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闻梅开之立民太后》 0001 先帝遗诏 立民二十二年五月四日,卯时三刻。 已在行水宫外候了大半个时辰,众臣仍不见将他们连夜召集而来的镇远将军出现。 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时立民帝宋凛在位二十二年,并无所养。 虽有皇后白水立于后宫,经年不倒,又几千佳丽争宠斗计,但就敬事房历年所载,立民皇帝并未与任何妃嫔娘娘有过“露水情缘”。 连与白皇后大婚之日,亦不曾近她半分。 今日,镇远将军萧远奉命将诸臣齐集行水宫外,想是要就数月以来,左右相国上书谏议举国择选储君之事做个交代。 但在宫外守了这许久,不仅没见着立民帝宋凛出现,连进殿候命的萧远也没了动静。 众臣狐疑,左相王衡,右相张国远遂欲起身进殿探个究竟。 但二人还未走上殿前石阶,便被一持剑后生挡住了前路。 “两位大人,家父有过吩咐,在陛下传唤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二位元老回去继续等待,万莫为难在下。” 此人神色漠然,但眉眼清俊,目光如炬。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一股老成持重、单是一个眼神便可威慑旁人的逼人英气。 即便在他面前站着的,是已经辅佐过三代君主的家国元老,他也不为势所逼,惧怕分毫。 好在王张二人对此人有所了解——萧凛之,镇远将军萧远之独子,年方十八,却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说一不二,深有大将之风的人才。 他不让进,那哪怕拿刀架他脖子上,甚至砍上几刀,那也不可能进得了殿内的。 于是二人只得怏怏地又回去跪着。 再又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得见有人从行水宫里出来。 众臣皆面带喜色抬头去望。 但不曾想,出来的太监宫女,个个面色苍白,手足无措。 待萧远也从殿内出来,众人才不再慌乱地迅速向各殿分散开去。 少顷,便听得四处丧钟齐响。 鸣钟之时,行水宫外,镇远将军萧远忽然噗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仰天抹起泪来。 但他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所以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至少谁也不清楚,那丧钟为谁而鸣。 他们的疑问,直到太监总管刘德海颤巍着身子从殿里出来的那一刻,才得到解决。 刘德海尖着嗓子,哀声痛告:“陛下崩了!” 闻讯,众臣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对刘德海所说谬事哗然不信。 毕竟,这立民帝宋凛,今岁不过五十四余。 尚处于神采奕奕,龙体康健,活虎生龙之年。 又怎会突然崩逝,这般奇也怪哉?! 但不及众人细想,刘德海便将手中的那份圣旨打开,悲痛欲绝地宣读起来。 在场所有的人,都纷纷跪地接旨。 “圣旨在上,众臣接旨……” “奉天承运,立民皇帝遗诏。” “曰: 天下大统,能者继之。 今,镇远将军之子萧凛之德才兼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家国立本,死而后已,且功勋卓著,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自其登基日起,追敕其母萧立为立民太后。 特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立民二十二年五月四日。” 宣毕遗诏,刘德海便要将其交给那跪于萧远身旁,正错愕不已地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接旨的新皇——萧凛之。 但萧凛之所错愕的,却并非只是自己即将即帝一事,更是对遗诏中所提“追敕其母萧立为立民太后”这点难以释怀。 他确为萧远之子,但生母实乃立民皇帝宋凛同父异母的妹妹平安公主宋雯若。 如何顷刻之间,便成了历年来被众所周知的军事大家“萧立”,那个男人的儿子? 萧凛之急于同其父萧远求证,接下圣旨也顾不得“谢主隆恩”,便拉着萧远匆匆回了自家宅院,同其母宋雯若对质。 从宋雯若的口中,他方才知道了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曾听任何人提过的事情。 萧立,本名萧沥沥,已于昨日病故离世。 而今日这一出戏,究其因果缘由,都不得不从三十年前那场闹剧开始说起…… 0002 萧府千金 四平二十七年七月初三。 麓湖城萧山镇内,萧家宅院重新修葺连续几个月以来,萧沥沥除了用膳几乎不曾出过房门,她每日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坐在窗边看匆匆路过的丫鬟下人,只偶尔可以瞥见一两个露着膀子,大汗淋漓的工匠。 每当有生人路过,萧沥沥都会不自觉将头缩回房内,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缝儿里打量他们。 时值炎热的夏季,平日里很少接触他人的萧沥沥,对可以自由行动的所有人,都充满了羡慕与憧憬。 她也想就那样露着膀子,随意摘两片树叶在自己耳旁扇风,去抬一抬那些满是灰尘的石头,甚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无拘无束,潇洒自在。 想像着他们吃饭时愉悦的模样,她简直有些垂涎欲滴。 但,她是萧府的千金,必须得知书识礼,端庄贤淑。 平日里基本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看书识字,或做些女工刺绣。 虽然偶尔也可以在府中的后花园走动,但最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会被萧炎枭差人来叫回房去。 萧炎枭,萧沥沥之父。 系翰林待诏。 他当朝为官,虽无实权,但学识过人,丝毫不亚于那些翰林学士。 年近半百的他,对于萧沥沥管教甚严,颇费了许多心思。 在萧沥沥五岁的时候,萧炎枭便亲自教她识字读书,七八岁时,她已能识得四书五经乃至《孙子兵法》这类书籍。 虽然尚不能理解透彻,但年岁愈长下来,她已颇为精通运筹帷幄之术,成为了萧炎枭最富期望的孩子。 此外,萧沥沥还有两个哥哥,分别年长她五岁有余。 大哥萧进年前娶了太傅堂兄之女骆冰为妻。 如今骆冰已有身孕,不过萧进因要去私塾为孩子们传道授业解惑,所以白日里出了用饭总见不到他的身影。 骆冰即常与其母萧张氏处在一块儿。 她们婆媳两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对于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都满怀期望。 然萧沥沥素来不喜这类家长里短的闲谈,所以跟她们较少待在一起。 其二哥萧远,是个性情中人。 此为萧沥沥个人之见。 她十分欣赏自己二哥不拘小节、自由不羁的个性。 虽然总是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的身影,但她无时无刻不觉得,如萧远那般,方为铮铮男儿。 血气方刚不过其中一点。 最重要的是,萧远对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不仅透彻明了,而且敢于克服重重险阻去实践它们。 哪怕只身一人,尚为孩童,亦不惧出门学艺,而今更是“单枪匹马”地在“闯荡江湖”。 如此魄力,让萧沥沥着实羡慕。 另有萧远每出门一次,总能带回许多新奇玩物相赠,助她开些眼界。 然而,萧炎枭不愿意看到萧沥沥经常跟萧远混在一处。 —————— 萧远,并非萧张氏的亲生骨肉,实则已故小妾刘苏婉之子。 刘苏婉分娩萧远之时难产,年岁轻轻就辞了人世。 那之后的二十几年来,萧远几乎从不曾感受过真正的母爱,而萧炎枭也无太多精力顾及他,所以怨不得他总想出去外面漂泊,只偶尔才回来探望一下自己的小妹。 这也是为何萧炎枭虽然叹其不争、恨其无为,却不多加干预萧远行动的原因。 0003 不知廉耻 然这一回,萧远出门已经一月有余,却迟迟未有归来之迹象。 萧炎枭虽然嘴上从不提及,但面上的担忧之色,府中各人尽都看在眼里。 除萧炎枭之外,最挂念萧远的莫过于萧沥沥。 她每日都要失神良久。 一边忧心自家兄长出门在外是否会遭遇不测,身陷险故,一边,又期待他能够为自己带回更多有趣稀罕的玩物,或者难得一偿滋味甚佳的各处美食。 —————— 不知不觉,夕阳渐落,天色沉暗,修葺宅院的工匠们陆续下工。 他们三三两两,从萧沥沥窗旁而过。 一日苦工以来的疲累,尽被抛于脑后。 他们说着笑着往后院走,去那处吃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无偿的伙食。 虽不是上等佳肴,却也远好过他们自家准备的饭菜。 每日这个时候,都是他们最为欢愉舒心之时,能畅聊天下大小之事,抒各自胸中所存之感,好不逍遥,好不快活。 当听到那一串串欢声笑语,原本已回至书案旁练字的萧沥沥又忍不住偷偷伏去窗边向外张望。 她想看他们愉快的笑脸,她想感受那股活跃与兴奋。奈何只一丝缝隙根本无以满足,她恨不能直接出门站到他们跟前,参与其中。 这样想着,她扶窗的手便没了轻重,把窗开到了三指左右的宽度。 随着吱呀声响,窗外的视线被吸引过来。 对望之下,她一瞬间有些愣神。当有所意识,才立马又将窗关上,躲回床边。 然而工匠们已然被激起兴趣。 好几个人甚至停下脚步,尝试推窗朝房里观望。 好在同行的人中,有人阻止,于是他们又说笑着走开。 只不过这后面的说笑,更多地变成了“传闻,这萧家小姐,倾城绝貌,举世无双。 但究竟长得如何总也无人知晓。 可照今日这般看来,也怕只是虚有其名! 若当真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怎会这般空虚寂寞?!你们说是吧!“一类的言辞。 萧沥沥当然将这些话听进了耳里,她羞得面红耳赤,心中着急气愤。 嫌恶他们言谈粗俗鄙陋的同时,又不免忧心那些话被府中多嘴的丫鬟婆子听了,会传到萧炎枭耳里。 萧炎枭极其注重脸面,万万忍不得丝毫屈辱,所以萧沥沥十分忐忑。 而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被丫鬟萧平儿叫去堂中吃晚饭都不曾消散。 果不其然,她前脚刚一迈进“风花雪月”堂,就听得萧炎枭气势汹汹地唤她过去。 堂中圆桌之上,坐在萧炎枭左侧的萧张氏,面色略显尴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或打量自己身前的碗筷,或理一理自己的长袖,但始终不曾看萧沥沥一眼。 萧炎枭右侧的萧进同萧张氏一旁的骆冰也都一声不吭。 无人动筷,无人说话,气氛尤其凝重。 萧沥沥入堂数步,几欲立刻转身回房。 但她没有。 虽然心中不安,她也仍旧表现得平淡冷静,似乎不曾发生任何事情。 “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你可知道,别人在背后说你什么? 你可知道,你爹我的脸全被你丢光了?!” 当萧沥沥终于走到桌前,萧炎枭便不再忍耐地拍桌愤言起来。 一连三个“你可知道”,问得萧沥沥深感局促。 “爹……”她怯懦地喊了一声,细若蚊吟。 萧炎枭听她底气不足,更来了火气。 “你莫叫我爹!我这样的芝麻小官,哪里生的出你这等不知廉耻胆大妄为的女儿!” 他说得不无夸张,可眼下他已无暇顾及。 “老爷!您生气归生气,也别把话说得这么狠,沥儿毕竟是姑娘家……” “姑娘家,你问问!她知道自己是姑娘家吗?啊?你说她的行为哪里像个姑娘了?还是我萧府的千金呢!连个下等丫鬟都不如!” 0004 家法伺候 萧炎枭几近咆哮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萧沥沥对萧张氏吼道。 他现在憋了一肚子火,一点就着,根本不会管对象是谁。 萧张氏深知萧炎枭是个什么脾性,于是不再开口,继续望着碗筷发起呆来。 萧沥沥却不如萧张氏那般畏惧,她听见萧炎枭口中愈发激愤之言,愈加觉得,自己并无过错。 待得萧炎枭终于骂够,停气喘息,她方开了口来回应。 “爹,如果说,孩儿单单是看了一眼过路的男子,就要悉数承受别人的闲言碎语…… 而且因为这一点议论,您就要全盘否认女儿的存在…… 觉得女儿寡廉鲜耻,不守礼数。 如果您心中如此看不起我们女子,那么当初,您又何必教女儿认字读书,您和娘亲又何必生下我? 将我赶出萧府或者丢弃荒郊野外任我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她愈说下来,言辞竟都不受控制。 “你还有理了是吗?养你将近二十载,我有教过你去偷看别人?有教过你跟长辈顶撞?还是说,你觉得为爹的太懦弱,连你都没了资格管教?” 萧炎枭连拍数下桌子,震落了萧张氏置于碗上的食箸。 萧张氏默默将其拾起又放回原处。 “孩儿不敢!孩儿当然感念爹爹您的养育栽培之恩,更庆幸自己有机会识得几个大字。 但是您从来都是将女儿圈禁在府中,女儿几乎从不曾出过萧府,甚至不曾有过机会跟别的丫鬟仆人有何接触…… 如此这般,孩儿真的就如您所想成长起来了吗? 您若要我温婉贤淑三从四德,做个女子该有的模样,那从今日起,孩儿便不再念书了,就如您所愿可好?” 萧沥沥这番话,不只萧炎枭,连萧进骆冰都觉目瞪口呆。 萧张氏更是神情木讷,她抬头望了望自家女儿,心中万念具发。 “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你跟你爹说话该有的态度?! 果真翅膀硬了,不受管教! 不过比寻常人家的女子多念过几册古籍,就自视甚高,自以为是? 果真是可笑至极。 告诉你,为爹的我今日还真就要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自知之明,什么叫尊师敬长,什么叫恪守妇道!” 说着,萧炎枭已经动身在堂中四下寻找。 他想找出一些可用来打人的棍棒或木条之类的东西。 奈何所见竟无一物可用。 不是太细就是太软,或者过于贵重。 萧沥沥本就被其言语刺激得又羞又气,再看他一心想要打她,更是理智尽失: “您怎么可以如此不讲理,爹,女儿尚未出阁,何谈妇道之说!您实在迂腐至极!” “迂腐!你可懂什么叫迂腐?行啊萧沥沥,果真是我的好女儿! 敢跟你爹这么说话,看来平日里对你还是太过‘娇惯宠溺’,以至于你已不懂甚么叫礼数! 好啊,好啊!” 萧炎枭面红耳赤,气得在堂内来回走动,但越走他越愤怒,越觉得必须要让萧沥沥受些皮肉之苦他才能消气。 “常伯,拿家法来,我今天就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他再一次越过萧沥沥走到堂门口,又快速走回来,面色愈渐通红,鼻子里还不断发出哼哼的声音。 “爹,您最好就打死女儿,打不死,今后您铁定少不了再受气!” 即便听到萧炎枭要动用家法,萧沥沥仍旧笔直地站在堂屋中央,一点也不畏惧的样子。 这更加惹恼了萧炎枭,萧炎枭走上前去就给了萧沥沥一巴掌。 萧张氏见势不妙,终于才迅速挡在萧沥沥身前,阻止萧炎枭继续对自家的宝贝女儿动粗。 萧张氏小声地劝说萧沥沥不要再激怒自己的父亲了,来日方长,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以后再慢慢地跟萧炎枭提出来就好,没必要一下子全说出来,那样子没好处。 萧沥沥自知萧张氏所说有理,遂不再吭声,只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故意不看萧炎枭的脸,不管他的神色有多么难看,她都不去在意。 即便下一刻,迎接她的是那一顿骇人的殴打。 0005 书生意气 终于,常伯拿着荆条伛偻而来,愈来愈近,萧沥沥只当接下来要挨打的人不是她,仍旧神情自若的站在堂屋中央。 见她如此神色,萧炎枭更加火大,他不等常伯走到身边,便自己迎上前去抢过那根四尺长短,一寸粗细,由檀木制成形状类似荆条的“刑具”,怒意更甚地靠近萧沥沥。 其实萧沥沥心中是有惧怕的,她只是故作镇定。 她依然清楚地记得,五年前,萧远因为惹恼萧炎枭,被打得遍体鳞伤,险些命丧于它的情景。 而如今她自己也要尝一次被打个半死的滋味,又怎么会不害怕,而且她因想起萧远,心中更多了一份委屈。 她知道,若是萧远在府中,断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样想着,她竟暗自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而一旁的萧张氏眼看着萧炎枭的荆条就要落在萧沥沥身上,她断然不肯依着萧炎枭的。 于是她死死抱住萧沥沥,并背对萧炎枭发下狠话,如果萧炎枭想打死萧沥沥,必须得先过了她这一关。 “若把她打死了,后半辈子咱们指望谁?难不成指望你那个放浪成性的萧远来送终?” “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萧炎枭后退一步,隔开了与萧张氏之间的距离。 “我说的是混话?那你问问进儿冰儿他们,嗯?难道这不是事实?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好吧!保不齐,哪天他自己都还需要你来送……” 萧张氏边说边朝一旁也已站起身来的萧进骆冰两人努努下巴,示意萧炎枭回头去望。 萧炎枭视若不见,“你给我闭嘴!”他侧脸对着萧张氏,愤愤说道。 “凭什么?你要伤害我的宝贝女儿,凭什么让我闭嘴!你的儿子说不得,难道我的女儿,你就可以随便打得?” “她也是我的女儿!我这个做爹的,要管教自己的孩子,有何不可!你给我起开,不要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 “那你来打,朝这里打,最好一击毙命,正好,跟着你我也受够罪了,一死百了!来吧,来啊!” 萧张氏充满愤怒几近咆哮地说,同时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示意萧炎枭直接用荆条鞭笞她的头部。 失去理智的萧张氏,恨不能把几十年来所积蓄的不满与怒气全都发泄出来。 她已然忘了,方才还劝过萧沥沥不要跟萧炎枭对着干,结果现在不受控制的是她自己。萧炎枭被她的一反常态弄得不知所措,毕竟他没真想动手打萧张氏,他也没那个胆量。 萧张氏系右相张国远堂兄张守城次女,三十五年前下嫁于萧炎枭,当时的他一贫如洗,亲事本来也遭到张府众人的反对,但萧张氏死命坚持,定要跟萧炎枭结为连理不可,所以他们也只得答应下来。 之后,萧炎枭每三年都进京赶考,奈何总会落榜,最好的一次也不过中了个探花郎。 就这点成就,丝毫入不了张守城的眼,无奈他是自家女儿的夫君,看不下去之后,张守城拜托了张国远在朝中给萧炎枭谋个职位。 可悲百无一用是书生,萧炎枭又没有任何家世背景,所以最终只得了个翰林待诏的闲职。 但即便这样的小官,也是托萧张氏的福才得到手的,所以几十年来,他越发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很多时候跟她说话都会夹枪带棒,故意激怒她,以挽回一点面子。 0006 为己而活 他心中的这种想法,萧张氏并不清楚,她只是感受到了不被爱惜甚至被厌弃的感觉,所以心中苦楚,时有落泪。 然今日,萧张氏再也忍耐不了了。 看着这样的她,萧炎枭早已经没了主意,他习惯了她平日里的忍让,唯诺。 “哈哈……行……行……我说我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女儿,原来是为娘的教得好,也罢也罢,你走吧,都走吧……都给我滚!” 咆哮一通,萧炎枭终于不再逼近萧沥沥,而是扔下手中的荆条,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一时间,堂中再没有人说话。 萧张氏渐渐平复心情,失望地看一眼萧炎枭,便不再留恋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萧进扯了扯骆冰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离开,以让萧炎枭自己冷静一会儿。 骆冰虽有些犹豫,但回头看到萧沥沥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觉得多留无用,便跟着萧进出去了。 终于,房内就只剩了他们两父女。 见此情形,萧沥沥突然有些紧张,她不喜欢单独和“长辈”待在一起,虽然面前的曾是那么耐心教育、疼爱她的父亲,但她仍旧觉得很不自在。 于是她也准备离开。 “你站住。” 萧沥沥刚从萧炎枭身后过去,就被唤住。 “爹……” “沥儿,你恨爹爹吗?”萧炎枭神色颓然。 “啊?” 萧沥沥被萧炎枭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惊讶到了,一时没能回答。 “不……不恨!” “是吗?那你怕爹爹吗?” “……” “不用顾虑,如实回答就好。” “没有呀,孩儿虽然不太理解,但知道爹爹应该都是为了沥儿好……” “此话当真?” “或许是的!沥儿还不至于说谎话来敷衍爹爹……” “行了行了,你走吧!” “那……您,也早些回房休息……” 萧沥沥说完,就默默退了出去。 她没再等萧炎枭再说些什么别的话,也不看他一眼,只想赶紧离开。 回房后,萧沥沥径直走到书桌旁,拿出纸笔,就今日发生的这一幕,写下一句诗来。 她自然是了解的,自己的父亲一生都在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无疑是懦弱的,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一辈子都难以抬头的失败者。 即便,他时常叫嚣,时常对自己的母亲颐指气使,但那反而更让萧沥沥感觉出萧炎枭的可悲可怜。 也因为这样,萧炎枭一心将希望寄托在萧沥沥身上。 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再走跟自己一样的路。 虽然大儿子萧进已经无可奈何地也娶了一个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娘子了,所以没法再抱以期望。 而二儿子萧远,虽然还有机会选择,但那样放浪的野性,他丝毫也驾驭不了。 根本没有办法掌控萧远的行动,也就别指望萧远能够听他的话为他扬眉吐气了。 所以对于萧沥沥,他希望她能够自强。 不至于沦为一个被将来的夫君厌弃的无能怨妇。 他希望萧沥沥能够嫁一个好郎君,并成为对方得力的贤内助。 希望她能够让他面上有光,让他一扬几十年来的压抑之气。 毕竟,自己家的条件已经如此了,只有萧沥沥嫁得好,才有可能完成他的心愿。 这一切心思,萧沥沥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反感,所以她想逃离,她想为自己而活。 0007 形迹可疑 翌日清晨,在书桌上伏着睡了一晚上的萧沥沥醒来就发现自己全身酸痛得不行,尤其是脖子,仿佛从自己身上断开了。 她吃力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向床边,准备好好躺一会儿。 但经过窗旁的时候,发现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于是她转身出了门。 尤其喜欢下雨的她,在这种时候,必要趁着没人去池塘边待一会儿,看那塘中才露尖角的青荷。 任风雨飘摇,它们自屹立不倒的模样,让萧沥沥好生钦佩。 这是她唯一没被剥夺的乐趣。 出门有一会儿之后,雨越发大了起来,萧沥沥手脚不灵便,也没带有纸伞在身边,所以只得胡乱找了个地方避雨。 这一处是远离萧炎枭和萧张氏卧房所在月厢的西侧临近马厩的凉亭。 平日里除开喂马的小厮,几乎不会有人特地过来。 而萧沥沥也是头一次,若不是因为这场雨,她都不知道萧府内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许久不见要停的意思,萧沥沥有些发愁。 若一直困在这里,等回去了,又少不了一顿挨骂。 但她转念想起昨夜的事情,又觉得就这样也没关系,反正都打算反抗萧炎枭了,这正是一个机会。 可呆坐一小会不到,萧沥沥又无聊起来,她索性直接走进雨里,即便衣服鞋子都被溅满了泥水也不管不顾,仍旧大步走着,仿佛被淋湿的不是她自己。 此刻刚过寅时,天还未大亮,夏季的暑气已经吹了起来,好在雨水还算冰凉,让萧沥沥不至于一大早就心浮气躁。 终于走到池塘后,她并不似往常那样驻足观望,竟直接沿着岸堤探进了水中。 她不会游泳,所以没敢太深入,待水没过腰部便停了下来。 深深吸一口气后,萧沥沥整个人潜进水里,她突发奇想地想看看,水下是何样一番景象。 但只不过眨眼工夫,她又站了起来。 原来这池塘边的水,太浑浊,身体稍微动一下,淤泥就被搅动着扩散开来了。 现在的她,混身都是泥水,衣服被染黄了不说,脸上、头发上也都满是淤泥,甚至还散发出一股腐味。 萧沥沥顿时后悔起来,无奈又不敢走到池塘中央,只得悻悻地上了岸。 穿着那一身泥衣,萧沥沥再没心思四处折腾,就沿着原路,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途中雨仍在继续下着,雨势虽有所减小,但已经足够冲刷萧沥沥脸上的淤泥,所以她脸上倒是干净了不少。 这让她渐渐舒心了些。 她放慢脚步,又享受起这雨中漫步的乐趣来。 正走着,忽见一人影匆匆晃过,然后很快消失在了马厩后方。 萧沥沥并不熟悉这一处地界,只道是小厮晨起喂马,并不多想。 但没几步路的距离,又瞥见另一道身影匆匆而过,也往马厩那处走去。 那人撑着伞,大概害怕雨水飘湿身体。 也或为了避人耳目。 总之,伞面被压得很低,以至于萧沥沥根本不能看清对方的样貌,只能根据身形以及服饰,大概分辨得出,是个女人。 她感到疑惑,这才跟了上去。 0008 追究责任 一路上,她都不曾有片刻停留,生怕跟丢了那人。 但走过马厩之后,后方竟还有一条小径,并且越往前行,越渐阴森,几乎看不到任何人迹。 若不是因为看到那名女子确实往这个方向走了,萧沥沥恐怕早就因为害怕打了退堂鼓。 再往前行,则走进了稀疏一片竹林。 枯落的竹叶被雨泡得更加柔软,踩在上面软得没有实感,像腾空了一般,望着好像随时都会冲出来一些妖魔吃掉自己的前路,又感觉有人在身后打量自己,萧沥沥头皮有些发麻。 她心虚地回头望了一遭,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适时,一滴凝聚的雨滴从竹叶上滴落,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衣服里面,萧沥沥不自觉一个哆嗦,不待细想,拔腿就跑。 仿佛身后追来了千万只鬼怪,她恐惧万分,片刻不敢停留,也顾不得跟踪那位神秘女子了,只埋头拼命往前冲。 不知跑了多久,当她终于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歇息的时候,才注意到,雨早已经停了,天也大亮了。 “诶?这……这是哪里啊……” 看着完全陌生的环境,萧沥沥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头,责怪自己不该乱了阵脚。 “这下好了,要回去都困难了……” 她有点泄气,四下张望一圈下来,感觉走哪条路都是错的。 正烦恼的时候,一人迎面走来。 萧沥沥看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间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看到萧沥沥,一瞬有些惊讶,但旋即恢复正常,脸上挂起笑容走到她面前。 “萧大姐,您这是?” “诶?你……在问我吗?” “噢,哈哈,难不成,这处还有别人?” 萧沥沥顺着那人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没有发现旁人,但她很不想承认,自己是来人口中的“大姐”,所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回了一声“嗯,应该有的,不过现在不在此处罢了!”。 “哈哈,那您怎么会在这里呢?还是一个人。” “额……我……我就是散步……嗯……散步走到了这里……” “可又为何全身湿透呢?这副打扮,不像散步该有的样子啊?” 那人怀疑地上下打量了萧沥沥一番,眸中泛起笑意。 “你是什么人,管这么多干什么?你若问我,那我是不是也该问你,为什么会在我们萧府境地出现?” “萧大姐这就不记得在下了?昨日不才见过面?” “昨日?昨日……?!” “哈哈,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也罢,若是想不起来,若是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在下也并不是真的很想知道,告辞!” 那人说完就拱手作揖,告辞了萧沥沥。 “诶诶诶,你等等!” “萧大姐还有何事?” “虽然你不想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但不代表,我就会不追究你擅自出入萧府的责任啊!” “那萧大姐你是想怎么处置在下?” “嗯……先带我一起回去……” “哈哈?你莫不是迷了路?” “废话那么多,走不走?” “那……你就跟在我身后吧……” 0009 赔钱贱货 说完那人就继续往前走了,只偶尔回头看看萧沥沥有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却并不与她搭话。 萧沥沥也没甚心情多言,只无聊地四下观望,但看着那人的背,她又有些发神。 因为觉得很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所以微微有些懊恼。 终于,回到马厩附近的时候,萧沥沥才安心了些。 正要出言感谢,那人却回身作了揖,就直接快步沿着去往池塘的那条路走远了。 萧沥沥虽疑惑他为何对萧府这般熟悉,却也不再多言,赶忙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毕竟她出门已经半晌,再不回去,少不了要挨说的。 回房之后,萧沥沥唤来萧平儿为自己洗漱收整了一番,然后就又坐在书桌旁练起字来。 辰时时分,萧平儿过来唤她用早膳。 她心不在焉地随萧平儿在路上走,途经假山园的时候,一处假山背后传来木条抽打什么东西的声音。 隐隐地还伴随有女子的抽泣声。 思绪被打断,萧沥沥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快些走吧……” “平儿你且先过去,我稍后就来!” 萧沥沥边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准备向假山园走了。 “可是……小姐……您不过去,老爷定要生气的……” “你让他们不用等我好了,正巧,今晨我没什么胃口。” “可……可……平儿不知怎么开口啊!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日您又要任性……” “你这是……在教训我?” “平儿不敢……平儿哪敢……可是小姐,您就别再惹老爷不开心了……” “行了行了,你先走吧,我过会儿就去!” 萧平儿仍旧不依她,一直唤她赶快走。 萧沥沥有些恼,平日里萧炎枭束缚她就算了吧,连个小丫鬟也要干预她…… 萧沥沥索性不再理会,任平儿怎么呼唤都不再应声。 她径直走向假山园,越靠近的时候,她的脚步越轻。 她屏息凝神,倾听是从何处传出的声音,当终于靠近声源,她便停下仔细听了听。 “你还要不要脸了,学什么不好,偏要学着去勾引男人!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不是要跟着那野男人跑了?” “……” “你就知道哭,不说话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吗?你以为不说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吗?” “……” “我周秀丽这大半辈子,就没做过什么丢人的事儿! 你倒好,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你是不是存心要人用唾沫淹死你爹娘和我啊! 你这个赔钱货,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 话毕,就又传来一阵阵木条抽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且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萧沥沥听得真切,心中甚是愤怒。 “住手!” 她语气冰冷,目光如剑,走到二人中间,就那样笔直地站着,以挡住老妇人,阻止她要抽打年轻女子的动作。 萧沥沥自然认得这两人。 那名唤周秀丽的妇人是府中的奶娘,曾以自己的奶水养育过萧炎枭。 上了年纪之后,虽然不能再靠自己给予新生的娃娃奶水,但大都受到她的照料,萧远也是其中一人。 0010 皇亲国戚 只萧进和萧沥沥除外。 他们二人的生母萧张氏从不会将喂养孩子的事假手于人,所以萧沥沥对这奶娘并不熟悉,只略微见过几次面。 不过府中的人,对她还算尊敬,平日里都唤她一声周妈妈。 但萧沥沥却叫不出口,尤其在这种时候。 她只是冷漠地盯着周秀丽,仿佛挨打的是她自己。 “哦,三姑娘,您怎么来了……” 周秀丽一看是萧沥沥,也不好再动粗,只得收了手,略显恭敬地问候了一下。 “周大娘竟是因为何事动气,要下这般狠手,只可怜了这如歌丫头……” “唉,三姑娘有所不知,老奴也是急火攻了心,只怨我家这丫头不争气,倒是让姑娘您看了笑话……” “您这话说得,不争气就应该往死里打吗?那若按这样算法,岂不是萧府上下,竟包括我爹,也应该被打死了不成?” “这……姑娘严重了,姑娘严重了,老奴并非这个意思……只……只……唉……三姑娘您是明白人,老奴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的,还望姑娘明鉴啊!” “行了周大娘,我看如歌年纪尚小,即便真做了什么错事,也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您这样动不动就要打死她的架势,怕是百个如歌也不够你打的,你且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来解决!” 萧沥沥态度稍有和缓地劝告周秀丽,也承诺了自己会解决好此事,以让她放心。 她这样说之后,料定周氏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就直接拉着岳如歌走开了。 她们二人回到了萧沥沥的房间。 萧沥沥拉着岳如歌坐到自己的床上,然后再退回去检查了门窗都确实关好之后,才重新坐到如歌身边。 “如歌,你……跟姐姐说说,你奶奶为什么打你?” “……” 岳如歌仍旧不吭声,只双眼直直地望着地面,不看萧沥沥,也不准备做任何回答。 她虽已经止了哭,但眼泪还在不住地往下掉。 见状,萧沥沥明了她是不打算开口了,便自己主动挑明了说起来。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因为你奶奶口中的那个野男人,是吧? 虽然我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背景或者魅力,但你若喜欢他,大可正大光明地与他交好。 偷偷摸摸地自然会遭人闲话,你奶奶也就容不得你。 再者说,你要托付终身的人,按理也该过了你家人那一关才行,不能随便找个野……” “他不是什么野男人!他不是!” 岳如歌听到萧沥沥再次和周秀丽一样唤自己的情郎为野男人,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那他是什么人?” “他……他……他是……” “是什么?难不成还是皇亲国戚?如歌,哪怕他真那样跟你说,你也信不得啊!” “为何信不得?” “那他真跟你说,自己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嗯……嗯……” 岳如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萧沥沥一眼,然后又转回视线,继续望着地面重重的点了下头。 0011 白费口舌 她虽不好告诉萧沥沥实情,但不想让萧沥沥也觉得,他真的是个什么不上道的男子。 “如歌,你可曾想过,若你的那位如意郎君,真是那种有头有脸的人物,行事怎会如此偷偷摸摸? 又怎会只顾与你私会,而不找机会向你家里提亲?” “他有苦衷的……” “有甚苦衷?难不成已有妻儿?” “嗯……他说,他暂时给不了我名分,让我等待一段时间,待他脱离家族的束缚,或者休妻之后,便会把我明媒正娶……娶回家……” “所以,你就准备这样傻傻地一直等着?等他多久?一年?还是七年甚至十年?” “我信他,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的!我已经认定他了!” “你才多大年纪!如何懂得什么叫认定? 你可曾遇到过别的男子?如何就知道自己…… 罢了罢了!现下你自是全心全意地信他的,旁人的劝诫可谓无用……” 萧沥沥有些无奈,她知道,再怎么劝告岳如歌都是白费口舌之后,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起身径直走到窗边就坐下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情绪有些低落,总觉得心底有一处在隐隐发痛。 因又回想起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萧沥沥眸色更加清冷。 她就那样望着紧闭的窗棂出了神。 岳如歌心虚地连唤了萧沥沥好几下,见她没有答应,以为是萧沥沥生了气,便脚步轻缓地暗自退了出去。 萧沥沥知道岳如歌走了,但她没有阻止,也觉得没有必要阻止。 虽然她承诺过周秀丽要解决此事,也知道自己有责任给予如歌帮助,但若太过急于求成,恐怕会招致相反的效果。 所以她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下一次,若如歌再与那人相会,她便会采取行动。 这样想好后,萧沥沥好受多了。 她不再发神,而是心情舒畅地将窗户打开了来。 准备同往常一样,好好欣赏一下这雨后的新景,待领略完那股别样的风采之后,再写诗作画读书之类,以陶冶自己的情操。 但没曾想,窗户打开的瞬间,立刻就有人抓住她的手臂,猛力将她半个身子都拖了出去。 大半个身子被拉出窗外,萧沥沥又惊又怕,慌张得不行。 好在那人手中有数,不偏不倚,萧沥沥正好整个人扑到了他的怀里。 待稳定了身子,萧沥沥才有机会看清来人的样貌,不看还好,一抬头望,便忍不住鼻头泛起酸楚。 只见那人鬓角两缕青丝静顺乖巧,直垂胸膛,额前亮白如镜,双目在左侧眉梢一点朱砂的映衬之下,愈发炯炯有神。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给人一种清俊超然之感。 看清来人是谁,萧沥沥不禁哽咽。 待稍微平静一些,才轻唤了一声“二哥。” 听她语中伤感,萧远不由得蹙了蹙眉,但他旋即又笑着嗔怪了萧沥沥两句。 “听平丫头讲,今晨又胃口不好了?可是又去淋了雨?” 萧远素来知道,萧沥沥有喜欢淋雨的坏毛病,而且只要一淋雨,她就没有胃口吃饭。 听他一下就猜中了其中的原委,萧沥沥不觉有些羞赧,低了低头,没敢再看萧远。 0012 多说无益 “二哥,你何时回的?” 萧沥沥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 萧远咧嘴一笑,却不回答,宠溺地轻弹了一下萧沥沥的额头,然后便从背后拿出一小盒他特地绕远去买的精致的糕点,递与她看。 那小白木镌盒上,花纹精雕细琢,别致新颖,看得萧沥沥两眼放光,伸手便要去接。 奈何现在姿势不对,她还整个人趴在萧远怀里,根本使不上力气。 看她眸中闪避,萧远脸上也突然多了一丝羞赧,于是赶紧放开了萧沥沥,扶着她小心坐回到窗边的木椅上,然后自己才绕了个圈,从房门而入。 他很自然地坐到了萧沥沥旁边。 将白镌盒打开,竟是一碟含苞欲放的荷花酥,樱粉小巧,甚是可人。 萧沥沥满心欢喜,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酥香清甜,不油不腻,恰到好处。 “二哥,你这一趟远行,可是去了明溏?” “你又知道了?” “自然,谁人不知,这荷花酥是明溏的盛产之物,虽然我们萧山镇上,也不是完全没得卖,但味道远不及这几块正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啊,谁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我看未必!” “那你怎的不爱书,偏生好个舞刀弄剑,岂不粗鲁?!” “此言差矣,大家志趣不一,方能相辅相成,否则这世上尽是些呆子,那这四平江山,怕是早晚得入了夷蛮之腹,衰成空骨了罢!” “这方面的事,我自有看法,不与你争。但你且说说,这次出去,都做了什么,可遇见些许横生趣事?” 萧沥沥将整只酥饼从盒中拿出,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然后还将另一块递到了萧远面前。 萧远随手接过,却并不入口,他眉眼带笑,开始讲述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见所闻。 每当说到精彩之处,还会从椅子上噌地一下站起来,或直接在地上,或跨到桌上,比划一些动作,逗得萧沥沥乐呵呵笑个不停。 殊不知,门内萧沥沥的笑声未停,门外便有一道更为嘹亮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萧远顿了顿话头,疑问门外何人。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得萧平儿略有慌张地答道:“远少爷,方才常伯来说,老爷又唤您过去。” 听得是萧炎枭让传话,萧远立即眸色一沉,冷着声音应了一句“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 平儿走后,萧远却不紧不慢地坐回到萧沥沥身边,继续跟她谈天说地,忘乎所以。 “你不去吗二哥?” 萧沥沥见萧远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思,有些担忧,怕他惹怒了萧炎枭,再挨打。 “不急,今晨回来已经请过安了,毕竟是好一顿数落,现又唤我,想来还未骂够,要再教训的,急着过去作甚?!” 萧远故作轻松的一番调笑,便搪塞了过去。 他自是不好告诉萧沥沥,今晨他一回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萧炎枭当着大娘大哥大嫂以及许多下人丫鬟的面一通好骂,未给他留一点情面。 最后甚至还扬言说要给他觅一门亲事,不许他再出去浪荡漂泊。 任他几番解释自己有正经事做,萧炎枭通通充耳不闻。 见多说无用,他便随便找了借口告退出来,也方有机会过来见见自己的小妹。 0013 莫蹚浑水 那之后,萧平儿又连着催了两次,但都被他敷衍过去。 他虽仍旧笑着在同萧沥沥说话,但其实早已没了同人玩笑的心情。 终于,当感觉再也拖延不得,他才端起桌上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甚至都顾不上擦一下被濡湿的嘴角,便就直接起身。 十分毅然地冲萧沥沥说道:“三丫头,二哥……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你!” 说完便转身要走,却不是去见萧炎枭。 听出他话里的决然,萧沥沥一时着了急,也不管是否会落人话柄遭人非议,直接从木椅上伸手就抱住了萧远,不让他走。 再不然,如果非要离开,便让她也跟着一起。 否则,死也不放手。 听萧沥沥说想跟着自己一起离开,萧远的神色才稍微有所缓和。 他轻而易举就解开了束缚住自己腰部的纤细双手。 蹲下身,微微仰头望着萧沥沥满面愁容的小脸,伸手边为她拂泪,边劝诫她,莫要意气用事。 她一个柔弱女子,哪里能经得住外界的暴风骤雨。 况且,即便不出去,她也可以通过书本来了解天下之事,犯不着跟着出去蹚那道浑水…… “那二哥你……又为何非走不可?不若留下来,同我一起读万卷书可好?” 对于萧沥沥发自肺腑的想让萧远不要走,留下来同她一道研究学问这事,萧远不知道如何开口拒绝。 无奈之下,只得将自己的一些顾虑说与萧沥沥听了。 “三丫头!你……你可知道,父亲唤我所为何事?” 萧沥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自是不知,那你可知,我已年岁几何?” “二十有三……” 萧沥沥想也不想便做了答复。 但话音一落,她自己便就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 她神色凝重,试探性地问萧远道:“爹爹可是……要为二哥谋亲?” 可谓一语中的。 萧远感念她心思细腻,一点即通,却又愁她始终明白不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时有惆怅。 但此刻,他只伸手拍了拍萧沥沥的肩膀,不愿多言。 又因不便再留,遂起身要走,奈何还未踏出房门,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靠近了萧沥沥的房间。 萧远心道不妙,定是萧炎枭知他拖延,必定有诈,于是亲自过来逮他了。 房门既已不通,只好翻窗出去。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个起跳腾空,便跨上了窗边的木桌,再一前扑落地便逃了出去。 他身手不凡,动作潇洒利落,萧沥沥想阻止他,却几乎连他的衣摆都没碰到。 出了房间之后,萧远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正一脸不舍地把他望着的萧沥沥。 他其实有许多事情想跟她讲明白,但每每话到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于是故作轻松地冲萧沥沥咧嘴笑了一笑,便就地腾空而起,消失在了雨后微温的琉璃瓦院内。 直到看不见他,萧沥沥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地哽咽着声音唤了一句“二哥……”,然后簌簌落下泪来。 0014 心生绝望 她不仅为萧远才归家不多时候又必须出走感到心疼,更为自己的出逃无望,而心生绝望。 她自然明白,萧远说的,句句在理。 身为一名女子,不仅手无寸铁,更无一技傍身……即便逃了出去,又该何去何从,难道真就自生自灭了不成? 但几乎没有时间给她忧心感伤,几乎就在萧远消失不见的下一秒,萧炎枭就带着萧松萧福怒气冲冲地推了门进来。 后面还跟着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萧张氏,以及伛偻得随时都像会摔倒在地的常伯。 他们一齐拥进萧沥沥的房间,却什么话都不问不说,便直接让阿松阿福在她房里一阵翻找。 知道的,是找人,不知道的,还会以为她萧沥沥是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萧家老爷带人来拿赃了呢。 萧沥沥不动声色地擦擦脸上还淌着的泪渍,定了定呼吸,问萧炎枭道:“爹,到孩儿房里来,可是有事?” 没曾想,她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原本只在生萧远气的萧炎枭顿时迁怒到了萧沥沥头上。 他径直走到还呆呆坐在窗边的萧沥沥身旁,指着她的鼻子愤恨地谩骂道: “你干什么还坐在这里装模作样?!你二哥人呢! 他好容易回来一趟,却开口闭口都问的你这丫头的事情。 对两个老人,视若不见,所说的话,也充耳不闻! 教训他两句,还甩上了脸色,简直目无尊长,不孝不顺! 让他来见我,更是推三阻四,行吧,他不来,那我老家伙亲自来找他罢! 可现在,他人呢?你且说说,你把他藏去了哪里!” “爹,孩儿不明白您的意思! 孩儿如何能把二哥藏得住?这屋子,您岂不是一眼就望到了底的? 又何必再问孩儿!还是您,其实是想问,二哥又跑去了哪里?” 萧沥沥本来是想好好跟萧炎枭说话的,但没想到,一出口,就变得火气十足。 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得当,萧沥沥赶紧从木椅上站起来,把头埋的低低的。 望着萧炎枭的脚尖补充了一句“孩儿实不知二哥去了何处……还望爹爹明鉴。” 说完,她就闷在了那里,不顶撞也不回应。 但萧炎枭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骂了她接近一炷香的时间。 一开始他心里还怨愤着萧远,结果骂着骂着,竟全说起了萧沥沥的不是。 且大都是说她这么多年的书全都看到了脑后,还不如当初不费功夫教她识字的好。 以及,他这么多年对她的精心培育也都化作了虚无这类伤人又伤己的气话。 仿佛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找萧远,竟是为了数落她而来的。 不犯错便好,一有过失,便会被全盘否定。 萧沥沥只当被骂的不是自己,望着地面持续发呆。 最终,萧炎枭骂得口干舌燥,拿起茶盅倒一杯茶吃了,还准备继续多骂她几句,让她长长记性的。 好在萧张氏瞅准时机连哄带骗地把他拉了出去。 人都走后,萧沥沥这才终于得以清静。 她又坐回窗边,长久地,持续地,呆望起了萧远消失的地方…… 0015 拟定婚事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便又过去了五个多月。 四平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七日。 就在房里用过早饭之后,不等丫鬟萧平儿收拾碗筷,萧沥沥便又坐到了窗台边上看景。 夏暑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当下正值隆冬腊月,雪已经下过不知多少场。 今晨又扬了一场厚厚的鹅毛大雪,皑皑地铺满了整个院子、树梢、屋顶。 不时可以看见松枝上掉下一堆堆积雪,然后来回弹动的样子。 萧沥沥最近时常会看着雪地发神,想很多事情。 除了那件事情,当然最多的,还是想念她的二哥萧远。 自那以后,萧远便一次也没回来过。 哪怕偷偷回来看她一眼,也没有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家接近半年没有任何音讯。 萧沥沥总会担心,他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事情,脱不开身,甚至…… 不敢再胡思乱想,她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雪白绒斗篷,关上又开始飘进寒风并夹杂了一些雪花的窗户,怏怏地躺回床上。 近来,她身上染了病,大夫叮嘱说要多休息,不能经风。 她刚躺下,却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 她边应声,边掀开被子下床去开门。 算算时辰,应该是她长嫂骆冰带着姜汤又来看她了。 自她卧床这十几日以来,每一天骆冰都会过来跟她说一会儿话。 但谈的大都是一些无聊琐事,一如她大哥萧进私塾里某位学子又整出了什么新花样,又如该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取个甚么样的表字…… 萧沥沥只是听着,脸上挂着笑。 骆冰见她没甚精神,便提议让她给她即将问世的侄落个字。 “进哥儿总不着家,回来了又只顾看书进学,让取个字,还总说已有名姓,要字作甚,莫做那等迂儒之类的话,可我想着,与其随便叫个诨名,还是取个好字更妙,但我才学远不及小妹你,还请小妹费心想想。” 骆冰边说着,便一手扶肚子,一手扶着萧沥沥坐回床上,然后自己也在床边坐下。 让丫鬟杨柳将食盒打开,自己从大盅里盛上一碗姜汤递给了萧沥沥。 萧沥沥轻轻点头,微微笑着“嗯”了一声,将姜汤接过,但舀一勺只泯了两口,便起了咳嗽,于是将汤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檀木柜上,无神地抬眼看了看骆冰,表示下来会好好思量,然后就又将头靠在床栏上发起了呆。 见她这般模样,骆冰着实心疼,已经好几个月了,也不见她真正笑过一场。 她不禁想到:看来公婆这一回,是把这姑娘的心伤透了,何苦来!逼走了阿远不成,还要如法炮制,逼死这沥丫头才甘心吗?! 她想着想着,竟突然流起了泪。 但抽抽鼻子,转而又笑起来,安慰萧沥沥道: “无妨,无妨,落字事小,日后再议便是,只愿三妹你……少些烦扰。 家婆时常同我说道,这护军校陈根尚是个人才,好歹也是正六品的武职京官,其子陈笙,虽娶过一门亲,但现在已是休了,那护军校夫妇两个总是明理的人,你嫁过去,应当不会太受委屈……” 0016 亲自上门 深知骆冰是怀的一片好意,在为她疏解愁绪,萧沥沥虽心怀感激,但仍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伸手上前轻轻抚了抚骆冰的手背,然后就缩回被子里,又继续发呆。 见她情绪不仅没有好转,反倒越发低沉下去,骆冰感到了一丝慌乱。 她冲自己冰凉的手哈了一口气,然后来回揉搓了两下,便伸进被子里,握住萧沥沥的一只。 语气愈加柔善地劝她道:“小妹,万莫坏了自己的身子。 公婆自是为你好的,我也是即将为娘的人了,总比你看得开些,你若时常忧心……” 她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 看着萧沥沥的眼里,又漾起了泪花。 也不知怎的,她最近时常流泪,厉害的时候,还茶饭不思。 但她只当是太过心疼自己愈渐消瘦的小妹,并不甚在意。 萧沥沥仍是轻轻应了声“嗯”便又不再说话。 骆冰以为她是身体乏了,便松开萧沥沥已经瘦得只剩指骨的手,在杨柳的搀扶之下,扶着肚子起了身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似的回身叮嘱萧沥沥,定要把姜汤喝了,好好睡下,待再过两个时辰,她再来看她。 说完骆冰就被杨柳扶着出了门去。 而她前脚刚走,便有人后脚跨了进来。 是她府上奶娘的孙女——岳如歌。 这如歌丫头,年方二八,足足小了萧沥沥两岁有余。 她悄悄地进到房里,又探头出门左右环顾,确定四周无人之后,方把门关上。 她背倚着门,深深吸进一口气,并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才款步挪到萧沥沥的床边。 见她过来,萧沥沥微微抬头望她一眼,冷淡地问了一句“可是有事?” 岳如歌略带羞赧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方手绢递与萧沥沥。 “三小姐,如歌……想央您帮忙……” 她话说了一半,看着萧沥沥清瘦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萧沥沥也不逼她,但接下了她递过来的丝织水蓝手绢,绢面上一对鹣鲽栩栩如生,一看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你可是要我题字?” 见岳如歌半晌没再继续吭声,萧沥沥才主动问她,同时将手绢叠好,轻轻放在了枕下。 岳如歌一听,不自觉惊得瞪大了双眼,连忙问道:“三小姐,您如何知道……” 但萧沥沥只微微扬了扬嘴角,并不答话。 “小姐,如歌不要题字,想写一封书信,但苦于识不了几个字,所以……” “你可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看到那对鹣蝶,萧沥沥便知道了岳如歌的想法,于是并不跟她多费口舌,直接点开了话题。 但岳如歌却是摇头,嗫喏道:“他……只让我唤他作永醴……” “那你写了信,又打算如何处置?” “等他,等他再来找我的时候,交与他看。” “那你莫如直接将话当面讲与他听了,又何须写信这般劳神。” “我心里惦念得紧,写了下来,时常看看,只当是他看了也好……” 岳如歌说到后面,甚至跪在了地上,央求萧沥沥定要答应帮忙才肯起来。 萧沥沥兀自叹一口气,下床待要拉她起身,却听得平儿忽在门外出声唤道:“小姐,老爷夫人问您身子可好些了?陈护军校亲自过来了,定要请您去见……” 0017 就此作罢 听到“陈护军校”几个字,萧沥沥没由来地打了个趔趄,方才骆冰才提起过,这怎的人就又到了。 近月,自定下婚期以来,陈家已经派人来过三回。 前几次因为萧沥沥病得厉害,无法下床,且来的人只有陈笙并几个下人,萧炎枭便自己回绝了陈笙想要一见萧沥沥的要求,只在昨日特地让常伯带了她过去,叮嘱她定要好好将养身体,大婚在即,切莫白添晦气,遭人笑柄。 但,自从萧远走后,不论别人再说什么,有什么安排,萧沥沥都只是听着,不依言亦不反对,仿佛事不关己。 对她这态度,萧炎枭倒也觉得省心,只是萧张氏整日啼哭,怨萧炎枭自作主张,铁石心肠,竟舍得葬送掉亲生骨肉的一世幸福,狠心将她嫁与那娶过亲又休妻要再娶的人…… 不过十来日之后,萧张氏突然又不哭了,甚至时常发起笑来,尤其在得了那陈笙一句“礼部侍郎赵恒之子赵拓也将于下月初三,迎娶自家小妹陈姝”的话后,便日日盼着大婚之日赶紧到来。 她的想法尤其单纯,饶是下人丫鬟也能看得明白。 礼部侍郎,正二品,那是大官阶。 萧炎枭大半辈子混在翰林院,也不过翰林待诏这等从九品的小官。 若不是靠着跟右相张国远沾的那点亲戚关系,恐怕连陈根——小小一介六品官员,也万不可能巴着跟他们萧家结亲的。 虽然,萧张氏骨子里还是看不上陈笙,但念在他小妹陈姝即将高嫁的份上,对那陈笙的态度还是和善了不少。 不过今日倒是奇了,陈根如何亲自来了萧府? 萧沥沥不禁狐疑。 但她仍旧不动声色,只继续将岳如歌从地上扶了起来,并冲她使个眼色,让她乖乖在旁边站站好,自己则坐回床边,理着头蓬的下摆,提了些声音冲门外说道:“平儿,你进来说话。” 萧平儿应声推门,当看到岳如歌也在房里,面上虽是有些诧异,却也没敢多话,只快步走到萧沥沥跟前,同她欠了欠身子,行了礼。 萧沥沥微微点头,便问萧平儿萧炎枭可否告知过她陈护军校所来何事。 得到萧平儿的摇头否定之后,她便不再多言,只吩咐了萧平儿帮她束发。 束完发,又描了眉,再点上一点朱砂改善气色,才起身领着萧平儿和岳如歌出门去了大堂。 彼时客座上一脸络腮胡子、左眉尾的地方竖着一道大疤、身形剽悍的陈根正一声不吭地端着杯子喝茶,他的身旁还站着两个同样壮硕的大汉。 而主座上的萧炎枭和萧张氏二人,却都艴然不悦,对陈根怒目而视。 三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萧沥沥她们进堂,跟众人请过安施过礼,护军校陈根才放下茶杯,一脸高傲地望着萧沥沥和她身边的丫头们冲萧炎枭说道: “待诏大人,现在当着令媛的面,陈某就再跟二位重复一遍好了,小儿陈笙与令媛成亲一事,还请允许陈某就此作罢! 当然,您二位如今若能改口同意,那自然最好不过,若仍不同意,那也别怪陈某强行拂逆右相大人的情面了!” 见陈根态度嚣张,萧炎枭面色难堪至极,但他拼命忍着怒气没有爆发,即便是受了自己的女儿在大婚的前几日又突然被要求解除婚约这等屈辱…… 0018 四平王朝 那陈根说完话,也不着急等萧炎枭和萧张氏的回应,倒是从客座上站了起来。 他的左腿有些跛瘸,听闻早年曾追随顾武、顾覃两位都统麾下行军打仗,立过不少战功。 十年前,因于讨伐匈奴与鲜卑混血后裔铁弗人的“伐铁”一役中以死护全都统顾覃而身负重伤,险些丧命。 后经顾覃奏禀,便承皇恩允,得升了这“护军校”一职。 他的跛足便是那时候落下的伤疾。 陈根跛着他的一条腿,围着萧沥沥还有岳如歌她们几人缓慢地转悠,边转边揪着自己右手背上那颗大黑痣上的长毛,啧啧叹道:“我陈根活了这大半辈子,还不曾见过这等绝色标致的小姐,连丫鬟都样貌不凡,倒真是可惜了一场良缘啊!” 说完他还摇头慨叹了两声。 然后在一直埋头望着萧沥沥齐腰长发的岳如歌面前停了下来,伸手抬了抬岳如歌的下巴,将她好一阵端详。 他面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当看够了,才放开岳如歌,微眯着双眼,问她道:“你可认得我儿?” 听他疑问,岳如歌旋即把头埋的更低了,慌慌张张地答说“回陈护军校,小女子并不认得贵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陈护军校,小女子姓岳名如歌。” “如歌!好,好名字!” 陈根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心情大好。 他又跛着坐回客椅之上,冲萧炎枭抱了抱拳,然后继续捻着那根汗毛说道:“待诏大人,想必您有所不知,小儿陈笙,自是与令媛缘分浅薄,若非陈某一向娇纵宠溺,他也不至于意气用事,非央着退亲……” 陈根话未说完,单听他前面所言,萧炎枭便气得更加面红耳赤。 心道:好一句“缘分浅薄、娇纵宠溺、意气用事”,一下就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他并不傻,还能不明白这陈根在即将完婚的节骨眼上,不惜冒着得罪相国的风险,也要同意自己的儿子退亲的要求是什么原因?! 当前,国局动荡,整个王朝皆因四平皇宋祯突然的龙体抱恙,只能卧榻修养,无力朝政而涣散四结,合为三派。 四平皇宋祯膝下育有三位皇子。 大皇子宋澄,表字明易,系德容皇后周未央所出,生于四平元年八月,今岁二十又七。 七年前,与左相王衡长女王闰兰育下一子,名唤宋云适。 同年,德容皇后薨,又临外患来袭,四平皇因悲痛过度,心力不足,左相王衡便谏议由大皇子宋明易领兵亲征,平定外患。 是以大捷,众望所归,朝中大臣纷纷投靠臣服。 此为一合——澄王之派。 二皇子宋致,表字行弓,系淑妃张宣怡所出,生于四平三年二月,暂未立妃,与都统顾武次女顾莹丽育有一女,名唤宋浅乔。 淑妃张宣怡系右相张国远胞姐,固之为张相国。 此外,淑妃还育有一女,即平安公主宋雯若,生于四平四年九月。 二皇子宋行弓虽无功德建树,但因右相在朝中势力可观,也有不少人拥护。 此为二合——致国之派。 三皇子宋凛,表字单一个然字,系九嫔之首顺仪袁梦所出,生于四平三年五月,尚未婚配。 0019 不愿出嫁 三皇子因其母袁梦曾倍受德容皇后恩典照顾,免受了许多不必要的灾难,固感恩图报,对大皇子尽心尽力,辅佐在侧。 而第三合,即为开国大将军程振一派,因其功勋卓著,曾为四平皇开国兴邦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也是深得民心。 都统顾覃便是其手下一员猛将。 朝中亦有不少文职京官心生投靠之心,但囿于左相、右相的庞大势力,不得往矣。 如今这陈根突然提出退亲之事,只怕,是随了顾覃站到了振合之派。 萧炎枭深谙其道,但并不敢直接戳破陈根他那点花花肠子,只对其怒目而视,是以表达自己的愤懑不平。 不曾想,那陈根要求退亲之后,竟然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腆着脸皮跟萧炎枭讨要岳如歌! “实不相瞒,待诏大人,小儿陈笙素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既与令媛无缘结亲,倒不若将这如歌丫头赏赐于他做个小妾,那咱们两‘家’的关系,也还算有个,回旋的余地不是?” 陈根目光里闪着狡黠,萧沥沥看得后背一凉,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她记得不久之前,也就是今晨的事,长嫂骆冰才跟她讲过,陈根夫妇总是明理的人,她若嫁过去,不会太受委屈…… 可这退亲之事,尚未达成一致,陈家那边便立刻要为陈笙娶小!还是从她萧家要人! 这置她于何地,置她父亲又于何地?好歹他们也跟张相国沾点亲带点故。 莫不是她这绝世无双的萧家小姐竟比不得一个下人丫鬟? 未免太过荒谬绝伦,实在欺人太甚! 萧炎枭更是气得几近昏厥,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 萧张氏看他呼吸不畅,立即三两步跑了过去,紧张担忧地给他拍背顺气。 见两个主家说话的人,都顾不上吭声,连骂人解气的话都说不出来,陈根得意地捻着胡须哈哈大笑了三声,便起身要告辞。 临走之前,停在仍旧埋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岳如歌旁边,瞥着她的侧脸,背对萧炎枭夫妇二人发狠似的说道:“下月初三,我儿陈笙,便来迎娶如歌丫头过门,聘礼不日即到,还望待诏大人割爱开恩,也算给这丫头觅得个好归宿,顺带着,给您二老也积上点大功德。” 说完便在那两个壮汉的陪同之下,跛着腿自行离开了萧府。 陈根走后,萧炎枭还在气头上,萧沥沥想着去安慰一下自己的父亲,根本犯不着为了一个陈家的人损伤自己的身体,何况,她本来也不想嫁过去,莫如说,这样的结果正合她意。 她心里欢喜,但又不好明着表现出来,于是故意沉了沉脸,款步走到两位老人身边。 她跪到萧炎枭腿边,两手牵起了老人满是皱纹的手,巴巴地看着他道:“爹,孩儿……不想嫁。” 她的话音刚落,一脸震惊的萧炎枭都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便听到“咚”的一响从大堂的正中央传来。 几人都抬头去看。 只见跪趴在地上的岳如歌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着“老爷、夫人……如歌也不想嫁……” 萧沥沥一听,便知道坏了事。 如果岳如歌不跪这一场,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她竟嚷着不想嫁,饶是萧沥沥都拿不准自己父亲的想法。 果不其然,听她话里的意思,萧张氏立刻就嗅出了点别的味道。 她又继续拍了两下萧炎枭的背,便停下来稍微垂头理了理有些皱巴的衣服袖子,然后就端着架势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她也不直接同岳如歌讲话,而是让自己的随身丫鬟青织立刻去把岳如歌的爹娘还有祖母周秀丽一并叫了过来。 0020 格外开恩 很快,周秀丽连同她的儿子岳石桥、儿媳刘英都一并跪在了岳如歌的旁边。 周秀丽是个有眼力见的,看岳如歌那模样,不用多问,自己便有了三分计较。 于是在萧张氏开口质问之前,她即磕头如捣蒜地请求起了饶恕。 旁边的岳石桥和刘英也学她的样子,不停地磕起头来,即便,他两个尚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弄得这般阵仗。 在他们几个进来的时候,萧沥沥就已经从地上起来,跟常伯一起站到了萧炎枭的椅子旁边。 周秀丽边磕着头,边声泪俱下。 “老爷……夫人,求二位开恩,饶了我如歌丫头罢!她年纪尚小,不知好歹,错了事,我老婆子今后必定好好管教,再不让她与人往来的,且饶了她罢!两位祖宗神仙大老爷,否则人言可畏,这丫头就活不长啦!……” 周秀丽越说,话越浑,最后简直不着边际。 看她一把老骨头还为了一个小辈这般折腾,萧炎枭也是万般慨叹。 毕竟是养育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奶娘,萧炎枭自是心中不忍,却又悲愤难当。 一想到那如歌丫头,小小年纪便行事出格,放浪乖张,若就这么草草了事,不予追究,指不得日后还会干出些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来。 但他又不好亲自发话惩治,便始终板着脸面,不发一语,只有意无意地,看向萧张氏,求助于她。 萧张氏洋作不知,冷眼旁观,不与回应。 直到周秀丽几人额头都磕得破了皮,并渗出血来,她才又端着架子慢慢悠悠地扬了扬手,让自己的丫鬟青织给换了几杯热茶来喝。 顺便还给周秀丽也斟了一杯。 茶端上来,萧张氏亲自将周秀丽从地上扶了起来。 给她拍拍膝盖,又理理额前因为太过用力磕头而散乱开来的碎发,并那方巾擦掉了已在额上晕开的血迹,礼数周到地把她扶到客椅上坐下。 自己再坐回去,呼着热气,泯了几口茶喝。 待身子稍微暖和了些,方开口对几人说道:“近来这天气,是越发地冷了。想这如歌丫头身形单薄,怕是熬不住这严冬酷寒。 赶明儿,我让青织再拿一床被子抱她房里同她一起住下,周大娘您上了岁数,只管紧着自己的身体就好,莫再操心那些不入眼的腌臜破事。 至于岳家娘子,我估摸着该是平日里厨房杂事繁多,不得空管教子女,不若你就好生歇息一段时间,正好昨个儿,跟冰儿出门,捡了条雏狗回来,你便帮忙好生照看着罢。 我说的话,可都明白了?” 说完,也不等几人回答,萧张氏原本微微带笑的脸便立刻冷了下来。 她偏头问萧炎枭道:“老爷,您可还有嘱托?” 萧炎枭恨不能不知道这件丑事,哪里还有甚想说的,直接摆了摆手,便呼哧呼哧地吆着常伯扶他去了书房。 萧炎枭走后,萧张氏即让岳石桥夫妇也起了身,并打发了他们出去。 她目带寒光,却状似无意地瞥了瞥岳如歌,然后便眉眼带笑地同周秀丽旁若无人地说起了闲话,仿佛方才的那一出闹剧竟不曾发生过一般。 只不过,她一句也不曾提到陈家下个月初三要来迎娶如歌过门的事儿。 说到兴起的时候,萧张氏还让青织去把骆冰请过来。 青织颔首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便又看到她和杨柳一左一右地搀着骆冰进了大堂来。 萧张氏让青织搬来一张垫了棉的椅子在她旁边,扶骆冰坐下,三个人便谈笑风生地聊起了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好不愉快。 其间,岳如歌一直跪在地上。 0021 不得安宁 这天着实冷得有些彻骨,萧沥沥单是在旁边站着,都觉浑身冰凉,手脚渐木。 她的寒病逐渐加重,咳嗽得越发厉害起来。 而那岳如歌,唇口绀青,脸色更是苍白如纸,仿若随时都会晕倒一般。 看她那模样,萧沥沥心里不忍,于是试探性地唤了萧张氏一声,想替那小丫头求情。 但萧张氏只偏头冷冷剜了她一眼,便不再搭理地继续同骆冰和周秀丽讲起了闲话。 三个妇人一聊起来,竟没完没了。 萧沥沥因为没甚经历,自是插不上嘴。 她站得久了,身体乏力,便想着回自己的房间好好躺下。 于是趁几人喝茶的空当,挪到萧张氏跟前,同她们默默行了礼,即带着平儿向堂外走去。 但走之前,她用眼神央着骆冰,让她看着机会,就把萧张氏带去别的什么地方走走逛逛,别老在这一处待着。 骆冰会意,点了点头,自有计较。 之后又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她果然就借口说自己住的那方别院,昨个儿夜里从天井口飘下一地红梅,落在雪上格外漂亮,便拉着萧张氏要去观景,顺带连周秀丽也请了过去。 周秀丽本是挂念自家孙女跪那许久伤了身子,不愿同往的,但骆冰笑说着“若不去,便请了人抬走”,她方点头答应。 于是两个老人并一个青织便簇拥着骆冰离开了。 几人去到骆冰的“风厢”别院赏梅,她的丫鬟杨柳便悄悄把岳如歌扶了起来。 “好妹妹,莫声张,可还能走?” 但因为跪得太长,又加上天寒地冻,岳如歌早已四肢发僵,只微微挪一下身子,竟都生生发疼,杨柳只好暂时扶她在客椅上坐下。 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目业已核肿,那模样甚是可怜,杨柳眼里泛着心疼地从怀里拿出方巾给她擦了擦脸,却是什么闲话都不问她,免得让她难堪。 岳如歌心里感激,拂着热泪,却自己诉起了衷肠。 那杨柳听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七分惊三分怕地把岳如歌微微发青的小脸望着,瞅着四下无人,才悄悄问她“你们可是有过……”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岳如歌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微赧地点了点头以示答复。 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杨柳却后怕地赶紧伸手捂上了她的嘴,并趁着没人,扶着她快步离堂而去。 岳如歌毕竟少不更事,哪里知道甚么话当讲,甚么不当讲。 她心中日夜思念自己的情郎。 可眼下,萧家老爷夫人却要把她嫁给别人做小,她竟恨不能发文布告天下之人,自己已经名花有主,不屑得去做那护军校之子的奴妾。 在一众不用伺候主子的下人丫鬟住的偏房中,趁着大家都在忙活儿,她与杨柳私下里又说了许久,直到夜深才见杨柳提着灯回去。 回到风厢,见自家主子不在屋里,她便去“雪厢”萧沥沥的房里寻她。 彼时萧沥沥和骆冰正在商讨给肚里的孩儿取字的事,方定下“印泽”二字,便听得了门外轻起的声响。 见是杨柳过来,骆冰再三言了谢,即告辞走了。 客人走后,萧平儿照例并不多话地打来热水为萧沥沥擦了脸,又暖了手脚,服侍她好生睡下了。 是夜,风住雪止,万籁俱寂,难得好眠。 然翌日一大早,天刚露白,尚未清醒的整个萧府便被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0022 心有不甘 萧沥沥方在睡梦之中,便听得门外吵嚷叫唤的声音,一片嘈杂,同时混有众人来回奔忙的脚步声。 仿佛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在忙活着什么事情。 她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将旁边木架上挂着的斗篷取下来披在肩上,才缩着身子挪到门边去望外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天尚未大亮,他们都还举着火把,在萧沥沥开门的同时便都匆匆过门而去,是跑往萧进和骆冰所在的风厢的方向。 萧沥沥趁机唤下在旁边指点行动的阿松,问他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怎的这般莽壮,不成体统。 阿松脸上本来还泛着困意,但见萧沥沥突然探出头来,即立刻打起精神停在门边冲她行了礼。 “何事如此慌张?” “回三小姐,是老爷和夫人,命我们赶紧去追那偷了夫人许多首饰然后私逃了的丫头……” “私逃?” 虽然阿松没有指明跑了的人是谁,但萧沥沥心中有数。 她只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恢复了正常。 “正是,昨个儿夜里,便跑了路,若不是方才青织丫头去报,只怕众人竟都不晓得有这等事情!” 说完闲话,知萧沥沥再无别事吩咐,阿松即告辞跟上其他的几人也跑走了,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雪厢这处,方又恢复安宁。 看他们那般模样,萧沥沥暗道:只怕如歌丫头这一回,终归不能全身而退了…… 正想着,待要关门回房,却望见门前几丈之外积了雪的榕树上,跳下一个人来。 那人落地之时,腿上不稳,打了个趔趄,崴着了脚脖子。 接着便缩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萧沥沥挪来。 萧沥沥定睛一看,来人不是方才阿松所说的已经逃了出去的岳如歌又是何人! 只见她衣裙好几处擦破划伤的痕迹,并脸上也有几处伤口,额前发丝更是蓬乱不堪,眉心处还渗着血…… 模样甚是狼狈可怜。 萧沥沥便趁着四下暂时无人,直接就将岳如歌拉进了自己房里。 在窗边木椅上坐好后,又给她倒下一杯微温的茶水,待喝了了,才问她怎的弄成了这般样子。 岳如歌木讷地看着手里的茶杯,双唇微启,却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她失神,萧沥沥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这一摸才知道,小丫头是被冻得狠了,僵了心,所以暂未恢复。 萧沥沥并不嫌她身上肮脏,反倒去床上抱了被子过来给她捂着,又偷偷出去找了平儿,让她烫一壶热水过来。 待平儿拿来热水,萧沥沥还亲自拧了帕子给岳如歌擦脸暖手。 萧平儿看在眼里,心里愤懑,她跟在萧沥沥身边七年之久,尚未得过自家小姐这般伺候,怎的一个犯了错被人人喊打的下作丫头却可以得到如此厚待…… 如此,她看岳如歌的眼神便不自觉多了几分敌意。 萧沥沥自是不知萧平儿的真实想法,虽然看出来她面上不悦,但只当她是起得太早,所以心里堵着一股子闷气。 给岳如歌清理了伤口之后,萧沥沥又让萧平儿去拿了两身自己常穿的衣裳并三四锭银子,一齐裹了塞到岳如歌的怀里。 但这时候,萧沥沥才发现…… 0023 神色异样 萧沥沥将自己的衣物用方布巾子裹了个严实,准备塞到岳如歌怀里的时候,才发现,岳如歌过来找她,竟是两手空空…… 她方才很是确切地听阿松说了,那小丫头是偷了萧张氏的珠宝首饰才逃走的。 但看岳如歌这丫头木讷呆板的神情,却也不像是先把东西藏在了别处然后才过来的样子。 萧沥沥心下疑惑,可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便听得门外喧嚷声又起。 让萧平儿出去看了看情况。 回来告知不过是几个丫头婆子在闲言碎语,胡说八道罢了。 萧沥沥知她不说,定是那些话有关岳如歌,遂也不再多问,便让萧平儿把棉被抱回床上,自己扶了岳如歌要出门送她离开…… 但岳如歌却不肯就走,拉着萧沥沥的手,直摇头,还要让她回去床边。 萧沥沥这才明白过来,这岳如歌怎么这番模样了还非要过来找她不可,竟是为了那方压在枕头下面的鹣蝶手绢而来。 她又扶着岳如歌坐下,拍拍她的手背,满是担忧地问她道“如歌,你可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去何方?若拿了那方手绢,莫不是准备去寻那名唤永醴的公子?” 岳如歌默然点头,扑簌簌落下泪来。 不用萧沥沥明说,她也知道,天地广大,她只身一人,要去寻一个只知道表字为何的人并非易事,但她已经别无他法,这萧府是容不下她的了。 见岳如歌目光坚定,萧沥沥终不再多言,轻轻放下岳如歌的手,便缓步挪到床边将那方手绢取了出来。 又去书案写下几行字一并交给了岳如歌,并叮嘱她道“若得以安定,便把这几字绣了上去,日后有需,我一看便知……” 岳如歌两眼噙泪,感激地双手接过,郑重地放入怀中之后,方跟萧沥沥话别悄悄从偏门走了。 岳如歌走后,萧平儿本想同自家小姐说说方才那几个丫头婆子嘴里都有些什么闲话的,但见得萧沥沥又望着窗外发起了呆,便不再多言地关了门出去。 直到堂里早饭都备齐了,才又来请她。 萧沥沥让平儿替她更衣洗漱之后,便拉着她的手,叮嘱她道“一会儿若老爷夫人提起如歌丫头的事,你莫要多言,可能明白?” 萧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几道回廊,才来到大堂。 彼时萧进已经用完早饭正准备下塾,见萧沥沥进来,神色异样地望了她两眼,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萧沥沥一句“大哥……”尚未出口,便不见了人影。 反倒是骆冰,挺着个大肚皮过来拉她。 同两位老人问了早,行了礼,方在骆冰旁边坐下。 但不等碰着碗筷,便听得萧炎枭不带任何情绪地同她说道:“沥儿,我已家书与你二哥,让他这两天便回来。” 一听萧远要回来,萧沥沥喜不自禁,也顾不上吃饭,便小步跑到萧炎枭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兴奋地问道:“爹爹知道二哥身在何处?” 但萧炎枭并不答话,扒了两口饭,便起身也出门上朝去了。 见萧沥沥受了冷落脸色难看,骆冰又唤她赶快坐下,然后悄悄同她讲“前些日子,二弟来了家书,但信中只提小妹你的事情,所以家公不悦,并未告知此事……但……” 骆冰说着,又住了嘴,似是想起了什么让她痛苦难安的事情,神色凝重地望了望若无其事在夹着小菜往嘴里送的萧张氏,欲言又止。 0024 何时立储 萧张氏意味不明地瞅她一眼,也不消多说,骆冰便闭了嘴,安心吃起饭来。 另一边,衍宿宫内,四平皇宋祯正闭着眼睛,被三个侍女服侍着更衣洗漱。 他仍旧昏昏欲睡。 近几个月来,总也如此,提不起任何精神。 传唤过诸多御医进行诊察,但都断不明其中的缘由。 只说脉象虚弱,并无别碍。 配了许多药物调理,不仅迟迟不见好转,反倒越发萎靡下去。 朝会的次数去的也少了,几乎都是三日左右才上一次早朝。 今日便是那又一个第三日。 因想着已经连着两日没去跟太皇太后请安,宋祯虽极不情愿,但还是撑着疲乏的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太皇太后齐郁自然并非四平皇生母,实则先文丰皇帝尧术之母。 三十二年前,因先皇治国无策,大兴末作文巧之风,百姓皆乐以游食。 但仅且两年之内,则农荒业废,民贫国危。 是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又因国力日减,便遭敌国虎视眈眈。 时临襄乙大军来犯,文丰皇帝又一病不起,因事关家国存亡,太后齐郁便一道懿旨将当时的平方将军宋祯召进宫内。 临危授命,令他誓死卫护国土。 并承诺下,若能成功御敌,便命文丰皇帝禅位于他一事。 得此懿旨,宋祯自然全力以赴。 幸而襄乙大军历经长途跋涉,到达文丰边境之时,早已兵困马乏,无心速战。 又料想宋祯所率的平方一军兵势不众,定不敢贸然出击,对方主将贾佗便命一众兵士就地安营扎寨,以作休整。 但宋祯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是夜急速火攻,并尽天时地利,竟只以一万五千兵马便成功击退了襄乙的十万大军。 大获全胜。 至此,宋祯及其手下猛将程振都声名大振,远扬四海。 且三年之内,再无一国来犯。 不料御敌之后,文丰皇帝却不肯就此让贤,甚至对禅位一事只字不提。 太后齐郁则时常密召宋祯,继续笼络,让他稍作忍耐,待时机成熟,定会履行诺言。 直到三年之后,文丰帝崩,举国服丧期间,襄乙国众臣闻讯,提议再次举兵攻打文丰。 好在事前宋祯即算定襄乙必会有此一攻。 遂命程振率领一队精兵,于半途便对远征而来的襄乙一军进行了伏击夜袭。 又一次大败襄乙,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国危家难。 宋祯从此被百姓尊为“神将”,备受拥戴。 而此一战之后,齐郁太后也终于履行承诺,将宋祯扶上帝位。 同年更定国号,才有了如今的四平王朝。 且自四平皇宋祯即位以来,近十余年的时间里,可谓真正实现了国泰民安、海内升平之一盛况。 但好景不长,自德容皇后周未央薨逝之后,四平皇便一蹶不振,对国家大事再不似之前那般尽心尽力。 近年来,又开始战事不断,屡遭侵犯。 好在大皇子宋澄一遇国乱,便会请兵前往,也算为他省了不少心力。 奈何近月以来,每每朝会,左相王衡并右相国张国远都要谏议,请他尽快拟定人选即太子位,免陷国家于危乱之中…… 宋祯自是老矣,今岁过半百,却尤未立储。 且他最近龙体确有抱恙,常无心朝政。 众大臣自然人心惶惶,怕他突然崩逝,以致群龙无首,国破家亡。 但宋祯却认为,立储一事,还不是时候。 0025 欲立正妃 四平皇宋祯更衣洗漱完毕,命侍女斟来一杯浓茶,喝了醒神。 昨夜他并未造访任何妃嫔的寝宫,也未翻敬事房准备好的各块牌子。 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年岁愈长之后,对那些个既不知名讳更不明长相的陌生女人更是兴致缺缺。 不过近来,他倒是挂念起了两个儿子的婚姻之事。 二皇子宋致虽已立侧妃,但毕竟没个正经可观的正室皇子妃,且膝下无子,若立他为储,总得后继有人方好。 三皇子宋凛,素来冷淡,他倒是很少关注。 他母亲袁梦也是个捂不热的冰美人。 几十年来,总也疏远,竟好像是他这个皇帝在巴结着她一个顺仪似的,常不愿往。 平日里除了偶尔同去跟太皇太后齐郁以及太后朱绣请安之外,几乎不得碰面的机会。 这会儿想着,宋祯便决定下了朝去顺仪的霜泽宫走上一着,顺便看看那个自动请缨去平民乱,昨儿个夜里刚回来的儿子宋凛。 在总管太监刘德海的搀扶之下,宋祯终于在卯时一刻出了衍宿宫。 彼时淑妃张宣怡并顺仪袁梦,及其四女平安公主宋雯若都已在衍宿宫外侯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见宋祯出来,几人齐齐行了礼,方一同前去太皇太后的清园宫请安。 尚未入内,便有眼尖的宦官立刻高声通禀“皇上驾到,淑妃娘娘、顺仪娘娘,平安公主驾到!”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四平皇并几个妃嫔一齐进了齐郁的清园宫内。 不曾想,四平皇生母朱绣太后已在齐郁身旁坐着,二人手拉手正热络地说着话。 见几人到了,齐郁便命人看了座。 方坐下,宋祯又站起来,拱手赔礼道:“儿臣不孝,迟来给太皇太后和母后请安了……” 虽是太皇太后,但齐郁并不长宋祯几十岁,更不到老态龙钟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 甚至较其生母还年轻四岁。 所以在她面前,宋祯也自称“儿臣”。 齐郁两眼微弯,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还是坐下说话。 “皇帝近日,可感觉身体好些了?” “回太皇太后的话,还是老样子。” 一旁朱绣太后插话道:“皇上切要保重龙体,万莫逞强!” “儿臣明白,有劳母后挂念。” 三人一阵寒暄过后,又闲聊了两句,才问起淑妃张宣怡,二皇子宋行弓的侧妃顾莹丽近来又害喜有孕的事情。 张宣怡恭敬地点了点头,眉眼带笑地回了话。 朱绣回头望一眼齐郁,小声叹道:“希望这回,别再是个痴傻的了……” 齐郁会意,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莫太忧心。 想是二皇子宋致常恣意纵酒的缘故,他与顾莹丽所生之女宋浅乔,今已五岁有余,却仍旧说不得一句完整的话。 走路虽不成问题,但若稍微快一点速度,便会摔跤跌倒,又常患病多灾,所以一直以来,朱绣都十分挂念。 但宋祯却不以为意。 毕竟他儿宋致,尚未立正妃,又何愁后继无人。 不过既然说到这事,宋祯便顺口提了一句“致儿业已年岁不轻,不若正好立下正妃,岂不喜上加喜?” 听他一言,众人都喜上眉梢。 齐郁更是早有准备似的,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予亦有此意。 听闻,淑妃之堂弟,即那从三品文职外官都转盐运使张守城,有一次女张如意,生得个倾城绝貌的姑娘,且品性极佳,又深谙运筹帷幄之术,着实深合予意……” 0026 大事不好 “予同太后前些日子说起这事儿,太后亦是欢喜。” 齐郁说着又拍拍朱绣的手背,用一副了若指掌的神色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环上了一眼。 “如太皇太后所言,那位姑娘哀家虽尚未见过,但既是同张相国沾了亲的关系,那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赶明儿,把她召到哀家的流安宫来,待哀家好生瞧上一瞧。 淑妃,到时候你也一起过来吧。” “是,母后。” 淑妃张宣怡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她听张国远提起过,那姑娘,已经定下要和护军校陈根那边结亲的,且大婚在即,正月初三便就嫁过去了! 但太后若要见,便见见也是无妨。 听她答应,几个老一辈的人,都心里欢喜,好似压在胸口的那块顽石终于落了地。 然而坐在最靠外的顺仪袁梦和平安公主宋雯若却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宋雯若甚至面带愁容。 她心里憋着话,想讲不敢讲。 至少,不敢当着皇祖母她们的面讲。 她坐立难安,生怕扫了大家的兴,又怕讲得迟些,这事儿就真给定了下来。 到那时候要想再改变,可就远非一句话能够了结的事了。 犹豫再三,她终于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怯弱地走到皇帝他们跟前。 小声唤道“皇祖母、父皇、母妃……” 看着这个平日里不多话的女儿,突然一副慷慨赴义的架势,四平皇心里着实疑惑,但待要看她的眼神,却不自觉偏头落在了顺仪袁梦身上。 他有些窘,单看宋雯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自然不会太悦耳中听。 所以怕袁梦看了笑话。 “儿臣,有事想禀……” “甚么事?竟这般严肃,你且说来听听。” 却是齐郁最先开了口问她。 其他几人,脸上的笑容都有所凝固。 宋雯若怯怯懦懦,仿若拼了性命似的,告诉大家,她二哥宋致,实无纳妃的想法,且他们方才提到的那位绝美的姑娘,总是跟宋致沾了亲的关系,若立她为妃,只怕生下的孩子…… 她想到宋浅乔,心里苦楚不堪。 “而且,二哥哥他……父皇,您已经给他定了一场他不愿意接受的亲事了,他虽不驳您的圣意,但自那之后,总也以酒为乐,每每醉生梦死…… 父皇……母妃……且放了二哥哥这一回吧……” 宋雯若说得言辞恳切,甚至涕泪四流。 四平皇看在眼里,心里不悦。 但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又不好发怒,只得黑着脸闷声道了一句“此事,日后再议罢。”便不再多言。 —————— 萧府内,萧张氏她们几人仍在用着早饭,但都默不吭声,各有所思。 萧沥沥心里念着岳如歌,手中的食箸就那样僵停于空。 也不知道那岳如歌,现下如何了,是否已经离开萧山镇,甚至走出了麓湖城…… 她一个弱女子,漂泊无依,在外怕是少不得受人欺辱…… 这样想着,萧沥沥眸中的神色更多了一份忧郁。 她像是忘了,曾经的自己,是那般渴望自由,现在竟也觉得,离家出走,实非明智之举。 但她还来不及深想,来不及正视自己当前的想法,便听得,萧福急匆匆尚未进堂便能听见的,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传进堂来。 “夫人!夫人!不好啦!岳石桥……岳石桥他家娘子……投井自尽啦!” 0027 只管埋了 听清萧福所喊的内容,萧沥沥手中的食箸,一个不注意,直接掉在了地上。 她也顾不上去捡,就直接从凳子上起来,疾步走到萧福跟前,问他究竟出了甚么事情。 与此同时,骆冰也起了身,在杨柳的搀扶之下,挺着肚子走了过来。 而萧张氏只当没听见似的,继续悠闲地用着早饭。 萧福跑的急,缓不过劲,在萧沥沥她们跟前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方才,厨房杂务李二柱,提了桶去打水…… 看到井边几行脚印,他只当备饭的丫头婆子见缸里没了水,自己来取的,并未觉得有甚可疑之处。 待要用吊桶绞了水上来,却是费去九牛二虎之力,也绞不动分毫…… 他便寻了我帮忙,我二人合力,才终于将吊桶拉上来,但探头一看,那……桶底竟横了一只花鞋……” 说到“鞋子”,萧福停了几息,仿佛在回忆当时的画面似的,脸上不禁有了一丝后怕的神色。 他继续同萧沥沥她们描述,发现鞋子之后,二人又如何将那泡得浑身惨白并有多处青紫的岳家娘子捞上来的曲折过程。 骆冰听得脸色煞白,一个不稳,险些跌坐在地。 幸而杨柳眼疾手快,及时将她扶住,才免了又一场风波。 萧沥沥同杨柳二人一起将骆冰扶回桌前坐好,自己便命萧福将她领去井边,以便仔细看个究竟。 但二人刚动身要走,萧张氏却放下碗筷,冷着脸训斥萧福道:“你做什么吃的,要领三小姐去那腌臜污秽的地方! 只管埋了便好,在这府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萧张氏的脸上抑制不住地露出一抹厌恶至极的神色,然后便愤愤地打发了萧福下去。 被这一通搅和,三人自是没了吃饭的心思,便各自回房去了。 回房后,萧沥沥却始终坐立难安。 她忧心如焚,闹不懂那岳家娘子刘英如何竟投了井自尽…… “莫不是,与如歌丫头的事情有关?” 想是岳如歌落跑的事遍传萧府上下,她因受不住旁人的痛侮丑诋,所以选择了以死谢罪? 亦或是,萧张氏免了她庖厨的职位去看狗,她承不住丫鬟婆子的冷热嘲讽…… 但不论哪般,刘英自尽一事,都让萧沥沥有了不少触动。 她甚至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趁着萧平儿去给她取药来吃的空当,跟在萧平儿后面偷偷溜去了后院。 厨房这边,她倒是头一回来。 平日里,若是有甚想吃的,吩咐萧平儿来取便好,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她小心翼翼在院子里走,怕被旁人看到。 摸索着终于到萧福说的那口井边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在那处逗留。 她正要过去细看,恰巧碰到奶娘周秀丽红着眼圈从厨房里出来,怀里还搂着一个破了底的竹篮。 见到萧沥沥,她本能地一惊,旋即又哭着在萧沥沥跟前跪了下来。 央她道:“三姑娘……求您为老奴做主啊……” 萧沥沥闹不明白她这是做什么,只当她是因为孙女偷偷离了家,儿媳跟着又出了事,所以心里苦楚,于是赶紧上前要扶她起来。 但周秀丽仍是哭着喊着,让她做主,却狠着劲儿不肯就起。 拉扯之间,那竹篮里的东西,顺着篮底的漏洞滚到了地上,滴溜溜转个不停…… 0028 拿命担保 看着那通体雪白,亮泽晶莹的物什,萧沥沥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大娘……这……是……” 虽然她尚不能确定,这地上滚着的夜明珠,是否是她娘亲萧张氏的东西,但她可以肯定,此物定非周秀丽所有。 萧沥沥面色苍白,弯下腰身将珠子拾了起来,然后轻轻拉着周秀丽躲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同她说话。 “周大娘,您同我说说,这东西从何而来?” 见萧沥沥手上托着夜明珠面色肃正地问她话,周秀丽立马吓破了胆似的,又跪在地上,恸哭着求萧沥沥为她做主。 “三姑娘!您定要相信老奴啊,我老婆子光明磊落活了这大半辈子,又岂是那等会行偷鸡摸狗之事之人呐!这一篮子东西,也绝非我儿媳刘英偷来藏下的,我们实在冤枉啊……三姑娘…… 您是个明理的、有大智慧的姑娘,求求您,帮我们跟夫人求求情,至少……让我和石桥娘俩能够带着阿英的尸首归家去,莫要随便埋了啊……” 周秀丽跪趴在地上,任萧沥沥怎么拉她,都不肯起来,非得到她的同意不可。 萧沥沥无奈,只好应下。 于是出口安慰道:“我自是晓得周大娘您和岳家娘子都为人老实,万不能做这等败坏声名的蠢事,只不过这事儿,尚未寻得多少眉目,仍需从长计议才好…… 岳家娘子因何事投井,您可知道?” “老奴亦是不明,只听阿英走后,几个闲碎的人讲话,说我们岳家尽是些‘踏早青’的能手,上梁不正下梁歪,总是那个为娘的不教好,孩子才能做出那等荡检逾闲的丑事……” 听周秀丽之言,萧沥沥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那您这怀中抱着的,从何处来?” 她不问尚好,这一问,周秀丽便又开始啼哭。 哭得老泪纵横。 “三姑娘明鉴,老奴为了证明自家儿媳的清白,却反倒……将赃证……找了出来! 冤枉啊三姑娘,阿英绝对不可能去偷夫人财物的,老奴可以拿这条老命担保! 我家如歌丫头是个好丫头,她知道……” 边听周秀丽讲话,萧沥沥的目光边在她脸上打量。 最后又落到了那篮东西上。 稍经思量,虽不确定,但萧沥沥心里已有几分计较。 将慢慢止了哭的周秀丽扶着起来,并送她回了落住的偏房。 这偏房别院就在萧炎枭和萧张氏的“月厢”旁边,是萧张氏特意安排的,说是遇事的时候方便传唤。 进到院儿里,便见着了十来间小屋子鳞次栉比地排在眼前,死板呆气。 但周秀丽却是指了指最右边角落上的一间茅草房子,让萧沥沥扶她过去。 进到草屋,一股子腐霉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最近又时常下雪,这屋里更显得潮湿阴冷。 除了一张床,一床被子,外加一架石头搭建的表面凹凸不平但可以盛放东西的石台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摆设。 “周大娘,您一个人……在这里住着?” 0029 不打自招 看出萧沥沥眼中的惊疑之色,周秀丽和颜悦色地笑着点了点头。 “为何不同大家一起住那偏房里,也可少受些寒潮不是?” “三姑娘……您有所不知,老奴上了年纪,夜里时常会梦见那些已故的亲人,每每那时便会呜咽出声,哼唧不停,吵着同住的丫鬟婆子。 久而久之,她们心里烦了,又不好说,但面上的神色,我老婆子自然看得明白,既不舒坦,索性就搬了出来……” 萧沥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又聊了两句,便提着周秀丽交给她的那篮子珠宝首饰告辞离开。 一出草屋,却看到萧张氏的贴身丫鬟青织,正抱了棉被,从左边第二间偏房里匆匆出来。 她模样慌张,行迹可疑,仿佛在避人耳目一般,将被子挡在面前,四下张望着离院而去。 萧沥沥心里狐疑,便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青织丫头直接抱着东西回了月厢自己的小房,进去不多时候又退出来,然后定了定神色,理好衣装,才若无其事地前去萧张氏身边伺候。 青织走后,萧沥沥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潜进她的房内,准备一探究竟。 但不曾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进去,青织后脚又退了回来,想是忘了拿什么东西。 于是乎,两人撞了个正着。 饶是萧沥沥百般能说会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她神色尴尬地望着那床被抱回来的被子,又望望青织,张口结舌。 但她便是一句话都不说,单单站在这房里,也够把青织吓个半死了。 只见,那丫头一脸惊惧地跪趴于地,哭得梨花带雨地告起饶来。 单是看见萧沥沥出现在她房里,青织便以为事情败露,也不消别人开口,她自己就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交代了清楚。 从她的口中,萧沥沥才了解了岳如歌逃走、刘英自尽的真相,原来尽是…… 萧沥沥失魂落魄,根本顾不得追究、责备青织的不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费了许多功夫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和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悲从心起。 今晨,天尚未大亮,岳如歌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应该有所注意才对。 那时候萧松告诉她,萧炎枭和萧张氏让他们去追那个偷了东西私自逃跑的丫头回来,可将岳如歌拉回自己房里,给她擦脸暖手的时候,却发现她是两手空空…… 而且弄成那般遍体鳞伤的模样,怎么看都有蹊跷,但当时,萧沥沥却没功夫细想。 她悔不当初。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其中的端倪,然后主动问及岳如歌,并出面为她讨个说法,说不定……说不定那岳家娘子刘英,也不用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白舍了自己的性命…… 萧沥沥心中刺痛,为自己的无为,更为,用那非常手段逼死一条人命,却仍旧满不在乎的自己娘亲的所作所为。 她就那样呆坐,直到巳时三刻。 彼时萧炎枭已经上朝回来。 一回来,他就命常伯将萧沥沥唤了过去。 常伯佝偻着身子出现在萧沥沥门前的时候,萧平儿正为她盛了热水过来敷脸。 这一上午,萧沥沥止不住地流泪,眼睛已是核肿不堪。 见常伯面色凝重,萧平儿心里不安,率先问道“常伯,您过来雪厢这处,可有大事?” 0030 与人为妾 常伯素来心疼萧平儿这丫头乖巧懂事,嘴甜心善,所以虽然犹豫,但还是将萧炎枭此次进宫上朝,退朝之后又被右相张国远一通训斥的话悄悄同萧平儿说了。 萧平儿大惊,饶她只是个无知丫鬟,也有所耳闻。 这右相张国远素来是个好说话的笑面人,凭着那一张嘴,可以把皇帝都哄得晕头转向。 只要他向圣上请示、美言,便是提拔一个小叫花子做大官,都能使得。 朝中大臣大都受其惠泽,唯其马首是瞻。 但那样的人,竟然会将自家老爷一通训斥? 萧平儿不敢想象,更不能明白,被右相训责之后,自家老爷又为何要让常伯把萧沥沥召唤过去,莫不是…… 她迅速同常伯欠身行礼作辞,之后便将手上端着的木盆一手圈在腰间,推了门进去。 “小姐……小姐…… 大事不好了,老爷生着气,让您赶紧过去!相国大人那边,恐是来了什么指示!” 闻言,萧沥沥心中一凛,但身上仍不见动作。 萧平儿慌慌张张赶紧绞了帕子给她擦脸,生怕她去得迟了,又免不了一通责骂。 是时萧进也已经从私塾回来,正是用午饭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美味珍馐。 但萧炎枭哪里有心情吃饭,他横眉怒目,面色铁青。 待萧沥沥进堂,却又竭力装得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 “明日,你们母女两个,同我一道入宫去罢! 另外,沥儿,陈护军校那边,亲事还是如约举行,你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让萧沥沥跟着进宫,这已经是破天荒头一遭了,萧沥沥还来不及反应,却又听得说要她继续与陈笙完婚…… 岂非胡闹? 陈根那边,已经亲自上门说要退亲了,而且指名点姓,要娶的是丫鬟岳如歌,怎的突然又让她去做那新妇人妾……倒不如先前,至少还是个正经妻室。 萧沥沥不答话,只一脸不可置信地把萧炎枭望着。 萧炎枭自知理亏,虽然生气,他气那张国远对他颐指气使,也气自己胆小懦弱,不敢忤逆张国远的意思,竟不得不将自己最上心的女儿,送去做人妾…… 但他还是装得云淡风轻,仿佛眼下府里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只是一股穿堂而过的微风,转瞬便会消失,再过两天,便可恢复如常的。 而且如张国远所说,只要他们萧家与陈家成功结了亲,他护军校陈根本身在军中也有些威望,再加上同日,其女陈姝也会高嫁,攀上礼部侍郎赵恒这一亲戚,那“致国”一派的势力,必会大有所长。 即是说,二皇子宋致登帝的几率,就会更胜以往。 因此,即便是嫁去做妾,他萧家小姐,也是非嫁不可的。 萧沥沥何等聪明,不用萧炎枭明说,稍一思量,自己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她并不吭声,只当不曾听见一般,平心静气不动声色地坐到桌前,举箸用饭。 她大哥萧进看着她双目微肿,眸中溢血却只作若无其事的侧脸,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不自觉抬手摸了摸怀中那封前段时间同寄给萧炎枭的家书一并送到的信纸,犹犹豫豫,却终是没能亲手将其交给萧沥沥。 0031 聘礼已到 一顿饭吃得好不难受。 因为萧沥沥不言语,其他几个也都默不吭声,生怕稍微发出点声音便会刺激到她。 她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他们越觉得内心惶恐。 最后还是萧张氏耐不住沉默,隔着骆冰一脸讨好地往萧沥沥的碗中夹了一块她平常爱吃的清炖淮山。 原本想着再夹两块酱肘子,给她补补。 最近她这女儿实在消瘦得厉害,若不是每天见着,估计都会认不出来。 但知道她不喜荤腥,也就再盛了两勺雪豆汤在她碗里。 边盛边充满试探地同萧沥沥道:“沥儿,这件事儿,你万莫怨恨爹娘,凡事,当以大局为重。 爹娘深知,你是个明大义通大理的人,如今有这机会,正是报答相国大人这些年来对你爹、对我们萧家的栽培照顾之恩的时候,你自当知晓,不能陷你爹和我于不仁不义之地的道理! 况且,这陈护军校一家,好歹都是大户人家,为娘的又怎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跳进火坑,所以你且放心嫁了过去,待日后,二皇子成功立了储,自然也会念你一份功劳…… 你可能……明白爹娘的良苦用心?” 听她如是说,旁边一直默默吃着汤的骆冰也是点头,认同她家婆所说的道理。 骆冰放下汤匙,拉起萧沥沥另一只拢在袖中冰凉的手紧紧握了握,然后用充满同情的眼神久久注视着她,以稍作宽慰。 但萧沥沥不答话,更不点头,只默默吃着自己夹入碗中的淮山。 因为岳如歌和刘英之事,她对萧张氏有了几分忌惮与防备,所以对她的示好,本能地有些抵触。 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她理解萧张氏方才话中的意思。 受过别人的惠泽,理当回报。 而她,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相国张国远于萧家有恩,如今正是需要他们萧家出力的时候,便是全力以赴也理所应当。 她身为萧府千金,更是责无旁贷。 可报恩的方式,千千万万,又何须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 如果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助那二皇子宋致登上皇位,那她,全力助他便是。 —————— 吃完最后一块淮山,萧沥沥起了身准备告辞回房。 巧在这时,那陈根护军校并其子陈笙,已经领着一队人马,驮着几箱聘礼在府外等候。 像是算准了时间,陈根一行人到了萧府门前,却不着急差人通禀,而是等到午时之后,才让守门的小厮李广进堂传话。 那李广曾经是个草寇,几年前因为一场兵变,被招安上了战场,与敌浴血厮杀,也是奋不顾身,可奖可嘉。 但手刃十数条人命,并自身也被砍掉一只耳朵之后,便对刀光血影产生了畏惧,从此甘愿做个跑堂守夜的小厮,以得余生安宁。 但他始终改不了做草寇时见了兵众就浑身哆嗦的毛病,尤其是那种稍微有一些头脸的人物,他一看见,就恨不能躲得越远越好。 昨日陈根过来萧府的时候,便对这守门的李广产生了兴趣,看他那般模样,倒是个做“细作”的好苗子。 至少,那副胆小如鼠的样子,很是能让人放松警惕。 0032 造化弄人 吩咐李广进堂通报之后,陈根便同陈笙商议着,大婚之前,找个机会把他招到自己府上,以备后用。 李广哆嗦着身子慌张匆忙地跑进“风花雪月”堂,看起来竟像被吓破了胆子,但出口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先礼数周到地同几位主子行了礼,方有条不紊地禀道:“老爷夫人,陈家老爷同其公子陈笙,驮了聘礼过来,正在府外候着。” 听到陈根他们出现,萧沥沥有一瞬的愣神,但旋即又恢复过来,她不紧不慢地回身坐下。 与此同时,萧炎枭没好气地吩咐李广“让他们进来吧!”,便罢了碗筷。 然后众人也都纷纷下桌,并让几个下人丫鬟将所有的餐碟桌凳都撤走之后,两个老人即端端地坐到椅子上,等待陈根几个进来。 萧进不喜这种场面,扶着骆冰回了风厢休息。 不几分,跛腿的陈根便携着衣冠楚楚的陈笙并几个抬着聘礼的壮汉进了堂来。 “待诏大人,萧夫人,二位别来无恙?” “待诏大人安好,老夫人安好。” 两人先行了礼,方坐下。 萧沥沥淡淡地看了一眼已经见过一面的陈根,便把目光移向了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人。 但这一看,心中顿时百味陈杂。 这人…… 竟是几个月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一见面就唤她“萧大姐”的人。 当时她跟踪那个神秘女子,沿着马厩后方的小径不知跑了多久,却遇见了一个面善陌生男子。 当时虽有疑惑,但毕竟没太多注意,也没将他与任何人联系在一起。 不曾想如今再次见到,竟是其带着聘礼前来迎娶岳如歌的时候…… 无怪乎昨日,陈根要问那一句“你可认得我儿”了。 “如歌丫头……既是如此,你又何苦……” 萧沥沥心中悲叹,当真是造化弄人。 岳如歌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出萧府去找寻的情郎“永醴”,可不正是几日之后要娶她过门的公子陈笙? 她这一逃,不仅陷自己进入万劫不复之地,更是间接害了亲娘的性命,到头来,还错失了与情郎共休百年之好的绝世良机。 兀自轻叹出声,萧沥沥不再多留,告了辞离堂而去。 萧平儿不多言语地跟在她身后。 但她并未直接回房,而是就着风雪又走去了池塘边上。 因为心中烦闷,也为了思考出一条能够从此次“逼亲”一事中顺利脱身的绝妙计策。 她沿着池塘缓步踱行。 池塘之水,皆已冰封,白华华一片,好生凄冷。 她正走着,忽听得平儿于身后急声唤她。 “小姐……陈笙公子来了。” 原来是陈笙在堂中坐了许久,却迟迟见不到岳如歌的身影,问了数回,堂上萧氏夫妇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不予回应,于是惊觉有变,便借故偷偷出来寻她问个明白。 陈笙执意要同萧沥沥单独说话,萧平儿阻拦不住,只得大声提醒自家小姐。 听见呼喊,萧沥沥却不回身,只停在岸边,等着陈笙过去。 正好,她也有话,要同他讲。 0033 见字如晤 “萧大姐,久违。” “……” 但不曾想,这陈笙一开口,竟还是那句“大姐”,萧沥沥一时语塞。 若论年岁,陈笙长她五岁不止,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怎的还这般无礼? 萧沥沥斜眼睨他一回,却不与他置气,直接开口问他“你……可是为如歌而来……” 陈笙也不遮掩,干脆地应了声“正是。” “她走了。” “走了?去了何处?!我怎的竟不晓得!” 陈笙大惊失色,语气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急躁。 他下意识就伸手抓住了萧沥沥的胳膊,举止甚是轻挑。 萧沥沥眉头一皱,沉着脸道了一句“望公子自重”,即掙开手臂,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以距离陈笙三尺之远再同他讲话。 “不知陈公子打算如何晓得?如歌丫头素来胸无城府,且冰清玉洁,却不惜委身于公子,但陈公子你连自己姓甚明谁都不肯如实相告,而下如何有脸面前来细问……” 萧沥沥怒从心起,数月以来,岳如歌对其牵肠挂肚,却总无半点音讯,如今只一句“不晓得”便可抽身事外的吗? 未免太过轻浮。 但念在他也算履行诺言,休了妻要取如歌过门,也不尽是虚情假意这一点上,萧沥沥又深叹一息,不再同陈笙置气。 她继续沿着堤岸缓缓前行。 纷纷扬扬飞雪地里,层层皑皑积雪之上,萧沥沥形单影只,一串足印落得好不孤单凄凉。 陈笙自知有愧,犹豫着半天没跟上去。 萧沥沥走了一路,突然回身同他说道“如歌的娘亲,因这亲事,已是去了,你若愧疚,便常去拜祭,也算替她尽一份孝……” 陈笙木讷地点头应了,萧沥沥方不再停留,绕路回了雪厢。 —————— 风雪不停,萧沥沥又身子羸弱。 萧平儿用自己的斗篷将她护了个严实,慢慢扶回房间。 这池塘因为远在萧炎枭他们月厢的西侧,距离雪厢尚有好一段距离,二人回房之时早已鬓雪鬟霜,冻得通体麻木。 萧平儿哆嗦着迅速解开萧沥沥身上已是濡湿冰凉的白绒斗篷,将她扶在床旁坐好,并给她换一件干净的披上,又用火折子生了火,才退出去烧水准备煨茶给萧沥沥喝。 看她那般尽心尽力,萧沥沥一阵感动,想着日后定要为平儿找一户上好的人家嫁了,方不辜负她这些年来的照顾。 待身子稍微暖和些许,萧沥沥去书案旁的架子上拿下一卷书来,准备从中找些实用妙计,助她脱身。 但一走过去,案台上那封写有“大哥亲启”几字的黄褐色信封便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自然认得,那是萧远的笔迹。 不做多想,便立刻拆了来看。 果然是萧远的来信。 只不过信里的内容,却是为了避萧炎枭耳目,以萧进的名义写给萧沥沥的一封如下短信。 贤妹: 见字如晤。 时逾半载,一切可还安好?今次离家,竟数月不曾回,贤妹万勿怪罪,实难脱身之故…… 日前大哥来书,言妹将婚,几欲回府,然手上尚有要事,便是回去,方得正月初二向晚之时能到。 贤妹所思,为兄自知,但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切莫冲动…… 愿一切安好。 四平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一日,萧远书。 0034 茶饭不思 看到那句“贤妹之思,为兄自知”,萧沥沥这数月以来积压的悲伤苦楚,仿佛决堤之水,一瞬喷涌而出。 她眼中噙泪,瘫坐椅上,久久不能平复。 反复将萧远的来书看了不下十遍,又一声声地念着他终将归来的日期,萧沥沥心里添了几多期盼。 同时,她也想到,若要脱身,自然还得借助萧远之力。 正思量之间,萧平儿已经沏了茶回来。 看着她冻得青紫的嘴唇,萧沥沥一阵心疼。 于是赶紧抹掉脸上的泪渍,并放好萧远的来信,便大步迎上萧平儿,让她别再忙活,同她一道坐在窗边喝茶暖身。 萧平儿也是个生得明眸皓齿的姑娘,只长萧沥沥一岁,却心性颇佳。 若非出身低微,论吃苦耐劳之性,萧沥沥自觉远不如她。 可惜,她生来就注定低人一等。 莫说识字读书,十一、二岁便被好赌的父亲卖来萧府换了银子还债,从此为奴为婢,其中的辛酸苦楚自不必说。 入萧府之前,她本名邬萍儿。 但因其姓氏萧张氏觉得拗口难念,方给她冠了萧姓,并取同音的“平”字改了名讳,方为萧平儿。 其母早逝,家中还有一个弟弟邬禾。 便是现在,也还时常拿钱接济自家兄弟。 今岁,邬禾年已十六,本该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因其父教导无方,养成了个好逸恶劳的品性。 甚至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坏事做尽…… 邬禾每每被人抓了打了,其父邬志龙便来萧府堵她,以解其弟燃眉之急为由,将她所有积蓄搜刮一尽。 一切便又得重头来过。 所以至今,萧平儿尚无银钱为自己赎身。 但即便如此,这丫头也无半点怨言,对人都礼貌恭敬,笑靥盈盈,对萧沥沥,更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 故而府中上下,尤其常伯,都对她甚是喜爱。 这一切,萧沥沥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 所以此次“逼亲”,她若要走,头一件事,便是好好安顿了这萧平儿。 二人默默喝着茶。 萧沥沥出神地想着一些计划。 看她心不在焉,且眉眼泛红,知她定是哭过,萧平儿担忧地轻唤一声“小姐……” 将萧沥沥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姐可是在忧心与那陈笙公子的亲事?” 萧沥沥怔怔地望着萧平儿的小脸,并未答话。 “您不说,平儿也能明白。小姐您时常念着远少爷,自是想同远少爷在一处的,又怎肯嫁那‘年老体衰’、看起来羸弱不堪的陈家公子,连平儿我都看他不上……” 听到萧平儿一句“自是想同远少爷在一处”,萧沥沥顿时花容失色。 待反应过来,才想着伸手去捂萧平儿的嘴,让她莫要胡言。 但萧平儿今日尤其大胆,不仅不听劝诫,反倒越说越浑。 “平儿并未胡说,小姐您不承认,但平儿可看得明白,您若非心系远少爷,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终日以泪洗面,身子骨也越发不济,除了远少爷,又有谁,能让您这般茶饭不思,心如止水……” 0035 了无生气 萧平儿言之凿凿,说得仿佛真有其事。 原本萧沥沥还在担心她所说的内容会惹人非议,招致笑柄,但听到后面,她简直忍俊不禁。 放下茶杯轻轻戳了戳萧平儿的脑袋,对她这些奇思妙想啼笑皆非。 索性不多解释,起身去了案台旁边继续找书,免得让她误会更深。 但萧平儿只当她是被说中了心事,难以为颜,故而避开的,于是自觉闭了嘴不再说下去。 只不过她心中那个想要帮助萧沥沥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趁着萧沥沥专注查阅典籍的空当,她轻悄悄阖了门出去。 独自一人顶着风雪穿到了萧进和骆冰的风厢别院。 找到杨柳,说明了自己想要求见大少奶奶的来意。 杨柳面色狐疑,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何药,但看她神情恳切,也不多问,便引了她过去骆冰的房前。 “好妹妹,你且先等等,大少奶奶先前身体乏累,和衣睡下了,待我禀明了她,再唤你进房。” 说完,杨柳就轻轻推了门进去。 差不多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她出来。 但她仍旧悄悄的,还把门又关上了。 原来,骆冰受了风寒,现在正睡得迷糊,同她讲话,半晌没个动静,即便应了,也回得瓮声瓮气,听不真切。 跟萧平儿道明缘由,杨柳亲切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有甚么事都改日再说,自己须得赶紧去报告老夫人,请大夫过来为大少奶奶把脉,不便闲聊,就匆匆走了。 剩萧平儿一人在骆冰门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百般无奈。 她本想直接进房找骆冰说话,但又怕坏了她的身子,自己担待不起。 毕竟再不足月的时间,这大少奶奶即要临盆,若此时因她的冒失举动而出现任何差错,她便是有十条性命,怕也不够用来赔罪。 一想到萧家老夫人平日里同大少奶奶谈及那尚未出世的小主子时的热乎劲儿,她就望而生畏。 打了个哆嗦,只得又退回雪厢。 回去的路上,正碰到刚回府的萧福几人。 听到他们嘴里的闲话,萧平儿心中一阵唏嘘。 “这岳家娘子也是背时,好端端地人便没了!” “可不是,要我说,还是那岳石桥命硬,竟生生克死了这么个生得颇有姿色的娘子……” “未必未必,听那些个长舌的婆子丫鬟所言,是他家闺女……犯了大错呐……” 那跟在萧福后面走的个子最矮的小厮,说这话的时候,冲其他几人挤眉弄眼,言外之意各都心照不宣。 若不是萧平儿正巧路过,恐怕什么污言秽语,都能出口。 但她毕竟是府中三小姐的贴身丫鬟,且尚未出阁,几人还是有所顾忌。 匆匆点头行完礼,萧福方领着几人不再闲聊地去了月厢复命。 萧平儿回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同萧沥沥说了。 萧沥沥翻阅卷宗的手微微一顿,但只道一句“知道了”便不再多言。 —————— 向晚,申时方过,夜色将临之际,萧进下塾回来,尚未入府,在门外便听得院墙里边儿,混乱嘈杂,呼喊声连成一片。 大门口也没个人把守,连惯常会出来躬身迎他的李广也不见了身影。 他心里疑惑,正要进府,却见得李广急匆匆抱了一人出来。 看那人四肢耷拉,竟像是没了一点生气…… 0036 血肉模糊 李广身后,杨柳丫头哭得涕泗流涟,面上担忧之色尽显。 当见得杨柳那副狼狈的模样,萧进不觉寒意四起。 一股不祥之感顺时充斥他的脑中。 他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随即便陷入混沌,甚至险些晕倒在地。 待回了神,并深吸一口气,他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李广跟前,托起他怀中之人那张已是血肉模糊的脸,粗略地瞧了一眼。 他并不敢细看。 但……即便不看,他亦明白,那失去了意识的人,定是骆冰无疑…… 尤其,那一身绣了落红残叶的衣裳,只怕再无一人比他更加熟悉。 眼前的这一切,都如梦似幻,毫无实感。 他何曾料及,自家娘子会突逢变故,且性命交关,生死不明,只觉胸中气短,疼得呼吸困难。 但在他能够开口说话之前,李广早已抱着骆冰继续往巷子的尽头狂奔而去。 杨柳自是追赶不上,只能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气喘吁吁、恸哭急喊地跟在其后。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 她仿若失了魂魄一般,眼里丝毫没了素有的清明之色。 而萧进也是,根本顾不上平日里的儒雅风度,只三步并做两步,便追上她,晃着她的肩膀急切地询问“府里竟是发生了何事?大少奶奶怎的变成了那副模样……” 被一阵晃悠,杨柳才终于回过神来。 看着萧进脸上显露无余的惊忧与惧怕,她心中越觉刺痛。 几欲言明,却难成片语。 最后,她只能“扑通”一下跪到萧进跟前。 “大少爷……杨柳有罪……杨柳没能顾好大少奶奶的周全……” 她的声音里,透着悔不当初的难堪痛苦。 萧进明了,如若可以,这丫头定是甘愿替自家主子受那份苦楚,且绝不迟疑的。 可现下,她唯一可做、能做的,便是认罪请罚,外加祈祷祝愿…… 但于萧进而言,孰是孰非,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结局已定……便是取了杨柳的性命,也无济于事。 他不过想要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近乎癫狂地摇晃杨柳,继续问她。 可杨柳只顾大哭,只顾认错,却什么都不敢明言。 换言之,她并不清楚应该如何来说明此事。 况且,她心中还存有一种畏惧。 她害怕告诉萧进,若不是她放任因为风寒头疼而卧床休息的骆冰一个人在房里,那用来取暖的、放在床边的碳火,也不会将垂下床去的被角烧着。 骆冰也不会因此困入火海; 更不会,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大少奶奶……” 杨柳跪地不起,哭得越发撕心裂肺,最后简直泣不成声。 看她那副模样,萧进也悲从心起。 他终于不再逼问。 仰天一声长叹,抹掉眼角簌簌而落的热泪,便不再停留地转身,拼命似的朝即将消失无影的李广追去。 继他跑远之后,萧张氏并萧炎枭还有萧沥沥他们也都慌慌张张出了府来。 萧张氏两腿发软,几乎是被萧炎枭和萧沥沥架着出来的。 她的嘴里不断嗫喏地唤着骆冰的名字,神情十分恍惚。 但比起担忧心疼,她的脸上,却更多地给了旁人一种她在害怕恐惧着什么的感觉。 0037 人间蒸发 萧炎枭托着萧张氏的胳膊,也是痛不堪忍,悲伤欲绝。 两个老人互相依偎,神色戚戚,看得萧沥沥几多辛酸苦楚。 尤其听得萧炎枭努力镇定声音,安慰萧张氏“冰儿吉人自有天相,她那般良善,定能逢凶化吉,夫人你莫太忧心了…… 况且,那秦化大夫,医术高明,素有妙手回春之能,守门的李广已经送了冰儿过去,必能保她们母子无虞! 便是秦化也无能为力,我们就去求相国,求皇上,遍寻名医为她医治,总能好起来的!” 这一番肺腑之言,萧沥沥更是深受触动。 她不禁有些动摇:她若不管不顾,只管逃出萧府便是,那她的爹娘又该如何是好,交不出人,结不了亲,相国张国远是否会迁怒、甚至怪罪他们…… —————— 在她出神细想的时候,萧炎枭已经紧紧拉着萧张氏的胳膊,扶着她继续往秦化的德仁医馆方向去了。 但萧沥沥却并未跟着一同前去。 待二人走远,她才回过神来。 略作思考之后,即不动声色地走到杨柳跟前,缓缓蹲下。 她平视着杨柳已经哭得血泪泗溢的双眼,低声问道:“杨柳,我且问你,发现着火之际,你……可有在附近,发现任何可疑之事?或者见过任何可疑之人?” 杨柳狐疑,似乎不能明白萧沥沥话中的意思,只怔怔地把她望着,难以回答。 萧沥沥了然,却不打算立刻解释,她缓缓将杨柳从地上扶起,然后拉着她回府去找萧平儿。 彼时萧平儿正在府中四下搜寻,找那个方才全府上下合力救火之时,从始至终不曾出现过的岳如歌的父亲岳石桥的身影。 那岳石桥,身强力壮,膀大腰粗,且其女受过骆冰恩惠,所以救火一事,他当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但他恁大个活人,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着…… 萧沥沥深知,此人不出现,定有异样。 要么,他是当真没能听见那般喧嚣吵嚷的骇人动静,要么,他便是不敢甚至无法露面…… 果不其然,一同萧平儿汇合,萧平儿便迫不及待地告诉萧沥沥,那岳石桥早已收拾了包袱,带着他的老娘周秀丽从偏门潜逃出府了。 “小姐,在去远少爷花厢偏门的那条道儿上,平儿找到了这个……” 边说着,萧平儿边将那只漏底的竹篮举到了萧沥沥和杨柳跟前。 然后又同杨柳确认一般,指了指篮底的漏洞,表示,她可以肯定,这只篮子定是那老妇人周秀丽的所有之物。 杨柳虽不似萧平儿那般言辞笃定,但她也还是点了点头。 听完她们所言,萧沥沥即陷入沉思。 大概一炷香功夫,她才伸手接过那只今晨自己尚且提过的篮子仔细看了看。 然后不再怀疑地偏头看向杨柳,让她将午饭过后、起火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说与她听。 因不得不再去回想那让她痛不欲生的各个画面,杨柳的面色,一瞬惨白如纸。 但她也只是略有迟疑,便听命地缓缓开了口细说。 “大概未时三刻左右……” 0038 以德报怨 “未时三刻左右,大夫方替大少奶奶把了脉,说她脉象虚弱,近来定要多加注意,万不能再四处走动,经风受寒的,顶好是卧床休养。 又吩咐我小心照看,他即同夫人出了大少奶奶的卧房说话。 那之后,我便服侍大少奶奶再又睡下了,给她掖好被子,又往取暖的火盆里添了几块新炭才退出房去。 大少奶奶睡下之前,还……” 说到此处,杨柳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一惊,紧接着便如梦初醒一般,抓住萧沥沥的手使劲儿晃动。 晃两下又跪在她的脚前,抱着她的腿声泪俱下地恳求。 “三小姐,三小姐,杨柳并未将火盆放在大少奶奶床前,杨柳没有……望三小姐明鉴呐……” 听她如此说,萧沥沥终于完全明白过来,骆冰所以有此一难,根本不是巧合。 实是岳石桥他们母子,或者,单只岳石桥一人,趁杨柳不在骆冰跟前的空当,故意引了火,然后趁乱逃了出去…… 虽然萧沥沥暂无证据说明此事定是岳石桥所为,但她隐隐预感,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尤其,方才萧张氏脸上浮现的,那抹惧怕的神色,让她不由得更加确定。 她不禁想到:看来娘亲是知道的,这场火,是岳氏母子的蓄意报复…… 但……即便萧沥沥能够理解,岳氏此举是事出有因,她也无法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 说得大逆不道一些,即便岳石桥他们真要报复,也不应当牵连无辜,在骆冰身上下那狠手。 毕竟骆冰心地良善,为人醇厚,从不曾做过任何有愧他人、有负他们岳家的事情。 更何况,她腹中,还怀着一个尚未出世、可怜无辜的孩子。 然而现在,不论再说什么、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即便她们将岳氏母子抓捕回萧府,然后以牙还牙,把他们也烧得面目全非,甚至,让他们以命偿还,对于骆冰所遭受的,其实也于事无补。 这一点想法,她和她大哥,倒是不谋而合。 他们都内心了然,通透练达。 若选择冤冤相报,那么仇恨,便会永无止境。 与其自折心智,去做那丑恶仇恨的膝下奴隶,倒不如以德报怨,活得清明自在。 —————— 当萧沥沥被杨柳和萧平儿两个领着去到德仁医馆的时候,已是酉时时分。 然而站到医馆门前,萧沥沥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竟比不得两个丫鬟。 出了萧府,便这般畏缩踯躅,不知所措。 可毕竟是第一次出府,她自然是欣喜好奇、激动不已的,但让她倍觉痛苦自责的,也正是这份欢欣雀跃。 无奈时机不对。 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她才稍微平复一些心情地、面色冷静地跟在杨柳她们身后,敲门进了馆内。 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眉目清秀的小童。 一进去,左手边便竖了一道楼梯,直接通往楼上,密闭狭窄,不透光线,看起来十分阴森恐怖。 其他地方则被许多未经雕琢的实心原木给隔了起来。 右侧小廊的尽头方有一道小门。 小童稚嫩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师父惯常为百姓行医治病之所,便在这小门里面,请诸位随我来。” 0039 性命可保 看上去,秦化的这家医馆,实际只有楼下一层的样子。 但萧沥沥不知道的是,即便只这一层楼,也还是秦化与其夫人夏欢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毕竟,若是有伤病得十分严重的人来,再要上楼,着实不便。 而楼上,则是打着他医馆的名义,被一位名唤梁不忍的黑贩用来与其他客商进行交易的秘密场所。 至于具体从事的交易为何,虽已于其下行医数年,秦化夫妇却从未去打听探查过。 他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扰,也算安宁。 那小童领着她们从小门而入。 一进去,便有一股浓重的草药气味扑鼻而来。 萧沥沥深感熟悉的同时,不免眉头微皱。 比起她惯常所喝之药,这馆中还隐约飘荡着一丝丝酸腐得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不自觉捂了捂口鼻,有些抗拒地跟着小童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光线越亮。 即便天色尚未全黑,馆内也已点灯照明。 她们一出现,萧炎枭几人便抬了头来望。 当看到杨柳,原本坐在椅子上,等待秦化从小隔间里出来的萧张氏,立刻如同恶狗扑食一样向她扑去。 掐着她的脖子,瞪着如铜锣般大小的双眼恶狠狠地把她盯着。 同时,嘴里还愤恨地哭嚷道:“你……你这下作胚子!一天天地,竟是浪荡惯了?!要你何用?自家主子……都照看不好,你怎的不去死了,同那刘英一样,跳了井去罢!过来这里作甚……” 她一边咒骂,一边继续死死掐着杨柳的脖子不肯放手。 眼见着那丫头就要喘不过气,萧沥沥和萧平儿方上前去拉。 但即便她二人合力,也拉她萧张氏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人不开。 最后还是那守门的李广过来帮忙,才解除了萧张氏对杨柳的束缚。 杨柳丫头呼吸不畅,整张脸憋得通红泛紫。 好不容易获了重生,便拼命似的,贪婪地吸气,呼气。 她的脖子上,被萧张氏掐过的两道痕迹,触目惊心,看上去甚是可怜。 萧沥沥心疼地将她护在身后,以免萧张氏再突然扑过来害她。 好在那之后李广一直仔细守着,萧张氏根本再无机会发疯,众人才算得了片刻安宁。 之后,他们又在那处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等到满脸疲态的秦化夫妇从小隔间出来。 一见到人,原本失魂落魄、一声不吭地瘫坐于地的萧进立马连滚带爬似的起了身。 他冲到秦化跟前,抓住秦化的两只胳膊,迫不及待地问他,自己的夫人情况如何。 秦化定定地看了萧进两眼,又环了一圈在场的其他几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尊夫人……性命可保…… 只是……” 秦化顿住话头,实在不忍心继续往下说完。 见秦化好几次欲言又止,萧进心中那份惴惴难安的感觉愈发浓烈。 他隐约有所预感,这骆冰,即便性命无虞,但那张脸,怕是好不了的…… 顾不得再去猜测秦化话中的含义,萧进直接冲进了隔间里边儿。 萧沥沥也一同跟了进去。 0040 羞愧难当 但出乎意料的是,隔间里边儿,除了被秦化用浸了水的纱布包裹住创面的骆冰之外,还存在有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方才,萧沥沥一进馆便闻到的那股酸腐之气,即是源于此人——同样被烧得面目全非,周身溃烂,正瘫在地上铺着的一块稍微垫了些茅草的凉席上苟延残喘。 若在夏季,恐怕还会遍体蛆虫?…… 又因其相貌已经难以辨别,只大概从身形体格上判断得出,是个男子。 不经意间瞥到那人惨不忍睹的模样,从未见过此番景象的萧沥沥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 她都来不及靠近骆冰,便迅速回身,穿过大堂里正在和秦化夫妇说话的几人,冲出医馆,趴在门口那顶大缸旁边狂吐了起来。 见她面色不对而跟着出来的萧平儿,看她吐得实在厉害,便站到她身后给她拍背顺气。 “小姐,若不然……您还是回府吧……大少奶奶那边,有平儿和杨柳在,您无需亲自守着的……” 萧沥沥还在不停地泛着恶心,没能回答。 “况且,大少爷他…… 想必他是需要一个人呆会儿的,若不然,憋得久了,只怕也要坏了身子!” 萧沥沥明白,萧平儿言之在理。 她大哥萧进素来隐忍,有甚么事都憋在心里,从不肯与外人说道。 这世上,只怕除了她大嫂骆冰,竟没一个人清楚,萧进心中,究竟有些什么想法。 因想着最好让萧进发泄一下情绪,萧沥沥才止了吐,便又不管不顾地要往医馆里去。 但在她推门之前,萧平儿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萧沥沥一阵羞赧,赶紧从怀中拿出手绢擦了擦唇角,又回身准备从那口大缸里舀一些水来漱口。 “好姑娘……这水……可喝不得啊……” 萧沥沥手还未伸进缸里,一道洋洋盈耳的声音便从大缸的对面传了过来。 萧沥沥不自觉抬头去望。 只见一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正负手而立,嘴角微扬地把她望着。 此人长相俊俏,气质更是高雅圣洁,想必凡他立身所在,都能引得旁人驻足观望。 若非萧沥沥见过远比他更加风度翩翩的人,恐怕也会看得移不开眼。 虽然,她所见过的男子,其实寥寥可数。 萧沥沥冲他点了点头,也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她举止文雅,得体大方。 但在旁人眼里,她单是一个颔首点头的动作,竟也顾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对面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自己随意搭上话的人竟是这等的绝色倾城,不由得一阵心神激荡。 他面上的表情稍有凝固。 顿了几息方才问道:“姑娘你……可是口渴? 若不介意,便随在下去那茶楼讨了清茶来喝,何如?” 男子并无歹念,不过与人方便罢了。 但对于几乎不曾与旁人有过接触的萧沥沥而言,这样明目张胆的邀请,未免太过轻浮可怕。 她神色微愣,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待要开口拒绝,却不经意瞥到了地上那滩秽物,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于是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埋头又冲进了馆内。 不曾想,那人居然也跟了进去…… 0041 温润儒雅 那人紧跟着萧沥沥进了医馆,还作势要去拉她,把她吓得头也不敢回地迅速跑去了萧炎枭他们几人身边。 见她举止轻浮,完全没了平时的庄重冷静,萧炎枭一脸严肃,闷声斜睨了她好几眼,示意她,在外比不得家中,须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 但萧沥沥根本来不及解释。 便见得那男子已经快步走到他们跟前。 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旁的人影,萧炎枭不自觉侧头观望。 却正好看到那人目不转睛地把自家女儿盯着细瞧的痴呆模样。 他心中不悦,面色铁青。 然一句“阁下何人?来此有何贵干?”尚未出口,便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当看清来人相貌,萧炎枭的火气一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稍微用力握了握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萧张氏的双手,随即松开,朝着那名男子所站的方向上前迎了一步。 “赵贤侄……你怎的过来了……可是有事?” 原来,此人便是礼部侍郎赵恒之子赵拓——正月初三,即将迎娶陈根次女陈姝过门的那户人家的公子。 现下,因掌守宫廷门户,充当车骑随从皇帝,又胆识过人,能言善辩,礼部侍郎赵恒可谓炙手可热,三大派系都争相拉拢。 各大朝臣纷纷欲将自己尚未出阁的女儿许配其子赵拓。 然赵拓生性温润,没甚脾气,不论哪家小姐,他都只道一句“好姑娘”,并不点头同意,更不推诿拒绝。 倒像这少夫人之位,谁都坐得,或者说,全部一起嫁与他,也未为不可的样子。 赵恒无奈,深知让其自行选择比较困难,可又不愿拂人美意,开罪众臣,便以抓阄的方式,为赵拓抓得了那陈护军校次女陈姝作为完婚之人。 如此一来,方没了争执反对的意见。 但萧炎枭闹不明白的是,这再有几天就要成亲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小小的德仁医馆里边? 还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女儿,莫不是…… 他不忍细想,生怕又生出那岳氏一家的风波来,不仅起不了警醒的作用,反倒把……把自家儿媳搭了进去…… 萧炎枭兀自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而赵拓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长辈,原本愉悦自在的心情顺时变得沉重起来。 他大失所望地再看了一眼躲在几人身后的萧沥沥,不由得感叹:这等美人,怎的才让他遇见…… 若能早些时候,或者说,他父亲赵恒抓阄的运气能够再好那么一丁点,他又何须娶那护军校之女陈姝为妻! 心中虽有怅然,赵拓却仍旧笑着。 并不失礼节地冲萧炎枭和萧张氏拱了拱手,说道:“萧世伯,世伯母,晚辈赵拓,这厢有礼了……” 听见旁人说话,萧张氏猛地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萧炎枭,用目光询问:此人是谁。 萧炎枭轻轻点头,附耳同她讲了。 萧张氏旋即起身,怒不可遏地将赵拓推了出去。 即便这里并非萧府,她尚无资格决定旁人的去留。 看着被萧张氏轰走,神色虽有些狐疑,但仍旧风度翩翩,不予置气的赵拓,萧沥沥不由得起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此人儒雅,莫如将萧平儿“许配”于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0042 在此相候 但人好歹是从二品大官礼部侍郎之子,岂是她想“许配”便能成功的? 对于萧平儿,她尚有一丝说话的权利,但赵拓那边,又岂能强求。 她虽是那样想,但碍于自己没有立场,所以看着赵拓,好几次欲言又止。 眼见着人就要被搡出门外,萧沥沥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小步跑了过去。 但她却不直接同赵拓讲话,而是唤了唤萧张氏。 “娘,您撵赵公子作甚,想是人家公子来这医馆也是有事呢,您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推走,秦大夫尚且没说话呢……” 萧沥沥凑在萧张氏耳边轻声冲她说道。 同时拉了拉她的袖子,不让她再往前。 听萧沥沥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萧张氏突然没了主意,伸出去的手就那样僵在空中。 见她神色动容,萧沥沥便趁热打铁,轻柔着声音问那赵拓道:“是小女子无知,竟不识公子身份,方才多有怠慢,还望公子见谅…… 不过这天色将晚,公子独自在这萧山镇上徘徊,所为何事?” 听她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赵拓显然心情大好。 他嘴角上扬,眉眼带笑。 “好姑娘,你即是问了,那在下便斗胆一回,姑娘可曾听闻,这镇上有甚奇闻怪语?” 萧沥沥不解。 近来她总是足不出户,又见不着萧远,古籍翻了多遍也翻得腻了,倒不曾有过别的消息来源。 只偶尔可以从萧炎枭嘴里听些实事,关于萧山镇的奇闻,着实没有耳闻。 她思索几息,方不太确定地问道: “公子可是指坊间奇谈?” 赵拓失笑,竖起右手食指在自己脸前晃了几晃,然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凑到萧沥沥耳边,轻声同她说了几句话。 这动作被萧张氏看在眼里,又是一阵惊惧。 她随手抓起立在门边角落的笤帚,就往赵拓身上打去。 边打边怒骂他衣冠楚楚,居然是个人模狗样的浪荡子,丢光了他赵家侍郎大人的脸面。 越骂下去,越不堪入耳。 萧沥沥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打着掩护,让赵拓先行离开。 方才他所言“听闻这镇上,近来多了许多流寇,行迹颇为古怪,普通匪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但这批人,却个个安分守己,与普通百姓并无两样…… 但就前些时日,某个午夜时分,京城里一户姓刘的大户,却突然被人端平了,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听四坊的街坊所言,放火的,是一群穿着扮相邋遢褴褛,土里土气的男人,大火烧起来之后,那群人便往你们这萧山镇的方向逃了…… 你们这处偏地,虽是不毛,但好歹地处要塞,出京去往明溏、黔蔗等地,都得从此而过。 所以,既是再无别的消息传出,那那群流寇,便仍在你们这处。”一事,明显还有后文。 萧沥沥亦有许多疑问。 但无奈,萧张氏受了刺激,尤其见不得男女两个在一起私语,只顾往死里撵赵拓走。 哪怕得罪礼部尚书,她也在所不惜。 好在赵拓是个心大的,便是被那样轰赶了,他也仍旧眉飞眼笑,毫不动气。 只不过,在萧张氏彻底将他赶出医馆之前,他张张嘴,无声地冲萧沥沥说道:“好姑娘,既是缘分,今夜子时,在下仍在此处相候……” 0043 心病难医 赵拓说得极慢,加上他手中还有动作,萧沥沥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她根本顾不得回复,身上一阵惊颤,后背凉意四散。 这赵拓,居然邀她“私会”?竟如此胆大包天的吗? 但震惊之外,她又隐隐有些激动。 被圈禁十多年,几乎不曾迈出萧府大门一步的她,今日不仅出了府,甚至遇见了侍郎大人的公子,且这公子,还…… 不知不觉,她心中的某处期待,已在逐渐变为现实。 这让她喜不自胜,雀跃无比。 然而不过弹指的功夫,她的面色又突然沉了下去。 回头望一眼萧张氏,以及站在隔间旁边,也一脸严肃地把她盯着的萧炎枭,她就力不从心,好似面前横着两座大山,难以逾越。 一番思量下来,萧沥沥选择了不动声色,以静观其变。 她若无其事地将气息未定的萧张氏拉着走回到萧炎枭几人身旁,然后同秦化夫妇欠了欠身。 转移话题般地问道: “大夫,我嫂嫂……肚里的孩子,可有影响?” 这其实也是萧炎枭他们比较关心的地方。 毕竟骆冰身上有孕,经这一遭,只怕影响她腹中胎儿。 秦化摆摆手,却不答话。 他走到柜台,奋笔疾书,写下一道药方,然后交给那名唤祁山的小童,让他按方拿了药。 “老夫给她配的两剂安神之药,注意给她喝了。 她伤得固然严重,但若好生调理,自能有所好转…… 怕只怕,她受不住自己面目全非的刺激…… 神智受创,却非药物可以调理改善得了的。 故而,几位近来需得多加留心,莫要让她寻了短见才好。” 秦化捋着自己略见斑白的胡须,言辞虽然中肯,仿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但他嘴唇微颤,其实胸口闷痛得十分厉害。 看着待诏萧炎枭,一家老小齐数聚在他这小小的德仁医馆之内,那副副忧心忡忡、惊魂未定的模样,同当年他长兄简直如出一辙。 那时,他年方及冠,尚未娶亲,更未行医治人,不过一浑噩度日的无用书生。 清贫恬淡,也是自在安宁。 然他兄嫂背时,方诞下一子,便气需体弱,不得不卧床修养,孩子便交由奶娘哺育。 她总见不到孩子,便时常怀疑是哪家拐子拐抱了他去。 其后,内里日渐紊乱,滴奶不出,则又日日忧心家里长辈、奶娘不予吃食,竟生生将其饿死…… 如此下来,不足一月,他兄嫂便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最终落得个投河自尽的下场…… 他长兄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 所以他深知,病痛本身并不足惧,怕只怕,那些个患病受伤的人,自己臆想出各种苦痛来折磨自己,那他便是神仙玉帝,也奈之无何的。 这样想着,他便多叮嘱了萧沥沥这个看上去更加清明冷静的小姐一句“顶好是……将府中可以照人面目的东西统统撤去,以免她多受刺激。” 萧沥沥知他是好意提醒,遂郑重地点头道了几多感谢。 又将小童祁山抓好的安神药移交给杨柳,方再次鼓足勇气去到隔间里面,探望骆冰的情况。 0044 逍遥法外 见萧沥沥进去,萧进偷偷抹了抹眼角,即松开骆冰冰凉彻骨的手,站起来冲她说道:“这处味儿大,小妹你何苦再来,且在外面坐着罢!你嫂嫂定然也不忍心看你受罪的……” 说到“你嫂嫂”几字,萧进不自觉又将目光落在仍旧昏睡的骆冰身上,他的眼眶再次湿润。 喉头哽咽,竟不成声。 萧沥沥知他难过,又不敢大哭,心里也是悲戚。 她移步上前,轻轻握了握萧进的手,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便就那样默默地陪他守着。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耳旁突然传出一阵阵时高时低、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 竟是那个在一旁地下躺着的人。 近来几日,因疼痛而目不交睫的他,好容易得了片刻的安宁,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却又突然被浑身的痛楚疼得清醒过来。 他不自觉想要伸手去摸自己发着疼的各处地方,但无奈,两只手臂都如同被粘黏在了竹席之上,根本动弹不得。 他还想说话,然而嘴唇也被烧得稀烂,稍一张口,便撕心裂肺。 于是只能哼哼着,表达自己的一些情绪。 萧沥沥和萧进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不忍继续直视,便都把目光又落回骆冰身上。 然那声声呻吟,不绝于耳,萧沥沥听得心里发慌。 萧进恐他吵着骆冰,只好凑到那人跟前,轻声问他“兄台,你可是有甚需求?如若不弃,不妨同在下讲讲……” 那人浑身上下,只剩一对浑浊的眼珠尚能转动。 见萧进俯身上前,他虚着双眼把他看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地闭上,又睁开,斜睨着那放于骆冰床旁箱匣之上的茶壶,一眨不眨。 那股眈眈逐逐,刻不容缓的神色一览无余。 萧沥沥即刻明了,他已是渴极,遂提了茶壶准备过去。 但萧进立刻出声阻止,不许她靠近。 他三两步小跑着回到萧沥沥跟前,接过那裹了麻绳的茶壶提手,便又跑去那人身边,将壶口对准那人的嘴,从唇缝之中,缓缓倒了些水出来,予他喝了。 一壶茶毕,那人方不再哼哼唧唧,又闭上双眼准备休息。 见他那副模样,萧沥沥不禁有所怀疑——此人伤势极重,呻吟应实属无奈,但他的眼神,却有着一股常人不及其万分之一的凶恶与狠厉? 她突然回想起方才那赵拓于她耳边悄悄说的话——京城一姓刘的大户,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莫非,此人竟与那大火有关? 她惊得不自觉后退一步,旋即伸手捂了嘴,以免漏出任何声响。 若此人与那些个纵火的流寇是同伙,便不能任他们逍遥法外,需得通报官府才好。 为避免惊动那人,她连同萧进告辞都不曾,便悄悄退出了隔间。 见她出来,萧炎枭几人方停下话头,关切地询问骆冰的状况如何。 甚至连秦化夫妇都凑了过来。 萧沥沥知她爹娘心疼萧进,不愿让他难堪,所以只在外面守着,便不忍心让他们过多担忧,缓缓道了句“无碍”,便将目光落在秦化身上。 被她目不转睛的眼神盯得不自在,秦化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问道:“三小姐,可是有话想问老夫?” 0045 不自量力 萧沥沥点头。 但当她看见萧炎枭及萧张氏两人疑惑不解的目光,她又不自觉摇头进行否认, 并欠身告了辞准备回府。 走之前,她轻声唤了唤萧平儿和杨柳,示意她们同她一道回去。 萧炎枭夫妇自然不会阻止,毕竟天色已晚,萧沥沥身为萧府小姐,本就应当端坐府中。 今日因着骆冰出事儿,出了府来已是不当,若再晚些时候,只怕又要遭人闲碎言语。 他们一同叮嘱萧沥沥路上当心之后,又唤李广道:“李广,你且同小姐她们一道,必要护她们周全,近来这镇上,并不安宁。” “是,老爷。” 李广简单直接应了一声,便不作他言地请了萧沥沥要出去。 萧沥沥却不着急就走。 听萧炎枭方才所说“这镇上近来不太安宁”,想是他也知道一些内情。 至少,他肯定晓得,那伙行迹可疑的流寇,正藏身于萧山镇内。 “爹爹,沥儿方才听尚书大人的公子谈及‘流寇’一事,您可曾有过耳闻? 那刘姓大户是什么来头?如何竟会惨遭灭门?” 萧炎枭不曾料到萧沥沥会突然问他此事,一瞬有些讶然,不知如何回答。 他心下思忖,此次“民乱”,朝中众臣其实都只是略有耳闻。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 不论是对被灭门的刘氏一家的调查,亦或是对那伙流寇的追踪,都悄无声息,连四平皇帝都被蒙在鼓里。 但因连续数日不见几位皇子上朝,众臣方有所察觉。 随即议论四起,萧炎枭也是从右相张国远的口中,听他随口提了那么一下,方才大致晓得发生了何事。 但除此之外,他概无所知。 于是随口敷衍了萧沥沥两句,便遣着李广赶紧送她们回府。 李广领了命,恭恭敬敬再要请她们出馆。 萧沥沥知多留无用,方点点头随了李广出去。 —————— 不知不觉,已经戌时过半。 是夜月黑风高,见不得半点星光。 萧沥沥拉着萧平儿和杨柳,紧紧跟在李广身后。 她不时回头,四下观望。 总觉得周围各处都阴风阵阵,寒气逼人,让她不自觉一阵哆嗦。 各户人家都已闭门点灯,虽不乏人气,但街上行人只三三两两,且都行色匆匆,只顾埋头疾走,仿佛在躲避什么的样子更让她觉得惊恐万状。 她不自觉出声唤住李广,轻声问他道:“你……可会功夫?” 李广因少了一只耳朵,萧沥沥声音又柔又低,他听不真切,便凑近她的嘴边,请她再说一遍。 但萧沥沥想说的话尚未出口,便被一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打断:“她是问你……可会杀人!” 那人声音未落,岂止萧沥沥她们几个,连那李广都惊出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挡在几个姑娘身前,充满防备地四下探寻。 他悄悄回身同萧沥沥几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尽可能努力地侧耳倾听,想要通过声音的来源,辨别那人所在的方向。 像是看出了李广的打算,那人突然一声嘲笑: “劝你莫再白费力气……既是连近在咫尺的自家主子的话都听不真切,还想找到我?真是不自量力!” 0046 暴露行迹 听那人声音中透着一抹嘲笑的意味,萧沥沥反倒镇静了不少,毕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那便好办。 只见她轻轻拍拍李广,示意他无需护在她们跟前,这人既然出声故意暴露自己的存在,说明并非要取他们性命。 否则便会直接动手,又何必出声恐吓这么麻烦。 当然,他们也没有被加害的理由。 萧沥沥向前几步,缓缓地转着身子环视周围。 四下乃是一片寂静,哪怕各户点灯驱夜,也照不明她们所在这渺无人踪的大街。 那人已经噤声,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萧沥沥不禁想到:夜色正浓,此人却能清楚地看见并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若非六识过人,便离他们定然不远。 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想必公子功夫了得,那自然晓得我们几个弱女子奈您无何,何不现身说话?” 那人轻笑,却不应声。 等了一炷香功夫,仍不见回复,萧沥沥又问:“公子不肯现身,可是有所顾虑?比如……若被人看去了容貌,便会招致麻烦?公子可是与京城刘氏一案有关?” 她会如此问,并非胡乱猜测。 回想赵拓同她所说之言,以及萧炎枭叮嘱的话,那伙流寇尚未捕获归案,还潜藏在这萧山镇上,那与此相对,前来调查的密使也定然匿身镇中。 只不过,她不明白的是,如若这人并非流寇同伙,而是暗中调查的密使,那他出声同他们几人搭话,岂非暴露了自己所在? 若被听去了动静,便会打草惊蛇。 况且,密使怎会如此草率……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那人突然开口提醒道:“几位速自离开,莫再逗留便好。” 话音一落,便再无动静。 听此一言,萧沥沥更加确信,此人定非穷凶极恶之辈。 适时,萧平儿微微颤抖着声音轻声唤她“小姐……这夜瘆人得紧,咱们赶紧回府罢……” 她点点头,却神色凝重。 萧平儿自是不明白她的想法以及顾虑,见她点头,便心中欢喜,拉着杨柳上前拥她回了府。 回到府上,却不似以往,隐隐一股不安动荡的气息伏于各个角落。 尤其是她大哥大嫂那被烧毁的风厢院落,丫鬟仆人各个心神不宁。 他们齐聚风厢院墙边上,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萧沥沥回府之后,因为忧心那一众奴仆,并未直接回去雪厢,而是去了风厢那边。 见她出现,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她自然知道他们口中议论之事为何,却洋作不知,将他们一番打量,方缓缓开口。 “今日走水,大少奶奶避而不及,伤了身子,所幸暂无性命之忧,此后诸位自当小心服侍! 而今风厢别院几处屋宇牵连被焚,可都无碍?” 无人应声,只摇头否认。 萧沥沥缓缓舒一口气,“无碍便好。 大少奶奶偏房已毁,诸位可暂去我那雪厢住着,待明日,再请了工匠来修……” 说完,萧沥沥便让萧平儿领他们去雪厢安顿休息。 她自己则缓步走进那片废墟。 0047 偷出萧府 萧沥沥双目无焦,望着那断壁残垣痛定思痛。 究其所以,只怨她没有早日解决岳如歌私通外男一事。 若在数月之前初见端倪之时,她没有想着从长计议,而是立刻采取行动,断了岳如歌的非分之想,恐怕今日,也不会落得个人财两失的下场。 尤其还让她嫂嫂,深受其害…… 她缓缓蹲下身子,捧起一剖灰烬,扬下。 心中愧疚难当,竟忽然埋头恸哭起来。 见她那般模样,杨柳也再次泪流不止。 “三小姐……杨柳有罪,自当将功补过,寻了那岳氏母子回来,交由官府,严惩不贷!” 说着她便匆匆转身,欲出府寻人。 萧沥沥大惊,顾不得再伤心自责,起身去追。 但刚跑出两步,她又忽然停下,反问自己,追上杨柳又能如何,不让她去又能如何,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 况且,岳氏一家,一错再错,若就那样听之任之,唯恐他们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甚至残害更多无辜之人。 那样下去,她便真的大错特错了…… 她仍旧唤下杨柳,但出口的话,却不是阻止,而是叮咛“你若要去,我不拦你。 但你可清楚,出了这萧府,你便注定漂泊无依……” 杨柳默言,只点头回应。 她自然清楚,也心中惧怕。 但此外,更多的却是毅然不悔。 萧沥沥从她眼中看出那抹决意,心神触动。 她让杨柳附耳过来,同她掏心言道:“不若,你且等上数日,我便同你一道去寻。” 杨柳闻言,目瞪口呆。 她知道这三小姐再过数日,便要出阁嫁人,又岂能同她一道去寻那岳氏母子。 莫不是…… 她怔怔地望着萧沥沥绝美的丹凤双眼,不可置信。 但萧沥沥眸中腾升出的那抹异于平常的坚定神色,让杨柳不由自主,再次点头。 之后萧沥沥便领着杨柳回了雪厢,让她同萧平儿同住一屋。 自己也一番洗漱,默默睡下了。 待萧平儿阖门出去,她又立刻起身,摸索着穿好衣物,准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出府一趟。 她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当下萧炎枭夫妇并萧进他们几人都不在府上,她若要出去,大可光明正大,无需偷偷摸摸。 而且,即便京城出了刘氏一案,其实也与她无甚关联,她为了萧平儿,出去见那赵拓,也无意义。 但她始终对回府途中所遇之人所言之话耿耿于怀,总也觉得,若是不去问个明白,便又会招致什么意想不到的可悲后果。 —————— 亥时过半,萧沥沥便提了一只暂未点火的灯笼并拿上火折子就偷偷出了房门。 她知道大门定有李广等人值夜把守,于是绕去了岳石桥母子出逃的偏门,准备从那处出府。 但到了地方,她却发现,这门也已经有人把守,她便寻了处可以藏身的假山,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 看来,定是她爹娘已经回府。 “这可如何是好……” 她眉头深皱。 若不能从此处出府,必然会惊动萧炎枭他们。 一旦被发现,别说今日,恐怕大婚之前,她都别想再自由行动分毫。 萧炎枭看她极严,自是不能容忍她半夜“私会”男子。 如此,她忽然心生一计。 0048 夜观天象 看这守门的两人面孔较生,并不时常见到,想是萧炎枭夫妇为了防止他们玩忽职守,故意放了人出去,所以找来的两个新入府不久的下人。 但这二人却神色慵懒,似乎对把守偏门一事心有不满。 听他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萧沥沥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此夜星稀,东北方向,却黑云密布,又四下一番观望,发现草木皆有异动。 即手捧一剖雪,化于掌心,再以指轻蘸,濡了半边指面,竖于空中静候。 待确觉风寒,便心生一计。 她抬眼目测了一番身旁假山的高度,再又紧贴山壁,笨手笨脚好一阵摸索,找到所需之物后,方蹲下身去,准备实施计划。 可……毕竟只是纸上谈兵,究竟可行与否,她自己亦不能确定。 但眼见着黑云渐近,草舞叶动,为免误了时机,她方不再犹豫。 小心翼翼地脱下身上的斗篷,边哆嗦着身子,边将其披在假山之上。 随后又扶着灯笼的提竿,将其插在了方才寻到的假山顶部的洞窟里。 且故意不插在正中,而是偏向一旁。 待一切准备就绪,她即又躲于石后静待时机。 不多一会儿,果有大风刮来。 风起之时,她便点燃灯笼外面糊着的那层宣纸。 那两人正聊得起劲,听得风声,便四下一望。 不曾想一回头,便望见那不远处突然升起的一团明火,旁边立着一个庞大挺立的身躯,好似一只头身分离的鬼魂,心中顿时惊惧万分。 鼓起胆子待要过去看个明白,却又见得,那鬼魂的头颅忽地随风飘升,同时那白衣身躯立时消失无影。 二人本身就被那风吹得寒意四起,见到这番景象,只当有鬼锁魂而来,登时抱头四窜,惊叫着逃了开去。 萧沥沥长舒一口气,还好曾研读过教人辨识天象的古籍,知道何方有风,何处有雨,否则今日,恐怕任她百般聪慧,定也无可奈何。 她将斗篷重新披在身上,又收好火折子,便迅速小跑过去开了门出府。 出府之后,她便顺着先前走过的那条路往秦化的医馆那处走去。 因要摆脱那两个守门的下人,她在府中耽搁了一些时间,故而再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是那赵拓与她约好相见的时辰。 为了不让人久等,她便不管不顾地狂奔起来。 当她终于到达德仁医馆的门口,却还是见得了赵拓已经在那处候着。 且赵拓身边还多了两人的身影。 在她看到他们的同时,赵拓几人也发现了她的存在。 不待她走近,赵拓便兴奋地迎了上去。 “好姑娘,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说得轻柔暧昧,仿佛是在等待约好相会的佳人,那般情深意切,深情款款,目光灼灼。 萧沥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见她身心防备,赵拓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狼狈窘迫地拍拍自己的额头,随即主动回走了几步,以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后同萧沥沥介绍同他一起过来的两人是何身份。 “好姑娘,这二位,是与在下约好在此镇会合的同道。” “同道?” 萧沥沥忍不住疑惑出声。 “正是,此次京城刘氏一案,非同小可,但官家却迟迟不见动作,在下便齐集几位同道中人,一起私下探查。 左侧这位,是麓湖城守尉宣德的二公子宣威;右侧则是威震京城、鼎鼎大名的副将郭宁。” 赵拓说着,冲两人点点头,那二人便齐齐站到萧沥沥跟前,同她拱手。 萧沥沥随即同几人欠身行礼,并自报姓名道:“民女萧沥沥见过三位公子。” 见她话毕抬头,郭宁和宣威二人,不自觉互望了一眼,都不由得惊叹,这世上竟有这等绝色女子,倒是他们孤陋寡闻了。 郭宁常年在京,自然不知,但宣威本就是这麓湖城中的人,他也不曾有所耳闻,赵拓不免觉得奇怪。 0049 戮其全家 对于无人认得这等绝色美女一事,赵拓始终耿耿于怀,以至于他太过出神地去思考其中的原由,而没能听见萧沥沥问他的问题。 萧沥沥连着唤了他三声,方把他唤醒。 “赵公子……赵公子……赵公子?”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便看到萧沥沥一脸狐疑的俏脸放大数倍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不自觉有些窘迫,尴尬地咳嗽两声,方请萧沥沥再说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萧沥沥也不置气,只神色如常地继续问他,那京城刘氏究竟是什么来头。 赵拓这才恢复常态地沉了沉声音,回她道: “我同郭副将在城里守了好些天,四处打听过,但只听周围的街坊邻居说那姓刘的人,是个主开线铺的员外,手里有好多家铺子。 除了线铺,还开设得有绸缎庄,可谓富甲一方,京城的百姓几乎无人不识。 尤其,在郊外还有好几处庄园,植桑喂蚕,抽丝织布,几乎垄断了整个京城的丝线生意。” “也就是说,京城的丝线生意,只他刘氏一家独大?这般富庶之人,想必会树有许多对头,可是仇杀?” 萧沥沥一针见血。 副将郭宁表示赞叹地点了点头,旋即又略有迟疑地摇头表示,真正原因,其实尚不明了。 话毕,他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块水蓝色碎布递与萧沥沥看。 布上锈有“刘记”二字。 此布明显是被烧剩留下的残布,连那两字也只是依稀可辨,并不清晰。 郭宁指着字上那被踩踏过的痕迹说道:“大火当夜,下过一场雨,所以留了些痕迹。刘员外本名刘盛天,全家上下,十余口人,都惨死院中。” 萧沥沥:“如此说来,那大火是事后才放的?” 赵拓点头,“正是,废墟之中,找到的尸骸,脖颈一处都有被利物割断的痕迹。” 郭宁:“且凶徒手法极其狠厉,几乎都是一招毙命!” 郭宁说话时目光深邃,神色凝重。 萧沥沥只觉这人不愧为将,一看便知其本身也功夫了得。 她不禁侧目:所以他对那伙凶徒的手法高低,了如指掌? 但于郭宁而言,也正因如此,他才无法释然。 毕竟,在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能有那般了得功夫的人,虽是不少,但绝对不能算多。 而且,就事后询问四坊邻里可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时候,好些人都说,一听见动静,便起了身出门去查看情况。 所看到的便是十来个扮相怪异,邋遢褴褛的高大男子举着火把,从刘员外府内蜂拥而出的景象。 所幸,其中一人,被看去了相貌。 虽是好一番折腾,但经由画师画出那人模样,再一查证比对,方知道,那伙人是自南而上的一群流寇。 因那恰巧被看去了容貌之人,前不久在京城以南三十里地的芜云城的一处小镇上,犯下了奸yin妇女并毁尸灭迹一罪,被该城官差抓捕入了狱。 但入狱不久,却又被其同伙劫狱救出,继续逃窜,所以芜云府衙正四处通缉此人。 而这一切,仔细想来,实在疑点颇多。 郭宁不禁自语:即是流寇,又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而且还是在天子脚下,未免太过鲁莽匪夷…… 另外,若这刘氏被灭门一案,果真为仇恨杀戮,行凶之人当是其生意对头才对,就那样一群南上的寇匪,又怎会与京城的员外扯上关系?甚至不惜残害其全家性命?! 0050 迅捷如风 听着郭宁的一番自语,萧沥沥很快也明白了此案的几处不合常理。 她目光炯炯,充满探寻地注视着郭宁。 但比起刘氏灭门一事,她更加疑惑的,是流寇入京这一行为……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匿身何处,都不见得绝对安全,但那些寇匪也理当明白,越是远离京城,他们自身的安全才会越有保障。 然而这群流寇,却反其道而行之,即便是打的“灯下黑”这一如意算盘,也太过冒险莽撞,实非明智之举。 何况,出入城关,都会有城守军例行盘查。 他们之中,尚有被通缉之人,又如何顺利进了城去? “莫非……” 萧沥沥心中一凛,旋即摇头,觉得不可置信。 若如她所想,果真有人故意放了那批流寇入城,并刘员外一家被灭门之后,又故意放了他们出去……那此案,势必牵连甚广。 想来,这也是赵拓几人如此上心此案的原因所在。 她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作无意地问及“刘员外素常,可与朝中的大臣们有所往来?比如,赵公子您的府上?” 听她如此问,赵拓心中一愣,一瞬变得有些紧张。 他握着自己身上斗篷门襟开口处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转而轻笑,打着马虎眼说道:“好姑娘,你委实多虑了,恐你不曾耳闻,在下正月初三便要与护军校之女完婚,这大婚在即,眼皮子底下却出了如此血案,自然……要上些心的……” 萧沥沥听他如此敷衍,也不戳穿,只略莞尔,便犀利着眼神转向一旁同样紧张,却只顾望着赵拓,一脸忧心的宣威说道:“莫非,宣公子您也是大婚在即,容不得半点血光不成?” 宣威不料她转而将矛头对准自己,但听她语带调侃,遂不疑有他,连忙摇头摆手,不假思索地解释说:因侍郎大人与家父多年莫逆,情同手足,而今颀长兄有需,卜册自当竭力配合。 宣威话毕,不自觉转头看向赵拓,似在请求嘉奖,又似表述衷肠。 赵拓会意,略微点头拱手,以示感谢。 而后便转移话题似的,回头望一眼表有“德仁医馆”几个大字的暗沉招牌,又指了指两扇只被轻轻阖上的大门,提议进去里边说话。 顺着赵拓所指,萧沥沥抬头去望。 只见医馆门扉里边儿,还隐约透有些许昏暗的烛光,左右跳动,似在等候什么的模样。 说话间,赵拓已经转身走到门边,并作势拉门,其他两人紧立其侧。 但萧沥沥却迟疑着不肯上前。 她想着进去医馆会有诸多不便,故而不愿动身。 但赵拓几人对她心中所虑之事自然无从知晓,只当她是有所戒备,不愿同几个今日方才见面的男子共处一室,遂不多勉强。 又退回她身边继续站在医馆门口与她详谈。 正说到那被通缉之人姓甚名谁之时,忽而一道黑影匆匆从萧沥沥身后如风闪过,将她掳起便顺时无影。 众人警觉,惊道“不好”。 但无奈的是,赵拓与宣威两人,都不会功夫,那黑影的身手又迅捷如风,他二人根本无能为力。 只好寄希望于郭宁,请他务必将人追回。 0051 人外有人 不消赵拓多言,郭宁也知道,这恁大一个姑娘在他堂堂副将的眼皮子底下被掳走,他若不能将人完好无损地追回来,怕是也别想在京城混下去了。 为了那如花似玉美娇娘,也为了自己威震四海的英名,他就算拼上半条命,也在所不辞。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那道“黑影”,即便拖着萧沥沥那样一个“累赘”,也能身轻如燕地,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收放自如。 郭宁只跟了几条街的距离,便被完全甩开。 他遍寻不得,只得找到一处最高的楼宇,立在屋顶向四下眺望。 但那黑影早已经隐没在了浓黑的夜色之中,不留一点痕迹。 他不禁沉思。 几乎众所周知,在这四平疆土之内,功夫能凌驾于他之上的,仅且不过五人——开国将军程振,及他手下猛将顾覃、顾武两位都统;并大皇子宋澄的贴身侍卫支越。 还有一位便是……三皇子,宋凛。 “但这五人,应该都没有可能会出现在这偏僻小镇才对…… 莫非,这世上,竟还有那般武功盖世却不为人知的世外高人?” 郭宁不由得心中慨叹,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一直以来他自诩功夫了得,如今却比不得别人负重前行的速度,当真是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他当即决定,待回了京城,便要成倍地潜心苦练,势必打败五人之一,跻身前四不可! 追不上那道黑影,郭宁窝火憋气地又回到了德仁医馆门前去见赵拓及宣威二人。 见他独自一人回来,赵拓自然晓得,他把人跟丢了。 而且,赵拓还知道,这郭宁素来是个心气高傲的人,跟丢目标,已是屈辱,若再加以指责或者冷嘲热讽,倒不如直接砍了他的头来得痛快。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便疑虑越深:究竟是何人,又因何种目的,要将这萧家小姐掳走? 一阵沉吟之后,赵拓忽地拍住郭宁的肩膀,神色紧张地问他“秉烛兄,可有任何眉目?” 赵拓的言外之意,郭宁自然明白,但他除了摇头,别无他法。 赵拓却仍不死心,问他是否看清了对方的长相,或者那人有何特征,哪怕只记住了身形便也是好的。 但郭宁的回答,仍是“并未”。 无奈之下,赵拓只好放弃。 长舒一口气,方同郭宁和宣威二人提议,他二人暂时先继续追踪那批流寇的下落,至于萧家小姐被劫一事,他自己会再想办法解决。 随后便同两人告了辞,独自朝萧沥沥被带走的方向跑去。 但不过数百来步,赵拓便匆匆拐进街旁的另一条小道,悄悄躲了起来。 小道两旁,都有房屋遮挡。 他贴身于左侧那家客栈的灰色泥墙之上,小心翼翼沿着墙身又往小道的入口处挪去,然后从墙边探出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德仁医馆门口那两人的动向。 直到宣威领着郭宁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开,并消失无影,他才从小道出来。 再回到德仁医馆的门前,四下一望,确认无人看见,方拉开那两扇轻轻阖着的门,探身进了馆去。 0052 百转江湖 进馆之后,赵拓却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摸黑上了医馆的二楼。 楼上并未燃灯,伸手不见五指。 但赵拓知道,有人正和衣端坐于窗边的床上。 这处地方,他已经来过不下数十次。 即便没有任何光线,他也能清楚地找到那人的位置。 轻而易举地绕过了屋内的各样摆设,他神色难辨地立在那人身后。 轻轻打出一个响指,床上那人便遵从一直以来,赵拓命令吩咐的“不论何时他来找他,都不许回头、不许点灯、更不许打听他的任何事情”背对他,轻声开口说起了话。 “颀爷,您可算来了,小的早已恭候您多时了!” 听得那一声指响,梁不忍便知道,留下暗号约他今日酉时见面的“颀爷”来了。 于他而言,这位爷甚是奇怪。 一年前,他正与倒卖死人陪葬首饰的赖二谈着生意,这人戴着铁面,一声不吭地突然便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并拿剑抵着赖二的脖子,让他赶紧滚出医馆,三日之内不准再来,否则便要了他、以及他全家的小命。 把那赖二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那之后,莫说三日,整整三个月都没再见着赖二的身影。 赖二逃后,这人又把剑抵上了他的脖子,往他怀中扔下一袋足足三百两银子的同时,交代他说: “此为定金,你既然是甚么生意都接,概不拒绝的‘江湖百转生’,那从今往后,你颀爷我便找你打探消息! 你若清楚,直接告知便可,你若未闻,那便自行想办法,去查了清楚,然后告知结果! 事情若探听得好,自然会另有奖赏。 但……你若给不了本大爷想要的消息,亦或对你我之间的秘密有半句泄露,那便仔细着自己的小命! 本大爷可保不准,你何时会暴尸荒野甚至尸骨无存! 可听明白了?” 他的话音未落,梁不忍便捣蒜一般点起了头。 生怕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一个不留神,便剥夺掉他得见下一个日出的机会。 况且,还有钱拿,这等送上门来的生意,他又怎么会拒绝。 但当他表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其效犬马之忠的时候,那人却开口了别的一些要求。 即是方才所提过的三点“不许”。 那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旦有需,这位颀爷便会在医馆门口的大缸下方,放上对应时辰的石子——总共六颗,分别对应午前午后的六个时辰。 午前,便放于左侧。 午后,则放于右侧。 若是午时,便于右侧以一対五;若是丑时,便于左侧二四相对,以此类推。 今日他出门之时,又看到了右侧四二相隔的“暗号”。 便从酉时起,就一直端坐楼上,等着赵拓的到来。 然现下已经子时三刻,他等的人方才出现。 若非知道这位“颀爷”从不爽约,恐怕他早就花天酒地去了。 但赵拓并不打算解释他比约定的时间晚来几个时辰的原因。 只故意压低嗓音,用几乎完全有异于他本来的声音同梁不忍说道:“让你查的,可有了任何消息?” 0053 有求不应 “不瞒您说颀爷,暂时还没甚消息,不过萧山镇地僻人稀,总共也不过百余户人家,您看,是否再给小的几日时间……小的便是把这小镇翻个底朝天,也定要把人给您找出来!” 听赵拓果然一开口就问的那群流寇的事,梁不忍不自觉有些紧张畏惧。 这些天来,他召了十来个萧山镇的小乞丐,给他们每人二十文钱,让帮着四下好一通打听,但竟是一丁点消息也不曾获知。 那么一大群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入了萧山镇,便再没了动静。 他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等赵拓回复,便又开始讲述别的事情。 当然,他其实是害怕这位“颀爷”会不分青红皂白,因为并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便送他去阎王爷殿里点卯报道,所以赶紧转移的话题。 “不过颀爷,虽然那群流寇的踪迹,小的没能发现,但这些天四处打听下来,倒探听出了另一样怪事儿……” 梁不忍故意卖了个关子,想勾起赵拓的兴趣。 但赵拓明显兴致缺缺,只简单应了“长话短说”几字,便不再多言,等着梁不忍说明他口中所谓的怪事为何。 梁不忍亦是个心大马虎之人,他不疑有他,再次开口之前,甚至迅速从床上站了起来。 然后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背起一只手,忘乎所以地讲述起了他从小乞丐们口中听到的那件怪事。 “从小的这德仁医馆出发,出了门右拐,再转几个小巷,便到了横越整个萧山镇的主街——萧条大街上…… 沿着萧条大街再往东一直前行,约摸走个三五里路,即有个送子观音庙。 颀爷您有所不知,这送子观音庙,可说是十人求子,便有九人不中,镇里的人都戏称‘有求不应’,是故信众稀少。 又因地处偏僻,破败不堪,所以,除了镇上一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乞丐之类,几乎无人前去。 但也就颀爷您所说的,有一群流寇逃入萧山镇的那天夜里,平日里栖身观音庙,勉强借以遮风避雨的几个乞丐,那天夜里,却都跑去了镇上的大户苗昆仑苗员外那处…… 那日,苗员外再娶三房娘子,小办了一场席,所以他们都去乞些残羹冷炙来吃。 待到几人深夜回去观音庙,却见得,那庙已是化作了一片灰烬,烧的连木头渣子都不剩了!只那石像观音突兀兀地立在原地,瘆人得紧。 那之后,便是乞丐,也不再过去。” 梁不忍说完,不自觉咂了两下嘴,心中鄙夷,又不自觉慨叹,即便有求不应,但就那样烧了,也是可惜。 然而,听他细说此事的赵拓,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赵拓不禁沉吟:这观音庙的大火,自不能是平白无故就烧起来的,腊月寒冬不说,又雨雪霏霏,即便特意生了火取暖,也不至于将整个庙烧成灰烬那般夸张。 况且,又怎会那般巧合,平日借宿的乞儿们,都恰巧去了别处…… “莫非,是有人故意纵火?如同京城刘员外被灭门一事那般?可纵火的理由为何?是否是那批流寇所为?又或者,是……” 赵拓不敢深想,他从怀中掏出一袋碎银,直接扔到梁不忍的床上。 再问了那几个前去乞了酒吃的乞丐现下身在何处,便不作停留地下楼离馆,并就着漆黑的夜色,匆匆忙忙往梁不忍所说之地赶去…… 0054 问训荒宅 赵拓一路狂奔,只顾按照梁不忍给他指明的路线,去找那几个乞丐问他心中所疑之事,竟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被人掳走的萧沥沥。 虽然他同郭宣二人说明,自己会想办法把萧家小姐寻回来,但自从告辞了两人,他的脑中,便只有那群流寇相关的事了。 萧沥沥本是同赵、郭、宣三人在德仁医馆门口,详说那被通缉的流寇姓甚名谁的,可方听见郭宁口中尚未说完的“毛彬”二字,下一瞬间,她便整个人立时悬空,被一身着黑袍,臂力强劲之人拦腰掳起。 那人功夫高深莫测,即便萧沥沥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能明了。 他携着她飞檐走壁,几乎转瞬便甩开追踪而来的郭宁,并越过各条大街小巷,不着痕迹、准确无误地将她带进了一处宅子。 这处宅子,院墙高深,占地宽广,单从外观上看,便可知是大户人家的宅子,但落地之后,却只见丛生杂草,断壁残垣,竟没有一丝人气。 萧沥沥不觉脊背发凉,心中忐忑。 但她无法发声。 并双手被那“黑影”单掌束缚的同时,嘴也被堵了个严实。 “黑影”并不回头,只顾拉着她往枯黄衰败的草丛里走。 大概百余步的距离,两人方穿出杂丛,跨上几级台阶,进了一处微微亮有灯光的客堂似的屋子。 堂中旧貌依稀可辨,一条踩踏而出的路乱而无章。 主座那方墙上,挂了一副积灰蒙尘,暗黄老旧的百骏驰骋图,挂画下方,樟木桌上立着两盏油灯。 而左右客座的位置,落满尘埃的地上,却有十来双靴印清晰可见,且毫不杂乱,仿佛直到先前为止,一直有人立于其上,岿然不曾移动分毫。 见此情形,原本仍在猜疑推测的萧沥沥即刻安心、确定下来。 看来,掳她过来的人,并非赵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伙匪寇,否则,这地上的脚印,也不会那般清晰可见了,必定杂乱无章。 待那黑袍男子停下,并将她绑在主座之上,登时,客座旁那双双脚印的主人,便又自房梁而下,且分毫不差地落回了原有的脚印之上。 他们依然笔直挺立,行动也都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虽不知这些人是何来历,但萧沥沥隐约觉得,他们必定身份高贵。 在她出神思考之际,那些个与黑袍男子装束相同无二的人,齐齐向他抱拳行了礼,并异口同声的唤了他作“三爷”。 “三爷”沉声颔首,让众人免了礼,方扯下塞在萧沥沥口中的方布巾子,眉头紧锁,不怒自威地直盯着她道: “汝是何人?去那医馆作甚?又如何认得尚书大人公子赵拓并副将郭宁几人?!” 那名唤“三爷”的男子,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仍似意犹未尽。 他微抿嘴唇,目光深邃地把萧沥沥望着,等她回话。 但不过转息,他又移开视线,并神色微赧地轻咳了一声。 原来,油灯昏黄微弱、且不住跳动的灯光之下,萧沥沥精致俏丽的五官,忽明忽暗,眼角一点泪痣若隐若现,虽显稚嫩,但别有一番韵味。 不得不说,对着那样一张俏脸,饶是见惯了各种风浪的他,也不自觉——心神异动。 此外,她毫不畏惧地回望他的眼神,也让他好生讶异…… 0055 一面之缘 在那“三爷”不着痕迹地打量萧沥沥的同时,她也终于得以看清自己面前所立之人作何容貌。 只见此人,有着异于常人,甚至远超她二哥萧远的英俊相貌。 轮廓分明,五官端正,英气逼人。 高挺的鼻梁之下,两片薄唇微启,齿白如纸,弧线清明。 其上,眉如纹云,凤眼如墨,目光深邃,仿佛一眼便可将人望穿。 若看得久了,则会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且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漠疏离之感。 尤其,在那一袭黑袍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此人必定狠厉坚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萧沥沥不由得看得出了神,甚至忘了回话。 半晌听不见声音,“三爷”疑惑回头,却正对上萧沥沥仍旧探寻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竟长达十息之久。 他不禁皱眉,心中狐疑:这女子怎的这般大胆,竟毫不避忌地一直盯着他看。 要知道,因为身份及个人原因,这世上,除了他母亲,尚无一人能与他对视超过三息的时间,他父亲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介女子?! “三爷”百思不得其解,却不准备再次询问。 他素来都是,甚么话都只讲一遍。 但同他不过初见的萧沥沥,自然不知他的品性何如,只从那愈渐黑沉的面上,感觉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三爷明察,小女子不过一介民女,因家中有事,才去了那德仁医馆,与赵、郭几位公子结识,也不过机缘巧合之下……” 因不明名姓,萧沥沥便学着那些黑衣男子,唤他“三爷”。 “汝之诳语,吾岂能信? 分明听得汝辈言及那京中刘氏大火一事,若非存有关联,他几人又岂能将这等秘事,说与汝等女子细听?” “三爷”语气平静,但所说之言,却尽显逼迫,咄咄气盛。 萧沥沥不自觉想要后退,但无奈人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于是只好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三爷”本想再问些别的,但话未出口,突然从堂口走进一人。 那人倒不似众人那般,一身黑衣,且步履轻盈,脚底生风,显得十分有趣活泼。 不过他面上的神色,却十分违和地严肃铁青,不苟言笑。 那人径直走到“三爷”跟前,行礼之后,便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话毕,“三爷”沉思几息,便带着那人作势要走。 萧沥沥赶忙出声阻止。 “三爷可否先放了小女子归家?小女子方才所说,句句属实,与赵拓公子相识,的确机缘巧合……” 她在害怕,若不能赶在卯时之前回去,自家爹娘定会遍处寻她,闹得沸沸扬扬。 数月之前,她单是看了一眼路过自己窗前的修葺房屋的工匠,便被辱责不知羞耻,不守妇道。 若此番深夜出府私会男子之事暴露,恐怕,自家那极重颜面的老父,会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罢! 听她发声,那后进堂来的男子,方偏头看她。 但只一眼,他便惊然轻呼。 “是你?!” “转烛,汝认得此女?” “回三……三爷话,有过……一面之缘。” 0056 不解之缘 萧沥沥却不曾记得跟那位名唤转烛的男子有过任何照面,毕竟常年居府,难得外出。 莫不是他曾去过府上? 萧沥沥不得而知。 却听得转烛又道“今日属下伏守德仁医馆之时,正见得此女和另外两名丫鬟模样的女子并一剽悍少耳的男子匆匆而过……” “……” “一番打探,方知此女系翰林待诏萧炎枭之女,名唤萧沥沥……且……” 转烛突然停顿,又凑近“三爷”,同他耳语。 当他说完,那“三爷”双眼微眯,却是一阵沉吟。 接着便命转烛将萧沥沥送回萧府,再速去那处汇合。 转烛领命,即刻拔剑出鞘,解了萧沥沥身上的捆绑束缚,便抓住她半只肩膀,将她提起,并准备半搂她的腰身,疾步而出。 但他尚未触及萧沥沥的腰部,“三爷”又立时出声制止。 轻咳道:“且慢,此女,吾自回送,转烛先行便可。” 转烛虽有狐疑,却速速抱拳领命,领着三名黑衣,不过一息的功夫,便出堂消失得无踪无影。 剩下“三爷”并另几名黑衣。 “三爷”同几人微微点头,那几人也齐齐消失,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萧沥沥完全一头雾水,不知这些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行事如此小心谨慎。 她不自觉又望向“三爷”,却朱唇微泯,不知如何开口。 “三爷”沉声,面无表情,却是很自然地搂过萧沥沥,将她又抱着飞檐走壁,不多时候,便回了德仁医馆附近。 萧沥沥问道“三爷您,可也在查那流寇之事?” “三爷”不语,斜眼微微瞧她一眼,准备继续前行。 他起落自如,无需任何指引,对于萧府所在方位,仿佛了若指掌。 这倒让萧沥沥始料未及。 不由得暗忖:此人如此气度,当不是萧山镇人,可如何对这镇中方位如此熟悉?她竟比不得万一?! 正出神间,“三爷”忽然落地,携她躲进一条巷中。 并示意她不可出声。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神色慌张地从德仁医馆出来,并匆匆往他们方才过来的方向赶去。 微微定睛细看,那人不是赵拓又是何人! 萧沥沥心中一凛“这赵侍郎的公子,果然有古怪!” 她之所以如此认为,有几点原因。 其一,即便那赵拓果真是个耽于美色的浪荡公子,对于初见的女子穷追不舍也是可疑。 其二,同她一介女子,询问流寇之事,当时她父亲萧炎枭也在医馆,且当朝为官,赵拓要问,也当问萧炎枭才对,却偏偏同她言明,更显奇怪。 其三,便是对她所问“刘员外素常,可与朝中大臣有所往来”之事故意敷衍搪塞,不肯如实相告,明显有所隐瞒。 现在再看到他独自从医馆出来,萧沥沥便更加确信,此人定然别有所图。 她不禁沉吟出声:“这赵公子,恐怕,与京中大火一事,脱不了干系!” 听她一言,“三爷”轻“嗯”一声表示认同。 他居然……有所回应? 萧沥沥不觉微惊。 但她转念又想,这人将她掳走,便问她与赵拓有何关系,现下又故意回避,恐怕,他与那赵拓之间,亦存有某种——不解之缘。 0057 夜长梦多 直到赵拓的身影消失不见,“三爷”方携着萧沥沥迅速回了萧府的花厢院内。 那般轻车熟路,仿佛出入的是自家宅邸。 这让萧沥沥百思不得其解。 落地站好,萧沥沥还来不及道一句“多谢”,“三爷”便立刻腾空又起,头也不回地蹿进了墨黑的夜幕之中。 腰间方才被他碰触之感,久久未去。 她若有所怅,望着那处黑夜,呆愣了几息方悄悄赶回雪厢。 —————— “三爷”送萧沥沥回府之后,便立刻赶往那处地点,准备同转烛汇合。 但行进的路上,他的脑中,却不时地回想起了转烛先前同他耳语之言——且……此女之母,便是张相国堂兄张守城次女…… 张守城是何人,他并不清楚,但相国张国远,他又岂会不识? 既是如此,那方才那位萧府小姐,必定也和萧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萧远——随他同进退,共生死,披肝沥胆,誓死效忠于他的得力暗卫,他自是再熟悉不过。 而他如此清楚萧府的方位构造,也都因为曾随萧远来过数次。 虽是匆匆,且都立于房顶向下观望,并未进过院中,但对于天赋异禀的他来说,要辨个方位,自然轻而易举。 即是与萧远有关,那自然不同赵家公子一伙,送她回去也理所应当。 只不过让他难以释怀的,除萧沥沥半夜三更独自出府之外,还有自己居然亲自送她一事…… 素来也不肯与任何旁的人有任何肢体接触的他,居然在同一个夜晚,两度将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搂入怀中…… 这等怪举,倒是前所未有! —————— 约摸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神乱心忙,胸意难平的三爷总算到了转烛同他所说之地——距离镇东送子观音庙不过一里地的荒山坟地。 自观音庙被焚之日起,这处荒山便成了一众乞丐的栖身之所。 而他与转烛前来此处,便是为了寻那一众乞丐。 然此处荒山,占地较广,凭他一己之力,恐难寻找,虽可大致推想,他们必定栖身于可遮风避雨之处,但毕竟不曾上过山去,实有不便。 他停在山脚,有所迟疑。 此夜黢黑,盲目上山实非上策。 但若等到天亮方去,又只怕被别人抢了先机。 尤其,方才看到那赵拓形色匆匆的模样,只怕他也已经有所发现。 赵拓,礼部侍郎赵恒的公子。 正月初三即将迎娶护军校陈根之女陈姝为妻。 这两家结亲,若不出意外,都会成为“致国一派”的强大助力…… 那他所在“澄王之派”,想要铲除异己,顺利将大皇子宋澄扶上太子之位一事,便会更加困难。 而眼下,即是一个大好的突破时机。 他心下一沉,不再停留,隐身进了那片荒山野岭。 他上山好一会之后,因为不会功夫,沿着一条条路慢跑而来的赵拓也终于到了山脚。 但他毫不迟疑,便顺着那条被梁不忍指明了的路线,径直朝山上走去。 那些个亲眼见到观音庙被烧毁的乞丐,就躲在坟地以西数百步距离内的石洞之中。 当然,这片荒山,可以藏身的石洞,远不止这一处。 若非梁不忍,他要找,恐怕少说也得花上个两日时间。 明儿个便是四平皇帝今朝一时兴起让办“冰嬉”的日子,不得空出来,况且,那群乞丐,居无定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了地方,那便又得耽搁几日。 夜若长,梦则多。 0058 自动请缨 赵拓上山之后,只顾前行,去找那处石洞,却是丝毫也未发现自己被一群武功了得之人紧紧跟踪之事。 也怨不得他,毕竟不会功夫,六识平平,能在黢黑的夜色中少花费力气辨别方向已是不易,又哪来的精力去注意周围。 在他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三爷”同转烛领着三名黑衣齐齐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三爷自上山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寻找那些乞丐的庇身之所,而是找了一处秃地,取出怀中的一枝小型信号弹,对准夜空发射了出去。 得见信号弹升起,转烛几人都知是他们的主子来了,于是迅速凑近,同三爷汇了合。 当几人赶到,三爷也不消多问便已知晓,他们定然无收,否则转烛定会只派一名黑衣前来迎他。 暮色浓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他们几人都六识过人,但不讲求方法地盲目去寻,只能是对于时间和体力的白白浪费,其实起不了任何效果。 片刻沉思之后,三爷就着那片秃地,向山脚眺望。 他同转烛说起方才送萧沥沥回府的途中见到赵拓慌慌张张一事。 于是就势,命他们几人,皆伏守于山脚入口。 待那赵拓现身,便跟在他的身后上山再寻。 若他所料无误,那赵拓之所以慌慌张张,又急急忙忙,定是已经知道了那群乞丐的具体位置。 跟着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 几人领命,都速速下山,于山脚处各自寻了地方一一藏好,接着便“虎视眈眈”地盯上了那条赵拓前来的必经之路。 其间,三爷独自坐在山路一旁的枯树桠上小憩。 他最近十分疲乏。 前些日子主动请了命誓平“民乱”,当然这民乱的具体内容,并未如实告知。 只说是京城以南三十里处的芜云城中,发生了几起劫匪杀人放火的恶事,城中百姓整日惶惶不安,提心吊胆,甚至足不出户。 