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黄昏挥刀》 序 纪元2120年,人类彻底放弃了地表,转入了地底生活,从那天起,人类开启了新的时代。 地底时代。 地底时代的开启仓促而又慌乱,人类从地表完全转入地底前后不超过两年。这个曾经只出现在科幻小说和末日电影里的灾难时代,在那个荒诞的时间点里成为了现实。 它被创造在黑星入侵之后,开启在陨落日之前。 它源于那场灾难。 人类曾幻想和创造过无数外星文明入侵的故事,却从没有人想到它会这么早的变成现实,所以当那颗后来被称作黑星的漆黑星球突然出现在太阳背面时,人类曾以为它是蓝星b。 和蓝星同一轨道,和太阳同一距离,这样的条件将在太阳背后,蓝星的正对面诞生一颗与蓝星极其相似的星球。这个被波得定则、开普勒第三定律和第三拉格朗日点的限定否定,甚至被太阳神号探测器证伪的假说,在黑星出现后却被点燃了难以想象的狂热。人类似乎在这一刻抛弃了科学这块基石,固执地认为黑星就是蓝星的孪生兄弟。 只是当美利坚的第三代哈勃望远镜观测到了数光年外几处连续的星际尘埃尾迹时,人类的偏执崩塌了。 它是外来者,驾驶着星球而来。 通过对那几处连续星际尘埃的线路进行模拟,人们发现那条航线的终点是太阳系,而停泊在终点上的,就是那颗泊入太阳系的黑星。 尾迹扩散的大小告诉了人类黑星在宇宙中航行的速度有多快,而那个速度是人类根本无法触及的天障。再加上加速的对象是一颗与月球大小相当的星球,对方的科技显然超越蓝星数个量级。 一直探寻的外星生命就近在眼前,然而就像在原始森林中探险一样,本想发现几朵不曾出现过的奇异花朵,却遇上了择人而噬的食人巨花。 只是不同的是,对于蓝星上的人类来讲,他们无路可逃。 黑星很快就派来了先行者。 那艘前粗后窄仿若彗星的飞船,用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横跨了接近两个天文单位的距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从黑星飞临了蓝星。人类曾奢望它是黑星的使者,只可惜没能如愿。 它是前哨。 战争几乎在开始的瞬间就结束了。 仅仅是一艘飞船和上面的两个黑星生命,就将整个蓝星的军事力量打得粉碎。这场和外星生命的战争中没有出现科幻电影里炫目的激光枪,也没有超出人类认知的可怕武器或者超能力,黑星生命杀戮的方式简单而又纯粹。 他们穿甲,用刀,然后很快。 在那场被称作红狗大屠杀的战争里,称雄蓝星的人类军队在前哨面前脆弱得就仿若一张纸片,眨眼间就被撕成了漫天的血点。在后来被叫作黑甲的黑星生命面前,人类的武器就像过家家的玩具,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前哨最终被消灭了,只是人类付出的是近乎决绝的代价。面对那场所有人都清楚将会到来的两个文明的战争,在还没开始之前,作为参战一方的人类就已经被淘汰出局。 然而人类的军队依然在调动,不是因为觉得还有赢的希望,而是他们, 总得做点什么。 然后噩梦降临了。 全副武装的人类没有等到铺天盖地的舰队和纷落如雨的炮火,那颗漆黑的星球就静静的停在那里,甚至连一艘飞行器都没有派出,就在弹指间将蓝星上的一切全部瓦解。 它减慢了蓝星的自转。 无数的模拟图像曾向人类展示过如果蓝星自转减慢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当这一切真实发生时,只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黑星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手段在一瞬间将蓝星的自转减慢了50米,而这接近蓝星自转速度九分之一的减速,在眨眼间就将整个蓝星摧毁得分崩离析。 骤然减慢的速度在一瞬间让蓝星上所有的物体都跟随惯性飞了出去,无数的城市就像沙滩上垒好的沙堡一样被海水冲抹得一干二净。聚集在一起的军队仿若洒落的弹珠一般四散纷飞,却在落地的时候摔成一地的零碎。 依然按照原速旋转的大气层与减速后的蓝星产生摩擦,剧烈到极点的风暴第一次席卷了整个蓝星的地表。而原本坚固稳定的大陆因为地核地幔和地壳的减速不同将自己撕裂,爆发的火山和地质灾难让曾经一片蔚蓝的蓝星染上了数不尽的黑红。 这是末日,只是在这场灾难里,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当惯性的力量随着摩擦的作用而最终消失时,整个蓝星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站在蓝星生物链顶端的人类甚至没有得到战斗的机会,黑星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就将他们捏了个粉碎。 