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旧梦》 第一章 物是人依旧 夕阳之下,青山横卧,孤寂的荒岛犹如伏倒在水上的葫芦,半沉半浮。潮水喧嚣着一阵接一阵往上扑,到后来成了强弩之末,趴在沙子上吐出片片白色的泡沫,无力又不甘地退回去。 “哈——你还是跑不过我!”沙滩上,小少年边跑边回头大笑,脖子上的跳跃的坠子犹如坠海前的日头,鲜红如血,随着奔跑的频率有节奏地甩动,仿佛随时要脱了线一般。半长的发丝被随浪而上的海风刮得凌乱不堪,几乎遮去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眸子倒映着晚霞的金光,犹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谁说的,我、我是故意让、让你的……”眼见追不上了,小女孩气馁地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可是嘴里还在死撑。 小少年见状,立刻跑回来,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放柔了声音连声哄道:“好,好,是你让着我,是你让着我,咱们阿若跑得最最快啦!” 明知是哄自己,小女孩也未反驳,只是拿微挑的眼眸斜斜瞪了他一眼,目光里除了不服输还有些许心虚。 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小家伙又该喊饿了。 小少年见她逐渐缓过气来,执起她的小手,两人一起往半山腰的居所走去。 夕阳的余辉映照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天地间除了归鸟的啁啾,潮水的低鸣,只余小儿清幼的童声和少年略涩的回音: “阿陌,明天我们还来看日落么。” “好。” “阿陌,下次跑慢些,别把我落下。” “好。” “阿陌,晚上做糯米糕吧,要记得放糖哦。” “好……不行,你长牙虫了。” “……” “……” 镇国大将军府菡萏苑。 “女君,可醒了?”轻柔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透过薄薄的鲛纱帷幕,寂春年轻玲珑的身影投射在榉木门雪白的菱纱上,静谧又美好。 “进来吧。”云若翻了个身,不甚雅观地从榻上爬起来,被子早就踢到了榻下,胡乱堆在一处。 寂春着一身绿罗衫子,手里捧着一盆清水,她小心地瞧了一眼拍嘴打哈欠的云若,鲜红的贝壳坠子在她手腕下不住地晃荡,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如羊脂美玉。她不由抿嘴一笑,将脸盆搁在洗漱架上,晕黄的铜镜映出她姣好又不失英气的脸庞,如朝露一般清新可人。 身后跟进来两个托着食盘的小婢阿香和小苏,二人熟练地在旁布置早膳,然后退下。 寂春是府里老人顾氏的义女,从小养在膝下,帮忙打理府中琐事,十分得用。她人长得机灵,又有些功夫底子,云若回京后便被遣来菡萏苑贴身伺候。对于顾氏,云若除了年幼时的依恋,如今还多了些敬重和信任。毕竟十年未归的镇国大将军府,景物虽然依旧,婢仆中却多了很多生面孔。这对长久未见生人的云若来说,使唤他们还颇有些不适应。除了目前在外求学的胞弟云田,只有这位喂哺了两姐弟的奶娘顾氏,让她从心底里感到亲人般的温馨,而她的义女寂春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却已甚得她心。 “女君,婢子伺候您起榻吧。”寂春抱起地上的被子放到榻上,恭声询问。 “嗯……好。”云若踢踢脚,仰天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醒非醒的双眸立刻浮起一层迷离的水光,整个人犹如一只随意庸懒的猫。 赤足走到洗漱架前,把腕上的丝绳往上捋了捋,掬起一捧清水洒在面上,残留的睡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透入心底的舒适和清凉。 洗漱完毕,寂春打开壁柜,里面一溜浅色系裙衫,不仅颜色清淡,连款式也千篇一律,而这些都是云若的坚持的结果。按照顾氏的话说,女君离京十年,衣裳和她的性子一样寡淡,哪还有半点世家贵女的样子。 对于穿着,云若并不在意。之前在鹿鸣岛的时候,日子清苦,每季能换洗的衣衫仅有那么一两套。小岛荒僻,除了独居山后茅屋中的岛主师父不定时出现传授指导师兄妹武功,与云若日夜相对,一起修习练功的只有师兄萧陌,打扮得再漂亮也无人欣赏。鹿鸣岛四季如春,两个孩子冷不着也热不到,对穿着就更加没要求,云若常穿的一条裤子甚至还是萧陌穿不到后改小的。 换上浅蓝色齐胸襦裙,月白色云纱帔衣,云若斜坐到梳妆镜前。几上摆着一沓帛书,大抵是一些诗词歌赋,还有几本琴谱和棋谱。云若随手翻了翻,便了无兴趣地扔在一旁。 “这是母亲特地为女君找来的书册,如今天都的贵女们多是修习这些,女君有空也可看看。” 见云若浑不在意,寂春忍不住小小提了下醒。 “唔。”云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顾氏的心思她也知道,无非是因为她离京多年,该学的一样没学,更别提什么技能才艺,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过到底是为她好,云若也不好说什么,权且当作摆设吧,充充门面也好。 铜镜刚刚打磨过,将她的容颜照得分毫毕现。镜中的人儿肤如凝脂,唇如点朱,青丝流泻,本是舒雅清淡的颜色。只是眼角微挑,抬眸间,将无边媚色凝拢睫下。 她对自己的容颜谈不上太熟悉,这般望着依然有股陌生感。岛上是不许有镜子的,这是鹿鸣岛的规矩。 其实镜子也不是没有在岛上出现过。 她十二岁生辰前一天,萧陌独自一人,摇着他们手中唯一一艘小船,跑了趟海边的集市。在那里用一篓子鱼换了一面巴掌大的缠枝花菱铜镜,当做礼物偷偷放在她的枕头下。 第二天她发现后兴奋极了,拿着镜子左照右照,不时发问: “阿陌,我好看么?” “好看。”萧陌温温笑着。 “真的?” “真的!”萧陌的语气异常肯定,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微微上挑的眼角。 “我也这样觉得。”云若睨了他一眼,揩了把鼻涕,赞同地点点头,将镜子小心地揣进怀里。 到手的宝贝还没热乎多久,就被岛主师父发现了。 那天在沙滩上练千剑第三式时,云若在半空转身太猛,镜子就从怀里掉出来。当时岛主师父死死盯着掉在脚边的镜子,脸色阴沉得吓人。 云若早就躲到萧陌身后去了,萧陌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自己却主动上前跪下,把违规的罪责全部揽了下来。 岛主师父心里清楚,云若自从五岁那年进岛之后就再没出去过,如今镜子从云若身上掉下来,摆明了是萧陌弄来送与她的。 强按下怒火,只罚两人到迴风崖去面壁思过三日,期间不准吃饭。而那面镜子,云若只记得岛主师父衣袖轻拂,它便腾空而起,“噗通”一声一头载进水里,自此再未见过。 后来,她从迴风崖上掉到海里,躺在床上昏迷了一个多月,差点丢了性命…… 几年下来,每次坐在海边看景,云若都不由得担心,没了那面镜子,万一自己的花容月貌长残了还不自知怎么办…… 寂春手脚麻利地给她盘了个堕马髻,插上一支珊瑚明珠钗。然后朝铜镜里望去,立刻被她的好颜色晃得一怔,继而瞧清楚她木木的神情,心下有些怯怯,道:“女君,可是婢子梳得不好……” 云若回神,抬手按了按鬓角,侧首微微一笑:“不,你手艺甚好。” 说完,起身步向食案。 见她笑颜,寂春又怔了一回,反应过来后也欢喜起来,先一步候于案几前,清声道:“按照您的吩咐,银耳粥和所有点心都未曾放糖,也未放蜂蜜。” 说完心中不免奇怪,这般不酸不甜,如同嚼蜡,有甚滋味,女君的口味忒怪。 云若慢慢地拈起一块银丝杏仁糕放入口中,细细品着品着,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没办法,府里的厨子手艺虽好,但这银丝杏仁糕却真应了寂春所想,没滋没味,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块蜡。云若也觉得奇怪,萧陌做的杏仁糕也从不放什么调料,尝起来滋味淡淡,却越吃越好吃,每次她都吃得肚子滚圆依然不愿停嘴。 扔下手中的糕点,云若嘬干净指尖上的屑末,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啜着银耳粥,姿态还算优雅,可惜口舌间时时发出细细的“啧啧”声。 寂春手中捧着本用来给她擦手的布巾,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愣怔,忍不住又暗自忖道:女君生得好模样,世人见了大多心生欢喜,若是注意一下仪态,不知可比得那位艳冠天都的罗绮罗女君。 在寝房内窝了三天,云若跨出了房门。 菡萏苑临水而筑,眼前巨大的湖池碧波荡漾,一条曼回游廊蜿蜒其间,探入湖心,尽头有八角凉亭,雕梁画栋,玉柱飞檐,上书曰“揽风”。 木屐扣在实木的的地板上,云若带着寂春缓缓前行。环顾四周,荷叶层层叠叠,满目皆是绿意,当中粉白竟色,一池菡萏绽放。其间有蜻蜓浮立,蝶儿翩飞,美不胜收。 清风徐徐而来,绿波迭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暗香隐隐浮动,主仆二人驻足倚栏,皆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相顾而笑。一时间仿若静水投石,幽谷鸟鸣,顿感天清水明,景致尤甚,似乎全然不曾在意远处隐藏在假山之后投射过来的视线。 任微远远地打量着凭栏而立的云若,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这时,听得身后一婢女喃喃道:“世人皆言先夫人有神仙之姿,笔墨不能形容一二。倘若真有仙子临世,应当如女君这般吧!” 任微转头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眸中厉色让她瞬时白了脸,缩紧脖子再不敢言语。 她转过头来继续观察,很快,脸上浮起嗤笑:什么时候贵女竟然同一个婢女并肩而立,还有说有笑,真是自轻自贱! 也是,天底下最繁华处莫过于天都,其它地方不是穷乡便是僻壤,就算出身再好,久离了这繁花锦绣之所,也难免变得粗野鄙俗,行止与那些卑微低贱之人无异。 她不由自主地抬高下颌,身为贵女,不应当处处体现自己的骄傲矜贵,同时又不失温婉柔媚么,比如那位第一美女罗绮。 想到罗绮,任微敛起了笑意,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哼。 听到哼声,云若终于转过头来。 一位皮肤白皙,面容娇美的华服少女站在百步之外,身着金红银丝牡丹菱稠襦裙,外披浅桃红云纱帔衣,发髻高挽,珠围翠绕,半身隐在假山之后,一截银丝披帛垂在足尖。 看到云若视线扫过来,任微娇美的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不禁懊恼方才的失态。很快,她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昂起头颅,面上端出得体优雅的微笑,一派端庄地朝云若二人款款而来。七八个婢女低眉敛目地拥在她的身后,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云若一看这排场气势,不由揣测起对方的身份。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后窥视,也不像有教养的士族女所为,这两日也没听下人禀告有客来访,必是府内之人。 会是谁呢? 正疑惑间,耳边传来寂春低低的嗤笑,还有一句似有若无的“东施效颦”。 不知是否听到,任微脸上笑容一僵,步履也有些不稳,身后那些婢子一个个垂首敛目,看不清表情。 云若睨了寂春一眼,有些歉意地朝任微点点头,正要开口,寂春已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提醒:“女君,这是微娘。” “阿微姐姐?”原来是大总管任忠之女。 任微走到云若面前,那些随侍的婢女不敢上前,侯在十步之外。 “阿若,你回来了。”任微人站得笔直,有一种大家千金的气势,语调和她已然恢复的表情一样温婉。 “阿微,你当向女君行礼?”寂春在旁一脸严肃。 对寂春的话恍若未闻,任微依然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位贵女:皎月般美丽的面孔,恬淡娴雅的气质,一身浅蓝裙衫简单又随意,却不失精致华丽;发髻轻挽,头上斜斜地插着一根金钗,没有其它赘饰,只是那钗上的珍珠有龙眼那么大,宝光流转,夺人眼球;晶莹细润的珊瑚珠子串成长长地流苏垂下来,色泽比之牛血还要艳红三分,轻轻晃动之下,发出细碎的轻吟,几乎要撞上蝶翼般卷翘的长睫。 那是……先夫人的首饰! 她戴的居然是先夫人的首饰——那是将军云措为先夫人亲自设计,还恳求先帝下旨,延请宫内司珍坊最好的御匠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完工的珊瑚明珠钗! 它还有个清贵的名字——白露红彤。 那曾是她做梦也想得到的东西,她一直以为它随先夫人一起埋进了云家的墓地里。 “是,阿微姐姐,我回来有几日了,只是一直呆在房里,不曾出来。”见任微对着自己的发钗发呆,云若清浅一笑,朝她友好地点点头,对她的失礼未置一词,只有寂春在一旁一脸忿然,撇嘴不言。 云若并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再说任微的身份也不是一般的下人,她是将军府大总管任忠的独女。 任忠曾是父亲的贴身亲兵,后来在战场上替主子挡了一箭,落下疾患,再不能上战场,而他又不愿离开故主,便留在府中做了总管。他的女儿就算称不上主子,也绝不能算作婢仆,事实上,比她早出生一年的任微在吃穿用度上和云府的主子们一般无二,而任微自己也向来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容不得他人置疑。 至今,云若还清楚记得四岁那年上巳节前夕,母亲请来天工绣坊的人为云若他们制衣的情景。 任微比云若大上两岁,已到了懂得爱美的年纪,挑选布料花样最是积极。裁衣量体时,有个嘴快的仆妇笑道:“阿微好样貌,好身段,郎君和夫人皆欢喜你,不知的人,还以为是这府里的贵女。”虽是赞赏之言,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惋惜,甚至还有些许调笑之意。小小年纪的任微不服气地道:“我父亲乃正六品折武校尉,我本就是官宦之女,尔等不知么?!”在旁一干人等皆以袖掩口,瞪大眼睛,惊呼:“原来是折武校尉家的千金,失敬,失敬!”言罢,众人皆笑起来。官宦之女没错,可是在见惯了大富贵的云府下人眼中,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任微一跺脚,在众人哄笑声中冲出房去,地板被蹬得咚咚响。 三日后的上巳节,任微穿上了绝不输任何一位世家贵女的贵质华服,带了十几个仆妇婢女出门踏青。 当她爬上那辆雕梁画栋,镶金嵌宝的马车时,比云若小一个时辰的云田吸着鼻涕,羡慕万分地对云若道:“阿姐,我也想去踏青。” 云若摇摇头。 云田委屈地埋怨道:“我不是故意弄坏献给太后娘娘的绣品,我进去时,那屏风已经坏了。” 云若拍拍他的脑袋:“阿姐知道,母亲也没有怪你。” “母亲若是不怪我,为何还要罚我抄百遍佛经,怎么抄得完呢。”云田不解地问。 “母亲不是说了,抄写佛经可以修身克欲、静心养气,可通晓世事,可洞悉人心。你要是嫌累,阿姐陪你一起。” 云若一知半解地复述,云田似懂非懂地点头,姐弟二人牵手进了将军府大门。大门阖上前,云若回头,看见马车后的帷裳晃动了一下,车壁上镇国大将军府的标记在日头下熠熠生光…… 任微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露红彤上收回,捧起云若的手,满面柔色,另一手抚上自己的襟领,硬生生挤出一丝哽咽:“阿若,回来就好,在外头吃苦了吧?” “不苦,只是吃住没府里讲究罢了。” 毕竟十年未见,有了些生疏,这般与任微肢体接触,即使对方是个女子,云若还是有些不自在。而且说到吃苦,云若自己并不觉的,便无谓地笑笑。 岂料,任微美丽的杏眼瞬时泪光盈盈,柔美的身躯也轻轻颤动起来,鹅黄的云纱帔衣在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衬得抚在胸口的纤手白皙如玉。她摇摇头:“妹妹必然吃了大苦,否则怎生得如此纤弱?既然回来了,就要好生养着才是。” 云若笑着称是,有些话再三强调也没啥意思。一回头,只见寂春眼角觑着任微,一脸鄙夷。 这妮子,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云若有些好笑。 任微慢慢停止了流泪,抽出一条锦帕拭着眼角:“阿若,菡萏苑可还住得惯,下人们伺候得可周全?若有不称意,尽可差人告与我知。先前我去了城外的庄子巡查,未能赶回照顾妹妹,心中着实有愧。” 由于刚刚哭泣过,轻柔的声音略带着哑意。 这样的关怀之语换成是旁人,听来自是暖心,可是进了云若主仆二人的耳朵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至少现在云若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客。她不是傻子,不是没有看出任微貌似关怀的举动之下隐藏的轻慢和算计。 即便过了十年,依然物是人依旧呢。 云若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她垂下眸子,把手抽了出来。一旁的寂春早已忍不住,出言讽道:“微娘此言何意,府中有甚不妥,女君自会定夺,何需你越俎代庖?” 任微一笑,并不理会寂春,朝云若柔声道:“菡萏苑临水潮湿,布置也早不是京中流行的样式,不若另选院址,妹妹好住得惬意些。阿若你离京久了有所不知,大将军常年驻守边关,阿田也去了尾南山求学,府中主位空置,众仆难免耍滑懈怠,主子不忍苛责,他们自是越发无状。若是妹妹为那些卑贱之人受了委屈,姐姐岂能安心?” 既然人还是那样的人,云若便也懒得虚以委蛇,她微微一笑道:“姐姐何来此言,菡萏苑是将军府主院,是父亲为母亲亲自设计布置,亦是我幼时与母亲居所,如今那里一切皆未有变,乃亏了忠叔和顾嬷嬷多年照拂,云若很是感激。” 广袖拂过雕花精致的栏杆,微挑的眼角下流出一丝冷意,缓缓道:“妹妹承循母训,不愿以偏狭之心揣度他人。我大将军府治下宽厚,赏罚分明。然世间总有那些营苟小人,不安其分,心怀叵测。若无事则相安,若平白生事,累及云府,妹妹必不能容他!” 她侧身负手,面朝清波绿海,神色清淡,语气随意,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如高山厚积之冰雪,几欲蓄势而下。她斜斜地瞟过来,眼角挑起似笑非笑地弧度:“如此,姐姐可安心了?” 任微觉得身上窜起一股寒流,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一时间,面色白了起来。她倒退一步,顺势要坐到地上,候在不远处的婢女们一拥而上,扶住摇摇欲坠的任微,擦汗的擦汗,顺气的顺气,闹哄哄一片。 寂春嗤地笑起来,瞅了面色清凉的云若一眼,站在一旁环臂看热闹。 “这是怎么了?”一道隐含威严的中年女声突地插入,四周立时一静。众人看去,奶娘顾氏挺着胖嘟嘟的身子,一脸怒容地立在廊下。 任微扶着婢女的手站稳身形,垂首敛目不语。一婢小声禀道:“日头太盛,微娘久站,力不能支。” 顾氏走上前,朝众婢冷眼一扫,最后将目光定在任微脸上,眯起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忽地嗤道:“我倒不知,阿微竟如此娇弱。你日日与一众贵女交游,风雨不怠,可不曾提过身体何时有恙。我可听说城南撷秋苑都成你的私宅了。阿微,任忠把你教得真好!” 这样明晃晃的指责,简直无视她和父亲的脸面! 任微面色愈加难看,苍白当中透出一抹青黑来,还隐隐有抹羞红,恨不得将眼前的老肥妪踹下湖去。 她抬眸朝云若瞧去,只见她依然面色淡淡,无惊无怒,仿佛一切早已了然。这种态度比大声嘲讽挖苦甚至羞辱更让她气恼,更让她愤恨!凭什么?就凭你是云府唯一的嫡女吗?这个认知让任微不由攥紧了帕子,嘴唇几欲咬出血来。 此时众人皆屏息僵立,不敢言语。顾氏是先夫人心腹,又是云若姐弟的奶娘,地位几与任忠持平。任微再愤恨,也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顾氏,她清楚以自己这等似主非主,似仆非仆的身份,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服软。 她闭了闭眼,狠狠掩下心头愤恨,哑声道:“嬷嬷说的是,是阿微无状,做事有欠考虑,还累及父亲名声,阿微惭愧。” 说完这些话,她又转向云若,缓缓地屈身一礼,道:“妹妹,是姐姐僭越了,妹妹大人大量,能不能、能不能原谅姐姐这一回?” 迅速调整状态的任微睁着蓄满泪水的杏眼,期盼地瞧着一脸淡淡的云若,仿佛只要云若回答一个不字,她就会被打击得立时软倒在地。 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她就算再不甘,也只能放下自尊。如果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何必在明面上与她计较。任微努力维持着一脸凄楚,不时地哽咽抽泣。 云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眼前闪过一幕:甜美可爱的小姑娘看到自家兄长被划伤的胳膊无动于衷,甚至嘲讽地指责他们玩得又脏又乱,转头又在长辈们面前抽噎哭泣,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兄长自责不已。两眼哭得红红,娇美的小脸蛋上满是泪痕。结果当时在场的孩子,闯祸的云田,旁观的自己,不顾自己受伤欲为他们遮掩的男孩儿都受到责罚,只有那个告密的妹妹受到长辈们的一致称赞,小小年纪就淑名远扬,在天都一众贵妇当中口口相传。 这副凄楚可怜的模样与她何其相似啊! 云若看着任微,看着看着,忽地一笑:“阿微姐姐这是做什么,快快把眼泪擦了,妹妹最是见不得这个。奶娘性子爽直,说出来的话都是为了咱们,姐姐可莫要介怀才好?” “自然自然,阿微不敢。”任微稍稍松了口气,后面那句是朝顾氏说的。 顾氏却不再理她,径直走到云若面前,屈身一礼,此刻她似与方才换了个人,满脸笑意,又欢喜又轻快地道:“女君,小郎回来了。” “什么?……你说阿田回来了?” 顾氏掏出锦帕,擦擦额角薄汗,欢快地回道:“是啊,小郎回来了,此时恐怕快到府门前了。” 第二章 云家少年郎 顾氏掏出锦帕,擦擦额角薄汗,道:“是啊,女君,是小郎回来了,眼下恐怕快到府门口了!” 闻言,云若又惊又喜,一改适才的冷然,白玉般的脸上笑意盈盈。众人皆面露喜色,一齐望向云若,等待示下。 云若早将任微抛到脑后,急步走下游廊,径朝府门而去。 顾氏和寂春立刻紧随其后。 众婢面面相觑,有几个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跟了过去。 如此一来,余下几婢也不再迟疑,紧紧跟上。 衣袂带起的风扫过任微的脸颊,让她感到像刀片刮过一样疼痛,不过此时她依然表现得一脸柔顺,仿佛没有听到顾氏说的话,仿佛没有看到那些下人的背离,她垂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似要瞧出个洞来。 待众人走远,任微终于将头缓缓抬起,盯着云若的背影,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嫉有忿,又有丝丝怨毒与不甘,就像一条毒蛇嘶嘶地吞吐着猩红的蛇信,让人不寒而栗。 仿佛背后长了眼,云若倏地止步,施施然转过身,长长的珊瑚流苏在微挑的眼角边轻晃。 “阿微姐姐不一起去么” “啊?”任微没想到云若会回头,来不及收起脸上的表情,毫无防备之下,不由心虚慌乱,随口应道:“阿田回来了,自是应当去迎一迎的。” 云若勾勾唇,似笑非笑,一甩广袖,转身便走。 顾氏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寂春撇撇嘴冷哼一声。 任微攥紧手中锦帕,沉默地跟上来。 镇国大将军府的大门外,大总管任忠带领一众婢仆和侍卫正焦急地等候。 见云若过来,任忠欢喜道:“女君,小郎君快到了呢。这下好了,你们姐弟可以团聚了。” 说话间寸长的胡子一抖一抖,瘦削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云若也笑眯眯地颔首称是,她容颜明媚无比,举止悠然飘逸,行动间宛如清风浮云一样让人心悦神怡。 众人见了皆有些愣神。 顾氏忖道:女君眉目与夫人越发相肖,气质却全然不同。此刻已教人瞩目,再过一段时日,不知会是何等风采。 想到故去的先夫人,顾氏面上怆色隐隐。 任微隐在人群后,和所有人一样,都在关注着云若。她的笑颜,她的一举一动,无需矫饰,无需做作,就能让人止不住陷入其中,仿佛生来便是如此。 任微感到一阵烦闷。 竭力敛去这种烦闷,她端出了素日的端庄温婉,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瞅着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石子的云若,心中暗暗酸道:女子不仅重姿容,更重仪态,倘若罗绮在此,旁人眼中岂会有你! 正自腹诽,忽地听任忠喝道:“阿微,你躲在那里做什么,眼往哪里放,还不快快上前来!” 众人惊醒,对适才注目自家女君的行为心中不免羞愧,均低头不敢言,生怕惹来一顿责罚。 一派沉默中,被喝到的任微只得站出来,走到任忠跟前。 任忠望着云鬓高挽,华服璀璨的女儿,又瞧瞧简妆素服,铅华弗御的云若,老脸不由红了红。 他清咳一声,朝云若尴尬笑道:“阿微这孩子,年纪大起来,反而越发不懂事。小郎君回府何等大事,竟然躲在后头偷懒,女君勿要见怪。” “忠叔哪里话,阿微姐姐年长于我,又见多识广,不当得‘不懂事’三字。” 任忠老脸更红,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女君大量,老奴惭愧至极。” 任微平日所为,任忠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任微是他唯一的女儿,又怜她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所以只要她做得不过分,别说打了,就算是责备一句,任忠也是舍不得的。 云若岂不知任忠是在为他的独女开脱,可是对于舍命救过父亲,又勤勤恳恳打理云府十几年的老总管,云若是心怀感激的,虽然没把事情说开,但是任忠已当着全府人的面向她求情,她也愿意卖他一个面子,不多予计较。 她虚扶一把弯腰不起的任忠,温声道:“阿微姐姐最是明理,自会明白您的苦心,忠叔就放心吧。” 说完,笑吟吟地望向任微。 任微几乎要绞烂手中的帕子,嘴唇咬得死死的。但以当前形势,不得不低声道:“阿微以前行事莽撞,累父亲担心,以后不会了。” 任忠欣慰地点点头,又朝云若感激地一揖。 顾氏在旁冷冷地瞧着任忠,面上不置可否。任忠接收到她的冷眼,想上前对她解释,被她撇过眼来一瞪,讪讪地止了步。 就在这时,前方街口传来一阵喧嚣,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转眼,一匹火红的赤兔飞冲而来。 真真好马! 就在众人惊愕间,雪白的马前蹄高高扬起,嘶鸣阵阵。一个紫衣少年缰绳一甩,从尚未安稳的马背上翻身跃下,端的是洒脱利落。 再细看,但见他宽额俊眉,唇红齿白,身形虽未完全长成,个头却已超过一般成年人。瘦削,但极挺拔。行止间,下颌微抬,眼神清亮。一双点漆明眸,眼角微微上挑,明澈中竟带着一丝媚色,与云若如出一辙,将那满身英武俊朗之气掩去一二,倒是平添了几份阴柔昳丽。 这样一位俊美的少年郎君突然出现在眼前,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全都愣住了。 阳光洒在他紫色的袍服上,给他整个人晕染上淡淡的光华。当他拍拍马的脖子,又甩了两下鞭子,大步朝众人走来时,几个年轻的婢女羞涩地垂下首来,又忍不住用眼偷瞄,又迅速挪开,一时面红心跳;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抚着心口,看痴了去。 瞧那得意洋洋招蜂引蝶的样子,寂春撇撇嘴,不屑地别过脸去。 紫衣少年大步走到云若面前,唇角紧抿,端看良久。就在云若忍不住开口唤他时,忽地一把抱住她,哑声道:“阿姐!” “阿田!”被弟弟紧紧抱住的云若瞬时红了眼眶。 这个比她晚出生半个时辰的弟弟幼时就爱粘着她,虽然彼此分开了整整十年,音容形貌变化极大,但他却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这就是心灵相通! 这是回到京城后,云若最欢乐最放松的时刻。只有在此刻,云若才觉得,若大的镇国大将军府是她的家,因为这里有了她的亲人。 望着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弟弟,云若感慨万分。她抚上云田瘦削的脊背,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这个怀抱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心安,云若感到自己眼睛潮湿得厉害,鼻子也有些堵。 云若又闷闷地喊了声“阿田”,蹭了蹭,留些眼泪和鼻水在他的襟口。 云田力道一顿,嘴角可疑地抽了抽,低头在姐姐耳边笑道:“十年不见,阿姐更像一个小孩子了呢,嘻嘻……哎呦!” 云若嗔怒地拧了一下他腰间的软肉。 云田一边扭腰躲避,一边连忙讨饶:“好阿姐,好阿姐,我再不敢乱说了,再不敢了,饶了我罢饶了我罢!哎,你这么久没见弟弟不心疼心,还掐得那么用力,好狠的阿姐!”说到后来,竟成了指责,云若顿时哭笑不得。 大总管任忠和奶娘顾氏围上来,众人纷纷朝云田见礼。 任忠不住地叹息感慨,顾氏只管拿着帕子擦眼泪。侍卫们尚能尽忠职守围在四周,几个年轻的小婢不顾人多,也一个劲儿地往云田身边挤去,不时招来年长的仆妇们的呵斥。 闹哄哄间,云田忽地转过头,朝正红着眼睛抽鼻子的寂春扮了个鬼脸:“如何,终于发现我气宇轩昂,俊美不凡了吧?不过嘛,”他摸摸下巴,把寂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有点嫌弃道:“你倒是越发丑了,个子也没见长,啧啧!” 寂春大怒。 云若双眼弯弯地瞧着他俩,掩唇不语。 顾氏连忙拽过正用鼻孔往外喷粗气的寂春,口中叱道:“愣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来见过小郎。咦,你怎还拿眼睛瞪他?” 顾氏大惊,就要跪下。 云田一把扶住她,安慰道:“嬷嬷休要如此,寂春不过是闹闹脾气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不过是见我生得比她俊,长得比她高,”他顿了顿,在众人逐渐了悟的目光中,在寂春越来越恼怒的瞪视中,把脸凑近,在她耳边轻轻道,“功夫比她好,”下颌抬起,声音一扬,朝旁人道,“小妮子心中不服气罢了,本郎君岂会同她计较,哈哈——” “小郎自是宽宏!” 顾氏感激涕零,连连点头。 任忠也连连附和,不停地感慨叹息。 云若瞧着这啼笑皆非的一幕,摇了摇头,拍拍弟弟的手,示意他别玩过火,小姑娘脸皮可薄呢。不过她忘了,她自己也才十五,只比寂春大两个月。 不同于满脸激动的任忠,任微静默地站在父亲身旁,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眸底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云若漫不经心的视线在任微泛着冷笑的嘴角上扫过,上挑的眼角微微眯起。 “哒哒哒哒……”清脆的马蹄声又至,一辆青绸装裹的马车转过街角,迎面驶来。 云田停止了嘻笑,神情肃然起来,指着马车对云若道:“阿姐,有贵客临门,快迎。” 贵客?云若一愣。 就算自幼远离京城,云若也知道父亲云措执掌朝廷近一半的兵权多年,早已位极人臣,在整个大夏,除了皇室宗亲,几乎无人能在他们面前当得起一个“贵”字,就连太皇太后的母家培王府,因为是外姓王,算不得宗室,云府也无须卖他多少面子。一位圣眷颇隆的朝臣曾叹道“云府殊贵,不敢近也”,这就是朝官和勋贵对云府的评价和态度。不过到底是不敢近还是不能近,只有当事者自知。 如今能得云府嫡子如此郑重而待的,不知是何方人物了。 只是看那马车也只是普通富贵人家的装饰,在富贵云集的京城随处可见,无甚稀奇处。倒是拉车的黑马通体黑亮,耳如笋立,双目炯炯,颇为神骏。 正思索间,马车在云府前停了下来,驭车的少年利索地跳下,在旁肃然而立。 此时日头毒辣,云府的下人们站立良久,皆有些燥热,见那少年肤色黝黑,面色冷峻,仿佛一脚踩在冰冷的积雪上,立时冷得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不敢直视。 这人冷硬至此,又着一身青衣,乍一看倒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冻果,摆在那里看看便可解暑。 想到此,云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青衣少年目不斜视,只是那脸更冷了。 云田整衣肃袖,准备上前,听到笑声,奇道:“阿姐为何发笑,说来也让我听听?” 云若摆摆手,毕竟嘲笑客人太不礼貌,掩饰般努力调整面部表情,可是又忍不住咧嘴,于是整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 云田愈发好奇了。 “阿青,你闹笑话了。”一道清越如水石相击般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拨开帘子,众人望去,皆愣怔在那里。 云若也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是雪后绽放的春阳,又像是伴云而来的煌煌朗月,云若只觉得眼前华光大亮,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但是立刻,她睁大了双眸,伸出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最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罕见的美郎君! 那美郎君年纪不过十七八,生得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浓淡合宜的修眉下是一双幽深狭长的眼眸。睫毛微卷,向上延伸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时而扑闪出一丝促狭。身着一袭月白广袖锦袍,墨发未束,随意地落在衣摆上,如同几缕墨痕染上绢帛,不经意成就了一副山水写意,整个人清极,俊极。他斜斜地靠坐在马车中,正含笑朝云若姐弟望过来。 那一眼,直是风华无双! “玉世子。”云田大步上前,朝马车中人一揖,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恭敬当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玉世子? 竟是玉亲王世子萧月! 云若瞬间回神,立即缩头,敛襟一礼。纵是初初回京,那寥寥几个地位高于云府的府邸,云若还是将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谈不上熟谙,却也了知晓了个大概。 面对一位货真价实的宗亲,如何也要做足姿态。所以云若那仪态那举止,端得是无比娴淑端庄,正是一位典型世族贵女的架势,勘称无可挑剔。 面上如此,云若心下却疑惑,阿田怎会与玉亲王世子萧月一道回来? 云府不仅与朝臣勋贵素无往来,和皇亲宗室也无太多交集。这玉亲王在世时虽是一位闲散王爷,但是萧氏皇室向来子嗣单薄,圣祖只留下先帝和玉亲王两位皇子,作为先帝唯一的同母胞弟,玉亲王地位极为尊贵。后来又请旨娶了漠北云柔部的大公主作王妃,玉亲王府在整个大夏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十八年前玉亲王遇刺身亡,玉亲王府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而这位玉世子是玉亲王与王妃唯一的子嗣,人们对其所知更是少之又少。原因无他,只因这位世子常年在外游历,极少回京,就连皇室中人,也极少有人见过他。而云府这边,自打母亲过世,父亲云措于情事上心灰意冷,加之西梁在边境动作频频,隐有伐战之迹,于是干脆到陛下处领了虎符,远赴边关,经年不归。云府虽然富贵到极致,却也低调到极致。 而如今极少现身的玉亲王世子亲临沉寂十年的镇国大将军府,看情形,阿田与他十分熟稔,只怕这些消息很快就会传入各大朝臣与勋贵的耳中,明日的京城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流言传出。 云若垂下眸子,掩住了心中一丝不安。 “阿姐,”只听云田回过身对她道:“我回京途中遭了贼人暗算,跟随我的两个侍卫为了护我,力竭战死。我被他们擒住,差点回不来见你。多亏玉世子出手相救,又一路护送,我才……” 云若闻言脸色大变,不等他说完,便将他扯过,上下前后仔仔细细地检查。 难怪,阿田回府,身边竟然没有云府的侍卫,云若暗骂自己大意,之前竟然没有注意。 忠叔顾氏等人俱是惊骇,寂春一改适才的愠怒,死死咬住唇,细看之下,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任微眸色动了动,也缓步上前来。她侧身对着萧月的马车而立,姣好的面容在阳光下隐隐透出一抹嫣红,仿若初绽娇花一般,直是楚楚动人。 她努力地向坐在马车中的人展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然后温柔地朝云田细细打量,满脸关怀。 云田被云若扯来转去地检查,不时偷眼瞅瞅寂春,耳根微红,口中别扭道:“阿姐,我没事……真没事……” 果真没事。 云若舒了一口气,才想起萧月还在,于是急步至马车前,深深一礼:“吾弟阿田幸蒙世子搭救,云若不胜感激。” 萧月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素衣简饰,敛眸垂首的女子,脑海中闪过她刚才疑惑中带着些许警惕的眼神,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了几下膝盖,一笑:“顺手而为,不敢受女君大礼。” 他伸出手,遥遥虚扶,神色温润,彬彬有礼:“田小郎性情直诚,磊落坦荡,临危而无惧,有乃父之风。月心中钦赏,愿友之。” 几句赞语下来,云田激动得面颊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玉世子抬爱了,云田对世子亦仰慕非常,如此,你我可要常来常往,多多亲近才好。” 这话说的,还真有点打蛇随棍上的意思。 云若嘴角抽了抽,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朝萧月点点头:“世子大恩,云若铭记。他日若有相请之处,云府必不推辞。然舍弟年幼,性子莽撞,得世子缪赞,实不敢当。”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但明面上,手握重兵的勋贵,实在不宜与宗室走得太近,否则对双方都没好处,即便远离京城多年,显赫的出身还是让云若天然地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常来常往多多亲近什么的,都是自家弟弟的一厢情愿,世子大人就当做风吹过便好。 云田此时正有些飘飘然,冷不防被姐姐一顿言语打击,顿时不满起来:“阿姐,你怎把我说得这般差劲!” 在萧月促狭的微笑中,在云若无奈的目光下,云田咽下口中津唾,伸长了脖子,凑近马车中的人,一本正经道:“玉世子,你千万莫听我阿姐胡说,她只比我大半个时辰,入世时手脚比我快些而已,见识什么的可都比不上我……” 他越说越起劲,眼角瞄到自家阿姐越来越黑的的脸色,赶忙打住,朝云若讨好地一笑:“当然,阿姐终归是阿姐,做弟弟的自然是要听阿姐的话。” 刚才还在心疼他,现在云若要被这个弟弟气死了。 萧月轻轻拍着云田的肩膀,少年睁着一双和他姐姐一样明澈昳丽的眼眸,满脸崇拜地望着自己,微挑的眼角勾出好看的弧度,让人不由心中一软。 他微微侧首,云田身后,那双同样明澈,同样昳丽,同样眼角微挑的眸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见他望过来,不闪也不避,那抹审视依然不曾消褪。 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模样有些残旧的小册子,放于云田手中。 云田细细一瞧,张大了嘴,面上立刻浮起浓浓的喜色,正要开口,只觉手背一暖,萧月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激动的大嚷。视线却绕过云田,悠悠地望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云若,朝她微微颔首,以一种令对方费解的温柔语气轻轻道:“暑气甚重,烈日下勿要久立,进去吧。” 近处的人听到了这番话,皆感叹玉世子对云田的关照之情,直如父对子、兄对弟一般关怀有加,温情脉脉。 只有云若微微蹙起了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温柔很温柔,就像一潭涟漪微晃的春水,倒映着湖光山色,几乎教人溺毙其中。 可是云若分明从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就像阳春三月温色撩人的晴光里飘来一片残叶,青山碧水的画卷中突兀的墨点。 云若将视线挪开。 一旁的任微却已是痴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望着马车中的人,望着他清风朗月的身影,他浅笑温柔的眉眼,她的面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就算那不是对她而笑,她的心也止不住怦怦乱跳起来,几欲蹦出胸膛。她紧紧攥了下襟领,两手交握,努力维持着人前温婉的表情和端方的仪态。 就在她沉醉在萧月的温言浅笑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车帘一垂,挡住了她的视线,也让她骤然惊醒。缓缓地,她抚上发烫的面颊,耳旁却听得云田急叫:“且慢且慢。世子这便要走么,都到家门口了,何不进来坐坐!” 阿青动作利落地跳上马车前座,一拉绳,马车掉转头,竟自辘辘远去,唯有一道清越的声音徐徐传来: “好生练着,莫要懈怠。” 云田还兀自维持着踮脚伸手挽留的动作,嘴里“哎、哎”地又唤了两声,泄气地收回手,摸了摸手上的册子,无精打采地小声道:“知道了。” 片刻后,他又喃喃道:“阿姐,你说世子他是不是玉容神姿,风采卓然呐。我初见他时,还以为是星君下凡,特特来解救我这个凡人呢。” 没有回音,转过头,他才发现云若正瞅着马车消失的街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姐!” 成功地拉回云若的视线,云田朝自家姐姐扬扬手中的小册子,眨眨眼得意地道:“好东西哦,要不要看呐?” 云若睨了他一眼,劈手夺过,哗哗一翻,又丢回去,嫌弃道:“没兴趣!”转头往府里走。 “哎,阿姐!” 云田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册子,急急去追自家姐姐。跑过寂春身边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撞了下她的肩,惹得寂春柳眉倒竖,正要发飙,顾氏早已满面心疼,扯住云田的胳膊连道:“小郎慢些行,可撞疼了没有?” “母亲!”寂春不敢置信得抖着伸出的手指。 云田回头朝寂春扮了个鬼脸,正要大声嘲笑,瞧见寂春一脸憋屈,突然有些不忍,朝她招招手。寂春正在气头上,只当作没瞧见,把脸扭到了一边。 云田不耐烦,径直走过去,也不言语,一把抓起她的手,拉扯着往前走。 寂春:“放手……快放手!” 云田:“不放!有本事你自己挣开!” “你放不放?” “不放!” “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就是不放!” 顾氏:“……” 余下众人:“……” 北城门外,青绸装裹的马车里,传来一声低唤:“阿青。” 阿青立刻察觉世子的声音不像平日里那样清越,反而有些低哑,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他心中一沉:“在,主子有何吩咐?” “马上启程去天云山。” “是。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小心地瞅了瞅车帘,小声问道:“王妃那儿要派人禀告一声么?” 久久,马车里没有声音传出来。 阿青自知多嘴,不敢停留,一扬鞭,马车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第三章 田园多逸事 云府门前,下人们早已退了干净。奶娘顾氏朝任忠瞪了一眼,然后又朝任微那边努努嘴,一甩袖子便走。 任忠心知肚明,担忧地望向女儿痴痴而立的背影,暗叹一声,走到她身边:“阿微,人已经走了,咱们进去吧。” 任微不知道父亲所说的“人已经走了”,是指回了自己院落的云氏姐弟,还是那个清风拂月般离去的男子。她有些恍惚地转过身来,神色间尚透着几许怔忪和落寞。她低头瞧着被日头晒得醺醺然的地面,喃喃自语道:“他可曾瞧见我,可曾瞧见?” 思索了一会,她又缓缓抬起眸子,声音里诡异地带出一丝急切的兴奋:“是了,他一定是瞧见了的。我离阿田那么近,离他那么近,他怎么会瞧不见我,他定是瞧见我了!” 她肯定地点点头,继而面上浮起一丝羞赧。可是转眼,她的声音又低落了下去:“阿若也离他很近啊,他只跟阿若说了话。明明我和阿若都站在他面前,他却只跟阿若说了话……”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眼眶也红红的。 任忠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劝慰道:“阿微,玉世子那般的人物,你就不要想太多,这样对你……不好。” “可是父亲……” 任微还想说什么,任忠打断了她的话:“有些事情,既然强求不来,还要你自己看开些才好。父亲没别的心愿,只希望你平安喜乐地过日子。” 脑海中,巍峨的城楼上伫立的那一抹碧色倩影一闪而过。他摇摇头,心里对自己说道,这孩子也是个痴的,但愿她不要像我这样才好,否则一个人自苦一辈子,偏偏还不得与旁人倾诉。 又低低地苦笑一声,对任微道:“莫要多想了,走吧。” 任微没有再言语,只是一步一步地跟随着任忠的脚步。大门阖上时发出沉重的闷响,这时她仿佛被惊醒了似地抬起头,顿了顿,目光缓缓转向云府深处——琼花玉树掩映之下,那个依水临风,植满菡萏的院落,眸子里渐渐浮起一片阴冷。 云田所居的院落就在菡萏苑的西边,也是云府的主院之一。进入园内,但见庭院四四方方,深邃空旷,房舍前头的大片空地不置一物,地面用细沙铺就,犹如一个小校场。西北墙角倒是立着一株合抱枫树,冠盖如伞,遮蔽了一大片场地。 云田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对寂春道:“这树杈倒是越长越粗啊,不知道如今能吊起多重的人呢?” 寂春一路上都想把他的手甩脱,无奈少年的手就像铁钳一样牢牢卡住她的腕部,没能如愿。她正恼火,又听出他言语中挑衅之意,立刻硬起嘴来:“愿赌服输,既然比武输了就该吊上一夜,这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哼,没想到某人事后居然跑到我母亲面前哭鼻子,害我被关了两天柴房。”她不屑地扭过头,嘴里嘟囔,“饭也不给吃,差点被饿死在里头呢。” 顾氏疼爱维护自己,云田自是知道,所以和寂春比武输了,又被吊了一夜失了面子后,就跑到她那里撒娇,打算让寂春挨顿训斥,好挫挫她的锐气。可是他万万未曾想到,寂春居然受到了那么重的惩罚。 可是那时谁也没有告诉他,他一直以为事后寂春不见了人影是因为挨了训斥,不好意思见他。 想到之前的自以为是,少年身子一僵,眸中流露出一丝愧色,握住寂春的手不免紧了紧,低声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想了下,又道,“要不,我把‘十月’送给你,算是赔罪吧。” “‘十月’是谁?”这么奇怪的名字。 “就是那匹白蹄赤兔。” 寂春没想到他会如此,有些意外。在她心目中,云田的性子可是又别扭又任性的,现在她只是随便抱怨了几句,这位身份高贵的主子郎君居然向她道歉了。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脸孔也不由地红了红,故作轻松地道:“无需如此,本姑娘向来大度,不会与你计较。那什么‘十月’,我留着也没地方骑。” “你……”云田一下子笑了起来,微挑的眼眸亮晶晶地瞧过来,却没有说下去,“那让它先跟着我,待有了空,咱们一起骑马去。” 寂春的脸更红了,嘟囔道:“谁要跟你一起骑马。”望了望虚掩的房门,小声道,“女君在里头,肯定有话跟你说,我就不进去了。你刚回来,府里还有许多事要准备,母亲忙不过来,恐要找我。” “好。”这次云田倒是好商量,立刻放开了她的手。望着寂春逃也似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 安排完死去的两个侍卫的后事,云若挥退众婢,一个人静静地跪坐到矮几后,面前一杯清茶,白雾袅袅。 这个院落曾是是父亲云措年少时的居所,成亲后和母亲一直住在他亲自设计督建的菡萏苑。后来为了一些事母亲搬进了佛堂,而父亲苦求无果后也回到了这座院落。及至母亲过世,父亲一直住在此处。十年前父亲远戍边陲,这个院落就划给了云田,才更名田园。 云田是父亲唯一的嫡子,自然从小习武。云若记得云田当时刚过完五岁生辰,成日里拿着父亲所制的竹剑四处比划,不知打破多少物件摆设。有一次适逢罗国公府的女眷来访,云田的竹剑划伤了罗家大郎的胳膊,惹来母亲一顿斥责,还被揪去佛堂罚跪。 母亲过世,父亲远戍,自己也被送去鹿鸣岛,若大的云府里只剩阿田一人,虽有忠叔顾氏等人照顾,但小小年纪便独自支撑门庭,其中心酸艰难,可想而知。 一踏入房门,云田就发现自家阿姐眼眶泛红,知她心中难过,在她身旁坐下,揽过她的肩,轻声道:“阿姐怎地又哭了,眼睛比兔子还红,小心让下人瞧了笑话去。” 云若回过神来,拿手捶他:“如此消遣阿姐,仔细你的皮!” 云田立即抱头:“阿姐饶命!” 嬉闹了一阵,云若靠着扶手,漫不经心问道:“你与寂春是怎么回事?” “呃……什么怎么回事?”未曾想姐姐有此一问,一时想不好怎么回答,云田决定先装傻。 你那点小心思瞒得了谁? 云若撇撇嘴,装吧装吧,总有装不下去的时候,现在姑且不管他们。拍拍他的手,问起正事:“我问你,不在书院好好念书,回京来做什么?” “人家不是想阿姐了嘛!”云田嬉皮笑脸,又想蒙混过去。 “啪”,脑门上已挨了一下,只听云若寒着声道:“休要糊弄于我,老实说,你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 云田瞅瞅姐姐绷着的俏脸,吐吐舌头,心知这回混不过去,只好一边拍着云若的背替她顺气,一边老老实实交代:“我说了你可千万莫气,我、我的确是私下里跑出来的……” “为何?” 在云若静静地注视中,云田慢慢停下手来,垂首良久,才小小声道:“我想从军。” “什么?”云若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姐,书院里的夫子们只会捧着书册之乎者也,张口闭口圣人云云,谁耐烦学这个。况且依大夏律,男子十五可从军。我乃堂堂镇国大将军的嫡子,自然要像父亲那样,横刀跨马,驰骋疆场!” “善战者善谋,无谋怎上得了战场,书院里教的不止是之乎者也,还有兵策和谋略。不行,你得回去!” 还有两年就结业了,到那时再提入伍也不迟。 “反正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了,回京路上玉世子已派人去了尾南山,向山长和夫子们陈情,书院已经允我肆业了。阿姐你瞧着办吧!”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赌气似地把身子往后一倒,直接仰躺在地板上,闭目装死,实则是不敢看他姐姐青黑如锅底的脸色。 居然把后路给堵了,好小子,真有种! 云若气得嘴唇发抖,拿指尖掐他臂上硬肉。 岂料这厮涨红了脸孔,只管死撑,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到底是心疼弟弟,云若重重一哼,手上的力道减下来,最后把他一推,背过身生起闷气来。 就这样静默了半晌,谁也不肯先服软,房内气氛尴尬无比,直到门外传来婢女的轻声娇唤:“小郎,膳食准备好了,可要婢子拿进来?” 云田心下正郁闷,不耐烦地朝门外叫道:“不吃,拿走拿走!” 那婢女显然不甘心就此离去,踯躅再三,还想出声再唤,“咣当”,一个物体直线飞过来重重砸在门板上,那婢女顿时吓了一跳,踉踉跄跄地退了下去。 “这是干什么?”云若冷着脸问。 “心情不好!”云田梗着脖子回答。 “心情不好就要扔我的杯子?” “什么你的杯子……呃……”云田一愣,“原来是阿姐的杯子啊,我还以为……呵呵” 见湿淋淋的水渍漫了一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思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猛一拍大腿,大喝一声:“也罢!” 云若吓了一跳,紧跟着那张嘻嘻笑的俊脸猛地搁在自己肩上:“阿姐,咱俩和好吧?” 云若想说好,刚张嘴又意识到不能让他太得意,以为自己轻易原谅了他,于是装作没听见,继续一动不动,保持高冷姿态。 云田见自己舍下面子服软,姐姐却依然无动于衷,顿时不满地指责道:“你这样苛待自家阿弟,母亲大人知道了可不能瞑目了!” 云若气得又想掐他,转头看到他可怜兮兮地表情,嘴上先软了下来:“好吧……不过你可要答应我,既然留了下来,就要勤加练武,不能懈怠。” “我晓得我晓得,多谢阿姐!” 云田见目的达到,安下心来,便坐着朝她连连作揖,活像只耍宝的猴头。 云若生怕被他看到自己绷不住的脸皮,赶紧转过身去。 云田暗自吁了口气,伤感地自言自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你说什么?”云若倏地回头。 “没什么没什么!”云田赶紧摆手,“我说阿姐果然大人有大量。” 云若狐疑的地瞅了他一眼,倒不再说什么。 “小郎,用膳吧?”寂春清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云田立刻嚷道:“快拿进来!” 寂春跪坐在案几边忙活,云田不时眯眼瞧瞧她,嘴里不住地抱怨:“怎么才送来,想饿死本郎君呐!哎,那荷叶鸡摆那么远,本郎君如何够得到?还有这兔肉时菌,快快拿远些,最近总吃这个,瞧着起腻!” 寂春忍着聒噪,将膳食快速布置好。 云田拿筷子拨了拨放到面前的鱼肉,一脸嫌弃:“这种鱼恁多刺,如何下口!” 别扭!有话何不直说。 云若素手一挥:“寂春,剥刺”,然后朝弟弟挑挑眉。 云田跟着眉毛一挑,又弯了弯眼睛,薄唇无声地说了一句“知我者,阿姐也”。 寂春不敢违逆,忍着把整盘鱼扣到他脸上的冲动,跪坐在他身边闷声剥刺。 云田眯眼瞧了她一会儿,心安理得地吃喝起来,越吃越快,到后来活像饿死鬼投胎。不一会儿功夫,整大盘鱼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云田一边大口吃大口喝,一边还不停指挥寂春夹菜盛汤,小姑娘被他指使得团团转。 云若在一边瞧他吃得啧啧作响,忍不住也抹了把嘴角。反正房里没旁人,也顺手抄了个水晶肘子大口啃起来,还不时啧啧,连呼好吃。 寂春瞧瞧这个,瞧瞧那个,嘴角抽抽,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母亲叫过来,让她好好教教这两位什么是世家仪态。 吃了个七八分饱,进食的速度终于缓了下来,云田腾出嘴和他姐商量:“阿姐,这次回来你也不走了吧。你瞧,你去了南边这么些年,我一人在府里,有事儿也没个人商量。咱们从今往后都要在一处,谁也不用离开谁了,你嫁人了我也跟着去……” 话还没说完,“啪”一声脆响,脑门挨了一下,只听他家阿姐羞怒道:“说什么呢?不理你了!” “嘻嘻,阿姐休恼。”云田揩揩脑门上的油指印,凑近云若的耳朵,“阿姐已经及笄了,不正是要议婚的时候,对于亲事,你是如何想的呢?” “能如何想?”云若白了他一眼。 毕竟还是个姑娘家,提到自己的婚事,平日里脸皮再厚如今也有些搁不住,凝白如玉的脸上隐隐泛出一抹霞色来,几与鬓边的珊瑚流苏争艳,只是半个肘子尚搁在嘴上大啃,场面有些违和。 她默默吃着吃着,停了下来。视线不自觉地飘到腕间,系在彩色丝绳上的玛瑙坠子鲜红如血。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细白的牙齿继续一下一下地啃咬托在手上的肘子,身子却有些扭捏地往旁边侧转,不肯看向一直等她回话的弟弟。 云田瞧她那副样子,顿时乐了,正要取笑她一番,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眉头一蹙,有些迟疑道:“这次七夕过后,宫中怕会有旨意下来替阿姐指婚,以我云家家世,将你揽入天家也有可能呢。” “什么?”云若一怔,“你哪里听来的?” “玉世子说的。” 提到萧月,云田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钦服,顿了顿,又对云若道,“阿姐若不想进宫,就要早做打算才好。” 云若顿觉失了几分胃口,云田却还没发现姐姐的异样:“不过嘛,父亲不在家,弟弟我就是这府里府唯一的男丁,阿姐的婚事还得先过我这一关。” 他嘻嘻笑着看向云若,却发现她正蹙眉望着自己。 “怎么了?”他抹抹嘴,疑惑地问道。 “他怎么知道这些,又为什么告诉你?” 救了云田可以说是顺手而为,可是萧月为什么要对将军府女君的婚事如此关注,两府一向没有交集啊。 云田拍拍大腿:“这就是玉世子平易可亲之处。你想啊,人家好歹也是宗室,有些消息自然来得比咱灵通。我听说啊,玉世子身子骨不行,医正也没辙,所以一年到头在外寻访名医,哎,可惜了。” 想到萧月俊美无畴,风华绝代,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却年寿不永,云田大感其慨,惋惜不已。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凑近云若问道:“阿姐,你在外多年,可有听说神医仙药什么的?” “没有。”云若回答得十分干脆。 那个破岛上统共就只有三人,岛主师父,师兄和她自己,哪来的什么神医。仙药就更没有,鱼虾蟹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了,否则让他做我的姐夫倒是不错……”云田低声自言自语。 “什么?”云若偏过头问。 “啊,我说没有神医仙药,玉世子的病怕是麻烦呢。” 肘子啃得差不多了,云若把骨头朝盘子里一扔,嘬着手指,问起云田遇到劫匪的事儿。 “那伙贼人黑衣蒙面,身手十分了得,十余人组成剑阵,围着我等三人剿杀。至于他们的武派路数,我却是不识得的。只知招式极其诡异,见所未见。”云天挠挠头,偷瞄了寂春一眼,见她表情沉重,若有所思。 “怎个诡异法?” “怎么说呢?”云田面色有些发白,斟酌了一下道,“就是他们并不挑人的旁处攻击,而是专攻人的心脏部位。无论我怎样躲避,他们的剑尖始终对着我的心口。只要我力竭或者避闪不及时,就会被一剑刺穿心脏。”而不是其它部位受伤。 “这事儿都怪我,若不是我只顾贪看沿途景致,耽误了宿头,也不会撞上那群人,阿武与李鸣也不会为了护我,一前一后挡住来剑,被他们杀死。” 云田沉默了下来,手掌紧紧握着案角,几乎要将它掰下来。 阿武是小苏的哥哥,自小在府中长大,知根知底;李鸣虽然是后来进府做的侍卫,但为人沉稳,办事稳妥,一直颇受任忠赏识。所以云田离京求学,任忠才会挑了这两人做他的贴身侍卫。几年下来,朝夕相处,主仆情分更是非比寻常。云田眼见两人为了护他而死,若不将事情查清,为他们报仇,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 知他心里不好受,云若抚着他僵硬的脊背,低声道:“逝者已矣,多想也无益。如你所说,那些人剑法诡异,并不常见,躲不过去也在常理之中。两位护卫的身后事已着人去打理了,我们云府是不会亏待他们的家眷的。” 云田点点头,默默地坐着。 寂春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作声。 云若思索了会,问道:“你曾经得罪过什么人么,为何他们非要置你于死地?” 闻言,云田深深蹙起了眉头,这也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管在京城还是在书院,他的人缘还算不错,有时候勋贵家的子弟们在一起多少有些龃龉摩擦,但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犯不着派人暗杀。更何况身为镇国大将军府唯一的嫡子,谁有那个胆子真和他过不去。可那天在树林子里,那些人见了他们二话不说拔剑就刺,极其心狠手辣,剑剑都是杀招。 “还有,你下山回京是临时起意,还是一早就做了准备?事先可曾跟人说起过?”云若又问。 书院里课业虽然乏味,却也还没到完全不堪忍受的地步。这次下定决心离开书院,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云田听到了一些传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云若正色问道。 “咳……是这样的。我们书院有个叫李墟的,比我早到三个月,是陇右李氏的一个旁支庶子。因为出身低,平日里受了不少欺负。那小子向来不言不语,挨了打也不吭声,老实得过了头。有一次被人按在泥坑里狠揍,我瞧不过眼,出面救了他。他也不称谢,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有天晚上突然神秘兮兮地来找我,说得了消息,京畿大营要招募新兵,训练之后择优提拔,还再三保证说这消息绝对可靠,问他消息来源,他又不肯说,后来还玩起了失踪。我心里惦记着这事儿,才决定偷偷下山,进京核实一下。” 他觑了下云若的脸色,又说道:“此事应当不假。我被玉世子救起后,也向他问过此事,他道陛下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是廷议时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这事儿就先搁置了。” 云田说完,一仰头喝尽寂春递给他的汤。 云若手指敲了敲几面,心中发冷。 那陇右李墟不过是李家一个小小的旁支庶子,对朝堂秘事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还好死不死偏偏向镇国大将军的嫡子透露,这心计,就绝不单纯。以阿田那等不安分的性子,既得了那样的消息,如何按捺得住! 那玉世子萧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云游在外也能将朝廷动向了解得这么清楚,若说他心志淡泊,只想做一名富贵闲人恐怕任谁也不信。 只是萧月救了自家弟弟,此人皮相又十分出众,阿田已被他深深迷惑。就算自己把他的意图说出来,这个傻弟弟恐怕非但不会信,说不定还会怪自己疑神疑鬼,不识好人。 倒是陛下的心思值得推敲。京畿天丰大营十万兵马,向来由申家人把持,如今统领大营的是培王府嫡长子申伯符。整个大夏,若论权势,除了天家,能与云府不相上下的就数这培王府。云府虽执掌四十万大军,数量远胜京畿大营,但全部镇守在河西燕回关一带,非召不得回。申家势力虽然不足以改朝换代,但毕竟出了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后。在陛下尚未立后纳妃的情况下,整个后宫,几乎就是申氏的天下。 据传申家还会再出一个皇后,谱写一门三后的佳话。所以和云府的低调处世不同,申家行事素来张扬,其女儿皆自恃骄矜,跋扈专横,连公主也不敢触其锋芒。声势煊赫之下,陛下要招募新兵进京畿大营,明摆着是要安排自己人。既然要提拔,必然有人要退下,申家的兵权被削弱,两宫太后如何肯答应。 姐弟俩正讨论此事,门外传来任忠的声音。 寂春过去开了门,任忠领着十来个年轻的小厮和婢女进来:“小郎君,这些是府里的家生子,手脚都勤快,您刚回来身边缺人,看要不要挑几个留下?” “不要,本郎君爱清静,见不得人多。”云田一口回绝。 “总得有人伺候您起居吧”任忠老脸陪着笑。 “唔。那就……” 云田眼珠子转了转,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见状,那些小厮倒还稳重,几个小婢面生红晕,偷偷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暗暗期盼着它指向自己。 可惜那根修长好看的手指根本没有朝这边指来的打算,而是直接转向云若身后——奶娘顾氏的义女正寂春面带不虞地打量着那几个春心萌动的小婢,小嘴抿得紧紧的。 云若迅速将将那根手指朝另一方向一掰:“就他俩吧。” 被指到的两个清秀小厮真真心明眼亮,立即伏跪拜谢。 跟着小郎君,不管是在府里还是走出去,他们的身份都大大不一样,也算是出人头地了,继而他们的父母家人都面上有光,在府里的地位再不同从前。 真真是大运临头了! 二人满面喜色,恨不得多叩几个头。 突生变故,云田还懵懵的,过了半晌才醒悟过来。 “安分点。”云若瞪眼警告他。 那几个小婢期望落空,早已忍不住掩了面呜咽起来。任忠手忙脚乱地把这些人赶出去,只剩下两个被挑中的,一个叫阿全,一个叫阿半。两人是堂兄弟,都是家生子。兄弟俩机灵得很,跑过来一个捏肩一个捶背,把个云田伺候得吱哇乱叫。 “阿姐!” 仿佛没看到他那哀怨无比的眼神,云若整整衣袖,施施然起身,叫上寂春从他面前缓缓走过,跨出房门时突然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把寂春留给他? 笑话!放了寂春过来,还怎么拿捏这个不听话的弟弟。 第四章 对影成一人 用过晚膳,天尚未完全黑下来,夕阳还在挣扎着把最后一缕阳光抛向这喧嚣红尘,一弯新月已悄悄挂上天际,犹如红袖半掩的美人,在云端若隐若现。 沐浴后,云若挥退来汇报云田作息情况的下人,一个人懒懒地躺在院中的竹榻上乘凉。晚风习习,掺着丝丝湿凉的水汽,驱散了白日的熏热与躁意,淡淡的荷香氤氲浮动,安逸美好恍如梦境,直到一阵略显纷沓的脚步声将它打破。 “这是?” 看着摆在面前的古琴,原想小憩一会儿的云若暗暗叫苦,面上还装做疑惑不解的样子。 顾氏挥退小婢,神秘兮兮地对云若道:“女君且瞧瞧,此琴名唤‘号钟’,可是夫人生前钟爱之物,嫁来天夏前从不离身畔的——您觉得如何?” 如何? 自然是好的! 号钟者,桓公之鸣琴也,其声嘹亮,能裂金石,和以牛角,曾助桓公大破敌军。五弦承旧,形观递钟,与时下流行的七弦伏羲氏大为不同。士人论琴乐,常将其与绕梁、绿绮、焦尾并论,甚至更居四者之首,可见其名盛,未曾想如今就这般地摆在她面前。 大抵富贵之家房内常设琴器,虽多有附庸风雅之嫌,却也说明琴道在大夏极为盛行,更何况云府这样的人家。听顾氏的意思,母亲生前应是极为钟爱琴道,然而她幼时从未见过母亲奏琴,这等名琴更是无缘得见。不止如此,整个云府也寻不到一件半件其它乐器,这号钟还是顾氏从库房最底层翻出来的,着实可惜了它四琴之首的名头。 见云若不说话,顾氏以为她被挑起了兴致,不由怂恿道:“女君何不试试?” 云若伸手去抚,哪知弦如刀刃,指腹一痛,已然见血。 顾氏大惊,一把抓过云若的手,只见一道细长的伤口横贯三根手指。 “春,快去取药。”顾氏尖叫道。 片刻,寂春取来药膏,在云若伤口上敷上一层,凉凉的,甚是舒爽,血立即止住了。 “倒是好药,这便好受许多了。”云若道。 “这是宫里赐下的活肌雪灵膏,是治伤奇药,还能除疤消痕。只是太少了,每年不过两瓶。郎君征战一生,身上伤口数不胜数,领受这点恩赏自是应该的。”顾氏毫不在意地说道。 寂春在旁也颇为认同地点头。 血已止住,伤口也不算深,顾氏本想给她包上布条,可云若说什么也不肯把手指弄成萝卜。顾氏见她小女儿心性,也只好随她。 再看号钟,弦若银丝,剔透晶莹,泛着幽幽冷光,哪有半点血迹留在上头。 这琴竟然嗜血! 号钟乃上古名琴,自周时起便历经沙场,沐腥浴血,渐生灵性。此等灵物,生来便带有很强的戾气,非悍者不能驾驭。云若自是知道这点,可惜她主修武道十年,多是偷懒取巧,于才艺之道,无一擅长,更遑论琴技。因此想要驾驭此琴,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氏怕她放弃,连忙安慰:“女君莫要担心,城东有家天鸣坊,以授琴闻名,京中贵女多有前往受教者。女君尊贵,自是不必亲往,待老奴明日前去请来一位西席教授女君琴技,以女君聪慧,无需多少时日,必然大成。到时管它多少凶戾,定教它雌伏。” 她说得起劲,哪里知道云若根本没有学琴的打算。还是寂春瞅得云若不耐烦,使力扯她的袖子。顾氏瞧着云若恹恹的神色,闭了嘴,又怕她伤神,扶她到榻上躺下。 寂春眼色猛递,顾氏遂不甘不愿地捧了号钟离开,边走边嘴里絮絮叨叨,叹这好琴命苦,遇到个不识货的主人,还要蹲回库房边角落灰去。 远处,一道姣好的身影立在浓密的树荫下,脚下俱是揉碎的残花碎叶,一片狼藉。寂春耳目何等灵敏,早已察觉,但并未做声,心底冷笑。 都走了,院中终于安静下来。云若伸出手指瞧了下,这会儿早不痛了。又想到母亲那般柔弱之人,竟能驾驭得了这等凶悍之物,真真奇也。可是既然钟爱此物,又为何将其雪藏。如今若不是顾氏将它翻出来,她还不知道母亲竟是琴道高手。可惜要像母亲这般惊才绝艳,她这辈子怕是做不到了。罢了罢了,非是她不尽心,乃是这琴不认她,以后嬷嬷要是还提此事,正好拿这由头堵她的嘴,耳根子得些清静。她懒懒想着,伴着晚风荷香,时光悠冉,真真惬意无比。 “为何要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已求师父好好照顾你,莫要怕。” “呜呜,你不要走!” “……我有重任在身,容不得一辈子在此混沌度日。阿若你听我说,你也不会在这里太久的……。” “什么?”她抬起脸,泪眼迷离中有一丝疑惑。 “没什么,日后你会知道的,莫哭了。” 小船渐渐驶进了落日的余辉里,风那么凉,胡乱撩动着从未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让它变得更加凌乱,挡住了远眺的视线。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一抹纤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海岸边,让人仿佛觉得,有一种任你使尽万般方法都难以破除的寂寞,被定格在此,直至永远。 云若睁开眼,已是半夜,夜风有些凉,她紧了紧身上的披帛。 前方柳树下一人悄然而立,着一袭黑衣,身量修长,极是俊挺。树影投射在他的脸上,斑斑驳驳,看不清面容。 没有一丝惊讶,一切仿佛还在梦里,云若瞧着曾经熟悉无比的身影,有些恍惚,又有些紧张。她踢开凑在一旁的木屐,赤着脚朝他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水里,有些虚幻,又带着几分真实。 一直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余一尺之距,这下,她瞧清楚了。那张熟悉的脸温润如昔,颊边依然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是一种极为清雅的笑容,却又带着强烈的渗透性,和风细雨一般教人在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浸透酥软。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她仰起头静静瞅着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这个梦就会破碎。 一声轻叹从他的喉间逸出,犹如宫弦低吟,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眼,指腹下略带凉意的温度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阿若……” 低低的声音犹如呢喃,搅扰得人心里软成一片。云若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偏僻宁静的小岛,绿草如茵的山坡,落日的余辉洒满起伏涌动的海面,松软的沙滩在晚霞中闪着细密的金光,犹如最最华丽的羊绒毯。 仿佛想看清楚到底是谁,那弯新月好奇地从云后钻了出来,清辉遍撒,一切仿佛都被笼上了淡淡的霜华。 他取来木屐,亲自为她穿上,动作熟练,就像练习了无数次一样。 碰到她脚趾的时候,她故意夹了一下他的手,嘻嘻地笑起来。他愣了一下,直起身子,轻轻捏住她的鼻子:“淘气!”。 他仔细端详着她,发现她又长高了,身姿袅娜,亭亭玉立;眉眼越发明丽,纵是如此,也难掩与生俱来的妩媚与明澈,犹如皎皎明月一般,清幽与光华同在。 他眼里有了些热意,将她揽进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后肩,低声道:“回来也好,我们可以常常见面。阿若,你不在我眼前,我总有些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云若把头搁在他的肩上,手指头玩弄着他垂到肩头的一缕墨发:“这么担心你还走,一年多了也不来看我,是不是我不回京,你这辈子都不来看我了?”说到后来,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埋怨的味道,手指也用力扯着那缕头发。 头皮一痛,他笑了起来,连忙道:“怎么会,本打算等事情了了就来看你。没想到,你就先回来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对了,为什么这么快回京?” 说起这个,云若有些生气:“师父嫌我做的饭菜难吃,还嫌我笨,总是学不会她新创的剑招,说看见我就烦。过了及笄日子,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忍着笑意,柔声说道:“师父那脾气你也知道的,别和她计较了。现在回来也行,在府里好生呆着。以前没让你学的一些东西都学起来,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学什么东西? 她立刻后退一步,警惕地瞅着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顾氏放在自己寝房里的那几本琴谱棋谱,诗词歌赋,顿时打了一个哆嗦,指尖上被号钟划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只觉得怀里一空,心里也跟着空落起来,有些不舒服,立即上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仿佛这样心才能落到实地。看她一脸防备的样子,有些好笑。不过一想到她那些狗爬样的字,不由头疼,不知她于琴道可有天赋?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最终还是硬下心肠,说道:“过几天我叫人过来教你,这些东西不会很难,莫要担心!” 他的语气很是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甚至还有一丝殷殷期盼。云若想抽回手,腕上的力道却又重了几分。 他这么看重这些东西么?云若瞅着他柔光弥漫的眉眼,心中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学学也无妨。 “……好吧。” 他温雅地笑起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勾着她腕上的坠子,一下一下,仿佛心尖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云若有些脸红,手也有些发抖,按住了坠子,想把那只手抽回来。突然腕上一紧,有热热的呼吸吹在耳边,酥酥的,痒痒的,云若缩了缩脖子,就听他低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给你时还嫌弃,现在倒看得紧了!” 她脸红得发烫,偏嘴上硬道:“既成了我的,自然要看紧些才好,难不成送出的物件你还想要回去?” 他又低低一笑,垂下头来,有些答非所问地道:“可惜你及笄那天我不在,不过你还知道戴着它,总算没枉费我的一番心意。” 这么说着,他的俊脸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略略移开,故作轻松地拨弄起面前的柳枝,仿佛什么都没说似的。 云若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另一手攥着那颗坠子,嗫嚅地说不出话来。 月光愈发显得朦胧,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薄纱,就连风吟树响,蛙鸣虫唱,也有了那么些些悸动的意味。 仿佛看穿了云若的心思,正当她耐不住羞涩,几欲转身掩面的时候,他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听说阿田回来了。” “嗯。”云若急忙应道,一提到弟弟,思绪立刻转了个面,“没结业就跑回来了,这小子越大越不听话!”她轻轻哼了一声,噘嘴抱怨的样子娇俏极了。 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头,低笑道:“充什么大人,你也才多大?” 话刚说完,立刻想到了什么,问道:“今天玉亲王世子来过了?” “是啊,送阿田回来。”提到萧月,她瞅了他一眼,可能是血缘的关系,他们的眉眼竟有几分相似,只是萧月的脸色白中泛粉,气色比常人要好,并不像阿田说的那样身子骨不行。 等等,气色比常人要好? 这不正是一种反常吗? 突然冒出的想法,竟让她觉得解释起来异常合理。 “送阿田回来?他们相识?”萧月鲜少回京,阿田居然认识他,倒是有些奇怪。他蹙了蹙眉,有些疑惑,没有发现她走神。 “嗯?哦,是这样的。”云若回过神来,接着把云田在路上遇险,幸遇萧月搭救的事跟他说了。 说完,她突地心中一凛,萧月若真有野心,何必做得那么明显,与权臣之子交游,这不是无端引人猜忌么,两宫太后就不会坐视不管。 随后她又想到了他气血活泛近乎诡异的脸色,是了,一个身子不行的亲王世子早就失去了问鼎帝位的可能,就算他存了那份心思,别人也不会将他当作威胁。宫中那两位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吧。 “阿田他没事吧?” 听到他关切的询问,云若停下沉思,道:“没事,只是护卫他的两个侍卫死了,他自己也受了点教训。” “那就好。”他放下了心。沉思了一会了,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那一笑,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明明饱含了许多心事,漫无头绪错综复杂,却又难以言表。看着那笑容,她觉得胸口有些发堵,直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想了想,小心地问道: “你……过得还好么?” “不好也不坏吧。” “怎么个不好不坏法?” “很多事与事先想的不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见云若沉默,他又故作轻松道:“这么关心我,是想到我身边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我才不要进那笼子。” 他握住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会把笼子拆了,任你来去自如。” 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云若了解眼前这个人,什么事都往好的说,就怕她担心。她想起云田提到京畿军营招募新兵之事,朝臣当中反对者甚众,这背后自然有申氏的影子。他或许正为此烦恼。 兵权是申氏最大的倚仗,申氏连续三代都将其牢牢控在手中,他想从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松懈申氏的力量,自然不容易。 他望着漆黑的天边沉默不语,侧脸的线条此时看起来比从前刚硬一些,多了些许成熟的味道。眼底下有片淡淡的青影,神色间流露出一丝疲色,不细看几乎不会发现。他望向云若,发现她也在望着他,于是他朝她笑了笑。一条柳枝在他和她之间晃晃荡荡,让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笑容。 云若伸手扯过那条柳枝,一根一根拔着上面的叶子,秀眉蹙起,似乎还在为答应学琴棋书画的事情懊恼:“天都真不是好混的地方,刚回来就学那些烦人的东西,早知这样,不管师父怎么赶我,我都要赖死在那里。哎,怨不得父亲宁愿待在边关,谁叫他也不肯回来。” 他闻言明显一愣,武将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回,阿若她不会不知道。那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她的父亲云措大将军决意遵皇命,用手中兵权牵制申氏? 他定定地看着云若,看着她羽睫扑闪下明丽妩媚的眸子,看着她因为抱怨而微微撅起来的小嘴,眼里渐渐有光彩聚拢,亮如星辰。 “谢谢你,阿若,谢谢!”他道。得此一诺,申氏即便手握天丰大营,也不敢出现任何异动。 云若瞅了他一眼,拿起拔得光秃秃的枝条去戳他的脸。他瞧着这孩子气的动作,不知怎地,心里一酸,愧意上涌。突然转过身,背朝着她。又过了片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转身。” 云若不解,但还是甩了柳枝,依言转过身去。正想回头看他,耳边一声低喝:“不要回头。” 云若听从了他的话,没有动,随后背部传来一阵温热,他从后面环住了她。 这个动作比正面相拥还要亲密,她的脸又烧起来了,心怦怦跳得飞快,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被身后的人牢牢箍住。温热紧紧包裹住了全身,头顶传来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月华笼在两人身上,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一个人。 风渐渐大起来,湿气更加深重。 突然,一道细微的铃声遥遥传来,时断时续,转眼又被风吹万籁之声湮没。 云若敏锐地捕捉到不同寻常之处,心下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只觉得他紧了紧手臂,又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得回去了。” 看样子有急事发生,她不能询问太多,只能抓紧他的手臂,低声道:“小心。” “嗯。”他按住她的手,犹疑了一下,道:“萧月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你莫要离他太近。” 她还来不及回应,背后一凉,他抽身离开。如兔起鹘落,一纵一跃间,修长的身影已消失在沉沉夜色当中。 月华如水,广袖当风。 “我该如何帮你,阿陌?” 良久,溶液沙哑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响起:“启禀小主,宫里的情况已大致查清,刺客潜入陛下寝殿时不慎碰触了殿内的机关,被连弩伤了右肩。与御前总管白允儿交手时,虽然用的是常见的招式,但是最后刺伤白允儿左臂的那一招是断肠门的碎心剑。顾英带青翎卫赶到之时,刺客已经逃离。” 刺客早不来晚不来,他一出宫便来了,果然是算好了时间。云若折了条柳枝,转身走到竹榻上躺下,从溶夜的角度看去,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神色冷然,好似覆上了一层冰霜。 那刺客若不是先伤了右肩,行动受阻,更是影响了使招,白允儿恐怕已被他一剑穿心了!堂堂青翎卫,皇帝的亲卫,居然在刺客与内殿之人缠斗许久又从容逃离后,才姗姗前来。 有趣得很呐! 一抹凉笑在她唇边泛起,转瞬即逝。 “刺客逃走不久,德沛宫大太监林奴儿带了太医要求面见陛下,说是奉了太皇太后懿旨,探视圣躬。” 这林奴儿来得可真及时,云若挑眉,一圈一圈地甩着柳条。 “太后那边可有动静?” “太后赶到承元殿时,林奴儿仗着懿旨正与守殿的侍卫对峙。是太后唤开了殿门,林奴儿见过陛下,确定无恙后就回宫复旨去了,只留下几个医正为白允儿包扎伤口。” 原来如此,一场刺杀,不过是为了探出皇帝的行踪。倘若借此得知萧陌不在宫内,便可趁机抓住他私出宫闱,于德有亏这点大做文章,为再次垂帘铺路;若他在宫中,行刺成功,自然也不错。 皇室当中有即位资格的除了他本人就剩玉亲王世子萧月了。别说萧月常年不在京中,行踪不定,就凭那病秧子身体,也没几年好活。萧氏宗室式微,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然是皇室身份最高的大长辈,新帝人选几乎可由她们说了算。这种情况之下,别说总领朝纲,就算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刺探他的行踪,这位太皇太后申氏居然肯下这样的血本,连与江湖组织的联系也舍得暴露。 只是今晚,她注定要失望了。听说自新帝登基以来,这位申氏娘娘身体大不如前,进的补药一次比一次珍贵。得知行刺之事未能证实陛下不在宫内,会不会当场吐出一口心头老血,然后呜呼哀哉。 云若恶意地猜想着,手里的柳枝越甩越快,发出呼呼的声响。 “小主,夜鸽传来消息,之前田小郎遇到的那些贼匪有了眉目。” “哦?”云若倏地停下手,“是谁?” “也是断肠门的人,是四大护法之首银烛的手下,那些人惯使断肠门绝招碎心剑,多人联手,则成碎心剑阵,此阵阴狠歹毒,一经展开,难有活口。” 又是断肠门!云若攥紧了手中的枝条,眸底一片冷冽。既然想取她至亲之人的性命,那么这样做的人高居庙堂也好,隐匿江湖也罢,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风拂过微敞的衣襟,钻入领口,有些冷,但她更清楚地感觉到胸口逐渐汇聚的杀意,更冷! “不过,”迟疑了一下,溶液沙哑的声音又起,“夜鸽发现还有一批人在查田小郎遇刺之事,看样子是玉亲王府的人,他们没有刻意对我们隐瞒身份。” 萧月也在查此事? 按下心中奔腾的杀意,云若沉吟起来。虽然她认为萧月救阿田绝不是仅仅因为同朝之谊,而且萧月当时的态度很奇怪,对他们姐弟俩都挺关心的。 关心么? 云若摇摇头,立刻抛开这种荒唐的想法。现在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 堂堂玉亲王世子竟然对一个行事诡秘的江湖组织如此感兴趣,还出手追查刺客来历,莫不是早知道了它与宫里的牵扯,想借此事做个引子,插手朝内外的势力分配? 那么,萧月与阿陌这对堂兄弟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敌人? 不太可能。 阿陌刚及冠,登基也不过一载。如此年轻,虽然没有后妃,但是有子嗣是迟早的事,那个位子几乎没有落到玉亲王府头上的可能性。 盟友? 玉亲王府地位虽尊贵,玉亲王生前却是一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闲散王爷,一生只钟爱王妃一人。王妃出身漠北,是漠北云柔十八部的大公主。漠北归顺后,部主为了表示诚意,将最喜爱的阿狸公主献给了先帝。玉亲王在宫宴上对阿狸公主一见倾心,翌日便递表求娶。先帝只有这一个弟弟,平日里这个弟弟也没向他要求过什么,今日为了一个番邦女子郑重上表,就爽快地答应了。 玉亲王妃只生了萧月一个男嗣,萧月身子不好,常年在外求医,与世家贵族甚少结交,云柔十八部自归顺以来,早已卸了兵力,除了个别世袭贵族蓄有极少量私兵,其余部众或牧或田,与大夏百姓糅杂同居,如同散沙。这样的人即使与阿陌交好,也成不了他的助力。 云若想起阿陌临走时说的话:玉亲王世子,莫要与他走得太近。 阿陌这番告诫颇有深意,难道也他觉得萧月救阿田是别有用心?萧月的出手相助对云府来说无疑是大恩,云府从此欠了他天大的人情,原本可以挟恩求报,可是他把云田护送回来后却连府门也没入便匆匆走了。可见他对云府也未必有深入交往的想法。毕竟宗室与权臣之间,该避忌的还得避忌,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 当然他也很有可能是做做样子。在权力游戏下生存的人演技可比戏子们好太多了! 溶夜退去,周遭一片寂静,宽大的衣衫随风狂舞缦卷,仿佛想要挣脱一切束缚,竭尽全力向前舒展绵延,却又始终被掣肘牵扯,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在原地凌乱地挥舞。孤独的影子斜斜地躺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在这微凉的夏夜里,散发出淡淡的萧索和冷意。 啪——,柔韧的柳枝寸寸断裂,一如破碎的琴弦。 第五章 有玉名“月魄” 晨起懒梳妆,玉簟轻罗裳。金狻未燃有暗香,一夜荷风凉。 月尽雾薄远,日出水银光。《竹枝》小调浅浅唱,燕过千重墙。 ——《卜算子》 菡萏苑内,琐窗半开,绣帘低挽,斜倚在凉榻上的云若,望着天边时聚时散的浮云,啃着指甲,神色淡淡,随意又慵懒。寂春在旁边打着团扇,一派静谧。 “女君,小郎适才出府去了,只带了阿全阿半兄弟两个,拦都拦不住。”突地,一道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冲入房内,奶娘顾氏气急败坏地挤进房门,胖胖的脸上油亮亮的,全是汗水。 寂春连忙放下扇子,给她拧来布巾擦脸,又倒了杯水,她接来一气喝干。 这股豪迈气势云若在自家阿弟身上也是见过的。 顾氏将杯子重重地放在几上,叉着水桶腰,怒气冲冲地咬牙道:“阿全阿半这两个小兔崽子,不劝着郎君,还帮着往外闯,登个屋顶就以为上了天,等回来,看我不揭了他们的皮!” 自听到云田回京路上遇险之事,顾氏就后怕不已,满心打算把他拘在府里一段时间,谁知没安生几日,就一心外跑了。这要是再出点事,她怎么去见九泉下的夫人呐。 小郎君自是绝不会有错,可恨的是他身边的两个跟班小厮,一脸滑头相,只顾着讨好主子,全然不替主子安危着想,说不定全是他们在旁撺掇的! 云若也很不爽,这死小子一回来就不安分,不来看她这个姐姐,只知道往外跑。云若支起身子,不悦道:“他说去那儿了么?” “说了,临走时吩咐老奴过来知会一声女君,午时小郎在聚杯亭等您一起用膳。” 还算有点良心,没忘记她这个阿姐。 云若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两根手指头绕来绕去,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盘算着等会儿吃点什么好。摸摸肚子,好像有点饿耶,早膳吃得没滋没味儿的,府里的厨子不行,看样子要换人…… 突然听得“哎呦”一声,吓了她一跳,抬眼瞧见正待退下的顾氏在那儿拍额嚷道:“差点忘了,方才小郎还遣人回来说是邀了罗国公府的郎君同席,让老奴提醒女君一下。哎,瞧老奴这记性……。” “哦。罗国公府的郎君?谁啊?” “就是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啊。您不记得了?夫人在的时候,曾过府来玩耍,您还请他吃莲子呢。”忆起往事,顾氏倒是颇有感慨。 原来是罗家大郎啊,云若了然。 那个见了生人就腼腆羞涩的罗家郎君,比剑时被阿田划破了胳膊也不哭不闹,还帮忙瞒着大人。瞧他骨头硬也讲义气,云若对他挺有好感,没想到十余年过去,现在混得这般好了。 扶风公子? 弱柳扶风么? 这名字倒是有趣,一听就让人联想到腰肢纤细柔软似柳条的舞姬,或是轻声缓步动辄气喘吁吁的千金娇娇,可不合一个世家郎君的清贵形象呢! 虽然好笑,但是云若对他旧时印象极为不错,觉得勉强还能接受。 “唔,想起来了,倒是个不错的人儿呢,就是有个怪癖,爱吃莲芯子。你们说说,他是不是个怪人?” 仿佛尝到了莲芯的苦味儿,云若一个哆嗦,皱起小脸。 “哎呦女君,”顾氏掩嘴直笑,身上的肉随着笑声抖个不停,“莲芯那么苦,哪个小孩子喜欢吃啊。您自个儿不爱吃也就罢了,还剔出来哄他吃。这孩子老实,不好意思拒绝您呐。” 放下布巾,顾氏满是感慨道,“罗家大郎君是个懂礼的,夫人在世时也夸他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他如今这般出名,可见也是必然。您要是见着他,待老奴问声好。” 云若应了她,顾氏便喜滋滋地退了下去,看她乐得颠颠的身影,云若不禁怀疑,刚才怒气冲冲进来的又是谁? “扶风公子名声很显么?”云若转头问寂春。 “那是自然。”刚才就想插嘴的寂春,立刻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扶风公子是京城三公子之一,他文武双全,有‘文盖鼎元,技压武首’之称,不仅文采斐然,武艺卓绝,为人更是谦和,彬彬有礼,更兼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女君你不知道啊,去岁前夕,就是他联合士子们上表朝廷,将历年困于大夏的战俘遣送回国,而而那些番邦也因此感我大夏恩德,将俘去的士卒放还我大夏。不仅如此,而且啊,扶风公子还长得一表人才,风仪出众,貌若好女,俊美不凡,更重要的是,他虽是世家子,却对于寒门出来的人也一视同仁,从不仗势欺凌,待人更是谨守礼仪,洁身自好,是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呢……” 一番长篇大论,句句都是溢美之辞,云若被她念叨得昏昏欲睡。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一怔,不禁斜睨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道:“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也包括你么?” 寂春正沉浸在对扶风公子的无限敬服和仰佩当中不可自拔,倏地被云若一语打断,一愣,登时脸涨得通红:“关……关奴婢什么事儿啊,奴婢这不也是听……听来的嘛!” “噢,不关你的事儿啊——”云若拖了长音道。 “女君,你、你……”寂春又羞又急,“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云若憋不住吃吃地笑起来,最后笑倒在榻上。 寂春这妮子太好玩儿了,没事儿拿她来逗逗乐子,也好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 只是阿田……,哎,云若瞅瞅寂春红晕未消的俏脸,不禁为自家可怜的弟弟担忧起来。 此时离午时尚早,云若坐在房内无聊得紧,决定早早出门,先逛一下天都城。 寂春怕再被取笑,巴不得找点新鲜的好转移女君的注意力,立刻十分狗腿地捧来出门的衣衫给她换上。 云若知她脸皮薄,也不再取笑她,随意地挽了个堕马髻,插了支绞丝碧玉簪,戴上幕离,领着她出府去。 大夏民风开放,对闺阁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诸多束缚。只要有人陪伴,逛逛街购购物都不算什么。云府地处京城黄金地段,一转过街角,云若就站在整个京城最大最繁华的大街——宫前大街上了。之所以叫宫前大街,是因为它的尽头就是九重宫阙,天家所在。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京城顶级的商铺基本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云若居住荒岛十年,何曾见过这般情景,边走边看,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前面是一家的珠宝铺子,门面大气而不失精致,匾额上除了“集珍轩”三个金漆大字外,底下还有一行小字,若不细瞧,常人会以为是雕凿的花纹。 云若拨开纱帘细瞧去,乃是:风刀霜剑,砂中浪里,尽却十方苦楚。沧海月,碧云天,重逢何日可期? 字极小,字体又怪,可是云若却看懂了。 原是寻人呐。 只不知那被寻之人会不会从此处经过,便是刚好经过了,会不会去留意上面的字呢? 云若摇摇头,又与她何干呢,但凡落了红尘来到这世上,又有谁能摆脱这爱别离之苦呢? 果是京城顶级的珠宝商肆,云若一入大厅,便怔了一怔:里头青玉为案,珊瑚为屏,鲛绡挂幕,明珠照壁,极尽豪奢。 “女君快瞧!”寂春一声低呼,云若低头一看,脚下一条红白锦鲤慢悠悠游过,摇头摆尾躲入一片浓密水草。 原来二人脚下是一方巨大的水晶石,足有几丈宽。水晶石嵌合在地板中央,将地下水池的情景尽数展现。人在其上,仿佛直接踏于水面,身临其境,妙不可言。 云若心中叹道:奢华至此,不知要花费几何,主人家真正巨富也!她又想道:便是不学轻功,也能随意行走水上,可想有时候银钱也是个好东西呢。 此时店里客人众多,人人锦衣华服,珠翠绕身。几十位青衣侍者皆一对一地忙着招呼客人,却丝毫不见纷乱。 目光缓缓扫过货架:南疆的翡翠,西梁的羊脂白玉,漠北的琥珀蜜蜡,外海的牛血珊瑚,更有许多来自域外的奇珍:金绿猫眼、那比兹祖母绿、西瓜碧玺等等不一而足,满目琳琅。 云若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木盘上,上面摆着几件琉璃首饰,五光十色,璀璨耀眼,分外夺目。 此时天夏尚未有琉璃的烧制技术,这种制作精良的琉璃件一般由域外传入,倒是稀少罕见。由于价格不菲,一件琉璃首饰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花销,所以普通人一般消费不起,却颇受世家妇们的青睐。 云若虽在母亲遗下的妆奁中见过种种珍奇,但是眼下也被这许多珠宝闪晃了眸子。 不得不说,这家集珍轩不仅售货珍奇,服务也是一流。随侍的小婢极有眼色,云若只往那些琉璃珠花多扫了一眼,那小婢就立即上前,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边介绍边小心观察云若的脸色,仿佛认定了她是一位难得的大主顾一般,态度极是恭敬。 云若拨弄着一对荷叶状的耳环,随口道:“样式新奇,倒也不错。” 小婢双眼一亮,清声道:“您真有眼光,这批琉璃首饰中就属这对耳环最为精致,这不刚摆出来就被您挑中了。婢子给您包起来?” 寂春目光流连在这对耳环上,有些挪不开眼。只是听得小婢自以为是的言语,立刻不满地哼道:“这般急作甚,我家女君还没说要呢。” 小婢连忙道:“是,是。您再看看,再看看。” 说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一圈下来,正待转身之际,忽瞥见货架角落里,躺着一件月形玉佩,上面落了一层灰,与旁边流光溢彩的珠宝比较,实在不惹眼。 云若拿起,拂去灰尘,洁白的玉质便显露出来。上头无一丝一毫雕琢,浑然天成,却更显天然本色,毫无工匠之气;质地紧实细腻,隐有精光流动,触手微凉,煞是舒爽,不由得摩挲了几下。 倏地,她顿了下手,指腹刮过月陷之处,觉出些许糙意,似是缺去一块。 不知怎地,云若心中一动,竟对它生出一丝莫名之感,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蓦地飘过,若隐若现,似有还无,想要伸手去抓,尚未触及,却已倏然不见。 讶意顿生,努力回忆搜索了一番,往昔的生活简单犹如白纸,点点滴滴皆是明晰了然,并无它一丝半点的踪迹。 云若心下有些疑惑,正要向小婢询问,抬头瞧去,那小婢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半面美人。 说是美人一点都不为过:黛眉春目,玉鼻朱唇,削肩纤腰,身姿楚楚。但是美人只露出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被额间垂下的头发遮掩。 云若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她对美人不感兴趣,对美人的过往更不感兴趣。 那美人盈盈一笑,缓步上前,娇声道:“妾夫家姓乔,是这里的管事。这位娘子,可是中意此玉?” 云若点点头,想了一下,有些可惜道:“中意也无用,我与它无缘。”说罢,将玉佩放回了原处。 乔娘子瞅着她的动作,轻笑一声,道:“娘子尚未询价,怎知无缘?” “色如羊脂,质比金石,价格定然不菲,我可拿不出这许多银钱,岂不是无缘?”云若不无遗憾地说道。云家处在这个位置,虽不缺钱,但行事素来低调。今日有许多官眷在此,一掷千金的事一旦做出来,说不定会引来旁人瞩目。即便对这块玉佩欢喜得紧,但是本着低调的门风家训,云若觉得就此放弃亦不失明智。 “娘子何必急着走,”乔娘子依然笑意盈盈,“容妾先为您介绍一下,再做决定也不迟啊?” “哦,说来听听。” “此玉本是天云山万年寒潭潭底的一块寒玉。寒玉难寻,得之者原想琢成一柄如意以供赏玩。奈何其质坚硬无比,工匠打磨三载也未能损其一二。原成想就此罢了,谁知有一日,执此玉之人不慎将其坠入雪崖,寻到时竟已裂成两半。虽说出了这点以外着实可惜,然边端圆滑,并无锐角锋芒,遂权当作两件饰物来用。此件形如钩月,故而取名月魄,被我家东主所得;另一件唤云魂者却已不知去处。” “既是有些来历,可见非同凡响。如此,我恐怕更买不起了。” “娘子若真心喜欢,也不一定要用银钱购取啊,以物易物爷是可以的。” 乔娘子笑若春风。 “以物易物?”云若挑眉,随后摇摇头,“我身上所佩皆是寻常,难及此物一二,这法子恐怕行不通。”摸摸手心,那微凉细腻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那里,不曾消散。 “娘子实在过谦了,娘子手上的南红贝精致可爱,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我家东主最是钟爱天工奇巧之物,娘子若能以此物相易,月魄自然就是您的囊中之物。” 目光落在云若露出丝绳的腕上,乔娘子笑得意味深长。 “故人所遗,千金不易。”云若面色淡淡,拒绝得不容置。 纵使再稀罕再珍贵,也断断越不过腕上这枚。不过云若心中还是疑惑,坠子虽是精致不假,材质也是南红当中最好的锦红,可是单单从价值的角度来说,是远远比算不上月魄的。集珍轩开门做生意,以追求利润为目的,断不会以贱易贵,白亏了银钱去。 带着疑惑云若又转了一圈,大饱了一回眼福,却什么也没买,便携了寂春出得店去。 那乔娘子似乎还想再劝劝,跟上两步,不料寂春伸手一拦,不容她靠近,只得作罢。望着云若主仆的背影,乔娘子眸光闪闪,不知在想什么。 大街上,云若兴致勃勃地边走边逛,遇到拥堵也不急躁,仿佛不是在熙来攘往、拥挤不堪的大街上行走,而是在空庭阔园中闲闲观游,在青山绿水间肆意徜徉。 虽然有幕离挡着,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那种闲适惬意,悠然自得之态,是天都这样繁华喧嚣的锦绣堆里所看不到的。 此间的男男女女,穷苦的日日为生计奔忙,想方设法填饱家里的几张嘴;富贵的,挖空心思比较着谁的家世显赫,谁荷包里的银钱掂手。首饰衣裳,车辆随从,乃至留目踏足的地界在此间都是衡量一个人身份地位的标准。 这是个浮华明媚的所在,也是人心最为叵测之处。 “她就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女?”不远处,坐在豪华马车里的红衣女郎盯着信步缓行的云若,神色诧异。 “据说自小养在乡下,刚刚回京。怎么,你对她感兴趣?”坐在对面的青年郎君取过腰间玉葫芦抿了一口,懒懒地问道,一双桃花眸灼光潋滟,勾人得紧。 “哼,”红衣女郎甩下帘子,嗤笑道:“一看就知道没见过世面,一股子乡野味儿。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女也不过如此,依我看,就算是罗家那位也比她强,好歹还知道装模作样,博个好名声。我就不信……” 她没有说下去,鄙夷之意明显。 “云家的女儿?唔……”青年郎君放下茶杯,望着那道纤丽悠闲的背影,指关节叩了叩小几,勾唇一笑,“自然——不是罗家人能比的。” 女郎柳眉一蹙:“二兄,你莫不是看中她了?” 青年郎君答非所问道:“江家的船昨日就到泊市了,据说此次出海,入货颇丰,采买的都是历年不常见的,引了许多豪贾官眷前去。如今该上架的都上架了,再不去,好的都被旁人挑走了。” 红衣女郎一听,叫道:“我申遂儿想要的东西,何人与我抢?!” 青年郎君笑而不语。 红衣女郎朝外头的驭者喊了一声:“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去集珍轩?!” 待那马车行远,云若垂下眸子,突然转过身对寂春道:“你速去集珍轩,将那月魄买下来,银子让他们明日到府里来取。还有,那对琉璃耳环也一并要了。” 寂春一脸诧异,还以为听错了,小心翼翼地问:“女君,您真要买那玉?现在回头去,这价可压不下来了。” 云若无奈一笑:“我这心里舍不下,方才一出那门便觉得难受了,忍到现在也实在不愿忍下去。好东西价格高些也无妨。” “可是女君……” 寂春还想再劝劝,云若已打断她的话:“莫要耽搁了,快些去,晚了被别人买走,我可是要恼的。回头你去聚杯亭找我。” 寂春只好回头往集珍轩赶去,还不忘叽叽咕咕:“早知如此,就该询个准价。如今倒好,全由他们,白折了许多银钱……”嘴里抱怨不停,脚下可不敢稍缓,略施轻功,一眨眼就去了老远。 云若笑着摇摇头。 第六章 惊舞“昙花现” 聚杯亭不算大,在天都却非常有名,因为与其它酒肆相比,它有一个很大的特点:这里的当垆女全部都是胡姬。 大夏自开国以来历代驱胡闭关,直到一年前新帝登基,设都护,开泊市,伊始与异邦域外往来。因时日未久,胡姬并不常见,高鼻深目,碧眼金发,肤色如雪的更是罕有。这些胡姬大多随江家的船队来到大夏。船一靠岸,便有早得讯息的世家豪贾上去挑人。 胡姬善舞,一般世家高门会养几个出色的充做舞姬,以作待客之用;那些豪商巨贾为了装点门面也为了寻些许乐子,也会蓄养一批,然就质素而言,终是不及世家所选;而那些平民百姓, 若是掩不住好奇心,又舍不得去聚杯亭挥掷家中半年嚼用的,也可寻空在其门外蹲点,运气好的话,会有胡姬出来迎接贵人,他们这些人便可趁机一睹芳颜。 聚杯亭足足有百十名胡姬当垆沽酒,且个个姿色过人,擅通音律。 云若一进门,便觉一股异域风情扑面而来,大厅里铺着精美网纹图案的驼毛地毯,四面墙壁垂着色彩鲜艳的细绒帷幕,美艳的胡姬端着高脚细脖的酒壶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犹如珊瑚丛中往复游弋的彩色鱼儿。空气中飘溢着浓淡交杂的酒香,混杂着许多不知名的香料味,和着轻快的胡乐,闻之让人飘然欲醉,仿佛坠入另一个世界,新奇而又让人茫然无措。 人群一阵骚动,大厅西侧迅速腾出一块空地,咔咔的机关响声伴着阵阵惊叹低呼,一座丈方的圆形高台突破地面,缓缓升起。 云若暗自赞叹这一招别出心裁,博人眼球,忽而大厅中爆出一声喝彩。抬眼瞧去,一名红衣胡姬怀抱琵琶,飞身踏上高台,身形犹如乳燕穿风,煞是轻盈。 栗色的长发编成无数条细小的辫子垂到腰下,衬得腰细臀丰,曲线跌宕。一双泛绿的大眼镶嵌在雪白的脸上,波光潋滟,仿佛要滴出水一般。红艳艳的嘴唇丰润美满,竟比她的服裳还要鲜艳。 胡姬貌美,而眼前这位竟是绝色! “是燕姬,是燕姬!” “燕姬啊……” 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的惊叹声,酒客们惊见如斯美人,又兼美酒醉怀,一个个兴致大起,情绪高昂。而对于台下的热情,这位燕姬似乎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唯有一双潋滟绿眸,于环顾间,不经意地流淌出一丝冷然。 圆形的高台就像一面中空的大鼓,一身红衣的燕姬足如鼓槌,顿踩不停,按着节奏,身子急速旋转开来。刹那间,彩带飘逸,裙裾飞扬。令人称奇的是,那旋舞着的燕姬怀中琵琶犹抱,玳瑁拨子快速拨动,铿锵之声乍然作响,端的是激越非常。 忽地,琵琶声一顿,紧接着燕姬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回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继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腾翻数周,身形叠展如蝶翅开阖。 如此在半空持续了好几息,燕姬曼妙的身姿方如乍离枝头的花蕊缓缓飘落高台,不见喘息,玉臂反抄,琵琶声又铮铮响起。 众酒客见此情形皆高声喝彩,大厅里人声喧嚣,沸反盈天。 燕姬的唇角微微勾起,纵然对台下的酒色之徒极为不屑,却也不能否认被人竭力捧场时发自心底里的那一丝满足。 她想起当日初初踏上大夏国土,与许多姐妹一起被领到一干贵人跟前供他们挑选时的场景。 彼时几个金发蓝眸的女郎按姿色高低,舞技高下,分别被世家和巨贾挑走,而她因为长了一双绿眸,一贵人端看她良久,道了一句“狼目不吉”,便将她淘汰。 她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她的容貌最好,舞技最为出众,从前在家乡之时,一双绿眸引得众人交口赞美,连城主也上门求娶,为何到了夏国独独她进不了高门世家,连大夏地位颇低的商贾也瞧不上她。当初若不是在城主大人的宴上见到了从大夏来的商队主人江海潮,若不是对他口中金堆玉砌,遍地富贵的大夏国心生向往,她早就成了乌托城城主大人的第十八房小妾,失了自由,但总归衣食无忧,家人也能跟着受到优待。 