但即便如此,也有人免不了突然家破人亡的噩运。 芜云城城主又是个胆小怕事,不敢惹祸上身的主儿,遂上书启奏,请求派遣一支精锐之师,前去剿匪。 然四平皇宋祯近年来久疏朝政,奏折更是无心阅览,大都交由左相王衡与右相张国远两位元老大臣代为批阅。 所以是真是假,四平皇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 而那刘氏灭门一案,自然也曾闹得沸沸扬扬,但不过半日,却又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仿佛从不曾发生过一般。 王衡得知此事,便同大皇子宋澄禀明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王衡推测道:“如此大事,却突然无声无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将事情强行压了下去。 但这毕竟是在京城脚下发生的血案,不多时候消息便会不胫而走,有能力将此事压制,并确保不会再传到皇上耳里的人…… 其势之大,定然非同小可!大皇子不若亲自下去探查一番,说不定……可以顺势网出一条大鱼! 但此事……不宜声张,需得秘密进行,否则,恐有杀身之祸啊!” 王衡言辞恳切,且分析得头头是道,大皇子宋澄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 但近日宋澄七岁独子宋云适大病在身,连日高烧不退,传了数名太医诊治,也总不见好,把他急得团团乱转,根本无暇顾及旁事。 如此,宋澄之弟,即三皇子宋凛便自动请缨,以“剿匪”之由,来了这萧山镇上,秘密查找起了那批流寇的踪迹。 0059 穿坟而过 最初开始查寻的时候,也是好一番折腾。 苦于没有线索,他同转烛一行,几乎每日、彻夜于刘府及其附近轮番死守,不曾有过一夜好眠。 而昨日,更是被宋澄连夜召回宫中。 因左相王衡得知,除了他们在查这刘氏灭门一案,右相张国远那边,也派出数人四下打听。 王衡叮嘱宋凛,要时刻提防。 那右相张国远,是个“笑面人”,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实际上,心眼颇多。 往往会选择出人不意,攻人不备的方法来和他们打这一场恶仗。 若不留神,便会被他障目算计。 宋凛时刻谨记,却仍旧始料未及。 原来,右相那边派出的,居然是赵拓,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虽有郭宁相助,但赵拓却屡屡支开郭宁几人,单独行动。 似乎,他还有别的任务,不便被同行的两人知晓…… 宋凛不由得眉头紧锁。 便是知道那人有古怪,他也无可奈何。 如若可以,他便直接绑了赵拓,再想些办法让他自己将右相的阴谋诡计和盘托出,以免去那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宋澄、王衡几番叮嘱,万万不能暴露身份,便是转烛,也不可行。 因估计着此事必定牵连甚广,怕他一人应付不来,便命了转烛来助他一臂之力。 转烛,本名支越,系宋澄的贴身侍卫,功夫不在宋凛之下。 而那赵拓,虽是文人,不习武,也没个一官半职,不上朝,不参政,但其父赵恒却是个炙手可热的人才,与宋澄、王衡常有交集。 并着同赵拓,也见过几面。 在京之时,因不曾防备,又不便打草惊蛇,故而赵拓郭宁几人四下查探之初,他们都没能发现端倪。 当然也怨他大意轻敌,未曾料到。 不过数日之间,几人很快便也获知了那群流寇已逃往麓湖城萧山镇中的消息,并迅速出京来了这处偏镇。 如此,宋凛方知自己犯了兵家大忌,悔不当初。 为做弥补,他当真是竭尽全力。 遍寻那群流寇踪迹的同时,还得时刻提防戒备赵拓几人,更要想方设法查明右相那边与此案有甚关联…… 然接连数日劳累奔波,便是钢筋铁骨,他也招架不住。 一阵困意袭来,意识逐渐模糊,宋凛不自觉靠上树干,闭眼开始小憩。 可不过几息的时间,耳边忽又传来动静。 警觉如他,哪怕三十丈开外的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起身,手扶树干,屏息凝神地眺望起了山路入口之处。 支转烛几人,也都全身戒备,再不敢轻敌大意。 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才得见精疲力竭的赵拓出现。 看他那副模样,宋凛不自觉想到:毕竟是好几里路,居然就那样跑着过来,也难怪他会气息不稳,将自己早早暴露了…… 好容易到了山脚,赵拓却连气都顾不上缓一口,就直接往山路上走。 这处地形,他并不熟悉,更是奈这黑夜无何,只能依着梁不忍所说大概辨个方向。 穿过枯木丛林,又攀过一处乱石堆,再越过一片尽是枯草的荒地,方来到那片“坟”地。 虽以“坟”相称,实则尸堆——尸横荒野,臭气熏天。 赵拓早有准备,自然无畏。 而宋凛几人,虽是意料之外,却也不惊波澜、不动声色地迅速穿“坟”而过。 0060 罪魁祸首 过了坟地,再往西行了数百步,即进到一片杂树林中。 树杂蔓多,实难行人。 赵拓方走了几步,便被长蔓绊住脚踝,动弹不得。 又因夜色浓黑,摸不清状况,他用力越多,那藤蔓即缠他越紧。 无奈之下,赵拓只好蹲坐于地,慢慢摸索着剥解蔓藤。 他身后几人则越发地小心翼翼。 但当赵拓终于解开束缚重新起身之时,宋凛几人却不再随行向前。 止住支转烛,宋凛示意他偏头看往右前的方向。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处黑洞,隐隐亮有一片微光,正四下跳跃。 “三爷,看来,就是这儿了!” “嗯。” 宋凛点头,随即又回头看向赵拓——他的身后留下一条穿行而过的痕迹。 宋凛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如今,石洞已然找到,自是不能再让赵拓继续前进,赶在他们之前找到那批乞丐的,已是时候,让他“稍作歇息”。 于是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支转烛便立时腾空,直奔赵拓而去。 看准时机,他手起石落,直接将其打在了赵拓抬腿即将落地的那只脚下。 赵拓脚上一滑,打了个趔趄。 却为身前的树藤所救,没能摔在被转烛相中的那块顽石之上。 一瞬尬然。 支转烛再又捡了几块石头重新发功,却都是如此。 那赵拓仿佛有神人相助,接连四次都化险为夷。 眼见着他人就要穿出树林,宋凛无心再等,于是亲自上前。 只见他一掌击下,那赵拓便瞬时倒地,晕厥不起。 支转烛赧颜,一阵傻笑。 笑完方故作轻松地向宋凛拱手叹道:“还是三爷您有办法,转烛自愧不如!” 宋凛冷眼一撇,并不回话,便又腾空,脚尖轻点树顶蔓尖,三两下便落到了石洞洞口那处。 见他爱答不理,支转烛不禁小声嘀咕: “直接将人打晕,等他醒来,自会怀疑……那这多日以来的暗中潜伏,不都功亏一篑? 既是如此,又何必这般小心翼翼……” 但他话未说完,又忽地惊觉,待那赵拓醒来,也怕早已日上三竿,即便有疑,也疑不到他们头上。 毕竟,“三皇子因连日奔波,剿匪操劳,今日亥时未到,便已就寝休息……” 如此,支转烛方同其余几人紧随宋凛进了洞中。 只见洞内三五成群地聚了十余人,在这冷峭冬寒之中互相依偎。 且都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一眼便知没少经受摧残。 得见此景,宋凛神色微变,却又转瞬如常。 他缓身前行,数步之后,停在一额前青紫,双眼核肿,并周身於伤的小乞丐旁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小乞丐睡得正酣。 嘴角流涎,时有吞咽,同时又眉头紧蹙。 仿佛他的梦中,虽已酒肉齐全,并近于咫尺,却只好旁观,无法大快朵颐…… 宋凛那一轻拍,更是有如雷击,将他瞬间惊醒。 望着眼前几名品貌端庄,器宇不凡的男子,小乞丐茫茫然不知所措,那睡前方被毒打了一顿,核肿不堪的双眼里流转着一抹名为惊惧的情绪。 待反应过来,小乞丐便不住后退。 并随手抓起身边的石子,往宋凛身上猛砸。 仿佛面前这素未谋面之人,竟是让他屡遭毒打的罪魁祸首。 胆小如他,也想一血前仇。 见他这般,支转烛身后,常年跟在宋凛身边的暗卫董合便瞬移上前,一把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0061 吾有三问 见董合自作主张,且手法狠厉残暴,宋凛不觉怒从心起。看来他惯常所说之言,所教之事,所秉之性,这董合竟是只字也未听进耳里。 他本想出声喝止,但未免将其余乞丐吵醒,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便又打消念头,转而从支转烛怀中取出三锭银子,同时以不同角度向董合掷去。 一锭触其发,一锭拂其裾,一锭扫其眉。 董合为将银子全部接住,只好松开小乞丐。 这是宋凛惯用的训人之法,若有漏接,便需重复千次,以保自身无虞。 得救之后,小乞丐惊魂方定,便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所为一般,竟又躲去宋凛身后寻求庇护。 宋凛斜下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少倾便微屈右膝,蹲在小乞丐面前,平视他道:“汝唤何名?吾有三问,汝若能皆答,那三锭纹银便归汝所有!” 说话之时,宋凛伸手指了指尽数落于董合手中的那几锭雪花纹银,并示意他将它递来。 董合不敢违命,恭恭敬敬又将银子奉上。 宋凛接过后便直接放入小乞丐手中,准备提问。 但小乞丐只望着那几锭银子呆笑,并不看他,更无作答的打算。 欲再细问,却遭支转烛出声阻止。 “三爷……这小乞儿如何懂得您话中深意,您得同他讲白话才好! 当然,白话能否听得明白,转烛也未可知。” 经支转烛提醒,宋凛方憬然有悟。 这乞儿年纪尚小,不过十余光景,又衣敝履空、身无长物,自是识不得字,听不懂他那“怪腔乱调”的。 待要换种方式详说,宋凛确乎张口结舌。 他素以“汝、吾”成言,已为自然,故而不禁眉心紧锁,眸中疑惑:这白话……当……如何说才好? 几番思量无果,宋凛兀自一声轻叹,随即起身,吩咐支转烛,命他将他所问,尽数述与小乞丐详听。 支转烛会意点头,立时侧耳。 即听宋凛沉声问道: “其一,焚送子庙,系谁人纵火? 其二,火起之时,汝众何在?安以得避大祸? 其三,庙宇四围,可有异状?” 待他说完,支转烛方重新以白话再逐一问询了一遍。 听明何谓“白话”,宋凛不由得嘴角一抽,更加神色难辨地望向了小乞丐。 纵火之人是谁,小乞丐自是不知,只好摇头以应。 但问及大火当日他们一行的去向,却是简单易答。 小乞丐咧嘴两声痴笑,边不住摩挲手中的纹银,边满心欢喜地告知:当时他们几人,是去了人家讨喜酒吃。 那处家宅,远在镇中以西数里的农庄附近,甚是偏僻难寻,然到场的宾客却不在少数。 且多为男子,个个身强力壮,膀大腰粗。 因听得客宾们齐唤“恭喜恭喜,苗员外您老当益壮,又娶上了个如花似玉美三房!”,方知道,那户人家姓苗。 可当他们炙足饭饱,回至镇东,却见得小庙已被焚尽。 若说异状,小乞丐偏头回想一阵,方恍然大悟地说道: “小庙以西数百步内,瘫了个面目全非之人……我们……” 不及小乞丐说完那半文半白、有模学样的描述,宋凛便心中疑起:远在镇东之人,究竟如何得知的镇西有人婚娶?且那…… 待要再问之时,却听得一旁沉睡的乞丐堆里,突然响起一声低呼、并那人翻身要起的声音。 原来,是火星微炸,溅上了那人裸露在外的一条腿。 听见动静,宋凛几人都立刻警觉, 他四下一环,思索片刻之后,即无声地示意支转烛、董合他们,先将小乞丐和那方醒之人一齐带出石洞,再行商议。 —————— 出了洞来,几人却未直接下山,而是携着一壮一少两名乞丐去了先前宋凛发射信号弹的那处秃地。 一路急行。 宋凛目不斜视,支转烛数次欲言又止。 0062 丧银百两 支转烛着实满腹疑惑。 虽对自家主子宋澄的这位皇弟,不甚了解,此次行动,也必要听命于他,但于他内心,宋凛虽贵为皇子,却也与他相差无多。 干的都是为大皇子效犬马之劳的“行当”不说,就连拳脚功夫,亦难分高下…… 只叹他时运不济,未能投身帝王之家。 然此案为由,与宋凛一同查探、潜伏,几乎朝夕相处的数日以来,这三皇子的言行举止、所思所虑,竟无一不令他茫然费解。 尤其今夜,身为皇子,亲自送一女子回府便是怪异。 后又上山入洞,一旁十余名心智周全的成年男子他不问询,偏生挑出一个胸中无数、不明所以的小娃打听情况,岂不是缘木希鱼、治丝益棼? 若非别有深意,便是愚不可及。 支转烛本想直接问个明白,却碍于情面,不好让人难堪,遂选择了闭口不言。 但他的双眼,却不由自主要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对支转烛充满探寻、茫然匪夷的目光,宋凛自然有所察觉。 可他并不理会。 于他而言,当务之急是尽快处理余下诸事,以免误了回宫的时辰。 行至那方秃地,董合他们便将两名乞丐一同压到宋凛跟前,以待指示。 宋凛点头,示意几人各退数步,将两名乞丐围在正中。 众卫领命四散,支转烛则立于宋凛身侧。 沉思片刻,宋凛即走近二人,将方才洞内所言之事简明扼要地再同那年长一些的乞丐说了。 随后便直截了当、不容置喙地吩咐道: “汝既为首,自当谨记,旁人再若问及,只需言明那苗姓员外庄上景况即可。 至于送子庙外面目全非之人,则不得再提!吾予汝纹银百两,买断此闻,汝回至洞中,便同余众也交代清楚,若有泄露,恨可杀头! 汝可听得明白?” 他说话之时,神色肃穆,不怒自威,年长的乞丐畏缩惧怕,只剩连连埋首称“是”。 宋凛再又提醒一句“今后每说一字,都务必好生掂量。”之后便命转烛拿了银票,放他走了。 不明就里的几番言语,加之“人财尽失”,都突如其来得支转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不禁心想:莫非这刘氏灭门、寇匪潜逃入镇、观音庙失火、一男子被焚、苗氏娶亲与自己丧银百两之间,竟也存有某种必然联系? 支转烛眼带凄苦,神色哀怨。 看向宋凛,又觉头疼。 这“半”个主子,倒是毫不客气,将他这大皇子贴身侍卫的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偏生……他又顶撞不得…… 支转烛心中慨叹,但宋凛依旧面色如常,并丝毫未有“所为不当”的想法,只继续思量。 因回想着,那乞丐听他说话之时,一直目光闪避,忐忑惧怕得如见索命差鬼,便觉事态非常。 若非他并不曾见过那人,恐怕连他自己亦要怀疑,是否是行了甚么穷凶极恶、伤天害理之举,故而让其心中畏惧? 然时辰渐晚,已是丑时半逾,他根本无暇细想。 待那乞丐消失无影,他便同支转烛几人借那小娃之力,径直去寻了苗员外那处娶亲待客的庄园所在。 行进途中,支转烛终于再难忍耐似的出口问道:“三爷……转烛冒昧,不知您方才所唱,是甚么样一出大戏?转烛天资愚笨,还望三爷明言……” “汝之疑虑,吾岂能不知,然当下为时尚早,不便言明,且先随吾下山,拿了那群流寇再议。” 他既如此说,支转烛只好作罢。 —————— 四平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九日,卯时方过,萧沥沥便被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吵醒。 她紧闭双眼,懒懒地小声应一句“甚么事?”便又睡了过去。 听不见回应,又无法直接推门而入,萧平儿在门外急得团团乱转,仿若一只被烫了六足的玄驹,不知如何是好…… 0063 户籍记录 寅时三刻左右,萧炎枭便派了人来催。 叮嘱说今日“入宫”,“务必将小姐好生梳洗装扮,万莫失了礼节”。 可她这小姐,现已卯时,尚睡得迷糊,莫说卯时近半的时刻要出府入京,只怕到了辰时,都未必能将人唤醒…… 萧平儿急得手足无措,两眼噙泪。 她虽不知“入宫”所为何事,但就昨日自家老爷那副态度,也大概晓得非同寻常,若误了时辰,恐生祸端…… 无可奈何,她本想请了萧松萧福两人过来,将门撞开,但这毕竟是女子闺房,萧沥沥又尚未出阁,着实不便。 大少爷萧进又未归府,还在德仁医馆守着骆冰不肯合眼。 一番细想,府中竟没个可用的人丁? 不由得心力交瘁,只好继续拍门。 边拍边提着嗓子大声呼唤。 连杨柳都被她的声音给唤了过来,也不见自家小姐有半分动静。 萧平儿便同杨柳合计,寻了两面大锣,此起彼伏地对着房门一阵猛敲。 好容易,敲了许久,这人总算才神色怏怏,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小姐……您……这是夜半去做了甚么了不得的事来,竟弄得这般狼狈?” 萧沥沥半虚着双眼捂嘴打了个呵欠,只字不语。 看她眼外乌青,神色萎靡,萧平儿语带关切地问到。 边说话,她边弯下身子去端那盆用来为萧沥沥洗漱的热水,但因被放了许久,已是凉透。 见此,站在一旁手中还提着铜锣的杨柳,眼疾手快,将锣面往地上一放,便从萧平儿手里接过水盆,回身去换。 走之前催着萧平儿道:“好妹妹,你加紧着些。” 萧平儿点头,也不管萧沥沥是否完全清醒,即拉着她坐到镜奁跟前,为她重新束好了垂云髻,并缚上一缕红绢,又饰以少许珠翠作了妆点。 束完发,杨柳正换了热水回来,二人合力为她施粉描眉,挑选衣裳。 萧沥沥本就生得标志可人,蛾眉曼睩,齿若编贝,即便不施粉黛也足可闭月羞花,落雁沉鱼,再配上一袭白衣红袍,云容月貌,更显天姿国色,又楚楚动人。 饶是日日见惯了她那般模样的萧平儿,也忍不住连连叹好。 杨柳也心服首肯,只不过看着她的美貌,心里却徒生一股凄凉——可怜她家主子…… 在萧平儿帮她倒腾发髻之时便已清醒的萧沥沥,得见杨柳又黯然伤神,知她胸中愧疚,便示意萧平儿去书案旁边,拿了她昨日回府之后,偷去萧炎枭书房查阅的、萧府这几十年里所募下人丫鬟的户籍记录所誊写下的几段东西—— 岳氏母子,本系黔蔗谷雨人。 数十年前,黔蔗水患,多处被毁,谷雨亦未幸免于难,初为人妇的周秀丽即随其夫岳石敦举家逃难来了这麓湖城。 这几句话,意思虽不明朗,但杨柳却看得明白。 而今二人潜逃,天地虽大,毕竟无处可去,势必再回谷雨安身。她们便去谷雨寻人,定能找到! 如此,杨柳的面上,方有了一丝笑意。 萧沥沥不多言语,轻拍两下她的手背,即起了身,亲自去床头拿了那袋她连夜赶制的香囊,交于杨柳,让她今日去送了给骆冰。 杨柳狐疑,接过一看,立时有泪盈眶,伏地不起…… 0064 宫中权贵 那香囊,竟是新绣了“印泽”二字、可凝神静气的墨兰花式檀木香囊。 足见其用心良苦。 “印泽”,便是前日,萧沥沥方同骆冰定下的,她腹中孩儿的表字;墨兰花,亦是骆冰独爱之花,不为世俗、寂寞幽香、独守高雅。 杨柳身心感念这三小姐的大德,不似她,只顾黯然神伤,竟从未想过作何补救,哪怕略尽绵力…… 萧沥沥虽已清醒,可身体仍旧乏力,几乎整宿未合眼的她,想将杨柳从地上扶起来,不让她跪自己,却也力不从心。 若非萧平儿上前帮忙,恐怕她自己亦要栽了跟头。 “柳姐姐,快起来罢,我家小姐身子骨弱,瞅这模样,当是一宿未眠,快别折腾她罢! 况且,小姐需得尽快出门,你这般跪着,她怎能安心……” 听她如是说,杨柳方心怀歉疚地速速起身,拉着萧沥沥的手再三言了謝。 萧沥沥嘴角微扬,让她去医馆的路上记得当心之后,便被萧平儿扶着去了风花雪月堂。 堂中,一身绀青,只领口、袖口绣有一缕细丝金边的萧张氏端坐在上,甚至还涂了脂粉增加气色,倒真不似昨日那般颓靡了,但她那双眼中闪烁的,却是一股子让人发怵的凉寒之光。 见萧沥沥进堂,她亦是冷冷淡淡,只道一句“平丫头,去把小姐的衣裳换了,这般不伦不类,非白非红,到底是婚嫁还是发丧?今日入宫,可都仔细着点儿!” 说完便头也不抬地泯了一口茶喝。 又命丫鬟巧红去换了盏热的来,估摸着等萧沥沥换好回来,她恰好可以喝完。 听她唤名儿萧沥沥方才发现,立在萧张氏身边的,竟不再是青织,而是这素日并不曾谋面的巧红…… 她不禁狐疑:青织丫头去了何处? 然不待细想,她便被萧平儿又拉回房去,换了身素净得有几分惨淡的翠绿色长裙,又披了身同样颜色的绣花斗篷,加之她神色怏怏,看起来竟多了几分老气。 萧平儿将她左瞧右看,总觉不妥,却又没了更好的主意。 萧沥沥倒是无妨,反正不论甚么衣裳,她穿上身都觉一样。 但这副装扮,萧张氏自是更加不满,她本想着让再换一身,但萧炎枭却神色愠怒,催着赶紧出了府。 —————— 萧炎枭夫妇同常伯和巧红坐一辆马车行在前方,萧沥沥则同萧平儿单乘一辆走在后边儿。 赶车的马夫轻车熟路,即便天色未亮,打个火把也很轻易就载着他们弯弯转转、迅速出了麓湖城去。 毕竟是小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便被赶上了进京的官道。 听着得得疾驰的蹄铁声声声入耳,便是时常出府的萧平儿也忍不住掀开布帘向外展望。 就着微弱的火光,萧平儿欢快的说道:“小姐……这官道上的雪,可比咱们萧山镇上的厚了几分呢!” 虽是好奇,但萧沥沥并未应声去看,因她又犯了困,正闭着眼小憩。 见她不理会,萧平儿丝毫不减兴致地又问“小姐,咱们入宫,是要做甚呐?” 这也是萧沥沥心中疑虑之处。 昨日萧炎枭只说了让她母女两个随他入宫,却并未言明所为何事。 但她们母女,即便跟相国沾些亲故,也是远了辈分的旁亲,若是相国要见他们,自然不会召进宫中。 她不禁思忖:那便是……宫内的某位权贵? 若是宫内,最大的可能便是相国的胞姐——四平皇帝身边,继七年前德容皇后薨逝之后,最受宠爱的淑妃娘娘张宣怡…… 0065 宫闱深处 可淑妃又为何要召她们相见? 任萧沥沥百般思量,也猜不透其中的缘法。 她并非未想过那二皇子宋致尚未迎娶正室皇妃之事,但她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势必不会被列为候选之一,这一点,淑妃张宣怡当是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的。 连这种可能也被排除,萧沥沥便真的想不到任何一样合理的解释来了。 她索性不再细想,何必劳神,反正入了宫,便会真相大白的。 萧沥沥本是闭着眼小憩,不曾想真正熟睡了过去。 当她被萧平儿晃着肩膀喊醒,已是入了京了。 但他们并未直接入宫,而是在一处上好的绸缎庄门口停了下来。 萧沥沥半掀起帘子向外瞅了瞅,狐疑地问道“平儿,这是何处?现在甚么时辰?” “回小姐,平儿也不知,只听方才老爷夫人吩咐,让在此稍后片刻。” 说完,萧平儿从前窗探出头去,问那赶车的马夫道:“老伯,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人中厚的嗓音传来“辰时一刻,三小姐可是睡醒了?” 赶车的老伯健谈,但萧平儿只点头言了謝,并不答他的问,即又钻进车厢,同萧沥沥回话。 萧沥沥仍旧望着车厢外面。 这会儿行人尚稀,但街边已有百姓摆了小摊贩卖东西。 杂货、胭脂、首饰,还有包子…… 看着那圆滚滚冒着热气的大白包子,萧沥沥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肚皮。 昨个儿午时开始到今日现在,别说用饭,几乎滴水未进,现已是腹中辘辘,饥饿难当。 萧平儿听得阵响,遂迅速起身下车,准备去买些吃食来与她充饥。 但萧沥沥唤止她道:“平儿,无碍,老爷夫人即是命我们在这绸缎庄外候着,自然去不了多久,待他们出来你若未归,恐会碍了时辰!” 没有看到萧炎枭和萧张氏的身影,常伯与那巧红亦是不在,萧沥沥想着,他们定是去庄里选那上等的布匹了,毕竟是头回入宫,自然不能失了礼节。 萧平儿有所迟疑,但又不敢违萧沥沥意,只好又进了车里。 她方坐下,便见得萧炎枭夫妇及抱了布匹的常伯和巧红出来。 心里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好在她听了自家小姐的话,不然老夫人定要骂她多事的。 看到萧炎枭几人回了马车,萧沥沥方将帘子放下。 一阵感叹:倒真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这一大早上,绸缎庄竟也肯做这单生意,必定塞了不少银两,她爹娘倒真是舍得。 然转念一想,也知其实为无奈之举。 毕竟昨日出了那档子破事,说要入宫,又通知得急,没有功夫准备也是常理,怨不得她爹娘二人。 只不过看常伯和巧红丫头各抱着两匹绸缎,看来这要见她们的,当不只一人。 马车又开始行进,萧沥沥虽辨不得方位,但也知道它何时做了小停,何时转了方向,又何时继续启程。 直到在一处停了十几息方继续走,萧沥沥便知道,她们当是已经入了宫门。 果不其然,再行进数百步,便有人催着他们下了车。 马车被牵走,互相行了礼问候,他们一行人便在那为首一位名唤花瓷的公公的带领下,徒步往那宫闱深处走去。 绸缎被另几个公公接过抬着,常伯萧平儿几人,则被留在了宫外等候。 这偌大的紫禁城,看得萧沥沥眼花缭乱。 甚至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几乎每到一处都可见金光闪闪,富丽堂皇。 0066 大失所望 一路走,萧沥沥都不停地在打量这一座座碧瓦珠甍、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琉璃宫殿,所读古籍之述写,完全比不得亲眼所见之一二,萧沥沥简直惊叹不已。 如此巧夺天工之作,实难不为之叹服! 但紫禁城之大,又岂是她以己之脚丈量得了的。 不出一会儿,她便看不过来了。 好似兜兜转转又回了最初她们刚下马车的那处殿宇附近。 外观几乎一模一样,若非“止央宫”几个大字赫然入目,她便当真以为,已经迷失方向。 又再往前往右行了数千步,方过了御花园。 萧沥沥已是累极,又没了萧平儿帮着搀扶。 这一晨所走之路,怕是远超了她十来年之所行,且才至御花园,她不由得心中叫苦:竟还要再走下去不可吗? 她着实饥寒交迫,又疲惫困倦得紧,这般入宫,简直堪比受刑…… 但她面上,仍是表现得镇定平静,不敢露出半点愁容。 终于,再又走了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他们几人方在那座“流安宫”外停了下来。 一路上走的时候,萧沥沥已从花公公口中知道了,此次召她们入宫要见的便是太后娘娘朱绣,并淑妃娘娘张宣怡。 花公公早早地说明了,面见太后所需注意的地方:必要有问必答;不可胡言乱语、答非所问;不可擅自开口。 萧沥沥不由得心中忐忑。 她这几日,所遇变故颇多,几乎完全颠覆了这十数年来她的所历所感。 虽不明其中是否含有深意,但她隐约觉得,这或许便是她原本就期许的那份未知…… 她同萧炎枭夫妇先在外面等候,花公公进去做了禀告,得了应允,方把他们唤进宫内。 那几匹绸缎,花公公直接命人收了下去。 萧沥沥紧跟着萧张氏往里走。 她一直埋着头。 见几人终于到了,朱绣也是欣喜,忙放下手中的香薰炉抬头来望。 她眸中带笑,满意地冲萧炎枭夫妇点了点头,觉得这二人虽已年近半百,但气质尤可,既是如此,其女则必伶俐乖巧,才华横溢。 于是不由自主便又多了几分期待。 然下一刻,入她眼帘的,却是那样一个…… 朱绣笑容顿时僵在两颊,她不觉微微出神。 直到萧炎枭夫妇同她见礼问安,才回过神来。 继二人之后,病容怏怏、朴素惨淡得竟比不得朱绣身边一名普通侍女的萧沥沥,也上前跪下行了礼。 “民女萧沥沥拜见太后娘娘,淑妃娘娘,祝太后娘娘寿与天齐,淑妃娘娘福寿康宁……” 看着她那周身的绿裙长袍,二人不觉交换了一个眼神,失望之色都一览无遗。 尤其淑妃,看着萧沥沥那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禁掩面一阵咳嗽。 朱绣两声轻笑,让萧沥沥免了礼,后给她也赐了座。 方坐好,却听得宫外响起一声高呼:“太皇太后驾到!顺仪娘娘驾到!平安公主驾到!” 且那喊声未落,便见得太皇太后齐郁一脸笑容地进了流安宫来。 身后顺仪袁梦、平安公主宋雯若都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来串个门子,倒不是被太皇太后特意召来一见那个闻名“四海”的奇女子的。 说是闻名“四海”,实不过恰巧被齐郁得知的程度罢了。 朱绣见齐郁不请自来,未有准备,一时有些窘迫。 尤其,这被她特地召来的女子,并不似大家口中所传的那样,她恐怕齐郁会较其数倍地失落…… 0067 有意赐婚 见人进来,朱绣即亲自起身去迎。 淑妃张宣怡紧随其后。 在座数人,皆齐齐起身要跪,但齐郁只笑着扬了扬手,示意他们仍旧坐着,不必多礼。 朱绣素来知道这太皇太后的脾性——为人至善,深明大义,且不拘小节,向来不喜这“下跪”之举。 遂回身也同萧炎枭几人摆手,让他们只管坐好。 坐下后,萧炎枭額中渗汗,手脚也发起抖来。 若非太后召见,加之上了年纪,身为外男的他,莫说一口气得见这几多的宫中权贵,只怕连出入后宫禁地亦是妄想。 然今日,他竟端坐太后寝宫,诚实惶恐。 比起萧张氏的沉稳淡定,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敢抬手拭汗,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他的双眼只好盯着太后脚下的那处毡毯。 而一旁坐于萧张氏左侧的萧沥沥,心中同样紧张,她的手心也逐渐湿潮。 单是面见太后,便够她不安忐忑好一阵的,不曾想,竟连太皇太后也惊动过来,只怕…… 正出神间,耳边突然传来太皇太后不明情绪的一声问话:“那丫头,可就是予时常同太后说起的那位倾城绝貌的姑娘?” 被邀着上了座的齐郁,望着萧沥沥的眼中满是疑惑探寻,脸上的笑也逐渐僵硬,那般神情严肃,看得朱绣心中一凛。 “回太皇太后,正是……” 朱绣心道不好,话回得略有迟疑。 她同淑妃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宣怡会意,便欲转移话题,同齐郁说说她儿宋致侧妃顾莹丽之事。 但不待开口,齐郁却又转而笑道“看来所传非虚,素净淡雅,眸中清明,不惹尘埃,极好,极好!深合予意!” 话音未落,她甚至扬了扬手,示意萧沥沥过去她身边站着,以便看个仔细。 萧沥沥应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翼翼小心。 齐郁这一举动,弄得太后同淑妃几人都茫然不解。 方才还一脸严肃的人,怎的突然就换了态度? 但朱绣无暇细想,只要齐郁满意,那便皆大欢喜。 否则,她这流安宫,怕是要冷清好一阵子了。 倒不是她忌惮齐郁,毕竟如今的天下,是她儿宋祯的天下,便是先皇之母,又能奈她几何。 可若因此触了齐郁的霉头——这一向不喜人夸大其词,胡乱传谣的太皇太后,定会想方设法地揪出那作假乱说之人,以示惩戒,哪怕兴师动众也在所不辞。 那样一来,她这流安宫,齐郁短时间内定不会再入,便是她自己的清园宫,也去不成的,所以不免孤寂冷清。 尤其,上了年纪之后,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实属不易。 朱绣见齐郁欢喜,也就宽了心。 而一旁,同样初次得见被齐郁“赞不绝口”的萧沥沥本人的平安公主宋雯若,心中也是好感倍增,深感此女的不同寻常。 尤其,她那身装扮,落落大方,毫不艳丽浮华。 她不由得走近二人身边,轻轻拉起萧沥沥的手道:“今日父皇让办‘冰嬉’,姑娘不若同去?” 听她提及,齐郁随即应声。 “是了是了,皇帝难得兴致,便去瞅瞅,到时也让你几个哥哥见这丫头一见,若是中意……” 齐郁话未说完,淑妃张宣怡便心中一惊。 听太皇太后话中的意思,果是有意“赐婚”,可这萧家姑娘,早已许了人家,若真被哪个皇子看上,只怕…… 0068 腹中擂鼓 淑妃张宣怡本是忧心,若这萧家姑娘被某位皇子看上,太皇太后即央了皇帝赐婚,那她事先知情却不明禀,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但转念一想,她儿宋致她自然了解,断不会被这等“姿色平平”的女子吸引。 而大皇子宋澄那边,其正室皇妃——左相王衡长女王闰兰,从小被娇养惯了,性格蛮横,最受不得半点冷待。 若是大皇子有意再娶个侧妃回去,只怕他那冥月宫,从今以后都不得安宁的。 至于顺仪袁梦之子宋凛,那更是不用她去操心。 这三皇子,今岁已经二十四余,却从未听闻他的身畔出现过哪个女子,连服侍的下人,也全是清一色的男人。 宫中甚至谣传,这然皇子,恐好龙阳,故而不愿婚娶。 皇帝又素来不与他们母子亲近,所以对宋凛不肯娶亲之事也少有过问。 如此这般,她又何须忧心,便大大方方地应了太皇太后之言,也劝着萧沥沥母女同去。 —————— 巳时三刻,太液池东池一畔。 萧沥沥紧随着平安公主宋雯若沿路往池心的观景小屿走去。 因巳时那刻,忽而雪落,并劲风骤起,太皇太后齐郁同太后朱绣,又都年迈,经不得风雪,便留了萧炎枭夫妇继续说话谈天,只让宋雯若带着萧沥沥前来观礼。 淑妃张宣怡本欲同往,却被齐郁止道: “淑妃,便让她们年轻姑娘痛快耍耍,咱们过去呆着,少不得给他们压力,恐怕连话也不敢说的,你自安心同我们待着。 若实在想去,待那风雪小了,我们几个再一道过去总也不迟。” 既是太皇太后发了话,淑妃自然不好再坚持,只得继续留在流安宫,说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之事。 同平安公主自流安宫出来,萧沥沥便一直心不在焉。 宋雯若同她说话,她也只是讷讷地听着,必要时应上两句,并不多言。 看她面色苍白,宋雯若不由得语带关切。 “沥姑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萧沥沥乏力地摇了摇头,实在难以启齿。 但有些事,并非她不说,便能瞒得住的。 宋雯若话音未落,萧沥沥腹中即辘辘作响,近乎擂鼓之音。 听得宋雯若直接掩面发起笑来。 这倒是她头一回听得如此“巨响”从女子的腹中传来,着实有趣。 萧沥沥被她笑得两颊绯红,羞赧惭愧,眼中更多了几分不自在的神色。 她亦是无奈,自昨日午时起,便粒米未进,滴水未沾。 本就羸弱的身子,早已承不住折腾,眼看着就快走到池心,她却越发觉得双腿发软,竟一步都再往前不得那般。 看她几近晕倒,宋雯若方止了笑,转而忧心不已地将她扶好,一同在路台边上站着,等她的贴身婢女尤果儿去湖心拿了吃食过来。 宋雯若对萧沥沥如此亲近,她心中不甚感激的同时,又不免有些羞赧。 毕竟不常与人亲密接触,这突然地被人紧握双手,自然不太习惯。 但宋雯若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虽然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这初次见面的女子这般欢喜。 只隐约觉得,这姑娘身上,透着一股子她十分熟稔,却又暂不可名状的过人气韵…… 0069 隐忍固执 待侍女尤果儿得了素常因要打点宫中各项事物活动而偶有接触的、司礼监的贺岚公公的恩惠,捧着一叠梅花糕再回到自家主子身边时,萧沥沥已经脱力地蹲在了地上。 尤果儿快步小跑了过去。 “公主,只一叠糕……” 宋雯若见她终于回来,也不应声,接过糕点,即蹲下身子,亲自将其递在了萧沥沥跟前。 萧沥沥捂着肚子,正要伸手去拿。 恰在此时,数十名男子,三五成群地从她二人身边走过。 冰嬉之赛,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要开始,这些人披着大斗篷说说笑笑地陆续往冰场上走。 被众人好笑地一阵打量,萧沥沥强忍腹中饥饿,扶着石栏缓缓站起。 感激地接过宋雯若手中的点心,便面向那一池韧冰,拈起一块来直接全部送进了嘴里。 看她吃得毫无形象,宋雯若只觉有趣,不自主轻笑出声。 听见痴笑,那些个已经走过的男子又回头来看。 这一细看,方认出那随后起身站好之人竟是平安公主,遂齐齐回身上前拱了手行礼。 宋雯若点头应了,免了他们的礼之后,便要继续同萧沥沥讲话。 彼时萧沥沥尚未将点心咽入腹中,口里含糊未及应声,即又听见那些个男子齐齐唤道“见过二皇子!” 言语中尽是慌张。 萧沥沥闻声回头,只见得单膝下跪的众人面前,一瘦骨嶙峋、双颊深陷、两鬓微霜且满目凄凉的男子正沉声走来。 他的右侧胳膊,被一面相俊秀但不辨男女之人紧紧扶着。 被唤为二皇子的那人轻瞥一眼尚未跪下行礼的萧沥沥,冷厉不屑的双眸中闪过一抹不悦。 萧沥沥自觉失礼,便立即学着那些个男子伏地跪下。 二皇子一声轻“嗯”,即扬手免了众人的跪礼,再不停留地继续去往池心亭那处。 看着那羸弱不堪却又周身散发着一股子孤傲冷漠之气的人的背影,萧沥沥不由得冷汗津津。 “此人便是右相一众尽心辅佐的二皇子宋致?” 她不禁呢喃。 曾听萧远提及“这二皇子与都统顾武次女之婚,虽非他本人自愿,但毕竟由皇帝钦点,故而不敢有违圣意。 然成亲之后,又碍于朝中关系,即便其女生来痴傻,亦不存半点幽怨……一直隐忍。” 如此,萧沥沥自然以为,宋致定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至少,不当似方才那样一副冷傲孤高的模样才对。 但…… 未及深思,起了身目送宋致远去的萧沥沥,便见得原本立在自己一旁的平安公主宋雯若已是满脸忧心地跟了过去。 “二哥哥,你怎的也来了,这处风雪极恶,莫不如先回了止央宫休息……今日冰嬉,父皇虽是鼓励各家公子一同参与,但二哥你……” 宋雯若话只说出一半,便止了声,隔着那同样身着斗篷、气质不凡、俊朗清秀之人神色紧张地斜望着宋致。 此人姓鲍名泽,字文卿,已于宋致身侧服侍多月。 他人不明就里,但宋雯若却很是清楚,这鲍氏公子是何来历,又于这深宫、于她二哥,有何意义。 见宋致只轻睨自己一眼,并不答话,宋雯若便直接绕过鲍文卿,挡在了宋致跟前。 “二哥哥…… 今日,你怎的这般固执…… 何苦来…… 大哥哥三哥哥他们,一会儿也就到了……” 0070 心性大改 听宋雯若提及宋澄宋凛,宋致本就严肃阴沉的脸色,变得愈发可怖吓人。 他止步顿了两顿,紧蹙浓眉,对宋雯若愤然而视,又将鲍文卿拉至自己左侧之后方说道: “他两个便是来了,又如何。 可还敢当着父皇母妃、文武百官的面对我一番欺压凌辱不成?!” 听他用“欺压凌辱”一词来形容宋澄宋凛,宋雯若虽是觉得自家哥哥可怜可叹,却也心中存异,不敢苟同。 不过是择道不一,不相为谋罢了。 但她毕竟不能理解宋致所思所想,一来自己并非男子,二来,实难感同身受。 她这二哥素来不愿与人交好,即便旁人主动亲近,他亦是身心抗拒,久而久之,竟连曾经对他百般照顾的大哥哥宋澄也懒再搭理。 总是独自进学求知,独自退课而食,独自凭栏望月,独自引觞夜酌,独自…… 尤其,自与她顾家皇嫂成亲日起,他便近乎每日借酒浇愁,无时不烂醉如泥。 她大哥宋澄本就不喜宋致性冷,又见其不知上进,只顾苟且偷安,数月前再又出了鲍氏公子那样一番丑事,则更对其横眉冷对,处处揶揄。 而她三哥宋凛,虽不曾讥笑鄙夷宋致半分,但因常与宋澄一处行事,便自然地被宋致冷眼相待,归列敌阵。 此外,尚有一层不为宋雯若所知之由——三人年岁愈长下来,四平皇虽已无心朝政,却迟迟不肯册立太子。 加之其龙体突然抱恙,久治不愈,诸臣便开始拉帮结派,巩固势力。 为了各自心定之主能够顺利即太子位,可谓绞尽脑汁,挖空心思。 如是,他们兄弟几人,更是针锋相对,势不相容,关系堪比水火。 宋雯若虽不明其中厉害,但惧怕他们手足相残,所以时常劝诫。 “便躲着他们罢,二哥哥…… 大哥哥整日忙于国务,又大皇嫂皇侄诸事需要操心,只要不出现在他眼前,他自然顾不得打压毁损你的…… 何况三哥哥虽是冷淡,却从不恃强凌弱,迁怒于人,不过太听大哥哥话罢了,只要避着……” 听她种种肺腑,宋致不好辜负,又自身也不愿多生纠葛,遂默默忍辱,尽量回避。 然近月,自那鲍氏公子入宫以来,宋致便心性大改。 再不耽于纵酒不说,遇事也不再隐忍,还时常主动招惹宋澄他们,甚至居高临下地对那些个王公贵族的公子颐指气使,残忍暴戾。 一如方才,眸中尽是清冷不屑,看得宋雯若都觉胆寒心惊。 她虽知道,自家二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定与那鲍文卿脱不了干系,但她着实不解其中因由,即便知道,其实也无能为力…… 见宋雯若无言以对,宋致终于不再停留,又被鲍文卿搀扶着径直往那池心亭走去。 一旁,已经将那一叠梅花糕尽数吃完的萧沥沥,看平安公主若有所失地愣在那处久久不曾移动分毫,遂拜托了尤果儿将糕叠归还,自己则缓缓移去了宋雯若身边。 “公主……” “若儿……” 在萧沥沥出口呼唤宋雯若的同时,其后一道宛若洪钟的男子声音也突然响起…… 0071 个人私情 萧沥沥刚出口唤到宋雯若,身后便响起一道宛如洪钟的男子声音。 两人同时回头去看。 便见得一高约六尺,体态肥硕且服饰华丽之人,正眉开眼笑地缓缓走来。 听得宋雯若唤他“大哥哥”,萧沥沥方知道,此人便是那大皇子——宋澄。 正欲跪身行礼,其后一人却引得萧沥沥分神注意。 定睛细看,竟是昨夜方与她见过的、那名唤“转烛”的黑衣男子。 见他出现在这皇宫内院,萧沥沥虽有一瞬意外,却并不感到惊恐讶异。 毕竟昨日初见之时,她便有所察觉,那些个黑衣男子,定然“身份高贵”,尤其,那被唤“三爷”之人…… 想到“三爷”,萧沥沥不自觉几息微愣,脑中浮现出了与他四目而对的场景。 虽无法仔细言明其中异样,但她隐隐觉得,与那“三爷”不日即可再会。 就在萧沥沥发神细想之时,宋澄几人已经走上前来。 见他们逼近,宋雯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不自觉回头再望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宋致,心中稍微缓上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再次忧虑,以至于没听见宋澄所问之言。 她想着,虽然这会儿两人得以错开,但稍后在比赛场上,终归还是会遇到。 她家二哥“势单力薄”,又不会功夫,如何能与这“人高马大”实力雄浑的大哥角逐,只怕不及上场,便就气势方面,败下阵来。 但悬心吊胆的同时,宋雯若又不免有所期待——只要她三哥哥一起出现,她便有机会再次见到那位她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之人。 自其夫君韩诺过世数年以来,她总也不过与那人有过数面之缘,但却心心念念,无法忘怀。 见她心不在焉,宋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晃。 柔声道:“若儿?为兄同你讲话,你自顾自地呆愣,是在想些甚么?” 宋澄素来对他这皇妹百般喜爱,待她有如自己的胞妹,只可惜,她的亲哥哥是个不中用的,尤其,还与男子厮混一处,甚至闹出那等丑事…… 兀自一声长叹,宋澄不愿再想,又将目光落回自家皇妹身上,只同她讲话,对其余闲杂人等全然不觉。 即便宋雯若身边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绝色女子,他也无暇多看。 当然,更多地是因为,不敢细看。 而萧沥沥在看到转烛的同时,为了不让他认出自己,便匆匆伏地而跪,埋下头去一动也不敢动。 内心祈祷着,几人能够毫无察觉地迅速走开。 然事与愿违,那支转烛的眼神何等尖利? 早在宋澄出声呼唤宋雯若之前,他便认出了平安公主身边所立之人即是萧沥沥。 只不过在她回望之前,又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故意不去看她罢了。 他也不由得回想:昨日,三皇子宋凛,选择亲自将这女子送回府上,已足以让人心生疑窦,今日此女竟又在这深宫内院出现,只怕此人,和三皇子之间,定有故事。 但他不过大皇子身边一名“普通”侍卫,自然无权多问皇室公子的个人私情。 目不斜视地瞥一眼仍旧跪着的萧沥沥,支转烛也将目光落在了平安公主身上。 只见宋雯若轻轻摇头,略有羞赧地回宋澄道:“大皇嫂怎的没有一起过来?莫非小云适身上之病,仍未好转?” 0072 染霜带雪 听宋雯若语中关切,宋澄爽朗笑道:“无碍无碍,这会儿正出得宫来,稍后便到。” “看大哥哥你这般神色,当是就好的了,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不过……大哥哥,三哥哥……何在?” 一番寒暄过后,宋雯若果然还是问起了宋凛的消息。 宋澄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于是不假思索地玩笑着回了句“昨日大捷夜归,想必正高枕安睡的,今日冰嬉,恐不会来了。” 听他如此说,宋雯若眼中果有一抹失落闪过,那模样甚是楚楚可怜。 宋澄嘴角微扬,一手抚上她的秀发,一手拉着她便要前走。 而宋雯若失落之余,又不免好奇宋澄口中所言“大捷”是何深意,转过身正欲细问,目光却忽地落在仍旧埋头跪地的萧沥沥身上。 她心中一惊,徒生惭愧。 自语道:“竟是忘了,这姑娘身子骨极弱,雪地又凉,再跪下去,只怕坏了身子。” 话毕即赶忙弯腰拍了拍萧沥沥的肩膀,扶着让她起来说话。 萧沥沥虽是慌张,却也落落大方。 起了身再同宋澄欠了身子问安道:“民女萧沥沥见过大皇子”。 说话之时,萧沥沥仍旧颔首垂眸,不曾抬眼直视。 听她语中轻柔,宋澄不自觉侧目一望。 不曾想,入眼的竟是那样一位淡雅如雪冷冽如风的女子。 只不过,这女子…… 宋澄本想再说些什么,却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便拉着宋雯若走了。 宋雯若回头忘了萧沥沥几眼,想让她一同前行,但宋澄人虽比较肥壮,却健步如飞,宋雯若几乎是被他拎去池心亭的。 支转烛和尤果儿紧随其后。 路过萧沥沥时,支转烛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 萧沥沥一个人落了单,一时间不知是该跟着过去,还是留在原地。 那些个王公贵族的公子也说笑着走开了。 毕竟是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萧沥沥本能地有些畏惧。 远远地望着那早已经挂满了红灯笼,长纱幔、金碧辉煌的两层观景楼台,以及楼外冰面上停放着的十几辆颜色各一的冰床,看起来好不热闹,她下意识地想要靠近。 但这处地方,似乎不是她应该踏足之地,那冷清清凄静静的雪厢,方是归宿。 她不禁想着,这会儿骆冰也该是醒了,只不知,杨柳是否已将那香囊交与她看,她可是连哭都没了气力…… 骆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宛如一道宽窄各三寸余许、方结了一点痂、却再次被撕裂的伤口一般,刺痛着她的双眼,单是想着,便忍不住鼻头泛酸。 可她又仍旧想要去看众人冰上戏耍…… 各样的情绪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觉得,自己单是站在此处,都是一种罪过。 琐碎片断的往事,一幕幕飞闪。 她又想起了萧远,想到了他数月之前同她说过的话,脑海中,那张笑脸一浮现,萧沥沥的眼泪,瞬间有如决堤洪流奔涌而出。 她心中苦楚,双腿乏力,再无法支撑地蹲下身去,扯着自己心口的衣裳,无声地流泪、大口地呼吸…… “好……好姑娘……你这是……怎的了……” 当她哭得梨花带雨,便是素未谋面之人,看她那般模样,也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时候,一只略微冰凉的大手,突然抚上了她染霜带雪的墨发…… 0073 惊恐万分 听得一句“好姑娘”,萧沥沥不用抬头也知道,正关切地抚着自己长发的人是谁。 她赶紧止了哭,就着长袖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并迅速起身同那人欠身行礼道:“赵公子好。” 见她这般疏离,赵拓一时没了主意,想询问的好些问题都哽在喉中,难以出口——一如她为何哭得这般伤心;又如,她怎会出现在这太液池旁;再如,她如何得以从那黑影手上脱身之类…… 但,比起问询,他更想将萧沥沥搂入怀中,以示安慰。 尤其,她那凤眼通红、眸中噙泪的模样,让他的心,也跟着绞痛难过。 他几乎从不曾见过哪家女子如萧沥沥这般惹人怜爱,便是哭泣,也同样攫人心魄。 但他不能,且不说这里是皇宫内院,便是在宫外、或者任何一处无人之地,他也不能逾矩。 收回自萧沥沥起身便僵在空中的手,赵拓不自在地轻咳道:“好姑娘……颀长虽不知姑娘何故心伤,但……” 赵拓微微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语调欢朗地继续说道: “姑娘不若同颀长去那池心亭上,看众家公子角逐冰场?” 边说的同时,赵拓伸手指向了池心亭。 “此次冰嬉,皇上要我们各家公子,连同几位皇子,也都参赛。 你可瞅见了那池上的一列冰床?” 顺着他手中所指,萧沥沥再次看了过去。 随即默默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那些个冰床,得由多人拉着在冰面上滑行。 稍后的冰嬉之赛,我们每八人一组,同从池心亭那处挂了红绸的位置出发,绕着池面,来回急滑,率先滑过三程的一方为胜…… 赛中,不得使用任何旁的手段,只可以臂力拉床。” 听他如是说,已经完全止了哭的萧沥沥不禁狐疑。 居然还有这样的比赛?她竟不曾耳闻。 “公子您方才所说,八人一组,是众人齐力拖床而行,还是……以别的形式行进?” 看她眸中不解,赵拓了然地再又详细地说明了一遍规则。 原来,此次冰嬉,以八人成组,总起十二支小队。 每队之中各选三人,皆需负重二十斤的沙袋端立于床上,不得坐卧,不得移动分毫,更不能将沙袋置于床上。 如有违反,即是犯规。 犯规若过三次,即会被判失去比赛资格。 其余五人,则以臂力拉床。 每行一程,可队内重新调整拉床与负重的人选。 各队的人员皆以抽签的方式决定。 赛中,不得使用轻功,不得借以巧劲。 允许为别的队伍增加阻碍,却不能伤及体肤,否则便是失格,需得接受相应的惩戒。 “若夺得第一,便可接受封赏……” “封赏?” 不明其意,萧沥沥再次疑惑出声。 “即是说,若我所在那一组夺得第一,皇上便有可能,同时为我们八人加官进爵,或者赏金封地……” 虽然萧沥沥早已不只一次地从自家父亲口中,听闻了四平皇宋祯已无心朝政之事,但这般轻易就为人“加官进爵”,也未免太过儿戏,纯属胡来。 她紧蹙双眉,不可置信地看了赵拓一眼,十分怀疑他所说之言,是否属实。 赵拓自然不知萧沥沥心中作何想法。 因谈及“封赏”,他已逐渐兴奋,同时眼中泛光地把那些冰床望着,脸上是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 见此,萧沥沥不由得心生抵触。 尤其,昨夜所见,这赵拓鬼鬼祟祟地从德仁医馆出来,又慌慌张张去往某处的身影。 她总也觉得,这赵拓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温文尔雅,圣洁如雪。 恐怕…… 就在萧沥沥出神细想,决定打消将萧平儿“许配”于他的念头之时,那赵拓,却突然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她的唇…… 0074 众卿平身 赵拓突如其来的轻浮之举,把萧沥沥吓得不自觉连连后退了数步。 她的眼中写满惊恐,待反应过来方冷冷地说了句“还请公子自重!” 听她如此说,赵拓才回过神来,眼神飘忽地同态度愈发疏离的萧沥沥解释道: “姑娘恕罪……颀长……颀长并非轻薄浪荡之辈,只……只是姑娘嘴角……” 赵拓实在无法出口“因姑娘嘴角沾有油渍,看来不甚雅观,所以才不由自主伸了手上前,想替姑娘拭去”这类托辞。 莫说萧沥沥不肯尽信,连他自己,都摸不清道不明其中的缘由。 索性不再多言,赵拓退身一步,郑重其事地向萧沥沥抱了拳行礼赔罪,恳求她的宽恕。 萧沥沥一声不吭,身心抗拒地把赵拓盯着,生怕他再做出任何有违礼数之事。 好在赵拓赔罪之后,果然规矩了许多,自觉地与萧沥沥保持距离。 “公子不必如此,眼瞅着大赛就要开始,公子还是尽早地过去,莫要误了时辰方好。” “姑娘所说极是,那……颀长就先行一步了,姑娘可自去亭中找了位置仔细观望……” 深知这萧家小姐断然不肯再同他一道去往池心亭的,赵拓便不再废话,主动告了辞离开。 他走后,萧沥沥四下瞅了瞅,发现路上几乎没了旁人,大都已经齐集池心亭四围的冰面之上,于是理了理长袖,又抚平了胸口被自己揪皱的衣裳,便独自跟着走了过去。 越靠近,她的耳边不断传入鼎沸人声。 已经站了百余人的冰面上,各家公子或三三两两,或五人一群,十人一簇,但都滔滔不绝,谈笑风生,看起来好不欢愉自在。 而池心亭中,除开那些个管事的公公婢女,以及为了观赛而齐聚亭中的各家眷属,所站几人,几乎互不搭理,与亭下一众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显得十分冷清戚静。 不用细看,萧沥沥也知道,定是那两位势同水火的皇子,互不待见,故而气氛僵硬。 她边往池心亭走,边不住地打量他们。 越看那二皇子宋致与公主宋雯若之貌相,她越觉得似曾相识。 正努力回忆思索间,因又见得那对自家皇兄皇妹冷漠疏离的二皇子,忽然笑逐颜开、温情蜜意地同自己身边那位清俊公子耳鬓厮磨的模样,萧沥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一阵恶寒。 那宋致也算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但总归清瘦了些,倒不如他身边那人气质出众。 到了池心亭,萧沥沥并未上楼,而是就亭下一层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好,准备默默做个看客。 好巧不巧,却正好站到了赵拓对面。 彼时赵拓正和身边的几位面生的公子说着话,萧沥沥入亭之后,那几人都心不在焉地望着萧沥沥所在的位置,赵拓才回身来看。 一看是她,便颔首问候,欲上前详谈。 但他刚走了两步,便听得亭外一声“皇上驾到!”响彻云霄。 众人闻声,立刻噤若寒蝉,行礼下跪。 在“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齐声高呼之中,四平皇宋祯缓缓下了龙辇,并在太监总管刘德海的搀扶、数十名文武各官的簇拥之下,上了池心亭二楼。 左右相国、殿阁大学士、各部院尚书、领侍卫内大臣、将军都统等都在其内。 差不多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待众人都坐定之后,才听到楼上传来四平皇那嘶哑微弱、有气无力的一句:“众爱卿……平身……” 0075 成何体统 四平皇话毕,众人齐齐又道一句“謝皇上”之后,方起了身站好。 站定以后,再无人交头接耳,都列队有序地等着候吩咐。四平皇宋祯懒懒地扫了一眼楼下众人,轻咳一声道:“想必、众卿都已经了解过了、此次比赛的规则。朕、向来不喜那等偷奸耍滑、投机取巧之辈,望诸位各尽全力!至于、一同参赛的几位皇子,众卿无需顾虑,公平竞争即可……”他的声音慵懒无力,但却无人敢驳,都屏息凝神地听他说着。说完简单的几点要求之后,宋祯便命太监总管刘德海直接开始抽签分组。冰嬉比赛的规则,大家都心中有数,无需解释。只静静地等待着刘德海宣读抽取结果。冰场之上,包括已经下场站定的宋澄、宋致几个,一共一百零三人,文武各半。但参赛的只能是各家公子,将军、都统、侍卫等人只能立于一旁观望。其因有二。一来,那些个武艺超群之人若是加入,便会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有失公允。二来,若程振将军那般几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臣子,其实已无加官进爵的空间,顶多是赏金封地,根本毫无意义,倒不如安心坐着,看个热闹便好。再又一盏茶的功夫,方抽选结束。刘德海立于楼栏边上,尖声宣读着结果。“第一组:包衣护军参领刘升之子刘若慈、大理寺卿胡尚海之子胡一鸣……”第二组:散秩大臣蒋则昆之子蒋夫润、都统顾武之子顾十庚、大将军程振之子程劲、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张守城之子张则安……第三…………第八组:三皇子宋凛、都统顾覃之子顾礼民、礼部侍郎赵恒之子赵拓…………第十二组:大皇子宋澄、二皇子宋致、太常寺卿甄海之子甄梓、五旗参领周虎彪之子周兴熊…”刘德海宣读完毕,原本寂静无声的太液池上,却突然响起了阵阵私语。众人无一不在议论“此次的分组,当真是不掺半点虚假啊,这大皇子居然同二皇子分在了一组……”听着众臣细语,四平皇依旧不动声色,只面无表情地抬头微微环了一眼正面色难堪的左相王衡,以及与其相并而坐的右相张国远。虽然他不理朝政,但也清楚,这二人素来不合。他们各自倾心尽力地辅佐两个皇子,并都有意为其争夺太子之位一事,宋祯也心知肚明。所以对于这次的分组,他还是怀有期待,想看看势不相容的两人,究竟要如何完成这场比赛。要么,就齐心协力,要么,就准备好接受惩罚。但不论哪种,他都喜闻乐见。而一旁的宋雯若,一听完分组结果,便开始坐立难安。她原本担心自家两个哥哥会是“对头”,不曾想分到了一起,但这比敌对更让她忧心不已。正愁眉不展之时,四平皇突然偏头看着她问道:“若儿,你三哥呢?怎的还不见来?”宋雯若因为出神,没能听清,慌张地“啊?”了一声,看四平皇狐疑的表情,方猜到他所问何事。“回父皇,三哥哥……想是就来的,听大哥哥说,他昨夜大捷夜归,恐未睡醒……”她的话尚未说完,四平皇即面带怒色地冲她吼道:“大捷夜归?他做甚大捷?身为皇子,已过午时尚且睡着,成何体统!来人呐,速去行水宫,将三皇子押了过来!”“父皇……” 0076 打入冷宫 宋雯若不曾想过,自己一句无心之言,竟会惹得四平皇那般勃然而怒。 正紧张惊惧、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领侍卫内大臣吕敢已经领命率着其他几个侍卫下楼去了。 见此,她简直如坐针毡。 宋澄宋致之事尚无结果,却又害得宋凛触怒龙颜…… 她觉得,这一切都因她而起,所以自责愧疚,心急如焚。 也顾不得宋祯是否还气在头上,便哽咽着声音跪在他跟前求情道: “父皇……父皇息怒啊……三哥哥他……只是过于疲累……并非有意……” “哼!过于疲累?平民乱一事,前日便已了结,再是奔波辛苦,这许多时辰了,还不能调整过来? 依朕看,他是自由散漫、放肆无忌惯了!不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里……若儿你休再多言,待押了他过来,朕定不轻饶!” 四平皇口中激愤,怒不可遏地瞪了宋雯若两眼。 之后任宋雯若再怎么苦苦哀求,他也无动于衷,铁了心要让宋凛受些皮肉之苦。 但他这般愤怒,却并非完全因为宋凛迟迟未到一事,更多是因为昨日,他难得主动,去顺仪袁梦的霜泽宫走了一着。 本以为袁梦会受宠若惊,不说感恩戴德地巴结讨好他,但至少也该给他些好脸色看才对,再不济,他也是一国之君。 但他入了霜泽宫之后,袁梦居然只命婢女奉了杯热茶与他喝,别的话竟是一句都不曾说过,只旁若无人似的端端地坐着编织香囊…… 直到他走,她也不曾给过一个笑脸,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一下。 受到那般冷待,他本就心中不悦,今日,袁梦的儿子也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自然气上加气。 心想着,非得好好惩治他们母子一番不可。 但他毕竟是忘了,自己曾经如何对待的他们母子。 二十几年前,尚同为答应的张宣怡和袁梦,几乎同时怀有身孕。 但因张宣怡比袁梦先怀上龙种三个多月,加之当时的礼部尚书张国远在朝中的势力已经不可小觑,且建国初期,又正是用人、巩固政权之际,四平皇宋祯便册封了张宣怡为淑妃。 而袁梦,出身低微,无依无靠,若非德容皇后帮着说话,恐怕至今都只是贵人一个。 然册封袁梦为顺仪之后,四平皇几乎一次也不曾有过探望,甚至从未过问。 只隔三差五地往淑妃的华容宫跑。 哪怕袁梦因为吐得实在厉害,连续数日粒米未进,已经形销骨立得险些香消玉殒,他也不曾关心半分。 宋祯如此冷漠,究其所以,不过那日恰巧翻着了袁梦的牌子,一夜风流罢了。 二人之间并无感情。 那之后,她与淑妃虽各诞下一子,但四平皇也并未因此再给过她任何恩宠。 于宋祯而言,只不过后宫多了一位“顺仪”,膝下多了一位“皇子”而已。 几十年来,袁梦也从未有过任何争宠斗计之心,这也正是德容皇后直到薨逝之前都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原因。 她们二人,情同姐妹,且都生性醇良,从不与人为恶。 唯一的区别是,德容皇后深爱宋祯,而袁梦,则素来冷淡。 谁也不知,她是因为宋祯的无情而变得那般冷漠的,还是因为从始至终都未有过期盼,所以毫不在意…… 宋祯也从未去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可笑的是,近些年来,继周未央薨逝、宋祯日益衰老、力不从心之后,他竟渐渐地对袁梦上了心。 每当看到袁梦那张风华依旧、却对他冷若冰霜的脸,他就心痒难耐。 倒不是想再对她做些什么,只单纯地、想同她相亲相近,想与她互诉衷肠,想看她因他而会心一笑…… 虽然他仍旧端着架子不肯主动示好,却时常想着,让她多看自己几眼。 但袁梦从来都不为所动。 尤其昨日,那般冷待,几乎让他气急败坏得想将她打入冷宫…… 可他毕竟舍她不得。 回过神后,四平皇兀自一声长叹。 他回头看了宋雯若一眼,便欲起身再去霜泽宫,寻了袁梦一起过来看这冰嬉大赛,但终究还是坐着一动未动,直到…… 0077 好生糊涂 大赛即将开始,吕敢刚离开太液池不过十几息的功夫,便在路上遇着了正匆匆而来的三皇子宋凛。 几人迅速迎了上去。 “卑职见过三皇子。” “免礼。” 免了他们的跪礼,宋凛便要继续前行,但吕敢却突然拿剑挡住了他的去路。 “三皇子,皇上让我等押了您过去!多有得罪,还望三皇子勿怪!” 吕敢虽然口中说得毕恭毕敬,可手上却一点也不含糊。 他见宋凛仍要前行,于是将手中的剑从剑鞘中拔出了几分,表示再不配合,便要动手阻止。 宋凛皱了皱眉,面上的神色越发冷峻严肃。 他并不想动手。 这几人虽然也是功夫了得,但比起宋凛来,却远不及他十之一二,就吕敢当下横在他面前的这柄剑,他只需动动手指,便可断成碎片。 若真的打起来,恐怕他们还未出招,便已命丧黄泉。 因又想着,这几人是四平皇派来“押”他的,若是反抗,恐又落个“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还是止了步,默不作声地负手而立。 等他们将他押去池心亭。 但见他不动作之后,吕敢几人却又畏缩不前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真的对宋凛上手。 僵持几息,吕敢方大声地咳嗽了两下,用眼神催着另几个侍卫,让他们莫再磨蹭。 若因此误了比赛的时辰,他几个少不得也要兜上几篓。 无奈,几个小侍卫终于还是哆嗦着双手,一人一边地反擒住了宋凛,另一人缴了他手中的剑,便就真的押着他往池心亭去了。 吕敢既心虚又微微有些得意地跟在后面。 但刚走了两步,耳边便传来一道怒不可遏的女声。 吕敢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道一句:这下完了…… 听声音,他便知道唤住他们,让他们“站住”的人是谁。 于是赶紧回了身,几个大步上前,便跪在了来人脚边。 “卑职参见太皇太后、太后娘娘、淑妃……” 吕敢口中“娘娘”二字尚未说完,脸上便挨了一个大耳瓜子。 他惶恐万分,甚至不敢看扇他耳光的是谁,便“五体投地”地连连求起饶来。 “好大的胆子!三皇子也是尔等鼠辈可以动手押解的?!” “回……回太皇太后话……卑职……卑职也是奉命行事……并非……并非有……有意冒犯三皇子……还望太皇太后……明鉴啊……” 太皇太后齐郁的声线极其特别,任谁听上一遍,都会永生难忘。 吕敢常年服侍在四平皇身侧,要认出她的声音,自然轻而易举。 他无需抬头,亦可晓得此时这太皇太后必定瞋目切齿、怒火冲天的。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莫非还是奉的皇帝的命!” “回娘娘话,正是……正是皇上,比赛就要开始,三皇子却……” 不等吕敢说完,齐郁冷冷哼出一声,打断他道: “好生糊涂!便就迟了一会子,又能怎的? 虽说皇命难违,可皇帝若是下令让尔等杀予,难道尔等也要照做不成? 三皇子何等身份?可有犯下甚么滔天罪孽?竟被尔等这般羞辱! 来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卫都拖下去,打上几十个板子,好长长记性!至于皇帝那边,予自去同他说!” 齐郁说完,全不理会吕敢连连求恕的哀嚎,便领着朱绣、张宣怡、袁梦还有萧炎枭夫妇几个走去了宋凛跟前。 0078 姗姗来迟 彼时,那几个被吕敢支使的小侍卫,早已经放开了宋凛并他的佩剑,也跪趴在地连连求饶。 只不过几人很快便被朱绣那流安宫里的总管公公花瓷差着人拉走了。 待清静下来,太皇太后齐郁方免了宋凛无声的跪礼,并亲自将佩剑拾起还给了他。 将他扶着站好之后,齐郁又微微侧头厉声同袁梦说道: “顺仪,你也是糊涂! 今日冰嬉,皇帝昨个儿便已经讲明了,各家公子,包括几个皇子都要参加! 这眼瞅着就要开始的,你身为然儿的母妃,自当遣了人去唤他起来,你若挂着,然儿又何须受这等屈辱?!” “太皇太后……教训得极是,贱妾……该罚。” 袁梦讷讷地躬了身子认罚,仍旧面无表情。 便是自家儿子受了委屈,自己也被斥责,她也淡然置之,仿佛事不关己。 见她那般模样,齐郁张了张口,却是一声长叹,再不多言地摇着头继续走了。 对于袁梦,她既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可又着实无可奈何…… 几人本是说说笑笑地过来玩耍的,现在却都心中不悦,默不做声起来。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萧炎枭夫妇更是手足无措,闹不清楚当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尤其萧炎枭,莫名其妙便跟着来了这太液池旁。 正出神间,萧炎枭的双眼对上了宋凛满是探寻的目光,他不由自主一声轻咳,唤毕“见过三皇子”,便埋下头去。 而宋凛,也并非第一次见萧炎枭。 虽然在他的印象中,这人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翰林待诏,毫无特色。 但毕竟跟相国张国远沾亲带故,而且,还是萧远之父,他自然认得他。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百思不得其解:小小待诏,怎会同太皇太后她们待在一处…… “莫非……” 有所觉察,宋凛不自觉轻呼出声,即迅速走到齐郁朱绣跟前,要同她们几人作辞。 “然儿,便同你皇祖母一道过去,也是无碍的,有哀家在,你父皇不敢罚你!” 见他着急要走,朱绣突然挽留起来,边说还边作势要去拉他。 宋凛不自觉后退了两步,仍旧不做声。 袁梦轻瞥他一眼,摇摇头,示意他不可任性。 如此,宋凛才安了心同她们一起。 好在他们当下所处的位置,离池心亭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再绕过一座拱桥并一园石林即可到达。 但让他意料之外的是,几个老人慢慢悠悠,一步分做五步走,当到得池心亭,太液池池面上,那几面冰床,都已经就位。 每队各人作何安排,也都确定了下来。 见得各家公子都已换装完毕,并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样子,宋凛不由得又是一阵蹙眉。 他抬头望了望池心亭二楼、正一脸严肃地盯着那面随风飘飞的“八”号大旗的宋祯,也顾不得再同齐郁她们行礼告辞之类,就着一身的黑袍,便腾空翻身。 点着石栏、冰面,三两下即落到了自己那一队的冰床之上。 他虽不明具体的分组情况,但晃眼而望,十二个大组,也就这八号冰床上只立了两人,其他都是三上五下。 如此,即便不作思量,他亦能知道自己该去哪方。 0079 转还之地 见得三皇子宋凛终于出现,那些个翘首以盼又惴惴不安的各家公子,一瞬都放下心来。 毕竟他几个都是文弱书生,只都统顾覃之子顾礼民尚会些功夫,算得个练家子,臂上也有些力量。 然杯水车薪,孤掌难鸣。 若同样练过功夫、臂力强劲的三皇子不能到场,任那顾礼民百般力大,壮如斗牛,也不可能拖得动站上三个成年男子、且各人还扛一袋沙、并本身也有不少重量的冰床的。 所以这三皇子到场与否,其实至关重要。 众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尤其赵拓,更是清楚其中的厉害,见他现身,几乎两眼放光。 宋凛一落到床上,他便迎了上去。 “赵颀长见过三皇子!” 他的话音未落,其他几人也都恭恭敬敬行了礼。 宋凛默然点头,不发一语。 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赵拓,宋凛只当自己昨日不曾见过此人似的,随即放下手中的剑准备扛沙。 他态度虽然疏离冷漠,但赵拓全不在意,仍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三皇子,得亏是您来了,我等方能免受一场不战而败的屈辱!同时也免了一顿惩罚,颀长感激万分,无以为表……” 他边说着,边跪下要拜,仿佛宋凛竟是一尊救苦救难雪中送炭的活佛,虽有些张大其事,却也引得床下几人纷纷配合。 只那顾礼民面带不悦,不屑地横过赵拓一眼后,即愤然地拾起腿边那根三指粗细的麻绳,扛在了肩上。 见状,其他几人又纷纷效仿。 待众人都拉好了绳,赵拓方不再夸口,起了身略微严肃地说道:“这三程,还得劳烦三皇子在后两程的时候,同顾公子他们……一道拉床…… 我等书生,实在孱弱,比不得自幼习武之人,还望三皇子纡尊降贵……” 他彬彬有礼,言辞恳切,料定了宋凛不会拒绝。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宋凛即提起床下一体格最为矮小之人,与其互换了位置。 不消多说,便自觉地将麻绳拉了拉紧,同顾礼民一道,分别立于冰床两侧,以待号响。 而池心亭上,原本窝着火、端坐亭中一动不动的四平皇宋祯,见得宋凛终于出现,心中亦是一瞬欢喜。 只不过未及有所意识,他便又被宋凛我行我素、不去同他行礼问安便上了冰场之举气得更加面红耳赤。 他眸中溢血,怒不可遏。 眼瞅着就要发作的时候,却听得一声禀报,原来是太皇太后同太后她们几人到了。 四平皇宋祯虽是吃惊,却不意外,毕竟久居深宫,闲来无事,她几个过来打发些时间也是正常。 待要起身恭迎,却见得袁梦也在,且依旧那副不即不离、冷淡疏远的模样,看得他又是一阵意乱心烦、意马心猿。 若非平安公主宋雯若轻声唤他,恐怕少不得被各大朝臣看了笑话。 随后,太皇太后她们几人即围于宋祯身侧一一落了坐。 方坐定,便有一阵磅礴激荡的号角之声突然响起,且自池心亭而外扩散开去,几乎震彻云霄——冰嬉大赛,终于开始。 亭内众人,皆举目眺望。 瞅着机会便顺来一盘点心吃着的萧沥沥亦是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场上众人身上。 她所处之地,虽称不上视野绝佳,但场上动向,尽可收入眼底。 尤其,离她最近的十一、十二两个小组。 各人作何神色,皆可洞察。 但此两组之人,除了先前见过的大皇子宋澄与二皇子宋致,她几乎全然不识。 故而兴致缺缺,几欲闭眼小憩。 因又想着:既是百官之子皆要参赛,那护军校陈根之子陈笙,理当也在其中。 遂定了睛逐个细瞧。 寻那陈笙,不为别样,只因他昨日便已知晓了如歌丫头逃离萧府一事。 今日他若未能出赛,则说明,他极有可能因了岳如歌而备受触动,悲不自胜。 甚至可能已将此事禀明了其父陈根? 那她与陈家的亲事,便又多了一丝转还的余地…… 0080 笨拙迟钝 但……陈笙若是出现…… 萧沥沥不敢深想。 只好怀着忐忑不安又隐隐期待的心情从第十二组开始逐一往左望去。 但她直接略过了那正不分场合“同室”操戈的大皇子宋澄、二皇子宋致一组几人,往中间看去。 其他几组的冰床都已开始滑行,虽起步较缓,但终归是动了起来。 萧沥沥不自觉眼前一亮,倍感新奇。 那些个肩扛沙袋的公子,皆两腿开立,并双手托着袋底,且都歪头偏脑,看起来很是滑稽。 她不由得想到:无怪乎两位皇子都不愿做那扛沙之人,尤其二皇子宋致,那般弱不禁风,只怕会被压折了颈骨…… 摇头失笑间,一衣香鬓影却局促不安的女子身影突然映入眼帘。 与她只隔了一尺不到的距离。 萧沥沥漫不经心地抬眼去望,不曾想,这一望竟让她看得入了迷。 只见那名女子风韵娉婷,齿若瓠犀,目含秋水,水灵剔透得连萧沥沥都觉得心中欢喜,不禁啧啧称叹。 那人虽然看上去长了萧沥沥不少年岁,但却恰到好处,更为她添了几分魅力。 刚想起身搭话,却又见她紧扣十指,抱于前胸,并十分肃穆地闭上了眼睛,同时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起了一些话。 她的左手,中指处悬着一只小红灯笼,宣纸上一墨黑苍劲的“然”字赫然醒目。 几息过后,女子方再次睁眼,看来像是做完了一番祈祷祝愿。 听她口中柔声唤着“然皇子”几字,萧沥沥这才晓得,原来灯笼上的“然”,亦是指那表字单然的三皇子——宋凛。 女子目之所及,尽是那已经远远领先的一方冰床之下的某人。 顺眼望去,当看到的是那张自己昨日细细打量了十几息的面孔之时,萧沥沥不由得心神一颤,手中方拿起的点心竟也滑到了地上。 她自是不能忘了,那人昨日两度将她拦腰搂起之事,便是现在,仍觉腰间触感真实。 只不曾想,那人竟是…… 正呆愣回想之间,耳畔摩肩接踵、欢呼热烈的人群中忽地隐约传来一道尖锐熟悉的声音。 竟是萧张氏在人群之中高声唤她。 “沥儿……沥儿……你在哪处?可能听见为娘的声音?沥儿……” 尚未见到萧张氏探出身子,萧沥沥便已经微有心虚地站了起来。 把那落于地上的点心拾起之后,即循着声音去找萧张氏。 济济满亭的人,让萧沥沥行动不便。 她方走了几步,便撞上一人的胳膊,于是埋了头面向那人与他道歉。 正说着,却被那人突然猛地一下又撞了回来。 萧沥沥被他下意识后退之举撞了额头,因其身着盔甲,坚硬如铁,正生生吃痛,抬头欲望。 却见得,那人面前,方才那位娉婷女子亦要通行,他便退后一步,以让道而过。 只不曾料到,身后尚有一人,于是误伤了萧沥沥。 听见背后有人吃痛轻呼的声音,那人又大咧咧转了身来赔礼道歉,这一转身,竟又将那名女子给撞了个趔趄…… 一系列动作,看来尽显笨拙迟钝。 萧沥沥不由得好奇。 一来,不明这人怎的全副武装来池心亭中观赛;二来,这般迟钝,竟也可以穿盔戴甲?实不知得是个甚么样的职位,可以不用择人而任。 再又听得,他声如童稚,萧沥沥不禁捂着额头,不着痕迹地将其自下而上做了一番打量。 待看清容貌,才略有所悟地问出一句“公子可是……” 0081 痴儿郡主 萧沥沥本想问道:“公子可是出门玩耍之时,不慎迷了方向,正遍寻着家中长辈?”的,但她后面几字尚未出口,便听得那位娉婷女子花容失色的惊呼之声。 原来,被盔甲男子一撞,趔趄不稳间,她手中那只小红灯笼突然滑落于地,被她自己踩得凹瘪下去,再无形状可言。 萧沥沥不由得一瞬哑然。 她虽不甚明了那只灯笼于那女子有何深意,但看她心心念念,又是祈祷祝愿、又是轻声呢喃的模样,自然意义匪浅。 可那等宝贝物什,却被她自己……一脚毁损?! 她心中所痛,哪怕捶胸顿足也无以为表。 看那女子脸色愈渐苍白黯然,而闯了大祸的盔甲男子却全然不觉的模样,萧沥沥摇摇头,兀自深吸一口气,绕过男子,蹲在了娉婷女子身旁。 “这位姑娘……” 女子噙着眼泪闻声而望。 见唤住自己的是位陌生女子,她便不予答话,只继续望着那只瘪灯神伤。 “姑娘……你这灯……可有来头? 既是坏了,扔弃了便好,不作无谓心伤,方可清明自在!” 见她仍不搭理,萧沥沥方换了方式继续安抚。 “如若不弃,民女可再为姑娘重新仿写一纸,虽不敢夸口说能仿得一模一样,但至少也相差无几……” 萧沥沥一本正经又心中怜惜地开解劝慰,边说还边扶了那女子要起身去坐。 可女子并不领情,反倒将她推开。 随即拾起灯笼,悲愤填膺地摔在了那名盔甲男子的胸前。 同时语中哽咽地冲那人吼道:“你……你这痴儿,跟来此处……作甚!你可知道,这只灯笼,今世只此一只…… 如今,竟也毁了,你……你……” 女子“你”了半天,也说不出更狠心绝情的话来,最后只得再拾了瘪灯蹄哭着穿过人群,远离池心亭而去。 待她走后,那盔甲男子方讷讷地道了句“对不起……” 萧沥沥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满是无奈。 听方才那女子口中激言“痴儿”两字,萧沥沥先前所作的猜想便得了证实。 此人眉目英挺,却声如童稚,又眸中无神,混沌不明,加之扮相怪异…… 可想而知,其心智必定残缺不全。 不过,瞅这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且衣着光鲜,身着盔甲这般引人注目却也无人闲碎指点,其出身定然非凡。 只不晓得,这样一位年轻公子,是哪户人家的可怜少爷,当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年纪,却这般痴傻呆愣,不及常人,真真是白瞎了一副上好的皮囊。 看男子眼眸低垂,惭愧自责得手足无措的模样,萧沥沥心生怜悯,遂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两下,引了他回神方道: “公子,你可认得方才那位姑娘?若是心有愧疚,便重新糊一只灯笼与她,算作赔罪,可好?” 听她如此说,盔甲男子果真笑逐颜开,同她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得像个小孩。 但笑了几声,男子的面色又突然变得暗沉,活像一只处处被撵的丧家之犬,整个脑袋都耷拉下去。 听他小声咕囔,萧沥沥顺着话头一番细问下来方知道,那名女子系先文丰皇帝尧术表侄,即太皇太后齐郁胞妹齐芬独子——亲王白书之女,姓白名水,封号郡主。 0082 兴致缺缺 “白姐姐……白姐姐再不会理我了……” 盔甲男子眼中落寞,看着人群外已经看不见白水身影的那处呢喃自语。 萧沥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虽心有同情,但毕竟不能感同身受,尤其,她并不清楚那纸灯笼究竟有甚含义。 见男子回神欲走,那副怅然若失的模样,萧沥沥总也狠不下心做个袖手旁观的看客。 她埋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本想寻个信物与他,待重新糊好了灯笼,便派了人送去。 但左右一番摸索,却无可相送。 于是略有羞赧地问那男子道:“敢问……公子贵姓?可能留个信物交与民女?待仿好了字,便一同还了公子。” 话毕,她又反应过来,这人既是痴的,恐不能明白自己话中含义,于是想着法儿同他解释。 好容易才问着了对方姓甚名谁,正要接下他递过来的一串剑穗,但尚未入手,便被旁人突然拽了胳膊。 萧沥沥一瞬惊吓,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本欲收回手臂,却被那人紧拽不放。 她这才抬眼去望,不曾想,见到的竟是萧张氏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萧张氏于人群之中来回穿梭,遍寻萧沥沥不得,又声声唤了她半晌,也未有丝毫回应,本就不悦。 好容易终于看到了自家女儿,却发现她竟又跟个陌生男子混在一处,甚至还要接他的信物…… 见此情形,萧张氏更是气极,哪里还顾得上仪容是否端庄,举止是否大方,铁青着脸便上前拉住了萧沥沥。 她来寻她,不为别事,只因太皇太后齐郁声声念着,要她去见。 她怒气冲冲,也不言语,更不给萧沥沥同那顾家公子道别的时间,便拖着她上了二楼。 萧沥沥自然不清楚当下是个甚么情况,被萧张氏拖拽,要保持身体平衡已是不易,何况即便同她说话,她也不理。 所以当两人上到二楼,她整个人都处于惊魂未定,不明所以的状态。 尤其,当萧张氏领着她往皇帝和太皇太后几人跟前去的时候,她双腿发软得几乎走不动道儿。 —————— 二楼可比一楼肃静雅致得多。 毕竟是皇帝观赛的地方,哪怕几十上百的文武各官齐聚于此,亦不敢有人窃窃私语。 都端端正正坐着看赛,只偶尔可以听皇帝几人断续说些闲话。 不过,能听他们闲侃的,大都处在前排,且都身居要职。 那些个官职低微之人,则尽于后方端坐。 他们既无法观赛,又听不真切皇帝他们话中内容,只好圆睁双目,望着前方各人的后颈想入非非。 正发呆愣神之间,身旁忽地穿过两人。 众官待欲细看,却又见得她们径直往皇帝跟前去了。 虽有好奇,奈何探究不得,只好继续神游傻坐,想想晚膳吃些什么。 而萧沥沥母女两个,自上了楼来,便不再拉拉扯扯。 萧张氏脸上,方才楼下拉拽萧沥沥的那股生猛狠厉劲儿早已消散无痕,现下正是一副慈眉善目、笑靥盈盈的神态。 她仔细理好了自己同萧沥沥身上的衣裳,便体态端庄,落落大方地领着萧沥沥款步朝亭前的几人走去。 离皇帝他们还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总管公公刘德海即让她们止了步。 待他禀明四平皇帝,得了应允,二人才又一同上前叩了头行礼。 “民妇张如意见过皇上、太皇太后、太后娘娘……小女萧……” 见人到了,也不等萧张氏把话说完,四平皇即微微扬手打断了她,示意她不必多礼。 但他却未让二人平身,一双满是皱纹的老眼定定地望着场上的众位皇子。 几息过后,他因坐得又累又冻,方挪了挪位置,一手搭着扶椅,一手抻起斗篷盖住了冻得发僵的两腿。 又懒懒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抬眼望向正伏地未起的萧沥沥母女,兴致缺缺地命她们起了身。 0083 一月禁闭 待萧沥沥母女两个起了身,四平皇侧头看了看一旁正和太后朱绣话在兴头的太皇太后齐郁,轻咳了一声。 但齐郁因为心系场上角逐激烈的比赛,所以未能听见宋祯的好意提醒。 对遥遥领先的三皇子宋凛一组赞不绝口的同时,她又不由得为大皇子宋澄、二皇子宋致他们一组忧心如焚。 比赛开始已有一盏茶的功夫,宋凛那组冰床前行的距离近过半程,然宋澄他们仍未行动出发。 两兄弟互不相让,僵持不下。 为着大局着想,宋澄自知体态肥壮,理当做那拖床之人,众人亦无有异议。 然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宋致也坚持要去拖床。 宋澄不允,嫌他多事,便命了其余几个公子将他架上冰床,并强行将沙袋扛在了他的肩上。 本以为,如此宋致便会识趣地顺着台阶往下,安心地扛沙比赛。 但几人方归位站好,牵绳要拉,他却又扔了沙袋,端端地坐了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起。 宋澄便发了狠话“他若不起,那这冰嬉,不赛也罢,诸位也可仔细瞧瞧,这二皇子是何等的愚不可及!” 说完即负气斗狠地抱胸伫立,对其怒目而视,毫不相让。 眼见着别的组都竞相奔走,这一组尚“岿然不动”,齐郁几个自是劳心焦思、愀然不乐的。 “太后,这澄儿致儿两个,这般不容水火,可怎了得!” “太皇太后所言极是……此举着实不当,不论如何,先赢了比赛方好!” 朱绣说着横了淑妃张宣怡一眼,怨她没把自家皇儿教好,竟让他在皇帝和文武百官乃至各家眷属跟前这般丢人现眼。 那宋澄早早没了母后管教不知轻重也就罢了,她整日无事,却也不懂循循善诱、谆谆告诫,将来大任为王了,又何以安国兴邦,为社稷忍辱,为生民谋福…… 淑妃张宣怡自知有愧,面上难堪,又不得为宋致说话辩解,只好同宋雯若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想法儿解决此事。 得了暗示,早就按捺不住的宋雯若即刻起身,从另一侧匆匆下了楼去。 待她走后,张宣怡方赔着笑同齐郁朱绣两个认罪求罚“待比赛结束了,臣妾定会好好管教致儿,关他一月禁闭,让他反思己过! 还望太皇太后同母后勿怪,致儿毕竟年纪尚轻,思虑不周之处,臣妾日后定当多与提点……以免登……”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便被朱绣狠狠瞪了回去。 张宣怡自知失言,遂赶紧闭了嘴,心虚地四下环视了一圈,好在除了朱绣,无人察觉她话中异常。 尤其,四平皇仍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她方放下心来,感激又后怕地冲朱绣颔了颔首,不再多言。 而一旁,见宋雯若下楼方注意到萧沥沥母女的太皇太后齐郁,原本愁云惨淡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她赶忙招手,让萧沥沥过去她的身边。 待萧沥沥怯懦地到了她跟前,她即十分欢喜地牵起她的手,并让刘德海看了座。 而从始至终不知太皇太后唤自己来所为何事的萧沥沥,则心中惶惶,敛色屏气地听候着吩咐。 0084 胡说八道 见萧沥沥不安拘谨得尤其厉害,太皇太后齐郁十分体贴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看着她的双眼愈发和善。 并同她唠起了闲话,一如她平日里好看些甚么种类的古籍,又如,她可曾有过有趣好玩儿的经历,都让她一一说了来听。 萧沥沥能说的自然大都是与自家哥哥们处在一起时那些欢乐却又短暂的趣忆,但她只想将其封存于心,不愿与外人道。 于是粗略讲了讲个人的喜好习性以及家中将添新丁的琐事。 太皇太后听得索然无味,也知她是心中戒备,遂不多勉强,转而问起她:“今日是否已经见过了各位皇子?” 听齐郁突然有此一问,萧沥沥尚不及思量,便点了头应“是”。 “那可有丫头你中意的?” “中……中意?!民女……民女岂敢!” 萧沥沥大惊失色,连忙跪在了地上。 不只她,连身旁其他几位也都神情骤变,紧张忐忑起来。 尤其是淑妃张宣怡,虽然她今晨方才想过,即便太皇太后有意为几个皇子指婚,应当也不会有人看上这姑娘才对。 何况她尚有婚约在身,只不过未及禀明罢了。 但现在,这太皇太后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她若再不将事情的始末如实告知,恐就真的犯下了欺君大罪。 于是张宣怡沉沉面色,意欲陈情。 然她还未开口,便听得另一道声音于侧响起,说了她正想说的话。 抬头一望,只见听见了她们谈话的自己的胞弟——右相张国远已经上前跪在了皇帝和太皇太后跟前,言辞恳切地禀明道: “微臣斗胆,还望太皇太后三思啊!实不相瞒,这萧氏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 听张国远如此说,齐郁果真大吃一惊,突然圆瞪了双眼不说,连握着萧沥沥的手都不自觉紧了又紧,未敢就信。 她缓了几息,方眼带落寞地望着跪地不起的萧沥沥求证道:“相国所言……可属实情?!” 听她语中无力,萧沥沥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回太皇太后,正是……” “许的哪家公子?何日完婚?” 她的话音方落,张国远便插了嘴回答。 听完始末,齐郁却仍旧把萧沥沥握着,似乎还不死心。 她着实中意这位姑娘。 往日只是听了些传闻,便心中记挂,如今见了,更是欢喜。 她从她的眼中看出了许多别样的情绪——幽怨、孤寂、不甘、期许、隐忍,以及一股…… 单是那份不甘,便足以让她侧目。 可…… 可怎的……就许了人家?! 齐郁不禁由悲而怒,语气也逐渐冰冷。 她拂然不悦地望着张国远的前额,质问他道:“此桩婚事,可是张相国的主意?” 听她如此直言不讳,张国远一时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只支吾着回了句“微臣……不敢……” 张国远这话,不仅齐郁不信,连他自己都觉苍白无力,难以服众。 但他仍旧腆着脸皮,满脸堆笑地望着齐郁和宋祯,胡说八道地做了一番说明。 当然,他避重就轻地、对萧沥沥其实是嫁过去做妾这事,只字未提。 听到说两人“佳人才子”、“两情相悦”,齐郁才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叹一息,然后满是遗憾地将萧沥沥从地上扶了起来。 0085 江山易主 对于相国张国远当着萧沥沥本人的面,明目张胆地胡说八道一事,竟起到了让萧炎枭夫妇、甚至张国远本人都意想不到的效果。 萧沥沥与那陈笙是否两情相悦,他们自然比谁都清楚。 而且身为一国之君的四平皇宋祯包括太皇太后齐郁等人,都在眼前,只要萧沥沥说一句“并非如此”,一切事物便可能迎来新的转机。 至少,按太皇太后对她的那股欢喜劲儿,她便可以不用再与人为妾。 只要她开口…… 但一番胆战心惊下来,几人却未听见萧沥沥说过他们半句不是,连对“两情相悦”一事,也未加以否认。 萧炎枭夫妇心中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疑惑,他们这女儿今儿个这是怎的了,居然这般乖顺? 两人互望了一眼,都心中无解。 与此同时,被淑妃张宣怡使了眼色让想办法解决大皇子宋澄与二皇子宋致之间僵持之状的宋雯若,已经上楼回来了。 此时的她,眉眼带笑,一看便是心情大好。 不用多问,张宣怡便知道,问题必定得了解决,否则她这女儿不会这般模样。 宋雯若入座之时,萧沥沥也正被太皇太后齐郁拉着又坐回椅子上。 她二人对望一眼,互相颔了首致意。 不多时候,冰场上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楼下也是一片欢呼喝彩之声。 原本已经看得疲乏欲睡的四平皇宋祯也被楼下传来的声音惊得没了睡意。 他再次挪动位置,稍微坐直了些,才抬眼去望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见原本一直互相叫板、谁也不肯退让分毫的宋澄宋致一组,已经如箭穿梭一般迅速追上了前面几组,从最末一名一跃成了第六。 他们手法虽劣,但速度奇快,简直无法不让人惊叹。 在飞速滑行的同时,他们还想着法儿地给别的组使绊子,增加别组行进的困难。 更妙的是,他们一组八人,除了二皇子宋致和太常寺卿甄海之子甄梓两个不会功夫之外,其余几人,都是武将之后。 他几个,拳脚功夫虽称不上顶级高手,但也远远超越了其余几乎尽是文官之后的组员。 只见得那拖床的五人之中,位于正中的那人,一边奔走,一边以靴底铲雪,然后手握成团,三两下便捏好了几个雪球。 随即又将那些雪球逐一扔向了别组立于冰床之上扛沙的几人。 那些人,或被雪冰了身子,一阵哆嗦,便将沙袋置于床上;或不自觉移了位置;又或被雪球击中腘窝,冷不丁地跌跪下去…… 宋澄一组,便利用这些人犯规出错、重新归位的时间,轻轻松松就追了上去。 见他们突然之间有了这般惊人的转变,连萧沥沥都忍不住钦佩赞叹。 太皇太后几人更是喜不自胜,竟同楼下的各家眷属一样,拍了手连连道好。 宋祯亦是满怀欣慰,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笑容。 看来,他这两个儿子,总算是开了窍了。 否则,今日的冰嬉之赛,不论胜败如何,他四平皇都会贻笑大方,惹人诸多非议。 原本这江山就不属于他,几十年前,若非开国将军程振不顾生死,浴血厮杀,两次为他赢得胜利,他也坐不上皇帝这个宝座。 再有建国之后,若非程振依旧衷心耿耿地为他守疆护土,这四平皇朝恐怕也早被吞并一空了。 他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但,感激,并不代表他就该奉上自己的江山去报答。 程振身为开国将军,不仅能力过人,武功盖世,最主要的,还深得民心! 若他的几个儿子一直不知上进,耽于享乐,或者说继续同室操戈,恐怕,再不过数个年头,甚至短短数月,这天下,便会更名易主! 0086 害人害己 在众人一片沸腾的欢呼叫好声中,大皇子宋澄他们一组又以同样的方法赶超了其他三个小组,一跃成为第三。 此时滑得最快最稳的三皇子宋凛所在第八组已经掉了头开始往回滑去。 位居第二名的则是散秩大臣蒋则昆之子蒋夫润、都统顾武之子顾十庚、大将军程振之子程劲他们一组。 他们与大皇子一组之间,几乎只剩一床之隔。 见大皇子几人不出几息便追了上来,第二组位于正中拉床的程劲倍觉压迫。 素来不肯服输的他,又岂能容忍自己在此赛中败下阵去?! 遂尖扯着嗓子高喊了几声,为同组的各人鼓气助威。 得他号令,几人竟当真又卯足了劲儿往前滑去。 不出一息的功夫便滑到尽头然后转了向。 再又将大皇子他们甩出了一床之距,而且眼见着就要逼近三皇子他们组。 宋凛也不敢掉以轻心,和都统顾覃之子顾礼民两个也渐渐加快速度,才未让程劲他们一行反超得逞。 之后,三个大组便保持着同样的间距,直到滑回起点。 按照比赛规则,第一程结束后,各组都可以停下来稍作调整休息,但并非强制要求。 而且休整所去时间并不单独计算。 所以第一程结束之后,各组都是直接开始的第二程,并未做任何分工上的改变。 直到最后一程仍是如此。 因为各组都觉得,最初的安排已经最为合理。 那些个站立冰床之上扛沙的人,大都是臂力不足、身材瘦小的各家公子。 若将他们换去拉床,只怕滑不了数步便会因为气力丧尽而停滞不前。 赛中又禁止再做人员更替,即是说,一旦他们拖床不动,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比赛结束。 如此这般,自然无人愿意冒险,大家都以最初的阵型坚持到了第三程。 第三程,排在最前的仍是宋凛一组,程劲一组第二,宋澄宋致一组第三。 为了赶超程劲一组,宋澄再又示意那位于正中拉床的五旗参领周虎彪之子周兴熊,继续使用先前的方法,攻击他们冰床上站的、最为瘦小年迈的都转盐运使张守城之子张则安。 今日,张守城因不堪舟车之劳,谎称抱恙未来观赛。 而张则安,实系萧张氏胞弟,年已四十岁余。 他本就不如其他公子健壮结实,加之长久地负重而立,眼见着便要支撑不住,摇摇欲倒的。 宋澄眼尖,命了周兴熊铲雪为球之后,自己也执了两球在手,与周兴熊同时掷球而攻,一齐朝张则安扔去。 但他们此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伎俩,早已被程劲识破。 并且那程劲,似乎一直都在等着宋澄他们的出手攻击。 宋澄和周兴熊手中的雪球方离手向空,程劲奔走之间,便迅速和身旁的蒋夫润互换了位置。 同顾十庚一左一右,悬空翻身,在四颗雪球击中张则安之前,皆以靴迎击。 免了张则安受难摔倒的同时,还以巧力将其中两球又踢回了宋澄他们冰床所在的方向。 那两颗球几乎完好无损,并且不偏不倚地直直朝着床上立于正中扛沙的宋致飞去。 宋澄他们预料未及,哪里想到程劲几人早有防备,眼看着雪球回攻,一时都没能做出回应。 而宋致虽不会功夫,但看着两颗白球直击面门而来,下意识地也欲退步躲闪。 然他早已因为久立不动,浑身僵直得手脚全不听使唤,便是想躲也为之奈何,竟生生被砸中双眼。 且趔趄后退间,又撞着了床栏,手中沙袋落地的同时,他人也实实在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0087 秋后蚂蚱 因为二皇子宋致摔倒,大皇子宋澄几人便不得不齐齐停步,以做休整复位。 然宋致因被击中双目,且倒地之时,两膝并手掌皆被擦伤,虽未渗血,但着实火辣刺疼得十分厉害。 宋致直立不得,又两眼模糊,实难继续比赛。 但宋澄心中不甘,眼见着就剩最后半程,只要超越程劲一组,第一之位,即唾手可得。 谁料这宋致,竟在关键时刻生出乱子,难不成让他眼睁睁看着别人夺魁?他身为皇长子,又岂能受此屈辱?! 可眼下……该当如何? 即便他心中不甘,宋致这副模样,他也奈之无何。 正心焦火燎之间,只见得程劲一组已经反超宋凛几人,滑在了最前。 如此,宋澄更加毛热火辣起来,也不管言语是否得当,便气急败坏地冷着声音冲宋致吼道: “喂!你还能不能站好!” 听他话中不仅没有丝毫的关心问候,反倒尽显冷漠责怪,宋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恨。 本就郁积满腹的怒火,更是一触即发,但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处于下风。 且不说文武百官、皇帝太后都在亭楼上看着,单是腿脚不便这一点,他也不能贸然抵抗。 遂咬牙切齿地坐地不语。 见他那一副楚楚可怜,似在忍气吞声、容辱负重的模样,宋澄更加怒不可遏。 他竟扔下手中的拉绳,一脚跨上冰床,抬了腿要踢宋致。 若非周兴熊几个阻拦,只怕宋致真会挨上他那奋力一踢,这场比赛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宋澄抬腿之时,池心亭上看赛的众人,都心中一凛。 谁也未能料到,这大皇子宋澄居然如此暴躁狠厉,明明看上去是那般地肥硕温和,毫无脾气。 尤其淑妃张宣怡和平安公主宋雯若两个,更是惊得瞬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自家皇儿摔倒下去已是可怜可叹,居然还要被宋澄那般羞辱!张宣怡自是怒火万丈,再不堪忍耐的。 只见她越过太后朱绣她们,直接跪到了四平皇跟前,涕泪交加地抱着宋祯的一条腿,让她为她儿做主。 但她却是忘了,她要求皇帝加以惩戒的对象,也是皇帝之子,还是他曾经爱之入骨的德容皇后周未央的孩子。 宋祯本就心中不悦,又被张宣怡一通搅扰,烦不胜烦,竟不再观赛,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见皇帝离席,原本因存有顾虑,而三缄其口的众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大都在指责宋澄,表里不一,徒有虚名,若非今日之赛,诸臣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长久受其诓骗。 