只是一次减速,蓝星上的人口几乎锐减过半,全球所有城市被摧毁,残存下的只有部分特殊设施和深埋在地下的各类场所。在黑星的这一脚刹车面前,人类差一点被抹去了文明。 面对这场关乎全人类的灾难,为了活下去,人类空前的团结了起来,所有的力量都集结在了一起,来面对那糟糕到极点的状况。自转减速对蓝星生态的破坏几乎无法修复,然而人类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向两极流动从而淹没陆地的海洋,即将成为常态的地质灾害,像漏洞气球一样飞速流逝的大气层以及因磁场减弱而无法再阻挡致命辐射的磁气圈,再加上蓝星减速时那让人类颤栗的惯性,蓝星的地表已经失去了所有让人类生存下去的条件。 而对于没有能力星际移民的人来来讲,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希望, 在地底。 在地表上生存了几百万年的人类第一次像蚂蚁一样钻入了地底,依托残留下的地底设施,人类在地底建立起了全新的世界。面对迫在眉睫的灾难,人类几乎不计代价地加快建设的速度,而在这段人类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时间里,被提到最多的词,是固定。 它也被叫作固定时代。 固定时代只有一个守则:固定,固定,还是固定。 所有的建筑都被要求埋得够深,并且足够固定,因为当刹车来临时,如果你没能留在原地,那么不管你有多坚固,惯性都会把你变成一地的碎片。 在极速恶化的环境和愈发靠近的黑星两者驱赶下,人类以近乎奇迹般的速度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完成了地底新世界的建立。在这个过程中,黑星对蓝星进行了七次减速,近乎均等的减速依然给人类带来了无数致命的灾难,却也让人类多少拥有了一点抵抗的力量。 当人类全部迁入地底的时候,在天空中逐渐靠近蓝星的黑星,已经变得和月球一样大小。 黑星的最后一次刹车超出了人类的预料,人类本以为它会让蓝星彻底停止自转,然而最后的减速并没有把蓝星的速度减到静止,而是让蓝星与太阳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潮汐锁定。 蓝星的自转被减速到与公转相同,曾经日夜交替的蓝星第一次出现了全球性的永夜和永昼,而就在蓝星被太阳潮汐锁定不久,黑星来到了蓝星和太阳的中间。 此时挂在天空上的黑星像一个巨大的圆盘,它已经比月球还要更加靠近蓝星。看着永昼的半球上逐渐变大的阴影,人类被捏紧的心脏里还残存着一点庆幸。 蓝星还有最后一道防线,那是黑星无法突破的屏障。 洛希极限。 黑星太大了,它没有办法靠蓝星太近,一旦它突破了洛希极限,那对于黑星和蓝星来讲都是一场灭顶的灾难。无论是什么,蓝星上一定有黑星想要的东西,而为了得到它们,黑星不会选择和蓝星同归于尽。 所以当那个人类原本以为会停止的阴影变得愈发巨大时,人类的心脏停跳了。 黑星没有减速。 它几乎没有一丝停滞地冲破了洛希极限,持续地向着蓝星逼近。大脑一片空白的人类几乎已经看到两个星球被彼此的引力撕成碎块的画面,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推翻了人类所有的想象。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颗月球般大小的星球就像气球一样漂到了离蓝星不到100km的地方,然后停在了那里。一切物理学定律在黑星上都失去了作用,被人类寄予厚望的引力似乎消失了一样,它让蓝星幸免于难,却也让黑星毫发无伤。 巨大的黑星在蓝星永昼的半球铺上了一片巨大的阴影,然后一座横跨星际的巨桥从黑星上伸出,插在了蓝星的身上。 战争开始了。 依然是一边倒的局势,人类的地面防线几乎没能阻挡片刻就让黑甲侵入了最近的地下城,为了阻挡他们,人类引爆了那座地下城。 然后是下一座。 再下一座。 直到人类失去了永昼半球所有的地下城。 纪元2120年7月23日,人类引爆了永昼半球最后一座地下城,躲进了没有阳光的永夜半球。 在人类历史上有过无数黑暗的日子,然而从没有哪次让人类丢掉了光。 而在那天,人类丢掉了太阳。 它被称作‘陨落日’。 在黑星面前,蓝星就像被撕破了裙子的少女一样无助,能够拯救他们的,似乎只剩下了奇迹。 