了望,朝身旁的竹采一问,便朝队伍后边赶了过去,“嗳,还闷着呢?” 说罢,拍了拍身旁之人的肩膀。 但那人闻言却紧抿着唇,蹙着眉,一言也不发的。 似乎在和谁憋着气一般。 “别庄脚下的人没逮住便没逮住呗。”竹禹轻松地笑了笑。 两颊边的梨涡也更胜了几分。 但身旁的人还是一言不发,只顾行路。 “哎,小风儿,我说你这就……” 话还未落完,便听旁边男子毫不留情地开了口:“闭嘴!” 竹禹一噎。 才厚着脸皮又继续道:“人有失足嘛,你看,王爷不也没介意此事吗?” “王爷是主,我为奴。王爷宽宥,略了此事,但我没办好事就是没办好事。”竹风肃着脸执拗道。 竹禹闻言眸光一转,笑着道:“便是如此,你也不该不信王爷才是。” 竹风闻言一愠,“我何时不信王爷了?你休要胡说。” 竹禹闻言才装模作样地弹了弹衣衫,好整以暇道:“那你便该知,只要王爷想收拾,便没有收拾不了的人。” 但到底是顾忌着周边还有旁的人在,说至最后时,压了些声音。 但好在竹风到底是听进了心里。 见其面色不再秋如菜色,竹禹才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模样抄着手,往稍前处行去。 队伍中间,有一辆……套上了马的本该是牛车的板车。 竹禹向护送的侍卫打了个人情招呼,便径直跳上了板车一角。 “啊!哦嘶……嘶……” 竹禹一跳上去,便发觉……似乎压到了哪个小屁孩的脚。 “哈……啊对不住,对不住了,小兄弟。”竹禹忙向少年道着歉。 在途中已渐渐醒来的苏清宴见状,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扶了扶额。 “嘶……你谁啊?!” 被压倒脚的少年极其没好气地睨着竹禹。 虽糟了一些罪,但此时,倒是这板车上的三人中,中气最足的。 由此可见,圆脸倒也不是没有益处的。 “你知道……” 少年正欲开口间,便听旁边的裴易章已先帮着开了口,眯着桃花眼,道:“你知道他是吗?你知道他姐姐是谁吗?” 苏清宴闻言嘴角一抽。 又来了。 “嗯!”圆脸少年虽躺着,却依旧气势很足地瞪着眼,撅着嘴,睨着旁边这娃娃脸。 正准备从被子中抽出手,抄一抄手,再增添几分气势的。 但…… “嘶……” 失策,失策,忘了这手还有伤了。 竹禹见这圆脸少年一副娃娃模样,嘴角一抽,心中一笑,顺毛驴他竹禹见多了。 还不至于怵这一个。 切。 于是便直接略过了这少年,挪了挪,对着裴易章拱手道:“裴公子好。” 随即,便拉出苏清宴的手,又装模作样道:“公子,您可把小的吓坏了。” 说罢,还煞有其事地憋了几滴泪出来。 苏清宴额角跳了跳。 若不是知晓可能是叶姐姐不放心,托竹禹来给她把脉的话,此时倒真有种皇帝视角看妃子假模假式送温暖的感觉…… “嘿!你什么意思?!”旁边的圆脸少年见这娃娃脸竟理也不理自己,便瞪着眼,没好气道。 苏清宴闻言转过头去,笑了笑:“赵兄莫怪,我这书童没见过什么世面,许一时被赵兄风姿怵到了。我在这儿,先替他致个歉。” 赵孝孺闻言才略对着这娃娃脸书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我说你这书童怎么看起来呆头呆脑的,那这次便算了吧。” 嗯,看着是呆头呆脑的。 一旁的裴易章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嘴角一滞。 啧,倒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喂,少爷我,你家公子的朋友,饿了。快去给我弄点吃的去。”圆脸少年躺得极服帖地朝竹禹努了努下巴,吩咐道。 他此时也知道了昨夜的事,不过,好在,自己全程是睡着的。 眼睛一睁,嘿,就要回城了。 因此,他对此时的境况,接受得倒也算快。 既然饿了,那就得吃。 竹禹闻言微微一笑,道:“不巧,大人吩咐了,到前面农庄才有饭。” 圆脸少年闻言一滞,他虽不知这救了他们的大人是谁,但听护送的侍卫说起昨夜的事,似乎是个挺威风的官? 又记起自家姐姐平日里嘱托的,见官绕道走。 于是便也没再纠缠,只有些泄气地自顾自喃喃道。 什么这车硬梆梆的,咯得疼。 什么这车没挡风的了,吹得冷。 什么…… 苏清宴躺在板车上,望着这阔无边,浩无界的碧穹青天,早风拂来,微迷了眼。 此番案情看似已是明彻了,但却处处是理不清的疑点。 今日新案与昔年旧案究竟是不是同一桩? 老道是从何处笼络来的人手?又是如何与那什么驸马联系上的? 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人操纵? 官府究竟有没有好好管过? 还有那小道士…… 看起来,那小道士是早知有官府的人会来。 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要么是萧忱的人露了踪迹,要么就是她露出了马脚…… 但若萧忱的人露了踪迹,不可能老道的人,或老道背后的人没发现,单单只那小道士发现了。 但若是她露出了马脚……她总共不过去了两次茅房而已。她求着上过一次茅房,那圆脸少年却吵着上过两次茅房。 若只因此,她也并无不妥之处。 难道来偷听过她与裴易章讲话? 也不应该啊,特地为了一个猜测来蹲守不知何时会露出的马脚? 若是如此,那便不该是会为萧忱一行大开方便之门的人了。 何况,不该说的话,她就只说过一次,且当时她很确定,除了院子中守着的人外,周围再无别的人。 除非他武艺高强到难以感知。 那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她是从添香院才见到那小道士的。 不对,她怎么把添香院先忘了。 苏清宴心中一叹。 第七十三章 回城 蓦地,苏清宴突然撑起身子。 对着正欲下车的竹禹道:“对了,竹禹。记得提醒王爷,还有添香院和云梦阁。” 她也是前两日才突然想明白的,添香院既然与云梦阁是同一个老板,那云梦阁自然也跑不了。 而看似萧条的添香院虽经营的是那等生意,但无论雇主从何处入,都会极其显眼。 因为,添香院本就客稀,而那等生意的雇主,则多半非富即贵。 但若是先从云梦阁进,再由小道或密道入到添香院,就稳妥万分了。 而当中蒙受莫名之祸的少年,虽……但到底早一些得救,便早多几分暖光。 竹禹闻言一笑,摆手安抚道:“放心吧,公子。昨日王爷的文书上午刚递到衙门和圣上面前。下午,那俩污糟之地,便被查封了。” 说罢,便利落地跳下了车。 倒是一旁已方才还气呼呼地碎碎念,此时却蔫耷耷地喊饿的小赵少年,耳尖地听了一嘴。 随即,一副有些被惊吓到的模样,吞吞吐吐了半天,“王……王爷?” 似是不敢确定,又强调着问了一遍,“救我们的……是……是王爷?” 裴易章闻后一笑,换了一个姿势,好整以暇道:“嗯。王爷,大名鼎鼎的萧王爷。” 随即又微扬了扬嘴角,调侃道:“怎么样,小子,有没有……一种撞大运的感觉?” “有!”圆脸少年闻言一脸喜色,猛点了一下头。 而后,便向身旁二人凑近了些,笑嘻嘻地问道:“诶,我方才没听仔细,你们再给我讲讲萧王爷是如何智斗恶徒,救我等儿郎于水火中的。” 他方才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遂而便没兴趣细听。 但如今不一样,既然知道了救人的是萧王爷,那……那怎么也得好好听听才是! 苏清宴侧身瞧着这敬仰之色溢于言表的圆脸少年,而后一笑,随即眼睛便有些发润。 原来,这萧忱威名不止响彻西北。 原来,这般的英雄,百姓也是晓得要敬仰的。 可为什么…… 他们,最终却不肯再信一信呢? 憋回泪意,苏清宴轻声笑了笑,便当真仔细同身旁少年讲起昨夜的事来。 不过,自然是从衙役护卫口中听来的。 “昨晚是这般……” 少年声音清润微哑,语调错落有致,倒有几分说书的味道。 阵阵乡风伴着少年的声音而来,山形渐远,取而代之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新绿,正努力着生长的各色庄稼。 早起或务农,或打猎,或砍柴采药的村民已渐渐上了工。 鸟鸣阵阵,伴着农家特有的饭菜香而来。 裴易章竟生出了一种,若停在此时便好了的念头。 但念头一出,才觉方才自己真跟见鬼了一样。 啧,不对。 停什么停,算算,他裴易章已是几日未曾换衣洗澡了。 正腹诽间,突然…… “咕噜……” 不知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可待裴易章带着惑意向身旁二人望去时,才发觉,那二人竟第一次极有默契,极诡异地盯着自己。 “你们……” 话还未说完,便觉身下板车一停。 “几位小兄弟,可以下去用饭了。”旁边一护卫开口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赵孝孺与苏清宴的一阵轰然而来的爆笑声。 一时间,裴易章也有些赧然。 但刚一下车,便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堪比哭爹喊娘的喊叫声:“公子!” “公子,您可吓死元安了!哇呜呜呜……” 几日不见,往日收拾整齐,清秀干净的书童元安,已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头发有些杂乱,面色憔悴,眼睛还有些肿的不知名的小厮。 因此,裴易章对着作势扑上来的元安,止了止。 但蓦地才发觉,或许此时自己与这元安也差不了多少。 便也安慰地伸手拍了拍元安的背。 但谁知,元安却吸了吸鼻子,突然冒出一句:“公子,您要不要在此处洗个澡再走?” 裴易章:“……” 于是,从旁经过的苏清宴与赵孝孺二人也极其不给面子地,极其不厚道地笑开了。 天清气朗,清风悠悠。 …… 待苏清宴用完早饭再次回到板车上坐着时,便听队伍前边传来了一阵极难听的叫骂声。 “啐!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小崽子!” “老夫真是瞎了眼!才会养出你这种白眼狼!” “呸!小杂种!” “要不是老夫,你他娘的早被狼刁去了!哪他大爷的来今日的吃食住用!” “早知今日,我就该把你做成不死不活的药人!” “啐!小杂种!” …… 老道还在不知疲惫地继续叫骂着。 苏清宴探身朝前面望了一望。 意料之中。 那少年依旧是一副眉眼平静无波的样子。 即便身旁被绑了的老道不停地在没有被绑上的脚十分使劲地踢着他。 即便,发已杂乱。 即便,仪容已不整。 但唯一不同的是,往日,他是平着眉眼地朝人看来。 而此时,则是略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 “这位官爷,我方才从里处来。王爷说,为早日审案,所以,嫌犯不能有一丝差错。但我看……那老道万一把那细胳膊细腿的小道士给踢死了怎么办?” 苏清宴朝身旁一衙役拱手笑了笑,指了指前处。 随即又似怕担事一般,讪笑了几分,道:“不过,草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不当事,不当事的。” 说罢,还忙摆了摆手。 被搭话的衙役闻言也跟着朝前面一看,拧了拧眉,略一思忖,便抿了抿唇,终是朝前面走了过去。 于是,前面看守的衙役便将老道的腿也一并给绑得严严实实的,又将二人略分开了一点。 毕竟,总不能将这二人与那季驸马绑在一处。 人家好歹是驸马,且如今,还不晓得最终会是个什么罪名呢。 方才被搭话的衙役刚一回来,苏清宴便又忙不好意思地讪笑了几分。 但,蓦地一下,她却看见方才还低垂着眉眼的道士少年,直直地向她望来。 而后,眸色清润,朝她笑来。 只是,这笑,说是感激吧,倒也像,但苏清宴总觉得,还有些别的东西在里面。 于是,她也只得状若无事地挪开了目光,坐回了板车上。 日头渐起,田间春景也渐渐远去,车马略一转,便上了官道。 而此时,坐在板车上的圆脸少年正嚷着要下车。 无他,因为,方才一特老实的作护卫的衙役告诉他们。 这板车是从几家农户处借来的。 其中好像有一辆,是运过粪的。 “赵兄,没事,这必定不是咱们这辆,不信你闻闻,一点味儿都没有,是不是?”苏清宴笑了笑。 “不管,不管,小爷要下车!”圆脸少年嚷道。 然而不管怎么嚷,周围衙役都只一条,大人有令,不至城门,不允下车。 “我说赵……赵公子是吧,你就忍忍吧,你看,我家公子平日里多讲究的一个人,不也好好在车上呆着了嘛。” 一旁随走的元安,一脸很是实诚地劝道。 第七十四章 入衙(明天开始二更) 天舒气阔,风阵来。 城高墙厚,略有斑驳,却并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雄袤之感,只有流露地极其自然的一种包容之感。 仿若一位看尽千帆,淌过万海的老者,慈和,宽宥。 苏清宴抬眼望去,城门口已有好些人在等着了。 许都是这些少年的家人了。 因为,她看见了顾霁光一行人。 “行之。” 蓦地,就见顾霁光身旁站着的一个妇人忙拨开丫鬟婆子走了过来。 “姨母。”裴易章下车忙伸出未受伤的一只手,搀了一把妇人。 随即,便将另一只手微垂了下来。 袖袍一落,袖口轻遮。 看见这个小动作的苏清宴也是一笑。 细处见人,微末交友。 确是如此。 妇人轻捻起织锦手帕的一角,在眼角轻拭了拭,而后便伸手拍了拍自家侄儿的手,带着些泣意,心有余悸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然,我都不知要如何……” 裴易章接话宽慰道:“姨母,您看,行之哪曾缺斤少两?” 说罢,眯眼笑得有几分狡黠。 霎时,裴氏也被逗笑了几分,“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而裴易章身后的元安倒也像是极懂他家公子心思似的,自行过礼后,便极安静地立在了一旁。 “你小子可把人一顿好吓。” 顾霁光走过来用拳撞了裴易章一下,笑得一脸江湖气。 随即又眨了眨眼,惊诧道:“诶,清宴?” “顾夫人好。”苏清宴先向妇人施了一礼。 才笑着回话道:“说来惭愧,小弟也同裴兄一样倒霉,中了招。 随即又不可置否地一笑,“也算互相作陪了。” 语毕,又朝裴氏点头笑了笑。 裴氏见自家侄儿这既有友人作陪的,又未见身形有所消瘦,便也更宽了几分心。 而裴易章也略带感激地看了苏清宴一眼。 “娘!娘!姐姐!”忽地,耳畔又传来了圆脸少年的嚎叫。 苏清宴与裴易章闻声望去。 只见少年身上挂着的珠玉都颤了好一颤,而后便一把扑向了年长的妇人。 随即,便隐约听其开始哭诉着近日来的事。 许是因,少年提过其姐姐太多次的缘故,苏清宴便带着几分好奇,朝立在旁边的女子看去。 女子一袭水绿色衣裙,看着倒是一副清丽闺秀的模样。 然而衣裙处却极张扬地皆以团花绣之,金线勾之。 裙摆处单绣一层勾云纹,随摆而扬。 穿靴佩玉。 靴子样式奇特,以云纹绣之。 佩玉硕大,就仅用一根青珀色绳子挂之,底缀长流苏。 这一副打扮初时看着虽怪,但却契合得诡异。 仿佛那个能以一己之力包揽苏州大半布坊,并将自家玉朝记开遍大盛南方的奇女子,就该是如此模样。 苏清宴初时从赵孝孺口中听到赵华缨时,并不晓得是何人。 然而后来听其事迹,也晓得了,原来就是名扬南方各州县的玉朝娘子。 “几位,如今怕是还得请各位随我等再走上一遭了。” 蓦地,一衙役上前开口道。 “为何?”顾霁光不解地先问出了口。 衙役先朝一方微拱了拱手,而后才讪讪地笑了笑,解释道:“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萧大人有令,因昨日救人后,还未来得及细问,因此今日便要劳烦各位再多耽搁一番。” 衙役也是在一旁憋了半晌,见这几人都作势欲走了,这才硬着头皮开了口。 毕竟,有眼睛的都看得出,这几人绝不是同他们一般的平头百姓。 可那萧大人的令……也不是好违抗的。 两相比较,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出声提醒一番了。 顾霁光闻声,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一脸不解:“他们可算得是苦主。” “小公子说的是。但既是要审案,那便总得弄清处来龙去脉才是。”衙役微缩着脖子一点头,依旧讪笑着回话道。 一旁的裴氏闻言了然,语气温和,微微一笑道:“这样,待我家侄儿回府梳洗休整几刻,到时再送他来贵府衙。如若未至,你们便带人至明央街顾府来寻即可。” “可……” 衙役还欲说些什么,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明央街顾府,那可是太傅,不,是前太傅府啊。 于是心下顿时了然,陪笑着拱手道:“自然自然,该休整一番。” “这……小的方才,也只是例行公事带话罢了。贵府的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衙役觍笑道。 于是,苏清宴便同几人作了别。 而顾霁光想着苏清宴许是还要去找他家舅舅,便也未多做寒暄,陪着自家担惊受怕了好几日的母亲上了马车。 “官爷,草民此番倒是可以跟着您直接去府衙的。” 苏清宴笑了笑,对着衙役开口道。 “你……”衙役闻言一愣。 这少年看着与顾府的人倒是熟识,但似乎家中又并未来人? 不过,他记得,又好像与那萧大人的手下认识? 衙役此时心中虽觉怪异,但到底也是点了点头。 随即,便领着苏清宴和其余几名少年往大理寺府衙处行去。 这大理寺府衙与京兆尹府衙倒是从外看起来倒是并无二致。 就是京兆尹是漆柱黑瓦,而这大理寺却是朱色柱,青色瓦。 许是因为所查所办之案,多与勋贵皇家有关的原因? 思及此,苏清宴一笑。 再如何不同,只要有人铁了心要办,便办不下来了么? 一进府衙,便看见竹立迎面而来。 “王爷唤你。” 说罢,伸手一指苏清宴。 领人进来的衙役一愣,这……还真有关系? 不过,竹立还不待衙役反应,便又继续吩咐道:“至于其余人等,你且好生寻几间屋子安置着。下午大人有话要问。” 衙役闻言立马接道:“好,好嘞。” 而竹立同竹风一向一同做事,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俩人风格也极像。 话少,人冷。 遂而,一路上倒也安静。 不过…… “呦,苏小公子。”正抱着一摞文书的刘荣宽眼尖地招呼道。 “哎,刘大人好呀。”苏清宴闻声望去,眉眼一弯,也笑着拱手示意。 一派圆滑的作风。 竹立见状,便多瞧了苏清宴一眼。 小小年纪,看着就油嘴滑舌的,也不知王爷为何要用她。 “进去吧。王爷在里间等你。”行至院中,竹立便停下了脚步。 苏清宴应声点了点头,推门而入,一掀布帘,便见萧忱正坐在官帽椅上,还提笔写着什么。 “王爷。”苏清宴恭谨行礼道。 “坐。”提笔落着字的萧忱出了声。 而后,便是半晌无言。 萧忱既未言,她也一直未曾出声打扰。 片刻后,直到萧忱搁下笔,才朝已坐了许久的苏清宴看来,开口道:“本王已将具体事宜整理成折,但关于你的部分,本王并不打算落上去。” “清宴并无异议。”苏清宴闻言了然,笑着开了口。 “哦?”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萧忱挑眉一笑。 “要知道,若落上去,圣上无论如何也会赏你一个功。” 萧忱揶揄道。 “何功之有?清宴不过是跟着跑一趟罢了。” 苏清宴也学着萧忱的模样,回以一笑。 “况且,这太早被人盯上的滋味可不太好受。清宴求的是,枕戈待旦,磨砺以须,而后,一、槌、定、音。” “再者,这功……有萧王爷子侄的身份好用么?” 一时间,少年又收了认真之色,笑得有几分促狭。 萧忱闻言也笑开来,眉梢一扬,盯着苏清宴道:“贤侄……好大的胆子,也好大的胃口。” 苏清宴听罢只弯唇笑了笑,却未再作言语。 “不过,此番唤你来,为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个叫清风的小道士要见你。” 待笑渐渐散去,萧忱才蓦地开口道。 “见我?”苏清宴微诧。 “嗯,见你。”萧忱放下册子颔首道。 “为何?”苏清宴有些不解。 毕竟,她与那小道士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难道只是因为路上帮了他? 萧忱听罢才真有些像个长辈起来,一副不再与之多说的模样,手一摆,笑道:“你做的好事,怎得要来问我?” 第七十五章 见谈 将近午时,日头也挂在了正当空。 而这大理寺府衙,自然也无甚美景可言,只一些正开了花的桐树极打眼地立着。 浅白缀红的桐花就那么挂在枝头,伴着桐树倚在路旁。 花香清甜馥郁,风华浅绽。 桐花,清美。 桐树,乃贱,难为栋梁也。 碧穹青天之下,微烫的阳光洒了下来。 苏清宴伸手轻遮了几分眼前过亮的日光,一阵风起,散去了几分周身的热意。 “小兄……小公子,就是此处了。”为苏清宴带路的衙役微躬了躬身,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有劳官爷了。”苏清宴轻点了点头,也回礼道。 “呦,当不得,当不得。”马三目光一滞,有些惊诧,忙摆了摆手。 他马三也不傻,这少年既是与萧大人相识,又怎会是个没身份的。 “小公子放心,里面都已打点好了。您直接进去就成。”马三又接着说道。 “那便多谢官爷了。”苏清宴闻言唇畔微弯,感谢地点了点头,便拎着食盒进去了。 或许因着到底是大理寺的缘故,牢房也并未有想象中的暗无天***仄阴暗。 不过,依然是意料之中地有一阵淡淡的潮腐之味泛来。 苏清宴跟上前来带路的青衣乌靴,腰系藏蓝色布带的狱卒往里走着。 渐渐地,背后青天白日的亮光淡了下去。 眼前之景也暗了些。 牢墙四周支上的用以照明的火架也印入了眼帘。 赤红色的火焰正张扬地跳蹿着,似是在对将风带进的外来之人,表达着愠怒与不满。 “来来来,大还是小?” “小!” “大、大!” “这次肯定是小!” “大、大、大!” …… 随着渐进的步子,狱卒摇骰子的喧嚷声也传入了耳中。 但苏清宴却只状若无事地行着。 大理寺不常有犯人。 要么是可了事,可消事呆不了几日便要出去的。 要么便是定好了日子,就只等那咔嚓一下的。 但这卯,却是日日都得应的。 不找点乐子,人生岂不无聊。 人欲所需而已。 “头儿,这就是萧大人允进来的那位公子。” 给苏清宴带路的狱卒小哥点头哈腰道。 被唤到的狱头,不,是九品司狱大人,正闻声看来。 苏清宴也正好瞧了一眼正稳坐在赌桌上,动也未动的司狱。 头尖颊瘦,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满是看得出见的精明。 正在兴头上的李三思闻言也只顺势瞧了少年一眼,装模作势地招呼了一声:“小公子好,人就在里边儿等着了。” 随即便对带路狱卒不耐地摆了摆手,道:“你便继续领小公子去吧。” “多谢司狱大人。”苏清宴闻言也只笑了笑,简单回了个礼。 随即,便跟着带路狱卒而去。 倒是听到回礼的李三思又回头瞧了瞧方才的少年。 有意思。 不过,与他李三思没关系。 他只需要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成。 天不稀罕,地管不着。 美哉。 “就是这儿了。”狱卒给苏清宴利落地开了门。 “不过,小公子您可别忘了时辰。”瞧着已经走进去了的少年,狱卒想了想,又提醒道。 “多谢。”苏清宴放下食盒,转身笑了笑拱手道。 待狱卒一走,苏清宴才随便找了个地儿坐了下去,然后,打眼瞧去。 道袍已褪,换上了大理寺该有的囚服。 囚服宽大,少年坐得端正笔直,几缕杂发在自背后高墙的窗口投入的日光中,格外显眼。 颊畔还挂着不等的伤,实则算得狼狈。 但瞧上去,却反而比其着道袍,执拂尘的时候,还要出尘脱世几分。 “你来了。”蓦地,少年才说了第一句话。 正兀自搬了小案,在一盘一盘地往上放菜的苏清宴一顿。 抬头笑了笑,一派利落道:“对,我来了。” 待她放完了最后一盘菜,便招了招手,朝清风笑道:“过来坐,我带了饭菜。” 仿若二人不过是得空小叙的友人。 相识许久的友人。 见对面的囚服少年似是闻言滞了一滞,苏清宴又一副颇为无奈的样子,摊了摊手道:“整间屋子,就你那儿一张椅子。不陪着我坐地上,实在说不过去吧?” 清风闻言一顿,看着对面少年一副无赖的样子,轻声笑了笑。 便也起身行了过去,学着苏清宴的模样,就地坐了下去。 “你们……应该是不能喝酒的吧?所以,我今日便只带了一壶茶。” 苏清宴取出茶壶与茶杯,斟了一杯,递了过去。 清风霎时呆了呆,似是一头雾水。 但旋即又无声地笑了笑。 是自己要着人来的,不是么? “给。”少年又递了碗筷过来。 不过,递完之后,竟自己又从食盒中摸出了另一副碗筷。 “你……”清风按着筷子,见对面已经先夹了一口菜入嘴的少年,蓦地出了声。 “吃啊,正好我也还未用午膳。清风道长不会一口吃的也不肯给我吧?” 苏清宴唇角一弯,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又夹了一口菜入嘴。 自墙外而入,正带着几分热意的光,轻洒了几斛下来。 沐在少年脸庞上,干净,明澈。 先前的易容已被洗去,剩下的只是一张正值少时,雅致如竹的面容。 是与他清风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正意气勃发的少年郎。 是与他清风不同的少年。 一如…… 苏清宴只见对面的小道士又兀自地笑了笑,似释然,又似惆怅。 随即,便也终于动起筷来。 苏清宴看不懂,也不明白。 不过,没有什么是一顿吃喝不能解决的。 饭至一半,清风便已先开了口。 “我见过你。” 正夹着菜的苏清宴一顿。 她本来是准备用完膳,再开始谈的。 不过…… 见过她?什么时候? 若是在她还未进萧府前见过,还未成苏清宴之前见过。 那…… 霎时,苏清宴眸色沉了沉。 也放下了筷。 似是在认真地准备着听接下来的话。 清风只当少年想弄明白缘由,便也未曾在意,只接着开口道:“在沉沙巷,和景行书院。” 苏清宴闻言心一松。 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继续听着清风接下来的话。 “沉沙巷有一老妇人是我观信众,常领着小孙女来我观。师父大多只接贵客,像这样……普通的人,一般是由我来接待的。一为着省事,二也为营造出我观视众平等,亲民的假象。” “一来二去,便熟识了。但我见她家中实在困苦,遂而每次下山之时,总会给其买些东西。” “所以,你也见过去了几次沉沙巷的我?”苏清宴偏着头问道。 随即又有些不解:“那为何……我不曾见过你?” 清风听罢似自嘲般,笑了一笑,“我师父并不喜欢我去做这些……他口中的无用之事。而我也为着避免给那阿婆带来麻烦,便一直都是从她家后院偷翻进去的。” 苏清宴瞧着对面提起所谓无用之事,眸中却带着暖色的少年,眸子微闪,浅声一笑。 小道士这一切难以被理解的作为都在那一瞬,有了答案。 因为,他心中有光。 虽然,孤单。 “那……景行书院呢?” 苏清宴此时也发现了,这清风,其实似乎只是想找一人说话而已。 “因着采药。燕秦山药材众多。你们……你们书院附近也是如此。后来,也知道了你是萧府之人。” 提起此,清风似是滞了一瞬,才状若无异地说出了口。 苏清宴闻言有片刻的诧异。 她怎么记得,书院附近药材并不多来着…… “所以,在添香院你便认出了我,当然,或许还有裴易章。而你或许又早就想让你师父收手了,所以虽知有猫腻,但也顺水推了个舟。” 苏清宴落下话道。 随即又一笑,原是如此。 “……嗯。”清风点了点头。 但不知为何,又很突兀地夹了一口菜入嘴。 而苏清宴虽觉奇怪,但也未曾在意。 片刻后,已用完了膳,又知晓了事情来由的苏清宴便作势收桌欲走。 但蓦地,小道士又开了口:“可否……再留片刻,与小道弈一局如何?” 第七十六章 听闲 苏清宴闻言抬眸望去,一脸的疑惑与懵然,似是在说,但此番并未带棋。 清风见状会意,轻声笑了笑,直直地朝苏清宴看来,道:“我曾见你在书院也常与你那位同窗下盲棋,下的也是方圆之寸,黑白之子。” 苏清宴便见这小道士一副……似是话畅心顺了的模样。 脸上也不再是旁日里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了。 虽依旧是貌清容淡,却多了几分生气。 待沉吟了半息,清风又一笑,补充道:“不过,许个彩头如何?” “好。” 苏清宴弯眸一笑,便又坐了下来。 “第一手,天元。” 刚一落座,对面的少年已先利落地开了口。 苏清宴闻言眸光微闪,挑了挑眉。 第一手便下这儿么? 倒真是少见,胆识也大。 “第一手,却位。”苏清宴回道。 …… 木栅栏外狱卒们的叫嚷声还在此起彼伏地传入耳中。 然而栏内却是或眇望翼舒,翱翔客弈,或临局寂然,惟棋是陈。 于方寸间,以心中黑白而弈。 高高的窗外仍挂着微烫的太阳,似要炙墙而来。 风乍起,叶轻拂,唯天明。 墙内一片朗清和舒。 …… “第一百手,立柯位。”清风继续道。 但苏清宴此番,却是不曾再接下去了,轻叹了一声,望着对面几乎停顿不过几息的少年,有些瞠目。 摆了摆手,摇头一笑,道:“在下甘拜下风。” “为何?”清风闻言微一蹙眉,不解地问道。 毕竟,对面的少年看起来,也并无任何吃力之感。 苏清宴闻言习惯性地一弯唇,指了指自己的头,笑道:“脑子跟不上了。” 随即,又怕少年觉得自己在敷衍,又改了改语气,极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少年,一笑。 缓缓道:“所以,我输了。” 这是实话,对面小道士的反应速度与记忆力都是她远不能及的。 她向来没有强撑的习惯。 愿对,服输。 “但不知,小道长此番,想要个什么彩头?” 苏清宴笑了笑,温声道。 既许了诺,便该承。 因此,苏清宴倒是一派自然坦荡之态。 只是清风闻言后却顿了好一会儿,嘴唇微动,一向平静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些波澜。 良久,才将话说出了口:“你便替我……取个名字吧。” 话一出口,清风竟霎时就觉得心中莫名松快了许多。 名字? 苏清宴听罢有些不解。 只听对面的少年笑了笑,语气中似带着几分宽慰,又似带着几分释然,开口道:“嗯,取个名字。清风是师父替小道取的,可小道并不喜此名。” “小公子既在景行书院入学,那才学必定不差。所以,小道便想请公子替我取个名字。” “但姓氏却不劳公子细挑,便为孔好了。” 苏清宴闻言抬眸认真地看着对面的小道士。 这是她与这小道士打过几次交道以来,见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若说先前她并不知此番这小道士究竟意欲何为,但此刻,却是全部明彻了。 若说只为告知事情原委…… 但这,本就是萧忱会问的,也是更该说与萧忱听的,完全不需要她跑这一趟。 所以,他只是孤单了太久,想找个人说话罢了。 他的命运,或许从被玄清带在身边开始,到昨日。 一直都未曾属于自己过。 景行书院附近根本也没有什么药材,他或许只是想去瞧上一瞧,听上一听。 旁的少年,是如何的。 取孔为姓,取仲尼之氏为姓。 霎时,她竟有些语噎,而嘴角也泛上了几分涩意。 “那便名熹,字子朝如何?” 沉吟片刻,苏清宴终是说出了口。 而后弯眸浅笑一声,定定地望向对面的少年。 “哪个熹?”清风追问出口。 苏清宴一笑,回道:“熹微之熹,晨光也。子,仲尼之姓也。朝,旦也。” 说罢,便也未管少年是何反应,兀自收拾起东西来。 遂而,也未能看到,对面的少年,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神采的东西。 蓦地,少年低声笑了笑,脸上满是属于少年人的神采,看着正欲出门的苏清宴,郑重而认真道:“苏公子,我叫孔熹。姓孔,名熹,字子朝。” “嗯。孔熹。” 苏清宴转身也跟着笑了笑,一脸温润。 随即,又状若轻松地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狱后再会啊。” 因为,能狱后再会。 毕竟,无论从大盛哪条律法来看,这小道士也最多不过是被关上几年。 何况,他还有戴罪立功之举。 别了狱卒陪送的好意,苏清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此时,天已经有些微微泛红了,似熔了碎金于其中,薄暮渐起,风微醉。 但不知怎得,不过是四月的天,这地却有些泛烫得厉害。 不过,一旁紧拽于墙面上的爬山虎,却是神采奕奕地很。 翠绿一片,仔细一瞧,竟爬覆了好一面墙。 因着萧忱并未有别的吩咐,于是苏清宴便准备去寻人告个别,而后便径自回府去也。 毕竟,她虽一向不易出汗,但到底是几日未曾沐浴过了。 这滋味…… 只是还未至萧忱处理事情的地方,便听灌木丛旁有几个衙役正在说着…… “哎哎哎,怎么回事?”一声音略尖细的急忙忙问道。 “什……什么怎么回事?”被问话的人有些懵。 “哎呀,就是你说你姐夫的大姨的相公的侄子在安平候府当差来着。然后你说的那老泼夫要准备整那什么张状师了。” 这个声音略显浑厚的补充道。 “啊……是啊,我是说过,咋的了?”被拉着问话的衙役还是一头雾水。 “嗤,你问他还不如问我呢!他今日才从城外回来。”又有一个衙役加入了对话。 “啧,你瞧我这记性,对对对,那你知道,快说说。”方才那个声音有几分尖细的问道。 “听说,这个安平候斥重金,从江南请了一个据说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活人说死的铁嘴状师!”最后加入对话的衙役很是自得地说道。 “嘿,你这说话半不罗罗的!然后呢,然后呢?”还是那个声音尖细的问道。 “然后,然后就准备去状告那个天天儿都要来衙门里转悠上一遭的张状师。”这人又习惯性地留了一嘴道。 “我说张大,你再不一次性麻溜儿地给我说完了,我就要揍人了啊!”声音浑厚的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嗤,听我慢慢儿说呗。”这位架子倒是拿的十足。 “听说那江南状师今日就已进盛京城了?”尖嗓子道。 “可不是嘛。”这位又只慢慢悠悠地接了一嘴,却迟迟未提重点。 然后似是觉得架子拿够了,才拿腔学调地,缓缓道:“这铁嘴状师,是请来告那张状师的。” “他爷爷的,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声音浑厚的不耐地吼道。 “嘘嘘,小声些。”最开始被问话的提醒道。 “好好好,我说。” “似乎这安平候是要来……告这张状师杀、人!” 不得不说,这拿腔学调的就不该在这府衙呆着,不去说书倒真是屈才了。 这起伏拿捏地,连她也忍不住想听下去了。 “什么?!格老子的,他凭什么污蔑张状师!”这个声音浑厚的大兄弟似乎对那张状师十分崇敬的样子。 “你!你……小声些!”吐八卦的忙提醒道。 第七十七章 互反(谢谢各位的推荐票??) 听到此处,苏清宴也明白了几分。 若抛去个人憎恶,说实话,这安平候的这一步走地倒是算得聪明。 反正儿子也没了,那便是斥重金挑个刺头来解气又如何? 你既辱我儿,我又找不到凶手,那便索性将罪名扣在你身上。 即便不是,但既递了状,官府就得受理。 总能让人嗟磨一番。 可是…… 想到那个算得上是仁义之士的张状师,苏清宴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态度了。 毕竟,他嫌疑实在太大。 可,有些是非对错,在很多时候,却是说不清的。 几念间,苏清宴便抬脚欲走,却忽然瞧见了今日燕秦山之景。 细碎的暖光洒落于这片苍广之地上,霞光万道,丹灵斜卧于燕秦山山际。 夕染苍山,霞映碧空。 此景倒真是…… “啪……”一只毛色有些杂乱的猫绊了一脚石头。 随即便微踮着猫掌,极快地溜走了,只远远地落下一声喵叫。 正猫在灌木丛旁边说闲话的几个衙役不约而同地,忙闻声望来。 就只见到,立在岔路口,还来不及迈脚而走的苏清宴。 苏清宴见状嘴角一滞。 而后,便对着聚在有大半个人高的灌木丛里的四双眼睛,讪笑了几分,道:“几位官爷,萧大人要我此时再去找他。可……草民好像一时忘了萧大人在哪个方向了。” “不知各位……” 话还落完,便听方才那位说的最起劲的衙役出了声,带着几分机灵劲儿道:“小公子找萧大人的话,往左走就行了。” 一双眼睛里满是精光。 “哦……原是这条路啊。那多谢这位官爷了。” 苏清宴一脸恍然大悟又十分感激的轻揖了一揖。 而后便转身朝左走去。 所以说,萧忱这身份还是极好用的。 那她将来呢?能去讨到个什么好用的身份? 转念至此,苏清宴一怔,旋即便觉自己此时颇有几分好笑。 连仇家是谁……都还不曾知晓。 但,早晚。 早晚她会知道的。 思及此,苏清宴沉了几分眸色,定了定神,稳着步子,朝前走去。 不过不曾想,刚至门口,便遇到了从外处回来的萧忱。 “王爷。”苏清宴轻揖道。 萧忱微颔了首,便一负手,抬脚迈入了院中,道:“进来吧。” 进了屋子,萧忱才道:“此番也算得是因缘巧合,才如此轻松。” “是。”苏清宴点了点头。 那群人虽是要先查过底细,才跟踪下手。 但的确是随机作案,随机挑人作案。 不过多在身世平常,容貌清俊的少年稚子中下手。 但萧忱也不能派出全部手下去做耗时费力的蹲守。 唯有挑一人,主动引饵。 但的确,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引到饵,所以,此举仍是有一定变数的。 好在,又恰好遇到了顺水推舟的清风。 这一切,的确是运气在其中占了上风。 不过,苏清宴仍是不明白萧忱为何一副誓要查那桩旧案的样子。 “明日书院复学,你可要再休整几日?” 萧忱看着与初来时已大有不同的少女,问出了口。 苏清宴闻言顿了顿,才道:“此番并未有多少人知道我就在其中。而我虽然带了些伤,但竹禹已替我看过。并无大碍。遂而清宴觉得,便依时入学好了。” 何况,虽然北祁使臣还未走,但那个什么用作扬威显摆的安林宴,早在前日他们几个尚在自庐山之时就已经结束了。 已算是基本没有景行书院和国子监众人的事了。 正好也省得她烦扰一番了。 “也好。既如此,你便先回府去吧。竹立在府衙前等你。”萧忱似有些疲惫,轻按了按额角,淡淡道。 “好。”苏清宴起身应道。 但几番思绪下,她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王爷,清宴听说,安平候从江南请了一个状师。” 正略缓了劲,翻开一页公文的萧忱,闻言微顿。 抬眸细瞧了一番苏清宴。 轻声笑了笑,分不清喜怒,问:“怎么?要我保那张状师?” “清宴不敢。”苏清宴又躬了些身,恭谨道。 “只是觉得,有几分奇怪罢了。”苏清宴似是有些不解地说道。 萧忱听罢心下了然,笑了笑,才道:“你该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善恶。因为,人性是最禁不起诱惑与拷问的。” “永远不要试图去挑战人性的底线。” 萧忱似是一笑,最后才淡淡落下话道。 苏清宴听至此处,也是明白了萧忱之意。 但…… “王爷,清宴明白,却难视其为然也。” 苏清宴依旧躬身以答道。 “清宴不信人性本善,也不信人性本恶。” “我只信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 “清宴相信,凡真善者,即便行至穷途,走至末路,甚至越至万丈深渊,也依然不会举刀向人,至少不会无故执刀指向无辜之人。” “所以,清宴能明白您方才所言,却难视其为然也。” 苏清宴缓缓落下话道。 少女语调虽淡,但却仿若一记重锤敲在萧忱眼前。 不过萧忱同样…… 难视其为然也。 萧忱听罢微顿,依旧轻声笑了笑,唇畔轻勾,似有些几分顽劣,不可置否道:“无妨。你守自己的道就好。因为,我也只守自己的道。” 苏清宴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弯眸道:“自是如此。不过,道是要守的,但事,也是要办的。” 随即,便从食盒中取出了方才清风所用过的碗。 轻扣碗底,取下一节纸条裹成的小卷,给萧忱递了过去。 萧忱见状眉梢微挑,而后便无可奈何一笑,接过纸卷。 不过,却并未立即打开。 而是问道:“他做的这般明显么?” 那小道士以与苏清宴一叙为条件,才肯透露出据他所说,一个可解全貌的关键消息。 而萧忱虽然确实有无数种方法可以逼其开口,但偏偏允了。 无他,只是念在小道士此番确实有功,又瞧着颇为可怜罢了。 也确实,算得可怜。 遂而,便让那清风将消息放在他让人准备好的碗具底部。 此间,除了他的人和苏清宴,并不会有旁的人能接触到。 但偏偏…… 这苏清宴的运气也着实过好了些。 至少,近来是如此的。 “并不。因为初时我也未曾发现,只是后来收碗时有些不慎,差点打翻。而瞬间扣回碗的时候,恰好就摸到了此处。” 苏清宴抬眸望来。 萧忱听罢一顿,笑得有几分懒意,“运气不错。” “不过,清宴也确实不知,这清风是何时将这纸条嵌扣入碗底那条空隙的。” 苏清宴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 随即,便躬身道:“既无事了,那清宴便就此告退了。” “嗯。回吧。”萧忱颔首浅笑道。 待苏清宴走后,萧忱才缓缓展开了那纸条。 但只一瞬,萧忱便有些微变了面色,眉一压,眸色微沉了几分。 随即,便顺手将纸条扔进了已被染得漆黑的墨缸中。 斜阳微沉,浮光若影,风微醉。 第七十八章 返学 在叶笙如长姐般的反复嘱咐下,苏清宴终于拎着竹禹又回到了书院。 四月暮春,莺鸣燕飞,芳草如茵。 雨季渐过,天朗气清,山间悠然。 “今儿这天,倒是适合放风筝。”竹禹裹着包袱,瞧了一眼山下的绿茵,感慨道。 “那少爷我便放你半天休,允你去放风筝如何?”苏清宴闻言不禁笑了笑,揶揄道。 竹禹一脸你莫要瞎说的模样,摆了摆手,拒道:“别别别,上次就是你唬我,害我回去就遭了叶笙好一顿叨。” “哦,还有你那奚叔叔的好一阵冷眼。” 提起此,竹禹一脸承受无能地撇了撇嘴。 “那不是情况紧迫嘛。”苏清宴伸手拍了拍竹禹的肩,弯眸笑道。 “再说,一人遭殃总比一起遭殃好。而且,若非你回得快,他们哪儿能那么快找来,是吧?”苏清宴又补充道。 但谁知不提还好,一提竹禹就更气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裹紧了些怀中的包袱,道:“竹风老实,他早就告诉我了,那几天,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来着!” 想到自己又跟个傻子似的在竹风竹立两人面前转悠了半天,竹禹就气。 不过,他也知这小姑娘此举怕是不想连累他,所以心中虽有几分憋闷,但到底也只能作罢。 于是便也转了话问道:“对了,话又说回来,那个什么小道士是怎么回事?” 一副极有求知欲的样子。 “他啊……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奸除恶,卧薪尝胆呀。”苏清宴悠了一转,才端着一副极有成竹的模样开了口。 “你、”竹禹一听便知这小姑娘又是在忽悠人了。 但还不待他继续作回,便听苏清宴又先开了口,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小禹子啊,少爷我发现……” 竹禹见状顿了顿,微拧了眉,一脸不解。 “我发现,你……好像长、高、了、几、分。” 说罢,便忙负手往一旁一闪,有几分顽劣地笑了笑。 而后,便一派悠悠然的模样,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了。 片刻后,方至书院门口。 待递了通行木牌,苏清宴便准备抬脚迈入书院了。 只是,这半只脚还未迈入,便听耳畔传来了一道熟悉至极,但按理说,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 “苏小公子,早。” 苏清宴闻言微顿,却继续将脚迈了进去。 而后,才回转身朝来人望去。 一身松柏绿曲水纹袍子,腰佩白玉,气质清贵,似染湖色山川而成。 顾庭季,怀仁君。 苏清宴笑得温雅,微拱手招呼道:“巧,顾公子。” “你家书童呢?”顾庭季瞧了苏清宴一眼问道。 说着,也从腰间摸出通行木牌,向门口当值的递了过去。 苏清宴见状一愣,顾庭季如何会有通行木牌的? 一牌一人。 便是书童杂役也有一块。 但向来仅限书院中人。 顾庭季这是……回炉再造当学生了? “喏,在后面。”正说着,苏清宴便看到了距顾庭季所站之处,只有几步之遥的竹禹。 “少爷,您可让小的好一顿赶。”竹禹见有外人在,便换了口气揶揄道。 苏清宴听罢有些好笑。 这竹禹倒是总不忘挖坑。 “平日里就让你多锻炼,多锻炼。”苏清宴一把拉过递了木牌的竹禹,很是亲切地拍了拍竹禹的肩。 “苏小公子倒还挺关心书童的。” 顾庭季听罢温声笑了笑,只是语气有些不明。 “啊……是么?我也觉得。”苏清宴接过当值的递过来的竹禹的木牌,眯眼笑了笑。 竹禹听及此,嘴角忍不住一抽。 脸皮倒厚。 “顾公子是来此看望霁光么?”苏清宴扯话问道。 虽然蹩脚地明显,但也无妨,本就是在问旁的东西。 “近日无事,赋闲家中。恰得少明兄相邀,便来任一段时日的先生。” 顾庭季也跟着进了书院道。 梁少明,梁教习相邀? 苏清宴闻言讪笑了几分,点了点头,恍然而悟道:“原是如此。” “那顾公子既是初来乍到,不知可要人带路去山长处?”苏清宴笑得温雅,一脸真诚道。 顾庭季闻言微不可闻地挑了挑眉,而后笑道:“说来惭愧,顾某少时并未在景行书院入学,因此对这景行书院,也确实算不上太熟。” 苏清宴听罢嘴角微滞。 少时入学江南岳池书院,后又天南水北地游学了三年多。 对景行书院不熟是真。 至于惭愧,该惭愧的怕是旁人才是。 岳池书院底蕴深厚,虽近年渐有衰微之势,但那只是学生。 毕竟,江南风气自由,生活闲适,难催人上进。 不过。岳池书院的底蕴和教习先生们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启贤学宫的。 “那正好。如若不弃,不如就让清宴的这个书童给顾公子带路如何?” 苏清宴弯眸笑得真诚。 “好,那便多谢苏小公子了。” 顾庭季闻言也应地干脆。 不知不觉间,就被打包卖出去了的竹禹先是一脸懵然,而后便是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眼神朝苏清宴扫了过去。 “去吧。这些本就是要我们自己收拾的。”苏清宴笑眯眯地从竹禹怀中接过了包袱。 “那顾公子,清宴就先行告辞了。”苏清宴轻揖道。 顾庭季闻言也回了一礼,浅笑着应了声。 这平辈礼自是要回的。 顾庭季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已抱着包袱转身而去的苏清宴,轻眯了眼。 听霁光说,那日被救回的少年中,还有这苏清宴。 苏清宴…… 依这小子一副圆滑又极好骗人的样子,若入学走科举之路,前世不可能是近乎于查无此人,未露头角的状态。 那,这苏清宴又是何人? 抑或是,他究竟要做什么? 萧忱如今所行,就是一个大理寺少卿该有的模样。 但这苏清宴…… “走吧,劳你带路了。” 顾庭季一转身,淡淡落下话道。 竹禹就看着前面那人一转,便是径直往山长处去的方向。 这是……不辨方向? …… 暖色生,新叶绿,春光轻落。 “嘿,清宴。我正说你和裴易章要何时来呢。” 刚一迈进门,迎接苏清宴便是顾霁光的清朗模样。 “裴兄……今日也来么?”苏清宴有些诧异。 非是她对裴易章有何异议,而是她看得明白,裴易章入学并非为学,再加上到底是裴家出身,再如何稳重,大概也不曾遭过这等罪。 便是休养几天也是应该的。 “他呀,他现在巴不得快点入书院呢。”顾霁光嘴角扬了扬,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怎得?”苏清宴见状有些莫名。 第七十九章 任课 顾霁光闻言眉飞色舞地咧嘴一笑:“你不知,昨日他被我娘领回府后,简直好一顿鸡飞狗跳。” 苏清宴:“……” 少年,成语不是这般用的。 “那,然后呢?”苏清宴很是给面子地接过话问道。 “请大夫的请大夫,煲汤的煲汤,做膳的做膳。连喝口水、都必须要元安递。” “因为,我娘说,伤筋动骨要细养。” 顾霁光似是学着顾夫人的模样道。 苏清宴嘴角微滞。 “从前我还老觉得那裴行之可能才是我娘的亲儿子。”顾霁光微一撇嘴。 “毕竟,你听过外甥亲母舅,但何曾听过姨母那般宠亲侄来着?” “不过,经过此番、我还是觉得就这样比较好。” 末了,顾霁光闪着眸子,颇为自得的点了点头。 “所以,他现在巴不得早点来书院呢!”而后,顾霁光又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苏清宴微扶了额,无可奈何一笑。 随即,便准备收拾起东西来。 正放下包袱的苏清宴一愣。 床铺还挺干净。 “呃……见你们久还未至,我便替你们几人收拾了一下床铺。” 顾霁光摸了摸头,笑得有几分赧然。 “多谢顾兄了。”苏清宴感谢地笑了笑。 而后,便弯腰拉出了床下的架子,从架子上拿出了专放衣物、和用具的几个箱子。 正欲打开包袱,但很快一滞。 转身朝顾霁光一笑,“顾兄今日无课么?” “没呢,过了晌午才有。”顾霁光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 “这不见你来收拾东西了,便想着,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少年笑得爽朗。 “无事,顾兄若有事便去忙吧。” 苏清宴笑着道。 随即,便慢吞吞地先取开装用具的箱子,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顾兄,此番你们为甲堂可曾布置什么功课来着?” “嗯……就是让我们每天练一个时辰,再打三十遍新学的招式就成。”顾霁光闻言倒还真思索了一瞬,回话道。 苏清宴:“……” 待终于开始要收拾装贴身衣物的包袱时,苏清宴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而后,便就着包袱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而后,合盖,关上。 “诶清宴,你都不整理一番的么?” 顾霁光微靠着墙边的架子,啃了一口不知从何处摸出的果子道。 “左右不过是衣物,而且这般还可防尘。”苏清宴煞有其事地忽悠道。 顾霁光听罢点了点头,又啃了一口果子。 见苏清宴收拾好了,才从身后摸出了一个果子递了过去。 苏清宴也未作推辞,极干脆地接了过来,道了声多谢。 而后便从床上抱起几册书道:“顾兄,我一会儿便有一堂课。那我便先走了。守好院啊。” 少年弯眸一笑。 “去吧,去吧。”顾霁光笑应道,摆了摆手,又啃了一口果子。 但待苏清宴一出去,顾霁光才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望着已跨出院门的少年。 微蹙了眉,有些疑惑道:“怎么觉得……清宴与昨日瞧着有些不一样呢?” 窗映朝光,绿晕层层,岫渐露。 这厢,苏清宴也啃完了果子,便抱着书入了堂内。 但还未待入座放下书,便被郭兴年忙扒拉着。 “郭兄?”苏清宴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几分回来,才带着几分不解,开口问道。 “急急如令,太上老君。救救学生吧!” 郭兴年双手合十,有些巴巴地望着苏清宴。 苏清宴嘴角一滞,无奈笑道:“郭兄,你这又是佛,又是道的。你到底要拜哪一路神仙?” 郭兴年闻言忙收了手,又扒着苏清宴的胳膊,眼神巴巴道:“一会儿便是梁教习的课……你能不能把你的课业予我一观。” 苏清宴听罢一滞:“你……确定要看我的?” 郭兴年此人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学问是有的,就是平日里怠懒了些。 而梁教习的课业也不多,便只布置了要作六首诗和一鉴《山长固》而后写心得的课业罢了。 “他们都不借我,所以你要是也不借我的话……”郭兴年有几分可怜道。 苏清宴闻言也了然,非是同窗小气,而是他们大多也是细敲慢琢,才成一诗的。 郭兴年虽说只是借来一观,但多半是一诗也未作的。 也就只能东拼西凑一番了。 众人不愿如此,也是正常。 不过,她倒是没有这个顾虑的,毕竟,她天分有限。 于是,便边开口,边将手中课业递了过去,“不是,我只是觉得我的诗一向作的……” 话还说完,便见郭兴年一副瞧她如再造父母的模样,一脸谢意,忙点了点头,道:“没事没事。放心,不会让先生瞧出什么的。” “你忘了先生说过了,你的诗虽常缺灵秀之气,但妙的就是稍微一凑一换,便是脱胎换骨的一首好诗。” 郭兴年堆着一脸笑意,浑然不觉地解释道。 苏清宴:“……” 她现在可以把课业收回来么? 蓦地,身后一阵哄笑声传来。 “郭兴年,我说你借了人家课业,还那般埋汰人家?”金宜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就是,就是。清宴,下次莫借给这郭拼凑了。”已在座上坐了许久的孙睿也展了眉,笑着揶揄道。 “你、”郭兴民闻言有些赧然,又有些气急。 “咳,我说你着急个什么劲儿呢。” 金宜和大步摇了过来,拍了拍郭兴民的肩,微凑近了些,笑得有几分贼。 “今日,梁教习才不会来呢。不,应该说,他至少这一年都不会来了。”金宜和眯眼笑道。 “啊……为何?”颇喜欢梁教习诗课的陈锡文有些愕然。 金宜和先啧了一声才道:“听说,梁教习家中老母死……仙逝了。” 话一出口,金宜和也觉得自己方才那番作派有些过。 因此,随后便讪讪地笑了几声,一副我就是说个消息,剩下的与我无关的模样。 忙兀自回到了自己位置上。 霎时,满室寂然无声。 大多都还只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人。 还未曾学来长辈的作风。 似乎一时也拿不准该是个什么作派好。 按理说,师长如父,师长的父母有逝,该作出悼念的姿态。 至少不该以此作为谈资。 可,他们即便再喜欢梁教习,也不过与之才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而已。 若要他们作出一副如丧考妣,悲痛万分的模样,好像也更难。 于是,室内气氛霎时有些僵滞。 蓦地。 “诶?行之兄?你如何成这副模样了?我倒是为何未在安林宴上得见你。” 与苏清宴裴易章一处同坐于后面的魏则献笑问着,出了声。 众人闻言望去。 霎时,气氛一松。 第八十章 先生 然后,便满堂而笑。 因为,这与往日讲究清贵的裴大公子形象相比,瞧起来,可是大有不同。 虽然看着还是平日里那副悠然闲散的模样。 但嘴角微肿,左手以药布缠之,绕过脖颈,左胳膊被极妥帖地吊了起来。 加之其面色微白,看起来便是一副妥妥的伤病模样。 苏清宴见状也滞了片刻,有些讶异。 昨日分别时……不是瞧着还好么? 而且,他们几个不是只被划了一刀手腕么? 当时感觉是划地颇深,也挺痛的。 但是竹禹和叶笙都先后给她看过腕上的伤。 其实划地并不深,至于为何那般痛,不过是因为那小道士给他们,在伤口涂了一层特殊的药罢了。 保证血流速与血流量。 却尽量护住根本。 至于后来为何会产生那种失血过多,就要去见菩提老祖了的感觉。 在竹禹扒拉过香灰后,也有了答案。 所以,裴易章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成这副重伤模样的? 随即,众人便见裴易章面色有些冷,压了压眉,牵了牵嘴角似是欲说些什么,但话至嘴边,又止了下去。 而后,便是一副不愿与众多说的模样,寻到了位置,兀自坐了下来。 而裴易章平日里在诗课上,虽只与苏清宴和魏则献二人熟谈,但对其他人也是极少甩脸色的。 大多时候还是见人总带笑的。 因此,见了裴易章此番模样,其他人便觉得是不是方才笑过头了些。 也渐各自转身过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不过苏清宴却是瞧见了裴易章方才为何不曾出声的原因。 轻声笑了笑,几步走来,落座放书。 侧过身来,不禁忍笑,抿了抿唇,问道:“怎么回事?” “爷提落,窝……” 似是说话时牵到了痛处,裴易章又嘶了一声,忙触了触嘴角伤处。 片刻后,苏清宴与魏则献才终于从裴易章的谐音字中弄清楚了缘由。 魏则献伸手微扶了扶前额,忍笑道:“裴兄,你近日还是诸事多注意一下好了。” 苏清宴听罢也是一笑。 也是,这进补的膳食被端错,换成了给府中体弱的孕妇人大补的膳食。 补得太过,上了火,这便罢了。 偏偏有份粥当中还有会致过敏的,被熬碎了的虾。 用膳时又咬到嘴,一来二去,这嘴就肿成这样了。 半夜里起夜还摔了一跤。 本来是只伤了手腕的。 但这下可好,手臂与手指也伤了。 还真是倒霉起来,喝凉水也会塞牙缝。 如此看来,会被抓去,也并不奇怪了。 “不是,你都成这样了,还要来书院,裴弟,其心至诚,为兄惭愧。” 魏则献一脸佩服地拱手说道。 如果,嘴角没有忍笑的话,倒却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窝这拂是来揪这嘛。”说着,便从元安方才给他码好的书册里抽出一本,啪嗒一声丢在了书案上。 省得梁教习说他再不交课业,就不许来蹭课了。 再说,在顾府中,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满心歉意的姨母了。 他、他是倒霉了点,但又与姨母无关。 裴易章又轻触了触嘴角,嘶了一声。 苏清宴与魏则献见了课业册,一脸了然。 而后又忍笑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默了默,苏清宴还是忍下心,对裴易章说出了事实:“好像……好像梁教习回乡奔丧去了。怕是今年都不会回。” 正拿出小铜镜瞧着自己伤口的裴易章一僵,转过头来,压着眉,微瞪了眼,一脸你莫要诓我的模样。 正欲细解的苏清宴蓦地也是一愣。 心念电转间,忽地想起了片刻前,顾庭季所言。 “近日无事,赋闲家中。恰得少明兄相邀,便来任一段时日的先生。” 嗓音沉润清冽,语调淡淡。 还犹言在耳。 可……顾庭季不是当的侍御史么? 于是苏清宴便转而向魏则献问道:“对了,小弟前些时日趁着放休,回乡去探了一遭亲,回来就听好些人说顾府的顾庭季最近赋闲了?” “魏兄可知是为何事?” 按理说顾庭季一朝中榜入朝,顾老太傅又十分识趣地致仕赋闲了。 毕竟,若不致仕,顾家便是一门五朝臣,太盛了些。 所以,老太傅一致仕,顾庭季怎么着也不该被冷落才是。 是赋闲了?还是被罢职了? 莫不是前段时间,他太过称职,连呈几道奏折弹劾京中各大勋贵,作风奢靡,不堪其位的原因? “哦你说这个啊,也是奇了。” 魏则献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才接着开口道:“这怀仁君不是常以其学识广博,又性子端方宽宥闻名吗?可哪个晓得他三天一奏章,五天一进宫的,连斥京中勋贵和南方各世族。” 说着又连连咋舌道:“极尽辛辣讽刺之能,用词犀利,刀刀割肉。直把京中勋贵气个半死。于是他们也纷纷上书弹劾顾庭季,说他为人刻薄,贱恩少义的,然后……” 正说至兴处,魏则献便见对面的苏清宴似是略僵了脸,讪讪笑了几下。 “怎么了?” 魏则献不解道。 难道自己说得太过生动,吓着人了? 而裴易章闻言一抬头,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顾公……顾教习好。”苏清宴打破满室沉默,先眯了眼笑着唤出了声。 有了她带头,方才也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堂中众人也忙谦恭地此起彼伏地唤着“顾教习好。” 毕竟,方才实在太过吓人。 他们虽不知顾庭季是替了梁教习的课,但在坐的,凡京中子弟,也大多是见过顾庭季的。 背后说人,还被抓了个正着。 坐得近的几个都怀疑,这魏则献莫不是被裴易章传了霉运了。 而全程都被蒙在鼓里的魏则献闻言更是一僵,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了一凝。 转过身,讪笑道:“顾……顾教习好。” “顾……顾教习何时来的?若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学生等作一番迎接才是。” 顾庭季倒是一副瞧不出喜怒的样子,后反而破天荒地弯眸笑了笑,“不巧。就在你说顾某三天一奏折时。” “顾某恰好就迈了进来。”话音淡落。 不过,顾庭季确实也未曾生气,毕竟这种人言才是他正需要的。 而且,少年人逗起来,也是颇有趣的。 心念至此,顾庭季唇角微翘了翘,转身径直走向教习坐处。 “将你们的书拿出来吧。” 话音一落,堂中便明眼可察的又一松气,甚至还微喜了些。 嗯,不用交课业了。 不过众人还未彻底松完气,便听前面那个貌清容俊,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又开了口:“梁教习曾有嘱托。” 众人闻言便心一沉。 “让我一定要对在坐诸位的课业多上几分心。所以,此堂课后,便各自将课业递上来吧。” 说罢,男子便浅笑着向他们望来。 第八十一章 课时 春阳煦暖,落在脸上还有微微的烫意,窗外的槐树叶懒懒地舒展着。 日渐高,风轻悬。 苏清宴边听着端坐于前处的顾庭季谈诗讲集,边撑着下颚,瞧着前面的男子,有些不解。 顾庭季此人不会真是近日来行事刻薄的侍御史顾大人。 可,他此举究竟是为何? 近乎于自毁前程。 似无入朝之心。 那为何又要入朝? 不是都言,其当时若是自乡试后再继续参加会试、殿试的话,必定是三元尽揽。 说 但偏偏临近会试时,生了一场大病。 大病痊愈过后,自言其身未修足,未修全,便又游学了两年。 期间又正儿八经地赴集谈文地闲适了几年。 今年才不知怎的,似想开了一般,赴考会试,而后便是殿试,得钦点探花之誉。 这样一个人,不会不知道,连奏激进的言论的后果,是被会参成筛子。 御史者,虽有监百官,正刑狱,肃朝仪之责。 可这物极必反的理儿,在何处都是如此。 那为何…… “苏清宴。”蓦地,便听前方端坐于教习处的男子,缓缓开了口。 “……学生在。” 微愣了半息,苏清宴才起身恭谨揖道。 “梁教习特意给顾某提过你。”男子似是笑了一笑,才出声道。 “是教习宽宥仁义,瞧得起学生罢了。” 苏清宴又将身子躬了些,谦声回道。 “梁教习曾同顾某有言,他手下有一苏姓学生,最喜课时恍神游思。要我多加注意。” “想必便是你了吧。” 男子听不出喜怒的话方落,便听堂中众人各自或扶额忍笑,或掩唇忍笑。 许是不曾摸清这新任教习的脾性,便也未敢出声失仪。 只从座下各人纷纷微抖的肩膀,可以看出一二。 而苏清宴闻言也是一僵,而后便心中一叹。 自作多情便自作多情吧。 让人笑一笑,也无妨。 但她却不知,这顾庭季时不时便要来刺上一刺自己,是何意? 自己不是前几次便同他说得清清楚楚了么? 心念一转,默了默,苏清宴又理了一番话道:“累得梁教习与顾教习烦扰了,是学生的错,此后不会了。” 于是众人便见到,其头又埋得又深了些,身也更躬了些,语气也颇正。 便觉自己方才似是……又笑过了? 啧,缘何今日,无论自己怎么笑,好像都不太对? 众学生心中一阵腹诽。 因着苏清宴平日里人缘也颇为不错,方才众人忍笑,也非为了讥笑,遂而便有人替其求起情来。 “顾教习,不如便算了吧。” “是啊,是啊。” 还有个不怕死地接话道:“您方来,他这也算是初犯。” 毕竟在他们心中,和别的教习的课上,微恍神片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这新教习怎么一副阴阳怪气要收拾人的模样? 而他们此番,既是在替苏清宴求情,也是顺便试探一下这新教习是纸老虎还是真老虎。 下方的金宜和正咬着笔杆,思索着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应对这一看,就不太好惹的新教习。因此,便也未接话求情。 但谁知,他旁边的郭兴年又突然开了口,笑嘻嘻道:“顾教习,您别看他似乎老走神的样子,但其实啊,俩耳朵一直都挂着呢。” 怕顾庭季不信,郭兴年又一脸我从不胡说,你要信我的模样,补充道:“不信您问他,保准他能把您方才讲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苏清宴:“……” 众人:“……” 倒是本瞧不出喜怒的顾庭季霎时乍笑开来,颇有兴致地望向了仍是一脸真诚的郭兴年,问:“哦?这般厉害……” “嗯,不信您可以去试试?”郭兴年点了点头,笑得如沐春风。 坐在一旁的金宜和忍不住放下笔杆,扶了扶前额。 人家是把人拼命给拉远,这人倒好,还笑嘻嘻地,一颠一颠地把人给往近了凑。 苏清宴心中也是一阵又一阵地无言以对。 她如今压根就不想同顾庭季多打交道。 初时,她觉得此人是为护侄而来。 后来,又觉得大概是为人太过磊落宽仁,见不得少年人行得太过功利。 虽然有几分多管闲事的感觉。 但总归是好心。 可现在呢,每每交锋,都像是话里有话,而自己又摸不清这人路数。 心一沉,苏清宴又躬身开口道:“回顾教习,学生心中有愧。” “无妨,你且说便是。”顾庭季又恢复了方才的淡容浅笑。 “因教习容甚俊,仪甚雅,行甚端。风姿迢迢,玉树琳琅。如见临仙。遂而学生才恍神游思了片刻。” 少年言辞之切,缓声落下,满室寂然。 有被这番大胆言论顿时惊成冻人的。 还有顿时对苏清宴肃然起敬的。 也有闻声向这新教习细看去的。 当然,更多的,还是嫌事大,也瞧热闹的。 顾庭季闻言也滞了一滞,眸子闪过一丝情绪,才敛了神,微挑眉梢,轻声一笑。 终于不退了么? 倒要看看这个到处沾事的变数之人,是何许人也。 “看来,顾某这副皮囊倒也算不得好。” 说罢,男子还轻摇了摇头。 众人一愣,有些不解。 “竟也未得倾慕之意。” 男子似是有些遗憾的的话一出口。 堂中众人更是一惊。 他们方才是不是耳朵不太好使? 不然,怎么听的话是……倾慕之意? 纷纷瞧了瞧前面的男子,又瞧了瞧后面立地恭谨的少年。 他们是听错了? 苏清宴轻吸了一口气,才恭声道:“教习临仙之姿,不敢扰尔。” “无妨。”顾庭季莞尔。 随即便瞧见一旁,用以记时辰的线香已燃尽。 于是轻敲了一下垂铃。 “放课。” “平日里梁教习的所收课业皆是你抱来的。如今,照旧。” 说罢,男子便微展了袍子,起身走了出去。 男子一走,堂内才乍地一松气。 “你与那顾庭季有过节么?”魏则献凑过来,一脸不解。 “不曾。”苏清宴唇角一弯,不可置否。 “可能啊……这顾教习本性就是如此。”孙睿一脸看透了本相的模样,将课业递了过来,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也是,不然怎会惹了众怒,连陛下都没法偏心太过。”钟立也点了点头,接话道。 倒是苏清宴听及此出,愣了一愣。 对,还忘了昭明帝。 顾庭季此番虽看似赋了闲,但圣宠该是未失太多的。 毕竟,顾庭季所奏,可皆是如今大盛朝各处痼疾所在。 该是昭明帝本乐意见到的。 “可不是,连前段时日与他走得颇近的大皇子殿下,近日来也远了去。”金宜和又摇着走了过来。 大皇子…… 苏清宴听罢眸光一凝,唇角微弯。 原是如此。 第八十二章 浪起 清溪倚楼去,繁花伴云来。 日头渐起,才不过四月中旬的太阳,已隐隐有了几分灼热之意。 苏清宴伸手轻遮了遮朝眼睛直倾而来的日光,轻呼了一口气。 紧了紧怀中虽不高,却仍算得有些份量的课业册,朝教习院走去。 科举入朝是为表已之忠。 一通上奏是为全帝王之义。 帝王虽想动京中勋贵与南方各世族,可碍于仁义之名,不可硬来。 如此,便需一人将遮羞布撕开,敲一敲山,震一震各只妄称霸王的山猴。 御史,有顾家做支撑的顾庭季,顾侍御史,便是最好的人选。 一朝赋闲,看似受冷。 实则却将帝王之心,抓得极紧。 而昭明帝又至今还未立储,几个皇子又日渐长大,便是自己没有那个念头,身后母族也会运作一二的。 躲入这景行书院中,倒得了个一身干净。 一石多鸟。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思至此,苏清宴无声地扯出一个笑。 既明白了来者为何,那便任随敲,都笑应来。 “张教习。”苏清宴微躬了身,恭谨让路唤道。 “好好好,竹行堂的苏清宴,我记得你。”张亨颔首笑应了声,便拎着书箱出院去了。 景行书院任教先生不多,约莫只有十二个左右。 教习先生们各自的书房与住处皆是在一个屋子里。 一院住六个先生,院呈六边菱形状,分东西二院。 苏清宴抬脚迈入东院。 春阳照来,杏吐秀蕊,枝来俏。 一株雪杏,恰好就立在梁教习的屋子前。 多日不见,似乎又长得盛了几分。 连带着枝干也张扬了些。 若非头顶上还挂着在隐隐作威的日头,苏清宴竟恍惚间都快觉得,似是此身如置那碎雪轻落的冬日了。 四月中旬,杏花将至落期,向来素雅的雪杏纷落于地,星星点点地浅覆了一地绿茵。 苏清宴继续向前行去。 原来又盛长了月余的雪杏枝桠,遮了书房一角。 “顾教习,学生来送课业了。” 苏清宴轻扣了一声房门,略扩了些声量道。 “未带锁,进吧。” 顾庭季应道。 苏清宴一手微托着课业,一手便推了门。 书房与卧房倒是与学生处一致。 只以一屏风隔之。 “顾教习,课业都在此处了。”苏清宴弯唇一笑,躬身将一摞薄册递了过去。 放下,退回,起身轻揖。 似是又回复到了先前的模样。 见人先带三分笑,看不清,看不透。 顾庭季放下手中的茶,颔首浅笑,“多谢。” “学生份内之事。”苏清宴躬身笑应道。 “苏清宴。” 座上男子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但还不待少年作回,便听男子又接着出了声,“你是何人?” “所为何来?” “意欲作何?” 字字缓落,却如金掷地。 敲玉碎石而来。 苏清宴微滞,却非因惊慌。 而是她不曾想到,一向以温仁冠雅闻名的顾庭季,会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学生苏清宴,自益阳而来,为得帝王青。” 苏清宴抬眸而笑,神色颇诚。 “倒是不知顾教习……” “是为何人。” “所为何来。” “意欲作何。” 苏清宴平声而发,却非为问话而来。 “怀仁君。” 少年最后唤道,而后便躬身轻揖了一揖。 顾庭季听罢微诧,而后才一笑。 这是在说他不副其名么 微展了眉峰,男子才缓声问道:“最后一问,你欲行之事,可会有碍大盛?” 毕竟,近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有少年的沾惹。 便是那次安平候世子暴毙于青楼一事,也有这少年的身影。 有时候,次数多了,便不是巧合了。 尤其是此次清虚观之案,还牵扯到了长公主府,而长公主府背后,牵的可是乔烨,昭明帝的第二子。 此案若审不好,这朝堂,可是要有一番动荡了。 “顾教习,学生同您一样,这一身血肉骨血皆是大盛朝所赐。”少年起身一笑。 所以,即便是她欲查之事,牵扯到了皇室中人。 她也不会做那等杀鸡取卵的愚笨之事。 因为,她总归,是比仇人活得长的。 因为,她知父兄不喜。 因为,这是他们要守着的大盛河山。 心念至此,苏清宴眼眶又有些发润,顺势开口道:“若无事,学生便先行告退了。” “好,你要记得。” 记得,你今日所言。 …… 明仁街,长公主府。 繁花纷簇,好不俏春。 然而,此时长公主府上下却是无一人有心思去欣赏此等繁花纷簇之景的。 “啪!”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接一阵的碎瓷声。 清脆至极,也慎人至极。 “他萧忱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有了几分贱民赞誉的毛头小子罢了!” “也敢管我长公主府的事,扣我长公主的人!” 眉眼间满是凌厉的美妇人厉声斥骂道。 “不知所谓!什么东西!” “不过是我乔家养的一条狗罢了!”想了想,妇人又嗤笑了一声,微翘的凤眸中,一阵寒芒闪过。 “来人!备轿,本宫要进宫面圣!” 末了,妇人拍桌起身,怒呵道。 一旁随已见惯了阵仗,但仍有些战兢的管家忙应声退了出去。 “计邵,快去备些酒菜棉被的,莫冷了饿了成郎。” 接着,美妇人又忙换了面色,对着季明成的得力下属吩咐道。 “母亲,咳……母亲缘何今日发如此大的火气。” 一面色极浅白的带着几分病弱之气的青年进来问道。 “还不是、无事,也无甚大事,就是你父亲的生意出了些差错。” 美妇人又换了一副面色,颇有几分慈母的模样,笑着轻声宽慰道。 本朝驸马向来不得任实职,任你才高可至八斗,还是武强可敌万人。 皆是如此。 遂而季明成便自行寻了门路,做了些生意。 但到底是本朝唯一一个长公主的驸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既成了驸马,那也算得皇室中人。 皇室中人行事,怎可小气了去。 遂而昭明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季明成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了。 因此,外出数月半载的,也是常有之事。 可即便如此,这季驸马也未曾偷过一次腥。 因此,虽这长公主脾气不好,但夫妻二人多年,倒也恩爱。 而做生意嘛,有些问题也是正常的。 因此,乔瑜舒便扯了个自认为极合理的缘由。 但周围丫鬟听得此言后,头又悄悄埋得更低了些。 因为,她们知道,长公主此言,便是不许他们告诉郡公发生了何事了。 而早已习惯此状的季南宣,便也明白了几分。 自己这个母亲怕是有事不愿让自己知晓了。 罢了,便也不强求了。 他本就亲缘淡薄。 第八十三章 面圣 宫殿巍峨,沐在近乎赤金色的午日之下。 阊阖遥开,逶迤而瞻,垂苍莽。 碧瓦飞甍,宫墙深苍。 乐仁长公主一路风风火火而来。 有不慎与其撞了个对面的宫人们,也忙纷纷地,恭谨着垂首让路。 因为,都深知这位长公主的脾性。 为人跋扈蛮纵,骄横张扬。 但,对着上面几位,却偏偏极晓得拿捏分寸。 乐仁长公主,先帝宠妃瑶妃之女,今上胞妹。 其出身便注定了,若非境遇大变,否则便是能得一世荣宠的命运。 少女时,可谓是将京中贵女、夫人的面子挨个落个遍,也不带怵的。 只要她弯眉一竖,道声不喜。 有胆子颇大的曾有戏言,乐仁长公主这一生,怕是比其兄还要自在顺遂几分。 于是众人便又隐约又记起了,在今上还是皇子时,不知为何,曾被先帝派去端州呆了几年。 明明是宠妃之子,却偏偏被派了个穷山恶水的地儿。 若非太子无故遭刺身死,大皇子不堪重任,二皇子自小病弱,三皇子又偏偏逆道而行,入了佛门。 如今这九龙宝座,花落谁家,也未曾可知。 乐仁长公主一路凌眉甩脸而来。 但待真到了承明殿前时,又缓了缓几分面色。 上前几步,拾阶而往。 “老奴给长公主问安。”早在一旁候了许久的德海,细声温言地行着礼。 而脸上,每一道微皱起的褶子上,都堆满了笑。 “皇兄……陛下呢?” 乐仁长公主闻言微压了眉,一副有些不屑却又不得不与一阉人打交道的模样。 德海对此也见怪不怪了。 便也应声笑着回话道:“陛下一早便知您要来了。” “那还不带路。”乔瑜舒弯眉一竖,有些甩脸道。 “呃……陛下让老奴转告长公主一段话。” 德海讪笑两声道。 乔瑜舒闻言更是蹙紧了眉,但还是下巴一扬,“说。” “陛下让奴才告诉长公主您,您若此时转身回府,那乐仁长公主便依旧是乐仁长公主,庚余郡公也依旧是庚余郡公。” 德海此时,似是因在转告着昭明帝玉言的缘故,整个人也比方才那副胁肩谄笑的模样,多了几分气势。 拿捏十足。 乔瑜舒闻言顿时气急,捏紧了衣角,凤眸微瞪:“他、皇兄这是什么意思?驸马他便不管了么!难道还怕萧忱一个毛头小子不成?” 说至最后,声竟也高了起来。 “哎呦我的长公主!”德海听罢一脸惊慌,忙一跺脚,伸了手指置于自己嘴前,一番示意。 旋即,乔瑜舒也从方才的失言中反应过来了。 一颗心也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忙敛了声,气息有些不稳。 “若……若本宫不呢?” 德海闻声笑开来,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 “若您此时要进殿面圣,陛下吩咐了,您也尽管进来就是。” 乔瑜舒眉一竖,一脸不解。 “不过,是福是祸,是喜是悲,就要您自个儿担一担了。” 德海最后补充道。 听及此处,乔瑜舒心中四起八伏的,蹙眉抿唇。 皇兄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可成郎还在狱中,他、他如何受得! 心念几经辗转之下,乔瑜舒终是心一横,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才开口道:“本宫要面圣,还烦公公通禀一声。” 霎时,也已无了先前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德海听罢一笑,“好。还劳长公主稍等片刻。容老奴进殿通禀一番。” 未时三刻,正是日头毒辣之时。 虽不过是四月中旬,但这未时的太阳已是逐趋灼热了。 乔瑜舒虽立在翘檐之下,未受太阳侵扰,但仍有滚滚的热意自殿外汉白玉铺就的地砖上而起,颇有些嚣张地袭来。 直烫地乔瑜舒周身泛起涔涔汗意。 平日里得体的华服鬓钗,此时也成了乔瑜舒恨不得褪去的存在。 就在乔瑜舒已任着侍女,给她拭这第三遍汗时。 进去通禀的大太监总管德海,也终于出来了。 “长公主久候了。”德海堆褶一笑。 然而,此时乔瑜舒已是顾不得什么问安不问安的了。 忙声问道:“皇兄他……” 唤皇兄,而非陛下。 似是也为了让昭明帝能顾及几分兄妹情谊。 “陛下传您进去。”德海依旧是细声温言地开着口。 听罢,乔瑜舒便准备让侍女替自己再整一整衣容。 但蓦地,又止住了。 微垂下眸子,看了一番自己这已经略有几分不整的衣容。 心下一定。 便挥去了侍女,就这么迈进了殿中。 与殿外满是灼热之气的境况不同。 乔瑜舒一迈入殿内,便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似是连心中的燥意都平复了不少。 但…… “皇兄……皇兄,求您救救阿瑜吧。” 一走至大殿中央,乔瑜舒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声泣道。 昭明帝将手中折子往案桌上随意一扔。 懒懒地抬眼朝殿中跪泣的胞妹瞧去。 发髻微乱,珠钗歪斜,一脸的…… 嗯,埋着头,也瞧不清有没有泪痕。 待乔瑜舒自顾自地哭了半晌,才缓缓抬了头,抽噎着唤了一声:“皇兄……?” “嗯。”昭明帝眯着眼,似是浅寐,轻应了一声。 “哭完了?”乔应不轻不重地落下话道。 乔瑜舒闻言微顿。 皇兄这是在怀疑她做戏? 于是便也顾不得仪态了,忙想起身上前,挂着满脸泪痕,凝噎道:“不是,皇兄我……” “跪下。”刚一起身的乔瑜舒便被昭明帝的一声淡呵,给止住了脚步。 乔瑜舒一脸的不可置信,张着嘴,微哑了半晌。 “衣容不整,入殿不礼,惊扰圣驾,是为不敬。” “身为皇家公主,却屡番作威伤民欺民,是为不仁。” “识人不清,纵容身边之人残伤无辜百姓,是为不义。” “不敬不仁不义。” “这便是你的皇家风范吗?” “乐、仁、长、公、主。” 昭明帝睁开眼,直直望向殿中之人,字字斥道。 怎么也没想到会遭此重斥的乔瑜舒身子一沉,面色发白,嘴唇翕动,满眼泪意。 望向御座上的兄长。 不可置信道:“皇……皇兄?” 昭明帝见此状,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才敛去了几分气势,劝哄道:“阿瑜。你今日就此回去。皇兄保证,无论他大理寺如何审,必牵连不到你长公主府,如何?” 乔瑜舒微怔。 而后便是一喜,她就知,皇兄不会不管她的。 正欲谢恩。 却猛地回过神来。 “皇兄,您这是何意……” “成郎、成郎他……” 这是不管成郎了么? 第八十四章 缘由 (依旧没有男女主的一章) 昭明帝一听下跪的胞妹谈起季明成,心中便渐起怒意。 彼时年少,后又得监国之权,一时风头无两,倒真像是肖了那句应龙在天。 胞妹既求到他这儿,便想着,左右不过是个贡生。 即便有前榜之才,又如何? 允了便允了。 但谁知! 思及此,昭明帝强压下怒意。 看着仍是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模样的胞妹。 微敛眸一叹,将案上大理寺的奏折扔了下去:“你且自己看看。” “好好看看,你的成郎,究竟当不当得……你、如、此、对、待!” 满脸泪痕的乔瑜舒一顿,抬眸朝自家兄长望来。 滞了良久,才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向跌落在黝黑金砖上的奏折探去。 她不信,不信成郎有何事瞒着她…… 心下一定。 便将奏折一展开。 乔瑜舒逼着自己打眼看去。 入京、科举、被招婿、做生意。 乔瑜舒越看,心越定。 这不就是成郎与她相知相识的过程么? 因此乔瑜舒有些不解地唤道:“皇兄……?” “……再、看。”昭明帝轻阖了眸子道。 于是乔瑜舒便又顺着看下去了。 与男子有染…… 与玄清……也只是为了以传言秘术……复生……阮、子、平! 后面的乔瑜舒已经没办法再看下去了。 只阮、子、平一条。 她便知,她错了。 且错得离谱。 …… “公主,那季明成与其小厮是否也太过亲近了些。”佩秋曾在她耳边道。 彼时她是如何作回的呢? “本就是贴身小厮。” 当过一阵子闺中好友的李儒芷也曾有问:“公主,为何一小厮还有名有姓的?” “他与成郎本是儿时玩伴。后家道中落,成郎不忍,便表面收作了小厮书童,实则却以兄弟之礼相待。” “公主,你家驸马这书童长得如此俊俏,不如……就正好与你那佩秋做个伴如何?”孙明燕调笑道。 “回公主,子平……子平已有婚配。” “你说你那桩早就不知去向的旧日婚约么?”她当时还瞧着那阮子平颇为好笑道。 “好了,子平面薄,他既诚心守义,那便罢了吧。”季明成走了过来解围道。 “便听成郎你的。” 彼时母妃已逝世了几年有余,她虽圣宠如旧,甚至更甚。 但她却觉得世无喜,人无趣。 父皇放心不下,迟迟催着她成亲。 自己睨着眼,心不在焉地七挑八捡了许久。 也未有能入眼的。 便是曾经美誉在外的顾家大郎君,也未能入得她眼。 父皇兄长问她要如何的郎君。 她是如何回的? 要能一见倾心,二见倾情,三见便觉该许终生的。 他们曾笑言,怕只有仙人才能有如此姿容了。 直到……她遇到了季明成。 而她乔瑜舒想要的,便没有不能成的。 于是,她便去求了父兄赐婚。 父皇听后也十分欣喜,还因着那时已缠绵病榻多时的缘故,还想要催着她快些出嫁。 绾青丝,环鬓发。 着凤冠,戴霞帔。 笑嫣然,含羞望。 她以为自己得了天下最好的良人,最好的姻缘。 可事实呢? “我府中偷盗者皆是打死了事,季明成,你敢待如何?” “子平不会……” “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也、认、了。” 她先伸手指了指趴在地上的男子,而后便迎着季明成的目光厉声道。 “那是你屈打成招!” “你且问问他,在他认罪前我有没有对他动过手!” “你!”季明成抬起手掌便欲落下。 “嗤,你打!季明成,你今日这巴掌若敢落下半分。我、保、证,你明日必将……” “季郎……季兄,确实是子平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府中之物。” 已被打了十几棍的阮子平才撑着气若游丝的身子,蓦地出声解释道。 “子、平!”季明成眦红了眼,握拳欲起,有些气急。 “季明成,你可想好了,我是你生同衾,死同椁的结发之妻。” “而他,是早晚有一日,会离府而去的一个义兄弟。” “我可以答应你,此番只将他逐出了事。” “但是,却是不可能再将他留置府中了。”她扬了扬下巴施舍道。 “多……多谢公主,多谢公主。”阮子平强撑着谢恩道。 “你、”蹲下身欲扶起阮子平的季明成一阵气结。 可谁知,过了几日,阮子平却死了。 而季明成却一口咬定是她所为,遂而便与她大吵了一架。 后来他借酒消愁了月余,但恰逢有生意需要外出,便头也不回地只带着一个账房先生便走了。 彼时自己年少,便也从未想过服软一事。 而她在他外出不久后,便被太医诊出了已有两月的身孕。 待他再回来时,便已是几个月之后,自己即将临盆之时。 彼时他似也是一副极高兴的模样,还一口应下要同她好好过平常夫妻般的日子。 这么些年下来,也确是如此。 结果……结果不想……竟是笑、话、一、场。 乔瑜舒无声地扯了扯笑。 想哭,却发现自己似是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一般。 似哑了声,竟哭不出来了。 只有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接二连三地滑落。 “……阿瑜。” 昭明帝微压了眉,到底有些不忍,便自座上走下,行至乔瑜舒身旁,微蹲下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一如儿时那般。 而乔瑜舒此番就像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般,如从前般便扑到了兄长肩上。 似哑了声,缓缓挤出二字,“哥哥……” 而后便是接二连三地唤着“哥哥”二字,却也是哭,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龙纹常服被滚烫的泪浸湿了大半,然而昭明帝却只是无声地拍着胞妹的背。 一时间,昭明帝竟有些恍惚,似是又回到了那个虽是烈日炎炎,却让自己如坠冰窟的夏日。 自己从端州匆匆赶回,妹妹也如此时一般,只一个劲儿地哭着,口中噎道:“哥哥,阿瑜没有母妃了。” 阿瑜没有母妃了。 哥哥,我们没有母妃了。 蓦地,昭明帝看着外面的朗日青天,轻声一笑。 他乔应此生。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对得起民,也对得起百官。 对得起所有他该对得起之人。 可有些事,既然做了。 那便也不会后悔。 他、没、有、错。 大风起兮,云飞扬,鹏抟九天,不坠。 第八十五章 知案 谷雨方过,盛京便哗啦啦地迎来了一场急雨。 今年的第一场大急之雨。 暮春的雨,就着层云,骤然一倾,重重地落了一地。 泥浆飞溅。 颇有几分滂沱之势。 直敲得翘檐,阵阵脆响。 不过,雨虽急,声虽响,但却丝毫不影响前处裴教习的侃侃之声,从容之色。 今日苏清宴才明了,为何这书院内的每一间课室,在头顶青瓦之上均铺了一层茅草。 初时她以为不过是为着激励学子,取知民生,晓民事之意。 现在,才觉得,怕就是为防这急雨而来。 一道敲铃声轻落。 “此番就到这里,放课。” 裴兆文颔首道。 “恭送教习。” 众人起身揖道。 也许自古皆是如此,先生一走,学生便不自觉地乍然一松。 “诶诶诶,你们想不想知道前些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清虚观一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金宜和忙转过头,双眼都泛着精光,眉梢自得地一挑。 一时耳尖的叶炳章听到,便也来了兴趣,止住了欲起的身子。 “说吧,金一嘴。” 一张碎嘴。 金宜和一听便作势欲打,有几分切齿道:“嗤、一片叶。” 骨瘦如叶片。 蓦地,一旁的韩韫书利落一起身,捧着手中的书,走了出去。 “哎,我们是不是扰到……”叶炳章见状问出了声。 “甭管他,韩冰块平日里就是那副德性。”金宜和大喇喇地一摆手。 “这个案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金宜和倏忽又敛了几分声量,凑近了些小声道。 “不……就是与近些年来的少年失踪案有关么?”孙睿一头雾水。 “你看、看我做甚?我就是听见你在说,才忍着遁意未走的。”叶炳章眉尖一蹙。 然后金宜和便将目光又挪向了苏清宴。 “嗯……我也不知。”苏清宴听罢乍一皱眉,煞有其事地先一点头,又一摇头道。 眸间还满是鼓励之色。 金宜和这才觉得氛围似乎是够了,对着三双齐刷刷的眼睛,唇角一翘,下巴一扬。 “这走失少年倒是其次。” “这清虚观周边的桃林中挖出的尸骨,也是其次。” “啊……?”孙睿一听尸骨二字,面色有些发白,身躯微一震。 “而这玄清老道,缘何行此恶事的原因,才是这最、关、键、之、处。” 在课时便去了茅厕,此时才归的郭兴年抖了抖衣摆处的雨水,正欲坐下,不以为然道:“哦,你是说那驸马之事么?” 金宜和身躯一震,忙一翻桌起身,过去捂住了正落着屁股的郭兴年的嘴。 但随即,又似想到了什么,忙放下手,便欲往自己身上擦。 微一顿,便兀自有些嫌恶地往郭兴年衣袍上擦去。 “金一嘴,你小子作甚!”郭兴年没好气地拉下金宜和的爪子,一丢。 “你小声点儿,成不成?郭大嘴!” 金宜和一脸的朽木不可雕也。 “怎么?你说得,我便说不得了么?”郭兴年从鼻孔中哼出气道。 “我是让你小、点声儿。”金宜和这才绕回坐下道。 郭兴年睨了金宜和一脸,撇嘴道:“京中好些人家都传到了,只百姓不晓得而已。” “所以,这就是陛下并未明令禁止的意思。” “那又为何说不得?” 郭兴年拖长了腔调,一通摇头晃脑道。 金宜和抿唇一叹,不赞同道:“知道是一回事,大喇喇地当作谈资又是一回事。” “不是,所以你俩在这儿东掰西扯了半天,究竟是什么事?” 叶炳章撑着肘,伸出指节轻敲了敲桌面道。 “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若被人问起,你们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金宜和带着些正色道。 “反正他们回家说不定也知……嘶啊、你干嘛打我?”郭兴年有些忿然。 “闭嘴。”金宜和翻了个白眼,警告道。 “行,我保证不与他人言此事。”叶炳章点头道。 “我……我保证不同别人说,这是你说出来的。若有违背,就……就、”孙睿挠着脑袋,很是艰难地想着。 “就这辈子与春秋闱无缘。”金宜和帮着落下话道。 孙睿一僵,心一横,“好。” 这年头听个八卦都要发毒誓了么? 苏清宴额角一抽,腹诽道。 “一样。” 对着侧头过来的金宜和,苏清宴微微一笑轻落下话道。 于是,金宜和这才开始大谈特谈起来。 自然,是内容上的。 而非声量上的。 竹行堂是三堂之中,人数最多的。 遂分左右二堂。 一堂五十人,六人一组。而苏清宴这组因落在了后面,便同前面一组一样,是四人一组。 但,来蹭听的裴易章算一个。 不想呆在前面的金宜和又算一个。 于是他们此处便成了后面几组中,唯一的六人组。 而各组间,间隔也颇大。 遂而,只要声放小些,便是他人知道是在说话,也听不清楚究竟说的是什么。 不过,便正如郭兴年口中所言,不过月余,大概盛京城都会多多少少知道些苗头了。 因为,人言,难止。 此事具体经过,早在竹禹那日兴冲冲地非得下山去看萧忱审案,又非得给她讲一讲萧忱是如何威风审案的时候。 她便知晓了。 说来,也不过又是一桩痴情人的案子罢了。 皇家公主自求姻缘逼婚。 平民贡生半推半就成婚,想要双收名利与人。 因着公主非是下嫁的缘故,他还可多些与心爱之人相处的机会。 可谁知,再好的美梦也是要醒的。 老道走火入魔一心想炼制长生不老药。 负心痴情人想要复生爱人,还编出个可救骨肉的理由哄骗枕边人。 双方一拍即合。 谁对谁错呢? 谁都对,又谁都错。 最无辜的就要数,那些被无故牵连入内,甚至一朝失了自尊与性命的普通少年了。 不过是因着自己没有一个说出可震人的家世。 便沦为了疯子手中的猎物。 谁又曾替他们多想过一分呢? 金宜和的消息已讲完了,个人也面色各异地散场了。 苏清宴望着窗外还在被春雨激打的芭蕉叶,缓缓伸出手,触了一点被飞溅入内的雨水。 雨水冰凉。 苏清宴垂眸,突然又看到了右手手腕上被割出的伤口。 又想到了那个眉眼间满是平静之色,却当真身如其名的小道士了。 穆穆清风至,正是晴和时。 裴易章等人被划的是左手。 而她是右手。 打眼瞧了瞧自己左手中指处,因常年握笔被磨出的薄茧。 苏清宴哑然失笑。 案子也已结束,那个小道士,也应该不久便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吧。 读书,习字,执棋,赏春。 如少年般,朗然而生。 第八十六章 迸破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不过申时三刻,除了从那还带着润意的泥地,还可看出几分上午的急雨之势外。 其余各处,遍寻无踪。 日头微斜,枝展花曳,清润生香。 一路行来,苏清宴所见,便是此景。 方一迈入聆木轩的小院门,便瞧见一向兢业的元安正伺候着裴易章喝药,换药。 裴易章微蹙着眉一口抿下。 随即便从元安手中接过蜜饯,也未曾细品,胡乱嚼了几下,便吞肚入腹。 经过近十日的休养,裴易章被吊着的左手也得了空,落了闲。 嘴角的肿伤也消了去。 “裴兄,怎得不在屋子里呆着?这个时辰的山风可也有些寒了。” 苏清宴跨门而入。 方一落定,正往前行去,便见裴易章似乎一噎,跟见了鬼,瞪大了眼,指着自己。 “嗯……?”苏清宴不解。 倒是元安眼疾手快地放下手中药碗,行礼唤道:“二爷。” 苏清宴一愣。 便回转身,向门口看去。 裴教习? 裴…… 原来是一家人。 “裴教习好。”苏清宴也躬身行着礼。 “不必多礼。”裴兆文对着苏清宴温仁一笑,微颔了首。 随即,便有些冷着脸地,朝院中坐着的裴易章行去。 “二……二叔好呀。”裴易章照例眯着桃花眼一笑。 只是,神色中满是苏清宴都看得出的僵硬。 裴兆文冷声轻哼道:“你二叔我,不是小姑娘。” 所以,你的笑不管用。 听出弦外之音的苏清宴一忍笑,便又唤了一声“裴教习”,便兀自揽着书,朝屋中走去了。 但可能因着院子实在是过小的缘故。 苏清宴已从书案处挪到了床铺上,仍听得见,也听得清院中叔侄的对话。 “呵,我倒是不知,你何时竟长了如此大的本事?便是被绑受伤一事,也不曾同你这做亲叔叔的说一句了。”裴兆文略高了几分声,微呵道。 “二叔,这不是不想让您操心么?”裴易章继续皮糙肉厚地解释道。 “也是,作二叔的不亲,作姨母的倒是能让你裴大公子放心亲近了。”裴兆文似是听到了何笑话一般,嗤笑出声。 又不待裴易章作回,便听裴兆文继续道:“不是人家顾教习知会了我一声,你二叔我,现在怕都还是那睁眼的聋子呢!” “裴小五,你若不想认我这个二叔就直说,不必做这一番!” 这话听着就有些重了。 但苏清宴一向也没细究别人家务事的习惯,便也未作细思。 裴易章一笑,带着几分劝哄:“这是哪里话呀,二叔,祖母可常在我耳边念叨您呢!” 随即,又似是学着裴老妇人的腔调,微捏了几分嗓子道:“她说,我们这个小二啊,当年可是——” “裴小五,现在就只在说你、的、事。莫要扯五扯六的。” 裴兆文止了裴易章的话,微呵道。 而裴易章似是也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揶揄道:“我倒是想找您呢。可您这天天,不是书院就是书院的,莫说丫鬟婆子,便是二婶也不曾有一个。” “我找您,还不如找顾霁光那小子来得实在呢。” 裴兆文一听,似也是气笑了:“你这是在嫌弃你二叔穷么?” 裴易章:“……” 难怪年纪一大把也没个媳妇儿。 苏清宴:“……” 裴教习原来……也有如此“生猛”的一面。 后来,裴易章也终是把人哄住了。 待送走了裴兆文,裴易章才在元安的伺候下,悠进屋来。 “如何?你输了吧。”裴易章弯着桃花眼一笑。 苏清宴闻言一愣。 才知,他说的是前几日的赌约一事。 他赌,案中关于驸马一事,便是办了,也不会播传开来。 她赌,会传开来。 “不,裴兄你输了。”苏清宴摇头一笑。 “怎会?我今日才差元安……”裴易章有些诧然。 “但准确的来说,小弟我,也输了。” 苏清宴勾了勾唇角,不可置否道。 彼时她以为萧忱会用民心、民意作个引子。 却不想,竟当真被昭明帝禁了下来。 萧忱是怕了么? 不,若是怕了,就不会任消息能在京中上层传开了。 毕竟,各府均有奴仆杂役。 不可能销尽。 那,传入百姓中,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引而不发地渐传入耳,有时或许反而比广而告之,昭于天下,要来得更有信服力。 毕竟,人有时,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听来的,和揣测来的。 届时,便是昭明帝想止,也来不及了。 “何解?”裴易章出声问道。 苏清宴闻言一笑,“因为,小弟今日已从同窗口中听过了。” “是在上茅厕之时听来的。” 苏清宴又补充道。 嗯,并未违誓。毕竟,她可是跟着孙睿发的誓。 “元安?”裴易章眉心一蹙,出口唤道。 “不关小的的事啊,小的方才回山时,也问过一遍来着。”元安有些委屈。 “是传开了。不过,却非在百姓中传开。”苏清宴继续解释道。 “所以,小弟才说,你我二人都输了。” 少年朗然一笑。 裴易章闻言一顿,而后才有几分了然,“你家舅舅这差事办得……” “届时,说不定就不在大理寺了呢?”苏清宴笑了笑。 “不过,你既是输了,那便欠我一个诺了。”裴易章很快便放下了此时,悠悠地瞧着对面的少年。 苏清宴闻言一愣,才摆了摆手,笑骂道:“裴兄。你这未免颇没道理了些。既是你我二人都输了,那又何谈欠诺一说?” 裴易章却是不管,只兀自一笑,道:“我可是说,若你输了,便要允我一件事来着?” 苏清宴听罢一滞。 只能回道:“是……” 裴易章好整以暇地撑着肘,眯眼一笑,“那不就成了。” “裴兄之才,小弟佩服。”苏清宴只得无奈拱手,笑应道。 “哦嘶……”蓦地,顾霁光微唏着,入了内。 苏清宴与裴易章二人闻声望去。 “顾兄,你这是怎么了?”苏清宴微诧。 随即,便起身准备去寻些药膏。 “呦,小——你这是怎的了?难道还实练了不成?”裴易章眉梢一挑,便瞧见了顾霁光那伤地也并不算厉害的手臂。 “难兄难弟,难兄难弟。”裴易章先递了一杯茶,才颇有几分欠揍地笑着拱手道。 “还不是那高宇光。说好了只是二人切磋,切、磋。” “他可倒好,招招狠辣,直逼命脉。” 顾霁光神色不虞,有些厌烦道。 “不就是仗着他那做了多年指挥佥事的爹近日来在南境军中连升几品,风头正盛嘛。” “都听他那几个跟班说腻了。” 顾霁光一脸的不以为然,撇了撇嘴道。 然而,这方刚找到药膏的苏清宴却是如惊雷一劈。 浑身僵住,心中一紧,全身血液都似是要往脑门上冲,嘴唇发白,微一颤。 “啪”的一声,药膏落地。 风起,乍来,迸破。 第八十七章 输赢(一向瞎取章节名) 须臾间,苏清宴的脑中似有轰鸣袭过。 惊雷一闪而过。 一时间,竟有几分站不稳。 她不知道高宇光是谁。 但她却知道当时那个忍痛揭露父兄所谓“罪证”的,就是一个姓高的指挥佥事。 南境军。 苏清宴绷紧了全身,握拳掐着掌心,强自稳下心神。 几吸深呼,又极快地松开握拳的手。 俯身,拾起药膏。 顾霁光与裴易章寻声望来。 “不用不用。这伤口虽看着厉害,但是我方才已经清洗过了,明日它自己就能结痂。” 顾霁光浑不在意地摆手一笑。 倒是眼尖的裴易章,从极快敛神复色,看起来又是一派自若的少年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但目光一转,也未曾细究了去。 “再如何,也该上一层药吧。” 苏清宴不赞同地笑了笑。 拾起药膏,几步行来。 却也不曾解释方才的插曲。 略而概过。 裴易章弯着桃花眼一笑,将目光从拿着苏清宴身上移到了对面的二傻子身上。 “好好上药。方我二叔才拎着药来,将我好一通数落。” “你不想,你家四叔也来一遭吧。” 顾霁光听罢眉一蹙,疑惑道:“你家二叔来了?可即便如此,我家四叔又为何要来?” 苏清宴眉一挑,有些忍笑,瞧了一眼裴易章。 你没有告诉他? 裴易章也对视一笑。 还没有。 最终,还是裴易章开了口,微清了一番嗓子,很是正式地通知道:“是这样。前几日,我同清宴忘了告知于你了。” “你家四叔来书院任教了。” “任的是我、他们竹行堂的诗学先生。” 说罢,裴易章指了指一旁的苏清宴。 顾霁光闻言眉间一震,“什……” 但不过须臾,又刻意放缓了语气道:“那、那又如何了,我家四叔对我可好了,我何必像你一般怵他?” 末了,还似是睨了一眼很没出息的裴易章。 “啊……是么?” 裴易章故意拖长了语调。 突然又逼近了来,盯着顾霁光,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好厉害的顾大公子。” 但不知是被慑的,还是如何了。 顾霁光方才本还是一副强自镇定的模样。 但渐渐地,耳根有些泛红,竟还蔓了几分至脸上。 “你、裴小五给我挪、挪远一点!” 良久,顾霁光才有些面红耳赤地憋出一句话来。 说罢,还…… 说娇羞也算不上。 说恼羞成怒,又还差点。 嗯,羞愤。 总之,就很是大力地推了一把裴易章。 差点被推出凳子的裴易章一懵,好在元安和苏清宴及时扶了他一把,才稳住了身子。 霎时,裴易章有些忿然:“顾小秃、你小爷我可是伤患。” “我……总之,就是别离我那么近。” 顾霁光一脸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嗫嚅道。 几番念转,苏清宴才与裴易章不约而同地……大概……摸到了事情真相。 “哦——你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吧?”裴易章恍然大悟地噙笑道。 顾霁光闻言更是将脸憋成了熟虾色,只是跳远了些,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 末了,似是怕众人不信,还强调了一句,“你别瞎说!” 只是,若非几人熟悉。 细瞧着顾霁光那熟虾一般的面色,这话怎么听,怎么没有说服力。 “不过你死心吧,便是我喜欢男的,也绝瞧不上你这傻模样的。”裴易章有几分顽劣地憋笑着。 而后又摩挲了一番下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最后将目光落到了苏清宴身上,煞有其事地说道:“便是要找,也要找苏小弟这副模样的才是。” “清润,白秀。” “最重要的,是看着就是个玲珑心肝的聪明人。” “脑子好使。” 