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面商云》 第001章 时光 乔升平被娶进门的新媳妇发落到书房了,事情是这样的。 他当时跟个二傻子似的带着我去见少夫人,我说,你们洞房花烛留我一面镜子妖在房里恐怕不合适吧? 乔升平醉眼无焦,跷一只脚在书案上,脚底板正对我的镜身,“想……嗝!……想什么呢你!跟媳妇……不能藏秘密,我是……带……带你认认当家主母!你别……别给我闹幺蛾子!” 我就呵呵哒了,你带一面成了精的镜子见媳妇,我看是你要闹幺蛾子! 乔升平我行我素,把我揣怀里就晃晃悠悠去了新房,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一面镜子,虽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间还懂人伦道义,可谁让我落在乔升平手里了呢?我不听他的他就不帮我捏脸,我这也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咳咳!别笑!我早晚会修炼成人的! 要不说乔升平是个二傻子呢,本以为他们是有情人天作之合,没想到二人竟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去了新房我才知道,原来新媳妇是叫他绑来的! 你们说,就这还要跟人家共享自己那一丢丢小秘密,不是找死是干嘛? 这个二傻子,祖师爷爷怎么就给我找了这么个人帮我捏脸?吾生尽毁啊! 挡门的丫鬟婆子比南天门的守门天将都凶悍,一看架势我就心道不好!我们这位少奶奶不是一般人物啊!果然,乔升平连门都没进就叫人给叉了出去,里头还传来少奶奶的喝声,中气十足,“告诉乔升平,想进姑奶奶的门叫他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有本事绑人就仔细着点脖子!” 少奶奶威武!吓得我这个没脑袋的都突然觉得自己脖颈子冒凉风。 我往乔升平怀里缩了缩,听乔升平傻呵呵在那儿乐:“嘿嘿……我脖子…脖子洗干净了…就等媳妇拿刀了,嗝……” 我心说你到底喝了多少酒?要是刮一阵风都能熏出二里地! “给我把这个混蛋扔出院子!” 好嘛,我就没见过乔升平这么怂的大少爷,先是叫人叉出屋子又让人给撵出了院子,他倒在墙外面唱上了:“……墙头马上成伉俪,卫道的尚书枉费心机,付与后人谱传奇~” 哦嚯!唱的还真不赖,还是旦角儿。就在他这一声带着醉腔的《墙头马上》的调子里,我似乎隐约听见少奶奶在招呼坠儿备香汤,人家估计就是等着把乔升平打发了才好睡的。 书房里,乔升平问我:“你是不是说自己前世今生什么都知道?” 我在心里眨眨眼,对呀! 乔升平阴柔的欺身上前,话里若有所指,“你是不是还说过,千里之外的事情你都能看见?” 我又眨眨眼,是呀!你究竟要干嘛呀? 乔升平眼睛撩我一撩,尴尬又害羞的扭捏道,“帮我看看我媳妇有没有想我……嘿嘿嘿……” 我起一身鸡皮疙瘩,你是不是来真的?你媳妇这会儿估计在……洗澡!你要看没什么,关键是我也能看……吗? 乔升平像是被电了似的弹了一弹,板一张脸威胁我,“不许看!以后没我命令你哪里都不许看!敢看我就把你扔进炭盆里!” 我是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动不动就拿炭盆威胁我,我不就是回炉的时候没有捏好脸,又毁了半身修为落下个怕火的毛病吗,你至于动不动就拿火吓唬我? 说到这儿我觉得有必要向大家介绍下我自己,我是一面博通古今的镜子,名唤时光,整个妖生的梦想就是——我要做人! 我的祖师爷爷轩辕水镜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低等器灵,做人堪比回炉重炼,炼好了没准、兴许、大概、可能勉强能捏出一张脸,是张脸就行呀!我一个猛子就扎进了炼丹炉,可祖师爷爷说话不算话!我的脸没捏成就算了,我还赔上了半生修为。 祖师爷爷万分痛心的对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人说完?回炉重炼也不保证捏成一张脸,就算捏成了你也不是人呀!” 我当时就哭了,我要是有个人身,眼泪估计能把祖师爷爷给淹喽,我悔呀! 祖师爷爷又安慰我:“诶呀,哭也没用嘛!做人就要先有脸嘛!捏张脸还是很重要滴!剩下的慢慢来嘛!” 为了做人,我踏上了上万年的捏脸之旅,祖师爷爷觉得于心有愧就给我指了条明路,他把我幻化成一面普通铜镜扔进了一家镜子店,说我的有缘人会把我带走,只要帮助这位有缘人完成心愿,就可以要求他换给我一张脸,内心有些小激动的说! 我在镜子店里等了200年,从雍正5年一直等到民国16年,200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记得我当时还是店里的镇店之宝,那是因为我到了镜子店后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我就被店主供起来了,我不想呀~没人买我我怎么找我的有缘人? 我跟乔升平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乔升平挤兑我:“清朝已经开始时兴玻璃镜了,老店主那不是供着你,是你压根就卖不出去!”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就会破坏我情绪!乔升平嗑着瓜子示意我接着说,从我身上倒映出他一副二世祖的面孔,我都想抽他!可惜我不敢! 再后来玻璃镜成了镜子界的霸王,店里再也不卖铜镜了,我就被人忘到了犄角旮旯里,谁让我是一面铜镜呢? 要我说我还真的要感谢收留我的这家镜子店,这么多年竟然也没有关门,莫非真的是因为我的原因?嘿嘿……我就是自恋一下,其实是因为人家经营有道。 你说这世道用的起镜子的都是什么人家?用镜子最多的又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会说有钱的、婚嫁的还有女儿家,咳!还有一种人呀,就是唱戏的!哪次上妆不用镜子?你们说是吧? 镜子店的店主为了生意,人家专门制作了巴掌大的小镜子,用料节省成本少,价钱就便宜,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儿家也能买一面小镜子;还有檀木架的穿衣镜,跟着西洋学的,瞧瞧,这就叫中西结合!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没有不爱的;人家还大张旗鼓的给富升班的芍药送了一面梳妆镜,这就是营销呀,有好产品还知道炒作,你们说,这镜子店能不红火吗? 后来我才知道,乔升平就是富升班的大东家,难怪他那天跑到镜子店去挑镜子,他手底下人受了人家镜子店的捧,他能不表示表示?他把新房要用的镜子,自己以前的镜子,母亲妹妹房里的镜子统统换了一遍,银票一甩说道:“我自己的人自己捧,陆大少这情我替芍药还了,往后乔家的镜子就定陆记了!” 感情这是来示威撑面儿来了! 也不知道乔升平哪根筋搭错了,他竟然看上了被扔在多宝格最顶层的我,临走把我揣进了怀里,陆记的少东家也没拦着,我跟乔升平抱怨陆震海没良心的时候,乔升平吐我脸上一口瓜子皮,说:“净说废话!我才是他陆记的财神爷,你算什么东西?” 我?我好歹在他们家住了200年!他怎么能一点旧情都不念? 他又吐我一口瓜子皮,“200年都卖不出去的镜子谁稀罕?也就是我!” 能不能别吐我脸上! “你有脸吗?” 不带这样揭人伤疤的~你是人就了不起呀~是人就可以不拿脸当回事儿呀~你吐吧~反正我身上现在映着的是你的脸~你看看瓜子皮是不是在自己脸上呢! 乔升平这个王八蛋,真不想搭理他! 乔升平不嗑瓜子儿了,他盘腿窝在床上,拿出一张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小方帕子给我擦脸,还挺舒服的,就不跟你计较了。 乔升平挖我的底,“你在陆记200年都没人知道你是镜子妖?你就没找人说过话?” 提起这个我就委屈,祖师爷爷给我下了闭口决,只有我的有缘人才能破,你们知道200年不能开口什么滋味吗?特么看见个锤子我都想撞,给我敲响了也行呀! 乔升平一副了然,“哦~你找有缘人干什么?先跟你说啊,我有未婚妻了,你别想我以身相许!” 我呸!你瞅瞅自己什么德行!一想到我是要跟你换一张脸我都恶心! “你要跟我换脸呀?我可不跟你换!”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呢?祖师爷爷你告诉我,有没有其它办法让我捏一张脸?为什么我修行上万年还要靠一个凡人来捏脸? 我也不想要你那张花花公子的脸!你瞅瞅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那一个个花痴的样儿,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祸国殃民!你还让不让人家小姑娘找个如意郎君了?你还让不让人家夫妻和睦恩爱一生了?我告诉你乔升平,以后国家要是光棍多了、大龄剩女多了就是你祸害的!哼! “你怎么净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什么叫大龄圣女?” 你就是个棒槌!我可是时光!21世纪的新名词要不要科普一下? “算了吧,你不找我要脸就行!” 乔升平扒被子就睡了,我可怎么办呢?喂!喂!不行,你赶紧说你有什么愿望,说完了咱们好聚好散!喂!喂! 你说我跟个二傻子较什么劲呢!乔升平死活不说他有什么心愿,我这脸可怎么捏?祖师爷爷,您在帮我算算我还有没有其他有缘人? 祖师爷爷说要回去占卜下,过了整整一天才告诉我,既来之则安之,我现在只能跟着乔升平。 我本来就是个器灵,哪怕走兽昆虫都比我修炼容易,我要是不跟着乔升平也行,那就只能放弃做人! 我不!器灵也有雄心壮志!我就不信我捏不出一张脸!乔升平,我忍了! 第002章 芍药 乔升平早起去陪少奶奶敬茶,我一个人,哦不,是一个镜子在书房里看话本,正看到一条蛇妖变成人要报恩就被打断了。 书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一个丫鬟说:“少爷昨晚可是连少奶奶的门都没进成。” 另一个也说:“何止呀,听说少爷是叫少奶奶给扔出来的!” “诶,你知道吗?咱们少奶奶……”声音到这儿又压低了几分“……昨天是被绑上花轿的!” “我是少爷大婚前府里添人才来的,不是说少奶奶与咱们少爷自小儿定的亲事?怎么还绑上了?” 这两人说着就到了书房门口,不好,被发现可不得了!我收了身上的法力刚落在摊开的话本上,就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好险!好险! 这两个丫鬟是来打扫书房的,就听最先开口的那个丫鬟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呦呵!这我得听听! 少奶奶任依依,是杭州兴泰任记茶号的二小姐,任家和乔家是世交,任家小姐和乔家少爷的婚约是打小儿定好的不假,不过这两个人可从来都不对盘。 听那个小丫鬟说,从小到大乔升平就没在任二小姐手里讨过便宜,任二小姐别看是女孩子,但人家一身功夫,骑马打枪跟玩儿似的,在看看乔升平,纸片人一个!索性小孩子打闹也闹不出人命来,两家长辈看他们鸡飞狗跳还颇有些相看甚好的意思。 这得是多好的世交?您儿子怕不是亲生的吧? “我看依依就很好!升平每次跟依依见面都能活泼许多,我真怕他闷出病来。” 乔升平小时候身子差,乔夫人可是拿他当瓷器娃娃养的,我心说你连门都不让他出,他不闷就怪了,我十分好奇二世祖乔升平小时候什么样儿?会不会是个妈宝小棉袄? 那个小丫鬟又说:“上上个月两家才说商议婚期,少奶奶就把少爷给打了,当时从城隍庙回来,少爷胳膊都断了,嘶~想想都疼,后来任老爷就把少奶奶给绑了,昨天拜完堂才解的绳子。” “绑了两个月?” “……诶?……我也是听人说的!” 哈哈哈哈……我算是知道高门大户里为什么故事多了,敢情‘听人说’才是你们的娱乐项目,我还是看我的话本儿吧,跟人家蛇妖学学怎么捏脸。 整整一天乔升平都没搭理我,就因为昨天看他媳妇洗澡的事儿,这人太小心眼儿了!我跟祖师爷爷说乔升平小心眼儿,祖师爷爷还劝我:“男人嘛!都是小心眼儿的嘛!犯了错全是别人滴!混蛋事儿不可能是他嘛!”我心说不提醒乔升平就好了,好心没好报! 乔升平也不知道忙什么大半夜才回来,看了一天的话本都看烦了,我就跟他打商量,我想出去浪。 “什么玩意儿?” 我只好解释,我想出去玩儿,让他以后都带着我。 “小爷有正事儿,没空搭理你。” 明明前两天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还想让我跟少夫人认认亲? “认什么亲?没空就是没空,小爷忙着救场子,没那个咸淡功夫!” 你一天到晚没个正事儿,救哪门子的场子?不带就不带,我自己出去逛!提前跟你说啊,要是把你院儿里人吓出个好歹别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 “我倒八辈子霉遇上你这么个祸害!芍药病了,我去长兴楼串串场子。” 嘿嘿嘿……早说嘛~你那《墙头马上》唱的真不赖,你带上我呗!乔升平不理我,我又加把劲,你想呀,你留我一个妖在家我保不齐做出点什么,你要是把我带身上不就能随时看着我了吗? 乔升平应该是被我说动了,嗯嗯两声就睡了,我才不是要听戏,我就是想见见芍药。 自打我跟了乔升平就没见他干过正事儿,不是划船游湖就是斗蛐蛐,前两天还把少奶奶挂嘴上呢,今天就开始勾搭芍药了!总听他提起芍药我也没见过,还有陆记镜子店的少东家,一个个的都围着芍药转,这芍药究竟是个什么人? 乔升平把我收进荷包里出了门,讲真的,这荷包太小了,害得我还要施个缩骨法才能钻进去,这一路给我颠的,我要是有个人身都能吐喽。 乔升平在孩儿巷置办了一处小院子,进了大门在拐一道垂花门,越过虬枝盘曲的两株老梅,穿过一口青砖细瓦的天井就是正房,东西厢房住着富升班的其他艺人,还有几个专门打点院子的粗使下人。 乔升平刚过了垂花门就迎出来一位大婶,褐色短襟的袄子围了个围裙,一边往外迎一边在围裙上抹手,看起来慌慌张张的。 “少爷您来啦,躲懒的小东子也不知道在门口迎一迎,回头我就扒他的皮!” 乔升平也没理这位大婶,打帘儿就进了正屋,差点跟里面的人撞上。 “我来看看月风。” “乔少爷来的不巧,师弟刚躺下,要不乔少爷稍等片刻,我唤师弟起来?” 这人谁呀这么大架子?说叫人你倒是去叫呀?别跟这儿抱着个拳也不动,赶紧见完那个什么月风我还要去长兴楼见芍药呢!谁管你风花雪月师哥师弟的? 乔升平摆摆手:“让他歇着吧,这几天忙婚事也没空来看他,你让他好好养着,长兴楼没了芍药座儿都少了一半儿,我可等着他救场呢……哈哈哈……行嘞,我去长兴楼转转。” “乔少爷慢走!晚上我给您搭戏!” 这都是打的什么哑谜?我怎么转不过来呢?我悄悄的问乔升平,你们说的啥?芍药不在长兴楼? “谁跟你说芍药在长兴楼?艺人也是人,得睡觉!” 我这颗镜子心终于转出了九曲十八湾,月风就是芍药?芍药不在长兴楼我跟你去个鸟的长兴楼!不行,我才不听你唱戏,我得溜! 眼瞅着两棵老梅树到了眼前,乔升平就要出院子,看来我得把这荷包带子给解开!然后就可以等着人把我拣起来……嘻嘻嘻嘻…… 等人的功夫我听到正房里有人说话,是方才在屋子里撞上的那个人,还有一个病病殃殃的西施调儿。 “你替他受过就该让他知道!别弄得跟我们好欺负似的!” 西施调儿喘了好几口气才跟上那个人的话:“……告诉他能怎样?我不过是挨了几鞭子……他那样的脾气,让他知道了还不知道怎样闹……我知道我们清白就够了!” “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师哥,骨气这东西才奢侈……我们从相公堂子里挣出来……也是为了骨气,以为挣出来就能脱了……脱了轻贱的命,可还是没人往高了看咱们。” “那你就不喊疼不喊冤的自己委屈着?” “嘶~!师哥你轻点……” “活该疼死你!我就不该听你的拦着他……” 我这正听的有味儿呢,也不知道是谁踩了我一脚,你踩就踩了还碾一下干什么? “还以为是块银子,这什么娘儿们玩意儿?” 我呸!你在骂小爷一声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我靠!你还甩上圈儿了,晕死我了! “邱老板,门口拣了个玩意儿,娘兮兮的你瞅瞅是不是你的?” 这二货孙子,你倒是轻点扔!乔升平都没这么暴力,你等我见着你们少爷告你一状! “小东子!谁让你进来的!这屋子还轮不上你撒野!”还是师哥威武,跟这个小瘪犊子就不能怯! “谁稀罕进来!我都怕叫你们传染喽~!东西给你了我得洗个澡祛祛霉……” 诶呦呵!乔升平我再也不说你二世祖了,你跟这位东子哥差远了,你们家这位长工可是二世祖的祖宗! “……你听听!你听听!月风,不是师哥说你,你挨个打这院儿里的人都开始不拿你当回事儿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就不能委屈自己,今晚去长兴楼我就跟乔少爷好好说说,凭什么让你受着!” “师哥别说!算我求师哥了……!他要是真为我闹一场,我不是更说不清了……” 我就纳闷儿了,两个大老爷们让个小瘪犊子欺负了还不上手?我要是有胳膊有腿非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 “也不知道小东子拿来的什么,师弟你看不看?”还是师哥好,还知道掸掸荷包上的土,师哥手心也热乎,刚刚在垂花门那里差点没冻死我。 “不看!也不知道从哪儿拣的破烂货来埋汰人!师哥扔了吧。” 别介呀!扔哪儿去?我好不容易进来的。别扔!别扔!千万别扔! “这荷包倒是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师哥诶~咱们刚见过呀!就在外间,乔大少爷身上那个就是!你好好想~仔细的想~ “想不起来就先留着吧,有人来找在还就是了!” 呼~可算是留下来了,乔升平最好晚点在来找我,我还没玩够呢! 这小院儿可比乔升平那个院子热闹多了,每天早起都有人吊嗓儿,四周的街坊太有耳福了。而且小院儿里每个人都是活话本子,一整天都不消停,没几天我就把富升班的底子抖了个底儿掉。 邱月风,就是芍药,芍药是园子里来听戏的座儿们起的花名,是风情赛牡丹的意思。世人皆赞‘唯有牡丹真国色’,却不知‘动荡情无限,低斜力不支’的芍药才最是柔情,要论花中风情,牡丹还比不过芍药呢。 邱月风的师哥艺名程明瑾,他们两人的名字还是富升班的老班主起的,当时“富升班”的升还不是日上升,原本是个“生”字,取的是滋长的意思。 富生班是个昆戏班子,在如今京剧势盛的年岁,昆戏班子的经营实在艰难,富生班的老班主勉励经营了几年也开始渐渐打起了散场的注意,当时邱月风跟程明瑾已经在班子里待了3年,邱月风15岁,程明瑾16岁。 乔升平也不知道从哪听说富生班要倒班子的消息,颠儿颠儿的带着银子就去跟老班主做了交易,班子还是老班主带着,他不管班子是赚是赔只管有地儿听戏,还把长兴楼盘了下来,如今班子到他手里已经3个年头整,这“富升班”的名字也是乔升平改的,他道原来那个‘生’字不好,昆曲势衰,更应该在名字上抢个好意头,他给改了日上‘升’,寓意蒸蒸日上。 这几天听墙角我还听来了我老熟人的消息,就在程明瑾把我收进他房间的第三天。 第003章 探望 孩儿巷小院儿里一共5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分别是程明瑾和邱月风住着,一看就是台柱子的规制,月风工旦,明瑾工巾生,这几天月风病着明瑾没少往师弟房里蹭。 程明瑾惯例下午看过月风就去长兴楼扮戏,按照我昨天的观察,他估计得半夜才会回来,小院儿里从日暮到午夜是最安静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倒回来的早了。 在一众人熙熙攘攘的纷杂里,程明瑾在外间对着炭盆烤热手脸才掀内帘去了邱月风的屋子。 “可是楼里有事儿?师哥今日怎么如此早?”邱月风也是个操心的命,你说你都下不了床了还矫情什么?每天都要等长兴楼散场,班子里人都回来了他才睡,人不回来你惦记着,早回来了你还疑心。 程明瑾眼里身上聚带着笑:“别瞎想,是乔少爷想了个妙趣的法子,以后星期一、星期五长兴楼都不开戏,改茶会了,说是北平都这么搞,今天头一天。” “不做戏干喝茶?” “哈哈哈哈……我也是这么问的!乔少爷跟我们讲了才弄明白……”我听见程明瑾不知是喝了口茶还是水,又听见杯碟相碰的一声,邱月风催他快说。 “……你不是这些日子没法子做戏吗,乔少爷连着扮了两天西施就不干了,呵呵……你别看他平时做的跟你一般无二,真把头勒上,几个小时下来就软了筋,昨天下场让六子背上车的……哈哈哈……” 月风也跟着矜持的笑:“他哪里上得了台?一个翻袖都要浑身的力气,看起来扶风的身段儿实是收着外泄的力道,他怎不知含着才是青衣的功夫?夸他两句还真以为自己成角儿了!” “所以他今天改茶会了。” 我在程明瑾的书台上抖得身子乱颤,脑补乔升平让人背着出长兴楼的样子,我觉得肯定比他贴上片子还要滑稽,诶呀呀!只要乔升平不痛快我就舒坦。 又听邱月风说:“我记得今天是任小姐回门儿的日子?乔少爷没陪着?” “哪能不去?听六子说乔少爷要跟任二小姐上一辆车,叫任二小姐撵下去了,下午任二小姐没回乔府,好像是任府有事儿,乔少爷是从任府直接去的长兴楼。” 肯定不是任府有事儿,根据我的经验判断,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少奶奶躲着乔升平,就不信乔升平还能跑任府去耍酒疯! “一进长兴楼的门儿乔少爷就张罗着在池子中央清场子,说是今天不上台,也不叫扮戏,还把司笛司琴的师傅拉进了场子里,然后就宣布改茶会了,座儿上的宾客可以随意点戏,也不拘是昆腔还是戈阳腔,地方戏、杂戏小曲儿随便儿点,到最后连琴师都逼着唱了一段乱弹,别说!这法子还真不错,到最后宾主尽欢茶点还售出了不少。” “呵呵呵……他怎么这么能折腾!” 程明瑾顿了顿,语气里多了些喟叹:“散场的时候乔少爷才说,他以往迷戏里的人物风流干净,痛快做了两天才恍然,能入戏的哪个没有愁肠万千?只这粉黛往脸上一扑,那些个生人不易鸣世不平,尽数都藏进曲子里去罢了,戏里的是,戏外的亦是。若有一日伶人的风光可以不靠粉黛扮相儿,那才是伶人扬眉吐气的时候,听他这么一番,以往倒是我小瞧他了。” “早就跟师哥说过,他是个懂戏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晒得我瞌睡虫都要爬出来了,冷不丁的就听见踩了我一脚的小东子在院儿里嚷嚷,吓的我瞌睡都没了,两天没听见这小瘪犊子的声音还以为他死外边了呢。 “娘!给我拿5块现洋!” “昨天不是刚给你5块!除了睡觉就是吃酒,啥时光把我气死得了。” “快点!我知道太太给了你多少,要不然我去找少爷讨赏了!” “别嚷!别嚷!那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的,不能再花了!” 我听出来了,感情小东子是那天迎出来的那位大婶儿的儿子,呵呵……!能养出小东子这样的儿子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两个人窸窸窣窣的进了西厢房,就听小东子娘俩叽咕。 “一共就20块,你昨天拿了5块,大前天拿了3块,真不剩多少了!” “全拿来,儿子可是去给您老讨儿媳妇,这么点钱都舍不得?等我把芬芬弄到手,她家的米铺还不是您儿子我的?别算不清账!” “可是真的?” “娘嘞~这可是您儿子的终身大事,我还能糊弄自己不成?您现在赶紧在弄点钱,我这新房都还没着落呢,您让我搁哪儿娶媳妇?” “我上哪弄钱去?就这还是太太赏的,大前天少爷过来我腿肚子都打转,也就是屋里那位面性,要是叫少爷知道了咱们娘儿俩都得出去睡大街!” “太太不是让你十天去一次府里?哪条腿粗抱哪条呀!” “这?我?这我也不能没事儿找事儿不是!少爷大婚后来的少了,前儿连里屋都没进就走了,要是以后都不来,我就是跟太太编也编不成呀!”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没用的姆妈!赶紧的,钱在哪放着呢?芬芬还等着我呢!” 我这是听到了什么?乔升平,我要是帮你把这两个祸害清了你帮不帮我捏脸? 一上午的好心情被两只老鼠给搅了,这太阳怎么还不偏西边儿去?晒死了,我要不是青铜做的估计都着了! 都两天了乔升平还没来找我,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要不我自己溜回去?就这么办了。 晚上开溜! 我特地等到夜深人静才掐诀施法,两个飞天诀念完了我居然还在程明瑾的书台上?飞天诀失效了?我努力再努力,又念了一遍,还是没动!我还就不信了,不让用飞天诀我改遁地,可是遁地也失灵了!这不可能呀,我又试了试其他术法,结果我只是从书台挪到了地上,还差点把程明瑾吵醒,莫非是这个荷包的原因?我又念了一遍缩骨法想变回去,居然没成! 啊~祖师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的法术失灵了~!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万事找爷爷,啥事儿都不愁!祖师爷爷年纪大了行动慢,我喊完了就开始等,但这次祖师爷爷居然拖出了他万万年的最慢节奏。 祖师爷爷慢吞吞的打哈欠:“小时光呀!不要总是在爷爷睡觉的时候把人叫出来嘛!爷爷上年纪了嘛!经不起折腾嘛!” 祖师爷爷,我法术失灵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世间自有定数,你不能随便使用法术嘛!用了要被惩罚滴!你等个几十年在试试喽!或者有缘人提前帮你捏好脸,你提前回来就可以了嘛!” 不让施法怎么帮乔升平完成心愿?我还换个什么脸呀? “这个祖师爷爷也帮不了你嘛!小时光我跟你讲,下次不够2万字不要在喊我了,我要去冬眠!” 你个水镜冬什么眠!怎么不直接冻冰块!可苦死我了……呜呜……! 白折腾一晚上,第二天还是被程明瑾从地上拣起来又放在书台上,乔升平我想你了,你不在我都不敢开口说话,真怕被他们扔到什么道观寺庙里驱妖性,虽然你喊我镜子妖我不反驳,但人家实实在在的是个器灵呀~ 程明瑾上午去请了大夫来给邱月风复诊,来的是个小老头儿,尖生生的嗓子还拉风箱,这声音太辣眼睛。 “我祝氏医馆~在这杭州城也是行了几辈子医~的~,祖上可是雍~正2年的太医院院使~,程老板~这是质疑老夫的医~术?” 光听声音我都能脑补出一个撅着山羊胡儿、绿豆眼、尖嘴猴腮的小辫子,就因为程明瑾问了一句“药一直用着,可这伤怎么也不见消肿?麻烦祝大夫在费费心。” 这小老头儿好一通不乐意,程明瑾还指着他开方子也不敢在说什么,刚送走了小辫子,没多会儿又领进来一个,这个人一进院子我就听出来是谁了,问我怎么听出来的?废话!我在他家镜子店住了200年,从他还是个娃娃我就认识他! 陆震海跟在程明瑾身后直接进了邱月风的房间,陆震海还没说话呢,就听月风不干了。 “你来干什么?师哥!师哥!……咳咳……赶紧送陆少爷……” “邱老板别误会!这几日去长兴楼没听着你的戏,昨天才听程老板说你身子不爽利,我说过不给你惹麻烦就一定说话算话,今儿就是来探望老朋友,坐坐就走。” 诶呀?陆娃娃这是怎么惹到邱月风了?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面紫檀木的梳妆镜? “师弟,陆少爷……给你带了药,咱这……病不能拖着,那个祝大夫根本就没尽心,你又嫌换医馆惹人嚼舌头,陆少爷有药咱先用着,你要是怕欠下人情以后咱们给陆少爷单做一出……” 程明瑾这话我听着舒服,刚才那个小老头儿张口就是御医不御医的,御医也是祖上蒙阴你跟着嘚瑟什么!我瞅他也没仔细给邱月风看! 我这正腹诽呢,就听见邱月风差点没背过气去:“……呼~师哥……你说了什么?他能给我送什么药?……你知道我用什么?陆少爷,你的药月风用不了!” 这什么矫情脾气?我们陆娃娃又给你送镜子又给你送药的,让你这么挤兑都没一句重话,你生的什么气? “邱老板别误会!不是程老板说的,是我刚在巷口儿遇上祝氏医馆的祝大夫了,我跟这人打过交道,确实有本事,祖上出过御医,不过人不怎么样,这药就是在他药箱里拿出来的,可见他是一早就给你备上了,估计是你们没上道儿他才没往外拿。” 还有这种暗箱操作?小辫子一口官腔打的漂亮,怪道他这一趟阴阳怪气的!看不起人你倒是别进院儿呀,弄脏了乔升平门口这两棵冰清玉洁的老梅树小心他削你! 就听见一个小瓶轻磕在桌案上的一声‘咔哒’,然后就是陆娃娃往外间走的脚步声,走出里屋前,听陆娃娃低怨问了一句:“你跟乔少爷能谈戏讲戏,跟我怎么就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听见陆娃娃等的心凉了,抬脚带起了一声‘嚓’响,才听见邱月风带着点清冷寒梅的声音飘出来。 “于公,他是富升班的东家,他花钱捧了我们,我们也帮他攒了财运,我们不欠他什么;于私,伯牙子期知的是音,干干净净的做戏,干干净净的做人。”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绝不脏了你的地方!” 陆娃娃这一趟来的突然走的干脆,又留我老人家干瞪眼不知所措,诶,乔升平你啥时候来接我?你那边的情况我还等着往外写呢~ 第004章 温谦 都说人生不易,其实妖生也不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法术会失灵?又不是没用过? 我看话本施悬浮术的时候挺顺当,我缩骨进荷包的时候也没问题,怎么就变不回去了呢? 我百无聊赖的在程明瑾书台上修仙,听了几天活话本子我都听烦了,左右就那么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偶尔加上小东子那个瘪犊子回来要钱的呼喝声,陆娃娃送来的药果然好用,这几天邱月风都能自己下床了,一下床就开始不老实,这不,跑到天井里去压腿了! 就在他那间屋子的窗户外边儿,老木桩钉的一个葡萄架子,大冬月的葡萄没了叶子也早没了,倒是有几只麻雀在乱枝子里左蹦右跳,邱月风抬脚挂在架子上,在葡萄架子里躲冬的麻雀‘扑棱棱’全飞了。 我听见小东子娘在那儿啐:“邱小爷还是别祸害这葡萄架子了,身子刚舒坦您就不能消停会儿?少爷再问我可兜不住!” “吴婶儿费心了,这就回屋儿。” 感情这老婆子姓吴呀!她说的这葡萄架我见过,跟乔升平过来那天扫过一眼。吴婆子说话虽不中听,不过小芍药你这确实不对!你师哥这些天伺候你跟伺候亲妈似的,你可不能随便作践! 听到邱月风回屋躺下的声音我这颗镜子心也归了位,哎!我居然闲的都开始关心邱月风是睡是醒了?这日子真的是快淡出水了……呼! 吴婆子把灶里的火星子扑灭,跟门房说了声外出买米就没声了,我扫见一耳朵心想,好像王记米铺前几天刚送了米来着,这才几天?估计买米是假,没准是去看他宝贝儿子的未来媳妇去了,爱干嘛干嘛,邱月风睡了我也睡,才不理你们这些鸟事儿! 第二天孩儿巷小院儿里来了一位张婶儿,领张婶儿进来的是乔升平身边的六子。 “您以后负责这院儿里的一应伙食就行,原来吴婶儿的屋子给您住了,在这做工可要谨慎,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也别问。” “诶!诶!记下了,乔少爷都吩咐了,错不了。” 听六子又嘱咐了门房和另外两个伙房的佣人,然后才往正屋走,邱月风听见院儿里响动打算出来,跟六子正好撞在门口。 “邱小爷,少爷让我跟您说一声,以后吴婶儿不在这院儿里伺候了,程小爷跟少爷先去长兴楼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今儿长兴楼歇业,班子里都放假!” 六子也没说吴婶儿去干嘛了,也没说为什么长兴楼今天歇业,邱月风也没多问,六子说了句少爷还等他回话就走了。 吴婆子走了正好,一天到晚就听她啐来啐去的,烦!这位张婶儿和善,我喜欢,午餐开火前到门口问小芍药有没有吩咐,人家不进屋,就在门口和声细语的关心几句,哪像吴婆子,做顿饭就跟自己掉价儿似的,我都修仙十来天了也没见他到门前过问过一句。 以往程明瑾都是下午出门,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要紧事急匆匆的,过了晌午倒是跟乔升平一起回来了。 听见他们进门的脚步声我真想给自己插对翅膀飞出去,哼!我才不会承认我其实是想扑乔升平! “不错!脸色比生病前还红润了,呵呵呵……看来确实是我的错,早给你们调停出休息的时间也不至于累你病这么久,怨我怨我!明瑾看看,月风是不是比以前还胖了?” 我就没觉得乔升平的声音如今日这般动听过,听的我浑身舒爽!乔升平怕不是拿玉镶了个嗓子吧?不过乔升平你别光顾着说话呀?我在程明瑾书台上呢,你这些天有没有找我?哎呀,你们三个扎一堆儿我怎么告诉你我在哪? 知道乔升平是在逗趣儿,小芍药悄咪咪的一笑,小铃铛泡在山泉水一样的清脆,说:“我也觉着发福,再这么几天都下不去腰了。” 明瑾跟着一起乐,月风又问他们长兴楼歇业的事儿,乔升平打哈哈:“你可饶了我吧,我是唱不动了,光茶会就开了3天,剩下的几天只敢演折子。” 明瑾也说:“小鱼苗儿还跟我搭了一场,连孩子都救场了。” 乔升平端着茶碗压盖儿,一声一声的碗盖‘哒哒’声,声音停了一瞬又听见一声碗碟落于茶案的‘咔哒’,然后乔升平优哉游哉的说到:“所以要劳逸结合呀!我这样的东家可不好找喽~”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时候就听明瑾拍了下大腿:“哦,差点忘了,温谦上午问我的那个荷包,在我屋里呢!” 明瑾起身往自己屋里走,我差点就嚎出动静,乔升平没把我忘了,他一定是每日每夜都在思念着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把我丢孩儿巷了你只要把我捂心口上我一定原谅你~我发誓! 明瑾的手心还是这么热乎,熨的我魂儿也飘心也飘的,快点!快点!带我去见乔升平! 我觉得自己最近耳力见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我还能听见小芍药问乔升平:“你跟师哥什么时候表字相称了?” 等程明瑾把我交到乔升平手上,我隔着荷包看见乔升平耳朵根儿怎么还红了?这绝对是真爱!乔升平,爱我一点都不丢人,回家我就给你么么哒! 乔府书房里,乔升平戳我:“没人了,怎么还不变回来?” 我修仙这么多天你不问我过的好不好,上来就戳人家?我变不回去了……呜呜…… “不许哭!好好说怎么回事!” 嗝~……就……就这么回事呗。 我把我前几天半夜施法的事情跟乔升平往外倒了一遍,末了我问乔升平,我失了法力他还要不要我?乔升平又戳我,还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都是我自己上赶着要跟他,我突然就委屈了,你不要我还找我干嘛?你不要我干嘛看见我就红耳朵? “我怕你闯祸!还有,我什么时候耳朵红了?