来到大夏,她不是看不懂人们瞧她的眼神,那可真如同瞧一件稀奇的玩物一般,仿佛只要有钱,便可买下来尽情摸上一摸。 彼时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不是没有迫切地想回去过,而江海潮也同意下趟出海将她一道带走。可是自打那日见到了那个披一身金红大氅的英挺郎君,她早早竖起的决心忽然动摇了。 仿佛被闪电击中了心脏,她头一回见他便产生了不顾一切也要留在他身边的想法,只要他稍稍表现出对她的冷漠或者疏离,她便心痛不已。为了他甚至愿意将自己变成匍匐在他脚下的奴婢,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献上自己所有的美色和鲜血。 她无法遏制自己这种疯狂的想法,唯一的途径便是取悦他,按他的想法去做。 “燕姬,自此以后,你便叫燕姬。”他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用一根野雉尾羽轻轻托起她的下颌。 “是的,九郎,我叫燕姬,燕姬是九郎一生的奴婢。” 她仰着头,如是回答。 李九郎满意地笑了。 她深深地沉醉在他醇如千年果酒的笑容里,宁愿溺毙也不愿清醒。 随后她接受了他着人安排的魔鬼训练——修习一种极为深奥的武功。 “它叫什么?” “优昙一现。” 一年后,她以一身独步天都的舞技出现在聚杯亭特地为她量身打造的舞台之上。 她一身红衣,登台第一天起便是如此。旁人皆道她眼光好,因为红色最衬她如雪般的肤色。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因为除了红色,李九郎从未穿过其它颜色的衣裳。 她觉得如果说世上有谁最适合红色,那一定不是她,而是李九郎。他仿佛天生热爱这血一般的颜色,而这颜色也仿佛融进了他骨子里一般与他不可分离。 自打她登台那日起,李九郎便不再出现。她日日期盼,夜夜思念,每次轮到她表演的日子,她总会换上崭新的裙裳,以最好的状态展现最为动人的舞姿,只为他或许有一日心血来潮时的随心一睹。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今日同样没来。 燕姬也不着急,一个将自己放到尘埃里,只求心上人偶尔一顾的痴情女郎从来不缺乏耐心。 她一如既往地尽心表演,一旋身,一展臂,一仰首,一抬足,皆足以让人疯狂。 不经意瞥过大厅一角,一个水蓝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与周边隔起一道无形的墙幕,在一片喧嚣沸腾中自成天地。 燕姬每次旋身面对,都能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带着隐隐的冷意,如剑般穿透幕离上的纱帘,直直地插在她的脸上、身上,仿佛心底的一切被剖开来细看,无所遁形。 灵活旋舞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一分神,她的步子凌乱起来,甚至踏错了一两个节拍。然而毕竟受过多年的训练,燕姬稍一定神,便又恢复了状态。 这样细小的差错几乎无人注意。她带着一丝得意和一丝挑衅瞧向那个角落。 然而,那里已空无一人。 云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场合看到“优昙一现”——鹿鸣岛的独门轻功,也是云若苦练多年,被师父嫌弃无数次,好不容易融会贯通以作为施展“千剑”时的辅助功夫。 虽然燕姬使出的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招,而且在云若看来,她身势迟滞,步法混乱,空有形而无神,仅仅适于舞道,但是这也足够让云若感到惊讶的了。 不仅如此,她还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警觉,一种家中至宝被人窥视的深切忧虑,一种底牌被人探摸的无比愤怒。 她尚不知晓燕姬背后之人是谁,但是十分确定她的师父,也就是鹿鸣岛岛主,只有她和萧陌两个弟子。 萧陌是不可能将它泄出去的,不仅仅因为他高踞龙座,以他的傲性决不可能去与一个胡女勾连;更重要的是,“优昙一现”这门功夫走的是极阴的路子,只适合女郎来练。若是郎君习之,容易折损阳刚之体,且难有进益。所以萧陌习的是另外一套功法,与她正好相反。 云若将所有的疑虑按在心底,打算回去后交予溶夜彻查。 她询过了小二,得知二楼尽头便是云田订下的天字乙号房,便转身上了楼梯。 在楼梯的拐角处,云若与一人擦肩而过。忽觉臂上一紧,低头瞧去,原来披帛被人踩住了。 云若纤手轻扯,想把披帛从他脚下扯出,扯了几下,却没成功。侧首一瞧,那人竟然直直地盯着她,仿佛魔怔了一般。 云若心下不虞,冷道:“这位郎君,你踩了我的披帛。” 没有回应。 “郎君!” “嗯,啊?”这郎君回神,迅速抬起脚。 大抵酒肆中鲜有女客出现,此时的云若衣饰简单,又戴了幕离,轻纱掩住了面容和大半个身子,却犹如一株临水菡萏,亭亭玉立,清雅自然。他只瞧见一个秀美的轮廓,鼻尖飘过一缕悠悠莲香,说是莲香,也不全是,似乎还夹杂着莲子的清冽之气,不知怎地,心跳便漏了一拍。明明是初见,但是眼前的女子仿佛与日夜思念的身影两厢契合,就连那淡淡的异乎寻常的香气也如出一辙。 他上前一揖,腼腆道:“某走得急促,不慎冲撞了娘子,失礼之处还请宽宥。” “无碍。”既然人家道了歉,而且表现得也挺诚恳,云若也不在意,收回了披帛转身欲上楼。 “哎!”见云若要走,他有些着急,连忙伸手拦了下,又觉唐突,立刻缩回了手。 云若不悦,这人怎么这样,都说无碍了,还有什么纠缠不清的。 只见眼前这位憋着口气似的,期期艾艾了半晌,就在云若不耐烦欲走,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讷讷道:“敢问、敢问娘子,用的是、是何种熏香?” 问完这句话,他的脸一直到脖子如同染了胭脂一样,红透了。紧接着,心内开始惴惴不安。 虽然隔着帘幕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不过对方迟迟不答,想必是恼怒非常的。也难怪,关于熏香这等女儿家私密之事,由一个陌生郎君当面问出来,实在大大的不妥。 何止不妥,绝对称得上是登徒之举!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后悔,遂讷讷解释道:“只因娘子与某的一位故人颇为神似,故而多问了几句。是某一时性急,冒犯在先,若是娘子不愿回答,某不敢勉强。” 正当他又是后悔,又是泄气,还有些失望之时,忽听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 倒是与她相类,可……终究不是她。 他怔怔几息,等回过神来,佳人已翩然上了二楼。裙摆如云褪花闭般自墙角隐没,窈窕的身影不复得见,他自失一笑:“我又在做甚么,自打得知她回了京,便错认旁人好几回,真见了她,岂不更要失了分寸。 若真如此,也不知她会如何看我?” “阿澈?” “阿澈!” “罗明之!” 耳旁传来巨吼,那人一惊,回过神来,揉着耳朵讪笑道:“阿……阿田,是你啊。” “自然是我!”云田不满地叉着腰。 今日他特特换了一身装束,着一袭浅紫云纹宽袖锦袍,腰束同色绣金缠纹革带,上头系着蓝田螭虎玉佩和时下流行的银质五毒镂刻香球,墨发由一根浅紫丝带束起,瞧上去俊逸非凡,比之刚到京城那日的素简装束,实在是贵气了许多。 上上下下将罗澈彻底打量一番,又盯着他红晕犹在的脸猛瞧,云田玉白的面上浮起一抹促狭:“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誉满天下的扶风公子也会有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还让本郎君瞧了去。来来来,赶紧让店家上笔墨,本郎君要将它画下来,放到书画馆里去,保管卖个好价钱!” 罗澈尴尬无比,低头用拳抵住口鼻以掩饰窘态:“阿田莫要取笑我了,适才下楼走得急,不慎冲撞了一位小娘子,忙着与之赔不是,故而未听见你唤我。”想到方才情形,他的脸又开始红了。 “小娘子?”云田狐疑地瞅瞅他红粉菲菲的俊脸,“这地方女客少,不会是我家阿姐吧?对了,忘记与你说了,我今天也叫了她过来。哈,你要是冲撞了她,可有的你受的,我家阿姐是个好说话的,她身边的小婢可是个厉害人物,你竟没吃到她的拳头?” 果真是她? 罗澈又惊又喜,面孔激动地发红,想到她上了楼,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往楼上瞟去。然而听到云田后面的话,表情一滞,喃喃道:“她孤身一人,身边并无婢女陪同啊。” 此时他的心中,既希望刚才那位就是云若,鼻尖仿佛幽香仍在,又怕真是云若,恐怕刚才自己的失礼之举已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时间,欣喜,忐忑,懊悔,惆怅,各种情绪纠结交错,复杂之极。 云田神经大条,顾自疑惑道:“难道竟不是阿姐……哎呀呀,何必在此啰嗦,走,去瞧瞧便是!” 扯住他的袖子便要上楼。 不知怎地,罗澈心下生出一丝怯意,有些不敢立即面对。 他暗自苦笑一下,抽出手,拍拍云田的肩:“我还是先下去等我家妹子。听说你做东,她也吵着要来,这辰光她的马车应该快到了。”说罢,也不管云田怎么回答,顾自跑下楼去,看那背影匆匆,有些狼狈。 云田诧异地张张嘴,“哎哎”了两声,摸摸鼻子:“阿澈他怎么了,怎这般不沉稳,像换了个人似的,阿姐又不会咬人,真是的……” 正自言自语间,眼前一个绿色身影闪过,云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跑这么快作甚,阿姐呢?” 寂春被扯住袖子,待看清了是云田,立刻屈身一礼:“小郎,女君遣婢子办事去了,这才回来。女君自行来此见您,此刻应在房中了。” 云田放开手,上下打量眼前的人儿,翠绿的罗衫,领口微敛,中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因为疾走的缘故,微微有些气喘,吐出阵阵芳香之气,小巧的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可爱非常。 目光又从她脸上回到她那身翠绿罗衫上,眯了眯眼,心道:这颜色晃人眼睛。当下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本郎君也刚刚到此,既然阿姐先来一步,你且随我上去,免得她等得心焦。” 寂春后退一步:“小郎先请。” 云田呵呵笑道:“你倒是多礼起来。也罢,往日里你的那些拳头本郎君没白挨,嬷嬷终是将你调||教过来了,有了点小娘子的模样,这才像话嘛。” 寂春闻言,心中羞恼,正欲反唇相讥,想起母亲素日的警告,只得垂下头抿唇不语,耳际却渐渐红起来。 云田注意到她耳后的烟霞之色,心中一动,不敢再看,转过头轻声道:“走吧。”也不等她,率先上楼去。 寂春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第七章 缘分谁注定 聚杯亭二楼天字乙号房,云若挥退了进来侍奉的胡姬,独自一人斟茶品茗。窗外便是宫前大街,从她的角度看去,视野极佳,楼下大街上发生点什么,一目了然。 房门被移开,云田和寂春绕过屏风,走进来。 “阿姐,果然是你先到!”云田一屁股坐到垫子上,与云若两两相对。 “一个人来的?阿全阿半呢?” “买了些零碎,提着不方便,让他们先送回府了。” 云若见他额上微汗,笑着替他斟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寂春从袖中取出一个掌大的小匣和一个月白缎底的锦袋放在案几上。 云若打开木匣,云田探头一瞧,面露不解:“阿姐,母亲留给你的首饰皆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这琉璃耳环虽漂亮,却不能与你手里的那些相提并论,何必还费那些心思跑去添购?” “母亲留下的自是极好的。只是首饰嘛,自然越多越好,你有听过哪家女娘嫌首饰多的哎,算了算了,这等道理,你个糙郎君怎会懂!” 云若白了他一眼,顾自拨弄那对耳环。 云田瞧了一眼,啧啧两声道:“普通货色而已,瞧着也没甚稀奇处,还不是两个小坠儿晃晃,天底下的小娘子们带的都差不离。” 寂春闻言,可不乐意了:“小郎哪里瞧出的差不离,这当中差别可大了。集珍轩的首饰从来不带重样儿的,这对耳环今日才摆上来就被好多娘子盯上。要不是女君让婢子早去一步,说不定就被别人抢走了!”强自把目光从匣中收回,瞪了云田一眼,“就这,也要二十金呢!” “二十金?”云田叫起来,他的月银才不过四金而已,除了打赏身边的小厮,还要用来应付一帮平日里交好的纨绔们,没想到自家姐姐买对耳环几乎抵得上他半年的开销,顿时大感肉痛,头一回觉着还是托生成妇人来得划算。 再去瞧那耳环,通体呈荷叶造型,底色鲜活如含水,脉络根根明晰,通体用扭金累花丝包镶,整个儿光华潋滟,如此一看,的确引人得很。 云田不由道:“阿姐,这耳环我喜欢,能不能给我?” “你喜欢它?”云若诧异,刚刚不是还不屑一顾么? “嗯,喜欢。” 云田眸光扫过寂春头上雕着菡萏的桃木簪子,嫌弃地想:这妮子,光秃了一双耳朵,也不晓得弄副像样的耳环戴着。 云若顺着他的眸光瞧去,挑眉,故作不解道:“妇人之物,你个郎君要来做甚?”然后顿了一下,似想到什么,惊得坐立起来,抖着手指小声道:“莫非、莫非阿田你……竟学人做那等事……” “何事?”云田隐有不好的预感。 “嗯……就是好好的郎君,穿妇人的衣裳,戴妇人的首饰,与人搞断……呜呜” 就防着她要胡说八道,云田扑过去捂住她的嘴:“阿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你、你忒不正经了!” 这样的话,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能说的么!不对,嫁了人也不能说呀! “那你是何意啊?”扒开云田的手掌,云若乜斜着眼睛问道。 云田语塞,支吾半晌,忽然想起去尾南书院进学的头一天,蓄了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山长眯眼瞧他的名牒,口中念念有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何田田,何田田,谓之荷叶连绵不绝,逢水即生,好养活,此子好养活啊!” 于是道:“前朝《江南》曲有‘莲叶田田’之句。这‘田’字正与我的名字相合,如此岂不是缘分?” “这也算?”云若嗤笑。 “算,当然算。”云田干笑两声。 “当真……不是那断啥的?” “当真!”云田回答得咬牙切齿。 “我不信!” 一口气堵上来,堵得他张口结舌干瞪眼。 忽听对方“扑哧”一笑。抬眼瞧去,他家阿姐低着头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转眼笑得扑倒在案几上。 寂春更是笑出了眼泪。 “阿姐你竟捉弄于我!”自觉失了面子,少年郎君大恼。 “好啦,这就给你,这就给你,莫要生气了,啊?”云若赶紧好言安慰。 云田尚在气愤当中,一句轻飘飘无甚诚意的好话哪里扭得过来,绷了张俊脸,理也不理。 云若朝寂春使了个眼色,寂春会意,将小匣合上盖,捧起塞入云田怀中,一边朝他笑道:“哎呀呀,这样好的物件儿,又值那么多银钱,女君说给就给,忒大方,婢子都瞧得眼热呢。有道是不拿白不拿,小郎君若不要,可不是亏了?” 云田睫毛动了动,哼了一声:“你要给你。” 寂春笑道:“婢子可不敢要呢。”瞄了他一眼,又道,“到底是尾南书院出来的,小郎君果然真了得,张口便能成诗。奴婢虽然读书少,也能听出那什么‘莲叶田田’,真真好景致,倒像是咱们府上的菡萏池,听了让人好像见着一幅画,人在画里游。” 云田嘴张了张,本想说那诗是前朝人所作,自己只是拿来暂用,但终究闭了嘴,没作声。 寂春又对云若道:“女君勿要多虑了。若论雅量,咱们小郎若是认了第二,整个天都谁敢说第一呐。不过口头玩笑,岂会当真了去。” 云若配合地“嗯”了一声,笑眯眯地瞅着云田努力板着脸色。 云田暗想寂春变得会说话起来了,若是从前也如此温顺,他也不会总与她对着来。好在现在还不晚。 手指抚了一下木匣上面的纹饰,云田清咳一声,乜斜着眼睛傲娇道:“长姐赐,不敢辞,我就却之不恭了。二十金呢,你可莫要后悔哦!” 云若心里暗笑,这个宝贝弟弟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忘了自己与云田一胎双胞,不过大了他半个时辰而已。 “现在已经后悔了,你肯不肯还我?”她故意道。 “哼!”云田朝天翻了个白眼,一副“你在做梦”的欠扁模样。 得了便宜心里痛快,云田见案几上另有一锦袋,拿过来细瞧。但见缎底厚实,纹织细密,对光细瞧,隐有暗纹,便知这样一块料子,也不是凡品。 “这又是何物?”云田想起这也是同耳环一同买的,顿时起了兴致。 “一件玉饰罢了。”云若从他手中夺过,又朝他晃晃,“不过比你手中之物贵重得多。” “是何宝贝?有多贵重?百金,还是千金?”云田故作不屑,眼睛却一个劲地往锦袋上瞄。他心中好奇得紧,只是记起方才刚和云若置了气,现在不好表现得太热络,否则有损他堂堂郎君的颜面。 云若心里暗笑,口中道:“不止,怕是要万金。” “你、你、你说甚么?!万、万、万金?!”云田舌头打结,目瞪口呆。 云若点点头,一脸云淡风清。 忽地,听到对面呵呵地傻笑起来,抬头差点碰到云田凑过来俊脸:“阿姐在逗我吧?” “你说呢?”云若狡黠一笑,实则她也不知多少钱,总归不会便宜就是,说万金不过是逗弄他罢了。 可是云田却当了真。 “万金呐……阿姐,你是不是把咱们府宅给抵出去了,完了,晚上睡哪儿?明日吃什么?” 云田哀嚎完又在苦恼接下来的生计问题。 云若白了他一眼。他还真好骗,万金之巨,试问这世上有谁下得去手? 寂春生怕云田得知又被捉弄后又要着恼,赶忙说道:“女君与您玩笑呐,这世上哪有万金之数的玉饰,就算有,那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商贾最是重利,大大赚上一笔还来不及,哪能轻易送了出来!” “送了出来?”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送的?不用钱的?”云田不敢置信。 “正是,此物得来未出一文钱,乃是白送呢。” 这下,不止云田,连云若也愣住了。 要知道,她已经做好了搬空府里大半个库房的准备,此时一听寂春这话,仿佛天上掉下个馅饼,好巧不巧,馅饼又掉入她的口中。 你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婢子也觉得吃惊,但乔家娘子见婢子又折返回去,当即亲自取来交与婢子手中,连价格也不曾说与婢子知晓。” “哈哈,瞧瞧,白送的,可见是不值钱的!”云田大笑出声。 不理他得意扬扬的表情,寂春接着道:“婢子觉着应当先回来告知女君后再做决定。那乔家娘子却说,世间琳琅万千,数不胜数,女君能在芸芸众物中一眼瞧中它,想是与它有缘;月魄亦是有灵性之物,非常珍凡宝能匹。既如此,怎能以金银这等阿堵物来量度其价,致使灵物蒙尘。她家东主愿拱手奉送,以表成全之意。” “她既如此说了,婢子便作主收下了。女君,你看……” 云田道:“不拿白不拿,你此番做得对,难不成阿姐还会怪你,是吧,阿姐?” 寂春脸孔红了红。 云若又白了他一眼,从锦袋中取出月魄,放在手上摩挲,一股清凉之感顿时如涓涓细流,由掌心传入体内,散行至五脏六腑,只觉通体舒畅,神清气爽,不由暗叹一声:“好宝贝!” 她揣测:集珍轩的主家到底何许人也,竟如此慷慨?也罢,管他是谁,这么好的物件总归落到了我的手里,当算得一件妙事! 心中更加欢喜,又怕得意太过,被弟弟瞧去笑话,暗地里瞥了他一眼,却见云田盯着她手中的月魄,一脸困惑。 只听云田喃喃道:“不会啊,……应该不是吧……” 云若轻声问道:“可有不妥?” 他又盯了月魄片刻,对云若道,“并无不妥,只是瞧着有些眼熟。” 云若见他这样,以为他又在打月魄的主意,无奈摇头,对他道:“阿田若是喜欢,便送与你了。”说完将月魄重新放入月白锦袋中,推至他面前。 “不不!”云田一惊,连忙推回去。 见云若一脸嗔怪地瞧着他,连忙解释:“我对这些珠啊玉啊可不感兴趣,阿姐若是要送我东西,便替我留意件趁手的兵器。此物太过贵重,阿姐千万收好,千万收好!” 云若知道他眼下刚从玉世子萧月那儿得了本武谱,正当新鲜着,于是也不勉强。至于兵器一事,打算慢慢替他张罗,不可操之过急。 云田却在心中暗笑,怪不得阿姐将耳环送得这般爽快,原来是得了玉世子的东西,阿姐还当我不知,故意说是从肆中买来的。女娘娇娇,就是脸皮薄,掖掖藏藏的,连阿姐也不例外。我暂且不去揭穿她,倒要看看他二人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云若将锦袋束在自己腰上,寂春见了抽抽嘴:这么随便地挂着上,被偷儿摸去可怎么好。 “咳咳,女君……” “何事?”云若看向她。 “嗯……无事,无事。”寂春连连摆手,忽而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犹豫道,“是有些事,也不知当不当说。” “嗯?”云若挑眉,指指旁边:“坐下说。” “多谢女君。”寂春也不推辞,跪坐下来道,“是这样的,婢子适才去集珍轩买下月魄时,有位大府里的娘子也看中了它,硬是要婢子将它让出呢。” “哪家府上的娘子?”倒是与她一般有眼光。 “应该是申家的,马车上有培王府的标记。哦,那位女君是随她兄长一起来的,他唤她‘遂儿’。” “是她呀。”云若微微一笑。 毕竟十年的“隔海听潮”不是白练的,之前在大街上,他们虽离得远,又在马车里,可是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全入了云若的耳朵。 起初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让寂春快快前去。没成想他们还真瞧上了月魄。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寂春,对她愈发满意,竟然能够跑过申家的马车。 “正是申氏遂儿。女君,你不知道,这位申家女君凶悍无比,她见婢子不肯将月魄转让与她,就要伸手掌掴婢子……” “咣当”一声,云田掷了茶盏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只见他两手握得紧紧,几乎能听见咯咯的响声。云若也冷下了神色,拍拍弟弟身前的案几,示意他不要反应过大,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寂春愣愣地瞅了云田一眼,赶紧拿帕子替他擦拭溅到衣摆的水渍,又给他重新沏上茶水。 云田攥住她的手,冷声道:“她竟然打你?!” “咳咳,婢子躲了过去,没打着……”寂春讷讷道,努力地把手拔出来。 云田闻言松了口气,仔细瞅她的面颊,的确没什么痕迹,神色也就缓了下来。抬头看到阿姐一脸揶揄,不禁尴尬,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 他放开寂春的手,一本正经对云若道:“申氏仗着两宫太后撑腰,谁都不放眼里,本郎君早就看不惯了。如今竟敢动我云府的人,实在可恨!阿姐,咱们可不能这么算了!” 说到后来,竟咬牙切齿起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你急个什么,且听我说,申家势大,又手握着天丰大营,向来跋扈惯了的世人纵然对其恶评颇多,也是见怪不怪。倘若你我为了这点事与申家对上,就会有人说我们云家也仗着手中兵权,起了争锋之心,留人话柄不说,岂不白白惹朝廷猜忌。” 满京城谁不知道申家娘子个个嚣张,而其中为最者当属申氏遂儿。原因无它,只因为她是培王申的唯一的嫡女,所有申氏女儿中最有资格问鼎皇后之位的人物。未来的皇后掌掴一名小小的婢女,就算她出自镇国大将军府,那也是个下人,身份贵贱犹如天堑,又有谁敢置喙一句。 所以寂春那一巴掌只能白挨。更何况,这不还没打着么! “那就这么算了?”云田不甘心地问。 “当然不能。” 怎么说寂春也是顾氏的女儿,自己的贴身侍女,更是自家宝贝弟弟的……那个什么,岂能让人随便欺辱。 云若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放心,总会让她吃个教训,早晚而已。” 烈火烹油之盛,焉能持久。哪一日油枯柴尽,倒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阿姐我信你!”云田一脸郑重。 云若微微一笑,捧着茶盏转了转,示意寂春继续往下说。 “后来申家郎君拦了他妹子,只说愿出三倍价格购取月魄。乔娘子避过奴婢报了个价格给他们,申家兄妹商量一番,却也没再坚持。婢子觉着应当是乔娘子报价太高,吓住他们了。” 说到这里,寂春也有些得意:“女君,你是没看到,那申氏遂儿脸黑得锅底似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瞪着那坠子,好像要把它瞪成沫子呢!” “申家郎君在旁劝了许久,她才肯罢休。奴婢走的时候还狠狠瞪了奴婢几眼呢!”寂春摸摸面颊,申遂儿的眼神可比她的巴掌厉害,巴掌她还能躲过,那杀猪刀般锋利的眼神,啧啧,要是再让她来上那么几下子,脸皮八成要被刮破喽。 “申家哪个郎君?”云田问。 “想是那培王府嫡次子申显,婢子听申女君唤他‘二兄’来着。” “那申二郎君据说生母是个不知名的妾侍,早早过了世,自幼教养在培王妃名下,不但相貌俊美,出身高贵,尤擅烹茶品茗,有‘风月公子’之称,为天都三公子之一。只是他惯于出入青楼楚馆,风月欢场,一身风流情债,却不堪与另外两位比肩,尤其‘扶风公子’罗家郎君,更是他拍马也赶不上的。” 寂春娓娓道来,将申显贬到了底。 培王申离嫡出的儿子统共就两个,还有一个嫡女便是申遂儿。其他庶子庶女无数,皆是不成器之辈,不多赘述。嫡长子申伯符领兵天丰大营,哪有时间陪自家姐妹闲逛;人在京中又能被申遂儿唤作兄长的只有这位二郎君申显了。 “旁人家的事,你倒是清楚。”云田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说完猛灌一口茶水。 寂春一噎,想到他惯会讽她嘲她,便不作理会。 如此一来,云田更是气闷,又拿起茶杯欲饮,瞅见杯中已然见底,“呯”地把杯子重重惯在几上,扭头顾自生气。 又闹什么别扭? 寂春莫名其妙。 云若摇摇头,也懒得理他们,心中在想,培王府的面子也不给,在大夏也无几人能做得到了。集珍轩的东主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须得让溶夜查查他的身份,万一行事与我云氏相悖,也不致被动。 她抚着腕上红贝,觉得今日乔娘子瞧它的眼神愈发怪异。 第八章 杯酒度人怀 一辆精致的油壁小香车穿过拥挤不堪的人潮,缓缓行来,在聚杯亭门口停下。 一袭蓝袍的罗澈见之上前一步,温声唤道:“阿绮。” “阿兄。” 绣帘挑开,戴着幕离的粉装女子缓缓探出身。 路过的行人虽然看不到她的容颜,可是她那纤细柔弱的身段加上轻柔优美的嗓音,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有意无意地打量起这位蒙面美人来。 看到马车上的府邸标记,四周顿起纷纷议论: “是罗国公府的马车。” “是罗国公府的娘子呢。” “哦,莫不是那位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罗氏阿绮?” “想必是了,我听到她喊扶风公子‘大兄’呢。” “真美啊,光听个声音我就要醉了……” “得了,你的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 “下来了,下来了!” “哎,别挤啊,再让我瞧瞧……” …… 就着罗澈伸过来的手,罗绮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在兄长与随侍婢女的小心搀扶下进了酒肆大门。 美人不复得见,身后俱是惋惜声。 房间里,云田瞧着楼下的情景,自言自语道:“国公府离此处不过几步路,也要坐马车,罗家的女儿果真娇弱得紧呢。” 瞅了对面顾自品茗的人儿一眼,又欢喜忖道,我家阿姐必然不屑于这般造作,否则回京路上玉世子也不会对着我赞她“世间神秀,仅此一人耳”,可见他也是这般认为的,我与他的想法一样呢! 一楼大厅内,一身红衣的燕姬仍在高台上急速旋舞,众人击掌叫好,场面狂热不已。罗绮被喝彩喊叫声吸引,忍不住拨帘望去,这一望,顿生惊诧艳羡。 “这是域外传来的舞技,能舞者虽不在少数,却都比不上这位燕娘持久,据说她曾持续舞过一天一夜而面不改色。据传她还有个绝技——能滞空而舞,堪为奇观。只是她不常露面,每月也只是初七之日登台献艺一次,每次不过三个时辰。阿绮你不常出门,今日却得此一见,甚是幸运。”罗澈边引路边温声解释。 他这个妹妹是家中唯一的嫡女,自小浸淫琴棋书画,礼义舞乐,几乎无所不精。虽身在闺中,却博览群书,聪慧颖达,见识不凡。世人皆道罗家阿绮是天都第一美人,可是在罗澈眼中,他这位多才多艺的妹妹当为天都第一才女才是! 此时的罗绮一边听兄长介绍,一边将燕娘的动作看得十分仔细,暗暗记下一些要领,准备回去研摩一番。 上了二楼,站在房门前,望着门板上精致流畅的雕花,罗澈没来由的一阵紧张,握成拳的手紧了又紧。站在身旁的罗绮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罗澈按下心头激动,抬头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闻得声响,临窗而坐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来。罗澈不觉停住脚步,倚靠在屏风旁,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幽深如墨玉的眸子,微微挑起的眼角,眼前的这副容颜与记忆中的小人儿渐渐重合。顿时,往日里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和想望犹如潮水一般涌来,几欲将他湮没。阳光射进窗子里,秀致的人儿逆光而坐,周身笼着一层浅金色的光华,眉眼分明,身影却反而渐渐朦胧起来。 罗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罗绮被兄长挡住了视线,便摘下幕离交给侍婢,转到前面来: “阿兄,怎么了……”一眼望去,哑然失声。 世人皆盛赞她貌美,她亦常常以此自矜,看人从来不过匆匆一瞥。可是如今见了云若,只一眼,就让她移不开眼睛。 那绝不在自己之下的容颜明明如六月娇花一般明艳,却在幽深的眼神之下显得如冰似雪。一身浅蓝襦裙更衬得她清华似水,宛如凉玉。清冽中透出的华美,随性中隐含的清贵,让她瞬间想到了一个词:风华无双。 对,就是风华无双! 罗绮的胸口顿时泛起一股酸意,喉咙像哽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呼吸也出现了困难,不禁捂住了胸口。 云若缓缓站起,一眼便认出来人便是楼梯上踩到她披帛的郎君,想必他便是应邀而来的罗家大郎。 十年未见,温润依旧。一袭湛蓝素缎锦袍,玉面朱唇,眉眼如画,一头墨发用与衣衫同色的丝带束起,乍然瞧去,倒像个略显英气的女娘;更兼体型纤长,腰如束素,站在那里颇有垂柳临风之态。 云若觉着“扶风”二字甚是配他。 只是他眼下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模样竟有些呆,浑不见寂春先头所述的为民请命,年少得意的翩翩风采。 而这位与他面目有几分相似的娇美小娘子,便有些奇怪了。 但见她雪颜明眸,琼鼻檀口,十分好颜色。又兼楚腰纤纤,身姿袅娜,一身粉白直襟襦裙,衬出如花娇态,端的是美人如玉,倾国倾城。 只是她捂着胸口,一副犯了病的娇弱模样,打量她的目光中竟然隐含着一丝酸楚。 酸楚? 云若有些好笑,自己好像没有招惹人家吧。 还真是云若不知,美人看美人,一旦比较落了败,往往有此等反应,只是罗绮的反应比较强烈罢了。也是她受人追捧,站在云端日久,极不习惯有人越过她去。 “阿澈,愣着做甚,快来快来。我与你说啊,这是我阿姐。阿姐,罗家大郎还记得吧,小时来咱们府里玩过的。他可一直念叨着你,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 云田咋咋呼呼地扯过罗澈,也不提楼梯上的那一茬。 罗澈心知是给他脸面,便也按下那桩事。只是云田后半段话着实惹旁人寻思,让他瞬间红透了脖子。然而此时也顾不得羞窘,朝云若一揖,讷讷道了声“若妹妹”,而后又指指罗绮,“这是家妹阿绮。” 云若朝二人颔首。 云田在一旁道:“不用你介绍,瞧瞧这派头,便知是天都第一美人罗绮。阿姐,这位可是京城贵女们的典范,今日涉足此等龙蛇混杂之地,十足地给咱们面子,想必是还念着小时一同玩耍的情分呢!” 这不阴不阳的腔调,可见还记恨着当年罗绮向长辈告密,害他被罚跪佛堂的事儿,却也如实道出她如今的美誉和风光。 云田说话心直口快,又难免带了点小儿心性,着实叫人难堪。天都第一美人面上一阵红白交错,却并不着恼,她朝云田歉意地道:“彼时家兄受伤,阿绮一时心急,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向长辈们求救,并不知会给阿田你带来麻烦。若是知道,阿绮必不会那么做的。” 美人就是美人,声音诚恳婉转,惹人怜惜。说完还垂首咬唇,眸中有水光闪动,欲坠不坠。 云若觉着应当将她面前的芝麻囊饼挪开些,万一上头落了泪珠儿,就不好再入口了。 就算对方是美人儿也不行,她是有轻度洁癖的。 “是啊,算了吧,阿田,那时大家都小,什么也不懂。阿绮胆子小,那样做也全为了我,你就不要同她计较了。”罗澈忍不住出口维护,自家妹妹从来娇养,他如何忍见她受委屈。 美人楚楚,却只能换来云田的一丝冷哼,但是看到好友不忍又略带乞求的目光,云田只得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算本郎君倒霉,遇见一个虚……”眼角瞥到云若睨过来警告的眼神,立即闭嘴。 四人围几而坐,一众胡姬托盘鱼贯而入,案上摆满各色菜肴酒水,观色泽形态,实与大夏迥异,云若被勾起不少兴趣。 一番布置完毕,云若挥退打算留下侍酒的胡姬,只余寂春和几个罗绮带来的婢女在旁。 罗绮望着云若,面有歉色,低声道:“闻知若妹妹回京,本应早些登门造访,只是宫里派来的教仪嬷嬷规矩甚严,阿绮日日受训闻戒不得外出。今日能来此,还是大兄到祖母那里央求了两日,又知会了宫里头,嬷嬷方才允了阿绮出门,只盼妹妹勿要怪罪才好。” 云若笑道:“姐姐如此不易,还特意前来,阿若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怪姐姐。”言罢,轻啜杯中茶水。 罗绮见她面无异色,眸中复杂一闪而过,转而又是一片温婉。 罗澈在旁忙道:“正是。阿绮你难得出门一趟,今日若妹妹和阿田都在,大家又多年不见,正需畅饮尽兴。” 言罢执壶给在座的都倒了杯酒,顿时,酒香四溢开来,醇厚中隐隐带着一丝甘甜的果香。即便酒香厚重,那缕出自云若身上的清冽如莲子的香气依然幽幽飘荡,钻入他的鼻尖。 他望了云若一眼,掩下心中悸动,笑着招呼道:“来,尝尝。这是从西梁运来的雪果酒,昨日才送到京城,总共才二十坛。我是事先得了信儿才弄到两坛,余下那十八坛全收入宫中了。” 雪果产自大夏与西梁交界的天云山西南面雪峰之上,那里终年积雪,气候极其恶劣,要采摘十分不易。更何况这种雪果三年一熟,产量极少,用来酿酒,一次也不过百十坛。罗澈边品酒边温声介绍着,语调轻快而又殷切。他能得两坛已属不易,毕竟这酒也不是光靠钱财便能得到的。 云田一口吞下杯中之物,拿起酒壶又要倒。罗澈连忙按住。 云田斜睨着他:“怎么,心疼银子?” 罗澈连忙摆手,正要解释,哪知云田又斟满一杯,仰头饮下。 罗澈只有苦笑。 云若捧起杯盏,打量了里面紫红色的液体,小小地抿了一口,眼看云田又要饮第三杯,不紧不慢道:“似你这般牛饮,很容易醉的。” 云田仰首欲饮的动作立即停止,放下酒杯看着云若笑道:“阿姐的话,我可不敢不听。”指着边上那坛未曾开封的雪果酒对罗澈道:“你也省着点喝,下次请吃饭还用这个,本郎君一定慢慢品尝,免得被说肖牛。” 众人都笑起来。 云若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罗澈看着她离开酒杯的小手,细腻洁白,宛若打磨了千百回的羊脂美玉。透明的指甲覆在粉红的指尖上,如同晨露一般泛着晶莹的光泽。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那时,她便是朝自己伸出这双白白嫩嫩的小手,花蕊般的掌心里蜷着一撮碧绿的芽儿,小声地对自己道:“罗家阿兄,这可是好东西,吃了能解暑能明目,我平时最喜欢吃了,你喜欢么?” “嗯,喜欢。”他羞涩地拣了一根放入口中,立刻皱起了眉头,这味道真是……难以下咽! 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期盼地瞧着自己,眼角微微向上斜挑,不经意流出几许顽皮。 他一触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将那苦东西咽了下去,还咧着嘴朝她笑。 “好吃么?” “好吃……” 眼前的小玉人儿惊讶地张大了小嘴,继而是满满的钦佩:“罗家阿兄,你真行!喏,这些全都给你,要记得吃光哦,这可是好东西!” 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跑远,一直到瞧不见。他低下头,拨了拨掌心里绿色的芽儿,想了想,解下腰上的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把绿芽儿放入,收紧了束带,系在腰上…… “阿兄,”罗绮推了下他的手肘,“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罗澈回神,手指摸了摸腰上悬着一个玄底金丝绣八宝锦囊,给她夹了一筷子炙肉,“阿绮,你多吃点,早膳没吃什么东西。” “好的。”罗绮目光在云若身上一溜,又看看她哥哥,笑着应道。 见云若推开了酒杯,罗澈不由道:“怎的不喝了,可是不合味。” 云若摇摇头道:“此酒甚好,只是里面添加了蜂蜜,我吃不惯。” “怪不得入口有丝甜味儿。”云田看向云若:“阿姐,你怎就吃不惯了?我记得小时喝莲子羹,你都会往碗里搁两大勺蜂蜜,还嚷嚷不够甜呢!” 罗澈一脸诧异:“若妹妹不喜食辣我是知道的,只是何时竟不喜食甜了?” 罗绮看向兄长,笑嗔道:“有甚奇怪,当今陛下也从不食甜。有一次奉上的羹汤中加了少许饴糖,陛下吃了一口就吐出来,后来御膳房的人都被罚了一年薪俸,传膳的太监宫婢更是挨了板子呢。”又想到了什么,轻轻道,“陛下也从不食辣,咦,和若妹妹的口味还真像呢!” 罗绮言罢状似无意地观察着云若的神情,却见她神色淡淡,也不搭腔,筷子拨弄着盘中的炙肉,过了片刻,漫不经心的抛出一句:“阿绮姐姐对宫里情况很熟啊,教仪嬷嬷常常向你透露宫中之事么?” 罗绮的如花娇颜顿时失了些许颜色。这话要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可是要招致灾祸呢。那位的起居向来被视为宫中秘辛,而一向以清流自诩的罗国公府竟然在暗中关注,谁敢打包票他们不是祸心在怀。 罗澈也有一瞬的愣怔,可是看说话之人浑不在意的模样,又好像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并非是想证明什么。 罗绮勉强笑道:“怎会?是去岁中元节觐见太后时听宫婢说的。” 宫禁内苑何等森严所在,一介宫婢怎敢随便议论皇帝,还被偶尔进宫的她听到? 云若也不戳穿她,不置可否地一笑。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不能不在意。先是教仪嬷嬷,后是他的饮食,罗绮明里暗里对她试探,也不知是她自己的念想,还是罗家真在打送女入宫的主意。当今后宫无人,满朝上下有此想法者不在少数。 没来由,云若觉得有些烦躁。 偏偏罗绮觉得刚才那个理由足可以拿来说服人,继续说道:“太后担心陛下身体,常常令人进奉补汤。阿绮不才,跟着御膳房的公公勉强学了一二,若能得太后青睐,也是阿绮的福分。” 就差没说若是当今用了她的补汤,她便要上赶着自荐了! 云若在心底嗤了一声。 十年朝夕相处,她与萧陌之间的感情虽然从未宣诸于口,但二人皆早已视彼此为终生之选,这一点已然十分明确。 随性如她,在情事上也不免霸道,说出去足可让腐儒们称一声“妒妇”。这样的云若,绝不希望有别的女娘插足他二人中间,尤其当这个女娘不仅妄自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显露出对他的企图。纵然作了些掩饰,但这块遮羞的布显然裁得不够大,这种半遮半掩的试探比赤裸裸的挑明更让她排斥。 云若心中冷意顿生。 罗澈今日直觉妹妹言语之间有些怪异,往日也没见她将宫中之事摆在嘴上,今日怎么了?又想起素日母亲与妹妹的之间的谈话,虽未彻底挑明了说,但就她们对上赐教仪女官的态度,心中一突,转着酒杯,寻思着什么。 只有云田,扫了她们一眼,拿起筷子往盘中一顿猛戳,嘴里喊着:“吃菜吃菜,都说聚杯亭的菜色不寻常,别的酒楼仿也仿不来,今日本郎君要吃破肚皮再回去!” 依着来时的想法,云若是要大吃一顿的,更兼面前菜品色相俱全,因而对云田的提议深以为然,暂将心中不虞强按下去。 不愧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在进食这一块儿,这姐弟俩保持了高度一致,也不需要侍婢伺候,自己动手,卯足劲地开吃。云田还不忘拉寂春来坐,直言武将家风,自当上下一体,共苦同甘,云若一脸无所谓,只是罗绮面色有些难看。 寂春毕竟是奴身,心知贵贱有别,怕落人口实,说什么也不肯,云田只好随她。也是这里的菜品好,做得鲜香可口,两人结结实实地大快朵颐了一番。 罗氏兄妹瞧着这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一时傻了眼。 良久,罗澈笑着递过一杯清茶,对正在啃炸羊排的云若道:“润润喉。” 云若一手接过,仰头饮尽,继续与那一大块羊排奋战。 不得不说,这里的菜还是很合她胃口的,因为知道她不吃辣,所有的菜上都没有放胡椒。胡吃海喝之下,嫣红的小嘴上油光一片。 美食在前,她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的口腹。而所谓仪态,该端时再端,此刻先放一边。 罗澈掏出一方绢帕递过去,云若低头瞅了眼面前的帕子,本想拒绝,让寂春过来服侍。抬头看过去,那妮子不知在发什么愣,竟没瞧见她的眼色。 刚犹豫了一下,唇上一软,那方带点清香的帕子在她的嘴上轻轻擦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罗澈已经把帕子放入怀中了。 云若看着他略带促狭的笑意,面上一热,指指他的胸口,意思是先把帕子给她,洗净了再归还。 罗澈摇摇头,又夹了一块羊排放到她的碗里。 罗绮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侍婢给她布的菜,一边瞧见兄长注视着云若,满目柔色的模样,面上闪过几许满意的笑意,又迅速隐没。 第九章 衷情诉错人 宴酣之际,蓦地窗下传来一阵喧哗,锣鼓之声震天介响。 朝窗下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迅速往两旁闪避,巡街的武侯执鞭敲锣在前开道,几百名窄袖武服的少年郎君昂首挺胸,列队走在他们身后,一个个器宇轩昂,神色激动。两旁路人嗡嗡议论一片,目光中带着赞赏和敬意。 一些胆大的小娘子跟随着队伍在两旁奔走,临街的阁窗前也挤满了人,随着郎君们行来,绢帕、花枝、香囊之类的雨点般地朝他们头上身上砸去,其间伴随着阵阵欢呼: “阿郎,阿郎,接住奴的帕子啊!” “阿郎,阿郎,让我们看看你的佩剑可好?” “哎呀,他朝这边瞅过来了!” …… 一个个大胆得紧,云若也瞧得有趣,正待开口询问发生何事,只听罗澈在旁开口:“今日一早,陛下就下旨:宫中青翎卫招募新人。年满十五的男子,不论出身,不分贵贱,只要通过面试,即可前往城外十里的天丰大营报备受训。三个月后考核通过,即可被编入青翎卫,拱卫宫禁。下面这些儿郎皆出自寒门,陛下此诏,也算是给了他们一条入仕之路。” 云若心中顿时了然,前日宫中那场刺杀,虽然未能接近皇帝,但是刺客摸进了帝寝殿,又刺伤了近侍大太监,这等险情足以让御史台对皇帝亲卫的可靠度和忠诚度提出质疑。 若说之前朝堂上那些老臣还对天丰大营招募新兵有所质疑,现下对改换亲卫一事只能统统闭嘴了吧。 她快意地想着,不自觉地挑眉,阳光柔柔地洒了她的半身,瞧得见面部细微的绒毛,反射出微微的金光。 罗澈已是看痴了去,目下一片温柔之色。 他却不知,还有一人,一身青翠罗衫,在房间的角落里一直怔怔地看着他,看到面色绯红,如痴如醉,以至于全然没有注意到旁的事,连锣鼓喧天也充耳未闻。 青翎卫除了大统领一职是从二品外,其他职位品阶都不高,在遍地都是世家大族,望门勋贵的天都,实在算不得什么。然而毕竟是皇帝亲卫,往往奉旨办差,见了比自己品阶高的官员也无需低头,所以这对一些寒门子弟来说是极为吸引人的。 因为出身的关系,他们不像世家子能够以门荫入仕,而是一般依靠科举来取得功名。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即便成功又得了官,基本上也不会留京,更多的是外放,在地方上做个小官。说好听点是历练,实则能够调回京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辈子不得展志。 也有武者应征从军的,虽然晋升比较快,但是人在军营,不仅父母高堂难以顾及,更有甚者为此蹉跎了年华,耽误了娶妻生子,一生为憾。 所以加入青翎卫,正是他们改变现状,光耀门楣的终南捷径。 云氏旁支众多,人丁兴旺,然镇国大将军府这一支,到了云田这一代却仅有他一个男丁。云若虽不愿胞弟被所谓的家族责任束缚,但也希望他能一展所长,实现抱负,而加入青翎卫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果然,当她抬眼看向云田时,只见自己的弟弟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双眸熠熠发亮。 他在房中急促地来回踱了两遍,猛然抓住云若的手:“阿姐,你说我去应征可好?” “好。”云若话音刚落,眼前便已不见弟弟人影,往窗外望去,人已在十丈开外,几个纵跃,早已远去。 罗澈摇头失笑:“真是个急性子。” 转头望向云若,只见她静静地倚在窗边,眼神一直追随着远去的弟弟,嘴角噙着些许笑意,惯常清冷的神色当中透出一丝明媚,仿佛阳光也灿烂了几分,他心头一暖,道:“我跟去瞧瞧,你……去么?” 罗绮在旁柔声道:“还是阿兄去吧,阿绮与若妹妹多年未见,正有许多话要说呢。” 罗澈含笑望了她们一眼,目光有些留恋地在云若脸上划过,转身跃出窗外。 他身形极快,腾挪纵跃轻灵无比,紧追云田而去。 云若不由赞道:“好轻功,身若飞凫,行如矫燕,果不负‘扶风’之名。” 原来这“扶风”二字,不仅是因为他身若纤柳,更缘于他高绝的轻功,如烟如风,飘逸自在。 罗绮掩唇而笑:“可惜大兄走得太快,若是听了若妹妹这番话,怕是要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云若听了,笑笑。 有一种人,他们貌极美,声极柔,行为举止曼妙多姿,人人称颂,人人喜爱。可是只要你仔细探究便会发现,他们的容貌有多引人,心思便有多深沉。他们的精明睿智,尖刻犀利被纯良柔美的外表所掩盖,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曲折婉转,意味难明,稍有疏忽便会被他们引入歧途。 眼前这位头顶天都第一美的罗家娇女,云若实在感冒不起来。当年那般小的年纪,她能做出那等同于出卖的算计,而仅仅为了搏长辈一句赞语,让他们姐弟感到愕然的同时,也竖起了戒备之心。 更何况如今这位美人在她面前表现出对萧陌的觊觎和窥视,也足以让她打消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好感。 她想自己是不喜罗绮的,所以还是不该与之走得太近。 云若抚着肚子,方才吃得猛,此时已然大饱,抬手想招寂春过来斟茶,一转头却见她立在一处背阴之地,一脸怔忡地望着窗外,神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云若瞧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慢慢品着,想着接下来该干嘛,也许该回府歇一歇,顺便等云田的消息。 罗绮等了会儿,见云若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颇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妹妹好像不喜我。” 娇美的面上似有一抹怅然,她苦笑一下,道:“你我家世接近,大兄与阿田又是至交,我与妹妹也是自幼相识。妹妹可曾想过,你我将来也许会有相似的际遇,比如,有一天……会一同入那九重天阙……” 说到这里,她抬眸瞧了云若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反应,接着道,“人都道‘高处不胜寒’,倘若那时遇到什么闹心的事儿,我与妹妹也好彼此扶持,互相做个依靠,不至于吃了亏去。” 说完,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云若,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美目盈盈,饱含一丝期待,期望着她能留下一语承诺。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在心中翻腾,云若放下茶杯,执起一旁的团扇,缓缓摇了起来。 罗绮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接话,又瞧她双眸似阖非阖,表情淡得出水,着实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便有些耐不住。 正想出声,忽见她手一顿,睁开一双墨玉黑眸,里面似点缀着星星萤光,眼角一挑,似笑非笑道:“姐姐何必扯到妹妹身上,莫不是急着想进宫?” 罗绮身子一僵,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她修养极好,被这样揭底也不气恼:“妹妹说笑了,似你我这般身份,进宫之属十之八九。”话锋一转,颇有些讥诮道,“可别说妹妹没有想过。” “想过如何,未想过如何?”云若不悦道。 “妹妹休要着恼,你可知太后已在培王妃面前透露过此事,以她申家之势,申遂儿一旦入宫,哪里还有其他妃嫔的活路?日后若要在宫中安稳度日,还需早做打算才好。” “所以姐姐打算联合阿若,一同对付那申家娘子么?可惜姐姐如今尚待字闺中,阿若也想多逍遥快活几年,一切都言之过早。”云若摇头。 罗绮一怔,有些不确定地瞅了她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去,轻声道:“妹妹说得如此轻巧,那是未曾见到那人。” “那人?姐姐见过?” “妹妹有所不知,幼时家中长辈提起此事,我尚不情愿,于那些琴棋书画,闺训礼仪亦无半分兴趣,总觉着要向妹妹这般自由自在,来去随意才好。”她转头望向窗外,盯着虚空某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那日,正值千秋,我第一次见到他。老远,他朝我看了过来,只一眼,我便心口惴惴,不能自已……”罗绮梦语般地轻喃,神色恍然,静默了几息,她接着道,“回府后,我日日勤学书画,修身养性,再不似从前那般随兴妄为,只求有朝一日能够稍微配得上他,他的眼底也能放下我罢了。” 一见钟情,继而一往情深,说起来真是感人,遑论这情深之人还是天都第一美人呢。 云若望着案角的花纹,觉得胡人的吃食还是少进些为好,吃多了便觉得犯腻,满满一盏清茶也压不下去。 罗绮还在幽幽诉说:“他离京游学,一去十年,呵,不瞒妹妹,这十年当中,我想过,念过,盼过,迷惘过,不知所措过,却从未动摇过。” 见云若目光终于转过来,罗绮柔柔一笑:“坚持了那么久,岂能说放弃便放弃。我从不曾想要太多,只求在他的身侧能得一席之地。” 若说方才只是不喜罗绮,如今却不自觉地对她生出些许恶感来,偏偏罗绮还不放过她,在旁嘤嘤唤道:“妹妹,妹妹,你帮帮我,可好?只要你帮我,阿绮必然铭感五内,万事也愿意替妹妹分担。” 好烦呐! 云若拿扇子拍拍胸口,心里头躁得很,就好像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蹿动。 当下语气也不好听起来:“姐姐这番情意直是感人,不过阿若人微言轻,在天都无人认识,更没有什么门路为你传话。” 有也不传! “他已知我心意,我……曾托了御前的常公公递了书信上去……” 呵——,云若重新打量了罗绮片刻,忽地抛了扇子,凑过去:“那位看了可曾欢喜?” “无有只字片语。”罗绮自嘲一笑,“他指不定连看都不屑看一眼呢……” 没有只字片语,不也没降责么! 罗绮虽出生国公府,却无品阶封号在身,按理没有上书之权,更何况还托一个内侍捎带书信,这等行为即便不被视为犯上定罪,也足可下谕申饬。 尝了一口加糖的羹汤就要罚宫人,可见他纵然温和,也是天威难犯。可是罗绮勾连内侍私捎书信,而事后两人皆完好,宫中也风平浪静,必是他按下了此事,没有透出去半点风声。 她转而又想到指导罗绮的教养女官也是宫中指派的,恐怕整个天都,除了培王府,也就是他们罗国公府的嫡出小娘子有这个待遇了。 这何尝不是给那两家的一种暗示,若说没有他的默许,太后也不会直接行事。 美人如斯,情深至此,要说他没有一点动心,鬼才信! 思及此,云若一阵心烦意乱,重新拿过团扇摇起来,耳后几丝碎发随着扇起的风前后飘摆不定,如同她此时散乱的心绪。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另一番感觉——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仿佛只为了打发这午膳后慵懒的时光。 罗绮目光闪了闪,忽然问道:“妹妹可知他的心上之人是谁?” “不知。”云若瞧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紧紧盯着自己,似有追问之意,按下心头烦乱,不动声色反问道,“姐姐知道?” 罗绮似是松了口气,摇摇头:“我亦不知。”随即面带歉意道,“瞧我糊涂了,妹妹方回京没几日,又怎会知道他的私隐。” 只是,若他心上无人,为何至今空置后宫,拒纳妃嫔? 她垂下眸子,纤长的玉指抚着膝边的裙摆,似在思量着什么。再次抬头,却见云若掩口打了个哈欠,墨玉双眸瞬间迷蒙一片,如冰似雪的面上现出些许倦容。 见状,罗绮温温一笑,柔声问道:“妹妹可是乏了?” 就等这句话呢! 云若抛下扇子直起身子,诚恳地对她道:“这都看出来了,姐姐真是细心,妹妹的确是乏了。” 罗绮下了席子,款款站起,道:“也罢,妹妹早些回去吧,出来太久,家中长辈恐会担心。”一惊,连忙掩口,“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不是那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说她生母早逝,父亲又常年离京,府中无长辈主持大局不说,还有个不省心的弟弟要操心;而她罗绮则是父母双全,又有兄长宠爱,还有宫中特地指派的教养嬷嬷教授礼仪,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正可堪配那人。 有比较才有优越感,有优越感才有安全感,她懂! “无妨。” 云若摆摆手,戴上幕离,叫过一直魂不守舍的寂春,广袖一甩,转身出了房间。 斜对面雅间,房门半开,几个身着异国服饰的人对饮正酣。 云若淡淡地瞥过一眼,走得干脆。 第十章 何以轻别离 云若站在府门前,看着眼前上演的这一出,无语。 罗澈口中的急性子此刻换了一身酱紫色窄袖交领锦袍,一只脚扣在马蹬上,双手紧紧攀着马鞍,身子几次作腾起状,无奈另一只脚被忠叔死死拖着,甩了几回也甩不脱,只急得大叫:“放开本郎君,谁也不许拦我!” 顾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袱,看样子是硬生生从马背上夺下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苦口婆心地劝着:“小郎莫要胡闹了,听老奴一句,快快回转去,老奴给您做好吃的!” “嬷嬷还当我三岁小儿么,什么吃的能比得上去军营受训要紧,今日本郎君是非去不可的!”云田丝毫不肯妥协。 “小郎君,军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年纪还小,去了那种地方可要吃苦受罪的哟!老奴斗胆说一句,以郎主情面,免了您受训,想必还是办得到的,您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白白地遭一趟罪呢!” “是啊是啊,您何必去遭罪呢!”在旁众人齐声和道,包括阿全阿半两个跟班小厮。 二人回府后被顾氏一人赏了两个爆栗,现在脑壳还生疼,可不敢再跟着主子郎君胡闹了。 “吃苦受罪也是我愿意的,忠叔,你就放我去吧。阿全阿半,你们两个死了,还不过来帮忙!” 云田奋力蹬腿,誓要把任大总管蹬开,“本郎君”三个字也顾不上用了。只可恨阿全阿半这两个混蛋,居然只顾躲在一旁看热闹,全然忘了自己是谁的跟班,谁才是他们的主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埋怨阿姐,这两人是她给挑的,关键时候不顶用啊! 阿全阿半欲上前,顾氏一个眼刀子飞过来,立即缩了头,躲到人群后面去。 “不能去啊,小郎!将军膝下只您这么一位郎君,合府上下日后全指着您呐!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差池,老奴可如何向将军交代啊?!”忠叔扯着老嗓子,死也不松手。 “是啊是啊,您要是有个好歹,老奴就是死了也没脸见九泉下的夫人了呀!”顾氏跪倒在地,肥肥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 “十月”踢踏着雪白的蹄子,不屑地打了两个响鼻。 “女、女君。”不知谁不经意回头,这才发现自家女君,带着寂春,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 也不知女君站那看多久了,原本多嘴多舌还不时跟风向嚎一嗓子的下人们纷纷缄了口,退避在一旁。唯任忠和顾氏二人,恐一放手人就跑了,大着胆子,一个死抱大腿不撒手,另一个攥着云田的包袱紧紧捂在怀里。 大伙儿捉摸着,眼前这情形,小郎君能否成行,恐怕还得由女君决断呢。 “阿姐,你来了,太好了!”终于漂过来一根救命稻草,云田原本愁苦的脸上顿时闪过一阵光亮,顾不得一身狼狈,指着地上二人,“你快与他们说说,我要赶去军营,时间紧迫,可耽搁不得。” 云若瞪了他一眼,既嗔且怪。 云田有些讪讪,却渐渐安下心来,收了些许挣扎。只听她对任忠和顾氏低声道:“两位快些起来罢,阿田的事,我已知晓,你等不必拦着了。” “女……女君,”顾氏显然反应不过来,“女君既是知晓,怎能由着小郎君胡闹。” 云田一听,又不服气了,云若一瞪眼,他又瘪下去。 “怎是胡闹呢,今上御敕,禁卫司发文,阿田应征条件合格,循例入营受训而已。” “可军营那种地方,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日夜操练,小郎年纪尚幼,怎受得了那份罪?” “嬷嬷忘记了,他已过十五生辰,不再是孩子了。寻常人家十二三岁上的儿郎都可以承担家计,养家糊口,阿田只是去军营受训三个月而已,怎么,我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子连寻常人家的儿郎都不如么?” 云若面含微笑,神色和煦,却一字一句,逼得众人心头一肃,不敢直视。 顾氏身子一僵,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任忠不觉放开了手,云田几要麻木的腿终于得到解放,赶紧远远躲开。 “不是就好。”云若朝咧嘴傻笑的云田看一眼,又接着道,“我知你们的好意,我云府薄有权位,许能疏通关节,免去受训,但是如此一来,岂不堕了将军府威名。父亲远在边关,统军不易,岂能因此节受扰,乱了军心。军法严苛,不容怠慢,忠叔上过战场的,想必最是清楚。” 一番话说得任忠哑口无言,她复转向云田,“阿田此去天丰大营,不过是按例受训。我云家儿郎,连三月之期也熬不过去,岂不落人笑柄,遑论出来后就是正式的青翎卫,自己挣出来的前程,岂不更让人刮目相看。” 到底是自家胞姐,说出的话也格外贴心合意,云田眉开眼笑,心底萦绕着淡淡暖意——这世上,若论知晓心意,能助他如愿得偿的,除自家阿姐,还有何人呢? “嬷嬷且放宽心,母亲若是知道阿田有如此志向,九泉之下必感快慰。”云若扶起仍跪在地上,一脸呆滞的顾氏,又转向任忠道:“至于父亲那里,知道了非但不会怪罪,恐怕还会极力赞成,我云氏乃大夏将门,怎可出苟且贪安之辈!” 任忠一噎,随即垂下头去,半晌道:“是老奴愚昧了。” 寂春顺势从顾氏手中拿过包袱,递给云田。 云田接过包袱,朝她一笑。 寂春佯装未见,扭过头去。 云田也不恼,抓起她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往她手里一塞,不待她推脱,就放开去。 转头对云若眨眨眼道:“阿姐,你来。” “作何?”云若当未看见他与寂春的小动作,粗声问道。 云田凑过头,放小声音:“虽说食色性也,阿姐爱吃爱喝,这是好事,只是小娘子还是苗条一些好看,万一吃喝多了变成嬷嬷那样的身形就糟了。你可要注意节食,方才在聚杯亭我就想说来着……” “臭小子净埋汰我,亏得我还帮你说话!”云若作势要打。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哎,别打!”云田抱头窜到“十月”旁,一翻身上了马鞍,回头朝云若做了个鬼脸,长鞭一扬,马蹄哒哒,遁逃而去。 不知是否错觉,当他别首之时,云若看见他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终是忍不住,云若往那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快走几步,复又停住,伴着顾氏忍不住呜呜的哽咽声,静静伫立良久。 遣散众人,任忠追上云若:“女君留步。” “何事?” 任忠迟疑了一下,“老奴有话想对女君说。” “寂春,你先回去。” “是。”寂春摸了摸怀中物件,仍有些恍惚,慢慢地走了。 见她走远,任忠道:“非是老奴多心,只是老奴担心那申氏心怀叵测,对小郎不利。这些年来他们明面上顾忌我云氏,不敢有所动作,可是暗地里一直借机寻衅。小郎此去天丰大营,正好受其辖制,怕是……” “我知。”云若阻止他说下去,负起手,眸光越过远处层层叠叠的檐角,投注到游云聚散的天边,“正因为如此,阿田就更要去了。” “女君……” “忠叔有没有想过,父亲纵然常年戍守边关,远离朝堂,然只要兵权在握一日,想要置身纷争之外,无异说梦。此次阿田若是免去受训,就算进了青翎卫,也会无端留人诟病。莫看此节事小,来日说不定便成为要挟我云家的把柄。您也说了申氏一直在暗地里借机寻衅,这不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攻击我们的绝佳借口?” “既然世人皆知云申两家不睦已久,阿田以云氏嫡子之身受训申氏帐下,众目睽睽,若是他出了事,申氏也绝难自清。”那样的话,代价如何,恐怕就连一门两后,权势滔天的培王府也承担不起。 没想到她已然熟虑至此。 满庭芳华,杨柳堆烟,纤细而又挺得笔直的身影与那个人是那么的相似,一样的柔弱,也一样的执拗。恍然间,任忠几乎要以为眼前的女子是那人重生而来。 片刻后,他苦笑,她本来就是她的孩子啊! 菡萏苑内,云若独自躺在美人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件月形玉坠。 云田一走,她并非如面上表现的那般平静。当年母亲去世时她还年幼,很多记忆遥远而模糊。而后是长期的分离,总以为再次相见,就算是至亲,也会多少有些隔阂生疏。可是当她一见到这个弟弟,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亲昵之感,这种感觉强烈而明晰,分明从来就根植于她的骨血之中,任是多少时日也不会消磨半分。 此去天丰大营,虽谈不上凶险,有几分磨难却是必然。云田性子耿直率真,常常认不清人心诡谲,世事艰险。但是他身为云氏嫡子,想要跳出权谋纷争,是不可能的,只有让他经受几番磨难,坚定心性,方能真正撑起云氏门庭。 云若心有此意,却也不愿与他人细说,个中思虑考量,唯有自己体会而已。 门外传来寂春的声音:“女君,大总管遣人来回话,集珍轩今日来提走了二十金,说是琉璃耳饰的资费。” 就是被云田讨走的那对琉璃耳饰。 “知道了。”云若翻了个身。 果然将月魄白白奉送与她了。 白日里捡到便宜的欢欣和喜悦已然渐渐沉寂,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始终清楚记得在集珍轩,那乔家娘子见到她腕上红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那种讶然、疑惑,还有千寻万觅回头蓦见的惊喜和势在必得,任是她装得漫不经心、不动声色,也无意中泄露出几分急切与热望。 这红贝是萧陌自小带在身上的,色泽鲜艳,精致可爱,她一向眼馋得紧。只是此物得之于他的母亲,以作护身之用,因此云若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讨要。 许是窥破她的心思,那人像是故意逗她一般,有时也会取下来任她把玩欣赏,却绝口不提送与她,弄得她百抓挠心又怯怯不敢开口,只能在心里暗暗巴望。 他离开的那日,正是黄昏,霞光漫天。上船前刻,萧陌当着她的面,解下颈间丝绳,将红贝放入她的掌心。 离前赠别最是伤神,她哽咽着固辞不肯受,萧陌却不再似从前一般好说话,强行将红贝系在她的腕上,一双星眸尽是红丝。 涛声阵阵,回风呜咽,腕上肌肤余温难驻,只余一抹艳红如血。 她知道他处在那样的位子上不易,单拿前几日他秘密出宫一趟,就惹来行刺一事,就可知他在那条路上行走得有多难。每走一步,脚下都是无底深渊,一个不慎,便断筋折骨。 可她同样清楚萧陌的能力和手腕。有一次师父戳着盘中的鱼对她说道:你知道为何阿陌常常能弄来这些么?此处虽是海岛,但是要捕获这么大的鱼,没有好的渔网,没有高明的捕鱼技巧是不行的。织网需要耐心,阿陌从来不缺耐心;捕鱼也需要技巧,他拿起渔网的那一刻便已经会了。每一次起网,都收获颇丰。阿若,你要记住,他是天生的捕鱼高手,也是这个天底下最会织网撒网的人。 师父的眼光极准,说出的话从来没有落空。她说萧陌不是等闲之辈,他就一定是真真正正的人中之龙,无关乎身份,无关乎地位。 十年之前,仅仅一个照面,未来的天都第一美人就被倾倒,十年之后,他登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那些世家朝臣又岂会任由他的后宫空置。 云若仿佛看到一大群鱼顶脑摆尾往前挤的情景,其中一条五色锦鲤最是漂亮,也挤得最为起劲。 哎,怎生是好? 她苦恼地叹口气,把脸埋入被子里。 夜幕如期降临,原本就清静的菡萏苑此时更加寂静。 “姓名不祥,年龄不祥,性别……嗯,不祥?” 一贯面瘫的溶夜难得心虚地低下头去,眼眸瞪着地面,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眸里除了浓浓的羞愧,还有丝丝不敢置信。 暗夜盟,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纵横三国,无孔不入的调查手段,居然对眼皮子底下的一家小小的珠宝商肆束手无策,不只查不到背后的主人,就连那乔家娘子的背景来历也一无所知。除了搜集了些明面上能看到的,听到的情况,那些未曾展示与人的,或者说云若想知道而他们又不想让人察觉的事情,任凭追根究底,手段用尽,也一无所得。 视线落在腰间月白云纹的锦囊,月魄在里面静静躺着。隔着厚厚的缎底,云若可以清楚感觉到透过来的丝丝凉意,在这暑热难耐的夏日,即便远离那些用来降温的冰盆,她也不会觉得燥热难耐,反而神清气爽,如沐春风。 他们,到底是谁? 夕阳落下山头,落日的余辉依然映得天地敞亮一片。 僻静的道上,一辆青绸装裹的马车朝西北方向疾驶。虽然速度很快,但马车一直稳稳当当,驭车的青衣少年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双目专注而急切。 “啾——”,一只红嘴红爪,通身雪白的小鸟从天边疾飞而来,追上马车落在阿青的肩膀上,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不客气地在他的耳朵上啄了几口,神气活现地瞧着他。 “郎君,小果回来了。”白了不安分的小东西一眼,阿青朝车内唤道。 车帘掀起,小家伙立刻色眯眯地转向面前风清月华,宛若仙君的主子,骚包地用小嘴理了理羽毛,伸伸小爪子,歪起脑袋作出一副可爱状。 萧月微微一笑,从它的翅膀下取出一小卷纸,展开细看,唇角逐渐弯起,眸光如悠悠春水一般,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 小果眼直了,小身子一僵,一头往下栽去。阿青反手一抄将它捞起,教训道:“这是第几次了,下次再在郎君面前失态,就让你摔死好了!” 萧月放下帘子,身子仰靠在软枕上,眼帘微微阖起,喃喃道:“若是她还记得该多好……如此,暂且留着也罢。” 掀起一角侧帘,浅白色的新月悬挂天际,在一片的时舒时卷的浮云下若隐若现,云月相伴,如梦似幻。 第十一章 一点琴声起 “小主,夜鸽来消息了。” “嗯。” “消息上说,江海潮出身商贾,是家中庶子,早年被主母陷害几死,后来与人作赌赢了一笔钱财。他用这笔钱财购置些日常用具,又疏通了一艘回私船,闯了海禁司的关卡,出得外洋去。去岁今上继位,撤了海禁,江海潮方得回来。那江家嫡子早两年死于一场意外,江海潮便乘机继承了江家家业。他在域外多年,早建立了一支船队,专做各地买入卖出的行当,着实积了不少钱。海禁一除便开始携胡女入境,天都胡姬一般都出自他的商队,燕姬便是其中之一。” 帷幕后的云若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溶夜继续轻声禀报:“燕姬来大夏后,原本打算入世家后院当一名舞姬,但因一双绿眸被人嫌弃,成算落空。后来不知怎地又留了下来,还住进了平乐坊同音巷的一所宅子里头,日常只有一哑奴伺候,并无旁人进出。除了每月初七到聚杯亭献舞,平日里更是足不出户。” “只是近日,屡有罗国公府的侍婢捧着财物上门,但也都吃了闭门羹。” 平乐坊地段靠近宫前大街,虽然基本是商贾,但大多是富户,宅子阔达气派,不比许多官家差。一个域外来的胡姬能够在那样的地界置下一栋宅子,仅凭她在酒肆献舞所得,短期内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背后之人定是那宅子的主人,可他是谁?若燕姬使出的“优昙一现”出自那人,那他与鹿鸣岛有什么关系,与师父又是什么关系呢? “继续盯着,不要漏掉任何细节,随时来报。” “是。小主,可要查查罗国公府的人为何找上燕姬?” 还能为何,燕姬一舞动京城,那位罗氏娇娇何等人,生怕自己第一美人的名头被人夺去,岂能坐得住? 云若撇撇嘴。 “女君,大总管求见。”寂春在门外道。 “让他进来。” 云若坐起,走出帐外,溶夜已自动消失。 门移开,任忠手捧一张黑底金红纹的纸笺入内,因为天气热,也因为走得太急,他脸孔有些红,额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 “女君,宫里送来了帖子,下月初七举行青翎卫新兵的武技比试,地方选在宫中撷英殿大校场,届时请您入宫观摩。” 那不是可以见到阿田了? “帖子递到了哪些人家?” “各府世爵人家及五品以上的京官都收到了,不过是他们的帖子由礼部递发,只培王府和咱们府上由宫里直接下帖,小郎不在,便只下给您一人。” 寂春将帖子呈上,云若打开又阖上,回头瞪了她一眼,后者正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收到她的眼神警告,吐吐小舌缩回脑袋。 “往会卿兮,约以七夕。时既迟兮,我心迫矣。” 他的亲笔。 云若脸孔红了红,将它搁在枕头底下。 “女君,罗国公府大郎君来了,老奴请他在门房喝茶稍候,您见是不见?” 任忠去又复返,跑得直喘气。 罗澈?他怎么来了? 有亭“揽风”,地处湖心,天高水明,十分清静;凉亭四面竹帘半挽,既通风,又挡住了过烈的日光,水风徐徐,荷香清润,确是个授琴的好地方。 十年光阴,诸事变更,然而这块最初的相遇之地,景物依旧,人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她长大了,而他,也长大了。 罗澈目不转睛地瞧着跪坐在对面的少女,一根白玉簪子斜挽垂髻,青丝如黛;身上是一袭浅碧色素纹交领广袖襦裙,衣袂翩然,随风微舞。 今日的她与前些日子在聚杯亭相见时装束更加清淡,更加随意,然而这并不妨碍她清绝与妩媚共存的夺人容光,在这天光明丽,云影流离天的水上,自有一番临仙之感,直如天上人。 胸口有热血在涌动,一股微麻的感觉从心口冒出来,汩汩山泉一般漫过胸膛,浸润到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正是多年来,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握着装有风干莲芯的随身锦囊,难以控制地从心底里升起的一丝念想和企盼。 亭中氛围静谧,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幽微。 隔着案几,云若挑眸觑了眼对面的年轻郎君,只一眼,她便一怔。 那双俊眸定定地注视着自己,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仿佛午后从湖上吹来的清风,和缓又轻软,和着氤氲浮动的菡萏香气,让人不自觉地沉醉其中,有些酥麻又有些许不自在。 见她瞅过来,眸色幽幽,透着几缕腼意,罗澈心中一动,咧了嘴,朝她傻兮兮一笑。 云若一窒。 说实话,这位罗家大郎是很不错的。且不提出身,只论样貌人品才学武功,放眼天下三国,能及之者也是寥寥无几,年纪轻轻,便已出仕。更何况人家还是京城三公子之一,用寂春的话讲,他是“整个京城娇娇们的梦中第一人”呢,可见行情相当之好。 她不是傻子,在聚杯亭,罗绮也暗指罗澈对她的倾心,可是这种感情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就好像一个人从来不曾见过螃蟹,有一日一只螃蟹从眼前爬过,他只会觉得新奇或者害怕,而不是抓来吃。 她头一回吃螃蟹,是萧陌从埋在沙滩上的破罐子里头掏出来的。 刚到鹿鸣岛,她极怕那种八爪的小怪物,但是尝到它的美味之后,便日日离不了。好在鹿鸣岛那种地方,多的是虾蟹,只需眼力够好。 后来萧陌离开,她也可以从沙粒和淤泥中一眼发觉螃蟹留下的小孔,一掏一个准。 若是被萧陌知道了她的能耐,定然大吃一惊。 旧日时光仿佛仍在眼前,云若怀着几分欣喜,几分得意,欢快地回想着,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就像栏外那枝刚刚出水的菡萏,在和风的轻抚下,绽开一片柔嫩花瓣,就连旁人,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一丝丝的甜蜜来。 罗澈瞧着她微微展露的笑颜,只觉得眼前些眩晕,周遭景物虚幻起来,白灼的日光仿佛幻化成千条万条虹霓,变幻着,交舞着,铺展出绚烂无比的色彩。胸口洋溢着热潮,指尖也轻轻颤抖。 他不由握紧了腰间的锦袋,掌心感受到内里有些许扎手的物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心跳和缓些,让头脑清楚些,不至于因了太过激动而失了举止。 “上次在聚杯亭,说是我和阿田做东,结果这小子半道跑路了,连膳资也让你来付,实在不好意思。”云若有些歉意地说道。 回来后,她打发人去聚杯亭付钱,结果那里的人说罗国公府世子已结了帐。 “这有什么,你我从小相识,你们姐弟回京,本该由我为你们接风。如今还来谈什么银钱,若妹妹这般见外,是没把我当朋友么?”罗澈低声道,声音里有一丝哑意。 “我绝无此意,大郎千万不要多心。”云若连忙否认。 “真无此意?”他似不信。 “真无。” 一双俊眸微微朝下,眸中卷起深深的漩涡,以一种让眼前少女无可逃遁的姿态望入她微挑的眼里,心神仿佛全部倾注于此,端看良久,他缓缓说道:“那么,若妹妹唤我‘明之’可好?” 罗澈,罗明之。 他未及冠,已取字。 “不要开口闭口总是‘大郎君’,若妹妹,我想你唤我‘明之’,可好?”向来温雅的他,口吻中带上了一丝坚持。 云若愣了下,一丝异样的感觉爬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让她有些无措,她回望着他深深的眼眸,攥紧了手指,慢慢地,半犹豫地开口:“……明之。”过了片刻,她似乎强调似的,笑着又喊了声:“明之。” 罗澈笑了,唇角勾出愉悦的弧度,他本来就容色极佳,此时展颜,更是面若三月桃花,俊美无比,略显清瘦的身影,在湖光水色映衬下,带出一种纤弱昳丽之感。 云若也笑。不经意,脑海中浮起那道修长矫健的身影和那张乱发下风光霁月的脸容,奔跑在沙滩上,回头对她笑着说道:“阿若,快点啊!” 萧陌的笑容也是极其引人的,但是和罗澈不同,它带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清贵与疏朗,仿佛能够容纳长空泛海,群山大漠。 心头一阵恍惚悸动,似是掩饰一般,云若抓过一把素锦团扇。一通乱扇之后,将扇子一丢,望着摆着面前的七弦琴,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挑起一根琴弦,弹指一拨。 “铮——”,不幸碰到的是羽弦,发出了一声又尖又锐的琴鸣,将两人都唬了一跳。 “呵呵。”罗澈再次笑起来,声音清澈如山间清泉,明澈至极。 因为出了丑,云若有些羞恼,睨了他一眼后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罗澈笑声突然一止,面上也渐渐泛起红晕,他指间拂过那根羽弦,轻声道:“欲速则不达,若妹妹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来。” “嗯。”云若点头,感激地瞧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道,“其实我于琴道一窍不通,连门板也未曾摸着,更别提登堂入室了。我这个模样,普通琴师来教授便已绰绰有余,何曾想竟要劳动你这位琴道大家,真是杀鸡用了牛刀。若是说出去,全京城的小娘子都要来眼红我了!”云若忍不住打趣。 “阿若说笑了,甚么琴道大家,世人缪夸而已。” 因着她的称赞,罗澈心底浮起一丝欣喜,在她眼里,自己真有这么出色? “难道不是?虽然刚回京城,可是已多次听人提起令妹的琴艺乃是天都首屈一指的。你既是她兄长,又美誉远播,自然不在话下,大……明之你可不要太谦虚哦。” 提起了自家妹子,罗澈眸中浮起一丝柔色:“阿绮是有些天分,不管是技巧,还是意境,都有所小成,去年也曾获得音魁之誉。不过,”他顿了顿,道,“琴之一道,讲求天人合一,忘心忘境。我等凡夫俗子,终是逃不过俗事烦扰。若论真正入琴入音者,天下间不过三人耳。阿绮较之他们,还是差远了些。” “哦,能让扶风公子如此称赞的,必然不同凡响,都是些什么人,且说来听听?” 既有新鲜可说道,云若早抛了正事在脑后,一手托腮,一手打扇,双眸幽幽地注视着罗澈。 罗澈浅浅一笑,却不详细解说,温言道:“说来话长,若妹妹若想知道,我下次再跟你细说如何?” 云若不防他竟藏起了话头,哀怨地睨了他一眼,把人家的兴致挑起来又不肯继续往下讲,这不是捉弄她么? “下次是何时?”她不依不饶。 罗澈好笑地瞧着她,道:“待你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我便告诉你。” “啊,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她可对自己没那么大信心。泄气地瘫下身子,伏在几边,一副庸懒的模样。 “为何对自己没信心呢,若妹妹冰雪聪明,不在我见过的任何人之下,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我家阿绮当初学琴,不过三日便能奏出《秋风辞》来,妹妹若肯用心,七夕前学会个把首曲子,亦不是难事。” 云若白了他一眼:“都说是你家阿绮了,她是天都有名的音魁,自然天赋异禀。我门外汉一个,只识得荒腔俚语,鸟啾虫叫,如何与她比,怕是一年半载也弹不出一首来了,反倒白白误了辰光。” “呵呵……”罗澈朗笑起来。 云若恼道:“明之竟取笑我,你心中必是作此想的,亏我还当你是好人。” “不是。”罗彻摇摇头,笑道:“若妹妹可莫要误会了,是有人说你性子惫殆,不好好鞭策怕是不肯学,不止如此,恐怕还会找出种种理由,万般推脱。我觉得他说得倒是极准。” 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真真可恶,好歹给她留点面子吧! 云若暗暗嗔骂了几句,正要接着说笑,忽然,一个念头冒出,心头仿若被针刺了一下,顿时,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僵在了那里。 自己竟然会产生那样的想法,竟然认为萧陌借此在向她暗示他与罗家的关系——一种即将蒙上喜色的君臣关系。 她直觉地不愿去相信,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那个荒谬的念头,它仿佛像是活物一般,急速地在她心底扎根。 于是,她说道:“没成想他竟与你说这些,明之,你得他如此亲近,不知令妹欣喜否?” 她冷冷地睨着他,呼吸极轻。 罗澈见她突然间变了脸色,心下正疑惑,闻言却身子一僵,面色也渐渐白了起来,心内翻起狂风巨浪。 他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 云若淡淡地看着他,唇角僵硬地勾着,眸色却渐渐黯沉下去。 ……原来竟是真的! 那夜,萧陌也曾说过会遣人过来教学,她初时以为只是写写字作作画,大概会请个尚宫或者教仪一类的女官,为此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刻苦一番,不要落了他的期望才好。 可如今,来的是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 他是罗绮的兄长啊,让他来教授她琴艺,萧陌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当真是因为罗澈名满天下,学识无双,又与他们姐弟熟悉,所以遣了他来? 还是因着罗绮这样的痴情女子,让他对罗家亲近到了无所避忌的地步? 倘若是前者,未免大材小用;倘若是后者,是不是说明他的心中,罗绮并非全然没有地位,甚至,她的地位已经超过了自己? 也是,家世良好,美貌倾城,才艺惊人,又对他痴心一片,世上又有哪位郎君会拒绝这样的福分?她又凭什么以为世间众多怜弱惜爱的郎君,萧陌会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 端看本朝太宗皇帝,与太皇太后——当年代父挂帅,一战下九城而誉满天下的申氏元娘,共誓一世一双人,到头来膝下两位皇嗣——先帝和玉亲王,有哪一位是降生在德沛宫的? 仿佛高阁之上的瓷瓶,落地一刹那迸裂开来,她恍然惊觉:也许在萧陌心中,自己从来就不是唯一的选择,而是其中之一。 念头一起,便如野火般迅速燃烧蔓延起来,按不住掐不灭,火烧火燎,让她坐立不安。 这种不安和惶惑,裹挟着丝丝痛楚,不可遏止地瞬间穿透她整个心肺,直叫她呼吸也顿时不顺畅起来。 原来,那天在聚杯亭,罗绮的那番话,一直被她留在心底,只是刻意地不去触碰而已,却从未真正放下过。 妒忌,猜疑,云若苦笑,一回来,自己就陷入这种不可自拔的境地,自艾自伤,还真是……没用! 罗澈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宫中教仪刻板,若是遣了女官来,怕你受拘束,心生抗拒。陛下知我们……两家走得近,是以派我过来。” 顿了一下,他似是补充道:“若妹妹莫要多想了,阿绮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和你争的。” 说完这番解释,罗澈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她是如此的聪慧,寥寥数语,便能见微知著,简单的安排,亦能洞若观火。分明从这一切的安排当中瞧出了什么,以至于一时失控。 昨日当他因此事被秘密召见时,心中尚在疑惑陛下的做法。然而不及走出皇宫,他便幡然而悟:以那位对云若的重视,自己的那点心思,怕是已有察觉,让他过来教她,既表明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之外,换一个角度来看,未尝不是一种敲打,提醒自己不该存非分之心。 他抬眼瞧着面前的少女,此时已然放松了身子正垂着眼眸,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弄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就像拨弄着花叶间的细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了他的话。 此刻,云若的心情跌至谷底,她眼眸低垂,意兴阑珊。 她努力尝试着地告诉自己,那人身处至尊之位,今后身边必然不会只有她一人。或者,自己可以放低要求,不管他的身边有多少女子,只要在他的心中,自己始终是那个最重要最特殊的存在便好。 如此便好! 可是,真那样的话,自已能否坦然接受? 毫无疑问——不能! 是的,不能! 天光映着水波,揽风亭里明如仙境,遥远的碧空,洁白的浮云正随风缓缓移动,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前一刻还厚如棉堆,重重叠叠,后一刻便薄如蝉纱,玉带流纨。 随着云若的视线看去,罗澈仿佛也融入了她的心境,哀伤而迷惘。 良久,云若低声问道:“明之觉得,我这人如何?” “呃,若妹妹子自是很好的,一向都很好。”罗澈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只是单纯地想安抚她。 “呵呵……”云若轻轻一笑,罗澈绷紧的心也稍有舒缓,继而闻听她幽幽又道,“那与令妹相比又如何?” “……” “我不该问你这个。”她自失一笑,挥扇赶跑一只无意闯入的蜜蜂,神色有些恍惚:“好不好因人而异,哪有什么你说好便是好的。” “不是的,若妹妹,你真的很好,真的。……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学这个,可是你知道,陛下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对不起,我不该牵扯他人,况且,她还是你的妹妹。只是,你知道么,我很不快活……” 樱桃般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又张,最终没有说下去,罗澈担忧地瞧着她的脸庞,敏锐地感受到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幽叹,宛若弦断。 正当他担心地朝她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传来:“明之何必替他解释,怕我不好好学么?放心,这是我答应他的事,既然已经答应,便不会食言!” 最后一句话是如此的生冷,不复以往的轻柔随意,罗澈伸到半路的手停顿了一下,终又收了回来。 不知为何,听到她的话,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住,莫名地升起一股疼痛。 在这一刻,他觉得眼前的人儿当是泪流满面;可是当他留神瞧去,她那如冰如雪的面上光洁似玉,哪有一痕水迹。 那双明眸直直望着虚空某处,里头盛装的不再是起初的轻松欢喜,也不再是后来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取而代之的是大团大团的哀伤和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坚决。 他突然想到出宫前,陛下对自己说的话:“明之,你妹妹最是通情达理,你放心,不管如何,朕不会薄待她的。” 是啊,自己的妹妹,对那人望若神明,能得到这样一个承诺,应该能知足了。 可是眼前的少女,那人恐怕会给她更大的承诺。她显然清楚,却并不开心;不但不开心,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在她身上蔓延。 罗澈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钝钝地痛起来,手不自觉地抚上琴弦,深深地按了下去,尖锐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继而是一片粘腻。 可是这样,他反而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不着痕迹地抽出一条帕子轻抹一下,犹如去除浮灰一般,又把帕子塞入了袖袋。 “那……开始吧?”他低低询问,借此缓和一下气氛。 她颔首,在古琴前重新端坐。 青丝如黛,丝丝缕缕地垂在耳边,衬得面色如冰似雪,近乎苍白。 晴空如洗,碧湖如镜,清风如水,斯人如画。 候在岸边的顾嬷嬷瞧着一对儿彩蝶翩跹花间,捂着嘴满意地偷笑,却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寂春一脸黯然。 远处,简服素裙的任微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第十二章 三世知音稀 罗国公府中庭花园,繁花似锦,争奇斗艳。 一众贵妇携自家娇娇在罗国公夫人的陪同下,跪坐于花廊之下,品茗赏花,莺声燕语,热闹非常。上百个冰盆搁置其中,错落有致,既能消暑解热,又不会阻碍进出。 午时刚过,日烈如火,一众婢仆垂首躬身,侍立廊外。虽不乏汗流浃背,目赤唇白者,却犹自强撑,无一人敢面露苦色。众位夫人亦是各府的当家主母,见此间下人规规矩矩,行止有度,一个个面露羡色,更有几位干脆向罗夫人讨教驭下之法,以备参详。 罗国公夫人也不藏私,细语慢言,一一道来,听得众人频频点头,不住地嗟服叹息。 罗氏既为朝中清流砥柱,书香传家,以礼闻世,一向为天家敬重,既不像已致仕的郑佑老丞相那样周旋朝堂,上通下达,长袖善舞,圆滑世故;也不像云氏那样牢牢掌控兵权多年,权高位尊,无人敢轻易触逆亦无人附会唱和;更不像培王府那样热衷与天家联姻,非但不因外戚身份敛行低调,反而处处争锋露芒,几让人以为天下第一家改了姓氏。 一杜姓贵妇敲了几下绸扇,引得众人皆瞧向她后,指向东面一片精致的庭院,问道:“青萝绕花栋,碧树探飞檐。好一个雅致的去处,敢问是府上何人居所?” 杜中丞乃三甲出身,在朝中人脉不错,他的夫人亦颇具学识,向来好以诗文结朋交友,在天都贵妇圈中声名颇雅。 “乃是小女阿绮的绮梦园。” 罗国公夫人放下杯子,绣帕掩唇。 将近四十的妇人,雪肤花貌,眸色柔和,面容身段保养得有如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却比她们显得更加成熟端庄,遇事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这种神情气韵也能从罗氏兄妹身上发现,无怪乎兄妹二人皆名扬天都,美誉在外。 “闻府上女君,容貌倾城,才艺卓绝,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见? “是啊,罗氏阿绮之名,天都上下谁人不知,快快请将出来,也好让我等瞧瞧到底是何等样的美人。” “……” 七嘴八舌,偶有几句“故作姿态”、“名不副实”之类入耳,罗国公夫人依然笑容温婉,神色如常,待得议论稍稍消减,只听她道:“能得诸位夫人赏识,自是小女荣幸。然蒙太后眷顾,宫中遣了教仪女官,平日里授业甚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唯恐拂了太后娘娘一片心意。不过么,到底是我家阿绮失礼在先,还请诸位安坐,巧儿,且去张女官处问问,女君此时可有空?” 抬了太后出来,纵然有些炫耀的成分在里头,也无法让人反感。 一卢姓贵妇干笑道:“既是太后隆恩,自是不能怠慢,听闻七夕筵帖,也是由太后直接下给贵府的,如此盛眷,哪是我等可比,不来见也罢。” 她自恃夫家乃大姓,常常不忿罗氏压他们一头,言语之间,颇有些阴阳怪气。其她贵妇多有苟同者,明面上又不敢得罪罗氏,当下只是沉默。 只有一众娇娇,年轻沉不住气,闻言不由纷纷交相耳语,席间顿时弥漫起一股呛鼻酸意。 罗国公夫人面色若常,只道:“夫人不必着急,且去问问再说。” 唤巧儿的小婢领命退下。 盏茶功夫,巧儿急步而来,却只她一人。 “女君何在?” 巧儿伏地回道:“女君向张女官延假,未得允许,言心中有愧,蒙诸位夫人和娇娇错爱,愿抚琴一曲,以表歉意。” 众贵妇两两相顾,心领神会,眼神安抚了自家或嘲讽或轻鄙或不屑的娇娇们,复又低语交谈,言笑晏晏。如卢夫人等心狭者,面上虽自在如常,却各自心思百转,打定主意要瞧瞧罗家阿绮的本事,若是徒有虚名,当要好生讥嘲一番,堕堕她的名头,也好为自家娇娇将来出头铺路。 未几,一道笛声破空而出,如利刃斩波,于天光日影当中扬声良久,复又没于花海丛树,杳无踪迹。 此乃起兴。 闻弦歌,知雅意,众人止语,扣扇聆之。继而弦声渐起,琴音随风飘摇而来,时高时低,时起时伏,清扬婉约,袅袅不绝。使人仿若处于空山幽林当中,碧水清泉,潺潺而流,偶有鸟鸣空谷,虫吟深草,添趣其间;择途继行,但见巨木森森,不见天日,内中惶惶,不知前途。倏尔徵声大作,幽谧之境乍然破开,眼前敞然大亮,一条接天银龙,呼啸而下,撞开山石,冲入深潭,清天白日之下,珠玉四溅,轰然作响,雪堆云涌,雾气弥蒙。待得水流寻道而去,渐及舒缓,复又余音绵绵,缠连少顷,音止弦歇。 众人回神过来,静默片刻,而后嗡声大作,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杜夫人此时满目钦羡,叹服道:“只闻其声,便知罗家阿绮琴艺高绝。以琴窥人,我大夏贵姝,当如是也。” 如此高评,罗国公夫人闻言不过淡淡一笑,摆手道:“夫人缪赞了,小女陋姿拙艺,如此高评愧不敢当。既不能亲身招待,聊以抚琴一曲,以飨诸位,失礼之处,还请不要怪罪才好。” “哪里哪里……” “夫人实在太谦逊了……” “琴曲美妙,有如仙乐啊!” “……” 不管对方的话出自真心善意,还是阿谀奉承,还是嘲讽挤兑,罗国公夫人自始至终皆保持一贯的温婉大方之态。反观众夫人,如杜夫人一般实意称赞的有之,如卢夫人那样面色僵硬,忿恨气恼的亦有之。而众娇娇们,本就因太后亲自下帖一事对罗绮多有嫉心,只是摄于长辈在旁,不敢随便发表议论,此时又领略了罗绮高超的琴艺,自惭形秽,言谈之中不禁充溢着一种比不得的气馁,令人沮丧。 绮梦阁内,一条人影以地上一方玉璧为轴,快速旋转、旋转,带起阵阵香风。蓦地,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侍立一旁丹果连忙将香汗淋漓的罗绮扶到美人榻上,刚踏入房内的碧桑也连忙绞来布巾替她擦汗。 擦了两下,罗绮挥开碧桑的手,强撑着发软的腿,不顾头晕眼花,又要开始练舞。 在一旁打扇的丹果看不下去,劝道:“一月中也就今日方得沐休,女君何不歇上一歇,作何如此辛劳,去学那胡姬之舞。” “你知道甚么,七夕在即,按惯例是要歌舞相庆的。纵然我欲藏拙,也得防了他人挑衅。况且我初练此舞,尚不得要领,唯有多加练习,方能体会其中精髓。” 大夏以柔舞为主,讲求肢体柔韧,身姿绵软如绢帛,一静一动,有游龙惊鸿之效。罗绮虽擅琴道,勘称个中翘楚,有音魁之美誉,然于舞技上始终未能一枝独秀,只因那申氏遂儿身姿纤长,极尽柔韧,又拜舞道大家柳如昔柳娘子为师,更是舞艺大成。去年新帝登基,宫宴之上,申氏遂儿以一舞《绿腰》惊艳众人,更得太皇太后赞为“绿腰君”,一时间风头无两,几乎压倒她这位天都音魁。 本已认命,谁成想聚杯亭一行,竟让她发现了域外之舞的妙处,与柔舞相较,不仅新颖奇特,更具飒爽英挺之风。今年七夕宫宴有蓝翎卫新兵武技比试,她为此精心挑选了旋舞《采枝》,正应其景。 “‘绿腰君’又如何,七夕之后,世人眼里,只会有‘采枝仙’了!” 罗绮纤指牢牢扣住坐下凉簟,因为用力,指节扭曲发白,心中暗暗发誓务必要以此舞出其不意,一名惊人。届时只要稳压申氏遂儿一头,其她贵女皆不在话下矣! 能展现女子才艺的技道,她罗绮须得处处强于他人才好。如此,那人许会多看她一眼。想起兄长带回来的那句承诺,罗绮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精神为之一振,朗声问道:“那燕姬可有寻到?” “寻到了,只是不肯前来。”丹果敛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回话。碧桑也不敢抬头,手上不轻不重揉捏着她那已然发肿的小腿。 “哦,嫌十金束侑不够,还是……尔等无礼以待?”冰冷的视线刮过丹竹细致秀美的面庞。 丹果心头一寒,慌忙伏于地上:“婢子怎敢无礼。只因那燕姬为人甚是固执,任是好话说尽也不为所动,还出言讥讽,道是‘书香门第改成铜臭门第为好’,又将奉上的十金扔出门外,彼时婢子虽怒,但女君嘱托在先,故不敢强来,只好败事而回。” “贱婢无礼!”一双妙目当中怒火隐隐,几欲喷薄,罗绮深吸一口气,将怒意强压下去,转而问碧桑:“方才一曲《归隐》,你弹得不错,几能与我相较,那些人,怕是也听不出来吧!”语意淡淡,漫不经心。 碧桑闻言身子颤了颤,也连忙跪伏于地上:“奴婢微末小技,哪及得上女君万一。只是那等庸人耳愚目钝,分不清珠玉还是瓦石,才将奴婢所奏当成女君妙音。” 罗绮疲惫地挥挥手:“行了,我本也没空应付那些人,要不是母亲遣人来请,不能轻慢,也不会让你来代替我。”望着伏在地上姿态卑微的两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往后靠到榻上,“好了,你们下去吧,叫你们再进来。” 二人如蒙大赦,行止上也不敢掉以轻心,缓缓倒退至房门边,才转身而出,轻轻移上房门,候在檐下。 房内静下来,罗绮想起方才丹果转述燕姬的那句话,面上掠过一丝阴霾,嗤一声道:“卑贱之人,不足与之计较。哼,也只有我罗氏,方能如此宽宏,换做那申氏,早将这等不知趣的贱婢活活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去!且容你张狂几日,待我使些手段,迟早让你跪着来求我!” 抽出锦垫下的一张纸片,扫了两眼,扬手一挥,纸片如深秋的孤蝶一般,无力地旋转栖落,娇美的面上浮起轻笑:“云氏阿若,乡野之人,五音不通,不足虑也。倒是那任氏女,既是庶出,除了不得随父姓外,过得不比世家嫡出贵女差。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做那吃里扒外的事,真真是头白眼狼!” 透过门棂上的菱纱,隐隐能见丹果碧桑二人垂首躬身,一动也不敢动,满意地一笑:“哪像我罗氏教养出来的婢子,不仅知礼,还知情识趣得很呢!” 呯——,又一架古琴被摔出房门,这已是近日来第七架古琴遭此厄运。 一众婢仆侍立在房前庭院中,不敢靠近。只有一年轻不怕死的朝前探出脑袋,抖抖颤颤叫了声“女君”,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飞来一物砸中前额,那物件摔落地上,碎成七八瓣,赫然是太皇太后最近方赐下的琉璃夜光杯! 被砸中的小婢血糊了一脸也不敢叫疼。 见此情形,再无人敢以身犯险,一个个白着脸儿,抱紧脑袋,齐齐往后缩去。 “女君息怒,若是琴不合意,换了便是。须知琴亦有灵性,轻易毁去,实在是可惜。”男音清冷。 “本女君琴多,就喜欢摔着玩儿,又不费你一毫银钱,何须你多嘴!” “无故伤人,总是有违天和。” “区区一个贱婢,又未伤她性命,你心疼作甚?” 静默片刻, “女君说笑了。驭琴之道贵在心静,心静则气和,气和则境界生,由心入境,方出妙音。女君如此心浮气躁,怎堪有成?” “有成是本女君聪慧,无成是你教得不好!” “女君还是先修习如何平心静气,通达心境为好,操琴尚不在一时。” “你只管授艺,休要喋喋,莫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几息过后, “如此,请恕裴某学浅技拙,无能为力,告辞!” 垂目肃容的青袍郎君走出来,套上放在廊下的半旧布靴,广袖一甩,负手而去。 高髻华服的年轻女娘追出门外,扬着手中琴谱朝他喊道:“方才是谁说的要心静气和,不过说你两句,怎的自己又做不到?” “裴某谨记自己的身份,乃天鸣坊区区一介琴师,非圣人也!”脚步不停。 “走吧走吧,我申遂儿才不稀罕你,大不了再去请个琴师,比你好上百倍——不,千倍!” 嗓子喊得发疼,只是那人愈走愈远,头也未回。申遂儿气闷,恨恨地跺着脚,把个价值千金的琴谱撕得稀烂。 又有不怕死的半老妇人,乃是王府家生管事的娘子,娘家姓苟,行三,此时一心只想着邀宠,忘记了方才小婢的教训,屁颠屁颠跑到她跟前,先朝那清瘦的背影啐一口,又转向申遂儿,顶着自家女君的熊熊怒火,讨好道:“女君放心,老奴这就去找比这裴琛好百倍千倍的琴师来,保管让他悔死!” “啪——啪啪啪!”一阵金星乱冒,捂着发紫发肿的脸孔,苟三娘一屁股跌落在庭院当中,小腿磕在石板棱上,哎哟哎哟叫得惨,抬头迎来众人欲笑不敢笑的表情,心中又羞又恨,拖着腿躲到一旁,暗自发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女君可在里面?” 轻柔的女声响起,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钻进鼻孔,回头一瞧,一袭翠碧色浅绣海棠直襟襦裙,面妆细致,身若扶柳,乍看犹如双十丽姝,原来是客居府上多年的舞道西席柳大家柳如昔。 “三娘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瞧见她一副猪头嘴脸,柳大家不由惊讶。 这苟三娘仗着夫家得势,惯会媚上欺下,一向颐指气使,拿鼻孔瞧人,自己也吃过她不少闲气。今日怎被整成如此惨状,倒是意外。 抬头瞧了一眼半掩的房门,心下立时了然,必是触了那位的霉头,吃了教训。 活该! 心里骂了一句,面上显出几分鄙夷来,拿帕子半遮了眼,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径自入了房门,丢下话:“这副模样委实瘆人得紧,小心碍着女君的眼,再给你一通好打,还不快快退去!” 话一出,直直戳中心肺,激得苟三娘几要暴起,众人连忙将她按住。刚吃了女君耳光,此时再掀事端,旁人难保不被连累。 当下众人好言劝慰,苟三娘挣开被扯住的胳膊,狠狠地瞪了一眼房门,咬紧了牙,一瘸一拐慢慢走出院子,边走边暗骂:“呸,骚气嗒嗒的狐媚子,充什么面皮,称什么大家,也来支使老娘!要不是王妃护着,这王府里哪有你的容身处!今日让你拿话辱我,他日莫要让我寻到短处,否则管教你死在我手里!” 近几日,镇国大将军府的年轻小婢们都很守规矩,扶风公子一踏入菡萏苑,四周瞬时变得清清静静,一只蚊子也寻不到。 奶娘顾氏再也不用像撵鸭子一般,把一大群借故送茶水送点心送针线的婢女往外赶,也不用像逮老鼠一样,把偷偷藏在通往揽风亭路上,只为一睹公子风采的小婢一一搜罗出来,这些十几岁情窦初开春梦初怀的小娘子们如今对这座倚水傍树、风景如画的庭院避之唯恐不及。这让她好生唏嘘,大叹“用武之地皆不存,空有手段十八般”。 “铮铮铮铮……”随手乱拨,上好的古琴被祸害得发声犹如铁蹄乱踏,惊得顾嬷嬷连滚带爬逃出去,跑得简直比功夫在身的寂春还快。菡萏苑四周顿时不见一只会动的活物,连蚊蝇虫豸之类也难觅踪迹。 罗澈一脸温文地瞧着她,面对穿脑魔音,没有丝毫介怀,更没有避而远之,他放任她信手乱来,常人难企的好脾气好耐性此时得到充分发挥。他的笑容依旧温厚、和暖,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似能包容她的全部任性,化解她心头一切不安。 “呼——”吐出一口浊气,云若终于停了手,心情也似乎畅快了些,笑眯眯地对罗澈道:“该你了。” 罗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颔首,轻拨丝弦,琴音淙淙流淌,宛若,闻醉一湖菡萏。 她对那人情意之深之重,让他始料未及。 她是否知道,坐在对面的自己,对她亦是满怀思慕和爱意,自幼时一见,已然如此,经年累月,一以往之。 可是再次见面,她的心里,已然有人进驻。那人灼如温阳,高坐云端,能给她的远过于自己所有;不止如此,那人信他重他,将他引为心腹知己,甚至将心爱之人交给他来教引。如此安排,何止仅仅停留在君臣之义上。既如此,他又如何做出背义之事来。 世事弄人,他已不能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意,能做的,便是在旁默默相守,也许时间长了,在她心里,总归能留下他的一点痕迹,也给自己这番无可奈何一点慰藉。 如此,也好。 云若闭目领会,神思随琴音起落,融神于境,浑然忘我,仿佛一切烦恼隐忧都在此刻消弭无形。 世事无常,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往日甜蜜欢喜的念想,那样诚挚热切的期许,在乍然而来的失落和疑惑中渐渐沉寂。所谓的信心,所谓的了解,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而原本看似契合无比的两人之间,已然出现一道沟壑,隐隐绰绰,深不可测,想要迈过去,谈何容易。 第十三章 七月未萧然 七月流火,盛夏的暑气让人胸闷气短,烦躁不安。云若白天在揽风亭中练琴,晚间几乎都闲坐在院中凉榻上打发时间。 这些日子罗澈都准时过来,两人见面仅仅专注于琴道,仿佛那日的对话不过是一场虚幻,云若经历了最初的低落彷徨,此时竟也能平心静气地弹上一段。虽然还达不到熟练的标准,离所谓的入琴入境更是十万八千里,但也算是有了些许进步。 罗澈离去之后,她一人能在亭中坐上大半个时辰。 清风拂过腮旁的碎发,仿佛又回到了在鹿鸣岛的宁静时光,独自坐在礁石上,看着夕阳逐渐沉入大海,又看着明月从海上缓缓升起,潮声吟哦,星子零落。 这样的日子虽然寂寞清苦,但有一项好处,可以避开俗世的纷扰,无忧无虑按着自己的心情过活。她想,鹿鸣岛是个难得的好地方,难怪师父从未离开过那里。如今岛上也只剩下她一人了,不知过得可好,若有机会还是想回去看看,坐在师父的房门前,给她讲讲自己在天都的见闻,虽然没什么可讲的,经历的也不甚如意…… 寂春扒开盆里的冰块,从里头挖出冰渍的瓜果,怕云若吃多了口酸,转身又去提了一壶凉却的珍珠露进来让她消暑。 三口两口消灭了两块西瓜,云若意犹未尽。 寂春忍不住劝:“女君还是少贪些凉吧,虽说吃着痛快,对身子到底不好,用多了晚膳又该进得少了。” 云若有口无心“嗯哼”几声,又拿起了一块白兰瓜。 寂春无奈,抚着额出门去,刚迈出一脚,背后“咣当”一声,整盘瓜果被扫落,只见云若上半身瘫软地伏在案几上,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滑向地面。 “女君!”寂春一声惊叫,冲过去扶住云若的肩膀。 云若双眸紧闭,微开的口角尚留有半粒米白的瓜子。寂春慌乱地拿袖子擦了擦,将她半抱上榻,而后慌慌张张跑出去找人。 待她一离开,一条灰影轻飘飘落于榻前。 “小主。” 云若闻声微微张开眸子,她此时感觉极为痛苦,只觉得一股极强劲极霸道的热流,如沸腾的岩浆一般,从丹田附近猛蹿出来,顷刻便侵遍全身经脉,所过之处,无不燃起熊熊烈焰,从里到外,烧得人几欲成灰;面容也开始逐渐赤红,浑身滚烫犹如火炉一般。 溶夜纵然训练有素,见此情景也不免无措。 “可要通知老主子?” 云若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暗示他不必慌张。她苦笑,鹿鸣岛离天都十万八千里,一南一北,骑马光路上行程也需半个多月,等师傅知道了,她也被活活烤死了。 很快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想必是寂春已喊来了人,溶夜只得先隐了身。 顾氏冲入房内,瞧见云若情状几乎瘫倒,阿香和小苏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畏畏缩缩不敢靠前。 顾氏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老人,定下心神厉声吩咐阿香和小苏到冰窖取冰,越多越好,又嘱咐二人不得将此间情形透出去,否则重惩。 二人连滚带爬跑出去。 凉簟早已被云若的汗水浸透,帐内热浪滚滚,如同火上的蒸笼。顾氏强撑着发虚的腿脚,将帷帐全部挽起,临湖的窗户通通打开,好加快空气流通。 “将女君外衫除了。”顾氏道。 寂春闻言看看通明的屋子,下手犹豫了一瞬。 顾氏哽咽道:“顾不得这些了。” 二人一起将云若湿透的外衫褪除,仅余一身轻薄里衣。 小苏与阿香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取来许多个冰盆。她们用冰盆将凉榻团团围住,成堆的冰块如遇火炽,迅速消融。顾氏又让寂春和两个小婢一起去取冰来换,如此不停来往反复,冰窖几乎被搬空。 云若迷迷糊糊中强撑起一丝清明坐起身来,她难受至极,实在撑不住,于是不顾师父曾经的嘱咐,启动全身内力抵御这股来之莫名的热流,折腾了许久,那热流依然像疯了似地四处乱窜。更糟的是,丹田开始隐隐作痛,大抵是内力损耗过巨之故。 云若暗暗叫苦,耐不住苦痛扑倒在枕上,顾氏大哭出声,不停地替她擦汗。 蓦地,指尖勾到一物,云若正熬得艰辛,抓起便要摔出去。岂知一握住,顿感一股凉意顺手而上,融入四肢百骸,原本猖獗狂乱、抽取了全身内力也压制不住的热意,不过一息的功夫,竟然消减了几分下去。 云若一怔,将月魄从锦袋里掏出,顿时觉得全身凉意更甚,仿佛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雪,将遍地喷薄的火焰完全覆盖。 肆虐体内的热流消退下去,云若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在全身内境搜索,全然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宁静得仿佛它从未来过一般。 气虚力竭的云若张开手心,顿时惊讶万分,原本洁白如雪的月魄,此刻通体泛红,显得异常瑰丽。然而片刻后,红色渐渐消退,露出本来面目,依然清如冰白似雪,握之生凉。 顾氏与寂春两两相觑,顾氏讷讷道:“好宝贝,好宝贝。” 