末了,裴易章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以作肯定。 顾霁光一脸震惊,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模样。 细瞧了瞧裴易章,又细瞧了瞧苏清宴。 老实说,他一时也辨不出,若真是如此,究竟是谁吃了亏。 只能憋出一句:“萧忱可是他舅舅。” “那又如何?谁家舅舅还能管到侄子房中来?”裴易章继续逗着顾霁光。 苏清宴:“……” 她也不知为何裴易章逗顾霁光,要将自己扯进去。 “算了算了,不同你扯了。我要到澡堂冲澡去了。” 顾霁光一脸不想再听秘密,还是保命重要的模样。 忙冲进自己床榻处,拿了木盆就跑。 “苏小弟,你呢?为兄如此坦诚,你便未得一丝感动么?” 见逗走了顾霁光,裴易章又打起了苏清宴的主意。 而一旁不忍再看的元安也忙告了声退,便欲出门。 “哎等等,你小子晚间早些来送药。” 裴易章忙喊住人,吩咐道。 元安转身,有些诧然:“可大夫说……” “今晚公子我想早些歇息。” 裴易章啧了一声,便拂了拂手,一副不容辩驳的模样。 元安无法,只得低声应了声是。 元安一走,苏清宴才回话道:“裴兄,小弟家几代单传。这还指望着得一番功名后,能寻个好亲事呢。” 少年笑得不可置否,一脸坦然。 “可为兄之心,日月可证,天地可鉴。” 裴易章继续噙笑揶揄道。 一副你不破功,我便不休的模样。 正欲起身去书案的苏清宴脚下一顿,唇角一弯,笑了笑。 突然也学着裴易章方才的模样,逼近了,笑弯了眸。 有些不怀好意地轻吐着字,略带着几分缱绻之意,开口道:“不过,若是裴兄实在想与小弟结一番契兄弟,以得分桃之佳话。那小弟……” “也不是不可以。” 字缓而落,语轻而吐。 少年白皙姣好的面容直逼眼前。 睫毛弯翘,唇红齿白。 不、不对! 裴易章忙起身而退。 似是终于得了喘息之地一般,蓦地底气也足了几分。 负手而立。 径直向书案行去。 “为兄……为兄方才,也只是逗笑一番罢了。” “清、苏小弟不必介怀。” “更不必当真。” 终于,裴易章才看似自若地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苏清宴还是第一次瞧见裴易章如此破功的模样,霎时忍不住出声一笑。 一时间,似乎连方才……因得知那指挥佥事而生出的愤然惊怒之意,也渐平了下去。 高宇光么? 慢慢来查。 不急。 她……不急。 “说起来,方才小弟我才又想明白了一事。”苏清宴轻而缓地说着话。 还未彻底缓神的裴易章一顿,极其自然将案上的书往一旁推了推。 而自己也顺势挪了几分过去,“何、何事?” “既然为甲堂也有传,那想必不日便会广传开来。” “如此算来,小弟我也算得是赢了。” “那赌约一事,自然也不作数了。” 少年又似方才那般,朝裴易章弯眸望来。 恍若酒散风来,烟霞至。 清风无根(劝不买,见书评区) 清风番外 ——清风落无根 我叫清风。 天地清风的清风。 不知何所来。 亦不知何所往。 自我记事起,伴着我的,就只有师父。 师父说,是在山野间拾到我的。 无名无姓,只剩一张被冻得青紫的小脸。 刚出生的小脸。 连身上裹着的,也不过只有几片破布。 而那破布,在我长到五岁,也等不到人来接我的时候,就扔了。 我想,他们必定是不喜欢我的吧。 而我,也必定不是他们所期盼的。 所以,我也不喜欢,不期盼了。 师父是个道士,我自然就是个小道士。 我听人说,大盛最是重道,可我随师父行过许多地方,却常常吃不饱。 道观的人唤我们野道。 那神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鄙夷。 而平常的人,也并不会给我们好脸色,还骂我和师父是骗子。 虽然常常吃不饱,可那时的我,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因为,我有师父。 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师父曾肯定地告诉我,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让我们吃饱饭的。 可我却想告诉他,我并不在乎。 但话到嘴边,又落了下去。 只要师父高兴。 就好。 后来,我们在一间破庙落了脚。 而破庙让旁,就是一间……叫私塾的屋子。 里面有一个教书先生。 而那段时间,师父似乎也忙了起来,常常整日整日地看不到人。 时间久了,教书先生便常常来送些吃食给我。 他说他只有这些粗茶淡饭,让我将就一下。 可我差点就忍不住要告诉他,我从没吃过这般香的饭菜。 但想了想师父,话还是止了下去。 师父也越发忙了。 很多时候,直到我给他留的教书先生送的饭菜都馊了,他也还没回来。 忽然有一日,那个教书先生问我,想不想同他做学问。 我不晓得什么是做学问。 但看见教书先生每天都能吃饱饭的样子,我点了点头。 后来,我便穿着一身带着很多补丁的道袍,入了那个教书先生的学堂。 有学生笑我的道袍一点也不合身,还有补丁。 可我并不想理他们。 他们懂什么? 道人,就要有道人的模样才对。 而且,补丁是师父亲自给我缝的。 他们都没有。 就这样,我就开始了每天到私塾听课的日子。 初时也听不懂什么叫之之为之之。 甚至还写不来我自己的名字。 当时先生问我叫什么? 我很是骄傲地大声回他,道:天地清风的清风。 可没想到他说,清风无根,这名字不好。问要不要给我换一个。还问我要不要认他作师傅。 我听后很生气。 因为,名字是师父给我取的。 因为,师父只有一个。 于是,第二日便没有去学堂。 第三日的时候,教书先生来找我,说他错了。还说我不用换名字,也不用认他作师傅。 但是,一定要跟着他做学问。 因为,我很聪明。 我又高兴起来了,因为,他是第一个夸我的人。 师父……师父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夸我。 于是,我便又开始了每天跟着他做学问的日子。 他教我习字,也教我下棋。 再后来,我也渐渐地晓得了很多事。 比如,那些学生瞧我的眼神,是嫉妒和鄙夷。 比如,我是穷人,师父也是穷人。 但是,我生得好看,师父也生得好看。 还有,做人要正直,要善良。 那段时日里,我很开心,甚至开心到都快忘了师父。 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这样想。 而终于有一日,师父回来了,回来接我了。 只是,师父看起来,好像不一样了。 但还不待我想要告诉师父,我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的时候,师父却忽然先开了口,说,要带我走,去过好日子。 好日子……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我虽然读了一些时日的书,却也一时想不出来。 在要走的那日,我还在学堂上课。 突然就被师父拎了出来。 教书先生追出来,大声斥道。 我从没见过那老头这样。 我还以为,他一直都是笑眯眯,很……和蔼。对,就是和蔼。 教书先生和师父争地面红耳赤,争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忽的一下,教书先生便将我扯到了他身后。 双手展开,宽大的袖袍一下就盖住了我的眼。 后来,师父似乎还动起手来了。 紧接着,学堂中的人,也追了出来。 就忙帮着拉开师父和教书先生。 最后我就只听到师父大声地斥了一句:你问问他,究竟是要跟着我走!还是要跟着你走! 教书先生愣了一愣,转过身来。 问我。 清风娃娃,你要跟着谁走? 我看着教书先生的眼睛,似乎很亮,又似乎很淡。 我又看了看教书先生身边的学生。 回道:我要跟着师父走。 但说这话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敢去看教书先生的眼睛。 可我只是想着。 因为,教书先生有很多学生。 而师父,只有我这一个徒弟。 忽然,在听我说完话后,教书先生似乎一下就泄了气。 有些怏怏的。 一点也不像平常笑着教我下棋的模样。 然后,他只似乎哽了一哽,最后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道:记得要好好念书。 事情的最后,就是我跟着师父走了。 师父拉着我往前走。 后面还有学生在骂我白眼狼。 我回过头。 不过,却不是为了瞪那些骂我的人。 而是,想看看教书先生。 于是,我便看到先生随着和从前那般笑着看我,但眼睛似乎黯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心里突然很难过。 有点想哭。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最幸福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师父带我来到了一个房子高高大大,看起来很气派的地方。 里面的人,也都很客气地唤我小道长。 还给我换上新衣服。 那时,我以为每天的日子就是跟在师父身后,听他笑着对这里的主人说着什么。 可是,忽然有一天,师父要我帮他一个忙。 我想,我从未帮过师父什么忙。 便点了点头。 而师父要我帮的忙也很简单。 就是坐在桶里,泡药。 只是,这个药泡起来,好像有一点痛。 但是,我想,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因为,我答应了师父,要帮他的忙。 但不知为何,一天一天的,师父加的药越来越多。 泡起来也越来越疼。 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哭了出来。 哭着告诉师父,可不可以不泡了,我很疼。 可师父却没有答应,一直告诉我,要再忍一忍。 说什么王老爷不信他的药,一定要让他试药才行。 说让我再等等,他就快调好了。 渐渐地,我每天都在疼醒和疼昏中反复。 而每天早上起床吃早饭的那个时候,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候。 因为,吃完,就要泡药去了。 渐渐地,这里的人不再唤我小道士了,而是叫我,药人。 那个药人。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四年。 而在那四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 有一天,教书先生能把药房的门打开,然后拉住我,对我说,我来接你了。 我来接你了。 清风娃娃,跟我回去念书。 可是,我知道。 等不到的。 我也知道了。 师父,变了。 等师父带着我再从那座大宅子里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何,我好像不会笑了。 而我,虽然不觉冷,但身上却是冰凉的。 再后来,师父又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 只是,这次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会笑着唤师父一声玄清道长。 而唤我,小道长。 第三年的时候,是这样。 第六年的时候,是这样。 第八年的时候,还是这样。 于是,我才发现了,我好像不会长了。 我明明已经二十岁了。 但看起来,好像还和十六岁的时候一样。 再后来,我们就到了清虚观。 不,是回道。 因为师父说,这是他从前的家。 清虚观的老道长,唤师父,师弟。 而见到老道长,又让我想起了。 那个教书先生。 慈祥,和气。 于是,我又在清虚观过了一些正常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 有一日,我听见老道长和师父似乎吵起来了。 而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我拿起灯台就去砸了老道士一下。 他一下就倒了下去。 还流了一些血。 师父说,我做错事了,我把老道长杀了。 但又说,没关系。 让我快些去找东西来,他帮我一起把老道长埋了。 于是,笑得和教书先生一样的老道长,就被我和师父埋在了一株桃花树下。 再后来,师父就代替老道长,成了新的清虚观观主。 第八十九章 被逮 月淡光浅,然而城内却彩光倾散,如临昼日。 丝竹纷杂,阵起而落。 夜风微润,伴着燕秦河河面的轻雾薄纱拂来。带着些湿漉之意。 河心处泊着几艘花船,远远望去,翘檐上各自挂着辉影各异的莲灯,倒衬得花船远了去,淡了去。 “这闲临会还要等上好一些才开始。咱们从此处慢慢儿游逛过去,也便差不多了。”裴易章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扇面,置于胸前道。 “我说,裴孔雀,你能收收吗?” 顾霁光杏眸带笑,又扁了扁嘴,一摇头,指了指裴易章手中的扇子道。 “唰”的一声,裴易章将扇利落一收,就着扇骨就要作势一打,“你懂什么?” 后又指了指身后元安怀里的一堆香囊道:“瞧见没。” “嗯,瞧见了。” 顾霁光先点了点头。 才又笑出声来:“还是只花孔雀。” 苏清宴闻言也是一阵忍笑。 接着才听顾霁光正色了几分问道:“我说,你又不会娶人家姑娘,又为何要收?” 裴易章闻言又打开扇子摇了摇,道:“这你便不懂了。一,人家姑娘好意岂能推脱。二,这提灯节的香囊又不比上巳、七夕。并无定情之意。” “人家送一个给我,就只有一个意思。” 顾霁光不解:“什么意思?” 裴易章听罢先啧了一声,才一副看朽木的模样,瞧着顾霁光,道:“公子你长得甚合心意。” “你、你莫要瞎、瞎说……” 蹭的一下,顾霁光似是又红了几分耳根。 但蓦地又反应过来,问道:“那……那为什么没有姑娘送给我?” 说罢,他瞧了瞧一路走一路收香囊的裴易章,又瞧了瞧一路也拒了好些香囊的苏清宴。 听此稚言,苏清宴与裴易章皆是忍不住出声一笑。 道句实话,顾霁光长得也是一副俊秀白净的模样。 但许是因为其身上气质太过突出,又生得一双极其清澈的杏眸。 虽比苏清宴要高上好些,但瞧上去,倒是一副稚气未脱,不识人事的模样。 “许是被顾兄身上的沙场之气给吓着了。”苏清宴一脸真诚地回道。 “是……是吗?”顾霁光兀自摸了摸自己的脸,竟带着几分满意之色,傻笑道。 “嗯!对。看来霁光你这些日子这武练得颇有成效。”裴易章也应和道。 而身后的元安则是一脸同情地看着这表公子。 “几位公子,要不要买个灯讨个念想。”蓦地,身旁一位老翁出声唤道。 “小老儿这灯虽不及别家样式讨巧新奇,但也是做了许多年的。” 见三人当真闻声望来了,老翁又讪讪地笑了笑。 而老翁身旁一个以灰蓝色头绳扎丫髻的小姑娘,虽眼神略带着几分怯意,但也点了点头,眼神巴巴道:“是啊,几位公子就看看我爷爷做的河灯吧。有兔儿灯,荷花灯,菱角灯,蘑菇灯……” 这祖孙俩那种特属于底层百姓的,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拒绝的眼神。 苏清宴在很多人的身上都看到过。 曾经。 “好啊,那就劳烦老翁替我们几个挑几个灯吧。” 苏清宴朝祖孙俩一笑,点头道。 也勿怪乎这样怕被拒绝的人也会鼓起勇气,用极不熟练的毫无技巧可言的话来招揽客人了。 因为,比起周围几个花灯摊铺来说,这家,生意最是萧瑟。 苏清宴也仔细瞧了瞧,这老翁的灯,做工也算得精细。 但这灯皮比起别家来,确实素淡粗糙了许多。且连这样式也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样式。 她不是圣人,救不了许多人,更救不了每个人。 但…… 蓦地,裴易章收扇开口道:“老翁,这样,今儿我有友人过生辰。虽不在身边,但也可替他放些许愿灯聊表心意。” “你不若便替我再挑几个吧。而我这位兄弟的灯钱也一并算在我这儿好了。” 老翁闻言一愣,才忙笑着称好。 “多谢。”苏清宴弯眸了然一笑。 既然裴易章也有此意,那便也没得必要分彼,分此了。 今一此,明一彼。 这等,不过是未涉情义的小事。 “谢什么,今儿既是我拉你们、拉你出来的,那一应费用自然也该算在我头上才对。” 裴易章从老翁手中接过一串花灯和点灯用的引物与笔墨后,忙往河岸走去:“走喽。” 而一旁的顾霁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眉一拧,一副质问负心汉的模样。 颇有几分痛心疾首地拉着苏清宴问道:“裴小五这什么意思?我的费用他便是不管了么?” 苏清宴:“……” 忙跟着自家公子往前去的元安,脚下一滞:“……” 待来至河边,苏清宴才发现,这又是与方才的闹市喧嚣,瓦肆欢腾,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 河风阵拂,远处的几艘花船似是含羞望来,连带着盈盈水光。 而身后的喧嚣杂嚷则是以一地为界,将河岸与街巷闹市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于苏清宴而言,却是一样的感受。 空而非孤,独而非单。 寂而非苦,静而非闷。 闹市或静地,尘世或桃源。 于她并无不同。 只要心平,神静。 “来来来,今晚这么多许愿灯,可不能浪费了。”裴易章一一分发道。 “你不是说要替友人过生辰么?” 顾霁光微瞪着杏眼,一愣。 “便是过生辰,一盏也就够了,多了可就不灵了。” “许你的愿吧。” 裴易章一副并不想与二傻子多言的模样。 苏清宴笑了笑,从元安处接过笔墨,轻落了几个字,便将手中的第一盏灯,随意地顺入了河面。 接着,在顾霁光与裴易章还未放完河灯的时候,苏清宴就已先将笔墨递回给了元安。 利落起身,抖了抖衣袍。 “清宴,你放得这般快?”顾霁光扭过头问道。 苏清宴听罢不可置否道:“就像老翁说的,不过是存个好念想罢了。” 放得快不快,又有何重要呢? 顾霁光咬了咬笔杆,又落下字道:“那许愿了么?” “许了。”苏清宴笑着回道。 “许的什么愿?”顾霁光顺口问出了声,又落下一字道。 蓦地,苏清宴又想起了后世的一首剧情歌来。 师父故意逗着小徒弟,问:许的什么愿? 那小徒弟却一脸别扭:不告诉你。 许的什么愿? 苏清宴眉眼一弯,却淡淡开口道:“一愿身常健。” “二愿事常顺。” “三愿年年岁岁笑颜展。” 忽觉不对的顾霁光忙掩了嘴,摆手道:“不对不对,说了就不灵了,快呸呸呸。” 不料苏清宴头一偏,笑道:“是替你们许的。” “啊……不行不行。”顾霁光闻言忙摆了摆头。 一旁的裴易章伸出笔杆,轻敲了一下顾霁光的头,道:“快写吧,你!” “要不是帮你想愿望,我早放完了。” 裴易章没好气地睨了顾霁光一眼道。 苏清宴瞧着总是这般相处的二人,眸色温和地笑了笑。 也许裴易章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他只有在面对顾霁光的时候,才不会端着,才会完全心无芥蒂地接受与笑骂,才会……变得鲜活起来。 不像……她一般。 对谁似都是一副面孔。 假么? 她连这个身份都是假的呢。 “好了,大功告成!”顾霁光拍了两下手,利落起身,叉着腰,极有成就感地看着被自己放远去了的河灯。 “啧,也不晓得哪里来那般多的愿望。便是三清祖师知道了,我看,估摸着也不想搭理你。” 裴易章用一副养儿不中用的模样,瞧着顾霁光,摇了摇头道。 “可多了,我要替祖父祖母许,替爹娘许,替檀姐儿和阿窈许,还有四……” 正掰着手指头数人的顾霁光一转身,抬头便看见了立于此方河岸之上的男子。 长身玉立,风姿迢迢。 “巧,三位。” 男子开口道。 第九十章 入楼 夜色微沉,男子立于拂柳之下,灯晖微晕,染于眉梢,似岫自淡雾出。 缂丝玉带扣,织锦云袍着。 但许是因为,有裴易章与顾霁光这两个能扯得上关系的顶在前面。 再加之,上次已是说得十分明白了的缘故。 此时此刻,在三人中,苏清宴反倒是最淡定自若的那个。 微作斟酌,才面不改色地轻揖着开口道:“见过顾四叔。” 顾庭季闻言移目望来,眸色未变。 倒是个会顺杆爬的。 行晚辈之礼。 还是个与他无甚关系的晚辈,便是要发落,也难寻道理了。 而待苏清宴话一落。 霎时,顾霁光与裴易章才像忽开了的闸一般,忙也朝顾庭季施礼道。 听罢,顾庭季目光轻扫,道:“还不上来。” 顾霁光闻言忙一笑,应着:“就、就来。四叔,就来。” 最终,就是顾庭季一人在前面行着。 三个少年在后边跟着。 末尾,还吊着一个元安。 眼瞧着就要行过聚云楼了,裴易章终是出了声:“顾……四叔,今日行之拉着他二人偷跑出来,是行之的错处。但您看我们……能不能就……” “肯说了?”顾庭季停住脚步,转身看来。 见三人皆是一副老实知错了的模样,顾庭季才道:“今日这事在我处,便就此作罢。” 不过还不待顾霁光面露喜色,更不待裴易章作势要谢,便听顾庭季又开了口:“但,下不为例。” 这话是对着裴易章说的。 少年眼神微微一滞,才轻声揖道:“是,行之知道了。” “上去吧。” 顾庭季对着眼前这座隐隐有传出鼎沸人声的聚云楼示意道。 裴易章听罢一顿。 “连你表妹都知你今要为何而来,顾某又怎会不知?”顾庭季瞧了一眼顿在原地的裴易章道。 “阿窈也来了?”顾霁光微诧道。 顾庭季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才道:“我送她来赴薛府的约,你说呢?” 说罢,便也不管三人是何反应,就径直入了聚云楼。 若非清虚观一事才了,这侄女又非要来赴薛家姑娘的约。 他也不会应了大哥的差事,大晚上地来走这聚云楼的一遭。 “这、怎么个意思?”顾霁光不解道。 裴易章闻言道:“我是来拍那张碧纹七弦焦尾琴的。” 说罢,便领着元安也径直入了内。 苏清宴轻轻一叹:“走吧,顾兄。” 见前面三人已入了内,顾霁光仍懵了一瞬,“什么玩……” “那张焦尾?!”蓦地,顾霁光才终于恍然道。 他道是为何这裴小五一向逍遥自在的,自家好好的族学不呆,作甚要来这盛京入什么景行书院。 又作甚非得今晚来这一遭。 原是如此。 …… 聚云楼内。 人声微沸,灯照如昼。 便是堂下各桌也算得是座无虚席,更遑论二层各雅间了。 “此处是我一早便包下了的。进去吧。”顾庭季一推门道。 “爷。”房中的松平忙起身唤道。 顾庭季颔首道:“去前边那个雅间给语灯道一声。” “就说她家小姐的哥哥也来了。” 说罢,顾庭季便兀自坐了下来,顺带看了一眼噤若鹌鹑的顾霁光。 松平躬身道了声是,便利落出门而去。 顾庭季瞧了一眼立得安分的三人,端茶道:“坐吧。” 得言后,三人这才坐下。 “毕竟,顾某也奈何不了三位。”冷不丁地,顾庭季又淡淡地冒出了一句话。 顾霁光听罢,便忙带着那刚落下,却还未落稳的屁股又站了起来。 只一脸诚恳又有些委屈地出声道:“四叔,我错了,我不该偷跑出书院。” “我保证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少年微垂着眼眸道。 顾庭季放下茶,朝顾霁光此处看来,淡笑道:“无妨,每年都有几回只此一次。” “从前是族学,今时便是书院。” “几年换一番口味,倒也新鲜。” 末了,顾庭季似是还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也知此番许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但防微杜渐,曲突徙薪之理,在何时都不会过。 何况,他近日来对上辈子的记忆,似乎忘得也越来越厉害。 一时间,竟也不晓得,自己得上天眷顾重回这一遭,究竟是为何了。 但他科举后,才又忽地忆起一件事来,上辈子,霁光在十八岁那一年,因着掺和仕子闹市一事,也不知是被人误伤,还是被人暗算。 腿伤甚重,久治不愈,竟落得了半残的下场。 自重回这一遭,他便一直觉得似是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便是此事。 既一时难改,便只有时时醒点了。 想了想,顾庭季才又缓了几分语气,却毫不避讳在场的裴易章、苏清宴二人。 对顾霁光开口道:“四叔也并非有心扰你交友行事。只是,在你每次行事前,你都该知晓一件事,你先是谁,后才是谁。” 此话虽是说给顾霁光听的,但苏清宴二人自然也听得明白,这也是说给他二人听的。 先是谁。 先是顾家长房长子嫡孙,后才是顾霁光,有名有姓的顾霁光。 虽觉顾庭季方才反应有些过了,但苏清宴也不得不承认,顾庭季此言甚对。 毕竟,顾霁光不像她…… 已是孑然一身。 他有顾家门庭要抗,该有顾家门庭要抗。 而立得有几分乖顺的少年闻言也是一震,眸色微黯。 良久,低应了一声道:“四叔,霁光会记住的。” 只是,语气有些怏怏的。 苏清宴见状也了然。 一直以来,或许不是顾霁光不明白,不懂得。 而是,很多时候,他不愿意去明白,不愿去懂得。 做一个上有长辈护持,下无小辈可操心的顾霁光,确实是自在的。 可人,又哪能没有责任要担? 忽的,一阵特属于少女的娇糯声传来,来人似是带着浅笑:“哥哥又知晓什么了?” 苏清宴闻声望去。 来人一身柔蓝色玉竹纹的衣裙,裙摆处单隔了一层软绣月白边。 语气敞亮,似是个爽朗的姑娘。 但…… 远山眉淡,凤眸微圆,秀鼻挺翘。 弯眸笑来,顾盼生辉。 一副清丽温雅的好相貌。 顾霁月。 倒真是人如其名了。 因着大盛风气倒还算得开化,所以如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家中长辈与兄长的看护下,便是见个外男也算不得何大事。 不过倒不曾想,顾霁月已先见起礼来了。 “见过裴表兄。” “见过这位公子。” 苏清宴见状也回礼道:“苏某见过顾姑娘。” “原是苏公子。”顾霁月点头笑了笑,便算是认识了。 这顾家兄妹倒也是有意思的,同一锅饭,竟养出了三种性子来。 唔……那位顾家小姑娘因年岁太小,许还看不清楚。 第九十一章 听得 待各自问了好,行了礼。 顾霁月才又对着顾庭季一笑,施礼道:“四叔,不知您唤侄女来,是有何事相告?” 顾庭季闻言才将目光从堂中移回,缓了向来有些微肃的面容,笑了笑,道:“哦?我唤你来作甚?分明是你家哥哥唤你来见礼的。” 他初时不晓得为何今日这侄女偏要来赴什薛府姑娘的约。 但,待先听得在今夜所拍之物中,有那张焦尾琴,又见了逃学而来的裴易章后。 也明了几分。 不过是为着那桩令顾家长房与裴家都有些许尬意的陈年官司来。 听得自家四叔之言的顾霁光眉一蹙。 与他何干? 但碍于方才的事,此时也未去作那莽撞开口之事了。 “那侄女便斗胆猜上一猜了。”顾霁月闻言笑得了然。 随即,便见她径直转向了裴易章,微一福身,开口道:“裴表兄,恕表妹此番无礼了。” “今日这张碧纹七弦焦尾琴,表妹我是要定了。” 少女微微一笑,模样虽温柔,但眸间却满是不容拒绝的神色。 听罢,便只见裴易章似是拧了拧眉心,才颇有几分无奈地开口道:“阿、顾表妹,你着实不必如此。这既是我裴家的家事,便该由我裴家人来才是。” 少女闻言似是有些愕然:“啊……原来,我顾家长房一脉竟与裴表兄,隔得如此之远。如此看来,倒真是我顾家长房……” “表妹。”裴易章一叹道。 明明他记得前些年作别时,这小女娃娃还不似这般来着。 机灵归机灵,聪明归聪明。 可从不会有这番与顾家不符的作派。 微戏过裴易章后,顾霁月才又恢复了方才那副端雅清和的模样,也对着裴易章一叹道:“表兄。今日,我可是奉有母命而来。” 随即,又还不待裴易章作回,便听少女又道:“如若表兄还不肯退让,那便如此好了。” “就按这闲临会的规矩来,价高者得,如何?”少女微微一笑,只是眸间略有几分狡黠。 “我……” 裴易章正欲言间,却又被少女截了话道:“既然表兄也并无异议,那便依此来行了。” 说罢,少女盈盈一笑,便利落地行礼而退了。 而全程都未来得及说几句完整话的裴易章,见状只得一梗。 这顾家表妹就是料着自己会顾忌着完全不知情况的苏清宴,和可能略知一二的顾庭季,遂而不会直言。 这才,一句接一句的话茬来。 价高者得? 他裴易章今日便只有带来的这些家当。 而顾霁月有什么? 奉母命而来。 姨母拨款。 他本来就打算拉个苏清宴出来,陪他拍了那张焦尾琴就走的。 最后,瞧了瞧这屋子的人,还有方才来了一遭的那个表妹。 裴易章有些想扶额。 而见顾霁月此番一句一句的,置象田,堵象眼,绊象腿的,顾庭季也只得一声叹笑。 叹后,顾庭季又瞧了一眼就差将憨澈二字刻于脑门上的这个侄子来。 而恰逢此时,顾霁光也似有所感地朝顾庭季望来。 但只得一个……顾霁光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的眼神来。 嫌弃? 不,四叔如何会嫌弃他呢。 嗯,慈爱。 而全程只听了几分的苏清宴,也向来没有要对好友这不便言明的私事去猜,去思个什么所以然来的习惯。 因此,便一直都细看着楼外人群熙攘,灯火四照的街巷。 以及,细听着这隔墙的话。 这聚云楼的设计也颇有意思,上楼处在外贴楼壁,内靠各雅间的地方。 硬生生将楼壁与雅间隔出了一丈之地的楼梯。 遂而,每间雅厢的窗户处,则是丝毫没有视线阻拦的,直通堂下。 而苏清宴靠着的这一方,就恰好是,各间雅厢客人的往来之地。 不过,此时客已尽数坐满了。 因此,这廊间,除了间歇往来的送茶递食的短衣小厮,倒也算得安静。 不过,这同她一样,喜欢扒在这头的可不止她一个。 这不。 “你别说,人家这办惯了闲临会的聚云楼就是不一样。”一中年男子道。 一男子不以为然地接话道:“有什么好的。我看,此处还不如云梦阁来得自在。” 霎时,便是一阵老爷们儿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声。 “哎哎,你们说,这云梦阁何时才能重新开门?”方才对云梦阁颇为好感的男子问道。 “还开呢?你不知道这云梦阁和添香院都被大皇子殿下参成什么模样了?”一似嗓子微哑的男子接话道。 “呦,瞧不出咱们这位大皇子殿下……” “啧,你莫想多了。我听人说啊,这云梦阁是二皇子舅家的生意。”这位大爷截话道。 “郭家……啧,难怪呢。” “嘿,我就奇了怪了,怎的我先前去时,竟不曾发现云梦阁和添香院竟有那等生意?” “你?好那口?”有人诧道。 “哪儿能呀,但是你们就不觉得稀罕么?都那么些年了,才……” 男子话还未说完,便是一阵齐刷刷的“不稀罕,不稀罕。” “对了,我听说那什么安平候可是花了棺材本儿,要去告那刺儿鸟?” “嗤,如今都成这副模样了,棺材本儿还有什么意思呢?连个送终的都没有。还不如花它个痛快。” “也是。但谁他大爷的让他不教好自己的娃呢?” “嘿,你还别说,咱们虽然也不是什么当官儿的,但是也是见过好些富贵子弟的。” “做人做到这满盛京城人嫌狗厌的,他家的,是头一份儿。” 说罢,此人还啧啧了两声。 不过,也听不大出是可惜还是讥讽。 或许,只是谈资罢了。 “啧,咱们圣上这舅家当得……” “哎,不提这茬儿,喝酒,喝酒。” “啊对,喝酒,喝酒。”自觉失言的男子讪讪笑应道。 听了半天墙角的苏清宴才忽想起一事,想了想,还是起身向对面观窗处走了过去。 不过却不是坐在早已缓过了劲,正兴致颇高地嗑起瓜仁的顾霁光旁边。 也不是坐在似是有几分正襟危坐味道的裴易章旁边。 而是坐在了中间的八仙桌旁。 坐在了,早已从窗处回到了房中的顾庭季对面。 而顾庭季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本书,正凝神看着。 而松平正安静地立在顾霁光与裴易章身后,一副随时准备伺候的模样。 “有事?” 苏清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对面男子已先出了声。 第九十二章 奇物 楼外灯火长,瞑色隐归涯。 夜风自外门而入,杜若香漫。 聚云楼内的明灯自观窗投入,和着室内本就正燃的烛灯而来,倒真有了几分生辉如昼的感觉。 苏清宴颔首笑地利落:“小侄确有一事相扰。” “问吧。”顾庭季放下手中书,朝少年看来。 苏清宴微愣。 只说了有事相扰,还未说是有事要问。 知晓少年心中所想,顾庭季似是牵唇一笑,“那你方才趴在那边听甚?” 被戳穿了的苏清宴并无赧然,反而是大方承认,还转而问道:“顾四叔也听见了?” “并未。离得不如贤侄近,听得不甚清楚。”顾庭季端起茶,好整以暇地回道。 苏清宴:“……” “季驸马一事被那位压下来了,只余郭家,至少是明面上的。” “而那位铁面状师如今是被安平候彻底缠上了。” 青年搁下茶杯落话道。 话还问出口,想问的答案已被尽数告知了。 苏清宴眸色微滞,一时有些不明,出声问道:“为何?” 为何之前还是那副问二答一,询左转右的模样。 此番却是像那开了壳的蚌一样。 “以后你若是有甚不明的,要打听的,尽管来找顾某即可。” 顾庭季继续看着少年道。 “只一点,日后还劳苏小公子能在霁光有莽撞之举时,能拦上一拦。” 说罢,顾庭季轻一拱手。 “自然,该拦不住是拦不住的。顾某只希望,苏小公子能在己力之内拦一拦。” 虽不明顾庭季为何会一副生怕顾霁光会出事的模样,但…… “好。”苏清宴莞尔道。 “不过,交易是不用了。” “毕竟,学生有惑,教习又怎有拒答之理?” 少年笑如清风沐,瞧着倒是一副极坦澈的模样。 顾庭季见状明了,只淡声一笑道:“那便多谢了。” 应其所求,却并不以其作挟。 坦诚敞亮么? 可也滑得跟个泥鳅一般。 “清宴,快来快来!”观窗旁的顾霁光忙一开口道。 “顾兄,可是看到什么有趣的?” 说着,苏清宴就先向顾庭季轻揖着行了一礼,便径直过去坐下了。 “你看,你看。”顾霁光眉开眼笑地往下一指。 苏清宴顺着往下看去。 此时楼下堂中座满微沸,席间往来交错。 这什么闲临会虽还未开始,但堂下已满是各种逗趣消遣的。 台上戏,台下曲。 还有以壶为剑,臂枕茶盏,手提长嘴茶壶,背一倾,腰一弯,就高举铜壶,翻出各式花样的倒茶人。 打眼瞧去,确实是好一番热闹盛况。 “这聚云楼平日里也作这般营生么?” 苏清宴应和着问出了口。 “嗯,平日里倒不似这般。就是个极普通的茶楼,但每逢提灯节闲临会这日,便是如此了。”顾霁光边兴致勃勃地瞧着堂中,边回着苏清宴的话。 这般说来,此楼平日里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茶楼。 但方才听隔壁所言,却是年年包揽这闲临会。 如此看来,其背后东家也绝不一般。 思及此,苏清宴轻轻一笑。 这盛京城,还真是稍有不慎,就不知又踩到哪个贵人脚下。 可,京中的勋贵,南方的世族。 如今皆是昭明帝想要拔其爪,取其齿的存在。 不然,也不会任安平候一事愈演愈烈了。 也不会钦点了一个南方庶族的读书人来做这个状元公了。 既然你南方各世族子弟皆不远出仕入我朝堂,那我便减名扶庶。 扶的还是你南方庶族。 碰上个专喜施软刀子的帝王,也不知这一局,究竟谁胜谁负了。 可是……她的事,究竟该从何处查呢? 军中? 不,先不说她尚且不知,这究竟是朝中势力博弈的结果,还是她林家挡了哪些人路的缘故。 便说她自己。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投军。 所以,这条路是废的。 前世的那一遭,早就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量力而行,至少在予敌人最后一击前,量力而行。 所以,如今…… 如今她除了去淌朝中浑水这一条路,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何况,得利者,往往也是稳坐钓鱼台而观的那些人。 几番思绪翻涌,堂下的闲临会已开始了。 和启贤楼的论评大会的隐隐也带着些读书人的清风雅气不同。 这闲临会,只一个字,闹。 怎么热闹怎么来。 不过,却非乱序而腾。 观堂中众人那副热情高涨,却敛而有余的模样,便可知,这办闲临会的,确实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已是有几样东西被高价竞走了。 值不值苏清宴不知道。 但有些人竞买,图的就是那份热闹劲,或者,图就是那种为人所慕,所羡的满足感。 人心,百样。 “下一件儿,碧纹七弦焦尾琴。”拍卖师朗声而唤。 紧接着,便听到台上男子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起这张焦尾琴来了。 虽说得有几分玄乎,但苏清宴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这琴,原就是裴家所有。 不过,应该也不是传家宝一类的。 毕竟,尽管裴家就算是隐退了,但也不至于势弱到连个传家之宝也顾不住。 然而,苏清宴却能明显感觉到身旁裴易章的严阵以待,似是今晚一定要拿下这张琴一般。 苏清宴默了默,正欲开口间,又瞧见了身旁似是也察觉到了裴易章模样的顾霁光。 罢,她今晚就是来陪其走一遭的。 余下之事,与她无关。 最后,在松平与元安一上一下地替裴易章应传报价几番后。 显而易见的,裴易章渐落了下风。 “好,最后一次,二千五百两。” “恭喜朝芜阁的这位客人抱得雅琴归。” 随着台上男子的锤音落下,裴易章也是明眼可见地一泄气。 不过,这张琴,也该是被那位顾家姑娘竞走了。 毕竟,从一开始的颇有几个人问津,到后来的只有那间名为朝芜阁的雅厢与此处呈拉锯之势。 不是顾家姑娘,又是哪个? 且观裴易章一副虽泄气却也不至于太过失望懊悔的模样,也是此意。 “好,接下来便是今晚的最后一件……极特别的东西了。” “东家交待了,让小人我先同诸位老爷公子小姐说好,今日此物之竞买,也绝非我聚云楼本意。” “而是,有人托我聚云楼,做个中人。但这买卖究竟成不成,是何人能成,便不是我聚云楼能管之事了。” 台上男子拱手讪笑着。 “费什么话呀,快呈上来啊!” “就是!你且呈上来予我等瞧瞧,看究竟是何物!” 堂中之人已至兴处,也纷纷吆喝了起来。 见气氛已至高燃,台上男子便也不再多做耽搁,只拖长了腔调长唤了一声:“好,诸位且看。” 第九十三章 蹊跷 随声而来的,便是一个由四人抬上来的……该有一顶小轿大的,盖着黑布的一个方形的盒子? 不,不是盒子。 而是一个笼子。 且,里面装的还是……活物。 因为,方才从这方抬上去的时候,她分明看见所抬之物从里面震晃了一下。 苏清宴眸色微沉,细看着下方。 难怪这卖师要说方才那一番话来。 无关聚云楼么? “各位,此物起价,五百两——” 长吆一声,卖师便将黑布往下一拉。 满堂哗然。 因为,此物,不,此人是个女子。 女子乌发杂乱,似是常年扎辫的缘故。而那张高鼻邃眼的异域面孔也偏生让人露得干净。 但身上穿的却是便是在穷苦人家也难见有穿的半袖兽衣,与半身兽裙,一身雪肤将现未现。 野性美与纯净美的交织,无一不吸引着堂中多数的男子。 很快,堂中便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喊价声。 “这、这怎生是个姑娘?”顾霁光有些大惊失色。 “顾兄,且再细看看。”苏清宴先拉住了作势起身的顾霁光。 “可这、”顾霁光仍有几分激动,还一指下方道。 “顾兄。天下人你便都救得下吗?”苏清宴并未再多纠缠,而是换话问道。 少年话落,顾霁光心中便猛然一震。 眸色微黯,又落了座下去,道:“可……若是救不下,便不救了么?” “顾兄,小弟非是大家出身,也不懂得什么要兼济天下的道理。小弟今日就且来同顾兄说些俗话,力余行小善,力足行大善,力缺不行善。” “这就是小弟的行善之道。” “方才也非是要拦顾兄行善,而是想让顾兄先断一断形势,再行动作。” “方才那卖师的话,想必顾兄也听得清楚,话里话外,皆是聚云楼在撇干系。” “而观堂中之人的反应,想必往年也未有此举,难道顾兄便不觉蹊跷么?” 见少年似是平复了几分,苏清宴才又道:“顾兄自小生于京中,长于京中,该也知京中贵多。一个不慎,行差踏错,累及的,可不止顾兄一人。” 顾霁光闻言微垂了眉,敛了眸。 他也知道,可、是…… “我知顾兄在想什么。你在想你做的是利人之事,是占理之事,便是惹到了谁,凭顾家的声名,也奈何不得。对否?”苏清宴轻叹一声又落下话道。 “所以,顾兄也知顾府唯声名最贵。可若是有心之人故意传岔了话,又当如何?” “若传成了,顾府嫡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于闲临会一掷千金,那时顾兄该当如何?” “百姓是信顾府。可百姓最信的,怕也是顾老太傅。若说顾家小公子如此作为,顾兄觉得,百姓是信还是不信呢?” “古往今来,唯闲话最得百姓之喜。” “此番皆是小弟肺腑之言,若有得罪之处,小弟便先在此处予顾兄一歉。” 说罢,少年便起身,朝顾霁光恭谨地行了一揖。 既然顾庭季要她来做这个敲石人,那便也得见缝插针地,大缝小补地,尽职尽责才是。 不过,不光是为长者之请,更为友人之安。 初时,她还记得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过顾庭季。她可以,可以让顾霁光不会待她如挚友。 彼时,顾庭季不信。 她以为是不信她,却原来是不信顾霁光。 当方才瞧见顾霁光那副,自己拉慢一步,便要作势喊价的模样。 苏清宴才终于看明白,这少年不止是心性朗澈,更是……更是…… 遂而才有此番阵仗。 而方才不知在独思何事的裴易章也是被苏清宴这一番言行拉回了思绪。 不过,却是未曾出声,只等着顾霁光的回应。 因为,苏清宴之言,虽听得出句句皆出自肺腑,但确实无人这般敲过顾霁光。 随即,裴易章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微悄挪了目光于斜后方的顾庭季身上。 仍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 啧,他就奇了怪了,从前不是那般护侄子么? 怎得今日没反应了? “我……没有没有,我没生气的,只是,他们当真会那般传么?” 也是被苏清宴这番话吓了一跳的顾霁光才回神道。 说罢,也囫囵般,忙朝苏清宴回了一礼,才又拉了少年来坐。 苏清宴闻言一叹,才微释一笑:“不知。只是小弟习惯将所有可能考虑其中而已。” 听得此言,顾庭季才忽抬眸瞧了一眼少年的侧影。 这番话听起来,倒真像是个受过苦的。 苏清宴? 这方,便听少年又道:“不过,方才小弟还说漏了一事。” “还有……什么?”顾霁光问道。 不知为何,听完方才那番有些得罪人的话后,顾霁光似是对苏清宴更生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顾兄带钱了么?带够钱了么?”少年盯着身旁好友弯眸一笑。 还以为自己又有何处不妥的顾霁光也忙松下气,乍然笑开了。 挠了挠头道:“还……真是。” 顾庭季瞧着观窗处的少年也是淡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跟个泥鳅一般。 何时也不会让人赧然了去。 待几人整思收神后,再提着心往堂下看去的时候。 这最后一桩交易已至焦灼时分。 主要是三方。 福观阁是第一方。 堂下离台上最近的一桌是第二方。 而第三方则是……顾家姑娘所处的朝芜阁。 听及此出,三人有些愕然。 “四叔?”顾霁光转过头唤道。 顾庭季听言回道:“那间雅厢里,还有薛府的姑娘和” “才回京不久的周府姑娘。” “周永宁?”裴易章诧然道。 难怪,难怪,朝芜阁也来插这一脚了。 有那臭丫头在,见得此事,又怎会不冲冠一怒为……姑娘。 但此番看来,她家二哥至少此时是不在此处的。 不然,断不会任她这般喊价。 瞧瞧都喊到什么价位了…… “一千二百两!”台下那桌有人喊道。 苏清宴闻言觉得有几分熟悉,便起身又朝观窗走近了些。 眸底微惊。 北祁公主? 她? …… 堂下耶律娴一桌。 “莫急,本公主说了会替你将心上人竞下来就会竞下来。”耶律娴摁住身旁的壮硕男子道。 “公主,咱们钱……可是没带够啊。”公良策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坏心地劝道。 只是,语气有几分无关痛痒。 耶律娴微眯了眸子,带着些怒意地朝公良策一扫,“没有就找大盛皇帝、借。” 第九十四章 继续 公良策闻言一笑,才敛了几分声,道:“公主,今日之事当真与我无关。” “塔木尔的红颜佳人如何到这大盛地界来了,微臣比公主还想知道呢。” 冠发锦衣的男子笑得温雅。 只是,眸间一片凉意。 他也想知道,是何人偏偏要他北祁使臣先挑起事端。 或会有损互市之约不说,最重要的是,事端一起,怕是大盛也留他们不得了。 如今北祁夺位之争已发,可他们却偏偏不知为何,被昭明帝帝扣在了大盛。 美其名曰,蓬门今始为君开。 特邀留他等于大盛赏风观俗。 互市乃耶律峥之意。 暗自示意他尽力促成和亲之事的也是耶律峥。 而耶律齐…… 如今看来,忍痛舍妹和亲的是他。 但大盛皇帝将他们扣在此处,迟迟不让他等返国,怕也是耶律齐暗中通气的结果。 如今北祁正乱。 想他们返国的,该不是耶律齐。 但……耶律峥怕是忙着夺位定音都来不及。 又怎会顾得上他们? 亦或是想要以耶律娴作挟? 不。 且不说此回路远,等他们一行人返国时,北祁局势怕是早就已成定局。 就说他曾给自己下的密令,便是,一旦有变,就先杀了耶律娴。 他耶律峥不痛快,也要让耶律齐也痛快不了。 所以,也不可能是耶律峥做的。 北祁……还有谁在动手脚么? “一千五百两!”耶律娴也不知听没听进男子的话,只又狠扫了一眼公良策,继续喊价道。 “他们大盛人实在太过奸诈!我先上去抢……”塔木尔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绷起,喉间强忍着怒气。 “我答应你!今日一定替你把人竞下来。便是竞不下来,也找大盛皇帝把人讨来!”耶律娴又使劲摁住了身旁怒气近乎要掀天的男子。 塔木尔听罢狠着心又扫了一眼台上,近乎憋红了眸子,“公、主!” 星月是原就是他无意间救下的,虽心智幼如稚童,但心性纯净至极。 而本是派人好好地养在了院子里的。 为何、为何会到了这大盛! 还被人打扮成这副模样,当作货物来、买、卖! ……… 朝芜阁中。 茶香四溢,漫了整间屋子。 “永宁,别再加价了。”薛迟伸了手,轻搭在身旁少女的臂弯处,出声劝道。 “可、难道就看到那姑娘就这么、就这么……”周永宁转了身子过来,一脸的嫉恶如仇。 腰间的铃铛也跟着轻响。 一旁的顾霁月放了茶杯一叹,道:“阿璃说得不错。你方才不曾听到这聚云楼的话么?” “话里话外,皆是要撇干净关系的意思。” “那又如何?”少女眉心一蹙。 “聚云楼在京开了这么些年,便是一般的达官贵人也不是开罪不起的。连他们都不想担干系的事,又会是什么轻巧的事么?” “可、”周永宁滞声道。 “好。永宁,我且问你,这姑娘便是你今日救下了,又该当如何安排?你是要回西境的。难道还要又收一婢女么?” 周永宁一时也哑了声。 虽然顾霁月为顾忌她面子,并未将话说尽,但她也知道,如果她带不了这姑娘回西境,那周府也万万留不得的。 祖母……本就一向不喜他们这一房。 “还有就是,你今日银子带够了么?一会儿二公子来接你,你又当如何说?” 顾霁月又一叹声道。 “永宁,你虽远在西境,但到底是于京中长大的。我们的日子是比百姓之家要过得好上太多。而这京中受苦受难者便已是难以计数的,遑论大盛。” “这天下之人。你,救得尽吗?” “你能为世间女子之少为,跟随父兄戍守边关,便已是替许多人造了福了。” “单这一点,就已是我们几个所远不能及的了。” 末了,顾霁月又伸手拍了拍身旁好友的掌背。 “是啊……我三哥哥也常说,他若是武艺高强,也要学周家姐姐作一番英雄的。” 年纪最小的陆西柠鼓着圆脸,一本正经点了点头道。 说罢,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霎时,本还有几分郁沉的气氛也散开了去。 周永宁闻言一滞。 她着实没法想象陆珩是如何说出那番话来的。 薛迟则是一声忍笑。 陆表哥难道不该学周二公子么? “小西柠,你家哥哥是要作巾帼英雄么?” 顾霁月朝小姑娘的圆脸凑近了些,一副大姐姐哄骗小妹妹的模样,眉眼含笑地问道。 瞧着与自家小妹差不多大的陆家小姑娘,顾霁月也不禁悦了几分。 陆西柠鼓着腮帮嚼啊嚼,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也跟着一闪一闪的。 待糕点彻底吞下去了,才开口道:“嗯,三哥哥是这般说过。” 三哥哥从前是说过他要当烧虾英雄来着。 烧虾英雄…… 京果英雄…… 唔……好像差不多。 都是英雄! 小姑娘话一出,房中之人皆被都逗笑了。 须臾后,周永宁才唤来丫鬟道:“告诉外边的人,这价我们不喊了。” 丫鬟闻言忙似喜似泣地,连声道着好。 毕竟,她们的钱早就不够了。 再喊下去,她也怕二公子来收拾人。 嗯,先收拾她们。 待丫鬟走后,周永宁才故作镇静,有些赧然道:“价不喊了。但,人我是要救的。” “要是……要是……是个大色鬼,我必先将人抢了再说。” “反正他们打不过我。” 说罢,少女又不自觉捏紧了几分拳头道。 薛迟听罢有些忍俊不禁,忙斟了一杯茶入口,以作掩饰。 “好了,我的周姑娘,那咱们且先看看吧。”顾霁月拉过身旁少女的手,语带宽慰道。 只是,眸中似有无奈划过。 能以高价竞之的,大多不是为了那事又是何事? 世间女子向来不易。 她虽不忍,但也确实无能为力。 而一旁的陆西柠小姑娘则是抠脑壳地想着——大涩龟? 能吃么? …… “朝芜阁不竞——” 卖师得了小二消息,朝堂中众人宣布道。 “两千两!”耶律娴却是不管有没有人退出,只又出声一喊。 话一落,堂中众人才是猛一吸气。 方才他们是兴头正盛不曾觉得。 而朝芜阁的退出,和台下这桌又接着猛加的几百两,才让他们缓过了劲来。 用两千两,竞一个人。 竞一个女人,莫不是痴心疯了! 啧啧啧…… 堂中众人虽神色各异。 有面带羡慕的,有面带鄙夷的。 还有的想要伸头看看,这坐得近的喊价之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第九十五章 结束 楼上。 待报价小二才领了价从福观阁出来后。 屋内才忽有一人出声道:“公子,那咱们一会儿还加价么?” 只听男子似是笑了一笑,一副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模样,摇扇道:“加,怎么不加。” 末了,还又悠悠地补了一句:“转来转去,咱们也只有收钱的份儿。” “怎么不加?” 问话男子:“……” 台上卖师得小二的领话道:“福观阁,两千五百两。” 堂中众人又是一阵大惊。 疯了吧?! 还不如方才那破琴……不,什么玩意儿来着? 哦,碧纹七弦琴,碧纹七弦焦尾琴。 “您还加价吗?” 见周围之人似是拥了些过来,公良策也未再唤耶律娴为公主了。 “加!二千六百两!”耶律娴又扫了一眼公良策道。 公良策见状一滞,却是笑得更温文尔雅了。 随即,便笑着转向问话小二,道:“我家公子说了,加!二千六百两!” 众人听罢一诧。 不过,诧的却不是这价了。 毕竟,加至如今,他们这些外人听得也已有几分麻木了。 他们诧的是,公子? 所以,这身旁一壮一瘦的两个穿锦袍的都是为首之人的……跟班?奴仆? 娘的,这人家该得有多少钱? 不过,有挤得近的,趁机细瞧了一番三人。 