不许胡说!在胡说把你扔炭盆里!” 你在小芍药屋里耳朵红了!你不是因为我你因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你想我了对不对! “再胡说!我还没审你呢,你老实跟我说,你是怎么掉在孩儿巷的?” 这让人家怎么说嘛~我要是跟乔升平说,是我自己施法把荷包带子解开的,乔升平肯定把我扔炭盆里,这个一定不能说! 我在心里搓着小爪爪,要是我跟乔升平说是荷包自己掉的成不成?我还没把爪子搓热乎就见乔升平拿着敲核桃的小锤子照我身上比划,我爪子顿时僵了! “我给你提个醒,荷包完好无损,荷包带子也没断,而且……我那天因为怕把你弄丢了打的是死结?” 乔大爷!你是我亲大爷!我说还不成吗……我自己弄开的…… 乔升平拿着锤子开始转圈儿,这回不光耳朵红了,脖子也红了,但是我再也不敢说他是因为想我才成了炮仗。 “……你!……你不是说你法术失灵了?……没一句实话!我今天非把你扔炭盆里不可!” 别别别!真失灵了,我没骗你,解荷包带子是我最后一次使用法术!真的!别把我扔炭盆里~ “呼~……行,先记着!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把你没跟我说清楚的事无巨细交代一遍,再让我跟孙子似的找你我绝对把你扔炭盆里!” 你真的一直找我啊~ “好好说话!” 咳……!我好好说,我这次真的没骗你,祖师爷爷说我乱用法术要接受惩罚,所以现在用不了法术我也变不回去了,我刚才又想了想,我在书房施法是你允许的,我缩骨进荷包也是你同意的,就是……就是我私自留在孩儿巷是……是你没同意的,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受罚,我以后肯定听话!真的! 乔升平估计相信了,要是再不信我可就真的要胡扯了,乔升平又从怀里拿出上次给我擦脸的小帕子照我身上抹了抹,然后把炭盆往旁边挪了挪,我就知道他是嘴硬心软才不会把我扔炭盆里! “那你现在变个花瞅瞅?” 啊?要干嘛呀?我顶着一头问号开始掐诀念咒,我的花呢? “你在试试能不能看见街头的绸缎庄?” 这可是你让我看的?我又对着绸缎庄的方向凝神施法,怎么是书房? “哈哈哈……不错不错!看来你没了法力也挺不错,这下我安心多了……哈哈哈”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看你媳妇洗澡那事儿呢?那件事儿根本就不怨我!再说我也没看着! “我知道!我知道!喂,你没了法力你还能帮我做什么?” 我这会儿特别想找祖师爷爷求温暖,祖师爷爷,你为什么早不冬眠晚不冬眠偏偏这时候冬眠呢?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配修人身?是不是连张脸都不配有?乔升平肯定不会跟我换脸了! “好了,别不吭声,我逗你呢,你给我当个小间谍也不错,我想知道谁的秘密就把你扔他们家里,你把你能看见的告诉我就行了。” 对呀!这我绝对拿手!乔升平我跟你讲,我肯定是情报小能手,对对,我现在就有个情报要告诉你,孩儿巷的小东子还有小东子他娘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欺负小芍药,还有事儿瞒着你!还有还有!小东子相好的是王记米铺的闺女,他正想着从你娘身上骗钱呢! 突然觉得自己满血复活!没法力我照样叱咤风云翻云覆雨,乔升平快夸我!快夸我!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所以今天把张婶儿送孩儿巷了,小东子娘俩既然喜欢跟着太太就让他们跟着吧!” 什么情况?你比我还六呀! 第005章 伯安 我觉得乔升平特别爷们儿,仗义! 我从乔升平口中得知,原来吴婆子昨天根本不是去买米,她是去乔府见乔升平他娘了。 乔升平去任府看少奶奶,少奶奶估计是还没消气,都没留乔升平在任府用午饭。自从小芍药生病乔升平就忙的跟长在长兴楼一样,好不容易得空儿去瞧瞧少奶奶,还没捞着好脸,当然了,乔升平说的是他心疼少奶奶,怕少奶奶辛苦才回府的,我可不这么认为,又不用少奶奶亲自下厨,谈何有少奶奶辛苦一说?你们说是吧! 乔升平日常都是走正门回乔府的,可是那天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付,非要带着六子绕到后街走后门,我问乔升平是不是因为少奶奶没留饭他心里堵的慌,乔升平还跟我瞪眼,哼!让我猜着了就开始急眉瞪眼的,小心眼儿! 六子眼尖,吴婆子刚从后门出来他就发现了,还有送吴婆子出来的王婶儿,王婶儿是太太跟前的人,也不知道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 孩儿巷都是乔升平新招的佣人,按理说吴婆子跟王婶儿没什么可来往的,她们在后门东张西望害怕被发现的举动怎么看都有事儿,乔升平和六子就躲到巷子拐角没出来。 这一躲可不得了,就听王婶儿跟吴婆子说:“太太说的你都明白了?” “明白!明白!王姐姐放心,少爷去孩儿巷我指定留心!” “哪个让你看着少爷?少爷也是你配看的?” 吴婆子倒是会讨巧,当即就给了自己一嘴巴:“我嘴笨,谢谢王姐姐给我提醒,是看着那兔子别让他咬人。” 乔升平在巷子里猫着,本来就气儿不顺当,听到吴婆子这满嘴糟污的话头顶的火苗子都着了,他让六子跟上吴婆子,吴婆子这话一听就是冲着月风去的,恐怕还有自己那个爱操心的娘的授意,这事儿他要想弄明白还需谨慎着点。 六子办事利索,当天下午就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吴婆子还没到孩儿巷就被小东子劫了,乔太太让吴婆子十天去一次府上,小东子掐着手指头算着呢。 从他们的争吵中六子才知道,邱月风并没有生病,而是在乔升平大婚前夕被太太叫进府里赏了鞭子,始作俑者就是吴婆子娘俩,六子跟乔升平回禀,乔升平大婚前人手不够,曾让孩儿巷过来几个人,吴婆子就是那时候见到了太太,惯会卖弄的想着往乔府里面爬,就半真半假的开始编排,当时六子听到的是:“你个小王八羔子,要不是你老娘在太太面前讨好,哪来的这几个现洋!” “不就是邱月风想往少爷屋里爬这事儿?富升班一直都是太太的心头刺,等把这根刺拔了你也就没用了,到最后还是得指着你儿子我,把芬芬弄到手才是正经,赶紧给钱!” 乔太太看不惯乔升平跟一帮戏子鬼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软硬兼施乔升平也没解散富升班,关长兴楼更是没可能的事儿,本来这事儿乔太太都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管了,没想到在他大婚当前让这个老婆子钻了空子,想想明瑾这几天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有孩儿巷里,众人见到他问个安就恨不得马上遁走,合着这是谁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个人呢。 乔升平觉得对不住月风,他与月风相知恨晚不假,但月风那么冰清玉洁的人儿怎么受得了人如此埋汰?伯牙子期的境界凡夫俗子根本不懂! 乔升平让六子把吴婆子叫到乔府,他领着吴婆子去给乔太太问安,以心疼母亲操劳为由要给乔太太院里添几个伺候的人,除了吴婆子他还让六子把他自己院里人拨出来两个。 “这事儿不能硬来,月风其实是代我受过,我要是早点让母亲放心,她也不会受吴婆子的挑唆,我把吴婆子送去母亲院里让母亲自己处理,希望母亲能明白我的苦心。” 你做孝子我不反对,你已经知道月风受伤了今天怎么还在他面前装?你都不知道,小芍药躺了七八天才能下床!我看不懂乔升平,不声不响的把吴婆子送到太太那里发落,又把张婶儿送去孩儿巷,他应该是关心朋友的才对,为什么不把事情摆到明面上给月风出出气? “你还真是没长心!月风费那么大劲瞒着我,就是怕我为他出头,他平白的遭受无妄之灾,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平日里跟他亲近的缘故,我在为他发一通脾气他以后不是更不好过?我得让母亲相信,我不会被戏耽误才是正事儿!” 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懂了?你以后别去孩儿巷了,你就是个瘟神,走哪哪倒霉! 乔升平又拿起才放下不久的小锤子要敲我,我怕他把锤子磕坏了让他喝口茶顺顺气,乔升平把我塞荷包里就去睡觉了,好险!呼~差点变成核桃! 我发现没了法力好像还不错,乔升平对我温柔多了,最最主要的是他如今去哪都带着我。 以前他从来不带我见他的家人,当然了,去见少奶奶那次纯属喝酒误事,嘿嘿嘿…… 出了乔升平的书房,拐出西跨院的院门,穿过一道抄手游廊才看见东跨院的房檐,那里便是乔府内眷的住所了,我在荷包里小声惊叹:他们家真大! “哥哥!你今天要去任府吗?带上亲爱的梦罗小姐吧!梦罗小姐真诚的恳求您!”乔梦罗,乔升平的妹妹,乔家的二小姐,现在就读于女子大学二年级。 我隔着荷包打量乔梦罗,这丫头赶时髦的烫了一头卷发,粉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俏眼,这么可爱的妹子乔升平居然还能拉长一张脸无动于衷。 “亲爱的梦罗小姐,您的西洋倒灶文学腔,实在是平民乔先生无法跨越的障碍,可以接受一个来自底层的平民的呐喊吗?” 额!你们兄妹真会玩! “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依依姐了,你带我去呗!我帮你把嫂子请回家,好不好?”梦罗期待的看着乔升平。 “想跟就跟着……”乔升平转到梦罗的一侧,悄声说:“……帮哥说几句好话!” 少奶奶从回门后就一直住娘家了,乔升平去请了两次都没请动,我特别好奇,新媳妇回门后不回婆家,怎么也不见乔老爷和乔太太生气呢?还有任老爷,您看着自己的闺女不尊礼数也不管教吗? 乔升平肯定没少来任府,熟门熟路的就进了后院,过了二道门先是一段石板路,两旁没了叶子的矮丛应该是迎春和月季,乔升平跟高伯说了句“我去看看伯安大哥。”高伯也没给他引路,他自己就拐到了偏厅。 随着乔升平把门帘撩起矮身进屋,屋内传出一个温温和和的青年男子的声音“温谦来啦。” “伯安大哥,几天没来看你了,身子好些了吗?” 任伯安收起手中的书,从旁边窗户照进的阳光洒在他腿上盖着的毯子上,有小丫头捧进茶水,乔升平端端正正的坐到旁边酸枝木的椅子上,这时候我才看清,任伯安坐的是一架轮椅。 一瞬的惊讶之后我的目光又回到任伯安脸上,伯安面色偏白,眉是凌厉的刀锋眉,但他眼中温和,就跟我最初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伯安面相阔朗,身上冒着丝丝的书卷气,因为这样一张脸,让你丝毫生不出酸腐的八股之感,反倒处处都透着一股儒雅,这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风度,我观了又观,得出一个结论,伯安大哥简直甩了乔升平十八条街不止! 第006章 法地 我还沉浸在伯安大哥的一身风华中无法自拔,就听伯安大哥温和一笑:“劳大家挂心,风寒而已。” 我终于理解耳朵怀孕是什么感受了,小芍药的嗓音是清凌凌的山泉水,明瑾是一匹华光内敛的丝绒缎,而伯安的声音却是一把泡在陈酒里的古陶勋,饶是我在孩儿巷听了十来天的天音也被伯安虏获了。 我又偷眼打量四周,对窗的方向是一排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紧挨的一扇墙上挂着“权衡诚悬”,另一侧墙面则是“绳墨诚陈”,在这一书架两幅字围起的厅中条案上,供着一丛水竹,托着这饮水君子的是一只八足的青花瓷盆。 我又仔细看看,窗棂上的花纹好像也是翠竹,玻璃嵌在竹节之中光洁透亮,穿入玻璃的阳光被滤掉冬温摇曳在书案上,那上面还有伯安刚放上去的一本《禹贡》,我将目光又转到伯安身上,细瘦的身条,这是常年久卧才泄去力量的身体,我在心里捧起一张包子脸,要是我能将脸捏成实体,定能让伯安大哥看看我这哀婉扼叹的愁容,心好酸的说! “前次过来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陪伯安大哥说说话,伯安大哥可别怨我。”乔升平这笑里藏歉的一句话真酸,好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伯安大哥文雅是真文雅,乔升平文雅就像酸橘子掉醋缸,真是果子不是果子调料不是调料,别扭! 乔升平哪次过来不是要接少奶奶回乔府?还真没一次顾上伯安大哥的,伯安会心,也不点破乔升平,呷了一口茶:“我也闷得慌,不若你陪我把上次的棋走完?” 我差点笑岔了气,乔升平下棋?他能坐的住? 乔升平估计也没想到伯安大哥会邀他下棋,后来我问他,他们上次下棋是什么时候?乔升平瞪着我说是5年前,他不光被伯安大哥杀的片甲不留,而且还被摁在屋子里一天没出门,想想乔升平要是一天不能出门得什么样?哈哈哈……容我笑会儿…… 来的时候我们是跟梦罗小姐一起出的门,路上梦罗给乔升平出主意。 “哥哥,我觉得你要想把嫂子接回家得换个方式!” “我还用你教?”乔升平甩开梦罗,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梦罗锲而不舍,“嫂子对哥哥又不是无情,但哥哥怎么总是扑空呢?我依依姐的脾气,要是真不愿意嫁,任伯伯怎么可能绑得住她?所以说呀,你们这些臭男人,总是不理解我们女孩子的心。” “好好跟哥讲讲!” 我挂在乔升平身上,感到乔升平心里有颗扣子‘吧嗒’一声脆响,开窍的前奏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前边正好是个咖啡馆,乔升平也不着急去任府了,在插着一只绢花的欧式咖啡桌前,他为美丽的梦罗小姐绅士的拉开座椅,隔着金边白瓷的咖啡杯,乔升平等梦罗小姐指点迷津。 梦罗优雅的端起咖啡在鼻下轻轻转动,咖啡的独特香气随着划动的圆弧一圈一圈的袅袅升腾,乔升平等的不耐烦了,“美丽的梦罗小姐,您边喝边说,平民洗耳恭听!” “嫂子不愿意回家是因为讨厌哥哥吗?当然不是!”梦罗放下咖啡,“嫂子喜欢哥哥吗?”乔升平往前探探身子,梦罗看着哥哥的眼睛肯定道,“肯定是喜欢的,不然不会嫁给哥哥!”乔升平松了口气又把身子坐正,梦罗接着说,“嫂子爱不爱哥哥?” 乔升平刚放松的身体又绷了起来,似乎梦罗下一刻要说的话直接关乎他的性命一样,可他这里等的心急难耐,梦罗端起咖啡又转起了圈。 “到底怎么样?” “你可不许打我!……我觉的嫂子不爱哥哥,不过嫂子应该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 乔升平抬起的手随着梦罗说少奶奶谁都不爱又放了下去,梦罗接着帮乔升平分析。 “嫂子之所以不愿意结婚我觉得是因为放心不下家里,任伯母走了这些年任伯伯也没有续弦令娶的,任伯伯常年在外奔走,家里的事情不都是依依姐照看着?自从依依姐从学校毕业又把茶店的生意接到手里了,这几年任家的茶号风生水起,是任伯伯奔走经营的不假,可要是没有依依姐处理茶店的杂事,任伯伯也没有精力跟上海的茶庄、茶栈周旋,所以呀,任家现在是依依姐顶着半边天,任伯伯心疼闺女才让她赶紧嫁人,任伯伯是指着能有个人心疼依依姐。” “还有呀,你去城隍庙那次,就是摔断胳膊那次,依依姐是不是找你商量婚期延期的事?你没同意吧?最后还让任伯伯把依依姐关起来了,店里那么多事等着她,她被关在屋子里还看账本呢!” “伯安大哥到现在也没个人在身边,身体又不好,依依姐肯定也惦记着伯安大哥的事情呢……” 梦罗一只手托在腮边,一只手端着咖啡,期期艾艾的又补上一句,“依依姐真不容易,你们都觉得是为她好,可其实你们最自私,哥哥,你要真的认定依依姐,你就得像个英雄一样护着依依姐!” 乔升平怅惘:“城隍庙那次依妹确实跟我说婚约是父母定的她不反悔,想让我同意晚两年在过门,我当时同意了呀!后来说婚期照常,我以为是依妹想通了,行完礼才知道她那些天被关着,还让她爹绑了,她都同意了还想着跑,我也冤着呢……” 乔升平你个二货!同意了还能跑!梦罗说你不懂女孩子你还真够榆木,你才不冤呢,你一点都不冤! “哥!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没开窍呢!”梦罗鄙视他哥,我也鄙视乔升平,乔升平的聪明劲全用在其他地方了,于情爱之事简直棒槌! 乔升平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猛灌一口,‘噗’的一声又全吐了,“真难喝!”他把咖啡杯砸桌子上抓了一把头发,好好的背头让他给扯的没了形。 “不是?妹妹,你今天就是纯粹想挤兑我吧?你这说了半天一句正经注意也没有,还有城隍庙的事情,谁跟你说我没同意的?就是死囚犯还能喊两句冤呢,我这怎么就说不清了呢!” “依依姐跟我说的,我去看依依姐的时候依依姐跟我说的,说你大男人说话不算话,我想找你理论来着,结果被娘禁足了……” 乔升平又薅了一把头发,“娘也知道?” “是任伯伯和父亲还有娘商量的,婚期定下来就不改了,我想替依依姐问问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娘就不让我出院门了,哥哥,你为什么不跟父亲提婚期延期的事?” “谁说我没提?从城隍庙回来我就说了!后来跟我说是任府定的日子我才把这事揭过去!这些天你嫂子连句话都不跟我说,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多怨着我一桩!” 哎!你是不是还以为少奶奶跟你玩情调,故意晾着你就为了听几句甜言蜜语呢?道歉没道到点上,活该不搭理你! 乔升平吞口唾沫,“妹妹,那你跟哥说,哥要是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你嫂子能不能原谅哥?” “依依姐不是小气人,但我觉着光道歉……不够!” “怎么办?” 梦罗跟乔升平又把事情从头缕一遍,“嫂子就是原谅你了也不会死心塌地跟你回乔府,嫂子心里装着茶店呢,哥哥要是真想把人接回家,那就要爱嫂子爱的,想着嫂子最惦记的,哥哥要是心疼嫂子就要有点男子汉的样儿!” 最后兄妹两个兵分两路,一个去少奶奶那里替哥哥解释原委,一个去找少奶奶的至亲卖乖讨好。 伯安大哥让人把围棋拿来,乔升平挪挪蹭蹭的挪到伯安大哥对面,我能感觉出乔升平的窘迫难堪,毕竟他不善对弈,也不会想到平日温温和和的伯安大哥会用一盘方圆来困着他,这算是替自己妹妹出气了! 伯安大哥连教训人的方法也如此温和,可是我知道,乔升平这会儿正在流泪淌血。 隔着方局法地、黑白纵横,乔升平也不敢妄动,他是来曲线救国的,哪怕一会儿被大舅哥杀得片甲不留也不能逃,自己造的锅扛也要扛起来! 这棋一下就是一下午,东面的山墙上刚刚还能映出西天的红霞锦,随着落日越垂越低,冬月的薄暮开始爬出天际,在这朦朦胧胧的一层清烟里,乔升平带着我走出任府。 停子时,伯安大哥约乔升平次日在战,“许久没有如此畅快了!明日温谦是否闲暇?来陪为兄手谈如何?” “好,好呀!与伯安大哥对弈增益良多,我也觉得畅快。” 伯安大哥是不是真畅快我不清楚,反正乔升平肯定是不畅快,但是他不敢说,此时他捏着自己的眉心,许是正在发愁明日该如何应对,我觉得乔升平大可不必想什么对策,若是伯安大哥真的是存着替妹妹出气的心思,乔升平只要定时来给伯安大哥虐一虐就行了,他要真的棋艺大涨伯安大哥还怎么出气?伯安大哥又不能如同其他哥哥一样把乔升平摁在地上打一顿,就是有力气,按照伯安大哥这温和性子,也定是使不出如此暴力的手段的,估计会想个什么其他比试来虐一虐乔升平。 好羡慕少奶奶有个如此疼她的哥哥,乔升平这曲线救国的策略困难重重呀。 第007章 皮鞭 乔升平在伯安大哥那里受的打击不小,这一天里被妹妹扰了半日,又被伯安扣了半日,我以为他或许要回家养养精神,毕竟这一天我都替他累的慌,没成想他叫了一辆三轮车直接去了长兴楼。 三轮车走街串巷的向前行驶,乔升平在车上闭目养神。自从被祖师爷爷扔进镜子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夜幕的杭州城,在三轮车一声声“吱扭扭”的卖力蹬转下,我看着街上亮起的一片片白炽灯,灯光从窗子里跳出来,调皮的跳在暮色的空气里,还有飞檐上挑起的红灯笼,它们争先恐后的掠到我身后,继而又有无数多的前仆后继的打在我身上,在流光溢彩的巷子里,我觉得没什么比耳边响起的风声更动听的声音了。 三轮车继续前行,从石皮弄窜出,拐了几个弯又绕过烟雨长廊,我在惊鸿一瞥的水中灯影里,看到那廊棚上的细瓦浮在水影里,如同燕子点水一般从水面掠起,也从我眼前掠起,再一眨眼,景色又从长廊换去了别处,进到长兴楼所在的长街上,这景色就更加开始意乱情迷起来。 我还没工夫细看街上都有什么建筑什么人,就已经听见这街上的丝弦铮铮淙淙,香风从水榭里飘出来,飘到我身上打个转儿,我跟着这缕风往水榭里看,原是女伶弄弦歌女亮喉,带着吴越江南的淡墨清风,它柔柔软软的从女儿家的柔酥媚骨里生出来,却用如针的锋利钻进人的耳朵里,针里穿着的引线便开始在你心里横竖斜挑的织一张乱网,似解不开的愁绪理不清的缠绵。 明明就是痴痴怨怨的调儿调儿,可听在人耳朵里却生不出怅惘,就仿佛这些痴怨唱出来就能散在清凌的水里,这是个消磨时光消磨纷繁的雅事,雅到你都忘了这是在消遣,忘了那些痴痴怨怨曾经真实存在,如今也正在上演。 长兴楼的位置真是妙极! 长兴楼在这条街的中心地段,是个二层的茶园剧场,乔升平给了三轮车车钱跨步就进了园子,从开门口进去绕过左侧的通路直接上了后台,一路遇到的人忙忙碌碌,低头就算是问了安,然后又各自散开去忙自己的事情。 后台里,小芍药做一身李香君的打扮,妆面上好了,衣服也收拾停当,他此时正把个点翠顶花往头上戴,听见外面有人问乔少爷安,小芍药手捏着顶花往外瞧,我跟乔升平打帘进去看见的就是小芍药这副模样:眉蹙春山,眼颦秋水,我顿时就把刚刚水榭里那两个歌女给忘了,什么叫美人?光美不行,玲珑身段处处情才叫美人! 脚还没停稳当乔升平又掀帘子出去,隔着衣包房和茶房就喊,“让你们加炭盆加炭盆,怎么不加!这是要把人冻死!” 小芍药柔柔软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你嚷什么!我不让加的,待会儿上戏有的热,你是要熏死我!” 乔升平纯粹是借题发挥,他就是憋了一天憋的!炭盆到底没加成,乔升平跟饮牛似的灌了两碗茶。 “你这是在哪憋的气?一来就不痛快?”小芍药回头接着戴他的点翠,前台正做一场《祭孔》,下一场的《寻香》小芍药就要上场了。 “没憋气,我是脑我自己呢!跟伯安大哥下了半天棋,明天还得去,去给伯安大哥出出气,我怕自己这猴子脾气坐不住,来这儿撒撒欢。” 小芍药一乐,“本来你说要去任府,还以为你这几天有的忙,估计来不了长兴楼,没成想你这么闲!” 乔升平无奈,“我这也是自找的……”乔升平挪到下场门往台子上看,台上正巧是阮胡子擅闯文庙闹祭坛,就听侯方域唱“魏阉余党,斯文败类。早就该潜踪敛迹,闭门思悔,却缘何惹是生非?”,明瑾在台上做的是秀才领袖侯方域。 放下帘子,乔升平转身,“刚好你就要做整出,你师哥也惯着你!” “十多天没上台,回来了也要谢座儿们相等,也不是一天做完,今天就到《辞院》。” “随你高兴,我刚看二楼那儿好像是陆震海,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就是安安静静看戏,你不用为我的事上心,赶紧哄少奶奶是正经。” 乔升平也不在多说,“我上二楼官座了,好好松快松快。” 从一见钟情的“指朝霞,誓旭日,但使卿不负我,便生生世世为夫妻。”到最后的“儿女情浓何处消?桃花扇底送南朝!”一连两日,待到最后一场《入道》谢幕,这出《桃花扇》才算做完。 乔升平白天跟伯安大哥对弈,说是对弈,其实就是乔升平单方面的被杀,晚上他就跑长兴楼来排遣,我也跟着乔升平受了两日的雅乐熏陶,我觉着,这载歌载舞的南曲昆腔果真是自有一处精妙,丝弦雅笛当真是比西皮二黄更适合江南水乡,邻水听琴登山响鼓,这样的境界总是有它的道理的。 第三日,乔升平衣服领子还没理正,六子就跑到院里,喊了一声“少爷”没等乔升平招呼就窜进了书房。 “少爷!少奶奶回来了!刚问我您在哪,我看少奶奶面色愠怒,没敢说您在书房,说您去了后院,少奶奶这会儿往后院去了,您准备准备,我觉着少奶奶不像是回来住的!” 哦嚯!少奶奶终于回来了,乔升平请了半个多月都没请回来,就这么自己回来了? 乔升平一边扣着领子上的扣子,一边探着身子问,“你少奶奶怎么个生气法?” 六子嘬嘬牙花,嘬了好几下也没憋出个形容词,“少奶奶骑马来的,手里攥着鞭子,我看着像是要打架!” 乔升平一听少奶奶拿着鞭子,一个趔趄趴在桌子上,六子给乔升平又是递水又是顺背,我就在心里嘀咕,一条鞭子就吓成这样? “少爷,要不您躲躲?” “不,不……不躲!她说过不拿鞭子抽人,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不是说她是骑马来的吗?骑马哪有不拿鞭子的!估计有急事,你,你跟我去……去,去后院看看。” 乔升平带着六子往后院走,到了半路也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把六子打发出去了,“你去打听打听少奶奶从哪过来,打听好了回来告诉我。” 少奶奶到后院肯定要去见太太一面,乔升平倒是不傻,知道在太太面前闹不出大事,要真等少奶奶在前院找到他,他还真怕少奶奶手里的鞭子。刚进太太房里,我就看见房中的两个人,那位富贵慈祥正和蔼的看着眼前人的肯定就是乔太太,乔升平他娘,乔太太面前那位低着头看不清面貌的肯定就是少奶奶了。 少奶奶果然是骑马来的,当着长辈的面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提着鞭子,此时少奶奶正背着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少奶奶手里的鞭子,棕色的小牛皮拧了至少七八股,顶端细而软,正缠在少奶奶的手腕上,把手是根同色的木柄,用软皮打着格子还缠着几根流苏。 少奶奶穿一身长衣长裤,红格子的马甲掐着腰身,黑色的马裤裤脚扎在一双枣红色的皮靴里,许是屋里热,少奶奶左手肘弯里还搭着一件米色的大衣,我猜是进屋才脱下来的。 看见乔升平进屋,乔太太对着他招招手。 “温谦过来,刚还在说你近几日懂事了,依依也说你这两日常与明卿执子,这才像样,果真是成了婚才长进……”乔太太看看少奶奶又看看自己儿子,会心点头“嗯!有依依管着你为娘终于放心了!” “是,儿子让娘费心了!” 乔升平这一副乖乖作态,真的是让我也跟着老怀宽慰,不枉我等了200年等来乔升平这个有缘人,他要是一直如此乖巧,吾老人家这捏脸之事定然好说呀! “行了,我也不拘着你们在这守着我,一个个看着就不像是来陪我的,一个心不在焉,一个媳妇不来都不进后院,赶紧的都走,别在这碍我的眼。”乔太太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是一副喜笑颜开,摆着手往外推他们二人出屋。 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乔升平心里装着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少奶奶在想什么我可是一点都猜不出来。 “跟我去你的院子。” “诶,诶!” 少奶奶往前院走,乔升平在后面跟,只这么一句话我就明白了乔升平为什么哄不好少奶奶,你们说,怂成这样哪个人瞧得起?自古美女爱英雄,更何况我瞧着少奶奶更像是女中豪杰,乔升平被衬的倒像是给豪杰擦脚的。 乔升平的书房里,少奶奶把门一关,我跟着乔升平一起,腰板一挺双手垂立,你说我个镜子妖跟着紧张个什么劲呢?我觉的我定然是叫乔升平给感染的,不然不会这么后背发麻! “你跟我哥下了两天棋!”少奶奶后槽牙都直响,我听着就跟要把乔升平嚼碎了似的。 “啊,啊!不是,没有两天,就,就一天半!” “我是来告诉你,梦罗都跟我说了,婚期的事我原谅你了。”乔升平脸上绷着的神经“嘎嘣”一下就松了弦,还没等他乐出来,少奶奶手里的鞭子一甩,“可咱们要算算新账!” 什么新账?你们不就这一件事吗? “你在这活蹦乱跳的晚上还能听戏,我哥这两天可叫你害的下不了床!他身体刚好点你就让他一动不动的下一天的棋?好人都经不住更何况我哥!你都知道跑戏园子去松筋骨,你怎么不想想我哥!” 呀!这下事情闹大了!乔升平,你把大舅哥弄病了我看你怎么上演你这曲线救国的戏码?你这叫什么?上赶着挨打不成,还把揍你的人手给硌疼了,你这一顿打算是白挨喽! 第008章 莲花 少奶奶手里的鞭子拧的嘎吱作响,我总觉着自己这身铜皮怕是不保,毕竟我如今正挂在乔升平身上,少奶奶这鞭子要是偏个一寸半寸的极有可能抽到我身上。 此时,我恨不能从乔升平身上滚下来。 乔升平肉体凡胎,其实比我还怕,他哆哆嗦嗦的瞄着少奶奶手里的皮鞭,那个无辜又无助的小眼神,虽然我也盼着少奶奶看在他这么弱鸡的份上饶了他,但是很明显,少奶奶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来的清明,乔升平这副做相并没有引起少奶奶的半点同情心。 “你平时连1小时都坐不住的人,怎么会跟我哥在屋子里闷一天?”少奶奶声不高也不急,就这么眼锋凉凉的看着乔升平,屋子里霎时比院外还要冰。 “依妹!我……不是我找伯安大哥下棋,是伯安大哥拉着我陪他,我真的,我不是故意的!” “哈!合着还是我哥自找的了!”少奶奶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打个响,我差点跪了。 “不不不……不是!依妹,我都冤死了,你得听我解释!” “行啊,我这次给你机会解释,省的你喊冤!” “咱能不能先把鞭子收起来?” 对!对!对!我也觉得还是把鞭子收起来的好,太渗人了。 少奶奶也不吭声,但是她终于把那根小牛皮鞭放在了桌子上,少奶奶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椅子上等着看乔升平如何舌吐莲花,少奶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好像再说:要申冤就赶紧申,完事好送你上路! 这不是听你申辩呢,是在给你最后的时间缅怀人生,我在心里给乔升平点上一根蜡,默默的祝福他,希望阎王都不愿意收他这个讨厌鬼。 乔升平拉开少奶奶对面的一张小杌子,麻利的给少奶奶续茶水,也给自己翻开一个茶杯,然后开始了自打我认识他以来最辣眼睛的一场表演。 “依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找伯安大哥确实存着没说的心思,我想让伯安大哥替我在你面前说说好话。你不知道,我在屋子里待的浑身难受,可是我动都不敢动,生怕伯安大哥不高兴,我真没想到会害他生病!” 少奶奶眼梢撩了乔升平一眼,乔升平打蛇上棍,“那天梦罗把我问住了,我才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但婚期这事我真的表明态度了,我以为你后来想通了,我还高兴了一个多月。直到礼成,我从你手里拿开花球,看见你手上绑着红棉绳才觉得事情不对,那天也没见到坠儿和刘妈,我派六子去任府才知道,你不同意大婚,被关了一个多月,连坠儿和刘妈都不让伺候你了,六子跟我说完,我特地从酒席上跑去任府接来坠儿和刘妈,我不就是怕你委屈吗!” 少奶奶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拿着茶杯的手不像起初那么僵硬了,乔升平欠儿欠儿的又往少奶奶杯子里续水,我险些没脸跟人说我认识乔升平,而且这个人,居然还关乎我的捏脸大事! 乔升平把头一低,幽幽的看着自己手里的茶壶开始小声咕哝,“我知道你怨我,伯安大哥是心疼你,我就想,伯安大哥怎么高兴怎么来,能让他顺顺气估计你也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去任府那么多次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里也挺委屈的……” 少奶奶哭笑不得,张张嘴,“乔升平,你行啊,绕了一圈你一点不是没有全是别人的!” “没有!绝对没有!你现在跟我说话了,我比灌了蜜都舒服,委屈什么呀?我不委屈!” 少奶奶把皮鞭往手里一带,乔升平刷拉一下从杌子上起来,站的笔管条直的,“依妹!你……你可是说过不再拿鞭子抽人的!” 我还没从乔升平的一惊一乍里反应过来,就听见鞭子‘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是少奶奶阴恻恻的一句:“不抽人!我抽畜生!” 望着少奶奶扬长而去的背影,我问乔升平,抽你哪了? “看热闹有意思是不是?你少奶奶是去牵马了!” 你吼什么吼!就会对着我凶!我白关心你! 一直看着少奶奶出了乔府大门,乔升平一个仰卧倒进书案旁边的黄花梨的贵妃榻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昨天还答应伯安大哥今天继续,这下倒好,我是去还是不去呀!” 你还敢去? “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伯安大哥?伯安大哥这次生病怎么说也有我的原因。” 那倒是,就是没你这层事情你也应该去慰问,诶?我觉得事情不对呀!少奶奶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你还想怎么样?我好不容易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可别再来一次了!” 当然是嫌雷声大雨点小了!少奶奶那鞭子怎么就没落下来呢?但是这话我也就想想,可不敢让乔升平知道,嘿嘿嘿…… 诶!乔升平,你不是让六子出门了吗?他怎么还不回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六子就跟踩着风火轮似的从外面跑回来。 “少爷,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问着了!” 去后院见少奶奶之前,乔升平让六子去打听少奶奶从哪过来,六子人精,不光问到了少奶奶从哪来,还把任府的消息也一起带回来了。 少奶奶之前一直在各个茶店巡视,在有1个来月就要过年,这不光杭州城的达官贵人府上在准备年前的采买,其他省镇也是如此,除了春茶采摘,年节之时便是茶店最忙的时候了。 少奶奶与乔升平大婚,又赶上即将过年,任老爷往年这个时候也是不出门的,但是前几天上海来电话说次年的春茶预定较往年上涨,需要各茶号前去商议次年春茶的供应,说白了就是要缩减茶店的销售和茶行的供给,再就是显可预见的明年毛茶的收购价格必将哄抬,毕竟这个时候需求加大是不可能从种植入手的,茶店好说,任家茶号所供的茶店都是自己家的,问题主要是茶栈和茶行。 