此后几日,云若学了乖,兼之顾氏时时在耳边提醒唠叨,将那装着月魄的锦袋时刻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云若自己也奇怪,三年前落水被救起,当时热症发作过一回。初时以为是受凉着了风寒,后来烧过了头,师父替她把脉,方才得知不是普通病症。体内那股莫名的热流时隐时现,来去捉摸不定,如同活物一般。 师父在她的药庐内捣鼓了三天三夜,才将药丸配出,说是服下后,虽不能彻底祛除隐患,大抵可以保证几年不复发。 如今是不是那药丸期效已过,所以热症又发作了? 云若又疑惑,既然如此,为何上京之前,师父不给她多备些药丸,总不至于明知期限将到,还由她受苦的道理。 师父那人一向孤僻,头上终年包着纱巾,连眉眼也被遮去七八分。好好的一副倾世姿容,硬生生被包裹成了垂暮老妪,还不许旁人照镜子,端的是人未老心先衰,万事不放心上的等死模样。但看如此做派,倘若真将她的热症忘记,也不是没有可能。 云若撅着嘴,将装了月魄装入腰间锦袋。 此次动静闹得太大,就算顾氏和寂春守得住口,府里其他一些人到底窥得了些许风声,都道女君得了病,说不定有性命之虞。 任忠虽不信流言,不过还是放心不下,来菡萏苑请了几次安,又请顾氏私下里谈话许久,得知云若只是白日里中了暑热,到了夜间发作起来,才闹出些动静,无甚大碍,这才长舒一口气,放心离去。又对底下人敲打一番,叮嘱他们不可误听误信,随意造谣。 云府逐渐归于平静。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 为着云家女君这点暑热之症,宫里连续三日都送来几大车冰块,太医院的老院判也日日上门请脉,弄得京城里哗声四起,人人都说云大将军圣宠不减,权倾朝野,风头犹盖培王府。到后来,说法多样化,其中有一种甚至牵扯到皇后之选,比起申家遂儿,今上更意属云家女君。 这等荒谬之言,大多数人嗤之以鼻。谁都知道申家遂儿才是内定的未来国母,若说会有变数,那也只会落在罗国公府罗氏阿绮身上,那位美人家世上虽逊申遂儿一筹,然而才貌出众,尽人皆知,得蒙太后青眼,已有教仪女官指点在侧,恐怕是为了日后进宫做准备,于那女子至尊之位,倒是可以争上一争。 朝中对此也是反应不一,一些世代簪缨的世家门阀承恩日久,类己及人,大多不置一辞;也有一些自诩清流的文臣们则是红了眼,一反往常敬而远之的态度,言谈间对云氏多有抨击。 朝议之时,有御史卢闫当廷上疏,言“云氏奢靡无度,仅消暑之费,犹胜宫闱”。新帝闻之面色顿敛,斥道“尔诗书满口,不见长于外廷而钻营内宅,勾得一二阴私,毁损国之肱骨,尔心可安乎”,当即掷回奏疏。 又有新晋大理寺少卿的罗国公世子好心好意不厌其烦孜孜不倦地从旁提醒暗示,一干朝臣心明眼亮,知道御史台这回踢到了铁板,惹了陛下大不喜,再无人敢冒头。 殿阙深深,烛火幽幽。 “他是这么说的?” “正是。” “他倒是聪明,满朝文武,最该抓紧拉拢的,便是那云氏了。” “那卢闫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陛下到底年轻,恩宠过盛,怕是养虎为患呐。” “嗯?你说谁是虎?” “自然是云……”扑通一声,膝盖撞地,“老臣愚钝,不该妄言,老臣该死!” “好了好了,甚么死不死的,你且起来吧。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把腿跪折了。” “多谢老祖宗……” “外朝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插嘴,陛下那儿你要多帮帮他,该提点的时候多多提点,他若迁怒与你,你只管来找我便是。” “老臣记下了。” “好了,我也倦了,你下去吧。” “……” “怎地,还有何事?” “……也并无甚么大事……”觑着对方神色不耐,“呃,还不是老臣那不成器的女儿,阿秋她……” “这都多少年了,闹也闹够了,还不消停。既是怨偶,还凑在一起作何,早早分了便是,也省的旁人替他们操心。” “老祖宗说的是,老臣也这么劝来着。可阿秋那孩子死活不肯。您说,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自家夫君一面的,她……” “行了,不就是来抱怨子盛冷落她么!她一个当家主母,又是钦封的培王妃,子女双全,地位稳稳当当,还跟一个死人较甚么劲!子盛也越发不像话了,成日里跟一帮道士和尚混在一起,弄得王府乌烟瘴气,全无体统。唉,你有空也管管这个女婿,不必顾着我,他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就把他揪到德沛宫来,我老太婆倒要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姑母!咳咳……” “老祖宗莫要动气,千万保重身子啊!” “唉,人老了,说几句就精神不济了,你且下去吧。” “是,老臣告退。” 郑佑叩了个头,弯腰退了出去。 烛火投射在鲛纱帷幔上,映出一片寂寥的苍白。半明半暗间,银丝如瀑,倾泻在榻上,宛若最好的素纱云锦。 一仰头,苦涩的药汁顺喉而下,浇得心头冰凉。 将药碗远远地丢出去,“呵呵……”,太皇太后冷笑起来,笑到最后,竟无可抑制,声哑如嘶。 林奴儿在旁道:“娘娘,是不是这药太苦,下回奴婢让人放点蜂蜜,便能容易入口许多。” 太皇太后笑声一顿,转头瞧着他:“蜂蜜?你倒是敢提?” “呵呵,别以为当年你和阿琪做了甚么哀家不知道。这偌大的皇宫有甚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哀家的耳朵。哀家不说,不过是想瞧瞧你们能折腾出个什么来?先帝又不是个傻子,他若真傻,也不会太太平平地坐在那个位置那么些年,陛下也不会小小年纪被送出宫去过活。” “你要记住,当今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没了他,你们只能让玉亲王府的那个上来。别忘了,他虽也姓萧,可他生母出自草原,身上留着一半异族的血,顶多只能算半个萧家人。他若登上了帝位,那个草原妇人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到那时,别说是一个伯娘的尊荣,萧家的天下会不会改姓都还两说呢!” “去,告诉太后,如果她还想安安稳稳坐在德宁宫里头享她的富贵荣华,最好先放下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安分几日。” 林奴儿一脸老皮抖了抖,身形更加伛偻。 第十四章 千里走单骑 城外,一道烟尘由天边滚来。转眼,一匹通身乌黑油亮的骏马冲到城门下。 骑坐在马上的少年郎君一身黑衣,背负一个方形木匣,尘霜满面,晶莹的汗珠沿着鬓角滚滚而下,冲出一条黑灰的沟壑。可他顾不上抹一把汗,抽鞭提缰,便直闯城门。守门的士卒正要上前喝问,当中领头的小校尉却眼尖地瞧见少年腰上明晃晃的令牌,惊了一下,知趣地把旁人都赶到一边,给这一人一马让出一条道来。 入了城,这上下通黑的一骑并未放缓速度,在黑衣少年声声“闪开”的暴喝声中,大街上熙攘无比的人群霎时闪至两旁。两旁的酒肆茶楼,纷纷探出许多好奇的脑袋,在对上纵马奔驰而来的黑影,一个个都露出探寻的目光。 看那少年郎君风尘仆仆,满脸迫切之色,莫非是边境有急报? “应该不是。” 茶楼里,青衫布履,形貌圆胖的中年文士轻摇着手中折扇,边沉思边道:“非某自夸,好歹也算是见过不少风浪。那样神俊的马匹,却是生平所未见。瞧那少年情形,倒像是玉亲王府的月影飞骑,大抵是回京来向王府报玉世子平安的。” 月影飞骑,玉亲王府的亲卫,乃是玉亲王萧瑜封王建府之时,太宗皇帝亲自下旨设立,以示对幼子的宠爱。初时有两营三千多人,除仪仗、戍卫之用,必要时亦能随时编入军府,出征疆场。 太宗过后,时移世易,为避尾大不掉之嫌,月影飞骑已大大精简。时至今日,所募之兵,皆是从原先骑兵的后裔中挑选,统共不过百人,大多跟随世子离京在外,人数既少,名声亦不显达,仅作护卫之属,名存实亡。 中年文士提及月影飞骑,年轻一点的都未曾听过,年老的也仅略知一二。方才仅一人一马,气势之盛,就连人人称道的青翎卫,犹有不及。 既然提起玉亲王世子,有点年纪资历的茶客皆恍然,纷纷感慨起旧时人物。玉亲王过世后,他唯一的儿子萧月守完孝即外出游历,多年来甚少回京,更别提在公众场合现身露面。 常年离京别府,寻常百姓几乎已经忘记天家还有一位亲王世子存在。 作为太宗皇帝的亲孙,当今陛下唯一的堂弟,在陛下尚未有子嗣的情况下,他的地位不仅尊贵无比,而且敏感非常。 但是也有传言说,这位尊贵的世子身染恶疾,恐怕享年不永。如此,为国本计,当今陛下立后纳妃,迫在眉睫。 不知不觉又扯到皇后人选上去了,这是京城眼下的最热门的话题。是申家遂儿,还是罗氏阿绮,众茶客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偶也有人提及云氏嫡女,立马有无数道看白痴的眼光射过来,当下便闭了嘴,缩了头。 云氏嫡女,身份是够贵的了,然而若论才貌,不消说申、罗两位贵姝,单是云府总管之女任氏阿微也比她有名气。这样的小娘子,入宫封妃是有可能的,中宫之位却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坐。 中年文士笑着摇摇头,半身斜靠案几,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摇晃着扇子,听着众人的争论,不时拿起茶杯品一口,一副淡笑之态。听到后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陛下既为天下至尊,能伴驾左右自然是个人之幸,家族之幸。然于诸位贵姝而言,既求良缘,并非陛下一人矣。” 这话倒是新奇,一身着半旧灰色锦袍,面目瘦削,唇上留两撇髭须的中年郎君不服道:“兄台何出此言,陛下一代英主,人所共知。以兄台之见,还有何人能与陛下比肩?” 当今陛下虽即位不久,然锐意改革,年轻有为,一改穆帝在位时优柔之风,行事手段较之太宗,犹有过之。即位之初,便革除旧弊,采纳以扶风公子为首的士子们提出的建议,推行换俘之策,得天下共赞。而且据说陛下的相貌亦酷似其祖父,丰神俊朗,英武不凡,凡女子见之,莫不倾心,民间有“小太宗”之美誉。如此郎君,敢问有谁能与之相提并论。 然而灰袍郎君这话看似维护今上,一表忠心,然而放在茶楼这等纳闲之地,则显得恶意满满,缘于一个回答不好,便犯大逆。 中年文士冷眼瞥了对方一眼,将对方急欲隐藏的恶意尽收眼内,微微一笑:“除去尊位不提,能与陛下并肩者,普天之下唯玉亲王世子一人而已。” 众人被中年文士的话语所惊,不敢接口,深恐连累自家。灰袍郎君显然也被惊到,本以为呛他一句,抬高自己,未想他如此直白。 天家之事,哪轮得到他们平民百姓置喙,就算话不是从他口中道出,但是只要进了他的耳,连坐下来,他也罪责难逃,何况,众人在旁,都听到是他故意接下中年文士的话头,一旦见了官,必定抵赖不得。一时间灰袍郎君只吓得面白如纸,讷讷发不出声。 掌柜小二早已是魂不附体,面露哀求,遥遥作揖,恳求他莫要胡言下去,传将出去,关了铺子还是小事,只恐怕小命休矣。 中年文士朗朗一笑,站起身朝四周团团一揖,朗声道:“某方才所言,实乃戏耳。诸君闻言不留心,出了这门自当消弭无形,何来祸患?” 一语点醒,好似扯紧的弓弦,眼看着就要弦断弓毁,一下子力道卸去,完好如初。众人顿松了一口气,暗道好险,出了这门,只推说甚么都未曾听到,抵死不认,众口一词,定然无事。 气氛松快下来,灰袍郎君木着张脸灌下好几大口茶水,连带着茶叶沫子也进了肚,总算活了过来。 掌柜醒过神来,拍了小二一记后脑勺,骂了一声,小二拖着犹自僵硬的腿脚,四处给茶客们添茶倒水,只是比不上平时机灵,不是取错茶叶,就是将茶水洒到杯盏之外,茶客们也不与他计较。 此时的茶楼显得比方才还热闹几分,似是有感人生无常,今日生不知何年死,客人们出手比往常大方许多,小二得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赏钱,兴奋得忘记了先前的恐惧。 “玉世子其人如何,先生可曾见过?”一道好奇的声音响起。小二一抖,一个铜板掉进了案几底下,顾不得去捡,抬眼瞧去,是坐在窗边位置的一位少年郎君,锦袍缎带,唇红齿白,看其装束,家资殷富,此刻正侧着张俊白的脸,向中年文士询问。 除去方才的阴影,对于那位尊贵非常的玉亲王世子,人们才发现自己对他的样貌、性情、喜好等等竟然一无所知。听得少年郎君的疑问,不由齐刷刷屏住呼吸,支起了耳朵。 “应该是极俊的。”然而没等中年文士开口,坐在他对面的娇俏小娘子,绞着帕子,用肯定的语气羞答答地猜测。 “阿霏见过?” 少年郎君转过脸来,面上虽是亲和,语调已是明显不悦。他自认风流俊俏,四里八乡无出其右,后街王家的寡妇娘子每回见了他,都媚眼抛个不停,怎么对面坐的这个眼瘸了? “没、没见过。”少女注意到他隐含不满的眼神,心虚地低下头去。 就是嘛,连面都没见过,就知道人家俊啦。 少年心中哼了一声,原本对这小娘子颇有好感,还打算回去便让家中长辈上门提亲,谁知这妮子眼神忒不好,真正的美男就坐在面前,居然视而不见,现在还一副脸红心跳的模样,分明在偷偷比划玉世子的姿容到底俊美到何种程度。早知如此,就不应该选在此时此地相亲。 最最令他恼火的是,还是他自己率先对玉世子表示好奇的,结果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真是嘴贱! 懊恼得只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心里头酸水咕咕直冒,芳香四溢的茶茗登时也变成了一盏子陈年老醋。 “哼!”杯子往案几上重重一放。 “这位小娘子所言不假。”无视某人的滔天醋意,中年文士摇着扇子清声道来,“当年玉亲王神姿玉容,俊美无匹。太宗皇帝赞其‘人美如玉’,故而将封号定为‘玉’。”顿了顿,“而玉亲王妃,不仅是云柔十八部的大公主,还是漠北第一美人,容华绝代,按漠北的说法,那是长生天赐下的明珠。” 父母如此出众,二人所出之子嗣,又能差到哪里去。众茶客虽未有机会得见,也不禁在脑海中勾勒幻想。 只有那来相亲的少年郎君仍然意有不平,冷笑一声,道:“父母生得俊,孩儿就一定好看么?本郎君府中的阿花前两天还生了一窝黑崽呢,一个个都没它们爹娘半分模样。” 众人闻言忍俊不禁,更替这小年轻捏了把汗,还有一些人连呼倒霉,一波方平又起一波。玉世子怎么说也是皇室众人,居然拿他来跟畜生比较。这年头尽是些不怕死之人,他们不怕死不要紧,莫要连累自家才好。 中年文士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小哥怕是不知,玉世子降生下来,面容酷似乃父,唯一双眼眸像极了王妃,容貌固在其父之上。先帝见之,叹其‘面若皎月,莹莹生辉’,故赐名为‘月’。” 众茶客连连点头,嗟叹不已,暗道玉世子幼时已是如此姿容,长大了岂不更加俊美? 与少年郎君相亲的阿菲面上飞起两朵红霞,一脸心驰神往,一双杏眸流露出深深的迷醉,眼中还有眼前之人落脚的地方。 少年郎君还想再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在看向阿霏小娘子时,面露哀怨。 中年文士懒懒坐下,折扇轻摇,饮了口茶水,往窗外瞧去。熙熙攘攘的长街几乎望不到尽头,突然,拿着茶杯的手顿住,上下通黑的一骑正从远处转入一条巷子里去。而那条巷子,虽然瞧着不太显眼,但是京城谁人不知——流西巷里头从来只有镇国大将军府一家官邸。 “怪哉!”放下茶杯,中年文士思索片刻,折扇一收,笑道,“许是我王植运道来也!” 也不理会旁人,扔下一锭银子,转身匆匆下了楼。 菡萏苑,屏风后,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诺大的床榻上堆满了新裁的衣裙,丈长的案几也被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铺满,旁边的几口箱子里也尽是绫罗绸缎,一屋子珠光宝气。 云若倚靠在窗前的榻上,瞥了眼奶娘和寂春忙碌的身影,摇摇头,拈起一颗莲子,瞧清楚是剔了芯的,丢进嘴里。 顾氏和寂春二人正兴致勃勃地替她甄选七夕宫宴要穿的衣裙和首饰。 寂春挑出一件浅蓝色长衫,一手又拎出一条白底细纹的曳地长裙,左右打量了一番,抱怨道:“这些衣衫不是白的就是蓝的,一丝亮色全无,看着好生单调。” “可不是,哪有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穿得这般素淡,白白耽搁了神仙一样的容貌。库房里可多的是好料子,女君何不试试其它颜色?” “说到库房,婢子想起来了,里头还搁着去岁宫里头赏下来的十匹云锦,堆在一处远远看去,就像笼了层烟霞,煞是好看,做成衣裳准漂亮。” “哎,瞧我这记性,那些云锦可是御赐的好料子,轻易不得见着的稀罕物事,摸着又轻又软还透气,做成衣衫去参加宫宴,再合适不过。女君,要不老奴去拿几匹来给您瞧瞧?” “嬷嬷看着办。”顾氏将这次宫宴看得极重,生怕旁人看轻了她家女君,坚持要重新裁衣制裙,云若不忍拂她的意,就允了她操办。 原有的衣衫大多没穿过,料子不用说,都是寸布寸金的,所以云若原本没打算再费事制衣,到时候随便挑件就行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打扮得普通些也没人敢摆脸色给她看,穿得再华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于她而言,进宫赴宴无非是应了那人的约请,弟弟阿田作为青翎卫备用新兵到时也会出场竞技。反正过去十多年,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那人看得还少么,而自家弟弟更没那些讲究。若是没有这两个原因,她宁可待在菡萏苑吃吃睡睡。 人便是如此,一旦对于以往秉持的信心产生了动摇怀疑,与心上人见面的欲望也没那么强烈了。 顾氏欢欢喜喜地走了出去。 寂春收起几条不合适的裙子,嘴里状似无意地念着:“这些云锦自打宫里送来,一直封存在库房。那时女君还没回来,谁也不敢动。就连大总管家中那位,也被再三告诫,绝不许打那些料子的主意。” 瞧她叨叨絮絮,一副生怕她嫌弃的样子,云若不禁好笑,不过寂春这种反应足可见那云锦真是金贵非常。笑笑:“既然有十匹之多,堆在库房也是浪费,她既喜欢,送她一些也无妨。” “女君!”寂春惊愕,声音不免带了些尖锐,见云若蹙眉不喜,连忙放轻声音,道:“这云锦一年上贡也就十来匹,也不是年年有,可金贵着呢。” 想到女君回京未久,恐怕尚未能领会富贵妙处,接着说道:“奴婢可听说,陛下吩咐人往太皇太后的德沛宫送了两匹,太后的德宁宫送了两匹,估摸着给太后和宜容长公主一人做一身衣裳,其它的都送到咱们府上来了,整个天夏,别说那些家世普通的夫人娘子,就连申家和罗家的女君,嗯,那可是除了您以外天都世家贵女之首,不也连条帕子也没落着。”说话间颇有些得意,整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你知道的倒是多。”云若又往嘴里丢了颗莲子,漫不经心道。 寂春手下一顿,偷偷抬眼偷瞄了云若一下,按下心中不安,笑着解释道:“婢子也是从其他府上的下人嘴里听来的,那些人嘴碎得很,给点小钱能把他们家主子的秘密说上三天三夜……” 云若瞧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寂春摸不准她在想什么,见她神色淡淡,一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遂悻悻地闭了嘴。 一盘莲子见了底,云若躺了下来,这两日热疾未再犯,身子有些养回来了,丹田内真气逐渐充盈,气色也好了许多。 “女君。”传来大总管任忠的唤声。 寂春看了云若一眼,得了示意,走过去移开房门,见任忠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面色肃然。 “女君午寐呢,总管何事?” 这时候云若一般在午休,府中上下都被提点过,知道她的习惯,无要紧事一般不会来菡萏苑打扰。而今日任忠偏挑了这时候过来,而且不似往常派个小厮过来回话,而是亲自前来。 何事这么急? 任忠站在房外,对着寂春道:“是玉亲王世子派人来了府里,要面见女君,说是有礼物相奉,看……是否把女君唤起。” 既是玉世子遣人来,总不好怠慢,寂春转过屏风,来请示云若。 云若已经坐起。 “礼物,给我的?”云若奇怪,自己与萧月又不熟,送她甚么礼物,要送也该送给阿田才是啊,上次看他们二人两处相处,颇为融洽,萧月临走前还赠了云田一本武谱,二人关系,说亦师亦友也不为过。 走出房门,任忠一见,立刻行礼。 云若问道:“是不是弄错了?” “老奴也怕弄错,多问了两句,来人显得甚为不耐,道是日夜兼程,从天云山赶来。老奴不敢得罪,亦不敢擅自做主,特前来请示女君,女君可要见见他?” 天云山? 大夏与西梁交界所在,离天都可有几千里之遥啊! “人在何处?” “安置在留芳庭。” “去瞧瞧。” 广袖轻甩,当先而去。 第十五章 简素竟霞霓 留芳庭花厅,几个婢仆被赶到门外丈远处,不敢靠得太近,又得了任忠吩咐,不得擅自离开,正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远远瞧见几道人影穿过花园长廊,朝这边走来。当先一人,玉容清绝,素衣翩翩,如雪落枝头,露挂叶尖。 不是自家女君还有谁? 领头的小厮大喜,立刻迎上来,伏跪在地。云若不喜他人跪拜,让他起来回话。 “那位郎君不喜小的们在里面伺候,将我等都赶将出来,不许靠近。” “都退下吧,忠叔与我进去。”云若吩咐。 众人退下,寂春犹豫了一下道:“要不……婢子守在门外。” “不必,你先回菡萏苑。”见寂春还在犹豫,云若笑笑:“嬷嬷一人忙不过来,你可以去库房帮她。” 寂春只好退下。 云若朝阖紧的花厅大门望去,依忠叔先前的描述,方才又看到那些婢仆被赶了出来,她估计来人不是个好脾气的。 一入花厅,一双冷眸直直扫过来,如箭一般。 云若立刻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少年的与众不同。 冷冽锋利的气息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极是迫人。这种迫人的气势当中裹挟着荒川大漠特有的劲风和肃霜,与这酷热难当的天气格格不入,更与周边一派丽婉芳华背道而驰。 任忠强自按下心头怒气,玉世子温润亲和,他的属下怎如此放惮无礼,他们的女君尊贵比之公主也不为过,一个小小的侍卫也敢如此放肆直视。 云若挑眉,施施然走过去,到对面案几前跪坐下来,无视黑衣少年冰冷的目光,泰然自若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仰首而尽,露出一大段如玉藕臂。 扔了杯子在案几上,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团扇,云若摇着扇子,聊天似的,闲闲道:“这天好热,不喝一杯解解渴么?” 若是被顾氏见着,恐又要抱怨女君仪态不端了。 许重从未想过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娘子,尤其是一位身份地位堪比天家公主的士族贵女,会做出如此举动。 大夏名门世族出来的女子,为了彰显自己的家世,体现自己良好的教养,在外人面前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身的美态,譬如饮茶这个动作,不是应该一手执杯,一手托底,侧转了身子,浅浅一抿么? 是因为她是将门之后的缘故,行止才如此不拘小节么? 不是吧,大将军云措虽年少从戎,但是听闻他温雅俊朗,文武兼备,是闻名天下的儒将,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女儿怎是如此一副形状,美则美矣,全无一丝文雅端方。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一副风流无拘之态,端得是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纵是不够持重,也无法让人生起一丝一毫轻怠之心,倘若换成旁人做来,免不了有轻佻浮夸之嫌。 然而她不一样,随意自然的行止当中,自有一派江湖儿女的潇洒与不羁,一份取法天然的落拓与流畅,如行云流水,甚至还让人依稀领会出几许舒放自在的名士风流。 有那么一瞬,许重几乎要以为,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娇俏美丽的小娘子,也不是大夏顶尖的权贵之女,而是一位素来流连于青山碧水,长空瀚海的隐士,一举一动,皆归于自然。 许重不由心道:好风采,单看她不同于众,无一丝刻板,无一毫造作。莫非便是这样的小娘子,才惹得世子时时挂念。 想到自家主子的心意,目中冰冷敛去几分。 抬首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眸,许重放在木匣上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似被看穿心事,涌起一丝尴尬。摸摸鼻子,起身施礼道:“属下姓许,单名重,乃世子身前领侍。奉世子之命前来送礼,临行前世子吩咐,务必将此物亲手奉于女君。”他的声音有些厚重,语调平板无奇。 云若没有接话,兀自摇着团扇。 目光掠过他浓黑的眉毛,英挺的鼻梁,在他的眼眸处停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着也不过是个少年人,竟然持重冷然若此,与萧月跟前驭车的阿青如出一辙。 想到门外战战兢兢的婢仆,莫不是萧月身旁,尽出些冷面人物? 云若问道:“有劳许领侍,不知世子让你带来何物?” 许重顿了一顿,打开匣盖,奉上。 匣内是一件月白色交领曲裾深衣,黑缎镶边,纹饰简洁,极具古朴之风,明明素到了极点,简到了极点,却让人挪不开眼,可谓精光内蕴,有璞玉之美。 时下贵女圈中流行高腰襦裙或者齐胸襦裙,多以对襟为主,露出锁骨和锁骨以下、胸以上一大片雪肤,未至春山前,便觉春色满,风光旖旎,端的是引人遐思。 这等装束,若是放在前朝,自是不可想象,但本朝开国以来,于女子的束缚大大放松,新帝登基,更是放开了旧例,并不以旧礼约束,贵女圈中更是掀起争艳之潮,衣着大胆坦率者大有人在。 深衣虽说典重,亦不乏风流意味,云若不由握了握腰间的“月魄”,觉着两者有着类同的神韵。 “此乃天云山雪蚕丝织就,十年方得一匹,制成衣物,可抵酷热。世子日前闻女君有恙,甚为挂怀,特命属下送来,以期能稍缓女君热症。” 他口中介绍者,目光在匣内流连一瞬。 便是这细微的动作,也让云若心有所悟,收回手,道:“有劳世子挂心,阿若愧不敢当。此物既得来不易,阿若不过微恙,用之实在可惜,不如许侍卫拿回去,阿若也能稍稍安心。” 许重有些意外,此物贵重既已言明,她不应当欢欢喜喜地收下么,未曾想她竟然无意收用。 当即又道:“女君有所不知,临行前世子再三吩咐,若女君不收,属下也不必再回世子跟前侍奉。” 云若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是你们硬要塞给我的哦,我也是迫不得已哦”。 当下不再推脱,将匣子捧过来置于膝边。 其实对这衣料她心中实是欢喜,又不愿强人所难,可若是萧月发了那样的话,她也就不用客气了。 许重心痛地看她利落收取的模样,有点后悔刚才的坚持,毕竟十年才得一匹的雪蚕丝就这样落入他人之手,世子想要它制衣缓解热毒,还要在等十年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临行前自己稍一犹豫,便换来世子冷眼以对。纵是他再反对,再不情愿,也抵不过世子一颗讨好美人的心! “自上月与世子一别,我家阿田甚是想念,常常念叨世子的好处,只是他如今有了新的事体,不得空闲。不知何时回京回京,阿若也好当面致谢。”云若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心情甚是愉悦,想到也该问候问候送礼的人。 “女君雅意,许重必当禀明世子。世子此时人在天云山,回京怕是要过些日子。” 许重一板一眼地回话,这样一份大礼不过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真真亏了大去! 云若似未有所觉,依然轻摇团扇,有些好奇地道:“哦,天云山?据阿若所知,天云山地处西北,乃我大夏与西梁交界所在,世子去那儿,是为了养蚕取丝,还是摘果子制酒,听闻今年正是雪果成熟之期呢。” 许重一怔,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心中暗惊:一方冰蚕丝便能联想到此,是她见微知著,聪慧过人,还是掘隐探秘,手段非凡。幸好世子并不打算瞒她,临行前做了一番嘱咐。相比较,总归是世子技高一筹,事先料想到了种种可能,于是拱手回道:“世子畏热,往年这季节,都会在天云山避暑。” 云若挑眉一笑:“古有雪夜访友,未至而返;而今世子千里奔波,只为图个凉快。行止作风,堪比古之名士,让云若好生钦羡。” “女君美誉,世子闻之,必然欣喜。” 雪蚕丝总算没有白送,得了句赞语,此番回去,自己在世子面前也算长了脸。 想到这里,许重拱手道:“属下差事已办完,恐世子有其它差遣,不敢久留,这就告辞。” “嗯,既然如此,许领侍走好。”云若颔首。 许重行至门口,踯躅片刻,终是回转身子道:“敢问女君,何以知晓雪果酒乃世子所制?” 云若淡淡道:“日前曾在一处酒肆喝过此酒,酒呈紫红色,同座之友曾介绍此酒来自天云山。除域外运来的葡萄酒以外,阿若还未见过此等色泽的果酒。阿若于制酒一道一窍不通,但多少也能想到,但凡果酒,不免带上果实本色,故而猜测雪果必是紫红色。而雪蚕虽不同凡物,然本性亦是蚕,以桑叶为食,不过生性喜寒,为天云山独有。如此不难断出,所谓雪果乃是桑树所结之果,也就是桑椹,不同的是,此种桑树长于雪峰之上,故而珍奇。据阿若所知,雪果酒历来仅供西梁皇室之需,而西梁每年用来上贡大夏亦不过十坛,你家世子以区区酒水便能缔交西梁皇室,可见在天云山产业颇丰。” 许重已然怔住,良久,深施一礼,转身而走。 云若望着他铿锵挺拔的背影,继续摇着团扇。 远在千里之外的天云山,竟也能知道她得了暑热之症,如此无所顾忌地展露他的能耐和背后的力量,对她,他就这么放心,抑或,这不过是一种结交示好的手段,先交点底牌以表诚意? 那么,他知道自己跟萧陌的关系么?若是已有所知觉,还会如此坦率么?他是否也忌惮着萧陌,正如萧陌也忌惮着他呢? 垂眸,纹饰古朴的木匣静卧膝旁。 云若站起身来走出门外,任忠跟上来,小声问道:“女君,玉世子此举何意?” 回想刚才女君与许重的对话,任忠心头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地是,女君心思缜密,机敏果断;担忧的是,那玉世子萧月不远千里遣人送这样的东西过来,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论交好,不也该是小郎君么,这样一番动作,若传了出去,终归于女君闺誉有碍。 云若停下脚步,沉思片刻,对任忠道:“我也不清楚他的意思。忠叔,萧月此人,来去无羁,世人以为他清风皎月,一心只效仿陶朱,但若说他匮略乏谋,胸无丘壑,我却是不信的。就其目前所为,尚不会对我云氏不利。我想着,他毕竟救了阿田,若是与之惯常交往,小事小节,不必太过避忌,以免过犹不及。我云氏再得意,也不过一介臣子,如何也越不过皇室宗亲。能让人敬畏的,不过手中兵权耳,若不如此,与寻常勋贵有何区别?” 任忠点头道:“女君心中有数就好,将军远在边关,也能安心领兵。既是如此,此物再贵重,女君收着便是。雪蚕丝世所罕见,女君过几日入宫着了它,正好大大长我云氏脸面,压了那些不明地方吹过来的风头!” 云若嘴角一抽,敢情忠叔与顾氏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 回到菡萏苑,顾氏与寂春已候在房内,瞧见那木匣子,寂春一脸好奇。 云若示意她打开,寂春照做,取出来铺在榻上。 顿时,素锦生辉,光华流转。 寂春年轻,只知这深衣的面料绝非凡品,摸上去也细滑如脂,又清凉舒爽,正自欢喜。顾氏历经世事,多想了一层,暗道世子的眼光出乎众人,这衣裳款式虽十足地与女君相配,只是深衣保守,不知会不会掩了女君容色。 忽瞥见榻下两团布料,似是方才从这深衣里掉下。 云若随手拾起一看,不由心跳加快,脸烧起来,下意识地一把塞入袖中。心中暗骂:“这萧月,人模狗样的,竟送出这等物事,看我不……” 眼角不由自主瞥向另外两人,寂春正伸着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摸着面料,唯恐被自己触坏,纯粹一副土包子形状。顾氏倒是瞧见了,只是眼神不够利索,还未瞧清就被云若收去,以为不过是两方零布头,打趣说道:“玉世子果是细心,送帕子难免被人说道,干脆出布头让咱们自己做,正好配了这衣裳。” 云若虚应两声,面上努力装作淡淡,转过身去。 顾氏见她不置可否的样子,扯开寂春的手指,提议道:“这么好看的衣裳,女君可要试下?” “不必,先收起来吧。”云若吩咐道。 寂春与顾氏对望一眼,不明白云若为何语气不悦,但也不敢反对,手脚利落地收拾入匣子,又将它搁在柜子里。 “那些便是云锦么?”云若指着堆在美人榻上的那些布料。 另两人这才记起云锦来,不得不说,这些云锦十分华美,色彩缤纷如烟霞虹霓,内中有几匹颜色素淡的,也掩不住华光莹莹。 云若指着一匹浅紫素纹的:“就这个吧。按着简单的款式做,不必过于繁复,只要到时不失了礼数就行。” “是。” “微姐姐那里也送两匹过去,余下的你们自己也挑着做身衣裳。” “老奴/婢子不敢。” “女君,御赐之物,不是我等可以染指的。”寂春惶惶道。 “既是我的,爱给谁便给谁。”云若任性道。 顾氏和寂春还是坚持不肯收。云若也不勉强,只是提醒别忘了给任微送去。 “女君如此厚待,只盼阿微这孩子知足才好。”顾氏叹道。 待两人出去,掩上门后,云若从袖中掏出那两团料子,抖开,两件小衣赫然在目。 外衫也就罢了,不过高矮长短,于胖瘦大小不是很苛刻,只是这小衣,贴身之物,尺寸竟拿捏得奇准。 不过见了一面,竟有这份眼力,可是这精准的眼力用得忒不是地方。饶是云若皮厚,此刻也不免羞恼万分,又不好出声,暗暗将萧月咒了百八十遍。 一袭黑骑奔出城外,天高野旷,纵情驰骋。 蓦然间,缰绳一紧,马鸣萧萧。转身回望,天都城壮如天上宇阙,楼高城巍,雄阔非凡。 “如此气象,覆手能握,亦不在世子眼中。既寡然若此,又为何使我千里送来此物,只为博红颜一顾。” 喃喃自语,随风而散。 蒿草长及人高,密密匝匝,如入深林。马蹄踏过,一个人影窜将出来,四仰八叉地倒在前方路上。 许重不理,绕过前行。 追上前去, “小子,不得走!” “先生何故拦我?”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拦你,某岂不是白白受此惊吓,你须得负责到底!” 一锭金子落下,某人一把捞起,直接揣入怀中,圆胖的脸上满是愤然:“士可杀不可辱,我王植只值这点银钱?” 那你还拿?! 忍住怒气:“先生待怎地?” “罢了罢了,小子,算我体恤你,咱一道走,算是对我的赔偿罢。” “先生说笑,某尚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告辞!” 只当未听见拒绝,揪着人家的腿往马背上爬。 “放手!”色厉极。 不理,继续爬。 反手一扯,抓来一物,有点眼熟,打开一看,双眸瞪大: “这不是世子的墨宝……” 终于爬上来,王植将折扇从许重手中拿回,拍拍他的肩:“小子,街市上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马术不错,某家日后要多多体验,有劳!” 第十六章 早经西风冷 “咦,这灰不溜秋的小布头是什么?嗯,这里还有两根带子,难道……哈哈……原来是小衣,好丑的小衣!” 一把夺过。 “呃……你怎么有这个,难道、难道你是个小娘子?” “怎么,不像?!”恶狠狠地瞪回去。 “不像……啊不……像!” 摸摸下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才十二吧,这里啥都没有,还需要穿这个?” “你找死!” 一通追打。 …… 云若腾地坐起来,内外衣裳全被汗水打湿,额头也生疼。 她愣怔半晌,赤足下了榻,走至镜前,在妆奁底部一番摆弄,抽出一本小册子。 上头密密麻麻记录了来天都后的琐事见闻,其中也包括她要求溶夜探查得来的消息。为防止被人窥探,云若平日里将它保管得极为妥帖。 其实也是她小心过了头,以她那手狗爬字,常人能认出一两个已属不易,要是能认出整则消息来,真还不如学几门外邦文字来得容易。 暗夜盟上下人数不多,但是每个人都身负一技之长,比如溶夜,比如夜鸽。 溶夜擅长轻功和隐身,夜鸽则擅长跟踪和传递消息,二人总领了暗夜盟的大小事务,只对云若负责,只要云若交待下去的事情,无有不办得妥帖安稳的,只除了集珍轩那一回,却是无功而返。 云若也不愿苛责他们和他们的属下,只嘱咐要继续盯着。 能加入暗夜盟的人,往往是他们那一行当中最顶尖最优秀的人物。可惜这世上,当一个人太过出类拔萃,往往会受到许多伤害,这种伤害可以来自于同行、朋友、甚至至亲之人。冷落、嫉妒、挑拨、攻讦、陷害,种种手段足以将一个人从云端打入泥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便是这个道理。 暗夜盟招揽的便是这种陷入绝境但又不甘落魄的人物。 组织将他们从泥淖当中救起,提供给他们优厚的待遇,更是给了他们翻身并且一展所长的机会,不问出身,不计过往——而他们要付出的则是这世上最为难得的东西——忠诚。 每一个暗夜盟的成员都可以随时离开组织。离开并不等于背叛,如果离开的人做不到对暗夜盟的一切守口如瓶,如果私底下对曾经帮助过你的组织反戈相向,那么他将付出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 自然不是没有出过背叛者,总有人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百年来出现的唯一的那个逾越雷池之人,早已被收回了暗夜盟赋予他的一切好处,甚至连原本拥有的一点可怜的资本也被彻底剥夺。即便你出生在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尊贵家族,背后有着极为强大的支持力量,也同样无可幸免。 这一点南疆宗室老一辈的成员感触最深:南陵鸢,当年最有可能替代长公主南陵莲继承王位的西林小王,曾自称是暗夜盟成员,一朝失踪,几年以后有人说他出现在一班替人收殓的洗尸人当中,而且容颜尽毁,一身污秽,彼时,他的名字早已从王室的宗牒上消失。 暗夜盟对反叛者的手段是残忍的,不留余地的,能让人生不如死的——这是每一个暗夜盟成员加入前和加入后必须要具备的认知。 云若统领着整个暗夜盟,自觉责任重大,既要在三国之间游走生存,又要在江湖当中求存立足,许多事须当机立断做出决策,可她到底是个惫怠性子,自认难以胜任,若不是师父积威当头,她是极不情愿接过这个担子的。 但是如今,她有些感激当初师父硬塞给她的这个及笄馈赠了,许多她想知道又不便亲自探查的消息可以随时得知,而那些她未曾想到但又至关重要的情报也可以通过暗夜盟集中到她手中: 比如云田在天丰大营受到一帮老兵的围攻,挂了些小彩,继而他又联合几个新兵将那些为难他的老兵暗地里逐一教训了个遍; 比如任微的心腹侍女攀上了罗国公府女君罗绮的贴身婢子,二人常常来往走动,以姐妹相称。 比如罗绮乔装亲自去了平乐坊的同音巷,燕姬终被她的赤诚打动,答应为她指导三日舞艺; 比如断肠门的接引使刚与内宫出来的一个黄门在城西的一所老宅子里碰了头,双方谈不拢起了争执,待那黄门走后又有两拨人先后进去,其中一波装束不似大夏人; 比如京城最大的青楼春风渡有她要为暗夜盟找的账房,据说那账房先生人比花娇,一手术算更是惊才绝艳; …… 寂春在外头轻轻扣门,问她是否已醒。 云若放好册子,唤了她进来。洗漱换衣完毕,走出院落,往揽风亭而去。 往常这个时候,罗澈也该到了。 琴音袅袅,一咏三叹,烟敛云收,曲终犹回。 “如何?” “好极,这首《阳关三叠》若妹妹你练得不错,一回比一回顺畅,而且已有些许意境生出,应付明日的场面应该绰绰有余。” “借你吉言,如此,两日后我便可大胆进宫了。这些日子也着实让你费了不少心,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虽是奉谕,却也是我心甘情愿来的。若妹妹,你有什么难事,只管与我提,我总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样啊……”云若蹙眉,状似犹豫,“眼下倒是有件事……困扰了我好些日子。” “何事?”罗澈一怔,连忙问道。 “就是……”云若笑笑。 “嗯?”罗澈情不自禁按住她的手背。 云若不语。 “若妹妹。”罗澈有些焦急。 看他真着了急,云若抽回手,不紧不慢道:“就是你上回说的三位琴道高人的事儿啊,明之莫不是忘了?” “噢,那事儿啊。”罗澈恍然大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敢情她还记着。 “嗯,你说待我练会一首曲子,便会详细解说与我听。可这曲子早练会了,这些时日过来,你却提也不曾提,难不成想赖账?” “呵呵,就知道你还惦记着,本打算过了七夕再告诉你,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快说快说。” 罗澈接过她递过来的茶,品了一口,缓缓道:“这世上,若论琴道大家,不过三指之数。而且这三位高人中有一位便在这京城当中,若妹妹回京日子尚浅,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哦,到底是何人,别卖关子!” “那人乃是培国公府嫡次子,申家二郎申显,人称‘风月公子’。” 大概自己也是三公子之一,罗澈说起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清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哦,是他。” 云若记起寂春的描述,申遂儿欲掌掴寂春,被他阻止,看来也有些大家气度,至少不像他妹妹那样性子跋扈。而且此人能入天都三公子之一,想是有些本事。 “没错。”罗澈点点头,“他琴技高妙,世所罕见,于他,我是极为钦佩的。” 云若摇摇头不信:“明之敏慧雅达,虚怀若谷,何有佩服他人的必要。” “此人久历风月却又不入俗套,驭琴迂回婉转而常出逍遥之境,其为人虽风流不羁,貌似纨绔却又不似其兄贪权恋势,来去有如风行林下,实乃大隐之士。” “如此说来,那申显竟是有意藏拙?” “藏拙?呵呵,妹妹若要如此认为,也未尝不可。”罗澈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 一杯茶茗饮尽,云若又替他续了一杯。 “这第二位嘛,该当是南疆王室前公主南陵莲……” “南陵莲?” 那位二十余年前与王位失之交臂的南疆长公主?南陵鸢的堂妹? “嗯,说来又是一番话。南疆与我大夏不同,女子也有继位的资格,这位公主原本是南疆王位第一继承人,在封为王太女前夕离宫出走,后来下落不明。也有人说是被逐出王室了。” “这般奇怪……”云若若有所思。 “嗯,消息传出后,朝廷也曾派人去暗中查询,得到的结果是……” “是什么?” 云若似乎显得有些急切,罗澈瞧了她一眼,继而道:“传回来的消息说,在南疆的宗室谍谱上,她的名字已被划去,而她原先所住的宫殿也被焚毁。王室对此事讳莫如深,三缄其口,而普通百姓,在南疆朝廷的刻意引导和警告下也不敢提及此事,时间久了,这位前公主倒真被遗忘了。” “据传,莲公主自幼聪明颖达,又十分仰慕我大夏乐音,聘了当时盛名天下的南音子当老师,未多久,琴艺大成。当年我大夏六十万大军兵临南疆国都大明城,眼看城破在即,莲公主独坐城楼,一曲‘破阵子’,响彻天地,激得南疆军民群情激愤,斗志昂扬,反败为胜。紧接着西梁出兵,大夏主帅忧心腹背受敌,遂引兵退去,南疆之危始解。” “真是奇女子。”虽无樯橹灰飞烟灭之豪迈,却有静海生波灭乌船之功。 “谁说不是,这一番作为,直教天下须眉汗颜。”罗澈一脸敬佩。 云若颔首,深有同感。 罗澈又道:“她于家国有大功,南疆王室继承制又不分男女,只讲嫡庶长幼,她身为南疆王嫡长女,受封太女也在情理之中。” “既是如此,为何又会失踪,为何又会被逐出宗室呢。” “我也不清楚,此乃南疆王室秘辛,外人哪里能轻易得知。而且自那次大战之后,南疆国力大损,一直休生养息,与我大夏也未有太多交集,所以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云若呆愣了一会,不知为何她想起所在库房里的号钟,据说是母亲从前的心爱之物,但出嫁后,再也未曾弹奏,连见也不愿见到。 号钟嗜血,又历经烽火,倘若那位南疆公主还在,应该最喜欢这样的古琴吧。而这般桀骜难驯之物,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女娘才能让它甘心雌伏吧。 天意弄人,一代佳人竟然不知所终,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于被逐出王室,落得不知所终。 罗澈笑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说来也不过是闲时的谈资。而且这些终究是他人的事,与我等也不相干,若妹妹倒是不必为此多费神。若妹妹,若妹妹?” “嗯,终究是他人的事……”云若恍惚了一阵,忽然发现一只手掌在眼前晃动,不好意思地朝一脸揶揄的罗澈笑笑。 “那么第三位呢?” 见云若还未放弃先前的话题,罗澈收回手笑笑,“是天鸣坊的玉修公子,天都三公子之一。” “又是什么……什么公子?” “咳……咳咳” 云若一怔之后,知他窘迫,嘻嘻笑起来。 待她笑完,罗澈接着说道:“说起此人,我心中有愧,这位玉修公子乃是京中天鸣坊的东主,但日常不曾出现过,据闻常以银具覆面,来去无踪,是以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形貌。” 天鸣坊? 云若略一思索,想起来了,上次顾氏曾经提起过,那里的琴师十分了得,京中贵女常常延聘他们做西席。 切,了得又如何,搞得这般神神秘秘,云若撇嘴:“既是从不示于人前,明之又何以知晓。” “不瞒你说,三年前我倒是见过他一面,亦有幸听过他所奏,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比我年纪还小些,琴艺已臻化境,极致精妙。这些年下来,想是更加精进卓绝。我虽略有薄名,被世人与之并提,不过心中难安,倍感惭愧。” 顾氏和寂春说得对,罗澈实在是一个谦谦君子,话里话外,谦逊之至。 云若抿唇一笑:“明之也不差,何必妄自菲薄。难不成世人都是眼瞎的么?” 罗彻摇摇头:“若妹妹有所不知,非我妄自菲薄,乃是事实。要说这世上谁让我心服口服,便是这位玉修公子了。” “哦,他果真有这么了得?”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彼时他年方满十六,随父亲去西垂融城办差,途径城外的迷山,不慎被路旁蹿出的毒蛇惊了马,马匹闯入林中,他也被树枝伤了手脚,与随行人员失去联系,又被不知名的草木刺到,中了毒。 正当昏昏沉沉之际,忽而闻得泠泠之声,有如醍醐灌顶,妙不可言,循着方向,便知前方陡崖上有人在。 怎奈由于中毒的关系,口舌麻痹,亦发不出声响呼救。于是,当他费尽全力爬上陡崖时,天色已晚,月悬中天,崖上席地坐一少年,素衣银面,操琴拨弦。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给他的周身晕染上如水一样的光华,清冷得犹如远山之上千载不化的冰雪;一张银面折射出幽冷的光芒,纵然近在咫尺,却显得神秘莫测,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遥不可及之感;他的琴音,清零绝响,直入心底,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动聆者的心魄。 罗澈精疲力尽地伏在不远处,而他并未瞧过来,只顾自弹曲。罗澈自己也渐渐被他的琴音所迷,甚至忘记了伤病之痛,中毒之苦。 “那琴音竟有这等魔力?”听完他的叙述,云若惊诧,对那银面少年更是好奇。 他苦笑一声道:“不只是琴音,还有他的气势,他的风仪,月下独坐,清辉沐身,俾倪超凡,仿若超脱尘世,一切皆不在眼中。此等场景纵然身处天阙,我亦未曾领略过。只不过瞧了他一眼,便自惭形秽不已。” “到后来,我渐渐昏迷过去,醒来已是第二日,孤身一人睡在林外,身上毒已解,只是行动尚还不便。未及多久,父亲的一个随从发现了我,才将我带回。” “他到底还是救了你,又怕你父亲寻不到,才将你置于林外。”云若接口道,“他即肯出手,想来也不是那等冷漠无情之人。” “没错,我原以为自己遍身泥尘,污秽不堪,他那等神仙样人,是不屑出手相救的。”原来还是自己想偏了,不觉更加惭愧。 云若点点头:“那你又如何得知天鸣坊的东主玉修公子就是那位救你的银面人呢?” “家妹阿绮曾求我替她找上好的古琴,京中好的古琴几乎全出在天鸣坊,我自去那里寻访。便是在那里,无意中发现一琴,看似朴旧,细瞧之下,竟是上古之物。”罗澈饮了口茶水,“当时只知惊喜非常,欲倾囊相购时,掌柜的却告诉我,那是他们东主所有,不作售卖。”他摇摇头,一脸遗憾。 “是有些可惜。”云若一手托腮,喃喃道。 好琴对于爱乐者来说犹如武谱对于武痴,但看云田如何珍视萧月送给他的破册子便知道啦。 “若妹妹也这样觉得?”罗澈微笑问道。 “嗯。”云若点点头。 罗澈放下茶杯,缓缓道:“当时我也作如此想,毕竟这样的好琴可遇不可求,这次错过了,今后怕是再难寻到了。所以趁着它还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回去也好跟阿绮说说。谁知,竟发现了琴侧些许异样。” “是何异样?” “靠底座那里有两道刀刻的痕迹,形状像是云纹和月纹,只是手法拙劣得很,像是小儿所作。这些刻痕,我曾经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当时心中存了疑惑。” 云纹和月纹? 似有一点灵光在脑海中乍现,转瞬即逝。指间触到腰间锦袋,一股凉意袭来,云若一下子握紧,硌得手心生疼。 “后来京中传出天鸣坊东主银具覆面,不以真面貌示人,这点与那救我的少年的特点相合,那时方想起,那银面少年所奏之琴便是有那两道痕迹,当时我躺在地上,自下往上瞧得清清楚楚,只是时间久远,一时未能记起。所以我想着,十有八九,这天鸣坊的东主便是那救我之人了。” “本想去寻他道谢,奈何每次前去,人都不在。掌柜言他家东主经年游历在外,绝少回天都。我只能暂且作罢。待有了他回京的消息,再前去道谢……” 云若却已无心思再听他说话。 “……本是天云山万年寒潭潭底的一块寒玉……执此玉之人不慎将其坠入雪崖,寻到时竟已裂成两半……此件形如钩月,故而取名月魄……另一件唤云魂者却已不知去处……” 集珍轩乔娘子的话忽而浮现脑海,往日里忽略的一些事体似乎被一条隐秘之线串联。 月魄云魂,云纹月纹。 世间事,果真有这般奇巧的么? 直到罗澈离开,云若仍然紧紧握着腰间锦袋。 第十七章 又堪雨霖霖 夜色再次降临,驱散了白日里的嘈杂和喧嚣,疏凉的雨点落下来,连平日里热闹扰攘的宫前大街也冷清得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偶有伛偻的人影蹿过,也不过是搅出点细微的响动,转眼,又被雨声湮没,让人恍然觉得这个世界竟如此苍白与消沉,半点也提不起斗志。 这一场大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到后来变成了绵绵细雨。空气中浮动的脂粉香气就像一只有魔力的手,穿透过浓重的夜色,拂开细密的雨幕,搅动起人们心底潜藏的欲望和贪念,然后把这些翻腾肆虐的东西一股脑儿倾倒在春风渡这座华丽奢靡的建筑里。 身着浅蓝色交襟襦裙的女娘独自行走在这条天都最为繁华而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手撑着竹伞,宽大的袖子滑退到手肘处,露出一段如玉藕臂,步子虽缓却很轻快,脚下不时溅起微微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使那处颜色比其它地方显得深一些。 昏沉的灯光从路旁铺子里跑出,扑在地面上,那一片雨幕变得得更加清晰又繁密。女娘纤瘦的身影从那片昏光密雨中徐徐而过,使人仿佛觉得有一种朦胧的萧索与孤寒始终如影随形。 准备打烊的伙计愣愣地瞅着眼前缓缓走过的身影,直至没入漫天雨幕之中。嘴里不由嘀咕:“这鬼一样的天气也有人出来,哪家小娘子,胆子倒是大。” 摇摇头,哗地移上了门。 转过几个街口,拐入一条幽仄小巷,一只花狸“喵呜”尖叫一声从旁蹿过,溅起几朵水花。 云若驻足在一个极不起眼的白条木门前。 门自动移开,薄衫红裙的眉姬候立已久。 “蝉断凄雨,梦消暮霭,堪破几度忧愁。花黄新贴锁朱楼,明镜碎,少年白头。”眉姬宛如葱白的纤指拨弄着琴弦,朱唇慢开徐阖,似有道不尽的哀婉凄楚。 “红衰翠减,粉退香残,罗裳几重泪透。经年何处是归舟,东风误,长堤新柳。” 一曲《鹊桥仙》毕,十指按下丝弦,眉姬抬起头,望向檐下。 云若倚在柱边,朝亭外伸出手,盛住冰凉的落雨,溢出的雨水顺着纤白的手腕滑向袖中,弄得衣袖也湿透了一片。身影清浅,在浓重的夜色中,晕染出一道淡薄的颜色,仿佛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江海中浮起的一片落单的孤舟。 她的头顶就有一盏竹编的八角灯笼,灯光毫不吝啬地打在她的身上,让她通身散发出淡淡的莹光,配合着细密轻飘的雨声,恍惚又迷离。 “经年何处是归舟,你在等谁?”接着雨水,云若漫不经心问道。 “一个故人。”眉姬也信口一答,给自己斟了杯酒,执着杯子,缓缓扬起臻首,莹白如玉的脖子在灯光下展露出天鹅般优美的线条,面上的表情自若散漫,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萧索。 这一刻,她们二人出奇地相似。 眉姬一声喟叹:“想问问那人为何一去多年,音信全无,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 云若似笑非笑瞧着她,那双眼角微挑的眸子似乎在说,你可不像那种一厢情愿傻等的人呢,你骗不了我。 眉姬受不了,将酒杯往前一挪:“你瞧我作甚,说的可不是我,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我哪有那么傻,做不来这样的事。天底下好郎君多了去,我还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眉姬说着说着,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这曲子实在哀婉动人,听着教人揪心,竟也有人肯花钱听上一听。”云若毫不掩饰表示嫌弃 眉姬闻言撇撇嘴:“你哪会懂郎君们的心思,从前来这儿的客人们都爱这个调调,日日有人向我打听曲中女娘的名姓。如今风潮变了,他们开始对胡乐蛮腔感兴趣,我这里的几个琵琶娘子身价都翻了好几倍呢,旧日吹笛弹箜篌的,都改学琵琶去了。” 说完把酒杯一丢,顾自唠叨起来,“前些日子来了几个西梁人,瞧着颇有些身份。领头的那个,生得高大,英武不凡,这天都的郎君啊,还真没几个及得上他的。哎,可惜,毕竟是蛮荒之人,竟说我的琴曲呕哑嘲哳,浑如出丧。不懂风雅便也罢了,还夺过琵琶要与我一决高下。你说,气不气人!” 自掌了春风渡以来,多的是权贵捧她,眉姬还真没受到过此等评价待遇。 “依你这脾气,竟肯忍气吞声?”云若笑道。 “自是不肯的。我这春风渡虽是青楼,可也容不得他人轻视,何况还是那些未开化的西梁蛮子!”眉姬语气颇有些骄矜。 大夏物阜,百姓常常瞧不起外邦人,总以为他们茹毛饮血,粗俗野蛮。幸好云若有一个掌了边军的父亲,对西梁那边的情况不算一无所知。西梁虽然不及大夏富庶,但是疆域辽阔,军队数量也不少,比之南疆,比之归顺大夏的云柔十八部,都要强盛上许多,尤其那被西梁国主一力提拔上来的丞相,更是将西梁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军民和乐,如此国力更不可小觑。 眉姬仍在絮叨:“不过嘛,那些人当中也不是个个让人讨厌。随同过来有一位郎君,他们管叫他李大人,一副夏人打扮,看着清清瘦瘦,倒是有些气度,也不让他们为难我一介妇人,临走还多付了一倍资费。哎,本娘子大人大量,看在那多出来的百金的份上,便不与那些蛮子计较了。咦,如此看的话,大夏的郎君虽然单薄了些文弱了些,对待女娘,却比那些蛮子温柔多了呢!” “不过这人呐,要养活自己,总得琢磨琢磨客人的喜好不是?其实不止那些个西梁人,来我这里的客人倒有好几次问起胡姬的事儿,显见是想尝尝新鲜。要不,我也学学那聚杯亭的东家,弄几个胡姬来坐镇?说不定到时候能揽来更多的客人,哎呀,那不是发财啦!” 眉姬是个话唠,说起来没完没了。云若只是静静聆听,并不打断,她顾自说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才想起询问她的来意。 “明日是七夕,宫里举行盛筵,介时很多人到场。” 眉姬不以为意:“七夕宫宴年年举行,整个天都谁不知道啊,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们寻常百姓虽说见不到那样的盛况,能听到的却也不少。呃……你想说什么,别绕弯子。” “随我一同进宫如何?”云若问道。 眉姬顿了一下:“进宫能有什么好玩的,有我这里自在?” 说着又饮了口酒,脑海中浮出一张迷离笑脸,一双桃花眸子潋滟如波,声音喑哑魅惑:与我进宫如何,我身侧无人,你可充我的家眷。说完还轻佻地捋了把她系在胸前的丝绦。 呸,登徒子,豆腐吃到她头上来了,信不信掏光你的钱袋子然后一脚蹬出门去,让你风月公子的名声再臭上一臭?!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完事儿了还丢了壶酒给他,算是打发了。 云若见眉姬没有一口回绝,又道:“宫里自是没你这里自在,不过,到时会有你想见的人出现。” “想见的人?谁啊?”不是申显那个混蛋吧,她知道啊。 云若挑挑眉,并不回答。 眉姬撇撇嘴:“你不会是想说那些个贵人吧?切,我可没那兴趣。来我这春风渡的世家郎君多了去,大多人头猪脑,蠢得紧,倒有一两个皮相好的,也是徒有其表,内里还不是一团草包。这天底下的郎君啊,既是希望妇人们为他们操持家务,守身如玉,自己又在外头寻花问柳,有时醉得连回家的路也摸不着,啧啧,可真替他们的娘子可惜。” 眉姬口中道着“可惜”,手边扯过果盘,在里头挑挑拣拣,稍有不满意的,便丢弃一旁,丝毫没有可惜的模样。 挑拣了半晌,也没听见对方出声,瞧了云若一眼,只见她面色淡然,正伸着指间,悠悠地拨弄着那个八角灯笼。 眉姬低头想了想:“我可不敢随便答应,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进宫这样的福分,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她笑笑。 来春风渡的权贵不在少数,许多人都是见过眉姬的。若是让人知道云府女君与青楼妓子混在一处,还在七夕之日私自将她带入宫中,那云氏的脸面可就全没了! 云若瞥了她一眼,眉姬这番话确属好意,然而,在她嘻笑的脸上,轻松的语气里,一丝微不可察的卑怯和感伤飘然划过。 谁都没办法选择出身,不管你姿色平平还是惊艳卓绝。 眉姬只觉那眸光在自己身上定了一瞬,随即转开。她淡笑着噙着口中酒水任它缓缓流下咽喉,烧得腹中滚热。而后听到身前的女子恬淡地说道:“又不是让你专程去看那些人。若要看人,你这里多的是美人,还未看够么?” “不看那些人看谁?哎,七夕宫宴啊,差不多天都有头有脸的贵女都会到场。这么说,那位罗氏阿绮也在其中喽?” “嗯,她是罗家嫡女,又是天都第一美人,那样的场合,自然要出席。” 罗绮之名,吸引的不仅是郎君们,还有一众妇人娘子,这位天都贵女色艺双馨,历来是众人争相效仿追捧的对象。 “天都第一美人?”不料眉姬嗤笑一声,瞥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在你面前,她有什么位置?” 云若一顿,随即浅浅一笑,眸光投向暗夜,神色幽微,似是回答,又似自语:“位置自然是有的,那样好的小娘子,谁都肯给她一个位置。” “那又如何,她那点心思整个天都谁不知道。来我这里的客人,但凡出身好点的,十个当中有八个是肖想她的。我瞧着,这是把她当成一块香喷喷的肥肉了,只可惜他们也知道这块肉瞧得可吃不得,白白馋了一张张臭嘴。” “据说最近连瞧都瞧不到了,那些人都说罗家精心烹制的这道佳肴,是要上御桌的,不能让旁人轻易瞧了去。” 眉姬似是没有发现她的异状,顾自说着话,言语间轻易流出几许不屑。 云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接话。 身在青楼的人,对八卦有着天然的好奇心,眉姬说了这样一番话,无非是想从她这里得到确认。可是自己就算知道,也不会拿来说嘴,谁也不愿在自己的心窝里捅刀子不是,就算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她也不愿太多地提及罗绮此人,特别是把罗绮和萧陌联系在一起。 “怪了,你有事让人传个信儿就成,堂堂镇国将军府的女君跑来春风渡,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去,说出不好的话来,我可是担待不起的。”眉姬皱眉。 “无需你担待。你不是说了,常有世家郎君来此处,他们来得,我便来不得?” “怎会一样?他们是男人,须知男女有别!” 纵然清冷惯了,此时也无法不动容,眉姬能这样为她设想,对一个遍历欢场,看惯人情冷暖的女娘来说,太过不易,今日冒雨亲自跑一趟,也算没有白受累。 轻叹一声,如此,便给她想要的吧。 “他回来了。” “谁啊?”眉姬拈了颗葡萄,正漫不经心地剥着皮儿。 “王家九郎。” 似是没有反应过来:“……谁?” 一顿,仿佛被火钳烙了一般,她浑身一颤,倏地站起来,由于外力的突然冲击,小几也被掀翻,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谁?” 云若看了眼一路滚到脚边的葡萄,道:“经年何处是归舟?你等的人不正是他么,如今,他回天都了。” “……” “七夕那日,他会入宫赴宴。只是,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不得志的王家庶子,也改了名字。” “改了名字?不叫王榉?……那他叫什么?” “李念,权倾朝野的西梁丞相,李念。” “李念,李念,西梁丞相,西梁……李念……” 眉姬喃喃地念着,瞪大了眼睛,转眼,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锦垫上,一双妙目似失了所有神采,呆呆怔怔。 忽地她把头埋入膝间,几声呜咽,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动。方才还喋喋不休,形状放惮的女子,此时脆弱如同风中落叶,萧瑟而不知何所依。 也许是酒意上了头,醉了…… 一张白麻纸片自云若袖中飞出,悄无声息地落在眉姬身前的案几上。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素淡的身影渐没于黑暗之中,来去无痕。 眉姬攥着那张密布字迹的白麻纸片,耳边仿佛仍回绕着余音: “七夕宫宴,你会来吧,夜狸。” 翌日清晨,溶夜回报:夜狸已正式接掌天下银库,暗夜盟有了新的账房先生。 云若笑笑,划掉小册子上其中一条记录。 第十八章 诗情欠风月 夕阳西垂,霞光如缎,铺展出一片绚烂到极致的富丽华美。缓缓而来的风儿犹如情人温柔软绵的手,轻轻拂过面颊,带走等待的焦灼和烦恼,留下几许甜蜜与期待,如同深埋千载的果酒,教人迷醉沉沦。空气中浮动着清幽怡人的花香,杨柳妖娆,飞燕翩跹,整个天都沉浸在七夕特有的旖旎缱绻当中。 停在云府门前的马车极为华丽,四周镶金嵌宝,雕梁画栋,就连车帘,也是产自南疆的水纹鲛纱,织纹绵密,却轻薄透气。 这是仿照旧年先夫人的马车重新打造的,原来那辆已跟随先夫人的芳骸埋进了云氏的墓地。 云若登上马车,里面空间宽大,坐上七八人亦不在话下。当中陈有小几,角落里还立着一个八宝矮柜,顾氏早就往里头放置了一应吃食和备用的替换衣裙。 来到天都有些日子,身旁的事有顾氏和寂春打理,总管任忠也极为得用,云若变得越发懒散惰怠,几乎到了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地步,镇日里仿佛睡不醒,像极了偷懒打盹的猫。 但是昨晚她却失眠了,失眠的原因不过为着今日进宫的事。想到能见到云田,她不由欢喜;想到终不免与萧陌相见,又觉得烦恼。 自从出了罗绮那事,云若觉着自己的心境慢慢有了些变化。若说从前巴望着日日与萧陌相见,即便偶尔相会一次也能窃喜许久,那么如今的情况是,她对即将到来的见面并不抱有太多的喜悦。 她昨晚整整一宿没睡,白日里也一直在考虑同样的问题——见了萧陌该如何问他。 是先提了罗绮出来看他的反应再做决定,还是不管不顾直接告诉萧陌自己不喜欢罗绮靠近他,不喜欢任何与之年龄相当的女娘入他的后宫。 若是这样太直接的话,可以换个角度,采用委婉点的方法,拿父亲做个例子,跟他谈谈自己对未来夫婿的要求。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母亲走后,便放下了情||事,将身心全部放在了军务上。 以萧陌的聪明,他应该能懂自己的意思吧。 云若微微眯着眼,斜斜靠在扶手上,似又要睡去。 车外,任忠正对着驭者耳提面命,千万小心驾驶,万不可颠了女君,否则打发他回老家种地去;顾氏扯着寂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与其说让她好生照顾云若,还不如说让她盯紧自家女君在宫宴上要摆足贵女的架子,千万别漏了馅等等,足足灌了寂春一耳朵。 顾氏总算唠叨完了,又盯着寂春湖绿织锦窄袖长裙直摇头,暗忖女君胡闹,寂春毕竟是侍婢,竟将她打扮得不输世家女;又转身看向旁边另一位女娘,一身桃红勾银丝软烟罗直领长衫襦裙,懒懒斜靠车辙,玉手时而抬起,扶一下鬓边的累丝垂金流苏,一副娇媚之态,登时不满地大蹙其眉:哪有穿得这般光鲜的婢子,想抢了女君风头不成?! 夜狸,也就是眉姬,做了简单的易容,掩去眉间媚色,与原先的面貌尚剩四五分相似,乍然见之,一般人只会以为是云家得脸的侍婢,绝难将她与春风渡的女东主联系在一起。 尽管如此,她还是美得惊人。 面对顾氏不满的打量,眉姬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也不管寂春正抬脚准备登车,竟拂开了宽大的广袖,抢在她前头,仪态万方地坐入车内。 寂春一愣,不由气恼上头,登车后,气哼哼地坐在马车一侧,与眉姬面对,下颌抬起,表情鄙薄。 她本就瞧不起眉姬一身风月之气,又来历不明,行事难免偏激。 眉姬见状勾唇一笑,摇了摇头,似在笑她小孩子心性,眼角却瞥向车外。车帘落下的瞬间,来自总管任忠背后的那道阴冷视线被她捕捉个正着。 她一愣,忽而笑出声来,乐了几下。 掠过寂春疑惑的目光,眉姬踢踢云若的脚,笑道:“千辛万苦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搏了个响亮的名声,谁知遇到重要场合竟然脸都露不了,换作是我,也不甘心呐!” 云若微微一笑:“以奴身入宫,想来她也不会愿意的。” 帖子只下给她一人,谁要进宫,只能扮做她的侍婢了。 “哦,如此看来,她是早有准备了。”眉姬了然。 云若不置可否。 “那我倒想见识一番。”眉姬说。 此时,寂春方才意识到二人说得是任微。想到这些日子任微绝少走出自己的院落,需要什么也只是打发侍婢来取或者出府采购,还算是安分守己。未曾想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幸好女君早已看在眼里,不至于被她隐瞒了去。 只是对眉姬仍有些瞧不惯,寂春鼻子里轻轻一哼,撇过脸去,露出耳际一片流光婉转。 “哟,寂春妹妹这对琉璃耳环真是别致,恐怕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对来了,瞧瞧,这颜色,这做工,海外来的吧,咱大夏可还没这样的工艺呢。”眉姬又多嘴多舌地来了一句。 寂春僵了一下,回过头小心的瞧了云若一眼,见她也朝自己看来,面上笑意微微,不由大窘,恨不得钻到案几底下去。 一番句话成功地迫使寂春低头后,眉姬也算心满意足,不再逗弄她了。 马车行驶起来,微微摇晃,过了小半时辰的功夫,缓缓停下来,传来驭者的声音:“女君,奉天门到了。” 奉天门是皇宫的正门,还没等寂春掀开帷帘,就听到一阵小步快跑的声音传将过来,紧接着尖细又带着恭谨的询问声响起:“是镇国大将军府的马车么?” “正是。”接到云若的示意,寂春掀起车帘。 一个白面宦官躬身立在马车前,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听见寂春回答,连忙上前一礼,不着痕迹地打量车内三人,白胖的面上挂起十二万分的恭敬,目光在云若面上一掠,细眯的眼底揉杂出几丝谄媚:“奴婢是承元殿掌事太监白允儿,今儿您要进宫,陛下一早醒来就念上了,早早吩咐了奴婢在宫门内守候,瞧着您的马车到了,领您进去呢。” 三十岁不到就做到了从四品御前太监,论品级仅在大内总管林奴儿之下,而且林奴儿自来在德沛宫太皇太后那里服侍,陛下跟前,就数他白允儿最得宠信,本朝开国至今百余年,众多太监里这他也算排得上号了。 上回帝寝殿遇刺,正是这个白允儿拖住了刺客。 这是个人物! 云若在车内朝他浅浅一礼,白允儿慌忙避过,连称不敢。 又见白允儿挺直了腰杆,拂尘一挥,下巴昂起,四下来回一顾,敞开了嗓子:“陛下感念镇国大将军保我大夏安宁,镇守边关,劳苦功高,特赐其内眷坐车入宫。” 说罢,两眼又扫视了一遍跪在宫门口的大群侍卫,面容严肃,复又转向马车,小声道:“奴婢在前头引路,请。” 马车越过一众羽林郎,跟着白允儿,通过高大深广的宫门,往内宫缓缓驶去。 待马车走远,羽林郎们起身,忍不住议论开来: “白公公在这里侯了大半天,我道等谁呢,原来等的是云府的女眷。” “还是云府的面子大啊,娘的,老子也要上战场,搏个军功回来,封妻荫子,总好过杵在这儿喝西北风!” “你在作梦吧,自从云大将军帅四十万大军驻守燕回关,震慑三国,天下太平,根本无仗可打,你上哪儿搏军功去?!” “就是,边关清苦,云将军带头领着军士们垦荒种田,建城修镇,自给自足,否则四十万大军常年驻扎在那儿,光粮饷,就要把国库掏个精光喽。” “我也听说了,据说燕回关一带如今三国商人齐聚,商贸繁荣,越来越富庶了呢,好像朝廷打算重重褒奖云大将军,不日就要颁旨了。” “云将军虽然功劳大,但是你们不觉得陛下特别眷顾云府的人么?”一相貌清俊的年轻羽林郎说道。 他的声音虽小,可是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登时,四周静默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是啊,一众官眷的马车都被挡在宫门外,就连培王府和罗国公府也不例外,尤其是培王府,那还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母家呢,又有王爵在身,可就算如此,大礼节上头,也没能得到陛下的眷顾。 只有云府家眷的马车被特许入宫,而且还由陛下最亲近的掌事公公到宫门口亲迎。谁都知道,云府人丁稀薄,所谓云府女眷,不过只有一人,就是那位回京不久的云府嫡女阿若。 沉默片刻,一年纪略长的羽林郎肃容道:“好了好了,这些事儿容不得我等随便议论,要是被上边儿知道,挨板子都是轻的,弄不好还会……” 他抬起手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众郎君都是热血当头的好男儿,虽不畏死,可也得看为什么而死,若是上场杀敌,他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可为了几句话犯下大不敬之罪而丢了脑袋,实在太不值当! 当下全都噤了口,老老实实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不远处,一匹身姿健硕的白马从一众马车后踢踢踏踏地踱出来,骑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君目光直直望着宫门口这边,脊背僵直,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 立在一旁的小厮劝道:“郎君休要烦恼,女君才貌,当世无出其右者。又有郎主在朝堂上出力,天下的读书人都被归拢,那位自是知道如何选择。” 少年郎君沉默半晌,涩涩一笑:“你不懂。” 小厮听了迷惑不解。 “我也不懂,明之老弟且说来听听?” 其中一辆马车缓缓掀起车帘,车内一郎君伸出半条腿,摊着身子打了个嗝,一缕碎发拂过面颊,勾勒出阳刚与阴柔并重的侧脸。手一倾,一个杯子骨碌碌滚到车板上,带出一条细长的水渍。 “不知怀彰兄在此,多有怠慢,兄可安好?”罗澈未料还有人在马车里,惊讶过后,见他一身酒气,仅着中衣,形容惫怠,不免出声询问。 “安好安好,有了这千金一两的露枝红,如何能不安好。” 露枝红原本是一味解酒茶,效果立竿见影,为其它药物茶茗所不能及。然这等好物,却是产自外邦,又不能久存,一路风霜颠簸,到了天都,其价比金。有一干流连青楼的风流客自诩才情,取了“露枝红”这样香艳的名字。自然,一般的青楼楚馆是用不起露枝红的,在天都,用此茶替客人解酒的,也就只有“笑解眉间愁,千金付水流”之称的春风渡了。 申显展了展手足,霍地跳下马车,身上虽有残余酒气,然神色已是清明,一双桃花眸灼光潋滟,似流转出璀璨星光,薄唇微弯,端得是俊美无畴。 罗澈心中纳闷,这位风月公子浪迹欢场,最是不羁,据说近段时间长宿春风渡,直将青楼当成了自己的家。按他的性子,与其入宫赴宴,与一众权贵周旋交游,还不如解裘买醉,千金博美人一笑来得有趣。此时却在宫门口见着他,难不成是要顶着这副宿醉的样子入宫? 遂翻身下马,朝他一揖,欲待询问。 申显背着手踱到罗澈跟前,也不回礼,罗澈知他为人放纵,也不与计较。 “明之方才所谓旁人‘不懂’之事,不知有何深意,愚兄驽钝,可否解惑一二?” 他声线低沉,磁性极强,一字一句间,有种魅惑人心的力量,仿似未曾醉过,从来都是神志清明。 “不敢。”罗澈温和一笑,暗叹“露枝红”的醒酒之效,道,“兄长跟前,哪有小弟卖弄的地方。无非是我家阿绮,她心中有了主意,任谁劝也是不听,家慈溺爱,全由了她。”却是随口带过。 申显闻言一笑,桃花目星辉灼灼:“贵府女君才貌,当世无匹,显早有耳闻。无奈佳人窈窕,不得见也。今晚宴会上若是能领略其风采一二,显纵是死也值得了。” 这番话看似恭维,其实谈不上多少敬重,细品之下竟还有丝轻佻的意味,加之申显广为人知的喜好,罗澈听后大蹙其眉。 他修养极好,不轻易与人交恶。况且对于申显此人,他心中一向存有欣赏之意。但是涉及到自家女眷,尤其是自小疼爱的妹子,维护之心即刻占了上风:“外人缪赞,何足信也。怀彰兄龙姿凤章,志怀高远,自有一番眼界;我家阿绮被家中长者娇惯,犹自小儿情态,不谙世事,何来值得兄长惦记。” 这番话极是客气,然而细思,意味深重。既抬高了申显,使他不好过于僭越,又表明他家阿绮有父兄做靠山,极受家人重视,断不会让她受人轻辱。 申显挑眉,薄唇勾起:“正好,我家遂儿也是小儿心性,与你妹子正好凑作一对,她二人年岁相当,喜好也有互通之处,今日机会难得,可要好好处处,不,平日里也要多多走动才好。” 闻言,罗澈一僵,阿绮与那位申氏女君可是颇不对盘的,他不止一次听到自家妹子抱怨,申氏遂儿对她心怀不善,常常让她难堪下不了台。对方身份又在她之上,吃了亏也只能忍着。若是真如申显所说,让她们多多相处,以阿绮和善柔弱的性子,还不被欺负到死。 罗澈正要开口拒绝,抬头看到申显似笑非笑的眼眸,一时竟张不开口,心想,申氏女君再是气盛,也不至于过分为难,以阿绮的聪慧,应当能应付过去。若是真有不妥,莫说我罗家,就算陛下那里,也不会坐视不管。 当下便颔首道“多谢兄长厚意,能与申女君交往,阿绮必然欢喜,亦是我罗家之幸,明之岂敢辞。” 申显深深地瞅了他一眼,半晌,拍拍罗澈的肩膀,十分真诚地道:“尝闻扶风公子清劲宽厚,尊礼明义,优优乎有君子之风,某今日方知,世人所言不虚!” “明之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哈哈!” 身子一转,一件天青云罗锦袍已裹上身。广袖舒展,如翼当风。他哈哈一笑,负起手径自朝宫门口闲闲踱去。紫竹折扇别在腰间,碧绿的莲蓬坠儿一晃一晃,极是养眼。 一名内侍朝罗澈跑来,与他擦身而过,扬起一缕散逸的墨发,夕阳挥洒在他风流写意的背影上,晕染出一片金红,熟悉得仿佛似曾相识。 若妹妹也是这般神韵呢,她与申显…… 奇怪的念头突然从罗澈的脑海里冒出来,他立刻摇头,为自己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感到可笑。 内侍在他面前停住:“陛下传召……” 第十九章 佳期露华浓 因着白允儿在前引路,路上遇到的宫人见有马车驶入,虽一个个目露讶异,却无一人敢上前询问阻拦。 行了许久,就在车内三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的地界停了下来。云若她们下来时,四面有凉风拂来,吹得几人青丝飘扬,裙袍翻飞。 此处地势较高,云若放眼望去,晚霞如炙,映得千重楼阁万间殿宇辉煌一片,人处其中,仿佛站到了云端之上。 她想,宫内气象果不似凡间,难怪许多人挤破头也要入宫,任谁都想把这等风光掌握在手中吧。 可是她又想,世人常说高处不胜寒,若真如此,倒还不如就着低一点的地方,免去终日勾心斗角,乐得逍遥自在呢。 如此再看,这满眼的琼楼玉宇仿佛也不那么吸引人了。 白允儿拽着个拂尘跑上前躬身道:“此处是启光殿,距离武试的撷英殿不远,两位姐姐先入内殿休息片刻,自有宫婢引你们去撷英殿候坐。女君且随奴婢来。” 云若知他是萧陌心腹,遂展展广袖,提步跟他走。 行不多久,拐入一条幽径,碎石铺路,道旁树木阴翳,杂草丛生,藤萝青苔肆意生长,显见极少有人来此打理。 七拐八拐之后,转到一座宫殿前。 殿门上匾额残破,油漆剥落,已看不清题了什么字,云若也猜不出自己所在何地,只觉四周森然,连鸟叫声也显得特别细狭尖锐,不由想起前日胡乱翻看到的一首诗,诗曰:白石着苍苔,紫萝共芜蔓。夜深折枝响,惊起鸮声乱。 正要问白允儿,却见他走至东侧殿,推开了漆皮斑驳的大门然后,躬着身子候在一边,一脸恭敬。 云若瞧了他一眼,提步入内。 殿内昏暗幽昧,就算开了殿门,也仅是照亮靠近门口的一小片地方。几束日光漏过窗上破旧的高丽纸,有细微的尘埃在空中飞舞。 殿内陈设也异常简陋,只有一几一榻和几幅看不清颜色的帷幔,破落地垂挂在梁下。 墙壁斑驳零落,隐见潮渍霉斑,唯有墙上一幅春日桃夭图引人注目。 云若朝画走去,细细端详。 画中日暖风清,一大片的桃花开得正艳,花红柳绿,青山延绵。一抹雪白倩影侧立桃树下,攀手折枝,堪堪力小摘不下,摇落嫣红映素雪。 这情景极美,而且生动有趣。对其中妇人的描绘不过寥寥数笔,看不到她的面容,仅有背影轮廓,但一勾一划间,极为传神。 云若以为若非情根深植,难以有此效果。 画中右上角有一阙小字,乃用篆体,上书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诗经》里头的句子,落款仿佛是“恃安”二字,红泥方印,不甚明晰。 大概常年闭户的关系,明明是盛夏,殿中却让人倍感阴森寒冷,待得久了,当真让人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由自主抱臂取暖。 “阿若。”清润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来,似乎压抑着激动,略略有些低沉。 云若缓缓转过身。 一袭玄黑广袖宽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晴白的日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显得优雅高贵,温如暖阳。 此时的萧陌与那晚在菡萏苑相见时,似乎起了些许变化。彼时他神情虽然欢喜,但是掩不住一丝疲惫。此时的他却一扫先前的郁色,唇角含着温温的笑意,一室的阴冷湿寒都在他暖若春水的笑容中消散。 萧陌缓步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玄黑的广袖犹如丝毯一样将她包裹住,轻薄的衣衫阻隔不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仿佛从地热上方淌过来的泉水,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浸润。 鼻尖在她秀美的发顶轻轻蹭着,细密的呼吸交缠萦绕,教人沉沉欲醉,仿佛又回到了鹿鸣岛,四周绿草如茵,鸟语花香,远处碧波万顷,与天一色。 云若眯了眯眼,推开了他。 萧陌一僵,眸底有丝不可置信和受伤划过,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双臂缓缓垂下。 云若抬头问他:“这是哪里,为何带我过来?” 萧陌看着她,一笑,柔声回道:“这里是青芜殿,我常来的地方。”又打量了一下云若的衣着,“这里平日少人过来打理,免不了阴寒,冷着你了吧?” 云若摇摇头:“又不是没冷过,哪就那么娇贵了。那年春天,我在海水里浸了一天一夜不也没什么事?” 初春时节的海水,冰冷得刺骨。那回她不慎落入海中,腿脚抽筋,全无力气挣扎,不久被海水泡得昏迷不醒,醒来后已在岛上的小木屋内。 萧陌神色一变,握紧她的双手:“还说,要不是阿黄带我寻到你,真不知会出什么事。那次你发了三天三夜的烧,躺那儿一动不动,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这么去了。 他摇摇头,按下心头那丝余悸,有些严肃地道:“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阿黄是萧陌从山崖下捡来的一头小鹰,因为头顶长了一撮黄毛,便取了这个名字。 萧陌性子宽和,待阿黄极好,每次去海边的市集淘换东西,都不忘给它带些生肉解馋。久而久之,嘴养得极刁。 后来他二人先后离开鹿鸣岛,如今陪伴岛主师父的,只有那头挑嘴的扁毛畜生了,也不知有没有想萧陌,有没有想她。 想起那次意外落水,云若噘噘嘴,听到萧陌问:“方才在看什么?” “画啊。”云若朝壁上的那幅画努努嘴,想起一事,又问,“你方才说这里叫‘青芜殿’,怎是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好像冷宫?” “不是冷宫,不过,也跟冷宫差不多了。”他环顾了下四周,神色间有一丝暗沉,“这里是我母亲的居所。” “怎会?”云若不可思议。 当今太后出身培王府,乃是先帝的发妻,先帝即位后即荣登后位,一直深受先帝敬重。加之当时的太后,即现在的太皇太后是她的嫡亲姑母,培王府手握实权,可以说,她在后宫的地位几乎无人可以撼动。 煊赫若此,又怎会跟这凄清如冷宫的地方有关联? 云若大惑不解。 “我的生母并非太后。”萧陌又道。 云若讶然,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他的眸色依然温润,唇角仍旧挂着微微的笑意,但云若分明看到一种叫哀伤的情绪在他身上隐隐弥漫开来。 “我的生母并非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画中的妇人?” “嗯。” 云若指着上面的落款问:“‘恃安’何人?” “自然是父皇,‘恃安’是他的私字。” 原来,这是先帝的遗作。 可是不对啊,从画中来看,先帝应当对萧陌的生母怀有很深的情意,为何又让她居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 就算移情别恋,感情不复往昔,可是身为帝王,给曾经爱过的女人一个舒适的生活条件总能做到的吧。 而且,她若没有记错,先帝生前除了皇后以外,年长的嫔妃一个也无,后来几年也不过宠爱一名小小的美人,那美人诞下一位公主后不久就殁了。 那萧陌的母亲…… 似乎知道了云若的想法,萧陌缓缓开口道:“我的母亲没有位分,连个美人也不是,宗牒上就更不会有她的名字了,宫中多年前就禁了此事,你不知道也正常。” 世人皆以为他是太后嫡出,其实不过是申家为了维护两宫地位正统才给了他这个体面。 他笑了一下:“她不是贵女出身,原本只是京郊鹭山行宫附近一个田庄上的农女,有一次与出游的父皇偶遇。父皇被她美色所迷,遂带回府内做了侍妾。” “彼时父皇尚是皇子,后来娶了培王府的女君申氏阿琪做正妃。虽然父皇一直想给母亲一个名分,然而母亲出身寒微,而申家势大,又有当时的皇后撑腰,所以未有子嗣前不好作。” “后来父皇虽然即位,但对申氏依然有所顾忌,所以这事儿就搁置下来。原打算等母亲诞下孩儿再给她名分,谁知此时皇后也怀了身孕。不久后二人先后临产,母亲先行诞下男婴,而次日皇后诞下的却是个死胎。为了前朝稳固后宫安定,父皇将那个男婴抱到皇后的承坤宫,交给了接生嬷嬷。” “而那日皇后醒来,得知自己诞下龙子,自是十分开心,对他钟爱有加。正宫有了嫡子,地位更加牢不可破。母亲更不愿误了自己孩儿的前程,自愿搬到这青芜殿,在此起居生活。这里虽然荒僻,但有父皇庇护,每逢初一十五,还能与自己的孩儿见面,她一直过得不错,直到景和五年……” “直到景和五年,”他顿了一下,“那年,她的孩儿三番四次被人下毒,命在旦夕,医正束手无策,迫不得已之下,只好送离皇宫。” “彼时皇后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医正说十有八九是个男胎……” 萧陌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破旧的窗棂上,一片残破的高丽纸在风中不时抖动两下,带出一片阴冷的凉意。 他对挂在面前的先帝遗作视若无睹,仿佛那里仅仅是一堵黯淡发霉的墙壁,不值得任何人留意。俊朗的面上依然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在叙说着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 “那个男孩儿被送出宫后的第三年,他的母亲便去世了。” “这个妇人,诞下了大夏的新一任君主,而她自己,至死都未曾得到过应有的名分,甚至于想念孩儿而病倒床榻的两年里,她的夫君极少再来看她,忘记了还有她这个人存在。” “后宫是申氏的后宫,她无名无份又失了宠,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艰难,缺医少药、三餐不继不说,连侍候的宫人也无缘无故地离去失踪,及至最后,饥饿加之病痛折磨,终是捱不过去了。” 他哽了一下。 “尸体是被常来看她的小太监发现的,那个小太监曾蒙受过她的恩惠,并不因她失了圣宠而避而远之。他拿出辛苦积存的银钱,买通了皇宫西角门的侍卫,偷偷地将尸体运出宫,葬在城西鹭山一处桃林中。” “但是这幅画是带不出宫的,所以一直留到现在。” 鹭山桃林,便是她与先帝相识之地么? 生时默默无名,死后也寂然无声。因着那人的身份,连仅留的慰藉作为陪葬亦不可得,只能托赖往日与一名内侍的恩义,得以回归故土。 “惊到了?”他低头问。 “不。不过从前倒未听你提起过。”她回过神,朝他笑。 “以前你还小。”他解释。 “现在呢? “现在你已及笄,自然不能算是小孩儿了,这些事告诉你也无妨。”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头。 “那你还这样!”她连忙护住自己的鼻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直直望入她的眼眸。 沉默许久, “为何告诉我这些?”她低声问。 萧陌凝视着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她死的时候,就是今日这样的日子。宫内四处欢声笑语,轻歌曼舞,连最下等的宫女也在偷偷议论远在家乡的情人。而她,就是在这冷宫一样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离去。” 一个失了宠的妇人,被弃在荒僻的深宫,独自承受着夫离子散的折磨,无人问津。与其说因病而殁,还不如说绝望而死。 殿中仿佛更加阴冷,有限的几缕阳光似乎被大片的阴暗压制,落在昏沉的地上,苍白得令人心惊。 因为母亲的死,他对先帝不无怨恨,即使先帝临终之际,恍惚之间将他当做他的母亲,死死攥住他的手,至死未能阖目,这种难以言表的悔恨和沉痛也无法令他稍有释怀。 萧陌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阿若,母亲走了,只有你,你要和我在一起。” 太后不是他的生母,太皇太后更离得远了,他跟她们的联系,先前也不过由于先帝一人而已;而自先帝驾崩以后,这样的联系卒然而断,剩下的,是礼法,是祖制。 而这一切,就如同士子文人掌中盘玩的干果,外壳坚硬无比,内里早已化作沙砾。 当年换婴之事未必做得密不透风,以两位申氏女在后宫的势力,说不定早已知晓萧陌的真正身份。 如此一来,萧陌幼时中毒一事便也可以解释。对当时的申后和太后来说,相比认来的儿子,一名流有申氏血脉的皇子更为重要,尤其是在皇后再次怀孕,极可能诞下龙子的情况之下。而萧陌,作为嫡子,又是皇长子,则成了即将出生的皇二子未来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阿陌他其实是孤寂的,云若想,他幼时的苦痛有许多是申氏给的,但更多的是先帝带给他的。倘若先帝能够在处理他生母的事情上稍加硬气,事情的结局也许会变得好些,阿陌受的苦痛也会少许多。 “好。”望着他深深的眼眸,她轻轻地吐出那个字。 突然,萧陌抬手,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紧紧地搂着。 云若倾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鼻尖嗅着熟悉的体息,面对他全无保留的信任,想到往日自己的凭空猜疑,自责和愧疚如同疯长的藤蔓交缠攀爬上她的心头,而满足和爱慕也如同潮水一般填满她的胸壑,还有满满的……怜惜。 她不由想道,阿陌他定是真心欢喜我的,否则不会要求我与他在一起。先前是我庸人自扰了,管她甚么天都美女,天都才女,这是我的郎君,谁也别想染指! 默默地想着,她把脸往萧陌胸口蹭了蹭。 怀抱又紧了紧,她反手轻拍着他绷直的背脊,抬头迷茫又天真地对着他笑。 望着她仿似能照亮一切的笑颜,萧陌略显僵硬的身子渐渐松缓下来。 第二十章 乱红掬点翠 云若到达撷英殿的时候,暮色已至,宫人们逐一将一排排巨大的灯烛点燃,殿内雪亮如白昼,处处香腮绿鬓,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撷英殿虽也称宫室,但仅有屋宇而无围墙,以巨柱持顶,四面敞开,状如伞盖。严格地说,它更像是一个特大号的亭子,能轻易容纳几千人而不在话下。 这间大号亭子的前面是一个大校场,面积足有百亩有余,做青翎卫和羽林军平日里操演习武之用。 因为考虑到地处皇宫的关系,采用水磨的青石板铺地,这一点与城外的校场大是不同。 那些供大营里的士卒训练的校场一般用黄沙铺地,士卒们操练的时候,动作稍大,就会扬起漫天尘沙,风紧的时候,更是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而这里,就没有这种问题,水磨的青石板色如玉石,光可鉴人,加之尘埃难积,不仅气派,而且洁净。 此时已近戌时,殿外暮色渐深,星子疏落,越发显得殿内人影憧憧,灯火辉煌。 寂春和眉姬早已过来多时,正自焦急,一见云若入殿,立刻迎上前,将她引至专属云府的案几前坐下,立即有宫娥上前为她们布下茶水点心。 按照规制,前座是在朝的文武大臣,身后的榻几则是为他们的家眷所备。云府只来了云若她们三个,所以,云若代父坐在了前座的榻上。 不得不说,云若所处的位置十分显眼,离御座极近,对面就是玉亲王府的席位。但是自从玉亲王故去之后,王妃隐居深宅,世子云游在外,玉亲王又无其他庶子庶女,王府当中再无人会出席这等场合。所以玉亲王府的席位一向空置。 这样的高座视线自是极好,不仅整个大殿尽在眼下,连殿外的校场也一览无余。 好的位置自然有许多人关注,在场的都是权贵,对于这种场合下的排序相当敏感。 云氏以臣子之身获得了与宗亲同列的资格,让人不得不对它在新帝心目中的分量做一个全新的审视,毕竟御史台弹劾云氏反遭贬斥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所以,云若自入座以来,不得不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目光洗礼。 寂春跪坐在云若后侧,专心致志地为她打着团扇。眉姬则没骨头一般地靠在寂春身上,目光毫不回避地回视众人,唇角勾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使得那些明里暗里打量他们的人有一种心事被窥破的尴尬和心虚,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罕见的美色所震惊。几位世家郎君一对上眉姬风情万种的视线,立刻像着了魔似的不会动了,手中端着的酒水洒了一大半也浑然未觉。 这让他们的母亲和姐妹们万分尴尬,既恼自家儿郎不争气,又暗恨眉姬狐媚,最后,都把埋怨的目光投向主座上的人儿。 无疑,在这些以高贵自诩的贵女贵妇们眼里,像眉姬这样过于美丽又欠自重的侍婢是不适合留在主子身边的。让他们想不通的是,云若不仅将她放在了身边,还带入宫中,这可是极大的恩宠,只有主子的心腹才会有这种待遇。 继而他们又惊奇地发现,这狐媚的婢子毫无为人奴仆的自觉,竟然将手伸入主子的盘中,拈出一块糕点直接丢入口中。而云家女君,对此表现得极为淡然,丝毫也不在意与一个下人同盘而食。 实在是无礼至极!荒诞至极! 邻座的几位贵妇开始对云若面露不满之色,好似有眉姬这样的女娘在场,让她们觉得自己被降低了身份;几位自诩矜持的贵女也对云若目露不屑,他们自小受到家族严格的教养,对于上下尊卑界定得十分严格。 云若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她正忙着对付面前的糕点。 午膳离现在过去将近四个时辰了,她早就饿得不行。制成马蹄状的银丝糯米糕一如既往的细腻雪白,无糖无蜜,入口香滑,正是她十年来惯爱的口味。 她只顾着吃,寂春却被眉姬靠得极不自在,侧身避了避,无奈某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紧贴着撕不下来,面上还带着闲闲的笑意,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你就不能好好坐么?”寂春瞧了眼她手指上的碎屑,面色不虞,轻斥道,“瞧你,成什么样子?” 眉姬斜睨了她一眼,才懒懒直起身子:“女君都没发话,你恼个甚么?” “你!” 眉姬不理她,只对云若道:“这算什么点心,没滋没味的,还皇宫大内嘞,都没我那……的好吃?” “不是啊,挺好吃的啊。”云若又夹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了品,端起茶润了润口。 眉姬又伸过手来,云若挡回:“你吃其它的,这盘子点心就留给我吧。” “切,不就是个糯米糕么,有这么舍不得?难道就因为它长得跟其它的不一样?” 眉姬瞄了下邻座案几上的点心,惹来那位贵女好几个白眼。 “嗯,是不一样。”云若答道。 当然不一样,这是萧陌亲手做的,只有他会做这种口味,无糖无蜜的银丝糯米糕。 眉姬撇撇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见她只顾着吃,也不理会自己,没趣地从寂春手里拽过团扇,使劲儿地扇风,两眼无目的地四处乱瞄,无非是些世家子弟,贵介郎君,一个个端的好颜色,好气度。有几位还是熟面孔,不过易了容的眉姬不会被轻易认出,于是她胆子越发大了,一顿猛瞧。 蓦地,其中一张脸转过来,朝她勾唇一笑。 眉姬手一抖,扇子掉了下去,砸在寂春膝上。 “作甚?”寂春叱道。 “饿得没力气了!”眉姬一摊手。 寂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把扇子丢还给她。 眉姬拿过扇子,再抬头看去,那人已顾自拿起酒杯,仰首而饮。酒水顺着唇角划过下颌中央的美人沟,流入微敞的领口,有一滴停留在凸起的喉结上,闪闪发亮。惹得好几位小娘子偷偷拿眼觑他。 登徒子,惯会装模作样! 眉姬暗骂一句。 “若妹妹何时到的,先前可未曾见到你呢。” 幽兰之香扑鼻而来,罗绮一袭雪白的缠枝纹绛直领襦裙,外罩广袖暗纹素纱帔衣,墨发云鬓,在云若身边款款落座,一双妙目如秋水横波,一波一波地朝她漾过来。 寂春连忙扯着眉姬往后靠,女君们谈话,你一个婢子凑那么近算甚么。 眉姬似笑非笑瞅了她一眼,顺手抄了个点碎金豆沙煮饼。 云若把最后一块糯米糕塞入嘴里,放下筷子:“到了已有一刻。姐姐贵人事忙,许是未曾留意。” 她一入殿,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罗绮心思玲珑,观察缜密,岂会不知,只不过是想看看朝中上下见到她的反应罢了,那些从下人口中得来的消息,哪有亲眼见证来得可靠确实。 “才到一刻呀,我说呢,妹妹果是来迟了。阿兄还怕妹妹在宫中不熟,一直在奉天门等府上的马车。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后来又被陛下唤了去,正好与妹妹错过。” “难为罗家郎君想得周到,等下见到,阿若亲自向他致谢。” “跟他还客气什么,妹妹真是有趣。” 罗绮掩唇一笑,目光扫过案上的空盘子,一怔,轻轻道:“也不知怎的,此次开宴比以往推迟了半个时辰,妹妹想必是饿坏了吧?” “没错,是饿了,姐姐不饿么?” “来时吃了些东西垫腹,现在倒不觉得。”罗绮朝云若笑笑,看到丹朱朝这边走过来,道,“妹妹且稍坐,我回母亲那边了,省得她又埋怨我东跑西跑。” “姐姐慢走。” 罗绮离开后,眉姬凑上来, “有姐姐关心真好,时时刻刻把你瞧得仔细。” “你又知道?” “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男人可不就吃这一套。再来个贤良淑德、宽雅大度,啧啧,真是拼了老命也要娶回去做镇宅娘子!” 云若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我若是有意中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这般表现表现,方能引来注意?” “你?切,别逗了,有些东西,不是想学便能学来,须得一脉传承,你瞧那边。” 云若顺着眉姬努嘴的方向看去,罗国公夫人端坐在罗国公后侧,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温婉贤淑,赏心悦目;罗绮跪坐在她身旁,容色倾城,眉目温和婉约,与其母如出一辙。 朝中常有人称赞罗国公娶得佳妇,不仅后宅安宁,连政事上也得以颇多助益,全赖罗国公夫人交游有道,长袖善舞。她所出之一双子女,美誉皆响彻天都。 正想间,殿门口传来内侍尖利的唱喝:“宜容长公主驾到,宜蕙长公主驾到!” 一众宫娥簇拥着一大一小两位女君进入殿中。 先帝膝下,仅有一子二女,除了萧陌这位皇子,只有一嫡一庶两位公主。 嫡公主乃皇后所出,去岁已及笄,就是眼前这位宜容长公主;另一位宜蕙长公主年纪尚小,不过五岁稚童,乃是后宫阴美人所出。 阴美人出生微末,无父无母,在宫中毫无倚仗,然其生得极为美丽,先帝常常望之失神,因此甚是得宠。 先帝在时,一应起居皆由她打理,曾有人猜测她一旦获得子嗣很有可能会进至贵妃位。谁知诞下公主不久便一病不起,年余即殁。 因此,先帝对她留下来的幺女极为疼爱,以致临终前还嘱咐儿子善待这位年幼丧母的妹妹。 新帝即位后,立即禀照先帝遗愿,将两位公主进封为长公主,封地、食邑、俸禄一视同仁。 宜容长公主自是非常不服气,因她是嫡出,却与庶出的妹妹同一待遇,是以圣旨一下,立刻跑到太后跟前哭闹不休。 好在太后明理,一面派人看好了宜容,一面亲自到新帝跟前替女儿请罪。 新帝又岂会降罪自己的母亲和胞妹,大笔一挥,又赐下城西鹭山行宫及旁边的一座猎苑。 宜容酷爱狩猎,在京中贵女圈中当属佼佼,鹭山行宫她未必放在眼中,倒是那座皇家猎苑正合了她心意。遂不再闹腾,反倒日日在那里游猎作乐,其间还闹出了因纵马踏伤附近稚童的事情。 新帝为着太后的面子对胞妹纵容宠溺,倒是御史台为着此事接连上了三天奏疏,弹劾宜容长公主逾制僭越,无视君臣之别,骄横放纵,欺压良民。 虽说新帝不过一笑置之,到后来此事也算不了了之,然而宜容的骄纵恶名,天都上下,却是传得人尽皆知。 太后大急,又不好怪到新帝头上,只好求到德沛宫太皇太后处,希望能讨个主意,挽救一下女儿的名声。太皇太后连面也没让见,只抛出冷冷一句话:“你自己生的儿子女儿,还要他人替你管教么!” 太后得了个没脸,又不敢对嫡亲姑母口出埋怨,无法,只好整日拘了宜容长公主在德宁宫,任她闹得再厉害,也一步都不让出。 今日七夕,有份量的世家朝臣皆会携子女入宫,武试更有许多青年才俊到场,为着女儿的婚事着想,太后还是决定让宜容出来见见人。宫中不过两位公主,干脆让宜蕙也跟着来热闹热闹,省得别人说她苛待庶女。 宜蕙长公主不过五岁稚龄,五官却非常精致秀气,眉若远山,眸如秋水,完全继承了其母貌美的特点。云若乍一见她,还以为是萧陌的同母妹妹。此时她站在撷英殿中,生生将二八碧玉年华的宜容长公主比了下去。 宜容长公主却从未将这位妹妹放在眼里,就算她长得美又如何,父皇已经去了,她还不是得在母后的庇护下生存。给她一个长公主的封号已经是天大的恩典,若不是有父皇的遗命,谁还会在乎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公主。 而自己就大大的不同了。身为嫡出的公主,未来的皇姑,自当有人捧着敬着。若非御史台那帮老不死的整日死揪着她的小辫子不放,这段时日她也不会过得那么狼狈。 好在有一母同胞的兄长撑腰,她的舒坦日子还在后头呢。 可以说,宜容长公主的自我感觉一如既往的良好,撷英殿通明的烛火照耀下,七夕旖旎缱绻的氛围中,被强行拘禁宫中的愤怒,积压心头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入目是一众仰视的目光,入耳是声声恭维和赞美,心中升起许久不曾拥有的愉悦和兴奋。凭这一点,足以让她重新挺直了腰杆,径直朝着离御座最近的榻几走去。 越往前走,她的心情越好。此时,年轻的面庞隐隐生晕,显得气色极佳,只是嘴唇生得平直,显得唇角尖锐,抿起来的时候让她的面容总带着一丝刻薄。 快走到的时候,一抹浅紫映入眼帘,如清风水雾,如流岚烟霞。这是一种游离于权势富贵的华丽,一种超脱锦绣辉煌的明耀,鲜丽之极,自在之极。 她不禁停下脚步,朝向她行礼的少女看去。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觑着她身上款式极简却霞光氤氲的云锦衣衫,宜容长公主面色不悦地问道:“不曾见过你啊,哪家的?” “臣女云氏阿若,镇国大将军云措之长女。”简明的回答,声音清如流泉。 宜容长公主挑眉:“哦,你便是那个乡下来的丫头云若?” 寂春顿时憋了口气,只听她家女君不咸不淡地回道:“正是臣女。” “举止倒还算有度,可读过书?” “离京之前,家母教过臣女读书,略识得几个字。” “唔,听说你离京后一直穷乡僻壤之地,终年衣食无着,如何得活?” “渴则饮露,饥则食草,葛布麻衣,栖穴而居,日长年久,倒也惯了。” “啧啧,可怜!” 她竟然信了! 云若面上笑意微微。 宜容长公主哪会想到有人敢忽悠她,扔出两字评语后,走到云若面前,目光在她脸上一阵打量,最终停留在跟前的案几上。 茶盏里尚余浅浅水痕。 “往日可曾饮过这云峰仙露?” “仙露难得,此番初尝。” 又伸指勾起云若的衣带:“从前可曾着过云锦华裳?” “云锦贵重,入宫始服。” 宜容长公主满意地点头,继而又摇头,“倒也老实有趣。不过乡下来的总归是乡下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入了宫,都不知道该坐哪儿了?” 她负起手:“不过没关系,谁让本公主撞见了呢,本公主心善,不忍见你分不清尊卑,坏了规矩,提点提点你如何?” 说到这里,她终是按却不下因对方过分貌美而引起的阵阵怒火,不待云若回答,即高声叫道:“来人,移榻!” 第二十一章 何处不安席 宜容长公主高声叫道:“来人,移榻!” 几个宫娥霎时上前来,移榻的移榻,挪几的挪几。大殿中顿时静默一片,众人屏息瞧着眼前的情况,各怀心思。 寂春大怒,脸憋得通红,可是却毫无办法。面对宜容长公主,连女君都要低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侍婢。 云若面色平静无波,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弄得寂春愈加气闷。 眉姬早被云若之前那番话憋得肚疼,要不是有碍场合,早就笑翻在地了。现下瞧宜容长公主颐指气使、自以为是的蠢态,又见云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任她们折腾,反正她现在跟寂春一样是个奴婢,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一位公主啊。 榻几被挪到下处,放在正二品辅军大将军席位之前,与罗国公府相对。这个位置紧挨着殿柱,又正巧处在殿柱的阴影之下,虽仍属高位,但光线幽暗,极为不起眼。 众人瞧向云若的眼神,有讥嘲,有同情,有漠然,不一而足。 正闹哄间,一道如莺出谷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在一众疑惑的目光中,白衣翩然,身姿楚楚的罗绮莲步轻移,自罗国公夫人身后款款走出。 议论声嗡嗡四起,罗国公夫人诧异地瞧向女儿,不过转眼面上浮起惯常的微笑,眼中却毫无温度,甚至透出些冷意。 罗绮走到宜容长公主跟前,款款一礼。不过一个常见的动作,被她做得仪态万千,引人心动,又不失矜持端庄。 “好个美人!”有人暗喝一声彩。 贵女们见此情形,羡者有之,嫉者有之,不管如何,天都第一美人的风采,寻常人难及。 而那些年经郎君们,早已两眼放光,恨不得凑上前去,就近细细观赏美人。 不过,亦有少数头脑清明的,面对罗绮此举,暗自摇头。 她想做甚? 宜容长公主冷眼打量着眼前惊艳众人的小娘子,唇角浮起极为不屑的笑意: “你又是何人?” “臣女罗氏阿绮……” “罗绮?去岁的音魁?本公主往年不曾参加宫宴,到是错失了认识天都大家的机会。” 宜容长公主一字一句地说着,每说一个字,罗绮背上就竖起一排汗毛,尤其将她称作大家的时候,对方恨不得揭去她一层面皮的阴毒神情,直是让她不寒而栗。 罗绮心中不安,她几次出入太后宫中,却并未见到宜容,知道这位帝姬极不容易讨好,尤其是像她这种貌美又有学识的女娘,更是她的忌讳。 可是不站出来不行啊,云若今日能坐上那个席位,若非那人授意,礼部和尚仪局又怎敢擅自做主安排。 宜容长公主唯我独尊惯了,可能暂且想不到这点,可若真让她由着性子打了云氏的脸,不是间接打了那人的脸么。到时太后问起,自己明明在场,却不加制止,让她的心头肉犯下蠢事,自己岂不白白失去了讨太后欢心的机会。 出身上,她已经落了培王府的申遂儿一截,如今再少了太后的支持,她今后的路,可要更加难走,甚至,走不走得到那人身边,都还是个问题。 罗绮告诉自己不能退缩。 “公主过誉,阿绮才拙学浅,怎敢称大家……” 宜容长公主打断她的话,围着她踱了两步,在她面前站定:“倒是个模样好的,不比我那妹子差。” 一旁的宜蕙长公主听了咬住下唇。她因容貌之故常被嫡姐为难,无奈求庇太后羽翼之下,难以与她相抗,只能忍气吞声。她年纪尚小,虽然容貌出众,但是此时大伙儿的注意力都放在宜容长公主和罗绮身上,连云若也被忽略,更加不会在意她这个小孩儿了。 罗绮硬着头皮道:“多谢殿下夸奖,殿下行事果决,威仪荡荡,实不下丈夫。臣女今日得见,心中万般仰慕。” 这马屁拍的,眉姬想笑,捅了下云若的胳膊,不出所料地在她脸上捕捉到一丝钦佩之色。 “哦?”宜容长公主似乎听得甚是舒心,放缓了脸色:“你真这么以为?” “臣女肺腑之言。” “倒会说话,等下上了果酒,赏你一壶。” 言罢,别过了头,欲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哈,这下不止眉姬,好多贵女夫人都差点憋不住,长公主这是把罗大美人当什么了,阿猫阿狗么,一壶酒就打发了? “多谢殿下赐酒。殿、殿下,请留步。”罗绮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退回,可是想到原先的目的,连忙出声制止。 “还有何事?”宜容长公主不耐烦地回头。 “……”罗绮犹豫了一下。 “本公主不耐拖泥带水之人!”宜容长公主袖袍一甩,抬腿便要走。 “殿下,殿下,臣女以为,方才之事尚有商榷之处,可否暂缓移榻……” 云若瞬间觉得,宜容长公主也并非草包一个,但就她一收一放,像扯着根系了纸鸢的绳子一样,让罗绮近不得远不得,倒是颇有手段。 果然,宜容长公主咯咯笑了起来。 众人的心也随着她尖刻的笑声提了起来。 宜容长公主是太后掌珠,陛下胞妹,身份自不必说;云府女君身为镇国大将军云措的嫡长女,同样不能小觑。 不管是宜容长公主,还是云府女君,一干世家权贵都不想得罪。而且云府女君既然已经作出让步,旁人再去干涉,倒显得宜容长公主在此事上咄咄逼人,尽管事实也是如此。 所以此时此刻,罗绮站出来与宜容长公主面对,无非是要与云府女君站同一条线了。这与其他世家朝臣的做法大相径庭,也十分地不给宜容长公主面子。 宜容长公主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禁十分恼怒,罗家这个女儿,直是可恶到了极点!。 罗国公夫人此时微笑如常,只是保养得当的玉白素手往后方摇了摇。不远处一位褐衣家仆见之,便不声不响退出大殿。 宜容长公主转过身,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位天都第一美人:“阿绮有何说法,道来听听?”她笑眯眯问道。 眼下的情形是,这榻几移都移了,难不成再搬回来。若真如此,让她堂堂长公主的颜面往哪儿放? 罗绮深吸一口气,朝她款款一礼:“阿绮尝闻曰,欲致者多虑,无通而废。久而易其志,非无终也,思周也。阿绮窃以为,殿下以威之巨盛,加诸狭事,不得合缝焉。何不物归原始,以全云氏耳。” 想要达到一定目的的人会再三思考,如果没有合适的方法手段,会暂且放弃原先的想法。思考的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原先的目的不是真正想要的结果,这不算有始无终,而是考虑得更加全面了。您在小事上动用了骇人的威仪,实在是大材小用,还不如将榻几挪回原处,保住云氏的颜面,让他们感激您的恩德。 罗绮走到这一步,只能接着往前,若是把握好时机,借此一搏,既能既见好于云若,让她承了自己的情,又在众人面前大表贤惠之风,好学之名,今日之后,罗绮美名,将更上一层楼;更是能顺了那人心意,展现自身的大度贤良,那人得知,许会对自己更加关注。 所以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心中早已做大致思虑。对宜容来说,与云氏交恶百害无一利。