唔……是生面孔? 难不成又是哪个地方的大富搬来盛京城,想要一掷千金,先扬个声名再说? 毕竟,他们瞧这公子加价加得颇是轻松,但面上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着,也不像是为了求美而来。 “壹号桌,二千六百两——” “福观阁,二千六百一十两——” “壹号桌,二千六百二十两——” “福观阁,二千六百二十五两——” 楼上福观阁。 “公子,您这不是摆明告诉人家,我是在耍你吗?”依旧是方才问话男子的声音。 “嗯?怎得,就不可以是公子我……没钱了么?”摇扇男子语气顽劣道。 报价一出,台下之人,皆以为这两方怕都是到强弩之末了。 也是,这数目,放到好些人家,怕是一辈子都花不完。 便是他们再有钱,现在怕是也清醒了几分,在考虑值不值得了。 现在,估计也就是撑着面子吧。 尤其是,台下这个。 瞧瞧,脸都黑地铁青铁青的。 若说耶律娴方才那般加价是试探,那她现在则是可以完全确定了。 那福观阁中的人,和今日下午时分,给她留了纸条:还请晚上聚云楼壹号桌一叙,若是不来,后果便自负的这个人,一定是同、一、拨。 避开大盛守卫传话,还弄了这么一遭。 大盛果真是人、才、济、济! “二千八百两!”耶律娴继续道。 而楼上福观阁中的男子听得此言则是颇带几分嫌弃道:“啧,北祁公主也真抠。还以为要加到三千两呢。” 说罢,又摇了摇手中折扇道:“也罢也罢,谁让公子我一向怜香惜玉,告诉他们,我们不竞了。” “是。”一旁男子领话而去。 “公子,便是这般,您也赚了好多呢。”方才的问话男子略有咋舌道。 “嗤,没出息。你平日里跟着公子我,见过的银子还少了么?”锦袍男子收扇一敲道。 …… 堂下架台之上。 “福观阁不竞——” “二千八百两一次!” “二千八百两二次!” “二千八百两三次!” 铜锤声落,“恭喜这位公子,喜得佳人——” 卖师拱手笑道。 耶律娴起身,却是未管周围人的反应,而是喊了一声:“带人。” 众人一愣。 蓦地,便有几位护卫模样的人,自角落而拥出。 公良策见状滞了一滞,才笑道:“您不是说不可暴露吗?” 终是缓了面色的耶律娴才有兴致起来,也学着公良策的模样一笑,只有语气有些分不清喜怒,道:“不然,换公良公子借钱给我?” 不把动静弄大一点让昭明帝能查得清楚,如何借钱? 而堂中之人也只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又带了一群护卫出门了。 虽有唏嘘,却也并未细想。 一年一度的拍奇珍,竞异宝的闲临会也终是沸沸嚷嚷开始,热热闹闹结束了。 虽不知耶律娴此举何意,但苏清宴也还是对着仍有余悸的顾霁光开了口:“好了。顾兄也不必担心了。那竞买走台上女子的,也是个姑娘。” “当真?”顾霁光有些愕然。 “嗯,当真,我曾……曾在泰安街遇上过那姑娘一回。当时她也是女扮男装,然后被自家兄长给揪回家去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苏清宴又煞有其事地补充道。 “你可知是哪府……不,不是。”正准备问府邸的顾霁光忙止了话。 毕竟,这般问姑娘府邸,好像有些不妥。 遂而便转话道:“听你这般说,她兄长是不是有些严厉?那她这样回去,会不会……” 忽又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坑的苏清宴一滞。 才微微一笑道:“不会。她兄长方才就和她坐在一起。想必,也是默许了的。” “苏小弟,你还果真是记性颇佳,过目不忘啊。” 已彻底缓过了劲的裴易章,此时也有心情揶揄了。 “哪里哪里,承让了承让了。” 苏清宴倒是笑得坦荡。 说起记性颇佳,她倒是又想起了那个小道士了。 罪行应当也不算重。 毕竟,此事还特得昭明帝过问了。 而罪,似乎也是全推到了老道士身上。 因此,一行人便什么也未做的,就这么出了聚云楼。 只是,在出茶楼时,还能听到顾霁光时不时赞一声“还真是个好姑娘。” “顾四公子好。”蓦地,于侧处走出一劲衣男子道。 苏清宴就着聚云楼外挂着的明灯,一瞧。 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周永琰。 “周二公子。”顾庭季轻一拱手,应声道。 见到周永琰的顾霁光才猛然一惊。 周永琰是来接周永宁那丫头的。 而周永宁那丫头似是和自家二妹在一起。 自家二妹? “四、四叔,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顾霁光挠了挠手背道。 “现在知道怕了?”顾庭季淡淡地扫了如芒在背的顾霁光一眼。 顾霁光微一咽口水。 一旁的苏清宴与裴易章分别挑着眉,对视了一眼。 不过,却皆是一个意思。 方才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半晌,顾庭季才又牵了牵唇,却是语气幽幽道:“可你是不是忘了,方才你二人已见过了。” 顾霁光闻言一僵。 第九十六章 就好 长街烟朦,夜凉灯寒,笙歌仍漫。 待茶楼中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顾霁月几人才缓缓而来。 “阿窈,你说,方才那人当真是个姑娘?”远远的,就听见了周永宁那如黄鹂出谷般的俏声。 “当真。” 顾霁月柔声哄道。 “京中何时又有了这般阔气又仗义的姑娘?你同我说说名字,我哪日定要去拜访一番。”周永宁听风就是雨地开口问道。 顾霁月闻言顿了一顿,道:“这,可我也不过是曾在街上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听见此话的苏清宴嘴角一抽。 还真是巧了,这说辞,莫名熟悉啊…… 几位姑娘正说着话,便瞧见门口已等着了各家的兄长。 于是,也便止了话,纷纷行着礼。 顾庭季颔首应了声,才道:“薛姑娘,方才你兄长临时有差,遂便特托顾某送你回府。” 因着与顾霁月同辈的姑娘们也都将顾庭季当长辈看待。再加之,顾府的声名已摆了几代在那儿。 因此,众人听后倒也未觉不妥。 而薛迟闻言,只略顿了一顿。 便牵着一旁的陆西柠小姑娘,朝顾庭季施礼道了一声谢:“有劳顾四叔。” “那正好,我此路也有伴了。”顾霁月笑着拉了薛迟的手,就要往自家马车处带。 但是,却在经过顾霁光旁边时,笑了笑,颇有深意地唤了声:“二哥再见。” 顾霁光听及此又一僵,只得挤出一声:“好……” 然而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不会告状吧,不会告状吧…… “咦喏,顾家哥哥。” 个头小小的陆西柠这才发现,原来檀檀的哥哥也在。 顾霁光闻言心更是一凉。 陆西柠知道,就代表檀姐儿会知道。 檀姐儿会知道,就代表自家老爹可能知道。 但无论如何,人家小姑娘到底是在同自己打招呼。于是,顾霁光便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陆五姑娘好呀。” 而一旁的周永宁见状却是一笑,故意道:“顾公子缘何笑得这般难看?” 顾霁光:“……” “永宁。”周永琰微沉了声,不赞同地唤了一声。 周永宁闻言便忙止了声。 毕竟,一会儿眉秋怕是……会受不了威,还要问一句答一句地告状呢。 她还是乖一点的好。 “顾公子,那我兄妹二人也就此告辞了。”周永琰向着顾庭季一拱手道。 “周公子慢行。”顾庭季浅笑回礼。 待周家兄妹二人一走,顾庭季才转而向少年三人道:“对了,我提前与你三人说一声。前几日荀山长召了众教习一叙。” 三人听罢不禁心一紧。 而顾庭季见状,似是得到了自己想看见的结果一般,很是温仁地笑了一笑,道:“荀山长有言,分堂过久无利于诸位成才,于是便新设了一课,只作讲经诵义之用。” 三个少年听及此处,已是反应各异。 苏清宴了然。 裴易章诧然。 顾霁光……僵然。 “当作三堂以后的早课。” 待男子彻底落完话,顾霁光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早课。 而裴易章闻言眉梢一挑,习惯地摸了摸扇子,但到底是止住了展扇的动作。 缓放下手,问道:“顾四叔是此课先生?” 顾庭季一摇头,却是笑得更甚:“非也。山长壮心未已,亲自请缨。” 三人听罢一滞。 荀山长啊…… “此番也不早了,你三人也该早些回去。” 说罢,顾庭季便径直迈下了台阶。 三人闻言松气道:“顾四叔慢行。” 于是,便眼见着顾庭季施施然的,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见此番被迫送走了幼,又被迫送走了长,三人才舒气起身,作势欲回。 不料,顾庭季却是突然掀了车帘,道:“怕黑怕鬼的。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本也不知说的是哪个。 但苏清宴却明显感觉到,身旁的裴易章听得此话后,似是有几分不自然。 怕黑? 难怪要死活拖一个人来陪了。 元安牵了马车过来,问:“公子……咱们今晚还要回去吗?这天黑路寒的……” 裴易章闻言将扇拿在手上,利落一拍:“回!怎么不回?” 黑什么黑? 他有三个人! 说罢,也不等元安搬来杌凳,裴易章便先利落地迈上了马车。 只是,着人刚上马车便忙唤了一声:“元安?” “啊,公子,怎么了?”元安取下杌凳,放在车架旁,供顾霁光与苏清宴来踏上马车。 “方才你去取马车时,可瞧见有人?”裴易章问道。 “没,一个人也没有。”元安回地肯定。 “怎么了?公子?”元安有些疑惑。 裴易章听罢便也只回了一句:“无事,罢了。” 而元安一听也是有些纳闷。 毕竟,总不可能丢东西了吧。 他可记得,也特意检查过,马车上是什么都没有的。 而当苏清宴与裴易章掀帘入内以后,才明白裴易章方才为何那般问。 因为,明明已经被顾霁月竞走了的那张碧纹七弦焦尾琴,此时却是被人端放在木匣内,置在他们马车中。 “这、这怎么……”顾霁光一时竟也没了话说。 而裴易章也只一叹:“姨母还真是……” 却未曾说完。 而全程不知其然的苏清宴,则是视而不见地挪开了目光。 微枕着车壁,浅寐了去。 毕竟,往日这个时辰,正是她入觉时。 马车一路哒哒而行,出了城便沐着夜色,往燕秦山而去。 从景行书院的正大门处起始,直到山下,均只有仅供行人通过的路。 而马车,须得绕于景行书院背后,才能入内。 而景行书院又有令,凡学子者,必得从正大门而入。 因此,他们此番也只有从方才那条路才可上山入书院。 可…… 蓦地,苏清宴突然睁了眸子,问道:“元安,书院看管马车处,没有人管问出行吧?” 毕竟,她并未带马车入内,也不曾细观过书院停置马车的地方。 而听得此言的顾霁光也是一惊。 “这倒没有。因着带马车入内的,都各有各的标志,也不会混了去。而且各家的马,怎么也会认一下人的。”元安边驾车边大声回道。 声音在凉夜苍山之中,有些微响。 听罢,几人才微松了气。 虽也不怕责罚,但到底是他们此行不妥。 能少些麻烦,便少些麻烦的好。 至少,苏清宴还是想安安分分地在书院呆上几年的。 不过,今年秋闱…… 她还是想……先试一试。 名次不重要。 能过就好。 第九十七章 被罚 片刻后,于渐浓的夜色之中,苏清宴一行人才终是到了方才翻墙而出的地方。 裴易章摸了摸身侧的琴匣,略作迟疑,吩咐道:“元安,这琴你今晚先替我收着,明日还是把它带回府去。” “啊?琴?”元安一掀车帘,凑入一个脑袋,诧然问道。 “就是它。”裴易章伸手指了指身侧的琴匣。 元安先是一惊,然后才反应过来。 难怪,方才公子问他有没有人来过。 随即,三人便下了马车,又贴在墙处听了几息,才各自翻墙入了内。 因着此处也算是书院的偏地儿,遂而也无廊灯。 而眼前也当真算得是漆黑一片了。 如果没有天上已逐渐从云层里探出的那弯浅月的话,怕是会伸手也难见一指的。 而即便如此,能瞧得见的,也只是树影幢幢,明明是在书院之内,却也让人莫名觉出几分荒寂与幽森之意来。 且正是因为此处壁薄墙矮的缘故,夜里的山风也吹得更响。 夜黑风响,树影寂寂。 蓦地,苏清宴便觉自己臂弯处一重。 原是裴易章一左一右地拉了她与顾霁光。 半刻钟不到,三人便一路避人躲行的来到了通往聆木轩的小道上。 没了方才压抑之感,几人也顿时舒了一口气。 只是…… 这聆木轩怎么瞧上去灯火通明的? 三人心中一突。 但顿了顿,还是径直往前走了去。 看了看身旁二人,苏清宴终是打头推开了院门。 “韩斋长,我们……回来了……” 正说着话的苏清宴,几步走近后,渐渐哑了声。 因为,小院之中,屋门之前,廊灯之下。 豁然坐着的就是……书院学子闻声色变的……郑岷泽,郑监院。 一个类似前世学校主任的存在。 “监院好。”苏清宴也甭管会如何,反正,先端出一个笑再说。 跟着,也便极恭谨地行了礼。 随即,裴易章也同顾霁光恭声行礼道。 而后裴易章便起身一笑,带着些关切之意道:“郑监院今日大驾光临,不知可是书院……” 而任苏清宴与裴易章如何笑应,檐下男子仍是稳坐于木椅之上。 肃着容,未发一言。 一时间,气氛竟有半分凝滞。 而就在这时,又一少年入了院。 “韩韫书,如何了。” 此刻,这座上的男子才微动了动肃容,朝着来人开了口。 韩端闻言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三人,才恭声而禀,道:“回监院的话,马车……确实有出行过的痕迹。” 郑岷泽闻言一捻胡子,端起茶顺了一口入内,才道:“说说吧,今晚你们三个去哪儿猴去了?” 随即,还不待三人作回,便又听这中年男子道:“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有偷溜出去。” “自然。你们若是自愿舍了自家门风,舍了学生骨气,舍了我大盛男儿的磊落胆气,想要欺我一欺。也可以。” “郑某也愿意听着。” 说罢,郑岷泽才卸了肃容,状若轻松地朝檐下几人笑了笑。 然而,当这一番看似轻若微尘,却实则重若千金的话,一寸寸砸了下来时。 便是再厚颜无耻,再涎皮赖脸的人,怕也是巧言令色不了的。 何况,还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 且,若当真是可弃家风于不顾,弃学生骨气于不顾,甚至可弃大盛男儿胆气于不过的。 怕也是进不来这景行书院。 檐下默了半晌,才传来一阵齐声:“学生知错。” 郑岷泽一脸意料之中地微翘了翘胡子,盖茶道:“既知了错,又认了错,那我便不问你们错在何处了。” 三人闻言有些诧异。 今日竟这般轻巧? “所以,便直接来谈谈处罚事宜吧。”檐下男子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果然。 就知不会那般轻易放过。 而裴易章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思索着,他们今日算是犯了哪一条规定,又有何处罚了。 “今日赶巧,山长才采纳了郑某的建议。”郑岷泽悠悠然地开了口。 三人:“……” 赶巧可是这般用的? “而你们今日所犯,恰巧便在郑某建议之内,凡是犯了第二十五条及其以上规定者,均处罚一样。”郑岷泽接着道。 裴易章与顾霁光不约而同地心一提,气一凝。 就怕这小老头儿又说出什么惊天地的话来。 “不抄书,也不罚体劳。” 有……这么好? 顾霁光此时还当真信了一半。 “只罚,下月小试时,先取一试成绩,并将其判为二乙。” 郑岷泽起身道。 说罢,便径直下了阶,走至三人身旁,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道:“下月好好考。” 只是在临走过裴易章身旁时,微顿了一下,笑着道:“对了,我瞧那架子上的茶罐,是你的吧。” “茶叶不错。” 随即,郑岷泽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院门迈去。 而本就被那先判一试为二乙的消息,给砸了一下的裴易章闻言更是心中一阵气结。 转身欲作势一指,但到底还是收了回来。 只有些气急地嚷道:“他还喝本公子的茶?” “他还喝本公子的茶?!” “喝了本公子的茶,还罚那般重?” “裴兄无妨无妨,不过一试而已,你不足为惧,不足为惧。”苏清宴忙拉了有些跳脚的裴易章道。 “嗯,不过一试而已。你惧它作甚?”顾霁光得了准话,反而心平气和下来了。 既没有被罚的不忿,也没有被拖累的埋怨。 只是,在心中想着,若是……能是兵法策论那一试被判为二乙便好了。 而裴易章虽不知顾霁光心中所想,但到底也明白,此番也算是他拖累了二人。 他入学本也不是为学而来。因此,此罚于他却是无甚大碍的。 但…… “清宴,霁光。此番是我裴易章累带了你二人,对不住。”裴易章朝二人躬身一揖。 “无妨无妨,不过小试,不过小试。”苏清宴笑着一摆手。 “这有什么,我们是兄弟。”顾霁光浑不在意地一把拉过裴易章,拍了拍肩。 而一旁的韩韫书见状紧抿了唇,只冷声落下一句,“无论你们信与不信。今日之事,确实与我无关。” 话刚落,韩韫书便未管三人究竟是何反应,径直入了屋。 而听得此话的三人则是一愣。 便是方才那般心紧之时,他们也不曾疑过韩韫书。 因为他们皆知,此人虽平日里沉郁,甚至是阴郁了几分。 但,也绝非是在背后告人的小人。 于是,苏清宴便忙朝屋子里,故意喊了一声:“韩斋长,我们信你——” “噤、声。”只听得屋里传来了少年特有的冷声。 三人闻言又是一笑。 第九十八章 早朝 雾散晨来,天晦线光乍,燕秦浩渺。 又是三日一遭的早朝时分。 天渐回暖,虽仍是五更时分的早朝。 但朝官们到底是比寒冬腊月里多了几分精气神。 随着大太监总管的一声传号,朝官们也纷纷肃容端目,捧着朝笏便迈上了汉白玉阶。 长风浩然,山河莽苍,万里来。 深殿之下,曳烛之中,又是各位朝官奏议呈章的时候。 而未经试守便直任正六品翰林院侍读的今朝状元郎——孟清明,则是一脸郁色,不过却是拧眉抿唇的郁色。 而他身旁,正有一同僚,死死踩住了他的衣摆。 蟠龙宝座上的昭明帝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工部尚书陈俸章的唾沫横飞。 “陛下,此番与北祁互市一旦开始……” “陛下,我大盛物华天成……” “此番互市,我朝定能……” “届时……” 说至最后,陈俸章才似壮士断腕般地颇有几分激愤地,喷完了最后一口唾沫,唤了一声:“陛下。” 顿时,昭明帝才闻言望来,点头应了一声:“嗯,陈爱卿所言甚是。” 陈俸章闻言一喜。 总算方才的唾沫没白费。 “你便同金爱卿好好商量吧。” 昭明帝又轻飘飘地落下话道。 霎时,陈俸章面上那副苦尽甘来般的喜色一凝。 而殿中闻言者也强自忍住了笑意。 哪个不知这金焕生是个钱串子,还是个死抠死抠的钱串子。 各府各司若要从他手里拿钱,要是没有明明白白的圣谕,那甭论费多大的口舌,多半都是白搭。 如今与北祁互市不过是才有了个苗头,这千万里的路,才只开始走了这一步而已。 就开始嚷着要钱修路,建驿站了? 也不看看如今北祁是个什么局面,万一、万一这新君上位,不应了怎么办? 那钱不白花了。 刚准备走,就要嚷着跑了。 也不知道这陈俸章究竟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 还是这么些年,都用的是屁股坐稳的那工部的位置? “陛下……”工部尚书陈俸章又执起了朝笏,欲再说些什么。 然而,却被户部尚书金焕生一把截断了话,“陛下,臣定当同陈大人好生商量,必不负陛下所托。” 语气铿锵。 一副誓要为君着想的模样。 众人闻言一乐。 瞧瞧,怪不得人家死抠死抠的,还能圣恩不衰。 这,才叫做官的本事。 “嗯。”昭明帝坐在御座上轻应了一声。 而一旁的孟清明则是又摸了摸宽袖中的奏章,紧了紧执朝笏的手,便欲往旁边迈步而出。 然而,身旁之人却死死地踩住了他的衣摆。 无奈之下,孟清明只得就地撩袍而跪,大声地唤了一声:“陛下。” 众人一惊。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连不声不响了几月的状元郎也来凑热闹? 然而,还不待昭明帝作回,便听前边儿又传来了一声:“陛下。” 众人寻声望去。 原是上任便烧了几把火的大理寺少卿,萧忱。 昭明帝移目过来,道:“嗯,萧爱卿有何事奏禀?” 虽是二人近乎同时唤人,却是先搭理的萧忱。 圣恩之厚薄,顿时立见。 不过,却已见怪不怪了。 初时他们也觉得萧忱是回来做废人的,不过却不想,人家还当真把这大理寺少卿当得有模有样的。 而且,这陛下,似乎也当算是当真看重这侄子的。 “今早微臣巧遇了孟清明孟大人。”萧忱执朝笏而答。 话落得颇轻。 不过,听得此言的昭明帝却顿时眯了眯眼。 “孟大人说他翻阅翰林院书籍时,才发现咱们大盛从前还有万仕会一说。” “然今时,却未曾有听。” “遂而,微臣思来想去,不若趁今年重起万仕会如何?一来,十月之时,西越与南姜也将入京朝贺,正好可以给他们看看我朝仕子风采。” “二来,也可给南方各世族一展风华的机会。” 毕竟,人家都越来越不稀得来参加咱们的科举了。 众官心中悄悄腹诽道。 昭明帝闻言一扫方才的沉色,冠容带笑道:“善,爱卿所言颇为可取。” 他正愁没口子开刀,便有人先递刀来了。 “陆丙南。”昭明帝朝下首一唤。 礼部尚书闻言忙端着一把老骨头,轻迈出一步,执笏而应:“回陛下,臣在。” “着礼部,重起万仕会。” 昭明帝沉声吩咐道。 “臣,遵旨。”陆丙南躬身揖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大太监的又一声高唱:“退朝——” 昭明帝有个不成明文的规矩,时间一到,准时退朝。 从不多一刻,也不少一刻。 你想奏禀? 行,先禀者得。 若有顶要紧之事? 要么早早递折子上去,要么就厚着脸皮,待散朝后,自个儿去寻法子入宫面圣。 听着虽不妥,不过,却无人置喙昭明帝此举。 毕竟,有关民生国本之大事,人家陛下从没耽误过。 况且,先帝在世时,还多是五天、六天一早朝的。 昭明帝此朝,乃是三日一早朝。 昭明帝虽未有太祖、高祖的勤勉风气,但比起好几朝的天家来,那怎么也算是个勤政的皇帝了。 而这方,在众朝臣纷纷按序退散时,却有两人,岿然不动。 一个是方才紧紧踩住孟清明衣摆的沈之周。 还有一个,就是这方才不知怎的,才唤了一声陛下,便如定住了一般。 不能言,不能语,才缓缓起身的孟清明。 “小沈啊,你们俩怎么还不走?”颇有几分长者风范的国子监司业走来,笑得和蔼。 “长幼有序,尊卑有序。等诸位大人先走才对。” 沈之周闻言笑得一脸和气。 国子监司业吴仁江听得此言,一脸赞赏,还作了一番鼓励,拍了拍沈之周的肩膀道:“也是,你们还年轻,好好来,慢慢来。不急不急。” “多谢司业大人赐教。”沈之周闻言一笑,忙揖了一揖。 清俊的面容上,满是诚恳。 自然,只是看起来。 而待众人一走,沈之周才悠悠然地背着手,朝殿外走去。 不过,才未走几步,便被身后的孟清明唤住了,“沈大人。” 沈之周闻言未答,继续往殿外走去。 孟清明又赶了几步过来,不过这语气着实算不上太好。 “沈之周!” “耳朵不好使了,听不见。” 沈之周一个迈步,便跨出了朝殿,头也未回的,伸出手朝后一摆。 第九十九章 诸事 莫订,我要改!感觉还是不对! 所以没写完! 明早来吧,谢谢! 谢谢谢谢! 谢谢谢谢! 听得此言,孟清明脸色更沉,忙大步跟了上去,沉声问道:“沈之周,方才为何我既不能言,也不能动了?” 被拽住了官袖的沈之周,顿时止步,转身笑得极其欠打。 连其长得甚佳的容色,也掩不住的欠打。 “孟大人,何事啊?” 孟清明忍住动手的冲动,继续问道:“我问你,方才,为何!” 沈之周闻言也敛了几分方才那副欠打的面容,却仍是笑。 拉了孟清明就要往宫墙角落走,“来来来,咱们找个清静地儿说道说道。” 待走至角落,沈之周才道:“我若不阻你,你方才当如何?” “我的状元公诶,我问你,你这折子是不是前些日子就悄悄递上去过一回了?” 提及此事,孟清明也黯了黯眸色。 沈之周却是不管,只继续开口道:“这一连几次的早朝,陛下都未对此事开过口,你还不晓得是甚意思么?” “便是不想搭理此事的意思。” 沈之周一脸朽木不可雕的模样。 “您倒好,一个翰林院侍讲的,竟还管起人家京兆尹的事来了。” “那位并未因你折上之事找名目发落了你,便已是万幸了。” “你还想怎么着,啊?” 说罢,沈之周又伸手似要一拍孟清明的脑袋,却是被孟清明一个偏头给躲开了。 于是,沈之周只得拨了一下孟清明的官帽,道:“我说状元公。咱这脑袋,咱这官帽,好好的,稳稳的,在这挂着不好吗?” “你莫要以为因你是状元公。你该知道,当日殿试,再到后来的金殿传胪,本该是那顾庭季略胜一筹。” 孟清明微顿,不过却也是一派坦然,点头应道:“我知晓,不过是因着我乃南方庶族子弟的缘故,陛下才将这状元之位指给了我。” 但,却仍坚持己见道:“可事有不平、世有不公,又岂能屈从虚认?!” 沈之周听罢,似是牵出一个笑,只是莫名有几分悲切,一叹声,才道:“世间不公、不平之事多如箩筐。” “你能如何?你待如何?” “若你是御史台的,也便罢了。我也不阻你了。” “我也知是此番我沈某多管闲事了。可我不过是因着这同年之谊,才多此一举罢了。” 说及此处,沈之周也没了方才那副笑嘻嘻,涎脸涎皮的模样,而是带着几分落寞之意。 孟清明也知晓好歹。 听及此处,也微缓了些面色,道:“沈大人好意,孟某知晓。” “今日多谢了。” 说罢,男子便轻朝对面的揖了一揖。 沈之周见状一愣。 呦,看来这苦肉计挺管用的。 “不过,只此一次。此后沈大人也不必再多劝了。” “孟某心意已决。” “从前孟某觉得,读书,读圣贤书为的该是识世明理。” “但后来见多了世事,也便改了心中看法。觉着自己身为儒生,身为读书人,总该为这天下做些什么。” “可再后来,我发现我争不了。” 孟清明苦笑着叹了一声。 蓦地,又问转而道:“沈大人去过南方吗?” “朝和十年,南方各州均遭了一场大难。” “正是获稻的季节,可那挂满了穗的稻子,却只能大片大片地被泡在水里。” “南方各州,近乎颗粒无收。” “路有死骨,野有饿殍,可以说,毫不夸张。” “从前有一夫子,他告诉我人性复杂。当时我不信。可当那年我看到,有那般多的人做尽罔顾人伦之事的时候,我才信了。” “原来,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是食儿卖女,也是大有人在的。” “当时我看着那些人,看着那些百姓,再看着那些依旧是大鱼大肉的州官。” “我问我自己,什么是天下。” “那就是天下。” “而自那年后,我便告诉我自己,这天下那么大,那么杂,我管不过来,也争不完。” “可若遇不平,若遇不公,那孟某便是拼了这身血肉骨皮,也是要硬着头皮,去争一争的。” 说着,一身官袍的孟清明,便又朝一旁的沈之周拜手一揖。 而后便径直离去了。 天光初乍,山现霭破,风微扬。 沈之周全程未发一言地听完了孟清明的那番话,此时也依旧这么未发一言地瞧着稳步远去的孟清明。 轻弹了弹自己这身同孟清明一模一样的墨绿色官袍。 微不可闻地叹笑了一声,淡淡道:“你又怎知,我没看过……” 明至,风起,宫墙悠。 …… 京兆尹大牢。 腐腥味阵阵涌来,晦暗幽深。 “杨状师,您这边儿请。”牢头替身旁男子掌灯带路道。 杨立屈指掩了一下鼻,试图阻一些牢房中的陈腐腥臭味,道了一声:“多谢。” “您抬举了抬举了。”牢头闻言一笑,却还是恭谨地回道。 “就是这儿了。” 走至最后一间牢房处,牢头推门笑道。 “那个……杨状师,您,待会儿注意一下时辰。”想了想,牢头还是叮嘱道。 毕竟,这虽说是皇帝舅舅安平候的贵客,但这张嗣敏也是多少眼睛盯着的人。 万一,过堂前有个什么差错,那这过失还不得算到他头上来。 “放心,草民知道规矩的。” 杨立拱手笑了笑。 “那行,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说罢,牢头便利落地带上了门。 杨立这才敛了笑,朝牢中被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没订吧 第一百章 敛芒 狱牢昏暗,只余高处一方极小的四方孔与外相连。 稀薄却又刺眼的光透过牢墙高处的孔,折了几许进来。 杨立缓步走近了些。 才就着狱卒早给他备好了的方凳坐下。 “说吧,想清楚没?”杨立漫不经心地瞧着对面的蓬头垢面之人。 倚在墙角的男子没了往日的铁质面具,只露出一张特属于读书人的脸,隐在晦暗阴影处。 几许杂乱的发丝似被遗弃了般,随意地垂在额角。 不过才十几日的时间,百姓赞不绝口的铁面状师,沉沙巷的张状师,就已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满身的颓郁之气。 一身囚服脏污,血渍肆布于身。 瘦得近乎能看清楚每一处轮廓走向。 良久,张嗣敏才像睡醒了一般,眉目微展,渐渐撑起身子,朝对面坐于方凳上的杨立看来。 却也只盯着,久久未语。 似乎从未看过,又似乎是看腻了……这些日子已不知与其打了多少次交道的杨立。 无惊,无波。 平静至极。 半晌,张嗣敏才似牵动了伤口一般,厮磨着嗓子,缓缓开口道:“说什么?” 杨立倒也不急,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张嗣敏,你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囚服男子闻言一怔,才缓缓呛出一个笑,“杨状师不是该问的都问完了么?” “安平候不是也早就等着我过堂定案了吗?” 而后,顿了顿,张嗣敏才又道:“至于证据,确实是没有的。” “我说了,凶手不是我。” 似是又牵到了痛处,男子微拧了眉心,才缓过那阵劲。 “张嗣敏,你也不必再与我装糊涂,我可以先明白地告诉你,若你将册子交出,那我有办法让你逃过一劫。” 杨立起身而来,微蹲了身子,沉色盯着墙角的男子。 “什……什么册子?”张嗣敏有些疲惫地看着杨立。 “你自江南带出的册、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唬弄,杨立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愠怒。 “杨状师怕是糊涂了吧。”张嗣敏牵起嘴角一笑。 杨立闻言眸间一沉,眸色微深,最后道:“你莫要以为我便不能奈你如何,你也莫要不识趣以此拿乔。” “一日寻不到便寻三日,三日寻不到便寻五日。” “连你藏成这般模样,我们都能找到,遑论一、个、册、子。” “你说,是不是,张大公子?” 一句接一句的话,重重砸在了男子眼前。 然而,回应杨立的却仍只是那一如既往的静默。 见张嗣敏仍是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杨立眸光微闪,霎然一笑,死死盯着囚服男子道:“你死了,还有友人,不是么?” 蓦地,张嗣敏才像是被人猛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水,指尖瞬间拢住。 面上虽尽力保持着镇静,但瞬间微变的眸色却还是让紧盯着的杨立给瞧了出来。 杨立见状似是得了胜仗一般,唇角轻勾,利落起身,负手而望。 居高临下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后日便要过堂了,你可要想好。” 说罢,便轻拂了拂衣袍,转身而去了。 瞧上去,竟比来时还多了几分气势。 张嗣敏看着已背身而去的杨立,眸间一片幽深。 渐渐攥起拳,青筋微起。 但蓦地,眸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 才又缓缓放开了满是伤痕的双手。 …… 燕秦山,景行书院。 晨起雾散,翠帷轻卷,云淡淡。 “你这篇文章作得倒是不错,就是成也筋骨,败也筋骨。”裴兆文正拿着苏清宴呈来的卷册指点道。 “虽然我一再强调,做文章要讲究筋骨,但凡事均须讲究个过犹不及的理。” “便拿你此篇文章来说,用语上乘,便是旁人须得好一番功夫才开得了窍的境界,也属上乘。” “但偏偏,筋骨立得太过了。” 苏清宴闻言点头,恭声道:“还请教习赐教。” “是,我也瞧得出,你是听进了我的话的。在努力地收这个锋芒。”裴兆文颇有几分赞同地开了口。 “不过,你也该知道,文章是可饰的。所以,才有人并不赞同人如其文一说。但,这正是因为,文章可饰。” “便如你这篇,句词可细琢,锋芒也可以刻意为之地去收敛。” “但是,你这个筋骨却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的。” 裴兆文拿着卷册在几处点了一点。 “不过,你文章的筋骨虽然立得太过,但并非就是不好。” “也算是自有一番少年意气了。” 说着,裴兆文又瞧了瞧卷册。 苏清宴听罢一顿,才抿唇道:“可学生想纠一纠这筋骨。还请教习赐教。” 说着,便向裴兆文轻揖了一揖。 裴兆文见状一叹,才问道:“你也为科举而来?” “是。”苏清宴也未作虚言,点头应道。 裴兆文听罢也未变神色,毕竟竹行堂中的学生,多数确是为了科举而来。 因此,裴兆文只是问道:“那你先说说,科举为何物?” 苏清宴闻言微怔了一怔,才恭声回道:“便是科举。” 裴兆文道:“何解?” “回教习的话,学生认为科举便是各人心中科举。” “于陛下而言,是揽才选贤之科举。” “而于寒窗仕子而言,许是治国平天下要走的一条路。” “又许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一条路。” 而后,又默了默,才最后道:“自然,还许是一条富贵荣华可尽揽于己身的路。” “遂而,学生觉得科举便是科举。” 裴兆文听罢微滞,才一笑:“此解听着还颇新,那不知你是哪一种?” 似是早料到裴兆文会有此问一般,苏清宴唇角微弯,笑得坦然,回道:“吃饭的路。” 吃饭的路? 裴兆文故意道:“你这回答倒也会唬弄人。士农工商,这四民中哪一个又不是吃饭的路了?” “学生不才。初时在自己身上再三搜罗,也并未发现还有别的家伙什,能让学生将来可吃饭,可吃好饭。”苏清宴立得端直,回地也颇为恭谨。 裴兆文听罢微微震笑,才道:“可要是裴某告诉你,你或许并不适合此路呢?” 确实,便依着眼前少年如今的这副文章筋骨,怕也难过会试那一关。 苏清宴听得明白,回道:“可,也总该要试一试才知道。” “所以,这不,学生便特来……请裴教习指点一二。” 少年起身笑得温润。 第一百零一章 探前 风送山寒去,云携暖意来。 待苏清宴从裴兆文处往回走时,正遇见了也要往竹行堂去的金宜和。 直觉告诉她…… “哎,清宴我跟你说。” 果然,金宜和又开口了。 还是近乎万年不变的第一句。 “嗯。”苏清宴点头应声。 金宜和又出了声:“那北祁使臣知道吧?北祁公主知道吧?” “嗯,知道。”苏清宴瞧了瞧渐行渐进的竹行堂,又应声道。 “我听说,这北祁公主本是打着和亲的意思来的。” “可如今北祁局势正乱不说。那原本的最佳备选的和亲对象,萧忱居然还被那个什么云游多年,此番才回京的华清道人,批命为天、煞、孤、星。” 金宜和凑近了些,悄悄落下话道。 天煞孤星? 苏清宴闻言一滞。 萧忱这是要做什么? 避婚吗? 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他的风格…… “所以……”苏清宴很是上道地接过话来。 “所以,他们一群使臣便只有僵在大盛了。而且,我还听说,这北祁公主耶律娴似乎还对萧忱颇为上心。” “这一遭心愿落空,似乎就受了刺激,竟还喜欢起女人来了!” 说及此处,金宜和还颇有几分激动。 倒像是…… “我听说前几日她便在那聚云楼一掷千金,买了一个女人,一个容颜绝佳的女人!” 苏清宴嘴角一抽,打眼瞧去。 金宜和这模样竟似坊间那喜看热闹的妇人。 也不知这有名的钱串子户部尚书是如何养的孩子。 怎么着,也该是个爱财的才是。 可这金宜和却偏偏只爱一样:热闹。 甭论大小,甭管对象。 随即,金宜和才又一脸神神秘秘地开口道:“那你说,总不能是给另外两个使臣买的吧?我可打听清楚了,那两人可不是什么她太子哥哥的幕僚。” 听及此处,苏清宴微顿。 是了,那耶律娴买那女子作甚? 除非,认识。 而且,不是关系匪浅,便是有非买不可的理由。 可如果是耶律娴认识之人,再加上那女子那副非中原人的模样。 那女子该也不是大盛人。 那又是如何到大盛来的,如何到聚云楼来的? 而且,北祁如今局势正乱,耶律娴怎会闲心过大盛的提灯节? 那耶律娴又是为何会到聚云楼去的? 北祁北祁,那……南姜呢? 正在苏清宴思忖间,便听堂中有人给她打了招呼:“清宴,你这也太用功了,又是才从教习处回来吧。” 方正阳瞧着苏清宴手中的卷册一脸了然。 “说来惭愧,小弟这也是不得不用功啊。” 提起此事,苏清宴似是无奈地笑了笑。 而听得此言,大多也了然。 不过却偏有不怕被揍的凑上来。 郭兴年一探身过来,笑嘻嘻问道:“清宴,那晚可是提灯节,你们可是会佳人去了?” 还不待苏清宴作回,便有人先开了口。 “我说郭兴年,你脑子里就不能装点别的东西了么?” 方正阳啧啧两声。 “我、我如何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美谈,怎得到你嘴里,便不成了个象牙?” 郭兴年一个白眼,驳了回去。 霎时,闻得此言的堂中众人也是一阵笑意。 不成了个象牙,那不是狗嘴么? “好你个郭兴年!”方正阳起身一呵。 郭兴年见状一乐,倒也不急,只学着荀山长的模样,嘴里念念道:“不成象牙也,不成象牙也。” “你、” 方正阳正欲上前。 便听门口处传来了一声:“肃静。” 众人闻言顿时噤声。 不需往门口处看去,他们也知,此人是谁。 是至今他们仍摸不清脾气的顾庭季。 你说这人脾气好吧,却偏偏事事要求严格。 可你说这人脾气不好吧,倒也不是。 至少,至少比常年一声狮吼的郑监院要好上太多。 不过,他们唯一肯定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这顾教习还是不笑的好。 因为,这一笑吧…… “诸位,今日起,怕是这课程均要往上提一提,增一增了。” 顾庭季微微一笑,缓步入了座。 众人闻言不解。 这是为何? 既这般想了,便有敢这般问。 而金宜和,则首当其冲地开了口,起身囫囵一揖,便道:“学生可否请教教习,是何缘故?” “万仕会。”顾庭季淡声回道。 众人听罢反应各异。 有不明就里的。 有微作诧异的。 还有压根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的。 “敢问教习,这万仕会是何物?” 郭兴年想着便也开了口。 “荟群英,试经比道。”顾庭季释道。 见郭兴年仍一脸懵然。 顾庭季便又细解道:“此乃昔年高祖所设,多汇大盛英才。至于具体比试内容,便与三堂所试相似。” 听及此处,郭兴年才了然。 这不就和……那个什么武林大会差不多么? 只不过将纯粹的比武换成了类似君子六艺一样的东西罢了。 不过,人家这武林大会好歹要选个盟主出来。 那这什么万仕会…… “顾教习,学生还有一问,那这万仕会胜者又可如何?” 顾庭季倒也未觉不耐,只正经答道:“胜者便可于百两黄金,百顷良田,酌情所赐的官位中任选其一。” 郭兴年听罢却有些兴致缺缺。 过五官斩六将,便得这么些东西。 虽然他如今是一个也没有,但总觉得似乎差了那么点劲儿。 然而堂中其他人却并未如此想。 只一会,便可近乎将自己这后半生安排地妥妥贴贴的。 听着,似乎也不错。 何况,这看得见摸得着的虽只有这么些东西。 但是,若一成,那便是可荫蔽子孙的好事。 这笔账,怎么算,怎么划算。 苏清宴思及此,只一叹。 这万仕会她是不会去凑热闹了。 荫蔽子孙? 可她如今只想报得前人之仇。 而她,出了科举入仕这一条路,似乎也并无他路可走。 无路,便去劈路来走么? 不。 她只愿走好眼前这唯一的一条路。 苏清宴又将手中的策论卷册铺开了来,细细看着。 忽的,又想起方才裴教习的话来。 “你这个筋骨已成,既不易改,那便不改。” 不改么? 那便不改。 便先用这身筋骨探一探前路好了。 第一百零二章 回府(谢谢大家的推荐票) 云淡天朗,暮春将止。 又是假时,一早苏清宴便拾掇好了东西。 行至书院门口,便见竹禹正坐在车架上,很是闲适地翘着脚,一颠一晃的。 “你今日心情倒是不错。”苏清宴走来一笑,便拎着包袱兀自上了车。 “俗话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竹禹一甩缰绳,便驾车而去。 自然,去的是另一条专供马车通行的路。 苏清宴闻言笑了笑,也未曾对此多问,只转而问道:“今日怎又回府中取了马车来。” 她并没有带马车入书院。 “王爷说了,让你早些回去。” 竹禹又一甩缰绳道。 “王爷有事寻我?”苏清宴问道。 “嗯……也算是吧。”竹禹听罢有些支支吾吾道。 苏清宴闻言眉梢微挑。 这是个什么回答? 而待苏清宴下马车回府后,才明白是何缘故。 “苏表弟。” 几月未见,先前模样还有几分女娃模样的四皇子乔景,此时因着身量抽了好些的缘故。 只留了一副颇为昳丽的皮囊。 余下的,便是皇室中人该有的气度。 还真是几月不见,当刮目相看了。 “草民拜见四皇子殿下。” 说着,苏清宴便要行礼。 乔景一伸手便阻了苏清宴的动作。 “早已说过,苏表弟不必多礼。”少年一笑。 苏清宴听罢便也顺坡下驴地起了身。 是,乔景是说过,但该摆的姿态,该做的架势也得备足才是。 和皇家人打交道,自然得该警醒些。 皇上说,你我二人兄弟相称。 那你当真将皇上当自家人试试? 那不是傻吗? “不知四皇子殿下今日怎得空到舅舅府上来了?”苏清宴问道。 乔景笑得和气,道:“我听闻华清道人在萧王叔府上,遂而才来叨扰。” 得嘞,又晓得这是叨扰。 “草民方从书院回来,还不知华清道人竟已到了舅舅府上。如此说来,草民也想去拜扰一番了。”苏清宴接话道。 乔景闻言有些可惜道:“大概是我今日来得时辰不对,听萧王叔府上人说,华清道人似是恰巧出府去了。” 苏清宴听罢也跟着遗憾一笑。 若不是为躲这乔景,那还真是巧了。 巧得又只有她苏清宴来陪客了。 不过,这四皇子没事老来萧忱府上做什么? 没见他三个哥哥都只是在过年时意思意思,送了些不轻不重挑不出差错的礼,就算了事。 一副极力避免打交道的模样。 可这乔景却比他几个哥哥跑得勤多了。 昭明帝也默许。 还真是怪哉。 “既如此,苏表弟不如陪我弈上几局?等一等,说不定道人就回府了。”乔景开口道。 苏清宴此前便已做好了准备,此时听得此言,微微一笑,道:“好。那草民便却之不恭了。” 然而,待用过午膳又等到了申时,仍不见什么道人的影子。 乔景这才止了手中捻棋动作,道:“今日是我叨扰于苏表弟了。此番天色已昏了些。我也不便再作停留。” 苏清宴闻言心中虽一乐,但还是道:“殿下不若在此用完晚膳,再走不迟。” “不了,今日父皇设了家宴,还是不便久留了。”乔景起身笑道。 “既是陛下有宴,那草民也不敢多做置喙。那便就此恭送殿下。” 苏清宴笑了笑,拜手一揖。 “说来惭愧,每每都来叨扰苏表弟,这样吧,不若下次由我做一回东好了。”乔景一脸认真道。 “不敢不敢,这是草民份内之事,殿下抬举了。”苏清宴忙有些受宠若惊地婉拒道。 “就如此定了。我让你无需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草民的。你常忘,这便罢了。可,这次说什么也得听我的才是。” 说及此处,乔景才隐隐带出了些皇家人的气势来。 随即,也不待苏清宴反应,又道:“那便说定了。届时我会拜贴至你手上。” 苏清宴听及此处,也只有躬身应了下来,“好,多谢殿下。” “那我便先告辞了。苏表弟还是留步得好。不必送了。” 乔景闻言一笑。 随即,便利落转身离去了。 而待乔景离府后,苏清宴才一身轻地回了和正院。 只是,刚迈脚进院,便见自己院中坐了一老者。 须虽白,但发色只算得花白。 一身道袍。 正坐在她院中的石桌旁。 啃着红烧水晶猪蹄。 牙口倒好。 老者似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停下了手中动作,朝这方看来。 “来来来,小娃娃。”老者颇为自来熟地朝苏清宴一招手。 苏清宴缓步走近,问道:“华清道人?” “哎呀,那是外人的叫法,你就莫要那般称呼老夫了。”老者又啃了一口猪蹄道。 苏清宴只觉这老者有几分意思,便也坐了下来,问道:“那该叫你什么?” 老者闻言白眼微翻,没好气道:“萧忱那小子做的这叫什么事?” “给做师父的,说了徒弟。却未曾给做徒弟的说一声师父。” 但气归气,这猪蹄……还是又啃了一口。 师父? “前辈怕是误会了,您的徒弟是家妹。” 苏清宴出声说道。 “啧。” 老者微微哼出一声气,才道:“小娃娃你莫不是在书院念书念糊涂了?” 见苏清宴仍是一头雾水。 华清才又道:“我问你,你不是个女娃娃吗?” 苏清宴闻言一顿。 “所以,你就是你妹妹,你妹妹就是你。还不明白吗?” 华清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地瞧着苏清宴。 苏清宴听至此处,眸间微震。 所以……萧忱是早就连后路也给她安排好了是吗? 那…… 蓦地,苏清宴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忱怕是从来也未曾想过要让自己如何如何为他做事。 反倒是她,一直都是小人之心了。 思绪几转,苏清宴便起身一揖,恭声道:“见过师父。” 华清见状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才大手一挥道:“那什么,拜师礼,拜师茶什么的就不用了。来,你就陪我吃一顿就行。” 绕是苏清宴平时也常常这般不着调,但如此模样的道人,如此模样的师父也是头一次见。 微愣过后,才道:“好。”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茶足饭饱后,该聊的也差不多了。 比如,华清道人也是清虚观出来的。 还是先观主与玄清的大师兄。 比如,此次他便是主要回来收拾清虚观那摊烂摊子的。 再比如,萧忱的祖父是他多年的好友。 自好友先逝后,他便接替好友成了这萧忱的半个长辈。 只是,与这萧忱也是好些年没见了。 “不过师父我,是教不了你什么的。”似乎吃得有些撑,华清拍了拍胸口道。 而且明明喝的是茶,这老者却是一副酣醉的模样。 甚至,苏清宴也确实闻到了酒味。 可,她明明和老者喝的是同一壶茶。 “你看,念书我教不了你,岐黄之术和功夫你现在学也晚了。相面……相面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天赋。”华清掰着手指道。 蓦地,华清又一傻乐道:“不若你随师父我回山林去担水吧。” 苏清宴嘴角微抽。 这分明就是喝醉了的模样。 难道那壶…… 苏清宴又扶了一把华清,伸手便欲去看那茶壶。 一掀开壶盖,里面竟有机关。 还是可调节的。 三分之二的壶身装的是酒,三分之一的壶身装的是茶。 苏清宴伸手一拨,壶中立马便变为了初始的二分之一。 苏清宴微一扶额,这便宜师父还真不客气。 “老头儿,你又悄悄用本王那乾坤壶了。” 萧忱还穿着官服,便抬步迈了进来。 只是,这语气怎么也不像萧忱该有的。 华清虽有些醉醺醺的,意识却还算清醒,微打了个嗝,朝萧忱一指:“臭小子,我喝你两口酒怎么了?” “喝得喝得。”萧忱连连点头道。 一副嘴利心软的贤孙模样。 这是萧忱? 苏清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萧忱却未管苏清宴是何反应了,扶了华清便要往外走。 说来,前几日还是他第一次见华清。 而这华清也可以说是如今这世上最熟悉萧忱的人。 对旁的人,可以用戍边多年,性情有变来回应。 便是陆珩,也可以此应付。 但对华清却不行。 不过,好歹也算用萧忱的记忆与习惯应付了下来。 苏清宴见状也欲上去帮着搀一把。 却被华清如梦惊醒般的“男女授受不亲”给阻了在原地。 苏清宴忽觉好笑。 这时候,便宜师父却晓得守规矩了。 “还是我来吧。”萧忱开口道。 “不是,我,王爷……” 苏清宴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的感觉。 只得跟了上去。 待萧忱将华清扶到其惯住的院落后,却见苏清宴仍站在院落里。 “找本王有事?” 一瞬间,萧忱便回到了之前的模样。 “王爷。清宴此来,是向您道谢的。多谢王爷。” 少年说着,便躬身拜手一揖,齐齐整整地行了一个标准至极的拜礼。 萧忱见状微愣,而后才了然,笑了笑道:“不必,恩义而已。” 当时确实是留了一念。 不过,只是习惯了顺手留一个后路罢了。 说罢,便一副有急事的模样,抬脚便欲往院外走。 但忽的,又停了下来。 对着少年道:“你明日若无事,便去拜一拜故人吧。” 故人? 苏清宴有些不明。 她有什么故人是萧忱也知晓的么? 见少年此状,萧忱才又添了一句道:“明日找竹禹带你去吧,他知道。” 语毕,男子便行了出去,只余苏清宴一人还留在原地。 昼晦夜渐起,晚风微扬,夏将至。 …… 翌日,待习过了早课,又用完了膳,苏清宴才记着萧忱的话去寻了竹禹。 竹禹听得来意,微滞了一瞬,才点头应道。 马车一路出城而往,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到了。”竹禹一放缰绳道。 苏清宴下得车来,才发现,竟是自庐山。 只是,不远处有一座无名孤坟。 竹禹微拧了眉,才抿唇道:“清风求了王爷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让你去看他,替他……替他提个字。他说……他只将名字说与了你听。” 苏清宴闻言微震,一时间也说上来该作何反应,只觉一股涩意从心间涌起。 她早该想到的,不然,又怎会那般郑重其事向她讨一个名字。 可…… “是他自己……”良久,苏清宴才艰涩地挤出一句话来。 竹禹闻言一叹声,才道:“他在玄清行斩刑的当日,便自行在狱中了断了。就用的道簪。” 说罢,便从车上取出了他早就备好的笔墨。 递了过来,开口道:“他说,他这生没什么朋友,唯你算得半个朋友。他别的也不要,只愿你给他添个名字就成。” 苏清宴缓了半晌,才有些木然地从竹禹手中接过了笔墨。 朝那座无名坟走去。 风微垂,暖阳照,自庐山的桃花已谢,只余风中浅淡的香味,还能窥得一二先前的盛彩。 少年之言,还犹在耳畔。 “你便替我……取个名字吧。” “嗯,取个名字。” “清风是师父替小道取的,可小道并不喜此名。” “姓氏不劳公子细挑,便为孔好了。” 自己回他:“那便名熹,字子朝如何?” “哪个熹?” “熹微之熹,晨光也。子,仲尼之姓也。朝,旦也。” “苏公子,我叫孔熹。 “姓孔,名熹,字子朝。” 孔熹…… 当时她以为日后若有缘,自会再见。 江湖悠远,很多事不必强求。 可后来…… 蓦地,苏清宴似是一笑,才缓缓拿出笔墨,于无名的木碑上,一笔一笔地提下字来。 郑重,认真。 一如当时少年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苏公子,我叫孔熹。” 姓孔,名熹字子朝。 “我见过你。” “公子可否与小道弈一局?” 初夏风仍凉,淡云袅袅而来,覆了山水一色。 少年郎未归。 良久,苏清宴才落下了最后一笔。 “你既认我这半个朋友,那从今往后,你也便是我苏、我林望奚的朋友了。” “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是孔熹。” “你叫孔熹。” “那你也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林望奚。” “你说你这人这个时候也不忘算计我,你是故意让人给你立的木碑,是不是?” “好,那我便每年都来看你一回,给你添一添字。” “你看我多地道,连不收润笔费都不要。” 渐渐地,苏清宴竟有些有些语凝。 又顿了顿,苏清宴才涩了嗓子道:“孔熹,有没有人夸过你。” 你真的,很聪明。 第一百零四章 过堂 太阳渐烫,端端地挂于空中。 而苏清宴就一直坐在那座孤坟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方才自己一笔一划落下的字。 动也未动。 故人。 不过是只一个见过几面的人,转身却已成了故人。 其实她也不知,为何会那般难受。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一样,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无能为力,无法选择。 无能为力的时候,当如何? 水穷山尽的时候,又当如何? 小道士选择了一条可以不去想的路。 那她呢? 忽的,苏清宴竟有些想不明白了。 直到有一束光,准确无误地照进了苏清宴的眼底。 才使苏清宴幡然回神。 她伸出手,轻掩了有几分刺眼的日光。 然后,抬眸望去。 忽的,苏清宴眼底似卷起了淡淡笑意。 “竹禹,咱们回去吧。” 马车起,伴风去,雁声阵阵。 …… 刚从平昌街拐出,便觉马车猛地一顿。 “怎么了?”苏清宴轻声问道。 “这堵了好些人。”竹禹回道。 苏清宴掀帘望去。 前面不远处该就是京兆尹府衙。 可府衙前又会堵这般多的人。 “今日,京兆尹府衙有何事吗?”苏清宴问。 “不知道……我一向只关心大理寺府衙的事。”竹禹带着揶揄笑意,倒也实在。 作势便准备退回换一条路。 但又听苏清宴问出了声,“老伯,你可知这前面是怎么了?” 忽的被人叫住的老翁一愣。 才对着马车中的少年侧头过来,道:“小公子可是叫的老朽?” “正是。”苏清宴笑着点头。 随即才又指了指前面,重复了一遍,问道:“小子瞧老伯才从前边儿来,不知老伯可否告知小子,这京兆尹府衙门前是发生何事了?” 老翁似是这才听懂了。 长叹了一声,抿唇摇头:“前面,前面作、” 说至最后,猛然一顿,才道:“前边在审案子。” 说罢,便佝背负手地往平昌街走去了。 苏清宴瞧着老伯这三缄其口的模样。 微一愣。 而后才反应过来。 若说如今这盛京城还有什么能让这许多百姓记挂于心。 那便只有那张状师的案子了。 安平候动不得萧忱,又抓不住凶手,便只好把心思动到了那张状师身上了。 “竹禹,先不回去。咱们下马车去。”说着,苏清宴便掀帘而出。 利落地下了马车。 “你……不想惹麻烦嘛。”竹禹一顿,才问道。 平日里在书院,他便瞧出来了。 毕竟,景行书院中还是世家贵族子弟占多数。 而在书院中,苏清宴虽未刻意隐瞒,但也未刻意提起她与王爷的舅甥关系。 因此,在多数人眼中,苏清宴或许不过就是个家境还算富裕的普通学生罢了。 但便是这般,她在书院中和那些人的关系也能处得颇好。 你说,她就笑。 你求,她就应。 有事,便躲。 怎么能处不好关系? “有吗?” 说着,苏清宴又挂上了那副惯会骗人的笑。 朝竹禹望来。 说罢,便也未管竹禹,就径直往前走去了。 “哎你、公子你等等我。” 说着,竹禹便忙跳下马车,寻了一处,将马车停了下来。 怕麻烦吗? 她确实是怕麻烦的。 因为,她只想管好自己的事。 走好眼前的路。 但从未想过若被麻烦找上门来,又被逼至无路可走时,她该如何。 倒不如主动将自己置于其中。 有路走时,便走好这一条路。 无路可走时,便自己劈路来走。 府衙门前拥了许多百姓,因此,苏清宴只得找了个方便看的地儿,拥在一旁。 “这位大哥,我见往日便是审案,也未得这般多人来看的。” “且,公堂门前不是一向不得不……” 苏清宴就近随便寻了个男子来问。 “今日,今日审的是张状师。”说及此,男子也和方才的老翁一样,长叹了一口气。 “张、张状师………我知道,是不是就是那个!那个!” 眼瞧着少年就要一脸激动地冒出话来,众人面色有些微妙。 正欲动作间。 忽的,一双手伸了过来。 即刻便捂住了少年的嘴,阻了他可能欲说出的骇言惊语。 众人见状微松了一口气。 “小弟顽劣,惊扰了诸位。”男子笑得温润。 众人闻言一瞧。 这兄弟俩模样虽长得不像,但这读书人的模样倒也颇像。 而读书人,又一向很得百姓尊敬。 于是,便也纷纷讪讪笑着,连道:“无妨。无妨。” 苏清宴拉下来人的手,朝身侧之人望去。 旋即便端出一个笑,“大哥,大哥巧啊。” 而顾庭季闻言,也当真煞有其事地应下了,颔首浅笑:“好好看审案。” 眼瞧着那副慈兄模样,苏清宴又想起了往日里的教习模样。 霎时,有些僵滞。 才又笑得和暖,“好,听大哥的。” 虽不知顾庭季缘何也来凑热闹,但与她无关。 不多时,鼓声起,杀威棒铎铎而震。 先前与苏清宴有过一面之缘的京兆府尹,梁成甫便已应声而出。 依旧是那副略圆的身形,和两撇服帖至极的八字胡。 只是,这次乌纱帽,与那快要箍不住的蹀躞带倒是佩得此上次齐整。 但,便是远远瞧去,苏清宴也看见了那模样虽得天独厚地长得喜庆的府尹大人,此时却是一脸赶鸭子上架的菜色。 几乎都快皱成一条的眉毛,和紧紧抿着,呈半撇状的嘴角。 只见其磨磨蹭蹭地入了座。 才摸了又摸那乌漆色的惊堂木。 却迟迟没有动作。 而无人注意到,公堂一侧正坐了一人。 这时,一直小心陪着安平候的师爷艾平,见自家老爷迟迟没有动作。 便朝安平候赔笑了一声,道:“候爷莫急,许是我家老爷以为您要上堂去面听呢。” “小的这便去提醒一声。” 说罢,艾平便试探着瞧了一眼安平候。 只见其眉心一蹙,紧抿着唇,一副极不好惹的模样。 “快去!要是耽误了我儿沉冤昭雪、你便让他梁成甫等着瞧吧、” “哎,好。小的这就去。” 甚至也不敢腹诽一句“原来您家儿子还要昭雪呢”,艾平便忙退了出去。 第一百零五章 传证 得了令的师爷艾平,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掀帘,朝公堂上走去。 “老爷,快开堂吧。”艾平上前几步,凑了上来,小声道。 而听得此言的梁成甫则是一滞。 抿了抿唇,又飞快地掠了一眼府衙前堆满的百姓,才挤出话道:“你、你让本官如何审?” “这不是摆明了跟人家说,我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天下乌鸦一般黑吗!啊?” 这萧忱也是,明明接了案子,就不晓得往死里审吗? 最好也能压得安平候翻不了身的那种! 丫的,不然他梁成甫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了。 艾平闻言有些讪讪,道:“可老爷,便是平日里,那些个草民也没夸过您……” 反正,也差不多。 但最后一句,艾平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梁成甫闻言有些气仰,胡子一翘,才挤出话道:“那能一样吗!” “那不夸,好歹也不会怎么骂、我这、” 梁成甫越说越气结。 艾平一副小的明白的模样,待缓了缓,才又道:“那张嗣敏,虽然是做了些百姓眼中的好事,但老候爷是告的他杀人。这、这也不矛盾啊……” “你、你懂什么!” 听完师爷艾平的话,梁成甫更是气结。 是不矛盾,如今种种证据也似乎都指向了张嗣敏。 但是,那群布衣就觉得他是大好人! 就觉得他们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能怎么办! 又待梁成甫狠狠地睨了师爷艾平一眼,才心一梗,闭紧了眼,就着那已在惊堂木上抚了许久的汗手。 如壮士赴死般地一拍。 高声道:“开堂!” 于是,两旁排列的衙役又很上道的,又震起了杀威棒。 不多时,便见一蓬头垢面的囚衣男子被衙役带了上来。 堂外众人纷纷探直了脑袋,往堂内瞧去。 嗯,只是蓬头垢面,囚衣算得干净,也没有血迹。 看来,并未遭屈打严刑。 而瞧得百姓此状的梁成甫,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为免沾惹更多的麻烦,他便干脆把什么审问事宜都交给了那安平候请来的师爷。 虽不合规矩,但安平候高兴了就成。 他也省得麻烦。 但哪个晓得,好家伙,那杨状师瞧着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 结果,硬是弄得这张嗣敏一身的刑伤。 他就奇了,他做府尹这么些年,他自认也不算什么好官。 但这牢狱中,已是好多年没见过血了。 他便问牢头是怎么回事。 牢头居然告诉他说,全是那杨状师拷问出来的。 还好他昨个儿去瞧了一眼,让人给这张嗣敏早早地上药打理了一番。 不然…… 他又瞧了瞧堂外百姓那一双双目光灼灼的眼,却又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他爷爷的!他也是敢烦不敢言好吗! 待清了清嗓子,梁成甫才硬着头皮,按着惯例问道:“堂下何人?” 不过,待话一出口,却静默了许久。 梁成甫顿了顿,才似是壮胆一般,又一拍惊堂木,略沉了声,有了几分气势:“堂下所跪何人?速报上名来!” 这时,才见堂下跪着的人,缓缓抬起了头,似讽般牵出一抹笑,回得倒也大声:“草民江州人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嗣敏!” 随即,还不待梁成甫作回,便又听堂下之人又扯着嗓子开了口:“良弓难张的张!后嗣的嗣!敏而好学的敏!” “张嗣敏!大人听清了吗?” 说罢,堂下男子也未曾伏拜,便只一阵肆笑。 梁成甫也瞧出了这张嗣敏是故意作怪。 便活像不要钱一般,又一拍惊堂木,颇有几分气势道:“放肆!公堂之内,岂容尔等随意喧哗。” 而立于堂外的苏清宴闻言,却是一顿。 无他,只是觉得这张嗣敏张状师颇有几分奇怪罢了。 先前还是一副温仁君子的模样,为何此时却…… 当然,或是因心中愤懑不堪,才致使其如此,也能理解。 可这般自解名字,也颇怪了些。 按理说,自解名字的人,都会有一套自己的习惯。 至少,是一脉相承的风格。 可观其三句,风格近乎迥异。 心念至此,苏清宴又搭了搭身旁顾庭季的胳膊,一脸获奇的模样。 开口道:“哎,兄长。原来,这张状师是叫张嗣敏。” 顾庭季闻言,先瞧了一眼少年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略一蹙眉,才应了声“嗯。” “哎小兄弟,你听错了,是张嗣敏,不是张嗣民。” 立在前边的布衣男子转头过来,认真纠正道。 苏清宴闻言微顿。 她方才不是说的张嗣敏吗? 张嗣敏,张嗣民。 对了,这张状师这般模样,倒更像是来告诉众人。 他是谁,究竟叫什么名字。 尤其是告诉百姓。 可…… 就在苏清宴思忖间,便听堂内的梁成甫又出了声。 “好。张嗣敏,本官且问你,三月初五的云梦杀人案,可是你所为?” 梁成甫抬了抬声,朝堂下之人问来。 张嗣敏听罢一笑,“我说不是,没有。” “你们偏说是,偏说有。” “敢问大人,这还如何审案?” 说着,张嗣敏便就着手上的麻绳将手往上一抬,朝上方一拱。 虽做的是恭谨的动作,只是,那一双要抬不抬的手,和一副懒洋洋跪坐着的模样。 着实让人觉得…… “竖子嚣张!”梁成甫见状也是胡子一翘。 又一拍惊堂木。 而这方,安平候见状也是眼一眯,眸色沉了几分,捏紧了手中茶杯,腕上青筋紧绷。 朝师爷艾平一招,道:“你过来。” 艾平一声谄笑,过来一应,道:“不知候爷有何吩咐?” 安平候胡子一吹,肃着脸,咬牙道:“告诉你家老爷。若他实在喜欢拍那惊堂木,本候便求了皇上,让他将来走到哪儿,都能将那木头挂在脖子上!” 艾平闻言一滞,只得讪讪赔笑两声,忙告了声好,退了出去。 也僵在了堂中的梁成甫,便见自家的师爷又出来了。 艾平又讪讪地上前几步,“老爷,那个,咱就别老拍这惊堂木了。里边儿那个……” 说罢,艾平又指了指帘子后面。 梁成甫听罢一滞,竟还被看出来了。 那什么杨状师呢?平日里不是那般能耐吗?怎得今日又不曾来了。 “传、传云梦阁证人。” 被敲一下,动一下的梁成甫,也只得硬着头皮,行了下去。 “传云梦阁证人——” 衙役高声一唤。 第一百零六章 不认 不多时,众人便见有一龟公模样的人,垂眸敛首地被衙役带到了堂上。 梁成甫本欲再拍一惊堂木,但蓦地又想起了方才师爷的话,便讪讪地止了手中动作。 略清了清嗓子,盯着下首跪着的龟公,问道:“堂下何人?” “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小的、草民乃云梦阁龟公田三儿。” 下首之人伏地恭谨。 “好,杨状师告诉本官,据你所说,你曾在云梦阁中见过张嗣敏?”梁成甫问道。 “张、张……”龟公闻言微顿。 随即,才反应过来,是身旁之人。 “回青天大老爷的话,草民确是见过身边之人。” 梁成甫听罢点了点头,又悄悄地瞥了一眼帘内的安平候。 才道:“你可看仔细了?” 听及此,龟公又微缩了身子,往旁边细瞧了一眼,问道:“回青……” 梁成甫又闻得这青天大老爷四字。 也不知是不是这龟公听多了戏的缘故,开口闭口都必带这几字。 梁成甫听着也膈应。 便极大方地一挥手,道:“就称大人。” “是……是,此人约莫着是四年前来的云梦阁。虽则常宿云梦阁的公子也不少,但……但、” 说着说着,龟公田三儿便渐渐滞了声。 “为何这般吞吞吐吐!速回话来!” 大概是觉着此时可以拍一拍惊堂木了,梁成甫便极有气势地一拍。 沉响的一声咚,直吓了田三儿一个哆嗦。 便忙一伏首,回起话来,道:“回青、大人的话,因着此人曾经的相好云漪,乃是这云梦阁中脾气极好,极大方的一位主。” “所以,所以草民也对此人印象颇深。” 梁成甫闻言微蹙了眉,这云漪又是哪一个? 怎得安平候和那杨书生没同他说过? 但还不待梁成甫问话,便听一旁默了许久的张嗣敏,倏忽出了声,先是不屑地笑了笑,才道:“不错。四年前我是来了盛京,还去了云梦阁,但那又如何?” “四年前是四年前,今时是今时。” “不知,大人该如何将这两段凑在一起来断张某的罪?” 言罢,张嗣敏又是一阵放肆得畅笑开来。 而张嗣敏的话,说得倒也大声。 堂外众人虽听不清龟公的话,却是能将张嗣敏的话听个大概。 这是要于朗朗乾坤,逼问成真了么? 众人心中无一例外地闪过这丝念头。 不怕事大的苏清宴一吼,“大人!我们不包庇张状师!但只求个公道!定求个公道!” “但求个公道!” “但求个黑白!” 来不及拦的顾庭季,便看到身旁少年,在吼完一通后,就连忙将脑袋缩了些在人群里。 而群情本就激愤,就只差人去推上一推,便会如星火般簇燃。 果然,在苏清宴带头吼了一通后,便有人再也忍不住了,也跟着吼起来了。 “我等只求个公道!” “还请大人细查!” ……… 渐渐地,如雷般的喊声近乎盈天,直逼堂内。 震得梁成甫令声而起的杀威棒,都逊色了许多。 而苏清宴就这么也混水摸鱼地时不时在其中喊一嗓子。 自古以来,民意才永远是最能聚之成塔,汇之成渊的。 毫末以生合抱之木,垒土以起百丈之台。 便是如此。 不然,梁成甫大可不必畏于这悠悠百姓之口,灼灼黎庶之眸。 直接,关门驱人,一锤定案。 但梁成甫,怕百姓。 而这安平候也是有意思的,竟也未阻百姓观案。 难不成,也要借百姓之口,替他儿子证明不成? 见得此状的梁成甫心头一阵一阵地懊悔。 早知道,便是又拼着一头的唾沫,也要关着府衙门来审案。 “肃静!肃静!”梁成甫拧着眉,连拍了好几下惊堂木。 而见得梁成甫此一副似要发怒的模样,渐渐地,衙外的百姓们消了声下去。 只是,这虽不喊了,但眼中的光芒却反而更盛。 梁成甫见状轻吐了一口浊气,才继续道:“龟、田三,你且将你所知事宜一一禀来。不得有误!” 罢罢罢,反正安平候同他说了,证据确凿,只消他出面审案即可。 方才也似是被堂外百姓那般阵仗吓着了的田三儿顿了顿。 才讪讪回道:“回大人,此人于三年前便离了云梦阁,期间……也只断断续续来过几次。后来,约莫着是两年半前的时候,便再也没来过了。” 梁成甫闻言正欲问一声,为何没来。 便又被匆匆而来的师爷艾平,将话给堵了回去,“老、老爷,安平候说,让你无需过问那花娘云漪的事情,跳过即可。” 梁成甫听罢一抿唇,眉微竖,两撇八字胡一抖,到底是应了一声,“好了,我知晓了。” 他爷爷的,那便眼一闭,凑足证据,审瞎案得了。 总归不过是个骂字! 心一横,对着下首龟公道:“然后呢?” “啊……哦哦,然后便再没来过了。但是恰恰就是姜世子出事那日,此人来过云梦阁中。” “哦?张嗣敏,你那日去云梦阁作何?”梁成甫微侧过头来,朝囚服男子问去。 张嗣敏听罢一笑,道:“大人您都不问一问我,是否确有此事,便先下了定论吗?” 梁成甫闻言一噎。 “莫要扯诳言,你且答来就是。” 梁成甫微一沉气,盯着张嗣敏道。 许是因为张嗣敏一身无畏自清的气势太足了。 一旁的田三儿忙接了话来,又一深伏地,道“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 但话还未说完,便听一旁的张嗣敏已开了口,渐渐扬起一个笑,道:“是,我那日是去过云梦阁。但大人,您便是这般审案的么?” “那日去过云梦阁的人,不说几十也有上百人。按大人这意思,便都是凶手了不成!” “我是与云漪相识,但与那姜二从未见过,连交道都不曾打过一个,又何来的仇怨以致杀人?!” “自然,若大人执意要定这桩无凭无据的杀人罪,那我张嗣敏也无话可说!” 言罢,堂下男子竟是一副视死如归,世间无道的模样。 而堂外的百姓也听得了此言,群情高涨,竟也自发地喊了起来。 “无凭无据!污人清白!” “无凭无据!污人清白!” 自然,这骂还是不敢骂梁成甫的,因此只得纷纷替张嗣敏叫起屈来。 一时间,又是一阵呼声震天。 第一百零七章 乍破 而帘后的安平侯听得此声,便磨着后牙根,一脸恨不得啖肉食血的模样。 指节泛白地捏紧了茶杯,猛得往地上一摔。 “这群刁民!刁民!” “蠢蛋!” 但随即,还不待师爷艾平上前来安抚,便听得安平侯因气急了而引出的阵阵咳嗽声。 “侯爷,侯爷,犯不着和他们见识。”艾平忙凑了上来,又斟了一杯茶给安平侯奉上。 这安平侯是昭明帝的舅舅不假,可仔细算来,也只比昭明帝大了十岁而已。 因着昭明帝生母也只有这一个弟弟,姜府曾经也颇受圣宠。 但这还不是昭明帝恩宠于如今姜府的关键。 便是昭明帝登位时,姜府站了那一波队的事,也不是关键。 毕竟,当时事成定局,可挑大梁者,除了昭明帝,也再无他人了。 而姜府大小姐入宫为妃,就更不是关键所在了。 这关键是…… 朝和十年,南方洪涝泛滥,饿殍遍地,田地四淹。 断断续续地近乎折腾了一年才算完。 但偏生遇见了国库本就不丰的时候,即便是有那么些官员世家,象征性地掷了些钱粮出来,也只得解了六分困。 后来,是祖上以经商起家的姜府,安平侯府,新侯爷姜恒之,站了出来。 声称自愿奉上白银万两,解国之困,民之难,君之忧。 而渐渐地,南方的水患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自此,这姜府才当真有了几分别府没有的圣宠。 而当时,百姓也无不称道这姜恒之的义举。 但,谁知,短短十年时间,这安平侯府便被百姓唾骂成了这样。 自然,这一切还是得归功于安平侯的这半个老来子——如今不过十七的姜淮安。 天天的招猫逗狗,扰巷惊民,欺男霸女,甚至还有一个不悦,便打死人的事发生。哪怕说这姜淮安,是为所欲为也丝毫不过。 起初还有傻人去告。 但,人家姜府不仅给官银子,还给苦主银子。 怎得?银子都砸你头上了,你还要如何? 这是姜二的长随常挂于嘴边的话。 渐渐地,百姓便也敢怒不敢言了。 这次,可是好不容易逮住一次,也无怪乎百姓会如此了。 积怨已久,一朝得放。 没打上姜府来,都算好的了。 梁成甫说句违心的话,便是这姜二就是堂下这张嗣敏杀的。怕是衙外那群人,都能抚掌道一声好来。 思及此,梁成甫一拧眉,朝张嗣敏问来:“那好,那你且说说,你那日究竟是为何事去云梦阁?” 一旁的田三听得此言,忙像邀功一样,跪着蹭了几步过来。 但见着梁成甫的拧眉样,又缩了缩脑袋,讪讪笑着道:“大人……他、” 梁成甫闻言一睨,没好气道:“本官问你了么?” 田三儿闻言一噎。 但好歹也是在花楼呆了那么些年的龟公,于是便又赔笑道:“不是,大人,草民还有事要禀。” “那说吧。” 梁成甫听得此言才又缓了几分面色,伸手一捻胡子。 得了允的田三这才又继续开口道:“他那日不知从何处进得后院来,不知怎么藏了本该去云欢姑娘房中送酒水吃食的龟公。” “便充了那龟公,来回去了几趟云欢姑娘房中。” “而小、草民当时也只觉得他眼熟。但到底,也不过是几年前识得几面而已。所以,当时也未多想。” “但后来,是杨状师来寻了我们众人去认人,草民才想起来的。” 意思是,这张嗣敏去地还挺鬼鬼祟祟? “那被换的龟公何在?”梁成甫问道。 “大人。咱、不,这云梦阁不是被暂时封了嘛。有些人就悄悄逃走了。逃走的龟公也有好几个,反正不是咱们剩下的这十几个人里面的。” 田三回地仔细。 “张嗣敏,人证在此。本官问你,那日缘何要扮作龟公去云……那花娘房中送酒水吃食?” 听了几番田三的话后,梁成甫也足了几分底气。 此时瞧着倒有那么点渐入佳境的感觉。 “大人,人证便是真的人证了么?全凭他一张嘴如何说,我便是如何么?” “梁胖子,梁葫芦,你可是好大的官威啊!” 张嗣敏较着那根筋,有几分蔑视地瞧了堂上的八字胡一眼。 一旁的田三又瞧着张嗣敏这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更是有些跳脚。 忙冲张嗣敏吼了一句:“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奶奶的,他那日瞧见的明明就是这人! 而梁成甫见这张嗣敏一副视官如无物,油盐不进,似要狡辩到底的模样。 心中一气。 一拍惊堂木,憋着气道:“你要证据是吧,来人!呈物证!” 而堂外之人,见得这三人均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也是有些犯懵。 这、这哪个是对的?! 而这方,衙役很快便捧着一块木盘上来了。 “掀开给他看看!”梁成甫胡子一翘,厉声呵道。 堂外众人虽见不着这物证是什么东西,是个什么样子。 但,听梁成甫那带着愠意的声音,也知道了。 “你且细瞧瞧!这一半儿,是大理寺少卿萧大人在那花娘房里拾得的。” “这一半儿!是杨状师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俩合在一起,便是一个完整的玉佩!你敢说,这不是?” 梁成甫鼓着身子,一句句话砸下来。 直把衙外之人砸了个懵。 难道……凶手还真是这一件件替他们申冤的张状师不成? 不、不,即便真是张状师,那他也是好人! 为民除害的好人! 而这厢,似是辩无可辩,行至穷途了。 张嗣敏长长地叹笑了一声,大声道:“大人!若说我那日只为赴一人的约,我最后一趟再去那房中时,那姜淮安便已经死了呢!” “若我说,我那一半玉佩曾送给了云漪呢?!” “您可信?” “您不信!” 言罢,不待梁成甫作回,张嗣敏便一转身,如金石掷地,朝府衙之外拥着的百姓,抬声大喊道:“诸位!” “便是未曾去过云梦阁,也该知道,只要银子管够,就能在云梦阁包一座小院!” “而姜淮安也有!” “但他已是许久未曾去过那座小院了,知道为何吗!” 第一百零八章 所为何来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有几分艰涩地嘱咐道。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今…… 少女一起身,开口道:“奚五叔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还有,那人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望奚。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又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了过来,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我希望您知道,无论将来如何,报仇也好,苟且也好。” “望奚,并不想一个人走下去。” 少女放下水,声微凝,眼眶又不自觉地有些发润。 但随即又轻吸了一口气,扬起脸,语气里含了些笑意,道:“我如今可就只有您这一个亲人了,您忍心就这般抛下我吗?” 看着眼前这个仍弯着眸,带着笑的小姑娘,霎时,奚五像是被堵住了嗓子眼一般。 半晌哽不出话来。 从前,小姑娘也喜欢这般带着笑。 可奚五知道,如今这笑,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好……”男子声微哑,点了点头。 少女听罢舒眉一笑,径直躺在了另一个草垛上,仿若居岩卧川也自得一般:“奚五叔叔,好梦。” 好梦…… 因为太阳一直都在…… 其实我就试试手速有多快。 第一百零九章 找个帮手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也被她塞在了腰间。 林望奚微赧过后,才忙起身,缩了头道:“客官,对不住对不住。” 嘿嘿 第一百一十章 求名也求民 只见少年傻愣愣的,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让我拿着可以去找人。” 萧忱闻言一顿,问道:“恩人?” “不,是我家曾有恩于这玉佩主人。”少年老老实实回道。 听罢,萧忱正思索着,究竟是用银子将其换回来的好,还是用别的东西来换的好。 然而,蓦地,心念电转间,萧忱才记起一事来。 这萧忱的祖父是向萧忱提过玉佩一事。 不过,却是……荆州南境林家。 萧忱抬眼看来,直接道:“你姓林。” 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林望奚闻言眸色微变,却也未再继续装傻,索性承认了出来,开口道:“是。” “家中长辈曾告诉我,萧家满门忠肝义胆,令人钦佩。所以,定不会置一命之恩于不顾。” 这意思是,他还必须接着是么? 萧忱轻挂出一个笑。 “你也说了,忠肝。” “你林家如今一身污名,我便是此时杀了你又如何?” 男子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番话来。 林望奚闻言拜手一揖,一副破瓦任敲的模样,回道:“您可直接杀人取佩。” “也可就此别去,当作从未见过。” “更可……将林家后人的消息传出去。” “该会有大把的人,来替您解决了我这只苍蝇。” 林望奚抬首看向对面的男子,认真又笃定地落话道:“可您不会。” 萧忱似是听到了何可笑之事一般,轻震出一声笑,“凭何如此笃定?” 林望奚也是一笑,认真道:“因为现在。因为现在,您还愿意听我在这继续说话。” 萧忱也未作否认,拿起一块馍,准备用起早饭来,“说吧,想要什么?” 林望奚又是一揖:“我想让您带我进京。” 萧忱听罢倒也未有惊讶之色,只问道:“你要报仇?” 少年抬眸看来,“难道不该吗?” 萧忱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就肯定你看到的真相便是真相么?” 林望奚听得此言,指尖微拢,又缓缓放开,回道:“总得查了才知道。” 少年声音清润,立得端正。 萧忱朝少年瞧去,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有意思,林家不是将门么? “好。”萧忱颔首一应。 不过,少年闻言后,却未有任何动作。 萧忱见状一笑,又端粥喝下,才道:“怎么?我已应了你,竟也不打算将信物还回么?” 少年轻打了一个揖,回道:“我知道信物宝贵,所以求的不是这个诺。” 萧忱听及此也来了几分兴趣,倒也直接:“那我为何要带你进京?” “我用另一样东西来换。”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物道。 萧忱接过一张一看质地便为下乘的纸,出声问道:“此为何物?” “您看了便知。”少年依旧淡声道。 而待萧忱将这纸张展开一看,眸中划过一丝惊意。 竟是舆图。 不,又不是舆图。 因为,这图未免太过详细了些,便是比起他曾看过的,由皇家所制的舆图也不遑多让。 且,还要更为清晰明了。 但…… 萧忱将纸往桌上一弃,似是轻飘飘地落下话道:“胆子不小。你可知,私制舆图是重罪。” 说罢,萧忱便径直朝少年望来。 少年恭谨一揖,但说的话却有几分讨打:“现在它在您手中。” 所以,与我何干? 萧忱敛眸一笑,竟不想,这还未曾回京,便遭了一个少年的算计。 不过…… “你这东西,于我无用。”萧忱叹笑出声。 但不曾想,少年却置若罔闻,只继续重复道:“可是,它现在,在您手中。” 萧忱放下碗,抬眼向少年看来,道:“那又如何?” 少年这才一笑,语气淡淡道:“您总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吧。” “所以,无论您是自己留着也好,还是来日呈于圣驾前也好。总之,您要收下它。” 少年笑得和气。 随即又一点头,道:“但您若执意不收,也可。” “不过,那它明日大概便会以您的名义传于这闲方城。而后是禹州,荆州。甚至是盛京。” 少年语气淡极。 “我知道,您会说,您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但……我若今晚回不去。明日,便会有人替我将它传开,届时便不止这一部分了。” “百姓懂不懂不重要,只要喜欢凑热闹就好。而剩下的,自然有人会懂。” “而人言,是世间最难堵之物。” 最后,少年才字字微顿,缓声落下话来。 萧忱听罢倒是眉眼平静,只一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然也。”林望奚弯眸一笑。 接着又道:“您可以说您不在乎,可您不是已经广而告之了——您已卸权回京了么?” 所以,这至少还是准备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又怎会愿意把自己限于囹圄之中。 萧忱了然地笑了笑。 而后便瞧着眼前也算得有几分脑子的少年,出乎意料地,就那么轻易应了一声:“好。” 若是真正的萧忱会如何,他不知。 毕竟少年这手段,倒也却有一番威慑之力。 为将者,私制舆图,私制过舆图。 回京会如何? 结果并不难知晓。 但若是他,确实会应。 少年者,意满志踌。 唯有少年者,才可大无畏地吆上一句——来依山河千万里,笑他日月乾坤淡。 新来这一遭,似乎也并不无聊了。 他萧衍喜欢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言论能聊天来前面回眸。 太卡爬坡富态路vip册子随心坎去啦撸 他说利人利己怕不悠悠漾漾。做尽轻模样。昨夜潇潇窗外响。多在梅梢柳上。画楼拂晓帘开。六花一片飞来。却被金炉香雾,腾腾扶上琼钗。临江仙十载长安桃李梦,年来镜净尘空。忽传彩笔小笺红。满怀秋思,倾 悠悠漾漾。做尽轻模样。昨夜潇潇窗外响。多在梅梢柳上。画楼拂晓帘开。六花一片飞来。却被金炉香雾,腾腾扶上琼钗。临江仙十载长安桃李梦,年来镜净尘空。忽传彩笔小笺红。满怀秋思,倾 悠悠漾漾。做尽轻模样。昨夜潇潇窗外响。多在梅梢柳上。画楼拂晓帘开。六花一片飞来。却被金炉香雾,腾腾扶上琼钗。临江仙十载长安桃李梦,年来镜净尘空。忽传彩笔小笺红。满怀秋思,倾 悠悠漾漾。做尽轻模样。昨夜潇潇窗外响。多在梅梢柳上。画楼拂晓帘开。六花一片飞来。却被金炉香雾,腾腾扶上琼钗。临江仙十载长安桃李梦,年来镜净尘空。忽传彩笔小笺红。满怀秋思,倾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州菜 4子曰∶5子曰∶6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7李康子问∶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又是码完的一天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是风动 耶耶耶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也被她塞在了腰间。 林望奚微赧过后,才忙起身,缩了头道:“客官,对不住对不住。” 却是不曾先拾起玉佩。 萧忱就着从大开着的窗户中透入的光亮,这才将那玉佩瞧了个仔细。 果真是他当年给过萧策那小子的其中一样东西。 “这玉佩,是你的?”倒也分不清喜怒,只问话道。 这是认识这玉佩的意思? 林望奚默了默,才缩头缩脑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寻个人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今…… 少女一起身,开口道:“奚五叔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还有,那人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望奚。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又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了过来,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我希望您知道,无论将来如何,报仇也好,苟且也好。” “望奚,并不想一个人走下去。” 少女放下水,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是谁 云枕席,月帘栊。金炉香喷凤帏中。凡材纵有凌云格,肯学文君一旦从。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大道无形,普天同庆 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曾快意少年 云鬓凤钗 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也被她塞在了腰间。 林望奚微赧过后,才忙起身,缩了头道:“客官,对不住对不住。” 却是不曾先拾起玉佩。 萧忱就着从大开着的窗户中透入的光亮,这才将那玉佩瞧了个仔细。 果真是他当年给过萧策那小子的其中一样东西。 “这玉佩,是你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没有理由拒绝 岁月迢迢呀。嘿。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有几分艰涩地嘱咐道。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今…… 少女一起身,开口道:“奚五叔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还有,那人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望奚。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又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了过来,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我希望您知道,无论将来如何,报仇也好,苟且也好。” “望奚,并不想一个人走下去。” 少女放下水,声微凝,眼眶又不自觉地有些发润。 但随即又轻吸了一口气,扬起脸,语气里含了些笑意,道:“我如今可就只有您这一个亲人了,您忍心就这般抛下我吗?” 看着眼前这个仍弯着眸,带着笑的小姑娘,霎时,奚五像是被堵住了嗓子眼一般。 半晌哽不出话来。 从前,小姑娘也喜欢这般带着笑。 可奚五知道,如今这笑,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好……”男子声微哑,点了点头。 少女听罢舒眉一笑,径直躺在了另一个草垛上,仿若居岩卧川也自得一般:“奚五叔叔,好梦。” 好梦…… 因为太阳一直都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孟大人 同林鸟,纷飞燕。嘿呀。 天渐炽,云渐清,只余几朵羞羞怯怯的,快要与天色融为一体的淡云,还挂在了空中。 淡金色晕边,似揽了明意。 苏清宴拎着食盒,就着衙门口的修檐,望了一眼天色。 随即,便朝着马车行去。 “如何?江州菜可曾合竹禹小哥的口味?” 苏清宴兀自迈上马车笑问道。 竹禹闻言嘴唇微动,似瘪了一下,才道:“方才还称大哥,怎得此时便言为小哥了?” 苏清宴掀帘坐定,才又笑着道:“好。竹禹大哥。小弟在此给你请罪了。” 而后,又道:“不过,眼下咱们怕是得再跑一个地方了。还劳竹禹大哥再往明央街行一遭。去明央街唯一的孟府。” 竹禹怏怏地哼了一声,才一扬马鞭,驾车而去。 他还真是平日不得麻烦,今日一得,便连串而来了。 而苏清宴便从马车中取出了,她让竹禹常备上一些的炭笔和纸。 笔墨虽好,但有时,限制也颇多。 便如眼下这般。 待苏清宴在纸上落完字后,便收了炭笔,将纸一卷,捏在了手中。 而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到了。”竹禹道。 见苏清宴一掀车帘,便欲下车,竹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过……这院子当真有人么?怎得看起来冷冷清清,一丝人气都没有?” 听罢,苏清宴也下车落定,朝眼前只简单地挂了孟府二字的漆匾看去。 明央街多居高官大族。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讲,虽也算是正六品的朝官,但如何也是住不进来的。 不过,谁让他是今榜状元呢? 谁让他乃南方庶族呢? 昭明帝愿赐,他孟清明便住得。 但,也确实冷清了些。 闭户,填着孟府二字的牌匾也未过多缀色,缀饰。 两旁抱柱上的瓦联怕也是上任主人所挂,边角有些斑驳。 整座宅子看上去清朴至极。 换言之,在这高官大族林立的明央街,瞧上去,此宅有些寒酸。 不过,一个六品官若将宅子修葺地太过气派了,这乌纱帽怕是也要摇坠了。 而昭明帝也怪,既赏了人家宅子,又怎会想不到该派人修葺一番。 恩威并施么? 这般想着,苏清宴已是走至了府门前。 抚上铺首,就着衔环叩了几下。 “孟大人可在?” 方才孟清明能那般早地就去了京兆尹府衙中探人,必是告了假的。 不过,她却是不知,他此时究竟是回了府,还是又回了翰林院。 而翰林院与大理寺和京兆尹都不同,虽干的是文活,细致活,但人员到底有些杂多。 而大理寺与京兆尹虽看着难进去,但却极松泛。 毕竟,平日无大事。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直接来孟府 只见少年傻愣愣的,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让我拿着可以去找人。” 萧忱闻言一顿,问道:“恩人?” “不,是我家曾有恩于这玉佩主人。”少年老老实实回道。 听罢,萧忱正思索着,究竟是用银子将其换回来的好,还是用别的东西来换的好。 然而,蓦地,心念电转间,萧忱才记起一事来。 这萧忱的祖父是向萧忱提过玉佩一事。 不过,却是……荆州南境林家。 萧忱抬眼看来,直接道:“你姓林。” 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林望奚闻言眸色微变,却也未再继续装傻,索性承认了出来,开口道:“是。” “家中长辈曾告诉我,萧家满门忠肝义胆,令人钦佩。所以,定不会置一命之恩于不顾。” 这意思是,他还必须接着是么? 萧忱轻挂出一个笑。 “你也说了,忠肝。” “你林家如今一身污名,我便是此时杀了你又如何?” 男子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番话来。 林望奚闻言拜手一揖,一副破瓦任敲的模样,回道:“您可直接杀人取佩。” “也可就此别去,当作从未见过。” “更可……将林家后人的消息传出去。” “该会有大把的人,来替您解决了我这只苍蝇。” 林望奚抬首看向对面的男子,认真又笃定地落话道:“可您不会。” 萧忱似是听到了何可笑之事一般,轻震出一声笑,“凭何如此笃定?” 林望奚也是一笑,认真道:“因为现在。因为现在,您还愿意听我在这继续说话。” 萧忱也未作否认,拿起一块馍,准备用起早饭来,“说吧,想要什么?” 林望奚又是一揖:“我想让您带我进京。” 萧忱听罢倒也未有惊讶之色,只问道:“你要报仇?” 少年抬眸看来,“难道不该吗?” 萧忱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就肯定你看到的真相便是真相么?” 林望奚听得此言,指尖微拢,又缓缓放开,回道:“总得查了才知道。” 少年声音清润,立得端正。 萧忱朝少年瞧去,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有意思,林家不是将门么? “好。”萧忱颔首一应。 不过,少年闻言后,却未有任何动作。 萧忱见状一笑,又端粥喝下,才道:“怎么?我已应了你,竟也不打算将信物还回么?” 少年轻打了一个揖,回道:“我知道信物宝贵,所以求的不是这个诺。” 萧忱听及此也来了几分兴趣,倒也直接:“那我为何要带你进京?” “我用另一样东西来换。”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物道。 萧忱接过一张一看质地便为下乘的纸,出声问道:“此为何物?” “您看了便知。”少年依旧淡声道。 而待萧忱将这纸张展开一看,眸中划过一丝惊意。 竟是舆图。 不,又不是舆图。 因为,这图未免太过详细了些,便是比起他曾看过的,由皇家所制的舆图也不遑多让。 且,还要更为清晰明了。 但…… 萧忱将纸往桌上一弃,似是轻飘飘地落下话道:“胆子不小。你可知,私制舆图是重罪。” 说罢,萧忱便径直朝少年望来。 少年恭谨一揖,但说的话却有几分讨打:“现在它在您手中。” 所以,与我何干? 萧忱敛眸一笑,竟不想,这还未曾回京,便遭了一个少年的算计。 不过…… “你这东西,于我无用。”萧忱叹笑出声。 但不曾想,少年却置若罔闻,只继续重复道:“可是,它现在,在您手中。” 萧忱放下碗,抬眼向少年看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比您合适 愁云开,故人未来。嘿呀嘿。哒哒哒。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 纣王说:“啊!我的命运难道不是早就由上天决定了吗?”祖伊反问道:“啊!您的过错太多,上天已有所知,难道还能祈求上天的福佑吗?殷商行将灭亡,从您的所作所为就看得出来,您的国家能不被周国消灭吗!”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当年赈灾 先不订,先让小哥先订。 不周山,嘿呀嘿,咿呀咿。 赏心乐事,呼啸 “后来,倒是不旱了,却又是铺天盖地的滚雨袭来。而江州又是半丘半山之地,因此,江州是当年南方诸地闹水患闹得最厉害的地方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有几分艰涩地嘱咐道。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登闻鼓响 哒哒哒,嘿呀嘿。明早看吧。一会儿来也行。 只见少年傻愣愣的,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让我拿着可以去找人。” 萧忱闻言一顿,问道:“恩人?” “不,是我家曾有恩于这玉佩主人。”少年老老实实回道。 听罢,萧忱正思索着,究竟是用银子将其换回来的好,还是用别的东西来换的好。 然而,蓦地,心念电转间,萧忱才记起一事来。 这萧忱的祖父是向萧忱提过玉佩一事。 不过,却是……荆州南境林家。 萧忱抬眼看来,直接道:“你姓林。” 不是质问,而是肯定。 林望奚闻言眸色微变,却也未再继续装傻,索性承认了出来,开口道:“是。” “家中长辈曾告诉我,萧家满门忠肝义胆,令人钦佩。所以,定不会置一命之恩于不顾。” 这意思是,他还必须接着是么? 萧忱轻挂出一个笑。 “你也说了,忠肝。” “你林家如今一身污名,我便是此时杀了你又如何?” 男子不轻不重地落下一番话来。 林望奚闻言拜手一揖,一副破瓦任敲的模样,回道:“您可直接杀人取佩。” “也可就此别去,当作从未见过。” “更可……将林家后人的消息传出去。” “该会有大把的人,来替您解决了我这只苍蝇。” 林望奚抬首看向对面的男子,认真又笃定地落话道:“可您不会。” 萧忱似是听到了何可笑之事一般,轻震出一声笑,“凭何如此笃定?” 林望奚也是一笑,认真道:“因为现在。因为现在,您还愿意听我在这继续 林望奚又是一揖:“我想让您带我进京。” 萧忱听罢倒也未有惊讶之色,只问道:“你要报仇?” 少年抬眸看来,“难道不该吗?” 萧忱又抿了一口粥,道:“你就肯定你看到的真相便是真相么?” 林望奚听得此言,指尖微拢,又缓缓放开,回道:“总得查了才知道。” 少年声音清润,立得端正。 萧忱朝少年瞧去,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 有意思,林家不是将门么? “好。”萧忱颔首一应。 不过,少年闻言后,却未有任何动作。 萧忱见状一笑,又端粥喝下,才道:“怎么?我已应了你,竟也不打算将信物还回么?” 少年轻打了一个揖,回道:“我知道信物宝贵,所以求的不是这个诺。” 萧忱听及此也来了几分兴趣,倒也直接:“那我为何要带你进京?” “我用另一样东西来换。”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物道。 萧忱接过一张一看质地便为下乘的纸,出声问道:“此为何物?” “您看了便知。”少年依旧淡声道。 而待萧忱将这纸张展开一看,眸中划过一丝惊意。 竟是舆图。 不,又不是舆图。 因为,这图未免太过详细了些,便是比起他曾看过的,由皇家所制的舆图也不遑多让。 且,还要更为清晰明了。 但…… 萧忱将纸往桌上一弃,似是轻飘飘地落下话道:“胆子不小。你可知,私制舆图是重罪。” 说罢,萧忱便径直朝少年望来。 少年恭谨一揖,但说的话却有几分讨打:“现在它在您手中。” 所以,与我何干? 萧忱敛眸一笑,竟不想,这还未曾回京,便遭了一个少年的算计。 不过…… “你这东西,于我无用。”萧忱叹笑出声。 但不曾想,少年却置若罔闻,只继续重复道:“可是,它现在,在您手中。” 萧忱放下碗,抬眼向少年看来,道:“那又如何?” 少年这才一笑,语气淡淡道:“您总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吧。” “所以,无论您是自己留着也好,还是来日呈于圣驾前也好。总之,您要收下它。” 少年笑得和气。 随即又一点头,道:“但您若执意不收,也可。” “不过,那它明日大概便会以您的名义传于这闲方城。而后是禹州,荆州。甚至是盛京。” 少年语气淡极。 “我知道,您会说,您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但……我若今晚回不去。明日,便会有人替我将它传开,届时便不止这一部分了。” “百姓懂不懂不重要,只要喜欢凑热闹就好。而剩下的,自然有人会懂。” “而人言,是世间最难堵之物。” 最后,少年才字字微顿,缓声落下话来。 萧忱听罢倒是眉眼平静,只一问:“你这是在威胁我?” “然也。”林望奚弯眸一笑。 接着又道:“您可以说您不在乎,可您不是已经广而告之了——您已卸权回京了么?” 所以,这至少还是准备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又怎会愿意把自己限于囹圄之中。 萧忱了然地笑了笑。 而后便瞧着眼前也算得有几分脑子的少年,出乎意料地,就那么轻易应了一声:“好。” 若是真正的萧忱会如何,他不知。 毕竟少年这手段,倒也却有一番威慑之力。 为将者,私制舆图,私制过舆图。 回京会如何? 结果并不难知晓。 但若是他,确实会应。 少年者,意满志踌。 唯有少年者,才可大无畏地吆上一句——来依山河千万里,笑他日月乾坤淡。 新来这一遭,似乎也并不无聊了。 他萧衍喜欢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最后默了默,才道:“既是死局,那便非死或伤不能破局。况,无论最终定者为何,总该相信百川东流终到海,灯火尽数归万家才是。” 白石卧可枕,青萝行可攀。 不知怎得,萧忱脑中竟就现出了这两句话来。 他霎时觉得他先前竟有些错了。 这小姑娘是有戾气不假,但却颇有几分静昧无声,潜来若神,抑舒之役,成子之贤的味道来。 思绪清明,自持有方,稳中求进。 蓦地,他竟想起乔稹那求贤若渴,广纳贤士的小子来。 若是此子生于那时…… 罢,他怎得又想起那混小子来了。 并未注意到萧忱神色有异的林望奚暗忖一阵,终是开了口,今日这天可颇有些怪,人还未踏入府门,那碎雨便落了下来。 微雨轻落,风催苍木,阵阵寒。 皇城背后嵌着的,是相传自宁泽大地鸿蒙初始起,就有了的燕秦山。 燕秦山虽不高,却颇有种气吞天下,虎啸龙吟,金钩铁划之势。 龙行蛇走间竟不声不响地逶迤了大半个盛京城。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住和安街 哒哒哒,嘿呀嘿。天若有情。 苍龙逐日。 这方,刑部的章逐明才心满意足地在后堂小憩了一个时辰。 毕竟,他又不似大理寺卿,手下有个唯恐衙门不忙的萧忱。 更不似京兆尹那梁胖子,整日里都只晓得和稀泥。 最爱和稀泥的,也是最容易被破事儿找上门的。 他章逐明,只听圣上的吩咐办事。 刑部所办虽不全是大案,可也不是什么案子都能被递到他刑部来的。 这不,他每日除了掐着时辰应个卯,便是瞧些杂书,在憩上一憩。 