茶栈要各茶号都把自己能拿出的最大供货量报个数,其实也是要茶号做保证,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茶号来说,茶栈、茶行那都是财神,茶栈主出口,茶行主内销,哪个也得罪不起,稍不留神就可能损失一条销路,任老爷这才赶往上海,希望能在年前把茶栈的事情解决掉,如此一来,家里这些茶店的事情就只能少奶奶去照看了。 少奶奶这两天每天都忙着在各个店里奔波,很晚才回任府。梦罗在院子里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她去茶店替乔升平解释完婚事的原委,就跑去跟她的同学逛街了。 伯安跟乔升平下棋的事情梦罗也跟少奶奶讲了,少奶奶当时听了还觉得她哥这整人的法子也是别出心裁,本来这两日心情不错,没成想昨天回府就遇到大夫在府中出入,不用问她都能想到是谁身体有恙。 “少奶奶今天没去茶店,是从任府直接过来的,我还打听到,昨晚上泰山堂的大夫出诊任府,说是伯安少爷病了。少爷,我跑了一趟泰山堂,泰山堂昨晚出诊的大夫说伯安少爷是经脉不畅,大夫还说,伯安少爷本就身有旧疾,不宜久坐,这次导致气血逆行是自己逞强。我遇到高志聪去泰山堂给伯安少爷取药,从高志聪那我还知道,少奶奶怪你们下棋没节制,伯安少爷把下棋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少爷,您这两天没白遭罪!嘿嘿嘿……” 难怪雷声大雨点小,少奶奶来质问乔生平是心疼哥哥,鞭子没抽下来估计也是心疼哥哥,有伯安大哥替乔升平挡着,少奶奶也就是来出出火气,不会真的把乔升平怎么样的,早知道我就不用跟着担惊受怕了,害得我差点七窍生烟。 “哈哈哈哈……还等什么,跟我去任府!” 没想到乔升平的曲线救国见效了!刚才提起去任府还满面愁容呢,一个转脸就热情高涨了! 第009章 儿时 出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压了一早上的灰云总算舍得莅临人间,雪不大,非常贴合江南纤细的风姿,也很薄,刚吻上大地就被杭城的热烈融为一滩柔情,打在人的身上脸上,也只是冰冰凉凉的醒下神,待到进了任府后院,石板路两旁的迎春像是渗出了一层糖霜,这是清凉的甜蜜,像待春的爱情。 乔升平撑着一把油纸伞,六子提着从福盛斋带的糕点,今天任府后院伺候的下人明显比前两天忙碌,高伯给乔升平引路,“姑爷来的巧,今儿小姐也在府里,我领您过去。” 要不说人老了都成精呢,前两次高伯可没给乔升平引路,我估摸着高伯是怕少奶奶和乔升平打起来,我心说高伯您多虑了,要打等不到这时候,在乔府就下鞭子了! “诶!劳烦高伯!” 我特佩服乔升平的一点就是他在长辈面前明礼懂节,跟他的字一样,‘温谦’,温和谦逊,就是帅不过3秒,礼不过3句,我就没见他憋过三句话还能保持君子谦谦之态的时候。 偏厅里地龙烧的正旺,本以为少奶奶是陪哥哥才没出府,进屋后才知道,原来今日任府有客。 少奶奶还是早起见乔升平时穿的那一身装束,她手里正拽着一位美人的袖子,少奶奶歪着头不知道刚说了句什么,此时美人低头娇笑,听见有人进来惊了一下,看清是乔升平后瞅了一眼少奶奶,少奶奶原本明艳的脸上顿时起了一层扬尘。 “辛小姐也在?”三个人一看就认识,乔升平对着美人呲牙一笑,来了一句最不适合开场的开场白。 “我就说我来的不是时候,白耽误你们小两口说话……”辛小姐扔了一颗酸果子后又看住少奶奶,“我回去了,你刚说的我都明白,我记心里了!” “我送辛姐姐!” 少奶奶送辛小姐出偏厅,六子把糕点盒子放下后早不知跑哪去了,乔升平一个人进到内室,伯安大哥身后靠着两个软枕,见他进来笑笑,撑了一下床,乔升平快走两步扶住伯安大哥,把他身后的软枕正了正,床边放着一把酸枝木铺了软垫的小杌子,乔升平顺势拉过来做到床边,他心里装着愧,到没有平时那么嘴快,进来这半天难得的安静。 伯安大哥听了听外间的动静,“依依是不是去过乔府了?” “伯安大哥,乔府也是依依的家。” “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到大,我知道她也知道你,你们两个闹了二十年也没闹成仇家,最多就是个冤家,你也不用替她瞒着。” 伯安大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踌躇片刻才说,“我跟父亲都心疼她,她嫁到乔府我们也放心,可她那个脾气向来不服软,你得多担待。” “伯安大哥别这么说……”我难得见乔升平这么一本正经还深情款款,就是可惜,如此深情少奶奶瞧不见,“小时候依妹拿弹弓打草蛇的时候我就羡慕她活的明艳,那时候她用草蚱蜢吓唬我,还骗我爬假山,说我要是爬上去了她就教我编蚱蜢,我傻乎乎的就跟着她做了。娘害怕我出事情,常把我关院子里,我那时候唯一盼的就是任伯伯带依妹去乔府……” 原来乔升平也有笑的这么温暖的时候,我也觉得心里暖暖的,许是我跟着乔升平时间长了,总能轻易的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我捧一张花花脸陶醉在乔升平的回忆里,连外厅有人走近的脚步声都懒得理了。 “依妹总不愿意跟我玩,嫌我闷,她会的那些我连见都没见过,后来我就让六子出去学,学会了就教我,我好不容易学会了依妹也不玩儿那些了,我这些年净跟在她身后跑了,早习惯了,她要哪天等我一秒我该不知道怎么办了。” “呵呵呵……她跑回来跟我说认识个闷葫芦,嘴里说闷葫芦没意思,可每次都变着样的给闷葫芦收拾她那一堆鸡零狗碎,你第一次来任府我还奇怪闷葫芦怎么比她还闹腾,我好不容易遇到个能陪我下棋的,结果还是个坐不住的,你呀,没想到竟是个歪嘴葫芦!” 伯安大哥笑,乔升平也笑,笑够了乔升平才说,“没想到陪伯安大哥两天,反倒害伯安大哥生病,是我思虑不周。” 伯安头往软枕上一仰,“是我自己贪心那!我想看看你为了依依能做到什么地步,甜言蜜语可算不得数,我这罪也算是没白遭!” 外厅的脚步声慢慢的踱出屋子,踩在门前的台阶上我才听出,原来是少奶奶!少奶奶刚刚一直在偏厅! 伯安大哥不能久坐,从辛小姐过来到跟乔升平说完话,他脸上已经生出了隐忍之色,乔升平扶着伯安大哥躺好,高志聪和六子在耳间听到乔升平出来的声音,一个去里间伺候,一个跟着乔升平往外走,乔升平跟大舅哥的这场近距离接触算是功成圆满,脸上藏不住的笑意,看的六子摸不清原委。只有我,我可是知道全部经过的,我私心里想着不把少奶奶在偏厅的事情告诉乔升平,我给他攒着,什么时候他同意帮我捏脸我也有筹码不是? 雪停了,浅浅的小水洼点缀在石板上,房檐上偶尔滴下一两滴雪水,叮一声、咚一声的敲在檐下,跟着人的步伐,像舞蹈的冬不拉。迎春枝蔓上的雪也在‘滴滴答答’的渗入根下,入眼的到处都是消融,化的却不止冬月的尾巴。 还没走出二道门,高伯从后面跟上来,来留乔少爷用午饭! 守得云开见月明,乔升平盼这一顿饭不知道盼了多少个日夜,上次从小芍药那回来还嘟囔少奶奶没留他呢,高伯来请等于是少奶奶来请呀!谁不知道任老爷这会儿在上海? 午饭是留下来了,但是少奶奶没出席。 伯安大哥刚躺下,乔升平总不能还去伯安大哥房里,他从二道门转回来,想去少奶奶房里偷一眼,结果他围着任府走了一圈也没敢进少奶奶的闺房,恰好坠儿从屋里出来,乔升平张张嘴,努力半天也没问出那句“你们小姐在房中吗?”,眼巴巴望着坠儿行个万福去了偏院厨房。 乔升平戳我,“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没法力呢!” 只能怪我喽!我也想恢复法力呀! 乔升平把任府能踩的地方踩了个遍,但是仅限于少奶奶闺房附近,六子实在跟不下去了,就要去找高志聪,乔升平摆摆手把六子打发了,我也跟不下去了怎么破? 我心思转了转,乔升平!想不想知道少奶奶在屋子里都说些什么?你想不想知道没外人的时候少奶奶怎么看待你? “你有办法?” 有是有,不过我怕我说了你又要把我扔炭盆里……你能不能保证不扔我? “赶紧说,要是有用就不扔!” 你可以把我丢少奶奶闺房外边那个花池里,我能听见里面说什么,天黑前你在把我取走就行了。 乔升平两眼放光,对着我贼贼一笑,“你应该懂规矩吧?” 懂!懂!不该听的不听,我要是听了你把我扔炭盆! 我话是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的是,只要乔升平别再带着我踩任府的石板就行,你踩就光明正大的踩,跟个贼似的总围着少奶奶闺房转算怎么回事,也不怕任府的人笑话!我个没脸的都替乔升平臊得慌! 有了我的保证,又加上乔升平确实心里痒痒,想要多了解少奶奶信息的欲望最终战胜了乔升平的君子信仰。 乔升平把我从荷包里拿出来,又开始在少奶奶闺房附近踩石板,经过我们说的那个花池的时候,我顺着乔升平抬手的力道滑进花池里,乔升平这回终于转悠去了前院,只是苦了我被埋在一堆烂泥里,化开的雪水泡过的泥,齁冷齁冷的! 我对着空旷的院子,这日子,真是糟心遭罪呀! 第010章 罅隙 天彻底晴了,冬日又爬出了云头,我猫在花池子竖耳偷听,虽说听墙角这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毕竟与上次不同,心里多少有点心虚不安。 许是见乔升平去了前院,少奶奶闺房里终于有了动静。 “小姐,你真不去见见姑爷?” 这声音我听过,是乔升平大婚那天挡在新房外的刘妈,那天就是刘妈和坠儿拦着乔升平没让他进门。 “诶呀刘妈!你别劝了,我还不想跟他说话!” “那是谁要留姑爷吃午饭的?你呀,你这个别扭性子呦!” 屋里传出窸窣的换衣之声,“刘妈,我要去店里一趟,中午不在家吃了。”稍倾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伴着少奶奶脚步声的还有刘妈的一声叹息。 乔升平估计要白高兴一场,还以为留下来就能跟少奶奶共进午餐,谁成想少奶奶还要出门呢? 就这样,乔升平虽然留在任府用午饭,少奶奶却还是别扭的躲到了府外。 我等着乔升平来把我取走,看这个样子也不用等到天黑了,午餐散了他就能过来,我实在想象不出乔升平这顿午饭会有多尴尬,总归下午是不会有好模样了。 我无所事事的等着乔升平,这时候坠儿从外面跑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赶的这么巧,坠儿你看哪不好非往花池里看?眼瞅着坠儿渐渐弯腰不断放大的脸向我逼近,又在我身旁抠了抠,然后眼睛一亮,“呀!是个别致的小铜镜!” 我身上除了水就是泥,你说你怎么还能看得见呢?坠儿这丫头可真误事,一会乔升平回来该找不着我了! 坠儿手上没个轻重,我被泡在水盆里既不能动又不能喊,待我身上的泥污去净,坠儿胡乱拿个手巾给我抹了抹,“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那里,我先给小姐看看,你要是没主呢我就收着。” 不要呀~!我是有主的,但是你们小姐肯定不知道呀!我倒是不怕你把我收起来,我是怕乔升平知道了又小气,你可是少奶奶跟前伺候的,我还不想了解太多有关少奶奶的事情,祖师爷爷救命呀~! 喊完我才想起祖师爷爷还在冬眠,这次估计真的要我命休矣! 坠儿把我扔进了她的梳妆匣,‘啪嗒’一声盖上盖子,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想当年我何曾被区区一个小盒子困住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只剩下在这方寸之地屈尊。 也不知道是过了一日还是两日,等我被坠儿拿到少奶奶跟前的时候,天光大亮,少奶奶瞧我一瞧,摇摇头,“没见过,既然捡了那你收着吧,看着挺古朴的,应该是个老物件。” “谢谢小姐!”坠儿欢天喜地的把我收进了袖子里,我心说能不古朴吗,我都活了万八千年了。 少奶奶从屏风后的衣架拿一件风衣,“把挑好的茶叶带上,我要去姨母家。” “诶!” 面前是一扇黑油漆的木门,台阶从门口延至巷子,车停稳当,坠儿率先从三轮车下来,抬步上前扣门,开门的是位娘子,少奶奶和坠儿都管她叫红嫂,想必是没料到少奶奶过来,红嫂面上先吃一惊继而又舒展面容,领着少奶奶往垂花门里面走。 我抬眼打量这个小院子,没有乔府的排场也没有任府的软香,山墙上干枯的爬山虎根茎密而有序,即便此时并非盛夏,也能想象出它纷披绿叶时候的浓郁样子,院里东围墙处栽着两棵银杏,叶子早掉光了,是个藏冬待春的样子,我在坠儿袖子里一路看过来,整个院子就只有这两处点缀,简言之,这院子真干净! “依依来了?” 西厢房掀帘子走出一人,我定睛一看,这个人我认识呀!这不是去看伯安大哥那日见到的那位美人吗! 上次我没细看,如今躲在坠儿袖子里倒是让我瞧仔细了,美人生就的桃花眼,挺秀的鼻梁,还有一张似是含着朱玉的唇,长长窈窕的身材玲珑有致,就像是月历牌上走下来的淑媛。 少奶奶挽上辛小姐的胳膊,两个人一起往正房走,“我来看看姨母,顺便给姨丈带了两盒茶。” “表哥身体好些了吗?” “没有嫂子陪着怎么可能好呀!” 辛小姐把少奶奶挽着的胳膊抽回,眼里嗔怪,“又胡说!” “本来就是,你们两个就隔着一层素纱,明明都惦记着还都拿捏着,要不要加把火呀?” 加呀!这事我得给乔升平记下来,上次梦罗怎么说来着?要爱少奶奶爱的,还要关心少奶奶最为记挂的,这不是现成的刚说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 少奶奶临到晌午才走,坠儿没跟着进屋,她和红嫂一起给屋里续水添茶,还帮着红嫂洗衣服,她们也不推也不让的,看起来非常自然,就跟一起做活做惯了似的。 离屋子比较远,我也听不大清楚少奶奶在辛夫人屋里都说些什么,不过从偶尔听到的字里行间还有坠儿的话语中,我基本上对辛家有了大致的了解。 辛家世代书香门第,前清出过进士,进过宫面过圣,也曾授过3品官印,清朝虽亡,如今辛家也没有当初的显赫身家,但世人对待大儒乃至学士的尊敬、推崇是从古至今都不曾变过的,辛夫子在杭城办得一间私人学堂,在杭城一带也算家喻户晓,只是近几年上公学的渐多,上私塾的渐少,所以辛夫子也会授一些大户人家的聘请去府内上课。 辛小姐,闺名淑柳,是辛夫子的独生女儿,但并非少奶奶的姨母所出,辛小姐生母去的早,辛夫人是在辛小姐半岁的时候嫁给辛夫子的,辛夫子当时亡妻新故并没有续弦的打算,但是淑柳太小又不能没有母亲照顾,多方劝说这才令娶。 辛夫人对辛淑柳如同自己的亲生孩儿,只是世间上并无十全十美,辛夫人与辛夫子结婚数年也未有所出。 难得我聪明,听个三言两语的在加上推敲粘合,总算是没有被辛家的事情弄得晕头转向,要换个人肯定歇菜了。 下午少奶奶去店里一趟,傍晚回府看过伯安大哥才回自己房间,少奶奶让坠儿回去歇了不用伺候。坠儿这丫头,一回屋什么也不做,先把我扔进了梳妆匣,一堆女孩子的珠花手钏硌的我浑身疼,此时此刻我特么真想抽自己一嘴巴,让你嘴欠!以后再也不给乔升平出主意!在管不住就自己跳炭盆! 我在漆黑一片的匣子里醒了睡,睡了醒,不知道外间过了几个日夜,更不知道乔升平有没有想办法找我,就在我睡的云里雾里的时候头顶上一道白光就打了下来,等我缓过来才发现坠儿正抓着我往外跑,我一头的问号?????这是要去哪啊?? 直到眼前映入乔府的院墙我才了悟,我这是被送回乔府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乔升平和少奶奶的新房,大婚那天都没机会,进到门去,就见少奶奶和乔升平对坐静默,我怎么感觉有股阴风吹的我脖子发凉呢! “姑爷,您看是不是这个?”坠儿张开手,我感觉身上更凉了。 “是这个!”我非常敏感的感觉出乔升平一下了放松了很多,我以为他是因为见到我后终于放心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丫的是怀疑我在少奶奶闺房,直到坠儿把我捧出来他才松口气。 坠儿把我送到后识趣的离开屋子,乔升平把我放他跟少奶奶中间,然后戳我,“没外人了,醒醒!” 啥?少奶奶还在呢!我哪敢醒呀我! 少奶奶往椅子里一靠,看傻子似的瞅瞅乔升平,“你不是说拿来了就能证明你没说谎吗?”又用下巴指指我,“嗯--,我看你怎么编!” “小时光,你别不仗义啊我告诉你?让你说话呢,你还捏不捏脸了?” 我懵了一路都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你让我说什么呀?你倒是给个提示也行呀!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乔升平拉过来一个炭盆,指着猩红的炭火威胁我,“不开口可就真扔了!” 我惊叫出声,我靠!你来真的呀!别扔!别扔!可关键是你让我说什么呀? 少奶奶被我吓的一惊,站起来就跳到了屏风后面,不可思议的盯着我看,乔升平把我揣手里,“依妹,我真的没骗你!你别怕,它除了会说话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我与少奶奶正式见面的场景,少奶奶虽然被我吓着了,但是有乔升平的提前坦白也不算太受惊,我问乔升平是如何向少奶奶介绍我的,乔升平死活都不肯说,直到多年后,我透过时光罅隙,才看清我被坠儿关在梳妆匣的这段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那天乔升平把我丢进花池就去了前院,他跟高伯闲话家常,高伯少年时候就进了任府,在任府待了大半辈子了,高志聪是高伯的孙子,儿子儿媳都在绍兴老家,高志聪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才接来杭州跟高伯一起住。 午饭好了少奶奶却出府了,餐桌前一屋子人伺候他一个人用饭,乔升平索性就让人把饭菜收拾到伯安大哥房里去,期间坠儿回来把我捡走,他下午再来找我定是找不到的呀! 第二天乔升平早早就到了任府,问少奶奶有没有小铜镜,少奶奶白他一眼就走了,第三天他又去任府,没敢找少奶奶,他找高伯帮他留意一面小铜镜,他转身走的时候少奶奶看见了,问高伯怎么回事,高伯说:“姑爷的一面铜镜丢了,说是在咱们府上丢的,让我帮着问问下人。” 少奶奶心中不免疑惑,头一天问别人有没有铜镜,第二天又说自己丢了铜镜,乔升平这来来回回的搞什么呢?其实那会我已经在坠儿的袖子里了,只是坠儿取茶比少奶奶走的慢,因此我也没听见高伯对少奶奶说的话。 第四天乔升平去任府看伯安大哥,趁着院子里没人,他又到花池里去翻,他还以为是我自己躲了呢!我心说我连法术都没了我躲哪去? 少奶奶刚走到跨院门口就见乔升平正在花池翻泥巴,她才想起来问坠儿,“你前两天是不是捡了一面镜子?还给我看过来着!” 坠儿点头,“我昨晚上收起来了。” 少奶奶让坠儿等着,她悄无声息的来到乔升平身后,等乔升平直腰起来的时候险些没吓的坐地上,“依妹,你回来啦?” 少奶奶扫一眼他身上,鞋子脏了手最脏,“这儿有什么呀?我这花明年还活不活?” 乔升平尴尬的笑,还没笑出来,“就……我就是帮依妹看看这些花有没有被冻!” 少奶奶是谁呀?怎么可能让他糊弄过去,“我觉得我这花池子没准有宝贝,前两天我还在这捡了个东西……” 乔升平这下不淡定了,捡了个东西?在这还能拣什么呀!“那个……依妹,你拣的是不是……是不是一面铜镜?” 少奶奶审视着乔升平,许是这时光罅隙不稳定,我似乎看见少奶奶当时的眼睛里装着几把飞刀,乔升平让少奶奶盯的都发毛了,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时光罅隙的秘密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吗? 就在少奶奶的眼刀刮得乔升平体无完肤之前,少奶奶轻飘飘的扔过去两个字,“是呀!” 从那天起乔升平就睡不着觉了,他总以为我在少奶奶屋子里呢,我估计他可能还想了什么更加有碍观瞻的事情,其实我们清白的比白萝卜都清白,我敢指天誓日! 为了让少奶奶把我扔出屋子,乔升平使出了各种招数,最后连我是镜子妖的事情也说了,当然了,其中状态不易言表,你们只要知道媳妇面前没下限就成了,这也成了乔升平死活不肯向我透露的黑历史。 第011章 人身 怪道乔升平和少奶奶会在一起,原来我们正式见面那天是腊月二十二,第二日便是小年。 听乔升平后来跟我说,那天乔太太让小厨房做了云片糕和枣花酥,由乔升平带着两样点心去请少奶奶回府,虽然婆婆没有亲自出面,但是两包糕点已经表明并非是乔升平单独来请,又加上年关将至,少奶奶不得不带着坠儿和刘妈返回乔府。嫁与未嫁的区别,就是无论夫家有多容让都会有礼规限制。 就是少奶奶回到乔府后我才被曝光的!乔升平惦记着少奶奶有没有把我带身上,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把我卖了,他还强调我留在少奶奶身边不好,但我猜他肯定没敢说自己那点龌龊心思,当他弄清我其实一直被坠儿收着时才松口气。 少奶奶跟我熟识以后也不在怕我,只是好奇的问,“你是男孩子?” 我回答,不是呀! 少奶奶看看乔升平又看看我,空气里一股嗅不到的腐朽慢慢滋长,“那你跟着乔升平不吃亏吗?” 为什么吃亏?我今天懵的次数有点多,需要有人帮我把脑子里的水晃一晃,我看向乔升平,乔升平为什么会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成天小爷小爷的你敢说自己不是男的?” 我跟乔升平解释,我是跟你学的嘛!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整天在喊小爷,后来我知道那是自称,我觉得霸气! 乔升平的脸随着我说话的节奏变了好几个颜色,最后是一副猪肝对着我,“我……我……我清清白白二十几年全毁你手里了!你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不懂矜持呢!”他又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向少奶奶起誓,“依妹,我对你天地可证日月可鉴,我真不知道它是个女妖精!” 少奶奶嫌恶的剥开乔升平的手,“你不是天天把它带身上还同床共枕了吗?这会儿说什么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嗯?看来乔升平跟少奶奶坦白的不少呀!这事都说?不过少奶奶你用词不当,天天带身上不假,但是我在荷包里呀?刚认识乔升平那天,聊了多半夜我睡死在他手里一次,这算同床共枕吗?我在心里挠自己的手心,乔升平是对我好一点呢还是对少奶奶更好一点呢? “依妹我冤枉!我哪知道这死小子是个女娃子?都是他找上我,它自己说的要我帮它捏脸,我是它的有缘人,我真冤枉!” “有缘人?哈!”少奶奶被乔升平气的哼了一声,我左看看又瞧瞧,实在瞧不懂他们,少奶奶这是因为啥生气呀?乔升平确实是我要找的有缘人没错呀?我闭口决都破了呀? “小时光!你为什么单找上我?你怎么就不能找别人呢?”乔升平这次不戳我了,改砸的。 乔升平你轻点!我只是需要找个有缘人跟我换脸,又不是故意找上你的?捏完脸我就可以捏身体,到时候我才能修炼成人,我这会儿也不过就是个器灵,你干嘛那么凶! “乔升平你差不多得了啊,跟个女孩子你还较劲!还不是怪你一开始没问清楚。”少奶奶估计看我哭的委屈,把我从乔升平手里抢过来,安慰我,“别哭了,省的到时候捏出来是张哭丧脸,女孩子哭丧脸不好看。” 从来没人跟我这么说过话,想起不靠谱的祖师爷爷,还有眼前这个正嫌弃我嫌弃的要死的乔升平,我委屈的长江都要决堤了,我抽抽噎噎打着嗝,还不忘感激少奶奶,“少奶奶……不用……担心我,我还没有……人身,哭不坏……哭坏了也没事……我不是女孩子……我……” 我还没把后面要说的说完,少奶奶手一哆嗦,乔升平窜起来把我薅进自己手里,“你不是女孩子?” 少奶奶和乔升平齐刷刷的盯着我,这是我自打来到这里第一次见他们神情动作如此一致,连我的打嗝都治好了。 乔升平又问我一遍:“你刚不是说你不是男孩子?怎么又说自己不是女孩子?” 我这才想起来,我好像是没跟乔升平说过自己的性别,可是乔升平也没问呀?我跟乔升平还有少奶奶解释。 我是器灵嘛!怎么可能有性别呢?又不是被人捉了魂炼化的器灵,我是天生天养的,等到修炼成人的时候才知道到底是男是女嘛! 乔升平听完一脸释然,少奶奶听完半晌蒙圈,我小声的问:我连性别都没有,乔升平你还帮我捏脸吗? “啊?这个……这个我……” “啊什么呀啊?帮!当然帮了!到时候你要是喜欢女孩子呢就让乔升平给你捏个男儿身,你要是喜欢男孩子呢就让乔升平给你捏个女儿身!” 乔升平还没做出决定少奶奶已经当场拍板,只是我跟乔升平都没弄明白少奶奶后半句什么意思,乔升平替我问:“为什么喜欢女孩子要捏个男儿身?” “方便谈恋爱啊!爱上女孩子他肯定要有个男儿身才能娶人家嘛!” 醍醐灌顶! 200年,我在镜子店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有趣之辈,为了和少奶奶搞好关系,我开始给少奶奶讲故事,少奶奶非常喜欢听,我发现,少奶奶其实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强硬,她也会被一个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起初乔升平很吃味少奶奶把我捧在手心里,时不时的给我们添乱,后来他就只是歪在那边的贵妃榻上,就着茶水嗑瓜子,我扫过去一眼,乔升平看少奶奶那是什么眼神?就像猫儿见到了绒线球还要忍着不去挠! 乔升平递一把瓜子给少奶奶,少奶奶看也没看的嘻嘻笑着接过去,居然是剥过壳的瓜子仁?乔升平真会卖乖!我一面滔滔不绝一面又去看乔升平,因为我的事情不宜更多人知道,屋子里并没人伺候,乔升平给少奶奶剥瓜子剥出了乐趣,他快快乐乐的跑出去迅速捧来一包接着剥。 乔升平别的本事没见涨,打蛇上棍倒是用的贼溜! 听一下午的故事少奶奶也听乏了,说实话,我讲的更乏。我们刚停下不久,太太屋里来人说大厨房的张厨娘请假回了老家,晚上大厨房忙不过来,今晚让乔升平他们在自己院里用饭,乔升平那双猫眼又亮了几分,还真是越到晚上越精神,猫的习性真难改! 乔升平赖在房里死活不走,他招呼小厨房准备晚饭,定要把晚饭摆在少奶奶房里,他喁喁切切道,“明日要祭灶神,府上有大宴,我肯定不能和依妹一桌用餐,今日我们就在自己院里好不好?” 少奶奶被乔升平惊的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才似问非问,“明日有大宴?”乔升平点点头,“张厨娘居然还能请假?” 乔升平违心的又点了一下,“乔府一项宽待下人,张厨娘定是有要紧事才请假!” 少奶奶扬扬手,发现手里并没有鞭子只能又放下,“我觉得还应该给张厨娘送去些现洋,如此有眼色的下人得重用!” 这次乔升平没敢点头,他见少奶奶一个人坐椅子上不说话也跑过去拉开一把椅子,两个人就这么干坐着等小厨房上菜。 我托一张花花脸在他们身上来回划,你看,老老实实的坐一会儿多好?干嘛非要冤家聚头似得见面就咬?张厨娘确实该赏,来传话的人也该赏! 第012章 灶神 我曾使巧卖乖央祖师爷爷带我赴三月三的王母蟠桃宴,在宴上有幸见过灶君司命的真容,白白净净的一张后生面,凤眼峻鼻自有一股清风朗月之姿,当时我执着于要捏一张三界顶顶出彩的脸,大多好看的神仙都曾是我的备选模板,这灶君司命就是众多备选模板中数得上前三的脸面。 只是灶君此人很是古怪,每每下凡都要乔装一番,好好的白面君子非要变做一个驼背羊髯的老伯伯,我打量乔家灶王龛上供了一年的灶君神像,嗯,虽然比不上司命那张芙蓉面,但好赖比司命自己糟践自己变化的那张沟沟壑壑的土地脸顺眼,旁边还有象征灶君地位的一副字联“东厨司命主,人间监察神”。 我又扫向当中的两桌供,两碟灶糖圆滚滚的摆在当中,这糖做的看着就不地道,肯定又腻又粘牙,也不知道司命为什么偏偏好这口。乔家不愧是杭城大家,瞧那纸马纸轿做的,啧啧啧……金纸金箔还是等身等相,灶君回趟天庭可真奢侈!供案上自然摆不下这么大的轿马,也就只有供马路上食用的料草还能勉强摆在灶糖旁边——一碟黑豆甘草和一碗水。 乔老爷当先手举一炷香,乔升平落于身后,在往后就是乔夫人、少奶奶和二小姐乔梦罗,院子里便是乔家的诸多佣人,管家乔叔主持送灶仪式站在供案的垂手位置,三拜之后便要正式送灶神了。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随着一声唱和,众人齐齐虔诚叩拜,又一声“送灶神!”,灶君司命的神像被请了下来,一把火舌舔过同香灰一齐化进了香炉里。 小年一过就到年,如今灶神一送,这旧年可是真正接近尾声了。 二十四,乔府上下都在忙着贴对联粘福字,乔升平拉着少奶奶在他们的小院子里写对联,少奶奶依然没给乔升平多少好脸,但乔升平好像并不在意,他似乎非常享受这种他一个人忙活少奶奶作陪的氛围,乔升平把新写好的对联拿给少奶奶看,我隔着荷包看那上面写着,“采下连理移新苑,栽满春风逐欢颜” 乔升平捧着墨迹刚刚晾干的大红对联献宝似的扭捏道:“依妹,这副对联贴在咱们……咱们院门好不好?”自从前日少奶奶与乔升平共进晚餐后,乔升平时不时就会露出一副痴汉像儿,人多眼杂他还会克制一二,不过此时嘛~?他定然是忘记脸面为何物了! 少奶奶看也没看,漫不经心的说,“你看着办就好。” 乔升平答应着,却没动作,他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半步,又整了整对联的方向,让字迹尽量多的落在少奶奶的视线范围里,我在两条大红字幅一扇一扇的摆合中,隔着缝隙都能看出少奶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连乔升平这么明目张胆的凑近都没反应。 “依妹……” “还有事?”少奶奶抬头,对上乔升平踌躇又殷切的目光,不明白乔升平还要做什么。 乔升平又往前挪了半步,“你不看看对联合不合心意吗?” 我就知道乔升平心里憋着主意,写对联不在书房写非跑少奶奶房间来,幸亏外厅有张小书案,看起来应该是为了平日闲散读书放置的,乔升平大张旗鼓的在这里写对联着实不够用,也真是亏了六子和坠儿两个,硬是给乔升平收拾出了一方落笔的空间。 乔升平那对联写的哪像正正经经的春联?又是“连理”又是“欢颜”的,这“连理”是什么?“欢颜”又是谁?你是不是嫌这两天少奶奶没对着你拿鞭子? 我憋在荷包里不出声,也不敢出声,六子和坠儿都眼尖的挪蹭到房门溜了,我要是这个时候闹动静不是等着被丢炭盆吗! “哦,写的什么?”少奶奶倒是没听出乔升平话里藏着的小小悸动,就以为他是让自己看对联呢,只是在看清对联的内容时少奶奶气的扶额,“你这是春联?还贴二道院门上?你不脸红啊?” 我在心里鼓一张包子脸,替少奶奶生气。贴二道门不光乔老爷乔夫人,肯定连其他院里的下人都能看见了,再或者来了客人路过他们院门也定能瞧见!乔升平迫切的想要炫耀,少奶奶可是被他气得粉面通红,还巴巴的跟少奶奶讨乖,真嫌死的不够快! 乔升平生怕少奶奶忍不住把对联揉了,两手护着往旁边躲了躲,就是嘴上不老实,“依妹你别害羞嘛!这是我心中所望,今年过年我就是觉得满院春风啊!而且我真的想让你高兴!” “你?……算了!写都写了贴内厅吧,二道门重写。” 少奶奶怎么如此好说话了?这两天少奶奶虽然没有如之前一般把乔升平撵出院子,但也仅限于没往外撵,乔升平做什么少奶奶可都是不参与意见的,因此乔升平才在少奶奶跟前猛刷存在值,没想到对联的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少奶奶不仅没给乔升平撕了还让贴在内厅了? 乔升平得了指令,那眼里就跟点了两盏红灯笼似的,喜滋滋的挂少奶奶身上,他招呼六子贴对联,又指使坠儿研磨裁纸,狼毫斗笔沾着洒金浓墨,春联、倒“福”’在乔升平的运笔之下跃然纸上,红红火火的跑遍小院的各个角落。 我虽然是面活了万八千年的铜镜,但真正有年的概念却是今日,受这年味所染,我突然理解乔升平这中二病的状态了,就像他自己所说,这热热闹闹的满院春意是他剖出来的心,希望铺在少奶奶眼前慢慢钻进她的生活里,我觉得我眼神应是不错滴,少奶奶那是在看乔升平写的“福”字吧?嘻嘻嘻…… 我在陆记镜子店度过的200年里,每到年节店里都会关门歇业几日,等到正月初五过后才会再次营业,受祖师爷爷禁锢我无法看到镜子店之外的事情,因此我并未见过人间过年时的景象,四周的烟花爆竹只会让我觉得烦躁。 在乔家,我却对过年有了不一样的感触。 第013章 年节 乔升平邀少奶奶去城隍山逛庙会,我悄悄问乔升平他胳膊是不是就是在那里摔断的,乔升平戳我,“少瞎打听!” 看他这样子一定就是了,想来那城隍山不会有什么好景致,好好走路都能摔了肯定山陡路崎,我心里突突,要是个怪石嶙峋的荒山野岭哪里适合约会?乔升平可别再从山上摔一回! 我藏在荷包里东瞅西看,城隍山山径两侧的茶坊商户、点心铺子琳琅满目,一间一间的门户大开,山上的庙宇道观竟然香火颇旺,与我最初所想实在天差地别。一路看过来,药王庙、东岳庙、宝成寺……山门前老远就能看见乌泱泱鱼攒鸟聚的脑袋,袅袅香烟顺着风飘往城隍山的山顶,带着人间的祈福飘往各路神佛的仙邸宝殿。 乔升平可不是来敬献神佛的,一路上他跟在少奶奶身后无比殷勤。 山路上散落着一些挑着货担的小贩,坠儿从一个货郎担子里拿了两个香包,因着过年这香包也是大红色居多,难得坠儿从里面翻出了一粉一绿两个,坠儿问少奶奶挂哪一个。 “绿的吧,拿回去挂卧房。” 少奶奶依然是一身西式长裤配风衣,这香包挂身上确实不大合适,不过少奶奶选颜色的眼光还真是别具一格,我瞅那绿色的香包怎么看都不如红色的喜庆,再不济坠儿手里那个粉的也比这个可爱呀! “这个颜色的香包还有多少?都给我找出来,六子!付钱!”乔升平一路陪笑,嘱咐完六子就脱缰似的往前追,路上人潮接踵,少奶奶根本走不快,乔升平扒开挡在身前的几个上山游客就又挨上了少奶奶,我在荷包里跟着乔升平猴子似的窜出一段路,被挤了好几下,险些从荷包里掉出来。 乔升平跟少奶奶要去城隍庙,临近城隍庙的庙门时,少奶奶却盯着城隍庙西面的山林走神,乔升平一脸谄媚,“依妹,你是不是想起三个月前我救了你的事情了?我胳膊疼了一个多月呢。” “傻子!你不过去我也不会出事,非跟着凑热闹,摔死你活该!” 诶呀!乔升平,这次可不是我瞎打听!你不跟我说说当时你是怎样英雄救美的吗? “我是看你差点崴了脚才拉你的!再说了,那不是你约我过去的吗?你好不容易约我一次,居然还是跟我说婚期延期的事情……”乔升平也看向西面的山林,少奶奶听他说着眼睛不自觉的左右晃了晃,转头继续往庙门走。 “我只是不想约到其他地方让人误会。” 乔升平跟上,“你怎么每个月都来城隍庙?” 城隍山的城隍庙供奉的是城隍阁老爷周新,“生为直臣,死为直鬼”便是周志新一生的写照,这位护城老爷深受万民敬仰,周新遭纪纲陷害被明成祖朱棣处死后,杭州百姓便信奉其为守护城池之神,老实说,这位城隍阁老爷周新我还真没见过。 从山脚行来,路过好几处道观庙宇少奶奶都没有进去参拜,唯独进了城隍庙参拜周新,我心里纳闷,一个地方鬼神有什么好拜的?药王可保万民平安,东岳大帝掌管世间一切生物,哪个不比小小的城隍老爷身份尊贵呢? 从城隍庙出来,乔升平问:“依妹,想不想去其他道观?你要是累了就让六子去雇一顶滑竿。” 少奶奶回头望望身后的城隍庙庙门,摇摇头,“我不信神佛,祭拜周老爷是敬仰周老爷的人品,若是每个朝代都有周老爷这样的直正官员,天下何愁没有太平盛世!” 