听着那些虽算不上恶意中伤,但墙倒众人推的贬低之言,左相王衡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不多几息也起身走了。 顺便带走了一大批以宋澄为首的文武各官。 见此盛状,张国远心中大喜,甚至隐隐遗憾,那宋澄怎么没能真的踢伤宋致。 皮肉之苦易好,但“人言可畏”,若那一脚下去,只怕他们澄王一派,很快便会沦为秋后蚂蚱,再也蹦跶不了几天的。 张国远不禁摇头慨叹:“可惜!可惜啊!” 而冰场之上,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宋澄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心虚胆颤地抬了眼去望池心亭,发现皇帝早已不见人影,连带王衡也离亭而去,顿时悔恨交加,责躬罪己。 连着自罚了几个大耳瓜子之后,便脱力地瘫坐在地。 0088 倒架葡萄 因久久不见宋澄他们一组追来而回头去看的宋凛,虽见得了宋澄那副颓丧乏力地瘫坐于地、完全放弃了挣扎的模样,却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凛脸上,担忧之色尽显。 他甚至想要飞身回去,做一番详细问询。 但眼下并不是时候,他若继续分心,程劲一组便会直达终点,饶他是大罗神仙,武功盖世,也无力回天。 但碍于赛规——不得使用轻功,不得借以巧劲,即便他心中急切,想要反超已经滑超他们将近两床之距的程劲几人,也暂时束手无策。 恰在此时,位于冰床另一外侧的顾礼民突然唤住他道:“三皇子!您且看,程公子那组,冰床上站的几人……” 宋凛闻声望去,不由得凤眼微眯。 原来,那几个扛沙之人,肩上袋中之沙,都不断地在往外脱漏。 又因其组滑行飞速,便扬在了空中。 尤其,张则安那袋,恐已三去其一。 “难怪,这都第三程了,那老迈的张则安尚能稳站如松!果真狡诈,我等自愧不如啊!” 听见顾礼民所言,赵拓亦抬了眼去望,且在宋凛开口回应之前,率先插了嘴回复。 他话毕,也不等旁人开口,便又继续说道: “三皇子,他们可以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咱们也不能太过规矩老实不是!眼下,颀长正有一计,还望三皇子同诸位仁兄配合! 若诸位信得过在下,稍后便有劳诸位护得颀长周全! 待他几个分心散意之时,诸兄便奋起直追,定能一举夺魁!” 宋凛几个都不知这赵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所言也将信将疑,但眼下又着实别无他法,遂只好点头以应。 见得了从来都不轻然诺的三皇子应允,赵拓便嘴角噙笑、眸中不屑地大起胆子,冲程劲他们组位于正中拉床的散秩大臣之子蒋夫润高声喊道: “夫润仁兄!宅中葡萄架可还安好?” 他这喊话,身旁几人自是不明其意,只当一阵虚风,过耳便散,无关痛痒。 但于那蒋夫润听来,可就自知冷暖了。 他不禁身心一颤,细思极恐。 蒋赵两家,祖上世代相交,到了他们这代,虽不再奉为挚友,但也是偶有走动、不近不疏的关系。 前段时间,他府中夫人——豫州总督曹文明独女曹天娇无意发现了他金屋藏娇并育有外子之事,便歇斯底里、鬼哭狼嚎甚至寻死觅活了好些日子,始终不肯消停。 最后曹天娇甚至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跑去府外,敲开街坊邻里的家门,逐一哭诉。 将他何其薄情寡义、道貌岸然、背信弃义、冷落正妻却常年在外拈花惹草,甚至让那些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女人珠胎暗结之事通通说了出来。 并再三强调了,当初他们蒋家央着要与曹家结亲之时,他蒋夫润所做的“绝不纳妾娶小、窃玉偷花”之言。 “然成亲不过数载,这人便开始明目张胆地在外鬼混。 妇虽佯作不知,但也旁敲侧击了数回,以为他可以念恩收敛,不曾想……” 曹天娇逢人便说,逢人便哭,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最后还是曹天娇之父曹文明出面劝解,此事才算得以了结。 那之后,蒋夫润便开始夹着尾巴做起了人,除非必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实巴交了好一阵子。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此事虽然看似平息了下去,京中好友也确不曾闻的样子,却仍逃不过有心之士的恶意传播,害得他日日饱受摧残,真真是苦不堪言。 而今,这赵拓居然还来戳他脊梁痛骨…… 0089 以身犯险 听赵拓哪壶不开提哪壶,蒋夫润拉绳的手,不自觉攥得更紧了些,面如死灰地望着前方、距他们仅剩百丈半余的台架上搭的那面三尺宽窄的金身大鼓。 当下,他可谓怨气满腹,恨不能直接冲至赵拓身前,将他一顿毒打泄愤的,可…… 他不着痕迹地斜眼瞅了瞅身旁为了胜利,拼尽全力得青筋暴起、让本就丑陋不堪的脸目更显凶神恶煞的、开国将军程振之子程劲,心中一阵惊颤。 如此这般,他又岂敢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但撇开程劲这人绝不能容他出错不讲,便是他自己,也不愿功亏一篑。 毕竟他还指着这场比赛加官进爵,一堵那些人云亦云、见风使舵的势利徒孙的嘴。 赵拓所言,自是可恨,但他还犯不着为此误了正事,因小失大之苦,他此生已是偿够。 如此想着,蒋夫润便更加全力以赴起来。 眼见着程劲几人愈发地疾步如飞,让人追赶不及,顾礼民不禁小“嘁”出声,眼中满是不屑。 他想着:早该知道,这赵拓,不过一玩物丧志、纵情声色的“花花公子”,他的口中,又能有甚妙计可言! 也不知今儿个吹的什么妖风,他居然会寄希望于那赵拓! 越深想,顾礼民越觉愤懑,不禁回头吐出一口唾沫在赵拓脚前。 但即便顾礼民那般无礼失德,赵拓却仍就笑着,云淡风轻得仿佛被唾弃的非他本人。 他这反应,倒让宋凛着实意外,不禁生出一股“此人大贤”之感。 但稍一转念,他又狐疑,赵拓先前所言,可有深意? 正思索间,却听得,那赵拓不紧不慢又开了口来。 “夫润仁兄,你若不便修复,便让愚弟代劳何如?毕竟嫂夫人这几日,同愚弟往来甚密…… 而且,实不相瞒,言兄外子将岁之人,亦是愚弟,哈哈,只不知,仁兄对此可还满意? 嫂夫人说了,如兄之辈,她已不希得再苟且度日,待兄身败名裂之时,她便驱如狗彘,再同愚弟我共修百年之好!” 赵拓仍旧以言相激,甚么话能让蒋夫润忍无可忍,他便都捡了来说,且越说越浑。 若非离亭较远,恐怕亭中女子,皆要掩耳以避。 而那蒋夫润,也终是“不负众望”。 于他而言,戳他痛楚已是过分,竟还划拉刀子挑心剜肉…… 如赵拓这等不仁不义之徒,他势必除而快之。 不再隐忍顾忌,蒋夫润直接扔下手中拉绳,便一个翻身上旋,踢开了挡在身前的张则昆几人。 同时手探背腹,拔出匕首正面以攻。 只见青紫偃月两刃合锋,即直飞赵拓而去。 见此,那赵拓却仍不失措慌张,甚至不避不闪,只继续面带鄙夷地把蒋夫润望着。 毕竟不枉他一番口舌,又有三皇子几人在侧,自然无需畏惧。 他虽不会功夫,但因与副将郭宁相交,也大概懂些皮毛,且郭宁也曾有言“论实力,我不如者有五……” 边回想,赵拓边不动声色地以眼角余光打量了正执绳为剑、三两下便将飞往自己身前的利器击落的宋凛一番。 宋凛周身所散之气,轩昂自若,他在侧目慨叹、敬羡不已的同时,又不由得愁眉锁眼。 虽然,是他自己不惜以身犯险,以命相激,也要逼那蒋夫润心生杀念对他动的手…… 0090 麻痹大意 赵拓这招“醉翁之意”,自然也是为了比赛能够赢得转机,但更多的,却是为了一探宋凛虚实。 确有郭宁言其武艺超群在先,可毕竟未能亲眼见证,他尚不能完全相信。 尤其,昨个儿夜里,他去寻那批乞丐的途中,不知何故,突然晕在了那片杂树林里。 且清晨微亮,当他转醒之时,再去石洞寻人,竟也生生落空。 觉出事有蹊跷,赵拓即心生防备,但毕竟无迹可寻,他虽百般苦想,终是劳而无功。 然比赛之前,右相张国远命了人转达说“三皇子昨夜,偷出了宫去,且大捷方归……” 闻言,赵拓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待回神细想,本欲详问那传话之人相国如何得知的此事,可未及他开口,那人便又继续说道: “赵公子,相国大人还说了,三皇子向来心思深沉、不显山露水。 此次血案,他若插了手来查,那您行事,务必更要小心谨慎,万勿落人口实才对!” 听得那人语带提醒,赵拓不住点头的同时,又不禁愁上眉梢。 若真如相国张国远所言,昨夜,他便并非体力不济而疲累昏厥,实是三皇子,或他手下之人,将他打晕在地…… 即是说,那批流寇,已经先被他们寻着了踪迹?! 赵拓不禁心虚后怕。 “若先被三皇子发现端倪……那我等……” 他不敢深思,却仍存有侥幸。 “秘密若已被发现,那今日,三皇子当不会还表现得这般若无其事才对! 可若尚未察觉……那相国大人口中‘大捷’又是何意?与此案,又是否存有关联?” 他一边苦想,一边下了冰场等待开赛。 但直到姗姗来迟的三皇子宋凛出现,他也未能想出任何头绪以及对策。 也就方才,见得程劲几人“以牙还牙”、“以迂为直”,不费吹灰之力便化解了大皇子宋澄他们的恶意攻击,他才终于有了计策—— 假借夺魁之由,扰乱“敌心”,引那蒋夫润全力来攻,以探三皇子的实力高低。 若果如郭宁所言,三皇子功夫高深莫测,那这京中传闻可夺命无痕、素以“兵不血刃”“以一当百”著称的“飞刀诀”创式人蒋夫润,自然伤不了他一根毫毛。 如此,他自当另辟蹊径,以免与其正面交锋。 至少,不能明面上与他“为敌”。 看着三皇子以拉绳的头部轻而易举便击落了蒋夫润扔来的匕首,赵拓心中又惊又叹的同时,迅速回了神再次提醒他道: “三皇子当心,他身上还有兵器!” 话音未落,那蒋夫润果真又有动作。 但他却是不紧不慢,坐上了早就因为张则安等人的摔倒而停止滑动的冰床一侧,脱了靴来抖雪。 且口中呢喃,抱怨起了方才大皇子他们掷球而攻之事。 因恰有一球撞了他的小腿,然后碎了雪入靴。 赵拓不禁狐疑,奇怪他怎的突然收了手,以蒋夫润的脾性,当不会善罢甘休才对! 但眼下,连程劲都扔了手中拉绳,不再挣扎,正是奋起直追的大好机会。 宋凛不疑有他,瞅准时机,便同顾礼民几人一起加速滑进。 赵拓好几次欲言又止,想提醒宋凛他们不可大意轻敌,但看蒋夫润着实再无别的动作,便也放松警惕,专心地继续扛着沙做最后冲刺。 眼见着就要赶超程劲一组,众人不禁大喜过望。 但就在此时,方与他们保持并行,宋凛便听得耳边嗖嗖作响。 侧头去望,竟是那蒋夫润抽了藏匿靴中的银针偷袭而来! 眼见着八根银针齐齐攻向赵拓,且只剩不足一尺之距,饶是屡濒绝境的宋凛,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0091 飞蛾赴火 眼见着齐齐飞来的八根银针已经逼近赵拓,且剩下不过一尺之距,他本人却没有任何察觉,宋凛不由得双目微怔,心中顿时万念俱发。 仅仅一瞬之间,他便做好了各番得失衡量。 眼下,只要超越程劲他们一组,那此次冰嬉大赛,他们这组夺冠为魁,便毫无悬念。 但……若此刻,赵拓被蒋夫润掷来的银针击中,即会三敗俱伤,被别组坐收渔利。 这等愚蠢之举,又岂是他堂堂四平皇朝三皇子能为之事,况且,他若败阵,便得听从四平皇安排,迎娶亲王白书之女。 昨日朝上,四平皇宋祯一时兴起便提出了要举办这场冰嬉大赛,且承诺,夺得魁首之组的各位公子都可加官进爵,或者赏金封地。 众臣虽都觉行事太过草率,却无一人敢提出异议,尤其左右相国几人,都默不作声,也就更加无人反对。 大赛之事便迅速确定下来。 然退朝之后,宋祯却亲自去了行水宫寻得宋凛,言他已及冠数年,再不耽儿女私情,也该当婚娶。 宋凛断然不肯,长跪于地,求宋祯收回成命。 但皇帝一言九鼎,金口已开,又岂有回收之理。 见他态度坚决,方选了个折中之法,若他能于冰嬉之赛中夺冠,作为奖赏,便可免了他与白水结亲之事,否则…… 当时,包括方才,宋凛都未曾想过自己会败,以他的身手,要赢得比赛,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当宋祯提出条件,他毫不迟疑就答应下来,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 他不由得心中一凛:切不能让这赵氏公子,误人终身! 宫内几乎人尽皆知,那白水郡主心系于他,且这些年来,时时纠缠,无休无止。 哪怕他随手编制的一破纸灯笼,她也要求了过去,并且奉为珍宝,旁人摸不得,说不得,哪怕沐浴更衣,也要悬在近旁。 且为了与他共结连理,已过桃李之年,却仍未结亲。 每当其父白书要为她张罗婚事,她都以死相逼,并扬言“女儿这一世,非然哥哥不嫁!爹爹若想女儿就死,那女儿自当从命!” 如此闹了几回,白亲王也未肯罢休。 直到那白水郡主果真拿了匕首往自己脖子上划,且开出一道口来,血流了斗之十一,方把其父震住,再不敢提与旁人婚嫁之事。 然此后,那白亲王便时常纠缠起了四平皇帝并太皇太后,央着他们为自家女儿与三皇子指婚。 白水对宋凛之情,实可谓一心一意,毫不掺假。 但即便她痴情如此,甚至到了一意孤行、冥顽不化的境地,也依旧融化不了宋凛心中寒冰。 世人都道,这三皇子冷若冰霜,麻木不仁,对一个姑娘也这般狠心无情,便是收作侧妃,又何尝不可,竟始终不知变通,屡屡回绝。 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无怪乎同样身为皇子,却只能做大皇子宋澄手下走狗,这般不得人心了。 此种流言蜚语,宋凛多少也有耳闻,但他全然不理,依旧坚持本我。 于他而言,仅有五字回与白水——吾非汝良人。 此话,他亦曾同白水坦言说过。 可她似乎并不能解其深意,又或者,即便无果,也要奋不顾身? 宋凛无暇再想,只定神而视,意欲将那八根银针全数挡下。 奈何剑不在手,仅以绳击,他亦没有十全的把握…… 0092 胆大包天 若以拉绳相挡,初步估计,可接下六针。 “万一……” 宋凛不禁有些犹豫。 他自是不愿重蹈宋致覆辙,可眼下,没有十全的把握,他亦不敢贸然行事。 但眼见着银针越逼越近,他若再不出手,赵拓必伤无疑。 未免功亏一篑、得不偿失,宋凛神色倏定,便纵身一跃,直接以己之躯挡在了赵拓跟前。 同时两手擒绳,找准角度,极尽所能地使绳与各针持平。 长绳方直,几枚银针便陆续刺进其中,每一针所刺部位尽皆不同,且都势不可挡。 足见蒋夫润对赵拓着实愤恨已极,为置他死地,不惜竭尽全力。 其中一枚甚至穿绳而过,另外还有两枚…… —————— 再又一盏茶的功夫,冰嬉大赛,方才结束。 众臣手忙脚乱,皆立身远望。 池心亭下,数百名带刀侍卫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意欲活捉。 原来竟是那蒋夫润暗“针”伤人之后,还负隅顽抗,不肯束手就擒,接连又打伤了数名公子以及侍卫。 太皇太后齐郁也起了身来,领着太后朱绣并淑妃张宣怡、平安公主宋雯若等人下了楼去。 萧沥沥母女也紧随其后。 齐郁神色愤懑,怒不可遏。 搀她下楼、常年服侍在侧的清园宫管事公公卫大喜都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心中惶恐至极。 一来,便是先文丰皇帝过世,也不见太皇太后这般大动肝火,多是以泪洗面,或者黯然神伤。 二来,眼瞅着遭此变故,恐怕朝堂、后宫都得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宁。 要他说,那散秩大臣蒋则昆府上的公子,着实也太胆大包天了些。 竟肆无忌惮地当着太皇太后并其母顺仪乃至文武各官的面,公然弑杀皇子!也不知是谁给的他勇气,居然这般不管不顾。 虽然他的本意应当并非要置三皇子于死地,而三皇子有此一难,其实也怨他自己。 若三皇子没有莽撞地扑身上前,那么伤与不伤,死与不死,都是旁人之事,也就掀不起这场轩然大波。 当然,说到底,也是蒋氏公子失运背时,违反赛规伤了人事小,可他伤的偏偏是贵体千金的皇帝之子这般不可饶恕。 再又不知悔改,垂死挣扎,打伤众多侍卫,自然罪加一等。 生擒之后,即当以罪量刑。 若被伤了眼部的三皇子从此失明,便是斩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恐怕还会牵连九族。 好在他那银针之上,并未涂毒,否则,哪怕再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他来世赎罪…… 正无限感慨之间,齐郁忽然开了口吩咐他道:“卫大喜,你自亲跑一趟,去同皇帝禀明此事,看他作何吩咐。 若不然,予便替他拿了主意,这等犯上作乱之徒,自当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另外,散秩大臣那边,也提醒着些,让皇帝日后多加小心注意!” “奴……奴才遵命……” 卫大喜畏畏缩缩领了命,犹犹豫豫准备离开,他不禁嘀咕又起,自己不过小小一介宦官,何来向皇帝提醒的资格。 可太皇太后之命,又不得不从,正一筹莫展之时,却听得齐郁忽地又唤住他道: “罢了,还是先随予一同去看看三皇子伤势如何罢! 至于顺仪那边,尽快遣了人护送回宫,再召上御医好好把脉诊治,休得耽搁! 否则人若有个三长两短,便唯你是问! 你可听得明白?” 见齐郁这般声色俱厉,且明说了会“唯他是问”,卫大喜哪敢再有丝毫怠慢,也不待扶她下到冰场,便唤了别的公公上前代替,自己则屁滚尿流地躬了身去安排…… 0093 三敗俱伤 卫大喜走后,齐郁兀自叹出一口气。 这人已于她身边服侍了数十年之久,却是连她一分半点的处事之态也未学着,行事依旧鲁莽慌张,不得要领。 她不禁感慨,她儿先文丰皇帝在世之时,亦是如此。 几十年来,她一如既往地秉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但即便她事事亲为,替他出谋划策、考虑打点,也不见他有过丝毫长进。 甚至好逸恶劳,荒朝废政。 且整日声色犬马,大兴末作文巧之风,以至最后将皇权拱手于人的悲哀境地。 虽然,这真正“拱手”之人,其实是她自己。 “莫非,予这数十载,呕心沥血,不辞辛劳,竟全都错了?” 她怅然徒生,却也无济于事。 她儿尧术崩逝已近三十年之久,她自己亦行将就木,错与不错,都再无意义。 于她而言,只管圆了胞妹齐芬孙女白水之愿,嫁得三皇子宋凛,便可“功成身退”,静待死亡。 思及白水,她不禁回头瞥了一眼自三皇子倒地时起便惊忧不已、现又神思恍惚的萧沥沥。 当时萧沥沥就端坐于她身侧,她的各样神色,她自然看得明白。 如此,齐郁不由得心中叹道:“两个丫头都……这可如何是好……” 但终于还是不再过多耽搁,任代来搀扶的公公韦二扶着便继续下楼去了。 几人出了池心亭,却并未朝那群正围捕蒋夫润的带刀侍卫跟前走,毕竟打打杀杀,她几个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过去也是无用。 而自三皇子宋凛眼部受伤,无法继续比赛之后,冰场上除了一些个会功夫的百官之子,其余文生,皆自觉退及后方。 至于那逆臣贼子,待生擒了,皇帝自有定夺,也无需她过多操心。 终究是确保宋凛无碍更加要紧。 回想方才那番变故,她不禁心生后怕,脚上的步子不由得也加快许多。 于亭中观赛,自是无法听清场上各人话中内容,但亦可见得原本好好拉床急行的三皇子宋凛,突然纵了身挡在那赵氏公子跟前,并双手竖握长绳,于空一番逆转。 然不待细看,他却忽地不再动作,直直侧倒于地…… 及他昏厥,此场冰嬉之赛,果真三敗俱伤。 得利渔翁,胜得不费吹灰之力,实在讽刺。 但眼下并非计较得失成败之时,宋凛已被都统顾覃之子顾礼民,并礼部侍郎赵恒之子赵拓一齐护着回了行水宫。 她们几人也正赶往。 而三皇子额娘顺仪袁梦,见他受伤,即如鸟惊弓,立时昏死。 冷心冷面如她,即便骨肉亲生之子,亦不曾见她有几多亲近,寡言少语得让人倍感其生性凉薄。 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袁梦只是不擅表达? 齐郁不禁对其又添几多好奇,甚至生出将她面前那层拒人千里的纱幔一举扯下,以探究竟的想法。 这些年来,袁梦所经所历,齐郁都看在眼里,虽哀惋她的与世无争,却也不忍强行干预,将她变得和淑妃张宣怡一个模样。 于情于理,她心中都更偏爱袁梦。 虽然那张宣怡也并非甚么穷凶极恶、阴险狠毒之辈,不过人为“欲”死,鸟为食亡罢了。 她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可厚非,但…… 再又一声长叹,齐郁终是不再深思多虑,只定心领着众人赶去了行水宫。 0094 一步三顾 丝毫称不上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的行水宫外,萧沥沥母女两个同尤果儿并其他一些公公婢女们立地而候,且都面面相觑。 齐郁她们几人入宫已经有些时候,却仍不见出来,亦无半点消息传出。 竟仿佛那三皇子宋凛已是不幸僊去,众人都叩心泣血、悲难自已,全然忘了宫外还有人等候一事。 萧沥沥神色复杂难辨。 她心如乱麻,却不敢胡乱思量,但又不由自主地要去回想,要去期望,这姓宋名凛字然、昨夜方与她见过的“三爷”,能够吉人自有天相。 而一旁,得见她神色异常,若有所思之状的萧张氏,开了口小声唤她,且将她拉至另一无人之侧,方厉声问道: “沥儿……你……你可是与这三皇子相识?几时的事情? 顶好是早早讲了明白,休得撒谎诓娘!” 她虽如此说,但萧沥沥如何敢将昨夜所历一一明言,又不肯扯了谎骗她,故而犹豫支吾,半晌不言。 可萧张氏哪里就肯罢休,非让她解释明白不可。 被逼得狠了,萧沥沥不禁头疼难忍,不安烦躁。 她定了定神色,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萧张氏说道: “娘!您当真希望女儿告诉您,昨夜是去同三皇子私下相见,然后还行了甚么苟且之事不成?! 不过有过一面之缘,您又何必无端揣测,女儿岂是那般不懂自洁自爱之人……” 正说着,却听得一旁尤果儿轻声低呼。 原来是平安公主宋雯若正面带愁容,失魂落魄地出了行水宫来。 尤果儿小跑着迎了上去。 轻轻扶住宋雯若的胳膊,关切地问她“公主,您怎的了,面色这般难看?” 但宋雯若不应声,甚至眼也不抬地从她身侧走了过去,并穿过其他几个公公侍女就要上桥离开。 见状,萧沥沥也不再同萧张氏过多解释言语,三两步便跟了上去。 她紧随其后,轻启朱唇,意欲唤住宋雯若。 但看她那般模样,仿佛大受刺激,萧沥沥不禁生出一股怪异违和之感。 然不待她细作思量,忽又听到赵拓于她身后惊问“好姑娘……你……你怎的……” 他本是想问,这萧府小姐,怎会出现在三皇子的寝宫门口,可转念一想,这三皇子太液池上受伤之事,已近乎人尽皆知。 所以她在此处,也并不稀奇。 遂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开。 萧沥沥正是腹中狐疑,不得其解的时候,又看到赵拓出来,便想问问,三皇子现在情况如何。 却见一直以来对她多有纠缠的这位公子已经告了辞要走,于是更加地不明所以。 她犹豫几息,回想平安公主和这赵拓两人的反常之态,不禁惊惧难安,心头掠过一抹不祥之感。 于是出口唤住赵拓,吞吞吐吐轻声问他道: “赵公子……三……三皇子,可是,出了甚么大事?” 赵拓边走,边回身看了她一眼,却不答话,随即再次拱手,前去追上了平安公主宋雯若。 见此,萧沥沥也不知是否应当跟着上去,以问个明白,但她毕竟只是区区从九品小官之女,有何身份、资格随意走动。 遂只能立在原地,目送那两人越走越远。 好不容易,再又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得见太皇太后几人出来。 齐郁亦是面色凝重。 她路过萧沥沥身边的时候,不辨情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便冷了声音地命韦二安排人将她们母女尽快送出宫去。 自己则同朱绣、张宣怡她们匆匆离了行水宫,径直去往皇帝所在的衍宿宫了。 当她几个终于不见踪影,萧张氏忽地长吁一气。 她本想同萧沥沥说些牢骚,可身旁人多嘴杂,保不齐哪句无心之言,便成了众人口中话柄,遂闭了嘴巴巴地把人望着。 她母女两个都是一头雾水。 但毕竟人微言轻,便是想套点近乎,探些消息,人也未必赏光。 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被韦二他们几个领着往宫外走。 萧沥沥行在最后,近乎一步三顾。 其实她也说道不明,自己何故如此,只觉放心不下,害怕就此离开,便再无机会相见…… 0095 公公留步 萧沥沥母女两个被公公韦二和几个别的太监领着,过了行水宫前的那座拱桥,然后径直往皇宫大门处走。 但方行了不过数百来步,几人便迎面遇见了一身佩长剑,手提木匣之人。 此人身着灰绒长袍,头戴围了一层黑纱布的斗笠,不辨容貌,只根据身长体型可知,定是男子。 萧沥沥虽是狐疑,这等着装奇特、神秘怪异之人怎会出现在三皇子的寝宫之外,且为何无人拦阻,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走在路上。 但看韦公公几人都视若不见、丝毫未有迟疑停留,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似的模样,萧沥沥也不再多想,埋了头便匆匆迈步欲从那人身旁而过。 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见她们几人出宫,原本脚底生风、步履如飞的那人,在她走过他身畔之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萧沥沥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以及神情,但也知道,那人是在打量自己。 她本欲停步,然后出声问一句“公子可是认得民女,竟这般无所顾忌地盯着民女细看?”的,恰在此时,萧张氏回了身来催她。 那人注意到萧张氏回了头来,即立刻侧身起步,同时压了压头上戴的斗笠,便不再停留地继续入行水宫去了。 望着他瘦削挺拔的背影,萧沥沥一阵愣神,总觉似曾相识。 但她尚不及细想,便被面色不悦,回了身催她快走,并上前来拉她的萧张氏拽着胳膊匆匆前行出宫了。 当她几个终于到得皇宫入口,已过未时一刻。 彼时,萧平儿和常伯、巧红几人已是等得望眼欲穿。 见得她们母女终于出得宫来,萧平儿怀中抱的几份已经冷透得有了几分干硬的烧饼都来不及放下,便兴冲冲迎了上去。 她一手抱着饼,一手亲热不已地拉着萧沥沥问东问西。 但意识到自己手中寒凉,她又迅速放开萧沥沥,只定定地站在她的身旁同她讲话。 这不过小半日不曾见得,萧平儿便觉得恍如隔世。 心中对她家小姐甚是想念。 她边问的时候,边红着眼眶把萧沥沥望了又望,竟像从未见过那般,从头打量到脚。 若萧沥沥再晚些时候出来,恐怕萧平儿即要觉得她这一生是否再也见不到自家小姐了,甚是夸张喜人。 萧沥沥被她哭笑不得的模样逗得也咧了咧嘴角,感动不已。 她眸中温柔之色尽显。 自萧远走后,一直是这丫头在陪伴照顾着她,可说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于她而言,这萧平儿几乎成了与萧远同等重要的存在。 她望着着她小巧可人却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心中疼惜不已的同时,又不禁有所感叹:果然,与平丫头待在一处,方能自在惬意。 不用时刻地提心吊胆。 但她,或早或晚都会离她远去,各自为生。 这般平淡自在的日子,又还能再持续几日? 这样想着,萧沥沥不由得鼻头泛酸。 且眼见着就要落出泪来,但她并不深想,只若无其事地拍拍萧平儿的手背,示意她赶紧回去马车里边儿待着。 在这风雪地里站了几个时辰,这痴傻的丫头,已经被冻得周身冰冷僵硬,行动都有些迟缓起来。 萧平儿乖巧听话地回身上车之后,她母女两个便同领了她们出来的几个公公连连道了几声辛苦、感谢。 萧张氏甚至让常伯拿了好些银子来打赏几人。 那之后才不再多留地上也了马车。 但闭紧前窗之前,萧沥沥忽地又出声唤住了那姓韦名二的公公。 “韦公公,烦请留步……” 0096 鼹形鼠帮 萧沥沥随即下了马车,行至韦二跟前,悄悄同他问道: “公公,小女子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公见怜相告。 先前……行水宫内,三皇子,可是遇着了别的不测之故?所以平安公主和太皇太后她们,才那般神色怪异?” 萧沥沥故意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把韦二盯着,一双凤眼映出韦二的身影,水灵闪亮,让人几乎耻于拒绝。 但其实,她的本意,并非打探三皇子有关之事。 因为早已想知,太皇太后她们既是那般神色严肃,弭口无言的样子,且不做任何客套寒暄,便迅速遣了她们母女两个出宫,那三皇子所遇之况自是不能随便同外人说道的。 所以她真正想要打听的…… 果不其然,她的话音未落,那名唤韦二的公公便立刻面色慌张起来,并四下一番打量,确认再无旁人听见她的问话之后,方微微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此事,姑娘切莫再提再问!咱家也是看太皇太后对姑娘甚是喜欢,才冒的险提醒姑娘,不当过问之事,便闭了嘴,做个聪明人罢。” 听他所言方毕,萧沥沥即谦恭有理地颔首埋头,看来着实歉疚不已的样子,同时自谦于口地回了话。 “公公所言极是,小女子自当谨记于心。 不过,方才,在三皇子行水宫前不远之处,遇着了一位佩剑提匣之人。 小女子见那人装束着实怪异,但几位公公,好似都不以为奇的模样,公公可是认得那人?” 听得萧沥沥一口气问了这许多话,那韦二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这丫头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她后面所问之事,便是与她讲了也无妨。 韦二遂泯了嘴一笑,不再避讳地点了头同她解释。 “咱家虽不认得那人是谁,但也略有耳闻。 三皇子因习武之故,时常出入皇宫,且与宫外某个江湖帮派往来密切。 每月下旬,不定时日,便会召了那帮中之人,送些新奇玩意儿入宫。 一如敬献与太皇太后同太后娘娘她们的香薰炉,那小炉既有熏香之用,又可供人取热暖手,深得各位主子喜欢。 又如三皇子得意的民间彩灯,他所制的灯笼,外形看来与普通灯笼并无二致,但若点上火,那灯面上便会呈现出各氏花样,甚至变换色彩,很是稀奇! 而那制灯所用的材料,便是从那帮中人手中得的。 如姑娘所见,他们帮中之人的装束,都那般奇特怪异,尤其那身灰黑长袍,因极似鼹鼠之毛色,其帮名便命为‘阎蜀帮’。 因为皇上也极为喜欢那些新奇玩意儿,故而免了他们的宫中禁令,并赐了通行令牌,允许他们自由出入三皇子的行水宫。 这些年来,每月都有人着那副装扮入宫,所以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那韦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萧沥沥虽有所察觉,奈何手中并无可直接饮用之物,便欲跑回马车跟前,问问萧平儿几人是否备了水囊。 但韦二扬了扬手,止住她道:“劳姑娘费心,咱家并无大碍,不过与姑娘耗了这许久,再不回宫复命,恐太皇太后盛怒降罪,遂不便再与姑娘详讲。 姑娘也莫再耽搁,尽快回了府去罢!” 韦二说完即果真不多一言地同萧沥沥一扬拂尘,行了通礼便领着其余几个公公往宫内深处走了。 萧沥沥对着几人的背影,再三言了谢,方若有所思地又回了马车。 彼时萧张氏已经等得不胜其烦,脸色更加难看地对一脸心不在焉的萧沥沥一番怒视。 但她并未出言责怪。 待萧沥沥坐定,她便狠着声音冲外面同样立了许久的车夫老伯吼道:“贵叔,回府!” 0097 颠黑倒白 常伯并未同萧沥沥他们一道回萧山镇去,而是继续在宫外等候。 那名唤“贵叔”的车夫驾着马车启程之后,萧沥沥为了缓解气氛,遂同萧平儿说起了闲话。 她问她,马车是否是老爷被相国大人领着出宫之时被某个管事公公牵出来的。 萧平儿听她一猜即中,也顾不得是否当着老夫人的面,便对萧沥沥一阵钦佩赞叹。 虽然她口中之言皆发自肺腑,但当下,萧张氏正憋着怒气,萧平儿这番夸赞,除了让她更加不悦之外,并不会起到别的任何效果。 萧沥沥只好一声轻笑,并不应夸,且迅速转开了话题。 “平儿……” “小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平儿,将你怀中的烧饼分我一只吧。” “小姐,你可腹中饥饿?这烧饼给你。” 再次一同开口,且所言之事无二,主仆两个皆是欢喜,相视一笑,便各自拿着烧饼默默吃了起来。 虽是冷硬了些,但她两个却丝毫不觉难以下咽。 一旁巧红见这两人不过啃个烧饼也这般浮夸多戏,不由得心中愤愤,甚至嗤之以鼻,偏了头不去看她们。 她本想同萧张氏也说些闲话,但萧张氏并不搭理,自马车启程之后,便闭了眼假寐。 巧红受不住冷寂,遂换了一脸讨好之笑,眯缝着眼睛央着萧平儿说道: “平儿姐姐,你手里的饼,也分巧红一只吧,这半晌巴巴地等着,早也冷饿交替得受不住了……” 然萧平儿并不应她,甚至头也不抬,只顾默默吃饼。 萧沥沥腹中狐疑,看不明白自家丫头这是闹的什么情绪。 因她自己今日才饱受过饥寒交迫之苦,深知个中滋味,所以对巧红心生怜悯。 她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碰萧平儿的胳膊,示意她大方些,将饼分与巧红。 萧平儿虽不情愿,但还是听了话照做,只不过那之后,一路回程,她都不再吭声,竟是生起了闷气。 —————— 当他们终于回至麓湖城萧山镇中,已是申时过半。 年关将至,即便并非赶集之日,且时候向晚,萧条大街上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萧沥沥忍不住掀了侧窗帘子去望,这掎裳连襼的人群,让她十分新奇。 虽然今日太液池池心亭中所见之人,也不在少数,但毕竟都是王公贵族,各人气韵也皆上乘。 可于萧沥沥而言,终究比不得这市井乡民来得亲切有趣。 她忍不住多望了好一会儿。 看他们或背着竹篓盛菜,或肩上扛袋,又或手中悬肉,尽皆满面红光,她亦是心中欢喜。 萧平儿见她眸中带笑,也凑近帘边一同打量。 但她却不似萧沥沥那般欣喜,看了几息,便又回身坐好,同时面带愁容地同萧沥沥说道: “小姐,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大少奶奶如何了,大少爷定是还在德仁医馆不眠不休地陪在她身侧的吧!” 她顿了几息,方才继续。 “柳姐姐心地良善,见大少奶奶那般模样,她心中必然愧疚难当,愚傻痴心如她,只怕会比大少奶奶更加……” 她正自顾自地说着,却听得一直闭眼假寐的萧张氏突然又发了疯似的起身冲她一通怒吼。 自昨日起,萧张氏已无法听得任何关于杨柳之事,哪怕提及她的名姓,她都会忍不住咆哮狂怒。 因为在她看来,骆冰受伤,尽是杨柳之责。 即便那岳石桥有意报复,但只要杨柳老老实实守在身侧,那对母子自然无机可乘。 “一切……一切……都是那放浪蹄子的错!” 然而,吼到最后,萧张氏却忽地不再作声。 她颓然挫败地坐回棉布椅上,双眼空洞无神,竟似没了魂魄的傀儡一般,可怜已极。 原本还怨她不明是非的萧沥沥,见她那副模样,心中又悯恤顿生。 遂缓缓挪到萧张氏身边,抱着她,母女两个静静哭了一场。 0098 人鬼不觉 萧沥沥母女两个在马车里抱着哭了一阵,到得萧府门口方才止声。 她们并未直接去德仁医馆探望骆冰,而是准备先回府一趟,待所有事情都打点清楚了再一同过去。 但一下马车,原本还神色黯然的萧张氏立刻恢复过来,甚至表现得若无其事,除了眼眶微红,几乎看不出任何哭过的痕迹。 萧沥沥想着,她当是不再怨恨杨柳的了。 但当几人在去往风花雪月堂的路上,遇着了从萧松他们那处借了衣物过来,正准备出府再去德仁医馆的杨柳之时,萧张氏竟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她一通训责。 且不论杨柳作何解释,她总能找到她的不是之处,继续破口大骂。 因被断义为出言“顶撞”,本就胆颤恐慌的杨柳更加不知所措起来,只得跪在萧张氏脚边连连磕头求饶。 萧沥沥看着她泪流满面地请求饶恕的模样,不禁生出万般同情。 同时也觉得,自家娘亲着实有些言之过火。 遂上前拉着杨柳的胳膊将她扶着站好,然后将那几件换洗的衣物提在了自己手上,又拍拍杨柳跪得有些脏的膝盖,才挡在她的身前,不卑不亢、面色冷静地冲萧张氏缓缓说道: “娘,沥儿知您心中怨愤已极,您心疼可怜大嫂嫂,自是无可厚非,但您不能因此就处处作践杨柳丫头不是! 嫂嫂已经那般模样了,纵是撵了她走,或者让她也受些皮肉之苦,也于事无补。 况且眼下,嫂嫂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杨柳多年服侍在侧,论仔细周到,我们谁又能好过她万之一二…… 再者,嫂嫂一向都跟杨柳亲近,待她如姊妹一般亲昵,如今嫂嫂出了事,这丫头心中的愧疚自责之感,也绝不会亚于任何旁人,便是大哥,也心疼可怜这丫头的,您又何必对她百般打骂侮辱? 而且,说到底……嫂嫂会被岳氏打击报复,最最‘功不可没’之人,难道不是娘亲您自己?! 若非您……” 听她“若非您”几字出口,萧张氏瞳孔微缩,瞬间明了起来。 原来,所有的事,都只是她以为的人不知鬼不觉。 前日夜里,天尚未亮,起了个大早的她便故意放出话说岳如歌偷了她的财物,意欲潜逃出府。 待府上下人都义愤填膺地去追她回来之时,让为了计划顺利实施,头天夜里就搬了过去与岳如歌同住的青织,趁其睡衣正浓、意识模糊之际,将其唤醒,告诉说“老夫人派了人来抓你!快逃命去罢”,引岳如歌动作。 并早早地命了人于各个偏门“守株待兔”。 待那岳如歌果真出得府来,便一举将她蒙头捆了,顺势卖去了青楼。 至于其母刘英,实在怨不得旁人!只怪她自己,看着了不该看的事情。 见那岳家娘子苦苦纠缠讨饶,她不胜其烦,故又如法炮制,栽赃她窃取了主子的珠宝首饰,本意是让她知难而退,自己滚出萧府的,只没曾想,那不知好歹的无知妇人竟选择了投井自尽…… 事情的详情始末,一一于她脑中浮现。 但萧张氏仍旧不动声色。 她唯一觉得,事情闹至如今这个地步,都只怨她行事还不够周密谨慎。 否则,也不会被看着了岳如歌体己之物的岳家娘子惹出这几多事端…… 0099 冰儿莫哭 可……她这女儿怎会发现端倪?! “果然是青织那丫头出卖的不成?” 萧张氏想到青织,不由得暗暗咬牙,本来她还对巧红所说之事将信将疑,不肯做得太绝,只是罚了青织取代巧红去做那灶边烧火的丫头,小示惩戒。 但现在看来,不将她撵出萧府,是万万不能的了! 打定主意,萧张氏怒气冲冲地便要往厨房那边过去。 见她面色不善,萧沥沥虽不清楚她意欲何为,但下意识即出了手阻止。 “娘,您这是要去做甚?!方才沥儿所言,您可听进了半分? 事到如今,您竟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所为不当?您可曾想过,若非您,大嫂又怎会被无辜牵连?” “你这是在责怪为娘?那岳如歌不知廉耻,私通外男竟还是为娘教的她不成?” 听萧沥沥将所有的责任归咎在自己身上,萧张氏满脸的不可思议,她气得瞠目结舌,不愿再理。 遂一把甩开萧沥沥拉住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径直去后院寻那青织丫头了。 巧红巴巴地跟了过去。 她二人走后,萧沥沥将衣物还给杨柳,柔声问她“可是为大少爷送去的?” 杨柳轻拭眼角的同时,点了头回道:“回三小姐,是的,大少爷从昨日开始,到现在都不曾合眼休息,亦不曾饮水进食,只让杨柳回府来找些破旧衣服与他穿。” “大嫂嫂出事……他自然无心果腹的,可让你找了这几多衣物,是要作甚?” 萧沥沥心中疑惑,不明萧进有何打算。 但杨柳亦是摇头,表示萧进并不曾多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 他那般隐忍不发的模样,让杨柳惧怕不已,唯恐他意想不开,会做些傻事出来。 因心中顾虑,她看向萧沥沥的眼中便满是担忧。 见其如此,萧沥沥也顾不得回雪厢稍作休息,便领着萧平儿同杨柳又出府去德仁医馆了。 因已熟知方位,她便独自行在前方。萧平儿同杨柳两个拎了衣服并途中买的一些吃食走在后边。 馆内只剩那名小童祁山守着,秦化夫妇去了萧山县里出诊。 敲了敲挂着写有“秦大夫出诊未归”几字的白色小方牌的医馆大门,不过几息的功夫,那祁山便探了溜圆的脑袋防备不安地来望。 一看是萧沥沥几个,他便迅速开了门请她们进去。 彼时萧进正提了茶壶从隔间出来盛水。 不过一日未见,她这大哥竟完全变了副模样,整个人颓靡消瘦了许多不说,还无神失焦,眼中空洞,如同一具走肉行尸。 见状,萧沥沥当场愣住,还是萧平儿拉她,才继续里走。 她心中百味杂陈,看着萧进那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她的两条腿几乎重若千金,简直寸步难移。 好容易萧进也看见了她,却只是淡淡点头,并不出声。 “大哥……” 萧沥沥强忍眼中酸涩,轻轻开了口唤他。 盛好水,萧进背对她缓缓点头,却不停步地又去了隔间里边。 萧沥沥让杨柳她们就在外边候着,独自跟了过去。 进到里边儿,萧沥沥方才知道,骆冰已经清醒过来。 她的头颈都缠了白布,只两只眼睛,还有口鼻露在外面。 见萧沥沥来到自己床边,骆冰本欲起身,奈何动弹不得,遂想着同她咧嘴笑笑,但……连这,她亦是无能为力。 意识到这点,骆冰原本就通红的一双眼睛,瞬间又渗出血泪来。 见状,萧进像是早就料及一般,面上依旧平静。 只不过手上却是迅速放下茶壶,拿了方巾来为骆冰拭泪。 “冰儿,莫哭,伤口会烂……” 0100 岌岌可危 萧进依旧平静,仿佛说话之人竟是别人,而眼下这一切,也都与他无甚关系。 听他短短几字,原本还强行忍泪的萧沥沥瞬间决堤崩溃,竟同个三岁小孩一般,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听着她哭,萧进并不劝慰,由她哭个痛快,好在无旁人,也算免了一场笑话。 其间,骆冰也一直眼眶通红。 整个隔间里边,都只剩萧沥沥一人之声。 三人各有所思。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当她终于止泪,萧进才将她从地上扶起。 然后坐到床边,拿起小匙一边喂骆冰喝水,一边平淡地开口说道: “待你嫂嫂大好了,我们夫妻两个,便去山中隐居度日。 爹娘那边……还劳小妹你多些照顾……” 听他如此说,萧沥沥本欲劝阻,但转念又想:或许只有归隐山林,这二人方能苟活…… 遂不多言语地唤了萧平儿进来,让她将来的路上买的点心果物交与萧进。 “大哥,多少吃些,嫂嫂需要人照顾,你可是也想被人伺候? 既然定了心隐居,事必躬亲,不养足精神,如何……” 萧沥沥顿了几息,方神色黯然地继续说道:“如何护得……她们母子周全……” 边说着,边接过萧平儿手中的点心,直接塞进了萧进怀里,然后把他扶开,自己拿了碗匙坐到骆冰身旁,喂她抿水。 待到戌时,她们三个才作辞回府。 一路上走,萧沥沥都心不在焉。 她想着自家兄嫂二人若是隐居,她自己不久也要离开,那整个萧府,将会变得何等冷清?她爹娘,又该如何安好…… 但即便她不走,真与那陈笙做了妾,她也是没法再久居府中的,所以其实无关紧要? 她心中纠结,总也拿不定主意。 苦思无果间,忽地回想起了今日太液池上冰嬉大赛的景况。 在比赛过程中,她为了寻找陈笙的身影,其实有将参赛的各家公子逐一看过。 虽然中途被三皇子宋凛、郡主白水、都统顾覃那有些痴傻的次子顾奕兮,以及自己的母亲萧张氏打断过,但上楼坐定后,她又继续寻了几遍。 可以很确定,陈笙不在赛场之上。 只有其父——护军校陈根端端地坐在后排。 她不禁心生疑窦:陈笙既是要娶如歌丫头,即便她的爹娘“偷梁换柱”,让她“冒充”如歌与他完婚,但那陈笙又岂会不知如歌已经逃离萧府一事? 还是她亲口同他说的。 既然陈笙已知如歌不可能再与他成亲,那他应当已同陈根说明了情况,即是说,这门亲事可能作废? 但今日太皇太后有意为她赐婚之时,右相张国远却又那般斩钉截铁,还诳语说她与护军校之子是两情相悦。 当时,萧沥沥因为不愿自己的爹娘被太皇太后责问怪罪,所以选择的闭口不言,但护军校陈根,又是因为何种理由,不加以解释说明的? “难不成,他儿陈笙,不过短短一日,便突然改变主意,移了情与我?” 萧沥沥不用多想,即直接否定了这种可能。 一来,陈笙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那般薄情寡义。 二来,张国远的态度,似乎太过笃定自信了些,像是早就知道,他口中所言,绝对不会有人反驳质疑一般。 若他果真有此预想,是否意味着…… 萧沥沥不禁寒颤连连,若真如她所想,那这四平天下,真就岌岌危矣! 0101 正事要紧 萧沥沥不知该做何感想,她既希望以二皇子宋致为首的“致国一派”势力得到壮大,却又隐隐不安犹豫。 通过今日,她对自己先前所定——全力助二皇子登上皇位这一决心,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她固然是一名女子,但她更是这四平天下的百姓之一。 她自是不曾经历体验过普通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类的苦痛磨难,甚至可说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然这并不能代表她就一定愚昧无知,且不辨是非黑白。 虽不过一场无伤大体的冰嬉比赛,但也可见一斑。 那二皇子宋致,既是可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任性妄为,丝毫不顾全大局,那将来即帝,他自然也可为一己私利,不顾天下黎民安危…… 如此这般,助他为皇,岂非助纣为虐? —————— 三人回府途中,正碰到奉了萧炎枭之命来接她们回去的萧松萧福两人。 远远地见着了,萧松萧福便赶紧小跑着迎了上来。 停步一阵寒暄,即从二人口中得知,早在半个时辰之前,萧炎枭就已回至府中,同那相国张国远一道回的。 萧沥沥本想问一句“相国大人来府上作甚?”,然话到嘴边尚未出口,便听得萧松接下萧福的话头继续说道:“何止呢,护军校陈根大人也来了,还领着他的公子……” 闻言,萧沥沥不禁拖长尾音轻“嗯”出声,同时嘴角扬起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在冷笑。 何时,她小小一介民女,不过成婚论嫁这等鸡毛蒜皮之事,竟也犯得着相国亲自登门,这般“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了? 也不知,当说这四平天下盛世太平,还是应当理解为,朝中尽皆尸位素餐、不务正业之人? 不过,既然相国大人和护军校同时出现在了萧府,那他二人之间,必定已成共识,站至了同一阵营。 即是说,她与那陈笙的亲事也已势在必行? 明了了当下形势,萧沥沥依旧不动声色。 她只略抬眼望了望萧平儿和杨柳,便不再同几人围立而聊,转了身又往德仁医馆那边回走。 两个丫头紧随其后。 萧松萧福都一脸的不知所措,闹不明白他们这小姐突然反向,究竟意欲何为。 待反应过来,才迅速奔跑着跟了上去,展开双臂拦在她们跟前。 萧松率先开了口阻止。 “三小姐,还是赶紧同我们兄弟两个一道回了府去罢,天色已晚,老爷夫人也都等着!” “是呀是呀,三小姐,您就别为难小的们了,若再耽搁,定要被罚受打的……” 听及“被罚受打”,萧松更如开了话匣一般,埋怨苦述个不停。 萧福时不时插话点头。 他两个一唱一和,说得甚是诚恳可怜。 萧沥沥只是听着,却不应话。 趁二人分心收手,她即同萧平儿她两个使了眼色,让她们尽力拖延,自己则不着痕迹地绕行而过,紧接着便小步奔跑起来。 她不禁想,这时候,她若回府,少不得同那几人碰上。 “既已决定出逃,又何必再拘这点礼节?!” 况且,她回去德仁医馆,还有正事要做。 昨夜,那名唤转烛之人,伏守德仁医馆在先;又今日,大皇子言三皇子“大捷夜归”在后。 而先前她们去德仁医馆探望骆冰之时,那原本瘫在小隔间里边儿的面目全非、苟延残喘之人,也已不见踪影…… 她虽有所察觉,但当时只顾趁着没有外人在场伤心恸哭,并未加以深思熟虑。 也就方才,思及朝政,再又想到几位皇子,她才恍然有悟,觉出其中异样,遂打算回去医馆寻了萧进问个明白。 0102 疑窦丛生 当萧沥沥奔跑着独自再回到德仁医馆,早于一个时辰之前便出诊回来、已经用完晚饭、正在柜台旁站着核对好了账簿的大夫秦化虽有些意外,但并未多加问询,只微微颔了颔首,即埋头继续做起了近日以来的出诊记录。 倒是其夫人夏欢,看萧沥沥行色仓皇、气息不稳的样子,即放下手中的算盘,提了茶壶满好一杯温热的茶与她喝。 待喝了了,夏欢才柔声问她道:“萧三小姐,可是出了甚么要紧的事?竟这般狼狈匆忙……” 回话之前,萧沥沥先道了几句感谢,待将茶杯放归原位,她方拉着夏欢已见苍老的手,十分郑重其事地开了口。 她本是打算直接同萧进问个明白的,但转念一想,或许也可先与这夏夫人一番打听? “夫人……小女子……几次三番前来叨扰,诚实赧颜,但小女子心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答疑解惑……” 听她如此说,夏欢不由得回头望了秦化一眼,不明白她口中所说不明之事为何。 秦化亦是停了笔抬头来看。 二人腹中狐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忐忑。 “昨日……小女子初来贵馆之时,曾在那处隔间,见过一名同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男子。 当时,那名男子奄奄一息得尚不能张口说话,更无法移动行走,如何今日……便不见了踪影?” 她问得小心翼翼,心中明了,毕竟是旁人私事,他二人身为医者,自然不能随意透露。 不过抱着一试的心理。 见夏欢果然面有难色,萧沥沥遂赶忙摆了手赔礼道歉。 表示她不过随口一问,并无深究之意,若二人着实不便言明,即无需勉强。 夏欢来回望了萧沥沥同秦化几眼,数次欲言又止,然再三犹豫下来,终是未能回答。 见状,萧沥沥自是不好再强求,遂同他们夫妻作辞要走。 但柜台旁本来还握笔欲书的秦化忽地定了定神色,直接放下手中的毛笔,神情严肃地唤止她道:“三小姐留步……” 听他出声,萧沥沥大喜过望,立刻回了身满脸期待地等待秦化的下文。 但…… “三小姐无需再多打听,便是同别人,也毫无必要。 老夫奉劝小姐,不当上心之事,切莫过分关怀!否则,恐招至祸端……” 冷不丁地被他如此提醒,萧沥沥不明所以的同时,不禁疑窦丛生。 虽然她昨日便有所察觉,那被烧伤之人,虽已面目难辨、奄奄一息,但他眼中流转之色,却仍可见狠厉凶恶。 萧沥沥不由觉得,那人定非寻常之辈,或许还与那京城刘氏被灭门一案存有关联? 但这毕竟都只是她的武断猜测,并无十足的把握,甚至可说毫无证据…… 然这大夫秦化,提醒得如此郑重其事,反倒让她更加怀疑起来,并且进一步坚定了要一探究竟的决心。 深知不可能再从这夫妇二人口中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别有打算的萧沥沥即不露痕迹,十分谦恭地言了谢,又再三赔了礼,方真的告辞他们,去到了隔间里边。 今夜,她并不打算回府,意欲同萧进一齐守护骆冰。 顺便,同萧进详细问问情况。 —————— 行水宫内,四平皇帝宋祯听得禀报说:“三皇子宋凛被散秩大臣蒋则昆之子蒋夫润暗针刺伤了眼睛”,却未就来探望,而是先去了顺仪袁梦的霜泽宫,确认袁梦身子有无大碍。 待袁梦转醒,并确定无碍之后,二人方一同前来了宋凛寝宫。 彼时宋凛已被御医用药包扎好了伤处,正端坐于案台边,等着伺候了他十数年的管事公公高南磨了墨写字。 而他身后,还站着萧沥沥今日遇见的那位头戴黑纱斗笠,身着灰黑斗篷,佩长剑提木匣之人。 只不过此时,他已取下斗笠,端端地负手立着。 0103 空口白话 待高南磨好了墨,宋凛便提笔欲书,回一封信与“阎蜀帮”帮主。 方落了“七日为限”几字,便听得宫外“皇上驾到!顺仪娘娘驾到!”高声忽起,竟是太监总管刘德海几近破嗓地叫喊出声,四平皇宋祯不由得不悦皱眉,觉得喧吵震耳。 同时还有些羞惭,因怕袁梦看去笑话,又恐她因这高呼,愈渐心烦意燥。 好在袁梦只顾前行,神色并无异常,他方放了心与她一同入宫。 而宫内几人,听得皇帝他们过来,都神色一凛。 那“阎蜀帮”人即欲立刻匿身退走,以免几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宋凛只扬了扬手,示意他不必慌张,立在原处便好。 自己则迅速搁了笔起身,再又将那起了头的信纸藏入袖中之后,便飞身上了床,合衣闭眼躺下。 同时放缓呼吸,扮作熟睡已久之状。 待几人入得宫来,高南同“阎蜀帮人”即匆匆下了跪行礼。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一言,尚未出声便哽止喉头。 因四平皇见他儿正卧床休息,遂摆了手让他们尽皆退下,切不可出声打扰。 但他忽地又唤止已经行至门前的高南,并小步过去同他低语问道:“三皇子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高南不胜惶恐,未曾预料皇帝会亲自上前、直接问话于他。 不及多想,便再次跪趴于地,颤抖着声音做了回复。 “你说什么?!” 听见这小太监口中所禀:“御医说,三皇子左眼被银针刺穿了珠心,只怕今后,再不能复明的了。”四平皇不禁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再压低声音。 他原以为不过伤了皮毛,修养几日便能全好,不曾想竟这般严重…… 但比起担忧自家皇儿日后该当如何,他更多是为袁梦忧心,怕她听得此等噩耗,承受不住。 并非他冷漠无情,实是他这儿子打小同他母妃一样,从不与他亲近。 虽是血亲,却也架不住累月经年的刻意疏离。 果不其然,当听得高南所言,袁梦险些再次晕倒于地,好在其侧女官安可希及时扶住,才免了一场灾难。 宋祯心中一阵惊惧,甚至脚下无力,以至于未能立刻飞身上前。 好在,有惊无险。 他若无其事地几息沉吟,待回至袁梦身边,方才想好一通宽慰劝解她的说辞。 为避免袁梦再往前去,看了他儿的伤势会更加心痛难当,他忿然作色、不容置喙地吩咐刘德海道: “定要找了最好的医者来治三皇子的眼睛,御医不行,便去民间广寻,哪怕翻遍这四平江山,也非找出来不可! 治他不好,尔等庸人庸医,便自己剜了双眼来见!” 话毕,也不等刘德海回复,他即回身拉了袁梦欲走。 而袁梦,对他所下皇命,不仅丝毫不见感激,反倒越发漠然疏离。 她抽回自己被宋祯牵着的左手,几息停顿之后,方缓缓言道:“臣妾……恭送皇上。” 袁梦并不在意这道“逐客令”会让皇帝作何感想。 她只知道,宋祯其实并非真心过来探望,不过看她前来,顺势而为罢了。 既是无情,又何必刻意将那样一番空口白话说与她听?果真勉强,倒不如早早地离宫自去,也省得“相看两生厌,无有敬亭山”。 但宋祯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言似的,并不与她动气,更不打算治她无礼失敬之罪,微扬嘴角无力一笑,即转了身离开,刘德海却未就走。 望着他的背影,袁梦不过片刻失神,便不再多想地移去了宋凛床边。 她坐于宋凛身侧,抬手欲抚他儿苍白分明的侧脸,但,她终归无法触碰。 怔怔望了许久,万语千言,竟片语难成。 直到…… 0104 明月入渠 袁梦长久地把宋凛望着,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愈见疚心疾首。 她懊悔自责,痛苦不已。 总觉若非她疏于教导,他儿也不会如此贸然莽撞,虽是善心,但“从井救人”,以身犯险,陷自己于失明之境,实非大智之举。 她边暗自决定,待宋凛转醒,便要时常同他叮嘱提醒,边还是伸手去为宋凛掖了掖被角。 也就这时候,她才发现,她儿竟然合衣睡着。 见此,她不由得悲愤交加,为其身边服侍之人疏于职守一事。 哪怕她并非皇帝宠妃,宋凛亦是无权无势,几乎拥趸无人。 但他毕竟是皇帝之子,而今更是有伤于身,这众奴才,竟如此无礼怠慢,叫她情何以堪。 她不禁掩面而泣,嘘唏不已。 卧于榻上假寐的宋凛自然觉察了其母气息之异,又听她呜咽出声,即更愧疚难当。 他极力隐忍,数次欲起而相告,然未免徒生变故,终是不曾移动分毫。 袁梦又哭了一阵子,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起身,不再停留地大步出宫而去。 女官安可希并其他几名侍女紧随其后。 待几人走远,那“阎蜀帮”人并高南,确认好宫外再无异样,又摒退闲杂,再仔细闭紧门扉之后,才神色各异地回到宋凛身旁。 自袁梦出宫,这三皇子便再次起身,端坐于案台边上,提笔继续写字。 一旁,已经候他多时的太监总管刘德海,嘴角噙笑地上前行了礼问候。 宋凛闻言,起身郑重道了一番感谢。 “多谢公公事先提醒,宋然心中感激,日后必定厚礼相报。” 听他如此谦恭,刘德海反倒噤声沉色,不悦至极。 这刘德海,可说是对势孤力单的宋凛另眼相看、且时常为其报信通风的为数不多的人众之一。 原本,他是支持致国之派所拥趸的二皇子宋致的,但自宋致闹出与那鲍氏公子纠缠不清的丑事以来,他便转移方向,讨起了大皇子宋澄心头所好。 可毕竟不过区区一介阉人宦官,早已八方支持的宋澄,自是不屑。 加之其曾对宋致也百般讨好,宋澄更是心存不满,万般厌恶。 无奈之下,因又见得三皇子宋凛神武英明、气宇不凡,便寻了个时机,同宋凛大表衷肠,言明此后定当竭心尽力,为其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宋凛虽是感激,却也无法尽信其言。 即便当真数次相助于他,也仍旧心有防备。 至于他假寐瞒上之事,若刘德海口风不紧,偷偷传了消息出去,他只需解释说:“因输了冰嬉比赛,恐被父皇降罪,被迫与郡主白水成婚,故而装睡”即可…… 而刘德海毕竟服侍了四平皇宋祯数十年之久,深谙伴君如伴虎这一亘古不变之理。 三皇子行事谨慎,尤其多疑,他会这般刻意划清界限,其实也无可厚非。 然他这数月以来,单就皇帝日渐慵懒倦怠一事,唯宋凛之命是从,鞍马劳顿,尽忠职守,早已足表忠心才对,不曾想,仍被言说“不胜感激,日后必定厚礼相报”…… 刘德海不禁如鲠在喉,面色难堪至极。 他几息长顿,终是一叹“我与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后,便行了礼离宫而去,再不多留。 0105 何足挂齿 刘德海走后,那“阎蜀帮”人才不动声色地前行至宋凛跟前,小声同他禀道:“三爷,方才,白水郡主来过了……” 宋凛不禁讶然,但不过一瞬即又恢复如常。 “嗯。” 只一字出口,即又坐下。 他仍旧提了笔写信,仿佛先前之事竟都不曾发生。 “三爷,您当真要娶了郡主?” “……” 宋凛抬眼轻睨,手不曾停。 但毕竟左眼有伤,且隐隐作痛,他的思绪一时无法集中。 方写了几行,便无奈中断,蹙眉闭眼,深思几息未止。 见他不作回复,且又那般心不在焉的模样,那“阎蜀帮”人忽地转移话题同他说道: “三爷……属下其实,另有一事相求,恳请一并恩准……” 闻言,宋凛仍旧不应,只闭眼扬手,让他继续往下说去。 “截止今日巳时,芜云城中劫匪横行一事,属下尽已解决,当不会再生祸端。 加之三爷您昨夜也大捷而归,实之谓双喜盈门,可喜可贺。 趁此良机,属下斗胆恳请三爷,应下属下的不情之……” 那人话音未落,宋凛即神色不悦地出了声打断。 因那人说得信誓旦旦,言辞之间,过于笃定绝对,宋凛即料判,他必有夸大其词。 “恶匪害民,素来棘手,汝何以根治得了?且不过短短十数日,岂非海口胡言?!” 边说着,宋凛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人一眼。 本欲治他言过其实之罪,小惩大诫。 但看那人神色自若,不慌不忙,无所畏惧的模样,他又不免心中好奇,遂侧了耳朵细听。 “回三爷话,凭属下一人之力,自是无法办到,但若征贤纳士,集思广益,却也并非极难之事。” “哦?汝速仔细道来!” 听得“征贤纳士”几字,宋凛这才定了神来望。 非是他心中不信,恰恰因为对面前之人太过了解,故而有所怀疑。 此人,既是“阎蜀帮”众之一,亦是随他多年,与他同进退,共死生、早已超越“主仆”关系的得力暗卫——萧远。 自刘氏族灭、他自动请缨去平“民乱”日起,他们便兵分两路。 他率支转烛一行去查探刘氏灭门真相,而萧远,则另率一队人马,前去芜云城中剿匪。 萧远虽称不上绝顶高手,但也算功夫了得,当与副将郭宁不相上下。 数年前,亦是腊月隆冬。 宋凛隐瞒身份出宫于“阎蜀帮”习武之初,虽挂念他因天冰地冻、不胜严寒而不得不一直卧榻养息的母妃袁梦,却无可奈何、终日闷闷不乐之际,其师道术唤他去了自己房中详问。 方言明,正请教:“何以解忧?”之时,领着一帮子弟去采购了一批良木回帮的新任大弟子萧远,前来复命。 听得他心中所虑,萧远二话不说,便直接退回卧房,拿来数条瑞炭赠他。 “这瑞炭,青坚如铁,烧于炉中,无焰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逼人而不可近也,足御至寒。” 萧远话毕,宋凛收下赠炭,再三言谢过后,也不多留,即速回宫将炭入炉,烧于袁梦宫中。 不出三日,袁梦果然大好,不再每日昏昏欲睡,甚至可以下榻红织,且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起来。 宋凛心中感激,待再出宫时,命人封了百金之礼回赠萧远。 萧远自是不受,只道一句:“不过举手,何足挂齿”便对这“赠炭”一事再不相提。 二人由此交好。 0106 兵不血刃 时日愈长下来,二人关系愈笃。 以至后来宋凛同萧远表明身份、成为主仆,他们之间,仍旧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却甘若泉醴的关系。 萧远继续解说起了自己率众三十余人于芜云城中剿匪平患的详情始末。 听他开口,宋凛方不再游神离思,转而对其定睛直视,以免错漏。 “属下率人分批行至芜云城那日,一入城,方说明去意,即被领往一处偏宅下榻。 城主酋引果真贪生怕死,因忧因我等参与一事,被匪众获悉,会使他遭到那帮恶匪的蓄意报复,故而避清。 因敌暗我明,且不知他们何时会再有动作,便五人成对,日夜巡行。 然连续数日下来,都不曾发现有何异样。 不由得心中疑虑,恐是我等入城那日,虽已分批前往,但仍不免目标庞大,已被匪众探得消息,所以暂不动作,刻意回避? 又敌众我寡,且不占地利天时……” 萧远话音未落,正欲再说,宋凛却突然起身,神色凝重地望他一眼,命他“长话短说”之后,便吩咐高南去库里寻出那样东西来,以作信物。 高南领命即退,同时带走了其余太监、宫人。 房中一时只剩得宋凛萧远二人。 见他如此,萧远心中警觉,遂不再逐一细说。 只大致讲明了,他们日夜巡行数日下来,无甚收效,又攻不下那帮匪众所占山头,两相僵持,人困体乏之际,因恐突生变故,加之家中事急,若再耽搁,怕无法脱身回府,即齐集三十余人一同商议,共相良策以破僵局。 “如此,反复斟酌,方得了一计。 那帮恶匪,既是只顾避而不出,必定合心结意,又不惧粮草之患,我等死守无果,不若逐个击破,让他们互相疑忌。” “便是如何?” 宋凛适时插话,却不看萧远,只眼神飘忽地打量起了房中各个角落。 看他眸中警惕,萧远亦是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四下而望,一时竟忘了继续往下解说。 宋凛此时虽无暇再问,但若止声,只怕引人怀疑,遂继续问道:“可是以利诱之?” 萧远一瞬讶然,旋即醒觉,点头应是。 “议定之后,本欲直接寻了城主给予配合,无奈城主酋引以身体抱恙为由,数拒不见,属下只好夜探城主府,以剑相迫,才得其相助,满城布吿—— 鉴于城中近来恶徒猖獗,匪患严重,以至百姓日日惶惑不安,闭门不出,是故荒农废业,民不聊生。 遂特此吿示,招安匪众,可自降,可揭发。 自降者,不治其罪,赏银五十两。 揭发者,赏银十两。 自降且揭发,并俘首向安者,不罪,另赏银两百两。 永不失效。 此告一发,不出数日,不伤一卒,匪患自解。” 萧远说及此处,心中不胜欢喜。 他忽地想起数月之前,曾同自家小妹萧沥沥谈及天下大事之景。 他曾言说:“这四平江山,非是文武兼顾,不可长守,如今看来,果如孙子所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全卒为上,破卒次之; 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当时萧沥沥只道一句“这方面的事,我自有看法,不与你争”。 思及此景,萧远不禁失笑长叹:“我竟不若三丫头练达通透?!” 0107 呼之欲出 萧远因想到自家小妹,眸中一片温柔,嘴角也不觉扬起一抹微笑。 但他又忽地不安忧心起来。 十数年来,他那三妹都不曾出过萧府,亦不曾与旁人有甚接触,然今日,他竟于三皇子宋凛这行水宫前见到了萧沥沥母女二人。 这是他从不曾预见之景。 当与她擦肩而过,萧远简直心声骤停,脚不能行,口不能言。 然他身为三皇子暗卫一事,尚属机密,不可被人察觉,尤其是他家中众人。 萧张氏素来不待见他,自然更不能说,所以当他看到萧张氏回了身来拉萧沥沥快走,本欲唤止萧沥沥同她话旧一番的萧远,忽地压低斗笠,速自走远了。 但那之后,他总也无法释怀。 他全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萧沥沥如何会与三皇子扯上关系。 也因此,他更加迫不及待起来。 再有不过数日,便是萧进与他家书所言“小妹大婚之日”,于芜云城中死守之时,也恐怕会误了回府时间,故而心中焦急,才想到群策群力,共商大计一法。 也算误打误撞,提前甚至彻底解决了恶匪之患,他也得以早早回京复命。 正想着,忽地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鼓掌轻呼之声。 “妙极,妙极,好一个不攻自破,不伤一兵一卒便解决了芜云城中困扰百姓许久的匪患之难,不愧为三皇子手下得力干将,明易叹服!” 闻声骤起,宋凛却丝毫不见讶异。 他不动声色地望一眼萧远,示意他再将斗笠戴好,无需多言。 萧远会意,并不迟疑,然方将斗笠套于头上,大皇子宋澄便领着支转烛并其他几名侍卫推门大步跨进了宫来。 宋澄脸上悲喜不辨,只脚上的步子快而敏捷,能看出他心中急切。 宋凛见他前来探望,躬身行了礼,感激道:“多谢皇兄挂念。” 宋澄闻言,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忽地多了一抹愁色。 只听他语中关切,怨他不该莽撞行事,那礼部侍郎的公子赵拓毕竟无能无用,救他作甚。 “而今……竟搭上了自己一只眼睛!” 宋澄几近哽咽,他忍不住将宋凛扶至榻前,摁着他好生坐下,现有伤于身,可不能不将息自己。 宋凛点头,几息停顿,便由着宋澄搀扶,毫不拒绝。 二人并膝而坐,却相对无言,宋澄不禁神色尴尬。 最后还是宋凛自己开了口言明:“皇兄此来,可是欲知刘氏一案进展?” 宋澄也不否认,同支转烛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弟勿怪,实是转烛过于愚笨,虽同你一道去的,却看不明你所行所想的个中深意,只同为兄说一句‘大捷了’,兄自是脑中混沌,不解其意的! 还望三弟细细言明才好!” 宋澄说得委实诚恳,若非早早便觉察了房上有人,只怕宋凛亦要认为,他这皇兄当真对他深信不疑。 自然,他是信他的,但他也无时无刻不在防他。 宋凛不着痕迹地也看一眼支转烛,眸中深邃,沉吟片刻,即缓缓开口。 “昨夜非是大捷,仅且寻着了一众不明就里的小寇。” 宋凛微顿,继续说道:“然,刘氏灭门,绝非他辈所为。 有寇姓毛,为首为舵,自南北上,率众而京。 是夜大火,入府之际,火势窜天,且人已皆亡……” 听他如此说,宋澄突然插话岔道:“那他们何故会去那刘府走那一着?可是有人撺掇?” 宋凛不语,点头默认。 “那群流寇可知是何人所为?” 宋澄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紧宋凛。 他心中有一谜底,早已呼之欲出…… 0108 一剑刺死 然宋凛仍旧摇头,并不回应,看得宋澄百般焦急,心痒难搔。 他忽地起身,在宋凛榻前来回踱步,时而停下来看宋凛两眼。 见他仍旧面无表情,并不打算细说下去的神态,宋澄兀自一声长叹,不再多留地拂袖而去。 走前,忽又想起来似的,回身同宋凛淡淡说道:“三弟,为兄听太医们传说,你这眼睛若养上一段时日,仍不见好,便要剜出…… 为兄这几日,定亲自去寻一双更好的来,替了你这坏珠,你且安心躺着,既是无果,那余下之事,交由转烛即可。” 话毕,宋澄即头也不回地离宫而去。 支转烛不着痕迹地望一眼端坐榻上、若有所思的宋凛,微微颔首行礼之后,便欲随了宋澄离开。 但路过萧远之时,他却突然对萧远拔剑以向。 刀尖挑起萧远笠下黑纱,意欲探个明白。 萧远自知功夫不及支转烛,他若防守反击,不仅敌他不住,反会引他更多怀疑,倒不如大大方方揭笠而起,让他一眼看个明白。 遂抬了手要摘。 但方看着了萧远唇线的支转烛却忽地收剑入鞘,双手环胸,抱剑于怀之后,便迈着步子轻快如风地走了,嘴角一抹冷笑,若有似无。 不过几息,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待人走远,萧远不禁长舒一气。 还好支转烛中途放弃,否则,他这右相张国远旁亲的身份,便得提前公之于众了。 一来,身为拥护致国之派的官员之子,居然出现在澄王一派的三皇子身边,如此这般,心存恶意之人,又岂会放过这一绝妙的挑拨之机? 若明面上拥护大皇子的三皇子,当真与二皇子身边的人“暗中勾结”,那大皇子定不会坐视不理,他若暴露,便是对三皇子的不忠不义。 二来,他暂不知该如何面对家中众人,虽不至于“离经叛道”,但“忘恩负义”之罪,他是不得不扛了。 虽然,他其实尚存侥幸——即便被看去了容貌,这支转烛也认他不得才对。 天下之大,又岂会那般凑巧。 在他感慨万分,想入非非之时,奉命去寻信物的高南几人回来了。 “爷……” 他语带忐忑,躬身欠腰两手空空地走到宋凛跟前,支吾其词,不敢明言。 宋凛不动声色,甚至不曾抬眼望他一望,高南便心虚害怕地跪在了地上。 连连讨饶道:“爷……奴才……奴才该死,是奴才办事不力,未能守好库房……让那信物失窃被盗了……” “竟有这等怪事?!” 宋凛尚未回应,萧远便率先出声。 他此时完全没了心思再胡思乱想,心中满是狐疑、戒备。 要知道,此处可是三皇子的寝宫。 即便三皇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子,胆敢于这行水宫中窃取财物之人,也必非凡俗之辈。 何况,三皇子本身功夫了得,鲜少有人能敌他一二。 高南仍旧伏地不起,但宋凛却似不曾听见他口中所言一般,自宋澄走后,便一直目光凝滞,若有所思。 萧远亦是心中忐忑。 他试探性地轻唤了宋凛一声:“三爷……” 宋凛这才回神来看,然他口中问的,却是另外之事——可有听闻,散秩大臣之子,情况何如了? 萧远回宫之际,宋凛已经负伤卧榻,他并不清楚自家主子何故被伤,甚至不知今日有举办过一场“冰嬉”大赛。 听宋凛有此一问,他也茫然不解地望向高南。 彼时高南尚未从方才那股惊恐不安的情绪中出来,虽稍微抬了些头,但仍不过盯着宋凛脚上黑靴的程度。 他犹豫几息,方颤抖着声音回了话道: “回爷的话,那散秩大臣之子蒋夫润,伤了您却不知悔改。 遭众卫及各官之子合力围捕之时,还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接连打伤数十人,并自身也受伤多处之后,已被开国将军程振之子程劲一剑刺死……” 0109 昏天黑地 高南话音未落,宋凛即轻声呢喃,眸光暗沉,瞳内那晕紫青之色,愈见冷冽。 散秩大臣蒋则昆,系四平皇帝和皇宫的警卫部队侍卫处的官员之一,从二品,其子蒋夫润好歹也是闻名京城的“飞刀诀”创式人,竟就那样死了? 萧远不敢就信,瞠目结舌地望了高南半晌。 但见宋凛自问出那话之后,又不再吭声,他不禁疑惑,莫不是他这主子,其实早有预料,而今不过做一番简单的确认? “三爷……那,蒋氏公子,可有甚么不对劲之处?” 宋凛沉声一“嗯”,即免了高南的跪,并不打算罚他。 随即写好回信,并自己随身之物一并交与萧远后,冷着声音同他吩咐道: “萧远,汝自将信呈于道术师尊,帮主那边,待得事了,吾必亲访!去吧……” “是,属下领命!” 接过信物,萧远速速将其拢入袖中,即告了辞要离宫。 但方走两步不过,他又犹豫转身,望着宋凛数次欲言又止…… —————— 三日后。 四平二十八年正月初二。 冷清清、戚寂寂地,大年初一便浑噩过了。 本该阖家团圆,热闹欢愉的日子,却过得远不如常。 萧府中,除了萧沥沥母女两个,只一些同样没精打采的下人丫鬟。 尽皆懒散得不成样子。 萧炎枭今晨一早又被相国张国远遣着人叫走了。 自冰嬉那日,张国远同陈根两个一起来过府上,议定一些事后,萧炎枭几乎日日外出,便就初一,也是在外过的。 莫说张罗贴门神、糊春联、剪窗花、放鞭炮这些琐事,哪怕除夕,亦无人守岁。 萧沥沥因前些日子,不仅在德仁医馆中守了一夜,又更前一天也几乎整宿未眠,这些天来,几乎睡得天昏地暗。 连每日的饭食也顾不得吃,哪怕萧平儿将备好的她最爱的淮山端至她的床前,她也不希得起身尝上一口。 只偶尔饿极了转醒过来,便迷糊着脑袋、耷拉着眼皮,甚至顾不得披身衣裳,就着冷炙随意扒拉两口,喝些水后,即又躺身回去继续睡下。 直至今日辰时三刻,方才恢复如常。 清醒之后,她圆睁双目静躺于床,迷迷愣愣地望着头顶的帐幔,回想一些事。 幕幕光景,既近乎昨日,又恍如前世,让她神木愣吞,不知所以,不明其终。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她才终于掀了被子起身。 粗着嗓子一声大喊,意欲唤来萧平儿为她更衣洗漱,顺便热些饭菜,吃了再去医馆走上一遭。 彼时萧平儿和杨柳正在隔壁的偏房缝剪着什么,听萧沥沥忽地猛声高呼,惊颤之下,萧平儿一不留神便剪掉了自己左手食指的半边指甲,并一分指肉。 她瞬时痛呼出声,却又不敢大声张扬,只得放下剪子,默默忍了痛寻来一块纱布,胡乱包缠两下,便匆匆出门去应。 房内木桌上,从她指尖滴落的血,已于绸中渗透开来。 看萧平儿那副慌忙急切、丝毫顾不得自己的模样,杨柳胸中不禁泛起一抹苦涩。 但她却不舍得流泪心伤,一息不停地继续缝起了衣裳,以免误了时辰。 萧平儿推开萧沥沥的房门,见她已经起身,不由得喜笑颜开,脚上的步子都迈得大步了些。 又见她气色大好,再不似先前那般病恹恹有气无力,她更是心中欢愉,咧着嘴激动地连声唤着萧沥沥道: “小姐小姐小姐!您可算是醒了……” 0110 魑魅魍魉 听得萧平儿语中惊喜,萧沥沥不由得轻柔一笑,然后佯嗔她道:“做甚这般惊诧,没个体统!” “谁让小姐您睡了将近三日之久呢!平儿都怕您……” “怕我一睡不醒?” 萧沥沥脸上的笑意更浓,不等萧平儿上前,自己穿好了衣裳,再又坐到镜奁跟前,准备束发。 见状,萧平儿不禁失色,赶紧小跑了过去,取过萧沥沥手中的木梳要帮她。 萧沥沥依旧带笑,不多言语,看着萧平儿的眼中满是温柔。 也不知怎的,萧平儿总觉得她家小姐,今日不太一样,虽说不出所以然,但看着让人如沐春风。 她也不自觉开眉笑眼,心花怒放,握住萧沥沥发丝的手,愈发地小心翼翼,视如珍宝。 但因她手中有伤,动作不免愚笨,又疼痛钻心、血流不止,遂不禁叶眉紧锁。 萧沥沥觉出异样,唤止萧平儿并扶了她坐下,细问才知,她这伤是因她而起。 萧沥沥心中愧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便让萧平儿老实坐着,举手过顶,不可乱动。 她自己胡乱束完发,也不描眉画眼、施粉抹黛便披了斗篷出门要去打水洗漱。 走前还叮嘱萧平儿道:“你便好生待着,无需帮忙。” 这可把萧平儿吓得不轻,总觉怪异,狐疑万分。 萧沥沥走后,萧平儿果真老实坐着,不敢乱动。 但越坐,她越心神难安,终于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心想着,她这小姐莫不是几日昏睡,竟睡得痴傻呆愣起来了不成? 因怕她干出甚么傻事,萧平儿牵心挂肚,遂随身其后,也去了后院厨房。 后院这处地方,萧沥沥已是来过一次,故而要找厨房所在,并不费力。 到得那扇稀疏有孔且掉了红漆的木门跟前,她毫不迟疑便推门而入。 房内光线微弱,却并不阴冷。 萧沥沥先找了木盆才走去灶台边上。 “原来灶中有火,难怪不觉寒凉。” 她一声轻笑过后,方揭了滚锅上的木盖入瓢舀水。 只一瓢入盆,便盖上盖子欲走。 然盆尚未入手,她便听得这房中呻吟四起,竟是女子的呜咽哭声,断断续续,凄凄厉厉,好不惊悚。 萧沥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忽地想起,前几日,这厨房的管事——岳如歌之母刘英,方才跳了井自尽,这啜泣啼哭之声,莫不是刘英还魂? 乱世多魑魅,恶地满魍魉…… 她们这萧府,现如今,也算得一块恶地了吧?! 越想,萧沥沥心中越是惧怕,也顾不上端起木盆,拔了腿便跑。 但她尚未跑出房门,即撞上了因为心中记挂,前来寻她的萧平儿。 她两个撞了个满怀。 萧平儿甚至险些被萧沥沥冲倒在地,好在其后有梁作挡,否则真就摔下石阶,弄得头破血流了。 萧沥沥惊魂未定又羞惭满面地将萧平儿扶了起来,眸中仍有惧色。 见她如此,萧平儿忧心不已。 害怕她因受刺激,已经失神失智,从此泯然不若众人。 “小姐,您……这是怎的了?” 萧平儿语中哽咽,泪眼婆娑。 见得她哭,萧沥沥这才回神。 又几息停顿之后,方面色十分凝重地开了口同萧平儿说道: “平儿,这厨房,恐走鬼作祟。 岳家娘子之事,你可知始末?” 萧平儿不知她话中何意,只顾摇头。 但当萧沥沥再又说及厨房内的呜咽哭声,她又完全明白过来。 可她并不着急回话,而是拉着萧沥沥小心翼翼地缓缓探了身往灶台后的柴堆里去。 0111 遍体鳞伤 萧平儿虽然知道,这厨房里边儿并无鬼祟,但这黑灯瞎火的,又哭声阵阵,她也发怵畏惧。 一开始还是她拉着萧沥沥往里,行至最后,竟变成萧沥沥整个人挡在前面,带她走的阵势。 萧沥沥哭笑不得,路过灶台的时候,顺势将那只水瓢拿在手中,以稍作防卫。 她两个就着灶中微弱的炭火红光,绕到了那几乎有半人高的柴堆后面。 只见地上铺着的那层厚草堆上,竟蹲坐着一个“人”。 那人埋着头,双臂抱膝,背贴墙壁。 虽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也知道,是个女子或者说“女鬼”? 萧沥沥轻咳一声,壮着胆子问她道:“敢问姑娘……何故在此啼哭?可是有甚伤心断肠事?” 萧平儿听她以“姑娘”称呼那人,也不顾得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扯了扯她的袖子,便小声提醒道“小姐,她是青织啊!” 萧沥沥不自觉“啊?”了一声,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且不再畏缩。 她只想着,难怪最近都不见她,原来是被换来了这灶边烧火。 萧沥沥略有迟疑,但还是拍拍萧平儿的手背,让她松开自己的袖子,然后跨步蹲身在了青织跟前。 再问了一次,她何故啼哭,但青织却死不回答,只顾呜咽。 萧沥沥无奈,只好起身,准备先点了灯驱黑再说。 但青织却以为她就要走,忽地抱住萧沥沥的一条腿,怎也不肯放手。 萧沥沥被她抱着,走也不是,蹲也不是,只好让萧平儿先把人扶起来。 “小姐,她胳膊上,好多伤口,还在渗血……” 萧平儿触碰到青织裸露在外的手臂,因有些黏稠腥臭,便俯了身凑近细看,同时上手摸了一遍。 不曾想,就那细瘦唯骨的一只胳膊上,竟都大大小小满布了十余条伤口。 萧平儿不禁想要松手逃开。 却被青织的另一只手死死拉住,动弹不得。 纠缠间,一股乌黑温热的液体缓缓从青织嘴里流了出来,然后直直地打落在了萧平儿的手背之上。 把她吓得连连后退,如见鬼魅一般,使出全力才甩开青织的手,得以逃开。 “小姐……小姐……” 萧平儿挣脱之后,青织又抓上了萧沥沥,且不论如何,都无法再摆脱她的纠缠,好似,她抓的,竟不是人…… 萧沥沥好一番挣扎无果,才试着放松下来,想弄明白,青织究竟意欲何为。 她努力镇定自己的声音。 “青织,你不肯放开我,也非是不行,但你若心有苦楚,你便同我们说说,只这般死死抱着,终也不是办法!” “……” “你可是不愿在这厨房烧火?!” “……” 听她仍不回答,但也些许冷静下来之后,萧沥沥尝试自己推测其中因果。 但不论她问什么,青织都只顾摇头,口中呜咽不停。 当连着问了六七回,尽皆如此之后,萧沥沥心中一凛,忽地有所意识。 她心声隆起,浑身汗毛倒竖,且腑内脏器似要从口而出…… “平……平儿……” 萧沥沥已经语带哭腔。 “平……青……青织……你,你可是……不能……言语……?!” 萧沥沥几乎是哭着把这句话说完的,一字一顿,都痛彻心扉。 而她这话出口,青织,也才终于不再拽拉着她不放,两人都脱力地瘫倒在地。 —————— 又半个时辰之后,萧沥沥方被萧平儿搀扶着回了雪厢。 彼时杨柳已经在萧沥沥的卧房门口候了许久。 见她两个,都衣衫不整,且……且遍身血痕,杨柳大惊失色,险些晕倒。 若非见她们只是面色惨淡,也无行动不便的迹象,她当真要以为,这二人已经遍体鳞伤。 0112 小人难养 杨柳见她二人终于回来,又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是好一番惊吓,但她毕竟年长不少,又看两人只是血痕沾身,并无旁碍,遂放了心过去搀扶。 “好妹妹,你两个这是怎的了?” 将萧沥沥扶着坐好并满了杯热茶与她压惊解冻之后,杨柳才小心翼翼凑近萧平儿耳边,轻声问她。 萧平儿为免被萧沥沥听见再受刺激,便拉着杨柳出了房门说话。 “柳姐姐,方才,我同小姐在厨房见着了青织。” 杨柳会意点头,不觉有他。 “但……她已是不成人样了…… 并周身大大小小数十道口子不说,舌头也被割了去,甚至……” 萧平儿单是回想青织那副模样,便觉窒闷不已,她缓了数息方才继续。 “甚至……甚至还被……剜去了双眼!” 边说着,她已是两泪汪汪,但又忍不住捂了嘴要吐。 杨柳则听得目瞪口呆,头皮一阵发麻,血色尽失。 她是知道青织自如歌出逃、刘英自尽之后便被换去了厨房做事的。 但她因不常去后院,加之近些天,几乎每日都往医馆跑,更少在府中走动,所以几乎不得与青织碰面。 可不过短短数日,怎的就变成了那副样子?! 她本想再细问两句,但话尚未出口,便见得萧张氏身边的丫鬟巧红正东张西望地往雪厢这处过来。 巧红面色复杂地将这院子好一番打量。 她的身后还跟了另一颔首低眉的丫头。 杨柳轻轻碰了碰萧平儿的胳膊,提醒她莫再多说。 但萧平儿见是她来,立刻藏了悲戚对其怒目横眉。 甚至未及巧红行至自己跟前,她便怒不可遏地迎上去连着扇了她好几个大耳瓜子。 那丫头被打得猝不及防,原本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脸上,顿时红痕四起。 而她那副因愤怒而逐渐扭曲狰狞的模样,实在丑不堪言、丑得闷心。 萧平儿甚至忍不住要再扇她几个巴掌,但即便那般,也难以解气。 若非杨柳拦着,她恨不能直接踢上两脚。 “好妹妹,你这是作甚!” 杨柳并不清楚萧平儿为何会这般对待巧红,只当她是在为青织无端被罚一事不平气恼,故而如此。 但她不知,青织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其实都拜巧红所赐。 萧平儿并不回杨柳的话,微顿几息,待稍微平复一些,才冷着声音质问。 “你来我们雪厢作甚!” 巧红面红耳赤,却横眉不语。 萧平儿见她不答,又看她因她周身血污,不堪狼狈而眼带不屑,甚至毫不搭理地要绕过她们两个直接去找萧沥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本欲抓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走,不曾想扯了一把头发在手。 巧红疼得龇牙咧嘴,也不等萧平儿松开自己,便拔了头上的簪花要去扎她。 但萧平儿岂是那等会任人随意欺侮之人。 见她果然心狠手辣,她自不甘示弱。 遂赶在巧红下簪之前,狠着劲儿又拉扯了几回。 那丫头抱着脑袋嗷嗷直叫。 听得门外吵闹不堪,原本还木然呆坐的萧沥沥,即放下手中已见冰凉的茶水前来查看情况。 见得萧沥沥出来,这丫鬟几个,才都老实收敛了些。 看她们各都狼狈,萧沥沥一瞬了然。 但她只神色凝重地微瞥一眼萧平儿,便不含情绪地淡着声音开了口问巧红道:“可是寻我来的?何事?” “三……三小姐,夫人让请了您去试喜服……” “就去,回吧。” 萧沥沥并不多言,即打发了人走。 见自家小姐竟一点也不责问那心术不正之人,萧平儿心有不甘,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萧沥沥一个眼神堵在了喉中。 巧红她们走后,萧沥沥即领着萧平儿杨柳两个回了自己的房间。 让二人先为自己洗漱修整,并更衣换裳。 只在重新束发的时候,提醒萧平儿道: “青织一事,我自会同夫人问个明白,平儿你万莫再自作主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丫头,你斗她不过,更惹她不起……” 0113 如鹿撞心 萧平儿总不甘心,但自家小姐都那样说了,她不得不听,遂嗫诺地应声点头,然后闷闷不乐地继续为萧沥沥收拾洗漱。 待得梳洗完毕,已是巳时三刻。 二人又紧紧地赶去了月厢寻萧张氏。 萧沥沥险些忘了,明日大婚,已经迫在眉睫,她因睡了那许久,又方才青织巧红事烦,没了主意,竟一刻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的窘境。 一路上走,她才微有空隙,稍作思量。 主仆两个,各有计较。 到得月厢,敲了门进去,萧张氏独自坐在床边,巧红已不知去了何处。 见她二人进房,萧张氏皮肉不笑地扬手唤了萧沥沥过去。 然后挪着下巴指着床边木架上展着的那套喜服,让她细看。 萧沥沥顺声抬眼,便见其冠前珠滴,后起高簪,金软裹腰,袖拢布泉…… 正看时,萧张氏亦起身来望。 “这喜服,是你祖母嫁时的衣裳,当年嫁与你爹时,为娘尚属丰腴,穿它不下,而今你虽过于清瘦,却正是合适。” 她边说着,便抬手示意萧平儿,让她取了衣服与萧沥沥试穿。 这套凤冠霞帔,虽已久经岁月,但毕竟质地上乘,哪怕现在,亦是珠光宝气,分外华丽。 萧平儿应声而前,然身心惶恐,怕使其沾污染血,惹了晦气。 萧张氏见她抬了手却久不动作,心中烦恶,遂将人斥退在后,亲自取了衣裳来妆。 方欲解带,萧沥沥忽地一步后退,直视其额,正色问道: “娘,青织何在?!” 萧张氏手中一顿,却不回应,冷着脸继续靠近。 “巧红何在?” “问她作甚?命人备膳去了。” “她鼓唇弄舌、搬人是非,已是不义,又割舌剜目,那般心狠手辣,她备的饭,您确能下咽? 亦或她所为所做,其实尽皆受命于您?” 闻她所言,萧张氏勃然变色,发指眦裂,气得咬牙切齿。 但萧沥沥只当她是因行迹败露,故而恼羞成怒,遂欲再说,却被萧张氏一掌呼止。 “混账!你!你……” 她指着萧沥沥,数步连退,却“你”不出下文。 最终只是脱力瘫坐,再不言语。 —————— 是夜戌时,萧沥沥正同杨柳她们几个在德仁医馆陪伴骆冰。 青织已被李广驮出,现也于此馆救治。 萧进因身体不适,正伏于榻旁闭眼而憩。 他不肯回府,任萧沥沥百般劝说,也不变其意。 骆冰亦是心疼,但终归无可奈何。 主仆几人,都心中悲戚,相对无言。 萧沥沥恐骆冰又哭,便强颜欢笑地同她言说明日婚事。 方提及霞帔凤冠,话音未落,即闻馆外拍门声起,又响又急。 好在时辰尚早,不至干扰邻里。 萧沥沥命萧平儿前去探明,自己则继续同着骆冰闲话。 不多时候,便听得萧平儿惊唤声起。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愈来愈大,却因太过激动,只反复喊着“小姐”二字。 听萧平儿那般慌张失态,萧沥沥也来不及仔细思量,即起了身去看。 她不自觉腾升出一股期待。 萧远家书中说,今日能回。 方出了隔间,远远地便看见,来人果真是她二哥——萧远。 萧沥沥喜不自胜。 她就知道,他素来不会食言。 “二哥!”萧沥沥大步迎了过去。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如今他二人已近六月不曾相见,不单萧沥沥,连萧远亦是心潮澎湃,喜出望外。 萧沥沥更是直接扑进了萧远怀中。 无关风月,紧紧相拥。 若非见得萧远身后,还站了别的几人,只怕萧沥沥定会涌泪如泉,然后再埋怨嗔怪他一番的。 但当她看清,那双唇紧合、目光灼灼之人是谁时,一瞬之间,如鹿撞心,惊得面红耳赤起来…… 0114 系铃之人 萧沥沥迅速放开萧远,羞赧地再唤一声“二哥”之后,便故作淡定地转移话题问他道:“你如何寻得这处的?还带着……” 她余下的话尚未说完,目之所及,竟又看见,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颔首低眉地立在后侧。 那人如今虽是浓妆艳抹,全无往日清纯风貌,但萧沥沥仍是一眼认出,此女即是已经出逃多日无踪的丫鬟岳如歌。 萧沥沥眸中闪过一抹讶异,总觉难以置信。 但她微一沉心,又转瞬了然。 萧远会出现在此处,定是府中下人同他说明了情况,亦或她大哥萧进又与他寄了家书言明,故而来此。 至于那蒙了一只左眼,却仍旧气宇轩昂之人会现身于此,其实也有迹可循。 数日之前的那天晚上,他亲送她回府之时,那般熟门熟路,且直接将她放在了萧远的花厢别院内,即使说,这三皇子宋凛,定与她二哥相识,且关系匪浅! 当然,她并不清楚所谓“匪浅”,究竟到得何种程度,也无暇深究。 因她无论如何也闹不明白,他两个怎会携了岳如歌一并前来。 萧沥沥本想直接询问如歌,这数日以来,她都去了何处,可有寻着她心心念念的“永醴”公子,但看她只顾埋头不语,神色疏远淡然的模样,萧沥沥隐有不安。 同三皇子欠身行礼之后,萧沥沥便拉了萧远入隔间细话。 萧平儿也跟了进去。 “二哥,如歌丫头,怎会同你们在一处? 她当是远逃了才对!而且……” 看萧沥沥一脸不可置信,严肃认真却仍旧眉目如画的模样,萧远不禁眸中带笑,温柔宠溺地将她望着,甚至忘了回话。 见他失神,萧沥沥佯嗔了两句,又继续问道: “既是领了她来,想必府中之事,二哥你已如数知晓,明日大婚,可是有所打算?” “当真瞒你不过!” 萧远会心莞尔,“我已将那陈笙公子绑了扔进荒山,无人照看,任他自生自灭。 连日来,饥寒交迫,无水无食,又动弹不得,不入毒蛇猛兽之口,怕也死葬无处了,明日……无人娶你!” “二哥你!你简直胡闹!若陈笙有个三长两短,护军校那边又岂能轻饶于你?!数月不见,行事怎变得如此冒失鲁莽!” 萧沥沥又气又急,徘徊不安。 “哈哈,三丫头,常伯说你变得多了,我怎就觉不出来?” “还有心调笑,二哥你真是气煞我也!” 见其如此,萧远笑得更加没心没肺。 因恐她信以为真,才拉了她的手,摁她坐好,然后郑重其事地同她言明了各中曲折。 好一阵下来,萧沥沥方弄清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自冰嬉那日以来,他们便一直四处打听岳如歌的下落。 至于如何得知的岳如歌与陈笙之事,还要从三日之前说起。 宋凛受伤那日,正逢萧远芜云城大捷而归回宫复命,萧远领命将信转交阎蜀帮前任帮主之时,顺势求了三皇子同他一道寻人。 所寻之人,自然是护军校之子陈笙。 而拜托宋凛同行,其实想对其威逼利诱。 他本欲真的绑了陈笙,将他抛“尸”荒野,但当二人潜入陈府,寻得他时,他已是郁郁寡欢,听之任之了。 后问原由,才知其中曲折。 “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陈笙亦肯配合?” “他尚不知!而且……” 萧远意味深长地朝隔间外面望了一眼,虽不见人影,但他能够想见岳如歌当下神情,以及她胸中所存之惧。 于青楼寻得岳如歌时,她已是性情大变。 哪怕萧远意欲为她赎身,亦不见她有半分高兴。 领她来馆,一路也都木然呆愣。 “而且甚么?” 见他失神,萧沥沥腹中狐疑,但不待萧远回应,便见着岳如歌自己进了隔间里来。 0115 再无相期 四平二十八年,正月初三。 终于到了大婚的日子。 虽不过短短数日,却漫长难耐得恍若经年。 萧沥沥激动不已,但并非因为想着即将嫁做人妇而心中欢喜,不过终于到了离府而去,再不用受禁于人之际,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 尚不闻鸡鸣,便起身穿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去寻萧远。 她心不能静,难以成眠,即便闭上眼睛,也尽是历历往事,又或飞鸟入天,白鱼戏海,人游百川之景。 寤寐求之,万死一生。 她本想大婚之前悄悄逃离,让萧远直接带着自己远走高飞,既人鬼不知,又简单易行。 但若那般不管不顾,不单其爹娘会遭人诟病,她自己,甚至萧远萧进他们,恐都会饱受非议,再难堂堂正正立足于世。 三人成虎,流言之恶,不容小觑。 故而逃婚事小,也必要倍加小心才是。 —————— 自昨夜医馆重逢之后,萧远便领着宋凛、岳如歌以及另几名暗卫,宿于花厢院落。 因要避人耳目,几人待到亥时半过方回。 而萧沥沥同萧平儿杨柳她们三人,则于戌时三刻回的府中。 离馆之前,萧远逐一同萧沥沥言明了出逃计划——偷梁换柱。 他所谋之法,真可谓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只要萧沥沥初三这日,仍旧不动声色地穿好喜服,蒙上盖头,平安出得萧府,那后续之事,便可无忧。 但不知怎的,萧沥沥总觉不安。 尤其,见得岳如歌那般冷淡木讷的模样,她更是预感,此事断不会解决得太过简单。 且昨日她的那席话…… 为保万无一失,萧沥沥觉得还是再寻了萧远行一番确认才妥。 但当她到得花厢院中,方走了十数步,本该悄静无人之际,却见得一男子于萧远隔壁客房门外,凭栏伫立。 无声无息,持剑负手,仰天长视。 目之所望,暗淡虚无。 虽无法辨清那人相貌,但远视其形,萧沥沥也心中了然——既非萧远,自是宋凛。 她缓步靠近。 因怕扰人清静,遂步履轻盈,近乎蹑手蹑脚。 可她竟是忘了,那三皇子何许人也? 她尚未入院,他即已感知,不过佯装无觉罢了。 越靠近,萧沥沥越是心慌紧张,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满斥心头。 她不敢侧目,却又隐隐期待。 但她终究还是走过了他,不多纠结地又行步十余,便敲门进了萧远的卧房。 待不见人影,宋凛这才偏头来看。 他神色凝重,仍有所思。 然他心中所想,自萧沥沥出现,即由刘氏灭门惨案、蒋夫润被程劲一剑刺死等事,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他心绪不定,难圆自说。 几乎从不插手旁人私事的他,却毫不迟疑地答应萧远管下这等闲事。 “堂堂皇子,竟不顾身份,前来助人逃婚?” 简直闻所未闻。 哑然失笑间,却听得身后唤声轻起。 “公子……” 宋凛回头去望,待看清来人,不由得目光一滞。 —————— 巳时已过,仍旧天昏地暗。 隔着几个院子便听得府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唢呐声声入耳,吹打不停。 听得守门的小厮匆匆来报,萧沥沥知道,陈家迎亲的队伍果是到了。 说来也怪,这门亲事,起初萧炎枭夫妇两个还时常劝她,让她安心嫁了过去。 但自骆冰出事以来,尤其昨日,萧张氏大掌一挥,扇过萧沥沥一耳光之后,她人便整个变得无精打采,行若走尸。 萧张氏并非头回流露出那种表情,可这次尤其持久,便是今日,亦不见她来催着萧沥沥妆束,一切都是萧炎枭在打点。 但府上毕竟冷清,萧远回府之事,也未告知两位老人。 连萧进,也只在辰时回来见过萧沥沥一面,赠了一册古籍与她为礼,却连茶水都不曾喝过,再与萧炎枭夫妇两人拜别之后,就又匆匆走了。 杨柳同他一起,盘带了不少衣物银两…… 0116 天降鹅毛 “大哥此去,只怕与我再无相期……” 看着萧进杨柳渐行渐远,萧沥沥唯有倚门而望,徒生怅然。 但她来不及过多感伤,便被萧平儿并其他几个不常相见的婆子丫鬟好一通妆拌,凤冠霞帔上身之时,萧沥沥不禁泪眼婆娑。 在萧平儿神色哀婉的注视之下,萧沥沥被那聒噪不停的媒婆盖上了盖头,静坐以待。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听得府外锣鼓喧天,吹奏不停。 陈笙骑白马领长队神色激动地来迎亲,龙舞狮跳,好不热闹。 萧远故作匆匆赶回的模样,同因接了禀报,早于府外候着的萧炎枭问安请好。 看他出现,萧炎枭又喜又气,但碍于身旁热闹多人,不好发作。 尚有百步之距,陈笙即下马步行。 见人到了,萧炎枭便命萧松萧福放起鞭炮,又赠了红封包,方领着长队进入府中。 听得锣鼓声离雪厢愈来愈近,萧沥沥不由得更加紧张不安起来。 她心有畏惧,恐自己无法逃过此劫,当真入了陈家做妾。 然不待细想,她人便被扶着起身。 因那陈家公子,已来迎亲叫门。 然她方踏出闺房不过数步,便天降鹅毛,簌簌猛落。 只被扶入轿中那么短短几瞬的功夫,竟铺了厚厚一层。 同时霜虐风饕,极难行人。 那些个丫鬟婆子,抬轿吹锁之人,都被打得踉踉跄跄,走路不稳。 萧炎枭年迈不济,受不住这风霜重雪,便命了萧远替他送亲。 一行长队,即又吹吹打打,蹿蹿倒倒地回陈府而去。 陈府在京,山遥水远,单是驱车赶马,也需一个时辰左右方能到达。 而今队长人多,且几近徒步,他们入镇迎亲本就已比预计的时间晚到将近一个时辰,现又风雪大作,一众人马几乎寸步难行。 方出得萧山镇,走上官道,便人困马乏,鼓止锣停。 萧沥沥单是坐于轿中,都被颠得身心俱疲。 萧远四下一望,趁人不察之时,轻轻敲了敲萧沥沥的轿缘,唤她道: “三丫头!三丫头!” 听得他喊,萧沥沥才大喜过望地掀了盖头、布帘来望。 “二哥!”她语带欣喜,但见萧远被风雪摧残得不成样子,又不禁羞惭难当,心疼不已。 萧远看她目含秋水,顾盼生波,尤其面上那抹愈渐浓郁的落寞之色,更显哀婉凄凉,不由得心生怜爱。 遂伸手欲抚,却于空僵停一瞬之后,又怔怔地收了回去。 萧沥沥并不曾留意他手中的动作,只问他何时行动。 