然而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本不应该发生。 黑星停止了进攻。 在将人类击溃以后,也许是认为这群像虫子一样的生物随时可以消灭,黑甲停下了脚步,转而开始在桥边建立基地。无数的黑甲四散开来,扑向了那艘被摧毁的彗星曾经降落过的地方,那曾经让人类百思不得其解的几处矿场。 停止进攻的选择在历史上被认为是黑星最大的错误,因为它给了人类喘息的时间,和学习的机会。 如果让黑星重新选择,他们一定会彻底摧毁人类,而不是奔向那几座矿场。 因为在那里,人类弄懂了黑星要的是什么。 因为在那里,人类得到了战的资格。 两个文明的差距看似有若天堑,然而有时无法赶上对方的原因却并不复杂。 比如,全新的能源,以及全新的材料。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蓝星上几乎所有的矿物在极短的时间内都转变成了两种全新的事物。那被称为晶源的能源和蓝煅的材料是黑星要的东西,也是挽救了人类的奇迹。 人类明白了黑星的强大来源于何处,而更重要的,是人类明白了自己要如何为战。 人类近乎神迹般地创造出了自己的战甲,让晶源能够作用于人体,让人类可以用蓝煅武装自己。 那套战甲,被叫作蓝甲。 它让人类在晨昏战役里,斩下了黑甲的头颅。 第三次战争爆发在晨昏线上,被死亡压抑了许久的人类穿着蓝甲,如同海潮一般涌向了黑甲。初入晶源和蓝煅领域的人类依然逊于对手,然而巨大的牺牲换来的那一颗又一颗黑甲的脑袋让人类发现, 原来黑甲也怕死。 在这场被称作晨昏战役的战斗里,人类击退了黑甲,却也无力再夺回失地。环绕着晨昏线,人类建立了一道截断永夜和永昼半球的巨墙,在那道墙上,人类守卫着黄昏,等待着黎明。 那道墙,被称作蓝星战线。 半个世纪过去了,人类仍然守卫着蓝星战线,那半个蓝星和太阳依然是人类不可及的梦想。 所以,请努力吧,人类。 为了太阳。 —— 合上课本,老师抬起头,看向了台下的学生。 “这是你们入学的第一课,也是你们毕业的最后一课。” “恭喜你们,毕业了。” 等待着同学们的掌声渐渐停止,老师笑了笑。 “毕业后你们会走上不同的岗位,也许和我一样是老师,也许会是医生,也许……” “也许加入守夜军团!” 看着出声的男生,老师眼里闪过一抹柔和。 “你那么淘气,去了怕是都照顾不好自己。” 台下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 “不要笑。”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同学们,不要取笑一个守夜军团的战士,哪怕他只是想去。”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英雄。” 看着台下严肃起来的学生,老师点了点头。 “如果将来在座的同学们有谁加入了守夜军团,请允许老师在这里提前向你表达敬意,如果可以的话,请多砍几具黑甲,算上我的那份。” 一抹心疼出现在了老师的眼里。 “然后,请活着回来。” “老师在这里,等着和你们一起去看太阳。” 台下传来了几声吸鼻子的声音。 “毕业是好事,老师就不弄得那么伤感了。”冲着学生们笑了笑,老师说道。“老师最后想对你们说的,和课本一样。” “请努力吧,人类,” “为了太阳。” 第一章 不合格的录取通知书 校服勾在肩上,嘴里嚼着泡泡糖,方不良手里拎着书包,晃晃悠悠地走在街上。 看着路上的同学眼角未干的泪水,方不良吹了个泡泡,然后把手里的征兵传单捏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箱的不可回收里。 “良哥。”身后有人喊了一声,扭过身,看了看身后,方不良停住脚等了一会儿。 追到身边并肩走着,秦小可撞了下方不良的肩膀:“说好一起走的,也不等等我。” 方不良把书包扔了过去:“为你好。” 接过书包跨在肩上,秦小可没理会这句:“良哥,毕业了你上哪?” 从衣服兜里拿出来个信封晃了晃,方不良勾了勾嘴角:“清北。” “清北大学?!”秦小可叫了一声,拿过信封仔细地瞅着,看着上面的清北字样,眼里止不住的羡慕。“哥,你可真行。” 接过秦小可递回的信封,方不良吹了个泡泡:“你呢?” “我?”秦小可嘿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宣传单。“我想去守夜军团。” 啪。 方不良嘴里的泡泡炸了开来。 “去那干嘛,不怕死么。”低着头,方不良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你老爸在系统里面,帮衬着你去考个职称,留在地下城里做个技师不好么。” “技师太无聊了。”