纵然她是位长公主,地位尊崇,也经不起与手握重兵的权臣正面碰撞,只要宜容还不至于太蠢,稍稍拨开迷雾看清事情背后的玄机,必然会领会自己的深意。 可是她注定要失望了。 宜容长公主听了她一席话笑容愈发灿烂,有如吸饱了水的藤萝,每片叶子都撑得高高的,凉薄的嘴唇扯得极开,心情似乎愉悦到了极点。 正当罗绮心下稍宽,欲进一步劝说时,见她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本公主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你说了那么多废话,其实是想说本公主仗势欺人,苛待功臣家眷是吧?” 罗绮大惊,正待分辨,只听宜容长公主继续说道:“在本公主面前耍心眼儿,卖弄口舌之利,踩着本公主往上爬,罗氏阿绮,你真能耐啊,敢把本公主当成傻子来戏弄了呢!” “殿下,我……” “可是你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就凭一张脸一张嘴就跑来搬弄是非,当自己是蹦达梁下的扁毛畜生么!” 竟然把她比作饶舌的鹦鹉,这话刻薄已极! 罗绮像是被人从冰水里拖出来似的,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罗国公一口气上来,老脸铁青。 女儿受如此羞辱,要不是对方是长公主殿下,是陛下的胞妹,他直想冲上去与对方拼命;连一向端庄的罗国公夫人维持不住惯有的姿态,身形僵硬已极,眸中冷若冰雪。 偏偏宜容长公主还不放过她们,继续恶狠狠道:“罗氏阿绮,你实在是太可恨了,太可恨了,竟然如此蔑视本公主!阿丘,给我狠狠地掌她的嘴!” 众人哗然,几位胆小的贵女更是惊得捂住了嘴巴。 罗国公愤而欲起,被身旁的妻子死死按住手。 宜容长公主身边的几位宫娥犹豫了一下,那个唤阿丘的宫娥的凑上去小声道:“殿下,这不太好吧……”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阿丘当即倒在地,半张脸高高肿起,看起来甚是骇人。 “贱婢,何时轮到你质疑本公主?” 剩下几位宫娥不再犹豫,立刻上来围住罗绮,就要动手。 年轻郎君们瞧不得美人遭难,有几个就要挺身前来阻止,却被自家母亲或者妹妹死死扯住。谁都看出来罗氏阿绮遭了长公主的厌弃,太后那儿必然也讨不了好,今儿这番教训是免不了的,自家何必上赶着讨没趣。 罗绮才貌再是出众又如何,年轻郎君们再是垂涎心动又如何,只要有父母长辈在旁看着,谁也不会这种事情上犯蠢,做出让家族为难的事。 到底是年轻的小娘子,心思再是深沉,也禁不住这样的逼迫羞辱。罗绮又惊又怕,整个身子抖如筛糠,眼神不由自主往云若处飘去,颊边淌着泪,口中轻轻喊着:“妹妹……我。” “救”这个字眼,她实在是喊不出口,但也张嘴做了个口型,在场的大多瞧见了,看向罗绮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救人的反要人救,倒是有些意思……啊。 云若瞧罗绮那副雨中秋棠的可怜模样,扶了扶额头,有些苦恼。她本不欲多事,换座便换座,奈何罗绮拿她做筏子,还未过河,就被人掀翻落了水,眼看扛不过去,转过头又向自己求救。 自己若不出手,则显得寡义,许多事旁观者未必清,眼下情形旁人大多以为罗绮是为了替她说话才遭罪;若是出手……嗯,长公主此人,刻薄寡恩,做事不留余地,说不定会将她与罗绮捆一道掌嘴,她一个臣女,到时若不生生受着,还能反抗不成? 再看四周众人脸色,尤其是一干年轻贵女,颇有些瞧好戏的模样。 呼出一口气:罢了,且搏一搏,事在人为嘛,但愿宜容长公主不要太聪明才好。 “殿下……”她开口。 “怎么,你要为她说话么?”宜容长公主似笑非笑。 方才罗绮看似为她出头,实则行挑拨之事,她不信云若瞧不出来。 “回殿下,臣女的确有话要说,却不是为罗家女君说话。” 宜容长公主一抬手,已经将罗绮按住的宫娥立刻停下动作。 “哦,既然如此,本公主倒是想听听,你这乡下来的丫头能说出朵什么样的花儿来。”宜容长公主乜斜着眼,阴恻恻道,“若是和那罗氏女一般惹了本公主不喜,后果你可是知道的。” 知道,掌嘴嘛,与罗绮一起。 云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遂道:“臣女想问殿下一句,鹭山之行可悦乎?” “甚好。” “阿若曾听说,行猎有如战场搏杀,行军布阵,皆有章法。昔年太皇太后代父出征,一战下九城,将三国边界强定于燕回关外,自此,四海安定,天下承平。殿下如今以女子身,行丈夫事,无论巨细,不囿宫野,乃秉太皇太后英华之风。罗姐姐闺阁娇娇,不能亲涉猎场,自然无法领会其中真意,以为殿下故意为难阿若,殊不知乃是殿下持真性情而为。” 竟然将她行猎游乐,说成是仿效太皇太后挂帅夺城,又将她方才的行为说成是真性情。宜容仔细一想,竟觉得颇有道理,仿似当初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自打得了鹭山猎苑,宜容长公主巴不得日日在那纵马游乐。可是自从被御史台弹劾以来,她被拘在宫中,已经很久没去了。 她突然想到,云家也因为用冰一事遭到过御史台攻讦。 那帮老不死的成日只知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眼界竟还不如一个臣女来得宽泛! 遭遇类似,同仇之心油然升起,看云若也不由顺眼几分。 眉姬瞠目瞧着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的某人,原来拍马屁的高手在这,枉她还以为云若清高淡然,断不肯半点媚上呢。 其实眉姬还是小瞧云若了,因为更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自古求醉不同问,暂解钗环换觥觞。何况,”云若环视周遭,轻轻一笑:“美人互诘,众心碎矣,试问公主何忍?” 这是硬生生将宜容的容貌抬到了与罗绮同一高度了。 眉姬闭眼。 宜容长公主瞧着一脸真诚的云若,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眼盲的,瞧眼下就有一个知心的。既然自己也属美人之列,自然不好表现得太过犀利,将事情处置得温和一些也未尝不可。 她沾沾自喜地想着,忽然记起今日临行前母后让她注意言行的一番嘱咐,……呃,好像在场的也有那么几位俊美郎君,说不准哪日就成了她的驸马,这会儿要是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就大大不美了! 若是再让母后知道自己当众体罚她看重的贵女,岂非又要被气晕过去?瞧罗家老两口看她的眼神,宜容长公主毫不怀疑,只要那巴掌落到罗绮的脸上,明日弹劾自己的奏疏就会堆满皇兄的案头。 届时为了安抚罗家,罗绮必然入宫,她倒是如了愿,而自己,说不定会再次被拘禁。到时别说到鹭山行猎了,怕是连德宁宫的宫门也再难走出一步。 想她堂堂长公主,竟被他人当成踏脚石!她不由咬牙切齿,罗家人果然没个好东西,为了把他们的女儿弄进宫中,这样的法子也使得出来! 她眼神凌厉地扫过罗氏夫妇的脸庞,迫得他们不得不垂下头去。落在她眼里,更是“心虚”的明证了 “云氏阿若,让你坐那个角落你你果真愿意么?”感激对方的提醒,宜容长公主决定投桃报李,她回报的方式便是,让云若坐回原有的席位。 云若一礼:“长公主赐座,云若安敢不受。然今日之要事,是为国遴选俊才,若为此等小节徒起波澜,影响武试,岂不是阿若的罪过。” 虽然云若话已至此,宜容长公主心中仍不免讶异,提高了声音道:“你果真不怨么?” “臣女不怨。” “既如此,便罢了。” 至于罗绮,宜容长公主随便挥挥手,宫娥们便将她放开。 宜容长公主领着宜蕙长公主和一众宫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云氏阿若,有空可入宫来陪本公主说说话。” “阿若遵命。” 这下,周围看向云若的眼神彻底变了,能得到这位嫡长公主如此示好,举朝上下众多贵女中,恐怕只有云若一人了。 一众贵女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原本看好戏的心情乍然失落,与罗绮交好的几位上来安慰几句便也散去。 人群散开,只余下罗绮孑然而立,通明的烛火下,面色苍白如雪,不复以往娇艳。 后面的丹珠和碧桑上前扶住她,她抽出手,神色复杂地看着云若,良久,盈盈下拜:“方才幸得妹妹出言相助,否则我今日怕是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姐姐哪里话,就算妹妹不出手,不是还有罗世伯和世伯母么,他们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陷入深渊。”云若托住她的手,淡淡道。 自家父母长辈在场,哪有像外人求救的道理,分明是想将她拉下水,让宜容长公主下手有所忌惮。可惜,那是个混不吝的,根本不按她的设想来,若不是自己一张嘴还算利索,恐怕要与她一同挨掌掴。 罗绮一僵,面色更加难看。 说到底,罗国公府虽是清贵之首,在朝中分量极重,但与重兵在握的镇国大将军府和培王府相比,仍旧相差甚远。好比那两家是主家世代倚仗的属臣,而自家则是豢养的门客,若不是尚有祖上清正之名的荫蔽,兄长又贤名显达,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支持,被引为心腹,母亲和自己四处交好,单凭父亲平庸的处世手段,罗国公府早就沦为末流权贵,在天都泯然众人矣。 利用之心被揭穿,她也做不到理直气壮,更何况方才云若三言两语便轻易免了她一场难堪,顺便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丝毫尘垢也不曾粘上,论智谋论手段远在她之上,甚至出口成章,怪不得那任氏阿微几次三番来信提醒她要小心云若,果然是自己大意了。 “妹妹好学识,好心计,往日竟是阿绮小看了妹妹。可是不管妹妹作何想,阿绮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从未后悔过。” 既不能联手,便是对手,只要能走近那人,她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姐姐不曾后悔便好。要知道,这世上,最让人无法承受的,便是‘后悔’二字了。” 云若轻笑着坐到榻上,广袖铺展如莲瓣:“云峰仙露,千金难寻,共饮一杯如何?” “好。”罗绮执杯一饮而尽,动作爽利不似以往柔缓。 一人匆匆赶入殿中,视线上下逡巡一遍,然后直奔云若一席。见二人执杯对饮,略微一怔,不等他开口,跪坐一旁的寂春匆匆站起,朝他一礼:“婢子见过罗大人。” 罗澈出任大理寺少卿以后,以往的称呼已是不妥。 罗澈一摆手,朝云、罗二人打量两下,见二人神色如常,松了口气,问道:“若妹妹,阿绮,你们无事吧?” “一切甚好,哥哥怎地前来,那边忙完了?”罗绮奇道。 “哦,差不多忙完了。”罗澈见果真没事,便不打算将家仆寻他求救之事道出,只在那里劝慰道,“今时不同以往,陛下对今晚武试一事十分看重,诸事但求妥当。人言可畏,我又不能时时看顾于你,你只须记得谨言慎行,凡事先求父亲母亲首肯,莫惹得二老不快。” 罗绮默然,垂首不语。 “这个角落视线不好,昏昏暗暗的,还有个柱子挡着,委屈若妹妹了。”罗澈有些歉疚地道。 倘若他在场,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自家妹子也不会平白受辱,更不会让云若难做。 云若一哂:“生平无挂碍,何处不安席。” 罗澈会意一笑,便不多言了。聊过几句后,罗绮面现乏色,罗澈赶紧送她回父母身旁歇息。 眉姬凑上来:“了断心中事,尽却眉间愁,生平无挂碍,何处不安席。有甚好事,说来听听?” “你又知道?” 眉姬眨眨眸子。 “眉儿,你说你是见多识广呢,还是感同身受呢,怎什么都清楚?”云若托着下巴挑眉问道。 “好说,也不瞧我是混哪行的。” 眉姬得意地晃着脑袋,突然意识到云若话中之意,心头一跳,面上有些热,嘴里还硬着:“我是特特来此寻个人而已,哪来的什么感同身受,不知你说什么!” 到底没了底气,眼神往斜对面席位上一溜,两边离得远了,那人再也不瞧过来,只与几个郎君喝酒说话。 她忍不住摸了摸因易容淡了许多颜色的脸,不禁又一阵气闷,挤了寂春到一边,替云若打起扇来。 寂春并不与她争抢,只是跪坐到一旁替云若斟茶。 云若好笑地看了眉姬一眼,随她折腾。 第二十二章 雾迷九层台 戌时过半,皇帝终于驾临撷英殿,比之往年,整整晚了大半个时辰。 宫宴开始,每个人面前的案几都堆满佳肴。眉姬两眼发光,边吃边赞。就连寂春,也让眉姬逼着塞了好些吃食在嘴里。她原是不肯的,奈何眉姬说她饿着肚子没力气,侍奉不好女君,一来二去,竟也吃了个大饱。 云若先前吃了不少糕点,早就不饿,遂挑挑拣拣堆了些了入眼的在盘中,一手捧了盘子,半倚着扶手,惬意地享受。旁桌的妇人们鲜少有像她们那样随意的。圣驾面前放不放得开还是一说,平日里家族的精心教养也不允许她们如此做来。 从云若的角度看去,御座那里华扇翠羽,娇娥环绕,宝光四起,瑞气蒸腾,有一种高高在上的遥远和虚幻感。 此时的萧陌换下了先前见她时那一身玄黑宽袍,而是着一套明黄镶红边云底龙纹窄袖武士服,暗金错银,衬着疏朗挺拔的身姿,尊贵至极,肃穆之极,而又不失勇武,同样也绝非她所熟悉的温雅随和。 云若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望过来,通明的烛火下,他的眉心微微一蹙,似是有甚不满。他侧首跟一旁的白允儿说了几句什么,白允儿回了话,他听着眸色一冷,片刻后,眉头便舒展开来。 这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被底下许多人捕捉到,其中包括正痴望着他的罗绮。她瞧得那样仔细,甚至没有忽略他的目光最终离开殿柱下阴影处时,眸中尚不及撤去的一丝温柔。 他果然对云若不一般! 罗绮面色雪白,帕子绞得死紧。 想到阿兄对自己隐约透露过的口风,让她勿要与云若争。起初她还以为阿兄怕她与申遂儿较劲,误伤了云若,她还傻傻地想同云若联手共同对付申氏遂儿,至少不让她今后在后宫一人独大,如今来看,竟是生怕她拦了云若的路。 你不是也欢喜云若么? 你怎么也不去争一争呢! 到底谁才是你的至亲?! 罗绮不无怨恨地想着,仰首,一口果酒吞下,顺便将眼泪也咽进了肚子。 腕上一紧,母亲温柔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争不过就要哭了么?你可真不像我的孩儿。” 听了这话,一口气堵上来,她喉头发哽。 一瞥眼,瞧见云若闲闲地拈着一块糕点,不时啃上一口,随意得仿佛将这庄严的宫禁当成了自家后院。 罗绮瞧着瞧着,低下头,低低地说道:“我也不想这样。往日只当只有申遂儿是个厉害的,女儿怕抵不住,所以想借云氏的力为我所用,今日方知她亦是半点也不能小觑。母亲,你看到了,对上她,我几乎没有胜算呢。” “这次你吃了亏,大抵是因为小瞧了她。”罗国公夫人转着手中的杯盏,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就当是个教训吧。阿绮,你要记住,这世上最会隐藏的是人心,最不缺乏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算计。你以为云家丫头就那样简单,若真如此,才回京没几日就能把整个将军府掌握在手里,迫得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任氏阿微没了出路,只好找上你来。” 罗绮倏地抬头:“母亲,你怎知……” 不理会女儿的惊诧,罗国公夫人打断她的话,接着说道:“我有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我的一双孩儿瞒着我跑到胡人的酒肆里饮酒,还与我说是跟几个贵女在一起品画评书;我还知道你尽心费力巴结讨好云家丫头,不过是想跟在人家身后做个籍籍无名的妃子。阿绮,你可真让我失望!” “不做他的妃子做什么,只要能伴在他身边,别说是妃子,就算是个嫔,不,就算是个才人,女儿也心满意足了。” 一抬首,却见罗国公夫人噙着笑,缓缓摇头。 “难道……难道母亲是要让我……”罗绮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向自己的母亲。片刻后,低低叹息一声,“女儿不敢想。” “有何不敢想,培王府近百年的富贵荣华是如何来的?阿绮,你就那点出息?”罗国公夫人伸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海纳百川,纵是女儿家,心也要放大一点。一味沉浸在儿女私情里,你的眼光和手脚都会被缚住,这样对你能有甚么好处!” 罗绮沉默半晌:“母亲说的有道理,女儿该怎么做?” “呵呵,傻孩子,”罗国公夫人轻轻抚着她的肩,“真是个傻孩子!” 罗绮感受着来自母亲的安抚与支持,若有所悟,低声道:“可是母亲,今日之事一出,云若对我戒备已深,我恐怕已无法再和她与往日那般相处。” “你阿兄与她走得颇近。”罗国公夫人说完,喝了一口酒。 罗绮不禁一抖。 罗国公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缓声道:“你阿兄是个好的,也替我争气,就是有一点,心太软。他喜欢云家那个丫头,却又不肯去争去抢,到头来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这孩子生性固执,我说了也未必肯听,他向来疼惜你,对你的话定会放在心上。” “只要云家丫头成了你阿兄的人,你们便是姑嫂,我和你父亲俱在,她只有讨好你,捧着你,还能与你作对?” 罗绮摇头:“……阿兄他不会同意!” 罗国公夫人深深地看着她:“一把利刃要握在手中,除了除去敌人,也要防止它伤了自己。云家的丫头太过通透,只怕你就算拉拢得了她,也掌握不了她,既如此,就得在这把利刃上套个结实的刀鞘,让她只能乖乖听你的话。” “刀鞘……阿兄……”罗绮喃喃。 “阿绮,世上的丈夫大多瞧不起我等妇人,以为我们只会计较些钗环脂粉,只会争风吃醋,在他们眼里这些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不值一提。殊不知只要够心狠够,够坚决,妇人做起事来也不会逊于他们多少。你只要记着,这样做,不光为了你阿兄,也是为了你自己!” 罗国公夫人低低地、缓缓地吐出每一个字,低哑而清晰。 罗绮怔怔地望向云若,她还是那样随意自如地倚在扶手上,方才的事情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仿佛天生带着光芒,身处阴影之中也不能被轻易忽视。她看向御座的时候面上尽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对坐在上面的人全心托赖,无需半点瑟缩闪避。 罗绮又望向大殿后面的几个席位,自家兄长坐在一众年长者中间亦是同样从容不迫,少年老成,浅酌慢饮的同时,视线常常落在那道殿柱之下,温雅秀丽的面容时而笑意满满,时而黯然神伤。 “不止为了阿兄,也是为了自己……”似是为了说服自己,罗绮重复着母亲最后一句话。 罗国公夫人嘴角噙着笑,往丈夫那边挪了挪,温柔地替他斟酒布菜。罗国公满眼含笑地望着妻子线条柔美的侧脸,伸手替她捋起一缕掉落的碎发。两人相视而笑。 “不止为了哥哥,也是为了自己!”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罗绮对自己说道。 罗国公夫人扫了自己女儿一眼,转过脸望着身前的酒盏,微黄的酒水倒映着温婉的笑意。 要做,就做太皇太后那样的女人,阿绮,那才是你! 殿前的校场上传来阵阵喝令,紧接着整齐规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上千名羽林郎手执火炬将校场四围围住,每根火炬熊熊燃起,照得天上地下通明一片。 郁烈的松脂味漫过每一个角落,整个皇宫沉浸在这种来自山野的粗犷味道中,甘芳而清苦,与这七夕之夜的旖旎柔软格格不入,然而似乎又与这宫禁之内沉淀百年的嗔爱悲欢无比契合。 呼喝连连,一声接一声,上百辆巨大的木轮车被推入校场,每辆车上都装载着形状各异的板材。 木轮车围起一个大圈,羽林郎们将板材从车上卸下,又有几个朱衣官员领着一群匠吏在大圈内来来往往,乒乒乓乓一阵捣弄。 很快,在众人前所未有的惊愕瞩目当中,一座木质塔台逐渐垒起,一层,两层,三层,……,九层,一共九层,至阳至极。 云若从殿中望出去,九层塔台乌泱泱地矗立在月辉星火之下,与撷英殿遥相而对。 “这是从域外传来的建构术,很神奇吧!” 罗澈不知何时又转到这边来,寂春见状从旁搬了坐榻过来,又扯了一脸不情愿的眉姬坐到一边,好让他们二人叙话。 所谓建构术,大抵就是将一定数量的木条板块做成各种形状,然后根据图纸提供的方位顺序,将这些木条板块拼凑成所需的造型。看情形有点类似古时墨家的机关术,但是机关术随着墨家消匿早早失传,遗留下来的也不过是片纸只语,图形详解什么的一概俱无。 “去岁泊市巨贾江海潮向朝廷呈送了一份图纸,说是出海期间从外胡手中得来,图纸上画的便是这塔台的样子。工部根据图纸做了几个模型出来,陛下见了很是赞赏,着工部遣人研究。花了好几个月才将东西准备齐全,又做了几次试验,今日果然,不消一刻就将此台建成。” 云若想起聚杯亭中燕姬旋舞的高台,彼时觉得新奇,以为不过是商家博人眼球,故意制造噱头,现今想来,宫中要打造这样一座高台,尚要动用大批人力物力,聚杯亭中的舞台,虽宏伟不比眼前,但其胜在精巧,能由人力随意控制起落,其中所费心力,决计不菲。 “是你督建的?”云若吃得饱了,懒洋洋地一动也不想动。 罗澈一愣,浅笑:“何以见得?” “方才你不是告诉我了么?若非监工,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不错嘛,陛下竟然让你一个大理寺少卿插手工部之事,工部的人竟然没反对?”云若道。 “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罗澈饮了口酒,放低声音道:“事出有因,前些日子工部死了个人,一个叫黄钎的书吏。本来生死由天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此人生前曾任工部主事,颇有才干,尤擅机括建构。当初那张图纸也是过了他的眼的,那几个模型成形,其中不乏他的巧思建议。后来他跟人发生了争执,致使其中一个模型毁损,遭工部尚书斥责,便被贬去虞部做了一个掌文书的小吏。常人若是遇此等变故,大多郁郁,然此人似乎心大,并不以为意,还是如往常一般跑来观摩,因他之前能耐,所以无人驱赶,反而常有工匠向他讨教。” “人死的那晚,有仆从见过一妇人深夜从他房内出来,原以为是青楼的妓子,并不曾在意。然熟知黄钎者皆知,此人喜好男风,年近四十不曾娶妻,断不会突然间转易心性。而且翌日下仆发现他时,已倒毙在榻下,而他平日里记载模型建制进度的小册子则不翼而飞。” “死因为何?” “哦,”罗澈放下酒盏,“一剑穿喉而死,死者受击时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凶器窄薄,当是把利剑。” 云若顿了一下。 “此事上奏到陛下那儿,陛下亦觉蹊跷,只怕与青翎卫招募一事有关,事关朝廷大事,便令大理寺彻查。”罗澈道。 重募青翎卫早就提出,但遭到各方面反对。刺客潜入承乾殿之后萧陌就有了借口,并迅速将此事提上日程。按罗澈的说法,那图纸去岁就已到到朝廷手里,萧陌早早就派人建制模型,可见他早就在做准备了。 未雨绸缪,这极符合他的性子。从前在岛上生活的时候,每次刚从海边的集镇回来,他就开始准备下一次去集镇交易的物事,房前屋后,晒满了他平日里制作的鱼干,牡蛎干,海米等物,阿黄犯懒,不愿去海上觅食时,会不时偷嘴两下。 “可有进展了?”云若问道。 “有点头绪,不过先前都是秘密调查,放在明面上的进展不大,眼下最重要的是武试,过了今晚,青翎卫换上新人,陛下的安全得到保障,大理寺才能彻底放开手脚查。” 云若似乎听出了点意思:“你是怕此事是冲着陛下而来。” 罗澈又饮下口酒,笑道:“我可甚么都没说。你说你一个小娘子,听多了这些事儿可不好,血淋淋的,晚上恐怕做噩梦。” “真是难为你‘不小心’透露了。”云若撇嘴。 罗澈呵呵笑起来,引来远近诸多小娘子痴迷的目光,而投向云若的大多是羡慕和不忿。 大殿内最不起眼的地方俨然成了除御座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当然,关于工部那件案子便不能再谈下去了。 宜容长公主自陛下驾临至今便未能得到他对自己的一丝好脸色,心知今日之事,不管是让云若移榻,还是掌掴罗绮,都办得莽撞,恐怕早已入了他的耳目,招来不喜,思量着回德宁宫后如何交代。左右还得在这儿下手,只要御座上的兄长不怪罪,母后那里也断断没有责难她的道理。 思及此,宜容长公主捧起一盏酒,奉于御案前:“皇兄,时逢七夕,月圆花好,天美人和,宜容预祝皇兄今日武试觅得英材,隆兴我大夏江山。” 她倒也不算太蠢笨,并未拿今日之事当作说辞,否则决计讨不来好。 萧陌看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宜容长公主何时这般没脸过,正当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强忍尴尬,不知如何进退时,他突然淡淡一笑,执起酒盏,道:“宜容有心了,皇兄亦祝你早日觅到佳婿,好解了母后焦虑之心。” 一饮而尽。 宜容长公主粉面通红,扭捏了一下,嗔道:“皇兄真坏,尽取笑人家。”眼角却偷偷往下座瞥,几位年轻郎君正坐成一团,开怀畅饮,不时传出几声笑闹。 其中身着天青云罗锦袍的玉面郎君尤为打眼,酒饮半酣,一双桃花妙目波光潋滟,熏醉迷离。他不知低声说了件甚么趣事儿,引得周围一阵哄笑,一位郎君上前笑骂着捶了他两下,他反手一推,无意扯开了半幅襟领,露出一大片蜜色肌肤。 宜容长公主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回过头朝萧陌笑道:“皇兄,宜容有些醉了,且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几个宫娥扶着宜容长公主往殿外走,路过申显他们时,她故意放慢了脚步。 云若正想着事儿,忽听身后传来寂春的抱怨:“你吃你的,摔什么盘子,都撒到我的裙子上了!” “赔你一条便是,忒小气!”眉姬没好气道。 云若回头,寂春拎起裙子朝她委屈道:“女君,你瞧。” 湖水绿的裙面上果然撒上了点点汤汁。 云若想了一下:“来时备了一套衣衫在马车里,你可去取来换了。” 寂春立刻推却:“那是女君的衣裳,婢子怎敢拿来穿用,万万不可。” 见她不肯,云若也不勉强,又瞧了瞧那裙子,脏得委实有些扎眼,不免睨了眉姬一眼。谁知那罪魁祸首只顾犟了个脖子盯着一处,谁也不理睬。 罗澈朝自家那边一招手,碧桑瞧见立刻过来,罗澈朝她低声吩咐几句,碧桑过来对云若说到:“女君,奴婢来时备了替换的衣裳,寂春妹妹若不嫌弃,可用奴婢带来的衣裳将就一下。” 云若朝罗澈点点头,罗澈暖心一笑。 寂春红着脸儿轻轻道:“有劳罗大人。烦请姐姐带路。” 云若望着校场上的庞然巨物,心中在想:黄钎之死太过显眼,引来大理寺介入是必然,凶手定然不会想不到这点,可见凶手似乎并不顾忌朝廷的侦查力量,其行径可谓明目张胆。是自信做得天衣无缝,大理寺找不出破绽,还是凶手早已找好了退路,根本不在乎是否会查到自己头上? 还有那本失踪的小册子应该被凶手拿走,里面据说记载的是那几个模型的制作进度。若真如此,那些个参与制作的工匠应该都知道册的内容,工部也应该保留制作进度的文书记录,小册子里的内容便不是什么秘密。凶手将他拿走还有什么意义? 除非,那里头还记录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黄钎此人背景如何?”云若问道。 罗澈瞧了她一眼:“祖上是制作木器的匠人,世居中州一带,后来遇到天灾,举家迁往洛城,年幼时失怙,由寡母养大。景和二年由乡老推荐,入工部屯田部,经考核补襄给书吏,九品下,五年后正式升任九品采给书吏,往后逐年高升,直到景和八年出任工部主事,离出事那日,在那个位置坐了四年。” “你是说,陛下即位,他未能得以升迁?” “正是。” 按常理,新帝登基,像六部这样的衙门,一般六品以上的官员都会进阶一级,却为何独独将他疏漏?难道是因为他并非科举出身?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问,罗澈低声道:“此乃陛下喜好,我等也不好干涉。不过是一级官阶而已,黄钎若是为了这点事丢了性命,实在不值!” “你确定他是为此而丢的命?” 罗澈一笑,似答非答:“旁人大多作此猜测。” 云若若有所思,瞧着校场上的高台,突然笑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此台虽高不及百尺,倘若不小心从上面坠下,恐怕不死也残呐。” “既然上得去,又何愁下不来。”罗澈轻笑。 “没错。”云若点着头,“只要有像扶风公子这样的绝世轻功在身,即便触动了一两块关键的板材,整个塔台坍塌,也绝不至于被掩埋进去。”轻笑着伸手去拈吃食。 罗澈一怔,目光放在手中酒盏上,一动不动,酒水微黄,倒映在里面的半张俊美面容模糊不清。 他慢慢将目光目光投向殿外塔台,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大变,突然回头又望向御座上的萧陌,神色复杂而不可置信。 萧陌将视线从殿外收回,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微眯着眼眸望向殿柱之下。正好此时罗澈也望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倏地碰撞。 通明的烛火下,年轻的皇帝神色幽深而不可辨,放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在衣上云纹处拂过,随后在扶手上叩击了两下,似是思索考量着什么。 罗澈浑身一颤,几乎拿不住酒盏。 他垂下眼,默然许久,朝云若道:“我去更衣。” 言罢,未看任何人,即匆匆离去。 云若瞧了会他的背影,抚了抚饱胀的肚子,小小地打了个嗝,似乎也没了什么食欲。 第二十三章 所向尽披靡 “来了来了!” 不知谁喊了声,放眼望去,校场上列队涌入一大群军士,青衫革甲,绛朱抹额,一个个气宇轩昂,神采不凡,足有五六百人。 领队手中执一竿青雀大旗,上书一字“御”,字体泛金,在火把照耀下分外夺目。 这是月前招募来的青翎卫备用的新兵,若此次武试通过,不仅可正式加入皇帝的亲兵队伍,更可能获得一官半职,当然,也是武职。 气宇轩昂的少年郎们进入场中,并未被眼前顶级的权势富贵震慑,相反,他们列队整齐,齐齐下跪,“吾皇万岁”呐喊之声冲破云霄,连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炬也被似乎被这巨大的声浪冲击得摇摇欲熄。 正当众人感概这些年轻人英武,又一阵响动,西北边涌入一大群士卒,飘扬的大旗上书“天丰”二字。为首一人猿臂蜂腰,剑眉星目,面容勘称华丽英武,只是脸型略方,少了几分俊俏。 “是申家大郎呢!” “申家大郎?那不是天丰大营的统军大将?他入宫来做什么?” “是啊,陛下似乎并未传召他,他怎敢擅自入宫!” “好大的胆子呢!” 窃窃私语响起,许多人面色惶惶,生怕发生祸事。 申初褪靴进入大殿,半跪于地。 “伯符不在天丰大营坐镇三军,何以前来?”萧陌淡道。 “启禀陛下,青翎卫武试甄选,事关社稷,臣奉太皇太后凤谕,于天丰十万大军中遴选六百军士,为吾皇助威。”申初平静地与之对视,对领兵入宫的举动无半丝惶恐。 云若暗喝一声:“申家好招!” 皇帝从勋贵和寒门当中遴选亲卫,申家便在天丰大营老兵当中擢拔人才充作备选。 这边退一步,那头便要进一步,绝不吃亏。 只是太过露骨,放在朝臣眼里,只怕类同谋反。 她朝萧陌看去,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众人不禁屏住呼吸,暗叹申家气焰惊人,有人向申家席位瞧去,那边只坐了一位风流纨绔的申二,培王和培王妃以及那位骄横的申遂儿都未曾出席。 培王和培王妃还好说,一个整日里与和尚道士打交道,沉迷神怪,不可自拔;另一个体弱多病,一年之内要犯无数次心疾,偏不好生将养,三天两头捕风捉影,拈酸吃醋,吵闹个不休,让外人瞧了无数笑话去。 虽然那两个不成器,但是架不住王府底子厚,出了两任后宫之主不说,还生了个年轻有为的嫡长子。眼前这位申初申伯符,便是太皇太后手中第一把快刀,年纪轻轻统领着天丰大营十万人马,锐不可当。 萧陌端看面前的申初良久,缓缓起身道:“皇祖母对朕关怀备至,朕感怀于心,有赖伯符前来襄助,良宵美景,朕在此恭祝皇祖母千岁凤安。” 萧陌说完起身朝德沛宫方向遥遥一揖。 皇帝如此,底下的人呼啦啦全朝同样方向跪拜叩首,口呼“吾皇万岁,太皇太后千岁凤安,太皇太后千岁凤安!” 校场上亦响起雷霆山呼,震得人耳发聩。 不过,众人的心倒是落到了实处。 山呼余音尚在,一阵突兀的娇笑响起:“整个京城都听到啦,姑祖母住得不远,定是听了个满耳朵!” 云若望去,一身金红华服的少女款步踏入殿内,身姿丰腴有致,眉目与申初相似度甚高,然而要秀美得多,难得的是一双长挑黛眉,不曾蜿至眼尾,反而直直入鬓,更显通身气势迫人,有一种极具英气的张扬和华丽。 这种张扬华丽与宜容长公主的寡薄挑剔完全不同,它是一种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无所顾忌,或者说在自身所霸占的领域里的肆无忌惮。 云若有些明白寂春对上她为什么会差点被掌掴。恐怕在这位申家遂儿的眼里,这世上还没谁敢让她求而不得。 “女君何故迟也?”一伛偻人影站出来拦住她,是年届古稀的御史大夫杜堪。 “又是你,陛下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有闲心来指摘本女君!”申遂儿冷道。 杜堪气得老脸铁青:“今日大宴,女君姗姗来迟,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老臣不过就事论事而已。” “呵呵,”申遂儿绕着他转了半圈,曳地裙幅拖出一道华丽的弧度:“没想到哇,御史台如今竟能随意给人安罪名了!朝廷有大理寺,有刑部,一个御史台竟然能超脱三司,一家为大,圣驾面前,可谓胆识不凡呐!” 杜堪气得仰倒,指着申遂儿:“你……你……”,竟说不出话来。 “本女君说错话了?难不成满朝文武只有你们才是赤胆忠心的大忠臣,旁人都是奸臣佞臣不成?” “怎的,这便受不了了?撞柱啊!你们御史台自诩清正无阿,本女君倒想瞧瞧到底有多刚烈!”申遂儿冷笑道。 杜堪面无人色。 “做不到就快滚,谁不知道你们是罗家的狗!” 此言一出,罗国公一家面色铁青,罗澈还好不在场,罗绮已是摇摇欲坠。 御史中丞杜瑜和他夫人连忙跑过来扶住老父,朝着御座方向叩头不已,口中悲泣道:“杜家对陛下对朝廷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申氏女君如此诋毁家父,污蔑杜家,欲置杜家于绝境, 请陛下为家父做主,为杜家做主!” 白允儿得了萧陌口谕过来扶起杜堪父子,好言安慰道:“杜老大人,杜小大人,陛下自然知道你们的忠心,申氏女君也不过年少犀利,有口无心,你们多担待,多担待,都少说两句。杜小大人,快扶老大人回席上去吧。” 这便罢了? 杜家人不敢置信,罗家人更不敢置信。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罗绮咬咬唇,从罗国公夫人身边缓缓站起身,走上前去,将气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御史大夫杜堪扶到他的座上。 申遂儿满面讥讽地瞧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分明在说“又来捡现成的了”。 罗琦强忍眼泪,闷声回到母亲身边。 申遂儿也不理她,走到萧陌跟前盈盈一礼。 萧陌笑着说道:“你又任性了,杜堪是三朝老臣,最重风评,你如此折损他颜面,总是不妥。” 申遂儿哼一声:“谁让他故意找我的茬。”说完,又轻快地笑道:“陌表哥,遂儿真不是故意来迟。只因母亲心疾又犯了,父亲又去清空寺找无寂僧人,多日不回,家中无人主事,故而不敢轻易离开。” “既是王妃有恙,理当尽心侍奉,王妃可好些了?” “已无大无碍了,只是医正说近些日子还需卧榻将养为好,遂儿叩谢陛下圣询。” 说罢机灵地叩了个头,与方才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十足的乖巧模样。 申遂儿又转向立在一旁申初:“大兄,多时不见,母亲甚是想念大兄,如今都已病倒在榻。妹妹眼窄,不懂甚么军国大事,只知母亲心里眼里只有大兄一人,只盼着你能抽空去瞧瞧她,也免去我等忧心。” 申初瞧了她一眼,英武刚毅的面上浮起沉沉一笑,朝萧陌拱了拱手,道:“受君之恩,忠君之事,阿兄今日脱不开身,多亏了有妹妹在母亲身旁,我心下稍安,回头再向母亲赔罪吧。” “母亲哪舍得怪大兄呀,您可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我和二兄两个加起来都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头。就算大兄十过家门而不入,母亲亦是不会怪罪的。” 申遂儿说完,再不理申初,走到申家席位,往申显身旁一坐,打量了一下几上菜肴,说道:“又是这些东西,光看看就饱了,幸亏我早有准备,阿池。”手一招,身后的侍婢立刻递上食盒,旁边的宫娥将原有的菜肴撤了下去,几上摆满自王府中带来的吃食。 申显瞥了她一眼,笑道:“这也太招人眼了,你就不怕给父亲惹麻烦。” 他朝杜堪那边努努嘴,老头子方才被申遂儿气得只剩一口气,此刻身旁围了他的儿子儿媳,外加白允儿使人叫来的两个医正,正忙着替他把脉顺气。 申遂儿瞥了那边一眼:“御史台那帮人借着新政为由,成日上蹿下跳,四处攻讦,六部如今都不敢作声,陛下一味由着他们,倒越发显得他们有恃无恐。” “陛下要的是掌握舆情向背,他们手无实权,不过凭张嘴闹上一闹。若是闹得狠了,便借力敲打一番,让他们知道进退,又不伤筋动骨。你瞧,如今不是很有效?”申显为自己倒着酒水,闲闲道。 “那……你说我帮了陛下这么大的忙,陛下会不会记下我这个人情?”申遂儿托腮问道。 申显嗤笑一声,夹起一片糖渍糯米藕:“只怕你做得再多,也补不齐这诸多窟窿啊!还不如学我,凡事不管,还能落个自在。” 申遂儿蹙眉:“二兄这话恁的不中听,难道培王府就不是你的家,我们就不是你的家人。” 申显不言,仰头欲饮。 申遂儿一把按住他的手:“纵然母亲薄待了你,她到底还是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再说这些年她身子大不如前,你又何必对以往之事耿耿于怀,怨怼于她。” 申显大饮一口酒:“谁说我怨怼她了?” “那你……” “这酒颇好,往年没来竟是亏了!”申显又往盏里倒酒,壶嘴里只滚落下两滴酒液,他扔下轻飘飘的酒壶,懊恼道“忒不经喝。” 旁边的宫娥连忙上来换了酒壶下去。 “唔。”又一口饮尽,这回对面殿柱下有人扔过来好几个鄙夷的眼神。 “咦,这酒是不错,往年可不是这种。”申遂儿也喝了一口,奇道。 “是么……”申显迷离着一双桃花目,朝对面复又一笑。 申初领了口谕退出大殿。 此时校场上除了守卫的御林军,还有两拨人,一拨是亟待武试的青翎卫备选新兵,另一拨是申初从天丰大营选拔||出来的六百军士。 同在一处训练月余,然而因着各种原因,这两拨人并不亲近,此时对面而立,更似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们清晰地划分开来,彼此对视的目光有如敌对。 “哪个是你家阿弟?”眉姬问道。 云若眼神正在那堆头佩绛朱抹额的人群里逡巡,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志气昂扬的身影,在人堆里耀若明珠。 顺着云若的眼神瞧去,眉姬啧啧赞了两声:“长得挺俊嘛,在天都至少能入围美男前十。” 云若赞同地点头:“长得虽然不错,不过比之那位申家二郎还是稍逊一筹,人家都排上天都三公子之一了。” 眉姬噎了一下,讪讪:“都不错哈……” 主持武试的是兵部左侍郎袁中敏。袁中敏年三十出头,出身世家,祖上亦出过不少文武人才,为人宽和,曾年少从戎,戍边八年,回京后被先帝放在了兵部,升迁平稳,一直忠正勤恳,颇有建树。此次出任武试主官,连太皇太后都未曾反对,可见对他亦是极满意的。 萧陌一抬手,候在身边的白允儿会意,一甩拂尘,朗声道:“天命有兹,降我大夏,豆椒黍离,蕴藉精华,鲲鹏蛟虎,乃含神奇,宏图庞业,赖诸众菁,公之正之,无违天命。” “吾皇万岁!” 袁中敏振振袍袖,立于殿前,一道道指令传下,两队人马迅速列成方阵。 原本是新募的军士的比试,转眼变成新兵与旧卒之间的武斗。 按照规则,武试一开始,乃是一对一的比试,淘汰者出局,胜出者可进入下一轮比试,仍旧是一对一。当然也可一人同时挑战多人,根据挑战的人数,排序到那一轮。 不出云若所料,云田一上场就挑了七八个对手,那些人也不客气,上来就混战一起,云若暗骂了两声臭小子,便见那些人被纷纷击倒,那一片场上站着的,就只有他那个得意洋洋地好弟弟了。 欢声雷动,校场上叫好声震耳欲聋,大殿中也赞叹声一片,只不知是谁家小郎。 云若却暗暗蹙眉,她这个弟弟,太爱出风头,若引得旁人群起而攻之,就得不偿失了。 云田这番表现,加入青翎卫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主官袁中敏满脸赞许地微微颔首,身旁作记的文吏立刻将云田的名字填上去。 申初从殿中出来后便立在他身旁。袁中敏以为他故意在旁监督,心头不悦,对这位年轻显贵不理不睬,连句客套的话也无。申初亦未将他放在眼里,神色傲然。 云田轻易得了胜,晶晶亮的眸子朝大殿里逡巡了一遍。云若处在殿柱下的阴影当中,他一时竟未能发现,略有些失望,随后又精神抖擞地朝主官一抱拳,站到胜出者那一方,长身玉立,极为出众。 “那叫什么……虎父无犬子,啊?”眉姬摸着下巴,又啧啧起来。 云若虽然担心云田秀木风催,到底掩不住心中得意,不经意朝御座投去一瞥,却见萧陌靠在扶手上,神色专注,身姿略显僵硬,见那些人倒地时似乎轻轻吐出一口气。 大约是角度的关系,她只觉得此刻他的眼神分外幽深,犹如无底的暗夜,里面飘忽着一丝本不该出现的情绪。 云若安然若泰的心突然出现一丝裂痕,微不可见。 也许是云田的实力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有些意外吧? 云若摇摆不定地想道。 萧陌垂下眸子,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云若这边,见她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略微怔忪,而后身子动了动,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赞许满满。 云若回以一笑,转过头来。 眉姬瞧她神色清浅,目光似虚若无,小心问道:“怎的了?” “无事。”她低低一答,阻断了眉姬的继续探问。 校场上几番起伏,几番雷动,几番感慨,几番叹息。两个时辰下来,主官袁中敏入殿上奏,呈上名单,胜出者只余两百人,云若注意到那里头佩红色抹额的人数占到了一半,也就是说还有一半是申初带来的天丰老兵。 与皇帝的人平分秋色,那是太皇太后在向朝臣、向皇帝宣告她的存在,申家的存在。 霸道露骨,野心昭然! 申初冷冷一笑,从怀中抽出一条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朝旁一扔,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袁中敏脸上,袁中敏大怒,正要开口叱骂,被在旁书吏一把按住:“大人……”朝他摇摇头。 袁中敏死死抓着那条帕子,面色憋得通红,喘了几口气,渐渐松下因怒气而僵硬的身子。 萧陌面无表情地听完袁中敏的奏报,随即颁下口谕:“青翎卫统领一职已空缺月余,今日便决出前二名,以备擢拔。” 圣旨一下,众人暗道,陛下这是要与德沛宫那位角力到底了呢! 大殿内依旧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无数暗影以此为中心向天都各个方向角落疾驰,甚至辐射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边境。 饶是见惯风波,袁中敏亦是冒了一头汗,作为本次武试的主官,他被推到了风头浪尖。 他将沾满汗水的帕子塞入袖袋,高声宣布了比试规则,两两对决,先决出一百人,然后比试在高台上进行,自信者可堪当擂主,一旦胜出需接受下一轮挑战,直至战败,方可退出。 规则一出,大伙儿心中雪亮,谁先上去谁先死,一个人力量终究有限,谁也抵不住对手的车轮对决啊。不过,真要是撑到了最后,青翎卫大统领一职那是跑不了的! 第二十四章 旧时曾相识 再过一刻要进行第二轮比试,这二百武者当中将再淘汰一百人,胜出的一百人便能真正得以加入青翎卫。 一众宫娥在女官的带领下,款款进入校场。她们人手执一杯酒,奉给每一位比试者。云鬓高髻,金钗玉帛,人间芳华绝胜,莫过如此。 自古以来,美人慕英雄,英雄好美酒。酒不仅壮了人的胆色,也勾起丈夫们的勃勃雄心。 不止校场,就连撷英殿内和乐的气氛当中,也悄悄涌起一股湍急的暗流。校场当中的武试者,有不少出自在场的权贵之家,他们的前程也或多或少关系着家族的荣衰盛败。 “哈哈哈,还好还好,小王来得还算及时,若是再晚一时片刻,大好精彩场面就要错失了。果真如此,丞相可要赔孤好大一笔银子!” 粗犷的声线配着高若铁塔的身材,通身上下锦袍辉煌的西梁使者大步跨入撷英殿,他身后跟随着的是一位布衫素袍的中年文士和两名高壮侍从。 中年文士面目清癯儒雅,手执湘竹折扇,格调与自称小王的大汉和身后两个侍从全然不同,这是一种属于大夏文人特有的温文细致,一种身居高位功成名就的志得意满。 云若推了一杯酒盏给眉姬,说道:“寂春大概是走迷了路,到现在还不回来。” 眉姬接过,一口饮尽,道:“她大概是有事耽搁了。” 将军府的婢女在皇宫里能有什么事儿,云若笑笑,自打西梁使者入场,她已是心不在焉。 “小王拓跋蔚,见过大夏皇帝陛下。” “外臣李念见过陛下。” 席间一阵嗡嗡议论,西梁人到天都也有些日子了,除了上书求见皇帝之外,平日里大多游逛市井或者休憩驿馆,并未与其他朝臣有多少交集,是以天都权贵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不免对他们的身高长相外形条件作一番计较。 西梁人体型远比大夏人高大,而拓跋蔚更是其中佼佼者,因而落在诸多贵女眼里,更是仿如巨熊,她们惊讶只余,不免生出些许好奇,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在这只来自外邦的人形巨兽上打转。 所幸拓跋蔚相貌极是俊朗,既不像胡人那般高鼻深目,亦不像北漠旧贵族那样面目平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眉目深邃得恰到好处,极有刀削斧刻的硬朗之气,这种迥异于大夏儿郎的异域气质,清晰而又鲜明,明朗而又直接,带着西北天空的辽远,碧原瀚海的空阔,轻而易举地使席间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娘子瞬间着迷。 眼下,在座的贵女们有意无意将把注意力放了几分在这位西梁皇室身上,这种情景使得那些权贵子弟极为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他们承袭了大夏男儿身材瘦削的特点,比之这西梁人有如小儿望岳,气势上大是不足。然而即便心头有些许不忿,却又无可奈何,连蛮夷二字也只敢在腹内轻诽,毕竟若自身有真才实学,此刻不是在书院苦读,便是在校场上武斗了。 倒是这位西梁的丞相大人,他身上的儒雅之气乃大夏特有,作为出使大夏的副使,西梁似乎别有用心。 果不其然,待萧陌赐座后,问及丞相大人的身世出处,他微微一笑:“外臣乃一布衣书生,家贫出游,于西梁大明城为吾主所召,忝为臣属。” 至于细节,绝口不提。 但是不难看出,此人在大夏时极为不得志,否则不会远走蛮荒。然而被西梁皇帝重用,亦是常人不可得的机遇,加之此人乃是天生宰辅之才,西梁在他治下蒸蒸日上,国力远非以往可比。 萧陌不再细问,倒是那拓跋蔚在旁道:“李相乃我西梁肱骨,西梁上下无不景仰万分,此次肯随小王前来大夏,小王直是荣幸万分。” 西梁的皇室对李念毫不掩饰的重视,竟让在场许多人不知是何滋味。 拓跋蔚是皇孙,西梁先太子之子,封地在糜城,人称“小糜王”。 萧陌似对这位西梁的皇孙煞是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西梁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得知糜城靠近大夏和西梁的边界时,又多问了几句。 西梁地处偏荒之地,土地贫瘠,百姓半耕半牧,然而矿产十分丰富,尤其出产铜铁金银,因而常拿来与大夏换取粮食布匹等物。 传言西梁皇帝是个极为暴戾的人物,杀兄屠弟方才登上皇位,这与大夏尚算平稳的权力交接相比,简直惨无人性。不过这终归是他国之事,而且这位皇帝登基以后,也未曾对大夏发起过挑战,甚至下旨开设边市,与云措大将军的屯兵之策呼应,两国贸易相当繁荣,边民称幸,也为大夏省下一大笔军饷开支。因而夏人对这位西粱皇帝的印象仅停留在暴戾的层面上,好奇而不反感。 目睹萧陌对这些西夏人的态度,一干朝臣权贵自是不会无动于衷,何时该逢迎上位者,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于是纷纷上前敬酒,寒暄客套,拓跋蔚等人来者不拒,一一饮下。 罗国公罗良亦欲往敬酒,方一起身,便觉袖口一紧:“怎么了?” “今日诸事不顺,夫君还是消停些好。”罗国公夫人淡淡道。 罗良看向妻子,为她异于往常的尖锐惊诧,不过他这个人在妻子面前向来没有脾气,这么多年下来他清楚知道妻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他考虑,他也该适度地表示包容。 握住她凉到刺骨的手:“眼下还是陛下的态度最为重要,其它都可以放在一边,我过去打个招呼,不过顺势而为,不会出甚么错,霜儿勿忧。” 罗国公夫人默了一下,抽出手:“随你。” 李念坐在拓跋蔚下方,含笑望向朝自己敬酒的罗良:“国公大人美眷佳儿,蜚声天下,让李某好生羡慕,这一盏必须得干,哈哈!” “过奖过奖,李相肩挑社稷,又与齐敏大长公主伉俪情深,人生快意,实乃我辈心之所向!” “哈哈……” 那方几人正聊得热络,不时开怀大笑,罗国公夫人盯着他们中某一个,眸光紧缩,放在腿上的手握得紧紧,因为用力,身子也微微颤抖。 “母亲,怎么了?”罗琦发现不对,上来挽她的臂弯。 “无事。”罗国公夫人垂下眼,拍拍她的手。 罗琦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只好慢慢坐回原处。 “咦,李相的这枚扳指好生眼熟啊!”罗国公打量着李念手上那枚油绿的物事,若有所思。 旁边拓跋蔚插嘴道:“国公好眼力,此物可是李相心爱之物,往常轻易不取下来,不过到底有甚稀奇处,小王亦是好奇得紧,不若李相说道说道,解了我等心中疑惑如何?” “王爷说笑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因是故人所赠,所以留着做个纪念。”李念随口回绝了他,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拓跋蔚也不恼,转口说起其它,罗国公面上倒是有些讪讪。 正此时,校场上锣鼓震天,第二轮武试开始。 暴喝阵阵,乍眼看去,两百武者混战一起,有人影或腾闪,或飞起,一时瞧不清谁是谁。众人皆被场上情形吸引过去,拳脚无眼,家有子弟在场内者更是将心高高悬起。 校场东北角,一声暴喝,两条缠斗的人影瞬时分开,其中一人倒地不起,云田一挑额间碎发,朝他一礼:“承让了。” 败者不甘,挣扎着还想继续拼打,无奈力气耗尽,立时有羽林卫上来将他搀扶下去。 主官袁中敏微微点头,着文吏记下名单。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一百人终于决出,准备上塔台做最后比试。 云若看到云田昂首挺胸立在胜者队伍当中,心下顿起与有荣焉之感。 眉姬执起酒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云若刚伸出手去拦,转而一想,“也罢。”起身走在她前头。 许是灯火太过耀眼,许是天都的酒水太过绵柔,拓跋蔚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待他看清楚来人,不由挑眉:“敢问女君是……” 大夏风气再是开放,亦不能与西梁相比,那里的妇人是能够单独在戈壁滩上猎狼的,混在郎君们当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亦是平常。可是在大夏,如此不顾旁人眼光主动上来与外邦亲王打招呼的贵女,在场的恐怕只有云若一人了。 “到底是没有双亲教养的孩子,这也太不知体统了。”在场的贵妇不少暗中蹙眉。许多小娘子正对拓跋蔚暗自心动,见之心头更加不忿。 “没想到她还不算丑嘛,还能比过那个罗绮!”申氏遂儿转着酒盏道。 申显一笑,低声道:“自然不丑。” “哟,你快瞧,她那个婢女也长得不错,一双眼睛勾人得很。”未听见他的低语,申氏遂儿又叫起来。 “不过一个婢女,也值得大惊小怪!”他淡淡道。 “是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没见过比天都第一美人还美的婢女罢了。”申遂儿横了他一眼。 申显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地望向那边,眼神如午夜星空,带着不知名的情绪,深沉而璀璨。 “糜王与李相不远千里,大驾光临天都,共度盛时佳节,令我等倍感远朋之喜,云氏阿若代父亲敬两位。”云若单手捧着酒盏,清声道。 从萧陌的角度望去,她的这个姿势倜傥无比,呈现出寻常女儿家全然未有的洒脱之感,他心中生出些许不适,仿佛从小呵护在心的人一夕之间别有他样,为他所未曾领略过的。 萧陌不禁握了握拳头。 “女君同敬。”拓跋蔚与李念同一同饮尽杯中酒水。 “敢问女君,令尊可是镇国大将军云措?”拓跋蔚问道。 “正是。” “哦,大将军盛名如雷贯耳,小王在此再敬一盏。” “王爷客气。” 寒暄间,李念目光探往云若身后,在眉姬的面上转过:“这位小娘子好生面熟。” “婢子眉儿见过李相大人。” “本相在哪儿见过你么?” “大人日理万机,案牍劳神,竟还能对区区微末之人有印象,实在是婢子平生之幸。”眉姬不卑不亢道,声音里有一丝无法掩盖的讥讽。 云家的侍婢可真了不得,在大人物面前说话谈吐一派自然,毫无卑状。 拓跋蔚也不禁仔细打量起来,片刻后,俊眉一挑,笑道:“竟是旧识,有意思,有意思!” 李念眼光甚利,又见惯风波,心下早对眉姬起疑,见她如此回答,又细观其眉眼,很快便抓住几处熟悉之处,瞬间了悟。 这二人都生了一双利眼,又身居高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仅仅为睦邻而来?云若想,这李念是西梁国主的心腹,拓跋蔚的父亲恰好又是西梁国主的兄长,争位时死于非命的先太子,这二人凑一起,明面上极为融洽,私底下不知关系如何呢。 李念认出了眉姬,他并未顺势相认,反而蹙紧了眉头,清癯儒雅又不失英俊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用一种近乎忠告的语气对云若说道:“大将军威名天下,某平生所敬。女君身负大将军气节,所交之人无不是坦坦君子,悠悠淑女,偶有不察,亦非本心所致。然白玉有瑕,瑜光难免被污,当以刻工除之。女君觉得,李某所言在理否?“ 这是让她摒开了眉姬啊,这位西梁丞相端的是“高洁”,只是这般高洁之人是否忘了,前两日他还去了春风渡一掷千金呢。 云若默了默,瞧着眉姬骤然苍白的容颜,轻轻一笑,拍拍她微颤的肩头,对李念道:“阿若愚钝,不能领会李相深意。然而我却知一事,不管是瑕还是瑜,皆从‘玉’形。瑕可为瑜,瑜可转瑕,是瑕是瑜,所别者,人心耳。天生万物,可固其形,未必固得了其神,人心所能察知者,不及万中之一。” 李念面色微有不悦:“女君意指我肤浅?” “非也,何人不为人,是人总不能如神仙一般看得透彻,李相何必都往自己身上揽?” “本相好意相劝,听或不听,全凭女君心意。” 云若一笑:“多谢大人关怀,一番美意阿若恐不能受,倒是对不住大人了。” 李念目光在她二人面上一个来回,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多年未回,如今天都年轻人的想法革新破旧,大异于往昔,倒是显得李某固步自封,裹足不前了。” “李相过谦。”云若仿佛未听懂他话中的三分讥讽,“听李相之言,似是对往昔甚为怀念, 不知天都哪处香宅闾里保留了李相当年的隽影妙语,阿若可否有幸前往一观?” 李念神色微微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放下杯盏:“女君说笑了,哪来的甚么香宅闾里,李某当年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连房子的赁金也负担不起,仅有城外一处破庙栖身,十数年过去,那破庙怕是早已成了山野乡民的田地了,真要寻起来只怕不易,要让女君失望了。” “如此便罢了,往事浮云,风过无踪,若能偶尔回味一二,也不枉入心一场。” “女君似乎别有所指。”李念微笑。 “前日听侍女弹唱《阮郎迷》,凄婉哀凉,当时心有所感,今日得闻李相旧事,不免又有入山烂柯之叹,原来时移世易,外物人心,变化之大,竟不待追取。” 李念面色渐白,终于浮出一丝僵色,他嘴唇微微颤了一下,还要再言,云若却将酒盏往眉姬手中一塞,随意摆摆袖子:“竟是有些醉了。” 扶着眉姬僵硬的臂弯,往自己的座处走。 走了几步,有拓跋蔚的声音在后响起:“女君留步。” “王爷何事?” 拓跋蔚回望了一下李念怔然的脸色,对云若道:“李相他为人板正,不愿沾染半分尘埃,这一点高洁不似凡人,乃我西梁女子心中良人,所以当年大长公主才不顾吾主反对,执意下降。他方才只是出言肺腑,并无有半点对女君不敬之意。” “王爷多虑了。不管是云若,还是眉儿,已经明了李相的心意。李相身历万事,以平生经验告诫阿若,阿若并无理由怪他。毕竟,这么多年来,李相大人就是这么做的。” 拓跋蔚一怔:“怎讲?”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敬妻爱妻,洁身自好,丞相大人的风评常为世人所称颂,便是 身在大夏,我等亦常有耳闻。”眉姬淡淡接口道。 拓跋蔚一抚掌:“这倒是,李相这一点,为我西梁诸多儿郎所不及,小王亦佩服得紧。不过,”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打量着她减了颜色亦美得妖娆的容颜,“若得知心人相伴,便是守着一人,亦是快活的,否则,即便春色满园,繁华争艳,在本王眼里,亦不过是充灶膛的残枝败叶。” 云若微微一笑,这位糜王妻妾过百,夜不空宿,说出这番话来,不知出自何种心境,抑或……,她看向眉姬,眉姬早转身往回走,丢下一句:“若无充灶膛的残枝败叶,厨子们何以烧火做食,将王爷养得这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 云若大乐,朝拓跋蔚弯弯眼睛,面上笑容有如莲绽。 “她对我有偏见。”拓跋蔚无奈扶额。 第二十五章 一战天下知 最后一场比试即将开始,按照事先规定,青翎卫的众多武职,包括大统领和其中一个副统领将在这百名新晋青翎卫当中产生。 塔台足有十余丈之高,共分九层,底基圆大,顶部窄小,若是一层一层攀爬,落后不说,还要与人打斗纠缠良久方能登顶。这还算是幸运的,若是中途被人打下,连登台的资格都没有,别提那些令人眼红到出血的武职了。 有些心思敏锐的人隐隐感到,今日能否最终胜出,很大原因取决于陛下的喜好。就眼下情况看,陛下应当钟爱轻功上佳者。以扶风公子罗澈为例,他轻功绝顶,天下闻名,年纪轻轻就荣登高位,时常伴驾左右,天都还有哪位少年郎能如此得圣心,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然而前两场比的是各自的拳脚功夫,拳脚功夫精湛并不意味着轻功也上佳,能直接从地面一翀登顶者,寥寥无几。 有些人已经盘算着四处寻找借力之物,好来个连翻纵跃,既能轻松登顶,又可以避开与人打斗,保存实力。 谁成想主官袁中敏转头向身后轻轻交代了甚么,立刻有一大帮羽林郎将场上一切有可能充当借力工具的物事搬个精空。 一干人傻了眼,取巧已然不可能,想要登上塔台,须完全凭自身的实力,武力值和轻功一样不可少。 不甘,愤懑,窃喜,得意,各种表情在这百人的脸上同时上演,精彩得犹如脸谱百戏。 随着主官一声令下,百十道身影拔地而起,场下欢声雷动,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和少年郎不顾父母的呵斥,跑到殿外观看。 云若紧紧盯着那道年轻俊逸的身影,只见他展开了双臂,像一只腾飞的大鸟一翀而上,向塔台顶端跃去,鲜红的抹额在他脑后迎风舞动,神气地如同戴着一副翎羽的野雉。 轻功考校的是内力真气,若是以往,仅有外家拳脚功夫的云田恐怕只能望台兴叹了,而如今跃上高台对云田来说实在不是甚么大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他趁着半夜众人酣睡之际,偷偷翻出贴身带的小册子,按着上面的功法加紧练习。 不过月余,体内已是贮积起相当浑厚的内力,比之往日,简直脱胎换骨,甚至能抵住强大的外力击打,即便会受些小伤,只要稍事调息,不出片刻,便能恢复如初。 轻轻松松越过一半高度,云田挑挑眉,心中得意至极,对赠他如此好宝贝的人更是从头感激到脚。 倏地,身后一紧,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后腰带,用力往下一扯,云田身形明显一顿,大惊。 此时人在半空全凭着一口真气,云田不敢泄气,吊着那人往上蹿。那个抓住他的人明显不想放过他,紧紧攥住云田的外袍,借力往上腾挪,最后足尖在云田的后肩上一点,霎时如穿云燕雀,一个倒翻,降落在高台之上。 云田被他再三借力,身形不稳,大有下坠的风险,当下气极,强提一口真气,险险窜上高台。 他怒气冲冲地想寻这奸恶之徒晦气,然而望着台上十余人,高矮胖瘦相当一致,竟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原来方才情急之下,他竟然未曾瞧清楚那人的面目,只记得对方一身玄衣,身材纤长,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 “且先放过你这小人,倘若被我捉住,定要你好看!”云田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在心中恶狠狠道。 算上云田自己,塔台上统共上来十三人,余下的大抵未能成功登顶,或仍在下层苦斗,这种人即便勉强上来,也没有余力再战。 云田还未瞧清台上每个人的大致面貌,一股掌风就迎面袭来。 由于在先前的比试当中表现太好,一人敌众,一招制敌的场景给人印象过于深刻,不知不觉当中,便被旁人当成了劲敌。 此时此刻,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塔台之上早已无阵营之别,只有高下之分。 所以当云田还在为方才的事愤恨的时候,那十余人已经自发地组成联盟,朝他攻击过来。 他奶奶的,云田骂了声从军营里学来的脏话,一个转身躲过,谁知,又一道掌风从侧面朝他腰下袭来。云田反手一掌,内力喷涌而出,硬生生将其反击回去,一声痛呼,伴着轻微的咔嚓声——那人的手断了。 其他几人见此情景,心头剧震,若是方才还带着些许试探,唯恐驾前落下个不义之名而有些畏葸不前,此刻众人已各个坚定心意,互通眼色。 并不等他们再出手,云田自动退到塔一侧,他面朝里侧,背后悬空,从台下望去,险象环生。 许多在殿前观望的小娘子吓得不敢看,只有云若静静观望了一会儿,唇角隐约露出笑意。 臭小子,还有点心眼儿! 对方人数虽然不多,但拼到这个阶段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一起围攻的话对云田来说自是大大不利。现在这样的位置虽然危险,但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保证背后的安全。 现在的情形,对方明显是要轮番攻击,云田要面对的是一场车轮战。 他握了握拳头,默念口诀,丹田温热充盈,体内真气流转。 两条人影同时扑上来,一左一右朝他发起进攻。无疑,塔台上的人也瞧出了他的意图,所以两个一起上,让他左右难顾,下盘一乱,逼下台去也不是难事。 云田冷冷一笑,心道:来得正好,本郎君正愁没地方试试这新学会的招数! 足尖一点,拔身而起。 那两人只觉人影一闪,还未瞧清楚,紧接着眼前已是落了空。两人亦不是等闲之辈,心知不妙,立即往高台中央疾退。谁知还未启步,掌风凌厉而至,快得根本逃避不及。 两人只得迎面而上。 三条人影缠斗在塔台边缘,劲风厉厉,险象环生。 台下众人瞧得心惊,早已停止交头接耳,殿中亦无杯盏敲碰之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有宫人领了吩咐疾步而去,亦无人在意。 蓦地,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塔台上凌空飞起,呈两条长长的平行抛物线,自半空跌落。 主官袁中敏一挥手,数道身影凭空跃起,将人接过。 大殿中爆出一阵欢呼,小娘子们纷纷朝台上挥舞着绢帕,连奉命规劝的婢女嬷嬷们也瞧呆了眼,忘记了出声阻止。 云若轻轻一笑,想来那本小册子在阿田的手里没有被埋没,那样的好东西,萧月也舍得送出,便宜了这臭小子了! 想到萧月,云若有些头疼。她真正接触过的人不多,常怀本心看人。正因如此,往往能破除惯常认知带来的误导,真正认清旁人的心思,她也因此有些小小得意。 然而对于萧月此人,她却未能真正勘破,他如同雾霭重重的峻峰高岭,神秘而又高不可攀,想要迈前一步细细探究,又怕脚下荆棘陷阱遍布,到头来伤了自己又连累家人。 时至今日,唯一能肯定的是,萧月这般作为定然别有目的,试问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和爱护。说到底,她自己对云田的紧张疼惜,全然是因为他是她的胞弟,血脉相连的亲人。那么,萧月对他们处处示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台上余下的几人,连同先前受伤的那人一起,已将云田团团围住。原来云田将那两人打落,其他人便已已趁机欺身上前,呈作扇形将他围住。 “大人,这不是以多欺少么?” “只要不违了规矩,我等毋需阻止。”袁中敏道。 那些人望着云田冷厉的目光,心下微战。方才被打下去的两人是出了名的好身手,他们在云田手上尚且走不过几招,剩下他们几个,若是一一上前对打,怕是也讨不到便宜。实力相差过巨,只有调整策略。 十几个人一起上,虽不光彩,却也不违规。 “逐一对打着实浪费时间,不如一并解决来得痛快,姑且挑个厉害的招数试试。”云田暗自想道,与那些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方才与那两人对打,他已大致了解这些人的实力,出于谨慎,他还保留了几分,而如今与余下几人同时一战,云田决定放开一搏。 云田缓缓走上前来,在正中央位置立定,神色行止之间,皆是凛冽战意。 那几人被他气势所夺,不由跟着后退,一个个心中惊疑不定,不知云田打什么主意,只能先将他团团围住,一旦他朝其中一个动手,其他人也好从其他方向援助,使其施展不开手脚。毕竟,云田年纪极轻,内力积蓄必然有限,若众人合力相拼,定可使之落败。 月,悬在头顶,塔台上铺开满地白霜,一切分毫毕现,任何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台下无数双锐利的眼睛。 静极,仿佛风也停止游动。 忽地,人影一动。 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与他相配合的,另几人同时出手,顿时,像是平地起风,强劲的掌力形成一张巨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朝中央的云田压下。 回京路上遭到断肠门围攻的场面倏地回到眼前,绵密的掌风如同冷光不绝的剑刃,透过薄薄的衣衫,肌肤被割得生疼。十几个人生就十几张面孔,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面上的表情,冰冷而狠厉,似乎只有自己死了残了,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他的心倏地收紧。 一声长啸,心肺震颤。 清锐的啸声如同利剑穿破层层的掌力,直冲夜穹,霎那间,满天星子乱晃,皓月失色。积蓄丹田的内力似乎受到感召,骤然蓬勃,急欲释放。 云田飞身旋起,犹如展翅之鹏,翔于半空,双掌挥舞出繁如绞丝的招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电驰光掣一般朝对方击去。 围攻的十余人觉得一股雄浑的力量在头顶集结,像是高山崩雪,迎头覆来,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又如同瀚海巨啸,瞬间被卷裹埋没。 在这股力量面前,自身的掌力犹如干脆的枯枝一样不堪一击。转瞬间,如巨石落水,每个被掌风击中的人就像迸溅的水珠,朝各个方向飞了出去,以背部着地的姿态,险险摔落在塔台四周。与塔台边缘,仅一厘之差。 他追求完胜,终究又心怀仁慈! “认输了么?” 青袍落拓的少年郎君临风而立,衣摆猎猎,明晖熠熠,有如临凡的神将。 鲜红的抹额映衬着俊美而冷肃的面容,脑后的系带迎风飞舞,漫天星辰和明月交映生辉的苍穹成了他身后的布景。 四周静默一片,只有伤者粗重的呼吸和猎猎的风声,连主官袁中敏也忘记了宣布武试的结果。 人们默默无言,有一种仰望的情绪在人群当中蔓延。 “他是……” “云家嫡子,云田!” “哈哈,果是少年英雄,大将军雄才伟略,他的子嗣亦是英武不凡啊,小王今日有幸见识,当真不虚此行了!” 拓跋蔚大赞,连他身后两位侍卫亦满面钦佩之色。西梁人尚勇武,最敬佩的就是武盖四方的英雄。 “大善!白允儿,召他前来,朕当大大奖赏!” 萧陌朝身后吩咐,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敲得众人心头一震。 离开席位的年轻人都被乖乖领回到父母身边,兴奋地望着最得圣心的大太监白允儿穿过大殿,到校场外宣旨。 权贵们一个个神色复杂,他们谁都明白,这样的武力和气度,云氏恐怕又要出一位担起家国的将帅了。这对世袭蒙荫的家族而言,不仅仅是荣耀,更是权势传承的资本。 云若目光随着白允来到殿外校场,她的弟弟独自站在塔台之上,和场上众人一样,单膝跪地,候听圣旨。幼时顽皮捣蛋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如今少年人却已成为青翎卫武试的魁主。 一战成名,莫过如是。 场上回荡着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陛下口谕,云氏大郎田者,技冠群雄……” “咔咔”,几道声响传来,颇显诡异,场上众人大多听见了,皆摸不着头脑。 “……今授青翎卫统领备选一职……” “咔咔咔”,很快,怪异之声频密起来,紧接着又有闷雷砸地的声音出现,仿佛有巨物要挣扎着破笼而出。 突然,有人似是被锐物刺到一般,惊呼:“不好,快……” 第二十六章 死生功与名 突然,有人似是被锐物刺到一般,乍然惊呼:“不好,快……” “逃”字尚未出口,轰——,一声巨响,场上原本跪着的人面色大变,还未等他们起身,校场上耸然而立的庞然巨物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主心骨,在人们尚未回神的瞬间,轰然坍塌。 平地掀起狂风,溅起的零碎木片如暗镖利器一般射向四面八方,尖叫声、哀嚎声像浪潮一样,一阵紧接一阵往外铺延,尖厉刺骨,不绝于耳。 远远望去,校场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将这些微小如蝼蚁般的性命瞬间湮没吞埋。 不只如此,被扑倒的火炬燃着了塔台的残骸,刚开始是一处有浓烟冒出,紧接着其他方向也着了起来,火势被风助长,很快整个校场黑烟滚滚。 呼喊声更大了,与板材被大火烧爆时产生的巨大哔剥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心惊肉跳。 如果说刚才的塔台坍塌的校场是个吞湮蝼蚁的陷阱,那么如今它到处是浓烟,到处是火光,到处是倒地不起或者乱闯乱撞的人影,哀声遍地,更像是人间炼狱。 撷英殿亦是大乱起来,案几被惊慌失措的人们踢翻。许多女眷早已顾不上仪态,踉跄着,哭叫着扑到围栏上,有的喊孩儿,有的喊兄长,不顾一切要冲出去拯救被困在那里的亲人。 可是她们是如此柔弱,如何冲得破烟与火的重重桎梏。很快,她们又被羽林郎们抬了回来,衣焦面黑,满眼凄惨。 勋贵朝臣们心急如焚,上场比试的有许多是他们家族精心培养的后辈子弟,尤其是尚在塔台上的十余武者,遭此横祸,别提授职封官,能否保命还是两说,再看妻子的悲切惨状,更是痛心不已。 萧陌坐在御座之上,神情异常冰冷。 陛阶之下围着一圈侍卫,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同时也阻断了一干权贵投向御座的乞求目光 申初拳头握得铁紧,他带来的六百军卒,尤其是其中最精锐最忠心的那几十个亲卫,每一个都能以一当十,就这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成了灰烬。 这些人原本是作为申氏安插在皇帝身边,分化皇帝亲卫力量的重要一步,如今一切筹谋都成了泡影,申氏的力量无疑受到一拳重击。 禁卫司调来大批羽林军,将撷英殿团团围住,皇帝座前也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个时候除了救火,最需要防范的是有人趁机行刺。 申初冷冷一笑,复又坐下,在不断涌入的浓烟呛雾当中悠悠然喝起酒来。 眉姬也是大惊,没想到生平头次进宫竟会遇到这等变故,正要伸手去扯云若的袖子,还未触到,只见眼前浅紫色的人影闪过,已然不见云若的踪影。 是了,她家阿弟还在校场里呢! 眉姬担心云若姐弟,挤入慌乱的人群中,不顾外力推搡,竭力靠近大殿门口,想透过层层铠甲刀戟瞧个究竟。 灼热的火气迎面扑来,一口烟又呛入喉中,咳又咳不出,憋得脸青了一片。 混乱中裙摆被人踩到,又有人哭叫着从身后扑撞上来,眉姬一个踉跄,一头磕在扶栏上,疼得直想骂人。突然手腕一紧,紧接着,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扯了过去,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目在头顶幽幽注视着自己。 “放开我……”还没等她叱出口,只觉身子一轻,眼前景物退如流线,人已被挟抱着飞出殿外。 乱成一片的人群后,身姿伟岸的拓跋蔚望着与大火反方向疾飞而去的两道人影,紧走几步,起身欲追。 蓦地臂上一紧,李念冰冷的声音响起:“小王爷,夏国的皇宫大得很,你一个外乡人若是乱闯的话,只怕要迷路。” “大又如何,不也烧起来了么?”拓跋蔚朝校场上望了一眼,微微摇头,“可惜这火烧不了多久……” 李念提醒:“小王爷最好谨言慎行,不要给国主和西梁惹来麻烦。” “麻烦?”拓跋蔚似笑非笑,“小王已经够小心的了,对着那位眉娘子,不也处处替李相说好话么?” 李念脸一白,冷冷地瞧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这时,几个内侍过来,引他们从其它方向出了撷英殿,殿中所有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在宫人和羽林郎的护送之下,暂且避到了不远处的启明殿。 禁卫司几乎全部出动,全力投入到救火当中,水车一辆接一辆驶入宫中。 “可有伤着了?” “无,呵呵……嘶!” “还嘴硬,伤哪儿,让我瞧瞧!” “咳咳,还是不瞧了吧,呵呵……” “到底伤在哪儿了?!” “这……这个,嗯,男女授受不亲,还是不要看了……” “嗯?” 云若黑着脸,直接要掀他的袍子。 云田吓得捂着袍摆直躲。 “伤在后臀了,估计这会儿整个屁股都是青的!”戏谑的声音插进来。 “你、你谁啊?”连这也知道! 云田恼怒地转向那出声提醒的来人,待瞧清了他的模样,更是着恼:“我道是谁,原来是天都第一恩客‘风月公子’,怎地,今儿不去花苑柳巷低吟浅酌,倒有空在此多管闲事?” 申显似是听不懂他的讽刺,按住怀中不断挣扎的人儿,笑容璨然:“只要有酒有美人,哪里都能找到乐子。田小郎年纪尚轻,未能领略其中妙处,亦是情有可原。况且美人有托,我自然是要帮忙的。” 见他风流模样,云田不屑一哼,正欲大加讥讽,眉姬已从申显怀中冒出脑袋:“谁要你帮了!” “难不成,你想让那西梁糜王带你过来?”申显神色微冷。 “哼,我自己就不会找来么?”眉姬又徒劳地挣了下。 申显面色缓和:“皇宫太大,有我陪着,不至于迷了路。” “阿若,你跟他说说,快让他放了我。”眉姬向云若招呼。 云若向前两步,见眉姬不过被他禁锢怀中,并未有伤,心中也舒了口气。 事发突然,虽然云若料准申显不会置眉姬不管,但方才只顾得上阿田而抛下了她,心中不免有些歉疚。听得眉姬求救,她正欲向申显求情,却见他眸光流连怀中,神色缱绻温柔。 云若暗叹一声,撇过脸,只装作未听见。 眉姬大急,未想到她会如此不讲义气,只急得连连跺脚,拿一双美目瞪着将她越拥越紧的郎君,恼道:“放开我!” 倏地周身一松,申显撤去铁一样的手臂,扶着她站稳后,倒把脑袋凑过来,面上笑容神秘,嘴唇几乎触到她的耳珠:“跟我说就好,眉儿,只要你跟我说,我无有不从。” 眉姬一愣,心中小鹿乱跳,垂眸不理他。 只见申显哈哈一笑,负手来到云氏姐弟前,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最后目光停留在云若脸上,一眨不眨,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子似有别样的情绪流出。 “你瞧甚?”云田往前一步,将云若掩在身后,一脸防备。 这个欢场老手,刚刚勾搭到美人儿,又想来招惹他家阿姐,也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申显目光在云田面上浅浅掠过,停留在他身后人儿半挽的青丝上,半截和田菡萏簪头在月华下洁白有如霜染,莹润仿似脂凝。 时光逝去如水,人在变,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变。 “本郎君在瞧,是什么样的主子能调教出那般讨人欢喜的婢子。”他笑眯眯道。 云田却是不信。 集珍轩那回寂春差点被申遂儿掌掴,申显帮她解了围,按理云田应当对他有几分感激,但是眼下亲眼瞧着对方举止轻浮,皮相又十分出众,长着一张招小娘子待见的桃花脸,万一真把阿姐勾去,那玉世子岂不要落单。 抱着要与萧月做成一家人的坚定决心,云田决意与申显划清界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正要开口警告他离云若远些,忽觉不对劲,云若身旁似是少了一人。 “寂春呢?寂春去哪儿了,她是不是还留在撷英殿,会不会有危险?”云田惊慌道。 “这话说的,皇宫又不是龙潭虎穴,谁会为难一个外臣的婢女?”眉姬撇嘴。 “话不是这么说。”云田不认识眉姬,但对她的话极不苟同:“到底不是在家中,稍有差池,亦是能要人命的。今日事出突然,若是有人成心找茬,主子不在身旁,谁能护她?”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算真入了龙潭虎穴,能伤到你家那个婢子的也不多。”眉姬道。 “你什么意思?”云田真的一头雾水。 云若瞧自家阿弟一脸天真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寂春一早就离开撷英殿了,她那边你就不必担心了,她武功不错,照顾自己绰绰有余。” 她是跟着罗绮的婢女走的,以罗绮人前贤淑,注重风评的性子,万不会让寂春伤在自己手中。 云若怕弟弟再纠缠这个问题,点着他的脑门嗔道:“顾着你自己就好,你若伤了,别说寂春,谁能好受?!” 云田听着有理,又见阿姐面色不虞,便不做声了。 一个小黄门跑过来:“奴才见过申郎君、云郎君、云女君,太皇太后有召,请诸位到德沛宫喝盏茶水。” 太皇太后? 四人面面相觑,他们现下所处的乃是皇宫的一个偏殿,极少有人过来,太皇太后不仅知道他们在这边,还差人找了上来。 她在宫中到底有多少眼线? “太皇太后召见,我等自是要去的。”目光掠过在旁毕恭毕敬等候引路的太监,云若道。 “那我先去撷英殿等你们。” 眉姬说完正要离开,那小黄门伸手一拦:“太皇太后说了,眉娘子也请一同前往。” 连眉姬也入了她的眼。 几人互相交换眼色,各自揣测对方的意思。 云若转头望向撷英殿方向,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了,原本冲天火光渐渐有了消颓的迹象,只是浓烟依然滚滚上涌,不断有黑灰随风扬到这里,空气中仍是充满了刺鼻的烟味。 这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工部几个月的心血,还成功除掉了申家意欲往皇帝身边安插的人手,培养这些人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财力,这次申家可谓损失惨重难怪,难怪太皇太后坐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花褪芳菲尽 窗前烛影只,树底桥槛斜。绿鬓伤迟暮,红袖黯流年。碌碌行日迟,浅浅揽月眠。天明独自起,露华满双轩。 ——《红颜误》 德沛宫。 鲛绡帘外人影晃动,未几,宫女太监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四个跪着的年轻身影。 “都起来吧,不必拘礼,随便些就好。哀家这里啊,少有年轻人过来,常年冷清得很,现下见到你们,哀家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咳咳……” 帐内人影朦胧,声音轻缓低哑,随口几句话,便让人觉着仿佛闲坐这小小一方深宫,便能看尽万水千山,世事沧桑。 申显上前一步,行礼道:“娘娘凤体安泰,万寿无疆,方是大夏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二郎这孩子,满嘴好话,哀家听了却是别扭,好像在你眼里,哀家从头至尾就是个外人!——站着作甚,都过来坐吧。” “谢娘娘赐座。” 云若姐弟并肩而坐,正与申显眉姬对面。 眉姬初时便觉哪里不妥,忽而想到自己是以云若比女的身份入宫,此时怎好坐在申显下首,起身便要换座,肩头一沉,被身旁的人牢牢按住,转头迎来申显淡笑的目光,温柔而不容拒绝。 不知为何,眉姬觉得自己有些怯怯。她从小立身欢场,甚么人没见过,何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当下心里升起些不服气。 云若恰好望过来,见到二人小动作,似有若无地一笑,随即转开视线。 眉姬瞧她那放心地样子,一阵窝火,暗暗打算不理睬她一阵子。 云田悄悄道:“阿姐,我听说太皇太后为人淡漠,难以取悦。可是照现下看来,传闻似是不太可信啊!” “你是田家那个小郎君吧?” 纵然远坐,云田的一举一动亦逃不过帷帘后的那双利目。 云田闻言立刻站起,整肃袍袖,恭声道:“正是臣子。” “唔,是个精神的儿郎,今晚的事儿哀家听说了,不错,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哀家早就说,这满朝文武,就数你们云氏人才辈出,无一不是治世能臣,这大夏江山少得了别人,可断断少不了你们呐。” 云田心思粗大,向来直来直去,但是并非全然不懂世情,也知道生活在宫里的人,每说一句话都有千百种意思在里头。眼前这位大夏第一贵妇貌似不经意的随口一句,便让他的心里打了个突。 不等他出声,云若已经起身回话:“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云氏一门以忠君为先,甘为陛下驱策。娘娘方才所言,我云氏万死不敢当。” 虽然可以确定这场对话传到萧陌耳中也不会有甚么,但是不知怎地,云若就是不想让他有任何心存芥蒂的地方,一点也不想。 帐内的人似乎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殿内寂静昏昧,这场笑声更显得极为突兀,满是嘲讽,到后来竟然有些声嘶力竭,听得人不免背后生凉。 “咳咳咳……好,好!是哀家说岔了,说岔了……咳咳” 太皇太后掩着口鼻咳了许久,终于放下帕子,缓了口气,慢慢道:“你是他阿姐?当年羡煞天都一众贵妇的龙凤胎,如今都这么大了呢。” “臣女云氏阿若,谢娘娘惦记,方才言语唐突,冒犯了娘娘,请娘娘降罪。” “云若,唔,这名字哀家记住了。什么降不降罪的,哀家人老了,言不由心,说了让你们为难的话,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咳咳……” “是臣女的不是,娘娘万万保重凤体。” “娘娘保重凤体。”众人齐道。 “哀家这把老骨头啊,也就这个样子了,想好好不了,想走,阎王一时半会儿也不收。你们知道么,哀家这里,从不让年轻人进来——知道为何么?告诉你们也无妨,这宫里死的人多,阴气重,年轻人进来,怕他们身子骨嫩,受不住。” “云家小子,你是不是在想为何偏偏让你们进来么?呵——连方才那样凶险的场面都能避过,自然是百害不侵,福大命大,哀家喜欢这样的人,也愿意见上一见。” “娘娘抬爱。”云田面上强作镇定地谢道。 太皇太后的一言一语似乎都遍布陷阱,这跟敌我之间面对面的搏斗厮杀全然不同,云田感觉到一种无处落脚的不安和恐慌,他开始猜测方才塔台坍塌遇险一事,里面是否有这位深宫贵妇的手笔。 若果真是那样,一切似乎又显得合情合理,云氏和申氏本来就不对付,不希望他胜出自在情理当中。 可是仅仅为了不让云田胜出,就要设下那么大一个陷阱,毁去场上那么多人的前程和性命,云田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太高看了自己。 姐弟俩对视一眼,不出所料,云田在云若眸中看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今晚的事故未必是申家的手笔,或许此时他们也处在疑惑当中,所以召了云若他们来试探一番。 云田恍然想到,今日与他一起上塔台比试的那些人当中,大多是申初带来的天丰老兵,那些人平日从不出现在新兵试练营,反而常常跟随在一名轻车都尉身后,那轻车都尉是申初申伯符的亲信。 那些人恐怕都折在塔台坍塌的那场事故当中了吧,即便侥幸逃出,怕也避不过那场大火啊。 云田有些后悔比试时出手太重,若不是当时被人围攻,一时气急下了重手,凭他们的身手,有很大可能可以逃出生天的。 太皇太后似对方才所言全然不在意,撇下云田,转向申显,拉了几句家常,末了问道:“二郎,说也奇怪,你是我申家的子孙,为何不见你对哀家有稍许亲近,反而像外人一般退避三舍?” “娘娘此话,怀彰不敢受。” “哦,为何?” “怀彰孤陋,若是未记错的话,娘娘元庆六年入宫,嫁入天家为妇,至今已有三十余载,娘娘身为天家之人,而我申氏乃是外臣,如何敢与娘娘有一家之称。”申显面色淡淡。 “依你的意思,入了天家就不算申家的人了,你算的得还真是清楚。”太皇太后展颜一笑,隔着朦胧鲛纱,亦如牡丹在晨雾迷岚中绽放:“也罢,小心谨慎总是没错。虽然皇帝名义上是我的孙儿,也是你们的表兄弟,可是说到底与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占了个名头。哪一天真的翻脸,也只要我老太婆一人扛着就成,不会连累你们。” 她语气淡淡,从头至尾贯穿着一种落寞和倔强,仿佛一身貂裘锦袄站在漫天雪地里,怕她呛了风寒,却又不让人生出分毫怜意。 这位昔日瞒过天下人代父出征,一战下九城而名扬天下的申氏元娘,又在深宫磨砺了几十年,怎会允许旁人可怜她?! 这真是个要强的妇人!云若想,有这样的妇人,偏偏手中还握着无上的权势,她和萧陌之间怕是谁也不会妥协,到头来不管何方胜出,另一方定会粉身碎骨。 忽然间,对于这样的争夺和角斗,她觉得有些萧索,有些意兴阑珊,仿佛那些瞧不见的黑暗和血污被暂时封禁,一旦有一日这种封禁被打破,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就会全部喷涌出来,将她覆没其中。她心底发冷,甚至想寻路而遁,可是前面迷雾朦朦,不知能走哪条路。 申显听得眉心一蹙,正要开口解释。 太皇太后摆摆手:“罢了,哀家知道你想说甚。佛家有‘贪嗔痴慢疑’五毒之说,大郎那孩子便犯了‘贪’之一字。二郎,你跟大郎不同,看淡名利,心中豁达,这一点比你大哥要强。你大哥是随了你父亲,一心想得到更多,该得的不该得都想要,甚至于不择手段。只是你父亲到底是受了教训,太过在意一些东西,反而失了最重要的。这些年他越过越混账,我也不想再劝他,那些事随他去罢了。可是你大哥还年轻,将来日子还长,总不能就这样栽进去,到时候难免连累家族。你若是还念着手足之情,多多劝他,别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一番话说完,帘后的人有些气喘,紧接着,又是一阵剧咳。 “怀彰谨记娘娘教诲,有空会劝劝大哥。” “唔。”太皇太后停了咳,沉默了片刻,道:“阿若,你过来。” 云若慢慢走过去,撩开帷幕。 握住她腕骨的手冰凉入髓,仿佛不似活人,云若不禁抬眼打量,惯来镇定的她也不由暗暗吃惊。 面前的人容颜绝丽,根本不似已届垂暮之年的老妇。她未曾梳妆,便袍松松披在纤瘦的身上,一双桃花眸子没有因年老而显露半丝昏黄,依然翠叶横波,水光粼粼,似是只要轻轻一晃便会盈满出来,朝她望过来时更是仿若漫天繁星滑落,碎玉遍地;下颌美人沟幽浅而性感,似乎盛满欲语还休的别样心怀。时光逝如流水,却独独在她脸上滞留,只有如雪华发昭示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的容貌与申显极为相似,如此说来申遂儿的容貌应该随了她的母亲培王妃。 想到那位华丽张扬的少女,云若暗暗想道,人的缘分当真奇妙,较之她的两位兄长,申遂儿明显对不是一母同胞的申显更为亲近,难道沾染了功利的人真的会让人敬而远之么? 太皇太后瞧了她半晌,叹了口气:“竟与你母亲这般相肖。” “娘娘见过母亲?” 云若一怔,在她为数不多的幼时记忆里,母亲一向深居简出,除了见过一次的罗家女眷,几乎再未与外人打过交道,更别提涉足宫闱,与当时的皇太后有过交集;而且自打入了佛堂独居,一直到故去,除了自己和阿田,平日见的只有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顾氏。因此太皇太后此话,让她颇感费解。 “见过,那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可惜年寿不永。”太皇太后淡淡道,继而翻开她的袖子瞧了瞧,叹道:“听说你养在外头十来年,刚回来没多久。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天都虽然大,但人的心也大,心一大,就没地方安放了。为了给自己的心腾个好位置,就不免给别人的心下套子。孩子,你说说看,天都是不是很可怕?” 云若道:“娘娘身处后宫几十年,见识无人能及,若是娘娘也觉得害怕,臣女人微心怯,焉能不怕呢?” “果然是她的女儿,当年她也是这般回答哀家的。可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证明她没有对哀家说实话。”太皇太后慢慢说道,语气中有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 这是要翻陈年旧账了? “可能当中有些误会吧,娘娘何等身份,母亲断不敢欺瞒娘娘的。” 云若隐隐感到其中不乏原委,恐怕对方至今犹有不快,遂表现得极为诚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在这位贵妇面前,天下人都得低头,没有理由就她一人扳直了脖子。 “误会?哀家跟她一个小辈能有什么误会,呵呵,哀家只是提醒她莫把一切孤注一掷,否则伤人伤己,可是她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事实是,不管她先前希冀有多大,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云若心中一紧,好似有甚么东西正在心中碎裂:“娘娘此言何意,难道母亲不是为了追随父亲才来的天都么?臣女至今记得,他二人感情极好,平日相处,连句小小的争执也无。后来母亲虽然长居佛堂,父亲亦没有改变心意,移情他人啊。” 有夫如此,如何称得上镜花水月一场空?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求而不得便无所求,哀家倒是觉得,她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最后才选择常伴青灯古佛,你母亲终归是后悔的。这些孩子啊,都是痴人!” 云若只觉喉头被堵,还想再问,又发不出声来。太皇太后瞧着她的脸色,转口避开:“唉,陈年往事了,想来不过伤心一场,还提它作何?孩子,对于眼下,你有何打算?” “阿若不明白娘娘的意思。”云若心神不在此,不愿费力揣测。 “狡诈!”太皇太后笑骂一句,轻问道,“可许了人家?” “尚无……”云若放低了声音道,“臣女眼下不打算考虑这些。” “可要趁早打算起来,莫要因为家中长者无暇顾及而耽误了终身大事。要不,哀家为你挑一个?你云家门第高,天都这么多的青年才俊你想选哪个,哀家就为你指哪个,你觉得如何?” “多谢娘娘抬爱,臣女眼下真没有这个打算……” “哦?是有意中人了吧……”太皇太后别有深意地瞧着她。 帘外,云田从方才提到的事当中回过神来,眉一挑,耳朵竖得老高。 “娘娘多想了,云若还小,此事暂且不急。” “呵呵……不急,不急。”太皇太后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是个伶俐的孩子,哀家一见便心中欢喜,所以,希望你能得个圆满。” 圆满? 云若失神了一下。 同样,似是想到了什么,太皇太后的笑容渐渐敛去,仿佛乌云掠过绵绵青峦,浮萍滋蔓脉脉春水,一种怅惘迷蒙的情绪将她笼罩起来,使她原本明媚绝丽的容颜显得有些晦暗不清。 她恍惚了片刻,低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总是变幻莫测,谁也料不准。就算事先知道,也会被眼前的谎言和虚情假意欺骗,就算当初不是谎言,不是虚情假意,谁知道原先的心意会不会变,就算心意没变吧,世事相逼,总有许多迫不得已。我等凡人,如何才能求得圆满?” 云若听着她的言语,迟疑片刻,道:“若是臣女,姑且相信眼前吧。未来之事,谁也无法预知,若能一以贯之相待,自然称得上圆满。只要确定眼下是真心,臣女愿意选择相信。” “倘若有朝一日心意生变,真情空付,又待如何?” “抽身离开便是。” “呵呵,说得轻巧,到底还是个孩子呢!也罢,如今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有主意的,哀家老了,也管不了那么多。”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放高声音唤道:“林奴儿。” 满脸褶子的老太监伛偻着腰从殿门口匆匆跑入,跪在帘幕外。 “让你的人去通知陛下,武试的魁首被哀家请来了,人还好端端的没大伤着,那些个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告诉他救火要紧,安心坐镇,过会儿便把人还给他。” 云若听了这话又想开了,甚么云家的人命硬,甚么小灾小难跟挠痒痒似的,还嫌对付他们云家的手段不够狠么?! 云若望了太皇太后一眼,心肠又渐渐冷硬起来。 她垂眸自嘲一笑,暗道自己太傻,申家已然势大,朝臣当中趋之者半数有余,若非云氏重兵牵制,大夏江山迟早改姓。云家身处漩涡中心,而她竟然妄想抽身这前朝后宫的争夺,岂非痴人做梦。 而且,这场角力,萧陌一旦落败,以父亲云措在军中的威望,对天家的一惯忠心,推之云申两家平日龃龉,云家焉有活路。既然如此,纵然前路雾瘴横生,鲜血淋漓,自己也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为家人,为云氏去搏那一线生机。 林奴儿领命退去。 太皇太后扶了下自己的额头,一会儿功夫,疲惫在她脸上渐渐显露,这是除了华发之外第二道能证明她苍老的痕迹。 又说到西梁来的使臣,太皇太后只是漫不经心问了两句,对李念明珠他投叹息了一番。 “人老了,精神不济,才说这么一会儿子话便乏了。哀家便不耽搁你的时辰,也省的陛下心焦。” “如此,娘娘早些歇息,臣女等告退。” 云若顺势退出帘外。临走时瞥见榻上枕边露出半张纸笺,双蝶戏花暗纹,泛旧发黄,上头依稀几字:……月长圆。 太皇太后摆摆手,想起什么,加了一句:“哦,二郎,你有空,多带你媳妇来哀家这里坐坐,就算哀家不是申家人了,总还是你的姑祖母,你的媳妇长得标志,不比你差。哀家今儿是乏了,不留你们多说话。” 媳妇? 云若瞄向眉姬,她正一脸懵逼地望着某处角落的纹饰,根本没放心上,更没往自个儿身上想。 申显勾唇一笑,顺从应道:“侄孙遵命。” 夜半的德沛宫静到极点,半丝响声也不闻。烛火凄清地微颤,像极了地宫里的长明灯。 华丽的床帐帷幕厚重,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巨大的棺椁,而睡在里面的是一具看起来面目如生,事实上早已掏空心肺的尸体。 倏尔,一叶素花纸笺自榻沿飘落委地,榻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哑笑,如同鬼魅夜嚎。 “红绡落华泉,银屏映彩练。秋起点香舍,春盛探芳轩。已得卿心满,无意顾它颜。同醉花影下,共待月长圆。六郎,你许我的圆满呢……” 第二十八章 浅笑问安然 出了德沛宫,朝撷英殿方向走去,一路上四人各自想着心事。 走了一段路,云田开始耐不住,三番四次去扯云若的袖子,瞧他神情,满腹都是疑问,但是碍于申显在场,又生生忍住没出声。云若知道他想问甚,方才太皇太后关于他们母亲生前的那些话,在场四人都听到了。 半吐不露,抛砖引玉,正是这深宫贵妇惯用的拿手好戏,云若承认,不止云田,连她自己也被成功挑起好奇心,那些被时光湮灭的往事如同崭露的冰山一角,朝着他们遥遥招手。 夏夜的风摇动华丽的宫灯,前方树影花姿幽昧交错,寂静到有些可怖。 一阵脚步声从黑簇簇的走廊那端传来,凌乱繁杂,还带着些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抹平行路者心头的急切。 瞧清楚来者何人,这边四人便伏跪在廊边。未等云若拜倒,便直接被拖起身来。 萧陌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以后,一语不发,将她箍入怀中。 呃,这是甚么情况? 云田忘记了规矩,直起身子,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要不是申显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按住,他几乎要冲上去将二人扯开。 “阿、阿姐,你们、你们……”你们这样,玉世子怎么办? 申显着实后悔,他按住了云田的身子,却忘记捂住他的嘴。 萧陌感到怀中人儿略挣了一下,知道当着其他人的面,她大概有些羞赧,便顺她的意放开了手臂,但仍握紧她的手掌不愿撤手,口中淡道:“都起吧。” 几人起来,云田又忍不住悄悄瞧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嘴撅的老高。 “阿田,你武艺精进,实是大出朕所料,往后便留在朕身边,过些时日,朕再给你委派个好差事。” 云田还处在愣怔当中,直到云若点了下他的额头,他才回神,懵懵懂懂地谢了恩。 虽说先前有谕,遴选出前二名,考校一段时日,择优出任青翎卫大统领,谁成想云田一枝独秀,拔得头筹,“择优”一事已成空谈,大统领一职的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然而云田毕竟年少,资历不足,恐不能立即服众。云若也深知弟弟性子急躁,遇事容易冲动,当即上任确实不妥,还需多加历练为好,所以萧陌没有立即委派职务,云若十分赞成,在她看来,一把好刀需要反复锤炼方能成器,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未必是件好事,他需要更多的磨砺和锻炼,方能沉稳心智,统领大局。 体察到萧陌的心意,云若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轻轻抽回了手。 萧陌朝德沛宫方向走了几步,忽地转身,对申显道:“怀彰也去了去了德沛宫,不知皇祖母凤体可安,有没有被前头的事惊到?” “回陛下,娘娘凤体尚安,未被惊扰,还与臣子等闲聊了几句。” “聊甚?” “不过闲话家常,娘娘对家父日常行事极为不满,因而抱怨不已。” “培王早年为我大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位分尊荣,与镇国大将军一般皆是我大夏肱骨,只要不关乎大局,偶有小错,亦乃人之常情,何必苛责。以怀彰之见,皇祖母怨怼培王,到底是何意思?” “娘娘是宗室长辈,历经四朝,见惯春秋易替。臣子以为,娘娘不满家父,实则是对自身的担忧,譬如孔子的逝者如斯之叹,屈子的草木零落之悲,年纪大了的人总是容易伤感。” 申显的声音淡如清茶,言下之意,太皇太后是迟暮之伤,感叹自己垂垂老矣。 云若想,不管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如何冷漠疏离,内心依然是在意这位姑祖母的,否则言语之间也不会处处为她着想,不过当时自己在场,他们的对话她全程都听到了,他就不怕被自己当面揭穿,惹来皇帝怪罪? “呵,怀彰,亏你还是她的血亲,难道不知皇祖母从不惧老么?”萧陌听了他的话,似笑非笑道。 “臣子实不知。”申显诚恳道。 萧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来回踱了两步,眼神掠过云田,又问:“可有提及今晚校场之事?” “娘娘对此未置一词。”申显低头回道。 “哦。”萧陌顿了顿,思索了一会:“皇祖母山高海深,胸中丘壑万千,她的心思朕亦无法揣测,既然她老人家凤体安泰,便不去打扰了。白允儿,过会儿也去通知伯符一声,也好让他安心替朕守好天丰大营。” 站在一角的白允儿躬身称是。 申显闻言神色清浅,唇角笑意似有若无。他与云家姐弟站在一处,身旁又跟了个眉姬,萧陌看去,几人袖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地响在一处,有一种同生共死的和谐。 同生共死? 萧陌眸色倏地加深,月亮躲入云层,天地一片黑暗,宫灯散发出来的光线暗淡昏黄,照得他的面容神情模糊一片。 云若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摸不准他的想法,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转而想到太皇太后与萧陌的明争暗斗,而自己又和申家人处在一处,这大概让他心中不快。 想到此,她正想略略往外站了一站,申显却已往前跨了两步,朝萧陌一揖道:“陛下,臣子的母亲今日身体有恙,家兄与家妹皆不在身旁侍奉,臣子心中惦记,可否允许先行出宫。” 高台坍塌一事尚未出结果,恐有刺客藏匿,一干朝臣家眷皆滞留宫内不得出,申显此时提出这个要求,显得极不合理。而且培王妃并不喜欢这个儿子,除了吃穿用度,外加给予一个申氏嫡次子的名头,几乎对他不管不问,即便他十几岁便混迹欢场,亦不多加阻拦教导,完全失了作为母亲应有的责任,而申二郎亦视嫡母如无物,从无请安孝敬一事,母子俩形同路人,这在京中也不是甚么秘事。 如今申显说要回府侍奉培王妃,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牵强得云田和眉姬都斜眼瞧他,等着看他被治个欺君之罪,至少会被皇帝训斥一番。 谁知萧陌点点头:“怀彰一片孝心,朕若不允便显得不近人情,如此,你先行回府,顺便替朕问候王妃,药材上若有甚么短缺,尽管告知白允儿,让他到内务司去取。” “臣子代母亲多谢陛下,臣子告退。” 白允儿引着申显离去。萧陌收回目光,迈开步子往启明殿方向走去,路过三人时,顿了顿,终究没有去牵云若的手,云若三人默然跟在后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干年轻小娘子虽然未能完全掩去惊恐之色,但是有侍卫们维持秩序,家人安慰劝说,已然镇定不少,最重要的是,陛下仍然坐镇在场,她们总不能表现得太过怯弱,有失家族颜面。 比如卢家娇娇,方才混乱之时第一个抱头钻入矮几下面,还要几个侍婢围着她充当肉盾。待乱象一过,钻将出来,鬓乱钗斜,犹自抖索,这是继她父亲被皇帝当朝痛斥后,卢家再次丢脸。 反观罗家阿绮,虽然面色苍白难掩惊慌,仍能安坐席上,并不忘派自己的侍婢前去提醒各家主母,看住自家孩儿,莫要一时冲动冲出去救人。 此举大获称赞,毕竟校场上那些参加武试之人大多还是寒门子弟和普通军卒,身份卑微,怎配让他们千娇万宠的孩儿冒险搭救。要是自家孩儿因此受了伤,那些人就算赔了性命也是不够的。 就算伤亡的人员里头有熟人的子侄晚辈,身份不比他们差,火场里那般危险,光凭两家交往的一点情意也是不足以让他们去涉险的。 不得不说,罗绮是极会把握人心的,一些难以启齿的理由总能让她冠冕堂皇地摆到明面上,仿佛那不是自私,而是理所当然,是审时度势,是为大局着想。 至于那些有晚辈陷在里头的朝官和家眷,早已赶去偏殿认领伤者或者尸体,听不到罗绮深明大义的话,自然也无人怼她,而那些留在殿中的妇人们感激她还来不及,又岂会反过来揭穿她。 此时的罗绮正襟危坐在她的母亲身旁,启明殿内人心惶惶,而她显得比以往更加的沉稳谦和,谁见了这样的小娘子都会安心一二,忍不住夸一句,而她自己也正强力压抑着内心的意外和惊喜,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云若不见了。 自塔台坍塌起,她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便想瞧瞧这位云氏女的反应,想到她因为胞弟遇险而惊慌失措悲痛难耐的样子,心头一阵畅快。或许在不自觉当中,她把云若的威胁放在了申遂儿之前。如果说她对申遂儿是缘于身份上的忌惮而忍辱受屈,那么对于云若,却是切切实实的嫉恨,那是一种美梦无处安放的惶恐,希冀被无情打破的怨忿。 结果一眼望去,并没有见到她的人,想来是冲到前头去了。她那个美貌的婢女也只知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最后也被人潮吞没。 后来侍卫和宫人抬下好几个被挤伤踩踏的人,大多面目有损,怕惊了诸多在场的小娘子个贵妇,都盖了白布掩了脸面的。 不知里面有没有云若她们,有的话就太好了!那样高的塔台塌下来,摔下来被压在里面,不死也残,云家这位唯一的嫡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窃喜地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 不止罗琦,许多忌惮云氏的权贵也在幸灾乐祸地如是想着,只是不好表现出来。大家心有灵犀地闭口不谈云氏之事,只是互相悄声议论陛下的去处,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罗琦心中除了惊喜,还存了丝疑惑。方才一个小太监过来对白允儿嘀咕了几句,白允儿低声回禀萧陌后,只见他淡淡颔首,便起身从侧边走出了大殿。 旁人或许瞧不出甚么,罗绮这样心细如发,又对萧陌牵肠挂肚的女娘怎会没有察觉。她的心上之人一听到白允儿的话后,眸中忧色一闪而过,起身之时虽然从容,出殿的脚步却异常匆匆。 莫非云若当真受伤,他是赶去偏殿看她的么? 欣喜尚未消去,酸楚和嫉恨再次席卷了她的心房,这种忽喜忽忧的情绪让罗绮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跟萧陌过去瞧个究竟。 蓦地抬眸触到母亲冷锐的眼神,罗绮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看陛下着急担忧的样子,不正可以肯定她先前的猜测么? 罗绮又转忧为喜,为云氏的倒霉而欢欣雀跃。她安安稳稳地坐着,期间还温声软语地安慰旁边一位受了惊吓的贵女。 只是,这种欢喜并未持续多久。 罗绮自己也没料到,失望会来得那样快。 当云若几人随着萧陌来到启明殿时,全场目瞪口呆,随后,恭迎圣驾山呼声响起,其中不知掺杂了多少意外,失望,羡慕和嫉妒。 望着萧陌身后那道浅紫的身影,罗绮只觉得疼痛席卷了全身,锥心刺骨,甚至于云田再次露面引起权贵们的骚动议论,她也充耳未闻。先前的侥幸和欢欣仿佛化作一盆冰水,将她兜头淋了个精透。 方才陛下唯恐云若出事,竟放下满朝权贵士族,匆匆赶去,而后又不避旁人地将她带回,他眼中的关切热望,深情厚意,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他一向是冷清严峻之人啊,竟能对云若温柔若此,倾心若此。 罗绮心中仿佛被射穿了无数个窟窿,痛得不能自抑,坐在垫子上浑身轻颤。 她不能听之任之,任由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罗绮努力调整了面部表情,深吸一口气,缓步朝御座走去。 还未到跟前,就被一个青翎卫拦住,白允儿跑下陛阶,问她有何事? 罗绮笑着对白允儿说道:“白公公,方才出事的时候,若妹妹突然不见了,我十分担心她的安危,如今见她平安回来,便放心了。您知道的,家兄与若妹妹交好,一向是极在意她的。您看,能不能让阿绮向她问声好,也好回去向阿兄交代。“ 白允儿打着笑脸道:“女君且等上一等,让奴婢先跟陛下说一声。” 连问个好也要通过陛下吗? 罗绮垂眸,应了声“好”。 听完白允儿的回禀,萧陌朝罗绮这边望过来,瞧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云若朝萧陌笑着说了句什么,便领着婢女走了过来。 她来到罗绮面前,两人互问了声好,罗绮恭喜了她几句,云若笑笑,又走了。 这样被人无视,而且是在萧陌面前,罗绮觉得十分羞辱,她满心恨意,巴不得立时将云若攥在手里狠狠嗟磨。 她忘记了,申遂儿和宜容长公主对她的态度还要轻蔑,还要恶劣,相比之下,云若算是温和的,既没有给她冷脸,也没有置之不理,还客客气气地与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就是难受,就是觉得受到了羞辱。 