乔升平低头若有所思,他与少奶奶并肩往山下走,此时已经临近午时,山径两旁的茶肆挤满了歇脚喝茶的游客,六子到前方打点好了一处可供午食的茶坊来请乔升平和少奶奶,二楼雅间里摆好了糖茶花生,店小二手里端着两碟茶点随后进入,少奶奶跟乔升平只点了店里的几样招牌吃食就让小二退了。 乔升平向少奶奶碗里添了一箸茶香鸡鸡胸肉,又夹过去几颗龙井虾仁,“上海来消息了吗?岳父该回来了吧?” “再有两日,来消息说最晚二十八。” “到时我陪依妹去看望岳父,给岳父带些什么依妹心里可有打算?” “心意到了就行,爹他不挑的。” “都听依妹的。” 过了午时下山的人渐多,慢悠悠的走在下山的路上,沿途的景致与来时无异,只是心情多少微妙,乔升平给梦罗小姐带了一盒城隍山上的蓑衣饼,我看着眼馋,但我不敢跟乔升平要什么,一是我大概也用不到人间的物事,二是我被禁了法力也没什么可以帮乔升平的可能,他又是个家业殷实的少爷,基本上什么都不缺,我这些日子谨小慎微就怕他不带我出门,我可是闷怕了的,不想再在旮旯里过下一个200年了。 随着大年三十越来越近,乔府上下每日都热闹非凡,二十八这天乔升平陪少奶奶回了一趟任府,任老爷从上海回来敲定了明年春茶的供应,伯安大哥又压着乔升平下了一盘棋,这次有少奶奶看着,他们只走了三个回合便作罢,伯安大哥意犹未尽,乔升平笑看少奶奶的脸色,见少奶奶舒展眉心,就跟得了大赦一样浑身松快,我心说乔升平也就这点出息了。 三十除夕之夜,乔府大厨房做了整整十桌的年夜饭,下人的桌子上虽然不像主桌那么丰盛,但是每一桌都摆了“十碗头”,我顺着一桌一桌看过来,肥美的“元宝鱼”是西湖的白鲫,还有“元宝肉”“白斩鸡”,象征发财的“八宝菜”,寓意长命百岁的“长生果”,带着富贵的“藕富”,事事如意的“如意菜”,夹在其中的还有“豆沙春卷”和“彩蛋”,最中间的“暖锅儿”烧着的银碳猩红逼目,“暖锅儿”里滚着财源滚滚的蛋饺和年年高的年糕,原来过年竟有这么多的珍馐美味呀!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自己什么时候有了人身定要让乔升平给我来这么一桌,不拘是不是除夕,谁让他们如此吊我的胃口呢?这个账就记乔升平头上! 乔升平把六子和坠儿打发走,他在自己从没住过的新房里陪少奶奶守岁,此时只剩他们两人和我一妖共处一室,乔升平掏出我最熟悉的那方小帕子,沾了酒给我擦脸,说是让我体会体会醉酒的滋味,我哪里又能醉的了了?不过是心里较之前熨帖太多罢了! 子时刚过,窗外的烟花爆竹便响彻人间,说来奇怪,今年的鞭炮并不似往年让人烦躁,烟花爆破也不在只有恼人的“噼啪”,绚烂如霞、炸裂星空,披着这多彩的夜,乔升平乖乖的回了前院书房,看来他这追妻之路仍待磨炼。 趁着烟花未谢,我对乔升平说,乔升平,你能跟我说说你的愿望了么? 乔升平笑我,“你法力都没了怎么帮我完成心愿?” 我说,我还可以出主意,万一哪天我突然法力恢复不就能帮你了吗? 乔升平叹口气,“我就想跟依妹白头偕老,你能帮我?”他把我从身上解下来放在书案上,“……你帮不了的,有法力你也帮不了!” 这事确实有些难办,我又不能让乔升平用强,况且乔升平的武力值不见得比得上少奶奶,我只好闭嘴。 第014章 响鼓 乔家鑫源绸缎庄要在正月初五这天响一天的招财鼓,这热闹我能缺席吗! 我跟着乔升平挤进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边上时不时的跑过红袄粉面的稚童,欢声笑语洒满喜气洋洋的节后大街,离鑫源绸缎庄越近越拥挤,但人潮皆向着同一方向,因此路上走的倒也顺畅。 鑫源绸缎庄的牌匾刚入眼帘,我就看见店门正对的大街上早已摆好了两排大鼓,头鼓是一面直径大约一米的战鼓,由黑油漆的鼓架竖着架起,乌黑鼓架上缠着火红的绸带,末尾一面直径大约六十厘米的大鼓,鼓面向上,鼓架朱红,头鼓与尾鼓之间皆是与尾鼓一般无二的大鼓,每行七面分立两行,十六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站在鼓前蓄势待发,乔升平绕过鼓阵走向鑫源绸缎庄,站在牌匾下的三级花岗岩台阶上,视线也更加开朗起来。 圈着十六面大鼓,周围早已包裹了七八层人墙,远处还有逐渐聚拢之势,街上的小贩也都向着人群聚集,停在人墙的外侧吆喝着,就连走街串巷的货郎担也放下了挑子,一面忙碌的给客人拿货一面偷闲的收起袖笼暖手。 “咚……咚……咚咚……咚咚咚……” 山响般的擂鼓之声把我的眼睛震回十六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上,我在荷包里打个滚,捧着被震得“咚咚”直响的镜子心两眼放光,心想,这鼓可真带劲。 “千里迢迢来杭州,半为西湖半为绸”,杭州素有“丝绸之府”的美称,我跟乔升平走进鑫源绸缎庄的大堂,打眼的光滑柔韧便是那满室的绫罗,与我见惯的锦缎服饰不同,这是静态之下的华光万丈,少了上身后的流动却多了静女其姝的韵味,此时再听钻入耳中的铿锵鼓声,少年的蓬勃遒劲也要被这柔韵化成一汪春水了,在清河坊的街巷里倾泻成满街的风流。 乔升平让老掌柜乔德清挑出时下年轻太太小姐们最中意的丝绸,乔掌柜度量他可能不清楚丝织品的好坏,介绍道:“年后才上的这批古香缎雍容华贵,光泽却要比往年的织品沉敛稳重,销量也是今春的翘头,颇受世家太太的喜爱,我命人挑了四个花色给少爷过目。” 不用说,这古香缎是考虑到乔太太才被乔德清挑出来的,乔德清偷眼看乔升平,见乔升平眼睛从古香缎直接掠到后面,乔德清便忖出乔升平意不在此,紧跟着就又介绍另一个伙计抱着的素色花罗。 乔德清轻手轻脚的翻起一匹织有兰花的杏色花罗,说:“绫罗绸缎罗为贵,华贵高洁数花罗,这匹是经纬绞丝的兰花图案,旁边这匹水粉色的是牡丹,都是庄子里的织工手工织就,一天也才得不足两尺,能织花罗的工人有限,这两匹本是要等到春末才上柜台,今日少爷要看就叫人取来了。” 乔升平停在两匹花罗跟前,我从荷包里探出眼睛,到底是什么样的面料引得乔掌柜好一顿牢骚?花罗就不是丝绸了?怎么还分出个高低贵贱了呢? 这一瞧不打紧,顺着乔德清手臂的抖动,那素兰、牡丹好似迎风鲜活了一般,杏色的兰花咧着尖尖的美人尖,水粉流动下的牡丹成丛成簇重瓣起楼,莫说刚听了乔德清一通赞誉,就是直接让我瞅那么一眼我也定是会爱上这华贵的花罗的。 乔升平在不务正业也是打小在绫罗绸缎里滚大的,他当然知道乔德清所言并非虚言,单看他这会儿长在素兰上的两只眼睛,我也猜得出他心里面的小九九,乔太太不穿这么年轻的,梦罗都是穿的洋人裙子压根不缺衣服,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这么惦记了。 “这两匹都给我包好了送到裁缝店去,尺寸让他们找我要……”众人答应着,乔升平也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叫住抬脚要走的伙计嘱咐,“还是别了,送到就行,我亲自给他们拿尺寸。” 我眼睛从跑出鑫源绸缎庄的伙计身上拿回来,往上撩了撩乔升平,这厮的眼光居然还黏在门外没有收回来,外面热火朝天的招财鼓还在震山似的响着,来的时候也没见乔升平如此热衷,这会儿眼睛都丢街上了。 就着鼓声的掩护,我给乔升平提醒,他哈喇子要流地上了。 乔升平隔着荷包给我一指头,“能不能懂点礼数!我不要脸啊?” 我在心里翻一个大白眼,白眼仁能把乔升平装起来的那种,暗戳戳的腹诽,他个孙子辈的要什么脸! 在乔升平面前我是不敢卖老的,我前程还在他手里攥着可不敢造次,所以这个白眼最终还是我自己消化了。 因着鑫源绸缎庄这场招财鼓,整个清河坊的人都聚在了这里,离开鑫源绸缎庄往回走的时候路上人流越来越稀少,乔升平步履欢快,我坠在荷包里跟着上蹿下跳,也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吃了我在21世纪见过的那种跳跳糖,我要不是铜铸的估计就要散架了。 回到乔府,乔升平直接奔向后院,梦罗跟少奶奶正好往外走,三个人在二道院门碰个正着。 梦罗手里提着珍珠点缀的小手包,一头波浪散在身上的披肩上,少奶奶年后很少外出也换下了她常穿的西装长裤,今日穿的是一条粉红色长裙对襟小袄,外罩了一条雪色狐狸毛滚边的披肩,梦罗见乔升平从外面回来,撒开翅膀往前扑棱,人还没到跟前银铃铛一般的笑声先砸了人一脸。 “我跟依依姐刚说去看招财鼓你就回来了,别往里走了,哥你陪我们去转一圈呗!” 乔升平把绑在自己身上的乔梦罗扒拉到一边,对少奶奶说:“依妹也去吗?” 少奶奶语气平静,“你赔梦罗去吧,她不让下人跟着,我本来也是拗不过这丫头才答应的。” 乔升平张张嘴,我看他这样是想少奶奶也一起去的吧? 梦罗从乔升平身边转回少奶奶面前,噘着嘴,“依依姐~你都答应我了~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那个……”乔升平喉结滚动,最终也没说出邀少奶奶一起的话,只好哄梦罗,“哥陪你一样,这次不拘着你。” 乔升平这一来一回是真折腾,路上梦罗数落乔升平,“我求着依依姐跟我去绸缎庄还不是为了你?你跑回来干嘛呀?我这操的什么心!” 乔升平倒也不生气,笑笑说道,“我本来也是要找你的,你依依姐跟着不方便,我亲爱的妹妹这么为哥哥着想,不如帮哥哥个忙可好?” 第015章 偷衣 乔升平让梦罗去偷自己嫂子的衣服,要量一量衣服尺寸给少奶奶做新衣,这都什么注意! 梦罗把乔升平戴自己头上的小礼帽一摘,扔到柜台就跑了,他们进的是一家专做西洋服饰的裁缝店,掌柜是位摩登少妇,据说还是位与丈夫离异的交际女,我对交际女的概念不深,大多来自21世纪看过的上海老电影,似乎长袖善舞涂脂抹粉的就是交际女了,杭州这个地方,既没有上海的鱼龙混杂又没有南京的权利政治,有什么好交际的? “乔少爷这是给夫人做衣服?直接找我不就行了!” 乔升平转身,我顺着他看去的方向打量眼前的这位掌柜,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她的装扮,按说她开的是西洋裁缝店,穿的也应是洋装才对,但她风情万种的婀娜身段却完全是身上这件锦绣旗袍衬托的,旗袍是不同于大众的紧身款式,右侧的盘扣只系到大腿,如果我眼神不错的话,她腿上穿的应该是丝袜,朦胧之下更显得玉腿纤纤,在西湖还没有顶翠披绿的正月,这打扮着实清凉了些。 我这个人…这个妖,你们也知道的,自打我励志要捏一张三界顶顶出彩的脸开始就对美人没了免疫力,所以不免多看了掌柜几眼,我就觉着她这身材在杭城肯定没人能比了,不愧是开裁缝店的,这样的腰身才是真正的衣服架子,就连我见过的21世纪的模特也没得比。 我再次审视她身上这件旗袍,居然是做了胸线的,就在腋下两侧掐起的褶皱中,显得胸前饱满腰身细柔,我终是恍然大悟,摩登女郎原也是要靠衣服的! 看着如此大胆的裁剪,我不禁开始敬佩这位交际女掌柜,在这个妇女含胸藏怯了几千年的社会,也唯有她们这样不拘一格的女子,才敢炫耀女性的魅力,在既舒张又含蓄的裁剪中,她们一点一点的扭绞着身上的枷锁,这种骨子里叫嚣却又不得不挣扎在世俗的叛逆让人敬畏也让人心疼。 乔升平是第一次来这家裁缝店,要不是有求于梦罗他是断然不会进这种店铺的,他不认得面前这位掌柜也不屑于跟这样的人说话,脸色反常的平静。 女掌柜像是见惯了他这种少爷脸,在两步外就停了下来,含笑开口:“任小姐的外出服装都是在我这里定做的,我这里每位客人的尺寸都会记录……”女掌柜指使身边的女店员去找少奶奶的档案,接着跟乔升平说:“乔少爷是从我店里选面料还是我派人到鑫源去取?只要乔少爷一句吩咐,我这里做好了立时送到府上。” “不劳掌柜费心,乔府有专门的裁缝师傅。” 我挂在乔升平身上贴着荷包里子一动不动,乔升平拒绝了掌柜的生意,眼睛却是望着女店员走进的后堂门口的,我知道他是在等少奶奶的尺寸送去乔府专门裁衣的裁缝店,他这会儿没什么话说但也不往外走。 女店员很快捧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女掌柜接到手里翻了翻,也不知是不是翻到了少奶奶那一页,停下来又递回女店员手中,然后我和乔升平眼睁睁的看着女店员又回了后堂。 乔升平捻了捻手指,我猜他一定在想该怎么从掌柜手里把尺寸要过来,“刚才的册子能不能让我看一眼?”我翻个白眼,乔升平还真是直接。 女掌柜掩着嘴笑笑,“我姓韩”她说着往前进了一步,然后不疾不徐的说:“任小姐是我们这儿的主客,梦罗小姐也经常到我这儿拿些新鲜玩意儿,我这儿看着不大,不过客人的信息是绝对不会外泄的,否则也不会再有客人来我这光顾……”韩掌柜又掩了一下嘴,“按理说乔少爷与任小姐理应不分你我,只是我在给您之前也要知会任小姐一声,乔少爷可能等上一等?” 听韩掌柜说完我差点笑出声,这事儿乔升平要是想让少奶奶知道还用得着求着梦罗去偷衣服?直接让人到府中量不就好了?我感觉乔升平的拳头开开合合,不是气的,只是有点下不来台,他才不会让韩掌柜去找少奶奶,更不会低声赖着不走,不过我知道他肯定更眼馋韩掌柜手里的册子就是了。 “不敢坏了韩掌柜的生意。”乔升平抬脚往外走,韩掌柜在身后问:“不知乔少爷大婚时,喜服找的哪家店?” 乔升平脚下顿了顿,咧开嘴又笑了,什么也没说,回头看看头上的牌匾“盼儿洋装”,韩掌柜似笑非笑的立在门槛里面,我小声问乔升平笑什么,他说:“做喜服的时候是给你少奶奶量过尺寸的!” 乔升平你个傻帽!绕了这么一大圈! 我从乔升平口中得知,六月要举办一场斗茗大会,少奶奶将带表兴泰前去斗茗,乔升平是要给少奶奶定做斗茗穿的衣服,用乔升平的话说,媳妇的事情一定要忙在前头。 乔升平在赵记转了两圈,赵师傅给他推荐的各种款式都没能入了他的眼,他在画有款式的画册上拍的“啪啪”作响,眼瞅着就要挠头发:“赵师傅,乔府的一应服饰一直由您亲手裁制,您这些花样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年给乔府送过,怎么翻来覆去就这么些?我那可是进过皇城的花罗,您就用这些样子糊弄我?” 赵师傅满脸陪笑,实在摸不准这位爷的脉门,只好试探着问:“乔家照顾赵记的生意也有些年头了,怎么敢糊弄乔少爷,只是您说的样子我们实在是没见过,要不您费费力留张墨宝,我们照着图样做?” 乔升平才不会给他画图样,我在荷包里看的门清,乔升平自己都是个浆糊没弄明白,什么高贵不失典雅,幽静略显灵动,既要与众不同还不能特立独行,他哪知道衣服怎么做出来的?纯属瞎掰,这就叫想象无限大,技能不到家。 最后,乔升平让六子抱着两匹花罗出了赵记成衣铺,三拐两拐的到了盼儿洋装,把跟赵师傅说的那一套跟韩掌柜又讲了一遍,韩掌柜两只手搭着听他描述,讲到最后,乔升平喝口茶润润嗓子问:“韩掌柜能不能做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刚好有个样子还没给人做过,乔少爷看看合不合意!” 第016章 银花 若过年是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日子,那么上元佳节便是这一年中最为闲情的日子,彼时旧年已过春耕未至,最是闲暇。 乔升平同少奶奶前往任府接伯安大哥,一路上挨家挨户都挑着红灯笼,即便是老旧的门扉前,燃不起蜡烛也有自制的煤油小灯一盏,外蒙一层粗粝的黄纸,照得那荧豆暖色氤氲。 接伯安大哥出了任府,马车直奔城隍山方向,听乔升平和少奶奶说,打从初一开始城隍山就已经热闹起来了,这份热闹到十八才会消停,而十五的灯会则是这热闹中的热闹。 一路上满月冰轮,月色婵娟,不乏有冬树枯枝,明明灭灭的火光穿入枝干缝隙,倒像是开在了树上一般,当真是火树银花触目红的盛景。 马车在城隍山脚下的河坊街停住,六子和高志聪搀伯安大哥坐上轮椅,我在荷包里按捺住自己将要窜出的动静,捧一张花花脸左看右瞧,原以为灯会上就只是看灯,没想到这山脚下竟还有杂耍可看,眼前是“刀山火海”,那边是钻火轮跳火圈,杂耍对面是一台庙台戏,此时正有一个武丑在台上打着跟头,劣质的戏服简单的妆面,却是倾力表演半分不曾含糊,这样的露天场地,头上还能看见薄汗蒸腾的雾气。 为了带伯安大哥出门可是费了乔升平不少力气,伯安大哥常年不出府门,更莫说到如此热闹的城隍山了。 离上元节还有几日,乔升平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把少奶奶拐到灯会上,最后想了个围魏救赵的法子。 乔升平养成了晚饭后陪少奶奶消食的习惯,期间自然少不得要说上几句日常,这日乔升平同少奶奶提议:“依妹,我们邀伯安大哥还有辛小姐去上元灯会吧!” 少奶奶当时正百无聊赖的剪灯芯,烛光在剪刀的拨弄下簌簌抖动,灯花照的乔升平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但乔升平那声调里仍能听出满是殷切的企盼,少奶奶放下剪刀看住他,“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不觉得殷小姐跟伯安大哥很相配吗?” “这个不用你说。” “伯安大哥身边总要有个人,我看辛小姐也属意伯安大哥,就是这两个人都别扭,没准就差咱们添把火呢!” 少奶奶眼神转向一旁的空旷,半晌带着烦问自言自语,“可大哥从来不出府门。” “这事好办!” 乔升平跟少奶奶商定,由梦罗去邀辛小姐共游,乔升平和少奶奶则负责把伯安大哥带到灯会,乔升平难得跟少奶奶一齐出现,伯安大哥刚生出点欣慰就遇到了一个难题。 “我这样子给你们添麻烦,回来给我带盏花灯就好。” “不瞒伯安大哥,是我想给依妹赢几盏灯回来,好几年也没答对过高夫子出的灯谜,这次其实是来请伯安大哥帮忙的。” 乔升平这蹩脚的理由也是绝了,伯安大哥好笑又无奈,“我猜迷你送灯?” 虽然这是个矬的不能再矬的说辞,但只要能把伯安大哥诓出来就是好理由! 围魏救赵第一步计划成功,现下已经到了河坊街,就只等着与梦罗和辛小姐相遇,此前我觉得乔升平这种行径忒不磊落,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 乔升平一连戳我好几下,“怎么叫不择手段?我是真心希望伯安大哥与辛小姐能够花好月圆!” 此时一路向着街巷深处,天上是皓月当空,地上是灯河灿烂,思量起乔升平这句花好月圆,我突生感慨,这还真是个成就好事的良辰佳时,如此佳节确是容易让人生出“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的祝愿。 前方是方回春堂的杏林亭,正演一段《银瓶》武林调,是南宋名将岳飞之女岳孝娥与抗金名将张宪的故事,岳飞蒙冤张宪遭难,孝娥闯宫怒斥秦桧,最后送别父兄、情郎毅然相随。 按说上元佳节理应配以才子佳人的故事更为合适,可杭州这个地方总有些不同,它曾是历史上的南宋都城,它曾辉煌繁荣也曾饱受战祸,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总有一些英雄情结,自恃一份傲气,高低有些看不上那些柔弱的卿卿我我之态,在我眼里,他们柔弱的水乡柔情里总不吝啬透露出铿锵的侠骨。 街上散落着诸多手艺人的小摊位,栩栩如生的面人,巧夺天工的摆件,画就了河坊街上的民生百态,两边字画、茶肆、书店等商户店门敞开,店内白炽灯的昏黄灯光与横在街上的火红灯笼交织纠缠,即便我在荷包里藏着也还是被迷乱了眼,似这种夜景大概也只有这个时代才能见到吧,毕竟往前数还没有电,往后数又多是改装用电的花灯,此时新科技已然萌芽,旧传统也大量保留,像人类正在进步的思想,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标志。 乔升平和少奶奶停在文曲书斋举办的灯谜阵前,因为轮椅不便,他们并没有挤进层叠的人墙,只站在外围观看,而我就比较尴尬了,前面尽是一众各色服饰的后背,有心跟乔升平打个商量,思及此次过来的目的又不得不打消念头,我只盼着梦罗和辛小姐能走快点。 只听前方有人高声诵读:“一人卜卦,两小无猜!” 听完我心里开始七糊八搅,寥寥几个字的谜面,没有提示让人怎么猜?难怪乔升平说他一盏灯笼没赢过。 果然有个声音焦虑羞涩,“打扰高夫子了,学生猜不出……” 人群里交头接耳一阵耸动,我又听被称作高夫子的那人爽朗开口,“打开的灯谜惯没有在送回去的理,除了这位后生人人皆可尝试,不仅这一题,所有文曲书斋摆出的未解灯谜皆可随意!若能猜中十题,除却花灯还可在书斋任取一本典籍!” 我偷偷问乔升平有没有猜出,乔升平拍我一下让我闭嘴,“你不怕被人听见?山上庙宇道观里正差收个妖精积功德!” 我心里磨着小刀片儿,不用掐手指也知道乔升平肯定猜不出来,只会在我面前耍威风! 三五成群的学生围在一起讨论,我从未想过猜灯谜也能成为考教学问的试题,这项娱乐倒是雅趣! 乔升平靠近少奶奶,静悄悄的问:“依妹,你看上哪盏了跟我说,我去给你赢回来!” 我就说嘛!博佳人一笑才是猜灯谜的乐趣! 第017章 灯谜 灯光暧昧的照在乔升平脸上,他眼里盛着一片浓情,是春日花红才会有的样子,熏的少奶奶脸上染了一抹飞霞。 少奶奶看向四周,我估么着,少奶奶大概是在找梦罗和辛小姐的影子,见人群与方才无异,少奶奶方回答:“先让别人猜吧,梦罗还没来。” 乔升平当然知道少奶奶是什么意思,这主意还是他提出来的,等就等呗,他对六子招手,悄悄打发六子去接梦罗,我在荷包里幸灾乐祸,该!让你弄什么围魏救赵?大老爷们儿痛痛快快直来直去多自在? 灯谜阵里陆续有人打开新谜,其中答对的居多,一直挂着无人破解的也有六七条,眼看着灯谜越来越少,乔升平心里越来越急,他一面急梦罗这丫头不靠谱,一面又急剩下的灯谜越来越难,他要真的一条都猜不中可怎么给少奶奶送灯?说白了他还是私心多一些。 “依妹,六子去接梦罗和辛小姐了,咱们总不能这么干等着,待会儿大哥该起疑了!” 少奶奶似是觉得他这话有理,在灯阵里仔细挑了一盏,“第三排左数第二盏还没人猜,要不你试试运气?” 我差点在荷包里笑出声,少奶奶这是信实了乔升平往年从没猜对过,已经打开的灯谜人人都能看见,若是简单早有人猜走了,猜新的没准还能凭运气碰上个简单的,乔升平呀乔升平,你这形象可是又矮了一截呀! 灯谜打开,高夫子先笑了,“这一谜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说的是丰收之景、丰收之喜,‘五谷丰登蜜满仓’,猜一吃食!” 我听的一阵迷糊,这是个什么吃食?我把自己万八千年所见过的吃食搜了一遍也没个头绪,我抬头看乔升平,乔升平也锁着眉头。 高夫子倒也不催,其实我听了这半天,也听出些门道,只要猜谜的本人不说猜不出,这一题是断不会给别人猜的,哪怕有人知道也不会多言,此时灯谜阵里已经有七题悬之未解,还有五盏未打开的灯谜,敢上前碰那五盏概率题的也是非常少了,此时众人的眼光自然是全放在了乔升平身上,本来在最末尾的乔升平反倒成了中心,自然,最开心的是我,终于不用看着一众后背听天书了。 我正盯着少奶奶挑的这盏花灯相面,乔升平猛的击了一掌,震得我一机灵,紧跟着就见乔升平笑的毫无体面,“哈哈哈……哈哈哈……妙呀!真是妙呀!”连着说了两个妙,乔升平揖手面向高夫子,“是元宵!元宵以各种谷物为料,加以蜜或白糖调和,所以是元宵!” “恭喜乔少爷,这盏双燕六方宫灯是您的了!” 乔升平接过宫灯转身欲递给少奶奶,就听一声满眼冒星星的欢呼,“真漂亮!哥,你专门给我赢的吗?” 梦罗把灯提到自己眼前,歪着头看宫灯六角上的双燕,每个角上两只,共有十二只,因为是两两一对的双燕造型,因此这盏灯名叫‘双燕’而非‘十二燕’。 乔升平把灯从梦罗手里抽走,小声威胁,“你一路上是不是光顾着玩了!回去收拾你!” 梦罗钻到少奶奶身后,对着乔升平吐舌头,我从梦罗俏皮的表情中读出一句话:“我有嫂子护着!”我又瞅瞅乔升平,他干瞪眼没脾气的样子太好笑了,哈哈哈…… 梦罗贪玩,好在没耽误正事,总算在灯谜结束之前把辛小姐带来了。 这时候前方又有人猜出了灯谜,猜的是最开始没猜出的“一人卜卦,两小无猜”,就听那人说:“我也是受了乔少爷启发,若没有‘元宵’在前,这谜‘上元’我恐怕依然猜不出。” 乔升平听有人说起自己便回头看过去,就见一人正从文曲书斋的伙计手里接过一盏灯笼,对乔升平笑笑便匆忙跑开,这人是认识乔升平的,就是不知乔升平对对方有没有印象,那人我没见过,但声音正是最开始焦虑羞涩、说自己猜不出这一谜的那位学生,我追着他跑远的身影看,他将灯笼递予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接过灯笼跑了,就剩一个傻小子傻里傻气的搔耳朵。 “哥哥,原来你这么厉害呀!我也要灯笼……”梦罗跑到灯谜阵里,高处的灯笼璀璨如星,低处绑着灯谜的花灯已经被摘的七七八八,梦罗站在画着兔年吉祥的灯笼旁边,指着上面的玉兔,“……我要这个画着小兔子的!” 乔升平脸色一僵,我听他咽口唾沫,“我可不一定能猜出来,猜不出来你不许闹!” 梦罗欢欢喜喜的让人把灯谜解开,高夫子从伙计手里接过灯谜念道:“‘双丘连绵不是艸,并十横牵廾也非’,猜一字。” 这都什么谜面!乔升平能猜出这是个什么字?我觉着梦罗的兔子灯有点悬,乔升平苦思冥想,不知不觉早已往前迈出几步,这时候人群里也开始议论纷纷。 “越往后灯谜越难了,这谜面怎么想都不通,不是这两字还能是哪个?” “是呀!我也想不通……” “分明就是这两个字呀?” “你没听刚才说的是猜一字?若两个字岂不是谜面有误?” 大约过了两刻钟,乔升平依然没有解出来,我见梦罗往乔升平身边挪蹭,拉了拉乔升平的袖子,“哥,要不别猜了?灯我不要了。” 乔升平这会儿也来了劲,给梦罗一指头,“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哥面子还要呢!”说完他往少奶奶那边看了一看,梦罗也跟着瞅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又往少奶奶身边挪。 他们都在为个灯谜犯难,哦不,有一个人其实是为挣面子,估计全场最轻松的就是我了,反正我又不能当众说话,我还不如看夜景来的舒服。 我看六子和高志聪似乎也想入了迷,两人站在乔升平身后,不时嘀咕几句,一会儿又摇摇头,我往他们边上扫了一圈,伯安大哥哪去了?这两个憨货!你两个长工能认识几个字?跟着凑什么热闹?伯安大哥腿脚不好,人多眼杂你们倒是留个人守着呀! 我正着急怎么跟乔升平告六子和高志聪的状,就听见身后轮椅转动的声音,声音在乔升平左侧停住,我斜眼看去,还好!还好!幸亏辛小姐不像他们一般爱凑热闹,还知道守在伯安大哥身边。 “是个‘’字,‘黄’字字头,两纵两横的‘’,温谦可以问问高夫子,是否是个‘’字。”伯安大哥可真是及时雨,在猜不出来乔升平毛儿都要挠秃了! 乔升平恍然大悟,连揖礼都忘了,对着高夫子喊道:“可是个‘’字?” 高夫子眼睛一亮,抬首问乔升平,“何解?” “呃……?” 乔升平扭头看向伯安大哥,何解?这谜是伯安大哥解出来的,他哪里知道何解? 高夫子问出“何解”两字之时,众人便知谜底定是不错了,加之乔升平的视线又丝毫没有掩饰,所以此时众人的眼光便也跟着落在了伯安大哥身上,自然也有来自灯谜阵里的高夫子。 “谜底可是乔少爷身边这位才俊解出的?” 伯安大哥从不出府门,因此也没人认出他的身份,待看清伯安大哥身下的轮椅,众人目光也开始意味不明起来,我扫向交头接耳的人群,又看向往伯安大哥另一侧走去的少奶奶,我知道,乔升平和少奶奶担心的事情已经来了! 少奶奶把手放在伯安大哥抓紧轮椅的手背上,“大哥,你答应从府中出来是我最高兴的事……我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躲在大哥身后逃爹爹的板子了……” 伯安大哥另一只手轻轻盖住少奶奶的,就在伯安大哥朝着高夫子抬头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即便人生跌落谷底,但只要敢抬头望一望天空,其实也能够得到太阳! 伯安大哥的声音一如泡进陈酒的古陶勋,“‘丘’可做山,但实为土山,所以‘双丘’其实是‘双土’,双土绵延自然是‘’;‘并十横牵’关键是在‘横牵’,‘并十’再加一横自然也是‘’。” “好!解得好!”高夫子让人把灯笼给梦罗摘下来,接着说:“这题是去年我一位好友所留,我猜了一年也没猜出来,原来如此,‘’既是字又不做字,但这样一解却又合情合理,我事前说过,凡是解对十题者皆可到文曲书斋任取一本典籍,不知有没有兴趣在解几题?” “这一题也是误打误撞,恰好前几日翻过《汉典》,‘’字有音有形却没有实意,平日确实用不到,再解新题怕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我们都能看出来伯安大哥不愿出风头,否则他也不会把谜底告诉乔升平让乔升平回答,漏算了解题这一步才不得已出面,还有一方面原因却是在少奶奶身上,来灯会是为了成全乔升平对少奶奶的一片心意,开口说解也是试着在人前露面,少奶奶这些年为家里生意东奔西走的没个闺阁小姐的样,如今少奶奶都嫁人了,他做哥哥的总不能还让妹妹为任家奔走,少奶奶那句想要躲在哥哥身后的话,看似怀念儿时实是真心仰慕。 看似风光霁月的伯安大哥,其实心里一直住着魔障,我想,乔升平跟少奶奶诓伯安大哥出府,为的也不单单是与辛小姐这一桩吧! 要说这么多人里面,最没心没肺的恐怕就是梦罗了,她一听高夫子邀伯安大哥解谜,脑子里大概只剩下巧夺天工的花灯了。 梦罗明艳的眼睛看向高夫子,“那不是会赢很多漂亮的花灯?” 高夫子半揶揄半失落的逗梦罗,“喏……那也要你这位哥哥解对了谜底才行呀!” 听到高夫子这不要脸的腔调,我才发现高夫子竟是个老顽童,也对,要是不爱玩儿怎么会整这么大阵仗的灯谜阵? “夫子只是说猜对十题就行,但是并没有说不准人帮忙,对不对?” “确实!但这世上多是自私自利之人,谁都想把东西据为己有,你要是有本事让人帮你,全算你答对的也无不可!” 梦罗再一次跑到花灯底下,踮着脚往那些悬而未解的灯谜上看,“‘春山暖日和风,云收雨过波添,孤村落日残霞,一声画角谯门’,猜一味药材,依依姐,哥,这个好猜么?” “要是好猜灯笼岂不是已经被人取走了?我跟你哥可猜不出来。” 梦罗又看向伯安大哥,她不敢跟伯安大哥犯皮,就只眼含期待的这样看着,少奶奶只好替她问,“大哥猜得出来吗?” “是白背根,《岭南草药志》记载,白背根可治中耳流脓,治双单喉蛾,白背根别名白膜根、又做白朴根。题中四句分别出自天净沙春、夏、秋、冬四首的头一句,是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所作,是以应是白背根。” “对了吗?”梦罗向高夫子求问,高夫子笑而不语,命伙计取下那盏画有‘瑞雪吉春’的灯笼给梦罗,梦罗欢喜的对着伯安大哥喊:“对了!对了!” 接下来的六条灯谜依然是梦罗念题,众人帮她解答。 “‘东风吹入西山春,披翠泄绿十景新;堂前归燕勤琢泥,洒落棚顶茅一根’猜一字。” 有了前两题在前,这次众人纷纷看向伯安大哥,伯安大哥只好又答:“是‘北’,方位北,诗中描写的是西山春景,山绕西湖披翠挂绿,水中山影自然也是翠色如新,燕子啄泥筑巢要用喙和水,‘燕’字少‘口’和‘水’,顶上在掉一根茅草,这不正是个‘北’字吗。” 梦罗又收了一盏花灯,接下来的一题伯安大哥没答上来,倒是辛小姐答出了。 “‘渔家巧姐渔梭忙,情织穹庐赠渔郎’,最珍最重莫过于一个‘情’字,用这天大的情网捕鱼可是要网尽四海了,是以‘囊括四海’。” 谈到‘情’之一字怕只有心思细腻的女儿家才能体会了,辛小姐这一解也是解尽了天下有情之人,试问,谁不想得一场撼动乾坤的爱情呢? 接下来是一题半解的谜面,因为没写提示而至今没人解对,谜面是“食以谷为先,青黄安自在,心倚明镜台,虚伪俱人外”,目前有人解出了‘和’字,‘怡’字,却仍没有正确谜底。 随后还是少奶奶心思灵巧,“我猜是茶。” 众人不解,看题面也应该跟粮食有关怎么会是茶呢! “‘食以谷为先’是个‘和’字,‘青黄安自在’是个‘静’字,‘心倚明镜台’是个‘怡’字,‘虚伪俱人外’则是个‘真’字,这四字概括了我中华传承千年的茶道精神,即茶道四谛。灵魂为‘和’,茶心为‘静’,身心俱‘怡’,人生方‘真’。” 少奶奶对于茶道的透彻怕是无人能及,这一解正是‘茶如人生,人生如茶’的茶道之境,听的我这颗镜子心似是都要开窍了一般,我由衷的盼望自己也能度过一段如茶的人生,我在荷包里蹭蹭乔升平,我捏脸变人的计划全仰仗乔升平了。 此时已经打开的灯谜就只剩一条了,但梦罗离十条灯谜还差五个,她跟高夫子商量,“我哥最开始猜过的两题能不能也算我的?” 两题里面其实只有一条是乔升平解出的,另一条是伯安大哥,高夫子抚了一把没有几根的胡子,“那你要问你的两个哥哥了。” 乔升平与伯安大哥自然没有意见,如此算来便还剩三题。 “我拆一个新的吧,这一题留到最后在猜。” 新拆的是个满月在天的水墨花灯,谜题是“红日宵征,冰轮夙公”猜一成语。 六子跟高志聪嘀咕,“这什么谜面呀?太阳晚上出来,月亮白天出来,这不是黑白颠倒了吗?” 乔升平嘿嘿一笑乐了,拍六子一巴掌,“你小子没白跟了少爷!” 就听乔升平高声说:“谜底是颠倒黑白!”我说乔升平怎么夸六子,原是因六子给他提了醒呀! 下一题也是拆的新题,只有一句,“喑人捧书诗三百” “怎么没有提示?这到底是猜人还是猜物呀?还是猜字?” “就是,总不能胡猜吧!” 人群里议论纷纷,高夫子不疾不徐的道出了原委,“这一题本就没有特指,只要答得出,解得妙,无论是人是物是天地,都算过。” 有了高夫子的解说,众人才停下议论之声,只等着乔升平和伯安大哥解题,此时围观的众人也早已有了默契,这余下灯谜也没人跟乔升平和伯安大哥他们争抢。 伯安大哥略微思索,然后对着乔升平扬了下嘴角,意思是他已经有了一解,要宣之于口了。 乔升平等伯安大哥解谜,梦罗早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兴奋的开口,“伯安大哥,你有解了是不是!你快说快说!” “喑人口哑无言,捧书不读也是无言,又有孔圣人之训‘不学诗无以言’,所以‘喑人捧书诗三百’可用‘无言’做解。” “妙,妙极!” 连上这一题梦罗已算是答对了八题,即使没有一题是她自己所解,但高夫子有言在先,只要梦罗有本事让人帮她,可以全算梦罗答对,只是此时未拆的花灯已经从四盏减少到两盏,偏偏剩下的两盏还都没有答对,如今就是把之前留着的那一题解了也堪堪答对九题,梦罗有点蔫了。 “这一题‘劈空电雨,惊雷其后,蓑翁收杆,鱼婆放篓。鬼狱翻身,忘川竭流,福德倒东,阿婆西就。’小姑娘还猜不猜?” “猜对了也不够十题呀!” 其实梦罗这会的新鲜劲头也所剩无几了,她也不是真的为了文曲书斋的一本典籍,她就是单纯的觉得好玩,觉得花灯漂亮,“哥哥,依依姐,伯安大哥,要是实在猜不出就不猜了,我灯也够玩了。” “都陪你玩到这时候了,倒也不多这一题……”少奶奶把梦罗从灯谜阵里拉出来,看向那盏挂着灯谜的‘并蒂双莲’,问高夫子:“这一题是不是‘夫妻’?” 高夫子点点头,“是‘夫妻’不假,可要解的出原委才能赠灯,姑娘不防说说。” 少奶奶又看了一眼那灯上所绘的并蒂莲,说:“雷公电母是夫妻,蓑翁鱼婆是夫妻,阎王孟婆是夫妻,土地公和土地婆是夫妻,这诗里不仅写了四对夫妻还写了两种夫妻之情……”少奶奶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少奶奶的神情,只是听她再开口时声音落寞,“风雨同舟是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夫妻!” 我从不知少奶奶心里原是如此看待夫妻之情的,我看向乔升平紧攥的双手,他肯定也在心惊不已吧!少奶奶心里如此不安,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的,我同梦罗都是觉得少奶奶对乔升平只是爱意少一点,可如今看来竟是对爱不抱信心么? 