萧远愣了几息方才回道:“不急,才上官道,再过半个时辰,便至午时,前方二里地处有一客栈,待得众人饥寒交迫,入内求食之际行事即可!” 萧沥沥会意点头,因听他说得成竹在胸,方放下心来。 停顿几息,她又忽地问及萧平儿所在。 自被蒙上盖头,她便一刻也不再听得萧平儿的声音。 若在平日,她这丫鬟定然一刻不离,誓死相随的,但今日,却安静得出奇。 听萧沥沥如此问,萧远也觉不可思议。 他四下一望,不见其影,因又恐她埋在了风雪地里,遂沿路折回去寻,但找了半里路下来,终是无有半点痕迹。 为之奈何,萧远只得再回至萧沥沥轿旁,宽慰她道: “那丫头恐是不忍与你分离,正于府中寻了处偏僻无人之地偷偷抹泪,无需挂心,待这事了了,我自去将她接来见你!” “如此……也好,她若在府,也可免了这场奔波劳累……” 萧远点头,不再多言。 萧沥沥却呆呆地望着偶有霜雪飘进的侧窗小口,久难释怀。 0117 猖狂后生 雪势丝毫不见减弱,落了约摸五寸深厚,一行人都只顾闷声前进,不时抱怨两句。 再又行了一里路,才终于到得萧远所说客栈门前。 然虽同样饱受摧残,陈笙却并不打算去栈内整顿歇息,而是率了队伍仍旧往前。 彼时,连端坐轿中的萧沥沥都被冻得手麻脚木,何况一直顶风迎雪的其他人。 陈笙不顾旁人的做法,引得各众心怀怨愤,却敢怒不敢言。 毕竟,若误了拜堂行礼的良辰吉时,他们担待不起。 见陈笙不肯停,萧远本欲唤了萧沥沥商议对策,却数喊不应,遂焦急难安地掀了布帘去望。 看她已是神僵目滞,齿抖唇青,且浑身哆嗦,不禁心疼不已。 即毫不迟疑地跨着大步赶去了陈笙马侧,严肃不悦地说道: “陈公子,这天彻寒,赶路半日,皆已疲乏不堪,何不进栈稍作歇息,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再走! 饶是行军打仗,也讲个息军养士,以劳待逸必败无疑,何况他们都不过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怎经得起这般苦苦折磨?” 听萧远语中责怪,陈笙面带羞赧,连忙下了马同他赔礼道歉。 言道:“二公子所言极是,永醴实不该太操之过急,一切听从二公子安排。 但还望二公子多些留意,不好误了拜堂及时。” 陈笙自府中见萧远同三皇子一道来寻过他之后,便对这萧府素来浪荡不羁的公子多了一分敬重,且因听得他们说过会竭尽全力助自己今日成功娶得岳如歌过门,更是心怀感激。 故而对待萧远十分地谦恭有礼。 而他之所以心中急切,不过以为只要回得陈府,便可同如歌再度相逢,共结连理。 但萧远其实并未如实告知他具体的行事计划,甚至并未说明已经寻得岳如歌之事,只同他讲了“保万事无虞”几字,便不再多言。 陈笙虽是狐疑,但他根本顾不得深究,单是想到同如歌再会,便心猿意马,激动不已。 看他眸中期许,萧远沉色点头,紧接着便安排了众人一一进栈歇息,只留了数名轿夫在外守护。 提醒萧沥沥将盖头盖好,并叮嘱她道: “三丫头,你先于这轿中忍耐片刻!切勿自乱阵脚,小心待着,不多时候便会有人带你离开!可听得明白?二哥去去就回。” 萧沥沥应声点头,紧握双手,不敢多动地端正坐着。 萧远因怕她冷,脱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与她,才同众人一起缓缓蹋门入了客栈。 这客栈因地处入京要道,不单普通百姓,亦可供达官显贵打尖住店,往来多人,生意兴隆,所以并不狭窄逼仄,客房都有十来间。 陈笙命小厮将马牵去马厩喂粮,自己则紧随萧远他们之后走了进去。 众人方坐下,便有恭头哈腰的小二前来问候。 “众位客官可是要喝点什么?” “先为其他几桌烫几壶翠涛,并些吃食。” “好嘞!这位客官一看便是行家,莫欺本栈地儿小,哪怕地冻天寒,冰结三尺,但只要喝下本店纯酿的翠涛烈酒,也可管包诸位三日赤膊无碍!” 小二瞅准方进的这批肥羊,满脸谄媚。 连别桌同样迎亲才到的点茶要酒的唤声也置之不顾。 萧远却不应他闲话,又要了两叠糕,一壶茶,便遣了人走。 待得茶来,他却忽地借小解之故起身入了后院。 又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可听得他于后院被人大骂出口之声。 “你这后生,猖狂至极!小解不去茅房,却往我家老爷马槽内撒,还当着我老头儿的面行此无礼之事!可是欺负我等年老体迈,人单力薄?!今日非得给你些教训不可!” 边说着,那两鬓斑白的老者便扬了马鬃刷要打…… 0118 深情凝视 那老者方抬手扬刷,便被萧远反手擒住,完全动弹不得,只好继续骂骂咧咧,以泄心头之愤…… 客栈内堂里坐着饮茶吃酒的其余食客,都被他的喊声引了过去,好瞧这无礼后生究竟有多猖狂。 陈笙众人也不例外。 当然,他们一行却并非凑去看戏,实是心中恐慌。 围近一瞧,果是萧远,顿时心生鄙夷。 无奈他们如今同为绳蜢,遂不得不上前解围。 然那老者总是不依不饶。 且自陈笙出面之后,那老者便没再抓着“位卑言轻”“粗俗鄙陋”的萧远不放,而是转移矛头,非让说话有些分量的陈笙随他上到二楼去见他家老爷,当面赔礼道歉不可。 被众人围住细瞧,陈笙本就拘束,因又想着今日大婚,尚着新装,不宜惹事,遂闷了声老老实实地随了老者而去,几个陈府的下人小厮也都跟了过去。 围观看戏之人,紧随其后。 萧远便趁机悄悄溜开。 寻得一处偏房,即腾空起身,翻墙而过,绕着墙根回至官道一侧,暗中观望。 彼时萧沥沥仍被几名轿夫守着,寸步不离。 萧远即启口轻哨,以为暗号。 不多几息,便见数名轿夫装扮的男子从顶上客房的侧窗飞身下楼。 待人站定,萧远即领着几人上前,诓了那些个早已满腹牢骚的轿夫进去喝酒暖身。 他们一听得不用再守,各都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地快步离轿进栈,不疑有他。 之后,便又见一持剑男子携了一名同样身着红装、头盖红绸之人飞身前来,同萧沥沥做了替换。 萧沥沥被那持剑男子带走之前,紧紧握住顶替她的那名女子的手,喉中哽咽,久不能言。 她十分确定,这替她之人,定是如歌无疑。 虽然昨日,德仁医馆中,她正同萧远细话逃婚之事时,岳如歌忽地只身进了隔间里来,言明了自己仍旧不愿出嫁之意。 但当萧沥沥说明,她将婚之人其实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永醴公子时,岳如歌才神色动容地点了头不再言语。 而今,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萧沥沥心中,除了愧疚,其实更多欣喜。 可她被持剑男子拦腰搂起将走之时,那名替她出嫁的红衣女子却忽地抓住她的手臂,使出全力紧紧握住,隔着红绸几息深情凝视之后,才不再迟疑地躬身进入轿中。 下一刻,尚不及出声,萧沥沥便被搂着消失在了风雪地里。 —————— 好容易赔了罪、安抚好了那名老者,陈笙几人才终于下得楼来。 其他一些看客也都归了坐继续进食闲聊。 方谈及“今日怎的这几多婚娶之人”,陈笙便注意到了那几个被安排在外守着新娘子的轿夫正于门口桌旁把盏豪饮,身前杯盘狼藉,不成样子。 他惊道“不好”,便冲至几人跟前大声责问。 然他几个已是烂醉如泥,根本答非所问,陈笙无奈,只好自己出栈去看。 见他出来,仍旧守在轿边,并未同萧沥沥他们一道离开的萧远便迎身上前。 “陈公子,可是吃好了?” 他面带揶揄,故作轻松。 “原来是二公子您在守护,那便好了,适才永醴见得几个轿夫都在客栈吃酒,且几近不省人事,正忧心出了甚么意外……” “陈公子多虑,不过在下不忍他几人忍饿受冻,才让去喝茶暖身的。” 陈笙赔笑,道了一声感谢,便让自己府上的几名下人,替了萧远他们继续守着,自己则又邀了萧远进栈小憩。 二人相对而坐。 陈笙饮一口酒后,以袖拂唇。 再又定定地看了萧远几息,才不再迟疑地开口问他: “二公子,可否告知永醴,方才缘何故意惹出那等笑话?其实为了引开众人?” 陈笙说着,忽地有所意识,惊喜起身,凑近萧远低声轻问“现于轿中端坐的,是我如歌?” 但不论他说些什么,萧远都不予回应,只默默拿了糕点来吃。 陈笙无奈,长叹一息,才又回身坐下。 “永醴其实不明公子此举是何用意!若真是如歌,又何必这般劳心劳力,直接同在下说了,岂不省事?!” 0119 上巳祓禊 “同你说了,又能如何?我萧府千金竟能当着众人之面,公然逃婚不成? 天下之小,流言伤人,无需片刻,便会闹得满城风雨!那之后,我们萧府一众,又当如何自处? 甚至还可能传至皇上耳中…… 如今文武百官,众所皆知,陈公子你将娶何人。 你若插手来管,那咱们两家岂不是要落个联合欺君的罪名?” 听萧远言辞无虚,陈笙大受感动,也不等萧远说完后话,便匆匆表明自我决意。 “二公子只管放心,今日承蒙公子相助,让永醴得娶佳人,在下可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半句!若有食言,便不得好死!” 陈笙为打消萧远心中疑虑,本欲再起更加狠毒之誓,却被萧远冷声打断。 “公子不必如此,只当那轿中所坐之人,公子将娶之人,正是我萧府千金即可。 从此世上再无如歌!也……再无真正的萧家小姐! 还望公子,时刻谨记。” 话毕,萧远兀自满酒一杯,一饮而尽。 见他神色凝重,愁肠百结,陈笙深知多言无用。 遂咬破手指,举杯自饮其血,以表真心。 ——————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三,上巳祓禊。 平安公主宋雯若的烬七宫内,她的两位皇嫂正领了各自的孩子一同游园玩耍。 大皇子宋澄正皇妃王润兰之子宋云适追着二皇子宋致侧皇妃顾莹丽之女宋浅乔东奔西跑。 宋浅乔跑不快,不几步,便被浑圆多肉的宋云适追上,拍着脑袋小示惩戒。 几个大人慢悠悠地走在后方,一边看他们疯闹,一边闲聊。 王润兰心中着实欢喜,近几个月来,她这宝贝儿子可算活泼好动了些,不再整日高烧不断,卧床不起。 虽然玩伴也就宋浅乔那小丫头一人,但看他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她自然欣慰,嘴角不自觉扬得老高。 腹部已见隆起的顾莹丽也在笑着,但她并不插话,只唯诺地听王润兰闲侃。 方谈及亲王白书之女白水与三皇子宋凛之事怎的至今尚没有着落,便听得宋雯若婢女尤果儿匆匆来报,说那郡主白水已是到了,正在宫外等候。 吩咐尤果儿“让她进来”之后,王润兰不禁掩面莞尔,轻声嗤笑一回“说曹操,曹操到”。 说完便示意顾莹丽莫在背后嚼人舌根。 然后又唤止其儿宋云适勿再同那傻丫头疯闹,待他到得跟前,即领了几人往园中池畔的凉亭里走。 仿佛这处非是烬七宫,竟是她的冥月宫。 王润兰端端地在前方走,顾莹丽望一眼宋雯若,并不多言地跟了上去。 只行至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的宋浅乔身边时,将她轻轻拉起,又往自己怀中圈了圈,便心不在焉地一边抚她的耳朵,一边继续前行。 “娘……娘亲,皇伯娘……说的……傻……傻丫……头,是……谁呀~” 宋浅乔一脸天真地仰头望着顾莹丽,嘟着小嘴几近一字一顿地问她。 但顾莹丽只低头望她一眼,并不回应,还拉着小女孩走得更快了些。 宋雯若心有苦楚地跟在后面。 她实在无可奈何,无从改善两位皇嫂的关系,如同她调和不了两位皇兄之间的矛盾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二皇嫂被欺压凌辱。 而今竟连可怜的小浅乔也被宋云适各种欺负…… 她时常在想,究竟如何才能改变此状,但每每尝试,皆终于顾莹丽的维诺忍让。 哪怕王润兰当她之面,唤她小女“傻丫头”,她也默默承受。 甚至还曾随声附和:“皇嫂勿怪,浅乔痴傻,待回了止央宫,臣妹自当好好教导,万不让她再伤着了云适皇侄……” 0120 锲而不舍 宋雯若一边深想,一边也往凉亭里走。 可她方走出不过数步,便听见郡主白水于后匆匆唤她之声。 “平安,平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白水与宋雯若自幼相识,且二人年岁只差不过岁余,更是亲密无间。 然白水素来觉得“雯若”二字拗口难念,所以总以“平安”相称。 今日祓禊,适于游春踏青,却因不得出宫,又几个皇子都不得空闲,宋雯若遂只邀了几个皇嫂,同白水郡主来玩。 自三月之前,她三哥宋凛于冰嬉大赛中因伤输掉比赛,而被迫应下与白水的婚事之后,这还是她头一回在宫内见她。 宋雯若听得她喊声将近,也顾不得再操心两个皇嫂之事,即心中欢喜地回身去望。 可白水却不似她那般欣喜若狂,甚至可说愁容满面、郁郁寡欢。 她几乎是哭着走到宋雯若跟前去的。 “你这是怎的了,这般伤心?!可是三哥哥又惹了你生气?” 宋雯若一边抬手为她拭泪,一边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 但白水经她这般柔声细语地对待,更觉心中委屈,于是不管不顾,毫无形象可言地、哽咽着声音便同她诉苦。 “平安,然哥哥当真过分! 今日我去见他,接连三次都不得见,他总以自己公务繁忙,亦或身体不适这等借口推脱拒绝…… 可……你可知道,我尚未离行水宫而去,他却又命人请了萧立来见! 我……我堂堂四平郡主,竟比不得一乡野村夫?!” 说着,白水便嚎啕大哭起来。 宋雯若也是无奈,不知应当如何劝慰。 但比起安慰白水,她其实更多的是忧心恐慌,生怕她这三哥,会同自家亲哥哥走上同一条弯路。 因想到宋致,宋雯若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幕幕情景,她的额前,顷刻又笼上了一层阴云。 遂长叹一息,不做深思,同时疏解白水道: “莫要多想,三哥哥寻立公子入宫,定是有事要议,你我事闲,自是不懂他们个中辛苦! 且近来,朝中本就事多,他不见你,恐也是身不由己,你既是心系于他,便多些理解包容才好!” 宋雯若如此说着,白水却仍旧不甘,意愤难平。 她何尝不愿大度贤良、温柔可人一些,可眼前只要一浮现那名唤萧立的男子的脸,她就会不受控制,妒火中烧。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的因果缘由,只本能地对其排斥、厌恶。 本欲将此也如实相告,宋雯若却不给她多言的机会,拉了她便往凉亭里去。 见两位皇子妃都在这处,白水方止了牢骚哭泣,恭敬行礼。 王润兰微微颔首,即和颜悦色地唤她坐于自己身边。 几人再又闲聊了将近半个时辰,方动身继续游园。 正午之阳,光暖日足,照得人心情大好。 连白水都觉身心舒畅,仿佛所有烦扰,都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她又想着,今日定要四访行水宫。 她就不信,这三皇子还能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不成。 打定主意,她便同几人行礼作辞,趁着正是用午膳之际,带些点心吃食再去行水宫走上一遭。 宋雯若知她性急浮躁,一旦有所决定,则不会再听旁人劝告,哪怕撞了南墙亦不肯回头,遂不留她,只叮嘱一句“凡事三思,切莫冲动”,即目送了她走。 望着白水匆匆离去的背影,王润兰又是一声嗤笑,心道一句:“简直不成体统!身为女子,却这般不懂矜持,难怪老三看她不上!” 她正出神细想,却被耳旁忽起的一阵尖声叫唤,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0121 救命之恩 耳边冷不丁地传进一阵惊呼高喊之声,王润兰几乎被吓了个半死,她猛拍着胸脯气急败坏地顺着声音去望。 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离她身边到处疯玩的宋云适正站在池塘边上抹着眼泪哇哇大哭,旁边趴着仍在高声呼喊的宫女尤果儿。 那尤果儿一边呼喊,一边伸了手往池塘里去拉拽。 见此情形,王润兰最初以为是自家宝贝儿子落了甚么心爱的东西进去,所以哭得那般伤心。 但当她起身想要好好责备尤果儿一番的时候,她才看清,那丫头趴在地上伸手要拉的,并非玩物,实是顾莹丽那傻女儿宋浅乔! 即便她从来都看不入眼那对母女,但人毕竟也是皇子之女,若有个三长两短,总是不好交代。 而且看那架势,那小丫头,极有可能是被她儿宋云适推入池中的,这更让她心中一阵惊怵,也顾不得再端庄举止,便匆匆跑了过去。 顾莹丽较晚察觉,却奔得远比她快。 但当她们赶到池塘边上之时,那浅乔丫头已是沉入水中,再无挣扎。 顾莹丽惊慌失神地望着仍在翻荡涟漪,鼓破白色泡沫的碧绿池面,难以置信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仿佛忘了哭泣,甚至不记得应当如何呼喊,只整个人跪趴在地,似一摊软泥。 当她有所意识,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哭嚎。 于顾莹丽悲痛欲绝的嚎啕声中,宋雯若最先回过神来。 但她自己不会水,唯一能做的即是找人来救。 然她这烬七宫里,尽是女子,且皆不能凫水,便就来了,其实也无济于事。 “可若去别处寻人,又怕小浅乔撑不到人来……” 正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见一灰袍黑笠之影从池畔一侧的宫墙之外飞身进来,点着假山石地,不过几息就到得池边,掀笠而起后毫不迟疑地投身入水,寻了好一阵才将宋浅乔救起。 那人迅速将小女孩抱至岸边空地,以指清其口中秽物之后,又使其脸部朝下,双掌持续急速地拍打她的肩后背部。 待确保了宋浅乔呼吸可通畅无阻,他即单腿跪地,另一条腿立地屈起,并让浅乔头足下垂俯卧其上,又颤动大腿的同时按压她的背部…… 不知过了多久,当见得小丫头终于吐出一大摊水来,众人才都微松一气。 顾莹丽也顾不上同那人道声感谢,便匆匆爬到宋浅乔身边,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边不停流泪,一边不断呢喃轻唤她的名字。 见那人起身,拾起黑纱斗笠,复戴上头,微行一礼就走,来不及多加思索,宋雯若即已大步追身上前,并出声唤止他道: “公子……” 那人并不转身,只背对宋雯若回问一句:“公主可是还有吩咐?” 宋雯若小心翼翼,赶紧摇头,表示并无旁求,只不过想同他说声感谢,谢他的救命之恩罢了。 但那人并不多言,轻“嗯”一应,便快步离了烬七宫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宋雯若怔怔发神,然万语千言,终不能出口。 “这是第多少回了?哪怕只言片语,亦不肯多说…… 我,竟让他生厌烦恶到了这般程度?!” 她心中苦涩,却只好扯扯嘴角轻笑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回两位皇嫂身边。 见宋雯若故作轻松,其实早已失魂落魄的样子,尤果儿不禁同情不已。 她是知道的,自驸马爷韩诺过世这许多年来,她家主子便一直心系方才那位姓萧名远的公子。 虽然直至今日,她都不清楚,斗笠黑纱之下,那人作何容貌,也不明了他们二人因的何种机缘相识相知,且详细说来,两人会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但无可否认的是,这平安公主又切切实实地对那位萧公子魂牵梦萦,牵肠挂肚。 且自三月前,三皇子受伤之后,因不得见,更是日思夜念,近乎疯狂。 只不知,那萧氏公子为何会对她家主子那般冷淡疏远,今日又因甚理由忽地入了宫来…… 0122 发现端倪 萧远自烬七宫出来,便又快步回了正于此宫侧墙边上等待的萧立身边,同他一道去见三皇子宋凛。 “可是无碍了?” 萧立面色平静,随口问道。 “嗯,落水的,是二皇子之……。” “那快走吧。” 不等萧远说完,萧立即头也不回地沿路往前,径直朝行水宫的方向赶去。 看他身形落寞,萧远愣了半晌才点头回应,然后不再逗留地追身上去。 不过短短数月,变故之多,连他都觉心中憋闷难当,何况他那素来心思细腻又重情义的小妹…… 哦,他的小妹已“不复存在”。 自逃婚日起,这世上便再无“绝世倾城萧沥沥”,有的只是阎蜀帮道术师尊的关门弟子“立世为民萧无机”——无机、无羁、无极。 她变得太多了。 连萧远都几乎要以为,这几个月来同他朝夕相处的萧立,果真是一名遗世独立的翩翩公子。 且其铮铮铁骨,便是真正的男子,也鲜有能出其右之人。 萧远亦是自愧不如。 可……心中钦佩赞叹的同时,他又比谁都心疼难忍。 萧立之性,之所以变得如此天翻地覆,究其根本,还得从三月前的逃婚之事说起。 那日,他确实恳求三皇子助他“偷梁换柱”,以“岳如歌”取代“萧沥沥”嫁与了陈笙。 本是一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天成佳事,但谁知道…… 原本“誓死认定”、“非陈永醴不嫁”的岳如歌,被萧张氏绑了卖去青楼之后,所经所历,让她有了几多完全不一样的想法,再又得见三皇子那等器宇轩昂之人,并为其所救,更是触动颇深,不愿再嫁。 若说一开始,她不清楚陈笙即是永醴,不愿嫁过去,也情有可原。 可萧远以及萧立,都曾明明白白告知了她,二者同人,她却佯装动容,故作可怜地骗过众人,婚前那夜,宿于花厢之时,即又故技重演,逃了出去。 当然,就她自己所言,她并非就移了情于三皇子,而是期许着,日后能够遇到更加出类拔萃,超群绝伦且只钟情于她一人的公子…… 她出逃之前,因神色不对,被曾与她彻夜长谈、知她心中所想的杨柳发现端倪。 杨柳偷偷寻了她问明情况。 一开始她还装傻充愣,表示不明白杨柳所说究竟是何深意,直到杨柳直言“好妹妹,我素来都知你心地良善,不甘堕落,你便是骗得了自己,我也不信。 那夜,你同我说及永醴公子之时,所感所历,无一不眸中含笑、情深缱绻,可如今……我只看到了一汪死水……” 听得此言,岳如歌方不再避讳,大大方方全部说了出来。 然二人紧紧相拥,大哭一场之后,岳如歌却还是诓骗了杨柳。 一边念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一诗,一边又让杨柳宽心,表明,嫁,她自然还是要嫁的,只不过尚需要些时日收整思绪罢了,说完便催了杨柳回房休息。 若非杨柳越想越觉不对,将萧平儿喊醒,同她商量去看,恐怕谁也不能发现,她竟是早早就出逃走了。 而这,只是起因。 因岳如歌偷偷跑了,原本就不愿自家小姐被迫嫁与陈笙做妾的萧平儿,再见到岳如歌之前,也一直在和杨柳一起偷偷缝制嫁衣的她,心中那份想要帮助萧沥沥的心,便越发坚定不移起来。 所以,她找到了宋凛,央他帮忙。 并恳求他,不要将此事告知她家小姐和远少爷,否则,以萧沥沥的性情,定然不会同意,哪怕真的替了她嫁入陈府,她也会内疚终生。 但,萧沥沥终归还是自己发现了端倪…… 0123 三召入宫 萧沥沥本也以为,替她之人,定是岳如歌无疑。 但,宋凛将她拦腰搂起,将走之际,萧平儿因心中不舍,又知道再逢无期,遂紧紧拽了一会儿她的手臂,并隔着红绸将她深情凝视几息,才视死如归地躬了身入轿。 萧平儿此举本是无心,萧沥沥却凭她左手食指指尖的那处仍在渗血的伤口,认出了她…… 可她震惊之余,阻止的话尚未出口,便被宋凛搂着消失远去了。 待二人终于停止移动,她几欲回身来寻,都被宋凛拦下。 最后甚至到了必须将她绑起来,才能阻止她的程度。 然这天下,果真太小…… 隔日,护军校之子陈笙方娶过门的翰林待诏之女萧沥沥,已于大婚当日葬身火海、烧成灰烬之事,即传遍了大街小巷,闹得满城风雨。 “实在可怜……年岁轻轻,又是大婚之日……” “是啊,听说还生得绝色倾城,居然就这么没了!” “不得不说,人各有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话也不是如此说的,若非当时众人都忙着吃酒,只留那姑娘一人在房,也不会大火都把门房烧塌了,都没人知晓!” “她身边竟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 “可不是,听闻啊,那姑娘其实只是嫁去做妾的,并非正室娘子,估摸着那些个达官显贵府中的丫鬟,都看她不上,不乐意被支使吧!” “可那火……好端端地,怎会突然烧得那般生猛冲天!且还是冰雪天气,不觉得过于匪夷吗?” “所以说,那姑娘,实在可怜可叹可惜啊!” “何出此言?” “贞烈之女,不甘与人为妾,或者说,不甘受人摆布、与不相爱的人浑噩度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那火,乃是她自己所放……” “……” “……” “呜呼……哀哉!” 当这一消息,最终传到萧沥沥耳里,她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连着睡了半月,方才醒转。 而她醒后,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只在最后,将萧远唤至自己床前,哭得死去活来地断续同他说道: “二哥……我这性命……这自由之身……全是平儿……拿命……换的……” 萧远看她哭得撕心裂肺,自己也肝肠寸断,却无以慰藉,不论说什么,都太苍白无力,只能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陪她静坐一夜,流泪一夜。 翌日,她便更名立字,改头换面,女扮男装,成了现在的萧立萧无机。 —————— 回想这几月以来所历种种,萧远总觉心中刺痛,却又无能为力。 他只能看着萧立每时每刻强颜欢笑,逼迫自己以男儿的身份,跟随道术师尊钻四书,习五经,学六艺,研七技。 以《诗》怀柔,以《书》知远,以《易》精微,以《礼》恭俭庄敬。 他本就熟谙兵法,而今更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全,且不畏剑,不惧水,擅投矛,精棋艺…… 萧远单是听她念那些书名,都觉头晕目眩,再看她书案上所堆所放,更是望而生畏。 所以萧立潜心钻研的这些时日,他也只是远远观望,几乎没去干扰过他。 只在三皇子召他入宫问话之时,陪他一道前来。 算上今日,三皇子已是第三次命人来唤他入宫了。 虽然都非闲来无事之举,但萧远总也觉得不安紧张,故而每次都陪同在侧。 当二人入得行水宫,宋凛一见他们,便立刻摒退左右,也不等他们行礼问安,即略有颤抖地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将养数月,那被焚得体无完肤之人,终于大好了!” 0124 是敌是友 宋凛那话一完,便立马闭了口不再言语,同时用一种满是探寻又略有期待的眼神望着萧立,脸上满满一副“请汝续言”的表情。 只偶尔才瞥眼看看一旁无措茫然的萧远。 萧远,宋凛再了解不过。 他虽转交过相关的一封回信与道术师尊,但并不见得他就一定弄得清楚其中的各项关系。 尤其,方才宋凛口中所说的被焚之人,连他本身也是经过好一番探寻才查明的。 萧远当时身处芜云城,不了解始末也无可厚非。 至于萧立,当宋凛履行约定将那人从阎蜀帮转接回宫中救治之时,他正因萧平儿之事昏睡不醒,所以他理应也不清楚宋凛口中所谓何事才对。 不过宋凛想看的,正是这萧立,在几乎完全不明情况之际,会作何反应。 只见萧立丝毫也不慌张窘迫,甚至微扬嘴角,轻笑出声。 他并不着急回话地抬头细瞧了宋凛一眼。 随即,根据宋凛面上的神色、方才话中微有的颤抖之音、以及言词的具体内容,再结合他自己几个月前就存有的一些疑问,简单地做了一番回忆推测,不出数息,他便对三皇子意欲表达之事了然于胸。 于是颔首抱拳,恭行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了话道: “三爷说的,可是数月之前被芜云府衙通缉过的流寇毛彬?” 萧立这一回答,倒让宋凛始料未及。 本以为,哪怕他再睿智明达,只根据他方才那一点提示,也不可能答得一针见血,正确无误。 至少,那人姓甚名谁不当知晓才对。 宋凛面上之色,逐渐由惊转怒。 他眉头紧锁,嘴角早已没了笑意。 将萧立打量几息,方冷着声音问道:“汝果真和礼部尚书赵恒之子赵拓,存有关联?!” “三爷您何出此言。” 萧立虽是反问,却为陈述。 不待宋凛开口心中所疑,他便自己做了解释。 “三爷所说‘关联’二字,无机不敢随意表态,但若说完全没有,倒也并非如此。 您胸中所虑,无非三个方面。 第一,那夜,无机为何独自与赵氏公子一行于德仁医馆门前会面。 第二,无机缘何那般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流寇的姓名。 第三,竟从何处得知,流寇毛彬,与三爷您方才所说的为同一人。” 宋凛萧远都不言不语地听他讲述,他所提的几点,正是宋凛存疑之处。 遂不予打断,以让他一次说个明白。 萧立微顿片刻,也不看宋凛,只平视着他身后的大鼎香炉继续说道: “要梳理其中因果,其实不难。 首先,当日与赵郭宣三位公子的会面,确属巧合,无机从未诓您。 不过因家中长嫂横遭变故,巧于馆中救治,故得以相逢。 正月初二,您已亲见,自不必多言。 其次,与三人会面之时,郭宁公子因提到那名流寇姓名,故而记了下来。 至于那几人将这等大事说与当时的我听是何原因,无机也仍云里雾里。 最后,无机之所以判断出流寇毛彬与方才三爷您所提之人是同一人的依据,亦有三点。 其一,大皇子贴身侍卫支越,曾奉您之命,伏守德仁医馆附近,即是说,那馆中,定有蹊跷。 或在监视某人,又或在坚守某物。 然当时因无线索,只好心中存疑,无法深究。 其二,三爷您那般防备赵拓公子几人,单是听见无机与他们谈及刘氏灭门一案,便将无机强势掳走,所问也是相关事情。 如此一来,无机便大胆推测过,莫非您与那赵公子相识,甚至相对,都在查探刘员外被灭门之案?” 0125 神思微动 “其三,那日无机入馆探望长嫂,曾见得一位被烧得面目全非之人,既无法动弹,亦不能言语。但翌日冰嬉结束之后,再入馆之时,那人却消失得无踪无影。 无机曾旁敲侧击一番打听,皆言不明。 这岂非此地无银? 那人既已瘫身在地,又手脚不便,自然无法凭己之力逃跑,即是说,他极为可能是被人给接或者绑出的医馆。 那些前来接他之人,于他而言,又是敌是友? 而这,其实也不难推测…… 基本可以立即排除毛彬被其同伙救走的可能,否则,他们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三爷您的守卫眼皮底下把人带走。 少不得要打斗拼杀一番。 既有打斗,却无人清楚情况,自然说不过去。 即是说,将人带走的定是别的一伙人。 同理,究其根本,能将事情做得人鬼不觉的,自然只有三爷您和您的属下一行……” 听萧立说到这里,宋凛不由得点头轻笑起来。 面上更是头一次露出了赞叹欣赏的表情。 虽然初见萧立之时,他便对他能观察入微这一特质有过惊异之感,但不曾想,他竟通彻得这般出人意料…… 宋凛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终于不再犹豫,即刻唤了高南进来。 附唇于耳,冲他吩咐了两句,便又见高南匆匆退了出去,面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萧立忽地明白过来,这三皇子此次传他入宫,想必另有目的。 而方才所言之事,也不过是对他的一番试探罢了。 “三爷,可还有吩咐,若无别事,无机便先行告辞离宫。” 萧立不愿去管宋凛打的究竟是何主意,他如今时间宝贵,没有功夫陪他玩儿互相猜忌再又互表衷心的游戏。 尤其,他心中,尚对宋凛当初隐瞒真相,暗中帮助萧平儿一事耿耿于怀。 宋凛若不答应萧平儿的请求,她,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悲惨。 所以他无法原谅,但他真正无法原谅的,其实是自己。 话毕,也不等宋凛准辞,萧立就转身径直往外走。 目无尊长,傲慢少礼?随它去吧。 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人是保,而利合君主,可也。 三皇子若要治罪,那便安心接受惩治,他断然无悔。 见萧立人已半至宫门,宋凛也顾不得再等高南回来,即匆匆上前拉止了他。 “萧立!” 一声连名带姓的呼唤,来得猝不及防,萧立闻声止步,却不回头。 微愣几息,又挣开自己被宋凛拉住的手,继续前行。 “吾为主,汝为仆,今吾命汝停步!汝敢不从?!” 萧立这才回身正视宋凛,一字一顿地回他所问。 “无机可从未,心悦诚服。” 宋凛反笑,“那有何妨,汝便是不服,吾亦为主。” “……” 萧立被堵得哑口无言,虽然不悦,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静候吩咐。 “今日你二人既是入了宫来,阎蜀帮那处,便无需回了,方才,吾已命高南前去安排,待他回来,便各自跟了去看。” 边说着,宋凛已经坐回石台旁斟茶。 却只满了一盏。 随即又斟了两觞酒。 茶与萧立,酒与萧远,自己也持酒而立。 萧远知他眼疾未瘥,不宜饮酒,遂忧心提醒。 “无碍,今日小酌,伤不了身……” 然他话音未落,手中的酒便被萧立以茶换了过去。 萧立虽不明了这三皇子葫芦里卖的何药,但他早已今非昔比,无需继续待他如女子。 于是捧酒饮尽,面不改色。 “三爷您有话直说便好,又是备房,又是斟茶,无机惶恐。” 宋凛被他忽然抢了酒去,正心中触动,却听他刻意疏远,原本微动的神思,一下又恢复如常。 他不再看萧立,放下茶杯,从书案上拿出一样东西,于二人面前展了开来。 0126 大发脾气 是一幅画。 画着一蝶形图案。 “三爷,这是?” 萧远率先开口来问。 萧立则握着觞斝闭口不言。 宋凛携着画走回二人身边,将其平铺于石台之上,指着那只远观似蝶、近看如花的图形,不带表情地解说道: “早于一月之前,寇匪毛彬,虽未大好,但能言语。 吾每每亲往而问,终不肯如实相告,甚至不发一语。 吾实为之奈何。 然,苦心不负……” 宋凛微顿,稍作考虑之后,直接略去过程,述以结果。 “如毛彬所言,芜云城中,他因罪入狱,犹等判决之时,数名蒙面之人潜入狱中将其劫出。 与他黄金五十两,并一……信物?” 因回想起了毛彬含混不清的说法,宋凛皱眉深思几许,后以一种“吾之所言,不可尽信”的态度继续说明情况。 听他一番精细入微的解释描述,萧立萧远方才明白始末。 原来,那伙蒙面之人,将毛彬劫出之后,便诱以金钱甚至权力,令其领着其他的寇匪一同入京放火。 告知他事成之后,再迅速出城即可,自会有人接应安排。 并承诺,只要出示那样“信物”,便可拜官受职,入金千两,从此辉煌腾达,平步青云。 当然,此事万不能为外人道,否则…… 于毛彬而言,百利无一害的好事,他又怎好拒绝,自是连连答应。 但,被救出狱那夜,他因手有黄金,便得意忘形。 尚于芜云城中,即领着那帮流寇,乔装改扮,一起花天酒地去了。 一连数日,往返于各家妓院青楼,寻欢作乐,纸醉金迷,好不快活。 当钱财散尽,被人抬着扔在大街上之后,他才想起来要入京放火一事。 遂赶紧领了那伙兄弟,匆匆北上。 但当他们一众到得京城脚下,正要入城,却被城守军拦了下来。 本以为是他于芜云城中作恶之事败露,他们抓了他要入狱。 不曾想是传口信与他,计划有变,让他们先入别的城镇潜藏数日,以待时机成熟。 他们一行,这才潜镇萧山,等候通知。 可当他们成功放火再返回萧山镇中,并别的寇匪都被安置妥当,他独自前去镇东的送子观音庙发了信号弹,引得那批蒙面之人来见之时…… —————— 被高南领着到了特意、分别为他二人准备的空房里,甚至都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萧立仍旧无法平复。 一来,入住皇宫,还只隔了三皇子寝宫不过百步距离,这般靠近,让他难不动容。 二来,方才,宋凛所吩咐的,明日便同他还有萧远,一行三人同入芜云城,寻那枚不知被毛彬赠给了哪家妓院的哪位姑娘、甚至不清楚形状外观,只知色泽淡青?或者翠绿?又或湛蓝?的信物…… 他们唯一可用的线索,即是那副画中所画的…… 萧立实在头疼难忍。 用宋凛所转述的毛彬的原话来讲,“我只模糊记得,那女子身上,好像……有那么一处……胎记?嗯,不太清楚了,当时神智不明,也不晓得具体在何处看得……” 他良久地呆坐于榻,实不知该当如何。 虽可知那女子定身处芜云城内,但如此贸然去寻,岂非大海捞针? 萧立正埋头扶额、深思苦想之际,忽地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喧嚣之声,狐疑着去看,却是三皇子宿卧的空桑室外,一女子在大发脾气。 0127 并非巧合 待凝神细看,辨明那人相貌,萧立顿时心道不妙,遂赶忙关紧房门,只当不曾见到一般,神色慌张地匆匆坐回榻上。 他竟是忘了,这行水宫,郡主白水,因身份特殊,可自由出入。 这本身无伤大雅,但麻烦的是,那白水郡主素来看他不惯,哪怕是三皇子传的他入宫,甚至,他身为“男子”,她也对他充满敌意。 只要看他与三皇子出现在一处,她便会大发雷霆。 而今,他竟然住进宫里,甚至可说,几乎就宿于三皇子隔壁,这若被白水知晓…… 萧立不敢深想,脑中一片混乱,以至于坐立难安,徘徊不停。 不得不说,这三皇子宋凛简直害人害己,让他全无形象。 数月以来,一直遗世超然、平静如水的他,还是第一次这般胆战心惊,面色如土。 因又回想起之前冰嬉赛中,于池心亭初次见到白水的场景,萧立不由得惭愧难当。 近来事多,他完全忘了,要为都统顾覃次子顾奕兮仿写一纸,重制灯笼赔与白水一茬。 虽然,极有可能白水自己也早已忘了此事,即便真仿好了赠她,知是出自他手,她也未必能受,但…… 顾奕兮那张烂漫天真、胸无城府的脸,浮现眼前,萧立心想着,待手中的任务都了了,一定寻了他为自己的“言而无信”赔礼谢罪。 正出神之间,忽听得敲门声起,萧立不由得心中一颤。 悄悄躲于门后,半晌才心虚轻缓地应下一个“进”字。 若来人真是白水,他便趁其推门之际,顺势逃出。 那人闻声而入,却不是白郡主,萧立不禁长舒一气,嗔怒来人道: “萧远,你可是故意来的?!知道郡主视我为目钉肉刺,所以吓我!” 因不能暴露身份,萧立与萧远之间,早已直呼名姓,不再以兄妹相称,哪怕无人之际,亦是如此。 “萧无机,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说话!我萧远岂是那等会幸灾乐祸之人!” “对,你不是。” 萧立横他一眼,复将门关上往里。 萧远也不生气,一支胳膊搭上萧立的肩膀,揶揄他道:“你也无需烦恼,或许可以想成,你这绝色天姿,已经高达男女通杀之境,哪怕你身为男子,白郡主也要对你忌惮防备,以免你抢走……” 萧远后面“心爱之人”几字,未能出口。 只因当下,萧立之脸近在咫尺,又对他“深情”怒视,他不自觉意马心猿,想入非非起来。 见他失神,萧立挣开他的胳膊,前行几步,双手环胸,不悦地问他,所来何事。 萧远回神轻咳,又沉吟几息,方正色同他说明。 “此次入芜云城寻人,并非易事。” “嗯。” “除开线索稀少这一点,还需时刻防备。” “防备?此话怎讲?” “细说不明,但三爷那边,亦有担心,况且,他的眼疾未好,本就该小心谨慎,加之事关重要……” 提及宋凛眼疾,萧立忽然想起那日,他于行水宫外等候之时,在太皇太后她们出来之前,曾见到平安公主宋雯若面带愁容,失魂落魄地出得宫来的样子。 礼部侍郎之子赵拓紧随其后,甚至不与他多言地去追那平安公主。 萧立自是不明他二人之间,有甚关联,但也不免心生疑窦,毕竟,他二人,都非与萧立只是点头之交,却都那般神色异样。 萧立脑中,忽地闪过一种猜想——“莫非……三皇子的眼伤,其实并非巧合?!” 0128 依山傍水 萧立不禁打断萧远,细问他近些时日,三皇子可有同他提过自己眼伤之事。 亦或有无旁的人前来打听。 但萧远却只顾摇头,摇着摇着还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把他望着。 “话说,我俩每次不都是一起入的宫来?你何曾见过三爷单独同我讲话?! 再有就是,连入宫,不也沾的你的光?!” 萧远语带不悦,瘪嘴鼓腮。 萧立看得好笑,忍不住打趣。 “可是心中吃味?三爷竟这般冷待于你?!” “你在胡说八道甚么! 好哇,你竟玩笑到了三爷头上,待我告上一状,定让他好好治你一回才行!” 萧远佯怒着持剑要打,却被萧立单手挡下,然后一个旋身逆转,就绕到萧远身侧,将他手中长剑夺了过去。 —————— 二人一番嬉闹,直到未时方才停止。 他们商议一定,准备出宫一趟,去阎蜀帮中带些必要的物品回来。 当他们到得宋凛“空桑”室前,郡主白水早已怒色冲冲地离宫而去。 那些被她打翻在地的糕叠果盘也早已被高南命人收拾干净,看不出任何狼藉之象了。 听宫内下人闲碎言语方知,今日白郡主四访行水宫要求见三皇子,竟都被拒,一回也不得见。 也难怪她会怒火中烧,大发脾气了。 萧立不由得心生同情。 摇头慨叹间,宋凛同高南并几个公公忽地出了房来。 宋凛正欲寻他,便看到他与萧远两个,一个负手而立,一个环臂抱胸,兴趣盎然地同人闲话之景,不由得神色一滞。 萧立萧远见他面色阴沉,都赶忙沉声站好,恭敬颔首,行了一礼。 宋凛点头,却不回应。 待行止于萧立身旁,才微微偏头视其侧脸,面无表情又隐隐紧张地出声问他: “汝擅用剑?亦或别的兵器?需几人服侍?所宿偏房,可需取名?另,室内摆设,可有缺漏? 吾……不知汝习性如何……” 听宋凛话中有话,萧远赶忙出声打断,以免引人怀疑。 萧立也知他定是担心自己实为女子,入住行水宫,各方各面,均会不便,诚实一片好意,遂心生感谢,柔声应道: “三爷多虑,无机生性粗糙,并无讲究,故而无需特地派人伺候。 关于兵器,属下身形瘦弱,臂中乏力,恐难以御剑自如,便劳烦三爷,与无机配上一支长矛,无机感恩不尽。 至于偏房取名一事,则全凭三爷做主。” 萧立说完即躬身一拜,谢他心中挂念。 宋凛若有所思,微一点头,便领着高南他们就走。 萧立冲着他的背影请辞离宫,得了应允即催着萧远速速动身。 萧远闷不吭声地跟着萧立前行,心中百味杂陈。 他与宋凛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对任何旁人这般在意上心。 这行水宫,连与他有婚约在身的白水郡主都落不着一席之地,甚至平安公主宋雯若也得不到的高级待遇,竟都恩赐了萧立? 自家主子能优待自家小妹,他自然心怀感激,但…… 萧远不敢深想,他神色凝重地望望萧立,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二人出宫之后,直接回了阎蜀帮。 此帮坐落于城西静地,环山向水,僻静清幽,极适修行练功。 又得天独厚,地广物博,常能于各山寻得许多奇珍异宝。 及至宋凛入帮修习、识得他的真实身份后,每每寻获了各样新奇玩意儿,道术师尊便对其改造加工一番,再让宋凛带回宫中,敬献皇帝或者各宫娘娘。 无形之中得了许多庇护。 这也是此帮十多年来无人敢犯且日益壮大的根本原因。 而今继任的道晓辉,才是第二代帮主。 0129 夺眶而出 当初宋凛入得此帮修习武艺,其实也算机缘巧合。 帮内之人,皆非武艺超群,天下无敌之辈,但因精修功法,换言之,纸上谈兵之道,无人能及,加之宋凛本就天赋异禀,又懂得勤修苦练,钻研磨砺,才成就的如今这身盖世功夫。 同样于此帮修习的萧远萧立,虽谈不上卓逸不群,但比起常人来说,萧远已算身手了得,至于萧立,则是勉强防身的程度。 二人方进得帮门,便被等候已久的十六弟子孙努唤住。 “大师兄!三十九师弟!” 萧远萧立闻声止步,皆一脸狐疑地看着孙努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 待他走近,萧远才出声询问“十六,何事?” “师尊让我在此等你二人回帮,说是有事要说,他老人家性急气短,你们切莫再去别处逗留,赶紧去见他吧!” 孙努不无担忧地望了望萧远,又满含羞怯地朝萧立瞥了一眼,便推着他二人朝道术师尊的卧房那边去了。 萧远萧立皆是不明所以,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 萧立身为他的关门弟子,虽远不如宋凛那般极具武学慧根,但论足智多谋,反倒是宋凛不及他十之一二,故而道术对其喜爱有加,时常寻来一些珍稀的经史子集与他研习。 如今这世上,只四人知晓,真正的萧沥沥未死,男子扮相的萧立实为女子,道术便是其中之一。 然萧立素来不擅同年长位尊之人相处,心中固然敬重,却总觉疏远难近,道术对他越是喜爱,他便越发恐慌。 而萧远,天资平平,他能学有所成,自然脱不了经年的勤学苦练,但若非道术时常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他也到不了如今这一水平。 所以对其充满敬畏。 加之道术年岁愈长下来,脾性愈难捉摸,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大发雷霆,所以平日除了必要的请好问安,这些个帮中弟子,几乎都不敢独自与他相处。 当然,宋凛除外。 他二人与其说是师徒,莫如说是忘年挚友。 宋凛更是唯一一个,在他面前不卑不亢,不惧不怵,还可同他谈天说地之人。 当他两个到得道术门前,却都犹豫着不敢抬手敲门。 萧立轻瞪萧远,让他莫要磨蹭,萧远则抱胸偏头,视若不见。 僵持几息,都不动作。 最后还是房中道术自己开门来将他二人拉了进去。 命他二人于石凳上坐好,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信递与萧远,然后自己也坐在了旁边。 萧远心中存疑地接入手中,定睛一看,竟是一封写有“二弟亲启”几字的来自萧进的家书。 萧远同萧立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不敢立即拆了来看。 自萧立逃婚以来,便与家中断了联系,非是不想,其实畏惧。 一来,害怕家中长辈知他尚存人世,喜不自胜,漏了秘密,或者怨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欺上瞒下,欺师灭祖。 二来,害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让人难以承受。 或许,只要不知变化,便可一切如旧? 当然,这都是萧立自欺欺人的一种想法。 如今家书已到,他再不愿面对,也避之不及了。 看他仿佛做好了心理准备,萧远才缓缓动手拆信。 “等……等等……” 眼见着萧远就要将信拿出,萧立忽地唤止了他。 “萧远,让我来吧!” 说着,他便自己拿过家书来看。 但他只看了第一句,便有泪夺眶而出。 0130 印泽何如 “贤弟贤妹,见字如晤……” 萧立一见“贤妹”二字,便哭得不能自已。 原来,萧进从杨柳口中得知,他尚活于世,而今写这家书与他二人,实属临终托孤。 自萧立逃婚之后,萧进骆冰便偕同杨柳一起入了深山隐居。 但山中虽然自在,却总也比不过萧府一应俱全,不过十来日,本就虚弱不堪的骆冰,又每日都经风受雪,愈渐消瘦颓靡,好容易挨到临盆,却还是因山路不便,稳婆迟来之故,难产死了。 腹中孩儿倒是康健。 但小印泽总不能没有奶水喂养,他与杨柳遂只能再下山回府,寻求帮助。 然府宅仍在,却早已物是人非。 自听闻“萧家小姐”于成亲当日自焚为灰之后,萧张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刺激,便削发为尼了。 萧炎枭也变得疯疯癫癫,不能自理。 整个萧府,竟被丫鬟巧红掌控。 巧红当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自萧张氏走后,她便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巴结讨好”萧炎枭,不仅将萧府的财产搜刮一空,还伙同几个黑心的丫鬟婆子,翻箱倒柜,将萧府的地契翻出来卖了。 现已不知道逃去了何方。 萧炎枭被新的宅主撵了出府,又疯又癫,好在身边还有常伯陪着,才不至于惨死街头。 当萧进杨柳下得山来,便见得常伯带着萧炎枭当街乞讨。 父子两个,相见不识,可怜可叹。 然主仆几个,竟无处安身。 所幸萧进离家之时,盘了些银两在身,虽为骆冰请稳婆接生、下葬事宜,花去了不少,但总还剩了一些。 遂寻了一处荒宅遮风避雨,又添置了一些破旧的家用,才勉强过活。 但请奶娘哺育照顾印泽,耗费颇多,萧进手中余钱,转眼见空。 被逼无奈,他一介书生,竟同常伯两个,去帮人扛货做活儿,杨柳也每日都去寻些浣衣缝补的活计,然终归是入不敷出。 且萧进与常伯两个,身子骨都羸弱不堪,没多少日子,也都下不得床,连吃食都费力了。 养活五大一小的重担,全都落在了杨柳一个人身上。 萧进见自己时日无多,方含泪写下这封托孤遗书,望萧远萧立,能帮他将他的孩儿抚养成人。 “杨柳至善至诚,于我们萧家有恩,望弟、妹代为好生照顾。 四平二十八年二月十四,萧进书。” 萧立没能看到最后,双眼早已模糊不清,泪如雨下,是萧远忍着疼痛将余下的部分念与他听的。 兄妹两个,悔恨交加,椎心泣血,然终无济于事。 道术师尊坐于一旁,也不由得叹惋痛惜。 “悲也哀哉!” 但哭至几近昏厥的时候,萧立忽地止了声不哭了。 他大口地喘息平复,以袖反复擦拭眼泪,再将萧进所书之事,看了数遍。 确认自己所想无误之后,即跪于道术腿边,激动不已地开口问道: “师尊,师尊!大哥……大哥让我们兄妹照顾印泽,还有杨柳,他,他二人现在何处,可是……可是杨柳送这家书来的?!” 道术心中怜悯,将他好生扶起,一边轻掸他膝盖上的灰尘,一边和颜悦色地回他所问。 杨柳果是来了。 自萧进写完家书,她便被“撵”出了荒宅,带着印泽并他几人累死累活积攒下的少得可怜的银钱,跋山涉水,或乞或求,东问西寻,历时将近一月,才找到这阎蜀帮所在。 “不过眼下,那位姑娘,虚弱至极,还伴有高烧,请了大夫来看,好在并无大碍,已喝药睡下,无需太过担心。” 萧立听他此言,顿时心安不少。 “那我小侄印泽呢?可还安好?” 0131 犹豫不决 “他……” 道术顿了几顿,终是没能出口,后摇头一声长叹,望着这兄妹两人,眼中满是哀凉。 萧立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险些吐血晕厥。 但道术却突然眉开眼笑,轻抚着萧立的脑袋,让他安心去看,那小娃虽是偏瘦了些,却无病无痛,很是精神。 放下心后,兄妹两个都不由得瘫坐于地。 终于不再哭泣,甚至脸上各都浮出一抹笑来。 —————— 是夜戌时三刻,萧远萧立才收拾好各样东西,和着杨柳并印泽四人,雇了马车一起回至宫中。 虽是先斩后奏,但宋凛并未加以责怪,反倒让高南特地为杨柳单独收拾了一间空房出来。 因萧立当前身份特殊,本欲同杨柳同住,顺便照顾印泽,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归不便,遂还是分了开来。 杨柳同印泽,宿于萧立萧远中间的房内。 几人总算有了照应。 萧立一直陪在二人身边,静静地看着杨柳哄印泽入睡。 待小娃睡着了,萧立才拉了杨柳,出去房外说话。 “大恩大德,萧立无以为报……” “三小姐,您折煞杨柳了。” “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今,只有我,萧立,你也莫唤我做小姐少爷公子,便以名姓相称便好。 你于我萧家有恩,萧立此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萧立边说,边跪了下去,说完还磕了三个响头。 任杨柳如何拉他唤他,他都不起。 “三……立公子,杨柳愧不敢当,而今大少奶奶并大少爷老爷他们都已去了,杨柳心中,对那如歌一家,也早没了恨,经历过这许多悲喜,也没了甚么别的希冀,只求您,同二少爷,还有孙少爷,能够平安! 相信平儿妹妹,在天之灵,也定是希望您能好好活的。” 杨柳望着天上挂的那轮明月,语中轻柔,确是无悲无喜,平淡冷静。 萧立定定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又握紧了她微微发烫的双手,将她扶进房中休息。 杨柳被萧立伺候着躺回床上,心有惶恐,张张嘴,欲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安静地任他为自己脱鞋掖被。 “明日,我与萧远得要离宫出城一趟,恐数日不得回,你便安心在这宫里住着。” “嗯,立公子,您和远少爷要多加小心。” “嗯,安心睡吧,印泽……有劳你多加照顾……” 杨柳嘴角噙笑,目光坚定地冲萧立点了点头,即搂着印泽闭眼睡了。 萧立为她二人熄了灯,便缓缓退了出去。 方把房门关上,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却直接撞进了一结实宽厚的胸膛之中。 萧立下意识往后一退,待站稳了,才抬头来望。 挡在她面前的,竟是三皇子宋凛。 宋凛见他面露疑色,却不开口,自己反倒局促起来。 他双手背在后方,侧身一退,为萧立让开一道,以便通行。 萧立见他似乎有话要讲,却故作不知,告了辞即要回房。 不曾想宋凛却紧紧跟了过来。 萧立不明其意,本欲推门而入的手,于空僵停几息,又垂至身侧。 他不含情绪地侧身问宋凛道:“这么晚了,三爷您来寻无机,可是有事?” 宋凛薄唇微启,却仍旧不语,犹犹豫豫,萧立看得心中着急。 “若您别无吩咐,无机便回房歇息了,您也早些回房就寝吧!明日事繁,需得养精蓄锐。” 说完萧立真就转身推门进去了,片刻不留。 宋凛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门关上,神色难辨。 直到房内灯熄光灭,他才将一直藏于背后的东西拿出,轻轻立于萧立门前。 原本,他是将其立在两扇房门正中的,但走出方不过数步,他又退回来,将其摆在门扉侧旁之后,才不再多留的回了自己的空桑室内。 0132 雨中舞矛 翌日,淅淅沥沥,雨下个不停,天色暗黑沉闷,已入卯时,尚不见亮。 一夜无梦却突然转醒的萧立,迅速起身做了一番收整。 更衣洗漱之后,又将昨夜从阎蜀帮中带来的一堆古籍,一一摆在了案台上。 直到最后一册也放好之时,他才忽地想起来,成亲那日,萧进曾赠了他一册古书为礼,他记得当时应该是…… “想是被烧毁了吧……” 黯然抿嘴,摇头起身,准备出发前去看看杨柳、印泽。 昨日睡前,杨柳身上仍有些烧热,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出了房门他才发现,身侧躺靠着一杆长矛。 萧立四下一望,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正疑惑不解时,眼前忽地回想起了昨夜三皇子那般神色怪异,犹犹豫豫,明显有话却又不肯明言的模样。 她冷眼瞥了瞥,却不伸手去拿,而是直接越过,敲门进了杨柳房中。 彼时杨柳已经起了有些时候,因小印泽一直哭闹,她哄了半天也不见好。 萧立推门进去,脸色愈见苍白的杨柳即抱着印泽起身来迎。 “他这是怎的了?” 杨柳一边轻晃小娃,一边逗他,趁间隙得空才摇了头告知萧立,完全不明原因。 本以为他是饿了,但请高南公公去御膳房盛了现磨的米浆来喂,仍旧嚎哭不停。 “身上也不烧不烫,却只管大哭……这倒是头一回,便是方出生那会儿,也不见有这般大的动静……” 杨柳神色不安,语中焦急。 萧立又是抱又是哄,也都无济于事,小孩儿哭得他心交力瘁,一时间完全没了主意。 正怕他再哭下去,这宫中的人都要被吵醒了,便见得他最怕被哭声引来的人一脸阴郁地出现在了门边,手里还拿着方才他在自己房门前见过的那柄长矛。 “三爷金安。” “三皇子万安。” 听萧立语中平静,一点也不心虚害怕的样子,宋凛的脸色便愈见阴沉。 他并不应二人的请安问礼,提着长矛即微有愠怒地走去了几人身边。 他本想拉起萧立直接将长矛递交到他手里的,但他怀中还抱着印泽小娃。 未免小孩儿摔落,他也顾不得自己所用姿势是否得当,便一把抱过印泽,将他揽在了腰间,如同他当初揽萧立那般。 然后另一手直接将长矛推进了萧立怀中。 见他对一个婴孩儿动作如此粗鲁,萧立同杨柳都不禁大惊失色。 但他二人惊呼之声尚未出口,便又乖乖闭了嘴。 原来,经宋凛那样一番猛待,原本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印泽却忽地不哭了,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萧立杨柳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 突然的安静,让宋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他仍旧将小孩儿夹在腰间,面带不悦地质问萧立道:“汝何故不拿此矛,竟不满意?!” 他其实几乎一夜未眠,因担心这杆他亲制的兵器不合萧立之意,所以很是忐忑。 昨日自问过萧立想要什么样的兵器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去了库房寻找适合锻造的材质。 考虑了许久,因怕整体太重,影响萧立发挥,方才选择矛头制以青铜,柄身则制以积竹,尽可能地减轻重量,又不乏伤力。 耗费数个时辰,方才打造出这柄矛头呈长三角状,扁平有刃刺,矛尖和刃口都极其锋利,弹之铮铮作响;炳身长约六尺,质地坚韧,又轻便易携的兵器来。 为免积竹伤手,他还亲自裹了三层赤红的丝帛上去…… 不曾想这萧立,竟碰也不碰! 他不由得心中火起,将小娃还给杨柳,便拉着萧立并自己再提着长矛出了杨柳的房间。 出得房后,他命萧立仔细看好,即跨步飞身跃出长廊,在仍旧淅沥不停的雨中挥舞起来。 0133 夜游厉鬼 宋凛是惯常用剑的,但这长矛他却也挥得得心应手,丝毫不见生疏。 身法娴熟自然,劈风斩雨,形随矛动,矛随心动,合而为一。 跃身横挥,其侧一片红叶石楠之顶部花叶皆被削平,又腾空翻身转体,举矛而掷,任其刺向一高约丈许的实石假山,不曾想,那矛竟直接穿石而过,完好无损。 萧立看得出了神,倒并非…… 他微愣几息,便不再犹豫地走进越下越大的雨地,将那杆长矛拾在手中,又冲宋凛抱拳一拜,便握着兵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抬腿入廊之时,他方发现,原本空无一字的门匾上,已赫然显出“尽霏”二字。 萧立却顿也不顿,视若无睹地推门进了房内。 望着他毫无迟疑的背影,宋凛呆愣良久,却不知自己为何伫立,直到衣衫尽湿,方才回了空桑室内,命高南为他重新更衣洗漱了一番。 —————— 辰时方过,待用膳完毕,宋凛便同萧远萧立离宫出发。 走前叮嘱高南对杨柳印泽“好生照顾”,又讲明了“若有人来访,即说三皇子已出宫修习,足月方回便好。” 高南领了命,即同杨柳他们目送了他三人出宫而去。 三人各着一色,各持兵器,各驾一马,匆匆出城,往南而行。 彼时,雨仍未见停。 萧远驰于最前,他识得去路,宋凛萧立随后。 但萧立毕竟不如他二人娴熟,又雨水时常模糊双眼,故而每每落后,且骑不到数里,便胯下疼痛,难以安坐。 萧远知他皮细肉嫩,不经颠簸,遂调马回身,扶了萧立下马,将自己的换洗衣物叠成长条状,分别绑于萧立腿侧,以些微地减缓冲击。 宋凛看着萧远动作,毫不避讳,那般亲密无间,不由得眉头轻皱,侧了头不再看他二人,独自驱马前行。 奔出数里之后,他才停下来,双手抱胸靠在树旁等待。 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才见二人慢悠悠追上前来。 宋凛本就不悦的脸色更见黑沉。 但他仍是不言不语,只迅速翻身上马便继续赶路。 芜云城,位于京城以南三十里地处,按照正常良马的速度,大概半个时辰就可到达。 然天公不作美,又萧立需要顾及,所以路上缓了不少时间,当几人入得城中,已将近午时。 他们寻至城中最为繁华之处,准备先找了客栈落脚,寻人之事稍后再议。 但因昨日上巳祓禊,踏春宴饮,曲水流觞等活动办得热火朝天,以至今日,这附近的客栈都无有空房。 寻了几家下来都是如此,几人只好作罢。 遂同城中百姓打听了,这附近是否有荒庙破屋可去。 他三人身上并包袱中的衣物尽都湿透,雨势又不见停,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实不便东奔西走,遂欲先做一番休整,待天放晴之后再做打算。 可好一番问询下来,皆言破庙自是有的,却不可真去。 待细问原由,竟又个个面露惧色,不肯相告。 三人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得寻出城中乞丐,利以银钱,方领了他们到得百姓口中“夜游厉鬼”“近身者必定有去无回”的城北破庙。 三人将马拴在了庙旁三十丈远处的树枝上。 行至庙前,萧远将此庙左右好一番打量。 “仁兄,这破庙,当真如大家所说那般恐怖?!” 看它破虽是破了些,却不觉有甚异样,萧远不禁心中怀疑。 可那中年乞丐却是摇头不语,将他们领到地方之后,便从萧立手中抢过答应要给他的一串铜板,匆匆逃了,一刻也不愿多留。 宋凛虽身为皇子,但因常年征战四方,早已见惯了这种断壁残垣,故而丝毫不觉肮脏破败,难以下脚,二话不说,便跨步走了进去。 0134 冷汗津津 破庙着实破败阴森,正值午时,也无有亮光透进,加之天色比较暗沉,他三个进去都好几息的功夫之后,仍不能见物。 萧远遂从靴筒中取了火折子出来,点燃一小捧稻草,这才得些光明,找到了庙内油灯所在。 年久失修,又几无人至,那些油灯之上,早已遍布灰尘。 萧远下意识地吹了吹各灯面上的尘土,方逐一点燃。 几人这才得以看清庙内的情况。 却都不由得神色一惊。 这庙名唤“观音庙”,可内里却无菩萨,只一对童男童女端立在上。 萧远静静注视了两位小童数息,方一脸纠结地回身问宋凛萧立,这两个童子是否都有名姓。 宋凛不信佛,亦不惧鬼,所以直接无视了萧远的提问。 但萧立却饶有兴致,应他道:“左侧善财,右侧龙女。” “观音何在?” 萧立回身四望了一圈,都不见任何观音石像存在过的迹象,遂随口回他“想是这庙尚未建成便荒了?” 萧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不再打量。 几人先搜罗了庙中所有能烧的稻草破布之类的东西,聚在一起,萧远以火折子点燃欲烧,却被宋凛阻止。 “此雨难止,恐怕吾等今夜只能宿住于此,留些稻草作铺。” “可……” 萧远本想说,这处干草极少,外又阴雨连绵,若不烧了,恐无法烤干身上衣物,与其穿着透湿的衣裳瑟瑟发抖,不如干干脆脆一并烧了痛快,反正留着也起不了多大用处。 但他转头看看萧立,又不忍让他直接睡卧于地,遂还是听从宋凛吩咐,乖乖将大半的稻草分了出来。 点了余下的破布来烧之后,他又在庙中四下搜寻,以期寻出一些木柴。 此庙虽破,占地却不算小。 先前搜集柴火之时竟未发现,在安放童男童女的石台之后,还隔有另一半石台。 两相背离,但摆设构造,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半的石台上面,观音菩萨的石像,好好地端坐在上,近乎二人之高。 冷不丁的看到那么大一尊佛像,萧远着实被惊了一跳。 遂赶紧双掌合十,拜了两拜。 “菩萨在上,我等并非有意冒犯,得罪之处,还望勿怪。” 边说他边起身继续搜寻可烧之物。 所幸,善财童子所立的石台下方,乱七八糟地对了一堆干柴。 萧远心中欢喜,遂赶紧弯了身去抱。 可当他抱了木柴再回去方才没有观音像的那一边时,却发现萧立同宋凛两个都不在庙中,连原本已经卸下、随意扔在地上的包袱也已不见。 萧远想着,恐是萧立腹中辘辘,二人一道出去寻找吃食了,但他着实不放心萧立同三皇子两人单独处在一起,遂扔下木柴冲出庙外准备去寻他二人。 他站在廊下,看着仍旧淅淅沥沥,且越下越大的雨,有些犹豫。 不知他们是去了城中,还是去了山里,正纠结该往哪个方向去寻的时候,便听得庙内窸窣有声。 他总觉得有些异样违和,却一时闹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 听那细碎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撕咬抓扯什么的样子,萧远不由自主额角冒出缕缕冷汗。 他努力镇定思绪,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况且,现在可是正午时分,有哪家的鬼这么明目张胆,大白天出来吓人! 还是在观音庙这种佛光万丈的地界,怕是不要鬼命了?!” 这样想着,他方大了些胆子,回身去望。 却并无异样。 萧远不由得轻笑出声,怨自己不该先入为主。 因听了城里的百姓说此庙有鬼,便大白天地自己吓自己。 “不过三爷同萧立两个,究竟去了何处?!即便真是出去寻食,应当也无将透湿的衣物背去的必要才对!” 0135 似梦非梦 萧远自言自语,因怕与他二人跑反了方向,待他们回来,看不见他,亦要去寻,遂决定仍在庙中静等。 但及至夜黑,也不见二人归来,萧远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如他先前所想那般乐观。 眼见着那堆木柴也要烧光,若只坐着干等,万一他两个其实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他这般无所作为,定会抱憾终身。 于是起身冲出破庙,便沿着城心的方向小跑而行。 可方跑了不过十来步,他又立马停了下来。 “果真有鬼!他二人定然出事了!” 停下来后,萧远不自觉回头看向了正午时分,他们被那中年乞丐领着过来时,拴马的那处地方。 眼下,除了那几颗树,可说是空无一物。 “他二人骑马走了可以理解,但……为何三匹马,都不见了踪影?!” 萧远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感觉自己忽然之间完全挪不动道儿了。 哪怕庙里仍有火光,他亦是不敢回去。 莫如说,正因为前方有光闪烁,那些背光之处,才更显瘆人恐怖。 这雨夜黢黑,又湿又冷,仿佛四面八方全是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汗毛倒竖,心如擂鼓。 怪力乱神之说,他素来不信,可今日这事,的确太过匪夷所思,仅凭他个人之力,实在难以解释。 难不成,一直以来,他都错了?这世上真有鬼怪横行?吃人魂魄,摄人精阳? 萧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摇摇头,又强行给自己壮胆,告诫自己不可胡言乱语,胡思乱想。 纠结了十几息之后,他最终还是跨步回了破庙里边。 不论如何,有亮光的地方,总归还是要安心些。 但…… 当他前脚方踏入庙中,便差点被惊吓得一口气没能缓过劲来。 只见宋凛萧立两个,竟忽然都端端地坐在火堆旁边,有说有笑,聊得不亦乐乎。 见他进庙,萧立便不再同宋凛讲话,惊喜万分地起了身来迎他。 待跑到他跟前,他又忽地板起脸来,佯装嗔怒地责问“二哥!你跑去何处了!我与三皇子可将你一通好找! 你怎么出去,也不同我们支会一声,尽做些让人牵心挂肚之事!当真可恶至极!” 边说着,萧立竟呜咽哭了起来,果真是一副忧心焦急不已的模样。 萧远不由得心中愧疚,连连道歉安慰。 没曾想,他越是温柔,萧立便哭得越发厉害,怎么也止不住声。 萧远急得手足无措,只好将他揽入怀中。 然后轻抚着他的后脑,同他保证,下不为例,“否则就……就……不得好死!” 听他发此毒誓,萧立这才破涕为笑,两眼噙泪地放开萧远,脉脉含情地将他望着。 看他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萧远心中一片激荡,动摇不已。 越看他,他越想靠近,甚至忍不住想要吻他,甚至……狠狠一番…… 他已近乎丧失理智,不禁自问,“这……是梦吧?” 回想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怪事,萧远自然而然地将其归为梦境,若非是梦,那便无以解释。 可即便是梦,他也不愿醒来。 “既是虚幻,三丫头,你便原谅二哥一回,可好……” “啪……” 最后一根弦也断开。 萧远终于不再犹豫。 他紧闭双眼,将萧立再次拥入怀中,然后极尽温柔地吻了上去。 但,二人双唇完全贴合之前,萧远的脑中,却忽地闪现出了几处违和。 他狐疑地缓缓再次睁眼。 却见得被他吻住的“萧立”,果然换成了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不仅目露凶光,连嘴角也浮现出一抹邪恶的魅笑…… 0136 食骨啖肉 “嘁,这也太容易就上当了吧!这人世男子,当真无味!” “女人”一边心中抱怨,一边伸出舌头,准备一口吸尽萧远的阳气。 可她尚未再次触及萧远,便被他一剑劈开了距离。 萧远所用之剑,只不过区区凡剑,根本不能斩妖除魔驱鬼。 不过用来防止这“女人”近身,应当还是绰绰有余。 女子见他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不禁一声冷笑,然后舌头骤然伸长出来,如蛇猎食一般,极具兴致地挑逗萧远,缠上他的胳膊、剑身…… 但这女子毕竟小瞧了“敌人”。 她还以为,自己面前所站的仍是手无缚鸡之力、任她宰割的刀俎鱼肉。 轻蔑之色不禁尽显于眸。 不曾想,下一刻,却被萧远反手一旋,再借以臂肘之力,往身前奋力拉划一割,其舌便断成了数截。 吃得一亏,女子方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若单打独斗,她定非此人对手。 遂再又化作萧立之貌,故技重施,欲迷之以魂,惑之以心。 但萧远这次,却完全不再受她蛊惑。 “劝你莫再白费气力!如此雕虫小技,也好再拿出来丢人现眼?!” 边说着,萧远便挥剑上前,直接往那女子的脖颈之处砍去。 女子躲闪不急,被一剑削落了脑袋。 但不过转瞬,她竟又恢复如初,且张牙舞爪地之扑萧远面门而去。 萧远心道不好,正欲回身躲避,却被一直端坐一旁“看戏”的“宋凛”截住了去路…… 他毕竟是凡夫肉体,如何斗得过百杀不死的厉鬼“魂”体,而且,还是两只。 故而一番打斗挣扎下来,他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被两“鬼”擒获。 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地开始吸食他的阳气。 待两鬼将他的精阳吸食一尽,再要食其骨啖其肉之时,萧远才终于被吓得清醒过来。 他猛坐起身,惊魂未定。 冷汗津津地四下一望,发现自己竟还在庙中。 身下压了一堆稻草,一旁火苗虽弱,却未就熄。 看来,当是萧立同宋凛他们二人看他晕倒,将他抬着躺在了火堆旁边。 可他二人现在何处? 萧远不禁狐疑。 不做多想便顺手拾起被放于草铺里侧的他的佩剑,然后以剑杵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意欲去寻宋凛跟萧立的身影。 出得庙门,他才发现,此时天已尽黑,且仍在下雨,他不禁腾升出一股力不从心之感。 他尚不知晓,这般瓢泼大雨之中,自己当往何处去寻那二人之际,又忽闻见劲风骤起,将他们栓马的那几棵树拦腰吹断开来。 几匹马受了惊吓,嘶鸣不停,然逃脱不得,只好一直原地奔跃。 萧远不由得忧心它们会挣脱缰绳四散逃开,正犹豫着是否应当过去将马牵进庙中暂避,并拖着沉重的身子、乏力地往那处走时,有人做了他想做之事。 只见滂沱夜雨中,那几颗断树的右侧,山野森林那方,忽地冲出来一人。 萧远往前更进了些,约摸就剩十来步的距离,才看清,那人身着墨黑塑身的领衣,下摆紧紧贴在两条腿上,已是全身湿透。 其腰间还别着佩剑。 0137 入城易火 那剑,萧远认得。 正是他家主子宋凛惯用之剑,同其起居之室同名,亦唤“空桑”。 萧远出神之间,宋凛已经解开了其中一根缰绳。 他将那马缰换至左手拉着,右手仍去解另外两根。 但受惊之后的马,完全不听使唤,且力大无穷,又风狂雨急,宋凛只用一只手,根本拉它不住。 那马狂奔不止,宋凛险些被其猛劲拽倒于地。 知道此种情况下,绝对无法同时驾驭三匹烈马之后,宋凛忽地更改主意,直接翻了身上马,意欲将它们逐一骑入庙中。 但其毕竟桀骜难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其不再发疯,一人一马往庙口行进的时候,正碰到走上前来的萧远。 “汝何时醒的!出来作甚,速回庙中静躺!” 宋凛看他摇摇欲倒、弱不禁风还出来瞎晃乱走的模样,不自觉心中不悦,语带严厉。 话毕,他也不等萧远回复,就骑了马继续前行。 萧远自知理亏,又不好在这呼啸的狂风中解释详情,遂默默地准备也去牵一匹马回庙。 但他尚未触碰到缰绳,便被宋凛大声喝止,让老实待着,莫做多余的事。 萧远被他吼得愣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直到宋凛回来逐一将马牵进庙中,并把他也扛回去摁坐在草铺上之后,他才心有忐忑地出声问他:“三爷,无机……何在?” 萧远问此话之时,宋凛方重新拴好了马,在拾掇稻草。 他二人身上的衣物本就未能干尽,现在又是透湿冰凉,且已入夜,若不寻来更多柴火,只怕此夜难熬。 宋凛手中动作未停,也不看萧远,便回了话道:“吾入山寻食,他进城易火。” “诶?” 萧远怀疑自己听错了,反问“三爷,您莫不是在逗趣?” “何解?” 宋凛一脸疑惑,不明萧远话中所指。 “若说何处柴多木茂,则非丛林俊山莫属!若说何处食丰物博,则非人间集市莫属,您二位,怎的反其道而行? 而且,既然决定了要入城买火?买货,为何不一起将吃食也买了回来,又何须您特意入山搜寻?!” “汝,言之在理!”宋凛手中一滞,轻轻点头,似恍然大悟。 但他说完,即又不声不响地继续拾掇。 仿佛萧远方才竟不曾言语一般。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又将下午已经烤干的衣物拿出来与萧远换了,并叮嘱他切莫乱跑之后,才就着那身湿透的领衣出庙去寻萧立。 萧远因做了那等怪梦,又担心萧立,所以不愿独守空庙,遂起身追上了宋凛。 宋凛数劝不回,才不再多言地同他一起顶风冒雨,往城心走去。 好在这段路并不遥远,且平坦易行,不多一会儿功夫,就到了集市。 然二人望望前路,又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即不约而同地止步停了下来——芜云城如此之大,他们应去何处寻人? “三爷,无机走前可有同您说些甚么?” 宋凛瞥他一眼,顿了几息,却不回话,径直走了。 萧远本欲追问,可回想起庙中,宋凛所回那句“汝言之有理”,便对事情的详情始末猜了个十之八九。 0138 身无分文 以萧立的性格,当听得宋凛反其道而行,说要入山寻食,他定会无语至极,然后也懒得做任何解释说明,便就独自入城来的。 但…… 萧远忽地有所意识,追挡在宋凛身前,同他说道: “三爷,无机是个有分寸的,不会恣意妄为! 我等今日,将近未时到的破庙,而今已近酉时三刻,这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仍不见无机踪影…… 他……莫不是遇见甚么麻烦事了?!” 萧远越说到后面,神色越发紧张,又是握拳挠头,又是捂嘴沉思,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见他举止浮夸,宋凛不禁皱眉。 “汝岂不知,关心则乱?!而今盛世太平,焉有那许多动荡麻烦! 再者,萧立,何许人也?!即便遇事,又岂能被困得难以脱身?汝自是比吾对他了解更深,又何需这般杞人忧天!” “可……” 萧远还想再说些什么,然宋凛已经不听他讲,遂只好闭嘴不言,打算瞅准机会,独自去寻。 但看宋凛果真毫不担心的样子,萧远又不由得长舒一气。 这几个月以来,他时常都在担心,因为三皇子对萧立,实在太过特别。 且不说之前,素来不管他人闲事的宋凛竟破天荒地应下了助他小妹逃婚之事,又近来三番两次地寻他入宫,昨日更是让其直接搬入行水宫常住,还亲自为他打造兵器……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他以为,三皇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早已心系萧立,所以时常防备,不愿两人独处。 可如今,哪怕知道萧立有可能身陷囹圄,他也无动于衷…… 萧远不禁摇头轻笑“当真是关心则乱!看来,必要好好反思一下才行了!” 虽是如此说,但他着实欢喜轻松了不少,嘴边也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来。 宋凛不知道他心中变化,也无暇顾及,只想尽快寻了人回去。 行至一家名唤“悦来”的酒肆门前的时候,宋凛忽地侧头问萧远,身上可有银钱。 萧远狐疑着左右摸索一番,却是身无分文。 “三爷……盘缠,都在萧立身上。”萧远内心惶恐,说话支支吾吾。 “……” 宋凛不禁扶额。 他素来没有带钱的习惯,哪怕银票,也懒得揣。 之前在萧山镇中,答应赏银一百两与那乞丐,也是从支转烛那里拿的…… 若不找出萧立,他两个今日竟都无可果腹? 宋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遂面色比以往阴沉十倍地命令萧远道: “萧立何在!限汝一炷香内,把他找来!” —————— 萧远无可抗议地领命去寻。 可这芜云城路杂巷多,交错纵横,实在难找。 又人生地不熟,莫说寻人,若穿来复去,只怕不多一会儿,自己亦要迷失方向。 “这可如何是好!” 萧远纵身一跃,站至人家屋顶,又飞身上了最高之地,以便眺望。 无奈黑灯瞎火,又夜雨障目,总归徒劳。 遂只得回去宋凛身边,同他商议。 “沿路来此,并未见人往城北破庙而去,他当是还在城中,吾与汝各寻些布条,写上地点,他若得见,便可来这悦来酒肆相见。” 0139 一夜未归 “可三爷,这雨下得……且不说,无处可寻您口中说的布条,便就写了字,用不了多久,怕也被雨冲刷一尽了吧…… 另外,您如何保证,无机就一定能看到、并知道,字,是我二人写的?” “……” 宋凛不应话,嘴角一阵抽搐,同时紧了紧自己的拳头。 萧远见他面色难看,这才闭嘴。 正当二人都觉无可奈何之际,身后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回身一看,正是萧立。 只见他一手撑着纸伞,一手提着几瓶烧酒并两包叫花鸡,背上背一篓松枝并木柴,长矛在侧,眉眼带笑地从悦来酒肆走了出来。 “你们怎的来了?” 二人不语。 “萧远,你可好了?” 萧远忐忑地望一眼宋凛,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接过萧立背上特地从酒肆老板那处买来的干柴,背在了自己身上。 随即又将他手中的烧酒和鸡肉,抱在了自己怀里。 萧立因怕淋湿了鸡肉和木柴,便将伞整个撑在了萧远头上。 宋凛见状,不辨情绪地瞥了萧立一眼,即背着手一声不吭地独自往破庙的方向去了。 “你莫同我说,你这几个时辰,就做了这点小事?” 宋凛走远之后,萧远才佯装嗔怒地责问萧立。 听他此问,原本还笑得让人如沐春风之人,却忽然变了脸色。 萧立沉默几息,目光深邃地望着黢黑的夜路,答非所问地开口说道: “你可还记得,自己如何昏倒的?” “你是指,破庙里?” “嗯,你用火折子点燃庙里第一盏油灯之后,便晕了过去。” 萧立所说,萧远完全不敢相信。 因他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点完了所有的油灯,还问过萧立,那两尊童子,作何姓名。 “我与三爷都不知是何缘故,只能继你之后将别的几盏灯点燃,然后将你抬在一边休息。 但你迟迟不醒,三爷看过,你并无任何外伤,唯一的可能……” “什么?” “你可记得,自己点灯之前,做了甚么?” 萧远疑惑摇头,全无印象。 萧立则止步定神,再次沉默几息之后,方继续说明。 “我同酒肆的掌柜、小二都打听过了,费了不少银钱。 那破庙之所以无人敢近,是因为近来总有人于庙中死于非命,且都是年轻男子。 所以城中百姓都谣传,是食髓鬼魅,且那鬼还是女鬼。” 萧远听他所言与自己先前梦中所见,有些相似,不禁心惊,莫非自己真是撞了鬼? 但萧立话并未说完。 “我问过掌柜,第一次出现男子被食髓之事,是甚么时候,且当时处于何种情况。” “他如何说的?!” “最开始出现这桩怪事,是在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那日花灯盛展,好不热闹。 各家公子小姐,都出府观灯,此外还有舞龙狮、踩高跷、划旱船以及扭秧歌等节目,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但本来好好的节日活动,却被迫变了味道……” 萧远聚精会神地听萧立讲述,只偶尔插话疑问两句。 原来,那日花灯盛时,城中有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姓赵,趁元宵赏灯之际,想方设法避开了府中的下人丫鬟,与其因门户之差不能相守到老的于姓情郎私会于城北破庙。 那赵家小姐不见了踪影,府中上下自然到处搜寻。 但他们都以为,自家小姐不过是被拥挤不堪的人潮挤散,待灯会结束,也就出现的。 可那赵家小姐,竟整整一夜未归。 0140 周全细致 直到第二日清晨,赵府的老爷,才亲自带了人去寻,可说是将整个芜云城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终于在城北的观音破庙找到了那赵家小姐。 却已是死了。 同她的情郎一起。 但奇怪的是,那两人死状不一,且相隔甚远。 于姓公子颅裂髓空,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而赵家小姐,则是惊吓致死。 那赵府的下人丫鬟,都亲眼见过。 自那以后的一段时间,芜云城内便起了谣传——城北破庙,有鬼食髓,且只食男子精髓。 “那之后,又接连出了三起同样的怪事。” 萧立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萧远不禁心中起疑。 萧立顿了一会儿,回神后本欲继续说明,但看萧远面色复杂,数次欲言又止,知他定是心中疑虑,遂又同他解释。 “你定是在想,既然都有人死于非命了,为何还会接连出现受害之人。 城中百姓都当避之不及才对,为何还会有人去那破庙送死?” 萧远点头,同时抖了抖背上的柴火。 “这也是我心中疑惑之处……” 萧立表示,自己也曾问过酒肆掌柜同样的问题。 没曾想,那掌柜的想了半天,才模棱两可地解释说,人世之大,无奇不有,总有好奇心重,不怕死,想要一睹女鬼真容的奇人异士。 毕竟那些接连送命之人究竟作何想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小公子你若心疑,便去挖了他几人的坟墓,扒开他们的棺材问尸首去罢!” 萧立本来还想问问,那些男子死后,是如何被发现,又被何人下葬,并都身葬何处的,但被掌柜的好一通白眼,嫌弃道:“小公子你若这般较真,问得这般细致,请还是另找他人打听好了,我老头儿可不愿年老了还落得个造谣生事的恶名!” 掌柜的说完真就不再搭理萧立,还把他给的银钱退了一半给他,表示,既然话只讲了一半,那钱自然只好也收一半。 见他坚持,萧立只好作罢,不去深究,又软磨硬泡,费了好些功夫才说动掌柜继续讲述下文。 “继那几位不要命的年轻公子出事之后,那破庙真就成了‘禁地’,哪怕青天白日,也都再无人敢入,甚至,大家同商量好了一般,不再轻易谈及此事,以免再出现一批短命鬼。” 萧远听到这里,对传言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但他仍不知道,自己晕倒和萧立费时费力去跟酒肆的掌柜打听此事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遂打断萧立,问他其中的因果缘由。 萧立横他一眼,却不再言语。 直到回到破庙里边,都没再吭过一声。 萧远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了萧立不悦,遂也乖乖闭了嘴,安心赶路。 二人回至破庙之时,宋凛正脱了身上透湿的领衣要换。 萧远先于萧立看见,遂一个健步挡在了萧立跟前。 让他“非礼勿视”。 萧立自知“男男”有别,不消萧远再说,自己便退了出去,立在庙外等候。 待宋凛重新穿好干净的衣服,萧远才出来拉了萧立进去。 三人就着萧立于酒肆买的柴火围坐在一起。 一边烤火,一边喝酒,一边吃鸡。 连宋凛都不由得心中感叹,萧立所思所想,果真周全细致。 若今日去易“火”之人是他,恐怕他几个都会腹中辘辘,及至翌日天明。 0141 塞翁失马 宋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狼吞虎咽、吃得毫无形象的萧立,心中正觉好笑,却看萧远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不由得又是皱眉。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心中不悦,但只要看着他俩亲密无间的样子,他就莫名烦躁。 遂偏了头不再注意,待手中的酒喝干,便起了身出去。 而萧远因担心萧立仍在生气,所以不敢言语,只顾将自己手中的鸡腿让给他,劝他多吃。 他自己则不停地灌酒下肚。 当酒足肉饱,萧立才想起来,宋凛近来不宜喝酒。 但当他偏了头去看,才发现,他人已不在庙里,地上的酒壶也早已干干净净。 萧立本想出去看看情况,可无奈吃的多了,并不想走动,加之萧远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遂继续坐在火堆旁边,同萧远谈话。 “我吗?并无心事,倒是你,可有在想着什么?回来的路上,忽然就不言语了,可是二哥说了什么不该讲的?” 萧远喝得有些上头,不自觉忘记了自己面前之人,不再是他“小妹”一事,竟以“二哥”自称。 萧立听他语中含糊,双眼迷蒙,又目前自己只是心中怀疑,并无实际根据,便不愿多说,只扶了萧远起身,让他在草堆上躺好。 将换洗的衣物与他作枕,又添了些柴火,让火堆烧得更旺之后,才起身也出了庙。 但他并非要去寻宋凛,不过喝多了酒,想去小解。 自从扮作男子,这类事情,他也在努力习惯。 自从萧平儿过世,他便再也无法做那个娇生惯养,事事都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 不过,这于他而言,仿佛也并非坏事…… —————— 撑着纸伞出了破庙,萧立正准备找一堆草丛,解决个人问题,可他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在这周围,见到宋凛的身影。 虽然当时他因专心致志地在思考一些事情,并未亲眼看到宋凛出庙,但此刻,庙中只有萧远一人,而庙外,又只有他一人。 他不禁想,三皇子这大晚上的,会去何处,难不成在这样的雨天里,他还有心情出去散步不成?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没资格说别人,毕竟,雨中漫步,以前曾是他唯一没被剥夺的乐趣,只不过近来,他已经没了那份闲情逸致。 不再多想,萧立继续寻找合适的场地,可没走两步,却又听到萧远唤他的声音。 因担心萧远出事,他只好回去。 并非杞人忧天,而是这破庙,的确不安全。 尤其,当从酒肆掌柜那里听闻,自于姓公子和赵家小姐出事后,于此庙死于非命的另几位公子,死后竟都无人认尸一事,他便疑窦丛生。 首先,听掌柜的语气以及描述,那几个公子,当不是芜云城中之人,否则,掌柜的对他们的称呼,当不是那些“短命鬼”,而会具体到姓氏。 当然,也不排除,芜云城太大,掌柜的不认识之人总在多数这一可能。 每日从酒肆门前过的人,不说上千,少也成百,他又怎能一一记住各人的样貌,甚至名姓。 且那老者年已六旬,正是容易忘事的年纪,他不认得那几位年轻公子,当也属正常。 0142 荒谬绝伦 那三名男子若真是这城中百姓,破庙有鬼食髓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们接二连三地死于非命,看客那么多,总不至于一个见过、认识他们的都没有。 同理,无人前来认尸也就更加可疑了。 除非,三人都是无爹无娘、无亲无故的可怜人? 可若果真如此,又未免太过巧合! 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是城外来客? 但,若是城外之人,又如何得知的此庙闹鬼一事?还都独自来探,那般鲁莽。 且就今日萧立他们所见所闻来看,城内百姓,几乎都对此事避而不提。 若非他们自己提出要寻破庙留宿,再以银钱收买乞丐,恐怕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这小庙立在何处。 所以,那几人,当无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此闻的可能。 “莫非,是有人故意传谣?让他们听见,并促使其下定决心前来? 但即便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他或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谋财?图命?还是另有所求?” 萧立不禁自语。 这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目前,他其实尚不清除几人被害的具体时日以及当时的具体情况,故而在无足够的线索和依据的情况下,他无法做出任何大胆的臆断。 他想着,待翌日天明,便去更清楚详情始末的人那里打听打听情况——拒那老掌柜事后同他所讲,负责埋尸的,是这芜云府衙的衙差王二几人。 且巧的是,王二就住在城心往北行不到三里路、名为“玉麦村”的小村庄里。 他们今日来回这破庙和城心,虽曾数次经那村前小路而过,但当时因不明情况,所以并未留意。 然知晓情况同萧远一起回这破庙来时,又只顾同他讲话,且因天色已晚,故而不曾绕远过去。 所以决定,待得明日,他便去问个明白。 而萧立之所以会觉得这破庙不安全,其实还另有原因。 第一让他无法释怀的,即是今日进至庙中不多几息,萧远便突然昏迷之事。 要知道,萧远从小习武,年富力强,血气方刚。 又在无任何皮外之伤的情况下,不当晕倒才对。 所以,他的昏厥,必定另有成因? 第二点无可解释的便是,自正月十五日起,到今日三月初四,即便曾连续发生了那样四起厉鬼食髓之事,他几人,也未在庙中发现一滴疑似血迹的东西。 但萧立确是记得,那老掌柜曾切切实实地说了,那于姓公子的尸身被发现之时,“颅裂髓空,血流成河”。 “难不成,那厉鬼在几人的尸首被清理之后,还有清除现场血迹的闲情逸致?” 萧立半开玩笑地随口说道。 但话音方落,他又不受控制地自嘲轻笑。 如此荒谬绝伦之事,任谁都不可能尽信才对。 即是说,其中也有蹊跷! 边想着,萧立已经走回破庙。 他将纸伞收好,斜靠在门边之后,即走到不停出声唤他的萧远身边。 “萧立!萧立~萧立……” 萧远闭眼蹙眉,不断呼喊,且一声更比一声关切、忧心、焦急,仿若萧立现在正濒临绝境,生死一线那般,情绪复杂。 “唤我作甚!” 看着萧远那副模样,萧立不由得摇头轻笑,奈他无何。 但萧远的声音却越发低落了下去,最后甚至近乎呢喃。 萧立本不想再搭理,任他胡喊,加之内急,待要走时,却听得,萧远的声音忽地带上了哭腔,眼角还有泪滑出…… 0143 吾肾尚在 萧立心中一滞,疼他所感,遂直接在萧远身旁坐了下来。 拉起他因为流泪而上抬遮住眼部的手,同他轻语。 不管萧远是醒的还是真在梦中,萧立都没想再走。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萧远身旁,定定地看着他睡。 ——————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五。 宋凛一夜没回,直到第二天寅时过半的时候,才看他眼带疲倦地出现。 萧立守着萧远,半睡半醒,也是困顿。 看宋凛进得庙来,萧立立马起身冲了出去。 也顾不得脚下是不是蹿倒不稳,他已经憋了一晚上,再不去解决,估计要死的。 好在这会儿,雨已经停了,但他跑出几步,又还是退回来把纸伞也带了出去。 看他一系列动作奇奇怪怪,宋凛虽有些狐疑不解,但也没甚心情管他。 他已经连续两夜未合眼睡过,现在头疼得十分厉害,重似千金。 且左眼不知怎的,又开始犯疼。 “哦,饮酒之故。” 他自语一声,随即靠着门盘腿坐了下去,但仍持剑在手,随时防备。 萧远倒还在呼呼大睡,酒量不差,却也不佳,虽无酒后乱性这等失德下品之举,但絮絮叨叨胡言乱语,也足够萧立晕上一日。 待萧立解决完人生大事再回至庙中,宋凛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立一边放伞,一边摇头。 “这人当是废了,这样都能睡着?” 但自语完之后,他又不禁好奇。 看宋凛这衣服,并无泥痕水污,又只是微有湿润,竟不像在外淋了一夜雨的样子。 凑近了细看,发有苔痕,靴底留灰,并持剑的手也不算干净,虎口一道印记蔓延进了掌心…… “可看够了?” 正欲再寻些别的蛛丝马迹,冷不丁被一声质问。 萧立惊了一跳,却面不改色,顿了几息,方应他道:“尚未,请出示你的通关文书!” 宋凛一脸黑线。 仍旧闭了眼小憩,不再搭理。 萧立却不依他,凑近宋凛耳边,两掌一击,生生把人瞌睡给拍没了。 “三爷,该干活儿了!” 他虽是对宋凛说话,人却已经走到了萧远身边。 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直直盯着萧远,同时用脚轻轻推了推他的侧腰。 但萧远睡得沉,普通的方式完全唤他不醒。 看他那副嗜睡的模样,萧立不禁回想起幼时,他们兄妹三人,被萧炎枭逼着卯时即起身念书背诗的情景。 那时候,萧远总也瞌睡连天,哪怕头悬梁锥刺股,他也照睡不误。 久而久之,萧炎枭虽是生气,却也只好视作不见。 又不过几年,萧远便不待家了,出了门学武,一月才回府一次,有时甚至三月不回。 萧远走后,萧炎枭却对他和萧进兄妹俩越发严格。 若有人再犯困,可就不是悬梁刺股能够了事的,必定罚跪一日,背诗抄经,成十上百遍地抄写,若不能完全记住,则再跪一日、两日…… 回想起这些,萧立心中一阵不悦,下脚的力度不禁加重了不少。 萧远瞬间惊坐而起,恐慌万分地捂着自己的侧腰,大口喘气。 “万幸万幸,吾肾尚在!” 0144 家兄惨死 听萧远学他以“吾”自称,又言“肾”无碍,宋凛虽仍旧双眼紧闭,却是忍俊不禁。 最后实在收敛不住,即立即起了身出庙。 萧远仍旧心有余悸,抬头又看到萧立一脸阴沉的样子,更绝恐怖。 连忙双手各捂一腰,边远离萧立边结结巴巴地问他“有……有……何贵干?!” 顿了一息,他又硬气地起身,指着萧立责怪警告他,不可再有下次。 萧立见他面色尤其严肃,微愣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一阵玩闹过后,三人随意收拾了几下,拿上行礼便牵着马出庙走了。 但出发之前,萧远指着地上还装有差不多半篓的柴火,问萧立当如何处置。 “便留在此处。” “便留在此处。” 却是宋凛与萧立异口同声地回答。 萧立不着痕迹地看宋凛一眼,心中狐疑。“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 正疑惑之间,萧远已经催着他快走了。 几人出了破庙再度往城心而去,仍旧保持的萧远最前,宋凛萧立随后的阵型。 待行至那玉麦村前的小路附近,萧立方唤止前面两人,让绕远往右前的岔路口走。 他并未做任何说明,但宋凛却毫无异议地立刻调转了方向。 只有萧远,仍旧一脸不明所以。 待宋凛上了小路,萧远就在路口等萧立前来。 “你将昨夜从那老掌柜那里打听的事,同三爷说了?” 萧立横他一眼,不想回话。 “不过应该没可能才对,昨夜好像不曾见你同三爷说过话。 诶,那就奇怪了,连我都不晓得你让去那小村里作甚,他怎会知道的?!” 萧远仍旧自言自语,但另两个已经齐驱并行。 萧立追上宋凛,问他是不是也有发现。 宋凛微微侧头望了望身侧光秃秃的山土,漫不经心地指着自己的经外穴,应道:“自行思考。” 萧立以为他要说甚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曾想只说那样几字,不由得目瞪口呆。 但他无暇出神太久,便立刻恢复了过来。 只因迎面而来了一身形高挑却极为清瘦的男子。 看他匆匆忙忙,一边穿衣一边奔跑的模样,萧立不由得下马停了下来。 “这位仁兄,可是从玉麦村来?何故这般匆忙?” 当那人到得跟前,萧立才开口问道。 但那男子仍旧只顾往前,对他视若不见。 萧远随即也下了马,张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何人?拦我作甚!滚开,着急赶路呢!别误了大爷我点卯的时辰!” 听他说“点卯”,萧立立刻眼睛一亮。 “敢问,仁兄可就是衙差王二王大人?!” “你们是何人?!找他作甚?!” 那人听得问及“王二”,更加警惕防备起来。 但他总算停了下来,这让多少萧立安心了些。 “我等从东土大唐而来……哦,抱歉,口误,我等皆从黔蔗谷雨而来,三月前,家中兄长说要闯荡江湖,来这芜云城内做跑船生意。 出门前曾答应过我老母亲,说到了地方,便会寄家书回去报平安,可如今已经数月,也无半点音讯…… 却在前些天,从经常跑船的同乡那里听得说,他已是惨死在这芜云城中了……” 0145 同乘一骑 萧立边说,边装模作样地用衣袖拂了拂眼角,做出抹泪的样子。 然后还准备长叹两声,以示哀婉痛惜。 但那高挑男子却扬扬手,极为不耐烦地打断萧立,让他滚一边去,他可没闲工夫管谁是死是活,现在,他要赶去衙门上工,谁挡他的道儿,谁就有罪,谁就该抓起来打板子。 听他言语狂暴,萧远心中火起,本想揪了那人领子教训一番,无奈人比他高,又宋凛出了声阻止,他才放过那人没有动手。 只提醒说,“这位兄台,还是请你言语放尊重点的好!” 经萧远一说道,原本是“想”着打几人板子的那人,看仍立于马上之人气宇轩昂,且说话有一定分量,这拦在面前的小哥这般凶恶,也要听他指挥,料想那人定非凡辈,万一帮他几个寻着了人,大发慈悲奖赏他个三瓜两枣的,岂不美哉? 遂立马换了副态度,和颜悦色又语带讨好地同萧远回了话道: “不瞒几位爷说,小的乃王二同乡,也在衙门当差,今儿个轮他当值,早在一炷香之前就已去了衙门报道,几位爷若要寻他,便同小的一道去衙门那边找罢!” 见那人不过转眼就换了态度,方才以“爷”自称,现又称他们为“爷”,萧远也是无语,嗤嗤地笑了两声,回身上了马。 