秦小可撇了撇嘴。“我爸每天就是检巡地下城,修修这补补那,偶尔接个私单赚点外快,我不想那样。” “听说,守夜军团能看到阳光。”秦小可看着宣传单上战士身后露出的那抹发白的光,眼睛发亮。“我在网上查了,他们说蓝星战线上也看不到太阳,但是在晨昏线上,能看到一点点,发亮的光线。” “他们说那是阳光。” “而且,守夜军团很帅不是。”秦小可嘿了一声,稍稍放大了声音,眼神似不经意地瞟了几下旁边走过的女生。“穿甲,执刀,在蓝星战线上为人类挡下黑甲,如果能加入他们,就会成为英雄。” 英雄。 方不良攥住了拳头,牙齿咬在一起没有说话。 没有注意到方不良的变化,秦小可挠了挠头说道:“哥,你说阳光是什么样啊?地下城好多老人都说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再去见一次阳光,那阳光那么好么?” “大概,很好吧。”方不良声音低低地应道。 毕竟我家老头,总想着能再见一次。 “我老爸也总是念叨着太阳,我要是能去了,就给我爸拍点照片回来,到时候也给良哥你发几张。”秦小可把宣传单举过头顶,挡住上方的灯,感受着从边缘漏出的几缕光。“哦对了,还得记得帮梁老师砍上她那份的黑甲。” 抬起头,看着秦小可,方不良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也记得帮忙砍上我那份。” “然后,”方不良按住秦小可的自来卷一阵猛揉。“记得活着回来。” “比起照片,我更想听你给我讲。” “没问题。”秦小可挺直腰板,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守夜军团战士秦小可,保证完成任务!” 笑了笑,方不良正想再说些什么,一旁有人叫起了秦小可。 “小可,你在那干嘛,过来聊天。” 看了一眼招手的朋友,秦小可刚想拒绝,方不良一把把他推了过去。看着回头瞅着自己的秦小可,方不良笑了笑:“去吧,回头我再找你。” 犹豫了一下,秦小可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伙伴。见秦小可走近,几个男生一把把他拉了过来,看了方不良几眼,几个人一阵嘀咕,拉着秦小可匆匆地走远了去。 感受着对方眼里的冷漠和鄙夷,方不良看了眼空荡荡的手,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 忘了要书包了啊。 晃晃悠悠地走到家门口,看了眼衣兜里的录取通知书,方不良沉默了许久,揉了揉脸,拧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 “又上哪玩去了。”母亲秋棠嗑着瓜子在看电视。“书包还让人家小可给你拿回来,你懒病又犯了?” “意外,意外。”方不良咧了咧嘴,然后摸了摸鼻尖,脚尖点了两下地。“妈,给你说个事。” 抬起头看着儿子,秋棠眼睛眨了眨,嘴角带了点笑:“瞅你这嘚瑟的样子,有好事?” “哎,也没多好。”方不良从衣兜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左手摸着脖子,一脸的‘无所谓’。“随便考上了个大学,也就那么回事吧。” 拿过通知书,打开来仔细地看了看,秋棠的眼睛乐得眯成了线。 “小伙子,很优秀嘛,怎么着,想不想来秋院士的研究所里打个杂?” “让我考虑考虑吧,也不知道这个秋院士水平行不行…哎呦,别打,妈,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方不良躲着秋棠砸来的枕头,嬉皮笑脸地讨饶。 “等着吧你,等你去了我的实验室,我让你天天干苦力!”秋棠气呼呼地把枕头砸在了方不良的身上。“质疑我的水平?你出去打听打听,在咱们所里谁说话声音最大!” “你最大,你最大。”方不良把枕头放在了一边,舔着脸凑到了秋棠的跟前。“妈,怎么样,纸质通知书,现在还有这传统的可没几家了。” “得意什么,我秋棠的孩子考上清北很值得惊讶么?”秋棠一脸的嫌弃。“瞅你这点出息。” “是是,我没出息。”方不良嘿嘿直乐。“考不上,可不是给我妈丢人么。” 母子俩笑闹着,渐渐的声音小了下去,到最后,屋子里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沉默。 寂静了许久,秋棠轻轻地握住了方不良的手,手心里传来的冰凉让她心里一阵刺疼。 “妈,我能上么。” 捏着手里的通知书,方不良低着头,轻轻地说。 秋棠没有说话,只是捏紧了手掌。 “我爸,是去给我办入伍了吧。” 秋棠点了点头。 方不良嗤嗤的笑了笑。 “入不了守夜,穿不了蓝甲,当个拿枪的内卫,他折腾什么呢。” 秋棠沉默了许久,才给了儿子回答。 “他的命。” —— 母子二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直到门口传来了开门声。走进客厅,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和儿子,方逸顿了一下,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方不良的对面。 看着坐下的方逸眼神落在了桌子上,秋棠摸了摸儿子的手,把通知书拿起来递了过去。接过通知书,方逸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仔细地看了起来。 看完了内容,将通知书合了起来,方逸的嘴唇微动了两下,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抿了抿嘴唇。 “挺好。” 方不良没有抬起头。 “你拿回来的,是入伍手续么?” 听着儿子的声音,方逸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是。” “哪儿的兵呢?” “侦巡连。” 方不良笑了一下。 “听起来,好像比去研究所要好上不少。” 方逸眼神轻轻波动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静。 “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加入守夜。” “然后呢?”方不良的声音有些发抖。“去赎那本来就不属于我们的罪么。” “那不是你的罪,是我的。”方逸平静地说道。“是我弄丢了115阵地,是我当了一名逃兵。” “你不是!”方不良猛地抬起头。“你明明知道你不是!你是为了……” “是我下的命令。”方逸打断了儿子,仿佛没有看到儿子眼里的心疼。“是我让他们撤离了阵地,是我弄丢了17小队的旗,也是我,让115阵地落在了黑甲的手里。” “我是守夜的罪人。” “凭什么?你凭什么认下这份罪?!”方不良红着眼眶吼道。“凭什么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把那压死人的罪过背在自己的身上?” “凭什么拿刀为他们战了半辈子,他们却毁了你剩下的半辈子?!” “凭什么在他们这样对待我的父亲之后,我还要背负着他们的名字而战?!” “你告诉我,凭!什!么!” “你问过很多次,我也回答过很多次了。”方逸看着不住喘息的方不良。“因为这是我选的路,” “我不后悔。”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方不良粗重的呼吸声不时的响起。 过了许久。 “会死么?” 方逸转过头,看向了开口的秋棠。 “会死么?” 看着方逸,秋棠又问了一次。 方逸没有说话。 “你已经丢掉了一条胳膊,”看着方逸空荡荡的衣服右袖子,秋棠轻轻地说道。“你还要丢掉你的儿子么?” “你想用你儿子的命,去换那块115阵地么?” 这一次,方逸沉默了许久。 “他是我的儿子。”方逸抬起头。“他是守夜军团的儿子。” “你已经不是守夜的兵了。”秋棠说道。“即使你是,小良也和他们没有关系。” “一朝是守夜,终生是守夜。”方逸扬起了头。“而守夜的孩子,也要成为守夜。” “他也是我的儿子!”秋棠咬住了嘴唇。“你只是想夺回那块阵地,不需要让我的儿子去,你想要阵地,我可以!我一定能够研究出足够战胜黑甲的装备,让黑星把那块破地方还给你!” “我的错,别人补不了。”方逸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如果可以,拿我的命去换115阵地,也值当。” “但我不行。” “所以,不良得去。” “就一定要去拿命换么?”秋棠眼眶里滑下了泪水。“不良考上了清北,我豁出所有的情面去求,即使受你影响,小良也有可能入学。他有多聪明你不是不知道,他一定能研究出更强的技术!” “一个技术能影响整个时代,一个守夜呢?他能砍多少黑甲?一个?两个?还是十个?!你一定要看到你儿子拿着刀去流血,才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么?!” “守夜的命在刀上,”方逸看着秋棠。“他是我的儿子,” “他没得选。” “所以你替他选?!”秋棠死死地看着方逸。“你选了让别人的孩子活下去,然后送自己的孩子去死?!” “方逸,我不管你觉着你欠谁什么东西,我要你记住,我的儿子,他谁都不欠!”