醒了…… “老爷,您的雨前茶。” 一小厮模样的人,忙递了茶过来。 清茶饮下,直浸得章逐明是通体舒畅,仿若泉洗。 搁下茶盏,章逐明才又接过小厮递来的沾了水的帕子,拭了拭汗手。 才道:“你下去吧。” 待小厮言是而退后,章逐明才像摸宝贝似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册子。 找到自己方才做了标记的那页,眯着眼,一脸餍足地品看起来。 然,册子捧起不过须臾,便听有一人从外堂,咋咋呼呼地奔来。 “大人!” “大人!” 章逐明一个激灵,如股有针锥般,便手忙脚乱地将册子欲往怀里揣。 然而不知怎的,这心越急,手越忙。手越忙,就越揣不进去了。 好在,终于在来人进门的前一刻,将册子塞进了怀中。 而后章逐明便负手而立。 跨出门迎道:“我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夫人来了便来了。迎进来便是,何必如此咋咋呼呼,莽莽撞撞。” “成何体统。” 末了,章逐明还抖了抖衣袍,略整官帽。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章 是谁 膝盖骨玉一年级起,嘿呀嘿。一会儿见。反正大家都是早上看哈哈哈。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他们 嘿呀嘿,你曾是少年 苏“如此,草民便静候章大人的佳音了” 苏清宴眸带笑意道。 章逐明卷了状纸,瘦颊一鼓,颔首笑了笑:“待本官先禀了圣上,再着刑部中人细查,届时再来传唤于你。” 随即,便朝身旁唤了一声,随手指了一个衙役道:“你,便先送他出去吧。” 苏清宴闻言淡笑着一揖,“草民拜别大人。” 而后,便同带路衙役兀自迈了出去。 而这方,待苏清宴一走,章逐明才作势欲揉了状纸。 然而,顿了顿,到底是止了手中动作。 神色厌厌,紧抿了唇,才拧眉对着身旁道:“备轿,本官要、” “算了,将邱侍郎与吕侍郎寻来。” 吩咐完,才恨恨地又端起茶来喝。 …… “这位差爷,能否给草民指个路,这府衙的后门在何处?” 方从内堂拐出,苏清宴便拱手问道。 李长敬闻言一顿。 好好的,为何要走后门? 正想着,便听少年开口解释道:“是这般,您方才也瞧见了,这外边儿……人可不少。”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线杂 翌日清晨,天微凉,日隐隐。 萧忱正欲出门应卯,一迈下台阶,便瞧见了迎面而来的苏清宴。 “有事?”萧忱止了步子,出声问道。 “侄子从张嗣敏那儿得了件有意思的东西,特来请舅舅一观。” 说着,苏清宴便将手中的册子递了过去。 或许因着宿醉,萧忱此时的脑子仍带了几分沉意。 待按了按额角,才接过册子,“账册?” 苏清宴闻言笑得有几分深意,摇头道:“不全是。” “前边附了几页札记。虽不知是何人的,但应该就是那几人的其中一个。” “何况,既未附全本,那也可以猜成……若要细查,这几页也仅够了。” 少年眸底染笑道。 “运气不错。”萧忱略翻了几下册子,勾唇浅笑道。 只要有了这个证据,便不能即刻定罪。 也是可以逼得那些不想查的人,不得不查。 “至于张嗣敏那边,本王会安排。不过,此番,不会帮你太多。” 萧忱合了册子,递回道。 苏清宴听及此,也点头应了声。 她可以被人看作是愣头青,初出茅庐一头铁。 但萧忱不行。 虽则萧府中人树敌越多,蹦哒地越欢,昭明帝才会越放心。 但若是得罪得太过,也非好事。 “清宴明白” 苏清宴接过册子轻施了个礼。 萧忱颔首,“好。那你便自已看着、” 话还未落,苏清宴便见到萧忱便是身子一倾,忽然拧了眉。 “王爷?” 说着,苏清宴忙上前扶了一把。 萧忱伸手捂了捂胸口处,又一摆手,“无事,沉年疴疾罢了。” 随即也便渐渐缓了过来,松了眉。 而后,萧忱才又对着苏清宴道:“你便好生按着你的步子走,无需顾虑太多。” “好。”苏清宴点头。 “有事就差竹风来递消息。” 言罢,萧忱便大步行了出去。 “恭送舅舅。”苏清宴施礼而送。 而待萧忱走后,苏清宴才忽的想起一事来。 今日乃她和那小乞丐无涯约定好的日子。 随即,便也出了院落,去寻竹禹。 …… 市喧巷嚷,各色摊贩手艺人皆已早早地摆出了家伙什。 只待客来。 “你不是去见那小子吗?又不是沉沙巷,买糕点作甚?” 竹禹不知从哪儿抓了一把瓜仁,盛在手机道。 “见客见客,也该意思意思不是?” 苏清宴付钱接过纸包笑着道。 “那小子,你还没瞧出来?就是个只认银子的主儿。”竹禹笑嗤了一声。 苏清宴闻言却也只是笑笑,并未答话。 前世她做孤儿院有关的专访新闻时,见过太多和无涯一样的孩子。 无论是天真也好,算计也好。大多都有一个特点,对旁人的信任度极低。 自然,这也正常,毕竟环境使然,他们不得不对周遭世界提起警惕,也不得不张口紧咬住属于自己的东西。 无涯为何爱钱,不过是因为,唯有钱才能他拥有真实的安全感。 但,以利相交,利尽则人散。 而至少,在她还有权力选择时,她并不想如此相交。 “今日,你们可来得迟了些。” 忽的,自前方的孤巷中冒出一个少年来。 “赔礼。” 苏清宴笑了笑,将手中拎着的糕点朝少年手里一塞。 蓦地,无涯顿了顿。 才道:“下次不必带了。” “我向来不吃甜食。” 随即,便转身走进了孤巷,但却紧了紧几分缠着纸包的麻绳。 苏清宴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置若罔闻,开口道:“那下次带肉脯如何?咸的。” 无涯听罢瞥了对面笑嘻嘻的少年一眼,却并未对此作回。 只从墙角压着的一个砖头下,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苏清宴。 “这大概就是你之前托我打听的那个东西。” 苏清宴打开小纸包一看,而后便递给了竹禹。 竹禹闻着一惊,诧然道:“你小子不赖阿,这都能弄来。” 本来,他只是让这小子在鱼龙混杂处探一探来路。 没想到,这连东西都直接弄来了。 “我顺的。”无涯倒也毫不避讳。 自眼前杂乱的头发中,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笑来。 顺……顺的…… 竹禹闻言嘴一抽。 见到竹禹此番模样,无涯似是找到了什么乐子一般。笑得更盛了几分。 而后,才对着苏清宴道:“近来京中,除了那什么张状师的事和一个二愣子去告御状的事,便也没什么大事了。” 二愣子…… 竹禹闻言掩嘴笑了笑。 倒也贴切。 而苏清宴却是神色未变,点头道:“这我知晓。不过,近来你探听消息的各处,可有提到明华街郭家、明昌街郑家、和明央街宋家之事?” 无涯听及此处,饶有兴味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这可都是如今各皇子的母族。” “我只问你,他们如今如何而已。” 苏清宴牵唇一笑。 她不过是多想了几条线而已。 万一,威胁张嗣敏的人,是假威胁呢? 那事情,可就更有意思了。 就说明,有人想将此事抖落出来。 可为何要抖落? 除了能除人、拉人外,她想不出别的理由。 而再联着云梦阁一案莫名其妙牵扯到了郭家的事。 想让她不多想都难。 无涯也看得明白,不管这人要做甚,只要他有银子拿就行。 于是便也知无不言,开口道:“郭家自然是因着云梦阁一事落了一身腥。” “郑家,郑家和宋家也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 “该吃吃,该……对,自姜二死了以后,连带着郑府的郑泽浩小魔王也收敛了几分。” 郑泽浩? 对了,听说郑泽浩是近乎与姜二齐名的真纨绔。 “不过,近几日关于云梦阁的消息却是越传越玄乎了。” 苏清宴闻言来了兴趣,问:“云梦阁已封业,又怎会还有消息?” “谁知道呢,不知怎的,姜二在云梦阁包的那个院子就被他们越传越诡异了。” 无涯耸了耸肩道。 “听说,之前是碍着安平侯的面子,云梦阁才锁了消息。” “原来,那院子当真已闹了几年的鬼了。” 闹鬼? 无涯见苏清宴一副颇感兴趣的样子,便继续道:“再加上昨日那京兆尹案子的事,都知晓了,原来那院子当真死过一个叫云漪的花娘。” “而不过一晚的时间,便有几分越传越厉害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捉谁 不好意思,今儿实在卡死了。 明日来。对不起_。明天加这章,三章奉上。等我先捋捋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第一百二十四章 查云漪之死 嘿呀嘿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有几分艰涩地嘱咐道。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今…… 少女一起身,开口道:“奚五叔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还有,那人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望奚。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又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了过来,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我希望您知道,无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乔硕 嘿呀嘿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也被她塞在了腰 第一百二十六章 父还是君 是日,列宿沉落,漏尽晓出。 晨雾早散,绕耸的宫殿拨开薄雾而来,揽晦于后。 檐翘楹肃,碧瓦飞甍,朱红色的宫墙也渐沐了几分方从燕秦山背后一展而出的日光。 而朝文殿内,依旧是只余了一盏浅浅淡淡的烛灯,伴着殿内暗香,一颤一颤的。 瞧上去,倒是与其龙纹底座,相去甚远。 “咳咳……咳咳、” 蓦地,绣着暗边龙纹的淡褐帷帐内,传来了一声咳嗽。 正微眯着的大太监德海一个激灵便清醒了过来。 忙斟了一杯热茶,朝内室走去。 静立在距离龙榻三步的位置,躬身轻唤了一声,“陛下,可要用些热茶?” 昭明帝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时,要谨守着三步之遥。 这是德海自侍奉昭明帝以来,就一直守着的规矩。 “取。” 昭明帝似是方从梦中醒来,还带着些哑声吩咐道。 “喏。”德海躬身应道。 得了允的他,这才上前几步,替昭明帝拨了拨帷帐。 恭身将茶端了上去。 昭明帝伸手端茶饮了一口,才一笑:“你倒机警。” 说的是德海知道先端茶来侯着,再问话的事。 德海闻言恭声笑道:“这都是奴才的福气。才得陛下您熏陶。” “陛下您机警的是大盛的大事。而奴不才,学着在陛下身旁机警些,便已是奴才能够得着的最高的地儿了。” 言罢,德海才极有眼色地,将昭明帝递回的茶盏顺势捧接了回来。 漂亮话谁都爱听,而如今是为大盛之主的昭明帝也不例外。 “你这老货倒惯会说些奉承话。” 润了嗓子,昭明帝才就着寝衣,掀被而出。 “哎呦,陛下您……” 德海见状忙搁了茶盏,便要来寻衣裳给昭明帝披上。 “无妨。” 昭明帝摆了摆手,止了德海欲给他更衣的动作。 随即,便只披着一件薄衣,就迈了内室的门槛,朝殿门口缓步行去。 瞧了一眼列宿已落尽,有六七分明意的天,开口道:“朕瞧着这天,是亮得越发早了。” 紧跟其后的德海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因着咱这大盛越发蒸蒸日上的缘故,连这老天爷都愿意亮得早些了。” 然而昭明帝闻言,眸色却沉了几分,眯细了眼,兀自开口道:“亮得早,便是好吗?” 一时拿不准昭明帝是喜是怒的德海噤了声,也未再搭话。 收回目光,昭明帝才淡声吩咐道:“替朕更衣吧。” 言罢,便转身回了内室。 德海闻言也忙转回脑子,肃声朝外高喝了一声:“陛下有旨,更衣——” 而后,早就大殿前边候着的一众太监宫女,便闻声缓入。 而真正替昭明帝近身穿衣的事,一向都是德海的事。 今日因着不早朝的缘故,昭明帝指了一件压绣滚边龙纹常服。 “陛下,可要紧接着传早膳了?” 最后给昭明帝理着衣袖的德海,恭声问道。 昭明帝收回衣袖,大手一摆,道:“一会儿传到承明殿。朕传了工部徐崇、陈俸章,户部金焕生陪朕用早膳。” 德海闻言一顿。 工部徐崇大概就是陈俸章之后的工部尚书。 所以,这是只传召了工部与户部的意思。 “哎好,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德海恭谨应声道。 “乔景那孩子最近如何了?”冷不丁地,昭明帝又问道。 随即,便接过了杨柳枝特制的软刷,蘸着太医院配的药粉清洗起牙来。 德海略作斟酌,便温言笑道:“四殿下还是如往常那般,寅时三刻去尚书房,卯时开课,未时一刻才下学。” “听宫里人说,新上任的周太傅常夸四殿下功课好,人伶俐,天分也足。” “而且,老奴前几日曾有幸远远地瞧了一眼四殿下,抽条地可真快。” 夸起乔景来,德海也是一点也不含糊的。 一来,自乔景入学后,昭明帝最常问的便是这排行第四的儿子。 二来,明眼人都瞧得出,乔景与韩家并不亲厚,韩家也没有上赶着去贴脸的意思。 这母族就跟没有似的。 多夸一两句,也不会让昭明帝猜疑。 而这方,待昭明帝自小太监手中接过了锦帕,拭了拭脸,才将帕子直接往铜盆边一搭。 似是心情尚悦地笑了笑,“你这老货,可从未在朕面前这般夸过其他几个。” 德海心领神会地笑接道:“陛下的子女自然是个儿顶个儿的好,这身上也自是优处居多。您若要是问老奴其余几个殿下,老奴自然也会照实夸的。” 昭明帝闻言却未接此话,只似念故人般,缓缓叹声道:“他同他的母亲很像。” 提起那个曾经冠宠后宫,眉目顾盼神飞,仿若洛神下凡的女子。 德海也默了默。 虽则他这阉人自个儿认为,眼前这位,这么些年,怕也只在当年云垂宫那位身上,才动过几分真情。 不过,他却是不敢接话的。 何况,帝王之家,又哪里来的长久的真情? 只韩家的另一位还看不清罢了。 “你们都不必跟来,只一会儿来承明殿候着就行。朕自己去宫里转转。” 言罢,昭明帝便抖了抖袍子,兀自迈了出去。 “恭送陛下。”身后一众宫人齐声行礼道。 而先抬了头的德海,则是瞧得清楚。 昭明帝,这是朝云垂宫的方向去了。 可,如今这个时辰,四殿下也不在…… 才念及此,德海便失笑了一瞬。 这陛下,哪里是去瞧四殿下。 分明就是…… 何况,正经算起来,这父子俩连一次面也未曾好好见过。 但偏生,昭明帝最常问起的,就是这位四殿下。 可也怪,若是当真稀罕得不得了,那孩子,又怎会遭了那么些年的罪。 而且,德海莫名觉得,若认真算来,这陛下,似乎对这几位殿下都不是太喜欢? 也不是。 不太上心? 似乎也不是。 虽说不上来,但德海就是觉得宫里的嘉安公主,似乎才是最受宠的那个。 她在陛下面前,才是为人子女的身份。 而陛下在她面前,也才是为人父者的模样。 可……皇子们到底是渐渐大了呀。 大到……连对他德海,都能舍得下脸好言相待了。 一时间,德海眸间有些复杂。 而此时,朱红色的宫墙也渐沐了几分方从燕秦山背后一展而出的日光。 檐翘楹肃,碧瓦飞甍,沐光而展。 第一百二七章 恐田旱将至 嘿呀嘿。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 第一百二十八章 查告御状之人 而昭明帝闻言,却是朝陈俸章处一转,温声笑了笑,出言问道:“陈卿可是明了?” 被御座之人点到名字的陈俸章,闻言微顿。 才垂首行揖道:“回陛下,微臣确实愚钝了。方才不曾明白,但此时经金大人与徐大人一点拨,算是明了。” 昭明帝闻言一笑,才轻叹道:“陈卿,你也太老实了些。” 的确,陈俸章虽是正儿八经的老儒生代表,为人太过板正。 但只一点,便是御史台中多数人都难及的。就是够实诚。所思便是所言,从不遮掩含糊。 哪怕是对着帝王。 “回陛下,既是您所问,那臣……便更该以诚相待才是。” 下首的小老头,虽早已至花甲之年,却依旧静立地板正至极。 已算得甚明的晨光,从雕花窗中斜斜而入。 投在黝黑沉郁的金砖上,硬生生添了几分亮意。 而昭明帝听罢三人所言,这才道:“确有如此可能。遂而,钦天监监正前些日子也特来上禀于朕。” “但,这只是有可能罢了。却无人能给出定数。遂而,朕才未宣于朝野。” 而后,又顿了顿一瞬,昭明帝才启声道:“如今,你三人既已明了,那便各自听旨吧。” 深殿之下的三人,闻言皆肃容而待,端袖揖道:“臣等,但听吩咐。” “金焕生,着各州各郡各县,早做好储水的准备。另,派人再清算一遍户部所存所记各家各户人口,田地的数目。” 上首的昭明帝摩挲了一下拇指处的沉声吩咐道。 “臣,金焕生,领旨。” 金焕生恭声揖道。 而后,昭明帝才转向右侧,道:“陈爱卿便领着徐崇,对屯田,水利,各易塌落堤坝再上些心。” “臣等领旨。” 二人齐声而揖。 见三人皆领了旨,昭明帝才又出了声,“工、户二部至多可各自得款一万两。且,无论你三人如何编借口,又分别调动了多少部中人手。” “哪些人该明示,哪些人该暗示。又该各自示意至何种地步,你三人心中该有个数。” 端起茶盏,昭明帝最后才浅笑着落下话来,“至少,朕不想听到有传言于百姓中肆起。” 三人瞧着昭明帝这与方才不同的笑意,心中微凛。 端袖躬身行揖道:“臣等明白。” 昭明帝饮了一口茶,才放下白瓷碧纹盏,颔首浅笑,道:“那便,辛苦三位爱卿了。” 三人见状便知,这是该离去了。 顿了顿,陈俸章才一马当先地行礼道:“既如此,那臣等,便就此告退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金焕生与徐崇的告退声。 待三人缓步而退后,昭明帝才起身,也行了出去。 天色已大明,昭明帝踏在宫殿外的云纹曲水砖上,扶栏而望,倒又向盛京城背后的燕秦山瞧了个真切。 晨光微炽,星星点点地落于汉白玉栏杆上,炙得栏杆有些发烫。 然而,这在昭明帝眼中,却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半晌,昭明帝才收回目光,朝阶下走去。 殿外微仰颈而望的铜鹤,于四散的晨光中,倒更显鲜活。 而一旁执伞独立的德海,也只能听从圣意,噤若寒蝉地默立在一旁。 任由昭明帝兀自在前行着。 道句实话,他德海这辈子怕是明白不了这陛下口中,什么……什么鲜活的人世究竟是个甚东西。 不过,陛下的有些心思,也不需要他德海明白就是了。 德海眯细了眼,阻了外处的几分亮意,远远地瞧着兀自缓步朝御书房走去的昭明帝。 一时间,竟觉得只有此时的昭明帝,才真正地暂时卸下了肩上的担子。 呸呸呸,陛下是陛下,若卸了担子,那还了得。 待德海一回神过来,才发觉昭明帝越行越远了。 而他,却是半分未动的。 忽的,德海才朝身后垂首立得恭谨的一众宫人道:“快,快跟上。” 言罢,才快了几分脚下的步子,径直朝昭明帝追去。 …… 御书房内。 密密层层的书册列于书案之后。 而书案之上,则是自前几日早朝后,便呈上来的京中各官,京外各地的折子。 还余了几份小山模样的奏折未曾批红。 端起一杯德海瞧着眼色递来的茶,浅酌饮下,昭明帝才展开了面上的一本来。 嗯……顾庭季的折子? 那小子倒是被自己闲了好些日子。 而待逐句顺来看了,昭明帝才伸手压了压额角。 合眼又展,轻叹了一声。 他倒是把茬望了。 “德海。”昭明帝唤道。 就立在御书房内室门前的德海,闻言应道:“回陛下,奴才在。” 说着,便躬着身子,缓步而入。 “前两日,朕记得……有个告御状。”昭明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开口问道。 德海闻言顿了顿,才措辞道:“回陛下的话。确是如此,但因着先帝陛下曾有旨,待上达天听后,若无旨意。刑部可自行查办。” 太祖立朝设登闻鼓本是好意,但几朝下来,有胆子有魄力来御状的却是不多。 不过,因着昭明帝前面那个成兴帝,也就是先帝太过温和宽仁了些。 一时间,告御状的却多了起来。 按理说,非大冤大曲,是不会来告御状的。 但,成兴帝时遇到好些拿着个鸡毛蒜皮之事,来击鼓求圣裁的。 后来,成兴帝又不好对着无知黎庶发作什么,便又加了一令:御状需上达天听,但若上无旨意。刑部可自办。 “朕听说,那个来告御状的,是个毛头小子?”昭明帝又淡声问道。 德海点头,回道:“是。听说还是替……就是替安平侯指控的杀子凶手,告的御状。” “好像……好像是姓苏。” 德海努力回想道。 姓苏? 昭明帝眉心微皱,问道:“盛京人氏?” 德海闻言一滞,才讪讪道:“回陛下,奴才……奴才也不知。” 毕竟,这等事自有刑部官员上报于圣上。 没得他这个去根的人,瞎掺和的道理。 昭明帝闻言,又取了顾庭季的折子来看。 却并未提及告御状之人,只言了朝和十年安平侯赈灾一事。 朝和十年…… 这是单纯的要告御状,还是暗中有人想洗一洗朝中的格局? 思及此,昭明帝眸光沉了些。 顿了顿,才对着德海道:“你差人去下面细查一番。就查那个什么张姓铁面状师,和这个要替他告御状的小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又至京兆府衙 未时一刻,正是这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 淡金中还透着星点牙白色的圆日,正顶于上空。 而此时,苏清宴又一次站在了京兆尹府衙门口。 但,不同的是,今日她不再是以混水摸鱼般的方式,来进这京兆尹府衙的门了。 “几位差爷好。草民苏清宴,还烦请给梁大人通禀一声。” 苏清宴一身莲青色袍子,瞧上去倒颇有几分风姿清雅的模样。 只是,这不是上次才来过衙门的那小子吗? 等等,他说他叫什么? 苏……苏清宴? 这不就是那天那个告、告、告、 “你就是那个告、告、”瘦脸衙役有些结巴道。 少年见状也未曾失态,仍浅浅笑着,揖道:“草民苏清宴,为张状师御状之事而来。还请哪位差爷通禀一声。” 旁边一个国字脸的衙役,伸手敲了一下瘦子的头,啧道:“告什么告,快去通禀大人。” 瘦脸衙役闻言一愣,才忙扶了扶帽子,言了声“好”,便急匆匆往府衙内奔去。 娘诶,他瞧见说书人口中告御状的人了! 活的! 而内堂的梁成甫,此时正一口一粒盐焗清炒花生米的,配着一壶天明冬茶,悠哉悠哉地躺于摇椅上。 前一伸,后一摇地在屋檐下翻着这京中如今卖得最好的话本子——无侠大盗。 盗也,侠也,有意思有意思。 梁成甫正翻着,便听手底下有个不懂事的,冒冒失失地就闯进了院子。 “大人、大人!”杨瘦扶着官帽忙声唤道。 霎时,梁成甫原本十分的兴致,已去了三分。 “何事如此慌张?”梁成甫将话本子盖于滚肚上,又捻了一粒花生米道。 如今,他梁成甫这日子总算是可以松一阵了。 没成想,那个告御状的愣头青,倒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一把。 张嗣敏的案子暂时也可以不用审了。 也不用瞧安平侯那张铁青脸了。 最重要的是! 他,昨个儿便已差人将那张嗣敏给刑部送去了。 如今,可算是无事一身轻了。 待杨瘦平了几分气息,才抱拳道:“大人,府衙门口来了、来了、来了个告御状的。” “不对、是那个告御状的来了。” 梁成甫闻罢,眉心先一沉,而后才反应过来。 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无所谓道:“告诉他,找本官作甚。若为张嗣敏而来,便去刑部。” 杨瘦闻言一顿,傻眼道:“可大人,张嗣敏不就是在咱们京兆府衙门里么?” 梁成甫一脸夏虫不与冰语的模样,摆手道:“昨日,我便差人,将张嗣敏给他们刑部送去了。” 本来嘛,御状一般都是刑部接管的。 这人,也合该归他们管才是。 关他,屁事。 杨瘦听罢,两条淡得快看不见了的细眉堆在一块儿。 一脸真诚地开口道:“可,大人,刑部的章大人又将人给送回来了。” “就在您昨日离开府衙之后。” 本还悠悠然地喝着天明冬的梁成甫,闻言一惊,手中茶杯险些扶不稳。 大惊失色道:“什、什么玩意儿?” “送回来了?!” 杨瘦想了想当时刑部来人的和气模样,点头道:“是送回来了。不过他们说,章大人已同您知会过了。” “还说您曾同他说,既阴差阳错地牵扯到了两个衙门,若有用得着您的地方,您也愿帮衬一把。” 梁成甫听及此处,八字胡一翘,一向喜庆的脸上也平添出了几分愠意,斥道:“他知会我个、”屁。 说着,梁成甫便将茶杯猛地一置,直震得青花碟中的花生米都跳了一跳。 就着摇椅扶手一起身,端着肚子道:“将、将门口那个唤至前厅来。” 言罢,梁成甫才袖袍一甩,气汹汹地负手朝前厅走去。 …… 不多时,苏清宴便被方才那个瘦脸的衙役,给带了进去。 “大人,人带到了。”杨瘦抱拳言罢,便缓步退了出去。 而正左右踱着步的梁成甫,这才闻言看来。 霎时,便睁大了眼,瞠目道:“你、你、你……” 少年温雅一笑,施礼道:“草民苏清宴,拜见梁大人。” 梁成甫闻言气一沉,紧抿了唇,一时也觉不出个什么滋味。 但,心中明明白白就揣着一句话: 萧忱他大爷的! 若说此事与萧忱半点干系都没有,打死他都不信。 怎得又扯了他京兆府衙来? 而苏清宴见状似是未觉出梁成甫心中不喜一般,微微一笑,温言道:“今日莽撞自来,是草民之过。” “但,草民本以为张嗣敏已被送去了刑部。但待草民至了刑部,才被章大人手下告知,张嗣敏仍在大人这儿。” 说着,少年又轻揖道:“章大人还说,此案怕是要和大理寺同办的。因此,将这张嗣敏存在梁大人此处,是最妥帖不过的了。” 妥帖他大爷! 梁成甫咬着后牙槽,一阵腹诽。 随后,苏清宴才是一副极为老实诚恳的模样,又道:“遂而,草民便特来拜会梁大人,想要同这张嗣敏见上一见。” 而苏清宴并不知上次的赵典史究竟有没有告知过,她曾来见过张嗣敏一事。 因此,此时言语间说得倒也模糊。 而梁成甫听罢,则是心中梗着一口浊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呦呵,眼前这小子连人都未曾见过,就要告御状了? 告他大爷的御状! 告哪门子御状? 现在想想,他还不如当时快刀斩乱麻地将安平侯的案子给结了。 也不会走至如今这般,稍有不慎,他就成了那出气的靶子。 朝和十年干他何事? 那什么劳什子布政使,干他梁成甫何事? 啐! 不行,他得进宫去好好替章逐明挣个好差事,催他一催! 呵。 思绪转至此处,梁成甫心中的浊气也顺了下去,对着少年和气道:“你让府衙中的赵典史,派人带你去便是。” 苏清宴闻言笑着谢道:“草民多谢大人通融。” 随即,梁成甫便伸手捻了捻八字胡,笑了笑,道:“本官还有要事,便先行一步了。苏小公子,自便即可。” 而后,苏清宴便瞧着这身材圆滚,长相喜庆的府尹大人,捻着两撇八字胡,笑得有些阴恻恻的,朝外处迈步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 胡维 京兆府大牢内。 依旧是晦暗得近乎瞧不清人脸,依旧是隐隐透着些陈腐之气。 而张嗣敏,也依旧是在上次那间较为宽朗的牢房内。 但不同的是,牢门外多了两个身形健硕,模样威武的衙役。 “屠凌,向安。这是得了梁大人的令,来看里面那个的。” 带路狱卒细眉豆眼,笑得和气。 屠凌闻言,瞧了文文弱弱的苏清宴一眼,便作势点头。 但身旁的向安伸手一阻,带着厉声道:“可有手令?” 苏清宴微微一笑,开口道:“有。梁大人因有事,先行了一步。便命草民自行去找赵典史。” “这是赵典史给小民的手令。还请差爷一观。” 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盖了印鉴的薄纸。 伸出手,给问话衙役递了过去。 只见这个宽鼻浓眉的衙役,接过了少年递来的手令,又细瞧了印鉴处,才一挥手道:“进去吧。” 而此时,屠凌也才闻声开了牢房的锁。 “嗒”的一声,横锁顺着链子垂了下去。 “进吧。”屠凌侧跨了一步,利落伸手道。 苏清宴见状朝这二人轻揖道:“多谢二位差爷了。” 言罢,便缓缓直身,敛袖朝里走去。 里间光线还算充足,一团带着炽意的日光,便自高处投入。 恣意落于潮冷的地面上。 张嗣敏盘腿端坐于那既作被,又作褥的润稻草之上。 双眸轻阖,眉展容舒。 瞧上去,倒比前次见面时,多了几分生气。 而张嗣敏似是听到有人举步而来。 这才止了脑中默书的事。 抬眼朝声响处看来。 “张状师。”苏清宴朝张嗣敏施礼道。 张嗣敏唇角弯出一个笑,拱手道:“苏小公子。” 苏清宴见状也一笑,随即,便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如今,张状师可愿意同我细谈一番了?” 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那日自孟府回去后,她才想明白了,张嗣敏那日为何不直言细谈了。 隔墙无耳本不需避讳。 但他偏偏未得直言。 而这,也不过是张嗣敏为了试探于她罢了。 看她,有没有告御状的本事与胆魄。 看萧忱,诚意如何。 而至于,为何会那般轻易地告知她册子所在的位置。 也不过是因为,这样,一可混淆视听,二可于险处寻生。 总归,他如今是无甚能力护住册子的。 何况,这张嗣敏还不想累及少时玩伴。 而她这个主动撞上来的苏清宴,各边不沾的苏清宴,是他张嗣敏如今,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交付者。 张嗣敏听罢神色未变,仍是那副如卧山石的怡然模样,毫不遮掩地开口道:“是张某算计了苏公子你。” 随即,又认真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不可置否道:“而现下看来,张某的眼神倒也算得不错。” 苏清宴闻言一笑,大大咧咧道:“既如此,我便当张状师,是在夸小子我了。” “自是可以这般认为。”张嗣敏点头。 随后,又侧转过头,扫了一眼岿然般立于牢房门口的两个衙役,道:“不过,苏小公子确定,你我要这般谈吗?” 苏清宴会意道:“可。” 总之,如今事已成定局。 而后苏清宴又顿了顿,才开始问道:“不知,那件宝贝,张状师是如何得来的?” 张嗣敏闻言,会心浅笑了一瞬,才回道:“张某曾在一地主老爷手下做过一段时间的活计。许是张某运气不错,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得了地主老爷的一丝信任。” “后来,地主老爷莫名身亡,又因着张某恰好是第一个发现的。便先拖延了一段时辰,待觅得宝贝后,便悄悄跑了出来。” “混在一队并无标准可言的商客之中,便这般离了那一片地方。” 张嗣敏语调平淡至极,仿若是在诉讲旁人的事迹一般。 但,其中的险危,却是不难想出的。 朝为富商子,暮为别府仆。 哪怕因着求学的缘故,知州不曾见过他,但总会有人识得他,江州粮商之子,张嗣敏。 稍有不慎,便是被斩草除根的下场。 “但,小子我粗鄙,识不得宝贝,不知张状师可还有什么熟人能帮着鉴上一鉴?” “古时月,今时人。君曾见,可得惑?” 张嗣敏不明不白地抛出一句话来。 就在苏清宴疑惑时,却见张嗣敏默不作声地展了口型。 古……顾……吴…… 苏清宴见状,也跟着做了口型,然而仍是一知半解。 但,蓦地,苏清宴才幡然回神。 君曾见,可得惑? 她见过的? 这个口型,两字…… 胡维? 心念至此,又瞥了一眼,牢房门口明显在用眼角余光观着牢内苏清宴二人行为的其中一个衙役。 苏清宴只好伸出手,于张嗣敏的手背上轻划了二字。 胡维。 果然,动作一停,便见张嗣敏颔首一笑。 然而这下,却轮到苏清宴微顿了。 胡维…… 想起那个年纪虽不大,却偏来做了胥吏的男子。 只是,张嗣敏如何得知她曾见过胡维?胡维那日可是不曾进这牢房来的。 除非,胡维与其见过。并不在那日。 后来,苏清宴又与张嗣敏之乎者也地瞎扯了半晌。 且,每句话都是似是而非,话里有话的模样。 末了,苏清宴才一起身,轻揖道:“听闻张状师之前还曾一度于沉沙巷中,授教于巷中孩童。” “而今日再叙聊这一番,小子才知何为学富五车,何为学海无涯。” “今日,小子我,着实是受教了。” 苏清宴朗笑着开口夸赞道。 张嗣敏闻言连声笑道:“过奖过奖,苏小公子也不遑多让。” “张某,还未谢过苏小公子的义举。” 说罢,张嗣敏便也起身一揖。 随即,又是一番寒暄恭维。 在日光渐趋橘橙色时,苏清宴才同张嗣敏彻底拜别,从牢房中行了出来。 只是,多瞧了一眼那个叫做向安的衙役。 “今日,也要多谢二位差爷了。” 少年又是一阵施礼道谢。 “不、不必了。”本还有些凶巴巴的屠凌,此时倒成了个赤脸嘴笨的。 而向安却只客套了一句,“不必客气。” 而正是这一句,才更让苏清宴坚信了心中想法。 因为,太稳了。 先前萧忱告诉她,他会派人来负责张嗣敏。 她方才来时,以为是这两个。 毕竟,看方才梁成甫那般模样,说不准也是才知晓张嗣敏又被刑部的章逐明,给遣护了回来。 既如此,那这二人许就不是梁成甫所安排。 再者,便是先前安排的人手。可这京兆府中怕是也难找出如眼前二人这般气势的人。 二人不是京兆府的人。 而这个叫做向安的,就更不知谁的人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明日换。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 少女缩了缩身子,朝城根儿处快走了几步过去。 找了个风小的地方,就地坐了下去。 闭目,养神。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 第一百三十二章 筹码 一会儿换。 若说是那批……曾于朝和十年有过动作的人的手下,能说的通,却又说不通。 若是,或许是还想来探探张嗣敏还有没有别的底牌。 但如此守株待兔般的探,倒还不如冒几分险,将人结果了,来得好。 若说不是……那或许便是另有一波人,想要探消息? 这般思索着,苏清宴已从牢房中出来了。 从晦暗到明彻,只一门之隔而已。 望了一眼已有几分斜落之势的日头,余晖暖洒。 申时四刻。 摸了摸腰间垂挂着的荷包,苏清宴顿了顿。 方才那般情况,似乎也并不适合将云漪之事告知于张嗣敏。 而就在苏清宴正欲往衙门口行去的时候,却见一黄门打扮的人,被长相喜庆的梁成甫笑意盈盈地迎了进来。 苏清宴止了脚步。 往树丛旁隐了隐。 只见小黄门将手中拂尘一搭,便将手中卷轴一展,似念了什么。 一念罢,苏清宴便见到梁成甫喜笑颜开地领了旨,又同小黄门热络地说了什么,才差人将小黄门送出了府衙。 待梁成甫又从身旁唤了一人来,吩咐了几句,才带着些洋洋之意,往后堂行去了。 这时,苏清宴才从树丛旁缓步而出。 瞧梁成甫那模样……倒像是得偿所愿一般。 得偿所愿? 想得不甚明白,便也不想了。 待苏清宴一路过径越阶而来,跨了门槛,便径直出了府衙。 远远地,便瞧见了立于树根下的竹禹。 苏清宴几步走过去,开口道:“咱们往左边走,在巷口处等一等。一会儿截一个人。” 竹禹闻言一惊,似乎连眉毛都跃了一下。 “什么玩意儿?” 因着苏清宴去出头告了御状的缘故,叶笙对他更是耳提面命,让他要时刻跟紧外出的苏清宴。 而王爷虽未特意嘱咐,但也淡淡提过一句,让他好生注意些。 结果,这小丫头片子自己还没怎么呢,却先要对别人怎么着了。 “等一个人。”苏清宴点头道。 言罢,她又补充道:“一个与此案有关的证人。” “行吧,你说如何就如何。”竹禹扔了衔在口中的杂草,拍了拍衣服。 便利落地跟了上去。 而苏清宴又望了一眼渐落的日头,才抬步朝京兆尹府衙左处行去。 京兆尹右侧与泰安街、和安街、明央街、明仁街等勋贵高官常去常居的地方相通。 而左侧则是与普通百姓,小吏常去常居的平昌街、平泽街、东石巷等处相通。 胡维不过府衙中一个胥吏,且又是能证朝和十年之事的人,自然不会去右处去招摇。 何况,上次所见,就是个安稳度日之人。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 所以,在左侧才能等到他。 日渐西沉,在太阳快要隐落于燕秦山之际时,橘红色的光,染云而晕。 而苏清宴要等的人,也终于从府衙内行了出来。 “胡大人,可有兴致同苏某一叙?” 胡维才往这边一拐,便被少年迎面一阻。 有些措手不及。 顿了顿,胡维才神情从容地开口问道:“不知,小公子有何事要找胡某?” 苏清宴温言淡笑,道:“就说说,胡大人为何来的京城?” 胡维闻言眸间一凝,才缓声问道:“小公子,你确定要在此处叙聊?” 苏清宴作势环顾了一番,才回道:“自然不是。” “不过是,先同胡大人说一说苏某的来意罢了。” 少年说罢一笑,才伸手敛袖,指了一处道:“那边如何?” 胡维闻言望去,竟是一个旁侧常有人群来往的茶肆。 “苏小公子胆子倒是大。” 胡维虽如此责道,但到底还是跟着少年走了过去。 苏清宴闻言眉梢轻挑,不可置否道:“静地如何,闹市又如何?该守得住的,自然是能守住的。该出不去的,自然是出不去的。” 何况,在那群人中,但凡有个脑子清醒点的。就该明白,此时跟着她也好,亦或是要对她动手也好。 只一字,晚。 只二字,徒劳。 毕竟,御状她告也告了,招呼也打了出去。 即便是杀了她,也是覆水难收。 若是动作快点,人机灵点,未必不可保下自己的一二臂膀,及时止损。 若此时还想着来动她,那他们或许也不会迫得张嗣敏等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一桩莫名其妙的事,才将他牵连进来挣脱不得。 结果,只有自毁求以生这一条路。 因此,他们倒不会来动她。 而胡维听罢,倒是多瞧了一眼少年,道:“但行己事,不问前处?” 苏清宴笑了笑,舒眉道:“不。唯审时度势而已。”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竹禹已安排好的茶桌前。 就着条凳坐下,胡维才直接了当道:“我是知道一些事,有也有一些证物。但胡某不是他,未被逼至绝路,也无需自毁以求生。” 苏清宴也干脆利落地出声问道:“所以?” “所以,未至最后,未至饿虎难离平阳之时,胡某是不会给你们什么的,更不会出来。” 男子面容方正,也笑得磊落。 但对于此时正有事相求,有事相询的苏清宴来说,无异于迎面一捧凉水而来。 “胡公子的意思是,不至最后,是不会出面的,是么?”苏清宴也笑着问道。 “然也。”胡维颔首而答。 苏清宴叹笑一声,才直直地望向胡维,道:“可若无大人出手相助,又怎能困恶虎于平阳?” “那便是你的事,与胡某无关。”胡维回地干脆。 “若苏某想要做一遭小人,将胡公子扯出去呢?”少年笑得温仁和雅,只是眸间满是试探之意。 “胡某怕事,也怕死。但,最不喜受人胁迫。若是小公子执意如此,那便休怪胡某不知仁义了。” 胡维倒也无惧,也是定定地看向对面的少年。 眉宇间先前的温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厉色。 坚定至极。 苏清宴见状突然一笑,冲淡了方才分别流转的剑拔弩张之意。 话锋一转,道:“张公子说地主老爷身亡之后,他才摸了宝贝逃出来。不知,胡大人与地主老爷又是个什么关系呢?” 胡维闻言一滞,才会意回道:“家中叔叔曾是替地主老爷管理账册的。胡某曾跟着他一同为那位地主老爷做事。后来树倒狐散,自然也要另行寻个出路才是。” “胡某总不能,吊于一棵已枯死,且复生无望的树上。” 说罢,胡某又端了盛于粗窑碗中的碎茶来喝。 冲人的茶味,扑鼻而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走向 明日换。 山隐水迢草木凋,秋至风起掀茅来。 禹州与永州的交界地——闲方城。 渐至深秋,这边方小城的客驿往来也越发多了。 有趁着冬前再囤些货物的。 也有盼着早日走完货,好各自回家,图个热汤热饭热炕头的。 迎风微瑟,秋云漠漠。 闲方城前。 一男子落于劲马之上,衣袍微扬。 待男子抬眸瞧了一眼城上挂得端正的“闲方城”三字。 才又握了缰绳,对身后八九人淡声道:“今晚便宿留于此。” 而身后几人虽未朗声而应,但观其习气作风,也应非常人。 因此,过路的行人商贩们忙极有眼色地纷纷避开了去。 而守门的城官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队人。 就在他正思索着要不要先上报时,便见队伍中有一人已一个翻腿跃马而下,利落至极。 随即,便见下马之人朝此处行来。 因常年守在北方边城的缘故,守门的城官们也算是练出了些敏锐直觉。 见来人渐进,城门士兵们也纷纷提起了几分警惕。 却不想,来人端着一张娃娃脸,似是笑了一笑,先拱手开了口:“各位大哥,莫急莫急。” “这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路引凭证,大哥且先观上一观。” 说着,来人便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随即,便往一旁的四角木桌上一摊。 虽仍带着警惕,但为首的城官到底还是上前去翻了一翻。 蓦地,眼底微震。 立马抬头,朝不远处为首的男子看了一眼,作势就要行礼。 娃娃脸见状忙一伸手,阻了城官的动作。 又顺势塞了一锭银子道:“不必不必。我家大哥说了,为不妨碍各位公务,该依例行事取出路引予以一查。” “但却是不必大张旗鼓的。回京路上,我家大哥也想清静点。所以,看了便看了,也不必上报,更不必相迎。” 娃娃脸笑得如沐春风。 见城官还有迟疑,娃娃脸又上前一步,悄悄补充道:“不然,我家主子一个不悦,发起怒来,怕是……” 城官闻言略吞了吞唾沫。 忙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随即,便大手一挥,允了这一行人进城。 只是,在这一行人进城时,这城官头头立得笔直,又眸带毅光的模样,直看得周围的小城官们一头雾水。 “哎头儿,他谁呀?”一个好奇心极重的士兵问出了声。 城官头闻言,斜瞧了一眼身旁的问话小子。 又见其长着一张与说话之人极像的娃娃脸。 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便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小子的头,故作高深道:“你不知道的人。” 说罢,便负手而去了。 …… 东行客栈前。 一灰蓝色短打的少年见到来人后,忙咧出一个笑,“不知诸位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方才的娃娃脸牵马而来,将一钱袋往少年怀中一扔,道:“六间上房。” “好嘞。”少年簇笑道。 随即便扯了嗓子往堂中一喊:“掌柜的,六间上房——” 说罢,便上前几步,作势欲来替客牵马。 “不用,我们自个儿来。你只需告诉我们马拴在何处就好。”娃娃脸伸手止道。 “后院有马厩。”跑堂少年闻言虽缩了缩脖颈,但还是端出一个笑道。 话一落,为首男子便越下马,径直朝客栈内走来,道:“带路吧。” “诶……诶好。”许是因男子气势过足,少年僵了一僵,才讪讪地缩着头应了声。 但到底也没忘了小二本分,躬了身,微一抬手恭声道:“您这边请。” …… 是夜,月明星稀,荒野苍寂。 闲方城外西处。 一间废弃许久的茅草屋中。 顶上的茅草早已杂乱着掉落了下来,只余一角还算幸存。 一面色有几分惨白的男子,捂了左腹,半卧于杂乱的干草。 冷月照了几缕进来,冰冰凉凉地落于身侧。 男子就着来人递来的水,大抿了一口。 只是嘴唇仍是有些干裂。 见男人此状,少女微沉了眸,终是带着几分犹疑,开了口:“奚五叔,我今日好像……等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林望奚说罢眸色却是一黯。 她也不知,为何奚五叔为何相信那玉佩的主人。 玉佩是阿娘给的…… 让她一定跟着奚五去找人。 可,一块玉佩,一个几十年前的承诺,又有多少人会作数? 古人是重信义不假,可如今…… 虽算是甩开了追兵,可稍有不慎,他二人怕就是个亡命于此的下场。 但,奚五叔的伤势又实在太重,已是拖了近一月,若她不找人帮忙,怕也是…… 思绪翻涌,林望奚微沉了目光。 而一旁的奚五闻言却是微喜,忍着身上的痛,顿了顿,开口道:“小奚,确定吗?” “嗯。”少女肃着眉宇,点了点头。 “本来只是猜测,可后来我按您说的,趁着黄昏,悄悄去客栈马厩细看了一番他们的马匹,确是北境军所用。” “但看那样子,怕是不会久呆。因此,我想,也只有明早去试上一试了。” “好,若是那人真是,您便随便托个城中乞丐来带话便是,小的、我也好有个准备。” “乞丐便寻年纪小的,心思不重,心也不大。” 男子嗓子有几分艰涩地嘱咐道。 “那明日……小小姐您就多加小心。” 说罢,男子又艰难地撑了几分身子。 然而少女却是闻言一顿。 须臾间便极利落地往侧处一伸手,趁男子不备,从其侧卧着的草垛里,准确无误地探出了一物。 刀身光如镜,锋刃笔直,在冷月的照射下,显得有几分森冷。 “奚五叔叔,或许您自己都不曾留意到。” “每当您要郑重地交待些什么的时候,您就不自觉地唤我一声,小小姐。” 少女利落地收了刀,置于身后,朝男子无奈一笑。 男子忽的一怔。 他的确是准备明日若得乞丐传话,便先自行了断的。 毕竟,他如今这身伤也怕是好不了的。 没得再给小姑娘添些麻烦。 可如今…… 少女一起身,开口道:“奚五叔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的。” “还有,那人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那便请奚五叔叔好生等着望奚。等着我,来接您。” 少女又拎起远处悬于月色之下,火堆之上的茶壶。 再倒了一碗水。 端了过来,将其放在了离男子最近的左手边。 第一百三十四章 堤坝 掌灯时分已过,夜幕低垂,只余几颗星点,疏缀于天。 月隐于云后,浅浅淡淡的白晕划了墨夜几笔。 明仁街的一处宅子里。 夜色垂落于草尖之上,伴着初夏特有的气息袭来。但一时间,也分不出是夜意沉闷还是初夏清润了。 回廊复行,夜风拂檐,夏意浓。 灯深烛明,枝影横落,落在菱花窗棂上,显得有几分张牙之势。 灯影被扯得四落。 此时,正有一个身形颀长,着墨色藤纹斗篷的人,朝此处举步而来。 抬手,推门而入。 声如金石掷,凤眸一眯,嗓音沉沉,对着屋内之人质问道:“究竟何事?” 言罢,又是一道质问被抛落于烛火曳曳的屋内,“你可知此时,本该避嫌。” 屋内之人眉目肃正,本该生就是一副胜券在握,淡定自若的模样。 然而此时,拧眉压眸,瞧上去,有几分焦躁,失了这份肃正端仁的面容该有的气度。 握拳于胸前,半晌落不下,也抬不起。 听得来人质问,才匆匆回神,忙兀自地行至房门前,左顾右盼一番,这才拉门合上。 转身就是一个撩袍而跪,抬手行礼道:“求殿下救臣。” 来人这才掀了斗篷,露出一张特属于天家贵胄的脸来,剑眉星眸,天容自成。 “说。” 来人淡眸而坐。 “殿下,臣、臣、” 面容肃正的男子嗫嚅了几声,也始终未曾道出一句所以然。平日里那张灿若莲花的嘴,此时却似被糊住了一般。 来人伸手按了按额角,才压眸眯眼道:“既然舅舅不愿说,那此遭便算是本殿下冒着风险,白来了。” 言罢,也不管下跪男子,便起身欲走。 “殿下、殿下留步。” 男子见来人似是一副当真不管自己的模样,忙声阻道。 来人闻言压了步子,转身望来,眸子浅落,睥睨一般,瞧着下跪男子。 “哦?舅舅愿意坦言相告了。” 来人牵唇浅笑。 面冠如玉,眸带笑意。 一时间,男子还以为自己是处于深殿之内。而座上所落之人,乃是大盛的帝王。 直瞧得自己,心下阵阵发寒。一瞬恍惚之后,男子才利落地将事情原委,无一丝隐瞒的全数告知于了来人。 而来人越听,脸色便越沉。 将身旁静置于茶桌之上的茶盏拂落在地,才斥出一声:“荒唐!” “舅舅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十年前便知打着本殿下的名号招摇了!” 漆桌猛地一震。 待怒意缓过,来人才压沉了嗓子,气势逼人地问道:“到如今,眼看着要事发了,才知来求人,难道就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男子听得此言,心猛地一坠,才抿了唇,挣扎着开口道:“殿下、可臣,也是为了殿下的千秋大业做准备。殿下、” 来人闻言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虽仍是牵唇而笑的模样,但眼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 “如此说来,倒还是本殿下该揽的事了?” 男子听罢冷汗涔涔而落,心下一横,才抱拳道:“殿下,确实是微臣之错。但微臣发誓,那笔银子,微臣绝无贪墨。” 来人闻言似是听到了何趣事一般,轻声笑了笑。 眯细了眼,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朝男子看来,“赈灾银粮是未贪墨,但……当初那笔建堤,修坝的费用呢?” 男子闻言瞳仁猛地一缩,顿了顿,才道:“可、可殿下,即便是那笔银子,微臣也未曾耗完,更未作太多私用。” 来人闻言摇头一叹,才仍带着那双如灼灼漆眸,朝男子看来。 语调轻描淡写道:“但恐怕,不是你未用完,而是用不了吧。” 的确,每一朝的官银均有年号铸于其上。 而自朝廷拨下,去至各州各郡各县,用作赈灾修缮之类的银子,便更是如此。 何况,太祖还曾有令,官银所铸年号,每五年换一批确切年数。 若说昭明帝此朝,第一批铸的该是朝和元年,第二批该只有朝和五年四字。 官银的流通,虽不只朝廷向地方拨款这一条路,但是若一时间所用官银太多,也是易被人瞧出端倪的。 所以,男子怕是因此,才未曾用完。 果然,男子听得此言,一身骨气才全部散去。 面如死灰般,嘴唇动了几下,才开口老实道:“是。殿下,当时确实是臣一时鬼迷心窍。” “但是、但是,臣这些年来,也当真是在一心为殿下着想啊!” 男子似抓救命稻草般,说至最后,情绪竟也急切了起来。 被称作殿下的青年,负手瞧着下跪男子。 不轻不重道:“是。舅舅这些年所作所为,硕儿也的确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听得此言,男子眸中亮色燃起。 但随即,便又被青年的一席话打入了冷潭。 “但舅舅该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先前还道,自家舅舅比郭槐年那老匹夫要省心得力许多。” 说至此处,青年似是一声略带嘲意的笑传来。 “却不想,此时的安分是前些年捅了娄子换来的。” 言罢,青年一道略带寒意的眼风,便扫了过来。 下跪男子心中一凛。 便听男子又接着开了口:“如今四子,老大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虽不是中宫嫡子,却到底占了个长字。朝中老臣属意他的,也是大有人在。” “老三母子这些年确实是不曾有过什么心思,便是和其娘家薛府的来往,也极为避嫌。