萧立却趁势问他:“兄台你怎么称呼?” “回这位爷的话,小的姓仇名七。” “那就有劳仇兄前面带路了!”说着,萧立拱手同他行了一礼。 回身也欲上马,但一腿方踩着马镫,便又放了下来。 “仇兄,可会骑马?!” 那仇七不曾想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讷讷地应说,五年前骑过一次。 仇七自己也不晓得当说会还是不会,他充其量不过一个小衙差,平日里素来都只有跑腿步行的份儿,能骑马的差事,轮不到他去办。 五年前骑马,还是沾了娶亲的光,从村里的富商那处借来的劣马,当然,迎亲不过数里的路,他全程都是抱着马脖子走的。 听他说“骑过”,萧立便轻拍两下马屁股,十分爽朗地同他说“那仇兄你便骑了这马领我们前去吧,也可快些。” 仇七受宠若惊,却畏畏缩缩,不敢上去。 看他犹豫不决,萧立正想再问,自己却突然被人悬空搂起,抱上了马背。 却不是自己的马。 “三……” “爷”字刚要出口,即被宋凛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萧立只好压低声音,小声地偏头问他,这是作甚。 宋凛用下巴指了指仇七,“莫非,汝欲与他同乘一骑?亦或……” 宋凛后面的话并未说完,但萧立知他定是想说萧远。 当然,于萧立而言,自然同萧远一道会比较自在,可既然都被人抱上马背了,他也没有再扭捏作态说要下去的道理。 遂不再多言,老实坐在宋凛身前,被他单手环在怀中。 但二人并未就走,只因那仇七仍旧望着马镫发呆,不敢跨身上去。 萧远立于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紧了又紧。 0146 欲言又止 看仇七半天爬不上马背,那两个又搂得那么近,萧远心中燥急,遂下马直接将仇七推了上去。 他自是无法改变自家主子同萧立同乘一骑的事实,只好尽可能地缩短二人近距离接触的时间。 仇七上马之后,仍是怕得不敢睁眼,死死抱着马脖子不放。 看他那样,能保证不从马背上摔下来都不错的,也别指望他带路了。 萧远无奈地叹一口气,拍了拍马背,让它走了起来,自己则仍旧骑了马走在最前面。 他几个月前,虽领了人来此地剿匪,却只去了城主府,并不知府衙方位。 但他想着,暂且先往城心走,应当不会有错。 于是一行四人,便奔上了前往芜云府衙的路。 萧远骑得尤其快,拼了命似的往前急驰,仇七跟见了鬼似的惊恐嚎叫。 萧立同宋凛两个,则都深感局促。 宋凛不过不愿看到萧立同萧远一起,所以不做多想就抱他上了自己的马。 虽然他现在是男子装扮,但内里终归还是女子,宋凛单是想着这点,就觉自己行事实在鲁莽。 现在这般维持一个姿势不敢挪动分毫的状况,纯属他自作自受。 但毕竟隔得太近,哪怕他努力保持镇定,也不由得有些…… 萧立亦是如此。 好不容易,在仇七断续的指引下,几人终于赶在卯时之前到了府衙门口。 此时天尚未大亮,但已可清晰辨物。 下马之后,仇七扶着衙门口的大树吐个不停,萧远不看任何人地双手环胸伫立其后。 萧立为缓解尴尬,自觉地将马都拉去拴了,宋凛仍旧面无表情,却留下一句“汝等速战速决”之后,便转身走了。 他要去何处,无人知晓。 只在身影消失之前,冲萧远做了一个他们惯常会用的手势,提醒他“不可暴露身份”。 萧立情绪不明地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走到萧远身边同他说道:“一会儿,上了公堂,话都我来说,你尽力配合就好。” 萧远虽然不明白他这话中具体有何深意,但经过先前,方遇见仇七之时,他所做的那番听似胡说八道,其实意有所指的说明之后,萧远已经预感到了,今日,他几个,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待仇七吐得差不多了,再又缓了十几息之后,才让他二人继续在这府衙门口等待一会儿,他这就去把王二叫来相见。 但萧立却唤止他道:“仇兄,不必麻烦了,既然我们兄弟已是来了这芜云府衙,那就不需要单独再找王二差大人请教询问情况了,我等自会击鼓鸣冤,请知府大人断个公道的。” 听他如是说,仇七忽地跟吓破了胆子似的,连话也忘了回,便屁颠屁颠跑进了衙门里边。 仇七走后,萧远即同萧立寻了就近一处可望见衙门内部情况的民宅,坐在屋顶上眺望衙门里边的动向。 “萧无机。” 二人呆坐约摸小半个时辰以后,萧远突然开了口喊萧立。 “嗯,何事。” 萧立并不回头,继续望着府衙里边已经点卯结束,在收整打扫各个角落的众位衙差。 仇七个子最为高挑显眼,即便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萧远见他全神贯注的样子,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倒是萧立,听不见他的下文,才侧了身子回头来看,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也是好奇,遂主动又问,可是有话想同他讲。 萧立的脸,近在咫尺,萧远犹犹豫豫,然数次话到嘴边,终归还是咽了下去。 0147 为何要跪 辰时三刻一到,萧立即催着萧远赶紧下了民宅,要去击鼓。 萧远十分不情愿地在背后同他说道:“等了这许久,不能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去吗?!” “若不然再去悦来酒肆买了叫花鸡来吃?” 萧立一脸无语地同萧远说着反话。 但萧远哪里听得出来他话中挖苦的意味,只当他确是嘴馋,遂拉了他真要往酒肆而去。 萧立挣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来,“你自己去罢!” “你可还不饿?” “非是不饿,却怕你一会儿反胃。” 萧立说完就转了身仍往衙门口走。 萧远听他说“反胃”二字,方才明白过来,他话中所指,于是不再坚持,却将银子揣进自己怀中,然后追上萧立去了门口鼓旁。 “咚!咚!咚!” 萧远叫苦不迭地奋力捶了数十下,才见得八名衙差出来将他二人带进内堂。 仇七也在其中。 那些衙差拿着棍子抬手就要押他,却被他强行挣开。 “我们自己可以走,就不劳烦各位衙差大人了!” 萧立见众差都面有怒气地望着萧远,遂开口做了请求。 若非仇七同里面最肥最矮却最面善的人附耳说了几句,只怕他二人,今天少不了一顿板子。 那胖子听仇七说了,便同其他几人使眼色,其他几个衙差才不再紧着对萧远“动手动脚”。 被领着到得公堂,众衙差都竞相归位,却不见知府。 萧立其实还是有些发怵,毕竟是头一回站在这种地方,虽然他自逃婚以后见识了不少新奇事物,对很多事情都不再感到兴趣,哪怕他面前现在倒下一人,立马死了,也不会引起他太大的波澜。 但,毕竟不曾这般抛头露脸,他心中多少有些畏惧。 他尽量保持挺立,也不东张西望,以免露怯遭人嗤笑,但眼角的余光还是不自觉关注四下的动向。 当他仍旧不着痕迹地打量各人的时候,列于左侧最前方的仇七突然以棍杵地,小声提醒他们道:“快跪下!” 但他声音太小,听不真切。 萧立尽量凑近了去听时,却闻堂内忽地鼓响三声,三班衙役两厢伺立。 随着“升堂”话落,即又闻各役以棍连连杵地、齐声高叫“威武”。 声响云霄,惊得萧立呆若木鸡。 正愣心慌神间,一圆脸长须身着官服的人从暖阁东门入了堂来坐下。 他方坐定,即闻惊堂木忽起,“啪”地一响,把萧立吓得回了魂。 “大胆刁民,知府在上,竟然不跪!” 意识到失态的萧立这才解下背上长矛持立手中,然后埋了头匆匆跪下。 但出人意料的是,萧远仍旧怔怔地笔直站着。 二者如此差别,其实另有缘故。 去年冰嬉入宫之时,萧立所见都是显贵高官,甚至太后皇帝,几乎可说一直在拜礼跪安,视为平常,所以而今跪这知府,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或者心中不适。 但萧远不同。 他虽是宋凛身边的得力属下,却是鲜少人知的暗影侍卫,无需拜见他人,素来都只跪宋凛一人。 且因宋凛同太皇太后齐郁一样,都不喜那等繁文缛节,所以几乎不曾跪过。 以他心中所想,今日,他虽击鼓来堂,却是“申冤报屈”,又非“穷凶极恶”之辈,“为何要跪?!” 0148 掘坟认尸 萧远不跪,倒并非他高傲自大,确是毫无意识。 但这知府大人自然无从得知个中情况,只当他是目无王法,无礼傲慢之徒,遂命了众差押他跪下,若仍不跪,则打折了腿。 萧远本欲反抗,却被萧立一个眼神制止,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老实跪了下去。 堂上知府这才心满意足。 他捻着胡须,再拍了一次惊堂木,然后粗着嗓子喝问: “堂下何人,缘何击鼓!委实道来!” “回知府大人话,草民黔蔗谷雨人氏,姓窟名概,今日击鼓……” 萧立话未说完,圆脸知府却突然整个身子伏上了公案桌,不可置信地眯了眯双眼,后一脸好笑地打断他道: “你说你姓什么?!” 萧立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以为是被识破了谎话,遂有些心虚,支吾忐忑地回道: “回……回大人……草民窟概,黔蔗……黔蔗谷雨人氏……” 他的话仍旧没能说完,那圆脸知府即“噗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边笑还不断轻拍惊堂木,呵斥并无表情更未发声的堂下众人“肃静!肃静!” 待他自己笑够了,才又轻咳两声,继续问“说吧,何事击鼓。” “是,大人,草民本系……”萧立轻叹一息,心中无奈,都说第三回了。“……黔蔗谷雨人氏,今从谷雨来至贵地,实为寻回至亲兄弟。 三月之前,家中长兄窟鸽说要来这芜云城跑船拉货,但出门之后,便再无音讯,家中老母心中甚是挂念。 然几日之前,忽地听闻说,他已是在这城中死了许久了! 草民这才受老母之命,同兄长窟艾前来寻他。 哪怕只是尸身,也要拉回谷雨安葬。” 萧立说完即埋头伏地,等待知府问话。 知府捻着胡须,沉吟半晌,目光却是直直盯着萧立的后脑,若非一旁的师爷出声提醒,他怕都要忘了现在是在办案。 “所以,你于本衙击鼓,是有何冤屈?!这都死了数月上下了,还指望本府帮你寻人不成?” “草民不敢,草民岂敢!但……” 萧立故作惶恐地俯身伏地,顿了几息方才继续说明,他家兄长死于芜云城食髓厉鬼之手一事,已是传遍谷雨,所以来此击鼓,其实为了请求知府大人允许他们掘坟认尸。 听明来由,知府面色错愕,不知作何回答。 他并非不知城中近来发生的那几起怪事,但既是鬼魅作祟,自然轮不到他插手多管。 他甚至未亲去那破庙看过一眼,又摆了好几日无人前来衙门认领尸首,便命了几个衙差随便埋了作罢。 至于分别作何容貌又都埋在何处,他一概不知。 遂为难地看向了一旁的师爷,以求对策。 那师爷瞅这堂下跪着的两人,都气度不凡,尤其那个头较小、姓窟名概的男子,生得俊秀娴雅,又其手中所持长矛质地上乘,而另一人,哪怕见了知府,也无下跪的打算,料想这二人出身必定显贵,大有来头。 于是凑到知府耳边同他小声嘀咕了几句。 但那圆脸知府听完师爷同他说的,却未立刻表态。 自己又沉思了几息,方拍着惊堂木,同萧立问话…… 0149 小声嘀咕 “你想让本府派人帮你掘坟,也并非不可,但你且先说说,你家兄长作何样貌、何时死的,本府也好心里有数,省些麻烦!” 听他如此说,萧立立即明白,这知府定是心存怀疑,所以在做试探。 而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便是,他根本不知那几人分别遇害的时日,更不清楚都作何样貌。 万一所编特征完全核对不上,只怕,他和萧远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微顿之后,萧立张了张口,故作难以启齿的模样。 看他面带羞赧,知府同那师爷两个,不明就里地互望一眼,然后圆脸知府才冷着脸命他“休得拖延时间。” 萧立这才叹气定神,视死如归。 “大人,实不相瞒,我与兄长关系甚笃,自幼一同起居洗浴,兄长……头顶处有三个漩涡,另,左腿腿根内侧,有一胎记。” “这……” 堂上知府面色更加为难起来,连其身后的师爷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萧远亦是眸中一惊,下腹一紧,左腿?胎记?莫非…… 但萧立仍旧不动声色。 他料想,即便在场有人记得当初那几具尸体有何表相,当也无人注意过他所说的两处特征。 毕竟,尸体颅裂髓空,死状惨烈,又谣传皆为厉鬼所为,饶是公差人员,定也只想速速了事,不会细看才对。 而且,这样一来,要想确认,就必须将三具尸体同时挖出,正合他意。 果然,小声一阵商量之后,圆脸知府即狠拍惊堂木做起了“结案”陈述。 “本府念你手足情深,特准你二人掘坟认尸,但,此事冒犯亡灵,恐触怒天威,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故而,挖坟一事,你们兄弟,便自行解决罢!本衙公差人员,实不便大张旗鼓地出力相助!” 说罢即“退堂”走了。 萧立再三叩首,谢过知府。 他心中着实欢喜。 但立于他身侧的萧远却叫苦不迭。 原来单单是陪着上堂还远远不够,竟要挖坟! 虽然萧立说“怕你反胃”时,他便猜到肯定少不了同几具尸体打交道,但没想到,会是自己动手去挖。 他不禁对三皇子宋凛心生羡慕。 待出了府衙,萧远趁身旁好不容易被求来指路的仇七王二两人不备,附身到了萧立耳边同他问道: “萧无机,你绝对将这些事情同三爷说过了是不是?!” 听萧远语带埋怨,萧立柔和轻笑一声,却作无辜之状。 “苍天可鉴!决未透露只言片语!” “那……他怎会逃的这般凑巧?” “我亦不知,想他是自己有所发现?不过他不同我们一道入这府衙,也是好事,连你尚且不愿跪那知府,何况三爷。” “话虽如此……” 萧远正想再说,却见得仇七同王二两个畏畏缩缩地挡在了二人跟前。 仇七率先开口,说不然还是算了,挖坟这等大事,他一个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了也帮不上忙。 王二随声附和。 但王二刚讲了两句,又自己否定起来。 将仇七拉到一旁,小声同他嘀咕。 0150 葬尸乱岗 “不过,我俩若是不带路去寻,只怕窟家公子寻那坟地不着! 仇兄弟,咱也别抱怨了,知府大人肯准我们兄弟俩当班时间过来帮忙,已是不易,莫非你想黑灯瞎火的夜间时分,被他两个拉来认路掘坟?” 仇七一听他说得有道理,反正现在不去,晚上也得去,这两兄弟一看就不是那种会半途而废之人,必定会纠缠到他们同意带路为止,甚至可能以武力相逼,不得不从? 与其等到那时候一切被动,不如现在,把握机会,说不定还可以求他们赏些小钱,皆大欢喜。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仇七不再心中排斥,甚至还提议说,要将自家娘子同弟媳几个也拉过来一起,人多力量大。 萧立推说了半天,才止住他的突发奇想。 四人先去集市备了几把铁锹跟锄头,才往城西的葬尸岗那边赶去。 一路上,同王二打听,才知道,那三位公子,分别出事于一月十五日夜里,一月三十日夜里,以及二月十五日夜里。 “正好都间隔了半月?” “谁说不是呢,所以百姓们才更加惶恐,此后几乎无人敢提,正因为太多巧合,巧到让人瞠目结舌!” 王二挠着脑袋,眼神飘忽,一副生怕被旁人听去了他话中内容的样子。 仇七在一旁应声点头,说得飘渺玄乎。 好在下过一天一夜的雨后,阳光大好,不然连萧远都不由得心生退意。 之后,萧立又问了王二一些详细情节,一如那些个公子去城北破庙之前,可都有见过什么人,或者,死后,是否有甚怪异之处? 待一一说了,方不再言语。 几人各有所思地专心赶起了路。 三月谷雨,玉麦抽芽,群鸟啁啾,山土温润,花香扑鼻,气清神怡。 虽然他几个是去刨尸的,走着走着却都腾升出一股踏春赏花的悠然自得之感。 尤其萧立,数月以来,他从不曾见过这般怡人美景,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在古籍与练功学艺之间徘徊奔走,竟一回也不曾这般轻松自在。 看他神色舒展,萧远也不由得嘴角噙笑。 王二同仇七两个,久居乡野,自是常见,故而没有他俩那么夸张,但也不再紧张局促,话也多了不少。 只可惜,宋凛并未同他们一道,与此景无缘。 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得午时,几人才到葬尸岗。 放眼一望,无荫蔽塞,虽是荒芜残败,却不觉阴森恐怖。 萧立萧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即一同出口问王二道:“那几人之坟,立于何处?” 王二并未直接回复。 虽是他领着人抬过来葬的,但几乎每日,都有生老病死之人,尤其那些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丐或者从别处而来的难民要葬于此处,所以一时间,他也无法确认。 他同仇七两个绕着葬尸岗泥土翻新的痕迹比较明显的几块地方来回瞅了半天,才突然面带喜色地冲萧立又是招手,又是呼喊“两位窟公子,这儿,在这儿!” 0151 手法拙劣 萧立萧远循声而去,只见三座土堆都已坟上长草,虽有盛疏之别,也与别的土坟几无两样,但因所立木牌上只字全无,故而认了出来。 王二面带愧怍,当时埋尸之时,只顾了事,又不知名姓,更无心立碑,便随便找了几块木牌插于坟前。 萧立无奈一笑,也不“责怪”,便央了几人“速战速决”。 王二和仇七各掘一坟,萧立萧远合挖一墓。 不多时候,三具尸体即都被抬了出来。 虽是初春天气,尸体腐烂程度,并不那么快速彻底,但也恶臭连天,且面容难辨了。 王二仇七两个,都累得杵着铁锹,弯腰驼背地立在老远的地方把那二人看着,且都心中嘀咕,“这般味大,又山高路远,他两个真能将尸体运回谷雨安葬?!” 正想着,便见得那瘦小的公子凑近了尸体细看,竟毫无惧色。 “当真是手足情深啊!” 仇七不由得望一眼王二,感叹道:“若哪天我死臭成这样,你可能这般待我?” “你怕不是在做梦哟!” “啧,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少跟我这儿拽文嚼字,谁人不知你仇大憨子目不识丁?” “你……” 在两个衙差你一言他一语的东拉西扯中,萧立已经检查完了其中一具,正要看第二具尸体。 萧远心虽有余,而气力不足,只能在一旁观望。 “你看这般仔细,可有发现?!” 萧立却不回他,仍旧专心致志。 他几乎将几具尸体的每一寸地方都翻看了一遍,甚至背部,也都一一做了检查。 哪怕仵作,当也不如他细心全面。 直到最后一具也看完,他才起身,走远了长舒一气,然后蹲到一旁草地边上,干呕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 原来,最后一具尸体,因死的时间较长,几乎死蛆遍身,体肉无存,萧立虽是强忍,但终究敌不过…… 待他吐得差不多之后,他才又央了王二仇七两个,再将他们埋回土里。 王二疑惑道:“窟公子可认出了自己的兄长?” “嗯。” “那怎的,不运回谷雨安葬了?” 萧立顿了十几息不曾开口回话。 他只定定地望着地上并排的几具尸体,面色凝重,让人不寒而栗。 王二仇七都心中无数,不知他究竟作何想法,只看他面色严肃,眸中阴冷,以为他是被鬼附身,正拔腿欲跑时,萧立才缓缓开了口说明。 他指着三具尸首被开颅取髓的地方,让他们仔细观看。 同时让萧远也凑近一些,看看是否有何异常。 他们三个虽是犹豫,但受不住好奇,终于还是头并头地俯了身上去。 只见三名男子,虽都颅顶碎裂,脑髓尽空,却并不如传闻那般,半点没有厉鬼作祟的“神乎其技”,相反,可说手法拙劣,不仅颅顶发丝上重物的残渣明显,连颅腔内,也都多少残留了一些占满血污,长约寸许的东西。 “此外,虽然腐烂程度深浅不一,但几乎每一具尸体上,都多少存留了一些被绳索捆绑的痕迹。 尤其,死去时间最短的那具,脖颈,手腕,甚至脚踝,都还残有一定被勒的淤痕。 且,死者口腔,都有被扩张过的迹象……” 0152 一间客房 在萧立的解说之下,萧远第一个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将他望着。 “即是说……” “正是,如我所想,这些人,都非为鬼魅所杀……” —————— 当四人将几具尸体,都重新埋回土里,并一一立好了墓碑,才扛着锄头铁锹慢慢走回衙门。 一路上,萧立都沉默不语,萧远他们几个也不敢吭声。 回程之前,萧立已经做好了解释和交代,让王二仇七几个,先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目前只是弄明白了那几人并非经由鬼魅食髓而亡,其实人为致死,但毕竟尚无指认凶犯的证据,未免打草惊蛇,所以哪怕是各自的亲人,也一定要保守秘密。 王二仇七也怕惹祸上身,毕竟将几人开颅取髓之人,手法那般狠厉,他们若到处去说,指不定,下一个躺在坟堆里的,便是他们自己。 所以他两个都答应得十分爽快干脆,但总觉忐忑后怕,所以一路上都心惊胆战,不敢多言。 至于那窟家公子为何不再将自家兄长的尸首运回老家一事,早已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 回至府衙门前,萧立再三谢过,方从怀中掏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了王二仇七一人一张,既是今日帮他们挖坟的谢礼,亦可称作他们答应暂时保守秘密的“封口费”。 拜别了两位衙差,萧立即同萧远牵了马离府衙步行而去。 萧远牵了两匹,萧立一匹。 他两个先寻了一家成衣铺置换行头,待换上了干净无味的衣服之后,才商议着找家客栈或者酒肆吃点什么。 毕竟已经申时过半,他两个到现在还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又那样劳心劳力了好几个时辰,现已是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了。 “萧远,你可能下咽?” “虽无食欲,但腹中饥饿。” “那吃些清淡之物?” “也好!不过,三爷……” 萧远毕竟跟了宋凛十多年,即便怨他独自落跑,不讲义气,但还是忍不住为其忧心。 “不过什么?” “三爷素来无银傍身,这也将近一日未食了,只怕……” 听他如是说,萧立突然笑容满面,连连道好。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尽快找了客栈投宿,让他今夜仍睡破庙去罢!” “……” 萧远不由得嘴角抽搐,不知道该作何回复。 不过看萧立笑得那般欢快,他又觉得,百利无害,遂重重地点了点头,拉着萧立便又往城心走。 鬼使神差,他二人又到了悦来酒肆门前。 虽然并非因为回味昨夜的叫花鸡故而来的此处,但走到酒肆门前之后,二人不约而同迈步准备进去。 “你先在这守着,我先让小二把马牵去喂了。” 萧立说完,也不等萧远回复,即入了酒肆。 萧远抱着自己的佩剑,脱力地靠在门边,想一些事。 一炷香过后,才见小二匆匆出来,将马都拉去了后院马厩,萧立随后也探出头来,让他往里。 二人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对坐而席。 萧立率先夹了一块酱肘放进嘴里。 下咽以后才眉开眼笑地同萧远说道:“今日这悦来酒肆,空了一间房出来,我已是定了。” 0153 两头为难 萧远一边嫌弃他“不是说好只吃清淡之物?怎的连酱肘、醉虾、浇驴肉都点了来?”一边也夹了肘子来吃。 “不过,只一间房?” 萧远满心纠结地低声问了一句。 “怎的,不愿住?那你也同三……” 话未说完,萧立手中的醉虾直接掉在了碗里。 萧远口中满满地塞了一嘴驴肉,见萧立忽地不说话了,即循着他的目光去望。 然不过一瞥,他一嘴的肉,便差点全部喷出。 正说着“曹操”,就看到了一脸阴沉的宋凛。 两人都愣在当场,也忘了起身行礼。 不过他几个现在宫外,宋凛曾叮嘱过“不可暴露身份”,故而不用多礼。 “三……三爷,真巧!” 萧立强颜欢笑,同他打了个招呼。 萧远赶紧嚼完口中之肉,然后起了身让他。 宋凛毫不客气,便坐到了萧立对面,萧远则自觉换到了侧边。 三人不言不语地吃完了余下的饭菜。 宋凛自是细嚼慢咽,彬彬有礼的,萧立因为了不让自己看来像个女人,所以故意表现得粗鲁非常,然都不影响食欲。 待酒足饭饱,萧立起身结账之时,宋凛才开口问萧远“进展何如?” 萧远一瞬没反应过来他所言何意,但又想着,除了验尸一事,别无可问,遂四下一望,凑近宋凛耳边小声回了话。 宋凛神色不辨地点了点头,正逢萧立回来,便起身要往楼上去。 萧立见他竟无一瞬迟疑,不由得面带苦色,瞪了萧远一眼。 萧远刚想解释并非他泄露军情,就被宋凛回身一瞥给堵了回去。 三人的房间,在二楼拐角最里的位置。 两扇窗户临街而设,一张木桌,两把竹椅,一张床,窄xiao逼仄,怎么看都只能住下一人。 萧立正想着这可如何是好,若不然还是再去别的客栈寻出两间客房来的时候,便见宋凛已经一声不响地躺了上去。 却是头部朝里,两腿悬空的姿势,卧于正中。 萧立无奈,瞅一眼宋凛,又瞥一眼窗外,当下不过酉时过半,天方落黑。 正欲挖苦,却忽地回想起了清晨他便困顿疲倦的模样,当是乏累至极了,才睡得这般早。 遂不多言语,将其压于背下的棉被取出与他盖上,又将唯一的瓷枕搁于宋凛脑后,才唤了萧远准备出去。 萧远疑惑着问他“今夜不宿于此?” “我俩仍旧回破庙去吧,正好,还有事要确认。” 一听要回破庙,萧远顿时叫苦不迭。 但都被萧立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萧远当真是两头为难。 一边是服侍了十来年的三皇子,有话不敢直说,已经苦不堪言了,而今,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听命于他的“主子”…… 当二人背了包袱又往楼下去,正端了茶水要与他几个送去的小二一脸喜色地询问萧立道:“两位客官,这是要出去?” “嗯,有劳小二哥将我们兄弟的马牵两匹出来。” “得嘞,不过这么晚了,还有要事?” “嗯。” 萧立应完小二的话即要出门,却忽地被那老掌柜唤止。 0154 空桑何在 老掌柜问他们可是要去城北破庙。 萧立不应声,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但掌柜的却没有要让他们走的意思,仍拉了他们说话。 萧立不明其意,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直截了当地问掌柜的,可是有事同他两个说明。 掌柜的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再卖关子,直接从柜台上取了两把钥匙与他。 “这是方才那位黑脸的公子给二位订的客房,无需再去破庙留宿了。” “老掌柜,您是说那位……同我们一起吃饭,特别雅致的那位?!”萧立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然还是这位狼吞虎咽的不成?” 老掌柜瘪嘴瞟了萧远一眼,揶揄了他两句。 萧远礼貌而不失风度地点头笑了笑,欲哭无泪。 萧立不明所以地接过钥匙,连道了几声感谢,才告了辞又上楼去。 他俩的客房就在宋凛的隔壁和对面。 开门进去之前,萧立瞥着宋凛的房门小声问萧远道:“你不是说,三爷从不随身携带银两的吗?那这两间客房的钱,从何而来?” 萧远也是一头雾水,表示不得而知。 萧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推门进了房去。 —————— 翌日,三月初六,天刚放亮,萧立即动了身起床。 昨日之事,他仍觉必有蹊跷。 遂决定早早地去查探一番。 唤来小二供上一盆温水,一番简单的收拾洗漱之后,他即蹑手蹑脚地进了宋凛的房间。 这人若果如萧远所言不喜随身携带财物,那他昨日用来订客房的钱,究竟从何而来? 而且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便是他那明明什么都不曾参与,却迷之都懂的眼神。 这让任何事都亲力亲为,连尸体都亲自去挖来检查的萧立心中尤其不爽。 所以他一定要探个清楚,这三皇子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但当他尝试着推门而入,那扇应当未被封锁的木门却数推不动。 他昨日同萧远出门下楼前,应当不曾锁上才对…… 正疑惑宋凛是否半夜起来自己从内锁了的时候,便见得那人已经过来开了门,脸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何事?” 宋凛将门打开之后,即退了身回去,坐在木桌旁,倒进半杯凉茶来喝。 萧立以为他是要喝,但其实是在漱口。 看他十分悠闲“雅致”地咕嘟了半天,终于吐出口中的茶水起身换到另一边准备洗脸的时候,萧立才发现,他身上究竟有何不对之处。 “三爷……您的佩剑何在?!” 宋凛拿着布帕要浸水打湿的手突然一滞,但他并未立刻应话,手中的动作继续。 拧水连着擦了三次,又将水倒了,晾好帕子才走向萧立。 “与汝无关。” 说完便要请他出去。 但萧立却一个闪身,钻进房间里边。 他四下搜寻了一通,果真没有发现“空桑”的踪迹,遂语带怒气地质问他道:“三爷,您今年岁几何?做事怎的还这般儿戏?佩剑这等傍身之物……” 萧立以为,宋凛是拿了自己的佩剑去当铺当了银两来订的客房与他和萧远二人,所以心中气愤。 即便没有客房,他同萧远去破庙也可将就一晚,再不济,他三人挤在一张床上,也无不可,何至他当了佩剑也要订房的地步。 然他心中所想尚未梳理清楚,便又多了别的疑问。 0155 一锭纹银 “若三爷当真当了佩剑,那等上品兵器,又岂会只当了两间房的钱? 或者当时只剩两间客房?还是说是这三皇子特意只要两间? 亦或,他料到了我若来这酒肆,定会问老掌柜是否有多余的空房?” 萧立一瞬之间,做了多重假设,可真相究竟如何,他无从得知。 又看宋凛一脸好笑地将自己望着,他更是怒不可遏,也不想再多言,便夺门而去,寻了萧远牵着马立即出了酒肆。 萧远尚在睡梦之中,即被萧立喊醒,又见他那般怒色冲冲,完全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二人骑了马兜兜转转寻到城中最大的晓华当铺,才终于停下。 “萧无机,你这是闹的哪出?这一大早,还不到辰时,来这当铺作甚?” 萧立并不回话,只管叫门。 但一连找了几家,当铺的掌柜都回说不曾收过任何佩剑类的物什,让再去别处问询。 几个时辰下来,二人都只在城中奔忙,却徒劳无功。 找第二家当铺的时候,萧远才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遂不再怨言地陪着萧立疯驰。 将近午时的时候,二人才终于停止没头苍蝇一般的行动,找了一家茶馆小憩。 一大碗茶下肚之后,萧远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继续倒第二碗。 边倒的时候,他心怀忐忑地同萧立说道:“无机,我觉得,三爷应当不会那般无谋才对……” “那你说,他的佩剑去了何处?!” “这……我不知,连你都不晓得,何况是我,但凭我对三爷的了解,再他对空桑的喜爱,他断然不会拿去典当才对!” 萧立虽未全信,却也有所动容。 他不禁再次回忆,今晨所见,宋凛房中之景,以及他的神色举止。 房中确无“空桑”之影,但宋凛面上的神色,却无异样。 甚至…… “等等,今晨,我去他房中之前,他仿佛料到我会过去,推门不过几息,他便来开了门,且面上还隐隐地扬了一抹笑意…… 再有就是,昨夜,我确实将棉被盖在了他的身上,并枕头也放在了床的正中,然……” “即是说,三爷,其实在等你过去?!” “极有可能!” 萧远再一碗茶下肚,却表示,经他一分析,更难理解。 且不说佩剑消失之后,宋凛居然面带笑意已经足够匪夷了,他特地等萧立过去,又作何原因?! 萧立也说道不明,但隐隐觉得,事情远比他所想复杂太多,他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二人再喝了两碗,方结账出了茶馆。 萧立不愿再想宋凛一事,当然,想也无用。 于是为转换心情,偕同萧远又去了破庙查探。 不曾想,到了破庙一看,宋凛竟也在此,而且,庙中还多了两名女子。 一名丫鬟打扮,另一名,面束白纱,身着粉红烟纱裙,手挽翠罗软纱,怀抱…… 萧立定睛一看,那女子怀中所抱之物,不是宋凛的空桑佩剑,又是甚么! 他二人一出现,宋凛即转身朝萧立走了过来。 当到得跟前,便伸出手掌,平摊在萧立跟前说道:“一锭纹银。” 0156 放肆无礼 萧立见宋凛摊开手掌同他要“一锭纹银”,虽不明白这人是何用意,但还是乖乖拿了银子出来给他,然后就看他立刻转了身回去那位娉婷女子跟前。 “谢过姑娘,这是当还之物。” 宋凛仍旧摊开手掌,等那女子自己伸手拿。 那女子面色有些迟疑,但犹豫了几息,还是伸了手出去。 萧立萧远都不明白当下是甚么情况,无奈他二人充其量只是宋凛的属下,无权过问主子的个人私事,虽然只有他们几人在场的时候,萧远更多的,都将其视作挚友。 而萧立,他也说道不明,这三皇子于自己而言究竟是甚么样的存在。 不过不及他们各自思考出其中的关系,那女子即将银两交与身后的丫鬟收好,然后开了口同宋凛说话。 萧立萧远不由得走近几步,以便听得仔细。 “公子方才所言当真?” 宋凛点头:“姑娘大可放心,答应令尊之事,吾绝不食言,且安心于府中等待,不日即可查明真相。” 女子紧了紧怀中佩剑,颔首谢道:“有劳公子费心,沈玉在此先谢过公子。”随即回身冲丫鬟使了个眼色,“金菊。” 那名唤金菊的丫头听得唤她,即立刻上前几步,将手中提的一蓝东西交到了宋凛手中,然后又退回原位。 “公子,这是爹爹让我交与您的。”女子顿了几息,“爹爹还让转达公子,切莫传与外人看。”边说之时,那名唤沈玉的女子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越发靠近他们的萧远萧立两人,眼中满是防备。 宋凛觉察出女子的不安,却不立刻做出安抚,反倒将他二人喊到身边,甚至直接将那竹篮递给了萧立。 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两人,不是外人。 那女子虽有一瞬吃惊,却并未多言,只颔首欠身,便抱着佩剑告辞走了。 走前再次凝视了萧立一眼,眸中情绪难辨。 萧立腹中狐疑,却无从分析,遂求证似的巴巴地望着宋凛。 待那小姐丫鬟乘着马车走远之后,宋凛这才回过身来正对二人。 “半晌奔忙,可有收获?”宋凛嘴角微扬,心情仿佛不错。 萧立因回想清晨自己对宋凛发了一通脾气,却是误会,本就愧怍,又见他并不与他计较,还冲他笑,一瞬更加羞愧难当起来,只好埋了头,不再吭声。 见萧立不答,宋凛只好看向萧远。 “回三爷话,一无所获。” 萧远话毕,原本还轻笑的宋凛,忽地正色道:“汝等皆为吾仆,务必铭记在心,今日擅作主张一事,吾不与汝二人计较,然若再犯,必定严惩,可听得明白?!” 虽然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他二人早已见怪不怪,但如此满含警示告诫的言语,却是萧远这十多年来,第一回听见。 萧远不禁满心惶恐。 “是,属下明白。”边回话,萧远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不禁回想,自萧立出逃的这数月以来,自己的确懈怠了许多,做事自由散漫,甚至可说放肆无礼,遂惶恐自责,久久不敢起身。 见他如此,宋凛只轻“嗯”一声,再让他下不为例之后,便不再多言。 0157 视线之外 至于萧立,毕竟相处时日不多,他也曾明言“不曾心悦诚服”,遂不多苛责。 但看他的眼神,却多了一分无奈。 气氛沉默至极,几乎可听见各自的呼吸之声。 最终还是宋凛一声干咳,才打破僵局。 “萧立,将篮中之物递与吾看。” 被突然唤到名字,萧立一瞬失神,慌忙照办。 竹篮不大,却装有百两纹银,并一封信件。 信中所写,是为最近数年以来的交易记录。 宋凛见萧立面带不解,微顿几息,又让萧远起身之后,才开口解说道: “方才那位姑娘,系这芜云城中大户沈以男之女。 沈家世代经商,且主以制作贩卖爆竹为主。 而此份交易记录,实乃吾之所求……” 萧立萧远听得云里雾里,皆不明他所言何意,待要细问,宋凛却不再言语,靠在破庙的梁柱旁专心地研究起了那份记录。 见他那副模样,又回想方才那沈家姑娘所言,以及明明佩剑就在那女子的怀中,宋凛却不要回,甚至任由其再将剑抱走一事,萧立知道,其中必定存有某种关联,只是目前,他无从得知。 眼下,有两大困惑,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宋凛并未参与萧立和萧远的行动,如何得知的他们的行事意图? 昨日不问原由即调转马头去往玉麦村是一件,到了府衙门口,却只留下一句“速战速决”便消失无影,待他二人验尸结束,回至城心,去悦来酒肆果腹住店之时,他又出现得恰到时候。 可以很明确,宋凛并未从萧立萧远这处获得任何有关“厉鬼食髓”的传闻,那他如果知晓,又是从何得知的? 其二:宋凛的佩剑,为何会出现在那沈家小姐手中,而沈家小姐主仆两个特地来此破庙将那份记录交与宋凛的原因又是什么?爆竹,与食髓,是否存有关联?以及,那锭纹银,为何宋凛会欠下他人银钱? 而这些疑问,除非宋凛亲口解答,他着实…… “不对……” 萧立忽地回想起了自他几人来到这芜云城之后,宋凛的所有行为举止,同他们在一处时,他并无任何异常,或者说并未见他有过任何发现,那他若要得知一些不被他们所知晓的事情,自然都在独自行动的时候。 这三日以来,宋凛独自行动的,或者说他不在萧立视线范围内的情况,总共四回。 第一回是萧远进入破庙昏倒之后的那段时间,因为他二人决定一人入山觅食,一人进城易火,故而分头行动的。 第二回,则是萧立从悦来酒肆的老掌柜那里打听来关于这破庙的传闻,回至庙中,几人就着酒肉大快朵颐之后,宋凛便独自出了破庙,直到翌日寅时过半方回。 而第三回,即是昨日到得府衙之后…… “但那时,三爷就已经对我所思所想了若指掌……即是说,前两次单独行动之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足以让他了解全貌之事…… 他三月五日寅时左右回来之时,发有苔痕,靴底留灰,并持剑的手也不算干净,虎口一道印记蔓延进了掌心。 头顶会粘上青苔,定是……” 0158 苦命鸳鸯 萧立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冲了出去,然后围着破庙一连绕了好几圈。 但越绕,他越觉出其中异样。 这庙,竟比处在内部所见,大了整整一倍! 胸口好似有物喷涌,萧立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来不及多想,再又回至庙中细看,却仍只见半大的地方。 “莫非……” 萧立一瞬抬头。 果如他所料,梁顶缝隙虽窄,却可匍匐过人。 旋即腾空,萧立一跃上梁,沿着房梁朝另一半空间挪去。 但到得交界处时,因另一半黢黑阴森,难以见物,萧立即唤了萧远进庙,将火折子扔给了他。 “萧无机,你这是……” 看萧立接过火折子即继续沿房梁往里部挪动,萧远后面的话直接哽在了喉头。 他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这破庙……当真还有另一面?!” 他忽地回想起了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个怪梦,这庙的背面,还有一半,摆放设施同这一半如出一辙,但另一半庙中,那座观音神像安然坐立…… 萧远无暇多想,随即也翻身上梁,随萧立之后爬了过去。 然点燃油灯之后,所见之景,竟当真和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只不过,地上多了几滩早已凝固的血迹。 “看来,这处才是那几个年轻公子被谋害的地方!” 萧立比萧远更先发现那些血迹。 在萧远仍旧呆愣,不明情况的时候,萧立已经将这一半破庙四处查探了一遍。 果然,最为奇怪违和的,还是那尊观音神像。 萧立不做多想,意欲直接爬上观音坐台,以探究竟。 但他动身之前,却看到观音坐下的善财童子,满身血污,且像有缺失、错位,另一侧的龙女,则完好无损。 萧立试探性地上前,将龙女像轻轻一转,一阵响动之后,便见坐台之下,降落一处通道,直通另一侧破庙。 在通道降落的响动中,萧远总算回过神来,但不过瞬息,他又是一脸吃惊。 “你在发什么愣!快来帮忙!” 在萧立语带不悦的呼斥声中,萧远也爬上了坐台。 这观音像极大,足有两人高,他二人围着此像一阵细看,然除去佛身被溅有许多血污以外,其实并无异常。 萧远不再纠结,直接跳了下去。 “无机,下来吧,无需再看了!” 萧立不应话,仍旧绕着看,总觉不太对劲,却又无法言明。 十几息之后,萧立才心有不甘地俯视萧远,不太确定地问道: “你可有觉得……这尊像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不曾……”萧远回得斩钉截铁。 “……” 萧立一瞬结舌,却只好也跳下坐台,毕竟已经多留无用。 虽无更多的发现,但至少,现在已经弄明白了所有关于那几个年轻公子死因的事。 唯一不明朗的,只有可以指认凶犯的依据。 可……这依据,应当从何得知? “难不成,还得再掘出那于姓公子和赵家小姐的尸身不可?” 萧立自言自语,萧远听他话中内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他那日梦见的厉鬼,正是一男一女,莫非,那对苦命鸳鸯,当真是此案的关键? 0159 情定风雪 但不论如何,现在萧远只想赶快离开此处,虽然昨日连死尸的腐臭气他都吸了几个时辰,而今这处破庙里的血腥气根本算不得什么。 在萧远的催促之下,他两个总算沿着那处通道回到了另一边。 但回至地面不过几瞬,萧立又独自穿了回去。 原来,方才,他在另一边,转动的龙女像,出现了地道,而这边,却是善财童子像发生了移动,两者之间,定有机关。 可另一半的善财童子,只是可以拿取移动、被数次用来碎颅取髓的存在,并无异样。 “那这边的……” 萧立不太确定地靠近龙女,尝试转动,却非摆设! 不由得欣喜过望。 于是轻转此侧的龙女像之后,他又独自去了另一侧查探。 再又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嘴角扬笑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支…… 萧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刻迎了上去,将那东西一阵观望。 “萧无机,这,确实是……爆竹吧?” “嗯。” “这破庙,怎么会……” “那,你就得问三爷了!” 在萧远疑惑不解地问询之下,萧立嘴角噙笑地用下巴指了指庙外仍在研究那份交易记录的宋凛。 —————— 一个时辰之后,萧立一行三人,已经彻底告别了破庙,回到悦来酒肆。 宋凛房中。 “三爷,您为何只订两间客房?却订了十日之久?!三间一起不好吗?” 萧立不自觉又加大了声音,他再次得意忘形,竟对宋凛指手画脚。 但这次宋凛却未有不悦之感,反倒笑而对之“吾已身无分文。” 萧立瘪嘴一瞪,却不再与他争执,直接过去桌旁倒了一杯茶喝。 萧远看他毫不客气,着实为他捏汗,若再惹恼宋凛,只怕日子难过。 好在通过先前破庙一事,他家主子,似乎心情不错。 却也难怪,毕竟宋凛尚未做任何说明,萧立自己便探得了破庙内观音神像的秘密,若换做萧远,也定会对萧立刮目相看。 虽然,早在数年前的那一日,他就已经对萧立大为“改观”了。 四平二十年腊月初十,下雪天气,萧远方满十六。 本该是喜庆欢愉举家同乐的日子,却因他在外习武不得归家而过得冷冷清清。 当时的阎蜀帮帮主仍为道术。 道术见他总也闷闷不乐,哪怕用膳,也无精打采,遂将他唤至榻前,问他有何心事。 当萧远说明想回府一探之意,道术也不迟疑,当即就领他出了帮去。 然路途遥远,又飞雪连霜,哪怕马不停蹄,当到得萧府,也已子时近半。 萧远匆匆入府,连声呼唤爹“娘”,却百呼不应,他几个早已安然入睡。 何其失望…… 萧远素不念家,仅此一次的思家之情,也被那静而无声的沉寂粉碎。 他不做多留,当即央了道术将他带回阎蜀帮。 若非道术念他年幼体弱、奔波辛苦,已是通体麻木,再冒雪出城,恐危及生命,故而劝他在府中留宿一晚,待得天明再走,他也不会发现,蜷着身子蹲在自己花厢院落将近一日、已被风雪覆盖了几乎半个身子、却仍旧等待他回来的年仅十一岁的萧立…… 自那以后,萧远便知道,这人再不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小妹那么简单。 0160 考虑欠周 萧远一边回想出神,一边也往桌边走。 萧立见他过来,便倒了一杯与他。 茶是热的,小二方才换上来的。 萧立一杯下肚,就坐在椅子上,面朝宋凛,严肃问道: “那我们何时动身?” 宋凛坐回床边,却不答话,只望着萧立发神。 二人对望几息。 萧立不自在地偏转过头,然后假装同萧远讲话。 萧远放下茶杯,趁势问他,“取髓之事,果与那炮仗存有关联? 炮仗由沈家所制,是否意味着,沈家老爷便是假借厉鬼之名行凶杀人的幕后黑手?” 萧立有些愣,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然后又反应过来,问他方才说的什么。 萧远因心中存疑,遂再次询问,同时还将那份交易记录拿出来摆在了桌上。 他指着最顶部的一排数字,问:“这份记录,沈家老爷不惜花费一日时间,也要命账房誊了过来交给三爷看,直接将账本送来,不是更方便快捷?他这样做,岂非有所隐瞒? 谁能保证不会誊写错误?或者……被刻意写错一些?” 萧远眉头耸得老高,再又细看了一遍记录。 虽然他自己无法理清其中的各项关系,但总觉得那沈家老爷定有古怪。 故而将自己存疑的地方,一一讲了出来,希望萧立能够重新考虑,以免真正的凶徒逍遥法外。 萧立边听边点头,并不否认萧远所言有一定的道理,但…… 他思考一阵,再又将观音肚里取出的那支炮仗,反复做了研究,待确定自己所想无误之后,才接过萧远方才的话头,解说道: “你所忧心之处,不无道理。 然三爷所言,你自不能忘了,昨日他携着那支落在佛像背后、早已润湿的炮仗去问询拜访这芜云城独一家的制炮作坊的坊主沈以男时,沈坊主对这炮仗并非焰硝、硫磺、木炭所制,却内含迷魂媚药一事,似乎并不知情,甚至可说难以置信。 当然,并不能排除他在装模作样的可能。 但沈以男若有心在这数据上做手脚,他又何须多此一举地在送来这份记录的同时,还赠上一百两纹银做酬? 莫非,这也是心理战术,想让人对他放松警惕?毫无必要。 含了迷魂媚药的炮仗是否他沈家所制,一查便知,他根本无需作假,也做不了假。 再有,他们沈家,世代都以经营炮仗为生,虽不致大富大贵,直到他这一代,才终于有了较大好转。 这自然得归功于沈以男的经营有方。 但也正因如此,好容易做大的家业,若所制炮仗不响,却换成别的伤人害命之物,岂非砸他自家的招牌?这等蠢事,你可会做? 再退一步讲,即便真是他沈以男特意命人制的此种假物,将它们藏于他沈家工坊或者沈府的地窖之类的地方,岂不安全?又何必冒着风险甚至不惜残害多人性命,也要藏在那处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破庙里边?! 一百两,自然不能算多,却是一份心,一份他也想弄明其中因果缘由之心。 至于他不肯将账簿直接交与三爷查看,却改为誊写一事,应当有他自己的考量,无需追究。” 话毕,萧立停顿了数息,问萧远是否还有疑虑。 萧远略带羞赧地摇摇头,表示是他考虑欠周。 萧立毫不客气地轻嗯一声,不等萧远继续自我谴责,他便指着那份记录,开始了更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0161 乘龙快婿 沈家院内。 沈玉方携了丫鬟金菊回府,下得马车,尚未入内,即迎面走过来唤她速去相见的沈以男的长随并管家邹诚。 邹诚快速同她行礼,埋头说道:“小姐,老爷问你情况如何了?那‘林’姓公子,可有再说什么?” 沈玉点头,将怀中所抱佩剑交与金菊,取下面纱平静道:“我去见爹爹。” 边说着,即扬起俏脸提着粉裙入了沈府,金菊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 邹诚回头望一眼马夫,打发了他走。 “玉儿,你怎的还留着那柄剑,不是让你一并还了?” 见得金菊抱着剑畏畏缩缩地跟在沈玉后面进了自己的房间,沈以男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但他转瞬又恢复正常,想着既然“林”公子不收,当是另有打算,遂上前几步,拉着沈玉赶紧坐下,问她林公子究竟说了甚么。 “爹爹,您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城内‘食髓鬼魅’传得沸沸扬扬一事?” “自然。”沈以男不解。 “今日女儿亲自将东西送去给林公子,他并无惊异之感,却只同女儿说,”沈玉微顿,眼前回想宋凛同她所说之言。 “查清迷魂药之事固然重要,然此事恐牵扯人命,让我们都不可掉以轻心。 但未免打草惊蛇,希望我们皆佯作不知,保持一切如常即可。” 听她所传,沈以男倒吸一口气,点点头,打消了准备暂时停止生产售卖炮仗的打算。 他唤来邹诚,交代“一切如常”之后,即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看着自家闺女,转移话题道:“玉儿,你今日特地去见林公子,可有进展?” 沈玉注视着沈以男,原本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份羞赧不悦。 她不回话,却恼沈以男哪壶不开提哪壶,更怨他尽出馊主意,以为用一锭纹银即可加深二人之间的联系。 不曾想,那林公子竟直接从别人那处拿了银子还她。 无奈,人不愿与她多生纠葛,害她丢人现眼。 沈以男见自家女儿面色忽地阴沉起来,也不安慰,反倒更加兴致勃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却不多言,哈哈笑着即起了身命人备饭。 不过一次受挫,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位“林”姓公子,虽然身无分文,却举止大方,气宇轩昂,周身散发一股非常之气。 他们沈家确是芜云城中的经商大户,但毕竟出生平常,且无人入仕,若能钓得此人作上门女婿,婚后再令其考取功名,必能一举夺第。 那他沈家,从此便可跻身官场,成为人人称羡的芜云城甚至京城第一大户? 如此想着,沈以男不禁眉开眼笑,胃口大开,连吃了四碗。 沈玉自然不知自己父亲所想,只顾闷闷不乐又想入非非,尤其,一回想庙前所见那名眉清目秀,俊逸超脱的个头微小的男子,她心中就一阵激荡。 —————— “从记录内容可以看出,沈家平均每年生产炮仗约一万三千八百串…… 新春庆贺之时,家家户户都兴燃烟花放炮仗,城内百姓,平均,每家每户各购二十串。 但芜云城上下,算上知府城主,也不过三百来户人家,也就能售出六千五百串左右…… 尚余下七千三百串……” 萧立指着桌上的交易记录,严肃指出,问题的症结,就在余下的那几千炮仗之中。 这芜云城内,只沈氏一家制炮工坊,城中百姓,成亲之用,贺寿之需,皆从沈氏购求。 庆寿之需年均二十户人家,但因贫富不均,次购不定,少则三十,多至一百。 0162 混淆视听 另贺喜之用无定,或一年三回,或一年十回,每次约售三百。 便以最大所需来算,一年也不过能售五千,总也剩下两千左右。 制炮所需银钱以及每串炮仗以何价钱售出,记录并无说明,故而盈亏与否,难以看出。 “不论盈亏,沈氏每年依旧如数生产,以备不时之需。 然最近一年,除去迎新婚丧,所余之炮几乎销售一空,甚至偶有加产。 可惜记录上未做任何说明。” 萧立说及此处,再次偏头看了看宋凛,他先前问他何时动身,即是准备同他一道前去沈府,让沈家老爷,答疑解惑。 但宋凛却不言语,虽不再望着他发神,且现在已经起身。 他眉头紧蹙,背着手于床前不断徘徊。 不明他所思所想,萧立忽觉好笑。 看这三皇子“焦头烂额”的模样,当是在苦恼一些事,不肯就去沈府,莫非,沈家老爷或者那小姐沈玉曾同他说过什么? “三爷,您若不便同行,无机与萧远自行前去亦可,何须烦恼至此。” 宋凛脚上的步子一顿,却是一笑:“汝以话激吾?” 萧立惶恐“属下不敢。” 僵持几息,宋凛忽地不再迟疑,终于还是偕了萧立萧远出得酒肆策马往沈府而去。 沈府守门的小厮见宋凛再来,直接躬身上前迎他。 点头哈腰,笑靥盈盈:“林公子,您来了。” “沈老爷可在府上?” “我家老爷方用完午饭,正在书房……”小厮态度毕恭毕敬,萧立萧远四目而对,不明情况。 宋凛点头一声轻“嗯”,即让小厮通禀。 牵了马去拴好以后,小厮却直接领着他们三人进了府内,一边在前带路,一边小声解说,他家老爷有过吩咐,“林公子若再来,直接领他来见我”。 “可有要事?” “小的不知。” 见他当真毫不知情的样子,宋凛方不再细问。 到得书房门口,小厮笑靥又起,请他几人稍作等候,便进了里面请示。 沈以男正在书案旁倒拿一册古籍打盹,近来他除了忙生意,也想着是时候修身养性一回了。 听得说“林公子来了”,他慌忙坐正,擦擦嘴角,让小厮“快请”。 小厮出来,领他几个入内。 沈以男已经躬身来迎。 小厮经他一眼,自觉关好房门退了下去。 “林公子,别来无恙?” “烦沈老爷挂心,吾一切安好。” 沈以男欲请他入座,这才发现紧跟在后的萧立萧远二人。 神色微顿“林公子,这二位是?”他不自觉忘了萧立一眼,再又一眼。 宋凛却不回应,端正坐下,同沈以男略微拱手道:“沈老爷,交易记录,吾仔细看了,却有多处不明,还望将账簿原本,与吾等细看一回。” 听清他话中内容,沈以男笑容一滞。 满眼防备又心生不悦的坐回自己书案旁边,不再同宋凛寒暄客套。 宋凛也不催他,只安静坐着,萧立萧远立于其后。 约摸一盏茶功夫之后,经过一番深思的沈以男忽地叹出一气,略显无奈地起身望着墙上挂的一幅写有“招财进宝”几字的摇钱大树,近乎自语地说道: “昨日,命账房誊写之时,我就猜到,林公子你定会有所注意……” 沈以男话音未落,萧远着急问道:“所以,沈老爷您,是故意让账房誊得不清不楚?莫非为了混淆视听?” 萧远语气略有不善。 即便萧立曾同他解说,这沈家老爷当与“食髓”厉鬼一事无关,也无法彻底打消他心中对此人的怀疑。 0163 雅正端方 听萧远话中有话,意有所指,沈以男既惶恐又不悦,这处可是他的地盘,面前这人是何身份,也敢在他面前叫嚣。 他敬重“林”公子,可不代表他能容忍随便一个人在他头上动土。 沈以男面色由羞转怒,他瞥一眼毫不避讳、仿佛并不把他当做老爷甚至视为十恶不赦的坏人的萧远,不答他话,转而对宋凛说道: “林公子这位同行,可真能说笑,沈某确实命账房少誊了一些记录,这沈某从未想过否认,不过怎的就成了混淆视听、另有目的?” 沈以男停顿几息,思索了几回,以措辞更加有力又不失体面。 “这位公子,你可能对沈某存有什么误会?莫非沈某曾做过一些对不起你或者令尊令堂之事?”,沈以男口中“令尊令堂”几字,咬得特别重,旨在强调,自己可是“长辈”,可以为其父之龄,他一年轻后生,态度应该更为端正敬重。 “即便有过,而今也当就事论事,岂可颠倒黑白,公报私仇?!” 话毕,不等萧远反驳,他又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坐回书案旁的扶椅上,抱出一个小匣来打开。 宋凛他们三人的目光齐聚其上。 沈以男不负众望,拿出来一册装帧精美得甚至有些浮夸的——账簿。 “之所以不让一并写了交给林公子你,毕竟都是机密,加之几位老爷也都叮嘱不可为外人传道……” 萧立听着了关健几字,神色顿时更加严肃认真起来。 宋凛亦是如此。 但沈以男却并不打算直接将账本递与他们看,自己翻开瞅了两眼后,又迅速要收回去。 见此,萧远本欲上前制止,却不敢贸然行动。 又宋凛眼神示意,他方才老实站好。 一旁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默默打量几人的萧立暗自想到: 如果现在出手,以武力相逼,这沈家老爷必定乖乖就范……但,要看账簿简单,若因此与沈以男交恶,其实得不偿失。 此人,尚有用处。 萧立不动声色,回身望向宋凛。 又几息沉默,方听他开口来道。 “沈老爷,贵坊机密,吾无意查看。 若委实不肯相告方才所言‘几位老爷’各为何人,那迷魂炮仗一事,吾等只好请知府定夺。” 说罢,宋凛即起身要走,但尚未站正,即听得门外管家邹诚声起。 原来守门的小厮领了宋凛几人入府要回去大门那处时,路上碰着了沈玉的丫鬟金菊。 金菊见他面带喜色,遂上前询问。 当听得是“林”公子入得府来,她便兴致冲冲跑去告诉了沈玉。 现下,沈玉正领着金菊站在沈以男的书房外面要进,被管家邹诚以“老爷正在会客,不便见小姐”为由给拦了下来。 沈玉自然知道,却不止步,搡开并不敢真正对其动手的邹诚,三两步跨上石阶即推门而入。 “大小姐!大小姐!” 邹诚唤声未止,沈玉竟又慌张退了出来,让金菊帮忙理正衣衫,又确认妆容完好之后,才重新雅正端方地款步入内,径直走到几人跟前,欠身行礼。 “沈玉见过几位公子。” 0164 相顾无言 沈玉这话虽是对他们三人说的,但她的眼睛却只往萧立那处看,萧立被看得满腹疑惑,不自觉左右瞅了瞅萧远和宋凛。 沈以男见自家女儿不打招呼就进来,也不生气,其实他正想让人去叫她过来。 昨日初见自称“林嵩”的宋凛,他们父女都一眼相中,当着宋凛的面就开始商议怎么招他上门之事,宋凛也是尴尬结舌,只好当作过耳旁风,并未放于心上。 然今日,这林氏公子再次上门,却带来一个虽然瘦小但更为俊郎儒雅之人,晃眼一望,貌似这小个公子,才学还远在林公子之上? 正所谓,浓缩即是精华,林公子虽好,翩翩风度,又坚毅刚强,但也比不得那位小公子肉细皮嫩,躯娇体贵。 沈以男如是想到,他再看向自家女儿,貌似同他想法一致? 轻咳一声,沈以男唤住沈玉,“玉儿,几位公子都是贵客,虽然过了用午饭的时候,你便带他们在府中各处耍耍,待过些时候,一起用晚膳。” 沈以男直接略过先前宋凛发的“狠”话,倒不是他不怕官府来查,只不过,账本,是不能给的,人嘛,他也没打算放。 沈玉听沈以男要留几人吃罢晚饭再走,顿时心花怒放。 到时候让厨房备饭稍微晚些时候,等吃完,已经天色不早,再留宿一宿,也并非不可能。 反正这林公子也穷困潦倒,身无分文。 与其花些本就不多的银钱宿在各样不便的小客栈里,不如留在沈府,享受尊客的待遇,孰好孰坏,孰利孰弊,他们不能不知道。 父女两个各有各的主意。 沈玉眉眼带笑地应声“是,女儿遵命”,便欲领人出门,“几位公子,请跟我来。” 她边说着,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听这两父女自顾自地决定了他们的去留,哪怕说要禀明官府,沈以男也无全力配合之意,宋凛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又转瞬即逝。 他打算直接离开,不再同他们浪费时间,却被萧立轻拉膀子,和颜悦色地制止道: “林兄,莫急着走,这沈府地大景奇,无机正想见识一番。 又玉小姐亲自领我们去耍,自是不好拂了老爷小姐的一番美意,不若暂且放下迷魂媚药之事,也不枉咱们来这芜云城一遭不是。” 萧立正经劝他,却看着沈以男说话,既然沈氏不愿主动交出账簿,那便顺着他意,留在府内,总也多些近身的机会。 沈以男赶紧附和“是了是了,林公子,‘吴’公子所言在理,机会难得,机会难得。” 因不知萧立作何名姓又听他自称“无机”,沈以男便以为他姓“吴”名“机”,如是唤到。 宋凛自是明白萧立话中含义,然这沈府,只怕不那么好宿。 “吾尚有要事,不便多留,还望沈老爷、沈小姐见谅。林嵩先行告辞。” 说罢即拂掉萧立拉着自己膀子的手,跨步外走。 萧立另有打算,遂仍旧拉他。 感觉腕上一凉,宋凛眸中惊疑,回身去看,正好对上萧立似在请求的眼神,虽有动摇,却相顾无言…… 0165 全都依你 自被沈以男一通说道便没再吭声的萧远,见萧立宋凛两个举止亲昵,且都眉目有异,不自觉有些不安紧张。 但他毕竟不能上手直接将二人分开,只得出声一同劝道“林兄,无机所言甚是,这几日我等入城,竟不曾……” 萧远尚在话中,即被一道匆匆而过的身影打断。 定睛去望,却是那沈家小姐回来直接拉了萧立要走。 “吴公子,下雨天留客天我留人不留,莫强求……” 沈玉暗指宋凛既然那般不情不愿,便任他自行离开好了。 但萧立想着,宋凛既无银钱傍身,出了沈府,必定寸步难行,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自己若铁了心留下,他必然不好再坚持,遂不再多言地随了沈玉出去。 萧远紧随其后。 宋凛见他两个公然违逆己意,虽有不悦,却只好同沈以男拱手叹道:“不胜叨扰,林嵩惭愧。” 话毕,宋凛也告辞出了书房。 萧远在门边等候,二人一同跟随沈玉萧立游园。 沈以男唤来管家邹诚,让安排客房。 “老爷,备几间房?”邹诚疑问。 沈以男略微思索,伸手比了个“三”,即打发了邹诚下去,自己又坐回书案旁边,拿出古籍逐字逐句研读,却始终难以入目。 沈玉拉着领着萧立几人往府中花园里走,时下立春已久,几人展眼而望,好一派花盛花香开满园、莺啼莺戏啭啁啾的盎然景象,萧立不由得驻足深吸了几口气。 “如何?这景可还如公子意?”沈玉一脸得意,偏头看向萧立问道。 萧立并未回话,欺身上了一株栀子花旁,轻触一瓣。 他心中欢喜,嘴角噙笑地回身望向萧远“此花甚好,不若也种些在我们各自房中?每日闻着,清心静气。” 萧远不做多想,上前几步,单腿蹲在萧立跟前,神色宠溺,“全都依你。” 沈玉见萧立喜欢,即刻回了头吩咐金菊“去找人来移了这片栀子,全部赠与吴公子。” 金菊点头应是,说完便匆匆退了下去。 萧立听得沈玉让人移园,立马站直,摆手摇头,表示无需麻烦,但沈玉全然不听,还坚持若是萧立不接受,就是对她存有芥蒂,所以才不受她好意。 萧立无奈,尴尬一笑,不再拒绝,只好再请了沈玉领他们四下闲逛。 但之后萧立是不敢再表示对任何事物的喜爱了,生怕沈玉最后会让人把整个园子拆了送他。 几人又逛了一会,到得一处小桥边。 萧立同沈玉并行上桥,宋凛萧远随后。 过桥之后,有一颗大榕树,粗略一望,八人合抱不及,恐逾百年之历。 两个小童并三个丫鬟于树旁玩耍。 两位孩童皆是男童,一个个高体壮,一个羸弱瘦小,皆在尝试爬树。 两个丫鬟在一旁闲聊,另一个则神色紧张地守着两个童子,生怕他们一不注意便掉下树来。 见得沈玉几人过去,闲聊的丫鬟立马站直身子恭敬行礼“大小姐。” 沈玉神色微有不悦,瞥一眼她两个,又走近树下,皱眉高呼“沈聪慧,沈聪觉,你两个给我下来!” 0166 游手好闲 听她一吼,两个男童皆被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敢就下,反倒更往上爬了一些。 见状,沈玉已然火起但碍于身后立着几名客人,不想大发脾气,遂侧头同那名唤金花、她大伯之子沈聪慧的贴身婢女说道:“你,去把她两个弄下来!成何体统,书不紧着念,日日玩耍,大伯二伯竟也不管! 难怪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爹爹却也好心白养着这几家人!” 沈玉不自觉满满抱怨了一回,全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这一回事。 金花惶惶又害怕,这大小姐,脾性让人捉摸不透,时而温婉,时而暴躁,每每见她,都怕她突然动怒,然后拿身边的人出气。 今日她果真背时,两位小少爷闹着上树去玩已是疯狂,竟被大小姐看个正着,还让她上去拉他两个下来…… 金花犹犹豫豫,不敢行动。 沈玉怒意更盛,“难不成你还等着我上树不成?!” 金花埋着脑袋连连摇晃“金花不敢,金花不敢,大小姐息怒……金花不会……不会爬树……” 说完头埋得更低,身子也颤抖不停,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往树干而去。 她那副畏缩怕事的模样,沈玉看得着急,遂将她一把推开,自己提了粉裙的下摆跨上花台,要往树上爬。 金菊金花都慌忙上前阻止“大小姐”、“小姐,树滑,恐摔了自己,求您下来吧!” 沈玉不停,却继续边爬边吼两个堂弟。 两个小孩素来怕她,又见她来势汹汹,心中更加畏惧,一通手忙脚乱。 好在榕树够大,二人不至于摔落。 但萧立看沈玉那般不顾形象,又笨拙迟缓,仿佛随时会有危险的模样,也顾不得其他便飞身上前直接将两小儿抱了下来。 落地后,正想再去抱沈玉,却见她因踩空侧滑后仰已被萧远救下。 “玉小姐,你可还好?” 二人站定,萧立即上前询问。 沈玉赶忙理正自己身上的衣服,吞吐回话。 “两位小公子正是贪玩的年纪,玉小姐又何必这般苛责,便让他们痛快玩了再安心进学不是更好?” 看沈玉经过方才那样一番惊吓,面上的怒气略有缓和,萧远如是劝道。 两个小孩皆都一脸惧色地躲在萧立身后。 沈玉却另有想法,她并不回萧远的话,微瞪沈聪慧沈聪觉一眼,便将他俩吼回房中,三个丫鬟紧随其后,小跑着匆匆逃了。 几人走后,沈玉方又换上一副宁静温婉、和颜悦色地模样同萧立几个说话。 “他两个确是年纪尚小,恋玩无可厚非,但几位公子有所不知的是,若再不让他们多学些道理,恐怕将来,都得随了他们父亲的样子,游手好闲,骄奢淫逸,眼下不过十来岁光景,却已初见其形。” 沈玉望望两小童离去的方向,微有愣神。 萧立看萧远宋凛一眼,虽不明始末,但也大概理解了沈玉心中所优。 “近些日子,大伯沈以轩更是日日流连烟花之地,二伯沈以哲也总不见人,不知在忙些甚么,两位伯母又只顾同其他府里的夫人妇人们谈天逗趣,对自家孩子全不在意……” 0167 请人陪读 “用大伯的话来说‘管他作甚,正反老四大方慷慨,总不至于看两个小孩流落街头,无妨,随他们去!’……” 沈玉说完即长叹一息,不再多言,却没再前行,而是退回小桥边上,望着化冰解封之后流得哗啦作响的桥下流水,长久伫立。 看她年纪不大,却为家中众人忧心不已的模样,萧立对其好感倍增。 “玉小姐,其实无需太过忧心,物极必反,两位小公子迟早会明白您的苦心,现在他二人并无意识,便是强求,终也劳而无功,不若先顺其自然。” “只怕待他两个再大些,更不受管教。” “若小姐果真担心,无机倒有一法,可解小姐之忧。” “吴公子此话当真?”沈玉目光闪闪,满脸期待地望着萧立,同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棍棒底下出孝子!既是顽皮不教,便让他们多受些皮肉之苦,总会老实一些!” 回想自己以前的经历,萧远不无感慨地插嘴建议。 沈玉听得萧远口中所说,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随即便陷入沉思,一副当真要践行其法的模样。 萧立无奈地侧眼一瞪,示意萧远不要误人子弟,萧远瘪瘪嘴,双手抱胸背了过去,不再搭话。 “玉小姐!”唤得沈玉回神,萧立又停了几息,方才缓缓开口。 “玉小姐,两位小公子贪玩恋耍,若一味逼迫,恐他二人更加排斥,不若寻来几个天资聪颖又酷爱求学的小孩陪读。 或者,如沈老爷这等富商大户,定有挚交友人,便将各家小公子齐聚沈府,一并进学,届时他二人自然就晓得不能落于人后了!” 萧立此法,是从他大哥萧进那处学来的。 萧进曾是私塾先生,所以深谙此道。 也曾同他说过,越是富裕的人家,越不会将自家的孩子送去塾中求教,大都请有私人先生于府中讲学。 如沈以男这等大户,定然也是如此。 见沈玉面带不解之色,未肯就信的模样,萧立越发从容,拾一块石子,奋力掷于水中,“咚”地一声响后方才继续解说。 “不过,这陪读之人,顶好是请一些同样身为芜云城大户人家的孩子,那样才有竞相争上的动力!又或者,同沈老爷,有生意往来的人家……” 萧立余下的话,并未说完,他特意如此留白。 一来是真心想帮沈玉解决心头之患,二来,若他们当真请了人来陪读,那要探得迷魂媚药出自谁手,就能容易一些。 当然,拿到沈以男奉若珍宝的账本,才最省事。 沈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冲萧立咧着嘴笑了一回,面上绽放着一抹如拨云见日的光彩。 “吴公子,经你这一讲,沈玉总觉茅塞通透,已不似方才那般忧心不已,今夜我便同爹爹提议,让他同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说道建议一番,一定可以速成。” 沈玉说得信心满满,萧立会心点头,随即回身一退,留出沈玉下桥的空当,便请她下桥领他们几个又继续游园去了。 0168 哪也莫去 行到一处壁上尽是山水墨画的长廊,沈玉不无骄傲地同几人解说,这廊中字画,皆为她三伯父沈以民所题。 不过她这三伯父,今已近半百,仍旧独身,长期在外游山沥水,过得也是逍遥自在。 她不常见他,但沈以民曾承诺,待她出嫁,定回府相送。 谈及她的三伯父,沈玉一脸兴奋,眉眼带笑,萧立边听她讲,边仔细品鉴墙上各画,有林中扑食猛虎,有山涧越溪之鱼,还有竹下冒头之笋,等等等等,尽皆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连萧远这等素来不爱赏诗品画之人,都对其赞不绝口。 宋凛虽仍旧面无表情,但看他目不转睛盯着画看的样子,萧立知道,他定也被沈以民高超的画技所折服。 “玉小姐,这作画之人,可能就寻?” 在几人都专心赏画之时,因为没了佩剑可持,便两手皆背于背后的宋凛突然开口问道。 沈玉不明其意,忙回问“林公子是指什么?” 同样的话,宋凛素来不喜欢说第二遍。 他斜眼瞟了萧远一回,示意他替他解释。 萧远点头会意,但哪怕原话再问了,他自己其实也不晓得宋凛为何有此一问。 所以当沈玉再次提出疑惑之时,萧远神色便很是为难,只能再回望宋凛求助。 宋凛却眉头高耸,一声不吭。 气氛忽地陷入死寂。 见状,萧立圆场叹道:“林兄素来对文人异士百般仰慕,若贵府沈三老爷这等绝技神笔,自是想要亲自拜访一回的,玉小姐可能知道他而今身在何处?” “原来如此,三伯父周游各地,每一处都不会久待,大都一个月,便会动身离开,我与爹爹均不知他今时所在。” 沈玉略微解释了一番,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啊”地轻呼一声,然后欣喜地说道: “不过,若他着实中意某一处风景,也可能停上半载才走,每当那个时候,便可收到他的来信。 正巧,前两个月便收到了又一封家书……” 几人都被她勾起兴致。 然而,沈玉虽然记得沈以民来过家书,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其中内容,遂摇了摇头匆匆欲走,打算去寻她父亲沈以男,将那家书拿与她看。 “玉小姐,不必麻烦了,天色已经不早,我等也是时候就此告辞”,萧立微微笑着抬头仰望已经西下、红艳柔和地照暖了整个沈府的夕阳,目光如水,侧颜完美,沈玉萧远都看得呆愣了几息。 萧远的眼前,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一人,一颦一笑,都牵心动魄。 “沈老爷那边,麻烦玉小姐代为转达、赔罪,我等就不特意过去请辞了。” 说完同沈玉拱手行礼,便背着长矛催促宋凛萧远两人快走。 “吴……吴公子留步!”沈玉回过神来,追上萧立,并拉着他的胳膊死也不放,“爹爹说了,要留几位公子吃晚饭,而且爹爹也定是安排邹诚备好了客房给几位宿住的。 你们既然来了,就哪儿也莫去,安心在我沈府住着,总也好过风餐露宿不是!” 沈玉一直坚持,且将萧立的胳膊越抱越紧,萧立为难地左右观望,以征询宋凛同萧远的意见…… 0169 白吃白住 萧远自然没有主意,他也决定不了几人的去留,萧立便只巴巴地望着宋凛。 宋凛横他一眼,面带不悦地点了点头。 见宋凛同意,萧立才又正色同沈玉说道,既然她这般坚持,那自然不好拂了小姐的美意,且接下来的几日时间,便有劳他们暂做收留了。 沈玉一听他们同意留下,笑靥如花地连道了几声“不麻烦,不麻烦,沈玉才要感谢几位公子肯赏脸留下!我这就去告诉爹爹,几位慢来。” 话音一落,那姑娘便一溜烟小跑走了,看来果真心花怒放。 待人走后,宋凛忽地脸色一沉,十分不悦地俯视起了萧立,边看还边同他逼近。 萧立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抵廊墙,宋凛才冷着声音开口说道: “汝果真大胆,意在留府,却作势欲走,甚至以吾作幌!此等不敬,该当何罪?!” 萧立听他看穿自己心思,脸色一红,窘迫赔笑:“三爷勿怪!无机也是出于无奈,若不假装要走,直接同意留在府上,沈家老爷恐会怀疑我们图谋不轨,那……” “下不为例!” 宋凛不再听他解释,黑着脸便大步走了。 没了宋凛的近距离逼迫,萧立不由得长舒一气,尴尬地同萧远咧嘴笑笑,然后也迈步要走。 但他人尚未离开墙壁,整个人即又被紧紧按了上去,紧接着,便看到了萧远俯身下来、离他越来越近的一张脸…… ——————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六,夜入戌时,沈府内堂的圆桌上才摆好沈以男特地命厨房准备的一桌好菜。 堂内除了四下飘荡的酒肉之气以外,还隐隐透着一股茉莉花香,二者相融,虽略显怪异,然无伤大雅。 彼时,除了那个纵情烟花之地的大老爷沈以轩,其余之人尽皆回府就坐。 沈以男端端地坐在主位,其夫人赵氏坐于左侧。 赵氏额面眼角,已经爬上无数细纹,即便涂脂抹粉,也难掩苍老之态。 但看五官,便可想见,其年少时,定也是个美俏佳人。 许是天冷的缘故,她不时地在以帕擦拭鼻水,是一块绣了牡丹的红底白边手绢,尤其醒目。 接着依次是二老爷沈以哲同其夫人阮氏以及其子沈聪觉,沈以轩的夫人丁氏领着其子沈聪慧坐于最侧边。沈玉宋凛萧立萧远则尽坐于沈以男右侧。 一顿饭吃得寂寞无声,倒并非沈家教严,要求各人食不言寝不语,只不过方才沈玉提了一件让沈以男以及沈家的几个长辈都十分扫兴的事。 “爹,您就同意给聪慧聪觉两个请伴读来府的事吧!”沈玉摇着晃着沈以男的胳膊,用了十成的撒娇功力同他央求。 “不然他两个总也恋玩,早晚长成大伯父二伯父一个样子,好吃懒做,有手有脚却只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两个伯母也常不着家,您已经老了,您看,都白发满鬓了! 他两个现在不足十岁,难不成您再活百年,便养他们百年不成! 爹~您就答应女儿吧!将来女儿嫁了,您辛辛苦苦挣的家产,岂不是要给他们败空?倒不如您再同娘亲生个小弟出来,倾尽所有栽培自家孩子!” 一席话,得罪了几乎整个沈府的人。 只有赵氏心中欢喜,她这女儿体贴她,也不枉她时常在她耳边多番念叨,这下总算借沈玉之口全部说了出来,她倒要看看,她这几个兄嫂,到底还有何颜面在她沈府白吃白住?! 0170 充耳不闻 沈以男虽然疼惜她这女儿,但哥哥嫂嫂侄儿也都是亲人,手心手背都是肉,沈玉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几个长辈脸色难堪的同时,他自己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谁能保证,人不会觉得,这姑娘一席话,都是爹娘教的? 另外,还让他为难的,便是请人陪读一事。 他不否认自家女儿所言在理,但他那些朋友伙伴,各都大户,府中孩子皆有私人的教书先生,并不同他沈府一个情况,人没有必要特低纡尊降贵地将各自的孩子送来他沈府陪读。 况且,说是朋友,但也不过利益关系,哪怕他们碍着面子将人送了过来,也必定心生间隙,不利于他沈氏工坊的长久发展。 尤其,那几位老爷,未免从任何人的口中以任何形式泄露任何秘密,必定不肯同意这一提议的,他又何苦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自找没趣! 沈以男越想,脸色越黑,最后竟然罢了碗筷,鼻子里一声冷哼,冲沈玉发火道: “你这丫头,好不识趣,这般没大没小,口无遮拦,成何体统! 你以为你爹是大罗神仙、皇帝老儿不成,你让做什么都可以给你招来办到,我小老头一个,行将就木,也就比别人多几分钱财罢了,你适可而止些!” 听沈以男口中以“皇帝老儿”这等不尊之称称呼自己的父皇,宋凛抬碗举箸的手顿滞空中,眸中闪过一抹惊异与防备。 “若当真放心不下两个堂弟,那你便日日守着夜夜看着,亲自督促他们学书进识去! 自己甚事不做,就等着坐享其成,哪有那般好事!” 沈以男吼得满脸通红,怒意更胜,但与此同时,他又暗觉舒爽,多少年未曾这般大声说过话了?不管在工坊还是府中,他都得端好一家之主的样子,稳重得体,有甚么情绪都只管往心里憋,连夫人赵氏都不敢多言半字。 他怕他如果也牢骚抱怨,赵氏更铁了心要撵他大哥二哥出府。 他们两家人,实在来说,比大街上讨饭求食的乞丐还穷。 乞丐嘛,至少懂得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破碗罐儿里也多少能得几个银钱。 但他这两位兄长,可实实在在的身无分文,又不长进,还心高气傲,若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只怕不多时候,他就得领上六具尸体回来合埋。 沈以男想着想着不自觉轻叹了一声,沈玉本是被他吼愣了神的,经他这一叹,顿时回神哭了起来。 边哭便拉扯沈以男的袖子:“爹爹~玉儿也是心疼爹爹啊!若不能请了伴读来府,便将他两个送去别人府上陪读也非是不行不是!” 沈玉哭得极其委屈,哭腔太重,在座的这些人几乎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但沈以男听懂了。 也正因为听懂了,他才更加不悦。 但未免再同沈玉发火,他深吸几口气,充耳不闻似的重新端起碗筷,夹一箸菜放到嘴里嚼尽了,方平静且坚决地回了沈玉的话。 然他口中所言,却说了给堂内所有人听…… 0171 自扇耳光 “请人入府伴读之事,谁若再提,谁就给我滚出沈府!绝不容恕!” 话毕,即闭口不再言语,任沈玉再怎么哭闹,他都无动于衷。 沈玉渐渐止了声改为啜泣,最后也不哭了,同样闭了嘴专心吃饭。 一大家子人,都吃得难以下咽。 但除他们之外,还有两名味同嚼蜡之人,就坐于宋凛身旁。 自先前画廊暂别,萧立萧远二人都神色复杂。 且都心不在焉地扒拉碗中米饭。 宋凛不着痕迹地瞅了他两个一眼。 正好奇这沈家小姐那样一番激烈的言辞,素来爱替人打抱不平从中调解的萧立,怎的这回却一声不吭之时,便对上了另一双有不安紧张、又有内疚自责的眼睛。 是萧远也微微侧头来看萧立。 见他那副模样,宋凛不由得腹中狐疑。 萧远,是在担心着甚么? 连萧立的举止也这般反常,莫非,他二人之间,曾发生过什么?而且就在他离开画廊之后那么一丁点的时间里? 宋凛无解,眼中满是探寻。 但萧远看宋凛侧了头来看自己,又立马将脑袋埋了回去,继续扒拉碗中米粒,却只言片语都不敢出口。 好容易,一顿寂静无声得让人崩溃的压抑晚饭才吃完。 沈以男仍旧心中郁结,但宋凛他们几个毕竟是客人,他也不好在外客之前一直拉长个脸。 遂在自己吃好之后,招呼了一阵“林公子,吴公子,还有这位侠士,几位慢用,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客房的话,待几位用完饭,邹诚自会带你们去宿,有甚需求,都只管同他讲,无需客气,随意就好! 沈某另有要事,就不陪几位公子多聊了!慢用,慢用。” 话毕,沈以男真就起了身离开。 其他几人也都陆续要走。 两个小童虽意犹未尽,却也被各自的娘亲拖着下了桌回房。 一时间,整间内堂就又只剩下沈玉宋凛他们四人。 沈玉因被当面一同怒吼还在默默伤心,同时又觉愤懑丢脸,若非那两个小童,她今日又怎会受此大辱。 要知道,沈以男素来疼她,十多年来,几乎一次也不曾打骂过她,可如今…… 沈玉越想越难过悲哀,泪水止不住地在眼里打转儿,然后一滴滴落进碗里。 宋凛看她模样着实可怜,一时心有不忍,遂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来,搁在沈玉手边之后,即起身要走。 那名唤邹诚的管家就恭恭敬敬地等在堂外,夜色已经黑尽得不见五指,正是就寝的时候。 萧立仍旧将头埋在碗里,连宋凛离堂都不曾察觉。 沈玉默默哭一会儿后也起身走了,她本想同萧立道一声告辞,但看他心不在焉,神色木讷得仿若游魂之躯的模样,她又果断放弃了。 眼下,她只想赶紧回房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大哭一场,别的任何事都不再重要。 沈玉也离开之后,萧远方忐忑地唤出一声“无机”。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伴随一声声“啪啪”作响的自扇耳光之音,一句满含歉疚却又无可奈何的“对不起”才终于传进萧立的耳里…… 0172 心不在焉 萧立回过神来,却不敢望向萧远,他虽抬了头去看他,眼睛却盯着他脑后的虚无,讷讷说道:“走吧,夜深了。” 边说着便落筷起身。 萧远却突然伸手环住萧立,将头埋在他的腰间,哽咽着声音再次同他道歉。 “二哥……”同样哽咽,“走吧。” 萧立没有挣开萧远,任由他抱着自己。 但他忍不住回想,已经多久没有以“二哥”称呼面前这个他一直以来最为敬爱的男子了? 他不记得,恍若那早已是上一辈子的事。 久到,他也快忘记,自己仍是个女子。 然而,这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却突然俯身吻了自己…… 萧立脑中一片空白。 他此时仿佛已经没了思想,没了意识,没了感知。 更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作何反应、有何情绪。 萧远一声声满含歉疚自责懊悔恐惧的“对不起”更是让他心乱如麻。 —————— 夜阑人静,鸦雀无声,萧立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幔帐发呆。 惨淡泛白的月光透过明瓦落在了房屋中央红木桌上正散着熏香的小铜炉身上。 本该静好的时光,却被室内充斥的那抹经沈玉特意命人移来的浓郁的栀子气味,不断地干扰着思绪。 他胸中烦闷,已过亥时,却仍难成寐。 再又静静躺了一会儿后,因实在受不住困扰,他索性不再放空,直接掀开被子起身穿好衣服就拿了长矛出门。 既然想不出任何结果,那便直接找了萧远问求答案,或者,让自己没有多想的余力。 就着稀星明月,沿着客厢长廊,萧立独自出了沈府特意为待客所建的“金福来”别院。 他并未去寻萧远,半途改变主意,决定先将沈以男的账本盗来细看解决了此事再说。 毕竟眼下,他们除了弄明“食髓”一事,更重要的,是要找出被流寇毛彬弄丢的那份不知遗落何处的信物。 若因为出了一点意外,他就精神萎靡、胡思乱想,最终停滞不前,那他又有何颜面去见萧平儿…… 想到萧平儿,萧立顿时涌出无限勇气,仿佛所有干扰自己思绪的旁杂之事,都不过在庸人自扰。 所以他选择了忘记,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样子。 凭着白日被守门小厮领着去过一次的记忆,沈府虽然宅宽地广,且布局复杂,各路交错,但那间独属于沈以男的书房还是被萧立迅速找到,可说未费吹灰之力。 飞檐走壁,一路通行无阻。 守值巡夜的家仆各都困倦不已,提着灯笼身形趔趄地缓缓穿过各条小路。 萧立心中大喜,此等毫不严密的戒备,正适于他这等身手平凡的人动手探物。 否则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当他到得书房附近,方跳下廊顶蹑手蹑脚要往那门口走的时候,却迎面遇着了两名再次前来巡视的家仆。 那两人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同样的巡夜内容,连路线也都一样,却从来没有巡出过任何名堂,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0173 严加防范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打着呵欠,并未注意到几乎隐在夜色之中的萧立。 但这处地方未设有任何可以藏身的饰物摆设,他们发现萧立不过早晚罢了。 萧立未曾想到自己的首次行动居然即将被人碰个正着,懊丧又忐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得两名家仆突然调转方向,朝他们先前过来的那一条路跑了。 嘴里还惊嚷着“什么人!”几字。 萧立暗自松一口气,拍着胸脯心中庆幸,却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那两人口中所喊。 “莫非还有别人在打那账本的主意?而且,那人……” 萧立不由得猜测,那人应当是萧远或者宋凛他二人其中一个,发出声响引开家仆,其实是为制造让他得以脱身的机会。 “但……”,萧立心道一句感谢的同时,又不由得生出一抹疑惑。 若是宋凛萧远,现在应当已经甩开家仆、端端正正地站到他面前了才对,怎会迟迟不肯现身? 即便他同萧远之间出现了一点小情况,萧远也不会故意躲着他。 相反,若看到他独自前来,会更加忧心,恨不能立刻飞到他身边,以保他平安无虞。 换做宋凛,就更不用说了。 不仅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身手不凡如他,不可能甩不掉两名虽然体格剽悍,却也仅此而已的家仆。 也就是说,方才弄出动静,被巡视的两仆发现的,极有可能是沈府中别的在打沈以男主意的人? 萧立如是猜测,却又迅速摇了头自我否认。 说不定根本无人前来,只不过是府中各处蹿踱的猫儿狗儿什么的,现在正好是它们发春求合的季节。 不再多想,萧立迅速移到书房门前。 但伸出的手尚未触及门扉他便发现,此门竟有上锁,而且还是两把大锁,且锁芯复杂,非是钥匙不能打开。 萧立不由得想起,以前在萧府的时候,萧炎枭的书房几乎随时可进,从不设障,好在府中下人各都老实规矩,无人逾矩乱来。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萧炎枭一生磊落光明,根本无需遮掩。 可惜家败如山倒,终被丫鬟巧红钻了空子。 对于巧红,萧立若说不恨,那是假话。 早在冰嬉回府途中,素来待人友善大方的萧平儿独独不待见那丫头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注意、加以提防才对,可现在,不论如何都为时已晚。 或许,如这沈家老爷一般,随时戒备,才最明智。 萧立仍在附近好一阵徘徊,确认有无别的办法进入房内。 无奈门窗紧闭,几乎连一只虫子都飞不进去,萧立只好再退回金福来客厢自己的房间,以求他法。 反正来日方长。 虽是无功而返,但他至少弄明白,这沈以男的书房之中,定然藏有极大的秘密,或者,那本账簿,尤其重要? 重要到他必须严加防范,若被旁人得手,便会后患无穷? 这一认知,引得萧立更为好奇,但他现在毕竟无可奈何,遂不再多想,合衣躺了床睡去,一夜无梦。 0174 上清道观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七,吃过早饭,萧立几人便借口说要游览芜云城,同沈以男打过招呼就骑着马出府去了。 沈玉本想同他几人一起,但被沈以男喝止了,“你自乖乖待在府中,督促两位堂弟好好学习!少出门给我惹是生非!” 沈玉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昨日是她自己提出要给沈聪慧沈聪觉两个请人陪读一事的,现在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只能默默忍受。 恋恋不舍地看着几人出府的背影,沈玉小嘴嘟得老高,待看不见人了,便满脸不悦地催着两个男童赶紧去识字背书。 两个小孩一句“先生还没到”尚未出口,就被沈玉溜圆着眼睛瞪了回去。 府中特地设有供孩子们识字温书的“进学堂”,这是沈玉的三伯父沈以民游历各地之后建议沈以男专门建的,沈玉其实一次都没在里边待过。 一来她身为女子,无才是德,沈以男和赵氏都不强求,只盼着将来招个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上门女婿,哪怕入不了仕,能出口成章便好。 二来,她自己也并非什么好学之辈,拿着书册不出几息就能呵欠连连。 沈以男时常笑着感叹,“也不知这丫头究竟随了谁的性子,这般没出息!”,然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自己也能入梦舌战周公。 父女两个都不是进学的好料,但这并不影响他发家致富,所以沈以男素来不逼迫小辈日日学习,只讲个顺其自然。 沈玉也乐得清闲。 不过,现在为了这两个不上进的小崽子,她竟然不得不守在里边,寸步不离,她也是万分无奈。 好容易挨到教书先生来府授课,她才得以脱身出去透一会儿气。 出堂之前,沈玉满脸堆笑,冲灰衫长袍的老者恭敬说道:“佐先生,这两个孩子还得麻烦您多加看管照顾,若不听话,便拿鞭子抽棍子打,往死里教训都行,可不好让他们再贪玩跑出去爬树捞鱼了!” 见从不登堂的沈家大小姐出现,佐老头儿已经惊得目瞪口呆了,没曾想,这小姐还递了两根皮鞭以及三根长条的木棍在自己手上,他更是惶恐至极,不晓得这沈府的人突然是抽的哪阵羊疯,这般反常。 但他只管连连应下,然后继续讲学,并不真的认为,可以下手打这两个金贵的少爷。 万一破些皮肉,他老头儿可担待不起。 沈玉交代佐老头不用手下留情之后,便领着金菊离开进学堂,收买守门的小厮“不许惊动我爹,若他问起来,只能说没看见,不知道,可听明白了?”之后,便偷偷出了府去。 她出府,自然要去寻萧立他们几人的,只不知这偌大的芜云城,他们会去哪些地方游览。 沈玉端坐马车里边苦思冥想,芜云城,又名“水城”,三面环水,一面背山。 城北破庙便建在山脚附近,山顶有一道观,名唤上清,可观星望月,清整庄严,虽是乏味无趣的地界,但仍有不少修道或者信道之人上山游览静修。 0175 挤眉弄眼 马车行得缓慢,沈玉一手掀开侧帘观望路旁的行人,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丫鬟金菊“你说,林公子他们几人会去上清观吗?” 金菊怯懦埋头,小声回话“奴婢不知……” 沈玉放下车帘,不悦的砸了一下嘴“让你说你便说,怕个甚么?本小姐可能吃人不成?” 听她如此说,金菊头埋得更低,却不敢再答话。 她跟在沈玉身边不过数月,着实不敢口无遮拦。 若说错话惹了沈玉不高兴,换人将她取而代之不过片刻之间的事。 就府中别的丫鬟婆子闲聊所说,这沈府大小姐,三天两头要求换人伺候,最长的丫头,也不过在她身边服侍了半年。 但她虽然性情古怪,却不吝啬。 若能讨得她的欢心,随手赏的一两件小饰物,也够别人勤勤恳恳劳作数月的。 所以怕归怕,还是有不少人想一直留在她身边伺候。 金菊也是其中之一。 但她不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更多的是安安静静听沈玉说,她说一则不二,她说东即非西,她让立刻,便绝不迟疑…… 如此这般,沈玉虽然嫌弃金菊这丫头木讷安静得有些过头,但手脚还算麻利,又听话,所以也没想过再换人服侍一事。 毕竟,见的丫鬟多了,她也觉得累,时常记不住名儿不说,她身边总也没个说体己话的自己人,也是孤单寂寞。 “也罢,你不愿说也不勉强。 吴公子他们几个初来芜云城,必定各处都要走一走看一看的。 上清观太远,等其余地方找遍了还见不到人再去那里寻吧!你让金川留意着些,别只顾赶马。” “是,小姐。” 金川是个年轻气盛的马夫,不待金菊传话,他自己便敞着嗓子回了沈玉: “大小姐放心!金川这双眼可亮着呢,吴公子几个又那般出众,绝对漏不了!” 他这话倒是实话,萧立宋凛他们三个,放在哪里,都能引人注目。 虽然萧远看来略微平凡了些,但那也是同萧立他们相比才略显逊色。 若单独来看,也是一名气宇轩昂的翩翩公子,哪怕翻遍芜云城,恐也找不出第二个。 听金川信心满满,沈玉会心点头,心情不错,当即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来递与金菊,示意她拿去赏了给金川。 这金钗是昨夜她趁其母赵氏不在房中,偷偷拿来戴的。 但这会,她完全忘了还要将其归还一事,一时兴起便拔了下来赏人。 金川忙着接赏道谢,大话才说完,便立马被打了脸,马车径直驶过刚从一家小茶馆出来的宋凛几人身边,往城心去了。 萧立他们几个去了茶馆里边打听,这城中总共有几家青楼、几处妓院。 馆内听人说书的男客女客听他们一大清早就来打听那种鄙俗之地,还是外乡人装扮,尽皆心中鄙夷。 不屑的人继续剥着瓜子喝着小茶听书,好事的则挑着眉问他们“那要看几位小哥喜欢甚么样的女子了,咱这芜云城,别的不多,漂亮女人那是应有尽有! 风韵多情、小鸟依人、活色生香系列,只有你们想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到~” 说完还冲身边的人挤兑眼睛,看来着实让他们几个恶寒不已。 0176 速去速回 其中一个便便大腹、胡子拉碴的小眼睛方脸盘的中年男子,更是凑近萧立他们几人耳边露出一脸下作的表情轻声说道: “颠鸾倒凤、云雨巫山这等趣事,几位小哥便去城东一家秀春楼里寻罢! 保管你们鱼欢水乐,紧密畅快之感享之不……” 那人话未说完,他几个便匆匆告了辞出来,一个个都面红耳赤,不敢直视彼此。 尤其是宋凛萧立。 他们一个是素来不近女色的当朝皇子,一个是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出逃未婚仍旧“待字”的“女”子,何时听人这般露骨直接地表述过那等秘事。 宋凛最为年长,面上的红晕很快消失,不几息便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色,只耳垂上还泛留着一抹透红。 而萧立,实则情窦未开,他并非不懂男女之事,但至今未有心仪的男子出现,也从不多想。 乍一听人详说,还是在三皇子同萧远面前,他自然羞愤难当。 至于萧远……他羞的,并非那名男子口中所言之词,而是因那些词,联想到了心中的某个人,所以脸红耳赤。 三人想法各异,出了茶馆之后,一时都未吭声,却未上马就走。 秀春楼是肯定会去的,但它远在城东,现在他几个正处于城西靠近城心的地方,若直接找去城东,只怕白忙一场之后又得退回这边。 所以不如就近寻出别的几家青楼来先行一番查探再说,也可少走几多弯路。 他们三人,自今晨早饭之前,萧立说明沈以男的书房不容易潜进,需得用钥匙打开方可入内之后,便决定查探账簿与寻出那名身有胎记的青楼女子、找到毛彬所遗之物两件事同时进行,也免得在这城中耽搁太长时间。 但目前为止,他们只知道城东有家秀春楼,别的青楼妓院尚不晓得立在何处,看来还得再寻了城中百姓打听才行。 一番商议,他三个决定先回悦来酒肆将各自的包袱取出,顺便问问老掌柜,付过的订钱可还能退回。 昨日径直去了沈府,却未想过会直接入住府中,所以行礼包袱都还在酒肆的客房里边儿。 这处茶馆离酒肆不远,也就一里路左右的距离。 萧立几个并未策马前行,而是各自牵着马走,仿若散心赏景一般,走走停停,丝毫不见入茶馆之前的那股着急迫切之感。 虽都默不作声,但几人心照不宣。 毕竟,谁也不想再被人以那种“一大清早便思淫想欲”的眼神扫视,实在尴尬。 几人行到一处米铺门前,却迎面而来了一批衙差,各都行色匆匆,目不旁视。 在快到米铺跟前的时候,他们又忽地转了方向,往左侧一条小巷里去了。 宋凛萧远最先发现,却是萧立率先出口“王二仇七也在!” 他两个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个子最高的仇七迈着大步走在最前。 宋凛并未见过王二,所以对不上号。 萧立左右一望,也不需明言,他两个便知道他有何打算。 宋凛只道一句“速去速回”便双手抱胸地靠上了立在米铺与临旁的面铺之间的石柱,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等待萧立回来。 0177 来势汹汹 这一次萧远并未跟去。 一来这青天白日,又有衙差在场,不至于有人作歹行凶,他并不担心萧立的安危。 二来,虽然萧立装作并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如常待他,但他的心态其实已经变了。 只要待在萧立身边,他总也控制不住想要与他亲近的想法。 眼中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别人,甚至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正事。 宋凛望望行人,却将目光落在萧远身上。 他自然不晓得这两兄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萧远这般异常的神色,他实在难以忽视。 不过他并不打算开口询问。 若萧远想说,他便听着。 然而萧远此刻,根本无心旁想,甚至没有注意到宋凛打量自己的目光。 他刻意不跟萧立过去寻那批衙差,却忍不住心往神驰,发起呆来。 萧立小跑着追上了仇七王二他们几人,却未立刻出声唤止,而是不动声色地紧随其后,看他们要去何处。 见几人走出巷子往右又行了数百步仍旧未有要停的意思,萧立本想直接退身回去同宋凛他们汇合。 毕竟眼下城中发生任何怪事,其实都与他们无关。 但他回身欲走之时,忽地被右前一赫然醒目的“翠玲楼”几字吸引了注意。 而且,仇七王二他们几人,也在楼前止步停了下来。 “莫非,出事的,是这翠玲楼?” 不多细想,萧立跟在几个行人身后凑到楼前。 仇七王二他们并未直接进去,石阶下方渐渐围上更多的人。 萧立过去之时,正听得一沙哑的女声冲他们哭诉。 他使出十成的气力才挤进人群。 见那哭得梨花带雨之人是一半老徐娘,浓妆艳抹,风韵犹存。 身后站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虽是春季,这些女子却不畏严寒,穿着暴露,萧立都有些不敢直视。 他想着,那半老徐娘当是这翠玲楼的老鸨。 果不其然,他所思所想尚未结束,便听得王二沉了嗓子同她说道: “鸨娘,你莫只管哭闹,且先说明白出了何事,我几个才好帮你请楼知府做主不是!” 