罗绮觉得,有必要让云若快些成为自己的嫂嫂,让她在自己的母亲那里吃一辈子苦头。 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原定的七夕表演安排也被取消,那些精心准备想在宫宴上一鸣惊人的小娘子们大失所望,其中为最者除了罗绮无有他人。 罗绮为了今晚准备良久,不仅要保住音魁的地位,还要在舞艺上有所突破,全面压倒身份高于她,入宫获宠可能性大于她的申遂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切原定的设想被全部推翻,未放眼中的云若越过原本视为劲敌的申遂儿,成了横亘在她与陛下当中的壁障。 碧桑在她身后轻轻说道:“女君,那位任氏女还候在宫外,是否要给她去个消息?” “任微?”罗绮一愣,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来。 “不用管她,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还想进宫来献舞?不被守门的羽林郎抓起来盘问算不错了!你瞧着,说不定眼下她已经逃回云府了呢。” 碧桑惊讶道:“可她事先与女君约好,要入宫来伴舞的,女君还特地设法弄来了一张请柬与她呢,这任氏女遇险先避,言而无信,竟这般上不得台面!” “她是云府出来的人,背后有靠山,我有什么办法!”罗绮冷道,原本她是想让任微伴舞,让其在宫宴上小小出下风头,既帮她承担了一部分来自申遂儿的压力,又能搏个提携同辈的美名,顺道挑出点云府不能容人的非议,相形之下,自己更显得贤良大度。 后宫最缺的就是贤良大度的妇人,这是她仔细研究了萧氏历代后宫得出的结论! 可是如今,一切成了泡影。 不,她不能就这样认命,母亲说过,事在人为,只要云若顺利成了他们罗家人,一切就都好办了! 罗绮转头对碧桑说:“点些财物给任氏女送去,就说今晚对不住,让她白跑一趟,今后有机会再与她切磋。” 意思就是让任微继续蛰伏,等待机会。 碧桑领了吩咐,正要离开,忽然听罗绮又感慨道:“有些人,出生市井,却自视太高,目空一切,若是哪一天不小心死了残了,也不过惹来几声叹息罢了,谁还会将目光留在她的过去。身卑命贱,这也是命数吧。” 碧桑茫然抬眸,触到女君冷漠的眼神,忽地意识到了她在说谁。 燕姬,那个一舞动天都的胡人娘子,恐怕要死了吧——女君的意思是不想让她活呢! 她自小和丹果一同侍候罗绮左右,她主要负责罗绮的起居,必要时还代为操琴以应对外客,而取人性命这样的阴损事从来都是让丹果去做的,这也是丹果更加受倚重的原因。有时候她在想,相比丹果来,她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奴婢,丹果更像是罗绮清除眼中钉的帮手,一把用起来极为顺手的利匕。 因为了解罗绮的为人,碧桑不敢犹豫,伏地道:“婢子知道该怎么做了,婢子不会给女君留下后患的。” 丹果笑着上前扶起她:“碧桑妹妹这是干什么,这儿这么多人,别是让人以为女君苛待了咱们呢。女君将差事交给了你,到让姐姐我好生羡慕,也不知有没有福分和妹妹一起替女君分忧呢?” 她倒是心有不甘,之前明明是她去请燕姬,谁知那胡女不识抬举,连着拒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劳动了女君亲自上门方才应允,到底也不过授舞三日罢了。大概这趟差事办得不得力,女君竟然让碧桑去收尾了。 这怎么成?此次若是让碧桑出头,往后女君面前再不是她一人独领风骚。 以她对女君的了解,女君绝不会像普通的官家娘子一样只满足做个臣妇,她既阴狠又擅矫饰,又有一位长袖善舞的母亲,有一位能力出众的兄长,只要入了宫,获得帝宠是迟早的事。自己若是能随主沾得点福分,哪怕只一星半点,也够自己后半生安稳风光的了。 想到这里,丹果更是心如火炽,恨不得一脚踢开碧桑,自己亲自执刀去杀了那燕姬。 见到丹果眼中凶光大盛,罗绮秀眉微微一蹙,心想她随我多年,知道了我的不少事,虽说忠心,终究是个性子狠的,也须得防她一防,以防坏事。 于是对丹裹说道:“你想去便去,不过最好做得干净,成事后让碧桑报于我知晓,你去庄上住一段日子,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丹果大喜,乐颠颠地领了命。 云田笑眯眯地打量着寂春,瞧着她为自己斟下一盏酒,眼底的得意掩也掩不住,今晚自己大出风头,这妮子该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吧。 他端着酒盏,两眼不离她的如花粉面,蓦地双目一凝,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在寂春疑惑的目光下,从其中一只华彩流溢的耳环边缘,拈出一根黑丝。 “哦,大概勾到过首饰匣的垫布了。”寂春不在意地将它掸落。 “这般粗心大意,往后谁敢娶你?”云田揶揄道。 “不娶就不娶呗,我就跟着女君过,大不了今后当陪嫁婢子去。”寂春不在意地说道。 云田闻言面色一黑,当下冷笑一声:“就你还想当陪嫁婢子?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武功更是半瓶子水咣当响,我那未来姐夫除非是眼瘸了才会收你!” “你胡说!” 寂春脸气得通红。云田把她贬得一无是处不说,更可恶的是还意指自己妄想当女君未来夫君的小妾,这真是她万死也不敢想的。 可是面对小郎君的指责,她亦找不到理由反驳,方才她那句随口之言的确让人误解,在大夏,陪嫁婢子不就是为郎子准备的妾侍么。 寂春郁闷到极点,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急得喘起来。云若和眉姬更衣回来,看到寂春满脸通红喘不出气的模样,问了句:“你热?” “不、不热,奴婢不热……” 寂春连忙否认,眼角撇过云田眯起眼睛的邪恶模样,心虚地垂下眸子,生怕他把方才那些话说出来,那样的话,她真的要以死谢罪了。 “怎会不热,我看看,阿姐你瞧她,热得舌头都伸出来了,好像忠叔养的那只花犬啊。” 寂春闻言一口气没上来,连翻了几个白眼。 听着他们几句轻声说笑,云若微微一笑,继而又与眉姬一起闷闷地吃着东西。 第二十九章 却道雾非却雾 刻漏指向亥时,所有进出皇宫的人员,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都受到了禁卫司严格的盘问和筛查,连他们停留在宫门口的马车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奉旨巡查皇宫各处的羽林卫也陆续回禀,但是尚未发现可疑之人。尽管如此,在场谁也不会幼稚地相信今晚这场事故是个意外。 幸好塔楼建在校场中央,离周围宫室都有一定距离,火起来的时候除了校场被烧得凄惨,最近的撷英殿也未被大火波及。 校场上明火已经差不多被扑灭,人们从焦黑的废墟里拖出百来具尸体,加上之前被抢回来的伤员和死者,伤亡足有三百多人。 从偏殿不时传来隐隐哭声,医正和宫人们来来回回跑动,不时向皇帝禀报些事情。那些没有被不幸波及的人家一个个坐立不安,尚未从惊恐慌乱当中回神。 一场为国遴选青年才俊的武试,却落个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唏嘘。 追究其责,工部首当其冲。 在场的工部官员,包括尚书和左右两位侍郎,自知罪责难逃,早已跪在大殿一侧瑟瑟发抖,那些今日未到场的官吏也已着人前去拿办。经手塔台搭建的官吏工匠不下几百余人,仔细追究起来,牵连甚广,也不可能在短期确责定罪。 但是该查的必须得查,当着外邦来使的面,筹备许久的武试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皇宫内几乎成了尸山血海,光是那场大火,便能让其他邦国看尽笑话,不光本朝未曾听说,翻遍史书,这等事也是闻所未闻。 白允儿传达了萧陌的几道口谕,大抵是安抚所有在此次事件当中受伤或殒命的武试者,以及他们的家属。所有牵涉案件的人员暂且由大理寺羁押看管,待查明真相,再交由刑部定罪。。 工部上上下下几乎被捋了个精光,剩下没几个官吏能摘得清干系。即便这样,当大理寺少卿罗澈跪在陛阶前高呼有事启奏之时,人们再次感受到今年这个七夕节,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日子。 “黄钎?月前被人刺死的那个书吏?罗卿以为此人与今晚之事有关?”萧陌问道。 “回陛下,正是如此。” “细细道来。” “遵旨。黄钎此人祖上工匠出身,本人更是精通机括建构。据臣调查所知,黄钎被贬为虞部书吏之前,每逢匠吏组建模型,常拿着纸笔在旁记录,还对塔台模型提出不少改进建议。可以说他非但清楚塔台的每一个构成细节,也熟悉每一个接触过塔台模型的匠人。” “黄钎死后,微臣调查了他常去的一家南风馆,因为出手悭吝,黄钎常与那里的鸨娘起争执,所以馆内许多人都对他有印象。微臣审讯了那鸨娘,得知黄钎生前曾与一名叫泯生的盲倌人多有来往,二人有一段时间同食同宿,浑如夫妻。” 断袖什么的,在时下的天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还是让许多在场的贵女娇娇羞得捂起了耳朵。 罗澈仿似未觉有什么不妥,继续说道:“那泯生并非先天眼盲,而是被人下毒所致,黄钎为了替他医治眼睛,四处奔走打听,终于得来了一个好消息——南国圣手万毒谷主陆明云游至大夏,不日就要抵达天都。” 殿内顿起嗡嗡议论声。 陆明?这名字好生耳熟,就是想不起哪里听过。 云若问眉姬:“你知道这人么?” 眉姬横了她一眼:“你说呢,这天下就没几个人不知道的。” 云若摸摸鼻子,好吧,她就是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个。 寂春在旁轻声替她解说。 天下名医良药大多收拢在宫中,但是若论顶尖的神医,尤其是有那等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的,只有那二十年前便已不知所踪的南疆毒医陆明了。 当年他坚拒西梁国主的盛情邀请,反而千里迢迢赶来天都为先帝诊病,因而在天都城露过一面,不少人也是见过的。 那是个极清隽的人物,一举一动风度翩翩,若不是传说他性格乖戾,以下毒折磨人为乐,天都好些有女儿的人家要打他的主意呢。 但是后来万毒谷被人一把火烧光,就再也没人看到过陆明这个人了。 这世间,但凡能过得下去的,无有不惜命的,更别说那些享尽人间富贵的钟鸣鼎食之家。是人都会得病,都会死,而以陆明的本事,随便一伸手,便能从阎王手中抢下人来。是以他一失踪,许多人都锲而不舍地寻找他的消息。曾有人不辞辛苦,天南地北地寻他,从北漠雪山寻到南疆茂林,全部无功而返。 谁知此刻竟从罗澈这里听到他的消息。 众人又惊又喜又有怀疑,但是又见罗澈神情严峻,面色整肃,又言之凿凿,顿时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下,议论声更大起来。 萧陌也看了罗澈一眼,微微蹙眉。 罗澈又说道:“微臣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派人去查证,结果在到达陆明住处的时候人已经离开。微臣只在那里找到了这个。” 白允儿从罗澈手中接过托盘,放在萧陌面前。 那是一角烧得卷边的黄麻纸片,上头只留下几个熏黑的字:……得意时,不为金钱不为名……” 不为金钱不为名? 这倒十分符合陆明的风格。 传说陆明替人治病一向仅凭个人喜恶。若是为人仁义,崎嵚历落之辈,便是一文钱不收,也会想尽办法替你医治,甚至连你的家人,家中的猫猫狗狗也顺便照顾一下;若是作恶多端,为祸乡里之徒,治病可以,诊金高得可以让你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治好了旧病,再给你下一剂毒药,不要命,只要你半身不遂,或者日日忍受疼痛折磨,还美其名曰:毒毒活长久,疼疼更健康。 因着他这一番特立独行的作为和言论,天下人送了个“毒心圣手”的称号给他。 萧陌瞧了云若一眼,见她正饶有兴趣地听身旁侍女解说,于是对罗澈道:“罗卿从这张纸上瞧出了什么?” 罗澈回答:“臣愚钝,想了许久,方才明白这张纸与黄钎死因的关系。” “说说看。” “彼时黄钎得了毒医陆明的消息,便上门相求,谁知陆明表示救也可以,但是有一条件。世人往来熙攘,皆为名利二字,陆明说‘不为金钱不为名’,那他要什么呢?” 要什么呢? 众人都在猜测:美女?权势?好像只要他开口,都可以轻易得到啊,实在想不出他还要什么呢。 “陛下,据微臣所查,黄钎手里有本册子,这本册子是黄钎利用在工部做事的便利,私自将记录塔台模型细节的录案另外誊写一份做成。有人发觉此事欲要告发,但被他诱哄着,以将册子卖了得钱分利作为借口暂且稳住了,而正是此事让他惹来了杀身之祸。” 竟然意图倒卖朝廷经过录案的文件机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工部的人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全投向跪在大殿一侧的工部尚书和两位侍郎。 且不说江家进呈朝廷的图纸原本就珍贵至极,后来又经大夏顶尖能工巧匠合力改进,只要稍微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它在军事上的非凡意义。 这一旦定罪,何止杀人,更是叛国! 三人抖如筛糠,连呼冤枉。 罗澈道:“诸位请稍安勿躁,容下官再行分说。” 殿中安静下来,罗澈继续说道:“黄钎早已与那人说好一同卖了册子分钱,但是还未实施,便出了泯生眼睛被毒瞎一事,毒医陆明见了黄钎之后,明确告诉他,只要那本册子。” “没错,不为金钱不为名,只要那本册子!” 殿中哗然一片,众人惊恐地想着:陆明要那本册子做什么,他是个医者,又不是工匠,更不是朝廷大员,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难不成他是借行医之名,行细作之事? 萧陌冷道:“继续说。” 罗澈道:“陛下,今日塔台坍塌之前,臣一直想不通陆明要册子做什么,如今已全然明白了,是有人要在塔台上做手脚,毁了这场武试,毁了我大夏年轻一代的军事人才啊。陆明这么做,是为了阻止事情的发生。可惜他还刚刚出手,黄钎便死了,册子也不见了。” 云若眉毛一挑,罗澈挺相信这个陆明的啊。 “那人不止发觉黄钎私自誊抄录案一事,还窥得了黄钎与陆明的交易,知道黄钎为了泯生一定会答应陆明的条件,于是先下手为强,杀了黄钎,夺了册子。” “那人到底是谁呢?”有人问。 萧陌目光盯着罗澈:“罗卿可是找出了凶手?” 罗澈沉默了一下,回答:“已经找出,……正是工部右侍郎高晟高大人。” 高晟闻言浑身一颤,正欲上前辩解,萧陌已从御座上站起,居高临下,冷声问罗澈:“可有证据?” “有。” 罗澈又呈上一物,那是柄极细极薄的利匕,呈柳叶形,但是比常见的要更加细窄,应是特制的。 萧陌看了一下,说道:“朕记得,黄钎正是被一把利器穿喉而死,莫不就是这把柳叶刀?” “根据死者伤口情况来看,凶器正是这把特制的柳叶刀。” 罗澈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高晟,继续道,“日前守城门的军士来报,有一户姓高的人家抬人到城外埋葬。经过城门时,恰好被经过的一辆牛车冲撞了一下,棺椁落地,里头的尸首也跌了出来。那尸首面目紫黑,尸体肿胀,明显死得不正常。既然非正常死亡,高家人非但没有报官,反而急急抬出去掩埋,情形极为可疑。微臣便派人查了查,查到死的是高侍郎的妾室吴氏。这吴氏来历不明,却身怀武艺,有传言说她出身匪类,杀人不眨眼,袖中常扣一把柳叶刀,其他妾室和下人常遭她殴打,连高夫人也受过她威胁,敢怒不敢言。” “这样的悍妇死去,高家几乎人人称幸,根本无人愿意替她出头伸冤,那把柳叶刀也被扔入花园水塘中,直至今日微臣抽干了高家水塘的水,才将它找到。” “倘若人不是那吴氏杀的,何以凶器的形制与死者伤口一致,倘若不是高侍郎被她握住把柄,一个无所出的妾室怎能在府中作威作福,连主母也不放在眼里。休说什么侍郎与吴氏两情相悦,据罗某所知,侍郎大人最为心爱的乃是替你育有三子两女的贵妾姜氏吧?”罗澈望着高晟,冷然道。 高晟抖着手指,张口:“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 “不是这样为那样,高大人,吴氏特制的柳叶刀与黄钎的伤口形状吻合;黄潜死的那晚,有人看见一妇人从他的房间走出,步形矫健,分明是练过武的,我问过府上的下人,吴氏身形跟那晚出现的妇人背影极其相似;吴氏在你高府内暴毙,你们却隐而不报,还将她的柳叶刀扔入水塘,安知这不是杀人灭口,毁灭证据!” 高晟彻底反应过来,扒拉着膝行两步,口中大呼:“冤枉啊,陛下,微臣是打过那册子的主意,可是那吴氏还未动手,黄钎就死了啊!人不是微臣杀的啊,不,不是吴氏杀的啊,微臣也没有杀吴氏,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呐,黄钎真的不是微臣杀的啊……微臣也没想过要背叛朝廷,微臣是被人陷害了啊!罗澈,你奉旨查案,也不能这样平白诬陷本官呐……” 说着扑了上来要与罗澈拼命。 几个羽林郎冲进启明殿,将高晟拖了出去。高晟一边高声喊冤,一边蹬腿挣扎,痛骂罗澈以及他的祖宗十八代,情状凄厉至极,他的家眷早已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等候她们的结局想来不会太好。 云若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此刻,她对罗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的面孔上罩着一个黑色的面具,与殿外乌沉沉的夜空融为一体。这时,她看到罗澈突然朝萧陌叩首,腰背弯下去的时候,仿佛上面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萧陌走下陛阶,亲自扶起罗澈,说道:“高晟狼子野心,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还要继续为朕办差,查查册子落在谁的手里。它在谁的手里,谁就是今晚毁我大夏英才的元凶。诸卿放心,朕必不放过他!” 罗澈口称遵旨,殿中所有人皆俯身山呼。 申初冷眼旁观,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就是皇帝行事的手段,平日里看起来跟先帝一样温软优柔,对待臣下也是恩示有余,威慑不足,更谈不上雷厉风行,可是实际上却是逆对手锋芒而上,一旦掌握主动,便决绝一击,只要能杀敌三千,绝不吝惜自身八百。 将塔楼毁去还不放心,又加上一把火,为的只是消减申家在禁卫司的势力,将整个青翎卫掌握在手中。这样狠心决意的皇帝,又怎会是姑祖母口中耽于儿女私情的青嫩小儿? 姑祖母她太老了,该歇歇了,许多事让他来处理就好! 皇宫千重建筑在夜幕中层叠如峦,似望不到边际,耳旁仿佛又传来天丰将士的辗转呼喝,马匹的踢踏嘶鸣。 申初翻开自己的手掌瞧了瞧,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紧紧一握,大步而去。 第三十章 灭烛怜光满 熬过了亥时,事情终于告一段落,宫禁解除,各家各自出宫回府,许多人来时欢天喜地,离开时亲人或伤或死,悲痛压抑,一场七夕宫宴,不欢而终。 云若他们是最后出宫的。 她先去了启光殿,她的马车停在那儿。云田已被当场编入青翎卫,故而留在了宫中,没有随她过来。 驭者是没有资格随主入殿宴饮的,但是他出自镇国大将军府,因而也被优待,好生吃喝了一番。酒足饭饱,此刻正眯眼靠在马车前,嘴里哼着坊间流行的花曲,好不自在。 寂春上前推了他一把,叱道:“酒虫上脑袋了?女君来了也不知道!” 驭者被推得一个趔趄,睁眼果然瞧见女君站在面前,神色清清淡淡,如同飘过远山的那抹稀疏的云彩。 云若淡淡瞥了他一眼,上了马车,眉姬和寂春分别跟了上去,帘子放下的时候,寂春丢出一句:“小心驭车,颠了女君,回头告诉大总管,看他怎么罚你!” “是、是!”驭者点头哈腰地上了马车,竭力不去回想那凉到骨子里的清淡眼神。 马车缓缓朝外驶去。 月明星稀,树影支离,宫前大街上清冷得近乎死寂。 宫里出了大事儿,外头的人不是没有听到动静,但是他们各个紧闭门户,熄灯灭烛,安静得跟死绝了一般。天都的百姓啊,喜欢议论,喜欢八卦,但是一遇到大事,生怕遭了池鱼之殃,从来都是最会装聋作哑,置身事外的。 马车轻溜溜地跑着,车前的宫灯跟着晃荡,从远处看去,只剩下一个摊在地上不断推进的昏黄光圈。 骨碌碌…… 一粒石子儿滚到路中央,就像赌徒手里抛落的骰子,似无心又像有意,掉落在赌桌上,翻滚,打转,笃定总有人被会吸引过来,然后进行一场畅快淋漓的豪赌。 蓝黑的暮夜仿佛有人在轻歌慢吟,平地卷起一股风,回旋往复,搅起漫天细尘,星光黯淡,鸟雀惊飞。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马掌不安地敲击着青石路面,踢踏作响,搅得人心头阵阵发紧。 有杀气! 寂春第一反应就是摸向腰间的银铃,她很想把堵在里头的布团拔出来,但是又生生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在心中快速盘算:眉姬一看就知道不会武功,女君虽有武功,但是身手尚不知深浅,自己也未带趁手的兵器,她要如何保证三人全身而退?驭者的手中有条马鞭,或可拿来一用。 然而她很快又感到不对劲,隔着车帘她都能觉出来杀气,驭者一直坐在外头,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寂春心中一紧,掀起帘角,果然,外面空空如也,人已不见踪影。 “女君……”寂春放下车帘,低声唤道。 云若丢给她一个安抚的眼色,抚平手中书页的褶皱,轻声道:“今晚怕有一场战事,你要做好准备。” “婢子明白。” “来者至少有三十余人,功夫都不弱,领头者更是武功高强,到时你只需护好眉姬,毋要强行出头,以免分了我的心神。” 练了多年的隔海听潮,云若的耳目早已超越寻常的武者,寂春还未觉出异样的时候,她已经听到了不属于朝廷军械的摩擦之声。 这种时候,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都城,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伏击她们的,江湖之上没有几个门派能做到。 断肠门就是其中之一。 寂春目光一凝,惊讶于云若的判断,然而她没有考虑的余地,当云若话音一落,她已指出如闪电,朝云若点去:“请恕婢子无礼,母亲将女君的安危交与婢子,婢子不敢不顾女君,否则无法向大将军交待!” 一本书卷挡住了她的手指,抬眸,入眼的是云若微冷的目光:“你要违命?” 寂春心底一寒,不知不觉垂下眸去,称“不敢”。 眉姬不安地瞧瞧她俩,绝色的面上有丝苍白,悄声问道:“你一人应付得过来么?” “也许行吧。”云若道。 她心里也没底,但是这样已是最稳妥的安排。 风突然停息,周遭陷入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时间也随之静止。 只有杀气越发浓烈! 蓦地,一声厉啸,雪白的锦练裹挟着令人胆寒的迅戾之气,劈空而来,直指马车。 一声炸裂般的巨响,陈檀木的车厢被击得粉碎。 漫天尘埃当中,三条人影凌空跃起,迅疾如破空之箭,裙袂绽放飞扬,又如同盛开夜空的烟火,绚丽得夺人心目。 锦练一击未果,并未收回,反而像长了眼睛一般,沿着三人跃起的路径快速向上蜿蜒,灵蛇一般缠绕上寂春的腰腹。 寂春一手带着眉姬,行动受到掣肘,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大打折扣,此时被锦练缠住,顿时身形被扯得一滞。 剑光如影遽现,几十个杀手黑衫蒙面,身手矫健异常,将云若三人团团围住。 云若冷冷一笑,抽出发间玉簪充作短匕,开始与他们交手,一招一式,虚实兼备,并不尽全力,只将寂春二人护得密不透风。 剑影如网,交织出森然杀气,又如深林雾瘴,连绵不绝,每一次攻击都往心口处招呼,招招是必杀之技。 碎心剑阵! 如此情形,有如云田遇刺场景再现,谁家的杀手,一目了然。 既已探出是谁,云若便不再浪费时间,将玉簪插回发间,真气运转周身,内力蓬勃而出。 浅紫色的纤影在月下翻飞旋转,轻灵若游丝,玉白纤掌从容游走于寒铁硬金当中。 “千剑”无剑,优昙一现。 断剑残铁如片雪般落下,伴随着不断喷洒的血雾。 一条,两条,三条……宽敞的青石路面不时落下蒙面的尸体。从空中望去,这些尸体横七竖八,交织成一幅怪异的图形,森然而恐怖。 月光也似乎染上了绯红,掌风厉厉,浓烈的血腥味让人闻之欲呕。 锦练那头,随着刺客活口的减少,拉扯的力道逐渐加剧,寂春要顾着眉姬,应付起来逐渐感到吃力,可是若要摆脱纠缠,她务必要将眉姬放开,如此,女君那里必是无法交代。 瞧了一眼在真气逼迫下早已昏厥的眉姬,寂春心中不免生出怨恨,倘若不是她拖了后腿,以自己的身手,岂能轻易受困于一条烂布头,以至于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君独自支撑危局,而自己非但帮不上忙,反而要受她保护。 正焦急间,腰间倏然一松,寂春抬头瞧去,原来云若以掌为刃,将裹缠着她的锦练削断。 此时的云若,衣衫染血,一双纤手也出现许多细小伤痕,肩头处更是被划出一道半尺长的剑伤,不断地往外渗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寂春心中一揪,正待问她是否要紧,忽见云若抛过来一个眼神:你们先走。 “婢子想留下。”寂春急道。 然而说完便后悔了,她再次接到女君抛来的眼神,不同前次,这次冰凉入骨,仿佛只要再敢违背她的命令,她将把她与这些刺客归为一道。 锦练再次绞缠上来,云若挥掌劈开,肩处伤口血如泉涌。寂春不敢再作停留,护着眉姬急速退去。她轻功极佳,转眼,便消失不见。 没了后顾之忧,云若粲然一笑,足尖在锦练断口处一点,身影如飞叶轻羽,朝锦练的另一头飘然掠去。 一身银色轻甲的郎君不可置信地望着单掌锁住自己喉骨的少女,三十六子组成的碎心剑阵在她手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的性命更是被对方轻易地拿捏在手上。 她的手冷凉如冰,面上犹带血渍,黑眸幽深如潭,微挑的眼角有意无意地散发着嘲弄的意味。 “你,到底是何人?”他艰难地发出声音,面巾被扯落,额上的银色火焰露了出来,诡异地跃动。 “如你所知,我是云氏之女,云若。” “不,你不是……”云家的女儿,从小寄养在乡野,蠢笨无知,决计没有这么好的身手。 “我是。”她打断他的话,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加讨论。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银烛,尤其多瞧了几眼对方的前额。 “阁下为何还不动手?”银烛被掐得脸发紫,道。 “你这么想死?”云若收回目光,奇道。 在她的认知里,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都要垂死挣扎一番的,好比一条搁浅了的鱼儿,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要蹦达蹦达往有水的地方跳去。 “不想死,”银烛艰难地吐出口气:“可是败在女君手下,除了死,在下别无选择。” “也不尽然,其实你可以向我投诚,比如告诉我你们门主的打算,或许我可以考虑让你继续活着。”云若说道,十五岁的小娘子笑容里带着一丝调皮的邪恶。将搁浅的鱼儿放回水里,她以前常做。 银烛目光闪了闪:“你想知道些什么?” “不多。就是初三那晚你们的接引使先后见了三拨人,有宫中的,有外邦的,只是不知,你们的门主最后选了谁?还是,跟谁都想合作一番?” 银烛涨得紫红的面上闪过一丝震惊,他定了定神,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来问我?” 云若摇头道:“想看看你值不值得我网开一面,可是结果让我有些失望啊!有舍才有得,试探,难道不需要有所牺牲么?唔,我想,从你接到行刺我云家人的命令起,你的主子就打算牺牲你了吧,银烛大人?”云若笑着说道,仿佛在讨论一件颇有意趣的小事。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面前是云若清绝动人的笑容,这一切无不在提醒着他今日遇到的惨败。 一股寒意窜入男子心头,朝廷和江湖从来都各有桥路,两不相干。如今他们越雷池而为,一旦败露,便会招致朝廷大规模杀伐。一个江湖组织,便是再有能耐,也决抵不住千军万马的践踏。 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笑容因为喉骨被锁而显得极为古怪:“在下并不畏死,女君这招激将法恐怕用错了对象。” 云若歪头思考了下:“好吧,那换种方法。我倒是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恩义能够让一位南疆夜巫族的后人心甘情愿地赴死?据我所知,除非老死,夜巫族人的命从来不属于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而属于南疆王,只有南疆王才有权利让他们交出自己的性命。” “什么……意思,什么南疆夜巫族?” 云若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困惑,不似作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开手:“你真的不知?” 喉头一松,得了自由,银烛却没有动弹。 “你说清楚。”银烛用力咳了两声,哑声道。 云若指指他额上的银色火焰:“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吧,这是夜巫族的标志,但并非所有夜巫族人都有这个,只有天定的继承人额上才会出现,每一代只出一个,这样的人,便是未来的大巫。现任的夜巫族大巫已经到了回归天命的年纪,但是额上有银色火焰的继承人自二十多年前尚在襁褓之时便被人偷走以后,一直没有新的继承人出世。” “你是说……” “就目前情况来看,我觉得你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大巫继承人。但是我不知你为何会流落江湖,还成了断肠门的大护法?难道你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或者从未想过自己的来处?” 银烛故作镇定的面容终于忍不住出现了一丝皲裂。 怎会没有想过? 自小他就因为额上这簇火焰而受尽其他人的欺凌,那些人视他为怪物,妖物,他常常遭到辱骂、殴打,忍饥挨饿更是家常便饭。只有赤柱,只有他,在他快饿晕的时候给他偷来一个馒头,在他快被打死的时候将他藏起来,为他上药。 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断肠门,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生活在断肠门内。他的父母又是谁,为什么从小将他抛弃?既然不要他,为何还将他生下来? 可是如今有人递过来一个答案,自己不是无父无母之人,原来自己是夜巫族后人,是南疆人,他的父母还在南疆。他也不是被父母抛弃,而是被人从父母身边偷走。 那人是谁? 为何要这么做? 这一切又该不该相信? 额上的银色火焰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跳出他的额际,随心所欲地肆虐一把。 “我如何相信你的话?”银烛哑声道,“你说我是夜巫族的后人我便是了么,安知不是你在诓我,好让我将门内的秘密告诉你。” “你只说对了一半。”云若点头,“我是希望你把断肠门的秘密告诉我,但是我没有诓你,也没有那个必要。你若不信,可以亲往南疆查证一番,当年此事闹得极大,许多人因此受了牵连,知道的人还会少么。” “难道,你从未去过南疆?”说着说着,云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奇怪地问道。 银烛沉默,断肠门接的生意遍及三国,而他身为首席杀手,执行任务无数次,的确没有一次是在南疆。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做?如果是有人故意,那人又是谁? 银烛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为何不杀我?就因为我有可能是夜巫族的继承人?”银烛问道。 “没错,你是个聪明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知道该如何抉择。既然不会再对我造成威胁,我为何还要再费力气。而且,伤害我阿弟,杀死我府上侍卫的人如今都已成了鬼魂,我也算为他们讨了点公道回来,”云若目光掠过地上那三十六具尸体,“剩下那些的该向你的主子讨要,更何况,你原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杀或不杀,有区别么?” 银烛一怔,仰天大笑。 真是讽刺,他自出道至今,不敢说从无败绩,但也从未在失了手后还被对方讥嘲至斯,偏偏她说的还是事实,还不得嘴。 “毒舌的丫头!”他冷哼一声。 “过奖!”云若转身,反手扔过一团白色物事,那是他的红尘练。 接过自己的兵器,银烛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好似短了一截。他抬眸疑惑地望向云若,后知后觉才发现,那断去的小半截正系在她的肩上,想来那里受了伤,正好拿他的红尘练来绑缚止血。 “呃……”不知是哭还是笑,银烛忍了忍,正色道:“某欠了你一条命,来日必当还报。” 闻言,云若挑眉:“何必等来日,也许眼下你就可以还报于我了。” 银烛一怔,随她望去,脸色逐渐发白。 第三十一章 蘸雪祭丹心 模糊的天际,一大片鸦色正朝这里快速靠近。 同样是黑衫蒙面,人手一把寒光长剑,竟多达上百人。 “你的属下?”云若问。 “从前是。”银烛苦笑。 他先前带来的人都死伤殆尽,唯他一人余生,而且还是在敌人手下苟活,就这情形,他怕是再难回去,而面前这些人恐怕已经另择良木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云若问。 “他们只听命令行事,最高的施令者自然是……,这次恐怕连我也不会放过,如今只能放开一搏。”银烛答道。 眼前的女子既然清楚他的底细,银烛不觉得在这些事上还有隐瞒她的必要。 “如此甚好。” 来者人数众多,血战在即,是否能全身而退尚不可知,但是她不能把一把随时可能指向自己的匕首放在身边。 二人对视一眼,明确了各自的想法,齐齐将视线投向已然来到的那群蒙面人。只见他们默然而立,见到同伴的尸首也并不惊慌,如同没有情感的木偶人。 一声轻笑,一抹红影飘然而落,立于蒙面人之前。长发如瀑披垂身后,色彩浓烈得惊心。绯纱半掩面容,只露出一双晕红水眸,迷离妖娆,勾人魂魄,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云若能清楚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淫靡之气。 曼珠沙华——来自地狱的妖艳之花 这是云若对他的第一眼评价。 来人从耳后捋过一缕头发绕在指尖玩耍,又漫不经心地踢踢横卧脚边的死尸:“啧啧,可了不得了,没想到一向忠心耿耿的银烛大人,竟然为了一个官家女背叛主上,若非亲眼得见,本座做梦都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呐!” 声音雌雄莫辨,不同于宫人的尖锐,有一种近乎妖媚的低哑,让人心底发痒,乍听起来似乎是个献媚床第的放浪妇人,然而再仔细观看其身形,腰瘦臀窄,肩背略显宽厚,明显是个男人。 就在云若不露声色观察对方的时候,红衫男子也在暗中打量她,越是打量得久,他心里越是感到不舒服。 为何上天如此不公,明明让他具备了颠倒众生的美貌,却开玩笑似的给了他一副男儿的身体?! 露在外面的眼眸里迸射出浓浓的愤恨和嫉妒。 没错,是嫉妒! 云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心中不免诧异,自己有甚么地方值得他一个郎君嫉妒的。 “胡说什么,我何曾背叛过主上。”银烛沉声道。 “若不如此,你为何与她在一起,别忘了,她是主上想要的人!” 红衫男子的语调不掩尖刻,就好像发现丈夫奸情的正室夫人。 但是,他的话是甚么意思,甚么是“她是主上想要的人”?云若皱眉。 风,无声而起,天地寂静一片,无趣得让人喟叹。 一片红纱衣摆微微扬起,露出一截略显粗壮的雪白小腿。 视线落在那,云若忽地掩口而笑:“让我猜猜,阁下莫不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断肠门二护法赤柱大人?” 一抹讶色闪过,红衫男子倨傲地扬起下颌:“尔何以得知?” “江湖传闻断肠门四大护法,银烛、赤柱、玄粱、雪几,其中赤柱大人风姿卓然,又素爱红衣,与他不着下裳的喜好同样广为人知。” “丫头,好利的嘴!”赤柱怒道。 “好了,赤柱,有话明说便是,你带了这些人过来,仅仅是为了和人斗嘴的么?”银烛突然道。 “当然不是。”见银烛不悦,赤柱转了脸色,弯起眼睛,“银烛,这些大部分都是你的人,如果你肯回头,立刻擒了那个丫头,主上那里便可交待过去。主上对你一向倚重,不会为难你,若是到时要熬那些刑事,我陪你一起,事后一切便可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人还是归你驱使,你意下如何?”说到后来,竟有丝乞求的意味。 “怕是没有这么便宜。”银烛摇头,“我知你不忍心,但也不必陪我受那等罪。何况这么多年了,主上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么?在他眼里,不止我,还有你,还有玄粱和雪几,包括那么多的门众,谁不是他手中的棋子,棋子废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我本无叛主之心,是主上率先将我置于绝境,我若想留住这条命,只能如此。” “原来你是怨恨主上不顾你的性命安危。银烛,自你入门之日起,就该有随时赴死的觉悟。”赤柱低声道。 “我并无与主上为敌之念,只是死也要死得值得。” 尤其是得知有可能正是主上将自己带离南疆,让自己陷入凄惨境地十余年的罪魁祸首,银烛心中免不了升起些许恨意,然而他一向服从惯了,这些恨意并不足以使他彻底反叛。 “为何,为何你要如此冥顽不灵?难道,是为了这丫头?”赤柱突然红了眼,指着云若道。 “自然不是……” “不是最好,我先废了她再说!” 一语未了,凌空跃起,掌刃直指云若门面。 “不可!” 红尘练挥洒而出,半途截住他的攻势。 “还说不是为了她,红尘练都在她手上了!银烛,你若再出手护她,便是与我为敌了。”赤柱又惊又怒。 “我欠她一命,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对她不利。” 云若一叹,对银烛道:“承你好意,只是这次,你且作壁上观,我若不济,你再出手,如何?” 据她所知,银烛是断肠门护法之首,武功自然是四人当中最高的,云若击败他都不在话下,遑论武功不如银烛的赤柱。显而易见,他真正要护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这位酸意滔天的半女娘! 面对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银烛再无话说,默默退在一旁。 “那么便让我来领教领教赤柱大人的高招吧。” 云若粲然一笑,晃了赤柱的眼,更激起他的滔天怒火,他牙一咬,昂然道:“本座亦不会欺你一介女流,此战不许旁人出手干涉,不管是生是死,端看你我各自的造化。” 他意指银烛,而云若眼尾扫过迅速撤离的那一大群黑衣人,微微颔首。 他倒也是个磊落之人!云若想。 赤柱瞥向银烛,见他只瞧着云若那边,神色担忧,胸口一堵,大喝一声,凌厉的掌风带起漫天杀机,朝云若劈头盖脸地袭来。 月已隐没天边,星子淡若虚无,周遭冷意弥漫,恍若炼狱。 强劲的掌风不时对撞冲击,将周边的建筑树木震得破损不堪。云若嘴边挂着微微的冷笑,半阖起双目,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场酣战,而是一场游刃有余的游戏。 赤柱越打越心惊,逐渐陷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对方内力虽不是雄浑到极致,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细水长流一般,绵绵不绝。而他自己,因为一开始想速战速决,不时使出杀招,以至内力逐渐不继,迎战到后来倍感吃力。 他太大意了,竟然忘记碎心剑三十六子正是死于眼前这个少女手下,连武功高强的银烛也不是她的对手,她又岂会是个善茬! 瞥一眼银烛负手而立的身影,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更加恼火。一招狠辣的掌力劈过,赤柱疾退十余步。 两人扯开距离,云若负手而立。 “小丫头果真不简单,怪不得连银烛也服你。可是本座偏不信这个邪!” 赤柱狠狠道,一道红色细影自他袖中呼啸而出,犹如长了眼一般迅速缠绕上云若的手腕。 紧接着,剧痛传来。 云若目光冷然,运气将其震开,袖口附近已然被血浸染。 “哈哈哈哈……尝到滋味了吧。小丫头你应该感到荣幸,本座的蘸雪鞭可不轻易让人瞧见,只要你乖乖随我走,或许本座会看在你听话的份上饶你一命。” 赤柱心头大快,得意地看向在旁观战之人。待瞧清楚,笑容便僵在脸上。 只见银烛望着那丫头的血肉模糊的手腕,面色铁青,好像被伤到的是他自己。至少在赤柱的眼里,银烛此番表现就是这个意思。 怒火滔天而起,再也顾不得其它。 赤柱怒喝一声,欺身而上,蘸雪鞭如赤蛇狂舞,眸光所及之处,漫天皆是裹挟杀气的红影。 云若内力游走周身,双掌翻飞指点,在对方严酷的封锁中冲突闪避。 然而赤柱毕竟是一等一的高手,蘸雪鞭又是他的看家武器,她应付得极为被动,不多时,身上已多了几条血痕。破损的肌肤传来锥心的刺痛,鲜血不时渗出滴落。然而她未发一声,全部心神皆集中一处,等待着那几无可寻的破绽出现。 赤柱冷冷而笑,蘸雪鞭挥打得越发卖力,火红的身影旋转如魅,如梦幻般不可捉摸,其间却夹杂着摧毁一切的雷霆之势,坚实的青砖地面在这种可怕的力量下破损殆尽,变成一堆堆的粉砾。 银烛讶于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总觉得此时的赤柱不同以往。 不得不说,这些年赤柱的武功已与他不相上下,按照断肠门强者为尊的传统,甚至可以取他而代之。然而不知为何,赤柱从未对他表示过不服,对自身屈居人下的地位也未提出过任何质疑,甚至当玄粱和雪几试图取代他而联手进行挑战之时,也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处处予以维护,而他,也习惯了赤柱如此作为,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所以当赤柱出现时,他心中暗暗欣喜,叛离主上的忐忑仿佛瞬间便被平息,长久的默契让他觉得赤柱会一如既往地理解自己,进而跟随自己。 然而意想之中的事没有发生,反过来是赤柱劝他回头,对他的态度也不像从前那般委婉屈从。 在那一瞬,他除了难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愠怒,是烦躁,甚至升起让他吃些苦头的念头,他要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连主上也未必能够全然掌握。 所以当赤柱因他的固执而向云若出手时,他仅作了些许姿态给云若看,而未有多加阻拦。 事情如他所料地发展,赤柱果然不是云若的对手。大概是动了真怒,他不顾内力即将耗尽的事实祭出了蘸雪鞭。旁人不知,只有他清楚,不管是红尘练还是蘸雪鞭,施展起来都有一套独特的心法招数,而这种心法招数需要大量的内力来支撑。方才与云若拼斗,赤柱已然消耗了大量内力,此时再施展蘸雪鞭的武功,必然会将内力耗竭殆尽,轻则倒地昏厥,需调养数月方能回复,重则丹田受创,再也无法聚积内力,如同废人一般。 他对主上还真是忠心呢,银烛在心底冷笑。然而令他不解的是,既然在赤柱眼里,忠于主上甚于追随他,那么对云若下死手又是为何?主上的命令可是要见到活着的云若,他又何必冒险违背主上的意思。 “啪……”又一记令人心悸的鞭响。 练武之人皆能夜视,然而银烛已看不清云若的身影,只见眼前粉尘弥漫,红影密布,仿佛一切皆被绞入其中,而那处在其中之人,不知正经受着何等折磨,或许下一刻,便会玉殒香消。 倘若到了那一步,赤柱回去后将如何向主上交待,难道要让他独自承受断肠门里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刑事? 他手指动了动,红尘练滑入掌心。 蓦地,一声清啸破空而起,在苍庐高穹间远远传开。 紧接着,在赤柱和银烛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纤细的身影从一个难以想象的的角度,轻而易举地冲破蘸雪鞭的桎梏,如同破茧之蝶,宛转而出,轻轻飘落在不远的屋顶。 同时,赤柱一声低呼,漫鞭影顷刻化为虚无,他闷哼一声,身形暴退,直撞到半截断垣前方才停下。挣扎半晌,也不过勉强抵墙而坐。 银烛身形一晃,似要飞奔过去,然而片刻之后,终是原地未动,只是脚下青砖,已成粉砾。 夜,深重如墨。 一身血染的浅紫身影背风而立,衣袂猎猎,满头青丝散乱飞扬,纵然狼狈如此,也掩不去一身风华。她眸光冷然若冰,居高临下,仿佛将脚下一切皆视作尘埃蝼蚁。 她面上笑容浅淡,声音凉如夜风:“赤柱大人好身手,若不是大人郁气攻心,导致内力阻滞不继,以蘸雪鞭之威,此时阿若恐怕已是您的阶下之囚。” “女君何必自谦,本座虽败于你手,但本座也不是那等输不起的小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要我背叛主上,却是万万不能。” 因伤到脏腑,说起话来声音虚软无力,加上他本身音色低哑柔媚,使他看起来极为虚弱;又兼一身红衣,裸着雪白的小腿,如此便彻底淡化了他作为男子的形象,反倒像个若不禁风的小娘子,被烈风寒霜摧残得摇摇欲坠,惹人怜惜。 只是说出的话语比男人还男人,比儿郎还儿郎,有一种视死如归的酷烈和凛然。 银烛拳头紧握,眼神复杂地盯着他,额上火焰跃动,似要跳脱出来一般。 赤柱侧首瞧了他一眼,双眸突然满是笑意。 “落败了便一心求死,断肠门的人还真是烈性。”云若淡淡道,“可惜这样的死法我不喜欢,而且,你也不是我要他死的人。” “此言何意?”赤柱一怔,警惕道:“难道我死还不够?” “你不过是你们门主杀人的一柄利器,对于一件物事,我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赤柱猛地咳起来,地上转眼积起一小滩血泊。 他靠墙喘息许久,缓缓道:“女君既不屑杀我,接下来欲待如何?” “不如何,阁下回去便是,只消替阿若带句话给贵主上。” “何话?”赤柱面现疑惑。 “今日之祸,只是开始。” 第三十二章 相邀何再三 赤柱一怔,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好,好,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让本座输了呢,且就充当一回传讯的扁毛畜生!” 他强撑着站起来,由于伤得太重,几乎再次摔倒,长长的发丝混和着血迹粘在面纱上,狼狈不堪。 走出几步,他突然回过头来,双眸在云若和银烛之间狠扫一个来回。而后勉强提一口气,踉跄而去。 妖艳的曼珠沙华没于夜色,空气当中却残留着一丝销魂蚀骨的靡香。 银烛对着断垣下那滩血迹发了会儿呆,转头低声对云若道:“我去去就来。” “请便。” 银烛提气朝赤柱消失的方向追去。 待所有人都消失,云若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屋脊的高梁上。 她流血过多,内力也损耗不少,伤处疼痛难忍。 从小到大,先是母亲,后是师父和萧陌,无一不将她护得极好,回京后这段日子,忠叔和奶娘顾氏又对她照顾得细致妥帖,实在没吃过如今这样的苦楚。 环顾四周,广宇空寂,夜幕深沉,她独身一人,显得如此渺小凄清。 手中攥着断了丝绳的红贝,一时间,眼眶发热,酸楚涌上心头。 如此坐了一会儿,感觉稍稍好些,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云若将红贝放入怀中,准备起身离开。突然脚步一顿,有细微的铃声遥遥而来,似是哪里听过,却一时记不起来。 “若妹妹!”一道惊喜的男音乍然响在耳边,蓝衫墨发,纤秀昳丽,只是唇色发白,气喘吁吁,一副惊惶未定的模样。 云若皱眉,这可与他平日清风和煦,沉稳淡定的模样相差甚远呢。 罗澈一把攥住她的肩,云若伤处被扯得一疼,忍不住弯腰呻吟了一声。 他一惊,立刻放开她,上上下下一瞧,衣衫破损数处,上面尽是斑斑血痕,瞧上去极为骇人。云若疼得说不出话,尤其肩上伤口本就很深,先前止了血,如今又被用力扯动,鲜血再次涌出,那小半截红尘练几乎被浸透。 罗澈终于发现她肩头的异样,不止如此,身上其他各处伤痕似是被利鞭所伤,左手腕那处更是血肉模糊。 他惊得面如土色,眸中尽是深深的悔意。 这个七夕本就不甚太平,她只带了两个婢子出门,难免惹来宵小觊觎,而自己又只顾着处理宫中事物,接到属下暗报说此处有人激斗,死伤不小,方才急急赶来查看,谁成想竟然见到满地尸体,而心中挂念之人更是受伤不轻。 他扶着云若坐下,轻轻解开缚在伤口的红尘练。那一剑极狠,深及骨头,若不是当时云若侧身避开,恐怕当场被刺中心口,变成一具尸体。 想到弟弟云田也曾遭遇过如此狠厉的追杀,云若眸色黯如深海。 那段红尘练已经被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色,罗澈也未有关注,随意丢在一旁。 他此时完全被云若的伤势骇到,只想着如何能让她好受些。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蓝釉瓷瓶,拔开塞子,药粉不要钱似地洒在伤口上。 云若疼得一缩。 “是不是很疼?”罗澈眉眼俱是心疼,恨不得替她受罪才好。 云若略略直起身,摇摇头道:“还好。” “这药虽然比不上你府上那些个,暂时用来止血还是不错的。” 说话间,那血果然渐渐止住了,伤口处升起一股清凉之感,疼痛也似乎减轻了不少。 云若见那个小瓷瓶圆润可爱,做工极为精致,忍不住问:“你还随身带着金创药呐,倒是仔细。” “嗯,大理寺查案时,公人常会遇到危险,所以带着它,也算有备无患。” “用掉那么多,下回要用没了如何是好?”一下子就去了大半瓶,云若有些心疼。 “呵呵,担心这些做甚,还多得很呐。” 罗澈翻过她的手,继续在伤口撒药。末了,掏出两方绢帕,分别系在她的肩上和腕上,口中嘱咐:“这些天伤口先不 要碰水,待结了痂再说。” “嗯。”云若低声应到。 其他那些鞭伤什么的,主要集中在背部,需脱下外衫方能上药,实在不方便。索性伤不算太深,而且已经止血,云若决定回去再上药。 罗澈将药瓶塞入她手中,低声对她道:“我送你回去。” “你……不问都发生了何事么?”云若犹豫了下,终还是问出来。 “发生了何事?不就是一群江湖贼匪意欲劫持官眷,妄图对抗朝廷清剿之策,后又内讧互攻,反而被官军击杀的事么?”罗澈笑道。 云若还欲再说,罗澈将散乱在她面上的青丝拢到耳后:“莫要多想,一切有我。若妹妹,这回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了。”他顿了顿,轻声道:“陛下也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云若看着他,微微一笑。 罗澈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愧疚,侧过脸去,轻声道:“走吧。” 伸手过来扶她。 云若足下未动,罗澈回头,一脸疑惑:“怎地?” “恐怕走不成,今日算是撞鬼了。”云若笑道。 话未了,一支铁箭倏地激射而来,带着呜呜的尖锐之声。 两人快速偏头闪开,铁箭紧贴两人耳际穿过,没入暗夜,过了几息,方才传来“噗”的入物之声。 劲道之大,射程之远,令人乍舌。 罗澈面色剧变,喝道:“何方宵小,竟敢在此暗箭伤人?” “咯咯咯咯,好利落的身手,竟然躲得过本座的乌夜镝!” 磔磔的怪笑声中,一对“黑白无常”双双飘落对面屋顶。 两人皆年逾三旬,着黑袍者体型精瘦细长,短髭白面,相貌俊朗,只是眼神倨傲,笑起来尤显阴险;而着白袍者作妇人装扮,若不是面容苍白,无半丝血色,加上一头华发如雪,与一身白衣融为一体,姿容还算上乘,看过来时面无表情,一张俏脸波澜不惊。 “镇国大将军府果然藏龙卧虎,令弟今晚力挫群雄,而女君更是独自击杀我断肠门三十六位剑手,连银烛和赤柱两位护法也折在女君手中。若是将此消息传说出去,你说,旁人是信还是不信?” 云若笑道:“好说。今日能见齐断肠门四大护法,贵门对阿若真是关照有加。不知两位护法前来,是带了贵主上的令谕还是为亡者复仇?” “黑无常”,也就是玄梁,瞟一眼身旁的雪几,一如既往地在她脸上瞧不到任何表情,他于是眼眸一眯,回道:“若是两者兼而有之,女君会作何打算?” “那要看阁下对贵主上是否忠心了。” 玄梁傲然道:“本座对主上自然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一旁的雪几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呵呵。”云若一笑:“既如此,两位委实来得迟了些,未能将这番忠心付诸实际,实在太可惜了。这一点,赤柱大人可要务实得多,也直接得多。” 彼时赤柱与自己俱伤,罗澈还未出现,他二人若是趁机对自己下手,可不是手到擒来?只是那样的话,大部分功劳还是会被赤柱分去,他二人如何心甘。 玄梁被说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道:“此时来得也不算晚。” “是不算晚,但是阁下的如意算盘能否打响,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罗澈突然插话。 玄梁望去,外表纤秀的年轻郎君正以保护的姿态站在少女身旁,右手臂微微紧绷,眉眼俱是警惕,他相信,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对方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对自己发起攻击。他更相信,就算和雪几联手,在天都三公子之一的扶风公子那里,恐怕也讨不了好。 更何况,眼前这位手段犀利如罗刹的少女更不可等闲视之,地上那三十六具尸首便是证明。 然而,也并非一丝胜算都没有,有时候,事情发展总在意料之外,不是么? 他暗自咬牙,眼神再次投向与他并肩而立的雪几,虽然她面上仍无半丝表情,但是一向冷然的眸中闪动着一簇莫名的火花,以自己对她的了解,这是亟待动手的前兆。 “阿若不过区区女子,是死是活无关大局,可是既然蒙贵主上青眼相看,便是尘泥也免不了以瑞芳自赏,是以贵主上拳拳盛意,阿若只能勉为推却。” “咯咯……,女君太不将我断肠门放眼里了,主上雷厉风行,令行禁止,从来就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更没有请不到的人。女君如此不识抬举,毋怪本座不怜香惜玉了!” 话毕,黑白二人同时行动,一左一右迅速欺近,方至跟前又突然失去踪影,而后又出现在其它位置,形如魅影飘忽,让人捉摸不定。同时那二人不时乘隙出掌,招数凌厉刁钻,防不胜防。 如此一来,云若二人徒寻对方踪迹,反倒难以出掌对抗,几番扑空下来,云若便感到内力白白消耗,先前受伤之处疼痛加剧,身形不免阻滞。 罗澈一方面要顾着云若,另一方面还要提防黑白二人冷不丁的袭击,应付起来颇感吃力。 黑白二人也看出他们力有不继,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雪几身形快速腾挪,十指张开成利爪,袭击角度奇诡莫测,尽管一时伤不到他二人,但也成功地牵制住了对方。 与此同时,玄梁大喝一声,身形腾空而起,漆黑的袖袍如翅般振展开来,整个人仿佛一头巨大的蝙蝠。十支乌夜镝自他的双翼蓦地飞出,分上下左中右五个方位朝云若二人激射而来,破空之处,残影犹余。 这一击不止威力骇人,而且极为突然。要知道,乌夜镝作为暗器,不同于一般弩箭,没有弓弩机括可用,发射全靠内力催动,若要做到精准度和威力兼具,对数量就有很大的限制。以往江湖上有人见过玄梁出手的,从未超过四支乌夜镝。 而此刻,玄梁同时发出十支乌夜镝,可见这一击,他是志在必得,然而考虑到他的内力修为,可以确定基本已接近他的能力极限。 也就是说,只要躲过眼前这一击,来自玄梁的威胁不攻自破。 是险境,也未尝不是机会。 罗澈护着云若急速后退,而雪几的掌风并未因此撤去,反而如影随形,逼得他们将自身薄弱之处曝露于乌夜镝的攻击范围之下。 杀机迫近,云若身上那些皮肉之痛显得不足一提。灵台仿佛被明泉荡涤了一番,顿时清明如镜,汇在丹田的内力骤然喷涌。 纤细的身影刹那间飘忽起来,不同于雪几的幽昧诡异,明灭不定,她的身形仿若游丝流光,于浩天广地之间任意曲折飘转,广袖挥洒如云,岚烟叆叇凝郁,有一种来去皆随我心,我心本就天地的自在无拘。 罗澈感觉到她的变化,一怔,恍然之后心头五味交杂。然而危机在前,容不得他多想,随即心有灵犀地全力对付诡异难缠的雪几,而将来自玄梁的压力尽数交付与她。 夜色浓重如墨,乌夜镝锋利的箭头辉芒幽冷,如同玄梁傲慢自负的眼神。 “咯咯……啊——” 得意地怪笑转眼变成刺耳的痛呼,雪几心头猛地一震,浑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早就知道,连银烛和赤柱都对付不了的人,凭她和玄梁又如何将其擒获。若不是玄梁一心认定云若伤重力竭,贪功冒进,断不会陷入这等境地。 玄梁自半空重重地跌入那堆死尸当中,徒劳地挣扎两下,便不动了,胸前赫然插着乌夜镝漆黑的尾羽。 雪几心神欲裂,嘶嚎一声,双眼瞬间通红如血,眼神疯狂扭曲,满头华发在空中张扬狂舞,活像一头嗜血的白毛野兽,狰狞至极。苍白的双掌灌注全身内力,十指利甲暴长三寸,如十把短剑利刃,在空中划过道道寒光。 罗澈见了不由暗暗心惊,连忙稳定心神全力对付。他的轻功本就极佳,远在雪几之上,要躲避她的攻击绝非难事。然而此时,雪几见玄梁身亡,神志已陷入癫狂,全然不顾及自身安危,只知穷追猛打,一心想将眼前二人毙于掌下,为玄梁报仇,因而一时间两人难分胜负。 云若袖子拢过剩余的九支乌夜镝,随手将它们掷在地上,转身要去帮罗澈。眼角余光掠过地上那堆尸体,一丝异样泛上心头,再瞧去,乌泱泱一片,也分不清谁是谁。 云若撇撇嘴,跃入罗澈与雪几的战圈,雪几狂嚎一声,撇下罗澈,十指利爪疯狂地往她身上招呼,云若闪身避过,广袖挥出重重幕影,如坚实的结界一般将雪几的攻击阻挡在外。 两人合作果然省力很多,云若负责防守,罗澈负责进攻,不出片刻,雪几被打得只剩下招架之力。眼看就要被拿下,罗澈心头不但未能放松,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眼前闪过那抹刺目的明黄,清冷的声音如冰锥一样刺激着他的心房: “朕已安排好一切,绝不会伤了阿若性命,至多受些苦楚。只要能让云大将军回京,大事可期。” “朕筹谋许久方得来这个机会,明之,莫要辜负朕!” 不,陛下,微臣不能眼看着若妹妹涉险,待此间事了,再向您请罪吧! 罗澈暗吐一口气,终究是下定决心,瞅准雪几破绽大露的后背,掌上暗暗凝聚内力。 尖锐的风声自脑后袭来,带着一丝血腥味,呼啸着朝云若而去。罗澈一惊,顾不得对雪几出手,飞身将云若斜扑倒。 雪几见二人倒地,狂嚎着扑上来厮打,全然乱了招数,但是更为凶猛。 “去死!——啊、啊……” 仿佛口中突然被塞入了土渣,嗓子眼被堵住,雪几张着嘴,用力地往外呼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缓缓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望着心口处微颤的箭羽,又抬眼望向躺在尸堆里,同样不可置信而又痛苦地望着她的玄梁。 生命的热力在渐渐流失,天空中响起玄妙之音,仿佛云中有人在拨弦轻唱。落英缤纷如雨,一身玄衣的郎君缓缓走过来,牵起她的手:“阿雪,你我一道走,可好?” 雪几望着他深情的眼眸,点点头:“好啊。”嘴角慢慢露出笑意,犹如冰破花开。 云若二人吃惊地望着她仰面自檐上坠落,发出一声闷响,身下扬起一片细尘,双眸执著地望着漆黑的天空,笑靥如花。 罗澈飘身飞到玄梁跟前,伸手一探,转头低声道:“断气了。” 云若默然良久,站起身来。 夜半的风低吟婉转,凄清如同暮秋。 她看着垂落身侧的广袖,似是对旁人,又似对自己道:“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走好。” “嗯?”罗澈疑惑抬头。 她侧过脸朝他微微一笑,微挑的眼角勾带出一段如画风情,原本白玉般的脸颊似染上了一层红霞,如昙花夜放,悄然静谧而又惊心动魄。 罗澈呆呆地看着她,忽而想起幼时她诓自己吃下莲芯,被云夫人发觉后好一番责备,当时她的小脸也是这样红彤彤的,乜斜着眼睛睨向自己,一副着恼不甘的模样。 心头一动,张口唤道:“若妹妹……” 倏然,云若秀眉一蹙,一口血箭自口中喷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绯红的弧线,洒落檐角。墨玉般的眸子刹那变得空洞,人也摇摇欲坠。 罗澈大惊,飞身掠到她身旁,一把扶住。 云若靠在他身上,勉强抬眸望了他一眼,便无力地阖了眼。 罗澈骇得两眼猩红,不顾满身血污将她搂入怀中,连声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又攥起她的手腕,脉象似狂风入林,千竿乱打,紊乱不堪。他心知不妙,当即将人抱起,身如流星,往皇宫方向疾掠而去。 宫门已经上钥,承天门前的广场上有御林军在来回巡视,今晚不太平,所有的羽林郎皆不敢掉以轻心,唯恐一个疏忽,放入了刺客,落下罪责。 所以当罗澈抱着云若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并未因与皇帝亲近的关系而被放行,而且还被告知今晚无论是谁,无论有何事皆不得入宫惊扰圣驾。 罗澈心急如焚,不欲与之废话,当下正要施展轻功飞身越过宫墙,那些人见状,纷纷刀剑出鞘,一时间,两方对峙,金铁铿锵。 罗澈心下一横,便欲出手,迎面陡然伸过一柄折扇,将他堪堪拦住。 “大半夜的,这是在闹哪一出?” 转首望入眸中的,是一身天青色云罗锦袍,除了鬓角有些微汗渍,那双惹人心跳的桃花眸子里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和玩笑戏谑。 不等罗澈闪避,便揪住他的衣袍往他怀中一瞅,入眼的是云若惨白的小脸,双眸紧闭,看样子早已晕厥过去。 申显摸着下巴,摇头道:“啧啧,明之欲行救美之事,却不得门而入啊。” 周围的羽林郎也不愿轻易将二人得罪,见罗澈被拦,便退后丈余,留与空间给二人说话。 罗澈顾不上他的戏谑之言,低声道“若妹妹突患重疾,我一时无措,便……” “便上皇宫找人帮忙?找谁?” 申显盯着他似笑非笑,罗澈心中一突,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都成这样了,就算进去又如何,太医院那帮子废物能指望得上?”申显似笑非笑,“还是明之认为,陛下那儿备着专解这等病症的灵丹妙药?” “怀彰兄言之有理,入宫的确不合适,是小弟急糊涂了。”罗澈吁了口气,紧了紧臂膀,“多谢兄长提点,若妹妹的病恐怕耽误不得,小弟先行一步。” 说罢,抱着云若飞身离开。 申显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轻哼道:“若妹妹……,名不正言不顺,谁允你乱叫的。” “二郎君,这时候不太平,您老不早点回府歇息?”一个小头领凑上来讨好道。 “回府?回哪个府?”申显凉凉问道。 “自然是,呃……”他忘了这位申家二郎君常年夜宿青楼,视其如家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顿时后悔不已。 “不过嘛,你说得还算有点道理。”桃花眸一眯,反手抛出个亮闪闪的物事,小头领伸手接过一瞧,竟是枚赤金打造的钗子,掂在手中颇有分量,足足抵得上他一年的俸禄了。 但是……瞧这形制款式分明是出自那烟红罗软之地啊,这要是让家中的母老虎瞧见,自己这双膝盖还能保得住?! 小头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二郎君,二郎君,您不能害小的啊……啊,人呢?” “回大人,申家郎君已经走了。” “呃……” 第三十三章 人比黄花瘦 小蛐蛐儿伸伸腰踢踢腿,又换了个草堆唱曲儿。 它来了这个地界也有段时日,四周环境幽静,水草丰沛,还有几只美貌的母蛐蛐儿不时被它的歌声吸引过来,互相勾肩搭背,调情取笑,少年不识愁滋味,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这日,小蛐蛐儿吃饱喝足,便有些懒洋洋。这不,他顺势躲入一块石头底下,嘴里含了根草茎,闲闲地哼着小曲儿,脑子里寻思着做些什么打发辰光 不知怎地,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想起早先离家时前辈们赠与的一句话:谈情说爱算个啥,最重要的是趁着年轻留个种。 小蛐蛐儿一个激灵跳起来,差点误了大事情,趁着眼下光景正好,得赶紧娶个妻子。以它那副让一众母蛐蛐儿闻之欲醉的好嗓子和见之销魂的健硕身材,想要挑个合意的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它摩拳擦掌,忙活了半宿,嗓子都唱哑了,迎来的不是一心企盼的准妻子,而是两个讨厌的家伙,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一个进了里面,一个守在外头,虽是两张熟脸,但冲着打扰它娶妻生子这档子大事儿,它便不能善罢甘休。 小蛐蛐儿怒气冲冲地跳上台阶,打算上前质问,若还不识相,大不了干上一架。论功夫,它是蛐蛐界武学新秀,各种正规武功套路,包括劈、咬、踢、推、打等,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还会怕了这个连走路都冒着股雌儿味的人?! 守在殿门口的白面家伙来来回回不停走动,小蛐蛐儿刚一靠近,立刻被疾旋而来的脚风掀了个跟头,摔出去老远。 事实证明,绝对的强势面前,各种武功套路都是徒劳。 “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回了。”那家伙团团转了几圈,凑到门边唤道。 你也知道不早了,怎的还不走,影响本郎君的觅偶大计! 大殿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过了一刻,“陛下,该回宫就寝了? 依然无声无息。 “陛……” “进来吧。”从里面传出低哑的声音,仿佛身负千斤,疲惫不堪。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的人提脚跨进去。小蛐蛐儿一跃攀住他的袍角,它倒要瞧瞧清楚,那个俊一点的家伙一个人躲在里头做什么。 殿内一灯如豆,光影暗淡。 “什么时辰了?”一身玄黑宽袍的郎君哑问道。 尽管见过他许多次,小蛐蛐儿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长得极为好看,虽然比自己稍微差那么一点,比如少了两根神气的须角,腿脚不够健硕,嗓子也不够响亮,等等,总的来说,这家伙还是极为养眼的,面如白玉,冷静而淡漠,此刻窝在一旁光看他的背影和侧面也是一种享受。 “回陛下,子时已过一刻了。”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小蟋蟀昏昏欲睡,几乎忘记来意的时候,那黑袍郎君突然道: “拿匕首来。” “陛下!”一声悲呼,继而是膝盖撞地的声音:“万万不可啊!” 小蟋蟀庆幸地拍拍胸口,幸好自己眼疾手快跳开去,否则那么大的力道压下来,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 “拿匕首来。”声音轻哑,但隐有厉色。 跪在地上的人从晃荡的袖子里掏出个长条形的木匣,抖抖索索地爬将起来,呈到对方身旁的案几上。 修长如玉的手指甫一碰到木匣的边缘, “陛下,三思啊……”白面家伙叩头如捣蒜,额头立刻肿起来。 啧啧,居然还自残,忒没种了! 小蛐蛐儿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有想到他无意当中戳中了一个事实,属于另外一人的。 叫“陛下”的黑袍郎君一边打开木匣,一边轻声道:“世人都说,学会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可是帝王手中好物太多,就连这绝世名剑鱼肠,混在其中,也被生生埋没。也罢,当年你未能如愿饮到秦王的血,今日就让你风光一回,好歹朕这一身血,传承自太祖太宗,乃是大夏正统。” 匕首轻薄如纸,寒光碎冰。小蛐蛐儿当然从未见过这等物事,只觉稀奇,莫不是个专拿来吸引雌儿们的玩意儿? 黑袍郎君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她伤得重么?” “回陛下,顾英怕被发现不敢过于接近,因而未曾看清,只知女君身上剑伤和鞭伤皆有。” 手指一抖,指腹上立刻冒出血珠。 黑袍男子盯着那绯红的颜色慢慢变大,过了会儿,似是喃喃自语:“她那么怕疼,如何忍受得了……” “罗大人抱着女君在宫门口被拦住,未曾逗留多久便离去了。女君似乎……已不省人事……” 随着说话人迟疑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眼,小蛐蛐儿吃惊地发现,原本稳坐不动的黑袍男子僵在那里:“她用那药了,她用那药了……” 手中的物事咣当掉落案几,薄亮的镜面映出他近乎扭曲的眉眼,仿佛痛苦至极。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整个人就像窗棂上破旧的高丽纸,在冬日的寒风肆虐中来回抖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手撑着几面,一手用力按着自己的眉心,用力地按,像是要按出一个洞来。 后面的人向前膝行几步,哀哀叫道: “陛下,事情既已到这一步,您要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万万不能让女君知晓,否则……” “滚!” 大力扫来,跪在地上的人直直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又滚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起来又跪在那里,仿佛方才那一掌承受得理所当然。 小蛐蛐儿早已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黑袍郎居然战斗力这么强悍,幸亏先前没有贸然上前,否则半死不活的就是它了! 说到底,它还是高估了自己,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是一只识时务的蛐蛐,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它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好好掩住自己的小身子,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黑袍郎君静下来,眸子盯着幽幽烛火,嘴唇轻微地开阖。 小蛐蛐儿听到他反复念叨的声音:“你说得对,不能让她知晓是我,不能让她知晓是我……” 如此持续了许久,就在小蛐蛐儿开始猜想他是不是魔怔了的时候,声音突然顿住。 他蓦地冷笑一声:“绝不能让她知晓,谁说就让谁死!” 语调狠厉如刃! 跪着的人惊了一下,缓缓抬头,对上那双冷峻酷寒的眸子,寒意从脊背上窜起,立刻又深深地把头抵在地上。 血,顺着手臂滴下来,在地上蜿蜒,他仰着头靠在手扶上,神情似乎舒坦了不少。 地上人一声不响地起来,掏出一方白绢,将狰狞的伤口细细包扎起来。 “剩下的药,都毁了吧。” “奴才遵旨。” 眉姬送茶水进来的时候,罗澈和申显正坐在菡萏苑偏房的榻上大眼瞪小眼。一瞧见她,前者礼貌地颔首致谢,后者则是在她由不屑渐渐转为恼怒的目光中上下打量半晌,最后又在她忍不住要将茶水泼在他脸上的前一刻,笑嘻嘻地接过托盘。 隔壁便是云若的寝房,顾氏最初看到自家女君这副模样,差点晕厥过去。后来听得罗澈叙述事情经过,得知云若最后吐血,方知还有内伤。 经过寂春仔细检视,云若身上有两处外伤比较严重,不过已上过药,其它伤口虽多,不过伤在浅表,寂春又用了活肌雪灵膏,看起来无甚大碍。 至于内伤这一块,只能等她醒来再说。习武之人若有内力,可以调息自疗,只是眼下她全身似火烫,面颊,脖子等肌肤裸露之处,颜色红得不像话,汗水淋漓如雨,衣衫早已湿得精透。 热症发作了! 好在顾氏已有经验,取来月魄置于云若手心。 那物一入云若手,便泛出莹莹雪光,寒气如丝般钻入皮肉之下,游走在奇经八脉当中。 过了半个时辰,云若幽幽转醒,体温已渐渐退去,月魄却红到刺目,洁白的手心里仿佛里掬了一汪血。 睁眼便瞧见床头三张惊喜万分的脸,不等她出声,寂春已跑出去去通知在隔壁房内等候消息的罗澈和申显。 眉姬和顾氏将她扶着坐起。 身上伤口众多,每一处都很疼,一动就更加疼得难以忍受,她不由小小叫了一声,顾氏听到了眼泪便止不住涌出来。 云若倚在靠垫上,面上笑意融融。 经历了那样危险的场景,受了一身伤回来,此刻见到亲近之人在旁,心下浮起一丝安然和喜悦。即便有些莫名的伤感,也被她忽略不计。 但是腹内仍如火烧,云若试着运转内力,谁知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内力竟然一丝俱无。 心下一沉,哪里出错了? 是吃了什么东西,中了类似消功散之类的药物,还是热毒太烈导致丹田受损? 若是前者,只能是在宫内出的问题。席位安排是由尚仪局和礼部一早拟定的,若是有人想向自己下药,必须从他们手中取得自己的席位安排情况,在相应宫娥送来的膳食中做手脚。 这样也不对,因着宜容长公主那一出,自己可是宴席尚未开始就换了席位的。如此,那人若按原计划行事根本不可能成功。 再者,在她那一桌席上吃东西的,除了眉姬,还有被眉姬强喂吃食的寂春,眉姬没有武功,寂春可是有的,她怎么没有事? 等等,还有一样吃食寂春没有碰,就是那盘银丝糯米卷。当时她是发了话的,不让旁人吃的。难道是那盘银丝糯米卷的问题?可那是萧陌亲手做的啊,他难道会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手艺有多熟悉,还去犯这种蠢? 云若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乱想什么,怎么怀疑到萧陌头上去。以往只要自己稍微有点头疼脑热,他就紧张得不得了,怎么会对自己做这种阴损事?! 还有,若真是在吃食上出了问题,云田出事之时,自己飞身过去相救,未曾感觉到半丝不妥;与断肠门那些人相搏之时,内力也是收放自如。 感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是雪几身中乌夜镝的前一刻,原本内力便消耗过巨,突然间丹田一阵异样,似被什么箍住,内力瞬间如潮水般退去。若不是当时罗澈舍身护着,恐怕躲不过玄梁那最后一击。 莫不是打斗过程中出现了问题? 云若极度怀疑,但终究不能确定。玄梁偷袭实出意料之外,雪几之死更是意料之外的之外。恐怕玄梁至死都不愿相信雪几竟然死在他的手中。 估计也是这最后的意外,让他彻底断了生机。 雪几临死前的笑容,玄梁最后显现的痛苦,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甚么,她不会去多想了。死者已矣,怨也好,恩也罢,人死如灯灭,一切终将被时光湮没。 正沉思间,罗澈和申显已先后跨步入内,一个风流俊美,肆意潇洒;一个纤秀沉稳,霁月清风。 云若四肢僵硬无力,暂时动弹不得。见了他们颔首打过招呼。 罗澈心中挂念她,见她面色苍白,想上前安慰几句,但是眼见她身旁有人伺候,根本不需要他,便按捺住心思静坐榻上,只是询问是否感觉好些了。 申显似笑非笑地听完罗澈那番明明关心得不得了,偏要摆出一派端方板正的询问,眼眸扫过云若包扎紧实的手腕,正要开口,忽听耳边“哗啦”一声响,眼前突然冒出半拉子屏风,好巧不巧,刚好挡住他看向云若的视线。 更巧的是,屏风拉到他这里即止,罗澈那边却未被挡住分毫。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仿佛在说“不必如此吧”。 眉姬一脸防备,见他望过来,立刻转过头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意思便是“对你这种人,便该如此”。 她身子半靠在屏风后,从他这边瞧去,屏风上倩影绰约,引人遐思。 申显勾唇一笑,用扇柄缓缓在上描摹,口中低低道:“胜景不求入全目,半遮半掩最撩人。如此也不错!” 说话间,碧绿的莲蓬扇坠儿在手下微微晃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登徒子!”眉姬听了个分明,张口清叱。 “眉儿,这不能怪我!”他无辜地瞧着她。 眉姬无语,只得横了他一眼,直起脖子站到云若边上去,申显望着屏风一脸可惜的表情,毫无半分自觉,让坐在一旁老实守礼的罗澈尴尬至极。 “若妹妹,今晚着实凶险,不知府上守卫情况如何,万一那帮凶徒潜入府内,可有应付的法子?” 若是以往,他可以进宫向皇帝求得一道旨意调一支御林军来守卫云府,可是如今宫内也出了大事,戒备森严,连他也被阻拦在外。 或者一开始,皇帝就不准备见他,若真如此,那么之前,是他意会错了…… 听闻罗澈询问,云若也想到,府中侍卫多是父亲麾下军士出身,出入过沙场,警惕性自是超过常人,然而来者若是像断肠门中护法级别江湖杀手,别说是军士,就是军中高级将领,恐怕也难以对付。若是对方不死不休,非要置她于死地,那么不管去哪里,有云府一干人为质,她如何都不会得到安生。 只是目前,断肠门受到重挫,能组织起碎心剑阵的三十六子已经湮灭,暂时无力发起攻击,除非有像四位护法那样的武功高手,甚至断肠门主亲自前来,否则以底下那些低级杀手,恐怕经不起云府侍卫的围剿。 这种可能性虽然有,但是着实不大,任何一个门派在遭到这等重创的时候总是先考虑如何保留实力,重振旗鼓,而不是死磕到底,同归于尽。 说到底,断肠门与云府无冤无仇,甚至之前毫无瓜葛,之所以一再针对云氏,不过是替人办事获取酬劳而已。 如此一想,云府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有极具诱惑性的条件可以让那位断肠门主放手一搏。不过就溶夜回报的消息来看,那样的条件,即便太宗皇帝,恐怕也是出不起的。 “临南六州,他倒是敢想!”帐内传出一声冷笑,“交给他的事没有一回能办成,还让陛下有了借口对哀家手底下的人动手。这样的废物还敢来找哀家讨要好处?” “你是聪明人,临南六州坐拥镇南关天险,可退可守,得了那六州,便对南疆诸部形成冲击之势,届时南疆王室心生疑忌,恐怕二十年前旧事重演。你说,哀家能不能将临南六州给他?” “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们狂妄得很,说老祖宗若不应允,便要另投他门。老祖宗如今手底下能用的人不如以往多,若是他们真那样做,少不得又要劳动大郎君出手了。” 林奴儿跪在帐外,烛火幽幽地投射在苍老的面上,他低垂着眼睛,面上褶皱纵横放射如同蛛网。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倒是相信大郎?可惜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她缓缓掀开帷幕,盯住那个伛偻的身影,“去告诉南天问,一个区区断肠门哀家还不放眼里。最好收起那点心思,等哀家了了心愿,说不定,也会如了他的愿。” 云若歪歪头,在寂春帮助下,勉力调整了一下姿势:“明之何以认为,他们还会再来?” “四大护法都出动了,他们对若妹妹似乎志在必得。如今无功而返,恐怕尚未死心。” 云若垂眸想了会儿,摇头道:“日后不知道,今晚倒是未必。” 罗澈一愣。 “有如两军对峙,掩杀再三,士气已落,继而而之,徒折损耳。” “我竟忘了,妹妹是将门之女。” 罗澈温温一笑,满室生辉。 寂春垂下眸去,转身为众人沏茶。 申显在旁轻轻一笑,眉姬不屑地声音立时穿破屏风:“笑什么,难道女君说得不对?” “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有本事你说个法子来听听。” 眉姬尚不知德沛宫与断肠门的关系,若是知道,不知她还会不会说出这话。 至于罗澈,不管他知不知道,都会有当着申显的面有此一问。他这人,虽说心思颖达,沉稳有度,有时却不免过于天真,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心怀善念。 至于申初,想到罗澈曾对他的评价——久历风月却又不入俗套,驭琴迂回婉转而常出逍遥之境,其为人虽风流不羁,貌似纨绔却又不似其兄贪权恋势,来去有如风行林下,实乃大隐之士。 再看眉姬,虽然面上又嗔又怒,但眼底并无嫌恶之色,想来心中对申显也不是十分排斥。 眉姬常年置身欢场,见过各色嘴脸,以她秉性脾气,若是真正龌龊之徒,便只想从他身上赚取钱物,并不会给予过多关注,更何况,以她春风渡东主的身份根本无需为一个欢场客投入太多情绪。 而且,今晚皇宫校场突生变故,她将云田带离到一个僻静之所。对于自己的轻功,她一向颇为自信,然而未久申显便带了眉姬尾随而来,可见他的轻功不在自己之下,甚或在自己之上也不无可能。 若说申显以往是深藏不露,那么今晚他在自己面前行事毫无避忌,又是为何?以云申两家龃龉,就不怕被算计,还是对自己太放心。 屏风阻隔了云若的视线,不过纵然瞧不见对方,云若也能感觉到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正打量自己,目光炯炯,然而并无恶意。 除了那双眼睛,云若想到他的鼻子,嘴唇,还有背影,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个非常好看的郎君,好看到让她觉得非常之顺眼,一种忍不住想拉近距离的亲近感。这种亲近感不同于罗澈,更不同于萧陌。 申显但笑不语,只是用折扇敲敲屏风的边框。 眉姬瞧了云若一眼,不情不愿地撤了屏风。 房内净是绝色之人,端得是赏心悦目,顾嬷嬷满意地环视一周,尤其对着姿态慵懒的申显笑了一下,便退到房外去。今晚之事,任忠已得消息,府内守卫彻夜不息,顾氏还觉得不放心,亲自搬了个小榻,守在廊下。 “请郎君详解。”云若道。 “世间道路万千,一路不通,不代表另一路也有阻塞。那背后之人得不到想要的,难道不能另辟蹊径,从他处入手?” 云若心中一凛。 申显继续说道:“譬如腹饥之人,欲寻得一间食肆填肚,自以为胃贵嘴刁,非珍馐不得入口。这天都繁华之地,食肆何止千百,能满足他口腹之欲的亦不在少数。” “而那等金樽玉盏之地,也并非人人可入,身家钱帛,便是首要。”云若接口道,她有点大致明白申显的意思,断肠门在想找人合作,除了对对方有所要求以外,自身实力也是一个很大的凭仗。 “所以说,这是一个两厢选择。先得有做得出珍馐,经得起客人挑拣的食肆;对那人而言,若要进入这等场地,定然不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总须一身行头,最好浑身上下贴满金箔,闪瞎人眼才好。眉儿,你说是也不是?” 申显说到后来,特意还问了眉姬一句。 这是暗指她春风渡只认罗衫不认人呢!眉姬只装作未听见,钱财么,谁不喜欢! “在天都,能做得出珍馐百味的食肆何止一家,论道天下,更是不知凡几。而那人既然胃贵嘴刁,非珍馐不得入口,必然出身富贵,养的一身娇贯气息,纵然一时困顿,安知未有他法能够入得?” 断肠门此次实力折损,但是它门众颇多,其中定然也有许多人才,完全可以通过其它途径,比如派遣细作,设立暗桩等等手段,来填补实力上的缺损。 “女君一点便通。如此,某,便告辞了。” 申显说完,施施然便起了身。 眉姬跟在他后头出了门:“这么晚,王府还进得去?” “唔,是进不去了。”申显拍着折扇点头道。 “活该!”眉姬哼一声便要转身。 “等等。”申显推开扇子,又合起来,突然上前将她抱起。 “登徒子,还不放我下来!”眉姬惊道,十指往他面上乱抓。 “真不乖。”申显扭头避开,无奈道,“我无处可去,只好又来求你收留。” 眉姬语塞,眼见他笑得荡漾,正要叱他一句,忽觉身子腾空而起,眼前景物迅速后退,早已被申显抱着飞出云府,如星闪烟遁,没入暗夜。 第三十四章 自有别风来 云若听得房外动静,笑道:“申家郎君是个妙人呢。” 虽然申显为人风流了些,但世人既然将他列入天都三公子之一,便不失为一种肯定。而且与他相处极为轻松,天都有许多人视他为纨绔,但是喜欢他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云若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顾氏早被申显的大胆惊呆了眼,更是对他的轻功咋舌不已,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愣怔半晌,最后闷闷地蹩入房中,正待将那情形述说一番,云若笑道:“随他们去吧,嬷嬷不必挂心。” 有申显护着,眉姬想必不会遇到甚么危险。 顾氏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踌躇了半晌,依然嚅嚅不知言何。 云若以为她对眉姬来历生疑,便道:“嬷嬷觉得眉儿有什么不妥当么?” 顾氏忙道:“女君识得的人,哪有不妥当的。眉娘子秀外慧中,又抚得一手好琴,一看就是大府里头出来的娇娇。女君想与谁人走动,老奴怎敢干涉。其实、其实老奴也挺喜欢眉娘子的。”只要她规行矩止,不抢了女君风头就行了。 云若心中暗忖,倘若顾氏知道眉姬出身,不知会是什么脸色呢。 大家族出来的人,就算是一个奴婢,也会不自觉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尤其是对待外面的人,眼界更是高得离谱。世道如此,顾氏也不能免俗。 不过这回云若可是猜错了,顾氏虽然对眉姬来历有疑虑,但是此刻她所关注的,却是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世人眼中顶顶风流的申家二郎君申显。 “女君,”顾氏凑近云若,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君何时与申家人走得近了?” 云若一笑:“嬷嬷方才还说不干涉我与他人走动呢!” “啊,老奴也是好奇,外头人都说申家二郎长得俊俏,尤其招小娘子喜欢,又会说话,老奴觉得呀,这传言也是有可信之处呢!” 云若大感诧异,她还以为以申显的狼藉名声,顾氏会反对自己与他结交呢,没想到顾氏竟然觉得他还不错。 云若瞧了顾氏一眼,笑道:“我也觉得他长得好,也会说话,相处起来极为舒坦,嬷嬷与我眼光一致呢!” 谁知顾氏听到这里就白了脸:“他长得虽好,却不适合女君,女君……”抬眸便见云若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看,顾氏抹了把汗,道,“老奴糊涂了,那申二郎君分明是跟眉娘子一对儿的,怎会,怎会再来牵扯女君呢,呵呵,是老奴糊涂……” 云若摇摇头道:“嬷嬷累了大半宿,精神不济,还是早早歇息吧,让寂春在外头伺候便好。” 顾氏连声应着,给云若续了杯茶水,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云若和罗澈两人,他方才听了二人对话,也觉得顾氏的顾虑有些多余,但他是外客,不便多言。 罗澈踌躇了一阵,道:“若妹妹,今晚出了这许多事,京中怕是有段日子不太平,妹妹若是信得过我,可先到舍下暂避几日。阿绮一人闺中孤单,也常常念叨想与妹妹作伴。” 云若毕竟未婚,入住他家,大夏民风再是开放,传将出去也有碍闺誉,但若是缘于与罗绮相交,则又是另一番解释。 罗澈也算颇费苦心,然而为人终究太过实诚。在他心中,世间至美至好者当属云若的话,那么至真至纯者便是他家妹妹,浑然不觉她二人之间已生隙罅,只以为不过是幼时些许小事,不值得记挂。 有些人值得倾心相交,却无法将终身托付。虽然明白罗澈的一片心意,云若只能当他亦师亦友亦兄长。 云若道:“云府侍卫数量不少,有许多还是跟着父亲戍过边的将士,断肠门虽然厉害,真要进来也不容易。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当会有府卫调过来守卫,也能顶过一时。” 府卫辖于羽林军麾下,羽林军拱卫宫禁,府卫则常用来防护朝臣官邸,前提是需要皇帝的手谕。 罗澈闻言颔首。毕竟,大将军云措领大军镇守在外,他的家眷自然不能有些许万一。调来府卫守着,自然是极为必要的。 又说了一会儿宫宴之事,答应了将今晚之事对云田保密后,罗澈便起身告辞。 云若知他要回大理寺审讯高晟他们,兼之还有断肠门一干刺客的尸首要处理,便未做挽留。 去路幽静,侍卫们都在云府外围巡逻,回廊这边,反而不见人影。 “夜深露重,大人小心脚下。” 寂春在前头引路,高高提着手中灯笼,将前方三丈以外都照得雪亮。 罗澈微一颔首。 柳枝无风而摆,寂春脚尖一顿,一颗石子斜里飞去,哎哟一声尖叫,滚出个人来。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寂春喝道。 那人刚想站起,又哎呦一声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脸孔被照了个清楚。 但见她鬓歪钗斜,衣衫上沾染不少尘土败叶,想是方才被石子打中倒地的缘故,将好好的一件烟罗锦裳弄得邋遢不堪,面颊上也蹭破了一块油皮,咋瞧去颇有些滑稽。 寂春忍住笑,口中道:“微娘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园子里做甚?” “原本想去瞧瞧妹妹……,行到此处,方觉天色已晚,妹妹想必也睡下了,我便不打扰了。”任微低声答道,瞧了一眼站在前方的郎君,又迅速低下头去。 何止天色已晚,根本丑时也已过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快亮了。 寂春何等眼色,当下是没好气地道:“你知道晚最好,快快回去罢,免得扰了女君清梦。” 这便是赶她离开了。任微也不答话,只低头用手指缠绕着胸前丝带,倒显得几分柳质纤纤,神情楚楚。 罗澈眉心一皱,眸光淡淡地在她面上扫过。 他心中本就觉得怪异,此刻任微这番表现,更是笃定她是专程在此处等候他。 他年轻出仕,人情通达,更因着云若之故,对云府之事了解颇多。这位任氏小娘子不久前还常与京中一干贵女交往,也算风光无限,待云若回府之后,谈不上销声匿迹,但在人前,还是收敛不少,尤其看此刻装束,虽仍是世家贵女打扮,却远非往日可比。其中是否心甘情愿,还是有不甘怨愤,罗澈无法感受,但是想来她心中总是不太好过,尤其是得意久了,几近将自己当成云府主人,一朝梦醒,免不得怨怼将自己推醒之人。 所以当他看出任微似有意攀谈,心头便有些不悦,但对方是个娇娇小娘,而他又是个端方君子,便未立即抬脚边走,只是在那处静立,且看她有何话要说。 任微见他并未离开,心头暗喜,想要走过去说话。甫一动,腰部便传来一阵剧痛,想是方才翻滚出来闪了腰。 她在心中将寂春狠狠一番咒骂,面上却呈现凄惶无助之色,隔着丈远的距离,哀哀叫道:“罗家郎君,你这么晚从阿若妹妹处出来,可瞧见她现下如何?” 此刻夜深人静,她刻意拔高了声音,显得极为突兀,庭园空旷,传出甚远。想来府中已有人被吵醒,将此话听去。 罗澈面色一僵,何谓这么晚从云若处出来,任微此话,恁的叫人恼火。云府再是约束有力,也不是铁桶一个,传将出去,云若闺誉半丝也无。 他沉沉盯向任微,正待发话,寂春早已逼至她面前:“微娘如此关心女君,怎不向大总管诉求,到菡萏苑当个洒扫婢,也好就近将女君照顾得妥妥贴贴。” 这话说的,真成了洒扫婢,岂不正好被眼前这母夜叉辖制。顾氏又对她没个好脸色,纵使有父亲庇护,今后日子也绝不如意。自家身份本就与那人差之千里,如此再下降,更成云泥,终此一生,哪里还有半点指望。 想到玉亲王世子萧月,任微狠狠心,刻意忽略寂春冰冷到骨子里的眸光,咬牙道:“我担心阿若,本也是好意,此心与罗大人等同。莫不是妹妹在宫中饮酒过度,不省人事,所以才由大人亲自送来,并照顾如此之久?恳请大人体恤阿微一片心意,将妹妹情况告知,阿微方好安心离去。” 倘若从罗澈嘴里吐出一字半字关于云若之事,那么他在云若处逗留至后半夜的事情便会被坐实。 任微这番说辞,实是引诱兼之逼迫,恶毒之极。 饶是罗澈谦和温雅,心头也怒火升腾。 偏偏任微见他一时不言语,更是得意,口中继续说道:“妹妹回京不久,并无与外人相交,平日里只与大人琴曲相授,定然是将大人视作亲近之人,连我等幼时伙伴瞧了都不免眼热……啊,嗬、嗬……” 寂春正被她激得惊怒,忽觉不对劲,拿灯笼一照,差点大笑出来。 任微口中撞入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半张脸被硬生生撑开。她痛得眼泪都迸出来了,喉咙里“嗬嗬”地响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瞥眼瞧见寂春幸灾乐祸的笑容,羞愤至极,两眼一突,登时晕将过去。 早有躲在远处的婢仆飞奔报于大总管任忠。待任忠匆匆赶来,见到眼前场景,心疼任微之余,不免生怒。 “敢问大人,阿微这孩子是否得罪了大人?”任忠强压怒火,问道。 罗澈冷冷瞧了他一眼:“正是。” 任忠冷冷又问:“她做了甚么?” “污蔑女君,诋毁本官!” 任忠面色倏然变白。 任微那点心思他不是不懂,这孩子自小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常常不分尊卑妄想压云若一头。云若离府这些年,她也着实过了一把云府女主子的瘾,可是这瘾也越来越大,如今一朝被褫夺,自是怨恨。他曾好言规劝,原以为她安分几日,大抵是听了进去。如今想来,竟是入耳不入心,全当一阵风过。 “小女说错话,辱及女君和大人,老奴定当严加管教。” 寂春冷笑一声:“忠叔,这次恐怕不止严加管教这般简单了。” 任忠知她二人不和,但寂春一向对自己敬重,言辞上从未这般不客气,当下有些诧异:“此话何意?” 寂春压下声音:“微娘意指女君与大人夜半私会……” 她没有说下去,但这,已经够了! 任忠脸色煞白,且隐隐泛青,整个人似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如同一座冰雕。 罗澈教导云若琴曲,乃是奉了圣意。此事虽未外传,但是任忠是云府总管,自是清楚。任微竟然借此诋毁二人因此有私,无异于朝皇帝打脸。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任微此意明显是为了将他二人牵扯一块儿,一旦外传,为顾及两家颜面,必然涉及婚嫁。 任忠任云府总管十几年,自然见多伎俩。任微此举,无非是觉得玉亲王世子对待云若的态度颇令人寻味,而她倾心萧月,为了搬开云若这块大石,便出此下策。 半晌,他喉头动了一下,朝罗澈深深一揖:“小女之过,非深责不足以抵其罪,大人放心,老奴必会给女君与大人一个交代。” 罗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最好。” 说完,拂袖而去。 任忠叹了口气,将任微口中石头取出,里面血糊一片,他终是不忍细瞧,吩咐两个避在一旁的小婢将她抬回去,安排了府医过去,然后怀揣一腔沉重,朝菡萏苑过来。 顾氏刚睡下不久,听得小婢来报前头动静,连忙又起榻来见云若。 见了云若愤然道:“老奴早就知道,她便是个祸害!” “明之送我来时并未走正门,菡萏苑也有下仆把守,无人靠近。阿微如何得知罗澈在此,并在园中藏匿,等他过去?” “难道菡萏苑有阿微的眼线?”顾嬷嬷狐疑地问,“不至于吧。” 云若摇头,“以明之的轻功,来的时候若要避过府中侍卫,并非难事,我的院子里知道罗澈和申家二郎在的人也就你们几个。寂春和眉姬绝不会说出去,嬷嬷你一直在我身边,阿微恐怕难以从这边得到确切消息。” “既不是此处,难道是阿忠,他是知道罗大人他们在此的,我还事先嘱咐他勿要传出去。 “忠叔为人谨慎,嬷嬷可有见过他食言的先例?” “这倒没有,不是阿忠,难道……”顾氏左思右想,突然瞪大眼睛,随即连连摇头:“不会,不会,阿微再是心大,也不会如此做,勾结外人,那可是……” 她一回头,瞧见云若面上凉笑,一颗心忽然沉入水底,闷闷地透不过气。平日利索的口舌此时也变得不听使唤,以至于任忠到来,她一反常态地闷声不响,只是用探究的目光不时觑着他,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些许疑点,好来否定方才的荒谬想法。 任忠尚自沉浸在任微设计图谋云若婚事的震惊当中,满心是对女儿的失望和对云若的愧疚。 任微变成这样,作为父亲的他难辞其咎。他心头沉重,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 云若不忍看他一个为云府付出多年的老人难受,问了几句府中守卫的情况,便让他下去。 任忠未想到云若一字不提前面发生的事,踯躅一阵,终究还是转身离去,略显苍老的背影在暗夜当中愈发颓丧。 “女君为何不问问阿微之事?” 任忠走后,顾氏忍不住问。她心中焦急,又见任忠神思恍惚,想来已是对事件因由有所了解,故而想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答案。 “嬷嬷认为,忠叔知道多少?”云若放下手中茶盏,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着。 顾氏一怔。 云若转过身子朝向卧榻里面,“他知道的或许还没我们多。” “女君……” “嬷嬷,我累了。” “……女君好好休息,老奴告退。” 顾氏将帐帘放下,又将烛火一一吹灭,只留下一盏,便掩门退去。 “去查一查。” “遵命。” 溶夜走后,案几上的水渍尚未干涸,写了什么仍旧依稀可辨。 郑屏霜——罗国公罗良之妻,罗澈与罗绮生母,培王妃郑屏秋的同宗族妹,蜚声天都的贤良贵妇,人称“小郑氏”。 第三十五章 一念半生过 一觉醒来,天早已大亮。到底刚刚经历了一场杀伐,云若浑身酸痛,但是伤口却好了许多,想来罗澈给的金创药效果极佳。 云若活动了一下手腕,自觉行动上灵活许多,便把裹在上面的白绢拆了下来。 顾氏进来的时候,看到云若腕上露着个狰狞的伤口,吓得脸都白了云若笑笑,示意她把用过的白绢收起来,然后叫她拿来活肌雪灵膏,将伤口重新处理了一下,后肩上的伤口也重新上了药。 寂春领了阿香和小苏进来布膳,顺便将朝廷调了府卫过来的事告知云若。看到顾氏要将云若换下的物事拿出去,寂春接过来,说了声“我去烧掉”便出去了。 吃饱喝足之后,云若打发了所有人都下去,盘膝调息。 昨晚睡前试过一次,无奈丹田处稍一使力,便剧痛不已,内力似被禁锢在里头一般,无法流出分毫。如今再试,还是一样。 云若有些丧气,习武之人失了内力,好比正常人突然间废了手脚,不单没了自卫的能力,行动也受到极大的限制。 换做旁人,经此打击,怕是要失心癫狂。好在云若心大,只差溶夜遣人往鹿鸣岛送了封信过去,将最近所遇在信中细细说了一遍,特别还提了万毒谷主陆明这个人。 论年纪陆明当与师父同辈,说不定师父听说过这个人,若是师父一时间找不出她内力受制的因由,那么她就遣人找陆明帮忙。虽说神医不同寻常人,总是来去飘忽,仙踪难觅,但是她手上有暗夜盟啊,要找个人出来也不算太难,只不过要费一番周折罢了。 顾氏从枕下取出月魄,将原本饰于上头的丝绦拆了,换了根尺长红绳。云若瞅一眼就明了她的意思。 昨日入宫前,她将平日随身不离的月魄取了下来。因着要去见萧陌,怕他见了她佩戴旁人赠物,心中不喜,又算好子时之前能赶回云府,故而大意了一回。而这回大意,着实让她吃了一番苦头,若不是穿了雪蚕丝的心衣,估计当时能烤出烟火来。 经此一事,云若算是知道性命攸关,不好再任性随意,乖乖地将月魄系在颈间,贴身佩戴。不管雪蚕丝还是月魄,皆是能克制热症之物,虽不得治本,却能让她少受些苦楚。 云若掏出怀中红贝,鲜红的物什托在掌心,上面的丝绳因为打斗而残破不堪。她跳下卧榻,在顾氏的针线笸箩里翻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与原来一模一样的丝绳。 正待喊人去库房找找,房外传来忠叔略带迟疑的唤声。紧接着,顾氏出声阻止,两人低声言语一番,忠叔退去。 顾氏开门进来:“女君,西梁国李丞相来府里了,女君可要见上一见?” 李念? 云若一怔,继而恍然。 她昨夜遭袭一事,动静闹得太大,周旁居住的百姓又不是聋子,瞧不见还听不见么,今早说不定外边已经闹翻天了。而她躲在这府邸深处休憩,自然体会不到外头蜩螗沸羹的场景。 只要有那些府卫守着云府,人们一瞧便知她昨夜受惊颇重。如此一来,在世人的心目中,除了无才无貌,恐怕又多了一条怯懦之名,他们顶多以为云府出了个武功了得,一力护主平安的侍卫,而绝不会想到那一地血腥乃是她本人的杰作。 尽管如此,京城各世家来人的来人,到礼的到礼,倒是一个不落。云若不愿在上面耗费心神,将这些都交由任忠去处理。身患奇症,内力尽失,可不正是个说服自己躲懒的好理由? 至于那位李相么,宫宴上闹得也不甚愉快,眉姬得知他的想法之后,似乎也渐渐放开了,或许她原本就对这位从未谋面的父亲抱有太大希望,在得知他已然成为西梁权臣,又别有家室时,那一星半点的希望之火也彻底熄灭了。 昨日去相见,不过是为了了却她母亲在世时的一个心愿罢了。如今心愿达成,还有甚么值得牵挂。 云若对此也兴致缺缺,与一个话不投机之人相处,着实是一件苦痛之事。不过想到昨夜申显那番话,又觉得见一面也有必要。 兴许断肠门为了挽回损失,另寻合作对象也不一定,毕竟小册子上清清楚楚记着他们与西梁人也是有过接触的。若是西梁最终被列入他们的考虑范围,又或者两者一旦共同达成默契,那么不光云氏,连大夏也会面临危机。 说到此节,云若不禁又想到申显,此人果真敏锐非常,将问题考虑地极为深远。西梁此次出使大夏,明面上是商议贸易扩大之事,实际目的如何,还有待探究。 想来萧陌必然也会关注此事吧,云若想着,口中吩咐道:“请李相在留芳庭稍歇,我随后便来。” 有些时候,人在猝不及防之时突然遇到朝夕怀念的人和事,总是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抵抗情绪,这种抗拒看似不合情理却真实存在。不管你对旧人旧事表现得多么深情多么在意,都不是真正的想念和爱恋,而仅仅是对往昔美好回忆的一种缅怀,和对顺风顺水的现状的一种补充。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记忆里,停留在记忆里的人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而昔日的王家庶子王榉王九郎,也就是今日的西梁宰相李念,就绝不会沦落到变成白痴或是疯子的地步,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聪明人。 云若坐在案几后细细打量眼前这位邻邦权臣。 一夜过后,他看起来憔悴不少,原本儒雅洁净的面上似乎多了些许细纹,如同一只蒸发掉水分的秋果,不可避免地显出一丝老态。眼神也比昨日来得虚浮,眼下青影明显,一副未曾休息好的模样。若是个不知事的,还以为昨夜遭袭的是他了。 李念也知对方在打量她,凭自己眼下这副形状,委实显得精神不济了些。他一夜未眠,又出来得急,未曾将自己好生打理。谁知赶到镇国大将军府门前,往来俱是车马,又有三千铁衣精甲的府卫把手,以他一介外臣的身份着实费了一番时候方才入内。 所幸云府之人似对他颇为不同,说明来意,云府女君竟然不顾身体羸弱,亲自来见。 他心中有事,却放不下身份矜持,迎着云若的目光徐徐道:“听闻女君昨晚受惊,李某今日不招而至,只怕毋要扰了女君休憩才好?” “李相严重了,李相乃是我大夏贵客,若是父亲在此,必然倒履相迎,阿若不过小小惊吓,不值一提,怎敢因此将李相却之门外呢。” 李念一笑,却是生受了这番敬辞,论年纪,他也算是云若的长辈。饮了一口茶水,袖口微抬,虎口那处现一痕油绿,抚着杯盏道:“珍珠露,其实形如珍珠,色青白,气味甘芳,入口微涩,长久服之有祛瘀美颜之效,为南疆王室独有,李某在西梁多年,也只在吾主御桌上见过,却从未品过。” “李相果真见多识广,珍珠露的确不多见,不过我府内倒是有两株。父亲早年从南疆获得几粒茶种,北地偏寒,不适宜这种茶物,谁知最后竟成活了两株,李相若是喜欢,回头让寂春备上一匣。” 李念眼眸眯了眯,提到南疆,眼前少女面色无波,还大方承认出处,似乎对他的言外之意并未往心里去。早年有传闻云措大将军在南疆与王室公主颇有交情,彼时双方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少年男女总是容易互生好感,更何况年轻时的云将军锦衣白马,而南疆的公主更是堪比神妃的美人,两人最后盟誓月下,互寄终生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云将军后来娶进门的那位夫人平素极少露面,见过的人也寥寥无几,若说她正是那位王室骄女,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多少也有形迹可循。 只是时间上对不起来。 按照《三国备志》所载,云措出征南疆乃是二十年前,也就是景和三年,而他大婚却已是景和八年,之前皆是一人单过。这其中五年间南疆王室倒是出过一件事儿,据说当时的王位继承人南陵莲公主案牍劳累,早就身患沉疴。她生性爱美,不愿病容被世人所窥,临死前让人放了一把火,将宫室连同自己的尸身统统烧毁。此事在南疆引起轩然大波,为此,南疆王室为王位继承一事阋墙三载,直至景和七年方才平息,而后继位的是南陵莲的堂弟南陵衷,至今已有十八年,此是后话。 南陵莲当时果真病死,云夫人便另有其人。 南疆与大夏经当年一战,关系疏冷,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不止如此,南疆与西梁也是交情泛泛。三国当中,只有西梁与大夏交集日增,此次出使大夏,便是以扩大贸易,互通有无为目的。至于其它的任务,李念摇摇头,他不认为国主是真的要与大夏为敌。两国实力仅在孟仲之间,若要争雄,不免战火重燃,目前这还不是国主想见到的局面。 李念决定不做多想,他今日前来云府,全为私事。 他抬眼望着面前的少女,整整袖子,道:“如此怎好意思,无价之物,李某不敢掠美。唔,府上侍婢皆是伶俐之人,李某人昨日也大开眼界。” 他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 云若心中哂笑,真不愧是个老狐狸,每句话中都不忘设个陷阱让人跳。好歹触及来意,且看他的说法。 “都是些粗鄙之人,言语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她垂眸一笑,说不出的温婉,让李念瞬间以为坐在眼前的是昨日那位人人称颂的罗家女君罗绮。 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总不好太过倚老卖老,李念话语间也温和许多:“女君哪里的话,是李某唐突了。不过,昨日随侍女君身旁,名唤‘眉儿’者,便甚是出众,筵席上虽则众姝如云,亦鲜有能出其右之人。” 云若闻言甚是惊奇,昨日见到眉姬,他还不屑她的欢场出身,靠近几分似是唯恐糟了玷污一般,还劝自己远离,三人不欢而散。今日却是怎地,口风突然转换,倒是有些猝不及防。 云若掩下心头诧异,摇摇头道:“李相有所不知,眉娘子并非我府中侍婢,不过是我邀来入宫作伴的。出宫后她自有去处,这一点,我以为李相已经知晓。” 李念闻言皱眉:“她回去了?那等腌臜地方,岂是她一个清白小娘子待得的?” 云若似笑非笑:“李相若要寻人,何不亲自前往,那地界,想是已经踏足过的。” 眉姬曾提到在春风渡一掷百金,被西梁人唤“李大人”的,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了,那时,他便注意到眉姬了吧。 “先前是去过一回,不过陪王爷胡闹罢了。”李念淡淡道,随口便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哦,只是一回便记在心里,李相对眉姬很是上心呐。”云若却是不依不饶,偏偏还装得一脸懵懂,心里在暗暗冷笑。不管李念知不知道眉姬的身份,或者不愿承认知道,从一开始,他便无法走近眉姬了。 李念却是意会错了甚么,一怔,老脸显现出些许恼意:“女君想到何处,她不过神似李某的一位故人,故而在意些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望着云若不置可否的表情,有心要解释,喉中却似被东西哽住,最后长长一叹。 云若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说。失了内力之后,身子比往日更容易疲乏,坐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些腰酸背痛。无奈对方仍在斟酌,她便只能在旁奉陪,身子往旁边微斜,将重心转移到扶手上暂作休憩。 又过了盏茶辰光,李念似是考虑得差不多了,双眸往底下候着的侍婢扫过,缓缓道:“有一些私事,还请女君帮忙。” 既是私事,便不好被旁人听到,寂春极有眼色地领人下去,房门也被阖起,只在阶下留了两个婢子,和李念带来的一个仆从。 待得脚步声行远,李念推开手中茶盏,温声道:“不瞒女君,先时去春风渡,无意见了眉娘子,一颦一笑仿似故人,尤其那性子,仔细想来竟是如出一辙,听闻她仍是清倌人,李某欲为她赎身,带回西梁。我观那眉娘子与女君颇为亲厚,女君之言必会多加考虑,不知女君可否愿代为传话?” “她出身青楼,李相果真不介怀?” 昨日还嫌弃不已呢,眉姬是个倔强女子,又善察言观色,当时便已察知他的心思,恐怕已冷了心,再见已是不易,还想着让她跟去西梁? 云若忍不住怀疑李念的眼神,难道他看不出眉姬后来对他的疏离冷漠么? 李念尴尬地笑笑:“昨日回驿馆后,回想女君之言,品悟良久,方觉是李某人狭隘了。” “纵是李相看法转变,你又怎知她愿随你去,此等事总是先问过她本人才好。” “如何不愿?”怕云若不信,他又自信道,“眉娘子若是随我去了西梁,我便她认作义女,权势荣华,应有尽有。往昔沾染的尘垢,自可一洗而净。” 义女啊…… 云若唇角一勾:“李相一番好意直是教人心动。只是天下间相似之人何其多,李相为何非眉姬不可,就因为她与李相故人相似?” 李念清瘦的手指抚盏良久,苦苦一笑,声音也似掺了些许苦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李某年轻时也曾恃才傲物,不为五斗米折腰。然终日四处碰壁,温饱尚且不及,何来有更多的非分之想。后来得遇机缘,便全心投入,得舍之间,亦未有太多犹豫。待到醒悟之时,木已成舟,已然无法回头。” 说话间,他用力握紧手中扳指,似要将它嵌入掌心:“李某之言,皆出自肺腑,还望女君帮忙,李某先行谢过。” 