高夫子听完也是一唏,“我都没想过这题还能多出一解,老喽……真是老喽!”听他这话,这一题应是答对前面四对夫妻就算解对了,谁能想到少奶奶如此年纪竟能生出这样的感慨! 高夫子转身,往文曲书斋店内走去,梦罗把刚接过的花灯递给六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乔升平的脸色白了,少奶奶兴致也不怎么高,只好走到辛小姐旁边躲着,她悄悄问辛小姐:“是不是因为我不懂事,哥哥和依依姐都不高兴了?” “怎么会,要是嫌弃你怎么还会帮你赢花灯?” 离开文曲书斋,高志聪推着伯安大哥走在最前面,辛小姐和梦罗在伯安大哥左侧,少奶奶在伯安大哥右侧,乔升平则是跟在少奶奶身后三尺,我坠在荷包里晃晃荡荡的看着这几人的背影,将要离开河坊街时,辛小姐突然开口才打破了这僵了半条街的沉默,“我觉得那句‘喑人捧书诗三百’或许还有一解……”我向辛小姐那边看去,辛小姐依然如同先前一般走着,也没管几人投来的目光,声音柔和的说:“诗里的智慧引人深思,捧诗不读也做深思,喑人无语可做静默,所以这句‘喑人捧书诗三百’也可做‘静思’之解,凡事都需‘静思’,不可‘胡思’。” 辛小姐在说最后一句时,眼光是看向少奶奶的,我同乔升平一齐看过去,我想不光我懂了辛小姐话里的劝诫,乔升平和少奶奶应该也懂了。 第018章 春宴 十八过后年节的火热才慢慢回落,长兴楼在歇了半个多月后也再次开唱,二十二这天,就在日落霞红的初春的薄暮里,配着江南润脸的春风,乔升平拉着少奶奶去长兴楼听戏。 六子和坠儿没有相随,只乔升平和少奶奶二人,鞋子踏在微湿的石板上带起些许水汽,一路上他们两个就这么自顾自的向前走,气氛很是尴尬,我心里替乔升平着急,就他这样可怎么追媳妇! 犹记得十五灯会回来,乔升平那副颓靡的蠢样,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劝动,你什么都不说到明面上,怎么让少奶奶相信你!果然男人都是蠢驴! 这几日乔升平虽然总是忙忙叨叨的,但我看他精神倒是恢复的不错,唯一让我心中不平的就是,他这几日经常不带我出门,我问他干嘛不带我他说嫌我碍事,我就纳闷了,我秉持着多听多看少插嘴的信条怎么碍他事了? 今日上午,乔升平说要请少奶奶吃饭,一定要少奶奶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少奶奶被他烦的头疼只好答应,下午乔升平又把我扔书房里自己溜了半天,我心里痒的像卡了根鸡毛,特别想知道他这半天背着我都干了什么,尤其是两人这会儿气氛诡异我更好奇了。 长兴楼二楼正对台子的官座上,刚落座不久,六子和坠儿便捧上来一个食盒,我瞅坠儿这丫头怎么跟平日不太一样?那丫头平日对乔升平顶多算是恭敬有礼,今日怎么多了些少女怀春的味道?呸!呸!呸!我瞎说的,顶多是没那么疏离了,算不得亲近!算不得亲近! 六子和坠儿放下食盒,默契的互相看了一眼便退出了官座,官座前挡上了一条帷帐,在这方狭小天地中,我心中突的一惊,乔升平下午一直在忙的不会就是这顿晚饭吧! 乔升平起身走到食盒一旁,我还在想乔升平到底要干什么,就发现他耳朵突然红了,“依妹,立春那日我就想单独为你做一餐春宴,可我手笨,学了半天也没学成个样子,今日,我用自己的方式为你做了一桌春日宴。” “春盘宜剪三生菜,春燕斜簪七宝钗”立春这日开设春宴由来已久,但是据我200年间的观察来看,立春还在设春宴的人家其实已经很少了,乔升平一个从不下厨的大少爷肯定做不出春卷等菜,他这场春宴怕不是就上了三盘生菜吧! 乔升平搓搓手,我看他既踌躇又激动的掀起食盒的盒盖,等他将第一道‘菜’拿出,我抬眼看到的却并非翠生生的生菜,而是满眼的红豆花生,那是一碗熬得不算很烂的相思红豆粥,红豆颗颗滚圆,饱满却没有破衣,我不禁心中一动,这样一碗粥,也不知乔升平废了多少红豆才熬好,毕竟火大了红豆会开裂,火小了一定会做不熟。 我又去看粥里点缀的几颗花生,那花生是精选的红皮小花生,从那紧紧裹在花生上的红衣不难看出,应该是粥熬好后才将花生放进粥里的,我正在想乔升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碗粥,就听乔升平说:“这是第一道,‘一生相思土中埋’。” 说完,乔升平又取出第二层的春卷,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春卷,薄薄的卷皮里夹着绿绿的葱花,而里面是刚长出的寸长的香椿嫩芽,乔升平把春卷放在红豆粥的旁边,他说,“这是第二道,‘二生不负春常在’。” 或许是因为话已出口,乔升平的声音已不再有起先的紧张,我拿回盯在春卷上的眼睛看向乔升平,他眼里盛着少奶奶的一袭水绿青衣,像是黑夜里溢出的满满星光。 “你?你准备这些做什么……”少奶奶声音很轻,她别开身子不去看桌上的两道菜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少奶奶如此不知所措的样子,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或许就是少女情开的最初样子。在我眼里,少奶奶一项话少,但从来也是果决干脆,似此时这般却是少见。 “还有最后一道,你听我说完。” 最后一道是莲子糕,莲子去芯去皮,蜜水中煮的软烂,加入熟糯米捣成泥后在进模子里成形,乔升平拿出的这碟莲子糕是两头尖尖的六条小船,中间凹陷刻成了船舱船舷的模样,船舱里是一把浅绿的莲子嫩芯,我静静的看着这些近乎透明的黏糯糕点,心想,一定很甜。 “‘三生彼岸同舟渡’,第三道是莲子糕,莲子心中虽苦,却是制作糕点的上等材料,我把剜出的莲芯放在糕点上,只希望,哪怕轮回苦海也能与依妹共入忘川齐赴海。” 当我听到乔升平这句“共入忘川齐赴海”,在看向糕点上的一把把莲芯,不知为何,我本没心的一面铜镜竟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怅怨,如莲芯一般苦涩的人生里,因为同乘一舟而绕满甜蜜,我想,乔升平要说的就是这个吧! 一生相思土中埋, 二生不负春常在, 三生彼岸同舟渡, 共入忘川齐赴海。 这真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春宴,一生相思是乔升平的真心写照,三生同舟是乔升平的万世许诺,不负春光便是乔升平今生真真实实的愿望了。 少奶奶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好半天她才拾起面前的竹筷,她第一筷夹起的果然是最后的那碟莲子糕,看着少奶奶吃进口中的糕点,我似乎能想象出那种苦涩中又夹着甜蜜的味道,是平实与幸福的叠加。 乔升平夹起第二道香椿春卷给少奶奶,“我更希望,此生,不负春光。” 少奶奶的筷子停在乔升平夹起的春卷一旁,我同乔升平都在静静的期待,期待春光无限。 此时,就在这突然静默的空气里,帷帐前的戏台上响起了丝竹声声,乔升平起身将官座前的帷帐挂起,我顺着台子看去,戏台上的大幕紧紧关闭,幕布后响起群唱蝶恋花。 “玉茗堂前朝复暮, 彩笔生花俊得江山助。 莫道情深无处诉, 牡丹亭上三生路……” 乔升平把我从身上解下来,连带着荷包一起递给少奶奶,说:“依妹,我今天为你做一折《寻梦》,小时光就麻烦你看一会儿了。” 说完,乔升平绕下二楼去了后台,我知他是去扮戏了,我躺在少奶奶的手心里看向戏台上,小芍药已经上了第一场,过了《游园》就到乔升平的《寻梦》。 此时少奶奶怔在那里,我能看出她有许多话语未曾出口,隔着这已经拉起的戏台上的帷幕,隔着织花的踏足无声的氍毹,我觉出两颗渐行渐近的心正在响若擂鼓,随着粉黛上脸,一幕大戏也即将上演。 第019章 我换工作了,以后周一周二休息,所以文章也就改到周一和周二写作了,感谢大家支持,明天写春意。基本上是围绕下面这首诗来写,是我前两天出门在地铁边看到的一棵开粉花的树,既像樱花又像杏花,图片放到作家说了,大家帮我看看是什么品种的,当时写了几句小诗存到朋友圈里了,放出来晒晒,明天见。 薄衾日暖香腮梦, 脂粉新添瘦枝头。 蜂蝶相继寻香舞, 不负春心蜜如绸。 第019章 春意 没有性别真是一件非常头疼的事情,自从上次的春宴过后,我总恍惚自己变成了女儿身,多了些女儿家的伤春悲秋不说,就连见到乔升平也多了些尴尬,难不成我从根上就是女孩子的特征多一些? 这个问题扰了我好几日,乔升平想要接我回去我没答应,我其实挺害怕自己是个女孩子的,我如果真是女孩子,那跟着乔升平可就亏大发了,我还想嫁人呢! 少奶奶让我睡在她的梳妆匣里,因为我怕黑,所以没盖盖子,把坠儿打发出门后少奶奶问我:“真的要住我这里?” 我恨不得剖开自己的镜子心给少奶奶看,当然是真的! 我有些羡慕少奶奶,羡慕她能有个青梅竹马的乔升平,我一直觉得自己以后可能要捏个男儿身,如今又觉得做个女孩子好像也不错,心里很乱。 “小时光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少奶奶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梳妆匣里的我,她神情如水,完全不似我以前见惯的淡漠,我心里是没人的,虽然我能背下流传千年的风月故事,也能倚老卖老的挤兑乔升平不懂爱为何物,但事实上我只是一面铜镜,我心里清楚,我亦不知爱为何物。 除去我看过的那些话本故事,我亲眼见过的夫妻也就只有乔升平和少奶奶了,一面还没体验过酸、甜、苦、辣、麻、涩、咸的镜子,怎么会有喜欢的人呢。 我回少奶奶,我没喜欢的人,我只是很羡慕她,羡慕她有个好哥哥,羡慕她有个真心实意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乔升平。 “看来小时光也有烦心事了。” 能不烦吗,我盼着乔升平跟少奶奶百年好合,好圆我做人的志气,眼盼着乔升平和少奶奶日渐和缓,结果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做男还是做女了。 我问少奶奶,如果可以选择她会投身成女孩子吗? “或许不会吧,毕竟这个时代对女子有太多约束……”她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也不遗憾。” 我问她为什么,少奶奶没说话,笑了笑把我从梳妆匣里翻个身,我眼前一黑就听见匣子盖盖的声音,少奶奶这是把我关在梳妆匣里了,自从上次被坠儿扔在梳妆匣里,他们就知道了我在封闭的空间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结果还用这种法子对付我,乔升平是动不动就戳我,少奶奶则是喜欢关我禁闭,没法力的日子真是受够了! 少奶奶与乔升平新婚的院子里种了两株碧桃,在春日和风的天气里开的正欢,我想,我或许真的出问题了,今日我随少奶奶出门,在日光下蜂蝶间,我看着那两株碧桃居然也生出了春心,看着那粉艳重叠的花枝,心中涌动: 薄衾日暖香腮梦, 脂粉新添瘦枝头。 蜂蝶相继寻香舞, 不负春心蜜如绸。 这该死的春天,竟害我不知该如何抉择自己的性别! 最近我常随少奶奶出入茶店,离开乔升平还不足整月,我已经跟随少奶奶将茶店走了一遍,其实这个季节茶店里多是预定的顾客居多,而且也都是普通殷实人家,一些大家族的日常供茶都有固定的茶店负责,且每年都是新茶上市直接由人来取,因此店里并不忙碌。 第020章 看账 少奶奶今日没去茶店,我躺在手包里看向前方的石板路,这个方向是回任府的。 转过青砖尺厚的山墙,穿过落尽黄花挤满嫩叶的一丛丛迎春,还隔着竹叶窗花,我便已经看见了伯安大哥伏案的身影。 书案上整齐的摆放着两摞账本,见少奶奶进屋,伯安大哥放下账册向前转了一下轮椅,那力道与方向只不过堪堪让自己侧了一下身子而已。 少奶奶将手包放好,顺带着我也跟着躺在了书案上,少奶奶走到伯安大哥身后将轮椅推离,“这些账册一时半刻也看不完,大哥别太累了。” “真难为你这些年帮着父亲打理茶店,看账册还挺费时间。” “是呀!大哥早该帮帮妹妹了!”少奶奶说着埋怨的话,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喜悦,“高志聪跑到店里取账册的时候,钱叔差点以为是自己犯了错,后来听说是哥哥要看茶店的经营,你没见,钱叔高兴的立时就要给爹写信,还是我给拦下了,我跟钱叔一样高兴,就是怕大哥身子吃不消。” 伯安大哥拍拍少奶奶的手背,我能看出那其中的安抚意味,他说:“再坏也不会比现在差了,这么多年我没管过店里一分事宜,是哥哥不是,如今依依都嫁人了,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哥……别这么说……” 少奶奶突然没了声音,伯安大哥也将脸转向一旁不看少奶奶,我不知道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又沉寂了,高志聪那日到店里取账册我也在场,我当时就没弄明白钱叔为什么会高兴到老泪纵横,如今我更不明白伯安大哥又为何自责,我所听到的伯安大哥和所见到的伯安大哥一向都是风光霁月、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他何时如此躲避过? “是大哥没胆量,大哥怕自己做不好却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哥!你是最好的哥哥!” 少奶奶没让伯安大哥继续说下去,我听的云里雾里弄不清状况,直到少奶奶与伯安大哥提起儿时我才了悟。 伯安大哥天生腿有残疾,他的生活从来都是安静的,所以他反倒更高兴看到少奶奶活泼灵动,少奶奶小时候那样好动的性子,说是任老爷惯的倒不如说是伯安大哥宠的。 少奶奶把花瓶摔了,只要跑到伯安大哥身后一躲,任老爷肯定不舍得再教训。 “我还记得爹拿着戒尺追我,大哥说了句羡慕我还能被爹追着打,爹就不打我了,后来只要我犯错就会躲大哥屋里……”少奶奶一边回忆一边说,伯安大哥就脸带笑意的听,少奶奶也笑,“长大了才明白,爹不是不罚我,只是怕大哥难过,所以哥,是你护着我长大的,所以我长大了也护着你。” “以后大哥还是会护着你,不光护着你,也会护着家。” “好啊!以后任记的事情我可再也不管了。” 我从没见过少奶奶如此顽皮的一面,今日倒是让我饱了眼福,我趁着午饭前没人注意便问少奶奶,伯安大哥为什么要自责呀? “大哥一直都走不出来,人人都说大哥才思敏捷不输当世才俊,可没人知道他是怎样熬着日子过的,黑夜里的星星无法照亮大地,所以他只能努力变成月亮,可月亮再亮也是挂在晚上的……哎!你只是个器灵,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呀,你也不懂……” 小看人,我怎么就不懂了呢!你不就是要说伯安大哥身有残疾,他需要更加优秀才能掩盖自身的缺陷嘛!越努力的人越谦卑,而谦卑的人总有一把枷锁在身,挣不脱是桎梏,挣脱了一定是锦绣华章,伯安大哥如今就是挣脱桎梏的锦绣华章! 与少奶奶一番对话,我突然明白了伯安大哥为何要说自己没有胆量,我扫向伯安大哥房中悬挂的那两幅字,“权衡诚悬”和“绳墨诚陈”,初次观之只觉得这两幅字严谨泰然,而如今才明白这原是伯安大哥的内心,一个心中时刻悬着权衡装着绳墨的人该是何等谨慎,每一步都在小心翼翼的丈量中行走,生怕行差踏错,可人生是需要不羁而行的,快意洒脱才能不枉此生,就如同我执意做人一样,体验人生百态才能不枉初开灵智。 第021章 白堤 最是一年春好处,春日里的西湖姿态清雅,远望灵隐翠树翻新,细雨青丝里,乔升平执一把烟江轻舟的油纸伞立于断桥,我与少奶奶刚刚走近白堤,便瞧见了这幅烟雨画卷,乔升平如此费心凹出的造型倒真有那么几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味道。 少奶奶延白堤而上,抬头看了乔升平一眼脚步微顿,我从手包中看过去,乔升平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乔升平伸手欲牵少奶奶上桥,少奶奶摇摇头,乔升平倒也不尴尬,大方的给少奶奶让出一条路,侧身的时候两把伞轻轻一碰,乔升平忙把自己的烟江轻舟向上托了托,稀稀疏疏的雨水滴在下方的油纸伞才顺着伞骨淌落桥上,又混着春雨流进西湖,乔升平与少奶奶并伞往西而行,我在手包里极目远眺,白堤两岸桃柳相映,如诗如画。 两把伞并肩而行,乔升平一脸陶醉的问少奶奶:“依妹,你说我们像不像许仙和白娘子?” 少奶奶剜他一眼,“那我们谁是妖?” “……不是,谁都不是!诶,我这个比喻不恰当,许仙跟白娘子一波三折的,我们指定顺风顺水。” 我知道白娘子是谁,就是我看的话本里的蛇妖,我还想学她捏脸来着,她跟许仙确实恩爱,但人妖相恋注定受劫,乔升平你提谁不好?不过他们此时断桥相约到真有点白娘子会许仙的浪漫。 乔升平领着少奶奶从段桥上下来,细雨斜风里,两人的身影掩在桃柳之中,别说,这天气怪适合幽会的,一路上当真人影稀少,远处影影绰绰的停着几艘渡船,高挑的桅杆扎入轻薄的云雾,像水墨浸湿的画卷。 “春雨如油,这还是今春的第一场贵雨,你选的日子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 少奶奶要去灵隐山走访茶户,乔升平心血来潮非要跟着,原定的是明日,也不知道乔升平心里打什么注意,他提前一天让六子请少奶奶到断桥,六子拉着坠儿提前去了灵隐,江南多烟雨,却不知今年雨水为何来的如此晚,是以说这是今春的第一场贵雨。 贵雨逢贵时,过几天便是清明,停雨后在经两日暖阳温养,刚好适合采摘今春的第一捧春茶。 乔升平得意的把手中的烟江轻舟转了个圈,“以后你去哪儿我都陪着,我气运旺!” 就没见过乔升平这么不要脸的,少奶奶气笑了,“所以绕路踩泥巴我还要谢你了?” 这话我也想问,上白堤穿西湖,费这好大的劲上一趟灵隐,到底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出的过水的注意! 乔升平拿脚踢开一颗溜圆的石子,面上谄媚,“这么好的天气多适合散步?你看,西湖上烟波悠荡,咱两个水墨里穿行,多惬意?” “哪个跟你散步!你今天就没想着爬上灵隐!” 乔升平转头摸鼻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乔升平就是来玩儿的,他才不会乖乖跟少奶奶拜访茶户,要不直接上灵隐多好,干嘛非绕西湖转一圈? “这不挺好的,你也散散心,我让六子提前上灵隐打点好了,下不了山就住下。” 乔升平想的怪周到的,此时四下里无人,我也壮着胆子附和,茶山仙境只差少奶奶这位仙女就圆满了,多住几日才好!好极了! “你把小时光也带来了?” “带它出来散散心。” “……” 乔升平看向少奶奶身上挎着的小包,一脸的不悦,他拿眼刀子扎我,我耳朵尖,听见他牙缝里挤出一句“碍事精!”我心说,替你说话还不给个好脸,我招你惹你了? 过了锦带桥便是平湖秋月,平湖秋月背倚孤山,面临外湖,“龙王祠”旧址上所建的“御书楼”影影绰绰,我听乔升平说起过这座“御书楼”,1918年犹太富商哈同看中了“御书楼”,“御书楼”西侧04公顷土地被哈同霸占强购,哈同将其改建为私人花园“罗苑”,如今已被收回,听说已经改为国立艺术院了。(国立艺术院是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如今是西泠书画院) 孤山上遍植梅树,此时并非赏梅时节,抬眼望去,各种树木郁郁葱葱,氤氲满丘,早已分不清哪是寒梅哪是春柳,绕过孤山,抬脚踏在西泠桥上,眼前又是另一番风景。 第022章 游湖 刚走到西泠桥环洞上方,桥头一艘舫船上下来一位艄公,披着蓑衣带着蓑帽,对乔升平拱了一礼,乔升平翘首看过,喜滋滋的拉过少奶奶往桥下跑。 “乔升平!你仔细着衣服!” “船上有,我早让坠儿备下了,咱们今天泛舟上灵隐!” 我就知道乔升平要搞事儿! 四下里看去,除了刚刚见过的那位艄公,船上再无他人,乔升平这是犯了公子病,要玩才子佳人的把戏呀! 别说,乔升平准备的还挺讲究,船舱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桌角供着一株碧桃,灼灼夭夭,船头船尾落着挡雨的帘子,两侧是闭合的玻璃窗囿,我正隔着玻璃看那湖面上的雨丝点点,就听乔升平殷勤说道:“依妹你坐……” 第023章 游湖2 舫船悠悠荡荡,乔升平的心也悠悠荡荡,我抬眼打量,只见他满脸堆笑,通身的贱皮软骨,乔升平围着少奶奶,又递茶水又夹糕点,少奶奶推脱说够了,他才停下筷子,我在心里翻个白眼,乔升平是越发没有少爷样儿了。 少奶奶问乔升平,“你怎么不告诉我还准备了船?” “过些时日你肯定没有空闲,你一忙起来就不顾念自己,我只希望你别把自己绷的那么紧……”乔升平收了脸上的笑,他眼睛盛着苏堤皱起的一弯水桥,桥洞下是一道道浅浅的波纹。 少奶奶许是没料到乔升平是这个意思,我见她神情有一瞬的愣怔,缓过神来她说:“我,我今年不会很忙的,有大哥帮我……我只是还不习惯……” “我知道你原定的是明日上灵隐,我不敢跟你说游湖的事儿,怕你不来……”听乔升平如此说,我不禁感慨,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小心翼翼,细思他的种种殷勤之态,无非都是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作祟罢了,他对少奶奶的情意或许比我看到的要多,更或许比少奶奶自己了解的要深。 “我特意提前一天,也是为了不耽误你办正事儿……”乔升平抚上少奶奶的双手,乞求道:“依妹,权当今天是来散心的不行吗?” 连我这颗镜子心都能感受到乔升平的小心翼翼,少奶奶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少奶奶看着附在一起的两双相互交叠的手,很幸运的,她并未将手抽回。 “乔升平!” 少奶奶看住乔升平,在她叫了乔升平名字后许久没有动作,乔升平直视少奶奶欲言又止的目光,我能听到他紧张又刻意平缓的呼吸声,他在等少奶奶开口,企盼少奶奶接下来要说的,千万不要是回绝! 少奶奶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来,似是拂开了心房的一角小门,她说:“还是第一次在船上仰望苏堤的烟柳,景色确实不同……”少奶奶起身打量身后的小船舱,见那挂着的半帘琉璃珠子正随船微晃,她嘴角挂起一抹撒了糖的微笑:“舫船里有午食吧!” 少奶奶笃定的看着乔升平,我从她语气里听出,少奶奶这是答应乔升平了呀!乔升平心里估计已经炸成了烟花,我都听见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了。他拉着少奶奶的手追问:“你不怪我擅自做主了?” 少奶奶轻轻坐回桌旁,手中筷子挑着一块云片糕,“吃这个可玩儿不到下午!” 少奶奶话还没飘进西湖的粉风里,乔升平的两只眼睛已经变粉了,“我肯定有准备呀!本来就是瞒着你出游,哪能再让依妹饿肚子!” 我在心里一拍大腿,哎呀!我就说乔升平邀人游湖不能是心血来潮吧?定然是把行程都计划好了呀! 船外细雨漫洒,织就的一支美人舞曼妙婀娜,舫船轻悠的贴着阮公墩划向压堤桥,即将钻入桥洞时,西湖上飘来一缕笛音,那笛音清亮悦耳,婉转悠长,顺着吹来的绵绵细雨听的分明。 乔升平掀起后门挡雨的帘子,边听边说:“这笛声倒是应景,原以为就咱两个雨中游湖,感情还有雅人作陪!” 第024章 蓬莱 少奶奶跟在乔升平身后,向着细雨吹来的那方远眺,微微东风里遥望见一处水亭若隐若现,阮公墩恰在压堤桥与水亭中间偏北方向,舫船本是由北向南而行,难怪起先未曾听见笛声,想来是有阮公墩相阻又不顺风向的缘由。 “像是从湖心亭传来。” 早就听闻西湖上有湖中三岛,阮公墩被称为“方丈”,三潭映月被赞作“瀛洲”,而湖心亭则被誉为“蓬莱”,可见其三岛之景色秀丽风光无限,未曾想竟是有人“蓬莱”横笛! “不错!这人好功夫!” 乔升平跟少奶奶夸这吹笛之人,“气韵平缓,清远幽深,音不急,却能穿云破水,能使笛声在这广阔的湖面上随波而荡,此人必是音律大家!” 我不懂音律,听不懂乔升平的这番盛赞,只听这笛声忽高忽低、忽急忽缓,似有一群鸟雀在眼前轻悠盘旋、惬意展翅,因湖中空旷四下皆水,笛音清冽之时我又感觉这笛音似是揉在水里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 “依妹,要不一起去见见这位大师?” 乔升平仍然挑着挡雨的帘子,他衣角已经被吹来的细雨打湿,也不知这笛音有何不同寻常?如何就让他把游湖的航线也改了呢? 最奇怪的是少奶奶,她居然同意了?!艄公把浆一转,舫船直奔湖心亭而去! 苏堤向西而退,舫船逆着东风扎入迷蒙蒙的水雾,先前还不曾觉出,此时船入青云,到真有几分超脱世外遁入仙境之感。 笛音随清波入耳,随着湖心亭越来越近,音韵也越加逍遥自在,先前遥听只觉幽深,此时近闻更添圆润,每一声都宽亮饱满。 船在离湖心亭不足一丈之处放缓,隔着青纱雨帘,只见那亭中人影雅洁,却是三个清风朗月之姿,笛曲初歇就听乔升平拍手称赞,“月风明瑾好兴致!” 邱月风和程明瑾围坐于一张苍竹造就的小方桌旁,他二人对面还有一人,背对我们而立,隐约藏在栏杆之后,看不清其身形,只见他右手微垂,竖于掌心的一只竹笛上流苏摇曳。 舫船停稳,乔升平撑起那把烟江轻舟,伸手牵稳少奶奶后才登上湖心亭,从我这里看去,明瑾和月风聚都明显一愣,他们许是不曾想到会遇上熟人,又或是不曾想到乔升平会同少奶奶一起,还是明瑾率先站起,他给乔升平和少奶奶让出一席方寸,“真是巧了!这样天气都能遇上熟人?” “不巧!不巧!我们是专程为了方才的一曲《鹧鸪飞》而来,这曲子常见丝竹合奏,也听过长萧独奏,竹笛单奏的还是头一回,遥闻就觉清奇,特地前来拜见高人,不曾想竟遇旧识!” 乔升平几句话逗得人不禁失笑,月风抿着嘴儿看乔升平和少奶奶牵在一起的手,笑说:“不曾想的怕不止这个,温谦不跟我们报个喜?” 少奶奶叫月风打趣的红了脸,她瞪了一眼乔升平,乔升平松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摸着鼻子佯装镇定,“方才是谁吹的笛子?” 第025章 鹧鸪 月风明瑾一齐看向隐在众人身后的柱子,少奶奶回身,我隔着手包见那里垂手站立一人,哦豁!怎么是陆震海? 上回见他还是小芍药病好后再次上台之时,我坠在乔升平身上远远的见过他一次,独个包了一处官座,身边连个倒茶的也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就盯着上场门一动不动,当时小芍药还在后台候场,我猜陆娃娃应是在担心小芍药的身体有没有好利落。我也看不清他喝的什么,反正就是慢品慢饮的有点呆。 小芍药跟陆娃娃水火不容的怎么凑一块儿游湖来了? 陆娃娃向着少奶奶和乔升平点点头,喊了一声“乔少爷,乔夫人”就闭了嘴,他没事儿似的不吭声了,少奶奶可尴尬了,她虽然进了乔府的门,但她住娘家的时候居多,家里老少依然唤她小姐。她整日围着茶店转悠,往来的茶农主顾也都是喊她任小姐,乔府上下嘛,自然都是称她为少奶奶,被人当面提醒自己是“乔夫人”还是头一遭,少奶奶当时脸就红了。 乔升平瞅少奶奶一眼,再转头看陆娃娃时两只眼睛都要挤没了!什么时候见他对陆娃娃这么面善过?我猜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惦记上了。 “哈,本来是带夫人游湖赏雨,没想到有人湖心奏曲儿,夫人说没听过用笛子吹奏的《鹧鸪飞》,我带夫人过来瞧瞧!” 乔升平字字清爽,但就是感觉他整个人都虚飘飘的,我琢磨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我说乔升平怎么笑的那么贱!感情是因为陆娃娃的一句“乔夫人”呀! 后来我偷偷问过乔升平,咋了?“乔夫人”比“少奶奶”金贵怎么的?乔升平跟我说,“少奶奶”是乔府的,“乔夫人”是他乔升平的! 我在心里翻个大白眼,瞅把他嘚瑟的! 划船过来时少奶奶确实说过,《鹧鸪飞》不宜用笛,其曲调忽近忽远,用声音较低的乐器才能展现鹧鸪绕匝飞旋的韵味,她旅经金陵之时听过长萧独奏的《鹧鸪飞》,当真幽咽婉转,余味无穷,但这湖上笛音非不逊色反而更添流利。 乔升平卖乖:“依妹说的精妙!” 来之前谁都没想到会是小芍药他们三个在这湖心亭中座谈,看他们这桌椅茶水的还挺享受。 “是这个理!我也只是见过丝竹合奏还有萧独奏的,但陆少爷说,这里环水依水,今日天上还盖着水,萧声本就低沉,再让这满天的雨水一砸,怕是沉到湖里出不来了!啊哈哈……” 明瑾一面给乔升平和少奶奶斟着茶,一面说着不用萧声而用笛声的原因,他说的自在,我们也听的轻松。 小芍药接着师哥的话,也说:“嗯,听完才懂其中之精妙,本来就是专挑个人少的时候游玩,倒让我遇上造化了。” 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一顿吹,我就不依了,把个长萧换个竹笛就叫造化了?感情它俩不是一家? 少奶奶就跟我不一样,她似乎更关注那个环水依水还盖着水的论道,“陆少爷是怎么想到以笛代萧的?” 第026章 雅笛 早就听闻湖心平眺风月无边,云开风轻之时可见远山翠屏波光粼粼,此时隔着蒙蒙细雨,只见湖中腾雾,群山隐隐,似与穹庐浑然一体,比之朗日毫不逊色。尤其是四方朦胧,独这湖心亭入眼清晰,在这朦胧的画卷里更显的这一处颇具雅致。 雅的又何止风景呢! 我藏在手包里听少奶奶他们谈论:“这雨中奏笛是个什么讲究?” 陆娃娃莞尔一笑,难得不再冷着脸,“哪有什么讲究,不过是只会吹笛子罢了。” 他不愿细说,又以谦敏之态相拒,少奶奶也就不问了,我瞥他一眼,看他自斟自饮的喝口茶,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就想抽他,这孩子自小就是个不喜多言的,没想到这么大了也没长进! 明瑾乐呵呵的打圆场,“是我们师兄弟欠着陆少爷一场戏,本来是要跟温谦说一声到陆府唱堂会的,这不是赶上下雨才临时改到这小蓬莱上,说好了还戏自然要带上伴奏的笛子,谁承想陆少爷是个中翘楚,把我这学了十几年的都比下去了。” “嗯,跟师哥不相上下,师哥的‘满口笛’宽亮清爽,棉柔细腻,配唱腔舒展和缓,陆少爷的笛音则深远幽长,兼有洒脱流利之感,我听着各有千秋。” 乔升平也说:“确实如此,我远在压堤桥就听出来不同凡响,乍一听我还以为有乐船经过,到船尾望了一遭才知道是我想差了,当时就觉得四下空旷不能拢音,这笛声怎么能传的如此远,还如此清晰?” 少奶奶点头,“乔升平说吹笛的人是位音律大家,只是没想到“大家”竟然这么年轻。” “哦?温谦是不是还想着把人拐到富升班子里做司笛的师傅?”明瑾怎么这么会猜呢!当时乔升平还真就说过请“大家”指点的话。 陆娃娃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越说越离谱,终于开口了,他放下茶杯,“这还真是惭愧,我只是没有程老板‘满口笛’的水磨功夫,又觉得平常笛曲大多清脆,古人善喜竹林听风,听的是份气节,我们雨中消遣不敢范水模山……”陆娃娃脸上肃穆,能看出他是真的仰慕。 “《鹧鸪飞》原曲优雅,不适合音色稍亮的竹笛,若用竹笛独奏还需要改进曲谱,就如月风先前所说,是今日的雨景影响了听笛人的心境,笛色加持了原曲的洒脱,细雨又削去了笛韵的清朗,是这西湖隐山给这曲《鹧鸪飞》增添了圆润,并非我技艺精湛,是我讨巧了。” 听陆娃娃说完我老人家也是茅塞顿开,同时又甚感欣慰,陆娃娃一番解说解的妙啊!听音乐听的是什么?除了听专业还得听个意境,几个人都是图人少清净才选了雨天游湖,皆是心境阔朗之人,因此细密的雨丝中也能生出柔曼细腻的情愫,人的心境就是这样了,有时无关乎身处何地,端看个人心智。 一番相谈,半日光景匆匆而过,乔升平倒是大方,他把舫船里带的午食提上湖心亭,和着春水宴饮湖光! 第027章 红梅 我眼前是一盏瓷白的三才碗,茶碗上没有花色,只碗盖上绕着一枝弯弯曲曲的梅枝,茶碗压在茶船中间,安安静静的等人品鉴。午后湖风渐歇,春雨也更加细小,撤下午食用过的杯碟碗筷陆娃娃便拿出了这套盖碗。 被移至角落的温水的茶炉里一直加着碳,此时铜壶里热水沸腾,陆娃娃把铜壶从茶炉上取下静置一旁,然后拿出茶则取茶入碗。 从我这里看去,那茶形似银钩纤细如发,颜色似金又非金,仔细辨认才看清,原是那些弯弯曲曲的细钩子上披着一层淡金绒毛,能观察至此我又开始得意自己的好视力了。 铜壶在茶碗上方倾注,脆亮的水声下细钩子开始上下翻滚,乔升平也喝茶,但他让人伺候惯了从不亲自泡茶,因此我竟不知茶水是如此得来的!茶叶翻覆过后又沉入杯底,我还想细看看这些细钩子会如何变化,就见陆娃娃把铜壶一收,碗盖一落,“幸亏带了全套。” 他说的是这套三才碗,他这一套碗总共六盏,他今日和月风明瑾相邀西湖是没想到会遇上乔升平和少奶奶的,他若当时只带三盏出门此时肯定不够呀。 “这碗有意思!?”乔升平左右打量盖起的五盏盖碗,问陆娃娃:“怎么茶船、茶碗这么素?碗盖上这是梅树吧?怎么没花儿呢?” “有花儿!待会儿就开了”陆娃娃学坏了,竟然会打哑谜了!他说碗盖上的梅树会开花,说完也不管几人面上疑惑,只是笑着请大家喝茶。 我转圈看着几人,乔升平急吼吼的吸一口茶烫的他一哆嗦,“姓陆的!” “乔少爷,您看着我烧的水,烫不烫您心里没数?” 嗯!这话没毛病! 在看人家明瑾和小芍药,端着茶船在鼻下轻嗅,右手一下两下的压着盖,人家就不着急,不烫乔升平烫谁? 小芍药见乔升平看过来莞尔一笑,“你知道我只吃温茶的。” 这习惯我也清楚,小芍药唱旦的,比明瑾还仔细嗓子,他放后台的小茶壶里常备温茶,凉了不吃热了不喝,我跟乔升平在后台转悠的时候就听他说过,“嗓子才唱热了,怎么能喝凉的!”用他的话说,比嗓子热的也坏嗓子,茶水也好吃食也罢,冷热均忌。 小芍药和明瑾是出于习惯不急着入口,倒也不是真的静心品茗,想来也是,他们练艺的哪有功夫学那些个文人雅趣?也就遇上乔升平这个东家后才得以三餐果腹。 “‘白玉杯中玛瑙色,红唇舌底梅花香。’这是‘九曲红梅’,叶底红艳,齿有梅香,陆少爷茶具选的好,红梅玉雪开,其他颜色真不合适了。” 我头顶传来少奶奶一句“红梅玉雪”,陆娃娃把头从茶盏前抬起来,“我这点儿道行在乔夫人面前真不够使,春雨带寒,‘九曲红梅’性温滋脾,今日喝这个正好,所以才拿出这套盖碗,喝茶嘛,有人好其‘味’,有人好其‘色’,我偏是个‘色’、‘味’皆好的呵呵” 陆娃娃一番谬论,我竟不知还有个好‘茶色’一说,噫~我心里嘀咕,肯定是唬人的! 第028章 仙客 喝茶解渴,是我对茶的一贯认识,哪怕我看那盖碗里的‘九曲红梅’甚是可爱,也很难理解陆娃娃的“色”、“味”一说。 “入口甘醇,回有兰香……”一丝暖茶入口,少奶奶左手托着茶船,眼里极是赞赏,“这是大坞山的顶级‘九曲红’!” 我不知这大坞山是个什么神仙地方,但我听懂了“顶级”二字,感情这还是茶中极品 好茶之人自有一股茶像在身,谈及所好陆娃娃往日冷峻的脸上也多了些许温朗之色,他展颜相应:“正是!” “陆震海,以前看你这张脸就是块石头,今天才发现你居然是个石雕!”乔升平嘿嘿嘿的摸自己下巴,一张嘴就坏了这论茶的气氛,被人说成石头陆娃娃也不见恼,朗声道:“石雕不也是石头” “那哪能一样石雕有人模样!” “哈哈哈……那我多谢乔少爷褒奖了。” 