无人无财无势,这是朝野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而老四,方过十六,韩家不管,父皇不问。” “便是,假日时日有了什么心思,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是。” 青年不轻不重地才落下最后一句话道。 下跪男子此时似缓了劲一般,才斟酌着开口,劝道:“殿下。所以,您才更不能失了江南布政使这个子。” 青年闻言,心中才被压下的怒意一时又涌了上来,斥道:“我要的只是江南布政使,而非徐伯诚此人!” “舅舅要如何?” “本殿下才敲了老大一锤,如今,自己倒是又有了一身麻烦!” “舅舅,是想让我保你,还是徐、伯、诚?” 青年冷笑一声,劈头盖脸地砸下话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取舍 明日换。 征铎未起,月稀路漫,北风萧萧。 天还未得一丝亮意之时,林望奚已是一身短打轻装,来到了闲方城门口。 不过,却还未至开门时分。 林望奚揉了揉鼻子,又揉了揉脸,倒是缓了几分晨风的寒意122 等着开城门。 …… 卯时三刻,天已微微亮了起来,昨夜照了一晚的孤月也落了下去。 正是晨昏交替时。 这是最接近暗夜的时候,也是最接近黎明的时候。 随着一道沉重的推城门声,城墙根儿下的林望奚也睁开了眼。 起身搓了搓手,学着往常一样,微佝了身,朝城门口走去。 “二牛啊,今儿又来这么早。”开城门的士兵招呼道。 “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了份工嘛,跑勤些也是自然的。”短打少年笑了笑。 “你们东行客栈可是这城中独一份儿的客栈,怎么那掌柜的竟不包住?”士兵抬抱着栓柱道。 少年见状走了过去,帮着二人放稳了栓柱,觍笑一声:“那哪儿能呀。本来掌柜的就不咋差人手,不过是因着好心,收我作了个跑堂。又怎好再求住处。” 另一士兵又掏出记录名册往四方桌一摆,也加了进来,哈哈笑道:“我看,你家掌柜的不亏,不亏。” “也是,二牛兄弟又勤快人又伶俐的。”最初打招呼的士兵又接话道。 “诸位大哥过奖了。”少年怪模怪样地学着别人拱了拱手道。 “这是小弟我的路引凭证。”说罢,少年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有些皱巴的薄册道。 记名士兵见状笑着一摆手,“不必,不必。二牛兄弟这天天进城出城的。咱们都熟了,哪儿还用得着天天儿查啊。” 少年也跟着一笑,便也顺坡下驴地收了薄册,往怀里一揣,道:“那行,去晚了唯恐田永哥要训。小弟这便先早些进去。晚些时候,再来叨扰各位大哥。” “呦,瞧我。对对对,你快去。那田永脾气可怪了。”士兵也反应过来,也忙收了话茬,催道。 随即,少年便同往日一般,忙瞧准了方向,就往东行客栈处奔。 天色虽已微亮,却着实也还算得是早。 路寂天凉,微润。 这敲了锣的更夫,是收了家伙什,大打了一个哈欠,就要往回处走。 而那赶早市的,却是挑了担,挂了筐,正往外处来。 虽不多,却已有几间店铺卸了门板就要往墙根处放。 紧赶慢赶的,少年终是赶在开门之时,到了东行客栈门前。 “二牛啊,你这天天儿跑的,也不嫌累。” 这许是与少年有了几分交情的小二哥。 “栓子哥早啊。”少年微歇了气,一笑。 接着才回起这小二哥方才的话来:“这天天都有奔头的,又咋会觉得累。” 少年笑着理了一理身上的灰蓝色短打,才跨进了客栈。 “呦呵,来了啊。嗯,不错。”一跨进客栈,便听二楼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只是,这男声与旁的不同。 就像在掐着嗓子说话一样。 少年抬头望去,咧出一个笑:“田永哥早。” “嗯,不错。这个月再好好干,下个月我请掌柜的给你涨些工钱。” 说罢,男子便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揣着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算盘。 左一摆,右一晃的哼了小曲儿,从楼上走了下来。 “多谢田永哥,多谢田永哥。”少年忙掐出一个笑道。 而一旁卸门板的小二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同情的眼神看了少年一眼。 这李二牛的脑子也不知是灵光还是不灵光。 这客栈当初本是要招四人的。 而这李二牛虽瞧着是一副脑子好使的模样。 可却是真真的人傻力多。 他这一来,这田永和掌柜的也当真是省事了。 一人当三人使唤。 可不省事么? …… 少年到了后厨一探,寒暄道:“王大婶,早啊。” “二牛来了啊。”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应声一笑。 随即,又走了几步过来,却是未管少年,只兀自地往帘外瞧了瞧。 而后,才忙拉着少年到灶旁来,一掀锅,取出一个未剥壳的煮鸡蛋,递给少年:“来,二牛,快吃。” 少年闻言一顿,忙摆了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王……” “没事,这是大婶这月口粮里的。就当……大婶报答你上次给我说的那治病的方子了。”妇人也干脆,见少年不接,便准备直接往少年怀里塞。 吓得少年忙伸手接了过来,连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随即又利落一笑:“那二牛便多谢王大婶了。” 忽的,少年才像想起了要紧事一般,一拍脑袋道:“对了,王大婶,田永哥让我给昨儿个来宿的六间上房的客人们送早饭去。” 闲方城虽是北境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但这城也着实算不上太大,遂而才只有这一间大客栈。 而东行客栈虽平日里也常有往来客商,但因朝廷并没有对北祁开市的缘故,这往来的大客人也不多。 更别提,这一来就是六间上房的客人了。 因此,少年这一提,妇人也忙反应了过来,笑道:“早备好了。” 说罢,便将大锅的盖儿一揭。 …… 楼上 少年端着木托盘,从重到轻,终是走到了第六间上房门口。 摸了摸腰间特意挂地有些松的玉佩,少年微敛了眸子,伸手敲了敲门:“客官,小的送早饭来了。” 若是此人连自家的玉佩也识不得,那便就是算他们要找的人,怕也是求不得了。 若连玉佩都认不出,或不想认出,那又何谈几十年前的承诺? “进。”房中男子淡声道。 得了允的少年便伸手一推门,仔细托着盘,抬脚迈了进去。 萧忱闻声望去,便瞧见又是昨日门口那揽客小二。 这客栈缺人手? 不过待少年躬着身子一走近,萧忱便眸色一沉。 一身灰蓝色短打的跑堂小二,腰间明晃晃地挂了一个硕大的白玉玉佩,想不显眼都难。 何况…… 这玉佩怎么瞧,怎么眼熟。 少年端过木盘,利落地将早饭往桌上一放。 随即,便欲收盘而回,却不知怎得,少年便脚下一摔,便将玉佩“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咕噜咕噜”的滚动声,而后“嚓”的一声,止住了。 是方才王大婶特意给拿的煮鸡蛋。 还没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涯 这日,朝和二十一年,四月二十八。 昭明帝下令,命刑部与大理寺一道,共查朝和十年江州水患赈灾一事。 而嚣长了几日的御状一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但不知怎的,连前些日子恨不得生啖那铁面状师血肉的安平侯,也霎地沉寂了下来。 而众人虽不晓得是为何,但却有人暗自思忖过,觉得就算安平侯再如何胆大嚣张,怕是也得给御状让路。 何况……有年长的百姓渐渐回过味来。朝和十年江州水患,江南水患,不正是安平侯当年主动请缨办过的那桩事吗? 再瞧着安平侯如今这副偃旗息鼓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觉着,这其中,怕是有几分猫腻在。 而那日独身一人去往刑部替张嗣敏告御状的少年,也被人打听出来了。 此人乃荆州益阳苏氏子弟。 萧王爷的子侄。 如今正求学于景行书院。 难怪,有这等魄力,有这等胆识。 诸如此类的话,不过一日,便近乎传遍了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夏风拂面,河柳微扬,舟自石桥过,粼光泛,来悠悠。 青芜桥之下。 一个着破布,旧麻的乞丐模样的少年,正平仰于生长着杂草的润泥地之上。 双手交叉枕于后脑勺,二郎腿翘得悠闲自得。 嘴里还叼了一根叫不出名字的青草根。 但,也瞧不清草根处的泥巴擦干净没。 听得身后似传来了脚步声,无涯才止了晃悠二郎腿的动作,起身朝后望去。 叼草而笑,道:“哟,来了。” 苏清宴浅浅一笑,扬唇道:“嗯。这次的酬劳。” 说罢,便将手中的钱袋子抛了过去。 虽是第一次如此动作,却也未见生疏。 无涯见状眉梢微扬,不可置否地轻勾了唇角,斜眯着眼,碎发遮了额角。 语气不明道:“如今我可知晓你是谁了。” “这点银子,怕是不够。” 说罢,一身褴褛的少年拎起钱袋,将其举在眼前,晃了几下。 苏清宴见状倒也不恼,只淡笑着开口,“说来也怪,我这人也没太多别的嗜好,只一样,遇上弄不明白的,就总想去探个清楚。” 话一出口,苏清宴便瞧见,对面少年那方才还淡定自若的眼神,此时却是骤然一变。 带着几分审视,还带着几分戒备。 瞧着拨云而来,渐渐露出了炽光的太阳。 苏清宴这才负手笑了笑,继续开口道:“苏某前些日子就在想,如无涯小哥这般行事周到,能力出众的人,缘何会心甘情愿混迹于世人眼中的最次的一群人当中。” “曾经苏某道是,各人有各人所喜的路。” 蓦地,苏清宴唇角带着笑意,将话锋一转,瞧着对面的少年,道:“可这样乐于逍遥的人,该是一个难视利为重的人。” “那么,为何又这般喜欢银子呢?” “仔细算来,前后共加,苏某差不多付了你快三十两银子。” “可,却不见有所外耗。” 无涯听及此,眸色幽沉,透过碎发的缝隙,冷眼望着对面还在侃侃而谈的少年。 手指微攒,握拳轻嗤了一声,“说吧,你都知晓了些什么东西。” 苏清宴忽的听得此言,倒是止了未说完的话,负手倾身向前,淡淡落下话来:“卜、文、巷。” 无涯听罢猛地向前,便要挥拳而出。 却被苏清宴利落收身后退的动作给避了过去。 而一旁倚树而立的竹禹则是箭步而来,拽住了乞丐少年的手。 他虽也并未听清他二人方才究竟说了什么,但却将无涯身上的杀意与戾气瞧得分明。 于是,想也未想便斥道:“小小年纪,倒也做得出恩将仇报的事。” 说罢,还冷哼了一声。 忽被止住的无涯虽渐渐冷静了些,却仍旧轻蔑地瞧着对面的二人。 一个灵巧动作,便将被拽住不得动弹的手,从对面男子手中解了出来。 竹禹见状一顿,压眉诧然道:“你、” “上次不过是不想同你多纠缠而已。”着破布,穿旧麻的少年,瞧着对面男子有些诧异的模样,扯唇轻蔑道。 苏清宴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伸出手指,摇着否定道:“不。你确实够巧。但,却不一定打得过我的书童。” 无涯听罢也只凝眸冷眼,瞧着对面一身绣竹暗纹袍,永远是笑意吟吟的少年。 随即,便嗤笑出声道:“哪来的恩?我办事,你们给钱。” “不过银货两讫而已。” 驳的是竹禹的话,但深眸盯着的却是苏清宴。 而不想,对面少年见状却煞有其事地,应和着轻点了头,开口道:“嗯,的确。银货两讫而已。” “所以,苏某给你的,便只是这次的酬劳罢了。” 少年依旧笑意吟吟地开着口。 “卜文巷一事,是巧合,也不是巧合。而之所以要告知你,也并无别的意思。” “只是……为了让你我间的合作,更牢固而已。” “你知晓苏某一事,苏某也知晓你一事。” “正好。” 少年轻落下最后一句话,便转身欲走。 但随即似又是想起何事一般,脚下微一顿,回转身来,对着斜坡之下的褴褛少年一笑。 颔首道:“对了,苏某觉得,无涯小哥此次选的地儿倒是不错。人迹罕至,风景甚阔。” “以后若再有往来,便也定于此处吧。” 说罢,少年便唤了书童,迈上河畔,径直行远了去。 只余无涯一人,还立在原地。 无涯捏紧了钱袋子,作势欲扔,却到底止了手中动作。 隔着碎发,眯眼凝眸地盯着已走远了的少年。 才沉下心中的郁气,将钱袋往怀中一揣,“啧,失策罢了。” 但蓦地,却一顿。 将钱袋拉开一看,里面赫然装着的,不是银子,却是两张银票,和几包果脯。 无涯见状眸色略沉,抿了抿唇,便将银票和果脯利落地取了出来。 随即,才将钱袋揉成了一团,塞进了怀里。 如往次那般,朝当铺行去。 而这方已行远了的竹禹,才对着苏清宴开口道:“所以,方才还是你激怒的那小子?” 苏清宴闻言,很是坦诚地摇了摇头,摆手道:“非也。只是告诉他一事而已。” 先前她是对无涯举止感到困惑,却未曾起过要查一查的心思。 但上次,她随胡维去往卜文巷时,却意外瞧见了小心翼翼匿于某户人家之外的无涯。 且,她近日要无涯办的这最后一桩事,也算是彻底露了身份。 再加之,无涯极为突兀地换了地点的缘故,才让她起了要查一查这乞丐无涯的心思。 毕竟,总不能旁人知她甚多,而她,却鲜知他人。 能留退路的时候,自然也得留一条才是。 而张嗣敏一案,只要揭了,那便只等坐观。 她不急。 毕竟,帮手还是挺好用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咸鱼有话说) 苏清宴抬眸而答,“或,想看看这哗众取宠的青头小子究竟几斤几两。” “或……也想探一探您的底。” 萧忱好整以暇地微挑眉梢,颔首笑道:“继续说。” 苏清宴闻言嘴角一滞。 这萧忱倒越发像个考教小辈的长者来。 “因为,他想试探清楚,我的击鼓之举有没有您的授意。如果有,那么意图又是什么?” “而如今,猝不及防地传唤清宴入宫觐见,就是想以措手不及之举,来试探于小侄。” 苏清宴这才缓声落完了话。 萧忱听罢眸底浮起了淡淡笑意,却又继续问道:“就只此而已吗?” 苏清宴嘴角勾起一弯浅弧,点头道:“自然是还有的。” “不过却与我无关了,而是您。” 此话刚落,少年眼底划过一丝狡黠之色,笑着开口道:“舅舅,可愿与小侄作下一赌?” 萧忱闻言眉梢微扬,倒也不曾介意,只问道:“以何作赌?” “小侄猜……此番我若是表忠进贤,显得憨纯。那位会顺势将您揽进这桩事里。” “不过,若是小侄展怀露芒一番。那位,同样会将您揽进这桩事里。” 少年一笑,眸子沉静,却闪着一丝狡黠。 萧忱闻言无可奈何地扯出一个笑,摆手道:“你倒是精,这哪里是作赌?分明就是下套。” 苏清宴听罢则一脸面不改色地受下了,启唇淡笑:“既然王爷也知此番类同鸿门,那不知可否想好了对策?” 萧忱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梢,“听这意思,贤侄已有了妙策?” 苏清宴弯唇道:“算不得什么妙策。只是觉得,既然不管怎样,都要被迫淌一趟浑水,那不若先拉个护身符?” 萧忱闻言眸子微邃,唇边笑意却渐深。 苏清宴见状便知萧忱已是明白意思了。 但至于怎么将其牵绕进去,就与她无关了。 “既是眼中宝,又是人中杰。这护身符倒是替你舅舅我选的不错。” 萧忱轻撩了一下纹锦车帘,语带笑意道。 与此同时,车轴缓停了下来, 竹立出声,“爷,到了。” 一下车,苏清宴便抬眼望见了巍峨的朱红色宫墙。 此时炽热的太阳已挂上了这四方之城的顶上,带着些烫意的光也落了下来。 迷蒙而望,眼前朱红色的宫墙似被笼上了一层浅浅的,淡淡的金光。 似于无声之中,告知着世人,它的身份。 盛京,皇城。 “此番可怕?” 如上次那般,少年头顶之上又传来了萧忱如长辈般的浅笑声。 苏清宴听罢,微弯了唇角。 开口道:“舅舅可曾记得,上次您也这般问过清宴?” “此番,亦不变。” 少年话音淡落,模样犹如闲庭散步。 萧忱闻言轻勾唇角,似看得意的晚辈一般。 虽然他也颇感奇怪,为何这孩子永远是一副难改其色,淡然自若的模样。 但,仅仅是奇怪而已。 却并不打算去究底。 一会儿补 此番,亦不变。” 少年话音淡落,模样犹如闲庭散步。 萧忱闻言轻勾唇角,似看得意的晚辈一般。 虽然他也颇感奇怪,为何这孩子永远是一副难改其色,淡然自若的模样。 但,仅仅是奇怪而已。 却并不打算去究底。 一会儿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她不是大盛人(国庆群?) 澄天如洗,碧悠悠。 金色的日光自翘檐划过,倾于白玉石阶之上,晃眼得厉害。 脊兽酣眠,雏鸟振翅。 天阔地展,澄天一色。 偌大的承乾殿前,只苏清宴一人,肃身静候于此。 日头高悬,渐烫的日光垂落下来,熨得苏清宴额前生起了薄汗。 但耳畔划过的,自皇城背后的燕秦山而生的阵阵山风,却偏偏带来了阵阵凉意。 冷热互杂,似裹浑沌,嚣尘起落。 少年唇微抿,眸色却依旧沉静,肃身而立。 德海立于殿前,微探出的殿檐正好遮了那高悬于澄天之上的日头。 浮尘轻搭于左臂,德海一双豆大的眼睛,似眯非眯地打眼瞧着大殿之外的白身少年。 怪,这天煞孤星一样的萧忱竟还有个这般的侄子。 就在德海暗自思忖的此时,忽的一顿。 霎时就眯着豆大的眼睛笑开了。 而后,便点头朝来人轻行了个平阶的礼。 虽然若正儿八经地按官阶来论,他自是不必向来人作礼的。 但…… “内侍监。” 男子也遥遥地朝殿前的宦臣回着礼。 来人嗓音清沉低醇,好听得紧。 却也是苏清宴如今能清楚辨得出的嗓音。 顾、庭、季…… 苏清宴心中轻叹了一声。 但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理,和仗着自己是个等候皇帝召见的庶民身份。 苏清宴觉得,还是半装聋,半作哑妥帖一些。 待顾庭季走近了些,再行作礼也不迟。 “苏小公子。” 不曾想,顾庭季又先开了口。 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淡。 只是,却依旧蕴着一种如揪小辫般的深意。 苏清宴闻言抿唇一叹,才先朝殿前的大太监德海笑着轻作了一番示意。 而后才侧身弯唇,如在书院般,恭谨至极地施礼唤道:“顾教习。” 而对顾庭季一身的墨绿色绣纹官袍,则是视而不见的。 “苏小公子不必多礼。下次再见,顾某怕已是难入书院之人了。”顾庭季浅声回道。 这是彻底复职的意思? 她还道是今朝顾庭季有事求见,这才着了官服前来。 不想,竟这般快地就要从赋闲变为复职了么? 京中也果真是风云多变。 苏清宴思及此,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梢,而后才起身浅笑,算是会意。 待此番略作寒暄之后,苏清宴便看到顾庭季就这么朝承乾殿举步而去了。 男子冠容整齐,墨绿色广袖官袍着于身,腰束革带,瞧上去颇有几分静昧无声,潜来若神的仕人之风。 世人皆道顾庭季,怀仁君,有真君子之风,真儒士之风。 可…… 苏清宴凝眸眯眼地望着前方的男子。 总觉得,似乎是个比萧忱还要难以看清的人。 就像是……光玉之内嵌着的不是润珠,而是嶙石。 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静昧无声的模样,但石破刃开之时,究竟是何模样,谁又知晓呢? 瞧了瞧就要朝大殿内行去的顾庭季,苏清宴便趁德替顾庭季进殿禀告的时候,轻拭了一把额上的薄汗。 随即才收回视线,依旧肃神敛容地静候着。 又约莫着大半个时辰之后,大太监德海才眯眼笑开来,手中浮尘一搭,就着身后小内侍撑着的伞,朝苏清宴走来。 “苏小公子,陛下有召。” 宦臣贯有的尖细声线,宦臣贯有的笑。但,却无一丝虚伪。 可,即便她是萧忱子侄,但到底不过是个白身。 按理说,他大可不必如此。 思绪划过,苏清宴也未再作探究,只浅声笑道:“有劳公公了。” “应该的。”德海眯着豆大的眼睛一笑。 而后又道:“那就劳烦苏小公子同这几个小子先走上一遭,待略作一番收拾了。” 听罢,苏清宴也笑着应了声。 她如今这副薄汗涔涔的模样,的确也不适合面圣。 只是,这昭明帝也是个有意思的。 她如今为白身,便是在这大殿之外,盛日之下,再候上几个时辰,也并无不妥。 可以如此。 但却并没有应该如此的说法。 昭明帝此举,倒更像是……探。 探人。 若当真只是个生于大盛,长于大盛的少年人。经此一番,再稳妥沉着,怕也是多少会乱了心神。 但她不是。 她不是真的大盛之人。 她真正生于,真正长于的地方,是一个比大盛更为强盛的家国。 跟着小内侍往偏殿而去的苏清宴又抬头瞧见了那沐着盛日横卧斜勾于大地上,像极了前世某个古筑的苍郁青山——燕秦山。 忽的,苏清宴眼底有些发润,但却极快地弯唇掩了去。 今时日月乃今时日月。 当下,才是她真正要去面对的人与事。 第一百四十章 惶恐?(谢谢订读、推荐票、打赏、月票。谢谢呀??????) 待苏清宴跟着小太监于偏殿略作整理后,才迈了出去。 天色大晴,碧空如洗,金色的碎光顺着翘檐就那么滑落了下来。 一派光景正好的模样。 只是…… 苏清宴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日光。 似乎又比方才更烫了些。 但不过才是初夏时节,怎得这日头就已盛似仲夏了? 今年,恐将有大旱纷至。 待压下纷起的思绪,苏清宴才抿唇对着殿前的小太监轻揖道:“草民惶恐,这厢还烦请小公公带路了。” 小太监带着笑意道:“那便请小公子随咱家走吧。” 声音清透,不是内侍贯有尖细嗓音。 苏清宴得了应后,抬首一看。 才发现,这小太监也怪。 身上既无因久居深宫,久浸宫廷而生出的逢源粘腻感,也无因久居深宫而生出的阴鸷幽暗感。 反倒如晨时清露,早时清风般,带着股子澄澈之感。 只见其弯着一双清眸,露出梨涡,点头一笑,“且随咱家来吧。” 而苏清宴虽对这小太监颇感奇怪,但也很快便放开了去。 不多时,她便来到了方才的承乾殿前。 而远远的,苏清宴就瞧见,那大太监德海,此时正候于雕着繁复花纹的殿门前。 并掬着一脸和蔼的笑,朝这方看来。 “苏小公子,且跟着咱家进去吧。” 德海手执浮尘,朝殿内一探。 而苏清宴闻言,则恭谨地笑回道:“有劳公公。” 言罢,便跟着德海抬脚,朝这从里外上下都透着肃然,庄重的大殿迈去。 刚虚垂着首,恭谨至极的苏清宴,一迈入大殿,还来不及细看这地上所铺的,据说敲之铿然的御窑金砖。 便先被扑面而来的凉意迎了个满怀。 随之而来的,便是此类高阔建筑与生俱来的旷然与肃重感。 尤其,这还是自前朝便袭下来的宫廷建筑。 可以说,集两朝之阔,集两朝之阔,也不为过。 壮观,雄伟,肃重,浩大。 且,不用抬头,也能从黝亮的金砖上看到,在殿中顶部的藻井之下,吊垂着的衔珠浑金雕龙。 正在以一种吞山荡海之势,高高俯视着殿中的每一处,每一物。 不过,昭明帝此时,却并未高坐于深殿之上。 德海领着少年自殿前而入,绕过张牙跃爪的蟠龙座,朝左处一转,便来到了里间的一处似乎用作书房的敞屋。 朱红色的门槛依旧颇高地端立于足前。 苏清宴顿住,敛眉垂首,恭谨地候于德海身后。 “陛下,老奴已将人带过来了。” 德海将腰躬地极低,虽依旧带着笑意,却恭敬十足地回着皇命。 而一旁的苏清宴则更是眼观鼻,口观心地默立于外。 “嗯。” 随即,少年便听到里间传来了一声淡应。 听不出情绪,亦听不出半分意味。 “苏小公子,陛下允见了。” 德海也未起身,只径直朝苏清宴所站处一转,躬身传话道。 这方苏清宴听罢,也未曾多言,只也躬身朝德海一揖,便微掸宽袍,躬身垂首,合掌交叉而入。 在于金砖上隐约瞧见龙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收回手掌,撩袍跪地,俯身垂首,贴地而拜,朗声道:“草民苏清宴,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恭谨,恭敬。 一如练过百遍那般。 算不得微缩惶恐至极,也算不上持重大气。 唯中规中矩尔。 只是,这规矩学得倒是不错。 这是昭明帝对眼前少年的第一场审视结论。 “平身吧。” 昭明帝似仁厚的长辈般,先放下了手中的邸报,才淡笑着开了口,舒眉吩咐道。 “草民谢过陛下。” 说罢,少年又贴地拜了一拜,才起了身。 随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敛眉垂首的恭敬模样。 昭明帝见这少年一副稳如山,立如松的模样,问道:“怎么?怕朕?” 随即,还不待少年回话,又哈哈而笑了一番,接着道:“可朕瞧着你,倒是一副铮铮儿郎的模样。” 苏清宴听着这一番长辈做派的话语,眉梢轻顿,才睁眼说瞎话般,躬身行揖道:“回陛下的话,草民、草民惶恐。” 昭明帝闻言一笑,语气未变一分,听着似乎依旧亲厚,“圣人言,言行二字,当同矣。” “可如今,你虽言惶恐二字,但朕却实在看不出,你何处惶恐,又为何惶恐?”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其言未虚 “回陛下。” 少年躬着腰身,回地恭谨。 “草民……草民因着陛下是陛下,所以惶恐。” 言罢,少年的身子又躬地深了些。 临了,似乎还颤了颤袖袍。 昭明帝闻得此言,似寻着了何趣事一般,瞧着下面那个头都快垂得看不清眼睛鼻子的少年。 眯长了眸子,又乍然淡笑开来,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眸色淡淡道:“帝王者,可断杀伐。” “对否?” 仿若闲谈清论般。 但于下首处,仍躬身而立的苏清宴,却明显觉出了,昭明帝在方才那一瞬,是丝毫不曾敛去帝王之威的。 但不过片刻,又将其收了回去。 话至尾处,又像个与小辈闲谈的慈蔼长辈来。 “回陛下,乐生惧死乃人之常情,乃俗人之常情。” 话音虽出,但昭明帝仍是未曾瞧清一丝少年人的模样。 “草民若言不惧,唯恐欺君。”苏清宴继续道。 “但,此乃其一,此只其一。” 言罢,苏清宴又拜手一揖。 但却忽的止于此处了。 似是在等着昭明帝的回应。 而上首坐于御座的昭明帝听得此言,也乐于给个梯子。 便开口道:“听你这娃娃的意思,似是还有其二,其三?” 似是得了示意一般,苏清宴这才侃侃开口:“陛下之治,百官可鉴,万民可感。” “礼贤下士,治政宽和,揽贤招能,此乃君之仁。” “驱西越,降南瀛,睦邻安边,宽刑减赋,施仁布恩,此乃君之功。” “陛下有为,遂得臣民之敬。臣民钦敬,遂得惶恐之感。” “此惶恐由敬而来,非自惧而来。” 声铿字锵,句句入耳。盘于殿内,久久未绝。 言罢,苏清宴又猛地撩袍伏地,行拜参跪于龙案之前。 金砖黑亮,清晰可见人影。 座上的昭明帝见状则是一顿,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正欲言间,便见萧忱与顾庭季二人已按着他的吩咐,自御书殿领物而回。 晨光袅袅,拥殿而入。 一派舒和。 但还不待他二人行礼作回。 便见昭明帝先随手朝萧忱一招,又虚指了指下首跪地服帖的少年。 朗笑道:“既明,你且来看看。这娃娃可是你教出的?” “陛下。”顾庭季举步行来,面色无波地先行了一礼,出声道。 而后,萧忱也行礼拜道。 昭明帝颔首微应,随即又对着顾庭季淡笑道:“言诤,你也来瞧瞧这后生。” 微风自殿侧灌入,御案之上,青樾纸被轻掀了一角。 而苏清宴伏地妥帖,静候着殿中三人的话音。 萧忱听罢,先是笑了一笑,才又行礼道:“陛下,微臣自小习武,只算得粗通文墨,又怎教的出这番话?” “此子颇喜览书,这番话,若不是自己悟出来的。那大概便是顾大人任教习时所教。” 萧忱似抛话般开口道。 昭明帝听得此言,出声问道:“哦?顾卿何时又成了教书先生?” 顾庭季闻言,眉目舒朗,施然行礼道:“回陛下,臣前些日子受好友之邀,暂领了他的职,遂而才去景行书院走了一遭。” 只字未提停职赋闲之事。 “不过,微臣方才虽只听得半句话,但以臣之薄见,这该是这晚生的肺腑之言。” 此句言罢,顾庭季又拜手一揖,淡笑着开口:“何况,其言未虚。” 昭明帝闻言抚掌启笑,又指着顾庭季,对一旁的萧忱道:“既明,满朝文武怕也只有这小子,才能将这奉承话说得这般自然了。” “唯。”萧忱笑着拜回道。 “臣话实,不妄言。” 顾庭季垂眸淡色地浅声回道。 而听着这三人你来我往的苏清宴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垂首盯着脚下的那块地砖。 黑得发亮,直要透到人心里去一般。 此前她一直在想,究竟该如何作应。 但无论是一味地憨澈还是聪慧,都会显得太过不真。 且,皆有太多漏处可寻。 所以,不如做个世俗之人给这位大盛帝王看。 何为世俗之人? 眼底微浊。 一个有小聪明,又有野心的少年人。 一个没有澄澈信仰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才会是那个为君者最放心的人。 而此时,昭明帝才平复了神色,对着伏跪于御案之下的苏清宴,淡笑道:“你这后生的福气倒是修得不错,既得良舅又得益师。” “起身回话吧。” 苏清宴闻言似是一僵,又伏地道了声“是”,才起身敛首地立在一旁。 与方才那副侃侃而谈的模样,颇为不同。 昭明帝见得此状,眸底微顿,随即便极快地恢复了先前的笑意。 “少年人哪。” 昭明帝开口道,语调平淡又带着几分探究。 “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让你舅舅领着你一道进宫?” 第一百四十二章 没有对错 苏清宴闻言忙躬身回道:“回陛下的话。草民……草民斗胆,许是为了……御状一事?” 言罢,少年似是欲抬头探上一眼御座之。但临了,却又猛地收止了动作,将头垂了下去。 但少年此番带着几分犹疑,带着几分恭敬,又带着几分庶民自骨子里生出的对天子的惧意的模样,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哦?”昭明帝听罢,嘴角轻划过一丝笑意。 随即,才对着萧忱叹笑道:“既明,你这侄儿果真是个实心子的。” “是。朕今日召你前来,就是想瞧瞧这近日来于京城声名鹊起的少年郎,究竟是个甚么模样。” 昭明帝仍旧笑眯眯地落下话音道。 “这……” 御案之下立着的少年竟似乎语噎了一瞬。 “不必如此畏缩。” 昭明帝将少年这一副不复先前机变的模样看在眼里,眸底兴味渐起,随手摩挲了几下扳指。 “既然你替那张氏子告了御状,那想必对此事也是自有一番看法在。” “你且大胆说说,以你之见,此事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 昭明帝轻砸下一番话道。 “回陛下……这……” 少年闻言似被梗住了脖子一般,嗫嚅出声。 “无妨,你且说来就是。朕先恕你无罪,如何?” 话至此处,若是苏清宴再不开口,便有些不妥了。 “回、回陛下的话。那草民便斗胆地言上一言。” 少年袖袍轻垂,躬身揖道。 “周语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而今无论真相为何,总归百姓心中是憋着一口气的。” “此气许是因为张嗣敏,也许仅仅是因为触到了百姓心中。” “毕竟……毕竟陛下虽贤圣清明,但俗言道,真龙也有打盹的时候。” “保不齐就有那么些跳梁之人,暗中做了些手脚。” 昭明帝听及此一笑,“这般说来,你对张嗣敏此人倒信得真切。” “不过,你这后生就不怕……信错了人,告错了状?” 话音刚落,便是少年就这么垂着头,昭明帝也能瞧见那忽而一滞的身形。 果真还是个少年人。 而下方的苏清宴又将头埋地更深了些,有些吞吐地回道:“回陛下……草民今日也不怕陛下怪罪了,草民当时告御状……确是存了几分求名私念的。” “但恰恰是因草民此举,才得了一物。” 言罢,苏清宴便从袖中探出一物。 册子模样。 不错,苏清宴赫然呈出的,便是按着张嗣敏的指引,于云漪居所处找出的那本账册。 昭明帝见状神色未变一分。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不过,还是开口吩咐道:“你且呈上前来。” 语毕,倒是将目光从萧忱处收了回来。 而苏清宴低声言了声“是”,便缓步将册子双手奉了上去。 一旁如老僧入定般立了许久的顾庭季,则将目光锁在了一反常态的少年身上。 眸子沉静,却如流深之水,触不到底。 不过,只须臾间,便收回了视线。 望着御座之上,丝毫不见讶异或震惊之色的帝王,大盛帝王,顾庭季也只得心中微不可闻地轻轻落下一声叹息。 吏治向来难治。 无论贪吏、酷吏亦或是权臣,向来都是各朝各代难祛难除的沉疴痼疾。 朝中向来便没有单线,有的,不过是一张又一张缠得人难以透气的网罢了。 牵一发,动全局。 无论是对错,还是利弊,皆不过只在帝王翻掌权衡之间。 可,若无人去争,便会再也不得与争。 思绪间,顾庭季又将目光挪至了前方的少年身上。 或许,真正的变数,是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巧思善言 渐升的日光被打落进来,倒像是在殿内铺了一地的金箔。 但凉意依然。 苏清宴垂首敛袖立得端正,连睫羽也未动分毫。 一时间,宏澈庄肃的大殿之内静得针落可闻。 忽的。 竟听上首的帝王“嗤”的一声,却是渐笑开来。 而后又不轻不重地,启声问道:“就凭此物?” “便……给了你这后生,勇告御状的底气了?” 昭明帝将集册轻落于乌墨色的御案之上。 轻描淡写地抬眼向下首的少年望去。 面容儒雅,嘴角带笑,却偏偏让人辨不出眸子里的喜怒神色。 而殿内高居于顶的九曲衔珠蟠龙,也正闲适地附于穹窿状的盘径莲花藻井之上,懒懒地,俯瞰着殿中众人。 似乎……一如其主。 但殿中立着的三人却是恰如其分地,仍稳稳地呆在足下那一寸之地上。 萧忱未语。 顾庭季未惊。 而苏清宴则更像是早就料到了昭明帝的反应一般,躬身举袖,抬手而拜,又俯身伏跪道:“回陛下,错了。” 昭明帝闻言一笑,只是淡声道:“错了?” “回陛下,时序错了。” “草民告御状为先,得此物为后,遂而时序错了。” 少年伏地垂首道。 昭明帝闻得此言,倒又抬着细长的眼,瞧了殿中少年一眼,又从鼻腔处探出声来,唔了一声。 才似附和般,说不清道不明地开口道:“嗯。” “错了。” 而这方,待昭明帝话音刚落,便听下首伏跪着的少年又开了口,“但陛下,却所言甚是。” “草民确有所仗。” “草民所仗,乃大盛之律,贤君之威,民心之澈。” “还有……” “还有什么?” 昭明帝听至此处,竟掀起嘴角笑了笑,却仍只是淡着嗓子道。 “还有一片赤心,素来以清心直道,为修身养德之准的顾府怀仁君作为倚仗。” 清私心治事,讲直道立身。 这是盛京城无人不知的顾府之子,顾庭季于束发之年,于启贤学宫,以一人之力论遍学子后,最后落下的定语。 原话是:清以心治本,直道身谋是。吾行所愿也。 然而,最响彻人心的,却恰巧是今日未曾被少年提起的后两句定语—— 盼予朝簪拂,衔庐饮泉甘。吾身所愿也。 恳以身许国,长空百战待。吾心所愿也。 一时间,“少年者,当如是。”一句,便被广传于盛京的大街小巷。 而此时,殿中跪于下首的少年,话语一出,殿中几人皆是一顿。 但昭明帝却仍旧是一副儒面雅色的模样。 而萧忱则是微露讶色,又瞬间平散了去。 不过是属于萧忱的浅描之景罢了。 倒是同样许久未语的顾庭季,听罢少年的话后,微滞了一滞。 曾经的束发少年,曾经的意气少年。 原来,也是他。 不过,确也稚气了些,不知深浅了些…… 思及此,顾庭季在心中不可置否地叹笑了一瞬。 却无人能辨是讽,是笑。 然而,无论思绪怎样乱舞横飞,最终都缓缓回落成了那双沉渐若静的眸子。 无波无澜。 只似是被殿外的雀儿,远远瞧见了唇角浅划着的微弧。 倒是……被被这小子恰好拿捏准了天时。 昭明帝此时似是终将少年人的心思瞧了个真切,因而竟出声笑问道:“言诤,后生可畏否?” 被上首帝王点到的顾庭季微凛,垂袖敛首,施然行礼,道:“回陛下,苏公子巧思善言,纪大人平日里便常在臣等耳畔提点,若遇类属,定该放到御史台去,才堪为幸事。” “依臣看,若苏公子有题名之日,怕也是会被纪大人央着先放到御史台来,浸上一浸的。” 男子语调平淡,但其中意味却颇为耐人寻味。 若说言夸,方才苏清宴那番不似谄言,却胜似似谄言的话,实在和御史这类饮泉清节的人物沾不上边儿。 若说言损,无论是从顾庭季那番像是在求恩的话,还是其正义凛然的姿态,都绝挑不出半点不对。 但,前提是苏清宴不曾和顾庭季打过交道,不曾见过那对着她模样的顾庭季。 因而,苏清宴闻言只一笑。 “既明,看看,这便有人要抢人了。” 昭明帝无论何时,总不忘点提萧忱一句。 “能得陛下之悦,能顾大人看重,也是此子的福气。” 萧忱浅扬着唇角笑回道。 眸子里,似乎又是昭明帝从前便能一览至尽的阔然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宜早不宜迟 待三人自承明殿告退时,已将近午时。 而苏清宴耳畔却仍回荡着昭明帝的那句……淡声之语“朕已知晓。” 摸了摸怀中的还在的册子,苏清宴牵起唇角,扯出一个辨不清意味的笑。 随即,又淡落下一声叹息。 民膏,人命,皆归于了三字。 知晓了。 好在,她今日拿此物出来,本就不是为了定状证清。 今日一出,一来可先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无论今日之后,此册如何。 昭明帝都成了此物的证人。 而萧忱与顾庭季,则是她的证人,是昭明帝的证人。 毕竟,此物可得了天子御言一句——“知晓了”。 天子亲证,何人敢喙。 只是,这不过是给他日可能身处的“万不得已”之境上了一层薄蜡而已。 这是其一。 其二…… 苏清宴看着领先几步,一身墨绿色官袍的顾庭季。 宽袖广身。 本该是自带几分魏晋风度的服饰,但顾庭季却生生压住了这份风态。 发束隐于乌帽之中,翅帽端正。 君子端方,长身玉立,当如是也。 端方正直的君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该有一个。 她,便不必在昭明帝面前当这个君子了。 世人都赞君子如玉,温良恭俭。 但于术者而言,君子,生来便该是被拔去的刺,被群起而攻之的靶。 她……陪不起的。 思及此,苏清宴缓叹一笑。 一出承明殿,刺眼的日光便径直地打了过来。 苏清宴抬手一遮,白细的皮肤有些发烫。 忽的,她心神一滞,眸色微凝。 不对。 这可还是一年之中的初夏时节。 盛京地处北方,照理说,初夏的天不该是这般。 今岁…… “顾大人,届时共事,还望多多关照了。” 不曾想,萧忱竟先开了口,俊容带笑道。 苏清宴闻声而望。 “同勉。” 顾庭季闻言倒也未曾惊讶,只淡笑着回礼道。 “萧大人,顾某尚还有些闲事,这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顾庭季便躬身一揖。 而后,才举步远去了。 仍旧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姿态。 甚至也未对方才这舅甥俩,一前一后的下套之举有何异样反应。 萧忱倒也不甚在意,扬唇道:“走吧,小子。” 苏清宴听到一顿。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与往日态度不一样了,但萧忱仍是笑问着开口:“怎么,不习惯了?” 问罢,萧忱竟还屈着指节,如长辈般,敲了少年的脑门一下。 一时间,苏清宴竟更愣了。 而见到少年这副傻不愣登,迷迷糊糊的模样,萧忱心情更悦了几分。 却摇头未言,只微翘着嘴角,兀自往前行了去。 “陛下又不赐膳,还不随舅舅我回府去?” 带着几分笑意的话语,渐远而来。 苏清宴闻言虽仍是一头雾水,但到底是紧跟了上去。 赤羽鸟展翅自长空划过,掠了檐角一瞬,高鸣一声,又渐隐了去。 苏清宴好奇地往后回望过去。 红墙威立,金漆微缀,殿深深。 …… 待上了马车,苏清宴才开口问道:“恕清宴斗胆,不知陛下可对舅舅言明了具体事宜?” 萧忱摩挲着袖口,似是在凝思旁的事。 忽的听得苏清宴一言,才回神道:“你想问什么?” 苏清宴闻言摇头,“清宴对探究机要之事并无兴趣。” “只是想劝舅舅一句,若是陛下差了您与顾庭季同去江南查事,那启程之事便宜早不宜迟。” 萧忱兀自斟了一杯茶,颇奇道:“怎么说?” 言罢,发觉少了一杯茶。 正欲动作,便被对面少年止了去。 “清宴自己来便好。” 少年兀自接了茶壶过去。 待斟茶后,才继续开口道:“若是在京查案,那必定不该用上舅舅与顾家四子。” “今日一出,十成有九,该是被差至江南。” “当然,却不一定是查张嗣敏一事。” 说至此处,苏清宴又想起了方才昭明帝那淡至极处的三个字:知晓了。 什么帝王一怒冲冠,为平不平之事。 不过多是话本子,戏折子里的戏言罢了。 玉宇澄清,河清海晏,从来都是儒者所求,或臣者所求。 而帝王者…… 求的,大多不是这些。 非天下太平也,而是天下大平也。 心念至此,苏清宴微叹着收回渐渐有些悠远的目光。 直直地看向萧忱,开口道:“不瞒王爷,清宴虽不懂观天之术,但也看得出……” “今岁的夏日,颇有些异样。” “王爷常年长于北方,生于北方,许是不大清楚南处的初夏该是怎么个模样。” “便拿荆州举例,得仲夏之时的天,才会像盛京如今的初夏时节一样。” 萧忱闻言压眉微诧,“可……” 苏清宴放下手中的茶杯,继续道:“的确,今时的天只是热了些许,早了些许。” “但,如今南方的天,怕只是会比这更甚。” 少年话音缓落,神色却无比认真。 “小侄都看得出来的异样,常年呆于南方各府各地官员不会不知。” “便是不知,下面也会有里正,主簿一类的小官儿或因为尽职尽责,或因为担不起责任,而选择层层上报。” “而若报至了盛京,便是下面的黎庶不知,立于朝野之上的各部不会不知,立于朝野之上的您不会不知。” 随即,少年摇头笑得无奈。 “而您方才的反应告诉我……” “您不知。”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障眼法 萧忱闻言微滞,唇畔浮起淡淡笑意,眸子微闪,似是在等着少年接下来的话。 “所以?” 苏清宴搁下瓷杯,才启唇继续道:“所以,此行必定艰险颇多。” “一,皇……陛下已知此事,派舅舅与顾庭季同去江南查张嗣敏一案为假。去至江南官场,破沉潭,剜腐肉才是真。” “二,咱们的陛下并不知此事。但若按常速,待舅舅与顾庭季行至江南之时,怕为正是旱灾四起之时。” “届时,舅舅报是不报,管是不管?” “俗言道,法无所禁皆可为。便是您二人未带旨意,也未奉旨意而去。” “但待那时,已见布民之苦,既遇黎庶之灾。您二人可会,又可该无动于衷?” “此乃缠事一。” 少年唇角微抿,神色认真地分析道。 萧忱听罢,敛了敛眸子,垂眼笑着。 看了一眼杯中浮绿,不可置否道:“二又为何?” 苏清宴看着萧忱这副有些不甚在意的样子,一时也止住了。 她不知,自己此下这般,是否有些多管闲事了。 顿了顿,苏清宴才继续开了口:“缠事二便是……您与顾庭季此行,虽算得微服,但官场耳目众多。” “京都与地方,地方与京都,地方与地方,说是一张织密的网也不为过。” “所以,怕是您与顾庭季一旦消失于京都,具细的消息,就已在快马加鞭的路上了。” “届时,张嗣敏相关者许是会先动,但其余者,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说及此处,苏清宴轻叹了一声,扣在案几上的手,也微拢了拢。 “因为,有的事,但凡有个万分之一,沾上,轻则便是富贵不再,重则就该是人头落地了。” “所以,他们不敢赌。” “而不敢赌,便是先下手为强,不赌。” 少年缓声落下,抬眼看向对面坐得有几分悠然的青年。 萧忱听至此处倒是起了几分兴趣,眉梢轻扬,“你是觉得那群人有胆子灭口?” 苏清宴倒也不惧萧忱的目光,迎上道:“不会么?” “去的人,可是有两个。” 少年眯眼扣案道。 “王爷。” 便是大字不识的白丁,都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一旦到了人家的地盘,那搓圆揉扁便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何况,小人者向来难缠。 他们动不了,动不得顾家骄子顾庭季,还动不了,还不敢动萧忱这个在朝中一点倚仗都没有的光杆王爷么? 何况,谁又知道这会不会就恰巧撞上了圣意呢? 届时,便是京都的主儿要彻办。 但在几番斡旋后,板子落得下几成,又会落在哪些人身上,谁又说得清呢? 此时,萧忱的思绪也落在了此处,微顿过后,便是一笑。 也对,他此时,他今生可是萧忱。 早该彻底缓过神来了。 念及此处,萧忱又探了探袖中物什,微扬了唇角。 不过,或许也正如她当年所说,自己本就不该,也不适合立于朝野。 他前世虽行兵打战确是一把好手,但于权术上,的确要逊色几分。 毕竟,没有什么是萧王爷出手收拾一顿,剜不下的刺头。 可今生,却是要……不得不一步一步拾起前世不屑的那些东西了。 “那若依贤侄所见,舅舅我,此番该如何行事?” 蓦地,苏清宴便见对面男子毫无愧色地,十分磊落地……似是当真在不耻下问地…… 向她讨教。 先前他以为萧忱是因公务繁忙,漏了这茬,遍想着提醒一番。 可,已提点至此处了…… 难不成,他还真是不知? 苏清宴嘴角微抽,但还是开了口:“所以,王爷不妨先行启程。” “避是避不了的,但早一步,便可多得一丝先机。” “此外……若是小侄记得不错,明日该又是早朝了。” 苏清宴唇角微掀,抬手行礼,淡笑道。 “朝议之事,虽大同小异,但或多或少总有些意见相左之时。” “舅舅明日便可寻一时机,激进一些也无妨。只要得陛下一斥即可。” “当然,话虽如此,但舅舅也不要做得太过异常才是。” 萧忱听罢竟是忽的一笑,“障眼法?” 苏清宴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然也。” 虽然天家事是天家事,朝中事是朝中事,但轶事向来是传得最快,最无所忌的。 只要昭明帝早朝一斥萧忱,那最多至午时,京都便可传遍。 一则,昭明帝对着萧忱,向来都是一副和气模样,鲜有斥责。 二来,皇帝今日赏了谁,夸了谁,骂了谁,罚了谁,向来都算是百姓能够得上的唯一一件关于天家的事了。 怎么能不爱听,怎么能不爱传? 而值此当口,只要稍微带一带风向。 例如,昭明帝一怒之下,连罢了萧忱几月的早朝,连停了萧忱几月的公务。 勒令闭府反省。 这样做,虽无异于盲人燃烛,但只要能慑到一些人的爪子就够了。 毕竟,他们又怎知,这不是昭明帝为萧忱远赴江南,作的掩护之法呢? 他们不敢问,更不敢查。 而昭明帝,更不会自拆戏台。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往往比所谓的真,更好用。 “胆子不小。” 敢算计那个人。 萧忱摇头淡笑开来,却仍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法无所禁皆可为。”少年微微一笑。 但忽的,本来驶得平缓的马车,却是一顿。 萧忱神色未变,又斟了茶,缓缓送入口中。 倒是苏清宴轻掀起车帘一角,出声问道:“竹淮,怎的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念活不念生 少年话一出口,还不待车架前的竹淮作答,便听帘外已有人先答了话。 “是车夫无状,冲撞了阁下,我家老夫人让小人特来陪个不是。” 嗓音厚实,音色洪亮,似武夫。 不过,却无莽气。 倒是口音听着,像是外乡人。 西南益州人? 且,大概也是个有脑子的,无论是与不是,先搬个老夫人出来。这样,即便有错处,只要遇上的人不是个混不吝,那都可极为轻巧地就此揭过。 哪怕,京都多贵。 苏清宴带着惯性地,分析着来人身份。 而萧忱闻言后,倒也未曾多作在意,只启声开口道:“竹淮,走吧。” “是。” 帘外传来了竹淮利落的应答声。 随即,又听竹淮对着来人道:“我家主子说了,无妨。” 说罢,便轻落马鞭,微倾了方向,朝和安街径直驶去。 倒是正送茶入口的苏清宴,嘴角微滞了了一瞬。 这竹淮倒是个会为人处世的属下。 萧忱这分明是不稀的回…… 怎就变成了……这似是浅笑揭过的……无妨? 忽的,苏清宴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顾庭季那厮来。 若是顾庭季,倒可能会真的笑着道一句,无妨。 但,待细想了一番顾庭季那静昧无声,潜来若神的模样,苏清宴觉得,还是眼前的这个便宜舅舅,要可亲许多。 当然,只是两厢相较。 搁下杯子,苏清宴正欲复提话茬,但却被因风擦来,而胡乱地腾掀起的车帘,给定住了身子。 藏青色暗纹的车帘轻掀,露出的则是擦肩而过的那辆马车之上,稳稳当当被绣于车身侧处的高字。 被荆、益两州特有的素舌花绣纹,团在中间的高字。 甚至不需要探出身子确认,她也猜出了,那辆车是何府何人的。 曾经的从五品益州南境军指挥佥事,如今的正五品益州上骑都尉,高斌。 家眷自益州方向而来。 带着行伍作风的随行护卫。 除了他,便没有旁的人了。 苏清宴眸子微滞,先是一叹,转而才又轻笑道,“小侄也只有这些雕虫小技,或可堪一用了。” “还望舅舅莫要嫌弃才是。” 言罢,苏清宴也未敛眸避开,反而是带着几分沉静柔和的笑意,定定地看向对面的萧忱。 似乎方才那半息的凝滞,都只是为了这一声轻叹。 不曾想,萧忱却是兀自勾起一抹微弧,措手不及地开口道:“倒也不是个笨的。” “脑子转得还算快。” 就在苏清宴讶然欲言时,萧忱又轻轻落落地砸下一句话来,“前些日子,禁军副指挥使替自家新科进士的小舅子做媒。” “向进京述职的义兄,益州上骑都尉高斌,求了亲。” 苏清宴的笑容滞住。 “舅舅深谋,小侄不及。” 萧忱挑眉,轻叩着案几,“非我远谋,不过是占得一分先机罢了。” 末了,又轻扫了对面的少年一眼,“先前同你说过要你自己去查的话,也并非虚言。” “因为,本王确实不知,你林家一事,究竟是重重机缘巧合选择之下的天灾。” “还是处心积虑下的人祸。” “先前是不能确定,但如今是确实只能答你二字,不知。” “所以……” 苏清宴听至此处,已是明了,眸底似有万千光转。 有欣然,有宽慰,亦有感念。 但最终都化为了,此时的抬袖轻拜:“所以,这只能清宴自己去查。” “清宴明白。” “舅舅于清宴,算得深恩,清宴已是难偿,更不敢再多作他求。” “而今,清宴也是心甘情愿为舅舅所用,所驱。” “只是,小侄学浅人愚,还万望舅舅莫要嫌弃。” “但舅舅也大可放心,凡舅舅所求,所愿,清宴必当全力以赴,唯死而止。” 一番表忠之言,噼里啪啦地扑了过来。 类似的话,前世,今生,萧忱都听过不少。 但,竟是无一人能像眼前少年一般,如烈风劲竹,难摧矣。 静默了半息,萧忱才道:“小小年纪的,莫要就念着死了。” “好,不念死,念活。” 少年迎眸而笑。 “为何不是念生。”萧忱出声问。 “生只一息,只一念,只一瞬。” “可活,却是人一生里不知多少个日夜汇成的。” “难多了。” 苏清宴神色认真地溢笑回道。 萧忱听着眼前少年这一嘴嘴的巧辩,震笑摇头。 又问:“贤侄方才有言,凡我所求,凡我所愿,是吗?” “那我倒想知道,贤侄眼中的,吾之所求,吾之所愿,又是些什么东西。” 话至此处,萧忱唇畔的弧度更甚。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归元纪事(31考毕) 少年似是已从方才情绪中彻底缓了过来,眯眼一笑。 