他站起身,朝云若深深一揖。 云若可不敢真受他的礼,立刻起身避让:“一切须由她自己决定,李相还是勿要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阿若身上才好。” 李念直起身,自信笑道:“不管如何,一切有赖女君了。” 他身为西梁倚重的权臣,自是极会看人,眼见云若身体有恙,面色疲惫,便知趣地提出告辞。 走出留芳庭时,李念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不知女君可否听到外面的传言?” 云若一怔:“传言?” 什么传言? “是这样的。今日李某手下人在宫前街的成福绸缎庄听到两个妇人谈话,言及大理寺少卿罗大人的婚事,其中似有提及贵府。哦,也可能是我的人听错了,女君不要放心上。”李念道。 云若沉吟片刻,微笑道:“多谢相爷告知,阿若记得这份人情!” 李念摆摆手:“些许小事,女君客气。” 烈日当空,热意袭人,李念却觉得心头轻松许多,转头瞧见自己带来的仆从怀抱一木匣,里面装着的应是云若让人备下的珍珠露。 小婢在李念跟前引路,刚跨出院落,正好云府女君身旁常跟着的那个侍女、好像叫寂春的来着,领着另两个小婢,手上捧着成札的丝线等物,转过前方花园游廊。 熏风习习,少女清悦的声音如同缠绵的柳枝在空中飘荡。 “寂春姐姐,这回顾大娘子该放心了吧,女君终于愿意学刺绣了呢!” “谁说的,小苏你可别瞎猜,母亲劝了这么久,女君不肯学,谁也勉强不得!”叫寂春的侍女道。 “这么多的线札,不用来挑线刺绣,拿来做甚?阿香,你说说看女君拿来做甚?” “依我说呐,还是寂春姐姐说得有理咧。女君心中有主意,顾大娘子也是劝不动的。”那个叫阿香的小婢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啊,先夫人也是个不会刺绣的,别说花卉虫鸟,连个名儿都绣不好呢!” “什么,不会吧?先夫人那可是神仙一样的人呢,神仙不该样样都会么?”小苏小小地惊叫了一声。 “我就说你这人傻,”叫小苏的婢女略带鄙夷道,“既是神仙还需要巴巴地绣花儿么,吹口仙气就成了呗。顾大娘子都说女君长得跟先夫人一模一样,连神情都很像呢,这不会刺绣这一点,想必也是遗传自先夫人了的!” 阿香听了点头道:“这道理说得通,母女嘛,总是最像的,就算外貌有些不同,心性神韵什么的旁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谁生的孩子一眼就能认出来,多少年不见也不会认错的……” 清悦细碎的的声音逐渐远去。 “母女总是最像的,多少年不见也不会认错……”李念喃喃念着,一脚踏空石阶,身形一个踉跄,幸有仆从扶住,才未跌倒。 “大人您怎么了?” 李念一把将他推开,顾自往前走。 仆从担忧地望着他瞬间伛偻的背影,跟了上去。 第三十六章 死水起微澜 云若一回菡萏苑,立即唤出溶夜。 “你都听到了,坊间既然有了云罗两家议亲的传言,为何夜鸽那里没有消息过来?” “是属下失职。” 溶夜一张面瘫脸依然毫无表情,但是眸中难掩惊讶,若真起了这样的传言,夜鸽那里怎会没有收到消息? 云若也觉得此事蹊跷。 她并不怀疑消息的确切性,因为李念没有必要杜撰这样一个外人看来具有极大可能性的谣言,这对他没好处。 鉴于二十年前那场大战,大夏至今在燕回关仍囤有四十万边军,燕回关正处三国边境,常引得西梁和南疆不安。李念他虽是夏人,更是外臣,未必愿意看到掌了半数夏军的云氏与颇得圣心的新贵罗家联姻,此举只会让云氏在朝中站得更稳。云氏稳,那么云氏掌握在手里的四十万夏军也稳,被夏军牢牢控制的燕回关更是固若金汤,这对于西梁这种天生具有扩张属性的王朝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李念肯将消息透露给她,一是为眉姬之事对云若示好,二也是想试探一下云家对这桩亲事的反应。 既然夜鸽那边并没有消息过来,那就是说这件事刚起了个苗头就被人掐灭了。说不准绸缎庄的那两个妇人正是受人指使才故意在李念手下面前说这个话。李念是西梁丞相,手底下都是西梁人,他们的容貌服饰都很好辨认。若是有心人想借他们的口舌做点什么,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没想到李念会将此事按下去,并告知了自己。 那么,背后指使之人会是她想的那个人么? “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么?”云若问。 “回小主,属下正要向您禀报。这是夜鸽搜集来的消息。”说完溶夜递过来一张白麻纸。 罗家主母郑氏,小字蛾,年三十又四,出自锦阳郑氏旁支,其母是由家生婢抬起的侍妾。天元二十六年,被家人送至天都郑府,成为郑相两位掌珠的伴读。同年,郑氏嫡长女屏秋被聘为培王府世子妃,原定郑蛾为媵,但后来此事不知为何被取消。当年,郑府传出丑闻,郑相次女郑屏雪与时任五经西席的王家庶子王榉私奔。郑相大怒,将郑屏雪逐出家门,宗族除名。次年,郑蛾被郑相收为义女,更名屏霜。一直到天元三十年,被罗国公府世子罗良聘为世子妃;景和元年,罗良接任国公位,郑屏霜与其完婚,正式成为罗国公府主母,人称小郑氏。而在此之前一个月,郑相长女郑屏秋出阁,成为培王府世子妃,人称大郑氏。 短短几行字,云若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旁支庶女一飞冲天的开挂人生。 除了运气,这还是一个极有手段和心机的妇人,否则一个差点成了媵妾的同宗侄女怎能入得了当朝丞相郑佑的法眼,还被国公府聘为嫡妻。虽说当时罗氏已经没落,手中仅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空头爵位,但是对郑屏霜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极大的高攀。 云若还记得昨晚宫宴上这个妇人眼看女儿被宜容长公主刁难,他们罗家被申遂儿言语鄙薄,依然能岿然稳坐,面不改色,那份忍耐力可比她的丈夫罗国公罗良厉害得多。 云若想,或许任微也是觉得有罗国公夫人这样厉害的母亲筹谋,罗绮的前程大好,所以才甘心依附于她,为她所用吧。 打完最后一个结,云若笑眯眯地把丝绳套在了小臂上,谁让左手腕缠满纱布,裹得如同粽子,短期内怕是不宜戴任何饰物。 肥嘟嘟的南红贝晃晃悠悠,瞧着极为喜人。她用露出纱布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萧陌那晚来府中看她时,也是做过这个动作。 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想到欢喜甜蜜的事情,总是满心羞涩又忍不住回味,如同香气扑鼻的果酒,浅浅一抿,便让她心如揣鹿,醺然欲醉。 然而这种教人留恋的感觉并未能持续多久,面上的欢喜神色还未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心上一道颦蹙的浅沟。 回京以后,她的心思总是不能安稳的朝着一个方向发展,每当想起一些令人愉悦的事,刚刚有些欢喜,心思一转,下一刻便会陷入一种被刻意忽略却又不时冒泡的忧虑当中。 而从皇宫回来后,这种情况便越发严重。 这是一种脱离了自身掌控,无处着落的糟糕感觉。 她也不知在难受些甚么,明明在青芜殿的时候萧陌已经把话说开了,明明自己打算抛开一切,全然相信他、辅助他,帮他扫平一切障碍。然而仅仅过了一晚,本该稳固的决心又隐隐发生了一丝动摇。 为什么而动摇?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着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一时也想不明白。 真是反复无常!她在心里狠狠地嘲讽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午食是奶娘顾氏亲自做的汤饼,因着她早膳未曾多吃,顾氏估摸着她是碍着天热,食欲消减,又特意下厨做了酱黄瓜和糖醋莲藕,不算丰盛,却极合胃口。 吸溜完一大碗汤饼,云若伸着筷子夹那藕片,眼前人影晃动,俊美无俦的青年郎君不招而至,无骨头似地斜靠在扶手上,伸直了长腿腿,折扇轻轻敲击着膝盖,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子含着笑望定了她,神情慵懒而随意,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晴白的光线越过窗棂,铺洒在他的半边身子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云若非常确定在昨日之前从未见过此人,但是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呢? 她瞧着他,把藕片塞入嘴里:“郎君何故而至?” 申显朝案几上一努嘴:“腹内空空,闻香而来。” “切,眉姬会不给你饭吃?”云若不信,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如何不会,你是不知道她的狠心?”申显幽怨地望着空出一小片的盘子。 “想必是你勾三搭四,不知检点,故而讨了她嫌弃,不管怎样,那也是你自找的!” “女君也是这般想我,可真让我伤心。”申显扔了扇子,做出一副捧心状。 云若筷子一顿,复又伸了出去,眼见就要碰到那片动人之极的藕,一把折扇横空架过来:“好歹给我留点!” 这下倒是不装了! 云若瞧了他一会儿,确定在对方眼中看到对吃食的极度渴望,放下筷子,提高声音朝外喊道:“再上一份汤饼。” 申显嘻嘻一笑,又瘫回了扶手上。 房外有婢子应了声退去,未几,顾氏捧了个大碗进来,一见房内情景,差点把汤给洒了。 “昨晚才见过面,嬷嬷不认得我了?”申显笑眯眯地向顾氏打招呼,也不似旁人称她顾大娘子,而是随云若喊她嬷嬷。 顾氏定定地望着他,慢慢走上来,把汤饼放在他面前。申显一刻也未曾犹豫,捧过来埋头便吃,倒像是饿狠了。 一阵稀里哗啦过后,一贯俊美风流的面上沾上了些许油渍,瞧上去有些滑稽,他随意用袖口抹了一把,又将案上剩菜一扫而光。 吃完,他长出一口气,满足地瘫回扶手,觑着顾氏笑道:“嬷嬷的手艺还是那般好!” 顾氏一直愣怔在那里,闻言,肥厚的嘴唇动了动,未说话,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一言不发地收拾掉碗盏,而后便退了出去。 云若见她阖上门,回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郎君,淡淡道:“你与我的奶娘认识?” “自然,昨日便见着了。” “昨日她没下厨。” “嗯。”申显面色一肃,盘起腿,直起身子,两手搭着膝盖,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忘了说,我与她是多年前的旧识。” 见云若盯着他看,他又坏坏笑道:“如何,吃惊吧?” 云若一笑,旧识? 可能吧。昨晚顾氏见到申显时神色就不对劲,申显走后还跟她说了一番莫名其冒的话,句句夸着申显,似乎在暗示云若要与之多多亲近。每个人都有秘密,当然也包括顾氏,只要不危害云家,她不说,她也不问。 “说吧,昨日那些……你看到多少?”云若问道。 “那些,哪些?”申显一脸迷糊的样子,身子往前靠,俊脸越凑越近。 “少装蒜?”云若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 申显坐稳身子,哗地打开折扇:“啧啧,堂堂大将军府女君,未来的皇后人选,便是如你这般言语粗俗,举止粗鲁的?” “堂堂培王府二郎君不也常常倚红偎翠,眠花醉柳,沉沦温柔乡不可自拔?” “那是世人对本郎君的误解,女君怎信了?”话语间皆是满满的委屈。 云若不为所动:“二郎想让阿若信的,真的就是阿若该信的么?”。 她是想逼他表态啊。 申显苦笑,这个小丫头,果真不是好糊弄的。不管他申显表现得与申家其他人多么不同,跟他们的隔阂多么深,在她眼里,他始终是申氏子孙,始终出自那个处处针对云氏,处心积虑想取代萧氏皇权的培王府。若有哪一日天地易势,江河复转,而他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会如何做呢? 毫无疑问,姓氏、门楣、家族、亲人,无一例外的会要求他回归。在所有人的心中,他与云若不是敌人,但是更谈不上盟友。像昨晚那种两方势力角力,生死搏杀的场景,他一个万事不管,只知吃喝玩乐的申家嫡二子,就该静静地守在一旁,笑眼旁观,末了,再来确认一下参与者的生死,顺便留心留心其他旁观者的反应。 这是他们为他设好路径,逼着他往这条路上走。 可他是谁,他是申显,是天都城最大的纨绔! 纨绔自然有纨绔的活法,他不想遂了他们的意,那些人的死活和得失与他有什么关系。在他眼里,从来只有放在心上的人才值得关注,值得维护。 所以昨晚他一得了消息就急惶惶地赶去,虽然迟了一步,好在还不算太晚,云若终是无大恙。 他扶着额向云若保证道:“不管事情发展到何种地步,我也绝不会诓骗于你,只要阿若信我便可。” “也不要诓骗眉姬。” 申显一怔,勾唇笑道:“那是自然。” 忽而面色一转,折扇连连敲着额头:“你看,被你这么一打岔,都忘了正经事儿了?” “嗯?” 申显从袖中丢出一物,是一方灰白布帕,靛青包边,样式普通。 云若将帕子摊开,里头是一根发丝细的银线。这种银线制作极为不易,价格远超等重的银两,一般是制作华服时所用,嵌入布料当中,盘结成各种图案,阳光下璀璨夺目,极为美丽,颇受时下贵女追捧。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任微就有这样一条披帛,头一次在湖边见她时,她便将它挽在臂间。 至于这帕子,云若觉得似在哪里见过,拈起来用眼神提问。 “是府上总管之物。”申显道。 难怪眼熟,竟是任忠的。 云若直觉事情有异:“怎会到你手中?” “想知道?你猜啊。” “别卖关子。”云若心头升起一丝不安,府卫虽然训练严格,断肠门的人真要进来,他们也是拦不住的。 “府上守着那么多人,我只好……咳,从偏门进来。” 申显简略一说,大致便是半途迷了道,正好遇到任总管,见他往假山那边走,便跟了上去。谁知跟着跟着,不仅在洞中发现异样,绕出山洞后,居然还发现一处隐秘的院落。 “扶腰园,这名字听起来俗气得紧,布置倒是别致,瞧着像是女子的居所,莫不是府上还有其他女主?” 云若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全天都的人都知道,自云夫人过世后,将军府的女主便只有云若了,哪来的其他女主。 “这就怪了?瞧那院落制式,虽然规模不大,格局却与你这里类似,倘若云府没了菡萏苑,那柳香院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主院了。还有,你那老仆像是对那里挺熟悉啊,故地重游一般,只是没想到他女儿也在那里,一副很是吃惊的模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黑衣人打晕了。” “黑衣人?” 断肠门的人果真潜了进来,对府里的地形甚至比她还熟悉,云若心头升起几分惊讶。 “没错!唔,你最近招惹谁了,怎么总有黑衣人缠上你?” 云若睨了他一眼,还不是你那姑祖母干的好事儿! 申显对飞来的白眼似是无知无觉,勾着唇角微微一笑,身子斜靠着扶手,两脚搁在案几上抖抖着,一派放浪。 云若也不管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说的那个院落我全无印象,既然我这儿已经不安全,那春风渡那边也须加强防备,如此,麻烦你多加照看。” 眉姬是她的挚友,也是暗夜盟的账房先生,春风渡的安全至关重要。虽然她派了人暗中保护,不会有什么差池,但若得申显近身守护,眉姬的安全则更有保障。 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便是这么奇怪,浅浅相交便能知心,长久相识却反而成仇。 而且断肠门也算是无孔不入了,萧陌大概也知道他们的手段,所以派了那么多的府卫过来。但是骨掌掬水,终究不免疏漏。眉姬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本就是九流汇聚之地,断肠门想要做什么更是容易。 申显却一下不爽了。 “没有我,那边也很好。” 听到他突然变得生硬的语气,云若奇怪地瞥了一眼,见他一敛先前的笑意,面色有些不好。 “怎么……” 申显冷冷道:“有人日日在旁护着,还要我去做甚?” “谁啊?”云若闻不得那股子醋酸味儿,“呃,总不会是那头西梁来的……”人形巨熊吧? 申显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撇过脸去。 还真是别扭! 云若推下他的脚丫子,嫌弃道:“斗不过人家,跑来这里酸甚么?” 申显黑了脸,抬眼望去,小丫头小嘴红红,双眸微眯,眼角微挑,一脸幸灾乐祸,犹如一只小狐。忽地心头一软,口中不免带些逗弄:“正是斗不过人家,所以才跑来求阿若帮忙,阿若可有法子?” “法子是有,可我作何要帮你?” 申显挑眉:“府上总管虽说受伤不重,然至今未醒,女君不担心?” 云若脸一沉,正要说话,就有小厮慌慌张张在外叫喊,正好被过来的顾氏碰见,扯了人在廊下候着。 云若走出去。那个时常跟在任忠身后的小厮抹着一脸涕泪,见她出来,也不敢抬头,只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道;“女君,总管他、他一直不醒,府医也束手无策……” “去看看。”云若沉声道。 小厮一怔,随即爬起来在前边带路。 第三十七章 画里别洞天 今日的镇国大将军府门口,一改往日冷清,热闹异常。大总管任忠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晌午,茶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又被下面的小厮叫去,说是门房那里又来了客人,带了黑压压十几辆马车的货物,将府门口堵了个严实。 任忠匆匆跑出去。 来人一身宽袖常服,面白无须,拿了个铁木牌子笑眯眯地往他跟前一递。 任忠一眼瞧去,不敢怠慢,当即正要下跪,立马被对方阻止。 “陛下不欲张扬,总管只需将物品收好便可。” 任忠拿出布帕擦了把汗,连忙吩咐下面将马车上的物品卸下,登记造册后送入库房。 来人见事毕,便起身告辞。 往常宫里也会时不时赐下东西,府里人也见怪不怪,但数量如此之多,物品如此之贵重,却还是少有。此事还需告知女君,任忠便亲自往菡萏苑方向过来。 日头正毒,任忠打算穿过假山抄近路走,行到半途,便听到些许响动从假山方向传出。 他在云府这些年,见过的事体多了去,知道府中常有小厮和婢子衍生私情。他也不是那等古板之人,只要无伤大雅,一般会交与顾氏处理,或训责或成全,皆视情况而定。因而他也并不在意,打算稍后让顾氏过来看看情况。 转过一片矮树,那边的声音还是无可阻挡地钻入他的耳中。他眉心一蹙,直觉不对,这声音倒像是重物倒地又被拖拽的声音。 考虑到云若遇袭一事,任忠心头一紧,放轻了脚步,循声摸去。 假山后头有好几个山洞,相互连通,外人初入里面自然会迷了方向,任忠对这里的地形了然于胸,摸到发出声响的那个洞口,便探头朝里瞧去。 靠近洞口处散落着碎石落叶,往里深处光线不足,显得有些阴森。但是任忠毕竟练过武,视力强于常人,立时被他发现异样。 一道尺宽的压痕在离洞口尽十余步的地方出现,压痕旁边是凌乱的脚印,可以看出脚型较小,分明是女子所留,随着那道压痕一直往洞深处延伸。 任忠走至压痕前,蹲下身来用手指在上面比了比,面色一紧。然后他缓缓站起,眼角余光似触到了甚么,探手摸去,从身旁凹凸嶙峋的石壁缝里挑出半截细细的银线。 他拈着这根银线凑到眼前,幽冷冰凉的反光如同无情的嘲笑,瞬时似针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眸,良久,他按下心头震颤,将银丝用帕子包好,放低呼吸,又循着压痕往前。 很快到了转角处,任忠停下脚步。 他盯着地上的那道痕迹,手指禁不住地颤抖,该不该继续下去呢? 再往前走,那便是扶园了,那被一众假山隔离开来的院落,是如今府内除了他之外无人知晓的地界。 而他自己,自十多年前那件事后,再未曾踏足。 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如今,沉渣再次泛起,那段交织着甜蜜与痛苦,希冀与绝望的时光,如同流尽的沙漏,翻转过来,再一次详尽酣畅、不分巨细地在他面前缓缓回放。 最后,他痛苦地捂住头部,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借此来稳住颤抖不已的身躯。 半晌,任忠按下了隐在洞壁上的一处凸起。 天光明亮得刺眼,成排的柳树迎风而立,柔软的枝条交相掩映,围出一个精巧的院落,匾额上的字是用风干的柳藤编织起来,一如它的旧主人,纤弱而别致。 任忠似是傻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瞧着伏跪在前方的任微。 他护在心尖上千宠万宠,连陷害女君都不舍得多加苛责的女儿,用她光洁的额头抵着地面,往常随身不离的披帛像垃圾一般委顿在她的脚边,却掩不住地反射着丝丝的银光。站在她面前的黑衣人神色倨傲地望着她的头顶,仿佛在打量一只卑微的蝼蚁,或者是一件廉价的物什。 这情景刺眼至极,诡谲至极! 任忠只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面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他冲上前去,一把拉起地上的任微,口中怒道:“你知道你在做甚?!” “呵……”黑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怪笑,裸露在外的眼睛迸射出阴狠的光芒,他手一抬,任忠只觉得颈间一痛,眼前的景物便立时模糊起来。他心知不妙,正想反抗,可是手都未举起,黑暗便像潮水一般瞬间将他吞没。 昏过去之前,任忠听到一道银铃般的轻笑,仿佛幼稚的孩童不服大人管教,执意要在春日里草地上嬉戏玩闹:“我自然知道在做甚,任总管!” 任总管……不是父亲。 阿薇她,终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良信居。 云若走出房门,见一众婢仆都立在庭中,任忠被发现昏迷在自己的卧房当中,这等消息是捂不住的,所以听闻大总管出事,下人们都赶来探望。 任微作为他的女儿,最早收到消息,一听到下面小厮的报告,当场愣怔了半晌,表现出极为震惊的模样。待她忍者伤痛赶来亲眼见过,又不得不承认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就是一刻钟前被带走的任忠。 黑煞怎么办事的,原本说好的让老家伙彻底消失的,怎么又把他放回了这里?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惹来很多麻烦么? 还是……黑煞自己也出事了? 任微想到这里一惊,云府之内除了他们三个并无人知晓扶腰园所在,有谁会发现他们两个?任忠又是自己闯进来的,若不是她急中生智,痛下狠心,单凭勾结外人一条,就能让云若有足够的的理由灭了自己,到时候十个任忠替她说情都是无用! 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变得诡异起来,完全超脱任微的预期和掌控,所以当云若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来,尽管她佯装镇定,强作哀容,仍然忍不住生出一丝慌乱。 任微吃不准云若对此事到底了解多少,但是她知道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黑煞那个凶狠恶心的家伙是死是活她才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受牵连,之前所为是否会因此事而暴露。 任微紧张地交握双手,手指摸到腕上簇新的镯子,蓦地心中一动:或许可以找罗绮帮忙。以那位眼下对云若的忌惮程度,自己若是有求与她,必然不会被拒绝。 任微开始盘算什么时候找机会出府去,最好能亲自见一见罗绮,与她商量如何共同对付云若。她昨晚被寂春和罗澈打伤,又被任忠下令禁足,原来替自己跑腿的侍女也被顾氏打发走了,根本没能找到出去的机会,从前得了她诸多好处的人也不敢顶着风头来帮她,再加上外头大批府兵围着云府,进出盘查极严。她稍有动作,必然会惊动云若他们。 一时间,任微一筹莫展。 有仆从和侍卫过来请示云若接下来该怎么做。任微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借一方帕子掩了面容,立在人前小声哭泣,暗中竖起耳朵,丝毫也不敢漏了云若吩咐下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派人值守在此,除医者外,非我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推拒一切宾客到访,阖府上下搜查整肃,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放过,尤其是那些常年无人踏足的院落房间,更要细细搜查。” “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府,一应事物由本女君亲自掌管,所有账簿和门房出入对牌,皆到菡萏苑报备领取,本女君若有不暇,亦可先知会顾大娘子。” “……” 每听一句,任微的心便吊高一分,可是她身份所限,又不能出声阻止,只得死死忍耐,此刻她考虑的不再是与罗奇共同商讨如何对付云若的问题,而是想办法将自己被困府内的消息传递出去。 “阿微姐姐,忠叔尚在昏迷当中,别人我不放心,你是他女儿,就有劳姐姐暂且照顾几日。”云若突然对她说道,双眸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面上清冷。 任微一个措手不及,想要反对,却发现根本无从反对。 云若吩咐下人将旁边厢房整理出来作为任微的暂居之所,又调来一干侍卫值守,然后领着一众婢仆出了良信居。 一入菡萏苑,云若便挥退了下人。 “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云若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修长的身影从一片繁茂的花木当中慢慢踱出,边走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疏懒而悠闲: “小角色已,被人利用了也不自知。” “若是你,会如何做来?”她问。 “做出背主之事,而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申显伸手摘了片叶子叼在嘴里,斜眼打量了一会儿临湖而立的云若,笑道:“怎么,不忍心?” 云若垂眸:“忠叔不是一般的老仆,他的亲女,如何也不能伤她性命。” “那就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云若叹口气,朝他伸手道:“带我去扶腰园。” “难得女君主动,本郎君不甚荣幸。” 申显轻佻地接过她的纤手,手指有意无意地扣上她的腕脉。 云若冷眼瞧他,不出所料,他蓦地回头,错愕地盯向她:“你的内力呢?” “没了。”云若道。 “没了?何时没的,如何没的?”质问咄咄逼人。 变脸真快! 云若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没了便是没了,我又怎知如何没的。” 若是内力还在,何需劳动他带自己过去。 申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神色是极不常见的凉薄,他冷冷道:“你自己不爱惜自己,旁人过问再多,也是枉然。” 这什么话,什么是“自己不爱惜自己”,她一向很爱惜自己好哇,这不是还没找出导致内力尽失的原因么,她能怎么办? 她侧首望向申显,他面容线条清隽明朗,睫毛长如蝶翼,端的是俊美如仙,然而与往常唇角微勾,玩世不恭的姿态不同,此刻他一手负背,面皮紧绷,眼神清冷,那气势如同一个正向晚辈问责的长者。 云若朝天翻了个白眼,她才不要做某人的晚辈! 正要反唇相讥,腕上一紧,身子已腾空而起,她咽下欲发之言,转眼,便落在一片如烟绿柳之下。 正如申显之前所说,除却那个植满菡萏的湖,此处的格局,房屋的形制,与菡萏苑惊人地相似,只是整体缩小了一倍罢了。 但那也是相当不恭了。 云若在里头转了一圈,心头疑云阵阵,甚至升起一股怒火。母亲生前是云府的当家主母,到底还有谁敢将院落布置得同主院一般无二。 她竟不知,府中原来还有这等惹人遐想的去处! 扶腰园,好个鬼魅所在,父亲他知道么? “没有大府郎主的授意,谁敢如此僭越,难不成令堂是喜欢给自己添堵的人么?”申显在一旁闲闲道,仿佛方才两人之间的不快从未发生过。 云若盯了他一眼,快步走出这个让她极不舒服的地方。 一直走至柳荫外,回过头望去,雅致精美的庭院如同色艺俱佳的妩媚妇人,缓缓地朝她投来挑衅的一瞥,似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瞧,你父亲在乎的显然不止你母亲一个!” 呕意上涌,云立刻撇过头去。 “戏看够了?”云若冷冷道。 “岂敢?”申显痞痞一笑。 见云若面色更冷,他耸耸肩,道:“不过一时好奇罢了。世人都说云大将军对令堂情深一片,为她拒三千弱水于十丈之外,便觉着令堂生前在将军府过得应是极好,两人鹣鲽比目,羡煞旁人,本郎君也想与意中人共谱一段佳话,好让自己流芳千古,故而前来取经观摩。谁知闻名不如见面,惜哉!憾哉!” 他摇头晃脑地说上了一段,连讥诮带讽刺,听得云若心头烦躁,打断他:“那黑衣人你是如何处理的?” “咳,那个啊……让他跑了。” “嗯?” “当时一个没留神……,不过,他受了我一掌,估计也有的受。”申显摇着扇子,风流之态复现。 云若扶额:“跑了就算了,反正也知道打哪来的。”她想了下:“眼下我与断肠门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身旁的人也难免遭到连累,你与眉姬不过是口角龃龉,关键时候还要靠你维护。那个西梁来的……糜王,叫拓跋蔚的,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你,这点还请你放心?” “为何这般肯定,依我看,那拓跋蔚长得高达健硕,一表人才,放眼天下也算的是人中龙凤,护个妇人的能力还是有的。”申显似笑非笑。 口是心非! 云若扔给他一个白眼:“你自己去问她岂不更好?” 说完起身边走入房中,门也哗啦一声阖得死紧。 二人一模一样的脾气! 申显心里感慨了一句,用扇子敲了两下虎口,提声对着半开的窗户道:“多谢女君提议,眉儿若是不肯说,我便说是你让我问的!” 又哗啦一声,窗户也被阖死。 申显哈哈一笑,身影一闪,已然无踪。 第三十八章 薄言意非轻 云若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申显走后,她考虑了整整一个下午,措辞拣句,舞墨弄章,终于将信写成。临了想让溶夜将信送往燕回关的时候,却又迟疑起来。 申显说得对,没有父亲的授意,又有谁敢在府中建造一个跟主院一模一样的院落;这也就罢了,再瞧这名字——扶腰园,扶腰园,这是妾室的居所啊。 一般的大府里头多少会有几个随正妻陪嫁过来的媵妾,世家勋贵们为了保证子孙兴旺,还会鼓励她们多诞子嗣,就连清流之首的罗国公府,那些寒门出生的朝臣,谁家不有几个未抬名分的侍妾,像云府这样功勋传家,荣兴数代的人家更应该后宅热闹才是。 可是父亲没有抬过妾室,他只有母亲一人。 天都城稍有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当年云措云大将军为了推拒太后,也就是现在的太皇太后赐下来的十二名美姬,硬生生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迫得天家收回懿旨后,转头迎娶了一个琴坊的女琴师为妻,还为她许下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惹得当时多少闺中娇娇剪碎了绣帕,哭肿了眼睛;还有性烈的,干脆绞了一头青丝进了庵堂,任是父母家人苦苦劝求也不管用。 幼时记忆遥远而零星,但是总不乏父亲与母亲二人相携相伴的画面,除了她被送去鹿鸣岛前的两个月。 那两个月里,阿田染上了一场风寒。那场风寒来势汹汹,让他几度昏迷。父亲遍请名医也无用,母亲干脆搬入佛堂,日夜诵经,为子祈福。 直到阿田痊愈,她也没走出佛堂。 云若一直以为母亲是吓坏了,以至于一刻也不敢离开佛堂,以至于父亲日日守在佛堂外请她回菡萏院,她都予以拒绝,甚至闭门不见。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便能觉出些许异状来。 若她记得不差,不止父亲,连她和阿田都未能进佛堂一步,更别说见母亲一面。当年她被送走时,一直到出发前都没有等来母亲送行,父亲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是阿田、忠叔还有奶娘顾氏三人将她送上了马车。 “……哀家只是提醒她莫把一切孤注一掷,否则伤人伤己。” “不管她先前希冀有多大,到头来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求而不得便无所求,哀家倒是觉得,她是无可奈何心灰意冷,最后才选择常伴青灯古佛。” “你母亲终归是后悔的……” 德沛宫中太皇太后对她说的话蓦地在脑海中响起。 什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什么是“求而不得无所求”? 她为什么而后悔? 为了扶腰园?还是为了那个被父亲藏在扶腰园当中的人? 彼时母亲到底经历了什么? 云若呆坐半晌,慢慢将手中信纸凑向一旁的金琉灯。 刹那间火光大亮,信封上“父亲”二字被瞬间吞没,伴随着一缕青烟升起,整个房间焦味弥漫。一只蛾子躺在水汪汪的烛泪里,至死维持着上天赋予它的美丽。 云若打开房门,一个人慢慢走出菡萏院。 她踏上通往揽风亭的长廊,站在一片幽凉的水汽当中。 夜色苍茫无边,整个菡萏院更是幽暗深邃,便是当中有星点灯火,也难以驱散沉重到极致的窒闷。 远处假山后面,更是完全被夜色吞没,连一丝轮廓也显现不出来。 “扶腰园,扶腰园,你到底是谁,便是你害了我母亲性命么?!” 承元殿。 罗澈跪在离御座一丈远处,以首俯地,哑声道:“臣有罪。” “这是作何?”萧陌上前让他起来。 谁知罗澈跪着往后退一步,躲过萧陌的手,继续说道:“臣之罪,罪在明知云山林雪,高阳明月,高不可攀,却不止渴望,一意就近;罪在明知家人妄念丛生,却因慈孝惜幼之故不加以约束,以致其行差踏错,深陷迷途;罪在身为三司掌吏,摄于君威,不能持身立正,秉持真相,所行之事,皆违心违德,天地不容。” 罗澈说毕,伏地不起。 萧陌盯着他的后脑勺,默了良久,说道:“明之,你可知,朕很小的时候就注意你了。” 罗澈不语。 萧陌缓缓走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暗夜,说道:“朕第一次见你,是在鹭山行宫。彼时先帝在世,朕也还未被送出宫去。那日秋猎,你独自骑在一匹马驹上,玉勒雕鞍,武服囊箭,偏偏一脸书卷气,风采远远越过一干随驾的世家子。父皇笑着对朕说;‘你瞧,那是罗家的小子,小小年纪风仪出众,将来到了说亲的时候,必是人人争抢的好郎子’。” “朕虽是皇子,却从未骑过马。”他苦笑一下,“是父皇不允。父皇为人温厚,连身旁的侍从做错事都不忍苛责一句,対朕更是有应必求。可是对朕骑马这件事,父皇从来都是严加制止,所以朕虽说跟着出来行猎,也不过是坐在御撵上与父皇一同观赏罢了,一直到了及冠的年纪,也不曾学过骑射。” 本朝以武立国,宗室子弟,就算像先帝这样的文弱郎君,也多少会些驭马执辔,开弓射箭的本事。可是英武劲健如萧陌,却连马都不曾骑过,实在说不过去,只能说先帝对萧陌的紧张爱护完全超过了一般帝王对继承人的重视程度。 罗澈低声道:“父母疼惜幼儿,先帝只得陛下一个皇子,自然珍之爱之。” 萧陌笑一下:“你说得没错,父皇的确対朕爱到了骨子里。” 他倏地转身:“可是朕不需要这种珍爱,朕想要的,是和你一样,能够骑上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在猎场上肆意奔驰,杀兔捕鹿,甚至以一己之力,文成武就,名扬天下,每个人见了朕,都会由衷叹一声:这是个好儿郎!” 他略喘了口气:“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朕都盼着能见到你。明之,朕是羡慕你的,纵然自己不能骑马射箭,能与你谈谈这方面的事也是好的。父皇也答应朕将来让你做朕的伴读。可是人还未等到,朕就被送出了宫。” “微臣当不得先帝和陛下厚爱。”罗澈低声道。 萧陌走过来扶起他,注视着他道:“你是先帝看中的人,更是朕看中的人,罗家,朕是势必要眷顾的。可是明之,朕也有朕的不舍,朕就算再看重你,再看重罗家,再愿意与你君臣一世,共扶天下,也不能将阿若给你。” “阿若是朕将来要与之并肩的人。” “朕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能让她名正言顺,没有后顾之忧地站在到朕的身旁。” 罗澈顿时红了眼眶。 过了许久,他哑声道:“臣……明白。” 萧陌深深地看着他:“你能明白就好。” 说完,重新回到御案后坐下。 罗澈深吸一口气:“陛下,臣还有话说。” “说吧。” “昨日臣回去连夜审讯了高晟及其相关人员,又对高家作了仔细搜查,发现高晟妾室吴氏曾与江湖上一个叫断肠门的杀手组织有过接触,所有可疑的东西都已登记在册,请陛下过目。” 萧陌并没有翻看罗澈呈上来的册子:“断肠门?” “正是。昨夜云女君遇到的杀手极有可能来自这个门派。他们组织严密,招数诡异,并不是普通的江湖杀手。” “哦,你看出了什么?” 罗澈道:“一个吴氏,并没有多大的能量,昨晚宫中有武试,有大宴,整个天都巡查严密,断肠门的人却能在城内来去自如。微臣怀疑除了高氏,他们还与其他官家有勾结。所以将那些被击毙的杀手尸身带回了大理寺细细勘验,暂且还没有结果。” “有了结果立即来告诉朕。” “是。” 沉默了几息,萧陌问道:“阿若……没事吧?” “云女君用了药,已然大好,多亏陛下有先见之明,让微臣随时备了金创药在身。”罗澈淡道。 萧陌身子往后靠了一靠,狠狠按着眉心。 他从袖口露出的手臂上包着一圈纱布,还隐隐翻出红色。 罗澈神色一动,刚想问,就听见萧陌闭着眼问道:“你审了一夜,高晟那里怎么说?” “已经过了十几遍大刑,他仍未招认。”罗澈道。 “既然不肯招,就从他的妻女下手,你是大理寺少卿,刑名之事该知道如何处理,难道朕还要让刑部的人过来协助你不成?” 罗澈攥了下手指,道:“他的妻女不过内宅妇人,牵涉到如此大事,高晟未必会与她们提起,说不定都是他一人所为。” 萧陌似笑非笑:“你休小看内宅妇人,那吴氏也不过高晟后院的一个小妾,怎么就敢勾结江湖中人刺杀朝廷命官,盗走图册?” 吴氏已经死了,被人毒死的! 罗澈心中喊了一句,不由直视萧陌。只见对方眼神暗黑如墨,神色冷若冰霜,仿佛他只要再为高家几个妇人开脱一句,她们便会立刻被碾为粉砾。 “黄钎之死,高晟逃不脱干系。明之,朝臣们都在前头盯着,那些死了人的人家更是巴不得日日跑去大理寺听审,不止他们,天下人都在看着这个案子。到了这地步,就算是朕,也没办法让高家人逃出生天呐!” 这是要让高家人和工部将罪责全部担下来啊。 有了这些人替罪,那些在校场事故中失了后辈的勋贵,他们的怒火就有了宣泄的地方。他们既然已经失去了精心培养的优秀继承人,家族不可避免会出现颓势,想要再整旗鼓,没个十年八年不行。 还有,有些人家为了挽回这种可怕的势头,说不定会弃武从文,再加上死伤的还有天丰大营拔擢出来的申家兵卒,大量武职会就此空缺。 如此一来,陛下想要在天丰大营和各府卫安插自己的人手,简直易如反掌,接下来的日子,工部首先成了他的囊中物。 陛下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吧。 罗澈冷汗涔涔,如果现在还不知道黄钎死在谁手里,那他就不配被称为天都三公子之一了。 陛下他,凭着一张建构图纸,就不动声色地给了那些依附申家的人,那些在申家与天家之间摇摆观望的勋贵重重一击,而后名正言顺地将工部掌握在手,又通过自己和大理寺削夺刑部的职权,更是将吏部的若干武职名额控在手中,兵部那里也有了安插人手的空隙。 一石数鸟,这便是帝王之术! 可怜高晟和那些被牵连进来的人,他们还在为黄钎手中图册的下落死守。 那些人,难道真的都该死么?就算他们该死,他们的妻女家人一定要跟着陪葬么? “明之,你随我来。”萧陌对他道。 罗澈木着脸,跟着萧月走进内殿。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架巨大的屏风,再无其它。 若不是身处宫禁,罗澈几要以为这是苦修者的居所。 罗澈想起从哪处听到的传言,陛下离开天都的十多年时间里,一直过得极为贫苦,常常三餐不继,衣食无着。如今来看,即便未到那般地步,也不见得宽裕,因而才养成这等节俭的性子。 萧陌将屏风缓缓转过来,罗澈看到绘在屏风上的图案,双目登时睁大,震惊得无以复加。 天下舆图! 不仅是大夏的舆图,连西梁和南疆的也在其上。 要知道舆图这东西从来都是朝廷的绝密,详细记录全国山川走向,矿藏储备,兵防分布的舆图只有皇宫大内才有。当年云柔十八部归顺大夏的时候,就是呈上了他们的江山舆图,这也代表北漠草原彻底成了大夏的一部分。自那时起,天下四国,变成了大夏,西梁和南疆三国鼎立的局面。 各国有各国的舆图,可是这张囊括天下所有的舆图,恐怕世上仅此一份! “明之,你是迄今为止除了太宗皇帝、先帝和朕以外,唯一一个看到它的人。” 上一个是断肠门的刺客,拼了命闯进来,结果被安置在角落里的连弩射伤,驽上有毒,怕是回去就毙命了,即便这样也未能发现绘在屏风里侧的东西。 这般珍贵的东西有资格目睹的只有皇帝本人和皇帝的心腹大臣。而自己虽受器重,也不过是个五品的大理寺少卿罢了,这难免让罗澈觉得惶恐。 “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东西。朕幼时听父皇说起太宗皇帝旧年轶事。当年他不过太祖皇帝膝下的一个庶子,母亲是一名低位宫嫔,失宠多年。宫中向来子凭母贵,太宗皇帝自然不得关注,虽说是皇子,但是衣食待遇还不如一个稍有权势的太监。他熬到十三岁上,便上请离京游历。太祖有子二十多人,储君未立,国本之争相当激烈。既然有人主动退出,旁人自然乐见其成。” “太宗离京后独自闯荡天下,期间结识了几位好友,几人互述胸中志向,皆以江山黎民为要,他们认为天下苍生之所以受苦,大抵是因为诸国并立,疆土分裂,进而导致干戈不息,生民流离。倘若有一日能够天下一统,四海归一,百姓方可安居乐业,不再受战火离乱之苦。由此需先制得一份天下舆图,方能为日后行军治国之用。于是几人各自选择一国一地,前去实地勘察,相约十年后在融城再行聚头。” “这幅天下舆图便是太宗与其友人十年奔波的结果,其中所历之艰险,万言难述其一。” 萧陌手指在三国边境的山嶂间拂过:“太宗得了这幅舆图,一直将其藏匿,直至荣登大宝,方拿出来做了这架屏风。将它放在帝寝殿,为的是时时告诫自己,勿忘昔年之志,统万里江山,救苍生于水火。” 说到这里,萧陌缓缓转过身去:“明之,朕想完成太宗宏愿,将我大夏威仪传遍天下,你可愿助我?” 罗澈蓦地抬头,口唇动了动,片刻后忽地握住拳头,后退一步,伏地拜倒。 “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第三十九章 红粉是骷髅 罗澈回到府中,刚踏入院落,便见一个身影独自站在院中的桂花树前。 云鬓偎玉,华服流金,手上攀着一支桂花低头沉思。 罗澈走过去,在离她几丈外的地方停住脚步,叫了声:“母亲。” 小郑氏缓缓转过身来,保养得宜的面上泛出一丝微笑,她对罗澈说道:“澈儿,你瞧,这树长这么大了,花开得多好!” 大夏有得子种桂树的习俗,取其“贵”字谐音。 罗澈蹙了下眉,道:“母亲何故亲自前来,有事让人来通传一声即可。” 小郑氏放开手中花枝,嗔怪道:“又不是多远的的地方,怎么,我就不能到自家孩儿的院子来坐坐?” 罗澈微微笑道:“母亲想来便来,孩儿是怕您累着。”他顿了一下,又道:“您且坐一坐,我去叫人上茶。” 说完就要离开。 “澈儿,我不想喝茶,我想与你说说话。”小郑氏忙道。 罗澈垂眸:“母亲想说什么?” “你先坐下再说。” 罗澈却是不动。 小郑氏叹了口气,微笑道:“那好吧,咱娘俩站着说话。”她顿了一下,道,“澈儿,你是在怪我么?” “母亲何出此言?”罗澈轻声问,却不看她。 “你不用瞒我,我瞧得出来,你在怪我,怪你的母亲!” 罗澈不语。 小郑氏接着说道:“我知道,我使了点法子,原本想逼云家接受与我罗家的婚事,没想到陛下会因此为难你……” “母亲慎言!”罗澈正色道,“陛下并未为难孩儿,相反,还对孩儿委以重任。”他低下头,轻声道,“母亲可以放心,陛下不会再追究此事了。” 小郑氏摇头道:“不,我不放心。” 罗澈一怔。 小郑氏慢慢走到罗澈面前站定,抬手抚过他不曾休憩好而略显疲惫的眉眼,说道:“我的孩儿,自小天资过人,聪颖早慧,长大了更是文武双全,怀瑾握瑜。整个天都城,乃至整个天下,谁见了不夸声‘好儿郎’!” 她喃喃说着,双眸闪闪发亮,这是身为人母应有的自豪和与有荣焉。然而转眼,她放下了手,整个人又陷入一种失望痛心的情绪当中。 “这样优秀的儿郎,本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女娘,可是他偏偏在这件事上盲了眼睛,昏了头脑,看上了一个贪慕荣华,徒有其表的粗妇。这个妇人满腹心机,欲擒故纵,用尽手段,勾得我的孩儿日不安神,夜不能寐,一意陷入而不自知。镇日只为她奔忙。可是她丝毫不知感激,转身又投向他人,哪有半点顾及我孩儿的感受。我身为母亲看在眼里,真真痛彻心肺,恨入骨髓!” 痛的是自家孩儿痴愚,恨的是那粗妇无情!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抚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自打她嫁入国公府,成为国公夫人,这么多年来,小郑氏绝少显露出如此尖锐激动的一面。相反,她温雅端庄的形象一直深入人心。不止在外人眼中,就算在亲近之人,比如罗澈罗绮兄妹看来,他们的母亲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从来不会动怒,更不会言语粗鄙地去指责一个比自己小了一辈的小娘子。 何况,她指责的还是他的心仪之人,一个对他以礼相待,又倾心交好的知己。 罗澈失望地望着他的母亲,转身便走。 “澈儿,你就不管了你妹妹了么?”见他要离开,小郑氏尖声叫道。 “阿绮?”罗澈停住脚步,转头问,“她跟您说了什么?” “呵呵,”小郑氏笑了一笑,慢慢说道:“你知道她的心思吧,她知道我做的事后,吓得都不敢出来见人。你妹妹天生胆小,经不起波折。如今她也什么也不求了,只想入宫做个普通宫娥也就罢了。” 国公府女君要去做个普通宫娥,这不是让外人笑话么?还是,阿绮已经知道了陛下与阿若的关系,如今的她根本不愿再等,只想放手一搏。 “买通任氏女的不是您,是阿绮;让人在外散布流言逼迫阿若嫁我的,也是阿绮。母亲您瞧,我统统都知道,您再说妹妹胆小,再为妹妹开脱也是无用啊!”罗澈惨然笑道。 小郑氏瞬间变了脸色:“不,澈儿,你听我说,买通那任微的确实是阿绮,可是散播流言的人却是我啊,这是真的,母亲不骗你……澈儿,你不相信母亲么?” 她苦苦哀求着,慌乱间想抓住罗澈的衣裳。 罗澈却侧身一避,躲过她伸来的手:“母亲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叫人扶您回去。” 他快速朝院外走去,到了院门口,突然回过头,看着小郑氏说道:“对了,母亲,您还不知道吧,丹果死了,被人割了首级,尸身扔去了乱葬岗,碧桑也失踪了。这件事还是请您亲自去告诉阿绮吧。” 小郑氏一愣,喃喃道:“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关阿绮什么事?等等,丹果碧桑不是阿绮的侍女么,她们出了何事?” “平乐坊清音巷昨日起了大火,烧毁十几间民房,死了几个百姓。衙役在现场找到了这个。” 罗澈从怀中掏出一朵珠花,那是罗府为小婢们统一打造的发饰。 “有人看见半月前我们府里的侍婢去过着火的其中一家,昨日又有人过去,我查过了,是同一帮人。” 他苦涩一笑:“别说这事儿您也不知道。” 也不等小郑氏再说什么,走出了院子。 小郑氏慢慢地坐下来,桂树的浓荫笼在她身上,有一种深到骨子里的阴翳。 “阿绮这孩子,狠心是够了,做事还是太大意,杀人灭口啊,这种事怎能让人轻易发现呢?唉,少不得又要母亲替你善后了!这孩子!”小郑氏笑嗔了一句。 绮梦园。 罗绮紧张地问伏跪在跟前的侍卫:“你说,你去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人却没有看见。” “正是如此。昨日小的吃坏了肚子,所以临时找了个角落解决。火烧起来的时候,小的跑过去看,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两位姐姐出来,一起过去的刘三鬼也不见踪影。” “后来人越来越多,小的怕被人发觉了,只好先偷偷回来。哪知走到半路上被一伙人揪住,硬说小的欠了他们二十金赌钱,不由分说就将小的拖到巷子里头一顿暴揍。小的昏迷了整整一夜,方才醒来就赶紧来报女君知晓。” 他越说,罗绮的脸色越苍白,到最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她极为聪慧,稍稍一想便明白找这侍卫麻烦的不是普通人,说不准他们所行之事早被旁人瞧在眼中,丹果碧桑还有刘三鬼几人的性命怕已经折在里头,放了这名小侍卫回来,一是他未曾真正参与杀人放火,二也是留他回来警告自己。 死几个黎首小民顶多惊动京城府牧,如果做得干净,一般会被当作意外处理,根本没人会查到罗国公府。可是若有国公府的人死在里头,那就另当别论了,招来大理寺查案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兄,阿兄他回府了么?”罗绮惊慌地问道。 “小的进府时刚好看到郎君的马车停在二门外,想是回来了。” 罗绮一听,更是心神不宁。 侍卫见她这般反应,暗暗称奇,心想女君做下这等恶事,不惧鬼神报应,却只怕兄长追究。不知是她生来心毒,还是大郎君法不徇亲? 七夕皇宫校场事故以及云家马车遇袭一事眨眼间传遍天都上下,权贵们涉事颇多,不欲多谈,那些小老百姓,却热议纷纷,即便过去半月有余,依然余温未消。人们猜测凶手身份的同时,在这两起事件当中扮演主要角色的云家姐弟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受事件辐射影响,奉旨受理这两起案件的大理寺少卿罗澈也被连带关注。 尽管事件的主人公几乎不曾公开露过面,天都人谈论起他们的热情依然没有半分消减。 眼见日头偏西,到了申末光景,守城门的小卒互相换班值守。下岗的那一队軍卒拐入路边的茶寮里,呼水喝茶,咬着刚出炉的毕罗,扯东扯西,无非是哪个青楼楚馆里新来了美艳的胡姬,勾得客人砸下大笔银子身家败尽也不肯离去,哪个酒肆赌坊里又闹出了人命,惹上了官非,又或者是哪位权贵又养了外室,正妻闹着要与之和离;哪家大户私生子上门夺产,兄弟相争,头破血流,总之满口离不开酒色财气四个字。 一顿胡侃之后,其中一个小卒神秘兮兮地道:“你们听说了么,云家女君这回是因祸得福了?” “啥……啥意思啊?”旁边一个傻憨含糊不清地问道,面饼塞了满口。 “还能有啥意思啊,那晚云家马车遇袭,女君受了大惊,据说回去后就卧榻不起了,陛下第二日派了上千府卫去守护云家的宅子,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去呢。” “谁说的,这些时日大理寺少卿罗大人可是往云府跑了不下十趟了,门口的小厮见了他,二话不说便把人往里领,那些巴巴等在门口的哪个不眼红。哎,还别说,论门第,论家世,云家女君和罗大人还真是……”说着伸出两根拇指弯了弯。 “瞎说啥,罗大人那是天都三公子之首,寻常闺秀哪能配得上他,我看云家女君不过仗着家世好罢了,论才论貌,天都比她好的小娘子多了去!” “你知道啥啊,我跟你们说啊,云家女君不过不常出来见人罢了,那模样可好着,怕是连罗家阿绮都未必比得上。七夕宫宴上陛下对她可是诸多关照,连宜容长公主也对她另眼相看,满朝大人都瞧在眼里了,再加上云家小郎夺了武试的魁首,姊凭弟贵,更是将申家和罗家两位女君衬得连站脚的地儿都没有!”那小卒压低声音道,脸上尽是幸灾乐祸。 “利八郎,你这消息准不准啊,别又是你自己瞎掰的吧?”旁边一人起哄。 “怎地不准,我母舅的小姨子的妯娌的堂嫂家的干儿子在宫里当差,值休时漏的口风。”叫利八郎的小卒颇为得意地挑眉,一副万事通的模样。 “这么说,这次云家风头算是盖过申罗两家了?” “甚么话,云家本来就是我大夏良臣,一心为国,还需要同那些利欲熏心、沽名钓誉之辈抢那等风头,都是一些小人眼红人家才信口胡诌的。”一个稍显斯文的小卒反驳道,立刻便获得周旁众人的赞同。 “要我说,宫宴年年办,左右不过是些小妇人吹拉弹唱、写写画画的事体,听听都无趣得紧。今年有了云小郎君那一身功夫,才有些看头,不止震慑了在场所有人,连那西梁来的使节也被惊到,大大长了我夏人的脸面,陛下厚待云家也是应该。说那些子酸话的不过是些没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小娘皮,眼瞧着如花似玉,指不定在哪个大后院里鬼一样哭嚎呢!”利八郎翘起二郎腿,嘴里哼哼道。 他前半句说得一本正经,众人点头附和,后面那些话便招来阵阵哄笑,有人大声说道:“是喽是喽,咿咿呀呀的只会乱弹乱唱,可有聚杯亭的胡地娘子舞得好看?那小腰那屁股,啧啧!” 更有人喊道:“哟,二狗,你小子发撗财啦,去得起聚杯亭那地界?” 哄闹声中,角落那头一个青衫少年裹了两个毕罗,起身走了出去,接着转入一条巷子,那里停了一辆青绸装裹的马车。他低唤了声“世子”,然后将手中之物递了进去。 马车里传出一阵大笑:“人家锦衣玉食,要甚没有,还会吃你这等糙食?” “先生若是不信,打个赌可好?”男声清越如水石相击,听来如同置身空山溪谷,明澈到极致,悠远到极致。 “不赌不赌,这一路上总是输,就没赢过一回,再这样下去,我老人家连件遮羞的布衫都要没了!” 边喊着,从里头钻出个人来,一屁股坐在马车踏板上,一张圆胖的脸容,眉眼弯弯,相貌温和讨喜,赫然是那在城门口死缠许重,一路跟去天云山的王植。 阿青隔着帘子,低声朝里禀告了在茶寮中的见闻。 里头沉寂半晌也无动静。就在他开始怀疑对方有无听进去时,轻微的叹息声入耳:“坊间传言,虽不可全信,也不见得全然作假,到底是我来得太迟……” 坐在车外的两人听得一怔,阿青面色微动,有些担忧地盯着帘子;王植则是摇着扇子,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面色微凝,眼神望向虚空,似是神游起来。 阿青喉头一动,正要劝解,里头的人又自言自语道:“世人苦相知,岂知最是难忍不相识。若是我这身子争气些,也不至于这些年天各一方,遥遥相隔。不管如何,总要尽力,就算她无心也罢,总好过就这般忘了我……” 后面这些话,低到无声,饶是贴在帘子旁边的阿青也听得模糊。他担忧地望了一眼车帘,跳上驭座,抱臂不动。 第四十章 碧沧园来客 日落时分,镇国大将军府迎来了玉亲王世子萧月一行。因着来者曾救过云小郎,对云府来说是如同再造的大恩,养憩深苑的云府女君闻讯现身,亲自将人引入布置一新的碧沧园。 之所以给这座客院题“碧沧”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云若曾经在集珍轩匾额上瞧到两句“沧海月,碧云天,重逢何日可期”,彼时有感在心,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当萧月笑着问她院名的出处时,云若老实相告,末了还加一句:“你觉得这样寻到人的机会有多大?且不说是否会来天都,就算来了也不一定去集珍轩呀,去了也不一定能瞧见匾额上的题字呀。这不是比大海捞针还困难吗,也不知那家东主怎么想的。” 萧月笑道:“世事无绝对,说不定他已经寻到人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换下那道匾罢了。” 云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她其实还想问问萧月,既然回京了,为何选择在云府入住,而不是回他那玉亲王府。难道堂堂亲王邸还不比云府客院舒适?难道他不想见见他那寡居多年的母亲玉亲王妃? 但是人家身旁始终立着个冷脸的小厮,还有个嬉皮笑脸落第文人打扮的中年郎君,二人不远不近地靠着,云若不好贸然提。 最后在萧月主动提出愿为云若疗伤恢复内力,这个疑问算是有了答案。 信送去鹿鸣岛已有半月,但一直没有等来回音。刚开始云若还以为鹿鸣岛出了什么事,后来回来的人说师父去了迴风崖闭关,还留了一头大鹰守在崖上,有谁靠近就狠狠啄上来,所以只好将信留在木屋内,师父闭关结束回到居所自会看到。 云便按下性子等待。 所幸自从内力丧失以后,热毒似乎也消停了不少,偶尔发作,有月魄和雪蚕丝,也能够忍受,只是次数越来越频繁,短短半月,已经发作了三次。 然而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了,萧月是如何得知自己失了内力一事的? 上次他让许重送来雪蚕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暑热之症。彼时宫里赐冰一事闹到朝会上,萧月虽然人在天云山,但是京中有他的耳目,要得到这点消息还不算太难。 但是内力尽失一事,自己连顾氏和寂春也瞒得死紧,更绝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过痕迹,他又从何处得知? 一定是申显! 只有他知道此事! 没想到那个浪荡子,竟然还是萧月的人?云若冷笑,对方这么做,分明也是不怕她知道自己与萧月的关系。 这人怎就那么自信?还是背后有什么凭恃,不怕自己说出去? 细想间,坐在对面的萧月笑意微微地凝视着她,一身略显陈旧的雪蚕丝长袍让他显得更加古雅温和。这世间有一种人,生来便具备常人不可启及的皮相,罗澈是,云田是,萧陌是,萧月更是。还有申显那厮,也算是吧。 云若抬眸,便一头栽入那温若春水的眸光里。萧月蝶翼般长长的睫毛上下几个扑闪,似是在她的心尖上刷过,很轻,很浅,但决然无法忽略。 云若顿时觉得头脑随之变得混沌,仿佛踏上了轻柔的云团,悠悠然而又惴惴然。 怎会如此?云若心头一震,立刻将这种怪异的感觉压下去。她望向对面的人儿,心中惊疑不定。盘算着若是问对方是否习谙摄魂之术,不知会不会被嘲笑。 萧月似是读懂了她的心思,眼底浮上一抹促狭的笑意,不急不徐执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地品了一口。如玉修长的小指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落在云若眼里,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个影子,仿佛有谁也具备了这个习惯,模模糊糊极不真实,就好像前世残留的记忆。 脑袋似被针扎了一下,云若一下子变了脸色,她忍不住用手抵住额头,借此缓解疼痛。 索性只是来那么一下,疼痛便消失了。 云若松了一口气,这时,一只男子的手伸到她面前,不容抗拒地按在她的腕脉上。 云若想抽出手,甫一用力,清越如水石相击的男声在头顶泠泠响起:“头疼不是小事,女君还是安分点好。” 萧月修长的身躯轻易地探过两人之间的案几,身子前倾,细细听脉。两人相距不到咫尺,能够清晰地闻得彼此的呼吸之声,气息缠萦交融,清浅相和,悠远暧昧。 腕上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仿佛软玉修琢;指腹略带薄茧,按在腕上触感更加强烈,如同一股热流注入被按住的皮肤,酥酥麻麻地扩散开来,先是被按住的腕部,接着扩散至整条手臂,到最后,力气仿佛被一丝一丝地剥离出去,只剩下敏感异常的触觉。 薄薄的窗纸过滤了午后晴白的日光,室内的一切都晕染上一层微黄的色调。相比户外,碧沧园里头清静而不失温雅,幽凉而饱含明媚,这种环境极适合某种朦胧的情绪滋生,然后在不知不觉当中,身心被缚。 云若一惊,极力忽略心头的异样,挣脱般地扭头望向一侧的屏风。 屏风上画的是鱼戏莲叶的内容,漫天荷叶相倾交盖,近处水底隐约露一线鱼尾。题材老旧,但是勾画着色极为不凡,分明出自大家之手,望去仍能觉出几分新意,且回味隽永。 正当云若竭力让自己沉溺于烟波碧叶,水天浩渺当中,幻想自己便是那支冒出伞叶透气的小荷,而不是被那汪秀水碧波困住的鱼儿时,腕部骤然一紧,勉强游离的思绪被瞬间拉回。 继而耳内灌入清越如水的男声,不似先前明澈,反而掺杂了一丝喑哑:“女君心不在焉,可是对自身的伤势浑不在意?” 云若回头一瞧,萧月紧盯着她的眼眸,目光专注,神色幽微,看不透心思。 她心头掠过异样,面上仍含着笑:“事情过去良久,阿若身子已然大好,不劳世子费心了。”说完,便微微使力,以图抽回手。 “大好?”他笑意微冷,盯着上面狰狞的伤疤,“旧疾未愈,又添新伤,还中了不知何种毒素。云氏阿若,你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一个奇迹!” “还是,”他用小指勾起那个鲜红的贝壳,眼神幽冷,似笑非笑,“无端的虚情妄爱让女君也成了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人?” 云若闻言心头大恼,一把甩脱他的手:“不管阿若如何,与郎君又有何干系,你管的太宽了?!” 手腕再次被握紧,云若心头一突,若是以往,命门被扣,自是大险,这种情况之下,为了自保,她可能会妥协。然而此时,她内力俱无,萧月此举,仅能将她制住,却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 她冷冷回望,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萧月指劲未松,另一只手却缓缓抚上她微挑的眼角,指腹摩挲之间,鼻息喷在她的脸上,顿时热血上涌,瞬间冲散云若面上冷意。 他竟然……,这与申显那厮有何不同,只不过换了调戏对象罢了。 此刻,云若终于明白为何眉姬总不给那申家二郎好脸色了。 云若想起了那件极为合身的的心衣:这厮,一开始便对她没安好心吧。 羞恼只余,眸光瞬间变得尖锐有如刀锥,仿佛要将眼前的登徒子戳出十个八个窟窿。 萧月盯住她的眼眸,紧紧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眼神变化。云若清晰地在他的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以及对方毫不掩饰的专注,仿佛他的世界里,天地空寥无物,唯剩自己一人而已。 云若心头蓦地一抽,似有有一线隐痛被牵扯,然而细究深探,那感觉又如同雪泥鸿爪,风叶虫角一般形迹诡秘,不可捉摸。云若意识到,萧月此人,不管与之面对还是偶尔想起,总是有一种极为怪异之感,似乎在她以往十余年的生活中,他不应当是空白一般的存在,而是多少有些交集,有些纠葛。 正当她怔然间,萧月突地一笑,收回手,坐了回去。 云若觉得那个笑容有些黯然,夹杂着失落,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无奈和焦虑。 正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有问题时,萧月淡淡开口:“你想知道有何关系?我便告诉你,你身上所中热毒皆是由于我的缘故。你说,你与我可有干系,阿若?” 与他有关? 这从何说起?难道自己十几年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想来顿感无比荒诞。可是萧月神情镇定,面目也有些清冷,显见头脑清醒,更不似说谎觉。云若感到一阵迷茫,只觉眼前迷雾缭绕,真相隐在其后,只差萧陌伸手将迷雾拨开。 云若收起眼底冷意,两眼一错不错地望着坐在面前的俊美郎君,只等着他将话说下去。 令她失望的是,对方沉默许久,只吐出一句:“此事虽非我本意,却累得女君遭此灾厄,月心中有愧!” 云若好生失望,怏怏道:“世子话说半句,欲言又止,是又在盘算如何戏弄于我么?” 萧月无奈一叹,云若便清凌凌地笑起来,不无讥讽:“世子不愿说便罢了,世子救过阿田,于我云家有大恩,若要清算起来,仍是我云氏亏欠世子几分。此事要是追究不放,倒显得阿若得寸进尺,不识好歹呢。” 听得她话中奚落之意,萧月面色未变,眸光却黯淡下来,仿佛烟雨笼住了遍野春花,一切显得朦胧而不真实。他似有若无地瞟过云若,执起茶盏,一口饮尽。 随着他仰首的动作,颈下一段红绳连着个洁白温润的云状坠儿,搁在锁骨下方,不过露出一瞬,继而隐没在领口之内。 云若何等眼尖,立刻瞧见那坠儿似乎有一处异样,像是硬生生摔裂后一分为二而留下的粗糙断面。 美玉有瑕,瑕不在本身,而是外力造成。 倒是可惜了,跟自己的月魄一样,云若暗叹道,眼神又不自禁地朝萧月脖颈处飘去。 谁知入眼的竟是一片撩人的洁白,比玉石还要细腻光润,泛着微粉的珍珠光泽,犹如添了一滴樱桃汁的羊乳酪。细致的锁骨在那片雪肌之下隆起秀气的弧度,勾勒出迷风醉雨般的诱人情致。 这是世间郎君难得具备的美色和风情,即便如云若这般心有所属也看傻了眼,捧着茶盏也忘记搁下。 萧月岂是无知无觉之人,眼见她神情怔忪,唇角一弯,出言提醒:“女君,茶要洒了。” 云若后知后觉地惊醒过来,登时大羞,恨不得扯把团扇挡在脸前。偏偏天气渐凉,扇子也渐渐失了用处,不知被寂春搁去哪个角落。手中茶盏烫了手似地扔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之声,茶水沿着几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席上和膝盖上。 两人四目相对,云若尴尬至极。偏生她这人内心倔强至极,面上还佯作镇定,站起身来,唤了小婢进来收拾。 “女君无恙吧?”萧月好心问道。 云若飞快地瞧他一眼,那双墨玉般的眼眸,长睫欲飞,正定定地望向自己,极显无辜,不由没好气地道:“打翻了茶水而已,能有何恙?世子多虑。” “如此甚好,否则萧某心中难安。”萧月粲然一笑,话中意味难明,不知是指云若身中热毒一事还是打翻茶水一事。 不过倒是提醒了云若,既然害自己身中热毒是他的关系,事情的缘由经过也不可说,那么,此毒何解,总可以问上一问吧。 想到毒发时的痛楚和煎熬,若不是月魄在手,几乎命丧。萧月既让人送来雪蚕丝服,必然对她的情况有所了解,说不定解毒之法也在他手。 想到此处,云若开口道:“此毒极为厉害,便是有内力也压制不得,阿若使尽办法,不过暂时得以缓解,不知何日便会复发,敢问世子,可有根除之法?” 萧月心头苦笑,还是避不过,罢了,且告诉她,有一线希望总比成日忧心要好,沉吟片刻,点头道:“有。” “何法?”云若立即问道,因为霎那升起的希望,白玉般的面容笼上一抹惊喜,仿佛亭亭荷伞小莲初绽一叶,又似黛山烟雨抹尽碧水长空,眉宇间有一种催人心动的光华氤氲而生。 萧月似乎不能承受这样灼人的容光和神采,长睫微垂,如同黑鹫在青天雪峰之上滑掠而过,投落一片阴影,口中缓缓吐出:“冰蚕砂一钱,雪果露一钱,赤丹一钱,泅鹰血一钱,煎以鲛人泪,可解女君身上热毒。” 第四十一章 风后入江云 萧月口中缓缓吐出:“冰蚕砂一钱,雪果露一钱,赤丹一钱,泅鹰血一钱,煎以鲛人泪,可解女君身上热毒。” 什、什么鬼? 云若一脸惊愕,世上竟然有这种诡奇的方子,这不是为难人么!她忘了,若是药方寻常,就算师父的医术再撇脚,几年下来,也能帮她把毒给祛除了。 萧月见她反应,不由苦笑。世间仅存的一颗解药,早已不知去向,他辛苦寻觅多年,竟连一丝线索也无。手头唯一可循之物便是这个方子。其中所用药材无一不是世间罕见之物,以他能力亦无法备全集齐,尤其像赤丹、泅鹰血鲛人泪之属根本闻所未闻,更不知哪里去寻,遍查今书古籍,亦未有提到分毫。 惊愕过后,云若深深蹙起了眉,以目前云府之力是决然找不出方子中这些药材的,若是交与暗夜盟来处理,或许可以得有一些线索。 她心中已做出决定,面上却不显露半分,还着意表现出困惑吃惊的神情,以应对眼前这位极难捉摸的贵介郎君,不让他瞧出心思。 萧月只瞥了她一眼,只顾饮茶,眼眸微垂,神情莫辨。 双方各自沉默半晌之后,萧月便转开话题,询问起内力一事。 云若一听便暗自咬牙,脑海中立刻出现申显那张似笑非笑、浪里浪气的嘴脸,都是他泄了自己的弱点给萧月,下回遇见,绝让他讨不了便宜。 云若心中有梗,口中便哼哼回道:“世子何必明知故问,阿若之事,还有甚么是您不清楚的。”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话听着着实容易让人生出歧义来。 她不禁借饮茶的空档,偷偷望了眼对方。 幸好萧月神色未变,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正在云若稍稍放下心来时,对方一语让她差点呛水:“若论对女君知之备细,萧某做得还是不够,日后还当更加尽心才好。” 这是说还要对她加深了解啊! 云若面色僵了僵,心中恼极。到底是谁如此不负责任,将他传得光风霁月,郎朗如玉。此人行起调戏之事,分明与申显一般无二,更甚者,偏偏面上还装得一本正经,将世人统统蒙在鼓里。 她搁下茶盏,斜眼睨着萧月:“世子身子孱弱,阿若不敢劳烦太过,万一有甚么不妥,阿若吃罪不起。” 萧月神色间似有一丝肃然,夹杂着隐隐失落:“女君可是嫌弃萧某?”说完身子微微僵直,如新作的雕塑一般,仿佛云若一旦说有,便会彻底碎裂开来。 云若被他的郑重的口气冲得一怔,恍恍间摇首道:“并无。” 说完,才回过神,见萧月已朝她抿唇一笑,如玉的面上飞起两朵桃花,如同上了晕妆一般,长睫翕动,眸光灼灼如星,似有光华流出。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感染得周围的空气也加快了流动,悠远的莲香也随之在两人周边氤氲浮涌。手指弯曲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指尖轻轻叩着几面,敲击出疾缓不一、高低有致的乐音,清新欢快,极富韵味。 云若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清晨的小镇,贩夫走卒们过街穿巷,大声叫卖他们手中的新奇的玩意和喷香的吃食,街道两旁的商肆陆续热闹起来,酒旗金额,春光融融,就连路边刚睡醒的乞儿也被笼入这片悠闲惬意当中。 不知为何,这让她响起罗澈曾对她提过的一个人——玉修公子,天鸣坊的东主,那个救过他的银面少年,据说能操地音之绝响,成就乐音之极,想来也能如此这般信手拈来。 一缕墨丝从萧月的鬓边落下,似有若无地蹭着他月白的襟领,越发显得半露的喉结弧度优美,有如精琢。 她见过的美人不少,论姿色,许多都是万中无一的人间绝色,可是从无任何人能够如同萧月这般总是让她错不开眼睛,云若觉得自己简直魔怔了,竟然如此关注一个人的皮相。若是被阿田或者申显知晓,定会被他二人取笑到死吧。 她突地一惊,可不真是魔怔了,竟然将申显那厮跟自家阿弟相提并论。阿田爽直天真,心怀赤诚,哪是申家那个浪荡子可比。不过他二人咧嘴笑起来之时,嘴角弯弯,那副无赖相倒还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也就是几分相似罢了,天底下人那样多,他们二人家世相当,有些雷同的纨绔气息也再所难免。 她神色变幻不定,先是惊艳,再是惊诧,最后是自嘲,萧月着意保持着笑意微微的姿态,仿佛将她的心思都了然于胸。他并无过多言语,仿佛只为享受午后宁静的时光,就连冲淡了的茶水也喝得津津有味。 静默当中,一缕食物香气蓦地钻入鼻孔,云若不动声色暗中嗅了嗅,顿时咽了口唾液。她瞟眼过去,萧月的随从,那个上次见过的冷脸少年站在廊下,手中捧着一包油纸,香气自是从那包油纸当中传出,而那个痞里痞气的文士就靠在他身旁,挑衅地瞧了萧月一眼,露出可疑的笑容。 云若才不管他们,闻到香气,她眼神一亮,开始寻思里面装了何种吃食。因着受伤的缘故,萧陌派人送来好些药材补品,膳食当中加入这些东西,味道能好到哪里去,她日日吃着,早就腻味到不行,因而午膳本就入食无多,撑到此事,腹中已然空空。 萧月瞧着她开始心不在焉的模样,眸光暖融如春水。一个眼神过去,阿青捧着那包吃食入内,将其放在两人面前。 “这个……咳咳……” 借着咳嗽的动作,云若掩饰了咽唾的尴尬。 萧月见状,慢慢低下头去,肩头微抖。过了一会,他抬头微笑道:“路旁买来的小食,味道还算不错,女君若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未等他说完,云若已经揭开纸包,拿起一张毕罗往嘴里塞。 “挺香的。”云若朝萧月笑道。 “嗯,是挺香的,我也喜欢吃这个。”萧月也朝她笑道。 那名叫王植的中年文士像见了鬼似地瞧着他们二人,可惜人家萧月只顾看小娘子,小娘子只顾吃,谁也没留个眼给他。 天气尚暖,毕罗还温热,吃在口中香酥脆软,里头的羊肉馅更是鲜嫩多汁,回味无穷。眨眼功夫,便已两张下肚。 当云若白嫩的小手再次伸向敞开的纸包时,另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温柔却强势地将它握住,让它再无法够到半分。 云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叫阿青的小厮在萧月的示意下走过来,将剩下的几张毕罗重新裹好了拿出去,不悦道:“我还没吃饱!” “羊肉是发物,你有伤在身,多食无益,解个馋便好。”萧月不急不徐道。 云若郁闷到极点,口中嘟囔道:“让他拿去厨房,晚上热热再吃。”想了想,生怕被误会,又补充道:“稼穑艰辛,一啄一饮当知来之不易,可不能浪费了!” 萧月赞道:“女君品学甚好。” 云若心虚地移开眼睛,萧月笑而不语。 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声哭声,过不多久,寂春过来禀告:“女君,是总管不好了,微娘想求女君救救他。” 忠叔不好了? 怎会? 自任忠昏迷,至今已过去十余日了。刚开始因为后颈伤痕明显,大伙皆以为他是受到重击才导致昏迷。后来经府医检查,发现他的手脚指甲皆呈浅清色,口唇灰暗,显然还中了毒。好在毒性不算太大,毒也不算难解,只要药材到位,醒来是迟早的事。这两日府医已经尽心尽力地在照顾,该用的药材都用了,按说人也该清醒了,怎么反倒又不好了? 这时,院外又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喊:“妹妹,妹妹,你可在里面,求你救救父亲吧,姐姐给你跪下了……” 云若扶额,对寂春说道:“让她进来吧。” 寂春虽然不喜任微,但也没道理眼睁睁看任忠出事,云若一吩咐,就出去带了任微进来。 任微款款走到萧月与云若跟前,朝前者深深一礼,口中轻声道:“见过玉世子。”又对云若道:“若妹妹好。” 云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忠叔不是快醒了么,怎会不好了?” 话一出,任微双眸立刻泛起水雾,她红着鼻头轻声说:“早上父亲脸面还有些许血色,我也以为快要醒了,正着人去熬补粥呢。谁知方才父亲突然大咳,还呕出好大一滩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打扰世子和妹妹,希望两位不要见怪。” 说完,一双如水眼眸一眨不眨地瞧着萧月。 呕血?不是毒已经清了么,怎么还会呕血呢? 云若想了想,对寂春吩咐道:“去请府医过来。”得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任微连忙阻止:“妹妹不必麻烦了,左右他未能治好父亲,叫来也无用的。”她觑了眼云若的脸色,轻声解释道,“那府医医术平庸,没将父亲治好,反而拖延病情害了他,我、我不想再让他给父亲瞧病,要不咱还是另请高明吧?” 寂春闻言朝天翻了个白眼。云府的府医是前线退下来军医,一向以治伤和祛毒见长,只要不是特别少见的毒,在他手里都没问题。而且之前府医也说过任忠身上的毒不是很难解,药材也是应有尽有,怎会有拖延病情的事发生。 “另请高明也无不可,微姐姐识人多,可有良医推荐?”云若微笑问道。 任微不语,却把盈盈眸光投向一旁的萧月。 萧月专心致志地呡着茶,并不看谁,也没有对她们谈论的内容表现出任何兴趣。 “世子。”任微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见他终于抬头看向自己,不由委屈道:“阿微父亲病重,至今未醒,不知世子可有好的建议。” “延医,请药。”萧月道。 任微见萧月肯理自己,顿时红透了一张脸,娇声道:“可是阿微不认识什么高人,父亲的病情又颇危重,世子能否帮帮阿微?” 云若打量了任微一下,给她递过去一杯盏水:“微姐姐是不是觉得热,你看额头都冒汗了,快喝口茶。” “不、不用,我不热。哎,谢谢妹妹……”任微捧着被强行塞入手中的茶盏,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萧月似笑非笑瞧了云若一眼,慢慢对任微说道:“本世子倒是略通岐黄之术,微娘子若不嫌弃,本世子愿为令尊瞧上一瞧。” 任微没想到萧月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更没想到他还愿意帮自己的忙,顿时又惊又喜,娇羞地垂下头去,轻声说道:“阿微不嫌弃……” “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萧月也不迟疑,立即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任微紧跟两步,转头对面无情的云若说道:“妹妹来不来?” 云若瞅了她一眼:“我去看看忠叔。”说完越过她朝外走去。 任微瞧着她清瘦笔直的背影,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第四十二章 寸成千万缕 躺在榻上的任忠双眸紧闭,气息微弱,双颊隐隐透出一股灰败之色,整个人看起来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颓败模样。稍稍凑近,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身上传出这股怪味有点类似于腐肉的味道,闻之令人极为不适。 大抵是为了冲淡这股味道,榻角还放置了一个鎏金细腰熏笼,里头有淡淡的香味溢出。寂春说是安寐香,府里本就不多,任忠私下给任微留了不少。 云若还是觉得不舒服,她让人将窗子打开。 任微正要上前阻止,就听到萧月在旁吩咐:“将门也移开,空气流通有助于患者呼吸顺畅。” 云若瞧了萧月一眼,依言照做。任微笑道:“他们大抵是怕父亲吹风受寒,所以才关进了窗子,若不是世子提醒,也不知会出什么岔子,这些人也太自以为是了。” 一旁伺候任忠的小婢铃兰忍不住辩解:“此前府医也说过同样的话,是微娘坚持不让开窗,还为此事训责了我们,我们才……” 话未说完,就收到来自任微的阴冷一瞥,顿时不敢再作声。 萧月先替任忠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睑和口舌查看,连耳后,发间,手脚等都细细检查了一番,又问任微和铃兰关于任忠的日常饮食情况。二人皆作了回答。 云若心想,莫不是久病成医的缘故,这架势,还真像回事儿。 “忠叔他病情如何?”她问。 萧月说道:“有些麻烦。” “此话怎讲?” “他此前先是受到外力袭击,倒地时后脑着地,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实则头部已经受创。这种情况容易使人丧失神志,以致昏厥。若要清醒,耗时十年八年的不是没有,但是他情况有所不同。”萧月指着任忠翻起的衣袖下尚有黑紫的肘部。“你看,这里出现皮下淤血,应当是他倒地时意识尚未完全消失,才会下意识用手肘撑了一下,如此一来,后脑受击力度大大减小,对人的伤害也就没那么大,原本这个时候他是应当醒过来了。” “府医说忠叔还中了些许水母毒,是不是水母毒未能祛除干净,才引起其它病症?”云若问道。 “不是没有祛除干净,而是再次中毒。” 云若还未说话,一旁任微已急急道:“这怎么可能,这些婢仆都是若妹妹留下来照顾父亲的,外头还有好些侍卫守着,父亲怎会再次中毒?”说完,用眼怯怯地觑了云若一眼,突然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哭起来。 什么叫“这些婢仆都是若妹妹留下来照顾父亲的”,虽然这是事实,可眼下关注的重点不是婢仆侍卫是谁安排的,而是任忠是被谁下的毒。任微这么说不过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认凶手在这群人当中,而且这个凶手还是云若派来的。 铃兰也听出了这么点意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做过,奴婢没有做过……”她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早已吓得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两句。 任微一听停止呜咽,从地上揪她起来,教训道:“嚷嚷什么,还想不想过安生日子了?” 看见云若看着她,低下头轻声说道:“阿微是怕吵着父亲了。”说完,又抽噎起来,弄得云若担心她一张帕子不够用。 云若让寂春送铃兰出去,转头问萧月:“可有法子解毒。” 萧月摇头:“原本就中过一次,虽然毒清了,但是腑脏已然受损,若是细心调养,倒也无大碍。然第二次又中同种毒素,便不好说了。因为两次中毒时间相隔太近,好比一人得了风寒,原本快要痊愈,却又被扔进雪地里冻了一夜,如此一来,病根深植,就不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而且下毒之人将分量下得极重,大有置其于死地的意思,因此要解毒并不容易,用药也跟原来不同。恐怕药材还未找齐,人已经撑不住了。” 云若面色冷然如霜,若有可能,她要将下毒之人碎尸万段。 任微看着萧月抽抽噎噎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父亲就这么去了,阿微就没有亲人了,若妹妹好歹还有父兄家人,阿微就真的孤身一人了,天大地大无处可去,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企盼!” 云若听了直蹙眉,忠叔虽然有生命危险,但萧月也说了,首要的还是先把药材找齐,这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只是难度颇大罢了。任微这样说,好像已经断定忠叔无可救药似的,急着为自己的将来找个倚仗。 她想找谁做倚仗? 难道除了云氏她还有其他人选? 看到任微一边抽泣,一边时不时将眼神往萧月那边瞟,云若似乎有了点顿悟。 先前在碧沧园,任微找来哭诉她父亲病情的时候,云若就觉得异样。任微有事完全可以请人通传,事关忠叔,自己绝不会弃之不理;任微非但说服侍卫走出良信居,还直接找来碧沧园,难道她不知道碧沧园是客院,里面住了客人。按说自己本想与她商量一下请医的事,任微又越过她直接请萧月帮忙。 她到底想干什么?真的只是单纯想救治她的父亲,还是别有目的? 就算当时云若因为着急任忠德病情,没有多想,如今任微一步一步表露出她的真实意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任微是看上萧月了吧…… 她想离开云府,跟着萧月呢! 云若觉得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有些悚然。 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个让她瞬间怒火升腾又懊悔不已,恨不得时间倒流将做恶之人捉起来拷问的可能性! 忠叔被黑衣人打伤那日,申显曾经拿着他遗落的帕子给她瞧,里头是一根来自任微披帛上的银丝。 彼时云若觉得既然让黑衣人逃走了,就应该将与黑衣人有联系的任微看管起来。反正良信居守着一干精锐侍卫,黑衣人若还想找任微的话,要突破府卫的防线尚算容易,要堂而皇之进入良信居却定然极为困难。 既然任忠之所以变成这样,任微脱不了干系,那就让任微来照顾她的父亲,这样做既是对她的禁锢,也算是一种惩罚和警告。 云若对任微一直是手下留情的,纵然她对自己心怀不善,总是企图取代自己在云府的地位,纵然她结交罗绮,甚至联合小郑氏败坏自己的名声,但只要她作为任忠的女儿一天,云若就不会对她下狠手。 可是现在,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云若的心火急火燎地烧起来。她死死盯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看着她涕泪纵横地朝着萧月哭诉日后独自过活的苦楚,心底就升腾起一股怎么也压不下去怒火和厌恶,而看向萧月的目光则变得复杂起来,其中夹杂着连她自己也未发觉的愠怒和不知所措。 “微姐姐,这些日子,你都在良信居,没有离开么?”云若问道。 任微抽噎一下,轻声道:“父亲变成这样,阿微怎敢擅自离开。要不是今日父亲病势逆转,我、我是不会贸然去打搅世子……与妹妹的……” “如此说来,那下毒之人行事之时也是在微姐姐的眼皮子底下喽?” 任微一怔,道:“算是吧,可是阿微愚钝,竟不知是他倒底是谁。这凶手如此狠毒,妹妹可要将他找出来替父亲报仇哇!” “那是自然,我云家一向视忠叔为家人,怎会听任害他的人逍遥快活呢。” 任微勉强笑道:“妹妹说的是,若是将那恶人找出,定不能轻易放过他,要让他吃些苦头才好。” 云若抚掌一笑:“甚好,姐姐也觉得那恶人该当受些惩罚。若是将他查出,阿若一定会让人将他送至大理寺,让他尝尝藤条和板子的滋味。阿微姐姐,你是不知道,大理寺的藤条有这么粗,上边长满了倒刺,一鞭下去,皮肉都会被拉下一条来。这要是多抽几下,啧啧……;板子更不用说了,这么、这么宽,”说着用手掌比了一下,“几板子抽下去,腿都折了,下半辈子就只能在榻上过活喽!” 任微自然知道她与大理寺卿罗澈交好,因此毫不怀疑云若说的都确有其事,当下就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浑身微微颤抖。 云若一见,更加确定任微心中有鬼,她缓缓坐下,看着任微说道:“微姐姐,你觉得院中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嫌疑?” 任微强笑道:“妹妹别开玩笑了,我哪里会知道?” “那我们不妨来推测一下: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下毒之人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人,这人可以是侍卫、奴婢、洒扫仆妇、厨子等等,但是能进入内室的,却只有负责打扫的世仆卫氏,婢子铃兰,还有姐姐你。水母毒只能通过口服进入体内,这段时间负责忠叔饮食的是铃兰的母亲马氏,也是她每日亲自将做好的膳食拿到正房这边,然后由她的女儿拿进来。马氏或者铃兰在忠叔的饮食当中动手脚,一旦败露,二人全完。可正因如此,她们二人才更有嫌疑。你想有什么比血亲之间的关系还要紧密,还要可靠?” “去把人带过来。”云若对寂春道。 寂春领命出去。 任微笑道:“妹妹为何不查查侍卫们的嫌疑,他们身负武功,若要潜进来下毒,我们也未必能发觉。” 云若看了她一眼:“自然要查,但是凡事都有先后主次,谁的嫌疑最大,就先查谁。” 任微笑笑,点头称是,手却将帕子攥得死紧。 云若其实根本没想查侍卫,她原先就在里头安插了几个暗夜盟的高手,除了守卫良信居,也顺道监视其他侍卫,不给断肠门他们有可乘之机。但是她忽略了任忠身旁服侍的人,造成如今这个局面,云若觉得自己难辞其咎。 寂春将铃兰和她的母亲马氏带进来。马氏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与清秀小脸的铃兰长得不十分像,反而一脸圆胖,嘴唇略厚,看面相倒不是个耍滑奸诈的。 二人见了云若,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她们已经接收到了寂春的警告,自知犯了大事,如今只求能脱身得命,只要知道的无有隐瞒。 “愿意说了么?”云若冷道,她笃定铃兰定有事瞒着,否则方才一听说任忠再次中毒,她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马氏一巴掌拍在铃兰背上,哭喊道:“还不快快说来,你这个孽障,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铃兰抹了把眼泪,哆哆嗦嗦指着任微道:“求女君明鉴,是微娘让婢子下的毒,是微娘……” 任微惊得站了起来,怒视铃兰:“胡说!好你个贱婢,竟如此污蔑于我!”她转身看向云若,满面委屈,“若妹妹,休要听她胡说,我、我怎会去害父亲呢?!” “女君,婢子没有诬陷微娘,婢子说的是实话!”铃兰立刻赌咒发誓,“婢子做了以后害怕得不得了,本想跑去找母亲拿个主意,谁知却被微娘发觉。她将婢子拖到耳房里,给了婢子一个镯子,威胁不许说出去,否则就将母亲和婢子二人赶出府去。”说完,她捋起袖子,里头赫然露出一个宝光粲然的镯子,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奴婢能置办得起的,甚至品阶稍低的官家娘子也未必有那么一件好物事。 云若认出这正是任微前些时日带的镯子。 “微娘说让婢子戴几天,若是婢子肯继续听她的话,她就将这镯子送与婢子。婢子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答应了……”铃兰低下头去,惹得马氏又在她背上重重拍了好几下,又朝云若磕头求饶。 任微泫然欲泣:“我看你伺候父亲辛苦才将它赏给了你,没想到你竟拿来反咬我,铃兰,你为何如此陷害我?莫不是前日你洒了药汤,我责备了你几句,便要趁机报复于我了么?” 她转头超向萧月:“玉世子,你也看到了,这个贱婢害我,若妹妹也不信我,玉世子你可要为阿微做主啊!” 萧月笑笑,对铃兰说:“你说微娘子指使你在任总管的饮食当中下药?” 铃兰点头称是。 “那本世子就不懂了,既然要下药,她自己动手不就行了,何必要假手于你,那样岂不多此一举?” 铃兰一听就慌了,她猛地朝萧月一顿磕头:“婢子说的是真的啊,真的是微娘让婢子这么做的啊,婢子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哭喊着,突然铃兰呕出一口血,两眼一翻,身子往旁边栽去。 寂春眼疾手快将铃兰扶住,马氏又哭又喊,抱着女儿的身子求云若救命。 阿青一个箭步过来点住马氏哑穴,屋内总算安静下来。 萧月走过去,手指搭在铃兰的腕脉上片刻,又检查了她的口舌和指甲。 “她中毒了,水母毒。” 第四十三章 相思无复关 “她中毒了,水母毒。” 萧月话一出,众人皆惊,尤其马氏,几乎晕厥过去。 “好在时间尚短,中毒不深,要救也来得及。”他又道。 马氏听了立刻爬到云若脚下磕头求道:“求女君大发慈悲,救救这不成器的孽障,我们一家愿为女君当牛做马,求女君救救她吧……” 她淌着泪,面容凄苦。女儿犯下这种过错,她作为母亲,此时能想的只有如何保住她的性命了,至于一家人今后的生活,尤其是卧病在榻的丈夫和在别院帮忙的儿子的前程,她已经不抱指望了。 云若在心中叹了口气,对于铃兰,不管她受了谁的指使,在府中下毒害人,本身就不能轻饶。虽然马氏模样可怜,但是云若并不会因此心软。每一个作恶的人,如果有亲人求情就能被原谅,那么还要京府衙门做什么,还要律法做什么! 云若对寂春吩咐道:“去请府医来。” 纵然她不打算放过铃兰,但也不能让她就这般糊里糊涂死在水母毒下。 任微听了,目光闪烁,看向铃兰的眼神透着一股阴狠。突然,她快步走到铃兰身旁,一把将镯子从她腕上扯下,口中说道:“好心借你戴几日,没想到是个白眼狼,这镯子宁可砸了,也绝不给你。” 说完,就要塞入袖中。 萧月突然说道:“微娘子,可否让本世子瞧瞧那镯子。” 任微浑身一僵,笑道:“贱婢碰过的东西,容易沾上不好的气息,阿微恐怕脏了世子的手,还是早早烧了的好。” 说完,竟掀了熏笼,要将镯子丢进去。 云若道:“微姐姐还是交给世子看看吧,不管是不是铃兰做的,镯子是重要证物,岂能付之一炬。” 云若虽然认定此事与任微脱不了干系,但是尚未定论之前,还是不愿直接将任微视作凶手,因此说话多少留有余地。 阿青将手朝她一伸。 任微犹豫许久,最后极不情愿地将镯子放在他手上。 萧月从阿青那里接过镯子,拿在手上掂了掂,又翻来覆去细细打量,手指在每一颗宝石上摩挲。 任微紧张得浑身冒汗,双眸死死盯着萧月手中的镯子,恨不得喷出一团火将它彻底烧毁。 “阿微姐姐。” 任微充耳未闻。 “阿微姐姐!” “啊,”任微惊得跳起来,转过头,看到云若看着她,唇角还勾着一抹清凉的笑意,顿时心跳如擂鼓,停也停不下来。 “妹妹何事唤我?”任微勉强扯出一抹笑。 “想问下姐姐,要不要喝些茶水。奇怪,今日天气也不热,姐姐为何一直头上冒汗呢,方才在碧沧园也是如此。” 能一样么?在碧沧园的时候,任微没想到能轻易引得萧月与自己说话,心中又惊又喜,额上的汗也是因激动才冒出来的;如今,她浑身冒汗却是因为紧张,若是被发现镯子里的秘密……她闭了闭眼,不敢想下去。 任微木然地接过云若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知为何,上好的云山毛尖入口竟然不似往日甘芳,反而苦得她舌根发麻,顿时有些不满地将茶盏顿在案几上,发出砰的声音。 与此同时,答的一声轻响,镯子上的一颗宝石弹开,露出底下一个小孔。 “这、这……” 所有人都惊讶地长大了嘴巴:还以为只是个镶金嵌宝的贵重物事,未曾想这里头另有乾坤呢! 只有任微死死攥着手中帕子,她面色苍白,身形剧颤,若不是有扶手撑着,早就瘫在地上了。 此时她无比后悔,后悔为了见萧月一面,为了能与他走近一些,才拒绝了,结果被人架到火上烤。 萧月铺了一块帕子在案几上,将镯子倒过来,从小孔中滴溜溜滚出几粒黑色药丸。 他抽出发簪拨了拨。恰好此时府医到了,看到在场众人,又见榻上任忠气息奄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刻怕是在查那下毒之人呢。 他放下药箱,朝云若和萧月见过礼。 萧月对他说道:“麻烦先生来看下,这是何物?” 府医先前既然能替任忠解毒,自然对水母毒有过研究,他稍一瞧,又凑近闻了闻,就说道:“色如点墨,黑中带青,近闻有鱼腥味和苦草味。这是水母毒。这种毒一旦触之,极易沾到肤上,且不易洗去。人若不小心吃入嘴里,几个时辰之内便会发作,常见的便是呕血,同时,还伴有手脚指甲发青,耳后出诊等症状。” 寂春走到铃兰身旁,分别检查了她的耳后和手指,然后朝云若点点头。 任微早已浑身瘫软,但她依然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甚至还冷笑一声:“妹妹不会凭这个就认定是我做的吧。这镯子既然戴在铃兰手上,说不准真是她发现了里头的机关,正好拿来放毒药,就算事情败露,也可以全部推到我头上。这丫头别看她年纪小,鬼心眼儿可多着呢。只要一瞧见金银珠宝,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这样的人被人收买后下毒害人也未尝可知啊。” 马氏恨恨地瞪着任微,在接收到对方毫不示弱的瞪视之后,忽地扑到云若脚下,痛哭道:“天杀的凶手,利用我的兰儿毒害总管,还要取她性命,我可怜的兰儿,她还不满十二岁,就这样糊里糊涂被人给害了!女君,女君,您一定要给兰儿做主,给奴婢一家做主啊……” 虽然没有明说谁是那个凶手,但是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人就是指任微了。 若说方才云若对马氏还有那么点怜悯之心,如今她这番话却让云若对她直接冷了心肠。 萧月的发现和府医的证词让马氏看到了为她女儿脱罪的希望,她此时只顾着将任微推在前面,却全然忘了不管铃兰是受了威逼还是利诱才去做这件事,她的行为本身就不值得原谅。纵然任微恶毒对生父下手,难道一个背主害主之人就可以得到宽宥? 任微听了马氏的话,心中大恨。 恨铃兰不堪相信,轻易将自己出卖;恨马氏雪上加霜,欲让自己替她女儿挡灾;更恨云若追根究底,不肯放过自己;甚至还恨府医多事,为何一招即来。 她心中转过千回百回,回回都是深深的恨意,唯有想到萧月方才对自己的步步紧逼和无情揭露,任微满心满腹都是凄楚和哀苦。 事到如今,她已经认定今日无法逃脱,反而不惧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局面。 理了理飘落而下的几缕鬓发,任微站了起来,居高临下近乎挑衅地看向坐在对面的云若。 “姐姐可有话要说?”沉默了片刻,云若问道。 “你不都知道了么,还要我说什么?” “不,我对姐姐下毒的动机十分不解,希望你能告知。” 虽然对任微两次下毒的原因有所猜测,但云若认为最好能从对方口中得到确认。任微是任忠的女儿,又在府中经营多年,自然而然有一批拥趸,在任忠还未醒来之前,她要处置任微必须名正言顺,所以有些事情容不得含糊其辞。 任微的目光却投向坐在稍远处的萧月身上,他此时捧着盏茶水,视线正朝这边扫来。任微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希冀:若是、若是他能看自己一眼,只一眼,那么无论接受怎样的处罚,就算是死,自己也会甘之如饴吧! 可是,她到底还是失望了。 萧月的眼神略略在云若身上放了一放,就转向府医递过来的一张方子上。至于她,似乎是一个被彻底忽略的摆设,而且还是极不起眼,犹如尘埃浮灰一般的存在。 云若一直在观察任微的神色,看她一直将眼神投向萧月那边,看着她从满眼希冀,到失望黯然,再到冷笑嘲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在碧沧园萧月主动提出帮助任微时也曾出现过。不过眼下她没有心情去分辨这种情绪的由来,她关心的是任微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哈哈哈哈……” 任微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手舞足蹈,眼神狂乱无比。众人被她笑声所惊,屋里屋外的婢仆们窃窃私语,都拿不可思议的眼光打量她,猜测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寂春上前一步,挡在云若跟前。云若挥手示意她下去。 笑声渐止,任微颓然跌坐在锦垫上,泪流满面。 云若一直冷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笑,看着她哭,然后将冷却的茶盏换上了热水,推到她面前。 任微看着那盏茶,咧了咧嘴,却又笑不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眸说道:“如若我不是父亲的女儿,不是这府里的人,妹妹可否还会对我这般好?” “不知道。”云若道,“我对姐姐好感淡薄,但是忠叔对姐姐的好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我不愿看到他老人家伤心难过。” 也就是说云若其实并不喜欢她,对她优容宽待完全是因为任忠的缘故,与她是不是任忠的女儿,并无关系。换句话说,即便她不是任忠的女儿,只要任忠对她好,她就能一直待在云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将来找一门贵婿,荣华富贵地过一生。 云若对她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任忠对她的态度。 任微突然有一丝后悔,可是随即她摇头,将那丝软弱的情绪挥走:任忠对她再好又有何用,她一个父母不详的孤女,虽然自小享受锦衣玉食,但终归寄人篱下,只能算一片无根的浮萍,哪一日风暴来临,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人活一世,终归是要千方百计为自己挣出条路来,至于他人的荣辱死活,对不起,她任微顾不上也不想顾。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向萧月,后者正瞧着地面的一片阴影出神。正巧云若抬手理了下鬓发,那片阴影也同时动了一下,萧月看见,唇角浮起一抹浅笑。 所谓暖阳春水,融冰消雪,也不过如此。 任微只觉双目刺痛,胸中更是添一股戾气,她尖笑一声,说道:“妹妹快人快语,我也不藏着掖着。我原本就不是他的女儿”她朝榻上无知无觉的任忠抬了抬下巴,“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没错,毒是我下的,因为我发现了府里的一个秘密,为了防止父亲责罚我,我就对他用了水母毒。” 那个秘密自然就是指隐藏在假山群后的扶腰园。 任微说完,特特留意云若的神色,以为云若会追问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到时她就可以借此作为筹码,为自己博取一线机会。 谁知云若一副根本不感兴趣的样子,还示意她接着说下去。任微心中惊疑不定:莫不是她已经知道了扶腰园的存在?不可能啊…… 抬眼瞧见云若瞧着自己,眸光清凉如水,仿佛什么都能在其中现形。 任微心头一颤,接着说道:“我并非要害父亲的性命,所以刚开始只敢给父亲用一点,只要让他保持昏迷就行了。谁知这玩意儿沾上手便不容易洗去,害得自己也不小心吃了些许进去。于是我按着府医开给父亲的药方喝了两回药,才将毒给解了。而父亲除了昏迷不醒,身体也在慢慢调养过来。我原本打算等父亲快要醒来时再给他下点药,谁知铃兰早将我喝药的事看在眼里,趁机向我讨要财物。” “哼,我一个孤女,钱财对我来说多么重要。铃兰一个贱婢也敢要挟我,打我的主意,所以我打算给她点颜色瞧瞧。”说着,她瞪了马氏母女一眼。而后者,早已抱着女儿的身子缩到一旁去了。 “于是,我告诉铃兰这些财物是偷偷从库房挪出来的,父亲并不知情,他若是知晓,定然会追究到底,到时撵出府去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送官究治。” “那小丫头听了果然害怕了,可是又不甘心什么也没捞到,于是瞧上了我手上的镯子,向我讨要。如此正中我下怀,我便将镯子送与了她。” “那铃兰身上的水母毒是怎么回事?” “哼,那只能怪她自己太贪心。她一直想从我手里拿到更多财物,又担心父亲醒来发现,于是让我想办法。我告诉她镯子里的东西就是能让父亲一直沉睡的药物,她听了后竟然自作主张给父亲下了药。谁知分量未掌握好,毒下得重了,导致父亲呕血,一般的方子也无法医治。” 说到这里,云若就懂了,既然最后一次重药是铃兰下的,那么她必然直接接触了那些药丸。以水母毒沾上就不易洗去的特点,铃兰自己也因此中了毒,而且还不轻,所以萧月才在她身上发现了中水母毒的痕迹。 听了任微的话,马氏早已面色灰败,抱着女儿的身子瑟瑟发抖。云若让人带她们下去,安排府医给铃兰解毒。 “要说的我都说完了,妹妹若还有要问的,我恐怕爱莫能助了。”任微冷冷笑着,不上眼眸,再不肯多说一字。 任微知道云若还会问她水母毒的来处,可是她死也不能说,因为那是她仅存的后路了。因着下毒一事,她已经自绝于任忠,自绝于云府,如果将黑煞招出来,只要她一踏出云府大门,必然受到那些人追杀。 她此刻应经盘算好了,只要留得性命在,手里又有罗绮给的财物,到时可以利用黑煞那帮人为自己造点势,说不准罗氏母女还会因此看重自己,为自己筹谋一番,那么重回天都贵女圈也是指日可待。 到时候让所有人看看,没有任忠,没有云氏,她任微也照样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云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也不再逼问,挥手叫人将她押下去。 临走前,任微忍不住最后望了萧月一眼,依然没有回应,她只好不甘不愿地走了。 人都走了,寂春和阿青守在外头。 萧月对云若说道:“如何,是不是之前就想到这个结果了?” 云若看了他一眼,说道:“想到了,也不曾想到。” “此话怎讲?” “想到忠叔第一次中毒是任微下的,但是没想到第二次竟然是铃兰主动下的,我还以为是任微胁迫她这么做呢。” “为何这么说?” “嗯,这个……”云若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诞,但是她一向对自己的直觉比较自信,于是放低声音问道:“你不觉得任微对你不太一样么?” 萧月瞧了她一眼,不动声色:“你指什么?” “就是、就是她看你的眼神,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嗯,这么说吧,她中意你呢!” 云若说完这话,心中又开始不舒服起来,不过她也没太在意。 萧月笑笑:“中意我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总不至于要个个回应过去。” 云若想想也是:“原本我以为是任微知道你来了,想见你,可是又被我禁足在良信居,所以才会任由铃兰給忠叔下毒,将事情闹大,然后便可名正言顺地跑来碧沧园找你。” “嗯,女君这么一说,倒还有些道理。”萧月缓缓转着茶盏,“没想到微娘子为了见本世子连父亲的安危也可以牺牲,虽然愚蠢,但是终归情深,真真教人感动。” 他口中说着感动的话,眼中却一片清明,当中还积蓄着满满笑意。眼见云若面上微微变色,蓦地凑近,笑道:“不知女君是否会为了意中人做出此等蠢事?” 云若脑海中立刻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若,母亲走了,只有你,你要和我在一起。”不由微微一笑,但是继而在心中叹了口气。想要接近意中人而已,何必要牺牲家人,牺牲关心自己的人,这样做,未免得不偿失,自己才不会那么傻呢。 萧月细细瞧着她神色变幻,从笑意微微,到柔色满满,又到怅然叹气。他突然站起,转至她身旁,伸手将她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云若大吃一惊,正要发怒, “世子,女君,大理寺少卿罗大人来了。” 云若扭头望去,罗澈不知何时立在廊下,透过半开的门扉,望着二人微微失神。 她开口招呼,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萧月握着,挣扎着抽回。 罗澈扯开一抹笑容,僵着身子走入房内,但是并未坐下。他站在云若身旁,眼神从萧月身上掠过,露出一丝黯然。 面对萧月,他简单一揖,便将眼神放在云若身上。 从萧月的角度瞧去,罗澈看向少女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二人偏生俱是风姿卓然,站在一起珠玉和对,花叶相称,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无有避忌,显见极为熟稔。 萧月眼底浮起一丝暗色,仿佛清潭当中涌起一股漩涡,将其它情绪全部吸了进去。 云若见他神情莫测,心头诧异,但是罗澈今日又来,估计还是那些死在她手中的断肠门三十六子之事,于是便将他放下,撇过脸,问罗澈:“可是有事?” 萧月毕竟是未参与这桩案子,事关案件细节,云若不敢贸然直问。 罗澈自是领会得,瞧了萧月一言,踌躇片刻,对云若低声道:“若妹妹借步说话。” 云若正要点头,便听萧月凉如寒风的声音插入:“罗大人有何秘事,需要避过萧某与阿若密谈?” 罗澈一揖道:“世子明见,人命大事,其中涉及诸多关节,陛下亲自过问,下官不敢不谨慎行事。” “大人尽忠职守无可厚非,然而男女大防,亦不可不守。须知孤男寡女,终要避忌一二才好。罗大人身为儿郎沾红惹粉,旁人说起,不过风流韵事一桩,可是对阿若而言,却有碍闺誉。罗大人若是真心为阿若好,行事便莫要诡秘,惹来外人闲话。” 这一番话,虽让人挑不出错处,但是未免尖锐苛刻。云若更是气得想笑。她正想开口反讥,罗澈便阻止了她,他深吸一口气,朝萧月拱手道:“多谢世子教诲,先前乃是下官思虑不周,差点误了女君。然而事情紧急,不容耽误。下官斗胆,恳请世子一道参与勘察,好让案情早日大白。” “承蒙罗大人盛情,本世子却之不恭了。”萧月满意一笑。 云若闻言蹙眉,这二人糊涂了么,皇帝亲自过问的案子,明显牵扯到了朝政,罗澈身为督办此案的朝官,在未得皇帝允许下,私自邀请宗亲加入调查,而萧月身份敏感,非但不避嫌,还打蛇随棍上,顺势应承下来,如此做法,岂不让皇帝心疑。 不过他们二人究竟如何考量,萧陌知道此事之后到底会作何想,云若都无暇做过多考虑。自打忠叔遇袭那件事后,府中加强了警卫,也再没黑衣人出现,大概断肠门也知道入府偷袭不是良策,暂先罢手,等机会来了再行动也说不准。 但是附骨之疽,岂能听之任之。面对她与萧陌共同的敌人,云若从来没有耐心留着任其挑衅和伤害。 第四十四章 亲赴大理寺 走入大理寺的地下冰窖,云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本身并不畏寒,因着热毒的关系,反而更愿意亲近冰凌之类的寒物。可是在这间巨大的冰窖里,除了四周垒起的巨大冰块之外,还有木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三十多具尸首,以及萦绕在周身,充斥在鼻尖,让人隐隐泛呕的尸臭。尽管事先蒙上了面巾,隔绝了大多数不好的气味,但是她依然感到胃部抽动,头晕眼花。 杀人的时候,全凭一股热血和求生的意念,然而事后直面这些尸首时,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冰窖空阔,常年不见天日,阴森无比,若不是萧月和罗澈在旁,怕被他们看出自己的惧意失了颜面,云若早就飞奔出去了。 纵然如此,她还是不敢靠近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月身后,探着脑袋朝那边觑着。 冰窖是密封的,没有日光透漏进来。四周燃着巨大的火把,一派通明,甚至比外头还要亮堂几分,但是仍然驱不散浓浓的阴冷之气,诡异而幽森。 罗澈戴着精制羊皮手套,熟练地在其中一具尸体上翻翻拣拣,不时扒开溃烂的皮肉检查里面的情况。当他执起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开其中一具尸体的胸腹,掏出一坨暗红色物体时,云若顿时脸色煞白,立刻扭转脑袋,一手捂住了嘴,一手狠狠扯着前方的带状物。 萧月正欲上前仔细观看,忽觉得腰间一紧,背后贴上来一片温热,紧接着是一阵让人喉头发痒的作呕之声。 他停在原处,远远地瞧着罗澈带着两个仵作在那边检查尸体。瞧了一会儿,唤过旁边一个年长的仵作,让他把验尸格目取来。趁着等候的空档,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小瓶,拔开盖子,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伸手递到云若面前。 云若瞧了那粒紫红色药丸一眼,又抬眼瞧瞧萧月,只一犹疑,便听他道:“可去秽气。” 语气当中有淡淡的无奈,似为她的不信任。 云若低声道声谢,将药丸投入口中。