也就一炷香之前,王二他们尚在衙门打扫,便接到这翠玲楼的龟公前来报官,说是楼里死了人,请知府大人赶紧派人过来查看。 待他们急匆匆赶了来,这老鸨儿又只管哭楼中的姑娘受了多少惊吓,她自己即将承受多少压力之类,对楼中死掉的人是何情况,只字未提。 他几个听得不耐烦了,王二才沉了脸打断她没完没了的啼哭。 这老鸨儿他们其实都认得,姓叶,名字无人晓得,但听得一些常客唤她十娘,所以王二便捡了个懒称她鸨娘。 那叶十娘见衙差头头王二拉长了脸色,也不好再多哭。 遂翘着兰花指捏一方白牡丹手帕点拭眼角的泪珠,边点边哑着嗓子回禀道: “约摸半个时辰之前,一大户老爷府中的长随并几个壮汉前来我这楼里寻人,来势汹汹,说必要赶紧将人寻了回去,家里出了大麻烦事,若有耽搁,府中老爷怪罪起来,我这翠玲楼就得等着关门大吉!” 0178 不甚关心 “我哪里认得那长随伺候的是谁家的老爷,自是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就放了人进去,叫来龟儿阻止,却被他们痛打了一顿! 并且不管不顾就要往楼上客房里冲,一间一间踢开了去寻,也不说明他们要找的竟是哪家老爷! 楼里的姑娘客人都受了好些惊吓,冲着嚷着要我给个说法。 我被他们围得脱不开身,本身也闹不清是何种情况,又怎么给他们解释,只好各自偿了些银两,请他们消气。 正安抚众人的时候,忽然听得三楼上,传来一声惊叫唤。 竟是我楼里的姑娘梦兰被吵嚷声吵醒之后,发现身边躺着的男人已是落了气,死硬多时之后发出的一声惊呼。 那些个壮汉闻声便赶了过去,不巧的是,那死透了的,正是他们要寻之人! 我楼里的姑娘,声音我自然认得。 梦兰一叫,我虽不清楚情况,但也晓得,宿在她身旁的是我这楼里的常客——城中大户沈府的大老爷沈以轩!” 叶十娘仍在继续讲话,但萧立已经没了听的心情。 当“沈以轩”三个字被叶十娘说出,他简直如雷轰顶,整个人都被劈愣了。 倒不是他对这素未谋面的沈以轩有着什么难以言明的特殊情绪,他知道此人也不过昨日恰巧去了他们府中拜访,只不曾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还是死在妓院里边?! 萧立正想着那沈以轩死因为何,是暴毙身亡还是些别的原因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机!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去,宋凛同萧远便牵了马一起来寻他。 但宋凛没有挤到人群里来,站得远远地冷着脸观望。 萧立看一眼萧远,拉他出了人群。 “三爷,沈家大老爷死了!”萧立神色难辨地望着宋凛微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看来,是我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宋凛萧远异口同声地问他“此话怎讲?” 萧立深吸一口气,复述了一遍叶十娘方才说过的话,随即解说道: “半个时辰之前,我们还未从沈府出来,然而领着壮汉去翠玲楼里寻人的那名长随却说‘府中出了要事,必要马上寻了人回去’, 这岂非张口胡说?沈府里哪里有甚急切大事发生!” “汝所言之意,可是有人特意命了那长随去青楼里寻沈家大老爷?” 萧立点头应到“正是!虽然无机暂不清楚他们那样做的目的何在,但隐隐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不过眼下,必要先弄明白沈大老爷暴毙的原因,还有那扯了谎前来寻他的长随同壮汉,都是谁派来的人!” “汝欲进楼细看?”宋凛表现得并不太关心,也不看萧立,眼神无焦地同他讲话。 “不必,待王二他们抬了沈大老爷的尸身回衙门,由仵作验了再说也不迟。不过,有些麻烦……” 见萧立忽地面带难色,却不往下细说,宋凛一声轻“嗯”,任何说明解释都没有,便牵马走了。 0179 挑战权威 萧立不明所以地回身看了看从走出人群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一句话未开口说过的萧远,虽是好奇宋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此刻尚不能同他一道离开。 叶十娘的话中,并未说明那长随同壮汉发现沈大老爷死后都有什么动作,又去了何方,是否还在楼里?又或者已经回去禀明了让他们去寻人的“主子”? “但叶十娘曾说过,她并不认得那长随伺候的是哪家老爷,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 一种,那位老爷从未去过翠玲楼买欢寻乐,或者去的次数太少,且并未带那长随一同前去,所以她不认得。 第二种,那长随,或许并非真正的长随,只不过是被那所谓的老爷随意找去冒充顶数之人?……” 萧立开始自言自语。 他总也觉得,心中异样丛生,尤其眼前还回想起了昨晚他夜探沈以男书房的场景。 如果,昨夜被家仆听去动静的,并非甚么猫儿狗儿,而是活生生的人,那沈府中,有可能打沈以男账本主意的,除了他们几个,便是府中的二老爷沈以哲极其夫人阮氏,以及沈以轩的夫人丁氏,还有沈家大小姐沈玉并其母赵氏几人。 再有就是,那些个不明身份的长随,说要寻了沈以轩家去,既是家,也就是说,派他们前去寻人的,亦是沈府中人?!当然,也不能排除别家的老爷故意言语误导的可能,尤其是沈以男曾经提到过的几位老爷。 眼下,当真可谓是一团迷雾,开颅取髓的真凶尚未找出,又多了账簿之谜以及沈家大老爷暴毙几件事情。 而目前萧立可以完全确认的,有且仅有一点——昨夜同他一样,夜探沈以男书房之人,定不是府外来客! 否则,今日沈府,哦不,昨夜沈府就应该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才对。 之所以如此判断,根据有二: 其一,两名巡夜的家仆,常年居府,早已对沈府的地形了若指掌。 若是府外来客,不占地利,除非那人如宋凛萧远那般功夫了得,他们不可能抓不到那人。 但若身手不凡,当不会被家仆听见动静才对。 其二,昨夜并今晨,都未听闻有何异样。 要么是两名家仆确实未能抓获任何可疑人物,因怕自家老爷责怪,所以不敢上报; 要么,即便抓住了,也被收买下来,被要求不许将此事禀明沈以男。 而能做到此两种事情的,自然不能是什么都不了解的府外之人。 然,即便能够确认是沈府中人所为,却也无法再细深入区分,目前为止,他唯一接触得多一些的,便是沈玉。 其他几个长辈,都不甚了解,所以无法推断。 哪怕沈玉,其实也有偷窥那本账簿的可能,同他们一样,为了弄清沈以男口中的几位老爷各都是何身份。 只不过她若去做,当是为了请人陪读一事。 可沈以男已经明说,那事谁若再提,谁就给他滚出沈府! 沈玉虽是沈以男心尖上宠着的宝贝女儿,应该也不会那么任性妄为,故意去挑战自己父亲的权威才对…… 0180 房门大开 “他们出来了。” 萧立还在继续梳理几件事情之间的联系,萧远忽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他王二仇七他们已经抬了沈以轩出来。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路,其后跟着叶十娘还有一位衣衫不整、双目红肿的女子。 看他们径直穿出人群要往方才来的路走,萧远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但萧立却未抬腿行动。 他趁百姓议论纷纷之际,悄悄地钻进了翠玲楼。 “叶十娘好像说那名唤梦兰的姑娘,在三楼的某一间房里……” 一边回想,一边呢喃,萧立趁乱就往三楼上爬。 这楼虽大,却构造简单。 除了一楼搭有一个大圆台子供那些个有才艺的姑娘取悦来客,二楼则特地设有正对木台的观览席、并几间客厢而外,几乎都是客房。 可供上下的,有两道楼梯,分别设在观览席的左右两边。 萧立往楼上爬的时候,正有许多或慌张失色,或怫然不悦,或心有不甘的男客提着衣服、靴子、腰带之类的物什下得楼来。 楼梯不宽,正好可供两人通行。 萧立体瘦,不至于挡着他们的道儿,所以他虽是逆行,倒也无人注意到他。 但天不遂人愿,他尚未上得三楼,便被楼里的几个姑娘拦了下来。 “这位公子着实面生!他可是你们谁接的客人?” 见萧立只顾埋头往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其中一个姿色平平,但眉心有痣的丰满女子左右望望,满腹疑惑地询问自己身后的几个姐妹。 另几个面面相觑,尽皆摇头以示不知。 问话的女子往下走了两步,凑近萧立,鼻腔呼出的气打在他的脸上,“大家纷纷下楼要走,公子你怎生这般奇怪?!” 萧立不自觉后退一阶,略带紧张地回望了那人一眼,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人见他支吾不语,疑虑更重。 本欲继续逼问,方往下再行一阶,却忽地叹出一气,改变主意地回头冲另几个姑娘低声说道: “走吧!叶妈妈和梦兰都被带去了衙门,咱们还是先把楼里的事情打点一番要紧!” “环姐姐,咱这翠玲楼,会不会真的关门大吉啊?”其后一个最为娇俏的女子柔着声音担心说道。 另一鼻尖一点朱砂双目溜圆却暗淡无光的女子侧眼轻瞥了娇俏女子一眼,冷哼道:“顶好是即刻就关,这破地方,实在晦气!” 娇俏女子不满回瞪“就算关了,凭你这下等姿色,也去不了秀春楼!劝你死了那条心吧!” 朱砂女眼中尽是不屑,却不再回话,撞开娇俏女子并绕开问萧立话的那被换做‘环姐姐’的人就往楼下走了。 环姑娘不动声色,让其余几个少说闲话之后,便领着她们也下了楼去。 仿佛萧立不曾存在,或者,即便他真是甚么可疑人物,她们也懒待多管。 萧立望着那环姑娘的背影,不自觉愣了几息,待回过神来才继续小跑着上了三楼。 此时楼上几乎已经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且各间客房的门都大开着…… 0181 乌鸦笑猪 萧立来回看了几圈,无法分辨哪一间是沈以轩同那梦兰姑娘昨日睡的。 他本想上楼找一找,现场是否留有任何可疑的线索,但这楼上的八间客房,布局摆设如出一辙,又都一片狼藉…… 并不了解沈以轩和梦兰姑娘的他,盯着空荡荡的客房发起呆来,当真无计可施? 萧立从其中一间房里出来,凭栏下望,楼下环姑娘她们正神色异样地往内院里走,几个鼻青脸肿的龟公来回奔忙,男客们各自穿好衣物,准备跑路,并另一些丫鬟仆妇争相分取财物。 萧立不由得冷笑一声“这还没有定论不是,怎么就在各找退路了?!” 也不知是这些丫鬟仆妇生性太过凉薄,还是当说叶十娘这个老鸨儿做得尤其失败,以至于大难尚未临头,这些人便做好了各自高飞的所有准备…… 当真是可怜可叹。 但他转念一想,又忽地心生一计,遂清了清嗓子,冲楼下的人喊道:“沈大老爷昨个儿带的一千两银票落在客房里啦!” 这些人既然爱财,那便以此作诱,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果不其然,一听银票落了,还是一千两,那些个丫鬟婆子并受伤的没受伤的龟奴甚至一些平常接不了客人的姑娘以及前来买欢寻乐还没来得及离开的男客都眼睛发亮,竞相涌上楼来。 可惜楼梯太窄,一下子上不了那么多人,众人你拉我拽,都不肯落在后面。 其间,对骂之词,不堪入耳。 一两鬓斑白的老妇为挤到最前,不断拉扯一年轻姑娘的束带,对其他人又是扒拉,又是掐打,甚是凶猛。 那被扯开了束带的女子狠狠回扇了老妇一记耳光:“什么下作东西,也好来抢银票,给我滚开!” 老妇口沫直接唾在那女子胸前,然后愤恨骂道: “论下作,谁轻贱得过宝姑娘你!甚么时候卖身也成了一种高尚的行当?我老婆子虽是个打杂卖力的仆妇,总也好过你们这人人见唾的无耻娼妇! 也好说别人下作,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 …… …… “乌鸦笑猪黑,妓女表贞洁!” “仁兄,精辟!冲你这话,我若拿了钱,定半分与你!” “哈哈,那就先谢过贤弟!” “客气,客气,好赖不是自己的银两不是!” ……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蜂拥前行。 见他们来势汹汹,萧立一拍脑门,暗道不好。 这么多人一起上来,极有可能将房内为数不多的线索全部破坏。 那他便是找到了沈以轩夜宿的房间,又有何用。 在他仍旧一筹莫展之际,一群人已经上到三楼,且互不相让地往萧立面前、也就是楼梯右侧的第二间房里冲…… 眼见着他们就到得门口,萧立来不及多想,便一个箭步往前,屈腿下蹲,将宋凛亲制的那杆长矛横挡在了门的下方。 一群人接连被绊倒于地,一层压上一层,无一人可再动弹。 至于那些搡不过别人,落在最后面的几个,见这阵仗,也都不敢再往前靠近,左右为难地愣在原地。 0182 脚不沾灰 看人都“安分老实”了,萧立方两掌一击,沉着声音同他们说道: “沈大老爷的银票,你们便是抢着了,可又能大胆去用?! 他暴毙之因尚未查明,沈四老爷自然不可能让他的兄长死不瞑目,敢问一下,大老爷这鬼,和四老爷这人,你们怕谁?” 沈以男在芜云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说到底也就是个制卖炮仗的商贩,但他毕竟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连城中另一些财多势广的老爷都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何况这些只听得“一千两银子”便为之奋不顾身的普通百姓。 是不是良民,萧立不敢海口乱说。 但他知道,蝼蚁贪生,他们不可能冒险去老虎口中夺食。 一听说沈以男沈四老爷的大名,那些愣在后方不知如何是好的几人,顿时面露惧色,心生踟蹰。 忖度几息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下楼。 见有人带头,其他被压得无法动弹的人,也都慢慢起身站好,神色怏怏、唉声叹气地沿了原路返回。 萧立虽然用计成功,但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好似丧家之犬一般颓然挫败的模样,却百味陈心,悲从中来。 钱财,于他们,果真这般重要? 是他萧立不知生民疾苦,在自命清高,还是这城中百姓,饱受欺凌,实为势所逼? 不得而知,也不敢深入细想。 沉吟几息之后,他才神色黯然地拾起落在地上的长矛,轻掸掉面上的灰尘,然后起身关门进了客房里边。 这房中毕竟还是进过不少人了,叶十娘口中说的那批来势汹汹的长随壮汉、衙差王二仇七他们几人,还有叶十娘本人。 其他翠玲楼的丫鬟仆人龟公有没有进过这房间,萧立说不清楚,但它果真狼藉得让人头疼。 萧立不好在房中停留太久,也不敢过分行动、破坏现貌,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里移动。 但没走几步,他便闻见一股淡而酸臭之味,且越靠近正中的圆桌,越是明显。 起初他辨不出所飘之气为何,但走近发现,喝空的酒瓶东倒西歪,也就明白了过来。 桌旁壶裂杯碎,茶水洒了一地,被泡得透胀的一堆茶叶瘫在地上。 碎裂的一只茶杯中,可见残留下来的许多茶渍茶渣。 再往内,男子衣物女子衣物遍地开花,散落的丝带上还有靴印。 床边一滩呕吐秽物散着浓味儿,让人反胃。 而沈以轩穿过的黑靴,一只仍端端地立在床边帐旁,另一只却躺在七尺开外的镜前凳下。 被子掉在床脚,瓷枕泛黄。 萧立掀开被子再看了几遍,除了也有些泛黄之外,并无异样。 他再又去到镜奁那边,将沈以轩的另一只靴子捡了回来,坐在床边细看。 两只靴,都底部白净,几无泥痕灰迹,看来似乎不常走路。 “不过也难怪,沈以男那般富裕,沈以轩虽是靠着他白吃白住的闲人,但排场总是要有的,他若寒碜,他沈以男也会面上无光。 出行以车马代步,脚不着地也就并非甚么稀罕怪事了!” 萧立不禁摇头失笑,将两只靴子重新放回地上,随即起身,准备挨处查看。 却忽觉异样。 若他所记无误,那躺倒在矮凳下方的,当是沈以轩穿在右边的一只靴…… 0183 自轻自贱 如若沈以轩这靴子是被人踢开的,应当也不可能恰巧踢在大约七尺远的凳子下方才对。 而且,最主要的,两只靴子摆在一起,当要如何踢,才能在不碰倒另一只的基础上,完成那一动作? “所以……这只靴很可能是沈以轩自己扔去那边的?!他这样做有何目的? 莫非,是在掩藏某种信息?又或者,其实想要暗示些甚么?” 萧立重新坐回床边将靴子反复检查了一遍,但没有异常。 “不当如此才对!难不成其实要做掩藏的,并非沈大老爷本人?” 萧立陷入沉思,盯着地面上的那堆被泡胀的茶叶,良久没再移动分毫。 —————— “谁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地响起一道女声,微含怒气。 萧立并未应话,迅速关上镜奁下方的木屉,跨过那盒掉落于地的胭脂,便找到一处地儿躲了起来。 那人又问了一回,仍旧无人回应,她才将门推开来看。 绕着房间转了一圈。 “明明听见有声音传出,怎么没人!真是晦气,看来这层楼是暂不能待的了,得让叶妈妈请个道士来除除祟!” 边说着那人便又关门退了出去。 听她走远了,萧立方才准备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但桌布刚撩了一半,他的手便停止动作——桌边打翻在地的茶水,落地之状略有可疑。 仔细察看便不难发现,溅开的水花有一部分突然断了。 像是落地之时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的样子。 然而房内并无任何物件粘有相关痕迹,即是说…… 几息思索沉吟之后,萧立迅速起了身下楼。 费去几多功夫才在后院泡脚的温水池旁找到了他先前埋头往三楼冲时碰到的那几位姑娘。 这几人倒不似那些丫鬟婆子那般,在事情尚没有眉目之时便争相分了财要另谋生路。 各都神色平静,聚在一起等待叶十娘同梦兰回来。 萧立找到她们时,无人开口说话,都默默地一边敞着双腿泡脚一边思考一些事。 “环姑娘!”萧立巡视一圈,找到那个眉心有痣的姑娘,径直走过去同她说话。 女子又惊又疑,甚至还有几分羞赧外加气愤。 见萧立越靠越近,她也顾不得别人如何看她,即迅速起身理好了裙摆,赤着脚要往外走。 她的动作引得另几个女子回神注意。 “姜环,你去何处?!不在这儿等叶妈妈她们了?” 鼻尖生有一点朱砂痣的女子故意提高了声音仰偏着脑袋冲姜环的背影说道。 见人丝毫不理,只管出去,她便不失调侃地冲身边一名看来不过几岁光景、还扎着两个小髻、肉脸嘟嘟、同她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小女孩儿挤了挤眼睛。 “这人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小女孩似懂非懂:“为什么要害臊?” 朱砂女嗤笑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这类人,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低贱货色,甚至自轻自贱,但骨子里,多多少少都会残存一些理智,或者说期许? 嗯,姜环也不例外。” 女子指了指跟随姜环往温池外走的萧立,揉揉小女孩的脑袋,没再吭声。 0184 杀人之罪 小女孩不明所以,也不再多问,安安静静继续泡她的小脚丫子。 朱砂女沉默一阵之后,却突然起身,宠溺地俯着身凑近小孩的脸: “邱茗,你乖乖在这等着,不要乱跑。” “嗯,好。” 小女孩仰头应下,笑得天真无邪。 脖间挂的鳞状物在池顶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白光。 再又摸了摸小孩肉嘟嘟的脸颊,朱砂女才不再停留,赤了脚出去。 娇俏女子趁机坐到小女孩身边,一脸讨好: “茗儿妹妹,同你花羊姐姐说说,你娘亲可有同你说过,何时离开翠玲楼呀?” 小孩脚丫拍打水面,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对身旁之人所说的话置若罔闻。 见她不吭声,花羊仍不死心,继续套话。 但小丫头始终不看她一眼,不回一字,专心地玩水。 她娘亲不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喜欢。 多番尝试无果,花羊渐渐失去耐心,换了态度,面上时常挂的笑容消失,别有所指地说起了酸话。 “昨夜本来应当你娘一直伺候沈大老爷才对,梦兰也真是背运,偏生顶了个这样的缺! 说到底,还要赖你,若不是你一直嚷嚷着腹痛难忍,兴许今儿个,被带去衙门的,就非你娘邱鱼莫属了…… 若到时候能再被扣上个杀人的罪名,那可就皆大欢喜了!可惜,可惜啊!” 花羊大失所望地望一眼同样不讨喜的小女孩,啧啧摇头轻叹两声,又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邱茗默默听着,她虽然不懂花羊说的究竟有多少层意思,但她晓得,这看来人畜无害的女子,心里总在盼着自己的娘亲出事。 她攥了攥颈间的红绳,有了主意。 只见她慢慢起身,蹑手蹑脚地绕到花羊背后,趁其不备,便使出全身气力,猛地向前推了一把。 花羊本就未有防备,又受到惊吓,被这一推,慌张失措,尖声叫着自己扎进了水里。 这池子虽是泡脚专用,却深约三尺,便是在里边泡澡,也并非不行。 小女孩看她连喝了几口自己的洗脚水,又表情狰狞扭曲,完全没了平日里装模作样的温婉娇俏,模样甚是狼狈可笑,遂不再气她说自己娘亲的坏话,做个鬼脸便撒欢跑开了。 一旁只管看热闹的另几个女子,都痛快地哈哈大笑了一回。 花羊被这一通戏耍,气得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连连拍水泄愤。 萧立自轻唤一声“环姑娘”,别的话一字都未及说,姜环便匆匆从温池起了身出去,面上的神色,尤其复杂,看得他居然有几分紧张。 但他毕竟还有正事要做,虽不明白姜环对他那般回避究竟是何原因,但他还是紧紧跟了上去。 出得温池,姜环却在廊外一处石凳上坐了等他。 见他神色迟疑,她甚至起身主动招了手请他过去。 “公子!”姜环眼神飘忽,想看又害怕似的,只盯着他襟前的一处说话。 萧立闻声上前。 走近之后,萧立一番拱手施礼,也不问她唤他所为何事,并刻意忽略掉姜环不太自然的神情,不含情绪地开了口问她。 0185 假名冒充 “环姑娘,在下有事请教,今日沈大老爷被发现出事之前,曾有一自称沈府某老爷的长随邀着几名壮汉前来楼中寻他。 听叶鸨娘所说,那几人几乎逐间踢了客房的门一一搜寻,不知姑娘可曾见过几人的样貌?或者说,是否认得他们?” 听他如此问,原本以为这俊俏公子前来寻她,是被她浑身散发的纯熟魅力所折服而来。 她甚至幻想了,接下来会被他赎身,然后永远地告别妓女这一可耻之身的场景,但不曾想人一开口,竟是关于那个无耻老头之事。 她不由得又回想起初见萧立之时,他埋头只管往三楼上冲的模样。 现在看来,当时他应当也是为了那事去的。 姜环目光逐渐暗淡。 她默默地坐回石凳,不想答话。 萧立见她忽地没了谈话的兴致,却不晓得自己说错了甚么,遂忐忑着声音轻唤了她一声,想拉回她貌似已经飘远的神思。 “哦,见过。” 姜环冷淡回应。 “那姑娘可认得他们?几人是否第一次现身这翠玲楼?” “倒也不是。”姜环娓娓道来。 “那些个壮汉里边儿,有一人名唤赵胜猛,是这里的常客。 你肯定在想,既是常客,叶妈妈怎的不识是吧?”女子一声轻笑,“我们这翠玲楼,自然比不得城东的秀春楼名气大、客人多,但也算得城中较大的青楼了。 叶妈妈眼里向来只认财主,赵胜猛就是个穷小子,每次来,能点的,也就我这等姿色平平,老气过时的便宜姑娘……” 姜环说到此处,不禁哽咽。 这等自轻自贱的话,她还是头一次同外人说道。 平日里她总也端着自己成熟稳重的架子,即便客少名微,她在其他姐妹面前总也是长者。 不管别人认可与否,她都自觉地扮演着老大姐的角色,对人关怀照顾,也不争不抢。 所以其他几个年轻姑娘,虽心中轻贱于她,但面上还是同她交好,对她所说的话,大都会听上一两句。 可她毕竟活了三十来年,又怎会不知道旁人如何看她,但她只做不察的模样,继续自欺欺人地浑噩度日。 而今日…… 姜环默默留了两滴眼泪,又立即不哭了,深吸一口气,云淡风轻地继续同萧立讲话。 “所以,叶妈妈连我都不太关注,又怎么可能认得穷困潦倒,只比乞儿好过几分的赵胜猛。” 萧立闻言本欲点头表示理解,但唯恐再次伤及这女子看似坚强的柔弱之心,遂闷了几息未开口说话。 待姜环彻底恢复平静之后,他才细问。 “那……环姑娘你,对那赵姓壮士,可有更多的了解?比如,他果真在沈府做事谋生?又或者,其实另有门路?” “沈府?公子莫要玩笑了,他若在沈府当差,也不至于那般穷困不是。 沈四老爷财大气粗,从不吝啬下人,随手的赏赐,也都数量可观。” 萧立会意,心中了然不少:“即是说,那几人,其实并非沈府下人,实则假名冒充?” 姜环摇头,不敢保证“我只认得赵胜猛,其余几个,都面生得很,着实不敢随意回答公子。 不若公子自去寻了姓赵的问个明白?” “在下正有此意,只不知姑娘可能告知如何寻得那壮士所在?” 0186 饮酒过度 芜云府衙。 萧远紧紧扶住公堂口的门框,以免被同来看热闹的百姓挤进堂里。 虽然他其实很想凑近了细看,但无奈不得近身。 此时,仵作还在检验尸体,一旁跪着翠玲楼的老鸨子叶十娘,同那个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楼中姑娘梦兰。 知府并未现身,只师爷立在堂上观望。 萧远一边忍受来自身后的推挤,一边心谤腹非“这衙门中人,办事着实草率不当!验尸大事,怎能将尸体抬了过来才做,当让仵作在那翠玲楼中验完再搬才对! 这一番周折,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必定难免。” 他一边想,一边觉得,或许让萧立来验方能稳妥。 又一炷香功夫之后,方才见得仵作完事起身。 见状,师爷迅速凑了上去。 “如何?”师爷面上好奇又忐忑。 “初步估计,沈大老爷当是昨夜丑时到寅时之间落了气的,然身上并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 拒当时就在其身旁的梦兰姑娘所说,发现沈老爷死亡之时,他仰面朝上,又方才,我看他口内尚有一些食物残存之物,定是夜内有过呕吐之症。 再有,沈大老爷昨夜,曾大量饮酒,一般来说,大量饮酒之后,多以侧卧为优,否则,呕吐时胃内容物极易误入呼吸气道之中,引发窒息造成死亡……” 仵作的话尚未说完,听了个大概的师爷便心中了然,替仵作总起结论似的眉眼舒展地大声说道: “即是说,这沈大老爷死于过量饮酒?” 仵作听他这般直截了当地盖棺定论,一时语塞,但几息沉默以后,又还是点了头表示“也可以如此理解,只不过……” 师爷再次打断仵作之言,微有烦躁地冲他摆摆手,然后凑到其耳边小声说了些话: “只要能断明他并非遭人谋害,也就足够了。 楼大人不喜事杂,你验好就收,沈四老爷那边有个交代就行。” 仵作经他一番“好意提点”,面上神色有些难堪,一些话卡在喉中,不知当讲与否。 正犹豫不决间,师爷已经轻拍一下他的肩膀,步履匆匆地从右侧暖阁入内堂去了。 萧远再又小站了一会,不见师爷出来,本欲直接离开府衙去寻萧立,却忽地看见衙门口蜂拥进来一批人。 是沈府的人来了。 沈以男夫妇、沈以轩的妻子、沈以哲的妻子,以及十来个下人丫鬟。 下人们簇拥着几位老爷夫人少爷向前,丁氏哭得心交力瘁,衣袖尽湿。 沈聪慧尚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清瘦的小脸疑惑不解,被丁氏拉着一路小跑。 沈以哲虽比不得丁氏那般心急如火,却也是行色匆匆。 而沈以男,听闻其兄暴毙青楼一事,惊痛之余,又觉面上难堪,一张脸青得发紫。 他就那样背着手,愤而不语地只顾往公堂门口走。 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见他们来了,自觉退去了两边,给几人让出一条道来。 当他们齐齐站到门口,望见只穿着一身多处蹭有脏污、被一一解开检查后又随意搭在身上的白色内衣、连靴子都没穿的沈以轩,赤着脚躺在地上,毫无生气。 0187 顿生怜悯 见状,沈以轩夫人丁氏,两腿一软,就要发昏。 幸得一旁沈以男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倒。 她口中一阵呢喃,低声唤着自家老爷的名字,边唤边跨进堂里要去沈以轩身边仔细看他。 赵氏赶忙将她拉了回来“大嫂嫂,不好上前,需等楼知府做了定断再说。” 沈以男一声轻咳,引得分列两旁的衙差侧头注意,王二仇七互相看了一眼,便也匆匆入了内堂,去禀明知府。 萧远自看到几人出现,就又挤回人群,同他们一样往后退了数步,以给这一大家人让道。 他刻意不愿他们发现自己的存在,意欲暗中观察。 虽然在沈府中被人款待收留了一夜,理当感恩戴德,但他仍旧对沈以男诸多疑忌。 尤其,当今晨听得萧立所言其书房两锁加固之事,他更加觉得,此人定非凡辈。 一边想着,他一边四下观望,发现其女沈玉并不在场,且继他们之后,又来了一批人。 萧远定睛去望,一瞬欣喜,立即大步迎了上去。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楼知府终于被王二仇七请了出来,身后跟着哈腰点头一脸谄媚的师爷。 楼知府公务繁忙,每日要赏花斗牌,吃酒耍乐,还要睡觉养膘,这会儿刚被他几个从回笼美梦中拉拽出来,正一脸阴沉。 他不禁想着,自己还没用早饭,甚至还没漱口洗脸,眼中干涩,口中酸苦,不由得更加气烦不悦,哪怕眼下是城中大户沈四老爷家出了人命大事。 尤其,昨个夜里那般闹腾,总得让他缓一缓劲才好。 楼知府眼前回想起一些事来,他忽地发现,自己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梦,迷迷糊糊,似真亦假,记不真切,但他总觉得自己方才仿佛见过一个人。 见的谁,他全无印象,然而却记得自己应下那人要去做某事…… 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竭力遗忘,楼知府终于摇头晃脑地上了公堂。 他一手整理自己的乌沙帽,一边挠肚子上的痒痒,圆脸盘上的眯眯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堂下众人。 “李师爷,你方才说的甚么来着?” 堂下“威武”齐宣,楼知府双臂撑在公案桌上,以免自己瞌睡摔倒在地。 李师爷听他又问,也不生气无语,耐心地再讲了一遍。 终于大概了解整件事情的脉络之后,楼知府才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惊堂木,质问“堂下所跪何人啊!” 听得“啪”声一响,原本跪得懒懒散散,摇摇欲倒的叶十娘梦兰两个都赶紧重新跪了跪好。 叶十娘摸一把眼角,语带哭腔。 “回大人话,民妇叶芹青,是城中翠玲楼的老鸨子……” 叶芹青说完之后,楼知府又把眼睛抬向她身旁的女子,好奇问道:“那你呢?” “回……回大人,奴家陶梦兰,是……翠玲楼里的姑娘。” 陶梦兰嗓子沙哑,想是先前哭得太久。 她二人回话之时,都把头埋得老低,楼知府只能大概望个体态。 不过看这两个女子都身形瘦弱,又师爷听仵作说了,沈大老爷死于过量饮酒,自然与她们关系不大,楼知府顿生怜悯。 0188 盆满钵满 然而,堂外百姓众多,又沈以男四老爷几个也在等着,楼知府再不务正业,也不好随便一断就了事,至少,面子功夫还是得做足一点。 捋捋胡须,楼知府轻点着惊堂木,瞥一瞥沈以男沈以哲几个,毫不拐弯抹角,就让陶梦兰将事情的详情始末一一道了来听。 陶梦兰点头应是,随即开口。 “昨夜,奴家起初并无客人要接,便独自待在房中。 亥时过半的时候,叶妈妈忽然命了楼里的丫鬟拍门来喊,说邱鱼的女儿腹痛难忍,让奴家替她。” 陶梦兰还欲再说,却突然被楼知府惊声打断。 “你说你们楼里的姑娘,卖个身还拖家带口? 而且,都人老珠黄了还能被称为姑娘?还有客人点她?还是鼎鼎大名的沈大老爷?! 她可倾国倾城?另有千秋?” 楼知府所关注的点儿,永远不在调上。 听他说“鼎鼎大名”,沈以男面上闪过一抹异样,又迅速隐藏。 叶芹青听楼知府一连问了几个旁的问题,知道陶梦兰必定回答不上,遂插了话欲替她解释。 “大人,此事梦兰不清楚详情,民妇请求代为表述。” 她哭腔已止,面色从容。 楼知府挑眉应允。 “邱鱼确实是我楼里的姑娘,虽已育有一八岁小女,但她本身不过二十又五的年纪,尚属风韵。 虽敌不过倾国之子,倒也别有风味,来我楼里的客人,十个定有三个要她伺候…… 几年前,她被赶出家门,还带着那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女娃,走投无路之下,来的我翠玲楼求生。 我看她姿色平平,瘦骨嶙峋,又已为人母,本来不愿收她……” 叶芹青忽地停了下来,沉默几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既是收了,那你这老鸨儿条件肯定没少提!趁火打劫,可耻至极!” “民妇冤枉啊大人!是她自己说的,只要让她母女两个不受冻不挨饿,能有片瓦遮风避雨就行。 还说八年内,绝不收取任何酬劳……” 叶芹青这话一出口,不光知府,在场的衙差以及百姓,甚至她身边的陶梦兰都觉得难以置信。 陶梦兰被惊得目瞪口呆。 翠玲楼的姑娘几乎都看邱鱼不上,一来她总是抢人生意,二来,最近一两年来,她的态度愈发冷淡恶劣,对人爱答不理。 大家都以为,那邱鱼是赚得盆满钵满,手中富裕,所以跋扈嚣张。 又最近花羊时常挖苦讥讽,说她痴心妄想,在这翠玲楼里捞不着好处了便谋划着去秀春楼卖惨求活…… 没曾想,她这些年来受尽冷眼,居然不为酬劳…… 陶梦兰眼中满是质疑,她不禁想,邱鱼那般累死累活,保不齐还都是这见钱眼开的老鸨子逼的,其实邱鱼才是最为可怜的那个。 不过眼下哪里是她感伤叹惋别人命苦的时候,她自己都是一尊过江的泥菩萨,随时可能被大水冲得渣都不剩。 正出神间,只听得楼知府轻咳一声,打断了叶芹青的话,转而继续问她道: “所以,你替了那邱鱼去伺候沈大老爷,他可有任何说法?” 0189 大胆刁民 陶梦兰不太明白楼知府口中“说法”是谓何意,愣了一瞬。 楼知府看她表情木讷,遂换了一种方式,表示说中途换人,沈大老爷应当会心生怨言才对,或者说当有过一些牢骚抱怨? 然而陶梦兰却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沈大老爷是城中‘远近闻名’的来者不拒,不论是谁,都可上前服侍伺候,而且……” 堂外突然响起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陶梦兰口中所言:“下作娼妇,休得胡说!” 是沈以轩的夫人丁氏满目怨愤,几近咆哮。 若真如这青楼妓女所说,谁都可近身服侍她家老爷,怎的他还要总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府中有她伺候不就够了。 听得堂外之音,楼知府连着拍了三下惊堂木提醒:“肃静!肃静!不得喧哗!” 丁氏却哭声更甚,直到一旁沈以男冲她使眼色,她方才不敢大胆多言。 楼知府做起一个笑容冲沈以男点头,问:“所以你的意思,即便中途伺候的人突然换了,沈大老爷仍旧毫不介意,还同你开怀痛饮?直到酩酊大醉?” “回大人话,并非如此,奴家到得客房之时,沈大老爷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横躺在床上睡着了。” “那你进房之时,沈大老爷身边可有别人?” “只他一个。” 楼知府略带疑惑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师爷,“所以,让你过去伺候,你都做了甚么?” 陶梦兰将头伏得更低,窘迫地小声回了一句“奴家就是脱了衣服躺在大老爷身边罢了,别的任何事都不曾做过。” “此话当真?”楼知府突然来了兴致,再次整个人伏在公案台上,一脸好笑地打量陶梦兰。 这女子果真天生一副贱命?人都睡了还往床上贴,有几分意思。 他想着待到这事解决,他也要去翠玲楼乐呵乐呵。 近几个月来几乎都只在秀春楼点其头牌“风华”陪酒,未近别的姑娘之身已有些时候,这会儿忽地有些心痒难耐。 楼知府色念腾生,看着陶梦兰心猿意马。 然那陶梦兰一句“千真万确”尚未出口,便又被堂外一道明明很清脆却故意压得很低的声音打断。 楼知府飘远的神思被拉回,随即大怒:“堂外何人,这般大胆,两次三番无视我堂纪律,来人!” “在,大人!”两厢衙役纷纷挺立应声。 “将其压入堂来,本知府今日非得好好惩戒一番不可!以儆效尤!” 众衙役领命应“是”,匆匆欲往堂口捉人,却见那人自己迈步走上了公堂。 身后众人亦是一脸惊疑。 沈以男一家尤其夸张。 城中百姓则是面面相觑,但不过须臾,即又私语四起,尽都开始议论这胆大妄为的男子作何来头。 男子余光轻扫一遍身旁身后之人,不做多言,只爽朗一笑,拱手行礼道: “草民见过大人。” 见来人面容俊逸,神色自若,又身后长矛醒目,楼知府不禁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且脑中两个画面重合,几乎一瞬之间,他便回忆起了所有先前模糊不明的场景。 “这人……” 0190 亥时离去 楼知府小眼眯眯,意味深长地细细望了来人许久,怒色渐退。 “大人,草民可以证实,这名唤梦兰的姑娘,方才所说,皆是虚妄之言。” 堂下之人见知府面色稍缓,遂不待他主动询问,即开口直接说明了来意。 楼知府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向后仰躺,环抱双臂俯视堂下。 “那你一一说来,本知府到要看看你一外乡来客,如何证实。” 他已经认出,来人正是昨日击鼓上堂说要刨坟开棺,认尸归宗的黔蔗谷雨人窟概。 这名字不常见,又他所做请求那般荒唐,他自是不能完全忘了。 不过,这人如何与那位爷扯上的关系? 楼知府虽然弄不明其中的各种因由,但那位大爷的命令,他不敢不从。 所以努力克制着心中万般不解的疑惑与不悦,让他说他想说,只要不影响他结案即可。 得了应允,萧立直接迈步上前,俯身打量了陶梦兰与叶芹青数眼,然后毫不拐弯抹角地问陶梦兰说道: “梦兰姑娘,你说你被叫去伺候沈大老爷之时,已经亥时过半。 且过去房中那刻,他人已经烂醉如泥,横躺在床上沉睡了过去。 我可有复述错误?” 陶梦兰怔怔回望萧立一眼,并不认得此人。 看他眼中噙笑,让人如沐春风,陶梦兰失神又微有犹豫地应了声“是”。 萧立点头会意:“姑娘你既是大胆认了,那在场诸位,皆可作证。 能否请你告知大家,人在已经熟睡的情况之下,要如何唤另一名女子前来伺候自己? 莫非,沈大老爷梦中亦能感知外物? 不仅知晓邱鱼姑娘之女邱茗临发意外,还默认了她走并请人来替之事?” 几句话问得陶梦兰哑口无言,不知作何应对。 但她自认所言非虚。 因她当时确实是被叶芹青差了丫鬟过来叫走的,那丫鬟还同她说: “邱鱼家的那位小祖宗又出了幺蛾子,让姑娘你赶紧去陪,莫要再耽搁片刻才好。 那位老爷是个脾气爆的,你若去得晚了,小心他动手又打!” 她才没来得及多想,匆匆再起一番梳妆,就被丫鬟领着去了客厢。 领到地方之后,叶芹青同她交代“小心伺候,莫给我捅娄子”之后,才同丫鬟龟公默默走了。 但她进到房间之时,沈大老爷着实已经躺在床上熟睡了过去,房中酒味浓重,酒空茶沸。 萧立见她一副陷入沉思似在回忆的模样,也不着急,反而眸中噙笑地站直了身子把她望着。 陶梦兰一番仔细回想,表明不知自己所言何处为虚。 然她也确实无法解释方才萧立所提疑问,连她自己也觉得有违常理。 萧立原是准备继续等待的,却被楼知府催着“有话快说,莫要在此故弄玄虚”。 回一声“草民不敢”,他方换了一种说法问陶梦兰。 “梦兰姑娘,便就无法说明,也是无妨。 只需确认,当你被老鸨儿的丫鬟领去三楼客房之时,当真亥时过半,且将近子时?” “正……正是……”。 回话之音细弱无力,略有迟疑。 “然而,邱鱼姑娘以及楼中各人都可证实,其女腹痛难忍让她去看之际,方过亥时而已。 这点,姑娘你当如何解释?” 0191 当务之急 “这……怎会如此……” 陶梦兰显然没想到,一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她当时被喊过去,然后就在沈大老爷身边躺下了。 再之后,也就今晨,便发现他人已冷,紧接着又被衙差带来了衙门。 根本没有同楼中其他人说话打听的机会。 见陶梦兰不再吭声,绕着两人转了几圈最后停在叶芹青身旁的萧立这才回身正对楼知府,斩钉截铁地说道: “知府大人,请您试想一下,一个早在戌时就已经因故告辞离开之人,怎会在接近半个时辰之后,才突然找到楼中老鸨请人替她去守一个已经无知无觉的客人?” 一边说话,他一边以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之人。 叶芹青自被楼知府打断话头之后便一直埋头不语,尤其听得这个俊俏公子口中所言,她整个身子躬得越发往下。 “确实异样!”,楼知府摇头晃脑。 想了几息,他忽又问道:“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证实陶梦兰口中尽是假话不是?” “大人英明,所以关键就在,那丫鬟究竟何时去的梦兰姑娘房里。 而这个问题,相信楼中老鸨叶芹青叶十娘,您一定再清楚不过。” 萧立的矛头突然转向了叶芹青,在场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何药。 只有萧远明白,他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其实都意有所指。 或者说,每一句话,他都会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方才出口。 楼知府更是晕头转向,难道这起再简单不过的沈大老爷酒醉身亡的小案,还牵扯众多不成? 可他必须秉行那位爷交代的“必要全力配合支持那背负长矛之人所言所行,不得有误”一令…… 所以只好耐着性子看他一介草民耍戏,否则早就施以重刑以正官威了。 叶芹青听他唤到自己的名字,深知再瞒无用,只得伏地求饶,老老实实交代了清楚。 原来,昨日让人去唤陶梦兰伺候沈大老爷的确实是她,也确在亥时过半,陶梦兰并未撒谎。 但却并非邱鱼着急去看自己腹疼的女儿之故。 邱鱼近来同她提过要离开翠玲楼另谋生路之事,当初她并非卖身到的楼中,又不求酬劳白白帮她赚了将近八年的银钱,如今她要走,她自然再无强留之理。 而之后邱鱼便开始我行我素,连她这个老鸨子也不再放在眼里。 她中途离开去看自家女儿之事,并未禀明任何人,自作主张便离开客房走了。 叶芹青也是听得丫鬟报信说“邱鱼偷偷背着茗丫头从后门出楼去了”才晓得这事。 可当她怒气冲冲想要去寻邱鱼问个明白之时,走在半路又改变了主意。 惩罚教训这等事情,并非当务之急,总要先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才好开始。 她于是又领着丫鬟直接上了三楼去寻沈以轩,打算赔礼道歉,然后再请别的姑娘前来伺候,并欲承诺,今日他沈大老爷在这楼中的所有花销,全不收费…… 然而,当她们二人到得三楼,却敲门不应,推门不开。 于是又命丫鬟去寻来守堂的龟公问询,沈大老爷可是已经回府。 0192 身体抱恙 “但龟儿却说并未见其从房中出来,于是又继续敲门。” 他几个再唤了好几声方才听见屋内传来沈以轩的回话,带着怒气又朦胧不清: “可是索命的鬼啊,这般使劲儿地敲,本大爷连个安生觉也睡不成了吗!都给爷滚!” 叶芹青几人听他发怒,遂连连赔礼道歉,然后步步后退欲走。 然不出几步,却又听得房内杯碟破碎之声传来,同时,又闻: “等等,你几个既是来了,就给大爷我再找个姑娘。 方才那个竟自作主张,趁老爷我不备就自己走了。 即然那么关心自家女儿的身体康健问题,又何必在这楼里卖身? 速速打发,莫让我在这楼里再见到她!”几言响起。 一通脾气发了,态度也完全表明,叶芹青自然不敢再怠慢。 遂赶紧命丫鬟重新找了人来。 至于邱鱼,反正她自己也要走的,根本无需她过多操心。 “那以后的事,则如梦兰所说。” 叶芹青说完话,伏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望大人明鉴啊!” 楼知府点着头应下,侧身又望向师爷,以眼神问他,当下这情况该当如何。 但他这师爷其实是个远不如他的草包。 当然,也不能说实实在在没有一点用处,至少还能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哄得楼知府高高兴兴。 师爷面色有些为难,他心中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楼知府眼神示意,无需藏着掖着,赶紧了了此事,他还可以再睡上美美一觉。 待得天黑,便是笙歌作乐的良辰吉时。 师爷姓李,名岚鬼,正是这芜云城中土生土长之人。 他家境并不优渥甚至可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好在父母为其谋计深远,省吃俭用、累死累活也要让其有书可读。 但这李岚鬼科举考了三回,几乎倾尽所有家财上京,又四处筹借来的银两也都挥霍一光,竟一次也未考中。 父母都入土为鬼了,还只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 他人如其名,“岚鬼”,懒鬼也。 若非其母临终劝诫,只怕到现在仍旧一无是处,每日过得昏天黑地。 好容易几年前,这楼姓知府上台,因个人昏庸无能,故而“征贤纳士”。 他凭借一张久经风霜雨雪而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哄得楼知府心花怒放,不辨东西,方才于几十上百名贤士中脱颖而出,成了这芜云府衙里“首屈一指”的第一师爷。 李岚鬼听萧立叶芹青陶梦兰几人各执一词,弄得人晕头转向。 又沈四老爷面色阴沉,遂不再迟疑地伏于楼知府耳旁,小声同他说了几句话。 楼知府听得连连点头,嘴角噙笑。 待李岚鬼话毕,楼知府便重重一拍惊堂木,立时起身,宣布: “今日本官体乏头重,不便审理此案,待再好好将养半日,明日再审! 来人,将这两个妇人都暂押牢房,谁都不得探视!” 说完,他便在李岚鬼的搀扶之下退了堂去。 留下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闹不明这知府明明面色红润,两眼生光,怎的突然就身体抱恙,需要将养了? 0193 莫名紧张 “我看啊,这楼知府定是心中畏惧,咱这城里何时出过这样的人命大案?” “李马,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事情暂无定论,你怎就知道,是人命大案?照你如此说,这沈大老爷还是被人谋害的不成?” 一黑一白两个书生气十分浓重的男子靠在公堂门口的石柱上低声议论。 楼知府不顾众人,强行退堂要求明日再审,沈以男虽是财大气粗,却也无法干预知府的所思所想,只得又领着一家人匆匆回府。 刚出得府衙,便迎面遇上了赶着马车疾驰而来的金川一行。 听闻沈以轩暴毙的消息,沈玉虽然不待见自家大伯,但终归是一家人,于是迅速命金川调转马头奔了过来。 一下马车,连面纱都顾不上戴,她便匆匆跑近了自家爹娘身边。 沈以男脸色本就不悦,又见沈玉不好好待在府中监督两个堂弟念书识字,竟收买守门的小厮偷跑出去寻几个男子,实在不成体统,更是怒火中烧。 也顾不得是不是大庭广众,抬手就欲扇沈玉巴掌,但最后却扇在了自己脸上。 他这一举动,把府中上下包括一旁看戏的城中百姓都下了一跳,沈玉更是愧疚难当,语中哽咽。 若非沈以哲夫妇劝说“有甚么事也都回府再议”,只怕今日这一家人,可就要闹出天大的笑话来了。 黑白两个书生也暂停议论,抬了眼来望。 当看清那名眸中噙泪的姑娘作何模样,黑衣书生随口调笑了一句“这小姐,真是好生面善,明明是头回相见,却总觉百般亲切。” 白衣偏头看向黑衣,嫌他多情风流得有些过头,竟把玩笑开在了沈家小姐身上…… —————— 沈氏一家走后,萧立方才从公堂里出来。 同另几个一齐等在门口的人抱了拳行礼,又交代明日还得麻烦他们再来一趟、并约好时间之后,便目送几人走了。 萧远四下环上一眼,正看到方才那两个书生装扮的人饶有兴致、热烈议论的模样,他不由得向二人走近了几步。 手执金面折扇的白衣公子一边摇着扇面,一边点头赞赏道:“别说,我也如此觉得,看那自称个头偏小的男子,成竹在胸……” 身着灰黑镶着金边衣服的、鬓发下垂的另一被唤李马之人,单手捋着被白衣手中折扇扇得飘在脸上的秀发,缓缓叹一口气:“只可惜,楼知府突然要求退堂,不然这戏,估计有得看。” 白衣轻笑,看他秀发飘飞,有些心不在焉。 沉默一息之后,方收好扇子,故作轻松地开口道:“谁说不是,知府大人所言所行,近来越发难以琢磨,昨个我叔父的盛天楼里,又见他跟一些人一起吃饭来着,太过疯狂,把楼里楼外的人都搅得心神不宁。” 黑衣惊问:“昨日?甚么时候,白日里我去寻你之时,并未见得知府大人也在楼中……” “嗯,是昨个儿夜里,闹到很晚。” “很晚?盛天楼不是亥时就打烊的?” …… …… 二人又说了几句,白衣便抬步下了台阶,黑衣匆匆跟上。 他两个的身影渐渐远去,谈话之声也逐渐消失。 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萧立不禁腹诽:才不过三月的天气,竟也燥热得需要折扇煽风解暑了? 正想着,萧远走回萧立身边,一脸温柔。 萧立回望他一眼,亦是扬起嘴角,却带着一丝疏离:“三爷何在?” 萧远并不回他所问,侧头望望府衙门口,神思飘忽。 过了半晌才做若无其事的模样,淡淡问他,可知道方才那两人都说了甚么。 萧立未经思量,摇头垂眸,背手忘着自己的靴尖发神。 自昨日以后,他与萧远单独处在一起时,总会莫名紧张。 0194 不得入府 见萧立神色异样,萧远自觉往后退了几步,隔出几尺的距离来同他讲话。 见他如此,萧立心中更是愧疚。 却不晓得应该如何表述自己的想法,只好淡淡说了一句”边走边说吧”,就也抬步下了石阶。 萧远讷讷应声,若有所失地跟在后面。 二人徒步回的翠玲楼,两匹马早在之前入楼察看情况的纷乱之中便没了身影。 “方才那两个男子说,昨夜,自戌时过半起,到子时为止,同楼知府待在一起的几个人在盛天楼里闹事,似乎,沈以男也在其中,需要去楼里打听打听情况吗?” “沈四老爷?他怎会同楼知府一道出现在盛天楼里?” “不清楚……” “若他当时当真同知府大人在一起,便没了犯案的时间,不过,为防万一,萧远,麻烦你还是去盛天楼走上一趟。” “嗯。” 萧远应声之后即欲就走,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转而问萧立道: “你果然觉得沈大老爷并非死于过量饮酒?” 话一出口,萧远不自觉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萧立。 但下一刻,他自己又摇头笑了起来。 是笑自己的无知愚蠢。 他当是比任何人都了解萧立才对。 他从来不打没把握之仗。 连作证之人都找了过来,又怎会将沈大老爷之死看作单纯的意外。 虽然他并不认识那两男两女都是何人,但看几人都神色复杂地望着堂中质疑陶梦兰口中所言的萧立,他也大概明白,他们定都大有来历。 萧立见他忽然自顾自地发笑,心中不是滋味。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一下隔上了一堵厚重万分的城墙,有话不能再畅所欲言,甚至无法再直视对方。 原来有些事,不是想装得若无其事,就当真能够做到。 萧立不再开口,立在楼前失神地望着先前宋凛牵着马消失远去的方向。 萧远也顺着他的目光去望,但所思所想,却完全不同。 “汝等在此做甚?杂事可已解决?” 正当两人如画伫立,引得路人驻足观望之时,宋凛的声音忽地从他二人背后响起。 萧立萧远同时回身。 只见宋凛端端地坐于马上,脸色冷漠地俯视着二人。 但此刻见他如此模样,萧立却觉喜不自胜。 匆匆地行至宋凛马下,仰头笑问:“三爷,您去了何处?” 宋凛斜下瞥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上马”两字。 萧立未及反应,下一刻,自己又被宋凛轻搂上了马背,紧接着二人便疾驰而去。 萧远定定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的身影,默默扶了扶佩剑,又几息微愣之后,才动身去寻盛天楼,招人打听昨夜的情况。 宋凛萧立二人则策马回了沈府。 宋凛并未做任何询问,萧立也不多说,但萧立知道,该知道与不该知道的,他都晓得。 包括,他与萧远之间发生的那件事。 所以,他将他搂上马先走,其实是在帮他。 萧立明白,但…… “二位公子,抱歉了,你们不能进去!” 随便找了一处地方,把仅剩的一匹马拴上,萧立一边出神,一边跟在宋凛身后往沈府大门走,但腿尚未跨上石阶,便被守门的小厮给拦了下来。 他们几人面上的神色都很是难看,仿佛被人狠狠训斥过一番。 宋凛并不询问他们不让再进的原因,只一个疾步瞬移,即轻松穿过拦在面前的几人入了沈府。 0195 被人谋害 几个小厮根本来不及反应,遍寻不到已经消失的宋凛之影,都一脸惊恐。 好几息之后,才有人忽然发现即将拐弯的那人。 于是一起嚷嚷着过去追他。 萧立趁机也小跑跟了进去。 边跑的时候,他忍不住思索:“看来还是打草惊蛇了。” 今日公堂之上,他不该抛头露面,让沈府众人见了他那般咄咄逼人的模样,只怕这样一来,他几个要想一览沈以男视为珍宝的账本,就只能通过武力强行获取了。 不过他并不畏惧,毕竟这四平天下,论功夫,鲜有能出三皇子宋凛之右的人。 凭着昨日游览的记忆,萧立很快找到了沈以男所在的书房。 果不其然,宋凛也在此处。 虽然来的路上,二人并无任何交流,但他两个果真想法一致。 如果前来沈府,必定要见沈以男一见。 萧立见沈以男书房大门敞开,宋凛背影挺立地面对着满脸不悦的沈以男,房中跪着那几个被责备“办事不力”的年轻小厮。 见萧立紧跟着也出现在自己书房门口,沈以男更是浓眉紧蹙。 直到前去府衙之前,他都还对这面相俊俏的后生好感颇多,但一阵莫名其妙的问询下来,他却感觉,这人的出现,肯定会让他遭遇天大的麻烦。 保不齐,还会家破人亡。 他自然没有任何依据,只是看他公堂之上的表现,不自觉腾生的一种想法罢了。 但人既然已经来了,他也请他们不走,只好斥退几个“饭桶”小厮,并让他们把门带上之后,方缓着声音问宋凛道: “林公子、吴公子,不知二位还来我这沈府做甚?我沈府地小,可装不下您们这两尊大佛。” 宋凛不答,萧立陪笑:“不知沈老爷何故发这么大火,还不准我等入府,昨日不是您亲口要留我等常住于此的?” 沈以男面色略显尴尬,本想着不准人进来之后,他们也就算从此陌路了,既是无缘,那又何必再管他们怎么看待自己。 想他是个言而无信之人也好,认他做个不明事理的怪老头也罢,他都不在意。 只不曾想,这二人居然直接硬闯了进来,让他不得不当面承受非难,实在尴尬。 沈以男沉思几息,才嘴角噙笑地开始解释。 说其大哥沈以轩不幸逝世,府中诸事要忙,无暇顾客,所以…… 萧立脸上笑意更甚:“沈老爷这话说得真不实在,无暇顾客,也不至于命人将我等挡在门外才对。 您是见过世面的大户老爷,自当更加明白个中道理。 至于沈大老爷一事,还望您同尊夫人以及令媛都能节哀顺便。” 沈以男点头致谢。 但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不过,沈老爷,令兄之死,恐有蹊跷,不可心生大意。” 趁沈以男侧身深思之际,萧立不失时机地提醒他道,同时不着痕迹地四下查看沈以男将这房中钥匙放在何处。 他正找得出神,宋凛忽地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原来沈以男听他语带提醒,迅速转了身回来。 他一脸疑惑:“吴公子此话怎解?莫非我大哥当真是被人谋害的不成?” 0196 物证不足 沈以男口中“当真”二字,引得萧立回神注意。 “莫非,沈老爷您,也有此感?” “公子误会了,不过先前看公子在府衙对那两个青楼女子一阵质问,所以心中怀疑罢了。” 萧立点头会意。 “确实,只是不曾料到,楼知府突然借口抱恙退了堂,否则今便可真相大白。” 沈以男突然激动,一个箭步上前,大力抓住萧立的胳膊摇晃,且语带颤抖: “这么说,吴公子你已经知道是谁害的我兄长?是谁,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被沈以男抓住,萧立眸中闪过一抹不悦。 他想要挣开沈以男突如其来的束缚,无奈人太过激动,看着虽然矮小羸弱,却力大如牛,挣脱不得。 一旁宋凛看出他的不安,二话不说,直接摁住沈以男随着萧立的后退逐渐往前的手臂,然后另一只手轻轻将萧立拉到了自己后。 “沈老爷,只管说话,望勿动以手脚。” 经宋凛冷着声音提醒,沈以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放开萧立并后去了几步。 萧立神色不再如常,眼中的惊惧之色明显。 这也不能怨他,他确是连腐臭的尸骨也都不怕,但对于活人,尤其,这般失态之举,着实无可奈何。 宋凛余光瞥他一眼,再又同沈以男说道: “令兄之事,吾亦有耳闻,沈老爷不必太过着急,明公堂之上定见分晓。 今,吾等二人还要在府中叨扰,但吴兄方才受了惊吓,需要静休,还望沈老爷见谅,吾等暂辞。” 破天荒地一次说了那许多话,宋凛也不管沈以男作何表,是否同意他二人继续夜宿沈府之事,便拉着萧立出了书房,往“金福来”客厢去了。 但他却把萧立拉回了自己所宿的房间。 “三……三爷……这,这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突然同宋凛两个单独相处,还是在房内,萧立不自觉紧张起来。 他忽又回忆起萧远昨落在他唇上的那缠绵一吻,顿时面颊烧红。 宋凛坐于桌前,自己倒好一杯茶喝,听萧立口中支吾,挑眉瞥道:“怎的不合适?吾可有对汝行任何不当之举?” 萧立慌忙摇头。 迟疑了几息,又放下心来,不再扭捏地走去宋凛边坐下,也倒了一杯茶喝。 宋凛见他那般随意散漫,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僵愣了一瞬,随即放下茶杯坐去边,面向萧立说道: “汝方才,可有看到沈以男书房钥匙所在?” 一大杯凉茶全部下肚之后,萧立又缓了几口气,组织好语言,方才回话。 “书房门口那两把大锁的钥匙倒是看见了,就挂在他的腰间,但…… 锁账簿那只小匣的钥匙……” 萧立并未将话说完,可他知道,宋凛肯定都懂。 果不其然,宋凛直接越过这个话题,问他,是否非看账本不可? 萧立起踱步,反复思量,将自己心中所想从头捋了一遍。 当下,沈以轩被人谋害一事已经可以定论,幕后凶手、行凶手法之类,也都全部弄明,甚至还找到了作证之人,然而最为重要的物证,却无从查获。 换句话说,他无法只凭几人的口头说明,就能请得楼知府将真凶缉拿归案…… 0197 请辞离开 若那楼知府稍微精明一回,问萧立真凶如此行事的目的,他其实也无法明确回答…… 看出他面上的为难之色,宋凛忽地起又开了门要走。 “三爷,您这是又要去往何处?” 萧立不明所以,但脚下的动作不停,毫不迟疑就跟出去。 “去寻汝烦恼症结所在。” 萧立微怔,旋即唇角上勾,紧随其后。 二人再次驱马回翠玲楼之前,萧立忽地想到,或许那症结就在沈府便得以解开。 “三爷,无机想拜托您一事。” 宋凛已经上马,俯视萧立,并不答话。 萧立见他虽无回应,却一直等着自己往下说的样子,不心生感激:“事关重大,烦请您附耳过来。” 宋凛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眉头习惯皱起。 但看萧立满脸认真,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翻了下马。 却只站到萧立跟前,不弯腰不附耳,意思是,有甚么话如此说便好。 萧立只当不曾看见他眼中的疏离之感,仍旧请他凑近。 二人僵持了半天,也不见萧立有张口的意思。 无奈之下,宋凛只得当真附耳去了萧立唇边。 微薄的唇瓣与泛红的耳廓,只隔了不到一寸的距离。 宋凛的动作有些突然,萧立并未来得及做好准备。 看着突然凑过来的、近在咫尺的三皇子的侧脸,那般分明俊毅,饶是自诩内心再无波澜的萧立,也忽然变得有些局促心惊。 甚至连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 与其初见之时那抹悸动再次出现。 “三……三爷……” 感受到耳边吹来的带着暖意的呼吸,以及萧立略带哭腔、呼唤自己的声音,宋凛突然鼻头一瑟,不做多想便侧头去望。 只见萧立眼中噙满泪水,正盯着自己愣神。 盈眶的眼泪一直打转,模糊了他的双眼,却映得自己的影清晰可见…… 不过一瞬,宋凛仿佛不受控制,抬手即覆了上去。 触见那一行清泪从他指缝滑落,明明只是略微温,却灼烫得他肤痛心怔。 不敢收手。 不愿收手。 静伫数十息,二人皆不曾言语。 为何哭泣,萧立一时没能弄清,但看到近在眼前的宋凛,他只觉口一阵闷痛难忍,萧远亲吻自己的场景又再次浮现…… 直到宋凛覆手上前,他才终于明白。 原来自己心疼的,是自家二哥错付的真心,他果真无法给予回应。 一直以来,他都对萧远又敬又。 包括在萧府之时,萧平儿曾同他讲“小姐您这般挂念远少爷,自是想同他待在一处的”,他当时并未给予回应,只是笑笑,不做否认。 也无法否认。 因他确实想同萧远待在一处,故而每想他念他。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心中所想,同萧远所思,并不等同。 他他,却又不他。 所以心疼萧远,他不知道萧远心中那份究竟压抑了多少年,当他发现,已是泛滥成灾,可他却注定要疏远。 “三爷……” 隔着宋凛微有颤抖的手掌,萧立闭眼开口唤他。 “嗯” “待寻着了信物,请容属下请辞。” 萧立说得云淡风轻,决心已定。 听他“请辞”二字出口,宋凛另一只牵着马缰的手不自觉重新握紧。 “嗯。” 沉默片刻之后,宋凛终于还是应下。 “多谢……” 上架感言 19年10月14,到今天20年3月17,不知不觉,都快半年了。 半年时间真的短,与漫漫修远的人生路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但自己还是变了。 从最初写,就计划的,怎么也得花个几十年,才有可能做好这件事,才有资格要求那么一点点回报。 然而实践下来,没有收藏,没有推荐,没有评论,还老卡文的这几个月,真的让我焦灼难当,备受折磨。 好多次午夜梦回,都是哭醒过来的,怀疑,满满的自我怀疑,让我不知道何去何从。 终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服了自己,不要在意成绩,只管往下写就好。 立民太后的存在,不谈别的,对我自己,影响颇深。 最明显的一方面,便是让从小到大讨厌历史,从不愿意去背去记那些典故史实的我,开始有了兴趣,而且十分浓厚。 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无点墨,知识太过贫乏,学海无涯,吾将上下而求索。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推荐票再也不是我自己是票王了。 纸者大大,柏杨大大,花也醉细腰舞大大,亦舒大大,十一大大,你们的陪伴支持,让我更有动力,每天起第一件事,就是看作家助手,看到你们在,就会无比开心。 如果,某一天,我们终归没有缘分继续走下去,我也会将几位铭记在心。 谢谢你们。 请收下我诚挚的祝愿。 0199 错漏百出 摇摇脑袋,萧立不敢再往下多想。 先前沈以男书房见他之时,他曾说过,若非楼知府突然要求退堂,今即可真相大白。 当时他也确实那样认为。 然而现在,再次回想赵胜猛所说之话,他又不由得另生疑虑。 或许,事并不如他所想那般简单? 他不停下脚步,立在路中便陷入沉思,开始重新梳理头绪。 首先,从萧远同他转述的仵作的验尸结果可知,沈以轩死于昨夜丑时到寅时之间。 而检验的死因,是其过度饮酒后平躺呕吐导致的胃内容物进入呼吸之道引起的窒息死亡。 但今公堂之上,他围着叶芹青同陶梦兰两人转圈的时候,曾瞥眼看过沈以轩的尸体。 若他当真死于呼吸之道堵塞,必会口唇发紫才对,可他所见,并无此象。 既是说另有原因? 又赵胜猛所言,他们一行人前去翠玲楼寻人,其实是为收回那壶浓茶。 浓茶……为何必须收回不可? “烈酒、浓茶……难道是……” 萧立不想到,若是沈以轩在大量饮酒之后,再被人灌入事先备好的浓茶,便会心速加快,血脉扩张,最终导致心脏负担过重引发亡…… 莫非,这才是真凶的目的? 可即便如此,赵胜猛他们一行,又为何必须那般大张旗鼓不可? 若真凶当真是沈以哲,据他同姜环问话时突然出现的邱鱼所说,昨夜亥时她因其女腹疼离开沈以轩的客房之时,沈以轩已经睡着。 但叶芹青公堂之上所做证词,她领着丫鬟还有事后找去的龟奴敲沈以轩客房之门时,曾切实地听到房内沈以轩所说: “方才那个竟自作主张,趁老爷我不备就自己走了。 即然那么关心自家女儿的体康健问题,又何必在这楼里卖?”几句话。 若邱鱼所言属实,她离开的时候,沈以轩已经熟睡,他又怎么知道她离去、并为什么离去一事? 莫非,叶芹青他们在房外敲门之时,房内说话之人,其实并非沈以轩?而是那个设计要将他杀害的沈以哲? 这并非不可能。 但若当真是沈以哲在代替沈以轩回话,那他当是知道沈以轩所处客房在哪一层哪一间才对,让人去回收茶壶,直接说明具体位置不是更简单省事? 何必要让他们一间一间踢开各个客房的门去寻,惊动那许多人,必定百害而无一益…… 可他又确确实实那般做了……究竟有何目的…… 再有就是,茶壶即然要回收,为何他自己处在房里,走的时候不自行拿走,非要让人特地等到第二的时候再拿? 而且那般重要的证物,派去的长随,居然那么不小心,一个失手就将其摔落于地,还让其就保持那样的状态,就匆匆逃了…… 这一切实在太过匪夷,让人难以推测沈以哲究竟存有何样的目的。 还有那支落在镜奁前方矮凳下方的靴子,邱鱼说过,她离开之时,两只靴都好好地摆在前…… 既是说,真正将靴子扔去凳子下方的,其实是沈以哲? 0200 自作主张 可沈以哲究竟为何要那样做? 而且,当时处于沈以轩房中之人,当真就是沈以哲本人? 说到底,萧立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沈以哲所为,皆是源于赵胜猛所闻所见。 如果赵胜猛没有听到那位长随切切实实说自己是沈以哲二老爷边之人,他应当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才对。 “莫非……” 萧立突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莫非,这一切,都是有人想一石二鸟?既除掉沈以轩,又故布疑阵,将所有矛头指向沈以哲,让他百口莫辨……” 萧立一拍脑门,怨自己没有及早发现这一点。 若他方才所想再无错漏,也就是说,真正的幕后凶手是一心置沈以轩、沈以哲两兄弟于死地之人。 而这偌大的沈府,对他们心中怨恨且能做到此事的,并不在多。 虽然沈以男昨戌时过半到子时之前,一直同楼知府处在一起,亥时到亥时过半那一段时间里,他应当也无法抽往返翠玲楼与盛天楼两处。 但丑时到寅时,其行动所向,并不清楚,所以,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嫌疑。 而其夫人赵氏,有行凶嫁祸的动机,且戌时晚饭过后,即无人了解她的行动迹象,她若有心要做,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们两兄弟各自的夫人,应当可以直接排除。 一来她们没有足够的动机,二来,就萧立所见,那两位妇人,并不像有这般城府心机之人。 当然,人不可貌相,现在他还无法定论。 且现在最主要的,还是缺乏指认真凶的物证。 可现场他已经查看过数遍,并未发现别的任何可疑之处…… “等等,若这一切都并非沈以哲所为,那他当时在做甚?是在府中,还是出门在外? 假使这一切都是沈以男夫人赵氏的诡计,也就是说,他们夫妇二人亥时到子时这段时间内,都不在府中。 那同我一道夜探沈以男书房的,又是何人?可是沈以哲? 沈以哲去沈以男书房做甚,莫非当真也是为了沈以男的那本账簿? 还是说,他有别的非去不可的理由? 可若谋害沈以轩的并非赵氏,那潜去书房的,又会是谁?” 想到这些,萧立突然感到头疼不已。 现有的问题尚未解决,又出了更多的疑问。 他简直要发狂,恨不得直接找了沈以哲或着沈府的众人一一问个明白。 正当他万分纠结之时,一道充满疑惑的女声忽地于他背后响起。 萧立尴尬站好,回去望,只见沈玉同丫鬟金菊两人缓缓朝他走了过来。 “吴公子,你在这处傻站着做甚?” 沈玉偏头看他,眼里又疑惑又哀伤。 看她双眼红肿,像是哭过,萧立不由得关心问了一句:“玉小姐,您这是怎的了,发生了何事?” 沈玉本就未好,经他一问,即又开始流泪,甚至泣不成声。 丫鬟金菊见状,一脸同地解释道: “小姐方才从夫人那里过来,夫人责怪小姐,怨她不该自作主张,拿走她的金簪,还将簪子赏给了马夫金川……” 0201 啼笑皆非 “簪子?” 萧立惊问出声。 “是的,夫人极为宝贝的一根金簪,听府中的老仆妇说过,夫人从来不戴,却每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但奴婢不知道那簪子的来历……” 金菊点头应声,说着说着又埋下脑袋,不再直视萧立,仿佛是在对自己的一知半解感到可耻丢脸。 而她的话音刚落,本就哭得花容失色的沈玉一瞬之间,更觉委屈难过。 别说金菊,连她都不曾听过那金簪的来历。 当然,她也从未想过去细细打听,于是只管嚎哭着同萧立牢抱怨: “不就一根簪子!能有多了不起,娘亲居然那般大动肝火! 她从来都不曾骂过我一句,可今,竟只为那么支破簪…… 说到底,还不是怨她自己昨夜不在房中! 临了,怎么全成了我的不是……她好不讲理!” 沈玉越说越气愤,越哭越不甘,最后甚至毫无形象可言地、直接坐在地上锤着青石板恸哭起来。 如同三岁小孩一般。 见她那副模样,萧立一阵无奈,嘴角也不自觉抽个不停。 他不感叹,难不成他自己以前,竟是个假的官家小姐不成? 莫说坐在地上撒泼打浑,便就当着别人的面流泪,都是一种过错。 但就在他弯腰准备将其好好扶起之时,他却突然意识到了这人方才话中的异样之处。 萧立来不及多想,也不管是否合适,即微屈一腿,跪到了沈玉跟前。 同时两手抓着她的肩膀,一边摇晃,一遍颤抖着声音着急发问: “玉小姐,您方才可是说,令堂昨夜不在自己房中?” “本小姐还说谎唬人不成?” 沈玉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边哭边点头。 她的哭腔浓重,字义难辨,完全听不真切。 “可否请您先止一止,一会儿再哭? 您可还记得自己是甚么时候去找令堂的?” 问话之时,萧立面色十分严肃。 看他模样尤其认真,沈玉终于觉得不好再哭,于是点了点头,憋上一口气。 努力止住眼泪之后,才开始逐一回想。 不过须臾,她便开了口同萧立述说详: 昨夜戌时,晚饭之际,她因提出要给两个堂弟找人陪读一事被沈以男一顿训戒,饭吃得难以下咽,没一会儿就散了席各自归房。 然后她便赌气地躺在上准备睡觉,可是心中所想太多,辗转难眠。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实在睡不着,便唤来金菊重新为她更衣洗漱,准备去寻赵氏倾述委屈。 平里赵氏也总同她讲自家两个伯父伯母的不是,所以这次她因他们两家人受了气,自然也要找自己的娘亲抱怨。 但当她独自过去寻赵氏时,她人却不在房里。 沈以男有事出府去了她是晓得的,但没曾想赵氏也不见人。 不过赵氏平里素来没有夜出的习惯,所以沈玉自然就以为,赵氏应当很快就会回房,她便心中愤愤地坐在房中等待。 然而,不晓得等了多久,却始终不见人影。 中途她两个伯娘也过来寻赵氏说话谈事。 等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不见回来,便怏怏走了。 又只剩得沈玉一人。 百无聊赖之下,她即开始在房中四下查看,这才发现的那根金簪。 沈玉讲了半天,萧立也没听出她话中的重点,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直到最后…… 0203 城中大户 萧立不敢再疑,只管策马往城心奔去。 好在之前,他与萧远为寻当铺,几乎将此城跑了个遍,故而要找到盛天楼所在,并非难事。 彼时萧远正于楼内探听况,见他出现,即暂辞了同他细话的两人,过来迎他。 “你来了。” 萧远在笑,却眸中忐忑。 萧立点头,即随他回至那两人旁。 他走近了才认出,这二人,不是今公堂门口对他们议论纷纷的那两名书生模样的人又是谁。 见萧远拉了萧立过来,他两个便齐齐起,同他作揖行礼。 “李马……”、“酋化……”,“见过窟公子。” 二人几乎同时出口。 他两个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来此作甚,都早已听萧远说了。 当然,用的,是萧立先前“糊弄”楼知府的那一说辞。 萧立微窘地抱拳回了礼,又寒暄客一番之后,四人才纷纷坐下。 从两位书生并萧远的口中,萧立得知,这盛天楼,是芜云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系城主酋引之弟酋取所开。 其名下酒楼,远不止一家。 而酋化,便是城主酋引之子。 酋取经商有道,又背后有人撑腰,城内之人都得敬他三分,连楼知府也不例外。 吃了一会子,说了许多有关窟概长兄窟鸽同其挚友林嵩的闲话,桌上的酒菜,不知不觉已被喝空吃尽。 酋化即又唤来跑堂的小二,再加了数道名菜,并四壶老酒。 萧立听他又要酒,连忙婉拒,但酋化已是喝开,全然不理。 不仅要酒,还亲自跑遍楼中,闹腾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寻到掌柜的将柜台所在匣子里的两瓶拇指大的琼浆拿了过来。 但他回来之时,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沉。 想是太过闹腾,被掌柜的出言“提醒”了一番,所以心中不悦? 萧立萧远互望了一眼,不知这酋化怎就变了脸色。 李马忧心着直接出口问他“可是出了何事?” 酋化不应,却一扫愁云,乐呵呵地指着瓶同萧立炫耀: “窟公子,你莫小瞧了这两瓶,哪怕只蘸上一滴来偿,都可体味人间至极之感,飘飘仙,所见纷呈。 这可是我叔父……” 然他的话尚未说完,即被李马匆匆堵上了嘴。 李马尴尬赔礼:“两位公子,他喝得着实多了,尽说浑话,见笑,见谅!” “李公子严重,酋公子格豪爽,不拘小节,正与我们兄弟二人脾相投。” 萧立肺腑感言,不知为何,这酋府的少爷,他越看越觉熟悉,仿佛在此之前,便时常见得。 但不待他想明,李马却突然扶了酋化要走: “实在抱歉,今儿个酋兄状态不佳,不能陪二位喝到尽兴,若是有缘再会,咱们再大战数回!”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李马神色自然,完全没了方才捂酋化嘴时的惊慌措乱,萧立望萧远一眼,齐齐起将二人送离酒楼方回。 二人对坐而望,萧立并未着急问萧远有没有打听出甚么消息,先同小二要来一杯温水喝了。 萧远只把他望着,等他开口。 “昨夜,同楼知府在此会面的,当真有沈以男?” “嗯。” “可有探听到是为了甚么?” 萧远摇头,“他们在楼上的客厢内,大家知道楼知府也在场的时候,几人已经喝得烂醉,在耍酒疯。” 萧立皱了皱眉,“除了沈以男楼知府,还有哪些人?他们当真闹到子时方回?” “拒李公子同酋少爷所说,一起来的还有城中几个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他们各自的姓名,以及所做行当,我都记下来了,你看看。” 0204 做贼心虚 边说着,萧远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 这是他从小二哥那里特地求来的,还好上有昨击鼓上堂之前萧立扔给他的一锭纹银,否则,只怕一碗水都讨要不到。 萧远不生疑,而今天下尚算太平,又物阜民丰,这城中百姓,何故这般嗜财如命? 哪怕举手之劳,也定要有所回报才肯相助,莫非还是受了数月之前匪患的影响? 恶匪害民,烧杀抢掠,人心惶惶,他以剑威胁城主招安匪众,不仅不治前罪,还奖赏银两。 匪民众多,尽皆来降,各人都要赏个几十上百两,钱何处来? 城主酋引当然不肯自掏腰包,必定还是从百姓上搜刮…… 一番猜测,引得萧远心头憋闷,又悔又愤,不自觉一拳紧握,一手按剑。 萧立接过萧远递来的写有各人信息的纸就一直在看,并未发现他的异常。 由萧远所记可知,城中大户,昨夜尽聚于此,统共七人。 除去楼知府、沈以男两个,盛天楼的东家酋取也在。 另外四人分别是: 世代经粮为道的祝天华; 掌管各大赌坊的龚十仁; 成衣远近闻名的郑文尚; 名下三家青楼的钱有录。 看着这些个完全陌生、一次都不曾听闻的城中大户的名姓,萧立不发起愁来。 他本询问萧远,这些人聚在一起,能谈、会谈些甚么样的事,但转念一想,比起探索他们各自的关系,眼下最主要还是弄明,沈以男自来了这盛天楼之后,直到席散,是否一步都未曾踏出楼去。 又或者,各自归府之时,可否绕道而行之类。 将心中疑惑,逐一问过萧远,萧立方才放下心来。 好在,沈以男,与其长兄沈以轩被人谋害一事,并无关联。 他到了盛天楼之后,一直在喝闷酒,一壶接着一壶,送酒上楼的小二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这酒楼,每亥时都会打烊闭门。 那之后,几乎不会再有客人。 但他们七人例外。 毕竟东家甚至知府都在此处,一个小小掌柜自然不可能将人撵走,哪怕他们闹到天明,也无人敢牢半句。 闭门之后,若要出去,就得从正门过。 正门边上,掌柜同跑堂的几个小二,还有厨子以及各府的马夫,都傻傻地坐着待命。 时而去送送酒,时而再炒两个菜,就这样一直等到过了子时方散。 而子时之后,下楼来的几人,却都走路不稳,蹿蹿倒倒,还有人已经呼呼大睡,甚至无知无觉,不省人事。 唯一保持了些理智清醒的,便是酋取。 他酒量好,虽然也喝得不少,但只是有些微醉,并无影响。 唤了楼下等着的各人,将几位老爷或搀或扶或背地弄下楼,再由各自的马夫送回府去,这一夜才算开始。 沈以男便是那个被驮上马车的醉得不省人事之人。 “你……好像有些失望?” 萧立突然打趣,他自然知道,因为账本一事,萧远一直都对沈以男存有猜忌,觉得他定是做贼心虚,所以才不愿让人翻查。 这也无可厚非,包括萧立自己,其实也心有疑虑。 0205 画蛇添足 萧远舌头抵住一边脸颊,并不答话。 但面上的神,却简单易懂。 萧立爽朗一笑,劝慰他道:“一码归一码,沈以男再不对劲,没做过的事,也不能强加到他头上不是!” “我自然晓得……可……” “真凶,另有其人。” 听他一句“另有其人”,萧远可字后面的话,便直接咽回了肚里。 —————— 二人出得盛天楼,已入未时。 萧立看着手上已经瘪下去的钱袋,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边摇头,他一边将那张纸叠好放入袋中,再揣回怀里。 “怎么了?” 萧远侧着脑袋问他。 萧立扯起嘴角笑了一回,却不回答。 李马酋化两个,居然就那样走了,点那许多好酒好菜,眼都不带眨一下,结果没结账…… 若他两个在,小二估计也不敢问他们要,但只剩萧立萧远这两个外乡人,那便甚么都敢出口。 就一顿饭,居然吃掉将近三十两…… 好在出宫之前,听萧远的建议,带的银票够多,不然照这用法,估计撑不过明。 萧立好生将钱袋再揣入怀中,看着小二牵出来的马,又开始犯难。 萧远正好也在想“就一匹马,如何回去?”这事儿,就听萧立粗着嗓子语调轻快地同他说道:“你先同三爷汇合,我还要去一处地方,马,就给你吧。” 说完,他轻轻一拍萧远的肩膀,即扬手小跑走了。 还好盛天楼距离沈府,并不太远,也就十五六里路的样子,他便是徒步,夜黑之前,也能到地儿。 萧远也知道,就萧立现在这个状态,不可能和他同乘一骑,但他没想到,率先提出放弃骑马的,居然不是自己。 萧立同萧远分别之后,跑进一处拐角,便迅速停了下来。 胃里有些翻搅,他靠在一根石柱上稍作休息。 待不疼了,才抬腿继续往前。 他现在,要去翠玲楼办一件事,见一个人。 既然已经知道,沈以男并沈以哲都不是真凶,那要寻求证据,只能再从翠玲楼入手。 尤其要看的,是那只靴子! 虽然他自己先前想过,可能是真凶为让人发觉异常,特意造出的假象,其实并无实意? 但凶手若果真只为达到嫁祸沈以哲的目的,单是让那长随一行人自称是沈以哲边的人,便已足够。 又何苦再费那几多功夫,画完蛇更添足?! 如果能够按照自己所预想的发展,也就罢了。 然更多可能是,一个不留神,反倒成为不可磨灭的证据。 能有那般心机之人,当不敢如此冒险才对。 思来想去,果然蹊跷。 小跑一路,萧立累得气喘吁吁。 翠玲楼却紧闭门扉,檐下挂的灯笼东倒西歪,石阶上还落有一只草鞋。 即便尚不到开门接客的时候,却也萧条冷清得有些过头,仿佛已经荒了数年的鬼宅。 见得此此景,萧立心道不好。 莫不是楼中的龟公丫鬟婆子们,当真分了财各自跑了?那沈以轩昨夜宿住的客房,可已被搜刮一空?那他要找到证物…… 来不及多想,萧立忽地慌忙焦急起来,毫不迟疑地冲上台阶。 也顾不得门内是个甚么况,便将两扇木门一冲而开,径直往三楼爬去。 0207 寄人篱下 察觉沈以男话中另有深意,宋凛原本平静的面容,忽地染上一抹愠怒。 但他并未回,只继续背对沈以男众人:“沈老爷何出此言?!” 沈以男嘴角一声冷哼,不屑至极:“登徒浪子一个,已是被官府抓了!还寻他作甚!” 说罢还唾一口唾沫,补充道: “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明面上衣冠齐楚,风度翩翩,内里却一塌糊涂! 还好没将玉儿直接许配于他,不然当真要追悔莫及!” 听他提到自己,沈玉拖长声音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声“爹”。 然后见他面色愈发难堪,才又解释说“女儿何时说过想嫁给吴公子这话,您莫乱点鸳鸯谱。” 一旁默默吃饭的沈聪慧沈聪觉各自抱了一只蹄膀,啃得满脸都是。 这是沈以哲夫人阮氏夹给他们两兄弟的。 阮氏一边嘴角藏笑,一边只做未闻几人口中之言的样子,又夹了许多菜在两个小童碗里,哄他们多多吃些。 今夜赵氏不在府里,他们多吃些,不会遭人白眼嫌弃。 连丁氏也忍不住要多吃几嘴。 虽然她自己个儿的老爷尸骨未寒,还在衙门地上冰凉凉冷清清地躺着,但现在见他不着,她也就细想不起。 沈以哲见自家夫人并其大嫂都一副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阵辛酸。 他们着实“白吃白住”够了,寄人篱下,半个子儿也不用自己辛苦去挣,自然乐得清闲。 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处处受限。 虽然沈以男本人从来不多说一句,更无厌烦不悦的表露出,但其夫人赵氏,并其女沈玉,哪一个不嫌他们两家多余碍事? 沈以轩素来不在乎别人的冷言冷语,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只要继续给钱,够他每每夜花天酒地,也笑一笑就可了事。 见他不惯又能怎样,只要干他不掉,最终难受的,总归是那些个小肚鸡肠之人。 他倒也活得逍遥自在。 然沈以哲并非如此。 沈以哲并不否认自己骄奢逸,贪图荣华富贵,但他心中仍旧憋着一口气。 见不得听不得别人闲言闲语。 哪怕三两个丫鬟婆子聚在一起闲话家常,被他见到,也要以为她们是在议论自己。 而今,再看自家孩子,连痛快吃些饭菜,也要趁赵氏不在的时候,才好胆大一些,如此可怜,这般憋屈,他着实难再忍受…… 他不羡慕起自家大哥来,一死百了,总也不用再愁那些有的没的。 可羡慕归羡慕,他还不过半百的年纪,人生苦短,总要及时行乐才不至于亏待自己。 幸运的是,最近数月以来,那位老爷,对他照顾有加,保不齐可以…… 想到那人,沈以哲不将脑袋耷拉下去,几乎整个埋在碗中。 他不再看任何人,哪怕沈以男的脸色青如寒铁,黑如锅底,正需要他说些顺意讨好的话,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对面沈玉见他们这般模样,各种厌恶鄙夷,皆行于色。 自听到沈以男说萧立被抓进了官府,宋凛即不再多留,甚至连声“告辞”都懒待多言,便直接走了。 本去府衙见人,但方到沈府门口,却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0208 大动肝火 宋凛一边继续往道上走,一边以眼角的余光打量。 待门口众人只顾迎车马里的人下来,不再注意他的时候,他忽地躲进一条小巷,然后飞上檐顶,轻躲于沈府大门侧旁的一处斜瓦之后,仔细观望。 下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夜一直不见人影的沈以男夫人赵氏。 昏黄的门灯之下,头上缠着白布的赵氏被一名仆妇搀着往石阶上走。 仆妇手中一把纸伞,全部遮在赵氏顶上。 后还跟了数名同样沐浴雨中的下人,一个个都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看来像是被人狠劲儿地教训了一番。 独那老仆妇无甚大碍。 赵氏歪唇咧嘴,愤愤然在说着什么,宋凛听不真切。 几人很快入了府去,大门也在赵氏跨进之后,被紧紧闭上。 宋凛抬手拂去眼角的雨水,以见物更清。 马车再次开动,径直驶往另一条路,约摸百余步的距离之后,转向往右。 那处通往沈府偏门,即是马厩所在。 宋凛认好方向,这才起过去。 赵氏被仆妇搀着去了内堂,沈以男一众仍在用饭。 见裹着白布,并渗出来嫣红血迹的赵氏出现,啃第二只蹄膀的两个小童,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中的动作,眼中畏惧地向各自的娘亲靠了靠紧。 沈以哲夫人阮氏轻轻将沈聪觉揽入怀中,示意他无需害怕。 沈以哲亦是一脸防备地把她望着。 赵氏愤然不悦,却不说话,绕过众人径直走到沈以男旁坐下。 沈以男边的位置,不论是否有人,都会空开,以免犯了他自己并赵氏沈玉的家威。 今夜亦是如此。 沈以男看她步履不稳,定要人扶才可走好,也不过问,只命管家邹诚“添来碗筷给夫人”。 邹诚点头应“是”,便匆匆退了出去。 赵氏沉默了一会子,望着桌旁的众人,忽地一声怒吼:“你们还要吃到甚么时候?!可是要将这些个杯杯盘盘一同吃下肚里方才满足?”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从来不曾听过的愤恨之意,且厌恶至极,哪怕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难以忍受似的,一边让刚拿了碗筷回来的邹诚将桌上的残羹撤去,一边让沈玉赶紧回房。 几人又惊又羞,却含怒难言,互望一眼,因恐赵氏再次发疯,让各人难堪,这才纷纷罢了碗筷,逐一告辞离堂。 沈以男今并未吭声。 以往赵氏若对自己的兄嫂有半分不敬,他都会严词厉色,警告她注意态度用词,不容说他们半句不是。 当然,其实不过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如此无礼罢了。 只有他们夫妇二人之际,赵氏如何说,沈以男便如何听,不会阻止。 至于当不当一回事,另作别论。 然今…… 沈以哲一众走后,沈玉却迟迟不肯起。 赵氏再又催了一遍,她才不不愿地出了堂去。 但沈玉并未就走,而是躲于堂外静静偷听。 她自然好奇,为何自家娘亲,今出门一趟,便这般大变,不管不顾地对伯父伯娘们大动肝火不说,连其父沈以男都那般反常…… 0209 兽性大发 若非出了甚么要紧事,沈以男、赵氏二人定不会如此这般。 沈玉不断地冲邹诚并几个盛了新炒来的小菜入堂的丫鬟使眼色,命他们不可声张,只当不曾见过自己。 但直到重新摆好饭菜,并被吩咐一些事的邹诚也退下之后,堂内才再次传来谈话的动静。 可其声音、内容,却是低微难辨…… —————— 楼知府今不想再公务审案,萧立直接被关进了牢房。 是赵氏派人报官抓的他。 理由是他酒后失德失,猥亵楼中一名不足十岁的少女,被前去收整沈以轩大老爷遗留之物的赵氏一行发现。 赵氏意阻止,却遭到他的抵抗,打伤了随行的小厮不说,甚至还对赵氏动上了拳脚。 她那些个鼻青脸肿的小厮,皆可作证。 衙差到得翠玲楼中,只见发狂的萧立,已经被赵氏一行合力制服,并以两指粗细的麻神捆了起来。 王二仇七已经不是头回见他,并不觉得他会是那种随时大发“兽”,甚至不惜对女童上手的极恶之辈。 但赵氏一行齐齐咬定,说得确有其事的样子,还吵嚷着必要楼知府主持公道,否则誓不罢休。 仇七即同王二商量,不论如何,总不能明面上同沈四老爷的夫人过不去。 “若这窟公子一清白,知府大人自会给个说***不到咱们兄弟两个在这咸吃萝卜淡心。” “万一……” 仇七脸上略显沉重:“万一他当真那般下流无耻、人面兽心,早早惩罚教育一番,岂不正好?!” 王二随即认同,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后直接命其余几名衙差将萧立“押”回了衙门。 说是押,其实是抬。 萧立手脚被缚,无法行走,又他脚下无力,不过几步,便要跌倒。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将其抬回衙门。 赵氏一行巴巴地跟在后面。 然而楼知府却拒不上堂,哪怕赵氏搬出沈以男的大名“施压”,他也坐视不理。 只推说自己头脑昏沉,体乏力,有甚要紧之事,都待明再审。 赵氏这才作罢离开衙门。 紧接着去找了大夫包扎伤口,再又回翠玲楼一番收整打理,直到入夜方归。 而萧立被收监入牢,同叶芹青、陶梦兰关在了一处。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为自己辩白一句,哪怕在仇七王二出现在翠玲楼之前,他就已经恢复神智。 但他只巴巴地看着赵氏他们在几个衙差面前做戏,并不喊冤叫屈。 虽然冲入翠玲楼之后,他不知何故,有过一段时间的昏迷沉睡,且醒时发现,邱鱼之女邱茗,正哭哭啼啼畏畏缩缩地被邱鱼护在怀中。 邱鱼眸中溢血,愤恨至极。 可她所望所恨之人,却决非萧立。 萧立因不明当下况,所以选择了静默以待。 一来,他们人多势众,若被一口咬定,除非暴露自己同为女子的份,他其实无可辩驳。 二来,他也无需辩驳,正好,他想弄明白赵氏闹这一出,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0211 自相矛盾 立民二十二年五月四,卯时三刻。 已在行水宫外候了大半个时辰,众臣仍不见将他们连夜召集而来的镇远将军出现。 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时立民帝宋凛在位二十二年,并无所养。 虽有皇后白水立于后宫,经年不倒,又几千佳丽争宠斗计,但就敬事房历年所载,立民皇帝并未与任何妃嫔娘娘有过“露水缘”。 连与白皇后大婚之,亦不曾近她半分。 今,镇远将军萧远奉命将诸臣齐集行水宫外,想是要就数月以来,左右相国上书谏议举国择选储君之事做个交代。 但在宫外守了这许久,不仅没见着立民帝宋凛出现,连进候命的萧远也没了动静。 众臣狐疑,左相王衡,右相张国远遂起进探个究竟。 但二人还未走上前石阶,便被一持剑后生挡住了前路。 “两位大人,家父有过吩咐,在陛下传唤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还望二位元老回去继续等待,万莫为难在下。” 此人神色漠然,但眉眼清俊,目光如炬。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一股老成持重、单是一个眼神便可威慑旁人的人英气。 即便在他面前站着的,是已经辅佐过三代君主的家国元老,他也不为势所,惧怕分毫。 好在王张二人对此人有所了解——萧凛之,镇远将军萧远之独子,年方十八,却已经是个能够独当一面,说一不二,深有大将之风的人才。 他不让进,那哪怕拿刀架他脖子上,甚至砍上几刀,那也不可能进得了内的。 于是二人只得怏怏地又回去跪着。 再又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得见有人从行水宫里出来。 众臣皆面带喜色抬头去望。 但不曾想,出来的太监宫女,个个面色苍白,手足无措。 待萧远也从内出来,众人才不再慌乱地迅速向各分散开去。 少顷,便听得四处丧钟齐响。 鸣钟之时,行水宫外,镇远将军萧远忽然噗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仰天抹起泪来。 但他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所以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至少谁也不清楚,那丧钟为谁而鸣。 他们的疑问,直到太监总管刘德海颤巍着子从里出来的那一刻,才得到解决。 刘德海尖着嗓子,哀声痛告:“陛下崩了!” 闻讯,众臣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对刘德海所说谬事哗然不信。 毕竟,这立民帝宋凛,今岁不过五十四余。 尚处于神采奕奕,龙体康健,活虎生龙之年。 又怎会突然崩逝,这般奇也怪哉?! 但不及众人细想,刘德海便将手中的那份圣旨打开,悲痛绝地宣读起来。 在场所有的人,都纷纷跪地接旨。 “圣旨在上,众臣接旨……” “奉天承运,立民皇帝遗诏。” “曰: 天下大统,能者继之。 今,镇远将军之子萧凛之德才兼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家国立本,死而后已,且功勋卓著,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自其登基起,追敕其母萧立为立民太后。 特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立民二十二年五月四。” 宣毕遗诏,刘德海便要将其交给那跪于萧远旁,正错愕不已地伏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接旨的新皇——萧凛之。 但萧凛之所错愕的,却并非只是自己即将即帝一事,更是对遗诏中所提“追敕其母萧立为立民太后”这点难以释怀。 他确为萧远之子,但生母实乃立民皇帝宋凛同父异母的妹妹平安公主宋雯若。 如何顷刻之间,便成了历年来被众所周知的军事大家“萧立”,那个男人的儿子? 萧凛之急于同其父萧远求证,接下圣旨也顾不得“谢主隆恩”,便拉着萧远匆匆回了自家宅院,同其母宋雯若对质。 从宋雯若的口中,他方才知道了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曾听任何人提过的事。 萧立,本名萧沥沥,已于昨病故离世。 而今这一出戏,究其因果缘由,都不得不从三十年前那场闹剧开始说起…… 0212 板正严肃 说话之时,萧立已经没再视任何人。 又请叶芹青帮他解了绑,道一声感谢,萧立便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迈步走去只铺了一层薄草垫的木旁边。 解下长矛,坐于其上。 几息沉默下来,他心血来潮地将长矛拿于手中把玩。 自从宋凛那处得到此矛一来,他还是头一回仔细查看。 一番摩挲,竟越看越欢喜。 正想着不如就此取名为“空竹”的时候,便在矛由下往上三去其二的位置,发现了刻得端端正正的“破军”二字。 宋凛竟已经帮他想好了名字。 “嗯,空竹听来软绵无力,且同三爷自己的空桑音、形相似,实难称妙。 不若这破军响亮有势,破军……破军矛!深合我意!” 发现了好事儿,萧立心中欢喜至极,哪怕处牢狱也忍不住想要耍弄一番。 但他并未真的动舞矛,不释手地将其横放于之后,静听起了叶芹青对陶梦兰的质问。 原来,经萧立一番分析说道,便是叶芹青,甚至陶梦兰自己,也觉得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她面如死灰、目光呆滞。 然不过几息,她飘远的神思似乎被什么人事给惊吓住了一般,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回过神来,却数次张嘴,都言又止。 叶芹青看不下去,使劲儿晃着她的双肩,让她赶紧如实道来。 “梦兰,你可是有甚苦衷?万事同我十娘讲,十娘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叶芹青说得信誓旦旦又自信满满,仿佛只要陶梦兰说尽心中的秘密,她便当真会为她闯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一般。 又或者,只要她说了,她就一定可以做得了主一般…… 萧立对她太过绝对笃定,甚至可说不自量力的言辞,感到结舌难语,不皱眉。 “梦兰,难不成你非得等到被知府大人审问的时候才肯说实话? 如这位俊俏公子所言,你若知不报,甚至作假包庇,虽不至于处以极刑,但这牢饭,你恐怕得吃上几年才能了的…… 究竟是甚么人甚么事,这么了不得?!” “叶妈妈……我……不是……” 在叶芹青的好言相劝之下,陶梦兰终于有所动容。 她又怕又急,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萧立,用以前问被割了舌头的青织的那种方法,逐句反问引导,才将事的原委弄了个明白。 “叶鸨娘他们走后,你可是直接推门而入的?” 陶梦兰摇摇头,口的起伏逐渐平缓:“敲过三响,无人应声。” “所以,再敲再唤,即有人开门?” 但陶梦兰仍旧摇头。 