自打陆娃娃搬了一台梳妆镜进富升班,他们两个就没像今天这样和谐过,乔升平处处防着陆娃娃,陆娃娃也是冷脸不言,难得今天气氛轻松。我转头看小芍药,他凑近茶碗陶醉茶香的作态,碗盖儿挡着眉眼,嘴角抿笑也不知他在偷着乐什么 诗人眼中细雨愁添的日子,这几人却潇洒的不成体统,这不,刚谈完茶又唱上了,陆娃娃执笛明瑾亮嗓,一捧西子的碧水里,飞出的是《邯郸记》里的吕洞宾。 “俺曾在黄鹤楼将那铁笛吹, 又来到这岳阳楼将村酒沽。 来稽首, 是有礼数的洞庭君主。 听平沙落雁呼, 远水孤帆出, 这其中正洞庭归客伤心处, 赶不上斜阳渡。” “好一个肆意洒脱的吕仙客!”乔升平拍掌叫好,我把眼睛从明瑾身上拿下来,就见乔升平两个爪子还在胸前搓着,他又赞陆娃娃,“陆少爷曲子接的也妙!” “是邱老板的提议好。” 他说的是方才选折子,一开始明瑾是要跟小芍药演一折《踏伞》的,《踏伞》一折出自元代施慧的《拜月亭记》,又名《幽闺记》,《踏伞》一折讲的是王尚书之女瑞兰,三番踏伞与蒋世龙结缘,听明瑾说,他看乔升平与少奶奶撑伞下船之时颇有瑞兰世龙风雨同伞之感,要不是小芍药不愿意搭戏只怕我就可以看上一出海誓山盟、伉俪情深了。 “虽然我也觉着师兄此议很好,但有任小姐跟温谦执伞在前,咱们在做《踏伞》岂不是添乱?难得我们都选在雨天游湖,倒不如随心随意,不按折子演吧!” “那要怎样?” “咱们茶会时如何唱的” 小芍药一句话点醒明瑾,他一拍脑门,“是这个!” 然后明瑾就选了《三醉》一折的几句唱腔,去了中间的念白连成了方才那段“迎仙客”,明瑾一袭长袍,十分儒雅的装扮,但笛声一出人一起范儿,真真如一位醉酒不羁的神仙下凡,这亭子里只有我是见过真神仙的,明瑾比吕洞宾还会耍! “呸!一点儿力气没出,我可受不起恭维!”小芍药笑眯眯的啐了一口,陆娃娃难得顺坡下驴,他面上带笑嘴里怪罪道:“说好了答谢。我可不是白恭维,还请邱老板把谢礼呈上。” 第029章 飞歌 陆娃娃学坏了,想听曲儿就想听曲儿呗,怕人不答应还把谢礼搬出来!哼!小芍药别理他! 枉我在心里替小芍药正旗,只可惜,陆娃娃这阵歪风不大,小芍药这面绣旗却太没骨气!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坦言道:“我今日要唱别的!” “别的”是个什么 小芍药向着乔升平和少奶奶的方向揖揖手便走到了方才明瑾所站之地,对一旁的陆娃娃说:“我不用笛子……”他环望亭外更加细柔的春雨,此时水雾渐薄,远山新黛,只听小芍药缓缓启唇: “最爱西子初春色。 清风勾勒,粉黛涂娇娥。 一语鹊莺鸣细叶。 梁燕双双斜入舍。 最喜三月贵雨得。 平湖飞歌,玉笛迎仙客。 雨歇日出不相和。 春水一壶茶一刻。” 小芍药唱的并非旦韵,这首《蝶恋花》所绘恰是今日之景,曲好安词难填,我竟不知小芍药还有填词的本事可我记得祖师爷爷曾评过早前的词人和诗人,“那就是一群伤春悲秋的笔杆子嘛!他们名气是可以滴,但本事并没有几两嘛!你看呀,杜甫也是要去学农民种田滴!”我此时在想的就是小芍药是不是要比杜甫厉害点毕竟小芍药不用去种田 “这是今日游湖”小芍药甫一开口乔升平就愣住了,他瞠目结舌的听小芍药唱完,小芍药差点叫他给瞪得红了脸!我看向明瑾和少奶奶,他们眼中也浮有惊艳之色,我又把眼睛放到陆娃娃脸上,他眼中除了惊艳更有钦佩,我心中一度恍惚,难道小芍药真的很厉害? “献丑了。” 小芍药并未回答乔升平,但谁都知道他唱的就是今日游湖呀!乔升平从方才的呆愣中回神,“你怎么想起来唱这个?啊,不对!你什么时候学的填词?” “呵呵呵……”小芍药让乔升平一下子逗乐了,“我从小背那么多的戏文,哪个里面没有词牌?填个词就稀罕了” “唱戏的很多,唱成词人的可少见!” 乔升平说的太对了!《牡丹亭》的开场群唱就是《蝶恋花》,会唱会听的岂止万千可能改词的鲜少听闻,也就小芍药略有才思。 “是这个理!月风把师哥都惊住了,这词填的应时应景,咱们今日可不就是‘春水一壶茶一刻’吗?” “往日不常听曲儿,今天算是知道乔升平为什么专注于此了,词雅、曲雅,看似消遣之物,实在是世人的浊目污了先人的心血,‘雅乐正声’名副其实。” 这还是少奶奶第一次由衷的盛赞昆曲,往日她虽然不挡着乔升平往富升班里跑,但神色淡淡也并没有赞成过,这下乔升平恐怕要乐坏了。 “今日游湖不虚此行,邱老板的谢礼陆震海收下了。” 此时恰好雨住风停,陆娃娃平眺远处孤帆,那里应是送他们上湖心亭的客船,陆娃娃收回目光,我听他嗓音清冽:“水中按曲,尤盛氍毹!” 是呀!那几尺见方的戏台怎能比得上这天地自然呢? 本是山水之音,何须高灯红毡! 第030章 空山 舫船还未靠岸,我便遥看见多半日不见的六子早已等在岸上,他身后一众粗布短打的汉子,约摸六七个,我眼力甚好,只见这些人膀阔腰圆个个精壮,但身高怎么还没六子显眼 “少爷!少奶奶!” 六子满脸堆笑的迎上来,又一溜烟儿的跑进船舱指挥着搬东西,等他从船上下来我才看清,除了几个空了的食盒外还有两个盛衣服的箱笼,原来乔升平说船上有衣服是真的?看那箱笼大小,他这是打算常住灵隐了不成 “怕您跟少奶奶乘船受累,我把滑竿儿带来渡口了,少爷少奶奶乏不乏?” 说话时六子指了指那几个看起来就遒劲有力的汉子,离近了我才看清他们身后还掩着两顶滑竿儿,原来这些人都是抬滑竿儿的轿夫。六子这小子真上道儿,要不乔升平总爱带着他! 乔升平转头:“依妹累不累” “我想动动脚,让滑竿儿去前边山径上等着吧。” 少奶奶想走走,乔升平还没指挥,六子就已经应下了:“我带着滑竿儿去灵隐脚底下等少爷和少奶奶!” 轿夫提着箱笼食盒,抬上空滑竿儿消失在我们眼前,四周是杨柳依依、翠树翻新,农舍小院三五一聚、参差错落,我记得下船时有看到“茅家埠”的字样,估计正是此地之名了。 沿着水岸一路向西,贴着村郭渐渐靠近山脉,飞来峰隐隐在望,北高峰高耸入云,越往西走林荫越密。 自山脚上了滑竿儿,一路上更添岚风习习、珠露滚滚。春雨过后行人尚少,一眼望去四下皆新、空山如洗。 早听闻江南山水多秀丽,丘陵山脉蜿蜒平缓,今日见着才多有体会! 我与少奶奶同乘一抬滑竿儿,跟随轿夫平稳的步伐有节奏的晃着,刚行至山腰便听见有山鸟出山宛转幽鸣,远远向上望去,一带青砖农舍阁楼庭院,听六子说,坠儿早在那里等着了。 滑竿儿停在一处小楼门前,要不说乔升平就是会享受呢这小楼看着不大,但门前整洁院内雅致,门楣上有“佳茗”二字,隔着门扉还能看见小院里的两丛茶树一池清水。 极目远眺,两边山田里雾气朦胧,一垄一垄的新茶似绿绸飞舞环绕山间,一缕和风自远方吹来,忽闻见雾气拂面、四野茶香。收回目光,又见楼顶上青砖细瓦、飞檐入天,落日余晖下还伴有袅袅炊烟。 山乡薄暮,好一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佳茗”里迎出来一对约摸五十上下的夫妻,抬箱笼的早早到了小楼知会,他们也早在乔升平打算上灵隐时就收到了信,因此面上不见惊诧。 “可算来了!少爷少奶奶让人好等!”这妇人面相和善声音洪亮,我瞅着似乎跟乔升平颇为亲近,看乔升平与少奶奶的眼神与一般下人不同,穿着也不似普通农妇,我不禁开始暗忖这对夫妻的身份。 “您还是这么健朗!” “还不是托少爷的福” “那我祝您和柳叔都能长命百岁!” “呵呵呵……得嘞!你柳叔柳婶一定好好照顾自己这把老骨头。”跟乔升平打趣完,柳婶又亲热的拉起少奶奶,那样子甚是熟稔,“少奶奶咱们进屋,我厨房里煲了一下午的汤,听六子说你们在湖上待了一天,这可怎么了得?湖上冷菜冷饭的赶紧喝点汤暖暖,晚饭待会儿就得!” 第031章 私产 跟着柳婶走进“佳茗”,我在手包里转眼看过,小楼里淡雅温馨、陈设别致,前后厅一屏相隔,端的是精致讲究,迎面袭来一缕幽香,寻香驻足,原是厅角养着一株白兰。这小楼,如何打量也不像长者的居所,它清秀的倒好似闺中妙龄。 带着满镜子的好奇心,我被乔升平连同手包一起扔在了角落里,美其名曰,怕少奶奶拿了一路手疼,转脸就威胁我:“小时光我告诉你,老实待着!别扰了爷的好事儿!”乔升平你大爷的!打从游湖就开始嫌弃我!我闷一路没吭声了,你还不解气! 晚饭后乔升平快快乐乐的拉着少奶奶出了“佳茗”,留吾老人家一面镜子在角落里落灰,六子和坠儿进来收拾卧房,从二楼下来开始等各自的主子回来,两人像两尊门神一样坐在厅前的门槛上,就听坠儿说:“也不知道姑爷和小姐什么时候才能成就好事,可苦了我这么遮遮掩掩的跟你胡闹,要是小姐知道了还不得扒我层皮。” “放心,都说了少爷替你兜着,再不行我替你受训。” 诶呀?他们两个这是有情况呀!听这意思还是乔升平的注意,这八卦还能少了我?我竖着耳朵往下听,心想着,等我听清了定要找个机会跟少奶奶告乔升平一状,让你不带我玩儿! 夜灯高挑,隔着屏风还能看见漫天的繁星,此时小楼里没有别人,六子和坠儿是万万想不到会有我这么个镜子妖在听墙角的,他们说话也不再避讳,可是让我听了个过瘾。 少奶奶往年走访茶户,除了与茶户约定毛茶收购,最主要的是了解当年的茶树生长情况,用少奶奶的话说,好茶除了要看茶树品种和生长环境,还要看照顾茶树的茶农是否尽心,查排水观基肥都能对茶叶的品质做出预判,我深感认同,只有勤劳的双手才能创造奇迹。 今年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多了个乔升平,以前少奶奶从不在灵隐留宿,此次这遭还真是着了乔升平的算计。 “佳茗”是乔升平早两年置办的,你看那一屋子秀气玲珑,完全是乔升平亲自张罗的,柳叔柳婶住在“佳茗”后方的农院里,是专门来照看这所小楼的。 刚听闻乔升平为柳叔柳婶置办院子颐养天年的时候,我还赞过乔升平返哺知恩,感情这是打发柳叔柳婶来给他看私产来了,呸!白眼狼! 哦,对了,柳婶是乔升平的奶娘,乔升平儿时身子孱弱,还真要多亏了柳婶尽心,才没让他生成了五短身材,乔升平如今能拥有风姿俊朗这个词汇,柳婶该记一大功! 六子跟坠儿说,乔升平心疼少奶奶往返灵隐辛苦,这才相中了“佳茗”,往后每年春天都可以陪少奶奶来住一阵儿,等到新茶上市在回乔府。听着像句人话,其实我心里明镜一样,他就是方便满足自己的私心,谁不知道他馋少奶奶馋的发紧?哼,下流! 六子还说,柳婶有个儿子,因为乔升平小时候那破风箱的身子可没少受欺负,若说乔府上下谁敢给乔升平没脸,非这位大侠不可,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如此豪杰该当膜拜呀! 第032章 家书 我屏气凝神,打算仔细听六子说说柳大侠的事迹,奈何这小子怕乔升平怕的紧,把剩下的全都咽回了肚子里,这胃口给我吊的,抓心挠肝的也不敢张嘴问。 我心里暗自运气,脑袋胀鼓鼓的也没听清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就听见六子往外跑,嘴里喊着“你等等,咱们一起。” 六子和坠儿走了,墙角也没得听了,小楼里霎时安静下来,偶听见楼外山风一缕,间杂着门楣上灯笼里的“噗噗”烛火,你说我这么好的耳力有什么用我听人间众生,众生又何人听我呢 六子和坠儿走了不多会儿乔升平和少奶奶就回来了,白天下了一日的细雨,山里湿气较往日更甚,也不知道乔升平有什么非今晚不可的事情,少奶奶鞋子都湿了。 他们一齐上了二楼,我听着楼顶的脚步声一左一右往两边分开,哎!你们休息我也去睡,没人理我我正好不用操心你们这些凡人俗事儿! 接连两天乔升平没来找我,少奶奶忙着去茶园里看茶也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天鑫源绸缎庄里来人,说是云少爷托人带捎家书,这人是个赶脚的,打听到鑫源字号是乔府的产业就直接把信撂柜台了。 我正琢磨这位云少爷是谁,就听见水盆打翻在地,柳婶开口都是颤音:“云……云儿来信了” “佳茗”里没养着下人,这几日一直是柳婶和坠儿忙里忙外的收拾,送信人刚走,柳婶就出了“佳茗”,直到晚间柳婶也没回来,后来乔升平同少奶奶说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云少爷就是柳婶的儿子柳梦云! 乔升平小时候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乔夫人虽然日日惦记但也并不是时时看护,陪乔升平时间最多的就是柳婶了,柳梦云只比乔升平大半岁,自打柳婶应下了乔府这份差事,自己孩子算是没时间陪了。 柳梦云自记事起就是他娘日夜心疼乔升平的画面,而自己这个亲儿子倒像是后养的,小时候柳梦云可没少给乔升平下绊子,什么撕先生的书栽赃啦、捉个癞蛤蟆往乔升平屋里放生啦……诶呀呀!乔升平小时候真够惨的。 “我小时候挺乖的,有人欺负都忍着。” 噗!乔升平你还好意思说这夺母之恨不共戴天,人柳大侠就是卸了你胳膊都不过,你好意思还手吗你 “难道不是愧疚?”少奶奶一语中的,鬼才相信乔升平,他就算“乖”也是卖乖。 “还是依妹了解我!云大哥离家北上起因也确是在我……” 乔升平同柳婶亲近,自然觉得柳梦云如同大哥一般,加上乔老爷看中梦云,府中上下便也尊称梦云一声云少爷,但是此少爷非彼少爷,府中人多口杂,总有一两个嚼舌头的,再加上梦云骨气傲,硬是逆了乔老爷的安排选了北平的大学,这一走就是五年,除了入校后每年一封平安信外,已经两年没来过一字半言了,此次家书着实珍贵。 “要不是我,云大哥也有娘疼,哪会离家这么久!小时候就算了,如今早不是孩童了。” 乔升平总算说句正经话,算他有良心。 第033章 霸王 乔升平和少奶奶天天外出,从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任记没有自己的茶园,一应供给全靠收购,虽然有固定的茶园合作,但一半以上的新茶仍然依赖散户,如此一来,保证鲜茶的品质倒成了最费精力的事情。这也是少奶奶每年都要走访茶户的原因,提前把不合格的茶户剔出合作之外尤为重要。 好茶当有好工艺,如果说优质的茶源是成就好茶的初始,那么成就好茶的关键一定是顶级的茶师了,因此他们此次来灵隐的目的还兼请一位制茶的师傅出山。 听说这位师傅生性孤僻,乔升平和少奶奶一连吃了好几日的闭门羹,少奶奶倒还淡定,乔升平这二世祖的脾气却压不住了,这天从外面回来,乔升平一撩袍子坐上椅子,大马金刀的拍桌子,嘴里像点了一串炮仗:“爷不配?爷如何不配了,啊?爷风光霁月玉树临风爷配的狠!” 六子垂手一旁听他们爷自恋,还不忘给乔升平顺毛:“是是是,少爷不配谁配呀!” “少跟我这儿贫!你去,去给爷泡茶,爷要喝茶……”六子刚应下,乔升平又反悔,“慢着!取茶具,要贵的,爷亲自泡!” 也不知道乔升平在哪受的刺激,他何时亲自泡过茶?陆娃娃当他面斟的“九曲红梅”他都分不清冷热,他泡茶谁敢喝? 少奶奶拦住他:“你别犯浑,白糟践一壶好茶还不如想想邹师傅为什么不答应,今年的斗茗还等着出新,任记输不起。” 乔升平气的嗓子眼打呼:“杭州最不缺的就是茶师,偏他姓邹的拿乔赶明儿我就去贴告示,重金之下必有能人!” “你说得对,重金之下是有能人,可能被重金收买的只算匠人,邹师傅这样的才是匠师,别的不说,邹师傅对茶的那份珍重就非旁人能及,今日以茶品考较,邹师傅所问我素来不曾想过,是咱们准备不周。” 少奶奶冷静的替乔升平分析,乔升平也不是真的棒槌,他自然明白自己那套行不通,他火也发完了,嘴瘾也过了,心里也转过弯儿了,就听他哼哼:“那我也不是霸王风月。” 我一直斜着眼看往中厅,乔升平哼哼完少奶奶就一捂嘴,从帕子里流出一丝笑来:“邹师傅说的确实不太贴切,嗯……”少奶奶低眉思索,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笑意愈发藏不住,撇乔升平一眼,说道:“你那最多是牛嚼牡丹,离霸王差的远着呢。” 少奶奶这一刀补得干脆,乔升平险些当场毙命,见乔升平捂着心口差点闭气,我忍不住在手包里大笑出声,乔升平扭头看过来,他眼刀子立时落我身上,喔嚯!前两天乔升平才恐吓我不许出声,乐极生悲,我怎么给忘了呢?我悄悄搓着爪子,现在隐身还来得及不? “噫怎么藏这儿了?” 幸好少奶奶比乔升平快了一步,等少奶奶把手包抄起来我才觉得自己逃过一劫,我正琢磨着怎么跟少奶奶诉苦,就扫见乔升平对着我磨牙,他口型说的是:“敢把我供出去就扔炭盆!” 吓!我闭嘴还不行! 第034章 茶田 终于结束了墙角落灰的清苦日子,我原是委屈少奶奶也弃我不顾的,直到少奶奶把我拿进新手包我才知道并非如此,少奶奶曾问乔升平可记得将我收哪里了,乔升平竟声称忘了,我暗暗给乔升平又记一桩,等我捏成脸的! 随少奶奶出门,我倚在新手包里望灵隐碧翠,山田里片片暖黄日头正好。穿行在成片成片的青色之间,眼前是新生的春意,四下是遍野的茶香,一垄一垄的春茶之间散落着点点金黄,是羞涩的蒲公英匍匐在山中茶间,借春的眼睛觑视着往来的生人。 有茶丛里的新芽偶或袭在面上,我隔着手包眨下眼,见它们在少奶奶的衣裙上俏皮撩拨,又偷了蜜似的欢跳着躲开,唔,真是群调皮的孩子!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茶杯外观茶,它们不在是萎调的几片叶子,也不是山泉煮过的文人雅好,才子赋予茶以诗歌,文人赋予茶以德行,而大地赋予茶以生命。 少奶奶在一处院落驻足,叩响门扉,屋里传出一声冷哼:“都说了不去,又来!” “邹师傅,今日特来请教,并非坏您规矩。”乔升平在门外揖手,屋里的邹师傅又哼了一声。 少奶奶说:“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茶有自然之美淡泊之名,性俭、含蓄,师傅却说粗浅,不知是不是有高见?” 听少奶奶说,邹师傅是少有的惜茶之人,前日他们带着好茶求见邹师傅,邹师傅直接让说说茶品,乔升平这些天没少跟着少奶奶研习茶道,一听是论茶的品性他就飘了。 前些天少奶奶恰好跟乔升平说教过,乔升平在邹师傅面前侃侃而谈颇觉良好,原以为回答完了邹师傅就能帮任记制茶,但他是照本宣科岂能瞒过邹师傅的耳朵?邹师傅不动言语,将斟好的茶递给乔升平,问他“如何?”乔升平说了半天正是口渴,他一口闷完哪尝出来味道?邹师傅嘲讽他霸王风月毁了自己一壶好茶。 “茶性至洁,当不起乔少爷祸害!” 以茶载道,只懂品茗的技巧却不思修身养性都算不上茶人,像乔升平这样暴殄天物的还真是祸害了。 少奶奶觉出邹师傅还有未尽之言,她今日确实是来讨教的。 屋内又静默片刻,须臾门扉一动,邹师傅转身往回走,嘴里说:“进来吧。”他在院中的茶几前驻足,指了指旁边的竹凳示意少奶奶请坐,“我这一生不再为任何茶商制茶,本想你们知难而退,如今告诉你们无妨,再来几次我也不会离开这个院子,喝完这壶茶别再来了。” 邹师傅起手往炉子里添火,一壶茶的时间就从这里算起,待到茶凉就要送客了,我从手包里看不出少奶奶情绪如何,她平淡的似是知道再强求也无用,邹师傅边看顾炉火边说:“百姓所逐之茶也不过起个果腹的用处,带不来收益的茶其实一文不值,这天下的茶农因何侍弄茶树?茶,贵在造福于民。” 爱茶简约有之,爱茶淡泊有之,爱茶含蓄亦有之,然造福于民之说还是第一次耳闻,少奶奶问道:“品茗静心,怎么能谈铜臭呢?”沸水蒸腾,我抬眼看去,邹师傅正取茶入壶,他淡笑道:“这才是茶的大作用,有大俗才有大雅,有至浊才有至清,你们任记做的不也是铜臭交易?” 第035章 商道 高冲水低斟茶,邹师傅说:“茶养商人以利,养君子以德,都是被茶养着,君子能谈百姓怎么不能?我见多了重利的商人,都是想找副好方子抬价,全是满足私欲,有几个能想到种茶的茶农?你们呀,别把心思放这儿了。” 茶在文人雅客眼里是他们的精神、品性,百人有百论;茶在商人眼里是交易的货品,被区以贵贱之分;但茶在茶农心中只是自己的衣食。茶,在世人的追捧与品评中仍然没忘自己的身份,它从土里出生,在茶农手中展叶,所以它愿意还利于民,亦如邹师傅所言“有大俗才有大雅”,雅从俗中来。 我捧一颗镜子心细细斟酌,邹师傅这是不愿为商人牟利呀!他爱茶惜茶是个有大情怀的人! 三杯茶汤静静的放在茶海上,谁也没有端起茶杯,乔升平一改往日的轻佻,他说:“不敢在邹师傅面前谈茶,乔家三代经商,或许我能说一说商道。” “天道酬勤,人道酬善,商道酬信。在商重信,买卖自然要平等交易,就拿茶叶买卖来说,茶农种茶,茶田多的比茶田少的收茶多,茶树茂的比茶树矮小的收茶优,精心侍茶的又比四体懒惰的收茶勤,因此茶户才有富足和穷困之别;茶商也是如此,愿意为好茶付出金钱的自然能留住主顾,有客人照拂生意自然也能红火,其实都是付出自己愿意付出且能付出的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只不过商人想要得到的金银让人觉得更加重利罢了。” 整日为了金银忙碌正是商人的活动,乔升平并没有为商人开脱,邹师傅自然也不去打断他,但邹师傅更不认同所谓的平等,他讽刺道:“唯利是图,你倒坦荡!” 乔升平也不慌,他微微躬身,说:“唯利是图并不是坏事。商人重利才会早晚奔走,若非如此茶农的茶岂不是再也无人收购世人爱茶茶商便投其所好寻访佳茗,茶农自然可以凭此取得收获,有了收成茶农对待茶园也更加尽心,如此又能多产好茶,好茶又能带来更多收益,是也,商人重利其实是商道运转的关键,师傅也说,茶贵在造福于民,造福于民实在离不开商人。” “为一己私利不顾他人的事情屡见不鲜,你所说的商道有几人遵从” “利益熏心之人古来有之,但是邹师傅,长恶不悛之人必有天收,谋利作恶之徒必不长久,操奇计赢也并非我辈奸诈,您帮我们研制新茶正是帮我们对付不重商道之人,实不相瞒,我虽在您面前大谈商道,但其实商人之间相互争利,真正在商言商的生意日渐难做,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屡次叨扰,您制茶的技艺不光是在帮助任记,更是在帮助这天下茶农,温谦小辈托大,请您出山!” 乔升平起身深揖一礼,他埋首臂间久不起身,邹师傅便如此定定的看着,他手中的茶杯停留在口鼻之前,这是端茶送客的信号,他二人如此姿势半晌未动,少奶奶闭了闭眼,复开口道:“任记请邹师傅出山!” 第036章 瑰宝 早前我一直认为乔升平是个胸无大志、只知风月的二世祖,然而今日我却对他另眼相看,他用商道答茶道,邹师傅终于答应帮任记制茶了。 “今年斗茗任记打算拿什么茶?” “不瞒邹师傅,往年出过慧明、普陀山云雾,也得过涌溪火青,但好茶难得,有时候千金难求。” “嗯,古今名茶。惠明茶要数敕木山惠明寺和漈头村一代最为正宗,普陀山云雾始于唐代前朝被列入贡品,涌溪火青也是前朝贡品,制方不难,难的是正宗茶产量有限,能拿到已是不易。” “邹师傅所言极是。近年来茶商斗茗少不了暗中较量,茶品高下一出,赢了的当年生意必定春风得意,为了彰显自家茶号的实力以及茶叶的品质,如今斗茗会上除了比斗好茶,稳定的茶源也是茶号的实力,好茶难得,任记正是输在这上头。大众茶品不少,只是难出彩头,但并非不能一争,所以想请邹师傅在制茶工艺上把把关。” “思虑的不错,茶虽挑水土,然制茶技艺不过关,也难烘焙出茶的清香。但是丫头,采制采制,之所以‘采’在前‘制’于后,是因为天地才是茶香本源,茶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匠人,能使茶不受埋没却不能改变茶的根本,制茶师傅手艺不精必定会毁了一品好茶,但在老道的茶师也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丫头,不可本末倒置啊。” “依依觉得,春有繁花秋有硕果,四季不同但各有美景,所以,仙山有仙茗,人间亦可有佳品,邹师傅,任记想出新茶,独属于任记的茶!” “哈哈哈哈……好一句‘人间亦可有佳品’,丫头,咱们就跟仙茗比个上下!” 在邹师傅家,少奶奶与邹师傅谈论许久,他们从古今名茶谈到今时茶业,在这茶香馥郁的灵隐山上,我心头记下了“头茶之香远胜龙井”的天目云雾茶,还记住了“吓煞人香”的一嫩三鲜碧螺春,说到清初失传的顾渚紫笋,邹师傅会叹一声再无“传奏吴兴紫笋来”。 “茶是天地恩赐,合该珍之重之,瑰宝遗失,可惜呀!可惜!” 又说茶之久远,《茶经》上书:“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说到茶叶传播,又让我听了一场“茶马古道”的海陆传奇,前有茶香远飘印度,后有日本僧人将“径山茶宴”传入本土,而后又有荷兰人运茶回国,经百年流转,茶香逐渐遍及欧洲…… 我在手包里静心聆听,虽未饮茶却早已胜似品茗,透过手包上针脚绵密的绣竹,神思向往处一条由茶铺就的时光罅隙仿若眼前,隔着时空的裂痕,我眼前闪过茶园四季、跃过古茶云峰,蹿过骏马飞蹄又飘过激浪白帆,我心中动荡,以至于回到“佳茗”后久不安眠。 同邹师傅商议好一起下山,六子和坠儿便开始张罗着收拾箱笼,来时细雨蒙蒙,归时微风送暖,他们步履轻缓的向山下慢行,回望灵隐,四野茶田里已有采茶女抢摘头茶。 第037章 传承 乔升平在任记茶号附近租了一处小院儿,邹师傅如今便住在那里。离斗茗大会还有两月有余,因为要赶在斗茗前研制出新茶,少奶奶每日都往返于乔府和茶号之间。 少奶奶今日惯例直接进入茶师的制茶间,邹师傅和一众茶师正在处理新来的茶叶,经分筛、拣选再加以烘焙也便成了可以投售的散茶。 前两天邹师傅用来实验新方的雨前新叶只制出二两,少奶奶今日过来便是同邹师傅一起鉴茶的。新茶区以采摘手法及焙制手法分开存放,邹师傅不愧是制茶大师,经他手制出的茶,茶形匀称,光韵明显。 茶汤分好,少奶奶小口轻咗,待茶香绕舌又多喝一口,少奶奶面颊微鼓,她双眼半阖,我猜定是茶汤满口留香!我从未见过这般饮茶,但看少奶奶一股清气出尘绝俗,我觉得这样品茗莫名的享受。 茶汤过喉,少奶奶赞不绝口:“香浓,汤色清亮叶底鲜嫩,入口醇厚舌底生津,邹师傅的技艺依依不敢品鉴。” “你只说炒青茶中能不能一较高下,不往上攀。” “当然可以!” “我改了传统炒青茶的手法,改为半炒半烘以炒为主,杀青搓揉后初烘失水,在煽热摊凉,然后入锅炒制、低温烘焙,茶品制成时我已经尝过,此法比之以前香浓且远。” 少奶奶漱口后又尝了其余几种,品茶期间少奶奶同邹师傅说:“大众茶品产量较多,品质虽不奇,但胜在朴素,加以运作也能有不错的回报,今年任记与茶栈的交易就压在箱茶上了,有邹师傅在,任记与茶行签的合同也能多一层保障,依依代任记谢过邹师傅!” 年前任老爷就与茶栈签了合同,今年要茶较多,除去担心今年毛茶收购会遇困难外,任老爷也说外国佬儿不靠谱,还要提防对方毁约,若收好的毛茶砸手里更加得不偿失,毕竟绿茶不宜久存,陈年的品质不鲜,有了邹师傅这手艺,茶品档次提升,若真有情况还能靠品质搏上一搏。 邹师傅并不居功,他面色淡然:“这是我私心,乔少爷谈商道之后我深思许久,之前我对商人有诸多误解,如今想想,商业兴盛才能带动百姓生产,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计!”说着他又豁朗大笑:“哈哈哈……丫头,今年斗茗,就用顾渚紫笋怎么样!” “失传两百多年的顾渚紫笋师傅不是说笑” 少奶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灵隐上才惋惜过佳茗失传的邹师傅,今日就变了个戏法出来,大师不愧都是隐世高手! “不是两百年前的紫笋,是我闲来无事根据流传猜测制出,并非传统工艺。” 少奶奶没有立时回应,她既兴奋又谨慎的问道:“敢问邹师傅,能有几分接近?” 邹师傅斟酌片刻:“干茶可达十分,茶汤、叶底也可乱真,因无人品过真品,所以茶香、滋味不可考究……” 邹师傅并未说完,但我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这茶制成了足以乱真!少奶奶自然也听的明白,她秀眉一展:“就用紫笋,我们虽不是传统制法,但希望有幸遇上能人改良,一半传统也需要传承,假以时日,希望顾渚紫笋能重现当日风采,也希望制茶技艺可代代相传,茶饮文化不在出现第二个顾渚紫笋!” ———————————————— (炒青茶改为半炒半烘,参考华顶云雾茶现代制茶工艺,放在民国时期大家当做传奇来看好了,千万别较真,或者有谁知道民国时就有半炒半烘的茶我就可以大胆写了,嘻嘻…… 顾渚紫笋明末清初失传,传统工艺有说是19世纪80年代重新发掘出来,但《中国茶典藏》写的是1978年恢复生产,或许这个生产不是传统工艺哈哈哈!我是找不到文献资料证明了。 写完这一章我才感觉自己写的果然是传奇杜撰,查文献啃书本的我终于干了件不较真的事,感谢大家追文,我凑合写,大家凑合看,笔芯。) 第038章 路遇 乔升平最近有些反常,而且是十分反常。 平日里恨不得挂少奶奶身上,最近却时不时的玩儿消失,有时候一整日都见不到人。虽然我不待见他,但我捏脸大计还紧系他身,他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这颗镜子心都不太平,你们说,我要不要跟他说说让我回去算了,反正他早晚要来找少奶奶,我还是先跟少奶奶回乔府探一探,说不定能有大造化。 乔升平他娘派人到任记传话,说是府里要大宴,请少奶奶早些回府,这不年不节的有什么大宴? 我跟少奶奶回乔府的时候正好遇上梦罗,这丫头穿着一身学生装,老远就开始喊:“嫂子!嫂子等等!”现在还不是放学的时候,梦罗怎么也回来了?我心里正托着半张脸嘀咕,梦罗已经乳燕投林一样撞在少奶奶怀里,“依依姐,你想我没?我可是想你的紧,不许你说不想我!”梦罗就会一招摇胳膊,但这撒娇的语气好悬没甜掉我一口铜牙,诶呀~怪让人喜欢的,我都忘了我还在她正摇的那条胳膊上,我可以多晕一会儿。 少奶奶点点梦罗的脑门,笑她:“这才两天没见!” “你们大人就知道忙,爹忙,你忙,现在连哥也忙!” 少奶奶拉着梦罗一起走,边走边说:“你知道你哥最近在做什么吗?” “哥哥没跟依依姐说吗?这可不像他!”梦罗说完打量起少奶奶,她抿着嘴不知道又胡想了些什么,那脸上瞬息间就变了好几个模样,“哦~~我知道了,哥他觉得丢人!一定是这样!”这丫头脑回路清奇还藏不住事儿,打开脑袋就合不上,梦罗一路上嘴巴没停,我总算知道乔升平这几天去干嘛了。 哼!不就是被他爹拉了壮丁扔丝织厂了吗,至于瞒着人? 梦罗说,前阵子乔升平主动跟乔老爷说要帮着打理鑫源的生意,乔老爷觉得自己儿子总算开窍了,立时亲自送他去了鑫源,这些天还一直带乔升平进出丝织厂。 梦罗说:“最高兴的是娘,哥哥以前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帮着打理府上的生意,只有爹压着才会动动手脚,要不然娘也不会不高兴哥去长兴楼,我觉得我哥不是开窍了,是在依依姐面前觉得丢人了。” 哼!可不是丢人?自己媳妇儿都知道替父分忧,他堂堂七尺男儿不思建功立业,他不丢人谁丢人?知道丢人就行,他要是在不长进我都想换个人捏脸了! 梦罗悄悄贴近少奶奶:“依依姐,你知道府里今天为什么大宴么?”还没等少奶奶开口,梦罗就拿手捂上脸,“嘻嘻嘻……我云大哥回来了,今晚上是云大哥的洗尘宴!” 原来如此!柳大侠回来了!这下可有热闹瞧了,哈哈哈……不过梦罗这丫头是什么情况?怎么还见不得人了呢? 柳大侠的洗尘宴上,终于让我见到了这位神思已久的豪杰,我心里捧起一张花花脸往那里看,亏!亏大发了!为什么跟我换脸的不是这位柳大侠呢! 第039章 梦云 东院的宴客厅里,柳梦云跟乔老爷还有乔升平同时进门,乔老爷示意众人入席:“今日家宴,没那么多规矩。” 他们围到桌前我才注意,乔升平今日换了一身中山装,虽然还是梳的溜光水滑的背头,但比他以往周身锦缎的二世祖作态正经多了,看来多往丝织厂发配几次还是不错滴! 一瞬恍惚,差点忘了我的柳大侠,我隔着桌子暗中打量,只见梦云坐姿端正、沉稳内敛,他面色偏黑,但目中无翳甚是清明。 梦云起身答谢乔老爷和乔太太厚爱,举止间进退有度,乔老爷问他北平毕业后在哪儿落脚,他放稳手中酒杯才开口回答:“近年不在北平,前阵子在绥远,去年是山西。” 乔老爷若有所思,转而和颜微笑:“回来好!回来好!” 梦云错开乔老爷带有长者怜慈的目光,藏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在腿侧收紧,我虽不通人事,但也觉得梦云过于拘谨了些,也不知道梦云暗中压下了哪块儿心事。 乔太太许是觉出气氛有些低沉,她劝一家人动筷,乔升平也执起酒杯欢迎梦云回家:“云大哥我敬你,今晚留在府上,明日一早我送云大哥上灵隐看望柳叔柳婶。” “我久不在家,家父家母承蒙乔府关照,这杯酒该我敬老爷太太。”说完梦云一饮而尽,乔老爷开怀笑道:“哈哈哈……都是好孩子!” 梦罗眼睛不错的盯着他们敬来敬去,最后一撇嘴:“嗯呀~我最最敬爱的爸爸,您都不看看您的宝贝女儿么梦罗饿了,等您启筷呢~” “呦我们梦罗等不及了,来来来,都动筷,都动筷!” 我在桌下捧一张花花脸享受温馨,听他们话中所言,梦云并不知父母已不住乔府,难怪他书信会送去鑫源,如今回杭也未上灵隐,乔升平呀乔升平,你把人家父母弄山上去都不给人去封书信的吗? 晚间乔升平和少奶奶去看柳大侠,未到屋前就听里面人说:“梦云已经歇了,改日亲自给梦罗小姐赔罪。” 外面是梦罗端着一盅汤水:“我放下就走。” 乔升平走过去拍拍自己妹妹:“你这样云大哥不会开门的。”又向着门里说:“上月收到云大哥家书,柳叔柳婶十分挂念,我来问问,明日去灵隐云大哥有什么需要交代的,我叫下人提前准备,不知道云大哥已经歇了,我带梦罗回去,明日详谈。” 少奶奶示意梦罗一起走,还没转身就听见门闩拨开,露出梦云装束整齐的身形:“无妨,咱们里面说。” 一看就知道梦云方才压根没准备睡觉,我又看一眼梦罗痴痴切切的神情,不难明白,这是女有情郎无意,梦云这是故意躲着梦罗呢,梦罗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此时又添委屈。何时见过梦罗这般,我要是个玻璃做的,这颗镜子心都碎好几块儿了。 少奶奶跟梦罗走在前头,乔升平与梦云错身的时候,我听他声音极低的说:“我以为云大哥想明白了,方知原是我又想差了。你不该招她。” 梦云只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找我。” 第040章 夜星 少奶奶并没听见乔升平和梦云打的哑谜,见他们还立在门口,转而喊道:“说好了过来看看柳大哥这儿可还称心,你倒把人堵外面了!”乔升平转脸傻笑着答应少奶奶:“我哪敢呀!” 来之前少奶奶给柳叔柳婶备了些补品,让他们明日捎去灵隐,又说也不知道柳大侠刚回来适不适应,还怕下头人不仔细柳大侠又不好意思吩咐,让乔升平再去关照关照,乔升平满口应承却不动作:“云大哥在府里也是半个主子,不会有人慢怠的,今日就不去了吧依妹,我忙一天了,今晚能不能不走” “想得美!”少奶奶把乔升平往外一推门一关,乔升平立马又矬了:“依妹!依妹!我错了,我错了,我去,我马上去!” 打从灵隐回来他两个这“走不走”的游戏就时不时的玩儿上一回,我都习惯了,果然少奶奶开门喊住乔升平:“等我一起去。” 夜有小星三五西东,隔门仰望,屋外是墨蓝的穹顶。 梦云说自己这里一切都好,又再次谢过乔升平和少奶奶,从见到梦云起就见他一直谢这个谢那个,我在心里扣着手指头,梦云似乎十分见外,是什么让他觉得自己当不起别人的好呢 道谢完梦云又深表歉意:“北地闭塞,不知道温谦和任小姐已经大婚,未来得及准备贺礼,改日一定补上。” “柳大哥哪里话!都是自家人。” 几人说笑着待了半个多小时,乔升平心里添了事儿,看梦罗和少奶奶该问的都问完了,他便催着赶紧回去:“云大哥一路乏累,我们不多叨扰了,云大哥早点休息。” 回到西院正房,少奶奶问乔升平:“你怎么了没见你这么话少过。” 乔升平摇摇头:“云大哥有事儿,绥远苦寒,他怎么会去那里这次回来也一样,他不该回来却还是来了……” “什么是不该回来” “我不光使云大哥少于娘亲照顾,五年前也是我逼的他离开杭州。” 