醇如琼酿的雪果气息顿时填满口鼻,带着淡淡的姜香和清凉的薄荷味道,立时将难受的感觉压了下去。 萧月从仵作手中接过验尸格目,低头翻看起来。 云若感觉好了许多,才发现扯了人家的腰带,连忙放开手,偷觑了萧月一眼,见对方根本不在意,才放下心来。瞧了那些尸体一眼,又觉得有些懊恼,原本他们便是死在自己手里,有甚可惧?! 如此一想,云若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虽然还是不敢太接近那些死人,但不再一味地躲在萧月身后,而是慢慢地转到他身旁,伸了脖子也去瞧那本验尸册子。 册子里头记录了那些人身上的致命伤以及其它一些创伤。那些伤口的位置、大小、深浅云若都熟悉无比,因为从头到尾俱是她的手笔。其中细长的伤痕是长剑被掌风击碎后,化成无数细刃划破肉体造成的,而致命伤,则统统出现在颈侧大血管处。 鹿鸣岛的武功便是这般,若是对手没有武器,或者未曾想伤害自己,那么受到的不过致命一击,倒毙不过刹那之事,不会有许多痛苦。 反之,如果对方手执利器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那么受死之前,必将先承受一番苦楚,而且这种苦楚往往来自于自身携带的武器,这种做法,颇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意思,狠辣无情,但是每每奏效。 萧月看得很仔细,每一行每个字都细细斟酌。云若的目光早已从册子转到他的脸上。细若凝脂的肌肤,桃染粉晕的双颊,长翘忽闪的睫羽,俊逸绝伦的脸型以及直挺修长的脖颈,这种融合了女儿家的娇美灵透与儿郎英挺俊气的风韵情致,在他严肃和敏睿的眼神之下,都逐渐虚化起来,使人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惶然的情绪,仿佛不管你是用了何种手段掩饰真相,一切都会被他一手揭开,从而被他更深入地探究,甚至掌握。 更何况,她并没有采用甚么手段来掩饰。 自打知道是断肠门三十六子在云田回京路上设伏,意图加害于他时,云若便有了除掉他们的打算,因而对于他们的死,她没有任何负担。 云若毫不怀疑萧月已经知道那些人的死因,申显那厮必然将七夕那晚之事尽数告知于他,而此时萧月即便在验尸格目上瞧不出她的武功出处,但是对于她修为的深浅,已经有所掌握。 这种被人知悉的感觉不太好,尤其是自己已经内力尽失的情况下。云若从来多疑又谨慎,这一点跟萧陌学了个十成十,这是岛主师父对她的评价。所以就算对象是萧陌,被她那般放在心上的人,她也是有所保留的。 三十六子死在自己手中,朝中知道此事的不过萧陌、罗澈和申显三人。将那些死尸保存在大理寺,不过是想从中找出一些关于断肠门的端倪。毕竟断肠门能训练出这些武艺高强又配合默契的杀手,必然花费了许多心血。那些人面对剿杀对象的覆灭性反击,至死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反应也着实让云若吃惊,其中定然有许多隐情,或受药物控制,或是神志操纵,在那些尸体上多少会留下点痕迹。 怎奈罗澈着大理寺最好的仵作勘察多日,仍然一无所获。 云若有些失望。 她不免想到,原本银烛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惜追赤柱而去之后再无踪影,想来银烛心中对于效忠多年的组织并未完全死心,或者仅仅是想离开而不是背叛。 云若有些后悔那天没有加以阻拦,否则以银烛在断肠门的地位,他所知道的事足以一朝颠覆这个江湖上人人闻之胆寒的门派。 也许她凑得太近,也许她的目光太过实质,萧月的耳后终于升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原本淡然而严肃的眼神也逐渐飘忽,仿佛经了风的云团,渐渐滑向天际。 终于,他合上册子,转头望向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少女:“阿若,你是否觉得本世子长得很俊?” “呃……” 云若被抓包,本有些讪讪,突然闻听他这般大言不惭地发问,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待她回答,萧月又继续问道:“比之罗家郎君如何?” 他突然改称罗澈为“罗家郎君”,不仅点出了罗澈的出身,回味之下,还有另一种暧昧的味道,由他说出来,更是意味难明。云若一时有些愕然,忘记了答话。 “或者,陛下呢?我与陛下相比,谁更俊?” 萧月不紧不慢接着发问,声音低柔幽凉,犹如夏末的夜风。他大概觉得冷了,将宽大的袖子拢了拢,眼底有一种近乎懊恼的情绪闪过。 云若心中一窒,翻了个白眼:“世子有这番自信,倒不算坏事。然而佛家有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样貌再好,也无非皮囊耳,凡人之属,维持不过数十年。”她狡黠一笑,“若是世子肯抛却凡尘,羽化登仙,说不定还能留得这身好皮囊去迷惑天下众生呢!” 萧月闻言一笑,缓缓凑近,一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碰着:“本世子若有得道成仙的那一天,必然将飞升之法告知阿若,你我一同带着这身好皮囊去做那神仙眷侣如何?” 鼻中能够闻见从他口中呼出的清浅之气,带着清幽的雪果馨香,云若霎那间有些晕晕然,脑中混沌一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堪承受地微微侧脸,以至于萧月丰润的嘴唇几乎触上她微挑的眼角。 “阿若!”罗澈远远地喊了她一声,一向温润的嗓音比平日拔高许多,带着莫名的急促和尖锐,让人心中一凛。 云若清醒过来,不由面现恼意,她狠狠地瞪了萧月一言,低声喝道:“世子未曾饮酒,怎说出这番醉话?” 说完不再看他一眼,气嘟嘟地走到旁边。 “酒是何物,焉能醉我!” 萧月嗤笑一声,眸光清幽凉薄,负手往前走了走,离罗澈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罗澈已经停下手,目光逡巡在萧月脸上,显得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闲话家常:“世子与阿若相谈甚欢呐。” 说完,便似不经意地又翻弄起手下的物什,几把锋利匕首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哦,大人从哪里瞧出来的?”萧月似笑非笑,淡淡道。 “呃……” 罗澈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虽然离得远,但是谁都瞧得见云若面上的愤色,分明是与萧月起了口角。只是他见方才二人凑得极近,有如一双鸿鹄曲颈抵首一般,落入眼中极为刺目,才忍不住说了一句酸话,没想到立刻被驳了嘴。 然而罗澈亦是心思敏锐之人,他从对方淡薄幽凉的神色语气当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快,他心头疑惑,但又莫名地起了一丝愉悦,手脚竟然轻快起来。 他来不及细想自己那份好心情从何而来,萧月凉如寒风的声音钻入耳朵:“罗大人,你快把尸体划烂了。” 罗澈一惊,丢开了手中匕首,退在一旁整理尸格的两个仵作也闻言走过来。果然,尸首的左侧的皮肉被划上了许多深浅不一刃印。因为尸体被冰得半硬,印子深浅不一,有些还往外翻出惨白中带着黯血的肉丝儿,看着极为瘆人。 众人听得萧月身后一声抽气声儿,紧接着风光霁月的萧世子似背后长了眼似地反手一抄,将险些摔在地上的云府女君挟在手臂下,这般姿态,犹如随手接住个包袱,潇洒自然得紧。 云若免于摔倒,站稳后,半睁开眼眸,心中尽是懊恼:倘若内力还在,如何会出这种丑! 她强作镇定地瞄着尸身上的白布,口鼻当中难闻的气息愈发浓烈,不过因着先前那颗药效果还在,勉强还能忍受。 罗澈见她虽然蒙着面,看不清脸色,但是额角有丝青筋突出,看起来并不好受,不由关心地问道:“若妹妹,你要紧么?” 云若摇摇头:“还好,我还能忍。咦,这具尸体似乎不是三十六子之一呢,他是谁?”说完用手指着旁边一具尸体,那尸身裹盖着白麻布,只露出一角衣料,“你看,他身上穿的虽然也是黑色,但有暗底花纹,料子也不同,三十六子所着是细麻布,他这件比麻布细腻柔软得多。” 萧月瞧了云若一眼,眸光幽微,若有所思。 罗澈闻言一笑:“你倒是心细。他就是我先前跟你提到的那个虞部文吏黄钎,死时衣物都被血染殆尽,老张头怜他死于非命,又无亲无眷的,便给他换了这身干净的。大理寺就这一个冰窖,也没旁的去处,便搁到了一起。” 一旁年纪较长的仵作赶紧上前,朝云若拱手道:“正是小人给他换的衣物,原先的实在太脏,便拿去烧了。” 他便是那老张头。 云若不由多瞧了他几眼,心道,仵作惯常与死人打交道,多少惨都见过,竟也有不忍心的。 想到这里,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凉笑。眼角掠过萧月的脸容,见他正望着自己,眸光温和,唇角微勾,一愣,想起方才的不快,便立马偏过脑袋,看着罗澈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器具,问道:“明之有何发现?” 自罗澈奉旨接管此案,那三十六具尸体便成了他能掌握的唯一线索,整日与几个老资历的仵作呆在一起,一有发现便往云府跑,可惜经过云若的确证,证明都是她出手时留下的伤口或是其它痕迹。因而案件一时之间陷入死角。 直到昨日晚上,方有了些新的发现。 依着云若原先的想法,此案若要有进展,估计要等溶夜从暗夜盟传来消息方可,然而今日罗澈又一次上门,有神秘兮兮地将她邀来大理寺查看尸体,可见这三十六具尸体还真隐藏了甚么重要线索。 两人心思不谋而合。 罗澈朝一旁的老张头示意,老张头便从桌上拿过一方灰布,上面躺着几条寸长的线形物什,发丝般细,呈肤色,略透明,若不是底下有灰布衬着颜色,不仔细瞧还瞧不出来。 罗澈拿过竹刺拨了拨,那线条便扭了扭,竟是活的! “这是何物?” 云若瞪大眼睛。 “这是昨日从尸首当中找出来的,而且,几乎每具尸体上都有这种虫豸,数量不是很多,也就一两条罢了。原本以为是尸虫,仔细看才发现跟尸虫大不一样。老张头,你来说下。”罗澈道。 第四十五章 南地生“天降” “老张头,你来说下。”罗澈道。 老张头行了个礼,道:“小人也是无意当中发现的。昨日大人让小的给其中一具尸首翻身,检查一下背部情况,按常理,人死了这么多天,多少也会长出些尸虫来,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根本没瞧见那物。小人正自奇怪,便用那竹刺扒拉一下尸首背部那道大的伤口,想瞧瞧究竟,这不,便从里头挑出了这个东西。这东西刚开始约莫有草茎那么粗,两寸来长”,老张头伸出两指比了比,“现下却细小了许多,也不似刚发现时活跃,想是离了尸首的缘故。” “那你可知此是何物?” 老张头摇摇头:“小人入行多年,只见过尸身长蛆的,却是从未见过这个,因而不知是何物?” “小人倒是觉得,此物有点像……”另一位年纪稍轻的仵作突然开口道。 “呃,休要胡说,女君、世子,,这东西,咱们委实不曾见过。”老张头立刻打断他的话,朝云若他们诺诺躬身。 一旁的钱串儿似是对他打断自己的话有些不满,但到底老张头的资历比他高,自己手上的功夫大多还是他教的,嘴里嘟囔道:“谁说我胡说了,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云若盯着他道。 钱串儿瞧了下老张头的脸色,便听到罗澈在旁冷道:“事关案情,有甚话直说便是。” 大抵是因为刚发现这种虫豸的时候,此人隐瞒了他认识的事实,所以罗澈心头不豫,而老张头还在一旁试图阻止他说下去,心中对二人更是生出了疑忌。 “是,大人。”钱串儿见上官变了脸色,不敢犹豫,连忙指着那虫豸道:“此物观其外形,无翅无甲,无钩无足,首尾不分,耳目不明,体微透而善隐匿,形细长而好钻营,看似与尸虫相类,实则大相径庭。小人依书推断,约莫是一种叫“天降”的虫豸。大理寺藏书《南医》中曾提到,‘天降’生性残忍,最喜吞噬与其相类之物,比如蛆虫之类,因此南方人制作腌食或风肉,为防止腐败长蛆,常将此物用火烤制成灰,洒在食物表面,可用来驱虫防腐。也有将活着的‘天降’浸入烈酒当中,埋在土下,时久年深,再取出饮用,据说可保容颜不退,甚至有返老还童之效。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大抵是当地人拿来讹钱的勾当,当不得真。” 仵作之事近于医者,对于各地医书也有涉猎,对一些地方风物,也算了解。 众人听完皆沉默。按照钱串儿的意思,这“天降”还是三十六子死后放上去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尸体不腐。 如此问题便来了,第一便是能这么做的无非是断肠门而已,而他如此做有何目的呢?按照常理,他们不是应该尽快销毁被带走的尸首,免得让朝廷从中找出一丝半丝线索么?如果说断肠门是为了体恤门下杀手,特地让人保持他们的遗体,好趁机劫出安葬,有这一番悲悯之心,何苦还把人练成死士? 第二个问题是,“天降”到底是何时被植入这些尸首当中的呢,是七夕那夜云若被罗澈带走之后,禁卫司的人赶到之前那段时间,还是尸首被带回大理寺,置入冰窖以后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又有了第三个问题,大理寺是朝廷公府衙门,出入人员皆有登记,这间冰窖更是建在地下,平日看管严密,闲人绝不能擅入,除了罗澈和那几个仵作之外。那么,这“天降”到底是如何被带入冰窖,又是何时被放入这些尸体的,这一切由谁经手? 云若心头正自犯疑,眸光不时扫过两个仵作,便听萧月在身旁道:“能够进入此地勘验尸体的,必是经过罗大人检校的可靠之人,当不会有问题,你二人不必胆怯。” 哈,他倒是会收买人心。 果听那老张头语带感激道:“多谢世子信任,小人感激不尽。” 云若暗自撇嘴,又听那厮淡淡道:“不过,知情不报,终究是大罪,罪当几何,你们去问罗大人吧。” 二仵作面上一僵,继而朝罗澈作揖请罪。罗澈面色淡淡,只说暂先放下,等事情了了再清算。二人一脸苦色,悔之不及。 正说间,某个角落突然发出一声异响,在空旷阴冷的冰室当中显得极为突兀诡异。云若心头一跳,手便不自禁地又搭上萧月的后腰带。 旁人都在凝神静听,便也没注意到她的动作,甚至连云若自己也没有在意,她的全副心神都滞留在方才那种诡异的声响当中。 几人停止说话和动作,冰窖内只剩死寂。 老张头与钱串儿面面相觑,仿佛方才的异响只是幻觉。 然而就在他们将要松下一口气的时候,那诡异的声音竟又响起来: “咯咯” “呲呲” “刺啦刺啦” “……” 持续不断的异响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是地狱的鬼魅将要跳出来的前奏。空气当中,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恶臭,比先前闻到的尸臭还要呛人。别说云若,就连见惯死尸的老张头和钱串儿也忍不住拿出布巾包住口鼻,连罗澈也微微蹙起了眉心。 云若瞥了眼萧月,白亮的光线下,他面容一反往常的粉晕,如霜似雪,隐隐泛青,眸光透过长长的睫羽,幽冷如冰。 云若心头一怔,正低下头,突觉下巴一紧,一股大力让她的头被迫扬起,口中被塞入两粒药丸。跟先前一样,一股浓浓的雪果香气,混合着姜香和薄荷,让她好受不少。 只是这被强行投喂的姿态,实在太过羞耻,仿佛不是人类该有的待遇,让她心头微恼。尤其是看到某人绷着嘴角,不紧不慢地小瓷瓶放入怀中,眼角也不觑她一下,更是生出一股怨气来。 然而紧接下来的场景,让她将这股怨气生生按了下去。 原本躺着的尸首齐齐坐了起来,除了那个叫黄钎的工部书吏。 白麻布自他们的脸上掉落,露出一张张青白的面孔,惨淡的眼珠子,乌黑的嘴唇。所有尸首的五官都极为普通,几乎没有任何辨识度可言。 既如此,还掩着脸做甚! 云若想起七夕那晚三十六子现身,人人面蒙黑巾,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害得她一度很紧张,以为在他们手底下脱不了身。 可是他们的身手,却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强悍,比起溶夜传回的消息中所描述的那般所向披靡,似乎名不符实。在这一点上,云若自发地将自己的武功拔高了一个层次,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传说当中狠辣无比的杀手绝对是浪得虚名,至少在她手底下没有走过几招便全军覆没了。 “蹊跷不会无缘无故存在,多少总会有它的意义,只是你我还未发现而已。” 声音细如蚊蚋钻入耳中,直击她心中所思。 云若一怔,萧月这厮,竟会密语,也不知从何处偷学来的,连她都还未完全领会呢。如果她没有记错,师傅教授她这门功夫时曾隐约提过,世间会此术者不过五指之数,而且都是隐匿世外的高人,其中可不包括这位尚未及冠的玉亲王世子。 她诧异地瞧了他一眼,然而萧月面色沉静,似乎全部心神都放在眼前诡异的情景当中,根本没看她一眼。 装甚么蒜! 云若心中不服气,身子却诚实得很,自发地躲在他身后。 因为低温的关系,加上人已死去多日,尸首极为僵硬,这般硬生生坐起来,带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搭配着冰寒阴冷的环境,云若只觉得四周似乎刮起了阵阵阴风,呜呜咽咽,凄凄惨惨,背上不禁起了一层白毛汗。 更为可怖的是,那些尸首青白惨淡的五官突然扭曲起来,就像画在沙地上的图案,被扑上来的潮水打得乱七八糟,全身诡异地痉挛着,似贴着了烧红的烙铁一般抖颤。 “哗啦啦”一片响,云若不敢置信地瞧着眼前的恐怖场景:三十六具尸体瞬间如同被拆解了一般,血肉分崩,骨骼离析,粘稠的液体自破碎的肢体中喷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腥臭扑鼻。 所幸罗、萧二人一见情形不对,便各自出掌,将那些恶心的液体挥出。但是考虑到大伙都处在冰室之内,掌力不敢使全,否则冰窖坍塌,后果更是严重。 这时,一颗死人的眼珠子趁机穿过掌风的空隙,骨碌碌滚到云若的脚下。 “啊——”女子的尖叫顿起,紧接着“噗——” “呕——”望着被踩得稀烂的眼珠子,云若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 罗澈疾退到云若身旁,不顾她脚下的秽物,轻拍她的脊背,眼中不乏焦急。 萧月在旁冷冷嗤道:“无用!” 饶是吐得天昏地暗,云若还是耳尖地听到他的嘲讽。她恼怒地抬头,只见他面色淡淡,眸光深如暗夜,正要回个嘴,忽见对方突然面色一肃,掩在长睫之下的双眸迸出冷厉之色,广袖一甩,反手将云若包裹在内。 内力尽失的人如何避得过去,云若被劈头盖脸地裹住,费了一番劲才将脑袋从里面探出,活脱脱像是一直刚刚破茧的蛾子。 越过萧月的肩头,云若看到那破碎一地的白骨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腐化,变成是粘黄腥臭的液体,悄然而迅速地蔓延开来。细细瞧去,无数条无头无尾的软体虫豸正在未曾腐化的碎肉当中钻来拱去,云若一眼便瞧出这些便方才罗澈让她看过的,叫做“天降”的南地虫豸。 不同的是,罗澈先前找出来的只有寸长,细如发丝,而眼前这些足足有泥鳅般粗细大小,肥壮臃肿,让人头皮发麻。 “天降”长成如此硕大,再也不似原本那般呈半透明的肤色,它的背上隐隐有狭长翼纹生成,瞧上去已是诡异至极。 那黄钎的尸体放在石台之上,并未像其它尸体一般分崩破碎,但是被溅上许多脏污,在白麻布上溶蚀出成片的孔洞。 那怪声出现时,云若已知不妙,但是在好奇心驱使之下,仗着罗澈和萧月在旁,便想看个究竟,没有提出要走。如今尸体迅速腐化出来的黄水四处横流,所过之处,哧哧作响,青石板的地上不断泛出白色气泡,显见是溶蚀性极强,若是被溅上人的皮肤,定然皮肉无存。 三十六子的尸体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化成大滩大滩的黄水,许多“天降”落入黄水之中,竟未被溶化,反而如同小蛇一般四处游弋起来,极为自在,而背上翅纹颜色更加明显。 两个仵作何曾见过这等诡事,惊得不能动弹,若非罗澈强拽着他们撤退,恐怕已被黄水包围。 不过一刻,几人已被逼至门前,冰窖之内的地面上,遍布腐蚀性极强的黄水,仅有门前一小块地方,尚未波及。然而以黄水蔓延的速度,恐怕这一小块地方不消多久就被那恶心的液体浸没。 萧月沉声道:“罗大人,此地不可久留,我等还是先出去为好。” 话刚说完,便听“咔擦”一声轻响,罗澈低喝:“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竟是冰窖大门被锁上了。 大理寺果然有内奸,说不准正是此人将天降放在三十六字的尸首上的。 罗澈疾掠直至门边,挥掌而出,劲风撞击门面,室内一阵摇晃,大门却纹丝不动。 罗澈苦笑:“我忘了,这门是西梁天云山赤精玄铁所铸,重逾千金,不惧掌力,不怕水火,坚不可摧。我等恐怕被人设计困在此处了。” 这下倒好了,都成了瓮中之鳖。 云若想到眼下处境,不禁望向萧月。这厮年纪不大,却比年逾古稀的老夫子还要沉稳,虽然与她一起落到这等境地,面色也有些凝重,但看不出半点心焦,仿佛要出去不过反掌之易。 两个仵作已是回过神来,钱串儿惨白着脸,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哀哀叫道:“大人,您可要想想办法,小人还不想死啊。小人家有高堂妻小,全赖我一人支撑,若是出不去,她们可怎么活啊?” “闭嘴!你怎知就出不去了,安静点!”张老头在旁怒喝。 他活了一大把年纪,遇事相对沉稳,见三位贵人虽然面沉似水,到底不见惊惶,便知还未到绝境。钱串儿被他喝斥,“啊啊“了两声后闭了嘴,只缩在门旁瑟瑟发抖。 老张头走到罗澈身旁,问道:“大人,事已至此,我等该当如何?” 罗澈的目光从满地的黄水移到老张头的脸上,看了他片刻,然后又移开,面无表情道:“自然是想办法出去。” “嗡嗡”声传入耳朵的那一刻,在场四人都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那些在黄水中翻滚游弋的滚胖虫豸,一个个拼命地往上蹿动,尽力抖落身上的粘稠液体,脊背上的翼纹扭曲绞动,狰狞而恐怖,仿佛土著部落的鬼脸图腾。 片刻过后,黄水振落,翅纹逐渐凸出虫体,最后缓缓张开,云若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一对布满黑纹的皮翅。皮翅上的褶皱密如蜂窠,随着虫体扭动,皮翅开阖伸张的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两翼尖端之间的长度达到了虫体长度的两倍。不止如此,云若还看到虫体的下端伸出了细短的小足,小足上长满了尖利的倒钩,有浑浊的黄水自倒钩上滴落…… “‘天降’成魔了!‘天降’成魔了!”钱串儿突然怪叫起来,起身抱头乱窜,一只脚不小心踏在黄水上,鞋底顿时发出“嗞嗞”的声音,一阵白烟过后,他的一只脚掌没了,仅剩一段黑漆漆的骨头,而且正在往上寸寸溶蚀。 “啊——啊——” 钱串儿整个人在地面上翻滚着,撕心裂肺的惨号声响彻冰窖。极端的痛苦和恐惧让他原本就有些猥琐的五官彻底扭曲起来,显得狰狞无比,口中却连句求救的话也说不出。 罗澈挥掌,劲风过处,血光迸现,半截小腿掉落地面,钱串儿昏了过去。 老张头叹了口气,将奄奄一息的钱串儿拖回门边,血水从断腿处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 罗澈抬指在他身上封闭了几个穴道,血总算渐渐止住了,短时间内若能出去,还能捡回一条命。 似乎被血腥味吸引,“天降”蠢蠢欲动起来,翅膀有节奏地扇动着,带着倒钩的细足反射出凛凛寒意,“嗡嗡”声越来越响,从四壁反弹过来的回音几欲振破耳膜。 无数天降簇拥着,推挤着,密密麻麻,此起彼伏,一眼望去,比春夏之交聚集在湾里的鱼群还要拥挤,让人产生一种即将被卷入其中再难自拔的窒息之感。 这种感觉让云若头皮发紧,极为不适,她不禁想起鹿鸣岛后山的留音洞,那里面常年栖息着一群黑翼蝙蝠,日暮时分倾巢而出,乌压压一片围过来,颇有遮天蔽月的气势。每次看到那景象,她都会极胆怯地缩在萧陌身后,生怕被叮上一口。而萧陌离岛之后,她再不敢独自靠近那里。 她这人就是这样,独自面对危险之时,比任何人都要冷静,心硬如磐石,出手狠辣无比,否则断肠门也不会在她手下一次性折损这么多人。可是一旦有了依仗,有了旁人挡在前头,她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勇气什么的便会风吹云散一般消失殆尽,总想着龟缩在后头,能不出手便不出手。想来这样的性子,当真是矛盾至极。 而此时,萧月便成了她的依仗。 云若清楚,萧月的武功很高,有多高,她便不知道了,她只知道,他会密语。那样的奇术,没有一身登峰造极的内力是不行的,这种硬性条件也是她至今未能将其完全掌握的主要原因。 罗澈是护不到她了,因为他身为上官,手底下的两个人是不能撇下的,老张头年老,钱串儿伤重,如果加上内力尽失的自己,想要在“天降”楼下逃离,必然力有未逮。 有那么一瞬,嗡嗡声停息下来,“天降”们似是得到了统一指挥一般不再随意动弹。云若正待松一口气,一个念头忽然冒上来,若是它们群起而攻之,他们该如何应对?紧接着她又想到,“天降”迟迟不行动,是不是在寻找几人当中最弱者下手? 女子的直觉实在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云若感慨地想道,她不过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觉得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转眼这个念头就变成了现实。 当第一只“天降”朝钱串儿扑过去的时候,云若的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枚玉簪,身处险地,自保乃是首要。 罗澈挥落第一只“天降”后,第二只、第三只……几乎所有这种恶心的虫豸都扑了上来,将他们几个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密密匝匝的包围圈。 这些畜生贪婪而狡诈,萧月和罗澈二人不停地挥掌将它们扫开振落,立刻又有新的补上,似乎不吃到新鲜的血肉便不罢休。 “保护好阿若!” 彻底动手前,罗澈对萧月说道。 第四十六章 冰火淬红颜 “保护好阿若。”彻底动手前,罗澈对萧月说道。 萧月半句话也未说,神情淡漠如雪,长睫笼着眸底冰冷,不紧不慢地挥着广袖,他的身周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壁垒,保护着他自己和身后的云若。那些丑恶的东西尚未靠近便被震落在地,断翅断腿,挣扎两下,竟然又扑腾着往前冲,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一般! 钱串儿说得对,“天降”真的成魔了,除此之外,云若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这些成魔的畜生拼命地围攻他们。云若眼角撇过旁边,罗澈正挥掌尽力护着身后人的安全。 他每一掌都打得很实诚,劲风过处,总有许多天降被打落。然而这样做也极为消耗内力,“天降”数量太多,疯魔一般往前冲,大有不死不休之势。按照现在这样的打法,罗澈又能支撑多久? 云若紧了紧手心的簪子,慢慢朝罗澈挪去,没了内力,招数还在,或许能帮上点忙也不一定。 刚跨出一步,只听“刺啦”一声响,一声闷哼。云若回头一瞧,一只天降竟然穿透了那道无形的壁垒,尖锐的爪子在萧月的袖子上刮出一道破口,所幸未见血痕。 云若素手一挥,那畜生在尖锐的簪子下被一剖两瓣。 “多谢。”萧月眸光闪动,低低的向她道了声谢。 云若摇摇头,若不是刚才自己贸然走出他的身后,萧月也不会因为突然分神而让那些“天降”有机可乘,还差点受伤。 但是罗澈那里,情况也是极不乐观。他一人要护着身后的老张头和钱串儿,而那些畜生又无孔不入,有些吃力。 “明之,可还要紧?”云若大声朝他呼喊。噪声太大,即便面对面说话也几乎听不清,更何况他们还隔着好几步远。 罗澈抽空往她这边瞧了一眼,见她站在萧月身后,全靠前者的庇护,微微有些惊讶。他并不知道云若已经失了内力,只料想大概是七夕那日消耗过度,她的身体还未好全。看到萧月也有能力护着她,心头一宽,微微点头,大声回道:“无碍,阿若好生护着自己,不必担心我。” “那你要小心!”云若对罗澈大声说道。 萧月眸色一暗,掌风如刀,几十只天降瞬间被劈成碎末。 云若见了心想:果然如自己所料,萧月的武功当真远高于罗澈,不知萧陌与他相比。 半个时辰过后,几人还在苦苦坚持。 “天降”数量太多,而且它们不像一般的蛾子没有头脑,反而极为狡猾,一番对峙下来,竟懂得了躲避,待掌风过后,再次围聚过来。这样打下去,真不知要持续到何时,说不定会活活累死在冰窖里。 云若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这样慢,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无休止的围攻和驱散,扑咬和毁灭。 老张头立在罗澈身后,大概觉得如此也不是办法,从身后褡裢中掏出一包物什,打开来,里面是一排寒光闪闪的利匕,还有铁镊子,微型钎铲等物,大抵是验尸的工具。他将利匕递给罗澈,罗澈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嗖——”寒光掠过,十几只“天降”被串葫芦似的死死钉在墙壁上。有利器在手,果然比徒手抵抗轻松许多,转眼,冰窖的墙壁上钉齐了一二百具“天降”的尸体,其中许多还未死透,正张牙舞爪地垂死挣扎。 罗澈抓起最后一把匕首,眼见其它躲过去再次围拢过来,他闭了闭眼,内力贯注手上,狠狠地掷了出去。 “叮——”利匕行到半路就被生生撞歪,一头扎向一旁的火把。那火把如何承受得起这等劲道,顿时栽落地上。 轰——,火光乍起,瞬间燎开。 那尸体溶蚀出来的粘稠液体竟是绝佳的助燃之物! 而冰窖内原本多置存放尸首的木架木棺,无一不是遇火即燃,整个冰窖立时陷入一片火光当中。 “若妹妹!”罗澈嘶声大喊。 眼角撇过那道竭力往这边冲过来的身影,云若微微一笑。 是啊,任何时候他都最先想到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儿时的一场相遇,却成就了今日的知己。人生之幸,莫过于此。 云若觉得自己再一次陷入无边的热源当中,身周都是烈焰和浓烟,渐渐地,罗澈的身影在云若眼中虚化起来,最后化为一道烟,一片雾,就那样消失殆尽。躯壳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而灵魂也在这片烟熏火燎当中灼烧炙烤,如同沉沦炼狱。 一片逼人的通红当中,突然有两个熟悉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也仿佛来自极深的海域: “听说凡是过了毒的人都会失去记忆,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怎么办?” “傻瓜,如果我忘了你,你不会来找我么?” “去哪儿找你?” “天都。” “天都那么大,你住哪里?” “有好宝贝的地方就有我……” “贪心鬼……” 她挣扎着想再听得仔细些,那声音又慢悠悠飘走了。 “你们到底是谁?” 手在虚空当中抓了一下,云若终于受不住地昏昏睡去,彻底失去意识前,仿佛听得一声叹息拂过心底。 | 时过三日,大理寺官署后衙的园子里依然狼藉一片,所有人都聚在一处埋头挖掘。 初秋日头仍盛,几乎每个人的后颈上都晒脱了一层皮,汗水混合着尘土糊了一脸,嗓子干涸得冒烟,浑身筋骨仿佛要散了架一般。但是谁也不敢出口抱怨一句,手头上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又有一人支持不住倒下,两名一起参与挖掘青翎卫军卒一声不响地将他抬至一旁,也不及叫人诊治,便返回原地继续干活。 三日过去,地皮也被削掉了几层,好不容易将围垒在四周的巨石一一撬开,才将这座先人所建的地下冰窖打开一个口子。 除了那些烧成灰烬的,里头只翻出两具半焦的尸体,浸泡在冰块融化的水中,其中一具还少了条小腿。查验以后得知,年龄分别在四十到五十之间。 可是按照册簿登录,进入冰窖的分明是五人,从年龄上推断,这两具尸体显见是其中两个叫张老头和钱串儿的仵作。仵作嘛,操贱业之人,就算供职大理寺,也是最低等的小吏,死了便死了,可是那一同进入的另三位,只掘出了罗家那位大郎君,人早已昏了过去,到现在还未醒来,另两位贵人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此时这帮人拼死拼活地挖着,不过做些无用之功,谁都知道,里头早没人了,不过因着上头那位不让停,谁也不敢停下而已。 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玉亲王世子虽是个病秧子,但好歹是硕果仅存的宗室近支;云家女君虽然不过一臣女,但是她身后是掌握了大夏大半兵权的云措大将军,那两位要是真出了事儿,不止朝堂,连边关都不知会掀起甚么样的风波。 事关重大,否则陛下也不会驾临现场,亲自指挥营救事宜。 消息是想尽办法封锁了,玉亲王府和云府也同意暂且守密,眼下还没发现尸体,是不是说明人还活着呢? 年逾古稀的大理寺卿揉着发胀的脑袋,叹口气,转过脸来,小心翼翼地觑着前头伫立的背影——那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已经几个时辰了。见到一旁的白面宦官朝他摇头,原本好不容易生出的那点劝谏之心就此灭了个干净。 也罢,新帝独断,认定之事从来不容他人置喙。 萧陌立在廊下,半幅身子暴露在烈日之下,咋看去仿佛一具正待融化的冰像。这个位置离那个出事的冰窖有几十丈距离,隔着一个绞藤花篱,一旦有些许动静便能亲见。 他几日不眠不休,眼底布满血丝,本应早已疲累不堪,但是心头焦灼反而让他毫无倦色,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水米未进,不过靠一口真气维持着。 白允儿不敢上前相劝,知道劝也无用。之前他将罗家女君递进来的吃食捧到陛下面前时,换来的是一记极其冷厉的目光。 帝王的威压绝对是他们这种阉人无法承受的。他当场便吓得趴下来,心道这次恐怕做岔了。谁知陛下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却让他起来,警告他下次勿要自作主张。白允儿感激之余却也细心地发现那些吃食被留了下来,虽然陛下一口都没进,但到底也没让退回去。 或许,罗家真要出一位皇妃了。 罗家女君论色论艺论家世,也算无可挑剔,更何况她这一番情意流露,是人都看得见。他暗忖,即便不是陛下真心喜爱的人,面上的尊重也少不了的。这宫里的女人呐,活着不就是图那一份体面和尊重么! 白允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靠的绝对不是当年与青芜殿那位旧人的一点恩义。他颇善于观察人心,对于上位者的心思总能窥得一二,但又常常自作聪明而被认为易于掌握,如此正恰到好处地让萧陌对他极为放心,而他自己也摸到了与君王相处的门道,并且一丝不苟地朝这个方向努力。 “明之醒来了么?” 冷然的声音传来,白允儿一惊,连忙回道:“回陛下,方才医正刚来报过,若要清醒,只怕还需两三日,只是口中不时呓语,旁人也听不甚清晰,好像是……‘若’甚么的,可要奴婢去瞧瞧?” 白允儿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择着字眼儿。 萧陌一摆手,示意不用。罗澈那点子心思他早便知晓,也敲打过他。有些人,可远观,可近交,可相持,可关护,唯独不可拥有,因为她是有所属之人。只是人心总是不那么容易把握,就算罗澈再是忠诚,始终绕不过心头那点非分之想。他最终还是陷进去了,或者他一早便已陷进去了,在自己还没有来得及防备和警告之前。 萧陌面色阴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拳头,想这些作何,她虽有萧月在侧,想来性命无忧,可是,也只能保性命无忧而已,此时尚不知身在何处。 自己眼下要做的,先是将她找出,再带回来。其间可以施展的手段多了去了,可是不管如何,他都要从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当然,她也免不得受些委屈。 念及此,他的心脏似乎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火燎火燎地痛起来,他微微弓起身子,隔着衣料握住了袖底的“鱼肠”:倘若往心口处插一刀,是否能减轻些苦痛呢? 片刻后,萧陌直起身子,抬头望着明晃晃的日头,眯了眯眼。一如在鹿鸣岛的日子,他只需看看日头便知准确时辰。可惜那个丫头不愿学这个,嫌这样做伤眼睛,缠他做了一个简易的沙漏,喜欢得不得了,连去迴风崖面壁思过也随身带去,只是到最后却遗落不见了。后来他曾问起那个沙漏的去向,她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也好,那般简陋的物什又怎么配得起她,她合该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只要他完成了手头那些棘手的事,一切便能回到从前,甚至,更胜从前。 他犹自想着,前头传来一阵喧嚣,有重物被砸落地和许多人的叫嚷之声。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过来,还未跪下上禀,便有一道人影撞开阻碍他的人和物,直直冲到他面前,将原来那个小黄门撞翻在一旁。 白允儿早已挺身护在萧陌跟前,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卫全部涌进来,手上刀剑铿锵交错,如临大敌。 云田单膝跪在地上,面色青白,眸中犹有水光。 接到传信之时,他还以为是哪个不知事的作弄于他,毕竟自家阿姐遭歹人偷袭,生死未明,这等惊吓之事实在超出他的想象力范围。彼时他还想着寻了浑说之人将他揪出来痛打一顿,谁知回府后遍寻不见阿姐,而后见到闻耗便一直晕厥不醒的顾氏和一脸悲戚满眼焦色的寂春,便知事情竟真如信中所说,阿姐果真陷在大理寺了,一同出事的还有玉亲王世子和大理寺少卿罗澈。 阿姐出事到现在已过三日,那时他人在宫中当值,听得陛下突然出宫前往大理寺,还以为那等刑讯衙门出了甚么阴私事,惊动了皇帝亲往。他身为待诏兼青翎卫备领,本要随同前往,却被告知留在宫中。他为人心大,对此也浑不在意,如今想来,竟是生生错过。 萧陌一挥手,侍卫们便收了兵器退出园子。 萧陌的目光在少年的面上来回逡巡。他的面目与云若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点漆一般的眸子,眼角微微上挑,极容易勾带出丝丝绕绕的媚色。纵然此时眼眶泛红,内中布满血丝,也掩不住天生的浓丽明媚,与他姐姐如出一辙。 只是,身为男子,他的双眉更见浓郁遒劲,下颌方正,钢性十足,绝不似云若那般线条柔软如同水绕,反而像极了他的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样的充满了阳刚明烈的味道。 萧陌是见过云措大将军本人的,宫中也藏有这位大夏战神的肖像。 “敢问陛下,家姐人在何处?”云田嘶哑着声音问道。 胞姐出事的噩耗让原本日益沉稳的少年郎失去了冷静,他直视着跟前年轻的皇帝,并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避忌。事出有因,这番诘问,固有不敬,却实在让人生不起叱责之心,就连白允儿,也只是在旁暗暗叹息。 萧月收回目光,面上浮现一抹肃冷,沉默地望着情绪激动的少年。 大理寺卿生怕龙颜犯怒,云田有失,不得已支起老迈的腰杆,上前对他喝道:“云大人,御驾之前,岂容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云田瞥了老大人一眼,依然把目光定定地放在萧陌脸上。僵持了一会,老人家背上冷汗涔涔,暗骂年轻人不知好歹。忽见萧陌缓缓行至云田面前,伸出一手,俯身将他扶起,沉声道:“她不见了,就在那失踪的。”说罢,朝云田侧后方一指。 云田急冲冲闯入,并未在意旁的状况,此刻瞧清,便奋不顾身要跳进去,加入那场挖掘。 堪堪冲出几步,便听萧陌在身后道:“里面的人和物已是清理出来,其中并不见你家阿姐的人。说起来还有赖玉亲王世子,她应当已经脱身,你不必着急。” 云田闻言面露喜色,转身正要拜谢,忽又一愣。 “玉亲王世子?陛下此言何意,阿姐怎会与他一起?” 云田有此一问,是由于自七夕之后,他被授青翎卫备统一职,初初入职,训练甚紧,比之在天丰大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吃住都在宫中,未曾回府。云若遇袭一事已由任忠托人递信报平安,又得罗澈安抚,因而放心留在宫中。府内发生大小事宜,便不甚清楚。 萧陌盯了他一眼,冷道:“朕亦不知,等找到你家阿姐,问问她便能知晓。”顿了顿,“罗卿家当时也在场,你想知道,问他亦可。” “……罗家阿兄?他人在何处?”云田急问道。 萧陌却已不再理他,转身上了游廊。 白允儿上前,朝云田躬身敛礼,道:“罗大人正在偏院休息,备领若想见他,请跟随洒家来。” 云田点头,走出几步,突地一个回转,猛跪于萧陌跟前:“臣心忧家人,不顾御驾在此,言行无状,冲撞天颜,实乃大不敬,恳请陛下降罪!” 萧陌面朝里立在房门口,闻言微微侧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倘若降罪于你,等你阿姐归来,恐怕饶不过朕呢!” 云田闻言一时愣在那里,忽想起七夕那日从德沛宫出来,陛下对阿姐举止亲昵,仿佛经久相处一般。当时他还大惊失色,差点做出失仪之举。 萧陌见他面色有异,也不欲多说,摆摆手:“去吧。” 云田站起身,心事重重地跟着白允儿离去。 大理寺卿瞄了眼坐于案后的萧陌,想到尚在昏睡的罗澈,掏出帕子抹了把脑门,老迈的脊背越发驼起来。 第四十七章 海客作山人 “船儿小,浪头高,鱼虾遍地南洲潮。阿郎打鱼换花钿,贴上小娘脸儿俏……” 一身短褐的少年从小船上跳下,光着脚,踏着满地金沙快步走到她面前,笑眯眯地将一面巴掌大的缠枝花菱铜镜放到她手中。 她欣喜抬头,在对方温柔的眼眸中,不仅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自己身后的那片天,那片海,霞光漫天,群鸥翱翔…… 转眼,眼前场景扭曲起来,不再是蓝天白云,不再是鸥歌阵阵,连萧陌的脸也变了,变成一张青白的毫无血色的死人脸,他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冰块,脖子上淌着血,毫无光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 云若立刻后退一步,却遽然发现自己正身处大理寺的地下冰窖内,大门紧锁,室内除了她自己,一个活人都没有。 突然,那张死人脸朝她咧嘴笑了一下,云若看到了一排锋锐的牙齿,上面反射着寒光,顿时头皮炸裂,拔剑就想劈过去。可是刚伸手,就发现手感不对。低头一看,手中哪有什么剑,分明是一根白森森的腿骨。 云若大叫一声,抡起腿骨就朝面前死人扔去,正好砸中它的脑袋。 就那一下,脑袋居然被砸落在地,骨碌碌一直滚到她跟前,依旧朝她咧嘴笑。 许是恐惧过了头,云若心底竟然生出一股恶气,巴不得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她这样想着,四周竟然真的着起火来。 此时,没了脑袋的尸体正在诡异地消融,地上慢慢积起腥臭的黄水,云若看到里头有肥硕的虫豸在翻滚游弋。 天降,是天降! 很快,“天降”们从黄水中蜕变出来,在熊熊火光中舒展着一双皮翅,嗡嗡地寻找着新鲜的血肉。 它们将目标锁定在云若身上,不怀好意地朝她靠近。 地狱般的场景再现,密封的空间,漫天飞舞的食人虫豸,狂吞肆吐的火舌。 不同的是,现在没有钱串儿凄厉的惨嚎,没有罗澈撕心裂肺的呼喊,更没有最后那似无奈似怜惜的一声叹息,一切只有她一人,只有她一人凭着血肉之躯,抵挡这些从地狱出来的邪祟…… “啾啾、啾啾……” 哪里,哪里来的鸟叫声? 云若苦笑,一定是自己太怕太累,太想逃离,所以出现了幻听。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霎时,所有的鬼魅丑恶统统不见,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云若腿一软,沿着墙壁缓缓滑落。 身体接触地面的刹那,她感觉到背部一阵清凉柔软。 她翻身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软清凉的席垫,幽幽散发着草香。再一瞧身上,一条薄薄的绒毯搭在腹间,空气中弥漫着掺了薄荷的安神香,和草席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夜风透过窗棂将帷幕吹得飞起,仿佛六月里湖面上蒸腾飘荡的水雾。 眼前安泰舒适的氛围正温柔地提醒她,之前恐怖的景象是一场已经离去的遭遇。如今,她安全了! 细如断金碎玉的鸟叫声不时钻入耳中,云若掀了身上的毯子,起身走出内室,又移开板门。 一只雪白的身影扑啦啦腾空而起,依稀看到是个红嘴红爪的小家伙。 暮色四合,四面宇屋静谧幽暗,显见无人居住。云若撩起裙衫下摆,奋力攀上院中丈高景石,以便观察自身所处的位置。 这一望去,顿觉惊异。 此处往上看是凌云山巅,刺破星河,直插天际;往下则是断崖,一条垂直涧流,气冲冲而下,水势湍急,汇入一片水域,蜿蜒向前;再往前方远处,城池绵延,亮光点点耀如繁星。而她所处的院落正缩于山腰谷地。从外看过来,只能瞧见外围的一大片草坡,有石丛林立,交错如犬牙。 弦月如钩,凉风横斜,视野所及,幽凉广袤如天地之初,其间一点火光,随风摇摆,方添动静。 云若忽然想到,若是萧陌得知自己所在,可会来寻? 她随即摇摇头,瞧四面情景,分明地处荒山僻野,他若是真寻来,怕要费不少时日。 而且,冰窖里发生的一切,钱串儿临死前做出的那个口型…… 云若顿时脸色苍白,略微自嘲地闭了闭眼,不愿深想下去。谁说自欺欺人是愚行,有时候,这也是能让自己快活点的好办法不是? 大致确定这座院落的方位,她便扯着腿儿往下探。脚尖触到下方堆垒的石块,先踮踮,确定硬实之后,便抱着大景石一点一点往下挪。谁知那石块底下有一侧松动,待她整只脚彻底踩上去,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时,那石块儿腾地往松动的那侧一歪,云若惊慌失措啊啊尖叫,整个人扒拉着往下滑去。 滑到底的时候,云若几乎整个人面朝泥土趴在地上,姿势可笑至极。 所幸这个院落是空的,无人瞧见自己出丑。云若快速爬将起来,抠去粘在颊边的泥块,颇有些侥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 倏地,有丝丝缕缕的雪果香气钻入鼻尖,眼角也映入一片月白,云若先是一怔,随即面皮火辣辣地烧起来,自己方才的丑态,竟被人瞧了个满眼。 若是以往,只需提口气,便能上下百丈如履平地。这是头一次,她对失去内力充满了懊恼! 推开萧月伸过来的手,云若迅速进了屋。里头黑漆漆一片,她摸索着坐下来。 回京也没多久,自己似乎脾气大起来了呢,还轻易摁不下去,云若想道。 萧月轻笑一声,缓步入内。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火折子,点了案上蜡烛,视物顿时清晰起来。 纵是对他心存恼意,云若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皮囊实在是好到极致。黑暗也掩不住那一身风华,反而显得他的身影越发修长,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清风雅竹,有如趁月而临的神祗。 云若暗叹,这样的人,竟然身患奇症,年寿不永,真真可惜! 烛火摇曳,光影迷离,不知怎地,脑海中突然蹦出那日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本世子若有得道成仙的那一天,必然将飞升之法告知阿若,你我一同带着这身好皮囊去做那神仙眷侣如何?” 云若甩去脑中那些调笑的话语,整了整面上神色,手指抠着臀底下的垫子,道:“你怎地来了?” 这话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冰窖起火,他们几个被困在里头,一直是萧月护在她前面。现在她身处这个陌生之地,出现的也只有萧月,除了他救了自己还有谁? 云若有些惭愧,耳上发热。 萧月也不恼,笑道:“来瞧瞧你,睡了那么久,滴水未进,怕你受不住。” 这么一说,云若立刻感到嗓子极其干燥,舔舔嘴唇,上面好像也起了皮。 云若接过萧月递过来的茶水,一口气饮下,尚觉得口渴,萧月又倒了一盏茶水,温声道:“再饮些罢。” 两盏茶水下去,她方觉得嗓子好些了。想起那日情景,心头还是有些发怵。当日在冰窖当中除了她和萧月,还有罗澈和那两仵作。两个仵作自不必提,纵不是主谋,让他们陷入险境的也必有那两人的一份功劳。 可是罗澈,想到他一贯秀丽温和的眉眼,常常柔声询问“若妹妹,你可还好”,还有那日大火中他惊惶失措的眼神,嘶声力竭的呼喊,云若垂下眼眸,不知他是否也逃了出来? 她这般想着想着,眼神不自觉扫向萧月。 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未等她开口,俊逸如仙的郎君放下茶盏,语气安抚地道:“放心,他安然无恙。” “你如何知道?”云若一怔,。 萧月笑笑,没有回答。云若突然明白,他能从大理寺密封的冰窖当中带她出来,那个地方岂会没有他安插的人手,要知道那边现下的情况易如反掌。 罗澈既然没事,云若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那日情况危急,你是如何出来的?”她有些好奇。 “里面有条地道通向外面,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萧月道。 他详细地解释一番,云若才恍悟。 原来大理寺原址是前朝一权臣的府邸,生性贪财,利用职权暴敛无度,那个冰窖原本是他用来贮藏金银财物的地库,后来进了一次贼,将里面的东西搬走了许多。权臣得知后大发雷霆,派人从外邦高价购得赤精玄铁,筑起一道重门,一旦落锁,无论水淹火攻都无法打开。 那权臣这下安了心,以为除了他以外再无人能进入,谁知几个月后,库房里再次失窃,这次盗贼下手利落,将里头物件搬了个精光。待权臣赶到现场,看到空空如也的库房,当场呕血,没过多久便一命归西。 “那条地道便是那盗贼进入库房时挖的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地道挖到库房底下,值守的人没有听到动静么?”云若问道。 “那也只能权臣太过多疑,总以为第一次失窃是府中出了内鬼,里应外合所致。所以筑起玄铁重门之后,将守卫都撤了,周围设起禁地,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不得踏足,他自己又不能一天到晚守着那个库房,所以自以为万无一失之下,盗贼早就利用了其中疏漏,将地道直通库房底下。” 云若感慨:“许多事便是如此,不管你如何设计布置,总有让人利用钻空子的地方。不过我有一事不明,那地道入口既然在冰窖之内,为何那权臣没有顺势追查,说不定可以追回财物,他也用不着活活心痛死?” 萧月笑笑:“他也想啊,可惜翻遍了整个冰窖,也找不到地道入口,而且玄铁重门完好无损,也没有开锁的痕迹,最后只好归结于鬼神之力。” 鬼神之力? 谁信呢! 云若凑过去神秘兮兮问:“那入口到底在何处呢?” 萧月目光在她的眼角处描摹,指尖发紧,他缓了缓,道:“冰窖内铺着一色的石板,那入口上面覆盖的石板里头夹着磁石,位置正好在玄铁门后面,表面虽然看不出异样,不过遇到铁器会被吸附,须用几分内力推开,一旦内力撤去,石板上的磁石被玄铁门吸引,又会缓缓阂起。 萧月缓声解释着,云若听得心头剧震。能铺设出这等巧妙的构思和算计,又岂会是寻常的盗贼。此事发生在前朝,年代久远,其中内情必然隐秘不被世人所知,不知萧月是如何知晓其中关节的,并且还恰到好处地利用此事拯救了自己。 想到那日在冰窖内他们最后所处的位置正好在玄铁重门之后,云若抬眼望向眼前清朗如月华的郎君,心头逐渐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不管如何,此人心智超凡,计谋和见识广博如海,深沉如渊,绝不是自己能揣度想象的。他对自己的几番示好,不管是明示还是暗示,其中到底包含了何种意思,云若隐约有了些察觉。 到底是已经及笄的小娘子,就算缺了点贵女该有的学识,作为女子天生该有的直觉还是有的。 这般一想,她便极为不安。以往的坚持本就因为罗绮与萧陌的暧昧不清而有所松动,此事一出,更是在后头加了把力。如同悬崖旁突矗千年的岩石,再坚硬顽强,也经不起世间风沙的万般嗟磨,这时只要有人在底下轻轻一撬,它便随时都有可能扑下无底深渊。 她突然觉得有些疲累,有些意兴阑珊,叹了口气,神情恹恹地问道:“此处是何地界,离天都远不远?” 萧月笑容一顿,收回目光,瞧着手上的茶盏:“担心那边?” “嗯。”云若应道,“这般出来,也不知京里如何了?” 以他俩的身份,又是在官衙当中出的事,朝中必然风雨一片。尤其是两家的家人,不知怎么担心。还有萧陌,找不到她的尸首,想来知道她未死,会四处找寻她吧。 “此处名唤离落山,离京城不算太远,走上两三日便到了。” 萧月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纸,云若接过一看,上面记录了这两日京里的情况,尤其是出事后两家的动静和陛下的措施,还有便是各大家的反应,想来都是他手底下的人搜罗来的消息。 当她看到云田私自潜出京城找寻她一事,心头未免焦急起来。 “放心,我已遣人前去接应,阿田不会有事。只是他私自出京,终是一过。若是被有心人把住此节,难免会为难于他,于整个云府,也是不利。” “阿田虽然有些鲁莽,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这般动作,可能别有隐情。” “有何隐情?阿若,你若是站在云府的对立面,可会顾忌那些所谓的隐情,别忘了,摆在阿田面前的那条路,可是直达陛下心腹呢。”萧月凉道。 是啊,若无意外,他便是下一任青翎卫的大统领了,皇帝身边的第一亲卫,这是多么令人垂涎的官职。 “如此说来,此事端看陛下的态度了。”云若喃喃道,“若是陛下不肯顾念于他,他想走的路子便已到头……” “你想明白了?” 云若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涩。她低下头,轻声说:“此刻阿田怕是回过味来了,你派去的人靠谱么,懂得舒解心怀么?我怕阿田尚不能接受……” 萧月默了一下,摇摇头:“我只能保证他的安全。” 云若点点头,轻道:“不管如何,阿若还是要感谢世子。” 萧月皱了下眉,并不接话。 两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云若突地一笑,脆道:“你看我,真昏头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该先回京么?世子也该回去一趟,好叫王妃安心。” 话说完,云若又暗骂自己糊涂,萧月既然能救出自己,有能将京中情况掌握清楚,玉亲王妃那里岂会不通知到。 她朝他讪讪一笑,便听萧月冷笑道:“这便等不及了?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敢多留女君。女君方才在院中观看了半日,想是知道如何回去的了。如今天色已晚,明日再下山吧。从山下过去半里便有官道,到时你可自行回去。” 啊?两三日的路程,竟然让她自行回去,岂不要把腿脚走断?这厮平日里出入都有马车代步,到了她这里,竟恁地小气,说翻脸就翻脸,她好像没得罪他吧。 云若有些气愤道:“世子既然救了我,何不好事做到底,送我回府,何苦把人撇在荒郊野外?” 萧月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感激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我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不过,这跟让她一个人回去有何关系? “感激于我,便要急着离开么?”面前的郎君神色浅淡,语气淡漠,转着手里的茶盏,浅浅一饮。 “嗯”,云若注意到那是她喝过的,一时间有些愣怔,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萧月放下茶盏,再次静静地看着她,专注无比。有一瞬,云若觉得他的眸光如同一支尖尾羊毫,顺着自己的眉眼、双颊、鼻唇,从上至下细细勾勒,深入浅出地晕染,令她有一种被人入骨铭记之感。依稀那年,杏花簌落,烟雨濛泷,皎皎白马之上,有人曾垂首凝望。 一切恍若前世,又仿佛回转今生。 “我们从前见过吧?”云若喃喃问。 萧月一颤,幽如古海的双眸突然涌起巨潮,仿佛要将里面的人影彻底吞噬。 他轻道:“是……” “嗯,想起来了。”云若拍拍额头,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他救了阿田,还一路护送他回京,那时可不就见过了? 巨潮瞬间平息,一丝不知名的情绪自他眼底飞快地掠过,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悲凉。 云若还来不及想清,“咕噜噜”一阵响动,腹鸣如鼓。 微妙的气氛一扫而空,云若颇觉羞窘,却也松了口气,从那如丝如网的眸光当中挣脱出来,抚着大唱空城计的肚儿对萧月说道:“想必世子也饿了,咱们去吃些东西吧。” 她倒是会由己及人,替他着想。 清风霁月的俊美郎君笑道:“也好,萧某正有此意。” 云若眉眼弯弯,心情倏然大好,倚着扶手,等着他去弄吃食来。 谁知眼前之人突然欺身过来,云若只觉腰间一紧,便一头栽入对方怀中,耳旁风声厉厉,人已掠出小院,随他落在一片草坡当中。 第四十八章 西来秋水引 萧月突然欺身过来,云若只觉腰间一紧,便一头栽入对方怀中,耳旁风声厉厉,人已掠出小院,随他落在一片草坡当中。 环顾四周,有石丛错落,看似杂乱,实则颇有章法,云若明知其中有玄机,却如何也瞧不出来,她在这方面尚是空白。 云若随了萧月在石林中穿行,一边朝四周打量不停,忽然看到有一个石柱,上面依稀刻着什么图案,一时好奇,忍不住小小跨出一步,想凑近瞧瞧。 转眼间月昏星黯,天翻地覆,耳旁雷声大作,万千条闪电齐聚头顶,似有开山之力朝她压下…… 云若惊得腿软,一屁股摔在地上。她闭上眼,心中狂嚎: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不过未曾跟紧萧月一步,就要命丧于此…… 一片衣袖卷来,云若瞬间被裹入某人怀中。 萧月揽着她,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迷障罢了,阿若勿惧,勿惧!”语调比往常喑哑,稍有急促,几不见清越之意。 过了好半晌,云若回神,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但面色犹是苍白,她从萧月手下挣脱出来,背朝着他,喃喃道:“这便是阵法之力?” 萧月慢慢将袖拢起,不语。 她侧首:“先前你让我回去,都是诓我吧?” “如此厉害的阵法,我便是恢复了内力,也不见得能走出此地,你说是也不是?” “你原本就没打算让我离开这里,是也不是?” 云若转身,盯着他沉默的脸容,语调凉薄如风,眼角冷意流溢。 萧月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头:“你既然清楚这阵的厉害,就不要轻易踏足,伤了自己,也……” 云若后退一步,脱开他的掌握。 萧月面无表情缓缓收回手,宽大的广袖随着山风猎猎翻卷,整个人犹如终年伫立崖边背靠深渊的柏枝,苍凉,寂寥。 沉默了半晌,他淡淡道:“我带你去吃东西。” 入秋后的山林最是清冷,夜风飒飒,掺杂了草木泥土的清香。枯枝在火堆中烧得噼啪作响,许多细小的火星争涌着升上天空,一些冻僵的蛾子趁着火光而来,在四周飞绕取暖。 臀下是开始发黄的草茎,坐上去有一种细致入微的绵软。望着两只架在篝火之上滋滋冒油的肥兔儿,云若觉得腹中空虚得更加厉害。 在鹿鸣岛的时候,她常吃烤鱼烤螺,海味鲜美,吃多了却也腻味;回京后,饮食起了变化,肉食居多,但无一不是厨子精心炮制,用精美的器具盛来奉上,像这样坐在野地里烤着兔儿等吃还是第一回。 萧月将其中一只烤兔翻了个儿,掏出匕首,从烤得金黄的那面片下薄薄一片肉,用削细的小枝插了递给云若:“尝尝看。” 云若接过,也不及细瞧便要塞入口中,立即被止住,云若望向他,萧月幽黑的眸光自她的唇上划过,他轻声道:“小心烫。” 云若正为方才的事心中膈应,也不看他,吹了会儿,再慢慢放入口中。 兔肉极嫩,也不知放了何种调料,尝起来有股奇异的甜香。 “味道如何?” “尚可。”云若板着脸道。 萧月微微一笑,将兔子架离火堆,又摊开旁边的一张荷叶,挽了袖子开始片兔肉。 他的手法极快,偏偏又顺畅如行云流水,刀光闪过,兔肉便如鹅毛雪片一般落在荷叶上,码得整整齐齐。不多时,整只兔子便只剩下一副骨架,一根肉丝儿也没沾上。 待兔肉稍稍凉却,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撒上不知名的香料,托起整包兔肉,斜眼去瞅身旁早已馋得蠢蠢欲动的小娘子。 美食当前,云若才不会委屈自己。见他没有递过来的意思,便自己挽了袖子,凑上去,叉起一片兔肉,大嚼大咬,痛快淋漓地吃起来。 云若低头吃得欢实,没有瞧见俊逸如仙的郎君将眸光一直停留在她头顶的发旋上,温柔得仿佛三月里的春水。 一到青影疾掠而来,乍落眼前,云若停下手,不出意外地看见面若冰霜的阿青半跪在丈远之处:“世子。”想是有话要说,不过见云若在旁,萧月也没有任何示意,便不敢开口。 萧月仔细瞧了下她的神色,温声道:“怎不吃了?” “饱了。”云若丢下小枝,缓缓站起身来。 “一只兔子都吃不了,你就这点胃口?”萧月轻声问道。 云若没有理他,走出几丈远朝下望去,山底星火点点,缓缓朝一处聚集,显见是有人来了,不知是哪方人派来的。 她极力分辨那伙人的来历。好在她目力还算不错,常年生活在海岛的人有着比一般人更广阔的眼界,更细致入微的体察能力。隔着重重夜幕,仅凭着那点子火光,云若看清了执炬者的装束,一色粗麻裋褐,牛筋腰束,黑藤抹额,分明是统一受训的武者,像是哪个江湖门派出来的。云若未曾在江湖上行走,一时也判断不出他们的出身。 萧月一口一口吃掉荷叶上剩下的兔肉,末了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口唇,然后将用过的帕子扔进了火堆。 青烟腾起,一股麻料烧焦的味道从中散发出来,有些呛鼻,但是山间风大,很快便被吹散。 萧月走至云若身旁,火光将他的脸容映照得半明半暗,长睫低垂,衬得他眸光有些森然。他朝山下望了一眼,突然唇角微勾,现出几许笑意,刹那间,云过山峦,胜景迭出。 阿青缓缓后退,立在一旁静候,腰间弹出半截的佩剑也收了回去。 疏星淡月,苍空黯云,两道笔直的身影迎风而立,襟袍猎猎,广袖翻飞,青丝交缠舞动,仿佛遨游天地四海的仙侣在此偶驻,俯瞰人世红尘。 踏水而上的申显和拓跋蔚两人见到这番情景,一时间竟忘了还在比拼内力。申显倒还好,他轻功卓绝,稍提一口气犹能稳住身形。而拓跋蔚虽然力大,于轻功上却逊对方一筹,心神一分散,便一头栽入水中。 好在水不深,而且如他这等体形分量也不容易被冲走,当下,便如落汤鸡一般湿淋淋地从水中翻上岸。 “这不算,你我再比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拓跋蔚粗声粗气地说道,原本颇为俊朗的面上因为贴了根水草而显得有些滑稽。 申显敲敲手上折扇,冷笑道:“本郎君尚有要事,没有那么多时间奉陪,糜王若是兴致不减,可继续在此戏水。”说完转身便走。刚走出一步,脚下一顿,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忘了跟你说,这里可不是你西梁,就你这样子,曲线毕露,春光尽现,实在有伤风化,啧啧,都没法瞧了!”说完打开扇子掩面而去。 拓跋蔚一口气没上来,用尽全力“呼”地往水中挥出一掌,水花四溅,又溅了他一头一脸的水。不知想到什么,眸中精光一闪,也顾不得脸上身上狼狈,紧跟上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翻上悬崖,落在草坡之上,未等稳定身形,便见眼前青芒乍现,剑气森寒,几要割裂面皮。千钧一发之际,申显朝后折腰一仰,身形矫若灵蛇,剑锋堪堪贴面而过,他勾唇一笑,抚过折扇下的碧绿的莲蓬坠儿,扇骨张开,旋如飞花,朝剑面弹去。 阿青暗赞一声好轻功,手中之剑禁不住那等内力点扣,虎口一震,青芒折向,朝着他身后拓跋蔚而去。 拓跋蔚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剑气逼至眼前,竟也不慌乱,他轻功虽然不及申显,避是避不过了,好在内力雄浑,硬生生挥掌而上,竟将剑锋劈开一侧。 阿青也不是吃素的,剑锋一转,已将拓跋蔚的额发削下一缕,其余纷纷扬扬垂在眉上,好似覆了一层刘海。 云若在旁瞧了个分明,忍不住轻笑出声,笑完心道:也不知这两人是不是在做戏,竟将堂堂糜王当猴耍。 她已经知道申显与萧月有联系,阿青身为萧月长随不会不知道,此时出手,针对的不可能是申显,那么其目的一定是尾随申显而来的拓跋蔚了。 她正想着,拓跋蔚已是一声怒喝,紧接着扑上去跟阿青斗在一处,身形交错,剑影游走,一时间,两人斗得不相上下,又难分难舍。 忽听身后传来异动,云若回头,只见申显用一根树枝从火堆里叉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什,细细一瞅,原来是剩下没吃的那只烤兔儿,现在已成了焦炭。 申显用脚拨弄着盛过兔肉的荷叶,再看看手中乌漆漆辨不出模样的烤兔儿,面露苦色,口中道:“忙活了这么久,连口吃的也不留给我,阿月,你也忒不地道了!” 虽是抱怨,口气倒是熟稔已极,云若更加印证了之前的想法。 “你此番跑前跑后殷勤备至,也不见得是全然为我吧,不然,如何带了个尾巴上来?” 申显看了云若一眼,讪笑道:“这不是甩不掉么?” 萧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呃,我这不是为你好么,你们师兄弟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吧,这下逮着机会了你们互相认识认识。” 萧月跟拓跋蔚还是同门? 云若一怔,转头看向拓跋蔚,他正专心对付阿青,不知是否听见申显的话 萧月移开目光,低头抚袖,漫不经心道:“此处荒僻,只有我等须眉男子,日常多有不便。我正愁阿若一人孤寂,想着叫个人过来陪她才好。只是她方回京城,交好的不知何人,据闻春风渡的东主颇得她眼,不如去请她来,你说可好?” 申显面皮一僵,嘴唇动了动,一双桃花眸子炯炯有光,复又哈哈笑起来,走过去,搭着他的肩膀,道:“阿月,阿月,何至于此嘛,是我做岔了,向你赔不是还不行嘛!” 说完,朝萧月恭恭敬敬插手弯腰。他眸光稍敛,风流倜傥当中比往常多了些正经,也着实难得。 萧月轻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至此,云若算是明白了,敢情申显怕自己离了京城,拓跋蔚会趁空去纠缠眉姬,干脆使了法子引他跟过来,好让眉姬不再见到此人。一时间,她有些啼笑皆非。 阿青和拓跋蔚还在打斗中,阿青虽然有兵刃在手,到底内力不如对方,百余招下来,渐渐落了下风,好在身体轻盈,又兼招数精妙,总算没有立现败象。 一枚草叶自萧月手中射出,如箭入薄绢素缟,打斗正酣的两人只觉一股大力闯入,硬生生将他二人分开。 阿青收剑入鞘,退避一旁。 拓跋蔚负手冷冷道:“这便是阁下的待客之道?”他面色凉淡,眉目英朗,本应气度非凡,只是他先前落了水,衣衫尽湿,被山风一吹,衣裳干了大半,却显得皱巴巴,如同抹布,再配上那一头刘海…… 云若再次轻笑起来,声如雀喃,拓跋蔚听见笑声,眸光朝她这边转了转,上前一步,道:“小王不远千里前来贵国,只为两国和睦,互利互惠,却不曾想有今日之辱,还请女君为小王做主才是。”他说着,从口气到面色到无一不透着丝儿委屈。 萧月眸色微凉,朝云若淡淡道:“糜王这是向你讨说法来了。” 拓跋蔚闻言一噎,不由看向跟前的小娘子,果见她面露不悦,口中冷道:“阿若闻听西梁尚武,人人都会几下拳脚,糜王来了大夏,一时习性难改,逢人便比武斗殴,争强好胜,如今还打上山头,欲置我等于险地,阿若不知糜王究竟想要何种说法?” 拓跋蔚没想到云若将责任全赖到他头上,弄到头来还是他挑起的祸端,连忙辩解:“女君弄错了,外邦他乡小王哪敢随意造次。”他指指在旁打着哈欠的申显,“小王见到女君,心中喜甚,正欲上来拜访,不想被申家郎君打入溪中,才弄得衣衫尽湿,观瞻尽毁。” 云若一脸惊讶:“呀呀,斗殴也就算了,还大半夜跑去戏水,真没想到王爷还有这等嗜好,阿月,你如何看?” 阿月? 好亲昵的称呼! 也不知方才气呼呼,爱理不理的人是谁? 萧月瞧着云若,眼底似笑非笑,声音柔若春水:“糜王的嗜好的确怪异,你若是不喜,赶下山去便是,何必来问我?” 先听得云若一番黑白颠倒的胡言乱语,拓跋蔚已是气极,如今又听得萧月这般不给面子,更是不能再忍。撩起长袍别在腰间,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对萧月吼道:“休逞口舌之利,来来来,咱们手底下见真章才是道理!” 江湖做派! 云若与萧月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读出一丝愕然。 萧月朝拓跋蔚摇首:“见谅,恐不能奉陪。” 拓跋蔚冷哼一声:“阁下莫不是怕了?” 萧月并不言语,转身往火堆走去,坐下来往里丢柴草。突然他唤道:“阿若,且过来坐,这边暖些。” 云若本不愿过去,奈何她这人惫怠惯了,能坐着就不想站着,便依言走到他身旁坐下。 申显哈哈一笑,也摇着扇子凑过去:“有的歇快歇,打架多累人呐!” 拓跋蔚哼一声,转头看了眼山下,又瞄了瞄那坐在火堆旁的三人,踯躅了片刻,也缓缓过去坐下。 申显掏出腰上系着的一个小玉葫芦,扒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啧啧”了两声。 拓跋蔚瞧见他手中之物,面露鄙夷,摇头道:“大丈夫生而在世,食则大鼎,饮则大樽,岂不痛快!” 夏人就是矫情,巴掌大的物件能装几滴酒水,倒上几口便没了,有甚意思?他身为西梁人,生活习惯相对粗犷,颇见不得玉葫芦这等细致的盛器。 申显将玉葫芦笼了,瞧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缓缓摇着扇子:“一醉千年过,方是酒中仙。这些事儿啊,你不懂。” 前些日子眉姬嫌他解酒用多了“露枝红”,气恼之下特地找工匠做了这个小玩意儿,意在提醒他不可酗酒,要喝也只能喝这么一小葫芦。“露枝红”虽然昂贵,但是胭脂楼日进斗金,眉姬哪是心疼那点子银钱,不过是借口照顾着他的身体罢了。甚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粗粗鲁鲁的蛮汉子,就让拓跋蔚继续在眉儿那里丢乖露丑吧! 申显扇子摇得越发起劲,呼呼生风。云若瞥了他一眼,便惹来对方细语柔声的询问:“阿若可是在看我?” 第四十九章 闲坐壁上观 申显细语柔声地询问:“阿若可是在看我?” “嗯。”云若点头。 申显刚露出欢喜的神色,便见昳丽无俦的小娘子伸出细葱玉管般的手指,指着扇子底下晃荡不停的碧玉莲蓬:“这坠儿好看得紧。” “哦,这个啊,呵呵,”见不是对他这个人感兴趣,申显有些微失望,但依然眉眼含笑,将扇坠解下来托到云若面前,一双桃花眸子凝视着她的眉眼,灼灼生光:“阿若喜欢,送你可好?” 云若倒是没想到他要送与自己,一怔,便听见拓跋蔚在旁冷冷道:“朝秦暮楚,见异思迁,果是风月公子的做派,本王算是长了见识!” 申显瞧也不瞧他,淡淡回道:“过奖,比之糜王招得百花缠身,珠围翠绕,本郎君这点子微末伎俩哪里够看!” “那是本王先前未遇到喜欢的人罢了,从今往后,却是不会了!” 拓跋蔚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申显却蹙起了眉,桃花眸子隐有风雨,冷笑过后,瞬息恢复了平静。 云若拿过莲蓬坠儿掂在手心,小小的一个,雕工栩栩如生,精致可爱,不似俗物。申显在申家再不受重视,那也是王府的二郎君,拿出手的东西自不会太差。不过这个莲蓬坠儿云若初时以为是碧玉材质的,细看却不是,因为它比碧玉更加透亮,没有那种油脂光泽,反而隐生寒光,甚至有种遍地青翠,浓绿横流之感。 “这是南地来的翡翠玉石,非我大夏所产。”申显解释道。 云若在集珍轩见过类似的玉石,不过皆比不上眼前这件质地好,把玩了一阵,递还给申显。 “怎么,阿若不喜欢?”申显掂着手中物事,眸中现出疑惑。 云若摇摇头:“无功不受禄,况且郎君戴着好看,且请收好。” 申显一愣,呵呵笑起来:这妮子,知不知道这样说会给他招来眼刀子。 “他既要送与你,你收下便是。”萧月突然插话,语调凉凉。 云若瞧了他一眼,不满道:“怎可平白拿人东西……” “以物易物不就可以了。” 以物易物?似乎在哪里听过,云若来不及细想,便瞧见申显勾着唇盯着自己的脖项,笑得意味深长:“申某没记错的话,女君有一件珍物,出自集珍轩,不知可愿割爱?” 空气似乎冷了下来,篝火发出一声尖锐的噼啪声,有一根特别粗壮的柴火被烤得爆裂开来,火苗往上蹿了蹿,舔卷着清冷的空气。 云若知道他说的是何物,可她再是喜欢这个扇坠儿,也不可能拿保命的月魄与之交换,当即拒绝。 申显也不恼,笑呵呵地瞅着萧月瞬间由清冷转为温煦的的脸色,敲敲大腿,口中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女君勿怪。”视线慢慢地落在云若裸露的腕上,“咦,这倒是个巧物,素日不常见,甚合我意,不如拿这个换吧?” 云若缓缓捋直了袖子,笑道:“我就这点子物件儿了,当不得郎君喜欢。郎君的扇坠儿也不是凡品,阿若不敢掠美,郎君好好保存。” 这妮子,将那两件东西看得那么紧,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无。申显再次暗中嘀咕,瞥了眼萧月又复黯沉的眼眸,唉声叹气:“罢了罢了,一厢情愿总不得好,本郎君还是不讨人嫌了,且听个戏文,聊作慰藉!” 说完,托着后脑躺了下来,翘起二郎腿,足尖晃荡,双眸微闭,还真就一副世家纨绔听戏的模样,就差后头一个让他倚靠的美人了。 拓跋蔚一撩“刘海”,学着申显的风流样子露齿一笑:“赶了一路,小王也歇息歇息。”说罢也躺了下来。 阿青又抱了一堆柴火过来,码在一旁。 一时间几人皆不言语,四方寂静,只有秋虫略显急躁的低鸣和火堆不时发出的噼啪声。 过一会儿,崖下传来穿行草丛的西索声,移动着的点点火光也连绵成一片。 来者约有百多人,在山脚下的时候,他们虽隐隐见到山腰处有点火光,不过以为是猎户丢下的火种。领头的张襄是个心细的,既受了上头的命令,如何也要上来瞧瞧。带人摸索着走到崖底,反而被一块突出的巨石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上面的情况。幸而山风带下隐约人声,方才确定崖上果真有人。 崖极高,又无道路可通,张襄他们也算是组织里的精英,武功自是不弱,小小一番周折之后,便全部攀上了悬崖。 “怎的没人?”众人面面相觑,方才分明是听见了说话声的。 “头儿,不会有诈吧。”其中一个对张襄小声说道。 “我说头儿,您在那儿蘑菇个甚么,难不成还被这几块破石头吓倒不成?”见到张襄在石林子外踯躅不前,后头有人叫道。 “尤三,若是你有这胆量,大可以当个探路先锋,如何?”张襄抱剑转身,皮笑肉不笑道。 叫尤三的被呛了一口,音量顿时放小,口中酸道:“您说笑话呐,我算个甚么东西,哪里能越过您去?” 张襄也不同他争辩,这些年他升迁得快,底下妒忌的人不在少数,若是一一计较那啥事儿也不用干了。 张襄让一干人将火把插在地上,自己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过是个草坡,遍布石丛,错落无序。他缓缓朝前走去,每走一步,手便握紧剑柄一分。他出道多年,极有见识,人也稳重,因而受到上峰赏识,此次出任务,也是势在必得。 饶是他再过精明,也不会想到云若他们就在十几丈开外,借阵法玄妙,掩住了自身,一丝声气儿也透不出去,却将外面的所有动静瞧得一清二楚。 里头的人等着看戏,外面的张襄领着那帮人正小心翼翼地往里挪。挪几步,便用剑鞘敲敲石块,或者朝里头深处丢颗石子儿。觉着没甚异样,便往前踏入。 忽有细风过耳,撩起一缕鬓发。 张襄一惊,长剑出鞘,寒芒掠过,一片半黄的草叶被一分为二,轻轻缓缓地飘落地上。 后面的人又忍不住嘀咕起来,大概以为张襄太过小心,有点草木皆兵了。尤三几个微微冷笑,走在最后,打定主意等着他出丑。 张襄哪里不知他们的盘算,此时他根本顾不了他们的想法。眼前这片石林子,其实一上来他便已经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乍看挺普通,但是再往深里望去,风声鹤唳,气流暗涌,影影幢幢,仿佛深海极地一般。 他到底有些见识,转而明白这乃是极高深的阵法,想必此处有高人居住,至于里头是否有他们要找的人……想到一路上收获的似是而非、语焉不详的线报,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在这一带。眼下最主要的还是完成任务,如今觑准了苗头,更要死死挖下去,否则一旦失了踪迹,天下之大,到哪儿去找那二人。 找不到那二人,如何回去跟大郎君交代。 张襄这边厢还在暗自思忖,考量着眼前玄机多深,他们要找的人会不会就在里头,后头有几个浮躁的已经开始叫嚷,还有一个竟然挥剑朝一丛石堆乱砍,火星四溅,剑锋都豁了口子,那石头却完好无损。 他直觉不妥,正要开口阻止,耳中便捕捉一丝异样之声,仿佛巨兽受伤发出的低低呜咽,又似万千利箭脱弓急射,他暗道不好,转眼间,漫天砂石裹挟着无数银针铁片,密密匝匝,泄雨倾风般呼啸而至。 众人大惊,纷纷拔出兵器抵挡。可是,越是抵挡,越是力不从心,所谓螳臂挡车,便是如此。 天地仿佛变了色,幽深的蓝黑当中隐隐透出血光,月色惨淡,夜风森寒。 渐渐地,张襄便发现了不对劲。这些人就像着了疯魔了一般,瞪着猩红的眼睛,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拿刀剑用尽全力乱挥乱砍,仿佛在他们的意识当中,只要稍稍停歇,就会被割裂成碎片,尸骨无存。 谁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境地! 血肉横飞,嘶吼阵阵,漫天刀光剑影,不断有人倒下去。青黄参差的草坡上笼起漫漫血雾,冷月凄风,半枯的草叶折射出猩红的颜色,冶艳而靡丽。 一片混乱当中,张襄大喝一声,身形暴起,一柄长剑如蛇游走。乒乒乓乓,众人手中兵器纷纷落地。 失了兵器,人们渐渐冷静下来,可是眼前景象依然恐怖无比,风云惨淡,仿佛随时会陷落丢命。 但是很快,他们发觉了异样。加诸身上的不是呼啸肆虐的风砂,更没有所谓的铁片银针。 一切不过幻象而已…… 那些令人无处可躲的伤害,都是互相搏击造成。 他们在自相残杀! 场外,申显掸了掸膝盖上的落灰,道:“这领头的还算是个有脑子的,要是个个都像他身后那帮人,倒是不好玩儿了。” 他半眯着眸子,懒懒地说出这番话,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响应,但是心中都或多或少表示了赞同。 云若瞟过他慵懒风流的样子,心里想道:眼前发生这样的惨事,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申二郎还真是个狠角色呢。 她感叹着他人的冷血无情,却忘记自己也不遑多让。自七夕之后,她对于流血或者死亡也是逐步接受,所以看到方才那一幕,并没有多少动容。直觉告诉她,今后的日子里,可能会遇到更多的类似事件,因而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她的手上,亦沾过鲜血。 她的目光在火堆上方逡巡,追逐着那些乱飞乱撞的蛾子。心里头胡乱想了一番,火光之下,神情明昧不定,眼角泛红。看在拓跋蔚眼中,却以为娇滴滴的小娘子受不了这等血腥的场面,很有可能还为此勾起了一些惊怕的记忆,毕竟离她七夕遇刺还不算过去太久。 想到她与眉姬的良好关系,拓跋蔚体贴地将身子朝前挪了挪,堪堪挡在云若的面前,将外头惨烈的情景遮住一二。 “添柴。”萧月淡声吩咐阿青。 几根柴火被扔进火堆,火星四溅,有不少直接落在离云若最近的人身上,拓跋蔚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得朝身上抖扑。 “他这么做一定是故意针对我,目的就是想让我在云女君面前出丑,我有得罪他么!” 拓跋蔚回头怒视萧月主仆,便有小娘子清冷平静地提醒:“王爷英伟,天下少有,但是您挡着我视线了,可否一让。” 拓跋蔚一僵,张嘴呆滞了几息。回过神来,想到以自己的身份修养是不能不给一个小娘子面子的,于是勉强朝云若拱拱手,强按下满腔郁怒,气哼哼地坐下。 云若从萧月依旧淡然无比的脸上移开目光,摇摇头心想,我何必要顾及他的想法,我如何能以为看出了他的想法,我真是疯了! 第五十章 山秋雨欲来 张襄脸色已是铁青,不过前进了一步,便折损了近半人数,剩下的多少都受了点伤,就连他自己,不慎之下后背也被划了一道大口子,稍一行动,便扯动伤口,刺痛无比。 他自出任务以来,回回圆满顺遂,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挫折。他心中情绪复杂已极,既是对眼下凄惨情形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怒意,又有对前途迷茫未知生出许多不安,还有一丝回去后不知如何面对主上的惶恐。 不过他始终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即便为眼下困境烦扰,一番简单整顿之后,毅然决定继续往里头探索。 他神经绷紧,一步一步,走得极缓,后面那些人亦步亦趋,原本不服他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心中发虚,谁又能确定方才那场血淋淋的惨事,不是他们乱砍乱捣触动阵法而引发的呢! 越是往里深入,越有一种诡异的不安,按住剑柄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在蠢蠢欲动,一有风吹草动便会从脑子里跳出来,将自己也唬得一跳。 张襄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他领着那群人转过面前的石堆,眼前赫然出现许多大小长短不一的石笋。这些石笋约有丈高,仿佛从地底下生出来一般,排列无序,而且表面并不平滑,全是风刻霜磨过的痕迹,苔藓和藤蔓生长得嚣张肆意,拉拉杂杂,显示在此驻留多年。每一根石笋顶端都尖如刀削,直指天际,于暗夜之中发散着冰冷的杀机。 他们在这片石林之间穿梭,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点,仿佛总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们拒之门外。 渐渐地,人们有些烦躁,张襄也觉得如此耗下去不是办法,便下令停下来整修,而他自己也需要沉下心来细思。 张襄六识全部放开,试图确定方位所在。可是下一刻,他便放弃了。石林混绕如同迷宫,连出路都找不出,又如何找出潜藏其中之人。此刻他清晰意识到,进入这片石林子着实是个错误,弄不好,所有人的性命都会搭在此处,包括他自己。 夜晚的山间格外清冷,草木萋萋如缟,雾霭渐渐聚拢,飘飘渺渺,人与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轻薄的素纱,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容,更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这种时候,一点点风吹草动,历经血洗的人们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便会轻易崩断。 一声嗤笑,尖利,带着倒钩似地遥遥传来,张襄的背上立刻起了一层白毛汗,所有人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纷纷跳起来。 空气中仍旧漂浮着血腥的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穿梭往来的锐风飘渺如同游荡其中的幽灵,正漫不经心却又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群人的性命。 张襄感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异样,周围的人都在朝他远去,他们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嚣张狠厉,面容变得凄怆哀苦,甚至扭曲,口型不停变换,仿佛在诉说甚么,哀求甚么。 他试图拯救这些人,可是银剑出鞘,却不知指向何方。他们的面容逐渐被夜色侵蚀,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到最后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 张襄呼呼喘着粗气,背靠在冰凉的石笋上。 浓重的夜色包裹了这个中年郎君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如同硬木一般迟钝,仿佛剑指眼前,他也不会察觉。 风,厉了起来,万木潇潇,群山鬼号,星月隐没,阴云如盖。 这天,要下雨了吧?张襄恍惚想道,摸了把后颈,液体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温热而粘稠。 他顿了一下,猛地扬起头,瞪大了眼睛。四肢僵硬如铁,血液被冻住了似的停止流动——头顶上死死盯着他的,也是一双眼睛,不过那是双死人的眼,一个叫尤三的死人的眼。 猩红的血液悠悠漫过石柱上斑驳的青苔,沿着凌乱交错的藤蔓往下淌,在细枝的末端聚集,最后汇成一条细细的往下的红线。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每根石柱顶端,都穿刺着一个死人,就好像、好像胡人用竹签扎起来,准备架到炭火上去烤的羊排。每个死人都呈现出相同的姿态,连神情也是一样,错愕、惊恐,眼珠突出。 惊悚至极! 恐怖至极! 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了后背,风一吹,毛发根根直立。 身后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他带来的所有人都成了尸体,他们死得那样惨,那样无声无息,只有他自己还苟活着。 张襄颤抖着,喉间涌起锈味。 对方杀死了所有人,却放过了自己。 为什么偏偏要放过自己呢? 因为他身上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事到如今,抵抗亦是无用,如果保命,他必须全数奉献,不容质疑! 绝对的碾压之下,哪有真正的死士!从底层一步一步拼杀上来的顶级杀手,说变节,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可是自此以后,怕是再跟唾手可得的锦绣富贵无缘,半生努力,如锦前程,全都埋葬在这片荒山野地的石林里。 暗夜如晦,山林号哭。 他的神情从惊惧到心痛,再到落寞悲凉,如何逃得过坐在火堆旁几人的眼睛。 不知何时,阿青已经离去,不久,两道影子般的人物落入石林,从委顿到几乎瘫倒的张襄手中收缴了武器,而后将他挟住带离。 夜雾如潮般翻涌蒸腾,瞬间覆盖了整个山间。一场杀戮在流翳迷濛当中偃旗息鼓,血光在乍现之后殆然消失。 “就这么完了?真是无趣!”申显伸了个懒腰,在草地上摊平了身子,仰着头往口中倒酒。 拓跋蔚立起身,走至萧月跟前,他眉目深深,居高临下朝萧月笑道:“师弟好手段,这么快便解决了麻烦。除了师父,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师弟这般有能耐的人了。你我分别多年,不知师弟可否有闲心,与我寻个地方畅饮一番,聊叙别意?” 云若瞥向萧月,让你显摆,瞧瞧,你这位师兄不打算再装模作样了,有你烦的呢! 萧月抚平袖口褶皱,将手搭在膝上,淡声道:“月平白惹祸,眼下疲于应付,分身无暇,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 拓跋蔚听他对自己的称呼,眼眸愈加深邃,这个幼时偶见过一面的师弟终是与他隔阂甚深,毫无同门情谊可言。他也没指望对方能一口答应,只是听到他提“惹祸”,眸光一顿,蹲下身笑道:“师弟啊,这祸还真不是我引来的呢,谁知那些人鼻子比狼犬还要灵,赶也赶不走,一路尾随过来。如今也好,死了个干净,再没人找师弟麻烦了!” 萧月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只问:“王爷意欲何往?” 听出他要赶人的意思,拓跋蔚干干一笑:“自然是回天都,李相尚在等我。” “如此,月便不送了,王爷请便吧。”萧月立起身。 同时,云若见到一只修长如玉,骨节优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她就势站了起来。 年轻的男女并肩而立,于雾霭迷离,火光融融当中相映相衬,星月同眠,天地共寂,脚下尘土如幕。 拓跋蔚一离开,申显便也站了起来,拇指揩了下唇角酒渍,晃悠悠地走过来:“这便放他走了,你不怕打草惊蛇?” “天都是夏人争斗的地方,他还插不上手。” “所以说,你那不是打草惊蛇,而是敲山震虎喽?”申显两眼一眯。 “不止虎,还有狼。”萧月瞥了他一眼。 “好好好,说不过你!”申显立刻举手作投降状,一脸无奈,“我也不是自愿投生到狼窝的,这不是没的选么!——呃,接下去怎么做?” “回京。” “回京?”不同于云若的惊诧,申显一脸喜色,他正愁自己不在京城,拓跋蔚会去纠缠眉姬,眼下萧月的决定正好解了他心头之忧。 萧月说完,已是施施然穿入阵中,往外走去。 云若大为不满,落在后头脆喊:“都是你在做决定,可有问过我的意见?” 这人忒独专。 “女君莫不是想常留此处?”萧月驻足回头,“也是,此处虽远离人烟,但四时风光尚好,又有群兽出没,应该不愁果腹之物。” 云若闻言犹豫了一下,便被申显一把拉上。萧月盯了眼申显的手,转身继续走。 两人跟在萧月后头,云若尚意不平,口中嘟囔道:“离了这地界,可还有烤兔儿吃?” “嗤,堂堂大将军府,还会短了你一只烤兔儿?”申显的一双桃花眸子弯成了月牙,“阿若可能还不知道吧,春风渡不仅小娘子美,里头的菜品亦是天都一绝,你若是有空可来尝尝,嗯?” 见云若不语,他又再接再厉道:“你若是来,我便舍下身段,席间亲自上阵为你吹拉弹唱,如何?哦,若是不方便被人瞧见,咱们走后门便是了。” 这实在是个贴心的提议,云若朝申显露齿一笑,夏夜山间清寒的空气似乎融入丝丝暖意,并且慢慢晕染开来。申显瞧着她的笑容微微失神,潋滟的桃花眸子虚虚而凝,似是透过她望入某个不知名的情境。 “还不走!” 一道声音兀地插进来,仿佛含了碎冰渣子,冻得两人一哆嗦。 望着前面头也不回的身影,云若吐吐舌头,申显摸摸鼻子,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跟上。 暮色四合,风起云涌,大雨将至。 京畿天丰大营的主帐灯火煌煌,轻服软甲、面目刚硬的青年郎君伏案画完最后一笔,将搁在旁边仿照临摹的一小片细麻纸揉成一团,丢入笔洗当中。 柔软的纸团浮了片刻后,沉入水底,丝丝缕缕的墨痕在三足兽耳的冰纹青瓷缸中慢慢晕染开来,如同墨莲绽放,冶艳而诡异。 申初从怀中掏出帕子抹了把手,眼神依旧停留在案上的舆图之上。 大夏的山势地貌,城池水域,已尽在其中,只有矿储、工事等人力可图之物,尚未酌注。纵然如此,只怕如今陛下案头的舆图,也及不上他这份完备。 然而他并不满意,他想要一份更加详细更加完备的舆图。正因如此,派往各地的人手和暗探,正按照他的要求,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探查各地的矿藏储物和资财流向。他们的行动自然是保密的,为此,杀人或者自戕都在所难免。 此罪之深,类同谋逆! 可是那又如何,申初嘴角浮起冷笑,天下迟早是他们申家的,连太皇太后都默认了此事,并且时不时授予契机,让他按着自己的心意展开行动 得天保佑,一切开展得顺畅无比! 脚步声由远及近,营帐外有扈从禀报:“将军,王府来人了。” 申初顿了一下,将案上舆图收起。 “进来。” 烛火晃动了一下,一个寺人打扮的仆从掀帘进来,见了申初,只是稍稍一礼。 申初冷声道:“父亲着你前来何事?” “启禀郎君,王爷着奴婢来问一声,那个叫张襄的侍卫现在何处?王爷有要事寻他。”寺人回道。 要事? 能有甚么要事?他的父亲,大夏唯一的异姓王,早在多年前就已抛开了一切俗物,在他眼中,王府兴荣,家族盛衰,都比不上寻仙访道来得重要。府里的老人偶尔提及培王早年的事迹,申初听了都免不了生出些许荒诞之感,仿佛那根本是臆造出来掩人耳目的说辞,其目的只是为了替那座府邸的主人营造一种英雄尚存,王府长盛的假象。 然而培王府的确盛极,不过不是由于他那位早年英伟而今只沉迷仙缘的父亲,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太后,更因为他,本朝最年轻有为的将领,把持了天丰十万军马,改朝换代的伟业早晚在他手里完成。 申初冷笑一声:“区区一个侍卫,还劳动父亲寻到军营里来了。若是姑祖母得知,恐怕又会遣内廷上门训斥,我申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你回去告诉他,但凡有能耐的,腿脚总是比寻常人灵活,那人的行踪我也不知,你若是有门路,自个儿去寻便是。” 寺人不卑不亢道:“既然郎君不知,奴婢便如此回禀王爷。但愿张侍卫知情识趣,放下不该有的妄念和幻想,主动现身,踏踏实实地为王爷效劳,不枉王爷对他一番提携期望。” 青年郎君如何听不出他话中讥讽,额角浮起青筋,眸色沉沉。 “滚!”他咬牙喝道。 寺人淡着面色再施一礼,弯腰出了营帐。 扈从进来,看到郎君铁青的面色,踯躅了一会儿,走到跟前小声道:“将军,往那方派去的人都失了联系,生死不知,那张襄会不会……毕竟他知道得不少。” “他知道甚,嗯?”申初眼神凌厉地扫向扈从,“既然人在那里失踪,我们要寻的恐怕也在那头,先头收到。就凭一个张襄自然不一定成事,失去作用的棋子弃了也就弃了。” 申初说完,盯着烛火想道,“那些西梁蛮子也不见得可靠,假心假意扔个线索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我等与别人相杀,他们好从中牟利么。训练这些杀手死士让我费心无数,白折了一个张襄已经够了,有些事光自己使力也无用,必要的时候还得借他人之力才行。” 他又想道:“这一点,姑祖母比我思虑得远多了,她老人家在后宫和前朝使了几十年手段,眼光自然老辣,我还要多多向她请教才行。” 他摸摸额角,起身朝外走去。 “备马。” “外头雨大……”扈从迟疑了一下,忙追出去准备。 暮色四合,风起云涌,大雨将至。 京畿天丰大营的主帐灯火煌煌,轻服软甲、面目刚硬的青年郎君伏案画完最后一笔,将搁在旁边仿照临摹的一小片细麻纸揉成一团,丢入笔洗当中。 柔软的纸团浮了片刻后,沉入水底,丝丝缕缕的墨痕在三足兽耳的冰纹青瓷缸中慢慢晕染开来,如同墨莲绽放,冶艳而诡异。 申初从怀中掏出帕子抹了把手,眼神依旧停留在案上的舆图之上。 大夏的山势地貌,城池水域,已尽在其中,只有矿储、工事等人力可图之物,尚未酌注。纵然如此,只怕如今陛下案头的舆图,也及不上他这份完备。 然而他并不满意,他想要一份更加详细更加完备的舆图。正因如此,派往各地的人手和暗探,正按照他的要求,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探查各地的矿藏储物和资财流向。他们的行动自然是保密的,为此,杀人或者自戕都在所难免。 此罪之深,类同谋逆! 可是那又如何,申初嘴角浮起冷笑,天下迟早是他们申家的,连太皇太后都默认了此事,并且时不时授予契机,让他按着自己的心意展开行动 得天保佑,一切开展得顺畅无比! 脚步声由远及近,营帐外有扈从禀报:“将军,王府来人了。” 申初顿了一下,将案上舆图收起。 “进来。” 烛火晃动了一下,一个寺人打扮的仆从掀帘进来,见了申初,只是稍稍一礼。 申初冷声道:“父亲着你前来何事?” “启禀郎君,王爷着奴婢来问一声,那个叫张襄的侍卫现在何处?王爷有要事寻他。”寺人回道。 要事?能有甚么要事?他的父亲,大夏唯一的异姓王,早在多年前就已抛开了一切俗物,在他眼中,王府兴荣,家族盛衰,都比不上寻仙访道来得重要。府里的老人偶尔提及培王早年的事迹,申初听了都免不了生出些许荒诞之感,仿佛那根本是臆造出来掩人耳目的说辞,其目的只是为了替那座府邸的主人营造一种英雄尚存,王府长盛的假象。 然而培王府的确盛极,不过不是由于他那位早年英伟而今只沉迷仙缘的父亲,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太后,更因为他,本朝最年轻有为的将领,把持了天丰十万军马,改朝换代的伟业早晚在他手里完成。 申初冷笑一声:“区区一个侍卫,还劳动父亲寻到军营里来了。若是姑祖母得知,恐怕又会遣内廷上门训斥,我申家的颜面都要丢尽了。你回去告诉他,但凡有能耐的,腿脚总是比寻常人灵活,那人的行踪我也不知,你若是有门路,自个儿去寻便是。” 寺人不卑不亢道:“既然郎君不知,奴婢便如此回禀王爷。但愿张侍卫知情识趣,放下不该有的妄念和幻想,主动现身,踏踏实实地为王爷效劳,不枉王爷对他一番提携期望。” 青年郎君如何听不出他话中讥讽,额角浮起青筋,眸色沉沉。 “滚!”他咬牙喝道。 寺人淡着面色再施一礼,弯腰出了营帐。 扈从进来,看到郎君铁青的面色,踯躅了一会儿,走到跟前小声道:“将军,往那方派去的人都失了联系,生死不知,那张襄会不会……毕竟他知道得不少。” “他知道甚,嗯?”申初眼神凌厉地扫向扈从,“既然人在那里失踪,我们要寻的恐怕也在那头,先头收到。就凭一个张襄自然不一定成事,失去作用的棋子弃了也就弃了。” 申初说完,盯着烛火想道,“那些西梁蛮子也不见得可靠,假心假意扔个线索过来,不就是为了看我等与别人相杀,他们好从中牟利么。训练这些杀手死士让我费心无数,白折了一个张襄已经够了,有些事光自己使力也无用,必要的时候还得借他人之力才行。” 他又想道:“这一点,姑祖母比我思虑得远多了,她老人家在后宫和前朝使了几十年手段,眼光自然老辣,我还要多多向她请教才行。” 他摸摸额角,起身朝外走去。 “备马。” “外头雨大……”扈从迟疑了一下,忙追出去准备。 第五十一章 魅从暗中生 夜幕深重,雨急如鼓。 申初丢下马,甩开身上蓑衣,只带了顶斗笠,便一头钻入林中。 雨水打在身上,瞬间将衣衫湿透。耳旁怪啸此起彼伏,与远处打着招呼,无数双眼睛都在打量这个胆大的闯入者。 申初大步向前,遇到一些不长眼的枝桠挡路,拔出刀便砍。 刀的确是好刀,寒光闪过,吹毛断发,休说这些挪不了地儿的树怪山精,就算是隐在暗处试图给他点颜色瞧瞧的偷袭者,几番下来,也要好生掂量自个儿的斤两,避其锋芒而走。 半个时辰之后,他来到林中一处空地。土层浅薄,岩石斑驳裸露。他踏过泥浆水,登上中央一块大石,负手而立。 倏然间,山林深处响起磔磔笑声,群树瑟瑟而抖,凄风撗斜雨乱飞,一飘忽之影蓦地出现,黑衣黑面双目森白,细细一瞧,竟无眼皮包裹,扁平的鼻头之下,厚唇外翻,好似挂了两根滴油肥肠,当真容颜似鬼,丑陋至极。 “嘎嘎,将军久候不至,让我家主上一番好等。” “尔是何人?” “蒙将军垂询,在下离狷,忝居我派接引一职,为迎将军,已在此恭候多日……” “唔,你那个谁,休要喋喋,带路便是。”申初冷声打断。 离狷正待说道连日等候如何辛苦,好让对方领情,却未料申初张口就对他这位接引使呼喝指派,分明将他当成低贱的仆役。 胸口顿时憋了股气,离狷鬼眼乱翻,想到主上对此人的重视,只能生生忍住,道:“……请将军随我来。” 高穹巨柱,石台铜鼎,青烛煌煌,巨大的地宫便设在树林尽头的崖底石壁之内。想必为求隐蔽稳妥,选址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四壁和天花板都绘有色彩明丽的图案,风格与大夏迥异,仿佛是一些夷族才会有的繁复纹饰,其上镶金嵌银,珠玉争光错彩。地宫正当中是一眼温泉,颜色翠绿碧清,仿佛磨砺光滑的翡翠玉石。其上雾气缭绕,烛火辉映之下蒸烟腾霞,迷离莫测,恍如仙境。再往前,玉阶迭次,帷幕重重,若有神机隐其后,一眼不可洞穿。殿内有异香四溢,似百果流汁,似万花吐芳,论气派论规模,此间尚不及大夏皇宫内大多殿宇,然其细致精湛,别出心裁之处,颇令人沉醉。 申初不是沉溺富贵之人,对享受一道从来嗤之以鼻,他胸有志向,正因为此,所看到的往往不会流于表象。 以他所目见,建造这样一座地宫,所耗之巨,远非一州一县所能承受,而这仅仅是断肠门诸多资产的其中一处。世间爱恨情仇、贪恶嗔痴,如此繁杂交错,让此等以培养杀手为目的的江湖门派接活接到手软,金块珠砾,如泥如沙,当真富可敌国! ,地宫内许多物件摆设均不属民间所能有,便是公侯之家,也要好生掂量逾制的后果。三国天下,恣意狂妄,完全超脱朝廷辖制的,恐怕只此一家。 “既邀某到此,又何必藏头露尾,阁下莫不是不诚心,戏耍于我?” 嗡——金吟顿起,平地生风,玉阶上硕大的的青铜鼎越过水雾袅娜的温池,以雷霆之势撞向昂首驻足的青年郎君。 郎君一声大喝,双掌平出,内力喷涌而出,在空中与对方相撞,沉重的青铜鼎被两股内力左右,如同玩物一般在池水上方左颠右晃,最后在内力互博之下,凌空旋转,震荡不已。 接引使离狷生怕央及自身,早已躲匿。 身着靛色广袖宽袍的纹面人现身玉阶之上,他冷笑一声,再次推掌。 双方内力加持,青铜鼎渐渐旋向申初,周边的空气被绞成千万片利刃,所过之处,削金碎玉,势不可挡。 申初大喝一声,提足内力,以海啸迫岸之势撞向前方。 青铜鼎猛地一顿,似再不堪耐受两力逼迫,咔咔几声,裂纹如藤蔓般四散蔓延,瞬间张满大鼎表面,到最后,砰——,无数碎屑爆飞开来,粉砾漫烟,星火四溅。 申初身形暴起,径直掠向玉阶,须臾间,便与纹面人过了百来招。 一时胶着,纹面人渐感吃力,心知再打下去恐讨不到好,便主动收了手,两条人影瞬间分开。纹面人强按下胸口翻涌的气血,干干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将军果真英雄!” 申初似笑非笑:“老马出枥,门主莫非心有余力不足?” 如此羞辱,对方面容一阵扭曲,配着满面刺青,可怖至极。怎奈眼下门派形势严苛,思及所图之事,只能权当未闻,口中凉道:“将军请。”便抬脚朝里走去。 未走两步,肩头被人一扳,便见这申初竟越过自己率先走向里间,还丢下一句:“申某不喜跟人后头。” 纹面人气得发抖,又不好发作,阴着脸入内。 申初于主位上正襟而坐,神色倨傲,仿佛他才是这地宫主人一般,瞧得纹面人又蹿起一腔怒火,暗骂一声“竖子狂妄”。不过他半生算计,工于城府,眼见对方武功高强,兵权在握,最重要的,他还是那个厉害妇人的侄孙,今后少不得要仰仗于他,这点子面上屈辱,终是生生压抑下去。 “先时还以为贵人施恩,让我这小小门派获些实惠,没想到竟是本座愚钝了,白白被人当了刀子使,方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七夕那日门下四脉覆灭大半一事让纹面人怒火中烧,一段时间过去仍是不能自抑。 申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抱怨,挥开侍从,顾自揽过酒壶,往铜觞中注满酒,仰头狂饮。 饮罢,将铜觞往几上重重一顿,嗤笑:“无逼无迫,足下何以忿忿?” 没人逼你去当出头雁! 说得纹面人一噎。想来当真如是,那位贵人只是说了八个字:“兵甲蒙锈,后会难期”,他听了便按捺不住。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如果能够暗中在夏宫内制造事端,将夏国朝廷搅乱,如果能够斩断云氏血脉,从背后挖空夏国的砥柱,如果能够令那位贵人满意,进而获得临南六州作为后盾,那么他是否能够重见天日,甚至挟势强归,将二十多年前那些轻视他、羞辱他、驱逐他,令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们统统踩到脚底?! 他筹谋良久,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那山匪出生的妇人根本不堪大用,非但没有从那个姓黄的书吏手中拿到册子,还将自己的命搭了进去,这还不够,她活着之时因为未将自己的山匪习性掩藏好,死后便被罗家那个小子查到了端倪,从而暴露了与断肠门的关系。 更可恨的是,他想着这件事出了纰漏,那么只能加紧从另一件事挽回些许损失,所以事先在皇宫通往云府的道路上设伏,谁知那云府女君深藏不露,身边竟然有绝世高手保护,一番厮杀下来,竟将他手底下的四大护法杀的杀,伤的伤,三十六子全部被灭,连大护法银烛也被策反,判出断肠门。苦心经营的门派遭遇重创,想要重掇旧日实力不知等到何时了。 想到此,他不禁打量起眼前的青年郎君,暗自对此人的价值推敲一番,自觉只有放低姿态,方能令对方相信自己的诚意,也好早日重振旗鼓。 于是纹面人推开跟前铜觞,沉声道:“贵人心思高远,我等微贱之人不敢揣度一二,只望将军眷顾一二。” 既然贵人与眼前这位是血亲,又派他前来联络自己,想必对方说的话是能够代表那位的意思的。 申显斜斜瞟了他一眼,喉间发出一声笑。 纹面人忍气吞声,两人商谈甚久,几番讨价还价,各取所需。 敲定计划之后,便有一列美人鱼贯而入,抬眼瞧去,皆肌肤雪白,明眸皓齿,妩媚多姿。这些美人事先领了上头的吩咐,眼见主位上的郎君刚毅俊美,一个个围上去敬酒献媚。 纹面人借机告乏,起身出了内室。申初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噙着冷笑,手上却搂过一个美人。 静室里,离狷躬身候在案角,小声回禀着收到的线报,不时觑着纹面人的脸色。 纹面人听着听着,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逐渐青筋暴起,最后猛地挥袖,面前的案几腾空而起,越过离狷头顶,撞上墙壁摔得粉碎。 立在门边的两个蒙面傀儡人被波及,身上衣袍被飞溅的碎片割开了几个大口子,可以清楚看到布料下惨白的皮肤和从伤口流出来的殷红的血液。 但是他们丝毫没有作声,仿佛不感觉疼痛似的。 离狷先瑟缩了一下,而后两颗鬼眼狐疑地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 他心中有些困惑,总觉得这两个傀儡人在哪见过。 事实上,自打进入断肠门以来,离狷并未受到过多少苦楚,反而因为善于奉承钻营,而早早在玄梁手底下领到了个传讯的职务。比起那些被认为缺乏潜力,无法为断肠门带来进益而被做成傀儡或者一辈子混在外宫的门众,他的境遇算是极好了。七夕过后,因为四位护法走的走,伤的伤,死的死,门内一下子出现权力断层,他便就此替补上来。虽说还当不了护法,可是实际掌握的权力比之以往玄梁他们已经相差无几。 鬼眼咕噜噜一转,离狷小心翼翼道:“主上息怒,以属下之见,既然那银烛不识好歹,不肯现身,我等何不另寻他法,总要让他向主上赔罪才是。” “赔罪?呵——,本座要的是他的命!” 没错,自小长在自己手底下的银烛,所知所触无一不是门内机密,倘若泄与外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说,自己半生心血也有可能被毁。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普通人,而是南疆夜巫族的嫡系后裔。当年他抱起这个婴儿,掀开襁褓一眼看到他额上的银色本命火,当场狂笑不已。 因为当时的夜巫族大巫当着所有南疆宗室的面,批自己的命格是“痴妄”二字。既然是痴妄之人,自然无法得到宗室的认同,甚至自己为了家国,不顾个人安危,只身潜入夏宫毒杀夏皇的行为,也被认为是挑起两国战乱,祸国殃民之举。 他因此被纹面断发,削去宗籍,贬为贱民。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复仇,他在义庄谋得一份背尸的工作,终日与尸体打交道。 终于有一日,夏国大军打到大明城下,将大明城团团围住。他趁着战乱人心惶惶,偷偷潜入夜巫族的聚居地,乘人不备,将传说中刚刚降生的拥有本命火的继承人抱走。 他要让让这个孩子远离双亲族人,还因着额上的火焰被视为妖物,日日受尽欺凌,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脚下。 谁知二十年过去,这个孩子倒算坚强,非但没有死去,反而在逆境当中强大起来,终于有一日打败断肠门所有高手,并最终坐上大护法的位置。 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既然如此,那他就让银烛在外搏命好了,有什么危险的任务都让他去,死在外头不打紧,活着回来也能继续利用,总之对自己都有利。 唯一要提防的,是不能让银烛去南疆。 “你有何法,说来听听。” 纹面人眼底迸出的阴冷,让离狷生生打了个寒战,他定定神,又往前凑了凑:“赤柱大人与银烛同时入门,一同长大,平日多有往来,关系比他人要亲密许多,以往在门内,也算得上是知交。” 纹面人盯了他一眼,双目微眯,身子往后略靠:“你的意思是……” “旁人寻不到银烛的踪迹,赤柱大人却未必不能。属下听说,赤柱大人此次受伤,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呢。现下大人虽伤疾未愈,但无性命之忧,那银烛自是能心安理得地遁匿,倘若赤柱大人有何不测……先头玄梁大人殉职,雪几大人也是不愿独活。这互通了心意的人呐,盖是如此!” “接着说。” “有消息说前段时日毒医陆明突然出现在天都,而后又突然消失。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一个大好机会。” “嗯?” 离狷更加凑近,在纹面人的耳旁轻声说道:“属下以为,主上可令人假冒毒医陆明,做出前往南疆的假象,然后再派人去追,散布赤柱大人命在旦夕,求毒医救治的风声。那银烛一旦得知,必然按捺不住,主上只需静室高座,等着他自投罗网便是!” “是吗?倒是好计啊!”纹面人满脸赞许。 “多谢主上夸奖,为主上分忧,这是属下分内之事。”离狷谦虚道。 闻听此言,纹面人依旧笑着,笑着,突然面色一变,双目骤然曝出狠厉之色,毒箭一般射向一脸得意的离狷。 离狷吓得当场咕咚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地板被撞得咚咚响。有暗红色液体汩汩流出,在他黝黑的脸上蜿蜒出一条小溪,瞧着瘆人至极。 半晌,就在离狷快要将额头磕烂时,纹面人方缓缓收敛目中戾色,阴**:“今后小心说话。” “是、是,属下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好了,出去吧。”