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秋棠的肩膀。 看着身旁站起身的儿子,秋棠还要说话,却被儿子轻摇的头止住了。 “老头,你想让我去么?”看着方逸,方不良轻轻地问道。 方逸没有说话。 看着方逸微微发颤的手,方不良点点头。 “明白了。” 走到方逸身旁,从父亲手里拿过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看了一会儿,方不良咬了下指头,在上面按了个手印。将文件装好还给了父亲,方不良走回沙发,轻轻地抱住了呆呆的秋棠。 “妈,不吵了,这事咱们吵了好几年了,早就定好的,咱不争了。” 抱着儿子的秋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脸上满是泪水。 “你儿子性格你也知道,坐不住,搞不了研究的。浑身的精力没处放,不找点事做,到时候又给你惹事。” “去砍砍黑甲也不赖,在那我闹得再大,也不会有人来咱家告状,这样想想,嘿,妈你得省不少心啊。” 秋棠紧紧抓住了儿子的衣服。 “不许去,啊,儿子,不许去!妈去求人,妈谁都求,一定让你能去上学!妈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妈只要你活着,要你好好活着啊!” “妈。”方不良轻轻地叫道,看着抬起头的秋棠,咧了咧嘴。“你放心,我去那,不是为了守卫人类,也不是为了夺回蓝星和太阳,我不会为了那些东西命都不要,也不会为了那个名字想着牺牲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去那,只是去找回我爸的命。” “我想让我爸,好好活着。” 蹲下身,方不良勾住了秋棠的小拇指。 “妈,我不会死,我会活着回来,这是儿子给你的保证。” 秋棠咬着嘴唇,只是哭。 松开了拉钩的手指,方不良擦了擦秋棠眼角的泪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妈,我回屋收拾收拾东西,你帮我找几件衣服,衣柜我实在搞不明白,麻烦你啦。” 看着走回自己房间的儿子,秋棠呆呆地愣着,然后扭过头看向了已经凝固了许久的方逸。 “如果儿子死在了那,你,” “会后悔么?” 拿着手里的档案袋,方逸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又一次打开了方不良的录取通知书,看着上面的内容,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 通知书上有很多内容,然而最显眼的,是最后的一个鲜红的章子。 它盖在了写着政审两个字的格子里。 它只有三个字。 不合格。 第二章 侦巡连318班 走到连长办公室前,文书敲了下门,喊了声报告。 “进来。” 见文书进来,陶民把面前的全息面板关掉,问道:“什么事?” 文书苦笑了下:“方不良。” “又是他?”陶民哐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又特么让人退了?” “是,”文书点点头。“387班集体请愿退兵,还咬了指头按了手印。” 看着文书递过来的纸质请愿书,陶民咬了咬牙齿:“他又跟人干架了?” “是,”文书叹了口气。“387班长鼻梁让他给打折了,班副脑袋开了瓢,最后三个班的老兵过去才把他给按住,收拾了一顿,现在在卫生队躺着呢。” “就特么不能老实点么?我们侦巡7连自从他来了就没消停过!”陶民扯了扯领口,一脸的烦躁。“这次又是他自己说的?” “自己说的。”文书眼神有点复杂。“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都帮他瞒了,他自己倒是到处往外抖。” 听了文书的话,陶民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了全息面板。翻找了一会儿,看着屏幕上的信息,陶民叹了口气。 “让那几个老兵闭嘴,什么也不许往外说,跟他们说这是我的死命令。” “然后让方不良去318班报道吧。” 文书犹豫了一下:“可是318已经分了两次新兵了,我怕……” “任平没事,至于蔡阳,”陶民顿了一下。“他是最能理解的。” “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那这次要告诉任平么?”文书问道。“还是和之前一样瞒一下?” “不告诉。”陶民说道。