少奶奶让乔升平说的一时愣怔,乔升平说开后也没了忌讳,他说:“云大哥同我一直不甚友好,但他却十分疼爱梦罗,梦罗小孩子天真便将其视作男女之情,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她懂什么我当时找云大哥打了一架。” 乔升平回忆,梦云原有一位红粉知己,二人幽会时正好让乔升平撞见,联想梦罗对梦云的态度以及梦云又从不承诺,乔升平便料定了梦云是哄着梦罗玩儿,最后两人大打出手,几日后梦云便踏上火车去了北平,虽不是乔升平要求,但他也难逃干系。 “我原以为他这次回来是想明白了,没想到他依然耍的梦罗围着他转。” “柳大哥那位红粉知己呢?也去北平了吗”少奶奶没听见乔升平再提起那位红粉知己故此一问,乔升平摇头:“不曾,云大哥是独自一人。” “那你怎说柳大哥是哄梦罗玩儿我虽与柳大哥不熟,但我看他不似你说的那样,柳大哥身有正气,你是让眼睛蒙了心。” 少奶奶说的有道理!我也觉得乔升平片面之词不可全信,我看他分明像一条护着白菜的蛇,看谁都像要拱白菜的猪! 第041章 真相 任记的箱茶陆续投往上海,任老爷来信说一切顺利,估计斗茗大会之前能赶回杭州,少奶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少奶奶和辛小姐约着去文曲书斋看书,一听我就头大,你们看书我看啥?虽说我也算腹有诗书,但你们看的那什么劳什子《商贾指南》、《士商类要》着实让镜子头疼,我不去,扔炭盆也不去! 柳大侠一早就去了灵隐,他谢绝相送独自回家,梦罗急匆匆跑到乔升平书房的时候,梦云早走多时,梦罗抬脚要追,被乔升平拦了。 “哥,你别挡着我!” 乔升平温言劝她:“云大哥这会儿估计都到山脚了,你追过去也赶不上。” 梦罗抬眼对上乔升平:“送不让送,我追上去还不成你们都欺负我!” 梦罗说着红了眼眶,乔升平见不得梦罗哭,只好笑着哄:“好妹妹,过几天云大哥去丝织厂任职,哥带你去玩儿,行不?” 梦罗扬起脸,这下泪珠子是真滚成两道线了:“少糊弄我!你以为我没听见你说什么我都听见了,你不待见云大哥回来,他去丝织厂肯定是你撺掇的,云大哥怎么碍你眼了你这么容不下他” 梦罗越说越委屈,边委屈边气:“就算云大哥得爸爸器重也挡不了你什么,你是咱们乔家的正牌少爷,他不过是挂着个名儿,他又越不过你去!” 咳…!头一次见梦罗这么尖利,我猫着身子看乔升平,乔升平脸上惊诧、愧疚、疑惑闪了个遍,最后换做一片痛心:“你是这么看待哥哥的” “我……”梦罗估计喊完了也有点后悔,她一个“我”字出口就低下了头。 “我是怕你受委屈!” 梦罗听乔升平说梦云心术不正、贪财慕势,听到最后算是听明白了:“小荷就是个唱曲儿的,我怜她孤苦让云大哥替我送银子助她回家!你……你太坏了!” 梦云跑了,这回乔升平没拦着,也没追,他叫过几个小斯让他们跟着,没人了他自己给自己一嘴巴。 该!让你不分青红皂白! 乔升平看过来:“都看见了” 糟糕!一下没注意闹出了动静,那个……那个我……我来看话本的,还想跟蛇妖学个捏脸的决,就这样,你信吧 乔升平这一脸阎王像,我可不敢这时候触霉头,认怂活的久,傲娇命嫌长,事实证明我的确够怂! “行了,看见就看见。” 乔升平照着脑袋胡噜一把,我估计他这是真恼自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好试探着问,那个…要不我陪你去遛个弯少奶奶去给伯安大哥拿书了,咱们去任府转一圈 “后天再去,后天云大哥去丝织厂,我正好闲下来,该准备斗茗大会了。” 你确定不是躲着柳大侠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小时光你可以了啊!爷我敢作敢当,明天就去给云大哥赔罪!” 乔升平忒不是东西,他豪言壮语一番突然阴笑:“小时光,最近是不是很得意你可坏我不少好事了!”他趁少奶奶没回来把我揣兜里就去了厨房,灶膛里火舌逼目,我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他扔了进去,他逼我:“立个规矩,第一,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别忘了你还要找我捏脸,你必须想办法撮合我跟你少奶奶在一处。懂了” 我真是倒了千万年的霉,我敢不依你吗 第042章 立业 为了还能继续浪,我只好兑现当初承诺,事无巨细的向乔升平报告少奶奶近日行程,包括但不限于去过何地、见过何人、少奶奶心情如何可有遇难处…… 乔升平听完拍拍爪子上的糖酥屑:“嗯!还算不错,可有同你少奶奶提起爷的满腔爱慕?爷终此一生只倾心依妹一人,小时光没忘了说吧!” 没!怎么能忘!我天天都跟少奶奶报告爷您勤于奋进、身先士卒,大丈夫当如是!少奶奶每次是既欢欣又记挂,时常询问:“你们少爷如此劳碌,谁人伺候跟前?体无恙否?心安泰否?诸事可顺否?”我都替您答了,少奶奶也问过六子,您自可以查证。 我就没像今天这么不要脸过,要不是刚从灶膛里出来还烧着,我铁定没这么贱! 乔升平教我哄住了,终于大方了一回:“走,爷带你遛弯去!” 乔升平去找小芍药喝茶,好长时间没来孩儿巷,原来小院儿里的葡萄都已经珠翠层叠,小芍药穿一件旧戏服正在院子里练水袖,见乔升平进来勾唇揶揄道:“呦!您今儿是贵足踏贱地,怎么这会儿得空?” 乔升平一摆手:“我这一身粗布还贵了?” 小芍药转身跟着乔升平往屋里走:“可不是?大忙人!”“你师哥呢?” 小芍药把身上戏服搭到衣架子上,回身看他:“看来你是真忘了,师哥自然是去长兴楼了,一帮子人都等着吃饭呢,哪像您玩儿票的?咱们可玩儿不起。” “哪能,我这不是想起来了吗。”乔升平接过小芍药敬上的茶:“长兴楼我不要了,你问问你师哥,他有意不。” 小芍药神色一惊:“温谦你说笑呢?” “不会!我就是突然想做点事儿,成家立业,家我成了,也该立业了。” 小芍药许是不曾想乔升平如此答复,张张嘴最终也没再问出什么,他理理神思,抬眼看过来:“如此便是我们兄弟欠下你了。” 我还记得小芍药曾跟陆震海说,于公,他们与乔升平是平等互利的关系,于私,他们又是无关名利的知音情份,胸中自来坦坦荡汤,如今要是接下长兴楼,那便有了利益交割,然他们付不起长兴楼的价钱,乔升平自然也知道,他冷静又郑重的回答:“不白给,我收银子的,按月给我交租。”说着他转脸一乐:“只是一样,官座得给我留一个!” 见他如此小芍药倒不好意思起来:“不差你的戏,我跟师哥说说。” “那趁我得空再请邱小爷指点一二?” 小芍药抿嘴一笑:“随你心意。” 一曲《长生殿》,命陨黄沙坡,乔升平这次选了个闭月羞花多情命薄的杨贵妃,小芍药嗔他:“怎么?不是最不喜这出了?” 乔升平砸吧砸吧嘴:“我是单纯看不起唐明皇,跟贵妃又没关系,估计以后没空过瘾,我把欠贵妃的给补上。” 唐明皇上天入地的为杨贵妃招魂,看似多情实滥情,乔升平说,唐明皇他老人家耽于声色,要是贵妃不美他才懒得痴情,早跟虢国夫人比翼连枝了,哪还有贵妃什么事儿,他不能因为贵妃选了昏聩的皇帝就连贵妃一起烦。 是!您是衷情之人,自然看不起滥情的唐明皇喽! 第043章 簿记 衷情一人的乔升平陪媳妇回娘家,给自己老丈人带足了礼。任老爷辗转苏州、徽州,留下等着收茶的管事伙计又奔赴上海,在沪两月有余终于在斗茗大会之前赶回来了。 任老爷见他们小两口形影不离欣慰点头:“好啊!信上说你们请动了邹师傅,升平有心了!” 乔升平恭恭敬敬的答:“邹师傅是依妹请的,我不过略尽绵力。” 任老爷笑的更加和蔼,少奶奶说要去看哥哥,乔升平则留下来与任老爷翁婿长谈,所谈不过杭州大小商业活动,细到哪条街坊新开了一家茶馆,哪个茶庄绸店新做了什么活动,广到商会哪日又组织了会面…… 乔升平虽说不上独到见解,但对杭州城里的大小风声皆能洞察几分,任老爷频频点头,说到新开的一家美国洋行,任老爷不知想到什么陷入沉思,远处屋外有下人过去两遭才听任老爷似是自言自语的低声感慨:“与美交好,倚强而安,不曾想美国洋行都开到杭州了……” 不知道任老爷为何感慨,只见他掸了掸膝上长袍,摆手对乔升平温和笑道:“去看依依吧。” 跟着乔升平穿过任府一蓬蓬的月季、迎春,但见那绿的青翠粉的娇嫩,伯安大哥的房里,少奶奶正与哥哥研究账簿,未进门前就听少奶奶在问:“与我们的收付记账法有何不同?” 伯安大哥声音温和:“这是茶号这个月送来的账簿,这是谢先生的《银行簿记学》,你看这两处!” 我和乔升平进门正看见伯安手指账册一处,册上记录:“付元茶肆两大洋玖分”,伯安又指向一处:“付副元茶叁斤陆两大洋捌角”,少奶奶顺着伯安手指看过去,沉吟片刻,摇头:“我看此处并无不妥。” 伯安又指向另一本账册,上有:“收元茶贰拾斤大洋贰拾元零柒角”、“收副元茶一千零拾柒斤现大洋肆佰捌拾肆元”,伯安开口:“元茶和副元茶混记一部,未区以对待,导致过账繁琐。细问过账房之前做法,一本账册先核算元茶,再从过一遍核算副元茶,账上其他种类每次都要从新过账,一部账册少则三四遍,多则六七遍,且有漏记、多次记之纰漏,如此反复何不一开始就分元茶、副元茶、亨茶账簿如此每册账簿便可一蹴而就。” 伯安手指在账册中的“分”字、“角”字、“元”字上各圈一圈:“看过《银行簿记学》才发现,谢先生所著簿记皆以“元”记录往来现银,且款目清晰。” “事业兴衰首重财产,财产赢出全赖治理,其增减变化则全赖会计之法,任记如今之账簿实是一团乱麻,取巧作假简直太容易。” 伯安将手中账册一一推开,他自来温和,今日竟难得有几分严肃的郑重,乔升平与少奶奶也在这几本账册中略皱眉头,我不懂经商,更遑论账簿,只看他们神情知道此事于商业之事性命攸关罢了。 第044章 革新 伯安拿起另一本书卷,书脊微蜷,翻折痕迹十分明显,书封上有“连环帐谱”四个大字,伯安沉声道:“思及我中华民国工商业之发展现局,自辛亥以来,各国在华建厂设店者屡见不鲜,华商受挫者不胜枚举,此等局势有列强虎视眈眈其欲逐逐之因,亦有我辈治理不善之责,若究不善,首当革新会计之法。” 少奶奶柳眉又拧紧几分,她知道伯安大哥所说列强资本对中华商业的冲击,也发现了账簿中的问题所在,但她觉得革新一事不太好办:“千百年沉疴,革新谈何容易” 伯安并未直接回答,他摩挲着手中的《连环帐谱》,说:“改良中式簿记早有先声,我们并非第一人。” “自古以来,世人多以为‘计数,乃丈夫之贱行也。’唯有蔡锡勇先生不拘泥于此。蔡先生任驻美文化参赞期间,观瞻西方国家复式会计记账之法,发现其严密性、实用性远胜唐宋以来的四柱账法,蔡先生便借鉴意大利复式借贷记账原理,又吸收四柱清册、龙门账和四脚账等传统记账法之精华,编著成《连环帐谱》一书,所以,会计变革并非无法可依。” 少奶奶追问:“蔡先生说要怎样记账?” 伯安大哥略染惋惜之色:“《连环帐谱》‘设例详备而释理不足’,因此自发行以来并未受人重视……”说着伯安又粲然一笑:“幸而有了谢先生这本《银行簿记学》,连镳并轸便可克其弊处,改良账簿之事东风已至!” 在伯安大哥这声“东风已至”的豪气干云里,乔升平和少奶奶也生出一股蓬勃的大义来,我在旁听他们细论改良账簿的每一处事项,蓦地里好似明白了什么,我在这万千世界里独落于杭州,怕就是在等一场新生吧!不光是我自己的,还有这些鲜活的,生动的…… 我在这充满着热忱,洋溢着热情,又挥洒着激情的一整个白天里,由起先的是否直接使用西方复式记账法,到后来的“还是先改良吧,账房先生怕是不能直接认同复式记账,先套用复式记账的款目以及账簿格式,不用‘借’‘贷’符号,还用‘收’和‘付’,容易理解。”见证了一场于商业而言不大不小却至关重要的一场辩论! “《连环帐谱》所言‘有该必有存,该存必相等’恰好解释了西方复式账簿的‘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记账准则。”这是伯安与乔升平和少奶奶分析两本书籍的共通之处; “《银行簿记学》采用多栏横向记录,你们看这些数字,是谢先生从日本借鉴。”这是说到谢霖谢先生; “阿拉伯数字早在南宋就已经传入我国,从谢先生的讲解中看,阿拉伯数字便于书写又简单实用,没想到老祖宗没看上的东西反倒在日本有了大用!”这是少奶奶对日本这条鬣狗的嗤之以鼻,和对封建王朝自视清高故步自封的扼腕叹息。 “这些款目分类真是精细,要是咱们的账簿也仿照此类增添凭证,那当真是查无遗漏了!”这是乔升平感叹复式记账的细致严谨。 …… 待到三人觉出疲累时,早已是月上头,灯如昼! 第045章 试行 经过半个多月的分析、商讨、更改记账格式,最后伯安还手写了整整二十多页的新账簿注解,新式账簿的雏形总算基本敲定,任老爷看后大嘉赞赏:“银钱来往清晰,货品成本明白,工人费用详细,利润一眼即知,关键是计数精确、算无遗漏!此法甚好!甚好!” 我这几日也不是白过的,新账簿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生,我待它如亲子一般无二,自然知道它好在何处,听乔老爷如此赞赏,我也觉得与有荣焉! 伯安大哥自然更加知道好赖,他满目里谦恭儒雅的意气风发,那自然是最好的姿态,我想起与伯安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他温和、谦卑,是谨慎中装点出来的如沐春风,哪比如今?一曲锦绣华章终见红日! 任老爷与他们三人说:“新账簿还需实例佐证,不宜全面推行,先在河坊街的茶店里试行,另外,让其他分号的账房前去观摩,待试行没有问题,直接让各账房按新账簿记账。” 任老爷一锤定音,当真干脆! 新账簿第一日试行,伯安怕手写的那二十多页注解不尽详尽,慎之重之之下,自是要去河坊街上亲自跟进的,少奶奶提议同行,乔升平自然也要跟着。 吴山脚下、御街之南、清河坊内,河坊街不愧是古都临安的皇城根!上元灯会那晚已经见过它的奇丽璀璨,如今白日里过来又别有另一番姿态。今日的河坊街,少了红灯长龙满月婵娟,多了茶香满巷白云悠悠,两边茶馆里多是春茶说书、闲人雅评。 过了文曲书斋,又走大约百步便看见任记兴泰茶叶店的招牌,我镜子心里探头探脑,这么近的吗? 我跟少奶奶走过不少的茶店,但河坊街这处还是第一次来,听少奶奶跟伯安大哥闲话时知道,河坊街的店里是钱叔看顾,所以少奶奶不需要来这里查店。 钱叔是任记的老人,最得任老爷信任,少奶奶并没有什么叔伯宗亲,钱叔又是看着伯安和少奶奶长大,这就是名副其实的长辈了呀,想到这层我心里暗赞:任老爷子,还是您高瞻远瞩,改良之事必然受阻,您给伯安选了个好帮手呀!试问,要是店里有人给伯安穿小鞋使绊子,那这账簿改良之事还谈个屁的试行,要是钱叔则不然,钱叔是必不会欺负伯安大哥的! 高志聪走前面为伯安放好方便轮椅通行的木板,从台阶上引到街边,我这才看清,伯安大哥这轮椅后面的挂架竟是专放这块板子的。 店里迎出来个小伙计,机灵又客气:“给客人问好,可有哪些吃惯的茶?您报下名小人去拿。” “看你面生,新来的?”高志聪常到店里为伯安取账册回府,店里伙计怎会不认得,他说这小伙计面生,那就肯定是新来的。 许是没料到开口的会是后面跟着的这位大汉,高志聪人高马大的站在伯安身后,怎么看都不像做主的,小伙计先是一愣,然后更加客气的回:“小人是新来的,看来客人是常客,我唤其他人来。” 伯安听他越发谨慎,淡然一笑:“不用拘谨,你找钱掌柜来就行。” 伯安声音温和,面目和善,没想到这小伙计倒搓起手来:“客人要是来找钱掌柜的那就不巧了,钱掌柜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第046章 盘问 听小伙计说钱掌柜不在,伯安点头又一笑:“那找胡先生也是一样。” 小伙计更加为难的搓手:“实在对不住,胡先生……也不在……” 少奶奶和乔升平对看一眼,来之前是跟店里打过招呼的,为何管事的没一个在店里?我也诧异,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我原想的是到钱掌柜这里应当无比顺利,这倒好,直接一个不巧人都见不着。 高志聪黑脸瞪着小伙计,度量他可能不知道轻重,硬声道:“你当来的是谁?这是任府的少爷小姐,还不快去喊人!” 小伙计不太经吓,对着伯安双腿慌忙看了两看,似乎是在确认眼前人的身份,接着圆眼一睁噗通软在地上,又闭着眼爬起来磕头:“不知道是少爷和小姐,小的眼拙,少爷千万莫怪。”小伙计又往上叩了个头:“不是小的不去通报,实在是事出有因,胡先生伤寒告假,大掌柜带着人去探病了,不然也轮不上小的前面伺候,小的这就去把店里人喊来,全听少爷小姐吩咐!” 小伙计一溜烟儿的往后头跑了,高志聪推伯安大哥后面跟着,穿过挡起的帘子走进里面账房,乔升平和少奶奶各自往椅子上一歇,高志聪不知道从哪找的一壶热茶给三个人斟上,乔升平开始牙酸:“我觉得要出事儿。” 你大爷的,乔升平你个乌鸦嘴,咱能不能闭上! 没一会儿呼啦啦跪进来四五个,方才的小伙计坠在末尾头也不敢抬,中间两个看着有些木讷,估计也是笨嘴拙舌,打头的一个看着还算顶事儿,带着人磕完头,跟屋里解释:“今儿店里人手不够,管用的跟大掌柜出去了,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怠慢了少爷小姐,小姐恕罪,少爷恕罪!” 伯安见进来这几个没两个顶用的也冷了脸,他撂下手中的茶盏:“你是什么人?” “小的叫多福,管着店里这一帮小子,算个能说话的。” 伯安一旁看一眼多福:“那我问你,店里平日也是这样?” 多福低眉回道:“平日不这样的,前儿知道少爷和小姐要来,大掌柜专门叮嘱要精神点,规矩没学好的不教出来,今儿是不巧,胡先生昨儿告病在家,今儿店里两个学徒也告假了,大掌柜一早去了胡先生家里,走前交代,您来了一切听您吩咐,不成想带着几个小子后头忙活没接着您和小姐……”多福又作了个揖:“请少爷小姐开口,多福听吩咐。” 我不住在心里咂嘴,这小多福好一张巧嘴呀,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来龙去脉,顺带脚还解释了自己没在柜台的因由。 少奶奶平淡看过去,问的一针见血:“各分号管账的人都没来,我看胡师傅根本没病,钱掌柜更不是去探病的,而是去请人了吧!” 多福抹了把头上的汗,我总算知道任老爷为什么放心少奶奶管店了,少奶奶侃言正色,明明很平常的两句话,愣是说出了重达千金的气势,多福又在鬓上揩了两把,再三斟酌着道:“前儿胡师傅与大掌柜争执两句,小的不在跟前听不大清。” 少奶奶也不妨他说话含糊,只让其他人出去:“拣你知道的说。” 第047章 难处 多福上前磕了个头:“账房重地,小人原本没资格靠近,也是前儿胡先生和大掌柜在账房拍了桌子,动静大了这才听见,大掌柜气的不轻,昨儿胡先生就称病告假了。” 多福垂着首,从袖子里看一眼伯安大哥和少奶奶:“小人听见胡先生说‘老爷这是信不过我胡寿昌,我在任记半辈子,断没道理让个孩子指点!’,大掌柜声音不高,说了什么小人没听清,胡先生走的时候铁青着脸,大掌柜脸色也十分难看。” 多福还挺谨慎,没听清的一概不做猜想,只说:“听的不真,不敢瞎说。”然后把钱掌柜的脸色表情如实说一遍,搞得人还要连听带想才能把事情缕清,我在乔升平身上藏着,心想,这小子真是个猴,听他半天,囫囵话一句没有,反正你怎么想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儿,跟他这个小伙计没得关系的呦! 伯安大哥打发多福出去:“看来是新账簿的事。”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我也听出来了,胡先生是茶叶店的账房先生,来任记有些年头,估计仗着有点手艺让人捧惯了,老家伙倚老卖老瞧不起伯安后生小辈,兴许还添着好为人师的脸面,让他用伯安新改的账簿那不跟扯自己脸一样!看今天这架势,怕是其他分号的账房也是这个心。 早有人去找钱掌柜送信,钱掌柜带着两个伙计急匆匆回来,抓着伯安大哥两只手不住眼的看,浑浊的泪眼里藏不住的又羞又愧,伯安大哥回握住钱掌柜的手,叫了一声钱叔:“您先歇歇,店里的事儿我听说了,待会儿还要麻烦钱叔细和我讲讲。” 钱掌柜且羞且怒,老脸通红,他叹一声愧对任老爷信任,又责难自己没把胡先生劝回来。原来那日各分号收到通知就有人不大痛快,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记账本事,哪个说不好就不好了?何况还是借鉴的西洋记账法,最后几个账房的老人一合计,这事儿不能做,这等于是拿老祖宗的东西往地上踩啊! 这些老人里胡先生是能说上话的,钱掌柜又跟胡先生一个店里共事,就先来劝,这也就有了多福说的那番话,胡先生走了他带的两个徒弟自然是跟着师傅,这就又有了今日这一出,钱掌柜拍着腿恨:“钱叔没本事,没把老胡劝回来,老陆和老刘推脱走不开,这才第一天,让少爷小姐跟着受累受气!” 这帮老狐狸!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说什么老祖宗的东西动不得,还不是为了自己那点脸,也不想想自己饭碗是谁给的,哼!我要是有脸鼻子都能气歪。 钱掌柜捶胸顿足的讲完,乔升平眉毛早拧成了疙瘩,少奶奶也蹙眉:“没想到新记账法实施最难的不是账簿编改,反倒是人。” 少奶奶正中要害,这帮子老狐狸带头不干活你说怎么办?我要是还有法力就好了,晚上去吓他们一吓保管有用,新账簿是伯安白天黑夜的改良出来的,连乔升平都要喊一声乏,他那样身子骨硬生生熬着,不能想,一想就心疼。 “是我思虑不周,任记全赖众位叔伯撑着,明卿早该前去拜望,这便让志聪备礼。” 谁能想到伯安会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伯安大哥一开口,几道目光全都移过来,钱掌柜更是突然的老泪纵横:“好孩子,钱叔早知道你本事,该你有大出息!” 本章要修,修完替换 第048章 一连三日伯安天天外出,且不让少奶奶跟着,乔升平便陪着少奶奶一起等。 乔升平倒在椅子里生闷气,替伯安大哥不值:“就该直接把人召进府里敲打一顿,也好过这么干磨。” “哪里那么容易。” 少奶奶敛眉望向与任府一墙之隔的长街,天幕之下只见一排排的青砖黛瓦,偶尔远远传来一两声货郎吆喝。少奶奶收回墙外的眼睛落在桌子上,说:“收拾几个账房先生有什么难?难的是收拾完了有谁可用。雍齿弃汉高祖刘邦,献丰邑于魏国,高祖恨雍齿恨的牙疼,可汗高祖最后不还是封雍齿为什邡侯?为了安抚将士巩固政权,刘邦能容下曾经叛离出国的雍齿,为了新账簿顺利执行容几个账房先生又有什么打紧?” 乔升平从椅子上挪到少奶奶身边:“那我们去做个张良怎么样?” 少奶奶斜眼看他:“脸呢?你有张良那个本事吗!” “伯安大哥要学刘邦封雍齿,我们做不成谋士助个威总行吧!” “大哥不教跟着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别裹乱。” 也不知道伯安大哥什么计划,少奶奶究竟又知道多少,她让乔升平安生待着别添乱,乔升平还真就床上一歪不动了:“那我歇会儿。” 少奶奶拉他:“回乔府歇着去。” “那不成!依妹让待着就得待着,我哪儿也不去。” 少奶奶笑他:“这么听话” 乔升平一骨碌翻过来:“那是!”他仰头对上少奶奶:“不听媳妇的天打雷劈!” 少奶奶脸一红:“这又是什么浑话,难不成不听媳妇的就该死了” 乔升平从床上爬起来:“反正我听,不听就死。” (第048章 一连三日伯安天天外出,且不让少奶奶跟着,乔升平便陪着少奶奶一起等。 乔升平倒在椅子里生闷气,替伯安大哥不值:“就该直接把人召进府里敲打一顿,也好过这么干磨。” “哪里那么容易。” 少奶奶敛眉望向与任府一墙之隔的长街,天幕之下只见一排排的青砖黛瓦,偶尔远远传来一两声货郎吆喝。少奶奶收回墙外的眼睛落在桌子上,说:“收拾几个账房先生有什么难?难的是收拾完了有谁可用。雍齿弃汉高祖刘邦,献丰邑于魏国,高祖恨雍齿恨的牙疼,可汗高祖最后不还是封雍齿为什邡侯?为了安抚将士巩固政权,刘邦能容下曾经叛离出国的雍齿,为了新账簿顺利执行容几个账房先生又有什么打紧?” 乔升平从椅子上挪到少奶奶身边:“那我们去做个张良怎么样?” 少奶奶斜眼看他:“脸呢?你有张良那个本事吗!” “伯安大哥要学刘邦封雍齿,我们做不成谋士助个威总行吧!” “大哥不教跟着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别裹乱。” 也不知道伯安大哥什么计划,少奶奶究竟又知道多少,她让乔升平安生待着别添乱,乔升平还真就床上一歪不动了:“那我歇会儿。” 少奶奶拉他:“回乔府歇着去。” “那不成!依妹让待着就得待着,我哪儿也不去。” 少奶奶笑他:“这么听话” 乔升平一骨碌翻过来:“那是!”他仰头对上少奶奶:“不听媳妇的天打雷劈!” 少奶奶脸一红:“这又是什么浑话,难不成不听媳妇的就该死了” 乔升平从床上爬起来:“反正我听,不听就死。”) 第049章 司账 五个日出月生眨眼即过,就在这日彩霞漫天之时,六子疾风似的跑回来,在少奶奶闺房外跟屋里报喜:“少爷少奶奶,胡先生收了任记的聘书,马上上任总司账一职,六子知道少爷少奶奶等的心急,特意请示任大少爷前来报信,好教少爷少奶奶放心。” 六子是伯安向乔升平借的,当日少奶奶要和伯安一起,伯安说此事定要他亲自办才有成效,若是乔升平和少奶奶实在不放心,可以借给他个人,六子人机灵,有他跟高志聪一起照顾伯安确实让人放心不少,乔升平从六子那知道,伯安大哥每天都去各分号走上一圈,但他进去后就不让高志聪和六子继续跟着,再问什么六子也说不清了。 乔升平和少奶奶先后从屋里出来,少奶奶疑惑:“聘请胡先生为总司账?” “是,任老爷盖的印章,任大少爷亲自送的聘书,胡先生收了!明日河坊街总号召开任职会,这事儿定了。” 我们谁都不知道这几天里伯安到底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胡先生为什么接下聘请书,此时在任府里等伯安回来,望向门口的脖子都要拉长了。 伯安同任老爷一起进门,书房里下人屏退,任老爷满面引以为傲的欣慰,整个人如沐春风似浴甘霖:“安儿,你是如何说动胡先生的?” 伯安温和浅笑,将这几日之事缓缓道来。 我藏在乔升平身上幸得耳闻,原来,伯安挑选的几个分店都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店是任记的店不假,但各店有各店的管事,谁能保证各管事之间就全无龃龉?人心最是难测,他们彼时一心不过是为了新账簿实施恐损自己利益,说贪过重,但揩些油水还是有的。 “苏秦合天下之士相聚于赵而欲攻秦,张仪便以连横之策破苏秦合纵之术,我不过是效仿张仪做了几日说客,他们人心难齐,自然有我可施展之地,说白了,人还是自私的多。” 伯安每去店里都不教人跟前伺候,他避人又不避人,除了留账房先生私谈还会请店里掌柜一起,感谢之词别无二致,每次都会委婉的提及要设‘总司账’一职,这消息便经由各店掌柜的嘴传到更远的分号。 “新记账法取代传统记账法是任记的事也不是任记的事,二位叔伯可记得民国十三年北平召开全国银行公会联合会?虽是银行内部会议,但新会计之法早晚会蔓延至盐、铁、织造、茶业等等行业,我如今所做账簿也不过画虎画皮,实是因能力有限,只盼望众位叔伯多多助我,我已同父亲禀明,任记增设‘总司账’一职,只待能者居之。”“‘总司账’总揽任记茶号所有账房事宜,有查证账目之权,工钱加三倍。” 全国银行工会联合会规定了银行界的统一会计科目,开启了新式账簿组织体系,引进记账凭证,使原始凭证和记账凭证有了明确分工。可新式账簿组织如何发展到其他行业,那需要许多人的不断钻研和验证,这件事总要有人开先河,在人们意识到新记账法的必然之前,需要有人先一步做那个另类,伯安做了选择,就要在这条路上不遗余力的推进,一个人是不会成功的,他必须取得许多人的支持,哪怕这个人并非真心,胡先生便是这其中之一。 第050章 驱虎 伯安当日从茶店出来先去胡先生住处探病,胡先生以病中昏聩为由谢绝探望,伯安知道他刚与钱掌柜争执一番,料想见到这位胡先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端着茶在外厅略等一等,嘘寒问暖一番也便走了。 伯安有意让胡先生得知任记将设总司账一职,甚至惋惜胡先生病重无法接任,这话听在其他人耳里会觉得机会难得,或可争上一争,甚至觉得胡先生这病恰是时候,盼他总也不好才正和心意,听在胡先生耳里可就变了味儿。 胡先生若能忍,当日也不会说出“断没道理教个孩子指点”这种话,自命不凡之人最受不得有人爬自己头上,也受不得人背后议论,等伯安再次登门,胡先生自然是“将养多日,已无大碍。”伯安又放足了姿态捧他,胡先生也懂顺势而为才是上策,他勉为其难的答应其实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伯安说,多出的三倍工钱并不足以使胡先生下定决心,但当每个人都对这个职位所带来的职权感兴趣时,他更受不了被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权衡之下,胡先生自然选择做一头没人敢骑的虎。 至于御虎之人如何驱使这头老虎,那又另当别论了。 诚如任老爷所说,新账簿还有待实例佐证,需要经过不断的增添、删减,才能确定适用于茶业的会计科目、凭证、账册、报表等,需要不断规范、整理才能使新账簿更加完善趋近完美,这是一个需要时间验证的答卷,但他还是支持伯安去做,也诚如他所看到的新账簿的诸多优点一样,发展与革新往往并存。 “我虽读了蔡先生和谢先生的著作,也能看懂四柱和龙门,但于会计一事实数不精,暂且需要这些先生协助。” 伯安在增设总司账一职时,将其他账房先生的工钱也提了一成,伯安说,与其让他们中饱私囊不如明明白白把钱给到明面上,一来有利于任记将来之发展,二来可平息因“总司账”一职带来的诸多不满。 我们都听的清楚明白,不得不说,能揣度人心至此,伯安当的起茂才一名。 次日河坊街兴泰茶叶店后院的天井里,胡先生走马上任“总司账”,任老爷慷慨激昂陈谢词,最后是伯安宣读任记新决定。 “凡任记做工者,若有于会计一事有意者,可与任记签长期劳务合约,由任记送其补习,待学成归来,可回任记也可补交费用另谋高就。” 这也是伯安主意,老虎放到狼群里才能顾不上咬人,容一虎独大是迫于形势,容一群饿狼看虎也是迫于形势,养批忠勇死士才能高枕无忧。 这番言论哪里还是我认识的伯安大哥果敢、坚韧,有用人之道且懂驱虎之术,就连乔升平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我今日方明白,一个人若想成事,他必要有一颗万分强大的心,强大到可以藏污纳垢,强大到百邪不侵。” 我突然替伯安感到可惜,心疼他多年憋在任府,也怜惜他囿于自身多年,若非他不良于行,或许早该雄鹰出谷。 第051章 夏装 江南六月,早已是花如胭脂千树叶浓,晓出有轻云,晚归有岚风。在这好山好水好风景的六月里,茶宴四方邻,茗香一道坊,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杭城四大茶号的斗茗大会。 乔升平一早就急吼吼的跑出乔府,快的我都没机会问他要去哪就被他揣兜里了,到了盼儿洋装我才想起来,是了,少奶奶的衣服还没取呢。 韩掌柜拿着个轻罗小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往鼻上轻拍着,瞧见乔升平进来展颜一笑:“乔少爷总算想起来拿衣服了,真让人好催!” 乔升平跨腿坐在罩了撒花薄纱的沙发上,豪气的靠上清清新新的靠枕,人虽端正,但气氛太糟,好心疼韩掌柜这张香椅呦。 韩掌柜让人抬上来两个衣架,揭开罩着的黑色盖布:“您久不来取也不教送,怕留褶子,没收起来。” “既是交给韩掌柜了自是信得过你,这衣服我得自己来拿,亲自去送。” 韩掌柜向后退,待整件衣服全装进眼里才噙着笑说:“希望任大小姐懂你一片真心,我就不送乔少爷了。” 乔升平道声谢,收好衣服送往任府。 乔升平神采飞扬的直奔任府后院,任府的下人早见惯了他这样,有几个胆大的丫头不远处头挨头的捂着嘴笑:“姑爷对小姐真是让人羡慕,只要小姐回府就没一日不来的。” “咱们姑爷对小姐真好。” 这话丝毫没有避着的意思,乔升平往那边看一眼,扬手丢过去一儿现大洋,一脸受用的温和:“赏你们甜嘴的!” 乔升平合不拢嘴的抬脚迈过门槛,少奶奶见他托着一个扁平的长方包袱,豆青色的包袱皮上绣着一株兰草,好奇的问:“拿的什么?” “绸缎庄新上的花罗,让我截了。”乔升平一面说一面将包袱放在一旁的软榻上:“给依妹添两件夏服。” 他把系在一起的包袱角解开:“我找盼儿洋装做的,是你穿惯的那家,没想到韩掌柜做旗袍也顶好。”他拉着少奶奶凑近一些,展开那件杏色的在少奶奶身上比:“依妹你看,这件杏色的最称你,乔德清一拿出来我就相中了。”他又换上那件粉的:“还有这件,我喜欢看你穿鲜艳的,觉得你笑起来比这上面的牡丹还好看。” 少奶奶任乔升平在身上比来比去,还被乔升平推到镜子跟前看,一人高的西洋镜里,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挨在一起,乔升平歪头从镜子里看向少奶奶,如春水出山一样的眼睛里倒映着璧人一双,目光交汇的瞬间,少奶奶躲闪的低下头去:“我过会儿再看。” 我也照着那西洋镜,心里酸溜溜的想,这西洋镜好像是比我有用,我就没让少奶奶露出过这样神情。 少奶奶一件一件的把衣服叠好,又仔细的放回包袱皮正中,乔升平静悄悄的从少奶奶身后搂过来,手慢慢的缠在少奶奶手腕上,少奶奶身子一僵,我仰头看过去,乔升平一颗脑袋刚好轻搭在少奶奶肩头,他浅浅哄着:“那就我走了再看。” 第052章 茶话 窗外的一丛月季开的正欢,有两支不安分的在窗前探头探脑,花瓣儿在夏风里一下一下拍打着玻璃,我屏息看过去,有成双的蝴蝶在蕊间轻舞,翅膀亲昵的摩挲,阳光下扇起斑斑金色。 乔升平从少奶奶身后退开,故作轻松的笑:“那个,斗茗大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听少奶奶舒一口气,躲闪似的将衣裳包袱收起,她脸在衣柜里说:“差不多了,今年是辛姐姐陪我,大哥也会出席。” “那就好。” “昨日邹师傅让人把茶送来了,我邀辛姐姐今日品茶,她大约快到了,我们去大哥书房等吧。” 乔升平点头,两人一起出了房门。 少奶奶刚还再说辛小姐要来,结果一进伯安大哥书房就瞧见辛小姐正在捧砚端墨,素指在青砚上缓缓转着,应是听见了脚步声,我们进门时辛小姐恰巧扬起脸来,她笑一声把墨锭放在砚台一侧:“还以为我要多等会儿,你们倒是体谅我。” 少奶奶教辛小姐打趣一声,方才与乔升平一起时的薄羞又回来了,她微微娇恼:“可别说我,我正想问问辛姐姐,姐姐是来喝茶的还是添香的?” 辛小姐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扫一圈,抿嘴一笑:“我可不想坏人好事,一进门就听见小丫头子说姑爷如何如何,只好到表哥这里躲躲了。” 我这才听出来,原来辛小姐跟乔升平是前后脚到的任府,感情辛小姐在伯安大哥房里等了这么久,难怪他们闲的都写起字来。 伯安将笔从笔洗里拿出来,浅笑着看她们两个斗嘴,乔升平自己找椅子坐下,与伯安大哥一起看,也不知道他两个这是个什么趣味。 辛小姐走过去拉少奶奶:“让人等这么久,是不是该让我见见顾渚紫笋的真颜了?” “保准辛姐姐满意!”少奶奶与辛小姐都笑起来,招呼外头添水,少奶奶要亲自烹茶。 茶香满室,难得的岁月静好,他们四个围在一起闲话说茶,我从乔升平这里看过去,几人真是江南好山水才能养出的好模样,搞得我这自来羡慕美人的镜子心又漾起了层层涟漪。 