替对面的萧忱斟茶道:“王爷所愿,便是王爷所愿。王爷所求,便是王爷所求。” “舅舅怎得,还要来问小侄?” 少年声音清润,如涧水潺潺而来。 一瞬间,仿佛又恢复成了半盏茶之前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郎来。 半只脚都还未踏入宦海,倒先有了些老狐狸的模样。 忽的,萧忱觉得,往这京城里丢进一只真刺猬,倒还真不赖。 男子噗嗤一声,无奈笑骂着,“果真是只赖猴儿。” 继而又微松了身子,半懒着枕臂而靠,“依照舅舅我看,真该叫你书院中的裴教习看看。” “他同我夸过的有清正资质的苏某人,是何许人也。” 话至此处,萧忱才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 转话道:“对了。你在书院里可曾与顾庭季有过别的什么往来?” 苏清宴闻言一顿。 “并未。他……” 萧忱听罢才一笑,“无事。便是你自己的缘法。” “那小子、”萧忱话落一顿。 “不过是昨日顾庭季恰到大理寺办事,遇见了我。” “同我说,你是个好苗子。” 听至此处,苏清宴竟一愣,嘴角微滞。 不是她小人之腹,而是……她同顾庭季打过的几次交道,似乎就没有过不打机锋,不话里有话的时候。 夸……她? 见苏清宴一脸诧异,萧忱对顾庭季之言的诚意倒是更信了几分。 …… “萧大人,顾某在书院这些日子,颇有所察。依顾某所见,贵府公子资质颇佳,若萧大人不弃,待此子过殿中榜之时,顾某或可请旨。” “为顾某恩师讨一门生。” 晨风微冽,言辞诚挚,似乎还犹在耳畔。 顾庭季恩师,宦途恩师,致仕多年的老御史,刘茂安。 当年顾庭季,早在束发之年,便被一朝清流刘茂安收作了弟子。 刘茂安一生难得收徒,迄今为止,收获的学生也不过三人。 本是为着收几人秉持御史之风,御史之责,御史之德,为朝堂留一股轴劲儿去的。 哪曾想,收了仨,便有两人最终是弃仕而去的。 有人说,刘茂安选门生的眼光不行。有人说,就是因为刘茂安教得太透了,才让学生惧了,退了。 好在,还有“遗珠”一枚,顾府怀仁君。 兜转几年,终是回来做了这御史,接了老御史的班。 有人说,在顾庭季回京那日,他们亲眼看到古稀之年的老御史刘茂安,站在自家府门前,硬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那在朝堂上同先帝梗脖子红脸都没怕过的老御史,望着风尘仆仆归来的学生,老泪纵横。 而在得知顾庭季中榜那日,那个遭小盗光顾都会瘪嘴出来的老御史府邸,直办了三天的流水席。 顾府为免老御史当真掏空棺材本,也派人五顾老御史府上,邀老御史到顾府同聚。 却被小老头儿大手一挥,送了出去。 原话是:刘某为徒弟而庆,甚喜。 以致顾府也只好举家而拜,干脆也破例同老御史办起流水席来。 好在,席虽流水,但皆是些上达不至天听,下俗不至家常的菜式。 也未让京中各家有趁机挑刺的机会。 一时间,竟又一桩几分美谈。 心念之间,萧忱才又转神看着对面的少年,微一叹,才似开尊口般:“顾庭季此人,可交矣。” 苏清宴:“……” 而还未等苏清宴作回,便听萧忱话茬又一转,开口道:“江南之行,可愿同舅舅我去见见世面?” “但先说好,若非必要之时,本王一概不管。”萧忱噙笑道。 “可明日便是上学之日……”苏清宴一顿。 萧忱轻笑道:“你们裴教习已同本王说过,你学得本就比旁人还要快些。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路虽可能或险,或艰,但其所获,想必也绝不会少。” “况,本王现今便可以允诺于你,若你有事,那贤侄所愿,本王会替你完成。” 言罢,萧忱连眸子里,都染上了些许笑意。 似乎,毫不避讳生死之事。 一时间,苏清宴都要笑出声了,“舅舅所言,倒真是让小侄没法子拒绝了。” 萧忱不可置否。 “不过,还请舅舅容小侄斟酌片刻。晚些时候,再行答复。”苏清宴抬袖行礼道。 “可以。”萧忱见状一笑,也利落应下了。 还真是个警惕的,便是如今这同撑一艘船的关系,似乎也未能让眼前的少年放松太多。 石子,他……可就这么抛进京中深潭了。 端看,那些人应不应得下了。 说罢,马车也停进了萧府中。 这方,少年还维持着行礼之姿,而那方,男子早已如行云流水般,掀廉而出,大步跨下了马车。 似乎和平常一般,朝后院的书房处行去。 只是,袖中陈册微露了一角,随风而带,扉页之内唯瞧得见四字:归元纪事。 赤阳微烈,夏风和。 第一百四十八章 闲(期末结束见了,真的) 赤阳端于顶,似乎也将路上行人催得行快了些。 但好在,盘穿于盛京城的燕秦河,还能不时唤来些许凉风。 “你说,这张嗣敏心眼儿还真是多。”叶笙叹了一声道。 苏清宴听完轻笑,伸手一晃,挑眉道:“若非如此,他怕是出不了江州,更到不了京都。” “在同人做交易时,若太早太急地将手中筹码全盘托出,才是……” “蠢。” 竹禹端着一张娃娃脸,忽然吐出了一个词。 末了,还颇为矜贵似的,睨了一眼一旁的叶笙。 一时间,也不知是在言谁。 然而,叶笙却是未管那许多,对着某个娃娃脸微微一笑,作势就要上手。 竹禹见状眼疾手快地一躲,但到底还是棋差一招。 因为,自叶笙腰间摸出的那把细镖,正稳稳得落于竹禹脚前。 不,准确说来,是落于竹禹鞋尖。 细镖自鞋面稳稳插入,穿过鞋底,锥于地上,就那么横在竹禹的脚尖于鞋尖之间。 还将竹禹稳稳地定在了原地。 “跑,接着跑。” 叶笙笑得人畜无害,温婉的脸上一片真诚之色。 连一丝一毫的伪色都瞧不出来。 而目睹了全过程的苏清宴,则是收嘴,一滞。 原来,竹禹这货平日说的……也还是有几分真话的。 随即,便听叶笙又道:“我知道。你平日里就对着轻功下苦心了。将这……跑路绝学练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我跑不过你。” “所以……就只好让你停下来陪姐姐我了。” 竹禹:“……” 在默念了三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后,惨遭暗器的竹禹,才端起笑,语气真诚道:“叶笙妹妹。” 叶笙哼笑了一声,也捏着语气,“小禹弟弟。” 的确,竹禹虽然年长于叶笙,但若按入府年岁算…… 竹禹闻言气一滞,才似认命般,弯着细眸,好言好语地开了口:“叶笙姐。” 叶笙环肘于前,“错了没?” 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叶笙这番大姐大作派,苏清宴一时间也顾不上笑话自招口祸的竹禹了。 “错、错了。”一阵如蚊蝇震翅般的声音传来。 “说清楚人,谁错了?” 叶笙微微一笑。 “小、我错了。我不该趁机损你。” 而当第一句话一旦说出口,后面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真的,我错了。” 本就生得一张娃娃脸的竹禹,认起错来,还反倒有一种被委屈了的感觉。 苏清宴见状一噎。 见平日里这个嘴上一贯不饶人的小子也算是真的服了软。 叶笙才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又理了理腰间的镖带,才终于道:“机关就在环处,自己摸吧。” “你不……”竹禹指了指自己脚上的模样奇怪的细镖。 “想姐姐我蹲下给你取?美得你。” 说罢,叶笙才拍了拍衣袖,拎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食盒,对着苏清宴柔声道:“公子记得早些回。千万……莫让小人坑了去。” 竹禹:“……” 苏清宴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扬唇一笑,回得倒是认真,“多谢姐姐关心。” 而待叶笙走后,竹禹竟还被定在了原地。 “看来,张铁坊的手艺还真是不错。” 苏清宴朝竹禹走来,微躬下身子,细细端详着在竹禹足尖立得极为稳当的细镖。 这细镖乃是她找铁坊给顾霁光打制生辰礼时,顺带给张铁匠说的。 大盛的多数飞镖均是扁形制的,或厚薄不同,或制式不同。 作为武器而言,无过也无功。 而她只是忽然兴起,纸上谈兵一般,同张铁匠说了想法,没想到还真就叫他做了出来。 针形镖,尾端展开呈六瓣状,但要触底才展。平日里,便收作一处,同上部一样,均成针柱状。 这样一来,杀伤力便至少增了一倍。 不过好在,工序过于复杂,对用料要求也高,她也不怕张铁匠毁约另寻他主。 而这头,恍然大悟的竹禹,几乎都要气笑了,一脸你如何可以这样的模样,“我道叶笙那丫头,上哪儿去寻的这么个毒玩意儿。” 本欲伸手替竹禹按机关的苏清宴一顿,收手一笑,抻了抻袍子,大手一摆,“你知道如何寻少爷我的。” 说罢,便跨完了最后一步,彻底出了这沉沙巷。 穿堂风轻过,衣摆微掀。 “你、你……” 徒留苦寻开关不得的竹禹,还立在原地。 …… 这方,出了沉沙巷的苏清宴,便径直往城南处去。 一路尝甜买咸,边行边吃。 毕竟,指不定就得要好些日子吃不着这些东西了。 而自平泽街张铁坊处取了送给顾霁光的生辰礼后,她便兀自寻了一个正在说书的小茶馆,坐了下来。 等着竹禹来寻。 不巧,上方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说着的,便是近日的新轶闻——北祁兵变。 按理说,绕是夺嫡之争,这么些日子,也该尘埃落定了才是。 又非两国交战。 但不曾想,那本该是那北祁太子与北祁四皇子彻底撕破脸面后的针锋相对。 如今,却硬生生插进了一个这么些年,连水花都不曾有过一丝的,那个北祁小王爷。 第一百四十九章 “寻衅滋事” 初夏炎风渐起。 日光粼粼地泛于燕秦河上。 带着清意的河风就这么顺着风向,绕巷串街而去。 倒平却了行人心中生出的燥意。 等竹禹顺着特有的记号寻来时,远远便瞧见城角茶铺里,有一青衫少年,混在人群里,正对着小台上的说书人,抚掌高声喝着。 赫然就是某个假小子。 “好!” “哈哈哈哈好!” 竹禹兀自走了过去,启齿挤笑,“公子好兴致啊。” 苏清宴转头抬眼,忽的一乐,眯眼一笑:“来来来,坐。” “这石卧先生讲的书可好听了!” 说着,少年便把身旁的娃娃脸拉着坐下。 末了,还将桌上的一碟花生米推了过去。 “尝尝,甜辣藕丁脆炒花生米。” “这家的招牌小吃。” “只此一家。” 少年伸出食指强调道。 竹禹看着眼前这番阵势,嘴角一抽。 得,对眼前这人,他是永远琢磨不透的。 吊儿郎当,浪荡吊儿的? 好像也不是。 可靠实在,办事牢靠? 看着也不像。 他家王爷,这是打哪儿拎了个泼猴儿一样的人回来。 心思转至此处,竹禹还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最后只得换成了一句:“老爷让早些回。” 苏清宴正咔嚓咔嚓地嚼着花生米,听罢连连点头。 嘬了一口清茶,颔首利落地应了声:“行。” 言罢,又极认真地听起书来。 而台上北祁政变,新锐乍现的故事早就被说书人翻了个篇。 念者寥寥。 而直待到斜阳渐沉,客散茶尽之时。 苏清宴才挑完碟中的最后一粒藕丁。 料丰味厚,甜而不辣,辣而不甜,待到食后,还有清香生于齿颊间。 这便是一醋茶铺的招牌小食了。 “公子。”又灌了一盏茶入腹的竹禹,先是叹声唤了一声,才挤出了一个极假的笑来。 “哥哥莫要心急。说好了回去就把秋花求来许给你,就许给你。” “绝不让那偏房臭小子得逞!” 苏清宴大手一拜,颇为豪气地开口道。 爱听墙角是多数当小二的都有的毛病。 所以,正在旁边扫地的褐衣小二下意识地就支了个耳朵。 倒是一旁的竹禹差点没一口茶水呛了。 然而还未待他反应,便听身侧之人又睁眼说瞎话般开了口。 一拍肩,一脸义气地说道:“放心!包在弟弟我身上!” “你我现下,名义上虽只能为主仆,但我在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把你当兄长看的。” “这样,我这便把随身带的这方雕镂双鱼佩先赠于你,以便在向老太太讨人时,能让她老人家瞧见你对秋花的心意。” 褐衣短打的小二,耳朵一竖,听得仔细,手上动作却是未停。 啧,又是不知哪家皮猴儿跑出来了。 得,替一个酒肉穷兄弟到自家老太太房里去讨丫鬟的,也是没谁了。 规矩学成这般模样,想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子弟。 想到这儿,小二摇头轻嗤了一声。 瞧他真是,蛤蟆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儿? 他们这小茶铺,又能来个什么了不得的人儿? 说书先生是老东家非要请的。 算账的,是少东家。 跑堂的,就他王三儿一个。 就在王三儿刚扫完地,从身上摸抹布时,忽的听得一声怒斥。 转头瞧去。 还是方才那少年。 不过,因这时茶铺里的茶客也散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只有方才那少年。 “他大爷的,小爷我的玉佩呢?!” 还未待王三儿作出反应,便见少年将四方桌一拍,凳脚一踢,便要朝柜桌处冲去。 震得正在柜桌处拨算盘的许匀,一个激灵。 “喂,小白脸,小爷我的玉佩丢了。” “说吧,打算怎么个赔法?” 许匀抬头便是少年那副满脸戾色的模样,吓得一抖。 “怎、怎么个赔法……” 忽然见到个就差把文文弱弱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的人,苏清宴也是一顿。 而紧跟而来的竹禹虽然不明状况,但也未曾阻止。 突然被两个人这般盯着,霎时,柜桌前的许匀,抖得更厉害了。 还是抱着一方镇纸和算盘一起抖的。 王三儿见状也忙放下手中的抹布,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了过来。 拱手开口:“这位爷,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小的也在东家这儿干了快两年的工了。” “您也瞧见了,这茶铺不大,但确实未曾怎么出过偷盗一事。” “想是哪里出了误会,不若您先说一说您掉的是个什么物什,小的先帮着您在铺里仔细寻一寻?” 虽是以谦词不知当讲不当讲开了话头,却是犹如连珠般噼里啪啦地一下就占据了主动。 虽干的是贱役,但这话头理得倒是比这算账的少东家顺。 有意思,市井果然多人杰。 苏清宴闻言一笑。 只是这笑,看在许匀等人眼里,与嗤笑无异。 果然,下一瞬,便听少年没好气地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爷我找的是你们东家。” “你,是吗?” 说罢,少年还以一副极为鄙夷的眼神,将褐衣小二打量了一番。 “你不是东家。” “看样子,这白斩鸡也不是。” 少年气哼了一声。 随即,便作势要往后院冲。 “你们东家呢!你们东家呢?” “小爷我要找你们破茶铺赔钱!” “你、你、朗朗乾坤,你要做什!”这是白斩鸡许匀的声音。 “这位爷,这位爷,咱有话好好说。”这是小二王三儿的声音。 “你们还当我家少爷要讹人不成?”这是竹禹拉偏架的声音。 几番推搡之下,愣是让苏清宴寻到了出路。 “这是……怎么了?” 忽的,茶铺门口传来了一道年长男子的嗓音。 第一百五十章 见得故人(咕咕咕咕) 苏清宴闻言一僵。 寻声望去,便看到门口处的中年男子迈着略显不便的腿脚,持杖而来。 粗布褐衫,脚下歇顿。 “义、义父!”许匀面上一喜,似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一下便钻出了个空子,甩开纠缠,忙迎了上去,虚扶着那个看模样该是茶铺老板的中年人。 而早已缓过神思来的苏清宴,抿了抿唇,努力压下嗓中艰涩,哼斥出声。 也松了与小二的纠缠,快行几步,对着一旁的长条凳就是一踹。 “呵,怎么了!?” “小爷我,倒想问问你这破店怎的了!” “小爷不过屈尊来你这破地儿歇了个脚,顺带喝了口破茶———” “家传之玉,便不见了!” “哼,老货!爷爷我倒是想问问你,怎的了?!” 一番蛮横至极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模样文弱的许匀气红了脸,竟破天荒地握紧了拳头,便欲上前,“你、你!!” 而一旁的小二倒是冷静了许多,但仍是一脸愤色。 他们常年住行于京城的西南处,是不曾见过什么达官贵人。但眼前这少年的蛮横嚣张作派,也的确忒气人了些。 倒是被许匀虚扶着寻了处条凳坐下的茶铺老板,静静地听完了少年那番呲牙咧嘴的叫骂。 待中年男子叹了一声,才如慈者般,缓缓地问出了声:“不知……小公子的家传玉,生的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护在苏清宴身旁的竹禹,才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怪不得…… 这人竟是个双目皆失的瞽者。 而此时,竹禹也越发觉得怪了。 依他近些日子来对身旁臭丫头的了解,今日,她怕就是冲着这瞽者来的。 可,为何? 正思索着,便听身旁之人又踹了一脚旁边的长条凳,跨步一踩,便气汹汹地嗤笑道:“爷爷的玉,乃是天地间绝无其右可出的白玉所制!” “上雕灵芝,取的是长寿长安之意。” “环刻鱼尾,取的是鱼跃龙门之意。” 竹禹闻言嘴角一抽。 他发誓,若非知道身旁少年是个什么模样。就如今这样的,他还真不想跟着出来。 丫的。 苏清宴嘴角一拧,“怎么?现如今知道怕了,准备赔一个给爷爷我了?” 瞽者闻言微顿,语气却仍是平和,似乎寻准了声响处,才开口言道:“小公子,这样,小人先差我这义子同店中小二一道,先在这小店中,仔细为小公子寻上一寻。” “若是仍未寻到,小人便陪着公子去衙门走一遭。届时,公子无论是想报官寻玉,还是想同小人签个赔玉的契据。” “小人都绝无二话。” “小公子,这般你看如何?” 条条据理,又隐隐显出几分敲打。 这般,无论闹事的自己,是真的蛮横纨绔之辈,还是只是欺软怕硬,伺机挑事之辈。 都找不到攻讦的点。 苏清宴心中涌起一阵寻不出滋味的情绪。 “好。” “便依你,不若明日便该有人言小爷我欺负你们这一群老弱。” 少年下巴一扬,这才将踏在条凳上的右脚落了下来,还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 活脱脱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 “东家……” “义父!这人分明、” 两道带着几分忿忿之意的声音同时响起。 瞽者稳了稳身旁的义子,才点头道:“去吧。” “你还真有那么一块玉佩让他们寻?” 忽的,竹禹侧俯着身,似是在同身旁的少爷汇答着什么。 “自然有。”少年似是极其不耐地白了侍从一眼。 “我怎么记得,你没有那模样的玉佩来着?”竹禹从牙缝里挤出话道。 “哦。” “方才闲逛的时候,顺手买了一块。”少年脸丝毫未红,回地理论当然。 竹禹:“……” “这样,小禹子,你去!” “你也去帮着他们寻。” “莫要有人言我厚此薄彼。”少年大手一挥,似乎很是豪爽的模样。 竹禹:“……” 大哥,莫要仗着他竹禹不曾读过几篇四书五经,这词可是这般用的? 而一旁的许匀正寻得气血上涌,结果听得此言,更是一嗤。 又是个肚里没几两货的傻帽儿。 于是乎,最后店中坐着的便只二人。 一长,虽未语未言,面色淡淡,坐得从容。却天生一副笑唇模样。 即便失了双眼,也未见半分窘态。 一少,仿若蛆虫在身,坐立无状,时不时抖个腿,瞎指挥一番。 而余下的三人,便在店中仔细寻起了那般模样的玉佩来。 不,准确说来,只是玉佩。 因为这店中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别的玉佩嘛。 瘪嘴间,小二王三儿便忽的眼前一亮。 探身,取物,抬手。 “找到了!找到了!” “少东家,你看是不是这个?” 王三儿忙递过玉佩。 “你、你、你给我看干什……” 话音刚落,许匀便瞧见了这玉佩的模样。 上雕灵芝是不错。 环刻鱼尾也不错。 但,这就是那小子口中无物可出其右的白玉? 许匀虽没有好东西,却是实实在在地识得好东西的。 这玩意儿,分明就是街边二两银子便可买到的下等玉。 虽然,他许匀没有二两银子。 但,宝贝?家传? 可、可、可去他大爷的吧! 一时间,平日里胆小如鹌鹑的许匀,心中也渐涌上了一股怒气。 待压下怒气,许匀才转身走了过去。 “……义父。” 瞽者闻声点头,“既寻到了,便拿去给那位小公子瞧瞧,看看是不是。” 许匀闻言点头称是,长呼了一口气,才朝苏清宴走去。 少年仍是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示意身旁侍从取玉来看。 竹禹:“……” “还请公子过目。”竹禹很是上道地从许匀手中取过玉佩。 “小的……瞧着倒是挺像的。” 递完玉佩,竹禹笑眯眯道。 少年接过玉佩,“唔……爷瞧瞧。” 于是,许匀朝看到眼前少年一会儿上看看,一会儿下看看。 再一会儿哈气看看,再一会儿迎着光看看。 总之,是好一番折腾,才终于落下话道:“嗯——的确是爷的玉佩。” 许匀:“……” 第一次有点想揍人,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察觉异常 少年郎脸上似乎满是寻得珍宝的庆幸喜色。 以及,身上掩都掩不住的屈尊降贵之感。 而见得此状的许匀则是一梗,抿了抿嘴唇,面上未曾显露分毫。 但心下已是憋不住的腹诽。 然则,只是将满腔腹诽,摁在了胸中。 因为,眼前少年虽则算不得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子弟。 但,也非是他们一介草民,可以大胆开罪的。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给义父惹上麻烦。 思绪几番起伏,此时许匀心中的忿意已是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定了定心神,许匀握拳鼓气,正欲言间,却听一旁的周慎远先开了口。 “小公子,可如愿了?”中年男子温声一笑。 语气间似有几分熟稔,又似带着几分长者对于小辈的慈和与宽容。 一时间,许匀愣了。 竹禹微顿。 小二不明不所以。 而本该处于话语中心的苏清宴,则是浑身僵冷。 仿若浑身血液都于一瞬,飞速倒流回一处,而后便即刻凝住。 再也动弹不得。 然,此种模样的苏清宴,只存留了不过一瞬。 待少年再抬首启声时,仍是那副有些屈尊降贵的模样。 “不错。不错。” 少年短促而清脆地笑了一声。 “喏,这银子,便算作你三人替小爷我寻得这玉佩的酬金吧。” 说着,少年便从怀中摸出了—— 一粒碎银。 小个儿的。 眼睛直跟着少年动作的小二,猛地吞下了方才提起的那口气。 脚下一顿。 他大爷的,还以为是个多豪爽的公子哥。 得。 这方,苏清宴一放下银子,便大手一挥,极有派头地吩咐道,:“走,随少爷我回府!” 这话,自然是对着竹禹说的。 但,竹禹听罢,却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不得劲儿。 这感觉,怎么莫名有些……像话本子里,那些从花楼里赎得姑娘的公子哥,说出来的话。 但还不待竹禹细想,少年已是先行了几步,大步流星地出了这茶肆。 “公子,您等等小的!” 竹禹十分称职地喊了一声。 言罢,也忙提着一包又一包的东西,追了出去。 泛着橘光的斜阳,似乎有些刮人,直刮得苏清宴眼睛有些生疼。 即便周慎远隐姓埋名藏于京都。 但他也不该,不该是那般模样。 不该是那般轻易显露自己情绪的人。 至少,那样似是怀念故人的神情,不该这般草率又不加掩饰地出现在这样一个隐姓埋名之人身上。 那样的神情,分明就是像回到了当初兄长还受训于他的时候。 兄长幼时顽劣,受训初时,每每会故意寻些麻烦。 那时,周慎远对着兄长,就每每都是那种包容小辈的无奈神情。 而她虽多年未曾近距离看过……那位常伴父亲、兄长于军中的周军师了。 但,她不会认错的。 因为,那就是他易容之下的真实模样。 只有她无意间,瞧见过一次。 …… 十年前。 荆州一处普通的院落中。 “许先生不用多说了。”男子语气颇沉,又带着几分心力憔悴之感。 “此等事,便是我林某人可不顾法理忠义、” “但你要知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 男子长叹道。 听得出,在愤慨之余,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无力。 “副将军,不破不立的道理。你作为兵家人,是该比许某还明白的!” “此地首将御兵无能,御下无能,手下之人鱼肉百姓已成常势。” “为人苛责,好大喜功。” “如此之人,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又是另一道语气坚决,不肯退让分毫的嗓音。 言语中,满是不赞同。 小小的女孩儿,轻手轻脚方从墙角处捡起断了线风筝时,便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阿莞,阿莞!好了吗?”小男孩儿扒在小院门口,小声喊道。 …… 后来,后来呢? 后来便是,自己在几日之后,借着童言,问了一句,若百姓士兵不认一方将领了,该如何作应? 点得母亲,也去跟着劝说起迟迟不愿先斩后奏行事的父亲来。 临阵不换将,乃兵家大忌。 可,若是无人认此将了呢? 若是让人皆不认将了呢? 不破不立。 朝和十年,林长风以雷厉风行之势,一战成名。 自此之后,便一步一步靠着军功,升到了南境军之首。 于父亲而言,仕途彻底转折的一年。 她,记得清楚。 可如今,周军师,怎会成了这模样? 他是周慎远,却也不是周慎远。 这个味道的酸辣藕丁花生米,她只吃过这一种。 八年前那一次。 兄长从军中带回来给她尝过的。 周军师,才做得出的。 只有兄长才尝过的。 因为这是……周慎远特意给兄长做的零嘴。 和母亲做出的味道很像,却又有极大不同的味道。 在于那味特殊香料的把控。 他应该就是母亲口中曾提到过的,少时学艺时,师门中的哪个师兄。 若非如此,他不会做得出味道如此相似的零嘴。 若非如此,他不会将男女大防守到了近乎苛责的地步。 几乎不会来拜访林府。 几乎从不和母亲搭话。 连对还算是小娃娃的她,也能避则避——在她发现那位周军师的秘密之前。 周慎远……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想清楚了 回府路上,很长一段,苏清宴都沉默着。 只是面上却瞧不出分毫不对劲。 但竹禹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 但行在苏清宴侧后方半步的竹禹,却愣是瞧不出哪里不对劲。 临靠近王府时,苏清宴又忽的,学起了孩童。 故意跳行着脚下的青石地砖。 三块地砖为一步。 故意跳开了中间那一块。 路线也一左一右地交替着。 似乎玩得不亦乐乎。 “九十七……” “九十八……”少年口中喃喃道。 而待少年迈至最后一步,便刚好落在了王府匾额之下,正对着的那块青石地砖。 “九十九。” 一时间,苏清宴脑中闪过了很多与之相关,却又八竿子都打不太着的话。 例如,长久。 例如,阳爻为九,至阳也。 又例如,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 九九归一。 一又生二,二又生三,三生万物。 那,九九,便可作道了? 思绪百转,苏清宴才一笑,问着身侧的竹禹道:“今朝重道,私下访仙寻药,妄求长生者,亦有不少——” “但你可知,还有一长生道,却是被他们早就抛之脑后了。” 少年说得有模有样,一脸正经。 就在竹禹被忽悠地莫名其妙,快要开口问为什么时。 却听得前方“吱呀”一声,似是有人快要闭府关门了。 台阶下的竹禹同苏清宴,一同抬头望去。 便见得府中的掌勺加门房——李叔。 像是用有几分埋汰眼神看着小辈的长辈般,懒懒地瞧了一眼还傻傻立在阶下,未曾上前的那二人。 “我的小公子诶,待用完了晚膳,再研究您那长生之术,成不成?” 苏清宴闻言弯眸一笑,乖巧无比。 “好嘞,李叔!” 说着便又先竹禹一步,踏上府门前的台阶。 背着手,转身一乐,对着竹禹嘿嘿笑道:“还有一长生道,便是——” “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即,伴随而来的,便是少年毫不作掩的爽朗笑声。 “李叔!今日您老人家又展露的是哪一手厨艺绝活来着?” 少年的朗声渐行渐远了去。 萧王府上下,主和仆亲,这是盛京皆知的。 但,萧府沉寂多年,很多人怕是已经忘了这桩事了。 而迈进府门的竹禹,则颇有几分牺牲小我,成全某我的模样。 摇头一笑。 但忽的,却又收住了笑。 他姥姥的,早晚得把场子找回来。 怎么每次都能被她忽悠过去?! ……… 是夜,掌灯时分刚至。 “你……要借舆图?”萧忱顿了顿笔下,出声问道。 昏黄灯火下,眼前少年模样的人,瞧起来,似是又比前些日子高出了许多。 也坚毅了许多。 虽则,她平日里若是无事时,多是一副闲懒模样。 “是。”少年认真颔首。 “可,我倒是要问问你,如何得知,本王有那副江海川舆图的?” 萧忱似是微沉了几分声量,似笑非笑地淡问出声。 立于烛灯辉映之下的少年,闻言一笑,似是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问一般。 “今日于晚膳时,同人交谈得来的。”回得倒也利落。 萧忱闻言啧啧了两声,少年人来这府中不过几月,倒是同里里外外都已处好了关系。 “又唬的是李叔?”萧忱忍笑。 苏清宴抬眸,淡笑未语。 萧忱抬手一挥,摇头笑着:“去吧。右架第四层,左六。” 而后,便是一副任其自便的模样,埋首处理起公文来了。 然,话落不过半息,萧忱才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带揶揄,问了一句:“可取得到?” 正欲寻图的苏清宴,嘴角一抽,转身过去,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笑眯眯道:“回舅舅的话,小侄取得到的。” “多谢舅舅关心。” “听闻舅舅今日方才被圣上训斥了一番,不曾想,舅舅却仍是如此地……恪尽职守。” 言下之意,被训斥了,还能这般干劲满满地办公。 萧忱听罢,就着手边的一个纸团便扔了过去。 叹笑出声,摆手道:“取完就滚吧。” 似乎,那股子浸于军中多年生出的粗野之气,也透了几分出来。 第一次见萧忱这副没了矜贵模样,苏清宴忽的一下就笑出了牙。 利落取了舆图,眉眼一弯,行过一礼,“小侄告退。” 言罢,便径直跨了出去。 “明日酉时。”萧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好。”少年也应得干脆。 若有外人来看,倒真是一副舅甥亲和的融融模样。 然而,苏清宴知道,不是的。 恩人,就是恩人。 今日她才想清楚了一件事。 不破不立。 徐徐图之,是一种法子。 涉险求之,也是一种法子。 她要让人看到,她要让是敌是友是陌路的那些人,都看到。 她要自己做那个执棋者,持刀者。 叩首以求,苦心求来的真相大白。 不、值、钱。 此番跟着萧忱下江南,得来的历练,是圣贤书上,读不出来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准备 翌日,卯时三刻。 天色已大亮,晨露初凝,凉风微习,薄雾逐散。 烛火影绰,伴着一阵一阵的晨风,飘晃摇曳着。 蜡炬就这么滴凝于灯座之中。 少年侧趴于书案之上。 睡得有几分沉。 睡颜静谧,浅浅淡淡的睫影,轻扫于眼下。 “咿呀”一声,叶笙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苏清宴闻声微醒,探手触到身旁的匣子,完好。 而后抬眸直身,才发觉,是叶笙。 顿时又松怠了几分,轻声叹笑。 早非几月前了呀。 伸手轻揉睡眼,握拳轻掩哈欠。 才起身道:“有劳姐姐了。” 叶笙闻言淡笑,眉眼微动,调侃道:“昨夜姐姐我,睡得可香了。” “倒是眼前的小公子,可要再去歇息歇息?” “好……不急不急。” 许是因睡眠有些不足,一时间,苏清宴竟有些昏头昏脑的。 或是,这副身子尚在长时吧。 缺眠。 苏清宴按了按额角,摇了摇头。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 “这里,还要劳烦姐姐收拾一番了。” 少年倾身揖道。 “好说好说。”叶笙轻声叹笑。 苏清宴闻言轻拜,才抱起一旁的玄木匣子,又将书案上的几张宣纸一折。 才跨门而去。 “公子,早膳……”叶笙忽的提醒道。 “好。”少年回得利落,应声渐传减远。 而这边,待苏清宴回至和正院,自行洗漱用膳后,才抱着匣子去了正清院。 待伸手虚掩下第十五个哈欠后,苏清宴才行至了正清院门口。 “竹风大哥……?”少年端正地立在院门前,试探着唤了一声。 话音方落,便见一束手劲装的男子不知从何处而来,骤然间,飞跃而下。 垂眸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 话也问得干脆,“主子不在,公子何事?” “是这般的……” 待苏清宴三言两语地同眼前男子说明了缘由,才将怀中的匣子,捧了过去。 老话有道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竹风闻言意会,抱拳行礼后,才从少年手中接过匣子。 颔首作回,示意少年可以回去了。 苏清宴又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才连连应声。 正欲转身,才又忽的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白得的那个便宜师父来。 “……再冒昧一句,不知华清道人……”苏清宴倾身道。 奚五叔已被萧忱派人移到了别庄,此时,是万不便打扰的。 但,华清道人,无论如何论,也是长辈。师徒之名虽为虚掩,但总归,是该拜访的。 何况,她现下便要远行了。 她记得,前几日,那华清道人,该就是住在这正清院的。 经此提醒,竹风才忆起那牙口颇好,尤喜猪蹄的道袍老头来。 眉头微蹙,才了然回道:“已回道观。” 然后,便再无言语。 言简意赅。 苏清宴闻言微顿,怪是竹禹赠了个铁嘴葫芦的绰号给眼前的竹风。 今日,她算是明白为何了,轻声叹笑,道:“好,那便劳烦竹风大哥了。” 竹风闻言点头。 少年见状,了然笑笑,倾身一揖,便转身而去了。 须臾间,晨日的凉风,拂了衣角一片。 曦光初落,少年展臂微伸,毫无形象可言的,大喇喇将懒腰一伸。 须臾后,又恢复了先前那幅施施然的读书人模样。 竹风见过许多读书人,但眼前这模样的,倒是头一遭见。 有些不一样…… 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竹风偏头,凝眸微思。 顿了一顿,又什么都没思索出。 ………… 回了和正院,苏清宴才兀自煮了一壶提神醒脑的药茶来喝。 而后,便收拾起行李来。 初夏的煦风和来,裹着晨光,卷了进来。 有些暖。 也有些凉。 跟着李叔忙完了王府上下事宜的叶笙,一进门,便瞧见那梨木桌上,堆了不少东西。 这丫头要跟着远下江南,叶笙知道。 可,这满桌子的,菱镖,匕首,绳子……药瓶的…… 是做甚? 她虽也猜得到此行不会太平,但这模样,是要赴刀山? “公子您……”叶笙出口问道。 苏清宴闻言转身,似是察觉出了叶笙的言外之意。 不过,也浑不在意,只咧唇笑笑,眸色灵动,“小子不才,功夫只三脚,脑子只三分。” “自然,得多备些东西。” “不然,带来日再见,姐姐只瞧得少了个胳膊的我怎么办?” “届时,若姐姐一哭,我这心,可是受不住的。” “姐姐所忧,即小子所忧。” “姐姐所念,即小子所念。” “我以为……好姐姐该是明白小子真心的。” …… 一番油嘴滑舌的话,如连珠一般,从少年嘴里蹦了出来。 但偏偏,叶笙就只来得及抓住最后一句—— 少年翩翩,模样清隽,却仍是笑问道:“怎的就……变了呢?” 眸子里还带着几分真心遭负的委屈。 叶笙:“……” 呸! 绕是叶笙早年游历过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般,这般……满嘴轻浮孟浪之语的……姑娘。 偏那双自带深情的眼睛,朝你一望,任谁也骂不出轻浮二字来。 险些咬到舌头的叶笙,一时也被眼前少女带走了方向,憋吞了半天,才磕绊着道:“我、再去给你寻几瓶药膏来。” 说罢,便兀自行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院中又响起了一道毫不作掩的笑声。 来人跨步而入,“呦,小公子,您这可真是………” 竹禹端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咧出一口白牙,笑得贼兮兮的,有几分欠揍。 只是,这笑颜方展,便即刻僵凝了下来。 “不是,我也没怎么您啊?”竹禹似是被定住了一般,只得动着嘴挤话道。 因为,这身子,现下再动弹不得半分。 少年闻言,凑近了些,也故意露出一个有些欠揍的笑来,眉眼一展,道:“啊……就是试试奚五叔从前教我的点穴术,还好不好用。” “你、”竹禹正欲开口。 但话方出,音方落,身子又是一顿。 这下,是彻底被消了声。 于是,竹禹只得用眼神努力示意着。 小崽子,你等着! 理好东西,一转身,苏清宴便见到眼神带着些凶气…… 唔,是傻气的竹禹来。 “来,公子我给你解个穴。”净手后,苏清宴才笑眯眯地过来。 “我这是为你好……”少年一本正经地絮叨着。 “你瞧,你方才那笑声,肯定被叶笙姐姐听了去。” “公子我这是帮你占据先机,变守为攻,这样一来,你就不易被叶笙姐姐提溜着满院子窜了。” 竹禹:“……” 好有道理哦,他差点就信了。 按了按酸痛处,竹禹才蹙着眉道:“不是,你那叔叔教的什么?” “酸疼死我了。” 谁家点穴功夫,不过半盏茶功夫,就能让人酸痛成这样的? “学艺不精,没法子。”苏清宴眉梢一弯,不可置否道。 “好了,公子我要休息了。” 还不待竹禹作出反应,苏清宴便一副谢客的样子,把竹禹推出了屋子。 “昨夜还是睡得太迟了些。” 苏清宴掩着哈欠,倚靠在门边道。 紧接着,便嗒一声,轻带上了们。 关了门,苏清宴才似松气一般,朝内室行去。 她讨厌,告别。 可,又为什么要去? 因为,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望着花色繁复的帐顶,苏清宴忽然叹笑出声。 便是想提个人来问话也不行,遑论去刑部查卷宗了。 他大爷的…… 苏清宴暗骂了一声,扯过被子,捂头睡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启程 天沉云聚,日落时分。 补够眠的苏清宴早已取好了行囊,正等在萧王府的后门处,准备和萧忱会和。 此行人虽不多,但挑在日落快关城门时,蒙混出城,也非易事。 毕竟,此地为京都。 在如今这个太平地界,城门守备虽不见得会森严过戍边城池,但守备兵将,也绝非酒囊饭袋。 “小公子,主子此次要先奉旨去徐州着手万仕会一事。” “遂,命您先行扬州。”竹立从后院方向走来,看了一眼少年,禀声道。 这,就是便宜舅舅要带她去长的见识? 苏清宴偏头,眉梢微挑。 但,萧忱既如此吩咐了,那她也自当欣然应下。 不过…… 昭明帝此举,是意在作掩,还是当真另有他意? 因为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作掩,都不过是近似于徒劳。 这京城地界上,多的是可以一嗅三里的鼻子。 即便探不实在,也嗅得出几分猫腻。 但,稍暗些,意味着有圣意蕴于其中。 欲妄动者,需自行丈量分寸。 反之,未然。 不过,徐州与扬州,确实相邻。 或许当真另有奉命? 只是,这万仕会……是她从前无聊翻杂录,瞧见的那个万仕会么? 可,不是已搁置多年了么? 怎的忽然间,又要重拾。 苏清宴思绪微凝。 但眼看着就快到闭城门的时限了,苏清宴也暂时先压下了心中的乱思杂疑。 抬眸定神,看向竹立:“那不知,王爷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比如,时限为何,她此番先行后,所办为何,会合时日又为何。 最重要的……她是不是……还缺一匹马…… 许是因少年眼中意思太过赤诚,太过明显,竹立瞬间便读懂了言外之意。 嘴角一抽。 正欲言间,便听一墙之隔的后门外,有清铃声传来。 “得,要等的人来了。”竹立轻打了一个响指,促笑出声。 ? 苏清宴闻言一愣。 难道是…… “小的叨扰。请问,可是苏公子?”门外小仆轻唤。 “主人说,可以启程了。”小仆清言淡语,话音落得轻巧。 也未管门内之人答与未答,言语从容间,带着笃定。 苏清宴闻言眉梢未落,眼眸微眯,唇畔弧度微翘。 了然半分。 但,仍看向了一旁的竹立。 意在询问。 竹立不可置否地一笑,又扬着眉梢,嘴角稍带得意,点头晃脑道:“主子让你跟着顾家四爷,先行同往扬州。” 嘿,夫子带学生,这不就是猫衔鼠么? 这小屁孩一天到晚都挂着副笑嘻嘻的模样,却实则是个怎么坑蒙都掉不进坑的主。 实在是……忒没意思了。 这是竹立这几个月摸得清清楚楚的事。 哎,也不知,这小子此一路还笑得出几分。 竹立思绪微起,嘴角带笑。 是幸灾乐祸的那种。 虽然,没有明晃晃的笑出来。 一旁的苏清宴则是将眼前之人的想法瞧得明白。 嘴角一滞,有些无奈。 随即,也顺势是止住了欲出声侃笑的话,转而思索起来。 顾庭季—— 皇帝派了两拨人去查一个扬州? 真的……只是查一桩贪墨案那么简单? 思绪散去,苏清宴同竹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便拉开了漆色后门。 “顾教习。”少年迈出门槛,躬身行礼道。 男子闻言眉梢淡挑,屈指撩开车帘一角。 摇头淡笑了一声,“当不得这声教习了。” 男子嗓音淡淡,语调间,带着些许让人熟悉的朗润清正之感。 苏清宴揖而起身,眸色间划过了然,回以一笑:“师者,怎分时日。” 看来,昭明帝此番宣旨所派的,确该是眼前的顾庭季。 也是,顾家毓秀,怎会一直囿于书院,当真奉命赋闲起来。 又非颐养天年。 “咳咳……咳、”忽然,马车中传来了一阵男子的咳嗽声。 还有人? 苏清宴立在马车下,倒也不急。 只听得马车中隐隐若若传来咳嗽男子的说话声,“顾大人,无碍。” …… 待马车中说话声淡去,苏清宴才听得顾庭季对着自己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你这副打扮,倒也合适。” 语调平淡却不疏冷。 仿佛,只是就事论事的评话。 不过,男子言语间隐隐的笑意。 总让立在马车下的苏清宴,觉得好像带着些打趣。 “同萧大人说,你家表公子,便放心捎给顾某。” 顾庭季又对着候在门口的竹立吩咐道。 于是,片刻后,一身朴素青衫的少年,便携着包袱,同驾马车的小仆一道,坐在了车架前。 看起来,倒也有几分仆从模样。 就是生得红唇齿白了些,眉眼清正俊俏了些。 不过,当做富贵人家的小仆,倒也说得过去。 出城之时,苏清宴本以为身旁小仆还要周旋一番。 却不想,守城小卒一看帖子,就利落放人了。 等等。 苏清宴思绪一滞。 车帘中,随郊风拂出的普洱茶香。 一路上,时不时就咳嗽两声的那个男子。 倒当真让苏清宴,从一群冗杂的京城高门大户的子弟中,扒拉出一个人来。 季南宣,和淑长公主之子。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茶——唯喜普洱,无人不知。 只是,此人有先天不足之症,体弱带疾。 见过他的人,都会道一声可惜,却从不敢让爱子心切的长公主听见。 可惜什么呢? 据传,季南宣其人,生得貌若仙人,有越世之容。 且,才学斐然。 民间曾有风流笑言,称,若非皆知其先天不足,恐时日无多,想嫁入门槛的姑娘,不知凡几。 若她猜的不错,身后车厢中,所坐另一人,怕就是那个被和淑长公主捧在心间的爱子,季南宣了。 只是,年初清虚观之事,纵览观之,是无论如何,都和长公主及其驸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到底是皇家之人…… 结果,自然也是显而易见的。 高拿轻放,利落了事。 思及此,苏清宴也只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只是一时间,对季南宣此人,也没了瞧上一瞧的兴致。 扬州此去,山长水远,还会如清虚观一行,不得其法,唯有认命么? 少年望向远方,花香鸟鸣,径草郁郁,皆自身旁掠去。 唯远山仍定。 第一百五十五章 山间夜行(问志) 禾风自田间拂来,散了几分初暑的灼热感。 京郊一处别庄前。 顾庭季牵马走来,顺手就递了一根缰绳出去,望向比自己矮上不少的少年。 眉微挑,温言而问:“马术如何?” 看上去,倒像个正来考较学生功课的夫子。 苏清宴低头将包袱系得颇紧,又仔细检查确认了一番。 才抬眸,眉梢眼角处,轻带出一丝守礼的浅笑,语气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不才,不才。” “千里可行矣。” 少年接过缰绳,笑得洒拓又狡黠。 顾庭季看着这样行事陌生的少年,微顿。 好像,眼前的少年郎,与书院里那个对着教习夫子们,总是克己守礼,温恭自虚的苏清宴,好像有些不同了。 更有活气一些了。 顾庭季淡笑一瞬,眸间浅蕴,却未再语。 乾定浩渺,终有所待。 少年人身上的那股朝气,无论何时,都是令人倾羡的。 他顾庭季此番,可也能算作是回至年少了? 覆盘、重摆,换局。 …… 一旁的苏清宴,却并未注意别的。 只伸手轻抚上马身,同这匹……一看就是她现在买不下的马,正彼此熟悉着。 她这副身子并没什么练武的天赋,所以,从前也只学得了些马术的皮毛。 虽只是皮毛……可,去岁那些一睁眼就在逃命的日子,却不是白熬的。 父兄……阿娘…… 苏清宴轻叹了一口气,而后便快速压下心中的情绪。 就这么,微扶了马鞍和缰绳一把,就还算招式利落的,跨上了马背。 少年的双脚,垂落于两边的马镫之上。 看上去,此时,倒比正在抚马的顾庭季还高出了许多。 禾风袭来,吹乱了几丝耳发。 少年以俯视的姿态,神色自如地看向顾庭季,唤了一声:“顾大人。” 何时启程。 顾庭季听出了少年未说完的话。 却不急不慢的,待着眼前的骢马嚼完了最后一口干草。 才安抚式地轻摸了摸马头,而后便跃身上马。 不过眨眼,男子便动作流畅利落地跨落在了马背之上。 抬手虚指了一下前方,唇畔噙笑,启绳道:“明日卯时二刻,驾至业陵郡。” “正好,也让顾某看看苏公子的日行千里……” “是不是——确有其能。” 说罢,便驾马一声,绝尘而去。 男子的沉笑声,随尘渐远。 马蹄扬落而出的泥尘,让少年座下的马,跃蹄出声。 似是不满落于其后一般。 好在,苏清宴只愣了半瞬,便提绳驾马,朝前方那个,已先跃出几十丈的人,紧追而去。 …… 夜间赶路,虽难视物,但也算得行路酣畅。 官道阔然,皎月清清,晖光泠泠。 二人跃马疾驰于路间,只余夜风刮于耳侧,簌簌而过。 四周静籁,月色胧然,哒哒的马蹄声,急促又颇有节律地落在人心上。 畅快,舒阔,拓然! 这是苏清宴心中许久已经没有出现过的感受了。 忽然促笑出声,“顾大人,可愿同小子比上一比?” 因此时的疾驰飞奔,少年那往日听起来还算清润的嗓音,此时却间杂进了不少风声。 有些含混,落在耳中,却又似乎清晰得厉害。 顾庭季听罢,淡瞧了身侧并驰的少年一眼,便忽然笑开了,畅快道:“甚好!” 话音一落,男子便极有技巧地将缰绳一控,轻劲落于马腹两侧。 瞬间,便又先少年一步,疾驰而去。 苏清宴见状,气笑了一声,才又拽着缰绳,匆匆往前追去。 两人纵马于官道之上。 酣畅淋漓。 直到后半夜的丑时四刻,两个夜路人,才过完这一段官道,侧转入了山林间。 初夏时分的半夜,仍是有些清泠泠的。 尤其入山之后,凉意更甚。 带着寒气的山林风,就这么从袖间、领间,大摇大摆地钻了进来。 苏清宴不由自主地用一只手,笼紧了些身上的衣衫。 另一只手将缰绳在马背上放稳,才轻抚了抚马身。 嗓音里带了些笑意,“多谢马兄送苏某一程。” 随后,便轻拍了一下马身。 于是,两匹骢马便十分通人性的,往回处急奔而去。 无一丝牵挂之意,就这么渐行渐远了去。 倒像是个任务圆满完成的小兵,神气昂首的。 这是,军马。 不过一个别庄,都用的军马。 足可见,其主人有多得圣宠。 自然,她今日也算是沾了光,骑了一次,军马中的军马。 “它们自小受训有素,识得路。”男子淡声而落。 许是瞧苏清宴年纪尚小,恻隐之心颇多,顾庭季便多言了一句。 算是宽慰。 苏清宴转过头,遥望着已上了几步山的顾庭季。 几个时辰的疾骋,依旧是一副仪容端正的模样。 眉舒目朗,清隽端致,温雅淡和。 看着很是无害温慈的样子。 但苏清宴知道,这不过只是……表相。 “大人误会了。”少年撩袍而上,音色清润。 “学生只是在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了这样的马。” 苏清宴在跟前停下,缓缓扬出一个笑来。 神色坦然,无半分作伪。 “毕竟,那马浑身上下,透着的,可都是银子的味道。” 少年还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气,是夜间的山风。 顾庭季闻言神色微僵。 游学也好,为官也好。前生也罢,今生也好。 他见过许多人。 却,当真是无一人,能把这番,于读书人而言,算得上是没品的话。 说得这般,这般情真意切,一本正经。 想到这儿,顾庭季轻声缓笑,转身往前行去,“那好,待回头顾某遇见萧大人,定当代为转告一番。” 苏清宴见状跟了上去,顺手还又检查了一番身上系着的包袱。 随即,才接话侃笑道:“大人好意,学生心领了。” “但,若是因此烦扰了大人,就是学生的过错了。” 少年说地煞有其事的样子。 …… 少年人借着月色,跟着前面男子半开出的路,顺山而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迈着。 期间,两人便这么一来一往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辩驳谈笑着。 几番回合下来,因夜行产生的疲怠,倒是消减了不少。 最后,顾庭季在半山腰寻了一处山洞,停了下来。 拨开不知何时被人为拿去,用作遮挡的枯枝木条。 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 借着莹莹跳动的火光,忽而转身笑望过来,“平日倒是瞧不出你有这番口才。” “不如,他日来御史台,做个御史如何?” “监百官,正刑狱,肃朝仪。” 说着,顾庭季便又极为随意的,转回了身。 俯身搭了个草垛,将火折子靠了上去,借火而燃。 瞬间,山洞内壁便亮了些许起来。 苏清宴顺手拾拣了些枯枝草叶过去。 就近擦了擦块石头,坐了下去,笑着将手中枯枝搭了过去。 手一摆,话音倒是落得干脆:“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