“还有,那不叫瞒。” “他在这不是谁的儿子,只是个兵。” —— 提着背囊,方不良看了看门上的门牌号,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 “进。” 机械门嗤的一声打了开来,走进门,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三个老兵,方不良立正后敬了个礼。 “班长好,战士方不良报道。” 瞥了他一眼,副班长蔡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新兵?” 方不良点点头:“是。” “干,又给老子分了个新兵。”蔡阳骂了一句。“这特么是拿我们班当教导班啊。” “蔡阳,”班长任平皱了皱眉头。“给我闭嘴。” “咱班都分三次新兵了!”蔡阳把背包一甩。“每次刚教会,就给抽走加入别的班说当骨干,嘴上说着下次给补个老兵,哪次也特么没兑现,这不糊弄人么!” “我说了,让你闭嘴。”任平盯着蔡阳。“你听不懂么?” 蔡阳看着任平的眼神,偏过头去,接着收拾起了背包。 “班长,任平。”任平向着方不良点了下头。“刚好赶上要巡逻,抓紧收拾装备,有话咱们路上说。你睡我上铺,东西先放这吧,回来收拾。” 方不良应了声是,开始收拾起了装备。 巡逻用的装备很快就收拾好了,背上背包,方不良刚要跟上出门的蔡阳,任平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肩膀。 “等会儿。” 方不良站住脚,回过头看着任平。 “绷带开了。”任平指了指方不良的嘴角,从兜里拿出医用绷带给他重新处理伤口。“卫生队这些护士真是懒散惯了,处理伤口都这么随便,好了。” “谢谢班长。”摸了摸贴好的绷带,方不良笑了下。“不怪她们,怪我自己笨手笨脚。” “下次小心点。”任平看了眼方不良脸上别的伤口,没有多说什么。“好了,拿好东西,准备出发了。” 方不良背上背包,点了点头。 “是,班长。” —— 失去了太阳照耀的永夜半球到处都是冻结的海洋和陆地,温度常年处于零下数十度,让这个属于人类的半球早已被冻僵。 对于深埋地底的地下城来讲,永夜半球的表层只是一片死地,但却依然有生命生活在这里。 科技的进步让人类已经有能力在地表生存,然而不时突破蓝星战线的彗星让地表依然不是安全的居住地,但当迫不得已时,地表便会成为一些人唯一的选择。 比如逃犯,或者一些在地下城不被允许却有着巨大收益的生意,以及一些不再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人。 为了防止这些人对地下城造成威胁,守卫着这片冻土的,就是侦巡连。 今天,是侦巡连318班巡逻的日子。 走在硬得硌脚的冻土上,任平透过面罩看了眼自己身旁沉默的方不良,他觉着自己得搭个话。咳嗽了一下,任平问道:“第一次巡逻?” 听见任平问话,方不良摇了摇头。 “不是。” 任平脸上的笑愣了一下:“不是?” “第五次了。”方不良说道。 “这回真给分了个老兵?”后面的蔡阳呦一声赶了上来。“你之前是哪个班的?” “137,279,424,387。” 蔡阳有点懵:“你待过这些班?那你还说自己是新兵?!” 拉了下蔡阳,任平停下了脚步。 他明白了。 “让人退了?” 方不良点点头。 “一队一次巡逻,巡逻后就给退了。” “你他娘让人退了四次?!”蔡阳一下子火了。“上面就把这么个货塞给我们?别人不要的兵,我们318特么就得要?!” 按了下蔡阳的肩膀,任平问方不良:“为什么退你?” 方不良第一次抬起了头,眼神平静地看着任平。 “我爸是方逸,丢了115的方逸。” 队伍一下子沉默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任平皱了皱眉头:“分班的时候你的资料上没有写。” “他们瞒了。”方不良说道。“他们怕看见了没人会要我。” “那那几个小队是怎么知道的?”任平问。“上边帮你瞒,他们应该不会知道。” “我说的。” “你说的?”任平挑了下眉毛。“上边都帮你瞒了,你自己不瞒?” “为什么要瞒?”方不良笑了下。“我又没给他丢人。” 任平盯了方不良一会儿,转身继续开始巡逻。 “蔡阳,你的活。” 方不良转过身看着蔡阳,等着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的嘲讽,或者毫不遮掩的脏话。 看了方不良一会儿,蔡阳转过身招了招手。 “跟上。” 方不良愣了楞,忽然背后被人轻推了一下。看着身后笑着看自己的大熊,方不良点了下头,跟了上去。 等到方不良跟到自己身边,蔡阳走了一会儿,开了口。 “我老子是个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