辛小姐问:“依依说这不是正宗的顾渚紫笋,从何说起” 少奶奶回答:“我们并没有顾渚紫笋的传统制方,这茶自然算不上正宗,但它却可以让任记争一争名头。” 原本任记就意不在头筹,所求的不过是有别于其他茶号,天下从没有独一份的买卖,但同一份生意却有不同的做法,任记今年要做的就是出奇货,只要占着一个“奇”字,不拿头筹又如何 伯安也说:“我也更希望茶客是因为任记才觉得咱们茶好,而不是因为名茶才来光顾任记。” 少奶奶点头:“只要茶客能时时记起任记就好,况且这茶,也不见得就比不上原来的紫笋,辛姐姐方才品过,这茶是好是赖心中早已有数。” 辛小姐温柔笑道:“自然!时人谁也没尝过顾渚紫笋,哪个就能说我们制的算不得上等” 第053章 香叶 “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竟为闲暇修索之玩,默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荚之精,争鉴裁之别。”——《大观茶论序》 自李唐始,首建贡茶之制,茶宴初盛,诗客慕名而往。及至宋,茶宴盛行,和凝以“汤社”开宋代斗茶之风,先鉴贡茶后至民间。斗茶,茶宴之嬗递也。 千江月二楼的茶座上,乔升平为我讲述斗茶的起源,他文绉绉的说了一通,我就听懂了一句:斗茶,最初是为给皇帝品鉴贡茶优劣,后又在民间盛行的风俗,由茶宴演变而来。 就这么一句话的事儿,非扯什么之乎者也,我觉得我脑子里又快进水了。 斗茗大会历来在千江月举办,千江月是个二层的水榭楼阁,取自“千江流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有月照江水千般貌,佛入人心众生悟之意,听这名字,千江月的老板还是个参禅道的。 凭栏望水,水中绿山漾波、低红绕岸,斗茶即将开始,千江月二楼上早已聚齐了杭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乔老爷担着杭州商会副会长之职,与商会的一众理事来千江月观看斗茶,乔升平本来要同少奶奶一起过来,让乔老爷以熟识商会理事的名义给提前挟来了,他在这些商界泰斗面前倒是颇具君子之风,且有英达之貌,我都险些让他给唬过去。 一楼正中的茶厅里,四大茶号都已到齐,虽为斗茶,但几家家主都维持着明面上的一团和气,谈笑恭维。 我问乔升平斗茗大会的评判是谁,他往上指给我看,那里端坐三人,下垂手那人我认识,正是文曲书斋的高夫子,剩下两位我就摇头了。 “正中是杭州商会的会长廖长青,丝织业巨头,一直压着鑫源,上垂手就是千江月的老板,品茶论道在杭州数得上的人物,人都尊称其为江先生。你看他开的这千江月,别看是个茶楼,能进来的非富即贵。” 也就是有点来头的茶馆喽,别的茶馆进布衣,千江月邀的是政客豪商,你要是天天卖贡茶,那百姓肯定是进不来呀。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今日斗茶,以四大茶号为首,各显其能,三斗两胜。” 这位江先生的开场白倒是文雅,我从二楼向下望去,此时江先生站于厅中,狭长的眼睛满脸带笑,那一双横波入鬓是久待商客练就的清明温和,他眼睛从厅里转一圈,无论落在谁人身前面上也是始终如一,这位不惑之年的江先生倒是有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 江先生朝下方示意:“赏茶荷已经在茶台放好,先审观再品评,顺序为往年胜出先,就由祝记先请了。” 赏茶赏的是干茶,观其条索形状,审其色泽绒毛,是品鉴好茶的第一步。 祝记的茶师是一位大约三十的文雅青年,一身天青色长袍卷着白袖边,取茶入赏茶荷的一双手从容淡定,跟着的小徒弟将赏茶荷捧至廖长青廖会长三人跟前,瓷白的一片荷叶上是翠绿细嫩的一把鲜芽。 第054章 齐鉴 茶荷呈上,高夫子反倒闭起眼来,他似是凝神轻嗅,面上舒展惬意,这一刻我似乎也闻到了那茶荷中的幽香。 廖会长频频点头:“兰香淡淡,清甜萦绕鼻尖,祝记今年的惠明茶品质更胜往年呀。” 惠明茶味浓持久,汤色嫩绿明亮,祝记茶师将瓷白的茶盏敬上后才开口:“今年雨少天晴,故而鲜叶肥厚。” 这是在回答廖会长方才所言了,这位茶师倒有个性,从走上茶台到表演茶技统共只这么一句,也不知道是生性如此还是对自己无比自信,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反正我觉得祝记有些傲慢。 常记拿出的是圆炒青绿茶平水珠茶,干茶绿润,汤色黄绿明亮,我听高夫子称赞:“浓醇回甘,香高味浓。”想来这也是极好的绿茶了。 “三年不败黄金芽”,汪记所出雁荡毛峰,专用龙湫泉水冲泡,茶香汤清,浅绿明净。 三方斗罢,到了任记进献茶艺的时候了。 少奶奶与辛小姐还未行至茶台,乔升平就带着我窜到楼下了,他连同乔老爷告声退都忘了,若是乔太太在一旁,定会教训他:“自小的教养礼数莫不是都还给夫子了!” 少奶奶穿了那件杏色旗袍,经纬绞丝的兰花图样,她精心盘的头发,一根淡青色素钗斜插入髻,更衬得脸若芙蕖碧池开,整齐排开的茶具边上,那是个长长窈窕、静女其姝的样子。 乔升平跑到楼梯口欣赏他亲手送的这件旗袍,从上到下的望着少奶奶傻笑,不远的一段距离倒教他看出了一眼万年的情愫,我真服了这个傻子,也不瞅瞅四下里还有那许多人看着呢!幸好高志聪过来问安,把他拉到伯安大哥身旁了。 伯安从来温和,知道他在楼上有正事,见他匆忙下来也不笑他,指给他一张空椅:“坐下等吧。” 赏茶荷呈上,主座上三人皆是一唏,彼此眼神交换后故作镇静默不作声,我从他们眼锋中觉出,估计是在等下文。 一排七只白瓷盖碗,开水洗过废水入茶盂,茶则取茶茶匙导茶,少奶奶用手背试试壶中水温,手背贴了一贴,继而悬壶高冲,碗盖一盖。少奶奶托着敬茶的托盘送到廖会长面前,三盏香茗一一敬上,辛小姐则捧着其余四盏送至其他茶号,这是齐赏齐鉴的意思。 主位上的三人面色各异,高夫子看一眼场上,脸上是饶有兴味的一丝疑惑,廖会长一愣过后又恢复镇定,唯有江先生好奇的看着少奶奶,嘴角衔起一缕幽深的笑:“任记这是有新茶了?” 少奶奶恭敬的福了一礼:“不算新茶,但希望能同鉴高低。” “哦倒是稀奇,且说一说。”“先生可知道顾渚紫笋”江先生点头,少奶奶便又说起那盏中之茶的来源,最后又是一福:“紫笋失传二百余年,任记凭一残方制成如今这茶,不求争名逐利,只希望各茶号前辈能人帮忙品鉴,若有人慷慨指点,任记不胜感激,希望名茶永不遗失。” 这是不争第一争大义的言论了,江先生眯起眼来,看在少奶奶身上审视起来,全场一时哗然。 第055章 公正 江先生拾起桌上茶盏,拿一个梦里寻香的姿势:“香蕴兰蕙之清,与典籍记载很是一致。”又咗一口细品,“清爽鲜醇,回味甘甜,好茶!廖会长,高兄,醒脑提神,可为佳品呀!” 高夫子明眸一睁,兴味也教江先生给勾起来,他品过三巡又去看那茶荷里的干茶,翠绿带紫,芽叶相抱似笋,形似兰花,不禁拍手大笑:“不愧是茶圣口中的‘茶中第一’!” 高夫子抚一把胡须,学堂讲学的架势娓娓道来:“茶圣陆羽在湖州苕溪结庐隐居,采茶觅泉,评茶品水,著述《茶经》,顾渚紫笋正是产于湖州,因而又叫湖州紫笋。自广德年间入贡,经历洪武罢贡,至明末清初逐渐消失,紫笋茶就只剩诗文典籍里的一笔惊艳,如今得见,无憾,无憾了!” 听他们一番评论,我耳朵在心口扫上一扫,江先生还只说是好茶,高夫子是直说就是顾渚紫笋,这是成了呀!真是太棒了!我一时激动忘了按捺,差点从乔升平身上滚下来,教乔升平狠狠拍了一巴掌才醒过神,咳!我倒是不疼,不过乔升平的爪子估计不好受。 此时也顾不上乔升平的爪子疼不疼,高夫子与江先生喝茶喝的尽兴,那边的廖会长可还没表态。 廖会长高深莫测的一笑:“诚然顾渚紫笋是‘茶中第一’,但失传已久不宜妄下断言呀。” 嗯廖会长这是要搞事! 高夫子转眼看过去:“廖会长有高论” “高论谈不上,谨慎些也是该有的。” 这是只真狐狸,说话含沙射影,一句‘谨慎’勾起来茶厅里一众人交头议论,引祝记那位坐的稳如泰山的当家人也起身拱手:“任贤弟有心,祝某自叹弗如。”他这话酸的很,酸完又怅婉叹息:“只可惜呀,茶是好茶,竟是副残方。” 祝老爷话里有话,鼻孔倒是和廖会长一模一样,我翻个白眼,少奶奶要是自己不说,你们哪个能尝出来这是仿货惯会装腔作势摆架子,不就是不想承认任记制出了顾渚紫笋直说多痛快,酸不溜丢的惋惜个什么劲儿! 任老爷并不争辩,大方笑回去:“人老了可折腾不动这些,都是孩子们有心,可怜紫笋失传,又心存光大茶业之志,年纪小难免心浮气躁,方子也没找全就敢拿来斗茶,好在心诚,没拿鱼目充珍珠。”任老爷又对着廖会长三人以及周围拱手一礼:“古来斗茶便是胜者入贡,这贡茶也是从民间而来,抛开是不是‘茶中第一’顾渚紫笋,只论任记这茶优劣如何即可,但求公正评判。” 任老爷说的中肯,一开始就说是根据残方改良的紫笋茶,用创新茶的标准评论不就好了,搞什么名誉攻击。 高夫子也回过味来,他方才太激动,忘了少奶奶所说的半张方子,他本来是要帮任记,却不想一时引的众人从斗茶的根本上转移,此时要评定的是新茶的等级品相,可不是囿于名茶真与不真,他忙打圆场:“正是,正是!单说这茶香远益清,确实该定一定等级。” 第056章 商标 廖会长向前两步,迟疑的问:“若是按照创新茶的标准参斗第一场,下一场可就不能再用紫笋了” 他言下之意是下一场斗茶任记还能拿出新茶吗若这一场弃赛,那就可以用紫笋参斗下一场,第二场斗茶恰是比的创新茶。 廖会长此问不过是要任记表个态,如果执意在这一场论个高低,那下一场就要再出新茶,哪家茶号一年能出两种创新茶?其他茶号第一场都是用的古今名茶,主在斗茶技。他不信任记还有新茶,不光他不信,在场的恐怕没几个人会信。 廖会长觑眼等任老爷表态,大爷的,你这是以权挟私,认定了任记第二场拿不出紫笋茶这样品质的新茶,逼着任记放弃第一场比试,杀人还要表功德,任记是不是还要谢您好意提醒? 任老爷似是斟酌,捻着手里一串佛珠,不是什么名贵材质,普通黄花梨,但包浆厚亮,想来是常年佩戴的物件。 僵持中,任记的一名伙计匆匆而来,高志聪领过来与伯安耳语几句,伯安示意高志聪推轮椅上前,小声恭顺的提醒任老爷:“父亲,兴泰的文书下来了。” 就这一句,倒像颗定心丸定在人心里,任老爷停下捻动佛珠的手,嘴角一动:“第二场,兴泰有新茶。” 我知道任记的字号是“兴泰”二字,却不知此时报号有何深意,但既然说了还有新茶,那第一场便是要舍弃顾渚紫笋的名气来论茶品斗茶技了。 廖会长三人提笔落于案上的竹笺,看不清写的什么,有下人托走挂在任记的名牌上,第一场斗茶暂告一段落,写有名牌的架子复又蒙上红帐,乔升平同我说过,第一场结果如何要等第二场斗茶结束才会公布,届时胜负可定,若出平局便会再比第三场。 第二场要等下午,此时四下百姓皆散,几个茶号的人也相互告辞,回到任府,任老爷才顾得上问伯安文书的事。 这时伯安才说,民国十四年(1923)农商局拟定商标法及实施细则,同年五月颁布实施以来,任记并没有对此有多看重,但今时不同往日,全国的任记茶号多不胜数,任记要想做独一无二茶号,自然要先正字号,恰巧今年(1927)自年始,政府便着手设立全国商标注册局,伯安从报纸看到商标局设立的消息时少奶奶还在灵隐,几乎未做考虑就前往商标局注册“兴泰”商标。 斗茶时去千江月送信的伙计是钱掌柜派去的,钱掌柜心思缜密,顾渚紫笋的事情在斗茶前就有所争论,它可以成就任记,也可以成为其他茶号攻击的把柄,最后还是赌这一把,借这个机会把任记研制创新茶的名声打出去,等“兴泰”商标下来就可以放开手脚推广任记自己的茶了,此时商标通过,这口气正好可以提前喘一口,商标注册证下来的实在是恰是时候。 任老爷甚是开怀,他拍着伯安的肩膀突然泪眼浑浊,我一个无心的镜子自是不大懂任老爷这又笑又哭的是为什么,午饭后我问乔升平,任老爷是不是伤心伯安自作主张拿他做爹的不当回事 乔升平正给少奶奶剥松子,一把松子壳砸我身上:“那是欣慰!是十分高兴懂不懂!” 第057章 茶王 斗茶第二场,千江月茶房里设立四张茶台,各茶号用白瓷品茗杯各七盏,茶盘标有编号,编号是抽签决定,由千江月的伙计将茶盘送至茶厅,茶厅里没人清楚各茶号的抽签编号,这是要公平品鉴新茶的意思。除廖会长、江先生和高夫子外,另有四位来自不同茶馆的掌柜共同鉴茶,七人将自己心中的分数写在宣纸上,由千江月老管事收到后方整理排名,同时还要附上品评加以论述。 纸上笔墨写尽茶香,将众人的品评收齐,再次研讨并加以整理后,由高夫子执笔,统一鉴别之言,此既是新茶的品鉴结果,也是今后饮茶人鉴别对应新茶的品质依据。 江先生开始按照编号唱读新茶的鉴赏之词,他声色洪亮,如金钟晨鸣:“一号茶,汤色嫩绿清澈,叶底嫩绿成朵,显栗香,中上品;二号茶,内质兰香,汤色黄绿明亮,滋味鲜浓回甘,上等茶;四号茶,叶底嫩绿成朵,汤色嫩绿清澈,香气鲜嫩持久,上等茶;” 江先生突然停顿,从神色各异的脸上环视一番,嘴边笑容不自觉加深,这一笑吊起来无数胃口,我眼睛茶厅里转一遭,见众人鹅似的伸长脖子等待下文,心中也跟着提拎起来。 廖会长等人不知茶盘上的编号是哪个茶号,但各茶号自己是知道的,一号茶是汪记,早在二号茶的鉴词宣读之时汪记老板就已经黑面捶腿,中上等自是比不过上等。四号茶是祝记,祝记自斗茶开始就一副胸有成竹般的自信,但听到自己与常记居然打平时,那位说话酸味十足的祝老板明显一愣,我从他不可置信的脸上读出几分薄怒和紧迫。 听乔升平与我说过,往年祝记两场都是遥遥领先,“茶王”称号毫无悬念。如今常记也有了上等茶,祝记不知能不能险胜,上等茶虽也是有个三两分的差异空间的,但这会儿谁知哪个是那个多两分呢偏生这时候江先生要卖关子,此时,任谁也能猜出三号茶是任记的无疑,有了紫笋在前,任记新茶如何可谓人人关注,此时茶厅里人心各异,我也悄悄捏了一把汗。 千江月里一时都屏息凝神,只剩门外看客挤挤挨挨、交头接耳,嘈杂声格外扰神,就见江先生微一正色,更高声的唱道:“三号茶,汤色清澈明净,叶底芽叶成朵,朵朵可辨,滋味鲜醇爽口,三泡色、香、味犹存,上等佳品!” 上等佳品这是比上等茶还要高的评价了,虽不及西湖龙井这样的极品,但也是很接近的佳品了! 我心中高兴,自然周身轻松,哪怕打开任督二脉也没这一下舒服,抬眼去看少奶奶和伯安,二人面上也是一片舒展豁朗,我知道,压在他们心头的不单单是斗茶的名次,更不是一个“茶王”的称号,而是少奶奶从主张研制新茶开始就压在心上的——迫切需要一个契机来翻牌的——属于茶业的一场品牌较量,斗茗大会,只是这千万步中的一小步。 随着鉴词唱罢,两场斗茶的结果也被抬了出来,廖会长立在挂了各茶号名牌的木架前,嘴角勾笑:“两场斗茶分数已经揭晓,就在我身后,接下来公布本届‘茶王’,并请各茶号周视新茶干茶品相,以观条索色泽。” 名牌下是两场斗茶的总分结果,红帐揭下,名牌已经按名次排好,从右向左,依次是汪记、常记、任记、祝记,任记在第一场斗茶技中落后祝记几分,今年的“茶王”仍然是祝记,鞭炮齐鸣,锣鼓游街之时,一名小童来请,说是高夫子请任老爷楼上一叙。 第058章 登报 今日接少奶奶回乔府,乔升平开走了养在后院的大福特。老陈哆哆嗦嗦的把钥匙解下来,一面递一面嘱咐:“少爷您可仔细着,回头老爷用车免得挨骂。” 乔升平涎脸:“我还能比不上一台车?陈叔放心,出事儿我爹指定是心疼自己儿子。” 老陈擦把汗,估计正吓的肝疼,乔老爷是心疼儿子,关键也得心疼他们这些伺候车的呀,老陈勉力进言:“老爷是拿这车当心肝儿养的,平日自己也很少开,等闲更是摸不得,您就当心疼心疼我们,千万仔细呀。” 乔升平把着驾驶座前的圆圈子,边打火边敷衍:“好、好、好……我给您全须全尾的送回来!”车屁股冒火,大福特耍着威风冲出了乔府,上下颠簸里还能听见老陈急的拍腿:“祖宗诶!您这是要我们赔命嘞!” 从乔府到任府,小胡同里拼石板,大马路上铺沥青,平日稳稳当当的路面从没觉得颠簸,跟乔升平坐车里差点给我颠吐喽,我只好捏着嗓子提醒,希望乔升平慢着点,这速度丝毫浪漫不起来。 乔升平响一声口哨:“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傻回来肯定是能多慢就多慢,我还要去江边兜一圈,今天爷高兴,你跟着沾沾光。” 我托腮撇嘴,也不知道谁傻! 斗茗大会结束那天高夫子请任老爷上千江月二楼说话,到楼上才知道原还有江先生一起,寒暄过后江先生开门见山:“千江月打算跟任记订一年的茶。” 这还真是一挂响鞭开门红,紧接着就是时报商业部记者堵着店门要新闻:“顾渚紫笋头版通稿我给任记,任少爷可要赏面儿!” 来人姓林,一顶鸭舌帽下实打实的女娇娥。当时伯安恰在店里盘账,有报社抢商业新闻上头版还挺稀奇,伯安好茶款待:“任记不胜荣幸,敢问林记者,为何找任记发通稿” 这位林记者是个急脾气,一点弯子不饶:“实不相瞒,昨日斗茶我就在当场,原本计划约一稿‘茶王’的新闻,昨天见了任记新茶,我改主意了,‘茶王’没意思,去年报过,我要写一版极品新闻!” 伯安给林记者添茶,好奇林记者的极品新闻关任记什么干系:“愿闻其详。” “任少爷,我昨天看得明白,你们拿顾渚紫笋投石开路,暗中打算别人不懂,但我能看出几分,传承创新,任记比其他茶号有远见,不过我觉得,任记或许还差一股东风!更或者,您已经在自己制造东风了!” 她这话正说到伯安心里,伯安与少奶奶本来也有为兴泰发广告的计划,顾渚紫笋博一时议论,趁着话题在加发一则广告,届时定能多一些订单,外出联系报社的钱叔还没回信,这位林记者倒自动上门,伯安心照不宣,仰面朗笑:“林记者能按照任记的要求发稿” “不妨说说!” 登广告发报纸的茶庄茶号不在少数,之前祝记、翁隆盛茶庄、方正大茶叶庄所登广告均被拿来参照比对过,上写内容别无二致,报上茶号、地址、电话后便是经营茶叶的范围——“本号开设浙杭,百年老号,拣选龙井村莲心、旗枪,红梅,洞庭碧螺……”。伯安与少奶奶商议,任记兴泰除去经营介绍外还应区别他家,这也是少奶奶不辞辛苦上灵隐,请邹师傅研制新茶的原因,“顾渚紫笋”其实是意外之喜。 伯安说:“任记兴泰择优选茶,致力于新茶创新,遗失名茶研制,说句顶天的话,任记愿为弘扬华夏之茶文化尽绵薄之力!” 伯安笑看这位林记者,林记者怔愣中突然拍掌:“就知道任少爷有计算,我昨晚一顿骂没白挨!” 林记者说,原来应当当天见报的“茶王”头条被她私自扣下了,她与主编争论,说“茶王”没新意根本不算新闻,她要报真正的有社会意义的新闻,她顶着压力来任记只是想报“顾渚紫笋百年遗失,‘茶王’争斗或见真颜”,没想到从伯安这儿又多捞一个“弘扬茶文化”的大爆点。 “任少爷别跟我客气,我叫林素洁。” “素洁如男儿豪爽,也别叫我少爷,表字眀卿。” 当晚任记兴泰茶号就上了晚报,乔升平次日拿回的报纸上,整整一版,正中是任记河坊街总号的大照片,照片上横写“杭州清河坊兴泰茶号”,右侧是竖排的两行醒目大字“弘扬华夏茶道,传承民族瑰宝”,左侧和下方,洋洋洒洒千余字,林记者笔杆子功力不俗,或陈述或抒发,一晚过后,兴泰新茶的消息乘着鸿雁飞出杭州飞出浙江。 乔升平抄起报纸往任府赶,在任府大门与少奶奶和伯安碰个正着,伯安见他拿着报纸,猜他是来送信的,笑一笑:“林记者行动迅速,这么快就见报了。” 乔升平呆着脸,等少奶奶把这两日事情跟他学一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抓抓手,尴尬的笑:“还怕你们不知道,我以为是报纸抓新闻抓到斗茗大会直接上的通稿。” 伯安还要去河坊街盘账,少奶奶嘱咐高志聪看着伯安,不可长时间伏案,伯安走后少奶奶往院内走,乔升平后面跟着。 少奶奶边走边说:“我让刘妈回任府了,帮着高伯打理家中事务,过两天再去看看姨母……”少奶奶脚下停了一瞬,脸向山墙那边转过去:“等看过姨母我就回乔府。” 乔升平左脚拌右脚,差点摔了:“是我理解的那个回乔府” 少奶奶嗓子哑了一声,回头给乔升平一记眼刀:“呆子!谁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说完脚下加快,甩乔升平后面紧追。 乔升平追着拉上少奶奶的手,傻笑:“嘿嘿嘿……我呆!我确实呆!依妹给我治治”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少奶奶把手抽出来:“还在院里呢……” 穿过院子里一棚一棚的翠绿的迎春,眼前闪出几池月季,少奶奶房门“啪嗒”一声关紧,乔升平吃一济闭门羹,他揉揉鼻子也不敲门,隔着窗户伸脖子:“那我三天后来接你!” 等半天少奶奶也没出声,乔升平远走两步又问:“我看高志聪一个人跟着伯安大哥不太方便,我让六子也来任府吧” 屋里响起脚步声,门上的吊环似乎晃了晃,就听少奶奶说:“随你。” 乔升平咧嘴傻笑:“那我走了啊”说完也不动脚,过一会儿他又试探:“依妹,我才刚来……” 也看不见少奶奶在屋里什么模样,就听她无可奈何的一声轻娇:“门没锁。” 第059章 偷香 乔升平跟得了谕旨圣令一样伸两个爪子开门,轻轻地开一条缝,一只眼睛从缝里瞄看,少奶奶腰背挺直的坐在桌前喝茶,只是眼不在茶里似乎心也没在茶上。 乔升平在门缝里乐一会儿,胳膊往前一挤侧着身子进来,两手向后把门扣上,他刚要往屋里挪步,少奶奶止住他:“青天白日关什么门!” 乔升平看门一眼又看少奶奶,提一口气张张嘴,似乎想说:“不是依妹关的门”估计又想起来方才他在屋外,这会儿他在屋里,是因他进来了才要开门。乔升平违心的答应:“天气好,该给屋子通通风。” 乔升平给自己翻开一个茶杯,从凉着茶的茶壶里倒茶,倒完也不喝,就拿在手里转,不像口渴倒像找事尬气氛,少奶奶见他呆傻,从汝窑玉壶春里掐一粒米兰投过来,米黄色的小花球砸进茶杯,乔升平从那一点漂荡的黄球间回神,少奶奶问他在想什么,他忽然踌躇,眼钉子扎在少奶奶身上半晌才回:“我在想为什么你不让关门。” “不是说了天气好。” “那是我说的。”乔升平把茶杯放下,院子里丫头仆人来往忙碌,因他们门户大开反而没人走近窥探,乔升平猜问:“你是做给别人看的,也是做给自己看,你回乔府早跟家里说了吧” 乔升平不止一次进少奶奶闺房,少奶奶从没在开门关门的问题上计较过,也不在乎屋外丫头藏起来甜嘴,她心中坦荡自然轻易忽视,如今装着不好意思说的话反而怕人乱猜,开门是骗自己坦荡,也骗别人光明。 乔升平半年来身前身后的跟着,我一面旁观的镜子都有了热乎气儿,更何况少奶奶,她最近与乔升平单独在一起时总见别扭,乔升平也不是真傻,估计是不敢贸然相问,今天倒是个敞开天窗说亮话的好时机。 “成亲那天的事我一直不敢提,更不敢拿结婚做借口要求你做什么,我等着你消气,也等着你愿意跟我过日子……” 乔升平温言软语里捎着一点委屈,手往少奶奶那边挪,边挪边掀着眼皮看少奶奶脸色:“回去后不回来了吧” 少奶奶躲他:“逢年过节还是要省亲的。” 乔升平脸上开一朵花:“这个自然,我陪着你!” 少奶奶把乔升平面前那杯扔了小黄球的茶拿开,给他换一杯:“任记大哥管的很好,比我好。”她给自己也续一杯:“我不能总在家里,大哥以后还要娶嫂嫂,我在家不方便。” 少奶奶果然不是为了自己,乔升平脸上的花掉两瓣,又强撑着欣荣:“任府和乔府也就两个坊的距离,住哪儿都一样。” “乔升平!”少奶奶扬起脸:“你就不埋怨” 埋怨什么花蔫了,却是一副小心托蕊的姿态,乔升平轻捧着一颗心浅笑:“埋怨过,谁家嫁人的姑娘不是绕着丈夫转,可我又想,我家依妹不是寻常姑娘,我家依妹是能提鞭打马的春风筝,线给我我得让它好好飞,飞累了就回我身边歇歇脚。” 少奶奶别过脸:“我把家里钥匙给高伯了,也把各分号的印章给大哥了,除了大马路上两间商行是娘给我留的陪嫁,我手里没任府的东西了。” 少奶奶这是在跟乔升平交底,告诉他自己能去乔升平身边歇脚了。花是见点阳光就笑,撒点甘霖就娇的艳丽春芳,这朵花如今就开在乔升平心尖上,连带着眼里也映出花来,他不知道想起哪块心事,三两步把门关上,又跑回来缠少奶奶:“我想做点事儿。” 少奶奶见他背对着窗子杵在日光里,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要做什么” 乔升平往前迈一步又退两步:“不行,等会儿再问。” 少奶奶更加迷茫,我也蒙了,乔升平到底要干嘛呀这是还没等我想清楚就见乔升平手朝我伸过来,接着另一手推开窗户,窗棂和窗外的月季从我眼前飞掠,等我听见乔升平窗户里传出“我把小时光忘了,丢它出去晒晒太阳。”才反应过来我居然让乔升平给扔出来了! 乔升平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捏脸大计终有进展,我还想小酌一杯以示庆贺怎么就被扔了呢 屋子里一声碎瓷,我心里一突,扔我不算还仍茶具了?乔升平到底要干甚呀 “乔升平!” “我问你了,你没说不行。” “你嘴堵上还能说话!” “依妹别打!手疼!” “出去!” “诶!我把小时光捡回来就走!说好了三天后来接你,依妹等我。” 乔升平拉门跑出来,从金光闪闪的太阳底下把我捡起来,我看他乐的像个包子才大着胆子劝,我是铜的摔不坏,但少奶奶那套汝窑天青的茶具可是宝贝,不该不仔细。 乔升平戳我:“嫌你碍事才让你出来晒太阳,茶壶又没长眼。”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矫情! 乔升平吧砸吧砸嘴,一脸回味说:“你不懂!” 乔升平跟偷了腥的猫一样眯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我又想少奶奶说的那句“嘴堵上”的话,噫!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难怪不让我看,少奶奶揍乔升平一顿也该呀! 我又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里泛酸,果然谈情说爱就要关起门,开门是要谈正事的,也不知道少奶奶这门会关到什么时候。 三天之期眨眼即过,汽车停在任府门前,少奶奶的衣物并没几件,坠儿拿出来的也就两个包袱,其中一个还是乔升平送来的那个豆青色绣兰草的,坠儿知趣的找一辆三轮车借脚,乔升平靠车头上望着从任府走出来的少奶奶,咧嘴一笑,转身把车门打开,立在旁边像个优雅的绅士。 少奶奶疑惑的走到跟前,看驾驶座没人问乔升平:“你开来的” 乔升平示意少奶奶上车坐稳,关上车门隔着车窗挑眉:“那是!我去年专门跟洋司机学的,你没见过,我平时就在院子里跑跑。”他又转到驾驶座:“天热,带你去钱塘吹吹江风,晚点回家。” 还记得我旅行21世纪新中国时听的一个词汇——香车美女,那里的车比之乔升平这辆福特实在小巧,但它们意境相通,兰博基尼配长腿嫩模,彪悍的福特才配浙杭淑媛,这是时代的美印。 福特还是那个火烧屁股的模样,声音也媲美春雷,与它龟爬到钱塘江岸的速度很是不配,这就是差别,我在车里颠的要吐,少奶奶在车里却稳得像一罗轻纱,晃起来都是柔美,摇起来也是浪漫。 第060章 钱塘 苍茫只远空的钱塘江,西水东引浩瀚奔腾,她从秦汉走来,追着前潮远去。从“钱唐”到“钱塘”,她奔过短暂的大隋,淌过盛唐的璀璨,滋养富宋的江山,她曾见证临安的兴亡,又淡看明清的交替,驶入民初的滚潮。她江流千里,出新安入桐庐过盐官,自杭州湾汇入东海奔流不返,既是烟棹悠悠春水平,也是涌云噫气声怒号。 汽车远停江岸,六和塔比邻而居,远望层层翻浪连着碧天,江上轮渡货船拍浪前行,目及不到是运河北上商旅奔走,是与扑粉西子里游船画舫大不相同的纷忙。江风自对岸吹来,是辽阔的义气迎面扑打,是挥开双臂也揽不下的豪情万千。 这是杭州给我的第二印象,她并非只有一张粉面歌舞升平,若你游出西湖沙洲,你会知道:西湖最开始的样子应是钱塘,它也叫做钱塘湖。 缓步江边,钱塘江水又温柔的将人裹挟,像一湾细绢。夏风犹如春露,是晶莹的微凉的甜,连带起衣袂也是柔柔的,不舍搔乱了行人的脚步。 少奶奶拢一拢翻起的丝发,对江轻浅弯唇,展露一张娟秀的脸:“原来江湾美景如此,这地方真好,没有月轮山上看得远,却比月轮山上更壮阔。” “这里离水更近,其他景色远了江水自然辽阔,如今我们是人在景中景在人中,你有没有觉得,山上观景的已经把我们收眼里了?” 少奶奶哼乔升平一声:“能看见你就怪了,又不是长着千里眼。”少奶奶又一指六和塔方向:“喏!你还没那山脚的树高,你怕是被人家藏在树里了。” 乔升平也不反驳,他们顺着江岸南行,躲过密草丛生的湿地,在一棵歪倒的树前驻足,乔升平拿一张绢帕铺在树干,拉少奶奶歇脚。 脚从树干上荡下来,少奶奶问乔升平:“最近厂里怎么样” 乔升平往树上倚着,说:“挺好,我去不去也没事,云大哥厂长当的不错,除了刚开始有工人不服,最近倒是亲和不少。” “我觉得还是常去吧,你把事情全放给云大哥不好。” 乔升平略想一想:“行!我听依妹的。”他“诶”一声突然又问:“你平时也没问过怎么今天想起来说” 少奶奶把他递过来的松子接住,斟酌一下:“我听说北边半年没下雨了,有流民南来,丝织厂新上了那么多织机要招工了吧?” “是要招工人,这跟流民没什么关系吧” “不好说。” 少奶奶一句不好说没了下文,乔升平倒闷头思索起来,少奶奶吃完手里的松子又来拿,见他还愣着便与他细说:“茶号今年有上海茶栈保着,生意倒不难做,家里有哥斡旋也还可以,唯一比去年不足的是在北边,旱魃千里,有地方还闹了蝗灾,殷实人家也熬不动了,茶路少了三分之二,鑫源的绸缎怕是也损失不少,你总窝在我这边公公只怕没和你讲过,他罚你去厂里时估计就遇到难处了。” 乔升平还真就没在生意上用过心,按说他自小金银窟里熏大的,不应该看不懂生意上这点事儿,哪怕不知道生意周转也能洞察一些微变才是,他如今跟个学生似的听少奶奶与他细辩实在迟钝,我到他身边已半年之久,细想想,他如今这状况固然有乔老爷过于呵护之过,怕最多的还是自己毫不经心之失,此时听少奶奶一番提醒,乔升平自然顿觉无颜。 第061章 负重 少奶奶看乔升平更加颓丧,往他嘴里塞一颗没剥壳的松子:“怕你想不明白你还真钻牛角尖了?” 乔升平回神:“没有,就是因为明白了。”他手中机械的又剥松子:“难怪江上货轮少了七八,北上的路子不景气,运河上自然少船,到了这边江岸可不是更少。”望天边长河,乔升平回头来问:“依妹,你知道北边多少县镇遭灾” “不太详细。”少奶奶从树上下来,乔升平顺势扶一把,少奶奶把着乔升平的胳膊站稳,思索道:“《大公报》四月报《全国五千万灾民待赈》,提到山东、河南、察哈尔还有热河,绥远和山西灾情最重。有个老西儿赊了一季的帐,半月前亲自来周旋,想要再宽限一季,奉系和晋军从四月就一直打,入夏了雨仍然不下,天灾人祸都把人逼的没路了。从他嘴里听来,察哈尔已经连续三年大旱,绥远多沙漠正常年份也缺水。其实河北来往的茶叶店从去年入冬就偶欠茶款,今年倒不至于断了生意,但带走的茶叶少了大半不说,还只选了龙井、猴魁这样的茶,平常茶叶倒没拿,山东、河南的也是。”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浓荫遮顶、绿草缠足,少奶奶顺着自己思路分解:“我后来细想,只怕是平常人家果腹都难谁还闲来品茶,也就剩喝的起龙井、猴魁这样的大户了。”少奶奶叹口气:“茶号不设厂子,损失也无非就是些喝茶的散户,但是丝织不行,北地滞销怕会影响生产,所以我说让你上点心。” “我刚才也是想到这个,厂里刚上了电机,订单有一半是送去华北,只收了定金,这会儿不怕出不了货,该担心收不上尾款了。” “盼着夏秋能接上雨水,不然北边的路子恐怕真难缓过来。”少奶奶话锋一转:“我要说的还不止这些。” 少奶奶停下来把脚上的泥在平地上砍一砍,碎步跺了几脚,不远处是停在路边的汽车,乔升平疑惑少奶奶还有哪些话就偏着头等,少奶奶说:“你还记得云大哥是从哪回来的” 乔升平眼睛一突:“绥远!” “云大哥五月回来,绥远在山西北边,也受战火波及,打仗的时候他擦着炮火边南来,要不是在绥远待不下去了何必冒这个险我看梦罗对云大哥上心,只怕云大哥觉得寄人篱下要远着梦罗,你不如去卖个好,别叫云大哥总觉得跟乔府不是一家亲,你别拿人家当一般的雇佣厂长看。”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车边,少奶奶说完自己上了车,她支颐托腮,等乔升平消化消化开车回家,他们今天说的错综复杂,我跟乔升平一样需要好好捋顺捋顺。 今年(1928)四月二次北伐,鲁南先战,直隶(河北)、豫南、豫北、晋东等地相继战火连天,《大公报》一篇一篇的报道、公告如箭上雕翎挟着战火被报童送上大街小巷,有怀着统一中华大业的热情,也有悲悯百姓战中受难,时年又逢天灾,青黄不接之时粮食没给百姓到喂了战火。 国之根本是民生,民生之根本是生息,也不知这动荡年代要如何才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我此时才惊觉,我以为的杭州繁华其实是在战火之外,她只是看不见硝烟,却并非不被硝烟波及,小小茶叶都受牵连,天堂丝织也要谨慎行船。 汽车起火,发动机的“轰隆”声像人此时的心脉,是一段负重前行。 第062章 你猜 碧桃早谢了春蕊,是深春的一场急雨催花入夏,晚来一场骤雨,次晓一片落红,如今枝上叶浓如墨,亭亭立在院中迎佳人回返。 乔升平和少奶奶进院时,院里站了一圈人等候,坠儿早领着仆人、帮佣将屋里屋外洒扫一遍,格局未动只添摆件,意不在扫尘,是迎新。 坠儿烂漫笑着迎出来,先福一礼:“少爷、少奶奶,已经按照吩咐重新收拾,院里佣人也都在,等少爷少奶奶示下。” 乔升平听坠儿改了称呼先一愣又发笑:“不错,坠儿懂事儿,我跟你们少奶奶诸事缠身回家的时候不多,院儿里规矩也没立过,是不能再散着。” 乔升平说的都是废话,乔太太拨过来的人还能没规矩不过少奶奶从新嫁进门就没把心放在后院的杂事上,没训过话倒是真。 坠儿侧退一步甜甜反驳:“少爷夸错了,是少奶奶吩咐的,坠儿可想不到这些。” 乔升平连连点头,眼前四个丫头、两个帮佣、两个管日常洒扫的男仆,还有小厨房里两个厨娘,加上坠儿十来个人,规规矩矩的站成两排,他回身拉少奶奶手,两人肩挨着肩从佣人中间穿过,走到院中转身,一众人齐齐行礼,少奶奶脸上严肃:“都是懂规矩的,旁的话不消多说,只是有一样,我虽和善,但最受不了蒙蔽,太太早就允我自己管院子,以前我是心不在此,也就没同各位说过话,只要大家照规矩好好做事,我也不是苛责的人。” 乔升平在一旁横眉竖眼,两个牛眼睛帮腔作势:“都听清楚了啊?少奶奶仁慈!” 乔升平一嗓子震的底下呼啦啦跪了一地,个个点头捣蒜,嘴里颂道:“全凭少奶奶吩咐!” “都散了吧!” 一群人各回各的地方,正房门口两个站规矩的教少奶奶打发走:“我不习惯有人在屋前站着,以后站规矩的例子省了。” 刘妈没回任府时少奶奶就说过站规矩这事,刘妈当时劝:“规矩千万不能改,小姐刚来,过于和善要被人拿捏,要是小姐看她们烦就打发到屋檐底下,屋里有我跟坠儿。” 刘妈虽说的严重,但少奶奶知道刘妈是向着自己,所以就没有全免了站规矩,只让人自门里改成了门外,如今把人打发走,屋里屋外满心的通透敞亮。 乔升平踮着脚从后面跟上来,他拨开里间悬挂的一帘琉璃珠子,屋里的西洋大床冒出头来,棕红色的皮制床上钉着大朵的英吉利玫瑰,简单的几勾花瓣烙在正中山起的床屏上,侧墙三个立柜,窗根下一斗斜枝的开口笑,花对床开人对花笑,原是新婚卧房,乔升平却从没睡过。 少奶奶见他拨着帘子歪个头,往前院撵他:“不是说要去找公公我这没事了你快去。” 乔升平眼神暗下去:“我以为你会让我去里屋坐坐。” 少奶奶见他眉毛落下来嘴角也弯下来,扑哧笑了:“你总得让我收拾收拾不是我想着待会儿把你书房里的东西归置归置,少不得你晚上要过来,你在这儿我怎么帮你把东西拿过来” “不用睡书房了?”哗啦一阵翠响,乔升平脑袋钻进来,探着半个身子只有脚还规矩的没进来。 少奶奶似笑非笑的看他:“你猜?” 通知 微博:遥香tina,请假和更新会发在微博,等更的小伙伴可以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