萧立无奈扶额,“不论如何,在下所言,过程可能不全与姑娘你所经所历一模一样,但只论结果,姑娘你可是被甚么人开门请进房的?” “我在门口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她停顿片刻,似在回忆。 “听我许久没再敲门,房内忽地轻起一男子声音,问我可是被老鸨新叫来的姑娘。 维诺应了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将门打开。” “你可认得那人?”萧立知道,前去开门的不会是沈以轩。 “梦兰不识,但进房之后,却见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熟悉?!房中果然另有他人?可是沈四老爷的夫人?” 陶梦兰熟悉的,并非沈以男的夫人赵氏,但再次回想房中妇人那张板正严肃的脸孔,她仍觉后怕。 0213 似有犹豫 看陶梦兰神色不对,萧立自知猜得**不离十,遂不待其言明那人具体作何份便继续提问。 如此反复,费了好一番功夫。 从她的口中,萧立得知,沈以轩当时确实已经横躺于,沉沉睡着,口鼻间鼾声大作,“如雷贯耳”。 旁几个壮汉笔直立。 房中之人,统共六个,却是两女四男。 而她所熟悉的那人,便是本该已经驮着其女离了翠玲楼去寻大夫的邱鱼。 “若非茗丫头突然腹疼,且闹得楼中多人知晓,此事也不至于如此繁琐。 那位夫人为防万一,才……” 闻她所言,萧立不由得点头表示了然。 如此一来,他心中的那些疑问,总算得了合理的解释。 难怪先前冲回翠玲楼之际,邱鱼同邱茗也在赵氏旁。 “那姑娘你进去之后,那位夫人可曾说过甚么?” 萧立是指赵氏如此对待沈以轩的原因,希望能从只言片语中获得些零碎有用的信息。 陶梦兰不明白萧立话中所指,却点头应道:“自然说了,要求我同邱鱼必要好好说话,若改有人问起,不可多言其他,绝对不能同任何人谈及曾见过她一事。 否则,我们各自或者周边的人,都绝对不得好死。 她还说,害一人是害,伤十人是伤,杀百人也是杀,质无差,若我们不信,则大可一试……” 听得此话,萧立不自觉紧了紧拳头。 陶梦兰仍在后怕似的,双目开始无神涣散,声音也逐渐轻颤。 但她后面所说,几尽倾诉,并无太多实意。 直到萧立再次询问,可还有别处异常之时,她才转移话锋,说明,自赵氏一行走后,她按其吩咐,脱了衣服往上躺着。 但不多时候,除了沈以轩的如雷鼾声,几无他响之际,耳旁那道声音却突然转为呻吟咳嗽、继而起下之音。 “他起作甚?” “听他清着嗓子,咳得十分痛苦,往屋中的圆桌去的。” “可是喉咙干渴,去喝了桌上的茶?” 陶梦兰双目微怔,又一瞬恢复:“或许如此,梦兰不甚清楚。 房内虽有燃灯,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沈大老爷背向着我,看不见他作何神,只能依靠声音大致猜测辨别。 到得桌边,似有犹豫,就在那处站着,隔了一会儿,他才抱着甚么东西仰头饮下。 再回来时,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姑娘你是说,沈大老爷虽然口渴,然看到桌上的茶,却并未直接饮用?” 陶梦兰口中“似有犹豫”几字,自然是她个人的臆断,不可尽信,但沈以轩“隔了一会儿”才喝茶,这却是她亲眼所见,是事实。 那么,沈以轩停站在桌边之时,究竟想了些甚么,又或者说,是否做过甚么? 萧立突然生出来一抹别的想法。 莫不是,沈以轩其实有注意到一些事?比如那茶不能喝,甚至,知道是某人特意为他备的? 然而“犹豫”之后,他仍是喝了…… 难道…… 0215 清晰有力 面对萧立的质疑,这一回,陶梦兰没再惊慌失色,不知所措,甚至嘴角噙起一抹笑来。 一边笑,她一边从自己怀中掏出那方手绢来递与萧立。 “他们一行走后,因不知被那人扔在地上的是何物,我便起去捡了来看,这才知道。” 说话之时,陶梦兰脸上有些得意。 这手绢,她起初没想着留在自己上,但那些人一直在房内翻找,看来甚是可疑。 她虽不清楚他几人所寻究竟是何物,与这手绢又有何关联,但她直觉,沈大老爷临死前特地将玉镯子包在其中,一并藏入靴内,定有其必要如此行事的意义…… 而且,这方手绢,明显不属新织而成,上面还留有一层淡淡的茉莉花香,香味虽然已经被沈以轩靴内的味道抵散掉不少,又过了这许多时辰,然拿在手中仍可闻见。 那股气味,她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且并非久远的曾经所留下的记忆。 一阵回想,她方记起,也就在昨,在那位夫人上,嗅到过相同气息。 萧立专注地听陶梦兰讲话,手中的方巾来回细看了十数回,的确面熟,又凑近鼻间闻了气味,果如她所讲,茉莉花香而不腻,正恰到好处。 原来,此香亦是出自赵氏。 “所以,赵氏命人今晨再回翠玲楼,其实并非回收茶壶?其实为了这方帕子?” 萧立不呢喃自语。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若果真如此,陶梦兰又怎有机会将其藏于上。 另外,还有一处疑问,赵氏为何要特地在翠玲楼等萧立过去?! 不知道耍的什么花招,迷晕他不说,还特地作假污蔑,将他送交官府,收押大牢…… 他不想:莫非,赵夫人是在忌惮甚么? —————— 同陶梦兰一番详细彻底的问询之后,萧立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吭声说话。 他专注地思考着每一个疑点之间的联系,甚至用牢中的稻草做了标注区分,致志专心,全然未觉天已尽黑。 叶芹青和陶梦兰两个吃过狱卒送来的冷炙,一起靠在牢门的木栏上,依偎着取暖,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打起了盹。 墙上近一人高的小窗外,不时有雨飘飞进牢,渐渐濡湿了半面石壁。 萧立不觉缩了缩子,蜷在一起。 尚在,每到夜幕,都觉寒意人,今风雨大作,更觉天寒地冻。 然牢中除了草垫,竟无半点防寒之物…… “萧立。” 正抬头望向小窗,发愁今夜当如何熬过,同时好奇现下宋凛萧远有何行动之时,便听得牢门那处传来一声呼唤,是三皇子的声音。 萧立只当幻听,并不回头。 他不由得嗤笑自己,原来比起萧远,倒是更在意宋凛? “相识不过数月,何至于此。” 呢喃出声,随即埋头看向边的破军矛,面上闪过一抹慌乱。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将宋凛的影赶出。 奈何,不出几息,那道让他心烦意乱的声音又再次响在耳侧,且比前一回,更加地清晰、有力。 萧立这才偏头去看…… 0216 慧眼识人 萧立侧了脑袋去望,便见宋凛浓眉紧蹙,一脸沉地立在牢门旁将他盯着。 他浑透湿,额前坠下一缕长发,不断有水滴出。 眉目含珠,朦胧如雾,所见逐渐模糊。 萧立良久呆愣,与其互相凝视,竟忘了应声上前行礼。 宋凛见他并无大碍,便不再留,转要走。 从沈府送了赵氏回去的马夫口中问得事的细枝末节,宋凛恐他遭遇不测,即一刻不停地往府衙这边猛赶。 若非楼知府识得他是何份,他要入牢来看,便亲自领了过来,只怕他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三爷!” 萧立语带颤抖,宋凛闻声回头,见其已经靠近门前。 “何事?!” 见到宋凛,萧立其实喜不自胜,不过短短半未见,竟恍如隔世之久,让他倍感亲切。 可他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完全改变味道,似乎想要一盆水泼灭自己心中的那团异样之火。 “多谢三爷,无机惭愧,竟中计入了他人之,还费您亲跑一趟……” “嗯。” “不过塞翁失马,也正因如此,无机另有收获……” 见宋凛兴致缺缺,萧立赶紧转移话题。 一旁叶芹青陶梦兰二人被萧立说话之声扰醒,虽然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她们向来觉浅。 二人睡眼惺忪,因不见萧立继续缩在墙根出神正满面疑惑之际,便见他双目炯炯,在与那位素未谋面之人低语。 她两个单是轻挪手脚,便引得宋凛抬眼注意。 被他一瞥,两人只觉头皮发麻,不由得靠得更紧了一些。 也不怨别人心中恐惧,只怪宋凛此刻着实骇人,本就冷,尤其他还只剩了一只眼打量她们。 萧立虽有察觉二人已经转醒,但他眼下并无多余心思解释,只伸手出去拉近宋凛,同他耳语拜托了一些事。 宋凛再次皱眉,却未挣开。 话毕,萧立退抱拳,无声说道:“烦您奔劳,无机惶恐,却也感激不尽!” 宋凛并不应他,随即转离开。 他人走后,牢中再次恢复平静。 若非地上那摊水渍,一切都恍若梦境。 叶芹青毕竟“阅人无数”,她起初被萧立浑散发的过人气质折服,只叹世间少有,然而方才那位独眼之人,却远在其上。 当然,论俊俏、儒雅,还是面前这位更胜一筹,可那位公子英气更胜,不怒自威,单是被他一瞥,她即浑发怵。 她起初也以为是对方形象可怖,故而那般,然人走后,她方才反应过来。 “公子……方才那位公子,可是哪位官家的少爷?” 她不由得想同萧立搭话,以问个明白,即便这并非她能打听之事。 萧立闻声回头,正对上叶芹青那透着更多讨好的目光,一旁陶梦兰也是满脸期待。 萧立轻笑,却非嘲讽:“不曾想,叶鸨娘您这双眼,倒能识人。” 叶芹青眉眼细弯如月,对他这话很是受用。 她心中欢喜,话匣便由此打开,不仅洋洋得意地讲了十数件自己近些年来所为“壮举”,甚至同他们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不知公子你可有听闻,我们这城中,有一大户,名唤钱有录,手下有三家青楼。 翠玲楼虽不归属其名下,但若追本溯源,其实也算他的产业。 至少,曾经如此……” 0217 捧腹大笑 叶芹青说得云淡风轻:“只不过,早在十多年前,便转入我手。” 陶梦兰听得双目圆睁,不敢相信,她们这老鸨子居然同钱大爷相识,保不齐还关系匪浅? 惊讶过后,便是无限崇敬。 叶芹青自然没有漏过陶梦兰眼中流转的所有绪,她说这些话,本就为了自夸。 “钱大爷将翠玲楼转手与我,不仅分文不取,还多次给予帮扶,尤其,我早年全然不懂经营,当收的银两收不上来,当省的排场不知节俭,当守的规矩无人在意…… 实可谓惨不忍睹,关门闭业不过或早或晚。 好在钱大爷心有挂记,数次派人送来银两,又出谋献策,助我度过难关。 他所做一切,都让人深感其良苦用心、真意实。 但……” 她说着说着,眼神逐渐暗淡,原本的勃勃兴致,也已无影无踪。 讲到最后,甚至苦笑一回,不再言语。 萧立看她若有所失的模样,虽不清楚其中曲折,但也大致推想得出,钱有录与叶芹青之间,必定渊源颇深,只不过,如今已然物是人非。 单看叶芹青面上神色,也知她定是中苦痛——即便曾经沧海,终为过眼烟云,早已无痕无迹。 这便是人世缘,既可厚如深海,又能薄如蝉翼,再密的联系,也抵不过岁月残摧。 到最后,或许连所谓记忆,都片段零星,再也细想不起。 仿佛不曾有过经历,彼此也从未相识…… 对于事,萧立未有亲体验,但从他兄嫂以及岳如歌陈永醴、甚至他自与萧平儿之间的主仆之里边,其实也能悟出些门道。 缘来缘去,无可强求。 见叶芹青神色黯然,萧立陶梦兰两个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默不作声,以免为其再添新愁。 ——————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八。 盘腿靠在栏柱上半睡半醒了几乎一夜的萧立忽地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直子坐了起来。 方才,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骆冰方嫁入萧府不过几。 素来平淡冷静无悲无喜的萧进,那些天也难得地面带喜色,眉飞眼笑。 正巧又逢萧炎枭庆祝四十生辰,一家人,其乐融融,全府上下,闹纷纷。 连萧远,从来不待见他的萧张氏也能看得顺眼。 不单饭桌上为其添饭加菜,甚至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闲话家常。 萧远虽然不甚自在,却也不露痕迹,大方接受萧张氏难得的示好,并不让人难堪。 萧立则无忧无愁,不作旁想,每只管念书识字,或偶尔做做女红,也是好不快活。 入夜十分,萧远便领着萧松萧福将鞭炮烟花搬去院内,堆在一起逐一燃放。 待都燃完,所有人即又围坐一起看戏。 一出“众仙贺寿”唱了半个时辰,萧炎枭突发奇想地问萧立“沥儿,你也为爹爹唱个曲子来听,若唱得好,便让你二哥明领着你出府去耍……” 萧炎枭的话尚未说完,萧立已经欣喜不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跑着到了萧炎枭几人跟前,一边询问“爹爹所言当真?”一边理了衣袖,学着旦角儿的模样准备开唱。 他不会唱戏,甚至可说五音不全,但曾经听过的一些曲子却是张口就来,全不在调,且曲词混淆,听得众人捧腹大笑…… 0219 心中有鬼 那人,竟是宋凛。 他端端地坐在楼知府的榻之上。 见萧立出现,宋凛面上的表没有任何变化,只抬眼轻瞥便又落回楼知府和李师爷上。 而看宋凛在此,萧立原本忐忑不安的神思一瞬消失无踪。 莫名其妙被带来这处静密之地,他也会心生惧意。 再怎么卖力伪装,他毕竟还是女子,依旧会担心有人图谋不轨。 他的脸上不自觉泛起一抹笑意。 同时加快脚步向宋凛靠了过去。 虽有顾虑,但还是抱拳行礼道:“三爷”。 宋凛不应声,只略微点了点头。 此此景,萧立怎能不知这楼姓知府其实识得宋凛,所以无需再有顾忌。 不过也是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前几次来府衙之时,宋凛总会借口离开,不一道出现的原因,竟都是为免于众人面前暴露份。 不得不说,在某一些方面,宋凛所思所虑终归还是比萧立更加全面周到,谨小慎微。 衷心倾佩赞叹的同时,萧立又不免要想,即然秘密领了他来,又楼知府同师爷都这样一副模样,那三皇子这边,定然已经有所发现…… 果不其然,在萧立不动声色地打量跪着的两人之时,楼知府又开始磕头求起饶来。 “三皇子饶命啊,卑职岂敢说谎诓您、哄骗大皇子,就是借卑职一百个胆子,也不能够哇!” 楼知府边说边往宋凛的脚边爬,却被宋凛一个不悦嫌弃的眼神制止。 而经那样一番动作,本就毫无形象的楼知府,不整的衣衫越发凌乱,甚至袒露出了,实在不堪入目。 萧立不自觉偏开脑袋,难以直视。 宋凛余光瞥见萧立转头的动作,面色更加沉,冷着声音喝令楼知府道:“为一城知府,这般狼狈,成何体统?!速自理好着装!” 他的话说完,楼知府才终于有所意识。 手慌脚乱地赶紧将衣裳理了理好,然后将子伏得更低地继续同宋凛解释。 “那几个城中大户确是时有邀请卑职去盛天楼中饮酒作乐,但卑职从未与那一干人等密谋过任何有违法纪之事,还望三皇子明鉴啊!” 楼知府诚惶诚恐,急不可耐地要赶紧撇清与沈以男、钱有录他们之间的关系。 平时喝喝酒逛逛窑子也就罢了,他乐意奉陪。 而那“**香料”一事,他可没有帮他们承担罪责的仁心与义务。 说到底,他从始至终都不过一名被“蒙在鼓里”的看客,负责吃喝,绝对不曾参与他们有关别的任何事的谋划,这一点,他可以项上人头担保,便是皇帝老儿在此,他也是如此说。 然而,这一番话,却是他的不打自招。 他越是急于解释,越让人心生疑窦。 从半个时辰之前宋凛出现在他这卧房开始,直到方才,他统共不过说了三句话。 其中一言还是讲的让他迅速整理衣装之事,而另两句,一是问他“可常与城中各户老爷私下相聚密谈”,一是让他命人将萧立带了来见。 谁曾想这楼知府自己心中有鬼,一听三皇子问及几位大户、方言明其中一人姓名之际,便慌忙跪地磕头求起饶来。 0220 胡乱传言 楼知府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表明自己对大皇子的耿耿衷心。 至于宋凛为何会有此两问,他无心去思考,也没那个能力。 但他知道,这三皇子虽然无人拥趸,却是大皇子宋澄最为信任、最受重用之人,若说错半句,只怕他这顶乌纱甚至命都难再保。 所以为了个人的仕途不受影响,他只能选择牺牲各位商户的利益。 即便,那些“利益”,都是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为纵容之下才攥入囊中的。 他若一一言明,自己必定也无法置事外。 但越说越激动,越讲越害怕宋凛不肯相信的楼知府,为了表明自己并未撒谎胡言,已经分辩不清甚么当讲,甚么当闭嘴不言,连偷听而来的几位商户合谋从外省大量购入**香料、再以各种方式分售与城内所有经商之人一事,都事无巨细说了出来。 那**香料,一经食用,或者吸入口鼻,便能使人产生幻觉,甚至成瘾。 当然,成瘾的前提,是多次服用、吸入…… 听他讲述此事,宋凛萧立两个的面色都逐渐变得铁青。 尤其萧立,他比宋凛更觉难以置信。 但同时,他又从楼知府的话中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一如,沈以男为何不愿让他们查看他的账本一事,想必,那账本之内,定然有他通过贩卖**炮仗而牟取暴利的详细记录。 又如,在盛天楼同李马酋化一起饮酒之时,酋化拿来的那两瓶拇指大小的琼浆,也定是混了**香料在内。 所以酋化才说,哪怕只蘸一滴,便可让人飘飘仙。 而李马听酋化即将说漏秘密,慌张地将他的嘴捂上不让再说一事,也就有得解释了。 萧立心下了然,不自觉点了点头,看向宋凛。 但尚未接触到宋凛的目光,他又摇着脑袋自语起来: “如此一来,沈以男四老爷应当知道**炮仗之事才对,又怎会拜托我们去查探将那些炮仗私藏于城北观音庙的人是谁,这岂非自掘坟墓? 而且,即是不正勾当,他又怎会留下记录? 一旦被‘心术不正’或者有意加害他的人看去,岂非后患无穷……” 萧立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 但他口中“沈以男”几字,却还是引起了楼知府的注意,毕竟耳熟能详。 听他提到沈以男,楼知府赶忙摆了摆手,表示虽然一同谋划以香料牟利的几人之中确有人姓沈,却并非沈以男,虽然沈以男也确实同他们聚过几回。 “那楼知府您所说的沈姓男子,竟是何人?”萧立双目微怔,莫非竟是…… 在楼知府开口作答之前,萧立突然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了“沈以哲”几字。 “正是。” 楼知府谄媚应声,又继续讨好:“窟公子果然聪慧过人!难怪三皇子要让卑职命人将公子你请来,果然容易说话。” 萧立只当没听见楼知府后面所言,忽而转开话题同宋凛急问:“三爷,无机昨夜拜托您帮忙查探之事……” 他不敢说“可有结果”这类有失恭敬的话,恐冒犯触怒宋凛。 即便宋凛不与他计较,也怕被有心之士胡乱传言。 说他以下犯上、大逆不道都不足为惧,但若因此而毁损三皇子英明神武之威,那可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0221 皇子行窃 楼知府一阵马拍到了马蹄上,萧立完全不为所动,他的面色顿时有些难堪。 但比他脸色更黑的,仍旧是宋凛。 听萧立终于还是主动问起这事,他恨不能充耳不闻,着实不想描述昨所闻所见,而且还是当着这于圆脸知府的面。 于是只皱眉一声轻“嗯”,回了句“如汝所料”便不再多言。 萧立会意,心中感激的同时,不露痕迹地将宋凛从头到脚逐一打量了一番。 宋凛毕竟是皇子,萧立为一介草民,自然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打量他。 可他所想若无错误,现在宋凛上,应当有那一样东西才对。 也就是沈以男藏于沈府书房内的小匣之中的账本,否则,这楼知府不可能这么老实就将事一一交代了清楚,还几乎都是围绕那几位老爷在讲话。 而萧立之所以有此推测,是因为从始至终,宋凛几乎从未与他和萧远一同行动过,他若要知道那几位老爷的信息,除了从萧远口中,便只能通过账本知晓。 然而从昨夜开始到现在,他都未见到萧远在宋凛边出现。 而且,萧远于盛天楼中所记的那张写有各人信息的纸,尚在他上揣的钱袋里,凭萧远的记物能力,当不能再精确到名姓才对,否则他也不用特地找小二买来纸笔特地记下来与萧立看了…… 即是说,宋凛唯一可以得知几人名姓的途径,便是账本。 这样想着,萧立看向宋凛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更加烈,虽不至于引起旁人注意,但却到了宋凛完全无法忽视的程度。 受不住他毫无自觉、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的眼神,宋凛一声轻咳,起了便往外走。 萧立慌忙跟了上去。 不过没走几步,他又折回来,十分郑重其事地交代了楼知府一些事。 —————— 二人出得楼知府的卧房,萧立与宋凛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走在他后。 看他负手前行,昂首阔步,背影冷峻,萧立本想问他一些问题,却忽觉难以开口。 只好默默无言的埋头随他行止。 而宋凛其实一直在等他重新提问,方才不便,现在只剩他两个,倒也不那般难以说明。 但萧立却反常地闭嘴不言,若在平时,只怕他早已“滔滔不绝”地问个不停了。 宋凛不停下脚上的步子,甚至转了回去看个究竟,却正与出神想事的萧立撞个满怀。 萧立始料未及,慌乱不已地连退了数步,待拉开一定距离之后才继续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同宋凛道歉赔罪。 宋凛并不应话,只定定地望着他。 隔了好几息,因为感觉不到宋凛的气息了,萧立才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探寻不解的目光。 萧立尴尬一笑,赶紧转移话题,问他昨夜发生了何事,为何沈以男视为珍宝的账本会在宋凛上。 “三爷,您如何得到沈四老爷的账本的?可是直接潜入他的书房亲自盗来的?” 萧立指着宋凛揣在怀中、微微鼓起的那处,加重语气强调了“盗”之一字。 0223 说易行难 萧立无心再想,更顾不得同宋凛辞行,二话不说直接迈步朝公堂跑去。 “若……沈以轩大老爷本就无再多活的念头,那顺势而为,便不无可能! 问题是他何故轻生?” 萧立忆起萧远同他说的,仵作在验尸完毕同师爷李岚鬼说明况之时,因被李岚鬼以楼知府不喜事烦、有得交代便可为由打断话头之后便没再开口,但他貌似还有话说…… 莫非,仵作其实另有发现,即是说沈以轩上尚有线索? 意识到这一点,萧立突然紧张激动起来。 不仅心声高鸣,潮澎湃,连脚下的步子也开始轻快不稳。 他现在只想赶紧到得公堂,再将沈以轩的尸仔细查看一番,全然顾不得旁的事,哪怕随时都会摔倒,哪怕宋凛于后唤他止步。 沈以轩的尸体仍被停放在公堂的地板之上,无人过问。 这府衙并非没有专供停尸之处,但楼知府说过,“搬来搬去,劳神费力,不如安心歇着,省些气力,也可少食两碗米饭,岂不美哉?!” 楼知府“廉洁奉公”,无人不从。 衙差们自然也乐得清闲。 昨退堂之后,萧立就从王二他们口中听说了此事,虽觉他们如此行事有欠稳妥,但萧立毕竟位卑言微,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如此一来,倒是方便了他今去查验尸体。 他独自跑进堂内,王二几个虽然看到了他,却都视作不见,并不多加干预。 其中有年纪较小的衙差本上前拦他,被仇七一把拽住胳膊,眼神示意他做自己的事就好,“这人份特殊,管他不着。” 小衙差似懂非懂,一连打量萧立数眼,终归还是继续拿了苕帚清扫杂物。 萧立径直蹲去沈以轩边,将他从头到脚再看了一遍,甚至还扒开他的内衣做了检查。 沈以轩出汗极多,亵裤都被染黄。 经过这一时间的停放、不曾移动分毫,其背侧尸斑暗紫成片,几已全部侵染。 但萧立要看的并非尸斑,昨仵作验尸之时,沈以轩已经死去多时,上也已有相关痕迹出现,他判别了大概的死亡时辰之后,应当不会再特意同师爷说明一次,所以若萧远观察无误,仵作果真还有话讲的话,那必定是尸斑以外的发现。 沈以轩体型肥胖,尸体已软,却仍旧沉重,萧立几乎使出了全的气力翻查,累得满头大汗。 然而除了仵作所发现的那些,他暂无别的更多收获。 眼下,只剩一处未做检查…… 萧立望着已经被他整个翻过、背部朝上的沈以轩的尸体开始犯难。 他终归还是有些犹豫。 倒不是害怕,只不过男女有别,他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虽然此人已亡,他只要做到心无旁骛,一视同仁即可,但,有些事说易行难,晃一眼还好,可若让他扒拉着细看…… 不论他如何为自己打气,让自己不要顾虑重重,也难以行动分毫。 就在他神呆滞、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宋凛随他之后,也来了公堂。 0224 自有道理 见萧立愁容满面,进退两难的模样,宋凛低声问道:“何事犯难?” 听得宋凛熟悉的声音传来,萧立不喜上眉梢。 “三爷,无机,又有一事……相求。” 短短数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求宋凛帮忙做事,他自己都觉不好开口,但宋凛面色依旧,不辨绪。 萧立忐忑不安地把他望着,未敢就说。 宋凛不动声色,平静瞥了瞥地上已被扒得只剩亵裤的沈以轩,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也不等萧立开口,他即蹲上前,背对萧立说出几字——“转过去”。 萧立心中一暖,感激应“是”。 “查何状?” 边说着,宋凛已经解开沈以轩上的亵裤,只等萧立讲明便可动手检查。 但萧立吞吞吐吐,哪怕只说,也觉难以启齿。 终于,十几息的功夫之后,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字。 宋凛点头会意,并不多言。 在萧立还在尝试做些别的说明以让他更加明白透彻的时候,宋凛已经逐一开始细看。 一时间,这堂中只剩了他两个的呼吸之声,静得出奇。 萧立看不见宋凛手上的动作,难免有些忐忑不安,他甚至惊叹起了自己的胆大包天,竟然拜托皇子做这等“腌臜破事”,为下属,却比主子还悠哉清闲,实在说不过去。 他越想越惶恐,手心开始冒出冷汗。 又等了十来息:“三爷,您可看好了?” 若萧立所想无误,这沈以轩常年纵声色,不洁自好,如果他真有轻生之念,那么除开他自己心中郁积的一些苦楚,其他可能,便是来自体肤的恶疾,比如,花柳之病…… 宋凛并未回话,当萧立听见动静回,只见他已经检查完毕,并为沈以轩重新穿好衣裳起来了。 对于结果,宋凛只字未提,只同萧立点了点头。 萧立会意,随即陷入沉思。 他重又梳理了一遍所有线索,确认再无错漏之后,方开口同宋凛问道:“三爷,昨夜探查的结果,现在可能告知无机?” 他的神严肃,目光坚定。 宋凛本伸手入怀拿出账本与他,抬起的胳膊却突然僵停于空,然后看着自己方才摸过沈以轩的两手愣了一瞬,终归还是放了下去。 往后一背,冷着声音让他自己拿出册子来看。 起初萧立不明其意,微怔着双眼将他望着,但看他两臂皆背于后,面色不太自然的模样,很快又反应过来,他是在嫌自己手上肮脏…… 萧立不由觉得好笑,但他怎好嘲笑皇子。 况且宋凛这般,也是因为帮他才如此,他自然不能多加非难指责,只好强行忍耐,以免嘴角上扬。 故作严肃地靠近宋凛,抬手之际,却忽感局促。 “三爷,这账本,真有秘密?” 拿出之后,萧立却只粗略一翻,并未着急细看。 因为比起沈以男所藏秘密,他现在更好奇赵氏与沈以轩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赵氏究竟为何非杀沈以轩不可…… 宋凛自然知道萧立心中所想,但他让他看账本,自然也有他如此做的道理。 0225 关系匪浅 萧立心中狐疑,好一番细问方知始末详情。 原来,沈四夫人昨日去医馆找大夫为自己包扎头部的伤口之时,听那大夫不经意问了一句“四老爷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赵氏听得一头雾水,“四老爷,可是指我家老爷沈以男?” “自然自然,夫人可是说笑了,咱这芜云城,沈四老爷的大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夫人您来我这小馆,我自不能问别府的老爷不是……” “确是如此,不过我家老爷素来生龙活虎,神采奕奕,不曾患过大病,便是风寒咳嗽也少有,大夫您何出此言?” 那大夫听赵氏那般回答,便觉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遂赶紧摆手表示自己年老糊涂,记错了事,望其莫要怪罪。 但赵氏是个心眼多的,自然不会信他这一番搪塞之言,于是发狠让其老老实实交代了清楚。 她这才晓得,近几个月来,他们府上的二老爷都会亲自来这馆中买些上好的补药,说是沈四老爷身体渐虚,需要多多进补。 此外还会去别的大馆中买上许多别的名贵药材,且大都是稀珍之物,费了不少银两,就目前为止,已约万余。 然沈以哲手上的银钱都是沈以男每月定数发放,每回五百两。 他同沈以轩两个都是大手大脚之人,得了钱不出数日便能花得一干二净,然后又摊了手同沈以男要。 如此这般,应当没有拿出一万多两来买入上好药材的可能…… 然而馆中大夫却说得斩钉截铁,还表示不光他,城中各大医馆的大夫,都可作证。 赵氏不得不信,便想着,定是沈以哲瞒着府中众人偷拿了银票去用,或者沈以男其实也知内情,只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罢了。 她越想越气,故而昨日回府之时,才那般大动肝火。 但同沈以男一番细问下来才发现,他并不知情,细查库上所余银两,也未有缺少…… 赵氏便自言自语似地说起,“曾听得说二哥私下里与祝、龚、郑、钱、酋他们几位老爷也有接触,莫不是那些药材,其实是别的老爷需要?他从几人那里拿的银钱去买的?” 沈以男本想反问“何须如此,他们若要大可自行买了回家,又何必经二哥中间白忙一趟。”但他话尚未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这夫人,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不常与别府的夫人串门走动,同两个嫂嫂更是话不投机,他自己也不曾讲过类似的闲话。 即便几位老爷的大名如雷贯耳,可她不过一个无知妇人,如何记得那般清楚,还张口就来,竟是从何处获悉的详细消息? 又昨日听得沈玉牢骚抱怨,说她只为一只从来不戴的金簪便对她大发脾气。 那金簪的来历,沈以男也是不知。 但赵氏的反应却那般激动异常,沈以男不由得心中疑起,直觉他这夫人,定与几个老爷中的某人“关系匪浅”,否则也不会用到“他们”一词。 仿佛,是在转述某人之言。 0226 有人来衙 沈以男直接问过赵氏,是否认得几位老爷,但她却只说“不过听闻大名的程度罢了”,其余之话,一概不讲,且目光时有闪避…… 沈以男越想越觉有鬼,遂主动拿了账本去寻宋凛,请他帮忙找出与其夫人赵氏,存有异情之人究竟是谁。 “此账吾已看过,几与先前所誊记录无甚差别。” 宋凛直视着萧立,当他停下手上翻阅的动作之时,便开口说道。 萧立心中怀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那沈四老爷,为何先前不肯将其交给我们?而今如此主动,难保不会有诈。” 宋凛点头认同,伸手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指着其上记的有关几位老爷的信息,冷静说道:“加产的炮仗,尽皆与了祝天华、龚十仁、郑文尚、钱有道、酋浮生几人……” “酋浮生?”头回听这名字,萧立随口问了一句。 “嗯。”宋凛也是随口一答。 “怎的就提了几笔?且他们各自求下多少也未说明,更无盈亏记录!如果只这点区别,那沈四老爷又何必……” 萧立正奇怪怎会如此之际,忽地发现,这账本有被人撕扯过的痕迹,参差不齐,正好是前面几页。 宋凛觉察出萧立的视线,却不动声色。 他两个互望了一眼,萧立第一反应是沈以男果真隐藏了另一些重要信息。 但转念一想,若他当真想要隐瞒,又何必多此一举,还特地恳求宋凛看了这账簿之后,帮忙查明赵氏的奸夫是谁? 若无隐瞒,即是说,沈以男其实以为,这里面的信息足够他们做出判断? 然而内容却残缺不全,是否意味着,暗中捣鬼的另有其人? 那么动手的,是担心私情败露不得不铤而走险的赵氏,还是同萧立他们一样,一直在打这账本主意的沈以哲? 沈以哲处于暗处,萧立不知其目的何在,不好随意揣测。 可若当真系赵氏所为,那,要理出头绪,可就并非易事了。 萧立不由得长叹出声,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扶额于堂内徘徊。 他心中焦急不安,只想今日赶快将两桩案子解决,若策马疾驰,兴许天黑之前,还能赶回萧山镇去。 但他越想快些离开,脑中思绪便越发趋近空白,最后连已有的推论,都逐渐模糊不清。 无奈之下,他只好暂时放空,不再思考任何事情,将账本收放到怀里,然后盘腿坐于堂口的门槛之上,闭目养神。 宋凛也走了出来,却是无声地立于其侧,极目远望。 又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萧立当真迷迷糊糊起来。 昨夜他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神思未能放松片刻,而眼下无事,正好打盹小憩。 早先从楼知府卧房出来之前,他假借三皇子的名义,吩咐知府,今日升堂之事,照例即可,无需特地提前。 而眼下到辰时三刻,尚有一个多时辰要等,刚好够他养足精神。 见其旁若无人果真睡着,宋凛也不生气,又站了一会儿才背手走开。 不知过了多久,萧立还睡着,已经扫净衙门各处灰尘、正围坐在衙门门口的台阶上闲聊的王二仇七几个,忽地止了声端正站了起来。 有人来了。 0227 红漆木箱 他们一个个都把脑袋耷拉下去,望着各自的脚尖,不敢看来人的眼睛。 活像犯了错怕被责罚的孩童,大气都不敢出。 那人面带不悦地轻扫了他们一眼,不发一语地径直往内院去了。 身后跟着十多名丫鬟仆人。 每四个仆人抬一三尺见方、高约半人的红漆木箱紧跟其后。 统共四箱。 木箱随着他们走路的动作上下晃动,每走一步,下凹的扁担都吱呀作响。 无人拦她。 当然,也无人敢拦。 此人便是楼知府那“雅正端方”却“守旧刻板”得城中百姓都不敢怠慢的夫人楼蓝氏。 也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居然把她老人家又给刮来了。 王二众人皆面面相觑,方才只顾惊恐害怕,竟忘了同她行礼问候。 若不出意外,他们几人,今儿个必定少不了一顿板子。 楼蓝氏一行路过堂口之时,瞥见了仍旧闭眼打盹的萧立,看来很不成体统,但她只皱了皱眉即领着仆人们继续往内院去了。 若换在平时,她定要停下来好好“管教”一番,然今日,这些个“吃人”的东西,她若不尽快让她家老爷处理了,她实难心安。 这些红漆木箱,放在他们府上,已有一段时日。 仔细回想,约摸两月有余。 她还记得,今春上元那日晚上,楼知府又喝得醉醺醺蹿倒倒地回了府来。 身后几个面生男子抬的,便是这种箱子。 但她当时只顾着命人将自家老爷弄去卧房歇息,又两个小宝吵嚷事烦,便以为是哪家大户又送了薄礼过来。 说是礼,其实也不过米粉肉面这类的东西,真要送大,自是不能这般大张旗鼓,哪里还会特地找了人抬进府里,大都直接塞上银票以表真心。 金银珠宝无人不爱,但露财太过,易有大祸。 所以从楼知府来这芜云城任官日起,他就明里暗里地同备席为其庆贺升任的城主各众说了“诸位这般诚挚热情,我楼不易胸中感激,但趁着今日,有些丑话,楼某人还是要说在前头。 拿、抬、搬着金锭银山来我府中行贿受赂这等事情,我楼某人绝对是会拒之门外的,若多番劝诫无用,就也别怪我不通情面、秉公执法! 原则,自然要用来遵守,楼某人也有自己的原则底线,诸位莫来触犯,否则以卵击石,便是自讨苦吃。” 他只管表明自己的立场,聪明人自然听得懂话外之意,不消多言。 所以一般城内百姓商户送礼,明面上,都只敢送些果物食粮,未有公然行贿之事存在。 那夜也不会例外。 且当时夜黑,楼蓝氏根本无心细看,直接命管家将东西接下,又赏几个小钱打发人走之后,便让他们在库房随便找个地儿放着,准备过些日子再做清点。 没曾想,一晃眼,竟两个多月没想起来有这回事儿。 恰逢昨夜大雨,屋顶漏了水入库,今晨被管家领着去看时,已经堆上了整整四箱。 而漏雨之处,恰在箱顶上方。 逐一打开,除了腌制的吃食、陈酿的酒水,竟还有玩物、衣裳,以及——炮仗。 0228 有损形象 “这几大箱货,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为何却以相同的红箱送来?” 楼蓝氏不自语。 管家摇着头,表示不知。 他上了年纪,时有忘事,楼蓝氏本也没想问他。 不过,看到炮仗,楼蓝氏自然而然便想到了他们这城中最大且唯一的沈氏制炮工坊。 其他各样物什,也都可以分别对应上城中的各户商家。 仔细一想便不难发现,箱中吃食当是来自世代经粮为道的祝天华祝老爷家; 酒水,多半是出自盛天楼大掌柜——城主酋引之弟酋取。 各样玩物,定属掌管各大赌坊的龚十仁龚老爷所送; 至于衣裳,则非成衣远近闻名的郑文尚郑老爷莫属…… 她虽是一介妇人,但好歹也出官宦之家,又跟随楼不易或升或贬、东迁西徙去过好些地方,已经识得许多官家、非官家的老爷。 几年前来了这芜云城之后,虽当面不识,但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人事。 城中几位老爷的大名,更是较常听闻。 楼知府好说梦话,有甚么事直接问不肯说,一睡熟,也就全讲出来了。 不过近些子,他们两夫妇闹了些别扭。 楼知府不想回府,便一直在衙门里住着,无人管束,倒也乐得悠闲自在。 而之所以说这几箱东西吃人,皆因今晨开了来看时,因恐其皆被大雨濡湿,再放下去会生霉变质,于是将吃食衣裳之类尽数分与了丫鬟仆人,只留些酒水玩物。 至于炮仗,若无影响则准备换了地方继续搁置,正巧下月初七,就是他们二宝十岁的生辰,可以作庆。 然而让管家拿了出去点一串来试时,噼啪声一响,管家便应声倒地,时至方才仍昏迷不醒。 唤了医者来瞧,却说“想是点炮之时,手慌脚乱,奔跑之间被外物绊了脚,以至跌倒昏迷。 额前虽破,并无大碍,将养休息几便可全好。” 对其所言,楼蓝氏半信半疑。 管家头上确实有伤,又额面朝下倒在地上,但也不无他是受那炮仗影响的可能。 之所以有此疑惑,皆因管家倒地之后,另两个围上前的仆人也变得有些神智不清,晕头转向起来,大夫一并看了,都说无碍。 楼蓝氏不懂医理,只好听大夫所言,将几人安置好生休息在府。 然她心中生惧,遂赶紧命人将东西抬了来寻楼不易。 王二仇七几个见其对坐在堂口的萧立也不闻不问,更是腹中狐疑。 但他们来不及多想,便见得先前立于萧立侧的黑面公子无声地穿行而过。 宋凛又回来了。 后还跟了一名小贩。 小贩手里提着两袋东西,气味飘散,香十足。 原来宋凛出去找了地方洗手之后,还去包子铺,准备赊两笼包子,但小贩不信他会再回去,便留了媳妇看着小铺,自己主动跟着过来拿钱。 宋凛本是有些抗拒,对这小贩的怀疑深感不悦,然转念一想,他若跟来,也可有人帮忙提溜两袋包子,倒也可行,遂不多言语,领了人便往衙门里走。 眼前的光被挡住,感觉到有人停在了跟前,睡得不沉的萧立缓缓将眼睁了开来。 0229 收益颇丰 一堵墨黑色的人“墙”在面前笔直挺立。 不用抬头,萧立也知道是谁,于是闭了眼继续小憩。 宋凛见他对自己视若不见,竟不搭理,面上有些难堪。 本欲径直走开,缓解尴尬,无奈身后小贩目光灼灼,虽未吭声让他赶快拿了钱出来,但颤颤巍巍伸出来的那只提有布袋的手,却让他难以忽视。 小贩心里总还是有些发怵,跟来之前他可没预料到会来衙门。 走在宋凛身后,他多了空暇出来打量宋凛的背影身形,越看越觉自己恐怕摊上了大事。 他伸出手其实只是想把包子给宋凛,钱他不要了,若合胃口,再来两笼也非是不行。 但宋凛却以为他在催促,遂轻咳一声,面带轻赧地同萧立说道:“与吾纹银十两。” 他未唤其姓名,也非借取,却是开口索要。 萧立听了心里好笑,堂堂皇子,居然“沦落”至此? 他不动声色,本欲当作未闻,但还是从怀中拿出一张千两的银票来,递与宋凛。 “此为全部,便由三爷您好生保管罢!” 宋凛神色复杂地接下,却不应声,直接将银票递向小贩。 小贩俯眼一看,惊得目如铜锣,险些一口气缓不上劲。 他这两笼包子,统共不过几十个铜板,一千两,哪怕让他卖身作奴,也值不上。 遂连连摆手拒接,又宋凛不肯白白收下,便提溜着手中的包子就往衙门外面跑去。 这单生意,他做不起。 但方跑了不出数步,却迎面遇上了自昨夜独自离开沈府前去寻萧立之后便一直不见踪影的萧远,还险些撞上。 萧远身后,另有一人,一只胳膊上缠着白色绷带。 竟是昨日同他们一道于盛天楼把酒畅谈,最后因醉酒“胡言”被李马匆匆带走的城主之子酋化。 原来,酋化并未真醉,只有些微醺罢了,不过借着酒劲,说些平日里不敢多言之语。 那瓶拇指大的琼浆,也是他特意要拿给萧立他们品尝之物。 究其因由,皆要从昨日公堂之上萧立的一些表现说起。 他与李马同为看客,起初不过看些热闹。 但楼知府借故退堂之后,酋化一度胸中遗憾,好戏正要开场却突然中断,自然心有感慨。 同李马走走停停,闲话许久。 因说着萧立这般看来文质彬彬,羸弱不堪的外乡来客,其实却有勇有谋,不畏强权,正是难能可贵之人时,他便心生异想——或许,扰他多年之忧,可通过此人之手解决。 但最初只是起了这种想法。 之后,盛天楼里再次与他们兄弟二人相逢,他方打定主意。 而具体的让他无限烦扰的,便是其叔父酋取经商不正之事。 这许多年来,早已富甲一方的酋取,野心却日益强盛。 只开设酒楼,已不能饱其胃口,故又花耗大量银钱办了一家酿酒工坊。 所制纯酿或于自家酒楼上柜,或转卖于别的客栈酒肆,又或运出城去,供应其他城镇所需。 酋取家大业大,且人脉宽广,又有城主酋引于后撑台,单是酿酒之业,也收益颇丰…… 0230 锦上添花 酋取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这本是好事,酋家人都心中欢喜,连酋化也对其叔父心生敬意。 酋化自觉读书万卷,却百无一用。 若真如酋取一样着手经商,只怕不出一月便会亏得血本无归。 虽然他其实志不在文、商,但若懂些经营之道,却也并非坏事。 然而,当酋化时常去酋取府上求经问道,酋取也不吝教他,甚至领他去他名下各大酒楼以及工坊里亲身体验感受多次之后,他却发现,酋取所酿之酒,之所以颇受众人喜爱,其实另有原因。 尤其,近几个月来用新的配方特制的那些拇指琼浆,更是价格高昂,只一小瓶,便要纹银五十两,普通百姓都难得品尝。 可惜,他特地去拿了来让萧立萧远一试,但他二人,却以“并不曾启封,且将其拿来的人,是酋少爷,若真要一并结了,烦请寻了酋少爷算账!”为由,坚持把琼浆退了回去。 昨夜听萧远详说,他方知晓此事。 而他与萧远再次相逢,其实也属巧合。 白日里他被李马扶出盛天楼之后,并未回去酋府,而是去了李马之母为恐府中众人扰着他读书静修而特地命人为他盖的一处私宅。 李马之父早逝,然所余家财颇丰,其母本也出自大户,又其兄李硕三年前状元及第,现于翰林院任七品编修。 虽不至于说前途大好,但入了翰林院,假以时日,再把握时机,博得皇帝赏识,将来升任侍郎也并非不可能。 自李硕入朝为官之后,李府上下,更是一派鼎盛祥和之态,并且从那时开始,其母更加觉出读书并非无用之举,所以对其小儿李马的科举之事更加上心。 李马同酋化自幼相识,又是同窗,故而时常待在一处。 酋化心中所忧他尽数清楚。 昨日,若不是他及时阻止,酋化极有可能“酒劲上头”就将秘密出口,没曾想,二人一出盛天楼,原本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的人,却瞬间清醒。 一问何故装醉,方知他另有打算。 于是二人一道去了李马私宅,详细商量。 直至夜黑雨急方被李马派了马车送回府去。 大道无碍,无拦无阻,马车一路疾驰,却险些撞飞为寻萧立而来的萧远。 好在萧远功夫不差,相撞之时迅速飞了身逃开,才得以幸免于难,只伤着了马匹。 酋化那边因为勒马骤急,又冲击力大,马声嘶鸣,蹄铁高扬,车夫欲反转马头之际,带动车厢翻了过去,他因此折伤了一支胳膊。 之后萧远送其回府,等来大夫治伤,被城主盛情款待,执意留宿种种,皆属不得已而为之事。 酋化并不识得萧远,无可厚非,但城主酋引,早于三月之前,就同他照过数面,还被其以剑驾脖,一通威胁,萧远便是化作骨灰,酋引也能认得清楚。 他对此人,又敬又恨。 敬他是大皇子宋澄身边之人,奉命行事,自当礼让三分。 恨他用计招安匪寇,害他损失大把银两,留他夜宿,不过顺势而为,若能得其于大皇子面前多多美言,自然锦上添花。 0231 心中敬慕 萧远虽然心中挂念萧立,数次推辞要走,但酋引酋化两父子一唱一和,不肯放行。 且酋化趁酋引唤了管家过来让安排客房之时,正色同他说明“有要事相商,望公子万勿辞拒”,见他甚至下了跪拜求,萧远方应下声来。 萧立那边,只好暗自祈祷,他能平安无事。 夜宿酋府,酋化私下里同萧远把什么话都说道了清楚,所以今,虽不知萧立境况如何,但他想着,若不出意外,衙门升堂之前,萧立定会在府衙出现,遂同着酋化一起,一同乘了马车过来。 酋化起初不愿露面同行,因恐其父问他大逆不道之罪,但经萧远一通劝说,诸如君子财,取之有道,富与贵,是人之所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贫与,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酋取虽是酋少爷你的叔父,但他行事有违仁道,大义无惧灭亲,即已有所决意,自然也当做好遭其亲属怨恨的准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 听他一席话,酋化方不再迟疑,同了萧远一道奔来府衙。 他二人踏进衙门,便见萧立同宋凛以及一个着装朴素、背弓腿颤之人都在公堂口上。 萧远心中欢喜,还好萧立平安,否则他这一世都不会自我宽恕。 他与酋化两个往里走时,却见那麻衣粗布之人面色复杂、骂骂咧咧地匆匆退跑了出来。 正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瞥见又闻见那人手中所提之物散发出的香味,萧远方才明白过来,但他无心多想,继续领着酋化去同萧立他们会合了。 可越走近,看宋凛一动不动地伫立萧立前,虽无半点逾矩,却那般自然而然,仿佛旁人无可立足的模样,萧远就觉鼻头酸涩,心口隐痛。 仿佛,一夜之间,一些事,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改变,而且变得他猝不及防。 一种说道不明绪肆意蔓延,他忽地停下脚步,不敢继续往前。 而听得原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宋凛虽觉得奇怪,却仍旧没有回头去看。 他知道,来人是谁。 同样听到了动静的萧立则偏着头绕开仍旧挡在前之人,嘴角上扬地同萧远打招呼。 但他口中“萧”字尚未说完,一见酋化跟在后,便立即改了口唤道:窟艾,你来了。”同时起同酋化拱手行礼:“酋少爷早。” 萧远不露痕迹地握紧拳头,捏散了那缕缕让他束手无策的愁绪,爽朗做了回应。 酋化也回礼,奈何手臂有伤,只好同其颔首示意。 但他的目光自上得前来便一刻也未从萧立前一直背对他们,一动未动的衣装墨黑的男子上移开。 “二位窟兄,这位是……” 从昨夜与萧远一番促膝长谈之后,他对其所称,已不知不觉从“窟公子”换成了“窟兄”,连对萧立也是如此。 “哦,抱歉,在下疏忽,忘了酋少爷您尚未见过这位公子,实不相瞒,这位便是昨同您与李马公子提过的长兄生前挚友林嵩林公子。 听得长兄于这城中出事,不息违背家中长辈之意也要同我们兄弟二人来此寻得他的尸拉回谷雨安葬。” 酋化了然,“原来是林公子,昨听两位窟兄说明窟大哥与林兄生前壮举,便对林公子您心生敬仰,今一见,果是铁骨铮铮义薄云天,酋右三这厢有礼。” 边说酋化一边埋头鞠躬,果真一副心中敬慕非常的模样。 宋凛轻“嗯”一声,并不与他客。 0232 别有所图 宋凛并未出言怪罪萧立胡编乱造竟还冒犯到他的头上一事,只不声不响地迈步入了公堂。 但他面上的神色微有不悦。 萧立萧远互望一眼,皆不知他们这主子怎的突然有了情绪,竟对一位素未谋面且明确表达了自己心中敬仰之情的公子这般冷漠无礼。 但为免酋化觉出异样,萧立只好尴尬一笑,随即问起了萧远与酋化一同现身府衙的原因。 听他问及,萧远也是沉了沉面色,欲凑近萧立耳边同他详述,但萧立下意识后退的行为,让他止步不前,呆愣良久。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萧立赶忙出声解释说刚刚盘腿坐了太久,腿上有些发麻,一时不稳,故而趔趄。 “窟艾你方才想说甚么?” 萧远亦是咧了咧嘴角,故作无事地问他可需要坐下暂缓,见萧立连连摇头,他方沉着声,望着酋化回道:“此事话长,站在这里说不是办法,换个地方再谈方好。” 这一句正合酋化之意,他刚好在忧心萧远若在此处将详情始末大声相告会被一些心怀鬼胎之人听去了添油加醋,最后甚至以讹传讹,闹得不可开交。 所以萧远一说要另寻他处,他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说:“右三正巧知道一处静地,不若两位兄台随了右三过去?” 萧立见酋化听风就是雨,不由得有些皱眉犯难,眼见着就到辰时,若去得久了,说个没完没了,误了升堂的时辰,只怕楼知府这边又会弄出一些别的幺蛾子。 尤其,他方才闭眼打盹之时,虽然看得不够真切,但模糊之间,瞥见一与体态匀称、端方娴熟的夫人领着一批仆人抬着几大木箱进了后院。 他自然不识那妇人姓甚名谁,又作何身份地位,但看王二仇七他们不拦不阻,甚至同其行礼让道,便猜了个十之八九。 但他想不明白,他们一行所抬的木箱里装着何物,又为何那般行色匆匆,然而他脑中仍有赵氏奸夫事烦,所以无心理会。 现在想来,或许,其实又生了某种变故,他若不尽快弄明,必定后患无穷。 所以对于酋化所提建议,他沉吟几息,终于拒绝。 如此,酋化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似的望向萧远,希望他帮忙解说两句,至少不要站在这公堂门口将所有事情一道而出。 萧远会意,暗暗同酋化点点头,又鼓起勇气凑近萧立耳边,但他这次只说了“事关迷魂之药,牵连甚广”几字,萧立方才会意点头。 又深思一会,有了主意的萧立冲酋化微一颔首,小声提议道:“不若酋少爷您将其一一写在纸上,便不怕隔墙有耳不是,待在下看完,再以火焚了,自是无痕无际。” 酋化一听,抬起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拍在自己脑门之上,懊恼叹气:“还是窟兄你有办法,右三自愧不如。” 说完,便不做停留地入了公堂,“借”得堂中师爷记录各案始末的纸笔,将昨夜同萧远所说,精炼简洁地逐一写了出来。 萧远望着酋化奋笔疾书的身影,状似无意地问萧立道:“你让他特地写来,可是另有打算?” 0233 颔首致意 萧远虽然不清楚萧立具体想的甚么,但他知道萧立所说必定不是他口中所讲焚毁即可那么简单。 他自然相信萧立不是那种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管旁人死活的不仁不义之辈,可通过昨夜与酋化的一番畅谈下来,他发现,这位城主少爷,与其父酋引全然不同。 彬彬有礼是基本素养,却不似别的儒生那般沉闷无趣。 不仅想法新奇,言行豪爽,也不胆小怕事。 且心系家国,比起入朝为官,整尸位素餐,他更愿追随开国大将军程振麾下,行军打仗,浴血杀敌。 这同萧远所想所行,倒是不谋而合。 故而他对这酋府少爷,不觉之中便生出了一抹别样的赞赏之。 酋化不仅将心中埋藏了数年的秘密同他和盘托出,还愿随他前来“大义灭亲”,这般赤诚忠义之人,他自然不愿看到他被牵连其中。 萧远正出神细想萧立究竟意何为之际,忽地听他惊讶出声。 “怎的了?” 萧远面上神色很是复杂,素来对萧立深信不疑的他,头回因一个外人有了一丝动摇。 萧立并不回应,却径直走向酋化,不安问道:“酋少爷,您……” 他指了指酋化受伤的胳膊,表示当真无碍? 只见酋化扬了扬拿着毛颖的左手,面带羞赧:“无碍,其实右三惯以左手执笔。虽然,不知被家父责罚过多少次,到终也难以改正,久而久之,家父也就不再过问。 而今更是左右自如,着实方便。” 酋化说着,已经在纸上写好了最后一句,接着便停笔吹墨,将其递与萧立细看。 接着还从怀中取出另一张写满小字、已经泛黄皱软的告示一并交给了萧立。 萧立讷讷应声,不多言语地接入手中。 新写的那一页、纸白如雪,字如舞龙,萧立心内赞叹。 但下一刻却被他笔下所写吸引了全部注意,且越看,他眉间越发高耸。 最后竟双手紧握,捏得手中纸边发皱。 酋化像是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一般,毫无意外地抬眼望了望头顶上悬着的牌匾,心道一句: “好一个明镜高悬,而今,这城中的不正之风,终能得以肃清了罢!” 想到最后,却又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面上所露神色,哀伤已极。 “是啊,只要交给这两位窟氏公子,想必一切都可引刃而解……只……” 他不想到自家父亲、叔父,乃至这城中各户老爷以及其余家眷,包括他自己,今过后,都会有何变故? 即便逃过一劫,又该何去何从…… 还有李马,他若流离失所,李马又该当如何? 萧立一气览毕,又看完那泛黄纸页上的内容,激愤之难以言表,中怒火喷涌出。 但他看过之后,却并未将纸书焚毁,而是细致精心地捋平褶皱,将两纸内容庄重非常地奉给了宋凛。 见他手上动作一气呵成,一刻未停,酋化起初有些瞠目结舌,本问一句“窟兄,你这是作甚,不是说好焚毁?” 但不出数息,他又明白过来。 埋头将毛颖洗净封好放回筒中,便神色黯然、毫不停留地离了府衙而去。 只在经过堂口萧远的边时,再次扬起嘴角,同萧远诚挚地再颔首致意了一回。 0234 愚忠之人 萧远看得心中难受,一句“酋少爷”已到嘴边,却喊不出声。 酋化走后,萧远若有所失地走近萧立同宋凛身边。 自方才独自进得堂来,宋凛便一直双手抱胸,立在正中也望着那块金字牌匾出神想事。 待萧立进来,他的目光才放在酋、萧二人身上。 萧立所呈酋化所书,他逐字读了,也不由得神色大变。 遂当萧远近身过来,便沉下面色冷着声音却微有颤抖地同他说道:“萧远,汝速回京,请一道谕旨。” ——————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初八。 酉时过半,公堂之上,端端坐着被萧远飞马疾驰回京,求见大皇子宋澄,说明了芜云城中之事的详情始末之后,再被宋澄奏明四平皇宋祯亲指而来的钦差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吕敢。 而今宋祯身边,只这吕敢还尽忠于他,并未学着其他大臣那般,分帮结派。 虽然宋澄有意亲往,却被宋祯以“近来还有别事需要澄儿你做”为由宛然拒绝。 自早上看完酋化所书之后,原本当于辰时三刻升堂之事,被延迟到了午后。 而堂下沈以轩尸身旁边的数人,却是自辰时开始便一直跪到了现在。 其中,知府楼不易脸色苍白如纸,已经摇摇欲倒。 他的体型最为肥胖壮硕,却最是虚弱无力,城主酋引尚还镇定自若。 吕敢酉时方到。 好在昨日一场暴雨之后,今日天色大好,路上并无耽搁,吕敢怀揣圣旨,腰携尚方宝剑,领着一批亲卫策马扬鞭,疾驰于萧远身后。 他并不识得这领路之人作何身份,因未曾谋面,又素衣裹身,便以为其不过城中百姓,因会些功夫,又识得入京回程之路,便被派往皇宫请旨。 吕敢是个不甚聪慧之人,但他有一套自己的思考方式,且对自己所思所虑深信不疑,只听皇帝差遣。 当然,见了其他皇家众人,比如太皇太后齐郁、太后朱秀、淑妃张宣仪等人他还是会心中惧怕,是谓贪生怕死也。 但怕归怕,他心中仍只唯宋祯之命是从,哪怕宋祯让他即刻砍了任何一人的首级去见他,这吕敢也定会照做不误,甚至不会有任何一句疑问。 三月之前的冰嬉大赛便是如此。 宋祯让他押了三皇子去见,他便当真要押他过去,哪怕宋凛身为皇子,他也照做不误。 当他与萧远风尘仆仆地赶到芜云府衙,见到沉色无声地端坐公堂之上的人为三皇子宋凛之时,不由得嘴角抽搐,心中叫苦。 这三皇子,是他除了皇帝,最不擅长应付之人。 若换做别的达官显贵或者太后皇子宫主,他只要卑躬屈膝,多些讨好,总能“糊弄”过去,但在这三皇子面前,甚么招术、马屁均不管用。 更让他无奈的是,他还斗他不过,不光智谋,连拳脚功夫,也是天壤之别。 而宋凛见萧远来回奔波,辛苦半日请来的却是这愚忠之人时,也是眉头一皱。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他皇兄宋澄,故而很是意外。 然只沉思几息,他又面色如常。 0235 奉命钦差 望着持剑而来的吕敢逐步走近自己,在其欲下跪行礼之际,宋凛不露痕迹地一个眼色阻止了他的动作。 吕敢被看得有些手足无措,立在堂下所跪之人的身旁,一句“卑职见过三皇子”已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宋凛看出其为难之色,起身让座并行礼道:“草民林嵩,见过钦差大人,大人请上座。” 堂中所跪,除了楼知府,其余之人皆不识宋凛身份。 哪怕城主酋引也不例外。 酋引虽然“位高权重”,但说到底,也不过买来的官阶,入京上朝的次数少之又少,三皇子宋凛的“大名”他自然听过,却一次也未见过真人。 而其他人之所以不声不响,不挣扎不反抗地老实跪在此处,接受宋凛的眼神凌迟,皆因酋引身为城主、楼不易身为知府尚且跪着,他们虽是城中大户,但终归只不过一些做大了生意的商贩罢了。 城主知府都不敢吭声多言,他们自然无胆反抗。 哪怕端坐堂上之人,素未谋面,甚至是身有残疾的独眼,他们也不敢有所冒犯。 而宋凛由始至终都不愿暴露身份,其实另有打算,尤其,他怀中尚揣着那几张被他亲手撕下的沈以男账本中的内容。 并非他不信任萧立,不愿将此事相告,只不过当他看到那几页内容,容不得他多想,第一反应便是隐藏,以免被更多的人发现。 至于萧立,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拿与他看。 而且,他信他,即便没有那几页记录,也能解决此案。 被三皇子让座,吕敢万分惶恐。 好容易忐忑不安地在官椅上坐下,却完全不知应当如何问话。 他是领侍卫内大臣,一介武夫,不会审事断案,只不过皇帝派他,他便来了。 对于这城中之事,不过耳闻了大概,其实并不了解详情始末,更不知应当如何开场审案。 他抱着尚方宝剑,活像个未经世事的怯懦小童,却又不得不端好钦差的架子,以免被人小瞧。 停了一会子,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抬手摸了摸惊堂木,想着重拍警示大家留心注意,但他的手刚抬起来却又立马放下起身,取出了尚在怀中揣着的圣旨。 尚方宝剑不舍得放在公案桌上,即又别回腰间。 毫无章法地摊开圣旨,瞥一眼面色复杂地立于堂下师爷桌旁的三皇子宋凛,清了清嗓子,大声呼道: “圣旨在此,佞臣、奸商还不跪下听旨。” 堂下一直跪着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还当作何反应。 其余众人,萧立萧远、堂口集结的看热闹的百姓、以及各人亲属,包括宋凛在内,纷纷下跪。 看大家反响甚好,吕敢不由得有些得意,再次清了一回嗓子,然后才开始念圣旨上的内容: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朕登大宝二十又八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今有芜云城城主、知府,玩忽职守,枉顾法令,非但不对城中奸商恶户多加管束,甚至亲纵其等某财害命,欺压黎民,更是罪加一等! 然耳听为虚,朕身为一国之君,自不可枉信谗言,着,领侍卫内大臣吕敢为钦差,御赐尚方宝剑,入城彻查此事,见剑如见朕,望城中百姓,全力配合,务必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绝后患。 若有隐瞒不告,或胡编乱造,皆以欺君论处,钦差可以不报,直接处以极刑。 钦此。” 吕敢念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方才那份惶恐惧怕,在念的途中已经消失无影。 0236 一文一武 眼下,吕敢为钦差,可代皇帝本人,即万人皆为朝臣子民,哪怕三皇子,也得对他多让几礼。 他已经得意自大起来,念完的圣旨,因无需有人接领,遂又小心裹好放入怀中。 唤了其余人众尽皆平之后,他便神气十足地咧腿坐上官椅。 但方坐下,他又立即局促起来,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些甚么做些甚么,只好望着公案桌上摆的几样东西,一一上手摸摸,然后继续纠结。 最后还是待罪的楼知府,保持跪地的姿势,一字一句“教”了,他才明白审案当如何开场。 但楼不易好意开口解围之后,他却心生埋怨,不满楼知府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让他脸上难堪。 因想着“这等小事,本官岂用你一个佞臣贼子多嘴来说?! 再有个一会儿功夫,还怕摸它不透?果然自以为是!” 他不由得满腹牢,不悦至极。 奈何不好发作,遂闷声停了十数息未有动作。 见其如此,宋凛扔去一记眼神催促。 吕敢这才收回神思,若无其事地了堂,又摆正衣冠后,便狠劲儿拍得惊堂木连连作响,同时扯着嗓子有模学样地大声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啊!都麻利儿地给本官报上名来!” 不得不说,这吕敢到底是正一品大员,闻过诸多风浪,哪怕事出突然,他更是头回做钦差,也还是很快就适应下来。 只不过他这口头语癖,宋凛萧立萧远几人听在耳里总觉不适轻浮,到不像在皇帝边服侍了多年的朝中重臣,却是一乡野村夫,独会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其实无可圈点。 然堂下仍旧跪着的数人却并未觉得有甚异样不对,正被他那一声大吼吓得魂胆分散,瑟瑟发抖。 率先开口回吕敢问话的是知府楼不易。 楼不易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十数年,三贬两升,呆过不少城乡土地,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这种时候,有问必答,识时务者为俊杰。 “回钦差大人话,下官楼不易,四年前谪升来此,现任城中知府。” 楼不易头埋得极低,一副生怕被钦差吕敢看去了自己容貌的模样。 而他这行为,纯属多此一举,单是听得他姓甚名谁,吕敢就有了印象。 毕竟同朝为官,哪怕不多照面,名号之类,还是常有耳闻。 尤其,这楼不易,时而被弹劾贬谪,时而被嘉奖升迁,来来回回,不下五回,吕敢想不认得都难。 继楼不易之后,着奢华绸服,体冒虚汗,后脖颈处长着一颗径约半寸之痣的城主酋引也开了口回答。 对于城主酋引,相对而言,吕敢其实更为熟悉,虽然至多不过每年与之对上五句话的样子。 城主,顾名思义,一城之主,护城主将,又名城守慰,正三品,系武职外官。 比从四品的楼不易级高两阶。 他二人一文一武,若都尽忠职守,齐心协力地管治此城,怎么也不至于匪患猖獗,并这几多枉顾法纪之人霸道横行才对。 0237 征税行令 作者: 精彩小说网,最快更新最新章节!,最快更新不闻梅开之立民太后最新章节! 然酋引贪生怕死,但凡遇事,只会明哲保,不顾他人死活,又见钱眼开,虽与楼不易同样唯利是图,但他二人毕竟从道不同,故而难以相谋,所有交都只在面上。 楼不易明着对酋引百般尊重讨好,时常将“万事唯城主马首是瞻”一言挂在嘴上,可若遇事,总是酋引在听他意见,受他指挥,自己却毫无意识。 酋引之弟酋取想法大胆,敢说敢做,他就时常严词厉色地劝解酋引,莫要被楼知府牵着鼻子走,有甚么事同他与酋化多些商量,血亲之人总不会算计陷害自己。 但酋引无点墨,竟分辨不出孰对孰错,孰真孰假。 他虽隐约知道,无官无权的酋取之所以对他“颐指气使”,毫不客气,其实逃不过“关心则乱”几字。 因为心中盼他好过,所以才会插手干预,否则早随了他去,生死皆可。 但相比之下,劈头盖脸的好意指责,总不如楼不易说话中听顺耳。 遂还是维持着惯有的相处模式,并未刻意划清界限。 楼不易心中轻酋引,面上却不露痕迹,几年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三月之前,即是萧远奉命来平定匪患那段时。 招安匪众的告示一帖,城中一下涌进大批寇匪。 或自己请降,或检举同伙,络绎不绝,把酋引搞得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又大批银子需要出库,更如挖心取血一般,让他心疼不已。 与此同时,楼不易那边却没没夜地花天酒地,快活似仙,这让本就心怀怨言的酋引更加意愤难平。 一气之下便听了酋取的建议,将事全权交给了楼不易处理,自己则做起了“甩手掌柜”,只等坐收其成。 楼不易虽不是甚么至贤之人,但他也不痴傻呆愚,否则也坐不上这知府的位置。 酋引将烫手的山芋转手给他,他半句推诿之话都不曾说,不仅恭敬应下,还承诺,定会办得妥妥帖帖,让城中寇匪从此绝迹。 酋引自然欢欢喜喜,等着看楼不易费神出力,他只需安逸坐着,便可将平匪之功收入囊中,这等好事,只怕做梦都得笑醒几回。 但让酋引意料不到的是,楼不易虽然接了烫山芋入手,却全无自掏腰包的打算。 也就在翌,城中便贴满了“招安匪众,以换本城长久的安宁太平,系本城主之责,更是百姓之愿。 然本城主两袖清风,未有积银在手。 朝廷拨来的赈济官银已尽数散尽,却远远不够。 昨,本城主连夜拟好奏折,上书朝廷获准了征税行令。 即起,凡城中百姓,每户每人,包括孩童在内,每月皆应交税三百钱。 若是一家四口,则一月当交一千二百钱,以此类推。 另,商户地主等众,则据其月入钱财多少按比再缴。 月入三十两以内之人,每户每人每月,除去当缴的三百钱,需当再缴一两作税。 月入三十两以上之人,每户每人每月,除去当缴的三百钱又一两银子,三十两以上的部分,还须以二十去其一的标准上缴……”这样的告示。温馨提示:按回车键返回书目,按键返回上一页,按键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不闻梅开之立民太后无弹窗相关推荐:、、、、、、、、、、、、 0238 无功而返 张口闭口“本城主”,酋引看完气得摔杯砸碗,骂爹喊娘,问候了数十遍楼不易的祖宗十八代。 但酋引即便怒发冲冠、满目充血、心中绞痛,其实也无力回转。 告示贴得满城都是,城中百姓早已人尽皆知。 一旁匆匆将告示亲自拿了来与酋引看的酋取一时未有吭声。 他一边为自己劝谏酋引让楼不易接手处理招安匪众一事深感失策,觉得自己到底是小瞧了那看来敦厚弱智之人、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多加防范的同时,一边又为自己即将上缴的重税感到头疼不已。 原来,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作茧自缚的滋味? 不光酋引,他也后悔不迭。 要知道,素来百姓需缴税钱,最多也不过每户每月两百钱。 便是商户地主,也不过月入超过五十两之后,按百去其二的标准上缴,且不会重复多次缴税。 然这一通告示下来,除去普通百姓,其余人等,至少需缴两回,还都是重税…… “楼不易害我!” 酋引跌坐地上锤着自己的双腿,又以头连连撞地,吼得声嘶力竭。 酋取也是心中悲痛,毕竟这般重税,百姓必定怨声载道。 每月如此,或许不平匪患,还能稍微富足一些。 可现在这般,民心向背,只怕再难挽回。 “兄长,事已至此,再悔无益。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若能借此机会,看明白楼不易本性如何,倒也可及时止损。” 酋取沉着声音安慰,让酋引看开些,但他自己心中,却起了别的一些念头,当即就开始考虑如何报复。 而此次的迷魂香料之事,便是他计划的关键所在。 自那之后,酋引与楼不易便开始交恶。 酋引官阶虽大,但楼不易手腕更高,短时间内,根本抓不着他的任何把柄,酋引只好忍辱负重,以待时机。 然时间愈长下来,面对虽然解决了匪患,却丝毫不对他心生敬谢,奉他为守护神灵的城中百姓,酋引心中的怨愤不仅不见减弱,反倒更加浓郁。 连带提出招安匪众一策的萧远,他也恨得咬牙切齿。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即便没有征收重税这事,城中的百姓其实也不曾对他有过敬重爱戴之情。 毕竟,他身为城主,匪患严重,每日都有无辜百姓惨遭屠戮之时,贪生怕死如他,一回也不曾出面真正守卫过他们。 他因怕自家各人也受牵连,竟闭门不出,对黎民生死不管不问。 如此这般,又怎会有人心中敬他。 而继酋引自报名姓之后,紧随其后的便是酋取、祝、龚、郑、钱、沈几人。 但在这堂中跪着的姓沈之人,却并非沈以男,而是其二哥沈以哲。 再之后,便是吕敢到府衙之前被提押上堂的叶芹青陶梦兰两人。 沈以男夫人赵氏,萧立同十多位衙差,寻遍了整个芜云城也未见踪影。 也同沈以男府上众人逐个问过,却都答不知。 萧立一行只好无功而返,但他们尚未走出沈府,便迎面遇上了一人。 0239 下官冤枉 众人一一自报了家门,直到陶梦兰话落,吕敢头大地再又拍了拍惊堂木。 他已经有些晕头转向。 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跪了十人之多,除了知府楼不易,城主酋引,与城主胞弟酋取,他皆未曾见过,一时间根本记不得他们各自说了甚么,又有甚么关系。 且他们尽都埋着脑袋,他连各自的样貌都分辨不清。 扫一眼堂中众人,将目光落回宋凛身上。 只见宋凛微弯腰身站在师爷的公案桌前,握了笔貌似在写着甚么东西。 旁边同样握了笔坐着的师爷李岚鬼,瑟瑟发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李岚鬼自是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 从前审犯人、断冤案,而今却是审知府,罚城主,且城中的各大商户老爷都在此处跪着,若一个不注意,记错一点东西,弄不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他会害怕恐惧,也无可厚非。 况且身旁弯腰写字这人,他今晨已经认得…… 宋凛神情专注,萧立萧远两个也都面色严肃。 他们不声不响地站在宋凛身后。 吕敢瞟了瞟那个将他们领来府衙的年轻男子,忽地意识到“原来此人是三皇子的手下,怪不得可以随意出入皇宫,还能去求大皇子请诏,倒是我小瞧了他。” 毕竟三皇子身边的人,可说个个武艺高强。他若与之相抗,只怕任意一个,都不是对手。 “不过,这另一位,又是何人?” 他望着萧立有些出神。 若说萧远是他看走眼低估了,那萧立,他更是拿捏不准。 就他第一感觉而言,这人美则美矣,当无甚大才。 至于为何看着萧立他脑中想到的竟是美丽而非俊俏一词,他也不明所以。 吕敢定定地打量着萧立萧远,几乎忘了自己还在审案之事。 听他半晌无有吭声,写着东西的宋凛停了笔去看,一抬眼便看到他目光呆滞,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皱眉。 轻咳一声,提醒吕敢回神。 听到动静,吕敢这才收回思绪,但对上的却是宋凛微有愠怒的眼神,他不禁有些心虚。 扶了扶腰间的尚方宝剑,让自己大些胆子,又清清嗓子,方问堂下:“酋引、楼不易,你二人身为守卫治理本城的朝庭要员,不好好地恪尽职守,护一方百姓安宁,竟伙同奸商黑贩一同欺压城中住户,闹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现可知罪?!” 城中之事,出京之前,吕敢大体听大皇子宋澄讲过,并非全然无数。 “钦差大人,下官冤枉,下官从未参与其中,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啊!” 回话的仍旧是楼不易。 一听吕敢口中的“伙同”二字,他原本苍白的脸色,因过于激动,又渐渐转红。 他认定自己并未说谎,这一切都是城主酋引之罪。 苛捐杂税也好,以迷魂香料坑害百姓也好,都是酋引在幕后操纵设计,而他也是被陷害之人。 他楼不易毫无不是,顶多就是陪着几个商户多吃了几场酒,多逛了几回青楼,并未参与任何不当之谋。 0240 城主之过 而自三月前,本就对楼不易心中百般怨恨的酋引,见他在钦差面前依旧要诋毁诬陷自己,气得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来为自己辩解。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楼不易还在为自己开脱,且一直重复“冤枉”一词,不光酋引他们听得刺耳,连吕敢都不胜其烦,连拍了数下惊堂木,让他保持肃静。 吕敢眉毛高耸,嘴里哼出一声冷笑:“是不是冤枉,本官自不可能只听你一人之词便枉下定论! 你且先闭了嘴,本官问话之前若再擅自开口来说,便杖上五十大板以作警戒! 身为知府,竟这般不懂规矩,你看其余众人,哪个如你这般嚎叫不休? 本官之话,你可听得明白?” 吕敢一番话,说得跪着的众人都心中畅快,且都不由自主放了些心下来。 他们起初一直害怕,怕来的这钦差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难断是非之人。 或许这钦差大人只是看着不太靠谱?做起事来,倒还是有几分样子。 而堂口的百姓却不如此想。 城主酋引的为人,他们都再清楚不过,绝对称不上心系黎民的好官,尤其,自征收重税开始,大家对酋引更是怨愤颇深。 知府楼不易自上任以来,虽未有甚么大的建树,但是也不曾做过任何让大家失望透顶之事,所以,若真要二择其一以信,那他们自然会选择知府。 吕敢并不清楚城中百姓作何感想,他也无暇顾及。 楼不易被呵斥之后,果真老实了不少。 其夫人楼蓝氏在堂口看他低垂着脑袋默默伏地不语的模样,心中忧心不已。 虽然他们二人,数日前闹了矛盾,但毕竟是几十年如一日地相依相伴过来的,她自己的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而今,只因她今晨命府中下人将几箱大货搬来衙门,便成了其伙同奸商恶贩欺压百姓,甚至谋财害命的不可磨灭之证? 她实在难以接受。 正想着应当如何证明其清白之时,又听得钦差吕敢开了口问酋引道: “酋引,你身为城主,可曾知晓你身旁这一众商户在暗中贩售添了迷魂香料的各物之事?” 同样伏身在地的酋引侧头瞥了瞥跪在自己身旁的酋取,双唇紧闭,未做回答。 “既然沉默不语,便是知道,那你可认罚? 明知自家兄弟在做不仁不义之事,却不加以制止,本官先得治你一个懈于职守之罪!你可有不服?!” 酋引认命似的紧闭双目,额首触地:“下官知错,不敢不服。” “行,师爷,先把城主酋引这一大失职之事记好了。” 吕敢眸中起笑,扬了一只手指向师爷李岚鬼,命他不得错漏,然后继续列举酋引之过。 “那你可有参与其中?换言之,酋取,你可有同你兄长说明计划,并且要求他一同行事?” 问话酋引之时,吕敢忽地转移矛头,看向了一旁神色平静的酋取。 酋取不似楼不易同酋引那般,跪得几乎贴在地上,反倒挺直了胸膛,把吕敢望着。 0241 应付不来 吕敢见酋取那般不卑不亢,不由得心生好感,下意识便想要相信他即将出口的话。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酋取并未立即答话,面上犹豫之色尽显无余。 “师爷,记下来,城主酋引也参与其中,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是,是。” 师爷应声速速又在酋引的罪状后面再加了一条。 看李岚鬼提笔就写,吕敢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问起了酋取这几个月来,城中连续三起“食髓厉鬼”之事,是否也都是他们几人合谋所犯,且城主酋引是否依旧知情未报这些问题。 他之所以之逮着酋取一人问话,其实是因为其余众人他实在叫不出名姓,也记不清各人之间的关系,哪怕想问,也无从问起。 而酋取尚在组织言语以回应他上一个问题。 不曾想,他还没开口说话,吕敢便话锋一转,提起了城北破庙一茬。 跳跃之快,饶是自认为头脑灵活得世间少有的酋取,也觉得难以跟上节奏,再次结舌难语。 毕竟事关重大,若不思考钦差话中每一字句都有何含义便随意乱答,只怕会陷入其言语的圈套之中。 最主要的,他尚不清楚,事情从何处败露,堂上这钦差,又了解到了何种地步,若只因他一问,他便和盘托出,岂非自掘坟墓? 所以,与其同楼不易一样只顾喊冤叫屈,或者不打自招弄巧成拙,不若保持缄默,以静观其变。 然吕敢似乎本就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打算。 见酋取再次沉默,他也不消再喊,一扬手,李岚鬼便乖乖又在酋引名姓之后添了一条。 见状,萧立萧远互望一眼,不由得一起皱了皱眉。 这钦差审案,未免太过草率,竟全以不讲话便是默认这一条来定罪。 万一,被审之人又聋又哑,那不是甚么罪都可背负? 那这天下,岂不是要冤案重重?! 虽然不清楚酋取为何沉默不语,但萧立还是轻声唤住了宋凛:“三爷……” 宋凛闻声沉默。 萧立心中着急,唯恐再任由这钦差乱审下去,这数月以及近日以来的各样案件,便都会成为无头公案,无辜之人含冤入狱受刑,应当严惩之人,却逍遥法外…… 见宋凛只环抱双臂,丝毫未有反应,萧立大着胆子再喊了一声催他,同时毫无自觉地伸了手去拉他的衣角。 宋凛其实有听到萧立的声音,虽然萧立并未说明,但他知道他为何唤他。 因为他正好也在考虑同样的事。 感受到来自腰间的轻微外力,宋凛未有不悦地埋头下瞥了一眼。 又考虑数息之后,才不着痕迹地轻“嗯”同意。 获得宋凛许可,萧立心中大喜。 吕敢仍在问话,还未见停,萧立即抬腿绕身上前几步,站到了楼不易身边。 他神色自若、落落大方地同吕敢庄重行了一礼。 望一眼宋凛,见其虽然面色如常严肃,却眉有微皱,知其必定心有余忧,又萧远神色相同,当是怕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为使二人心安,萧立神色温柔地轻轻颔了颔首,后一抹旁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扬上嘴角…… 0242 难以服众 之后,萧立便毫不怯场地冲吕敢拱手正色直言道: “钦差大人,草民斗胆,有一些话,还望大人容秉。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关于这三起案子,您的审理方式着实不太妥当!” 萧立自顾自地说了,他并不需要看吕敢的脸色行事。 虽然他贵为钦差,如皇帝亲临,但即便是皇帝宋祯坐在此处,也不能凭一己之愿草草了事,否则如何给这城中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吕敢正审得得意。 他为自己首次办案便这般得心应手、刃迎缕解,不得不说是个天才感到无限自满。 然而眼看着就能结案了事,再有个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动身回宫请赏的时候,忽地杀出来一个程咬金要坏他好事,还直言他的处理方式不够妥当,让他下不来台…… 对于这人,他实在难有好感。 甚至还起了防备排斥的心理。 但看他举止淡定,眼中波光流转,全然一副自信满满、不畏强权的态势,显然已经成竹在胸,即是说…… 故而,心生不悦的同时,吕敢又不自觉有些动摇,想着:“难不成,我当真审得不够妥当?” 但下一刻,他又立马坚定起来,认为自己不可能有任何错漏。 他虽是一介武夫,还能听不懂大皇子话中的含义不成。 在衍宿宫时,他曾明明白白听大皇子同皇帝禀明了,这城中都发生了何事,连知府和城主都牵连其中。 经他这一番审理下来,已经可以确认,城主酋引便是那幕后元凶。 堂内堂外,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亲耳听了,能有甚么不妥! 无知小儿,也好口出狂言。 本欲喝斥一句“哪里来的刁民,胆敢随意指责本官的不是,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官心善,不若送你一程!”,奈何三皇子就在旁边看着。 他可以肯定这年轻男子是三皇子手下之人,若不管不顾地大声吼了再打些板子扔出公堂,只怕他将来,前途堪忧。 遂还是耐了性子,压着不悦沉声问道:“何处不妥,你且说来。” 他倒要看看,堂下这人能讲出甚么话来贻笑大方。 吕敢并没有问萧立作何名姓,因为知道即便问,也是假名。 刚到府衙之时,三皇子同他“见礼”,便是用的“林嵩”二字。 他不知其中缘由,也无意更无权过问,眼下只要把这城中之事一一解决便好。 听得吕敢让说明他审案的不妥之处,萧立立时扬了一抹微笑在脸上,倒不是嘲笑,而是欣慰。 他再次同吕敢行礼,以谢其不罪之恩。 “承大人大量,那草民就有话直说了。 草民不才,就目前来说,您所问所审,不妥之处有三。 一来,您一直在引导提问,且问法太过绝对封闭,其中大都来自您片面不全的主观猜测。 比如您会根据酋城主默认知晓其弟贩卖混杂了迷魂香料之物一事,而臆断他也参与了此事。 但其实,您并无相关依据,只不过凭空猜测罢了。 换言之,对于您的问题,被提问的人,稍有犹豫,或者说,说辞稍有改变,便可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 这样只靠某一人的片面之词来断案的审理方式,实在难以服众……” 0243 知人知面 其二,不知您可有发现,从您坐上官椅审案到现在,除了酋城主一开始回的一句‘下官知罪’,几乎都是您一人在说话。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对于您所提之问,根本无人给出准确答复。 然而,您却已经让师爷记下了酋城主三条罪状。 是否,审到最后,这几起案子,竟全都是酋城主一人所犯? 其余人众,皆可无罪释放? 若果真这般简单,又何必特地入了京向皇上请旨亲派您过来。 虽然楼知府官阶低于酋城主,但天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 若只酋城主一人有罪,大可直接让楼知府审案结事,量罪定刑,根本无须连楼知府也跪在此处不是? 其三,您完全不知整件事情的详情脉络,提问提得毫无条理,让人不知所云。 敢问,如此审理下来,即便真的按您的方式‘解决’了案子,将酋城主收押入牢,甚至秋后问斩,大快了人心,但若事后回想,您的良心可会不安? 被问罪之人,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曾有,您就擅自给人定了重罪。 皇上亲派您为钦差大臣前来这城中处理案件,自不能是让您随便敷衍一番然后只顾回京请赏那么简单才对。 先前您所念圣旨中的内容,在场的大家也都亲耳听了。 皇上他老人家认为‘耳听为虚’,所以才派您来‘彻查’。 您若做不到秉公处理,岂不是也在欺君?那么理当也被处以极刑……” 萧立说到此处,吕敢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他本以为这人看来羸弱不堪,缺乏阳刚之气,不过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假把式,便做做样子,给他机会让他表现一下。 他堂堂正一品大员,又任钦差,还能怕他一个无知后生的评头论足、胡言乱语不成。 在场这许多百姓,个个目明眼亮,正好让他受些白眼嘲笑。 不然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甚么叫不自量力,甚么叫自知之明。 然而,被萧立有条不紊、有理有据的一通说道下来,他才发现,原来想法天真,不懂得识人辨物的,竟是他自己。 吕敢越想越觉丢脸,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正想着如何扳回颜面之时,只听得堂外一道清脆有力的男音响起: “窟公子所言极是,钦差大人您如此审案确有不妥!” 只能听见声音,无法辨别出自谁口。 但经那人一说道,原本缄口不语的其余百姓也开始连声附和: “是啊是啊,他说得确实在理!” “保不齐,城主大人当真是被冤枉的呢!” “不是保不齐,该是极有可能。 大家别忘了,城主大人素来胆小怕事,又怎敢谋财害命!” “是了是了,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我说你们啊,难道忘了征收重税的事情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莫被那一点点假象蒙蔽了。 你们看他为了自己不掏腰包,竟然上书朝廷,给咱们大伙儿下了多么不合理的税务征收令啊! 我家里六口人呢,其中双生的两个孩子不过刚足半岁,也要上税,一缴便是六百钱!……” 0244 草民不敢 经那妇人一提征税的事情,众人便打开话匣聊了起来。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你家那口子好像还是个断臂是吧?” “谁说不是啊,所以本就家贫,每日里只能靠卖些小菜过活度日,哪里有那几多银子上税啊!大伙说说,这城主,难道不是可恨至极?” “那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看热闹,不继续去卖你的小菜!” 听那妇人叫苦连天,一打开话匣便说道个没完,一开始出言帮萧立说话的清脆嗓音再次响起,却是在挖苦讽刺。 那妇人一听,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下子来了火气,吼将道: “我就是要来看这挨天杀的恶人会被怎么治罪,你们瞅瞅,我刚过桃李之年啊!这日夜熬得,倒不如人家花甲年纪的婆子来得水嫩!” “那你也得天生丽质才好不是!” “……” “……” 堂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喧哗刺耳得近乎吵架。 宋凛听得头疼难忍,不禁抬手揉了揉当阳穴。 萧立萧远也是面带难色。 但萧立宋凛都未想过阻止。 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芜云城内的百姓,早就心有怨愤。 平日里因惧怕城主、知府的权势,敢怒不敢言。 即便抱怨,也只能小聚几人一起牢骚一会,未曾真正畅所欲言过。 今日,这城主知府都是待罪之人,又有钦差在此,他们能说,自然要说个痛快。 可他们终归还是高估了钦差吕敢向善至诚为民立命的那份心意,他可不懂甚么黎民大计,更是从没想过造福天下苍生这类事情。 本就不悦的吕敢,在连着说了两遍“肃静”都无人搭理之后,便完全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绝于耳的嘈杂声惹得怒不可遏。 只见他发指眦裂地狠拍了三下惊堂木,随即站起身来,拔出尚方宝剑后对着堂外百姓厉声吼道: “都给本官闭嘴!若再有人扰乱公堂秩序,本官这剑,可不长眼!不要命的,大可一试!” 在他极尽威胁,只因愤怒便视人命如草芥的吼将之下,宋凛面色一滞,本欲直接上前将吕敢手中的宝剑夺下,但他若是轻举妄动,只怕会适得其反,增添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暂时忍了下来,以静观其变。 待吕敢真的出手伤人之际再行动也为时不晚。 不过吕敢这一怒吼,还是有些作用,堂口的百姓果真都乖乖闭了嘴,不敢再吵。 但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心神难定。 又十几息,吕敢自己也平复下来,便收好宝剑,理正衣襟,坐回官椅,摸了摸惊堂木,却懒得再拍。 扫一眼众人,看向萧立道:“本官姑且承认,你讲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多谢大人,不治草民无礼冒犯之罪。”萧立由衷感谢。 吕敢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可以,他早就命人将他扔出公堂了,哪里会自讨苦吃,任其开口对自己的言行一番评论指责。 但眼下他又能如何,面子里子都已丢尽,“既然你认为本官审得不对,那你便将正确的说了来听! 若不能理清断明,在此胡说八道,可莫怪本官将你一并治罪论处!” “草民明白,草民不敢……” 0245 死有何惧 萧立抱拳颔首,却无惶恐,“此案颇为复杂,还望大人您耐心听草民一一梳理。” 他刚说完,吕敢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切入正题,废话少说。 萧立汗颜,他尚未真正开口,何来废话。 但他无意顶撞,只微顿几息过后,便正色开始说明。 “首先,若逐个来看,这城中之案,可概分为三起。 从案发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讲,大家可能会觉得,第一起是正月十五日晚发生于城北破庙的,赵家小姐与其于姓情郎双双死于庙中之事。 那之后,每隔一定时日,就有人同样以被开颅取髓的死法丧命,一共五人被害,吾兄亦是其中之一。 而这,便是令城中百姓个个闻风丧胆、缄口不提的‘厉鬼食髓’案。 第二起,即三月初六日夜里发生的,城中大户沈以男四老爷的长兄沈以轩,于妓院暴毙身亡一事。 沈大老爷于是夜丑时到寅时之间,死于大量饮酒之后再喝下浓茶而致肾经受损、脏心过负之故。 此案看似其无知愚昧、天命该绝,但其实另有缘故,且与第三大案,也就是促使钦差大人您奉命来此的根本缘由之间不无关联。 再看第三起,城中迷料泛滥,百姓惨遭荼毒,城主知府尽都牵扯在内。 官商勾结,倒行逆施、鱼肉百姓。 然究其祸首,又可为食髓之案作解……” 萧立言之未尽,吕敢忽地出声打断:“照你的说法,这几件事情,竟互有关联,甚至可合而为一不成?!” 他对萧立所讲,三分怀疑,七分讥讽,认为他实在胡说八道,异想天开。 不光是他,连带堂口的百姓,也觉其言太过玄乎,难以置信。 毕竟,食髓一事,乃鬼魅作祟;沈大老爷暴毙,则为其自作自受,怎能与城主知府扯上关系。 而且,其实直到今日为止,他们都未对迷魂香料一物有所认知。 只晓得最近数月以来,各都物欲急增,哪怕一口小酒,一盒点心,甚至一件玩物,都能让人欲罢不能。 但谁也未曾想过,其后竟有阴谋。 故而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将堂中萧立直直望着,生怕错漏任何字句。 面对众人疑惑不解、将信将疑甚至觉得他在造谣生事的目光,萧立丝毫不见慌张犹豫,只管继续说明,以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警醒世人。 否则审与不审,都无区别,甚至不若直接将这些黑商佞臣全都问斩来得大快人心。 “回大人,正是如此。 大人您久在君侧,卫护宫中安宁,想必对数月之前,芜云城城主酋引上书朝庭恳求增收赋税一事有过耳闻。 皇上览阅奏折之时作何想法,草民不知,也不敢妄加揣度。 但,若要一言以蔽,那么此次大案,其实就起因于皇上所做的那个同意增税的决定。” 提及皇帝,看吕敢面上神色更加难堪,随时都要发作的模样,萧立却变得更加从容。 他确实有些胆大包天,竟敢当着百姓、钦差甚至皇子的面,指责皇帝有过,如此妄为,哪怕再多几个脑袋,也不够用来处斩。 但他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又有何惧。 0246 不攻自破 “增收重税,利弊兼之。 可严格来说,终归是弊远大于利。 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只看到增税可以减少国库所出,不必再下放银两赈济便可解决匪患,何乐不为。 但此举,无异于赶尽杀绝,逼民为盗。 久而久之,莫说镇压招安匪众,只怕到时候,良民百姓也不得不落草为寇…… 这是其一。 其二,上书奏议之人,是否果真为城主酋引?此事无人深究,百姓无心更无权过问,他们所见,只是城主酋引上奏请令,将他们敲骨吸髓,如水益深,如火益热。 酋城主自此更是民心向背,惨遭埋怨,有苦难言。 是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明明无为无过,却白白失了几乎全部的民心,又怎能不心生怨愤? 然他毕竟身为人臣,又天性怕事,不可能去怨恨不明因由的皇上本人,便是对设计害他的罪魁祸首,他也只选择了坐等其‘失’这一被动处事的方式……” 萧立一边说,一边将目光从伏地不起、汗水濡湿衣衫的酋引身上,移向了自吕敢喝令其不许再多言之后,便果真未再吭声的楼不易:“知府大人,草民所讲,可有漏错?” 楼不易被萧立直言反问,有些猝不及防。 他不禁想:看来这窟姓后生,已对全盘了然于胸……不妙,不妙啊! 但他仍旧面不改色,微顿几息之后短短回上一句“冤枉”即又不再开口。 所以如此,只因他知道,只要不与正面回应,他们便奈他无何。 见楼不易到现在仍喊冤枉,萧立不由得轻声一笑,既笑他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壮志雄心”,也叹他不知悔改、枉为人臣的“不忠不义”。 吕敢坐于堂上,萧立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 他忽地有种错觉,这堂下所立之人,总觉似曾相识…… 然他来不及多想,萧立即已敛去笑意,让萧远拿来了纸笔。 “知府大人,您若坚持否认叫屈,草民自是无可奈何,但草民这处,有一封告示,想请您代为书写。” 他的话音未落,萧远已经将纸笔铺好在楼不易跟前,连墨砚都已备齐,只待萧立讲明告示内容,便可让其提笔就写。 在场众人,除了同様看过酋化所写所呈两纸内容的三皇子宋凛,以及领了命去宫中请旨的萧远,皆不明他此举是何用意。 但当他一开口念告示的内容,堂口那道曾帮他说过话的清脆男音即刻反应过来:“这不是酋城主贴的要求增收赋税的告示嘛!” 这一次,他的突然插话没有让萧立感到头疼,经他提醒,连吕敢都觉恍然大悟。 楼不易自然也反应过来了萧立让他代写告示的用意,必定是为了比对笔迹…… 他不由得心下一凛,难得地慌张不安起来。 萧立点头催促:“确是如此!所以,楼知府,请您尽快写来,与我们大家看了,那草民是否胡说八道,便可不攻自破!” 楼不易提着笔不敢下手,额上冷汗津津。 0247 做贼心虚 楼不易身旁一直伏地不起的酋引、三缄其口的酋取,乃至祝龚郑钱沈他们,也都欺身来望,想看这楼知府究竟还有甚么办法狡辩脱身。 堂上端坐的吕敢更是兴趣昂然,此刻他全然忘了被萧立当众指责的不悦之感,只想一睹这穷途末路之人竟能如何“化解危难”。 楼蓝氏站在堂口也是为其捏了一把冷汗。 其左沈以男沈玉二人,不明情绪。 沈以哲夫人阮氏则是一脸看戏的表情。 她一时竟忘了,自家老爷还跪在堂中。 虽然那“吴”姓公子暂未提及沈以哲所犯何罪,但现状其实不容乐观。 只不过看楼知府被逼得无话可讲,也是精彩。 如此情形,师爷李岚鬼不自觉紧了紧握在手中的毛颖,鼻尖渗出颗颗密汗。 终于,在吕敢等得不耐烦,连声催促楼不易赶快写了出来之后,他才终于视死如归地握了笔开写。 但让身旁酋引酋取都大为吃惊的是,楼不易笔下之字,竟被他特意潦草丑化了数倍,以至于难以辨识…… 既然无法辨识,那自然不能佐证。 他几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种情况之下,还能想出办法来为自己脱罪?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这楼不易,果然诡计多端。 无人料及,这体态浑圆,长相憨厚之人,竟不是个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 饶是已经在他手上吃过一亏的酋氏兄弟,也觉得太过出人意料。 待楼不易写完,被随时待命的衙拆王二仇七一起托着呈至吕敢跟前看时,吕敢也是笑而不语,一边靠上椅背,一边等着继续看戏。 他自然无所谓楼不易是好是坏,毕竟都与他无甚瓜葛,换言之,这堂中所跪之人,哪怕全都要处死,他应当也不会犹豫片刻。 于他而言,只要能够顺利结案回宫便好。 而现在,楼不易所写,明显无法用来做任何判别,哪怕大家都知道,这是他故意为之,也无可奈何。 他只要坚持,自己写字素来如此不堪即可。 即便拿来他当任知府数年所起公文细细比对,也无意义,只需讲一句,他因字形丑陋,公章奏折也都是命人…… 想到此处,吕敢不由得一下坐直了身体。 他望向萧立,面带疑惑与求证。 只见萧立脸上的笑意更浓,丝毫未被影响。 征得吕敢同意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回师爷李岚鬼身边,让他也依葫芦画瓢,一字不差地誊写一封之后,又让萧远去卷宗库找了楼不易亲自批写的文书过来。 “诸位可以看看,楼知府很是贴心聪颖,为了不让我等看出那封告示出自他手,特意换了方式书写。” 他冲王二仇七点头,让他们把楼不易新写的告示提着往堂口展去,“而这里,李师爷也写好了一封,大家不妨一起看了。” 萧远应声,将从卷宗库找来的公文交给萧立之后,便主动提了李岚鬼所写,也往堂口走去。 萧立自己,则将从酋化那处得来的告示原文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