纹面人挥挥手。 离狷慌忙爬起来就要出去。 “慢着,”纹面人又叫住他:“且去看看那头,若是完事了,送那小子出去。” 离狷先是一愣,接着便意识到说的是谁,立刻躬身道:“属下这就去。” 出了门,离狷抹了把脸,瞧着满手血迹,白森森的双目迸出怨毒之色,他握紧拳头,抬脚便往申初所在的前殿走去。 走过两道暗门,人影一晃,一个衣着暴露,妖媚无比的彩衣妇人转眼贴上来:“我说离大人,这么急匆匆干嘛去啊?” 她双眸含媚,吐气如兰:“主上从我这儿调走了那么多美人儿,要去伺候谁?” “想知道?”离狷停下脚步,双眼直勾勾打量着对方,笑道,“蝴蝶娘子只需陪我一晚,我便都告诉你,怎样?” “去你的!”妇人一把将他推开,似笑非笑:“就你这德性,等改了头换了面,有了一副人样子再说吧!”说完扭着腰便走了。 “呸!”离狷往地上唾了一口,“都爱小白脸,那小白脸不知被玩儿了多少次,像老子这样的童男子,你个黄脸婆娘还不配肖想!” 想到申初俊朗的模样,一阵妒火窜起,骂骂咧咧半晌,踢踏着走远。 转角阴影处,蝴蝶娘子神情却有些激动,如花雪颜浮起一片红晕,接着想到了甚么,诡秘一笑,转身迤逦而去。 经过立在墙角壁炬上的火把时,有些许亮光从她处一闪而没,五彩斑斓,像极了彩蝶的翅膀。 第五十二章 愿逐银光去 离狷捂着流血的额头,悻悻地蹩出殿门。 他先是在断肠门门主那里因为说错话,不得已磕头保命,方才进去探申初动静,忍不住偷窥,又被对方一掌拍出,一头撞在石板上,伤上加伤。 这时,里头又隐隐传出几声讥笑。他快步走出老远,一直走到地宫的岔路口才停下,突然转身朝地面狠狠唾了一口,“呸,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仗着脸白,竟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主上给你好脸色,不过为着和宫里的娘娘们谈条件,还真当自个是个人物,跑到断肠门来耍威风。若不是怕坏了门主大事,老子早就将‘软红散’换成‘噬心丹’,也让你尝尝万蚁噬心之痛,哪能在这里搂着妇人快活!” 他低声咒完,突然想起之前与主上的对话,主上似乎对他所提意见并非全然否定,当中似乎也有不少有待推敲商榷之意,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主上突然怒发,才导致自己小受了一番苦楚。 莫非这银烛和赤柱身上,有什么让主上忌惮的东西? 还是因着赤柱容色妖媚过妇人,又是男儿身,主上吃惯了水鲜海味,如今也想尝尝山珍野蔌的滋味? 若真如此,可不能白白放过这个好机会,主上吃肉,他好歹也要跟着喝口汤才是。只要抓住银烛,他就是大功臣,这等小事,主上应该不会怪罪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离狷嘎嘎鬼笑两声,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狠抹两把,抬脚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关系到本门的生死存亡,赤柱大人可莫要犯糊涂才是啊!” 离狷一边说着,一边缓缓靠近卧榻。 赤柱靠在榻上,大红被褥拥在腰腹,墨丝如瀑蜿蜒在靠枕旁,大红曼珠沙华的帐幔掩映着苍白如雪的脸儿,色彩反差强烈,却无比魅惑。 “呵——,说过多少次了,那日本座受伤后便与银烛分道扬镳,而后便回了这里,至此一直未有联系,你让本座上哪儿去给你找人?”赤柱眼底闪过冷厉,雪白的面上却表情淡淡。 “呵呵,大人糊弄谁都可以,可不能糊弄主上。谁都知道,银烛与您情深意重,便是一时断了联络,也不可能永远不联系,这是真正的心有灵犀啊……只要大人肯稍加指点,我等还怕成那没头的蝇虫,四处混觅么?”话说着,一只鬼爪也搭上了眼前人雪白精致的脚踝。 “大人再想想,银烛那厮已叛出我门,以主上心怀,必不肯轻易放过。说来说去,他迟早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大人何必还苦苦维护,万一弄得主上不快,反而连累大人,倒叫我等白白心疼。” 见眼前人沉默不语,离狷越发得意,他估算着,自打七夕任务失败之后,赤柱一直未受主上召见,就算身受重伤也未能得到一句问候,其原因不喻自明,无非是受了银烛的连累。 “大人好好想想,可不是这个理儿?”说着,手底下忍不住用力起来,瞬间将那玉雪般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乌青的指印。 赤柱盯着他那双无法闭合的鬼眼,突然妖娆一笑。刹那间,百媚生光,绣满帐幔的曼珠沙华如同吸饱了血液一般鲜亮起来,勾得人心头蠢蠢欲动。 赤柱武功高强,在断肠门内亦属佼佼,地位又高,虽容色不输妇人,常引得旁人心猿意马,但谁也不敢轻易将他得罪,更何况染指。离狷平日见着了他,也不过暗自意淫一番,不敢表露分毫。眼下却上了手。看他非但不排斥自己的碰触,还对自己展露笑颜,不由心神荡漾,眼露痴迷,口水顺着外翻的嘴唇滴落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条铮亮的痕迹。 他正自荡漾,口中不禁胡乱哼道:“大人,大人,属下对您着实一片真心实意,只求您怜惜一二……哎?” 手下乍然落空,离狷抬眼,映入目中的是赤柱阴冷到骨子里的眼神。脑中一个激灵,想到对方素来狠厉的手段,顿时回过神来,鬼爪像挨上了烙铁一般飞快地缩回,两股战战,求饶的话却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赤柱一向狷狂,岂会容人这般羞辱,在他动人的笑容里,离狷只觉一片一样的惊心在迅速积蓄。 紧接着,眼前红光一闪,鬼爪跟着一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从指尖漫过整个手掌。 他低头看去,乌黑的鬼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根白花花的指骨,就这样森然矗立在自己眼前。而赤柱,他就那样含笑站着,猩红的血水混着碎肉沿着蘸雪鞭顶端的钩刺滴滴答答滚落到地面上,瞬间积起红汪汪的一泊。 “啊——”惨嚎几乎要冲破房顶,离狷痛得在地上挣扎翻滚。 赤柱缓缓下床,缓缓走到几欲癫狂的离狷面前站定,缓缓俯下身,盯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字一句道:“想取代他?就凭你?” 候在门外的仆从听到里面的动静,开门带人进来。看到眼前这番情景,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默不作声合力将离狷拖出室外,又将地面擦拭干净。 室内安静下来,赤柱撑不住地晃了下身子,随即口中尝到浓重的铁锈味。他扶住床柱,喘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缓了缓。 蓦地,熟悉至极的气息出现,萦绕身周,接着肩膀一暖,赤柱一怔,抑住心头狂颤:“是你!” 银烛沉声道:“你不该如此冲动。” 他指的是方才刮了离狷指骨一事。 赤柱冷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都当我废了。此事就算闹到主上那儿我也不惧!” “他终归是受了主上委派,你如此做来,恐怕于你不利。” 赤柱的眸光似乎亮了亮,哑声问道:“你……在关心我?” 银珠一愣:“你我自幼相交,扶持至今,情同手足,我自是关心你的。”他顿了一下,说道,“你可知玄梁与雪几的下落?” “他们?”赤柱一愣,“他们不是死了么?云家那丫头做的事,你不清楚?” 语气中不无讥讽,甚至还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可惜银烛没有听出来,他点点头,面色凝重道:“据我所查,当晚被朝廷运走的尸首只有三十六具。” 也就是说当时留下的只有三十六子的尸首。 “什么意思?他们到底是死还是没死?” 赤柱一脸惊愕,断肠门内谁都知道雪几和玄梁死在云家侍卫手上,只有银烛和他清楚根本没有什么武艺高强的侍卫,只有功夫了得的云氏女君。 以玄梁贪心的性子,又怎会放过已经历经两场搏杀,内力大受损耗的云若。他必然出手,而且肯定还会拉上雪几。 玄梁这人,赤柱一向瞧不上,贪婪不说,手段又狡诈又下作,常常暗地里跟在自己与银烛后面,觑着机会就抢功媚主。 但是这人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对雪几言听计从,甚至对方指西他不敢往东。二人据说曾是夫妻,后来因子嗣上的事儿闹崩了,雪几投了断肠门,玄梁也跟着进来陪她。 如此一说,也不过是一对伤了情的鸳鸯,二人虽然缘尽,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真情实意,在这弱肉强食的断肠门内几乎算得上是奇迹。 赤柱有些羡慕这种奇迹,甚至暗暗希望这种奇迹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而对于这二人时不时来捡他与银烛的便宜,往往装作不知,表现得近乎纵容。 当听到他们的死讯时,赤柱感到震惊之时,心中还隐隐升起一股悲怆,仿佛堆垒许久的沙塔被风一刮就消失了,包含微薄希望的气泡被人无情戳破了。 但是银烛方才说只有三十六子的尸首,没有发现那二人。那是不是说,雪几和玄梁还活着,说不定之前是他们搞错了? 然而,银烛接下来的话,如同一根细针,让赤柱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侥幸瞬间破灭:“他们当然死了。他们要取云女君的性命,云女君没有理由放过他们。” 那她为何要放过你呢? 难道你一开始不是去取她的性命的么? 就因为她放过了你,所以你处处为她说话? 赤柱面无表情地瞧着银烛,对方还在顾自说着:“你如今伤势颇重,看情形还需一段时间静养,主上却在这个时候派人逼问你,可见不管对我还是对你,都无有半丝情分,你继续留在此处到底不是办法。” “我不走。”赤柱突然道。 “为何?”银烛蹙了一下眉,似乎想到甚么,不由冷道,“你莫不是还留恋这护法之位?呵,你不要命了!” 说完,便是一阵冷寂,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在两人之间流转蒸腾,搅动着他们已然脆弱的神经,其中更为敏感的那人再也坚持不住。 “我不要命,谁说我不要命,难道你真的不懂?”赤柱蓦地转身,背朝着银烛尖锐地低叫:“你真的不懂?我若与你这般离去,是以何种身份?兄弟,或是……情人?” 银烛僵住:“……你说什么?”他愣了许久,再次不确定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赤柱笑道:“我说,我若与你这般离去,以何种身份?兄弟,抑或是情人?若是前者,我不愿;若是后者,却也不配。你瞧,我如何跟你走?” “呵,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妖不妖,你现在觉得恶心了吧?” 赤柱依然笑着,笑得花枝乱颤,仿佛下一瞬便要抖落满地乱红。然而紧接着他难受地捂住胸口,气息也不稳起来。他费力地咳出几声破音,回头将头用力地抵在了床柱上。 停留在肩上的手掌僵如顽石。银烛英挺沉毅的面容上,此时却尽是茫然和不可置信。他怔怔地瞧着眼前因伤重而羸弱如同妇人的好友,比寻常男儿来得纤细的身影几乎摇摇欲坠,往日充斥鼻息间的靡香因为淡去而变得似有若无,此时闻来竟也透着一股子清幽。仿佛是清晨起来,见到朝阳穿透阴郁的林叶投射到地上的光斑,微小而细密,温柔而执拗,无声无息之间便贯穿了整个心湖,却半丝涟漪未起。 银烛忍不住浅尝了一下这种滋味,轻易发现这是一种有别于以往一切或喜或怒或哀或惧的陌生情绪,微妙而诱人,想探手抓住又想转身逃离。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赤柱心底渐渐弥漫上一股悲凉,一颗心仿佛浸泡在暮秋寒水当中,悲切到发颤。 早就知道结果了不是么?有些禁忌,即便放浪逆叛如他,也是不该去碰触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不说出来,他们还能默契配合,还能相见如常,还能彼此守护,然而一旦说破,旧情不再,便是落入千山万水决难回头的境地。 他闭上双眸,放任整颗心沉入冰凉的水底。 忽而,肩上传来大力,他被迫转过身来。 乍然瞧清眼前人白到泛青的面色,银烛惊了一下,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你……”没料到他有此举动,赤柱待要挣扎,一触上对方责备又担心的眸光,拒绝的话语便吐不出口,只得缓缓阖了眼,听之任之地让他将自己放入衾被当中。 银烛视线凝在他的额角,那里飘落了几缕碎发,他想上去替他捋顺,然而手指刚抬起,便停止了动作。 银烛道:“就为这,你便不愿与我走了么?你我向来一体,我怎能独自离开?况且你伤了离狷,主上那里恐怕过不去,我不能看着不管。” 自幼在断肠门主身边长大的,银烛自诩对他还算了解。七夕一战,出于对云府的低估,或许也算是当他人手里的刀子,断肠门损兵折将,四大护法已去其三,实力大打折扣。门主蛰伏多年,所图甚大,必然不会甘心就此落魄,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断肠门内部必然会全面清洗,所有可查的隐患需得率先拔出,以赤柱与自己的关系,如何能幸免? 如何不明白银烛的意思,赤柱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半合上眼,仅余眼角余光,觑着投射在地上的模糊人影,低声道:“你真的要我跟你走?” “自然。” “那,你和那姓云的小娘子……” “合作关系。”未等赤柱面现喜色,银烛又凝视着他的眼眸,接着道,“她许我事毕退隐江湖,无人追究过往。”他沉了沉声,“只不知你可愿信她,……其实我倒是愿意信的。” “嗯?”赤柱惊愕地抬首,面上全是不可思议。 映入眼帘的是银烛黝黑如墨的眸子,里面似淬了点点星光。 也无怪乎赤柱感到惊讶,作为杀手,手中接过兵器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知道此生便要在鲜血和杀戮中当中博生机,不死不休,岂有安宁可望。 长久的搏杀和颠沛将人的欲望降至最低,仅仅是希望能够存活于世上而已。忽而有一日得知,安宁喜乐也不全然是奢念空想,只要他们配合,也可就此远离那些血腥和冷锋,如同常人一般安然而活。 这真是致命的诱惑啊! 银烛吁了一口气,见赤柱尚未回神,从旁边取过外袍,“此刻主上怕是已经得到了消息,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赤柱将眼神徐徐移到他手上的袍子,呼吸渐次急促,几息过后,终是下了决心,点头。只是起身的时候,免不了一阵虚软。银烛连忙扶住他,将外袍披在他身上。 出了门,赤柱便见门外几名仆从倚墙而站,远看倒没有什么,近看却有些不对劲。他们身子僵直,神情僵硬,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你对他们用了散魂术?”赤柱问。 被施散魂术者,神志涣散,对外界一切刺激皆无知无觉,犹如失了心魂,不过剩了一口气,等同于活死人。 “此时谁都不可信。”银烛看着他解释道。 赤柱默了默。他们此一去,这些仆从也断无活路,不免心中有些恻然。心中忖道:在断肠门这么多年,日日与鲜血死人打交道,没想到还未真正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摇摇头,脚步不停,随银烛快速离开。 风大雨急,林间树叶飒飒作响,大石被移开少许,底下两人正要跃出,忽听得马嘶,立即伏身不动。 少顷,便见一人从林中阔步走出,解了缰绳,策马而去。 第五十三章 虫蚁竞相争 天欲破晓,雨势稍歇,青年郎君披着一身水汽跨入营帐。 因久候而面露焦色的扈从立刻迎上前,递上布巾,又伺候着他将湿衣裳褪下。屏风后的浴桶里早备了热水,申初将身子完全浸入水中,长长舒了口气。 扈从捧着换下来的衣衫裤袜出去,帐帘落下,烛火被风打得一颤,嗞嗞地叫唤了几声,仿佛因为被扰了清静而生出了许多不耐。 原本看似入寐的申初霍地睁开眼,从水里伸出右手。想起离开前与离狷那号人物交手,一掌击中了对方那丑怪的头脸,顿时恶心上涌,起身跨出浴桶,裸着身子走至烛灯前,将手掌伸向烛火。 忽地眸光一闪,收手摊开掌心细瞧,只见上面隐有五色斑斓之光,犹如蝶衣上的亮粉,方才沾了水亦不见掉色。 这是……,想起旧年遇到过的那个不知趣的妇人,如今竟然投身断肠门那种污秽之地,还想通过这种方法再次攀上自己,简直痴心妄想! 申初心中嗤笑,又毫不犹豫地将手掌覆于火上。 几息过后,有皮肉烧焦味传出。再看掌心,彩光俱无,只余一片火灼之伤。 他冷笑一声,返身走回屏风后,也不管伤口是否能沾水,抬脚跨入浴桶,细细濯洗。 一炷香的时间后,申初身着白色中衣,盘膝坐于案几前,发丝犹滴着水,将臀下锦垫淋得湿漉漉一片。他也毫不在意,用布巾大致擦了擦。 探指从案几底暗格中取出一张羊皮纸摊开,上面赫然是之前绘制的舆图。执笔在上面圈点几下,大多落在大夏与南疆的交界之地。又思虑半晌,在天都附近的几个城池划了几笔。而后复又将羊皮纸收起,放入暗格当中,然后吹灯上榻。 帐外有巡逻的士卒经过,马靴踩在坚实的硬土上发出哒哒的声响。申初缓缓闭上眼睛,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嘙——一声轻响,细微得如同烛火湮灭一般,一根细长的竹管伸入帐中,接着,黑魆魆的空气当中腾起一团团浅色的雾。 不多时,整个军帐中逐渐弥漫起一股甜香。这股甜香刚开始还是淡淡的,到后来逐渐浓郁起来,帐里的人在这股甜香当中睡得格外沉实,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将他惊醒。 就连萤火虫也被这股醉人的甜香吸引,小小的身子从帐幕的缝隙里钻入,在帐中晃晃悠悠地四处飘游,每个角落都逡巡一遍,乍看仿佛一点细小的鬼火在跳动。 过了一炷香时间,它逐渐缩小活动范围,先在卧榻上方悬浮片刻,接着又落到案几上,在上面来回打转。 “呵——” 轻笑声中,一条黑影跃入帐中,小虫儿离开案几,径直飞到来人手背上,然后爬入他的袖中。 来人黑衣蒙面,一副夜行者的打扮。他走至案几跟前,将放在上面的书册翻了个遍,又拿起坐垫查看下面,甚至还将这个坐垫仔细检查了一番。 显然,他在找什么东西,但是还未发现下落。 面巾下的神色显然并不好看,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眸更是吐露一丝阴鸷。他将手中的东西丢下,慢慢将目光转移到了榻上。 银光暗纹的衾被随着申初的呼吸上下起伏,一晚的来回奔波让他彻底陷入睡梦当中,浑然不知军帐中多了个人。 黑衣人在榻前来回徘徊,踯躅良久,终是下定决心慢慢朝申初枕下伸出手去。快要碰到的时候,又突然停住,倏地收回手。 目光一转,他从怀中掏出一条黑乎乎的长物事,那物事不断扭动挣扎着,被黑衣人放在申初的手腕上。 一接触到人的皮肤,那物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十分迅速地缠上申初的手腕,在上面绕了两个圈。 申初呻吟一声,朝里翻了个身,手腕压到了被子下方。 黑衣人一惊,双眸立现心疼之色,他正要俯身细看,突然一物,劈头门面飞来。 他大惊,迅速后退,但是那物更快,啪一声,直接击打在他的额上, “你没睡着!”黑衣人又惊又怒。 回答他的,是更加凌厉的掌风。 申初早已从榻上跃起,神色清明冰冷,哪有半丝睡意。他内力浑厚,每一掌打出,都极具气势,整个帐中,都被他的内力笼罩。 相比之下,黑衣人就气弱许多,因为内力比不上对方,只能靠不停改变招数抵挡,几番下来,不免手忙脚乱。 不多时,只闻申初大喝一声,黑衣人反应不及,顿觉右肩剧痛,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摔出去,被闻声涌进来的军卒们拿刀架在了脖子上。 “说,谁派你来的?!” 申初的扈从将刀刃往对方肉里递了一分,血顿时冒出来。见对方不吭声,他伸手就要去皆黑衣蒙在面上的布巾,却被申初抬手阻止。 “你们都出去。” “郎君/将军!” “出去!” 扈从和军卒们放下刀,陆续走出营帐。扈从是最后一个离去的,放下帷帘之前,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看到对方颈间鲜血滴落,不由抿唇。他也未再停留,放下帘子就出去了。 申初走到黑衣人面前,抬起一只手,将缠在上面的一条黑色小蛇扯下来,一把扔在对方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你的散神香和瞌睡龙,对我无用。” 黑衣人一把将小蛇抓起塞入怀中,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肩膀受伤的关系,身形有些趔趄。 他冷冷一笑,隔着布巾瓮声瓮气道:“将军好生厉害,昔日是某小瞧了将军,如今落到这田地,也怨不得旁人!” “好说!”申初微微昂首,转身走到案几前坐下,盯着黑衣人似笑非笑问道,“申某有一事不明,想请阁下为我解惑。” “何事?” “半月前,也就是七夕之后第二日,大理寺少卿小罗大人入宫与陛下在承元殿密谈一夜,阁下可否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黑衣人一怔,突然仰头哈哈笑起来,笑声传出帐外,惹得守在不远处的军卒一阵不安,兵器与甲胄互相摩擦的声音不时响起。 申初却仿佛未听见他的肆意讥笑,顾自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等他笑够了,接着说道:“陛下自亲政以来,空置朝谏,凡事专断,又对一干老臣旧属防备甚深,惹得朝野动荡,两宫郁怒。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借此摆正培王府的位置,以免出现君臣相疑的局面,实无私心。阁下不防考虑一下,若得告知,不胜感激,今日擅闯军营一事,申某也可当做不知。” 黑衣人眸光一紧,盯着申初片刻,说道:“方才是某大意,倘若现在某想走,将军未必能将某拦住。” 申初笑笑,将茶盏放下,身子往后靠,好整以暇地道:“阁下说得没错,这军营里都是粗鲁汉子,像阁下这种浑身不知多少机关,多少毒物的,岂会将他们放眼里,还不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黑衣人不由摸了摸颈侧,虽然短时间伤口已经止血,但仍然觉得隐隐生痛。 他心知申初这番话不过表面文章,真实目的还是他一开始提出的想知道陛下那晚与罗澈的谈话内容。 黑衣人打量了申初片刻,嗡嗡笑道:“将军若想知道,拿什么来换呢?” “你想要什么?” “呵呵,某想要的很简单,只要将军手中的一张羊皮纸而已。” 申初神色一冷,眸中戾色一闪而过。 他霍地笑了起来:“一张羊皮纸?果然简单。可是却要让阁下失望了。申某家中名人字画良多,房契地契也不少,至于这羊皮纸,却是漠北的产物,对申某来说无甚用处,因而不曾有。” 黑衣人哪会相信他的说辞,闻言抚掌大笑:“我就说,豁达如申将军者,也会有善财难舍的时候,可见那物的确是个好东西。如此一来,某更加确定自己的心意,希望将军不吝成全,某也尽量做到令将军满意。” 申初似笑非笑:“你在跟申某讨价还价?你可知,纵然阁下能够毫发无伤地离开此处,只要申某愿意,就在今日,阁下的一世清名,还有您的子女的声誉和他们的前程都将毁于一旦,您的家族从此沦为末流,再也没有翻身的那一日。” “好说,某绝对相信培王府有这个能力。所谓凡事预则立,某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能与将军达成共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明日承元殿的御案上怕是会出现一份弹劾将军的奏疏。如今朝廷正在缉拿断肠门贼人,若是陛下知道申氏与断肠门暗中来往,不知会对贵府做出何种圣裁?若是真到那一步,陛下与两宫娘娘离了心,对将军来说,也是大大不妙的。” 黑衣人的话让申初微微蹙眉,他盯着对方的眼眸,冷声道:“你跟踪我?” “不敢,凑巧而已。” 他的确是从云氏在京郊的别院见完任微出来,刚好遇见申初进入一个不起眼的林子,竟不知,那等地界居然是朝廷最近大力深挖,势要将其铲除的江湖组织断肠门。 待其纵马回营,他又一路跟来,更是发现了那张羊皮纸的秘密。 黑衣人眸中不掩得意,这让申初更加确定对方是有备而来,今日自己若不出点血,怕是难以善了。 他身份贵极,又天资不凡,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从来都是旁人仰望的存在。一向只有掌控别人,何曾被人如此算计,心中不由戾气横生。 不过以眼下情势,申初纵然心中怒极,却还未天真到与对方硬来。既然黑衣人提出要羊皮纸,那么暂且如他所愿,反正自己目前亟待确定的,还是陛下对申家的态度。 事实上申初对这件事有些摸不准。曾经他一度以为七夕校场事故当中不乏那位的手笔,可是最后也不过清洗了工部而已,所以他宁愿相信那不过是对申家的一种警告罢了。有两宫坐镇,就算陛下对申家不满,难道他还会对自己的母族动刀不成?再者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会将外家赶尽杀绝?申氏有天丰大营握在手中,陛下就算不顾念亲情,好歹也要忌惮这天都城下的十万兵力吧! 黑衣人眼见申初面色逐渐从阴冷转向缓和,到最后,不紧不慢地在案几侧面摸索一番,一个暗格遽然出现。申初从里面掏出一扎卷起的羊皮纸。 黑衣人眼前一亮,接过,迫不及待打开,目光在上头大致逡巡了一遍,便收起放入怀中。 “阁下可愿意告知了?” 黑衣人哈哈一笑,就地坐下:“将军诚意拳拳,某也不是不讲信用之人。” 接着他便将那日萧陌与罗澈的一番对话讲述了一遍,但是不曾提及萧陌视云若为私和萧陌实则另有母家一事,因为他所收到的消息当中也并未对此透露分毫。 申初听了极为满意,毕竟,他并未从中寻到陛下对培王府有何不满的迹象,自觉王府地位依然稳固。不光如此,他还从中得知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大秘密——那份天下舆图。 黑衣人也觉着此行收获颇丰,一时间帐内气氛出奇的和谐。 申初还递给黑衣人一瓶金疮药,让他及早处理颈侧的伤口。 黑衣人爽快地接过,然后告辞。穿过营地时,与迎面而来的扈从擦身而过,四个字轻飘飘擦耳而过:“瓶上有毒。” 黑衣人加快脚步走出营地,寻了一处偏僻的山腰,坐下来运转内力,果然察觉到一丝阻滞。 “竖子狡诈!” 他掏出一把匕首,在碰过瓷瓶的那个手掌上切开个口子,过片刻,将毒逼出个七七八八。 旭日初升,天丰大营帅帐的红色顶篷被日头映得更加炫目,无数白色军帐众星拱月般地围在周围,如同当年矗立在漠北草原上的十八部王庭。 黑衣人站起身恨恨地盯着,突然,眸光一缩,他看见几个身穿营服的军卒牵了几头狼犬正往这边山上搜过来。 莫不是那小子笃定他必死或者已经丧失抵抗力,所以派人将羊皮纸抢回去? “竖子可恶!” 黑衣人心头咒骂,恨不得提刀将那些人灭个干净,但是此刻他感觉体内仍有余毒作祟,当下也不再犹豫,尽力提气远遁,眨眼便不见人影。 帐内,申初将手伸入暗格,又从中抽出一张羊皮纸,打开来,赫然是先前绘制的舆图。 黑衣人一走,他便派人去搜索他的踪迹,好让他认定自己给他的那张舆图是真的。 “与我斗,你还不够格,黑煞!” 第五十四章 苍苔闭锦绣 不管朝里朝外出了多少变故,天都的大小街市总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尤其作为主干的宫前大街,更是未受朝局丝毫影响。 马车辘辘前行,云若顺着车帘的缝隙朝外望去。不过几日时间,回到天都,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这里的人和事凭空渐远,她需使尽全力方能将它们拉近。 人群往来熙攘,比肩继踵。 蓦地,几个异族身影撞入眼中,面部轮廓偏深,眸色迥异夏人。他们边走边打量着街旁的店肆,又互相交头接耳,叽里咕噜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云若撤回目光,回头问道:“天都何时多了这许多域外胡人?”以她所知,天都的胡人基本由京城巨贾江家从域外采买回来,到了大夏,男的大多充当仆役,女的则沦为舞伎,为人豢养。像这般大剌剌出来逛街,着实罕见。 “不是域外胡人,”萧月翻过一页帛书,不紧不慢道,“他们是从边市过来的西梁国商队。” “西梁人?”云若又探过去瞅了一眼,发现那群人服饰风格的确与拓跋蔚他们相似,只是没那般华丽,却更加简洁干练,的确像是远行商队的作风。再细看,领在最前头还有个绿色身影,大抵是身量乃是鸿胪寺的官员,想必是奉上谕领这帮人参观天都商业。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他们面貌形容更似胡人,倒是拓跋蔚,除了特别高壮以外,长得与我夏人更接近。” “他的外祖母是被西梁人掳去的夏人女娘,他体内有四分之一夏人血统。” “那他那些侍卫……” “糜城靠近边界,许多当地人祖上就是夏人。”萧月解释道。 “原来如此。”又望了他们片刻,“皮肤粗糙,眼窝太深,鼻头又大,呀,胡子乱蓬蓬像团干草,可比不上拓跋蔚带来的那帮人俊秀!”云若煞有其事地评论道。 “嘶啦”一声,一片帛绢被撕下,揉成一团丢齐在角落里,煞是刺目。 云若瞅了萧月一眼,见他面色清冷,似有不悦,便不再多言。 几日下来,见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她早已修炼到淡看风云变色、山水轮转的境界。倒有些可惜了那团云锦,心道好端端的上贡料子变成破布,没的浪费了。想当初她在荒岛生活时,身上的衣料最好也不过是渔家妇人织就的细麻布,还是萧陌拿自制的干货换来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又瞧了那团云锦一眼,突然觉得自己矫情得很,天下都是他们萧家的,他不过撕了片布料而已,就算再浪费,也不是浪费她云家的东西,用得着她这般长嗟短叹么! 车厢里一时静默,云若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那帮西梁商人身上,看了会儿,道:“一个宗亲加上一个丞相还不够,还派了商队,西梁果真为财利而来?” 萧月瞥了眼她摇头晃脑的样子,淡道:“想知道?” “嗯。”云若应了声,眸光炯炯。 萧月慢条斯理地又翻过一页:“令尊云大将军主持开设的边市,十余年下来早成气候,不仅四十万大军开支全赖于此,每年输往国库的钱物便抵得上漠北十二府的全部税银。而西梁那边虽也有获利,终不如我大夏这般丰巨。” “百多年来,我朝与西梁实力一向相当,边市作为互利之地,亦是实力较量之所,倘若得利之数差距过甚,自然会影响到军备筹措。” 云若皱眉,道,“西梁苦寒,而民人骁勇,对外物欲望最为直接强硬,史载不乏武力强取之事。而此次先是糜王,又是商队,行此迂回之事,到底意欲何为?嗯,对此,世子有何高见,可否讲来听听?” 萧月放下手中帛书,视线在云若的脸上驻留片刻,她眸光直白清浅,看起来极为虚心好学。 她对自己终是放不下戒备,心中打算的,不知是为云家多点,还是为御座上那位多点。 在云若的期待中,萧月眸光微闪,突然嗤笑出声:“这等大事,自有陛下与令尊去操心,我一介闲人能有甚高见?倒是女君自己……”他顿了一下,凉凉道,“麻烦事一大堆,可想好了如何回去与令弟交代?我听说,他得知你出事,便赶去大理寺闹场,将昏迷当中的罗少卿殴得吐血,御史台已有人上奏弹劾,陛下不得已派人将他禁足,青翎卫的差事也丢了。” 云若闻言脸色彻底冷下来:“这么大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早知晚知有甚区别?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回京路途已然无聊至极,难道还要一直看你的冷脸,本郎君还没有自找不快的癖好!” 放在案几上的手指摩挲了两下,他玩味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竟露出一丝京城纨绔调戏良家妇的恶劣表情。 云若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挠他脸的冲动,低声问:“……阿田现在如何?” 以他那冲动性子,如何能甘心被困,而且他武艺大进,普通禁卫早已困不住他,说不定此时已经跑出来了。 若惹得御史台联本上奏,陛下也不好处理吧。 萧月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莫想太多,皇命不可违,一旦走错了路,受影响可是远在边关的云大将军,难不成你认为他是个无脑之人?” 云若心头一凛,暗骂自己糊涂。倘若云田真跑了出来,那便是违旨,正好给申氏以及依附他们的人一个绝好的把柄。只不知这段时日,阿田到底如何担心自己呢! 如此一想,回云府的愿望更加迫切。眼见街上人流庞大,马车行走缓慢,云若不得不按下性子默等。 她眼底焦灼如此明显,浑然不是平常清冷傲娇的模样,显见对她的弟弟宝贝得很。 “心急了?”萧月问。 “还好。”云若答道。 萧月淡笑,明显不以为然。忽听她又问道:“最近朝中接二连三发生意外,似乎总是牵涉云府,你说陛下会如何看待我云氏?” 果然还是问了,看来她对那位也不是全然信赖嘛。 也是,这天底下哪有密不透风的网,就算你是个天生的织网高手,也免不了出现些许漏洞,一旦碰上心思细腻之人,难免会引起对方怀疑。 更何况眼前这位,心思敏锐,本就不好糊弄,为人又极多疑,她可不会因为旧日情分将人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她总是能从极细微的地方窥探出一丝不妥,进而将你的心思深挖到底。这一点与云田的粗枝大叶截然不同,若不是与他们熟知,真难以想象这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弟。 不对,这二人还是有共同点的——都好吃。 为了避免对方因为忧思过度而影响日后的食欲,萧月觉得有必要让小娘子紧绷的神经松快一点,语气当中不免安慰:“莫要担心,只要云大将军严守边关,保大夏疆土安宁,陛下又怎会自毁国柱?” “国柱?”云若喃喃。 “云大将军自然称得上是国柱。”萧月笑道。 云若低头,手指探入袖口,温凉的红贝滑入掌心。倘若父亲的地位和荣耀能给云氏带来持久繁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云氏又该何去何从,她和阿田又该如何力保云氏安稳? 看她提到陛下,便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萧月眸光渐微闪,叹了口气说:“自古帝王之术,便是制衡之术。眼下申氏坐大,陛下便只能依靠云氏,云氏既得帝心,自然不会有覆巢之危。” 云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若是申氏除去了呢?” 萧月深深看着她:“有可能兔死狗烹,不过我认为会比这更好一点。” 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云氏会被废,但不会被灭。 云若喉头发紧:“所以要不时打击云氏,防止云氏事后势大,也是敲打父亲,令其有所顾忌?” “女君好见解,可见陛下多么顾念女君,顾念云氏,欲委以重任,当先如是也。”萧月笑道。 车厢里有从顶部天窗漏下的日光,将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染成金棕色,卷曲如翼,双眸暗如深渊,透着似笑非笑的光泽,加上嘴角那道充斥着讥诮的弧线,将她那些说不出口的顾虑,统统清晰而明白地展示出来。 云若看不下去了,她懊恼这种赤裸裸的展示,仿佛她的心思便是他手中帛书上的黑字,一笔一划,勾勒得分明而透彻, 她深吸了口气,一把关上天窗,使了几分力气,只听得清脆的“啪”声。 车厢里顿时陷入昏暗,只剩下被细麻织就的车帘过滤下来的一丁点光线。 瞧不清对方那让人着恼的表情,云若缓缓吐出口气,半仰了头,闭目小憩。刚有些放松,忽地,手背覆上来一片温热。 “你……”云若一怔,立时要抽回手,却被更紧地握住。 “你在逃避什么?”萧月语调有些冷厉。 “放开。”云若冷冷道,此刻她心头好不容易缓解的沮丧又被轻易挑起,这种沮丧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失望足以让她忽略眼前人带给她的羞恼和紧张。 腕上劲道未松分毫,而她的鼻尖已然碰到对方的襟领,清冽的雪果香气充斥鼻端,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无意识地抵在对方的胸口。 不知何时,萧月已然欺身过来,一手握牢了她的手腕,一手撑在她身后的车壁上。她被困在一方逼仄的空间内,连发顶都抵触着他的下颌,动一下都困难。 云若真恼了,扭着身子好一通挣扎,却是无用。 微风撩起一片车帘,灌入聒噪满耳,云若清晰地听到一声吞咽。她抬眸,昏暗的光线下,一只突出的喉结在她眼前上下滑动。 紧接着低沉的男音从头顶传来:“莫动。”低哑迷离,略含警告。 云若又欲抬头,忽觉腕上一松,便见萧月离了些许。 二人大眼瞪小眼。 呼吸微瑟,暗香氤氲。 几息过后,云若抽抽鼻子,打算远远挪开。甫一动,萧月又贴靠过来,却不似方才强硬,只虚虚握着她的手,翻开衣袖。 曾经被蘸雪鞭笞伤的地方曝露出来,上面肤肉斑驳,疤痕未消。方才被那般用力握住,此时更是通红一片,瞧上去极为瘆目。 玉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处,温中带凉,又有些许麻痒,如过水的羽毛轻轻拂过,激得她整条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不由自主地往回缩手。 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窘迫和不自然,萧月的手指像生了根似的流连在她的腕上,以至于人声渐减都未留意,直到马车蓦地一顿—— “郎君,到了。”阿青在外面唤道。 云若立刻掀起帷帘,挣扎着从车上跳下来。 呈在眼前是一个极大的园邸,檐下石柱铮然,苍苔斑驳。门前十二道青石台阶,边沿有些残损,瞧上去古旧却极洁净。 怎不是送她回云府? 云若打量一番,疑惑回望。她倒是没指望阿青这个浑身散发冷气的人形冻果会主动告知,便将目光投向正下车的萧月。 一袭月白宽袍的如玉郎君立在车旁,纵使秋阳白灼,那一身风华比之更加皎皎不可逼视。 云若别开目光,低声问道:“此是何地?” 萧月缓缓走至她身旁,居高临下的,以同样低的声音,道:“进去便知道了。” 说话间,阿青已上前叩门。过了片刻,有一总角小童前来开门。一见三人,面上顿露欢喜。不,应该说,见了萧月主仆,极是热忱地招呼,对于云若嘛,小童仅仅客气地一揖,不卑不亢。 园中假山错落,花木扶疏,景物布置毫不造作,极得山水之法,让人仿似身处林野,又不失雅趣。 三人沿着一条小径往园邸深处走去。路过一个占地及广的厅堂,堂前挂着一方匾额,上书“极天之鸣”。四周修竹掩映,绿樟如盖。 转过一个游廊,有袅袅琴音飘来,涤心滤尘,神明尽澈。比之罗澈之缓和温雅,境界更胜一筹。 云若到底随罗澈学过一阵,虽仍徘徊门外,到底还是能分辨一二,注意力立时被吸引,不由放缓步伐。等到回神时,便发现已落后一大截。前方那人负手去远,只余背影如风清雅,俊逸无畴。 云若急赶两步,追将上来。 听得脚步声,萧月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走着。 云若迈着大步,走了一段,侧首问道:“你本就不打算送我回去,是么?” 萧月似未听见一般,从容拐过转角。云若落后半步,有些喘,更有些气怒。过了几息,她想到了甚么,突然嘻嘻一笑,仰首轻松道:“虽然未能马上回去,不过能在此地见到玉修公子,也不算太亏!” 第五十五章 天鸣坊见闻 云若道:“天鸣坊玉修公子盛名满天下,雅乐阳春,世人所向,连我这个土包子也听过的,今日能得以一见,真是太好啦!” 她语音轻快,如水幽眸中闪过丝丝异彩,璀璨若星子簇聚,迅速流溢出微挑的眼角,整张面容因此灼灼如华,明丽到极点。 她倒是聪明,凭着那方匾额就猜出了此地是天鸣坊。可是让萧月心中不爽的是,她不问问自己为何带她来此,反而去关注一个面也不曾见过的陌生郎君。 萧月仔细端详着这张脸,薄唇轻启:“见到玉修公子,阿若竟欢欣若此么?” “不然呢?”云若轻叹,“我琴艺拙劣,平日练习时总不得其法,明之为人敦厚,不愿落我脸面,估计也在心中笑话我了。” “只为这?”萧月双眸一眯,声音低沉,似是不信。 “你怎如此多心,不为这还能为哪般?”云若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触到他唇角讥诮,立即将目光挪开。 “比如为他人之所求,为他人之所好,所以强忍烦恼,勉为其难。”萧月冷笑,靠近一步,眸色凉如寒星,“女君如此委屈自己,那人可否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云若看着他,抿唇不语。心底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不过学个琴罢了,虽然对她来说是难了些,不过前阵子罗澈不也说了,自己还是有进步的,可想也不算全无天分。琴乃雅趣,既然萧陌喜欢,学来又何妨。 更何况,是他自己主动带她来天鸣坊的,现在又朝她发脾气做甚! 想到这里,云若立刻气壮起来,她回瞪过去,打算驳两句嘴。谁知萧月广袖一甩,竟丢下她顾自走了。 这人?! 云若真气了,转身便往回走。不让她见玉修公子,她还不会自己去找? 浓叶透得轩窗半露,一清瘦背影倚窗而坐,半截琴尾广袖覆,想是如仙乐音由此而来。 待乐声渐止,那人缓缓转过身,眉目清隽,文质儒雅,就是脊背挺得过直,反而显得有些古板。看见靠坐于绿荫之下,已然听得昏昏欲睡的小娘子,他不由一愣,又见她服着清素,然而衣料极贵,身侧又无随从,便面露了然。 从屋内走出,至云若跟前,温声道:“这位娘子,可是在等人?” 见云若不言语,只瞅着他,不免有些赧然,抚着半旧的青麻衣袖,解释道,“今日敝庄休沐,琴师们大多已归家去,娘子恐怕白跑一趟了。不知可方便告知府上地址,某即刻遣人护送娘子,以免府上心焦。” 呃,将她当成心折某位琴师而偷跑出府找人的女娘了。 云若眨眨眼,掩唇一笑:“多谢郎君好意,我今日原本要归家去的,没想到被人诓到此处。适才听到有人弹奏,便循声而来,叨扰之处,万望见谅。” 看他年方弱冠,打扮行止,清癯文雅,守礼端方,气质与罗澈相类。 不过令云若失望的是,眼前这位不可能是她想见的人。 身为天鸣坊的主人,玉修公子虽谈不上家资万贯,但也不会身着洗得半白的旧服和几乎快要露趾的鞋履。尤其是他的双手,掌缘布茧,关节粗大,不像是抚琴所致,倒像是田间劳作而得,想来眼前这位大概是在此任聘一位琴师。 云若觉得不如向他打听打听玉修公子所在,好去拜访一二,于是笑容越发亲切:“敢问郎君,贵园主人……” “哪来的贱婢,到此处来勾搭男人!”一道娇叱,将她的话打断。 两人闻声望去,一道高挑明丽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树丛后,高髻华服,容色惊人,如同一朵朝阳怒放的玫瑰。 只见她双眸圆睁,粉面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日头晒的。 今日天鸣坊休沐,她好不容易央了二兄申显事先打过招呼,方能进来。一进来便见云若和裴琛处在一起,浓荫花影,璧人成双,顿时激起一腔怒火。 见他二人不说话,那小娘子愈加气愤,指着云若道:“裴琛,你不受培王府延请,又避我不见,可是为了她……” 话未说完,瞪向云若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圆,唇口半张,神情惊疑不定:“是你?你果真没死……” 果真? 看来大理寺冰窖的那场大火,她和萧月的生死不明,还是让许多人生了疑。云若想,旁人尚且如此,宫里的每一位更是笃定她还活着。 “是呢,我活得好好的,申家女君,别来安好啊?” 云若淡笑招呼,先是为抢玉佩差点掌掴寂春,方才又出言辱她,骄纵之名,果非虚传。 申遂儿眸中闪过警惕,皱眉道:“你既未死,为何不回府?”她瞅了眼立在一旁的裴琛,忽而想明白了甚么,冷笑起来,尖声道,“以诈死之计妄图蒙蔽天下人耳目,陷害我培王府,实则与人在此私会苟且。云氏阿若,你好毒的心机!” 云若之前从萧月那里听说了大理寺一案的处理结果。 出事那日整个天都都戒严了,各世家勋贵都敛行慎言,不敢闹出甚么动静,毕竟以萧月和云若身份之贵重,任哪家也不敢跟这事儿扯上关系。但是三日之后,便有一队申氏的私兵出城,到现在还未回来。 原本此事做得秘密,谁知有一个私兵的娘子见夫主久不归家,以为被外面的狐狸精勾住,领了人气冲冲杀到置在几条街外的外室家中,逼着交人。那外室仗着郎君疼宠,面对正头娘子也丝毫不怵,于是两拨人就地厮打起来,正好被巡城官兵看见,全部抓起扭送至街使面前。街使问明原因,也觉蹊跷,便质问外室人在何处。外室起先嘴硬,不肯说实话,一顿鞭笞下来,便熬将不住,哪管得夫主临走前的嘱咐,将人的去向吐露得干干净净。 那街使颇具政治嗅觉,闻听觉得其中大有文章,立刻禀明上官,私兵出城一事便被捅了出来。 在如此敏感时期作出大幅动作,培王府的动机不免让人多生猜想。御史台率先坐不住,隔日皇帝的御案几乎要被弹劾培王府的折子给压垮了。虽未有实质证据指向申氏,但是为了安抚远在边关的四十万大军,为了平息宗室的不安和愤怒,若不是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强势干预,申初掌控的天丰大营在后掣肘,培王府还能不能立在那儿都说不准。 如今的培王府,似被扣定了帽子,御史们口诛笔伐,不肯罢休。以新任光禄大夫的罗国公罗良为首的清流又谏言上书不断。 于是最后折中的办法是培王府留下的私兵被强行解散,只余一众看家护院的侍卫,一切有待大理寺最后勘察结果出来再做定论。 而云氏受此大痛焉能忽略,最后又加封了五千食邑以示抚恤,若不是云家小郎冲动冒失打伤了罗少卿,丢了青翎卫的差事,云家的风头真要彻底盖过培王府了。 因而眼下,申、云两府实力持平,关系更加紧张。 此时申氏遂儿见到云若,不吝仇人,以其骄纵之性,出口绝无遮拦。 云若冷冷一笑,正待反讽,身旁这位叫裴琛的琴师已然不悦开口:“申女君,这位娘子不过误入此间,就算、就算她是那位失踪的云氏女君,”他情不自禁瞥了云若一眼,接着说道,“那也是天佑良善,大难不死,如今归来,岂不是正好解了贵府之困。你不欢喜也就罢了,何必出口伤人?” 见他毫不犹豫地维护对方,顺带贬低自己,申遂儿气得笑起来,咬牙切齿:“欢喜?我为何要欢喜?若不是她,我培王府安能受此冤屈!” 昨日进宫正好撞见宜容长公主,那个蠢货对她连讥带嘲好一番奚落。申遂儿原本便因对方觊觎自家二兄而心中鄙夷,如此一来更加不肯罢休。 于是二人闹到太后跟前,大后也是怒女儿不争,培王府难道不是她的外家么,王府败落对她有甚好处?当场罚宜容长公主抄佛经百卷。 经此一事,宜容长公主在后宫当中算是坐实了“蠢物”之名。 与帝姬争执,申遂儿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心头怒气仍是未消,此时受刺激,更是怒意勃发。 她抬手拂过垂落眼前的一缕鬓发,怨忿道:“真是好时候、好地方!我若不现身,你们是否打算就地埋锅造饭,做一对露天鸳鸯了?” 云若张口瞋目。 她在荒岛长大,偶有渔人摇橹经过,看到沙滩上她和萧陌少年男女,习武对剑,不免丢来几句调侃。乡俚野语,粗鄙不堪,若是换成个娇娇小娘子,早便捂住耳朵逃开去。即使像萧陌这般少年老成,也常常招架不住红了脸。唯她脸厚如墙,非但听了满耳,事后还揪着萧陌细问那话的意思,弄得萧陌常常躲了她走。 而申遂儿与她不同,就算培王夫妇行如陌路各自为政,无心管教于她,她倒底是后族的嫡女,上有太皇太后和太后,下有兄长亲族,身旁多的是精挑细选的掌事仆妇,岂会放任她不管。像这样的村腔鄙语脱口而出,实在大大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所以此时,云若心中的惊诧是远远多于恼怒的。 裴琛也大大皱眉。 以往接触中他只知道申家女君蛮不讲理,现如今变本加厉,辱了他不说,还随口牵连无辜之人,顿时满面怒色,眸中俱是不耐,冷道:“女君慎言,事关他人清誉,岂可信口雌黄!贵府之教,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女君不若及早回府,裴某诸事缠身,无暇作陪!” 裴琛扬袖一揖,便要离开,刚转身,便听见申遂儿在后面尖声叫道:“云氏贱婢,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教唆裴郎这般对我!” 话音一落,高挑的身影纵身跃起,纤纤五指成爪,朝云若劈面袭来。 尚未触及门面,已有利风如刃,刮得脸刺痛。云若见势疾退,足尖一转,已然飘身避过。 申遂儿一惊,不是个养在乡下的丫头么,竟然能躲过她的“千刃掌”! 申遂儿厉喝一声,招式一变,十指绽如秋菊,身躯弯如折枝,仿如舞蹈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若是武艺浅薄者,可能会以为那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不过是王府出来的骄纵小娘子不想与人争执时吃亏,遂延请了拳脚师傅,小练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学了些花拳绣腿罢了。 云若微眯了眼眸,身影疾动,险险避过。原来所立之处,花叶遭摧,青竹亦破,空气中劲风尤存。 这哪里是甚么花架子,相反,这是触之不死即伤的杀招! 对方出招之时看似绵软,攻到之际方能感到凌厉寒意,整套招数连环相扣,角度极其诡谲,有一种江湖杀手所特有的酷戾无情和冷厉杀气。 云若眸中冷意渐盛,王府的小娘子,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呢! 申遂儿再击不成,又继续出杀招,云若出手如流云,见招拆招,转眼之间,两人便过来了数个来回。 没了内力,但武功招数还在,要应付一个申遂儿,她还绰绰有余。 但是申遂儿来势汹汹,大有不死不休之势。高下分明的争斗,让云若颇为不耐,觉得不防找点乐子。眸光微动,闪身避过申遂儿一掌,足尖一勾,挑起一根竹枝。 剑花闪过,申遂儿的两只广袖登时出现了两个窟窿,一边一个,左右对称。她急忙低头查看,瞬间小腿也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申遂儿恨恨望向云若,对方正掩嘴笑得开心。 “可恶!” 申遂儿大怒,两掌复又成爪,内力贯注,一把扣住云若刺过来的竹枝。 她冷冷一笑,正要发力,觉出不对之际为时已晚。两片碧青竹叶迅如流星闪电,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激射而至。 要避已然来不及。 申遂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穴道被点,瞬间动弹不得。 云若冷笑,顺势反手一击,眼见中的,电光石火之间,忽而眼前青影一闪。 云若收势不住,一招抽在那人肩背上,顿时血痕漫出衣衫,好不吓人! 第五十六章 无心我便休 一声闷哼,血痕顿时漫出衣衫,好不吓人! 云若撤回竹枝,冷笑:“郎君这是何意?” 她原本要抽的是申遂儿那张毒嘴,力道嘛也拿捏正好,既让这个骄纵小娘子吃点苦头,一年半载出不了门,不能来找自己的麻烦,伤好后又不至于留下疤痕。谁知那裴琛突然扑过来,将申遂儿死死护住,结果反倒伤了他自己。 申遂儿也是愣怔当场,过了好几息,方缓缓抬眸,望着裴琛因痛苦而微微蹙眉的面容,急切喊道:“裴郎,你可还好,裴郎……” 裴琛缓过气,立刻推开怀中之人,后退两步。 申遂儿两手落空,欲上前,突然又想起他对自己的推拒,一时胆怯,不敢靠近,咬唇道:“裴郎,你要不要紧的?你看你,背上都流血了,我替你包扎伤口好不好?以前你指尖被琴弦割伤,都是我包扎的,不会弄疼你的……” 此刻,她眼中心中全是心上人受伤的肩背,满面疼惜,泪凝于睫,只顾盯着裴琛说话,将伤了他的“罪魁祸首”完全丢在一旁,温柔小意的神情跟方才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云若撕碎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她的惊慌与疼惜,裴琛仿佛视若无睹,声音仿佛从喉底硬生生挤出来:“今日之事,皆因某而起,等下自会向公子告罪。也请女君自此以后莫要再来了,若要学琴,天鸣坊自会安排其他琴师前往府上教授。” “你说甚?”闻言,她愣怔了几息,努力思索一番他话中的意义,得出个结论仍不敢相信,双眸失神,红唇开阖几次,最后颤声问道:“你是说……让我不要再来?” 裴琛将头撇向一处,不再看她,声音冷若寒冰:“天鸣坊一向安静太平,与世无争,没想到今日却沦为武斗流血之所……有女君在此胡闹,天鸣坊永无宁日!”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申遂儿只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寒透了,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原来在你眼中,我做任何事都是在胡闹?” “原来在你眼中,我几次上门,竟是玷污了你天鸣坊的名声。” “原来在你眼中,我竟如此惹人厌烦?” “所以迫不及待地要与我撇清关系,离得越远越好?” 裴琛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申遂儿奇异地平静下来了。 “我明白了。” 艳阳之下,申遂儿美丽的面颊苍白如雪,声音轻微,仿佛寒月冻霜自竹叶间剥落:“既然你无心于我,我又何必上赶着讨嫌。申氏遂儿在此多谢郎君提点,一语惊醒梦中人,以往多有打扰,今后申氏遂儿绝不再踏足此地,更不会再纠缠于你!” 裴琛沉默,唇角紧抿,树荫投射在他面上身上,斑驳而清冷。 “至于另请琴师一事……”她笑一下,将手缓缓笼入袖内,“还是罢了。我实在无心于此,从前不过因人而为之,自此也不打算勉强自己了。” 因人而为之? 云若心中一突,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他人之所求,为他人之所好,所以强忍烦恼,勉为其难。 他还说自己如此委屈自己,那人可否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想起溶夜递来的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消息,蓦地,云若心头绞痛起来,如同火烧。她缓缓后退几步,靠在一株稍粗壮的翠竹上,阖了眼静静待那股不适过去。 任何一个被纠缠到不耐烦的人,一旦如愿,多少会喜形于色,但是裴琛神色无波,无惊无喜,仿佛那不过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告知,对方交代完了,他默默接受了,事情便就过去了。 申遂儿看向靠在一旁,面色略显苍白的云若,眸光复杂。 一开始,她指责云若和裴琛二人苟且,不过一时气急嘴快,又因裴琛态度冷淡,对自己毫不在意,便迁怒旁人。如今决定对裴琛放手,视界反而看得开,原来自己对云若并无恶感。 但她是不会道歉的。 她堂堂培王府女君,进封郡主也绰绰有余,怎会跟一个乡下丫头道歉,更别提云若此人极没眼色,就连身边的侍女也敢抢夺自己看中的玉坠儿,若不是二兄劝解,非要狠狠掌她的嘴不可。对了,方才她还被云若用竹枝抽了好几下,衣衫也破了许多洞眼,嘶~,小腿那里疼得钻心。 哼,骄纵之名,应该安在云若她头上才是! 这样的人她申遂儿自然是瞧不惯的。不过七夕宴上,云若的表现倒是让她刮目相看。三言两语便将宜容长公主哄得一愣一愣的,虽然那是个蠢的。最令她感到痛快的是云若对罗绮的态度,冷淡,疏离,隐隐的防备,尽管表现得比自己含蓄,但是其中的敌对情绪跟自己如出一辙。 说道罗绮,那实在是一个贱人,虚伪做作,四处卖乖搏名声不说,还最喜欢背后搞小动作,这一点大概是随了罗国公夫人——她那个满腹心机,被母亲鄙夷无视的娘姨。 母亲对自己的那位庶妹不屑到不愿多谈,从不与之往来,连外家郑氏也将其拒之门外,因而朝中鲜有人知道她与罗绮还是表姐妹的关系。 申遂儿想起舞道教习柳如昔常感叹的话,这世上的郎君们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心软。只要你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位置,又处处为他们着想,事事做得合他们的心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最后总能使自己的那点心思如愿的。 显然,罗绮就是有这样的手段和心机的。所以太后常常召她入宫说话,而不是自己这个亲侄女。就连皇帝陛下,据说也即将正式下诏,甄选她入宫侍君。 虽然申遂儿自己没有那样的心思,但并不代表别人没有。七夕那日不止她一人看得清楚,陛下跟眼前这位云氏阿若之间,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意思在里头。 然而云若在大理寺遇险,人尚在失踪之际,陛下便以探望罗澈,安抚老臣为名,宿在罗国公府一夜,隔日便传出即将纳妃的消息。 不知这位云小娘子得知此消息,会作何反应? 人心从来凉薄,却未想能凉薄至此。若是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必然怒而入宫中问个清楚。再不济,也要带上人闯去罗国公府,揪出那罗绮来,让她吃点拳脚苦头。 “云若,先前是我大意了,才被你得了手。”申遂儿微微仰起脸,颊上残留的些许苍白全然无发掩盖原本的明丽娇艳,语带傲然,“回去后,本女君定会勤加练习,下次碰面,势必要与你好生切磋一番。” 呵呵,明明输得一败涂地,说甚么大意;明明是搞突然袭击,还死鸭子嘴硬,说是切磋。三脚猫的功夫她还不看在眼里呢! “一定奉陪到底,只要女君不临阵脱逃便好。”云若也仰着头,恶意地微笑。 申遂儿头仰得更高,冷笑:“你放心,临阵脱逃的人绝不会是我!” 申氏的娘子比世间大多数的郎君都要来得骄傲,她们也有骄傲的资本。 说完,申遂儿不再理她,转向裴琛:“郎君之伤,皆因我而起。回去后我会让家仆送来治伤良药。此次也算欠了郎君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培王府定尽绵薄。” 她语调平静,隐含疲惫,仿佛饱经风雨后的湖面,再不能,也不愿起一丝波澜。朝他略一颔首后,道一声“珍重”,转身便走。 明丽窈窕的身影逐渐隐没于浓翠微黄当中,仿佛坠在竹叶尖端的露珠,一边折射着五彩之光,闪如金钻,一边逐渐萎缩干涸,从此再无觅处。 那股不适早已过去,云若直起身,玩味地甩着手中的竹枝,眸中兴味盎然。 伫立良久的裴琛终于缓缓垂下头,肩背也不再冷硬如石,如同失了力气般踉跄转身,打算离开。脚步蓦地一顿,转头盯着地上的一点闪光,一动不动,似定住了一般。 云若见了暗暗叹息,走过去捡起来,是一枚攒金红宝花钿。想是方才打斗时,申遂儿不小心掉落的。 云若去过集珍轩,见识过各种珠宝珍物,以培王府之豪阔,申遂儿自然也是那里的常客。然而这枚花钿,只有米粒大小的素面红宝围聚成月季花状,算得上精致,但是价值不会太高,不像是集珍轩的东西,更像是从小商肆中得来的物件儿。 云若朝裴琛扬手,示意他过来拿走。裴琛却一动不动。云若只好走过去,将花钿递给他。 裴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花钿,却不伸手。 云若瞅了眼他那苍白如雪的面容,撇撇嘴,抓过他的手,正要花钿放入他掌中。 “阿若。” 明明清越如水,却仿佛掺了冰渣子的声音乍然响起,云若一抖,花钿掉落在地。 一袭月白素袍、清雅如风的郎君伫立竹荫之下,微垂的睫羽在玉白无瑕的面上投下两片阴影,仿佛万里晴空突然飘来的两片乌云,裹挟着凉至心底的冷意,就这么望着,也能让人头寡凉。 云若自然是不怕的。 她只是有些懊恼,明明甚么都没做,却反而表现得像被抓了包似的慌乱。 她没有搭理萧月,顾自俯身捡起花钿,将它迅速塞入裴琛手中。动作一气呵成,自然无比。 萧月眼眸微眯。 裴琛将手中之物笼入袖袋,缓步走到萧月跟前,深深一揖:“公子安好。” 公子? 云若倏地扭头,盯向萧月——原来他就是…… 萧月颔首:“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有赖裴师费心打理。裴师于我天鸣坊,不下梁柱之功。” 裴琛低声回道:“公子过誉,裴某惭愧至极。”他顿了顿,看了云若一眼道,“今日有人擅闯,扰了园中清静,多亏了这位娘子出手,将事情解决,裴某不胜感激。” 说完朝云若郑重一揖。 这人,看似古板,脑子还是有的,知道自己跟着萧月来的,怕萧月因方才之事对自己生了恼,便先行替自己开脱。 总归承了他的情,云若想道。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郎君不必多礼。说来,我还伤了郎君呢,不知现下可否要紧?”云若朝旁略避一避,抿唇一笑,关心的眸光暖如过水东风,明净至极,纯粹至极。 裴琛看得一愣,口中道:“劳动娘子,如何能不谢?伤口已经无碍,娘子不必挂心。”再揖。 这人真是多礼,堪称罗澈第二了。 云若作势要去扶。 “他谢你,你便受了罢。几番推诿,浪费辰光,白白误了我一杯好茶!” 毫不客气地打断,云若收回已经伸出的手,气得发抖:这人,竟也配称“公子”?! 裴琛垂下眸子,微微一笑,复朝萧月道:“公子一路劳顿,早些歇息,若有吩咐尽管示下,裴某手头尚有一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 萧月微微颔首。 裴琛转身离去,背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只是看不见的伤口不知有多深? 绿影浮动,竹声飒飒,温柔的目光落在几步远外、对着自己的那个后脑勺上。微风拂扰青丝,轻薄的发尖扫过雪青色的掌宽腰封,上面纹绣着几朵半开的睡莲,如珠粉白,如玉光洁,如卧榻欹枕美人颜…… 萧月突然觉得日光白灼刺目,让人虚汗津津,口干舌燥,不禁越发想念出来前沏下的那杯落珍碧雪。 他拂去落在衣襟上的半片残叶,微垂着眸,漫不经心道:“武功还不错,最后一招本可以收势,却还是出手伤到了人。阿若,你试探的手法有点狠呢,可惜你也看到了,人家无动于衷。” 云若顾自甩着竹枝,依然拿后脑勺对着他。 “裴琛家境贫寒,那枚花钿费了他一整年的束攸,申遂儿及笄时夹在诸多贺礼当中送入培王府的,原以为入了库房落灰或打赏了哪个仆妇,没成想如今倒是物归原主了。” 云若将竹枝甩得刷刷响,抽得竹叶如雪落。 萧月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替她拂去肩上竹叶。 他比她高出许多,往下瞧,便能瞧清她青黑色的鬓角上柔软的绒毛,以及点在光裸的耳垂中央细小的孔洞。 长睫如蝶翼般扑闪几下,萧月低声道:“日头烈得很,可是会晒伤的,回去吧。” 笑话!鹿鸣岛地处南方,那里的日光可比这里烈多了,她常年在滩涂上奔跑,也没见皮肤晒伤过。 云若往前走了几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萧月眸色一暗,紧跟上一大步,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去用膳吧。新来的厨子功夫了得,他做的竹叶鸡,据说酥华香嫩,口感绝佳,外头轻易尝不到的。” 话刚说完,他立刻听到了一记响亮的吞咽声。 打斗一场,自然是饿的。云若才不会跟肚子过不去,装作勉为其难考虑片刻,便扔了竹枝,一声不响转过身来,示意萧月快带路。 萧月垂下眸子,唇角略略弯起,转身领着尚且绷着脸的小娘子往园子深处走去。 第五十七章 月明被云妨 竹榭三面环水,光线充足,内部陈设简而不陋,只设一几一榻,几个蒲团,尤为洁净清爽。 案几上菜品不多,但是每一道看上去都极为精致,香气四溢,最令云若食指大动的,莫过于萧月事先说起的那道竹叶鸡。 只一会儿工夫,半只鸡便下了肚。 萧月果然没骗她,这竹叶鸡当真好吃得紧,云若暗搓搓考虑离开这里时是不是将这厨子也一并带走。 “你不吃点么?”终于意识到对面的人尚未动筷,云若有些不舍地将手中剩下的半只鸡递给他,“喏。” 面对突如其来的“殷勤”,萧月轻轻一笑,放下杯盏,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半只鸡,就着上面的咬痕……舔了一口。 云若瞪大眼睛:这算什么意思? 萧月瞅了她一眼:“好香。”又摇摇头,“可惜只剩半只了。” 云若劈手夺过,狠咬一口,含糊不清道:“让厨房再做几只好了,这个我先吃,你再等等。” “厨子脾气怪得很,不是你想让他做他便做的。”萧月笑道。 云若顿了一下,手里这个更不能让出去了! 萧月微微一笑,拿起帛巾,斜过身来,正要将云若下巴上的油渍揩净,手上一空,云若已拿走帛巾自己擦了。 萧月眼神稍黯了黯,又推了茶盏至她面前:“尝尝看,解油腻。” 云若正有些口渴,捧起茶盏大啜一口:“还行,比珍珠露差一点,这是甚么?” “落珍碧雪。” “也有个‘珍’字,唔,难不成是仿冒珍珠露的?” “怎会?”萧月轻笑出声,“珍珠露出自南疆,性温和甘平,养颜健脾,碧雪落珍却只天云山北麓才有,凉血祛燥,可解蛇毒,两者产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功效也大相径庭,怎会平白去仿冒?” 云若这回没有驳嘴,顾自啃着鸡骨头。 “再喝一点吧。”萧月替她将茶盏沏满,云若一声不响地喝了。 萧月笑一下,也慢慢用起膳来。 两人将将吃饱,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阿青在门外道:“世子,王先生闯上来了。” 王先生? 王植? 这人曾跟着萧月入住过云府,云若尚有印象,不过印象不深。后来她跟萧月在大理寺出事,那人便离开了云府,不知所踪。 萧月抚了下额角,对云若道:“此人颇为无赖,常常不按常理行事,不过智计百出,学问也极好,还烧得一手好菜。听说我要来这里,便提早寻了过来,此时大概寻我有事?” “这些……不会都是他做的吧?”云若觉得自己抓住了重点。 “唔,鸡是他做的。”萧月点头。 话刚说完,房门哗地被移开,一身灰袍,形体圆胖的中年郎君大步跨入房中,见二人俱看向自己,哈哈一笑,叉手一礼,唤一声“世子”、“女君”,也不等他们开口,便一屁股坐下。 扫了眼案几,拍着大腿叫道:“晚矣晚矣……”一副心痛模样。 萧月问道:“先生何意?” 王植瞅瞅明明好奇,却一脸无谓的小娘子,捂住心口道:“为了这一桌吃食,某忙活了整整一天一夜,连口饭也没来得及吃,到如今仍旧腹中空空。瞧瞧,餐盘皆净,吾不得食,呜呼,真真令人心碎……” “许领侍来问王先生,昨日帮您杀的那十来只雪鸡,最后都被您下了酒,剩下的鸡血能不能拿来给弟兄们涮个热锅子吃?”阿青在外头沉声道。 云若笑道:“怪不得,我观先生面无血色,形体消瘦,敢情是只吃鸡肉的缘故。” 谁在说腹中空空来着?十来只雪鸡啊,竟然只给她留了一只。此人果如萧月所说,奸猾得紧呢!这样的厨子,手艺再好,也不适合带在身边。算了,还是留给萧月自己用吧。 “呵呵……”王植摸着鼻子笑得尴尬,暗骂许重和阿青分明是来拆台的,今后休想从他手里摸到一粒吃食。 “小娘子休听他们胡说,某只吃了八……九只,还剩下几只放在蒸屉里热着,您要吃的话,马上端来?” 云若正要说好,萧月已笑道:“那倒不用,吃多了积食,留到晚上再用吧。” 云若瘪瘪嘴。 走出竹榭的时候,许重已经收拾好行囊,过来请王植上马车。 王植正记着仇呐,嘿嘿冷笑两声,扇儿摇着,小眼眯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双足却似定住了一般不肯挪半丝地儿。 许重自然是个倔脾气,请不动便不再多催,绷了个脸儿直直立在一旁,两人便这般耗着。 半个时辰过后,眼见要误了出城,许重朝走过来的阿青打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拎起王植的胳膊,直接飞出了园子。 王植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塞入马车。 “哎哎,某还未跟世子道别,你们怎么……” “世子不拘虚礼,只注重办事成效,先生安心上路吧。”许重也跳上马车。 王植将头伸出半个:“某家还有东西忘记拿了,你们先停下,让我回去……” 读书人就是麻烦! 许重抽了下马臀,马车立刻行驶起来,王植话还没说完,一个倒仰,躺回车厢,老骨头差点散架,不禁大骂:“你这竖子,竟然借机公报私仇……” 想起上回带他去天云山,一路上折腾不断,还被讹去好几锭金子,许重此时见王植狼狈样,顿觉畅快:“先生积蓄颇丰,缺什么路上置办便是。此去天云山路途遥远,可要保存体力,莫到了那边,遇到牛鬼蛇神上门寻衅,被吃拆入腹不说,还误了世子大事。” “哟呵,嘴利索了啊,在某身边待久了,都学去了啊……”王植坐稳了后,拿扇骨敲着车壁。 “嘿,您老过奖!” …… …… 夜幕如盖,秋瑟微凉。 一道身影矫若灵蛇,在园子里几番穿梭,不多时来到外墙根下的竹林。来回转悠片刻,素手一扬,一根披帛缠上旁边的青竹枝丫,那人扯着披帛一点一点往下拉,蓦地手劲一松,娇小的身影霎时腾空而起,瞬间翻过高墙。 “世子。” 竹榭里,阿青瞅着萧月昧若暗夜的脸色,心头有些不安。 过了许久,幽幽一声叹息:“你说,我对她不好么?” “世子对女君自然是好的。” “那……她为何还要走?” “云家小郎被撤职禁足,女君应是放不下亲人,所以才……” 萧月不由苦笑,若只是如此,自己何必如此难受。 阿青又道:“已经带话到春风渡,女君此去不会有危险。” 萧月低低“嗯”了一声。 一丝异响,纱帘微动。 “谁?”阿青立刻扑出去。 星月俱没,对方身影如轻烟遽逝,显见轻功在他之上。 阿青回竹榭,单腿跪下:“世子……人逃了。” “罢了,起来吧。” 烛火幽暗,明昧不定。 阿青心内翻腾,讷讷道:“属下无能,未能察觉园内已有暗人潜入,甚至还接近中枢之地……” 萧月执起竹签,挑了下烛芯,竹榭内顿时亮堂许多。他淡道,“无需自责,暗夜盟的人,你们没能发觉,也属正常。” “暗夜盟?”饶是跟着萧月见惯风浪,阿青还是吃了一惊。他细思一番,顿觉紧张,小心翼翼问道,“暗夜盟组织严密,轻易不肯露面,也并非一般的杀手组织。如今潜入公子身边,实乃心腹之患,可需要对园中之人……”彻底清洗一番? 多年以来,除了对云家女君的心思掌握常有偏颇,他家世子的判断从未有误。他也没问萧月是如何得知对方是暗夜盟的人,便已彻底信服,所以阿青此时最关心的是暗夜盟在萧月身边势力的渗透程度,以及如何拔除这些势力。 “暗夜盟从来独立行事,不接外来求告,至今他们也未做于我不利之事,想来并非针对于我,应当别有目的。至于到底是目的为何,我也不猜不透。” “哈哈,天底下还有小月儿你猜不透的事儿?” 萧月走出竹榭。 一身绛红色外袍的青年郎君迎风而立,广袖翩飞,眉目如花似月,神姿妖娆,如同夜半踏水而来的狐仙。 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壮的侍卫和两个素服妇人,四人面目皆平淡得让人留不住印象。 其中一个侍卫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布袋,虽然扎紧了口子,但只要眼睛没瞎就能看出那里头还装了个人。 萧月朝对方缓缓一礼,阿青则直接单膝跪下。 “何事让我的好徒儿愁眉不展,说来听听,让为师替你参详参详。” “些许小事不敢劳动师尊,倒是师尊大驾光临,月不及远迎,还请赎罪。” “这就见外了,啊,你要是真觉得有罪,就留为师在你这儿住几日。哦,毋需铺张,一切随意便好。” 红衣郎君说完,便负手迈入水榭。 他扫视一番屋内情景,撇嘴道:“如此简陋,就算是苦行僧的住所也不过如此,亏你愿意住。我可先声明,给为师安排的房间可不能这样的,最起码得整一张金丝高榻,地上铺雪狼皮毡。” 也不知方才是谁说,“毋需铺张,随意便好”的! 红衣郎君似乎对自己前后言语矛盾浑然不觉,还在说着:“今日为师再传授你一事:这人呐,睡好了才有精神,要不然万一遇上强敌,气息恹恹的,如何斗得过人家?” 萧月拱手道:“谢师尊教诲,月明白。” 红衣郎君笑得眉眼弯弯:“果然是我的好徒儿,为师总算没有白疼你。不像拓跋蔚那个小子,正事不办,只顾着流连青楼。日日守在那里,结果连中意妇人的面也见不上。据说前些日子还被情敌打了。这小子,说是我的徒儿,我都嫌丢人!” “师尊慧眼如炬,既然收了他为徒,说明他自有过人之处。”萧月道。 红衣郎君拍拍他的肩:“你能如此想,可见是个忠厚之人。” 若是云若在场,听到他对萧月的评价,估计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 下人来报房间已准备好,红衣郎君正要走,突然拍着脑袋说:“瞧瞧我这记性,你,”指着背着布袋的侍卫道,“把人放这儿。” 侍卫将布袋放下,解开口子,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孔。这张脸白日还出现在天鸣坊,此刻又再次回到这里,只是素日骄矜高傲的女娘,此刻却双眸紧闭,面色苍白,显然昏了过去。 “申氏女君!师尊,这是怎么回事?”萧月一脸讶然。 “你认识啊?她是自己撞上来的,本想放她走,但是燕儿不喜她,所以暂且将她打昏绑了来。” 这时,其中一名妇人突然说道:“跟九郎你同穿一个色,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别说是连封号都没有的王府女君,就算是皇宫里的公主娘娘,也不配穿这颜色!” “燕儿,”红衣郎君无奈说道,“你太霸道了,谁规定这世上就只有我才可穿红色。难不成我姓李,其他那些李姓之人都得改祖宗了?” “燕儿就不喜欢她穿得跟您一样,她穿便穿了为何还让燕儿瞧见,既然让燕儿瞧见了,就得吃些苦头!” 那妇人连嗔带娇地说着,还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申遂儿。 李九郎但笑不语,眸色微淡。 另一妇人连忙上前阻止,小声对她说道:“燕姐姐莫动气,郎君既然不介意,我等也不要太计较才好,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惹郎君不痛快呢!再说姐姐身子金贵,万一伤了自个儿的脚,反惹得旁人心疼,我们还等着看姐姐新编的舞曲呢!” 听她这一说,先头的妇人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尤其听到那一句“反惹得旁人心疼”,不由往李九郎那边瞅了一眼,见对方正抚这腰间的丝绦往自己这边瞧,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甜蜜。 她拍拍另一妇人的手,说道:“还是阿桑想得周到,既然如此,我便放过她了,也算她运气,哼!” “姐姐宽宏!” 阿桑低声谢了一句,走过去要将申遂儿扶坐起。可是申遂儿因为晕厥的关系,身子软绵绵的,阿桑力怯,根本扶不住她,而旁人皆眼睁睁瞧着,无一上前帮忙,一时间竟有些可怜。 正在此时,阿青进来禀告:“尊主,世子,裴师在外求见。” 第五十八章 不速夜客多 裴琛跨入竹榭的时候,正好看到申遂儿和一名面貌寻常的妇人倒在地上狼狈的模样。尤其申遂儿,钗环斜乱,面色苍白,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双眸紧紧闭着。身旁妇人尚且因为手肘着地忍不住痛呼,而她却一声未出,仿佛死过去了一般。 裴琛紧了紧掩在袖下的拳头,朝萧月拱手:“公子,裴某今日偶得一封书信,内中所书颇有意趣,想请公子赏脸一观。” 说完将手中之物呈上。 萧月淡淡看了他一眼,接过。 李九郎饶有兴味地瞅着他们二人,见萧月打开那张明显是撕碎后重新拼起来的麻纸,大致扫了一遍后眉头微微蹙起,不由好奇凑过来。 萧月瞅了他一眼,将麻纸不紧不慢地塞入袖中。 但是李九郎极为眼尖,就这功夫便恍惚看到那是一手极为秀丽的簪花小楷,而且一笔一划显然是下过苦功的。 这天都城风气向来开放,妇人若习字一般不会采用这种女气甚重的字体,她们崇尚大气磅礴或者锋棱峥嵘的风格,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不会是生活在天都的贵女,倒是夏国东南一带的几个士族,尤其是锦阳郑氏和张氏,他们教导女嗣时依然遵循前朝旧俗,簪花小楷是族中女学的通用字体。 “培王妃?”李九郎试探地问了一句。谁都知道左相郑佑出自锦阳郑氏,培王妃郑屏秋正是他的嫡长女,她会一手簪花小楷一点都不稀奇。 萧月面色淡淡,但还是摇了摇头。 李九郎点点头,王妃的手书即便不用也会让下人焚毁,岂会轻易落入旁人之手。可见写信之人不会是培王妃。 李九郎刚开始有些好奇,但是萧月不说,他那点子好奇心便很快被磨灭,也不再追问。不过他见萧月沉吟不语,还是问了一句:“小月儿,何事为难,不妨说来与为师听听?看看为师能不能帮你?” 这个徒弟能耐颇大,常常顾自行事,有事也极少告知他,更别提求他帮忙,搞得李九郎常常怀疑除了萧月年幼时教授他武功这一块,自己是否有为人师的一点功用。 所以为了找回一点存在感,只要见到萧月面色起了波动,哪怕是一丁点为难的神色,他都会及时提醒对方:有困难找师傅。 虽然极少得到回应,但是李九郎在这一点上的执着几乎跟他对衣着颜色的追求同样始终如一,从来不曾改变。 “师尊,徒儿可否让人将申氏女君带下去照看?” 什么? 李九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月儿这是……求他了? 李九郎瞧瞅瞅自己的好徒儿,又瞅瞅地上半死不活的小娘子,在两人之间眼神一个来回,突然像是悟出点什么,顿时眉开眼笑:“可,可!只要小月儿想要,无有不可。对了,离得远了恐怕下人照料不周,你这处虽然简陋,但有小月儿亲自照料,这小娘子说不定会好得快一些。” 萧月无奈摇头,转身对裴琛说道:“有劳裴师。” “呃……” 直到裴琛抱着申遂儿离开,李九郎还没回过神来。 倒是叫燕儿的妇人有些不安,瞧着李九郎和萧月,不敢多问,撇眼瞧见阿桑立在一旁,顿时找到可以发怒的对象,叱道:“发什么呆,不要以为郎君救了你,对你还不错,你就可以恃宠生娇,轻忽怠慢。还不下去整理房间,哎,困死了!” 见阿桑还楞在原处,燕儿干脆走过去,拧了一把她的胳膊。 阿桑吃痛回神,抹了一把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水渍,低头出去做事。 燕儿不屑撇嘴:“不过是贱婢的命,碰一下就生委屈,还当自己是大府娘子呐!”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齿有些生硬,听得阿青微微蹙眉。 李九郎和他的人走后,阿青说道:“世子,那个妇人不像是夏人。” “师尊也不是夏人。” “但是属下觉得那妇人也不像西梁人,她说话的口音常常奇怪,舌头像是一直在打卷一般,属下跟着世子也算游遍天下,却从未发现哪个地方的人会如此说话。而且他们几个,除了尊上,都易了容,分明是想掩饰什么。” “呵,你都能瞧出不妥,师尊岂会不知。他们的易容说不定还是师尊亲手做的。” “尊上也会这手?” “似乎早年跟什么人学过,但是不甚精通罢了,没想到如今拿出来用了。” 萧月说完,突然拿起茶盏朝烛火一泼,竹榭内顿时陷入黑暗。 阿青心知有情况出现,立刻闪身守在竹榭门口,一手扣住剑柄,仔细注意外头动静。 片刻后,一道鬼魅之声远远传来,快速逼近。随着声音的高低起伏,水上也开始暗波汹涌,花草芳汀被水花打得凌乱一片,仿佛遭了什么人摧残一般;无数黑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它们吱吱怪叫着,或跃或爬或攀行,一股脑儿涌向竹榭,霎时将竹榭围得水泄不通。 “蓬蓬”,数道鬼火同时亮起,黄中透绿,将竹榭及周边一带照得半亮,那些形貌不辨的黑影在朦胧的火光下诡异地扭动着,尖叫着,当中偶尔闪现的金属反光则说明它们也是杀人夺命的工具。 若是云若在场,又该感慨断肠门善于制造恐慌,渲染气氛,普通人没被杀死也被吓死了! 蓦地,一道水声汩汩而起,注入杯中,传出竹榭,于群魔蹑行、鬼火明昧当中分外清晰。 竹榭外面容似鬼的猥琐男子和形貌妖娆的彩衣妇人不由心头一跳。 “离狷大人荣膺护法一职,可喜可贺,不知深夜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琴舍,有何见教?” 清越如水石相击的声音从竹榭里流淌出来,让这二人觉得隐藏在黑影当中的举动显得有些可笑和势弱。 “嘎嘎”,狂笑之声乍起,离狷从那些黑影当中跳将出来,伸着猩红的舌头舔了一圈肥唇,尖声道:“打扰玉修公子好眠,本座深感不安呐。只是重命在身,不得不为之啊。公子不如行个方便,将云家小娘子交出来,也好让某家交了差去,嘎嘎~,如何?” 里面的人轻轻笑了一声:“我天鸣坊上上下下包括奴仆杂役,不过几十余人,今日正值休沐,大多已归家,留在坊内的不过十余人,有古稀老叟,有白发妪媪,有束发弱冠,也有总角垂髫,却独独没有小娘子留宿,大人是否走错了地方?” 离狷重重一哼,带了两只犀皮手套的鬼爪握紧又松,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正待开口,身旁的彩衣妇人立刻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臂,上前一步,朝竹榭内娇声笑道:“听闻玉修公子姿容绝世,见者忘俗,杳娘不知是否有幸见公子一面,也不枉大老远跑一趟?” 离狷白眼乱翻,暗暗啐一口:这骚娘们儿,出任务还不忘勾搭小白脸,活该被主上绑床头折腾三天三夜,抬出屋子时只剩半条命,叫你骚! 竹榭里的声音清冷了几分:“想必这位是蝴蝶夫人吧。夫人貌盛,所以才会有此一提。然而在某眼中,红颜安知非枯骨,朱阁到底成荒场,外在的一切从来都不是该执着的东西,夫人以为如何?” 蝴蝶夫人一顿,若有所思,笑道:“公子此说,佛理深奥,杳娘受教了。” 离狷在一旁不耐烦道:“本座今日大费周章来一趟,若是这般空手回去,也不好向主上交代。玉修公子不如成人之美,告知云小娘子的下落,也免得本座难做。” 他笃定即便云若不在天鸣坊,玉修公子也是知道她的行踪的。 滴漏翻转,阿青低声道:“回世子,三更天了。” 滴漏翻转,阿青低声道:“回世子,三更天了。” 静坐案前的萧月缓缓沏下一盏碧雪落珍,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竹榭外离狷早已等得不耐烦,将手一挥,众多蒙面人齐齐抽出剑,朝竹榭飞去。 剑光辉闪之下,小小的竹榭瞬间溃散。 烟尘腾起,漫天尘雾,一道月白身影冲天而上,轻飘飘落于竹梢尖,背身长立,随枝起伏。夜风萧萧之下,垂发流瀑,袍袖鼓舞,皎如明月清如仙。 继而一道青影紧随其后飞出,却径直飞至离狷与蝴蝶夫人面前,二人惊觉,立刻拿出武器抵挡,三人瞬间战作一团。 离狷与蝴蝶夫人皆是断肠门的高手,两人合力,与阿青堪堪战平。时间一久,唯恐内力虚耗,不由皆有些心焦。 互递眼色之后,蓦地,精钢兽爪自离狷手中抛出,径直捣向阿青后心,劲道之大,足以摧金裂石,此一击,他已是提足十成内力,务求一击即中。阿青脑后似长了眼,反手一挥,金戈铮鸣,兽爪竟被弹偏,顿时失了准头,一头栽入地底。 然而趁这空隙,蝴蝶夫人的短匕已至阿青喉下,而他的剑尚未回势。 眼见得手,蝴蝶夫人咯咯笑出了声。正得意间,突然腕上一紧,剧痛传来,命门竟被对方用另一手死死扣住。顿时,内力尽消,而短匕也像遇到铜墙一般再无法前进半分。 阿青足尖微动,手势一转,立时与蝴蝶夫人交换了站立位置,顺便躲过离狷从背后袭来的凌厉掌势。 蝴蝶夫人命门被制,连短匕也掉转方向,朝向她自己。一时间,挣脱不开,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哪知那人面如冻土,接到她狠辣的眼神,半丝儿表情都无。 蝴蝶夫人美眸一转,面上浮起娇笑,整个人更是妖娆无比,冷漠如阿青见了,也不由心头一跳。 眼前突然荧粉扬起,五光十色,花叶缤纷,其中隐有男女妖魅,跣足**,轻歌慢吟,迷离一片。 阿青摇摇头,努力睁眼之际,一阵浓香直冲鼻尖。他情知不妙,立刻屏住呼吸。但为时已晚,阵阵眩晕袭来,手脚逐渐酥软。 蝴蝶夫人抽出被制的手,轻轻拍拍阿青面颊,凑近他耳边吹了口气,轻笑道:“这‘镜花仙’可比陈年烈酒还要猛,郎君且好生消受一番!” 刚说完,阿青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面颊通红,双目呆滞半阖,如同醉死过去一般。 离狷收了精钢兽爪,走过去踢了阿青一脚,见他动也不动,嘎嘎怪笑,仰起鬼首望向依然背身而立的萧月,得意道:“公子若是此时交人还来得及,迟一步莫怪我等下手太重。” 不知何时,夜风止息,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细雨漫若纱幕,一层又一层,无边无际,幽幽鬼火被水汽浸染得奄奄一息,几近明灭…… 第五十九章 解佩七尺剑 滴漏翻转,阿青低声道:“世子,四更天了。” 静坐案前的萧月缓缓沏下第二盏落珍碧雪,一饮而尽。 竹榭外,离狷等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见萧月他们不再搭理自己,于是将手一挥,众多丑怪尖叫着朝竹榭围拥而上。一时间,竹榭的廊下,门户,外墙,甚至房顶都爬满了黑影。 这些黑影扭曲着,蠕动着,疯狂撕扯着,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要将小小的竹榭夷为平地。 此时竹榭内再无动静传出,在离狷他们看来,里面的人大概被吓破了胆,先的镇定和淡然不过是伪装,此刻想必在为方才愚蠢的坚持而后悔吧! 啪嗒—— 一道清脆的折枝声响起,紧接着,噼噼啪啪,折枝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仿佛被火燎过,炸得人头皮发麻。 最后轰一声,竹榭彻底倾覆。 顿时,烟尘腾起,漫天尘雾。 一道月白身影冲天而上,轻飘飘落于竹梢尖,背身长立,随枝起伏。夜风萧萧之下,垂发流瀑,袍袖鼓舞,皎如明月清如仙。 继而一道青影紧随其后飞出,却径直飞至离狷与蝴蝶夫人面前。二人瞬间惊觉,立刻拿出武器抵挡。阿青剑如蛇走,三人顿时战作一团。 离狷与蝴蝶夫人虽是断肠门的高手,但终究不能与银烛赤柱之属相较。两人合力,堪堪与阿青战平。时间一长,见对方毫无倦色,一招一式依旧气势十足,而自己内力虚耗,渐生颓势,二人不由皆有些心焦。 往来几个眼色,蓦地,精钢兽爪自离狷手中抛出,径直捣向阿青后心,劲道之大,足以摧金裂石。此一击,离狷已是提足十成内力,务求一击即中。 可惜他的算盘落空,阿青脑后似长了眼,反手一挥,金戈铮鸣,兽爪竟被弹偏,顿时失了准头,一头栽入地底。 然而趁这空隙,蝴蝶夫人的短匕已至阿青喉下,而他的剑尚未回势。 原来离狷方才那一击不过是声东击西,蝴蝶夫人看似不起眼却精准阴狠的偷袭才是真正的杀招。 眼见就要得手,蝴蝶夫人咯咯笑出了声。正得意间,突然腕上一紧,剧痛传来,命门竟被对方用另一手死死扣住。顿时,内力尽消,而短匕也像遇到铜墙一般再无法前进半分。 阿青足尖微动,手势一转,立时与蝴蝶夫人交换了站立位置,顺便躲过离狷从背后袭来的凌厉掌势。他一手制着蝴蝶夫人,另一手将剑舞得风起雷厉,离狷狼狈躲身,鬼爪却不闪不避地迎向阿青的剑身,想以金刚之质与之硬碰硬。 离狷对自己这副鬼爪极为有信心,这是主上特地为他量身打造的武器,既为提高他的武力值,又是对他被赤柱削肉毁手的补偿。他自得到后在好几个傀儡身上做了试验,杀伤力比之原来的不知好多少。但是再好也毕竟不是原装,又经历受创和前期磨合的诸多苦楚,离狷将银烛和赤柱恨得牙痒痒,发誓定要将二人卓捉回,以报削肉断爪之仇。断肠门主见他实力大增,又报仇心切,正合心意,于是将他提到了护法的位置,一有任务就派他来执行。 离狷也不负所望,领着手下鬼影完成了不少任务,虽比不得原来的银烛和三十六子,多少也为断肠门挽回了点损失。 自打银烛和赤柱叛出门去,断肠门主更加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对于离狷也不过交了一分心而已,想今日这种捕捉云府女君的大事,便遣了蝴蝶夫人一起过来,名为襄助,实则兼有监视之意。 之所以遣了蝴蝶夫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也是有原因的。断肠门主虽纹面毁容,骨子里依然是个男人,对于属下往往没有对榻上之人来得放心,离狷虽然得宠,在他面前,还是蝴蝶夫人要更加得脸一分。 火星飞溅,离狷的鬼爪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凹痕,再看阿青手中之剑,剑身上也出现了些许细小缺口。 不管是离狷还是阿青,见了都不由暗暗吃惊,暗自揣测对方武器的材质,并且接下来的动作更加小心。 接下来几番厮杀,双方都未曾讨到便宜,阿青因为一手要制着蝴蝶夫人,行动上未免迟滞,离狷本就功夫不及阿青,此刻拼着鬼爪再多出几道伤痕,竟也不曾落入下风。 蝴蝶夫人命门被制,一时间挣脱不开,心中焦急,不知狠狠瞪了对方多少回。眼珠子都要瞪脱了,哪知那人面如冻土,接到她狠辣的眼神,半丝儿反应都无。 眼见取胜无望,蝴蝶夫人美眸一转,面上浮起一阵娇笑,整个人更是妖娆无比,冷漠如阿青见了,也不由心头一跳。 眼前突然扬起一道荧粉,紧接着,一阵浓香直冲鼻尖。阿青情知不妙,立刻屏住呼吸。 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五光十色,炫目迷离。漫天花雨纷纷而落,其中隐有男女妖魅,跣足**,轻歌慢吟,围着自己载歌载舞。轻薄的纱巾不时拂过耳际,转身躲避又不慎栽入一片温红迷绿。阿青摇摇头,努力使自己清醒,但为时已晚,阵阵眩晕袭来,手脚逐渐酥软。 蝴蝶夫人抽出被制的手,轻轻拍拍阿青面颊,凑近他耳边吹了口气,轻笑道:“这‘镜花仙’可比陈年烈酒还要猛,郎君且好生消受消受!” 话音刚落,阿青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面颊通红,双目呆滞半阖,如同醉死过去一般。 离狷收了精钢兽爪,走过去踢了阿青一脚,见他动也不动,嘎嘎怪笑,仰起鬼首望向依然背身而立的萧月,得意道:“公子若是此时交人还来得及,迟一步莫怪我等下手太重。” 不知何时,夜风止息,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细雨漫若纱幕,一层又一层,无边无际,幽幽鬼火被水汽浸染得奄奄一息,几近明灭…… 一身绛红色衣袍的郎君啪一声合拢门窗,对着欲留下来伺候的燕儿说道:“还不走?” 燕儿一脸黯然,正要退下,突然阿桑闯入来,跪在李九郎面前苦苦哀求:“郎君,园子里闯入恁多歹人,您就允婢子去见阿兄一面吧?只要确认他没有危险,婢子立刻回来。” 见李九郎似笑非笑不说话,阿桑突然咚咚咚磕起头来,很快,额头便红肿起来。 李九郎走至她面前,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的额头啧啧叹息两声:“兄妹情深,可真让本郎君感动。可惜你的好阿兄如今眼里只有他的红颜知己,哪里还会记得你这个阿妹呢?” 说完,他还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她下巴上的皮肤。燕儿看到,眼眶都红了,眸子竟然隐隐泛出蓝色。一旁的高壮侍卫警告般地冷视了她一眼,燕儿立刻垂眸,不敢再看。 阿桑仰着脸回答:“阿兄不记得阿桑,只因他以为阿桑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死去。而且当年害我兄妹的是大小郑氏,彼时申女君不过是个三岁孩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阿兄是个明理人,断然不会迁怒无辜之人。……阿桑也并不记恨申女君……” “呵呵,你们倒是大度。也罢,你去吧,但是要记得回来,别忘了当初答应本郎君的条件。” 阿桑惊喜叩首:“郎君放心,阿桑不会食言的。”说完跑了出去。 一旁侍卫担忧问道:“郎君,若是让那姓裴的穷小子认出来,不肯放人怎么办?” 李九郎斜睨了他一眼:“你就对本郎君的易容术那么没信心?” “不、不是……呵呵”侍卫讪笑着退下。 李九郎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旁人应该认不出来,小月儿那里就说不准了,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还有珠……,哎,不知会不会嫌弃我糟蹋了她的手艺……” 他嘀咕了几句,竟然逐渐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以至于燕儿唤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燕儿与两个高壮侍卫对视了一眼,他们对她摇摇头,燕儿狐疑地跟着二人退出来。 她叫住了其中一个,问道:“巴尔,你跟在郎君身旁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个叫‘珠儿’或者名字当中有个‘珠’字的人?” 巴尔摇摇头:“不曾。” 燕儿又问:“郎君往日接触的人当中,可有名字与‘珠’字相近的,比如‘祝’或者‘竹’之类?若是有,是男是女,何方人氏?” 巴尔再次摇头。 燕儿还想问,另一个已然不耐烦,语气生冷地道:“你打听这些想做什么?你在郎君身旁伺候也有些时日了,难道不知道郎君最是憎厌旁人窥伺他的私事?我劝你专心侍奉郎君,少生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不该有的心思? 燕儿冷笑,她惟一的心思就是做九郎的妇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值得她挖空心思去争取的,难道这点微末的要求也不可以! 远处又隐隐传来打斗之声,她踮脚张望了一下,又回头看着阖得死紧的房门和窗户,心想:九郎口口声声疼爱他的徒儿,遇到事情却全然不顾,也不知道他平素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九郎呢! 宫门早已下钥,御林军在承天门前来回巡视,铠甲的摩擦声传得老远。 云若隐在柱后远远望过去,有些苦恼。宫墙筑得极高,而她如今已无内力,凭轻功翻越已是不可能。而宫墙外围是一圈禁地,别说树了,连高大点的草都没一根,借力而入更是行不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云若站得脚都僵了,还没想出办法,只好往回走,想着先回天鸣坊再说。 穿过几条巷子,突然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传入耳际,云若立刻隐在一旁,循声望去,不知哪一户的檐下出现了两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其中一人小声抱怨:“娘的,苟家三娘忒不是东西,得了老子的五十匹绢,连柳娘子的手都没摸到,还被打了一顿,你说,她是不是骗了咱们?哎哟,我的胳膊……怕是要断了!” 另一人扶住他,压低声音道:“我早看这事儿有鬼,谁让你不信我偏信了她。那老虔婆在主子面前不如姓柳的有脸面,才想法儿踩她。咱们这般撞上去,正好被她拿来当刀子使,那五十匹绢算是喂了狗了!” 那人一听,顿时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发誓总有一日要将那苟三娘扒下几层皮来。 另一人连忙按住他:“得了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赶紧先离开这地儿再说。等天亮了人都起来发现咱们,就走不了啦!” 二人急急忙忙跑了,云若才慢慢从角落走出来,正打算离开,肩头被人一拍,倏地回头,一张疏散不羁的俊脸在眼前放大。 “小阿若,听墙角呐?” 云若翻了个白眼:“你怎在这儿?” “这儿是我家啊。”申显敲着扇子,唇角含笑。 云若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位置原来是培王府的后墙,方才那两人想是从培王府逃出来的。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外袍松松缚就,显见是临时从榻上起来,于是似笑非笑道:“难不成,你是被眉姬赶出来的?” 申显用扇子抵着眉心:“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阿若恁般聪明,叫我好生懊恼。” “此话何意?”聪明不好么? “你越聪明,就越发显得我愚钝,我越愚钝,眉儿越瞧不上我,你说,我如何不懊恼?” “活该。”云若睨了他一眼,表情像是挺受用,心中却在考虑着要不要提醒眉姬,莫被他花言巧语哄了去。 申显瞧了她片刻,凑近笑问:“阿若哪里去?可要我送一程?” 想要瞌睡便扔来个枕头,申显的轻功她是见识过的,带她翻越宫墙绝不是问题。云若也笑了,点头道:“那就多谢了。” 前方树上,一只毛色雪白,红嘴红脚的鸟儿贼头贼脑从叶子后头探出小眼,见二人都没发现自己,扑啦啦飞走,顷刻间没入夜幕。 申显瞟了一眼,抽抽嘴角,对云若道:“走吧。” 第六十章 潇潇雨连夜 一道身影迅如脱兔,在连绵成片的屋顶上快速前行,几番腾跃,钻入一片花圃当中。众多花品已经开始凋残,只余一簇夜寐的木芙蓉正当盛季。 申显放下云若,气喘吁吁:“最近你都吃了什么,怎重了许多,可怜我这副老胳膊老腿,都快被压折了,哎~”说完还夸张地抖抖手脚。 云若瞅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情绪有些低落。 申显敲敲折扇,道:“皇宫这么大,你我又迷了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皇宫绕圈子,这都绕了两圈了,还没找到皇帝,早知便不带她进来了。 “我以为他会在承元殿,谁知道会没人呢?”云若闷闷说着,白了他一眼:“到是你,待在天都这么些年,别说从前没来过这里。” “除了年幼时进来过几次,最近也就七夕那次了,不过去的还是德沛宫,除了那儿,别处一概不熟。” 后宫并非外男可以逗留的地方,也说得过去。云若不打算指望他了,可是皇宫这么大,路又不熟,如何是好? 申显捶捶老腰,也慢慢躺倒花下。见云若轻拈着一枝木芙蓉,臻首微侧,垂眸沉思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那人肖似已极,突然眼底一热,轻声道:“阿若,你这般辛苦来找他,又是何必呢?虽说他如今还没有后妃,可佳丽三千是成规,今后只会多不会少。你如此死心塌地,一心向就,最后会伤了你自己……” “我只是想找他问个清楚?”对于申显,她也无须隐瞒,云若揪下一片叶子,“我这人疑心重,终日猜疑不断,糊糊涂涂的,我自己也厌倦了。” “你有打算便好,也不枉我跑这一趟。”申显打完哈欠,又摇着扇子仰天轻叹道,“身在其位,不得不算计得失,私情难顾啊,即便最后……你总要学着放开的。” 罗绮之事,虽说大多世家已经得到消息,但是小丫头一直跟在萧月身边,不应当会听说吧?除非她另有消息渠道。 云若不语,低头摩挲着半残的花茎,转眼,地上便湿了一片。 “哎,莫哭……”申显放下扇子,过来抚她的后脑。正手忙脚乱,突然手一使力,将她按入一旁浓荫。 两道昏黄的光芒晃晃悠悠,由远及近,慢慢地,从前面的廊上经过。形容挺拔,隐蕴威严的贵介郎君跟在两个宫娥后面,缓缓走来,路过这片花圃期间似乎还顿了顿脚步,复又缓缓走远。 云若只堪堪瞧清他的侧颜。与以往相比,他面上的轮廓线条更加分明,似乎消瘦不少。光线太过暗淡,是以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是太好,朝内种种变故,各方势力的消长和平衡,其操劳可想而知。 宫灯远去,申显才携着云若跟将上去。虽然小丫头没有告诉他,但以武者直觉,这位皇帝陛下的功夫可谓深不可测,若是贸然靠近,难保不被发现。 两人悄声落在房顶,申显轻轻揭开一片瓦,烛光混和着嘤嘤泣声从底下透了出来。 “那日原该是与阿绮共舞的姐姐侍奉陛下,谁知到头来却成了阿绮。阿绮当时也是迷迷糊糊,毫无意识。阿绮自幼聆听教诲,又有太后娘娘身旁的教仪女官督导,断不敢擅作主张,玷污圣躬。家父家母赤胆忠心,侍君严敬,不敢有一丝妄进,又岂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明鉴。” “那你说,是何人所为?”萧陌眸中不带一丝温度,凉道。 “家母事后召了全府上下掌事婢仆,一个个拷问,最后却不想、却不想……”罗绮嗫嚅了一下,触上萧陌投来的冷厉目光,咬咬下唇,接着说道,“却不想竟是暂住在我家的一位娘子所为。” 抬眼见萧陌望着自己,罗绮微微敛眸,接着道:“这位小娘子早先与阿绮有过些交集,近段时日与家中姊妹起了龃龉,被安置在了外庄。阿绮游陌时与其相遇,旧友重逢,难免各述日常。她听闻阿绮受训内廷教仪,也想见识见识,央求了许久。阿绮一时心软,便允了她在府中小住。便是她、便是她,在当日往妾的茶水当中下了药,妾一时不察,才累得陛下受屈……” “往你茶水中下药?你一向心思细腻,也会上那种人的当?”萧陌凉道。 闻听此言,罗绮面泛浓浓愧色,缓缓垂下臻首,道:“陛下不知,那小娘子出自云、云氏,言行举止,极有若妹妹的风范,阿绮自幼与若妹妹交好,难免爱屋及乌……” “她叫什么名字?” 罗绮蓦地仰头,看着萧陌平淡到极致的神色,怔了一下,朱唇轻吐:“任微。” 她看着他仅是微微蹙了蹙眉,又垂下眼眸,轻声道:“陛下且饶了微姐姐吧,她早知阿绮……心仪陛下,故而出手,并非对陛下心存不敬。事已至此,阿绮愿一力承当罪责。缁衣青灯,侍奉佛前,阿绮也再所无怨。”说完,她突然膝行几步,扑倒在萧陌脚下,失声泣道:“阿兄想必彻底恼了阿绮,连母亲苦劝也无用。若不是父亲出面请人看守,如今恐怕已自请除出宗祠,不再为罗家子弟。可怜父亲年逾半百,仅得他一子,如今却要断了后……都是阿绮的错,若不是阿绮一心恋慕陛下,若妹妹又音信全无,生死不明,家兄也不会如此行事……” 一身透体薄纱的罗绮伏跪在萧陌脚边,云髻散落,掩面而泣。泪水打湿了她的前襟。 萧陌抿唇望向前方沉沉暗夜,再无言语,仿佛千载生根的石塑,任由美人在一旁哀戚不已也无动于衷。 申显心中啧啧,装作无意瞟了云若一眼,细微的灯光照在她尚留水痕的面上,一缕打湿的鬓发蜿蜒而下,没入唇角,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惯常的讥诮全数化去,长睫微颤,掩不住底下的冷屑与寒意。 忽地,萧陌抬腿往前走了几步,仿佛前方有什么期待已久,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事物出现,迫不及待地要上前抓住。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停驻在半空,几息过后,颓然落了下来。 萧陌像是入梦之人忽然清醒似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走回到罗绮面前。 罗绮缓缓抬首,一双美眸泪光盈盈,如雨下芍药,雾中娇兰,一腔柔情满溢,任谁见了,也怜惜不已。 萧陌伸出两指扶住她的下颌,就这样盯了她一会儿。 沙漏翻转,就在罗绮的双眸渐渐泛上惊疑之时,萧陌忽然俯下身子,一把将她抱起。 “陛下……”罗绮娇呼。 萧陌低头看了她一眼,往内殿走去 夜,仿佛要一直这样深沉下去。周遭静默,偶有落叶飘上屋顶,窸窸窣窣地移动。不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那是青翎卫在御驾附近巡逻值守。 云若抱膝坐在房顶,凉风灌溉,单薄至极,暗沉至极,整个人几乎要随时与夜色融为一体。 申显难得地蹙了蹙眉,坐到她身后,手臂虚虚环着她的肩膀。此时千般话语皆是多余,唯此聊以安慰吧。 …… 风不知何时变得和缓,泥地里到处是雨后冒出的新鲜菌子。 小小的人儿踮着脚从种着莲花的大缸里捞出一条金红色的小鲤鱼,然后跳下石堆跑入房中,找了个漂亮的琉璃瓶,将鱼儿放进去。 鱼儿重新回到水中,摇了几下尾,后怕似地沿着瓶子转了好几圈。 “显儿,这是做什么?” 小人儿抬头,朝着妇人笑道:“母亲,显儿给小鱼挪个住处。院子里的大缸太丑,索性换个漂亮的,小鱼儿心情好了,说不定能长得快些。” 妇人抿嘴一笑:“傻孩子,若是它真长大了,这么小的瓶子如何能容得下。我看呐,还不如那口大缸,虽然丑点,但是也能容它十年八年的。” “母亲说得不对,若想一辈子不被束缚,还是回到江河当中才好,否则不管待在瓶子还是大缸里,终究有不得容身的一日。” 妇人一愣,更是笑开了,伸出一根纤指在小人儿的脑门上一点:“就你有理!” “是父亲有理,显儿听父亲说的!” …… 车厢里晃晃悠悠,狗吠声渐渐远去。刚开始小人儿还觉得有些新鲜,时间久了,脑袋都晕乎起来。 幽幽清荷香气钻入鼻孔,手若柔荑,轻轻抚摸着他细软的头发。小人儿抬头,看到那张容颜清绝依旧,可是脸上不再有往日那般温柔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悔,成串的泪珠儿滚入他的后领,冰凉冰凉的…… “显儿,母亲好恨,好恨……” …… 申显倏地睁开眼,原来不知不觉中竟睡了过去。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到后来渐渐大起来,云若依然怔怔坐着,脸却埋在了腿间。衣裳都湿透了,她也浑然不觉。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申显凑过去,低声道:“这又是何苦,你如此不心疼自己,岂不让对方称心?” 云若动也不动。 他摸摸鼻子:“这般干坐着着实无趣,不如我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云若不语。 申显见她不反对,顾自说了起来:“有一个孩子,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受到……” 第六十一章 漫提生前事 申显见云若不反对,顾自说了起来。 “有一个孩子,自出生那日起,便受到家人的疼宠。他的父亲据说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小士族,人丁凋落,家资微薄。年少时觉得读书进益太慢,干脆投笔从戎,入了军营。没过几年朝廷与邻国开战,他跟着上了战场,并且在那里认识了孩子的母亲。战争结束之后,将她带回了京城。因为立过不少军功,所以他受到朝廷赏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办了一所小宅院以安顿家人。” “那个孩子就是出生在那所小宅子里。父亲在军营里任职,操演繁忙,常常抽不出时间回家,一去便是十天半月。而他的母亲因为是异国人的关系,很少出门,平素除了仆妇,只有孩子和一位忠心耿耿的侍婢在家中与她作伴。” “闲来无事,母亲常常坐在后院廊下抚琴自娱,每当此时,孩子也凑在一旁聆听,久而久之,音律渐通。” “有一日,家中来了一位女客,衣着华贵,大腹便便,显见已有身孕。她身后的每一个仆妇都态度恭敬,极为小心,生怕她有一丝闪失。彼时父亲已有月余不曾回家,那些人看见那对母子,眼中都露出痛恨的神情,还有许多鄙夷和防备。母亲对她们的到来十分诧异,因为他们母子除了家中仆从,极少与外人打交道。待对方拿出一个同心结时,母亲脸色大变,默默将人引入房中。” “那同心结孩子见过,是他母亲亲手所制,日常都系在父亲绶带上的,此时却出现在他人手中。他年纪虽小,也知事不寻常。” “孩子跟侍婢在房外等了半天,房门移开,那贵妇从里面走出来,她站在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被侍婢搂在怀中的孩子,冷冷一笑,带着手下的仆妇扬长而去。” “孩子冲入房中,只见他的母亲手里攥着那个同心结,木然靠在案边,不管怎么喊她摇她,都没有反应。” “到了晚上,母亲神志清醒过来,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天亮之前叫来贴身侍婢,一起套上马车,又抱上孩子,三人离开了那座院子。” “一路上,他们人生地不熟,又遇到了抢匪,钱财被洗劫一空,只逃得性命。靠着乞讨为生一路走来,吃尽苦头,总算挨到大夏边境。眼见故国在望,就在镇南关口,被一早候在那里的守将扣住。” “那孩子的母亲是南疆人?”云若低声问道。 原来她在听呢! 申显一笑,一双桃花眸子在暗黑当中光彩熠熠。 “是呢。”他回道。 “后来呢?”云若又问。 “后来,孩子的父亲出现了。他告诉孩子的母亲,她的娘家人早已将她逐出门庭,名字也在宗谱上划去,即使回去,也无她容身之地,而且怀中的孩子因为是异邦人的血脉,说不定还会被他们害了去。” “从那段对话中,孩子得知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小士族的子弟,也不是什么军营里的低级军官,在娶母亲之前他早有家室,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儿子。那日来家中找他们的贵妇,便是他父亲即将临盆的原配娘子。原来,他不在家的日子里,都在陪他的另一位妻子和孩子。母亲得知真相,伤心欲绝,再也无法面对这个男人,只有带孩子出走,但是最终,因被他所阻,未能回到故地。” “为了强行带回孩子母亲,父亲甚至用药将她迷晕。” 云若摇头:“强人所难又有何用,经此欺骗,任谁也不会与他同心一意了。” 申显默了默,笑道:“你说得没错,人既已离开,所有的错误便可终止,可惜不是人人都能看清这一点,否则世上也不会平白多了那许多伤心人伤心事。” “等回到京城,母亲也不愿再跟着孩子父亲过日子,自己赁了一处宅子,靠着授人琴艺过活。她琴艺出众,很快便名声鹊起,但是身份敏感,所以从来以银面示人。” 银面? 云若似想到了什么,抿抿唇没有说话。 申显接着说道:“有一日回家,母亲摘下面具,露出久违的笑容,看起来心情很好。孩子觉得十分奇怪,因为自打父亲那事以后,母亲几乎再未笑过。母亲也着实高兴,便告诉他自己收了一名学生,那学生天赋卓越,是她见过最好的苗子,只要悉心教导,日后必能大成。另外还有几个虽不如他,资质也不错。” “母亲太高兴了,所以喝了点酒。她本就不胜酒力,加之连日劳累,陷入沉睡以后,连孩子的父亲来了与之同榻也不知道。” “第二日,母亲醒来,见到那个让她痛恨之人,不堪受辱,再次带着孩子和贴身侍婢搬了家。可是很快,跟先前那次一样,又被他找到。为了留住她,孩子的父亲做了一件……极为错误的事。” “他抱走了孩子,让他们母子分离,又暗中给她下了蛊药,而自己也偷偷服了母蛊,只要孩子的母亲远遁,他便能即刻感应到。” “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将人永远囚在身边,可是蛊毒毕竟不是祥物,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日,孩子的母亲感觉腹中不适,找来医官一问,竟是滑胎之兆。母亲方知自己怀孕,却又要再次失去孩子,于是万念俱灰,一个人跑了出去。” “父亲派了许多人出去寻找,都没有结果。而他体内的母蛊也没有反应,想来人就在天都,可是总也无法寻到。” “如此过了六年,京城被来回翻了不知几遍,依旧没能找到孩子的母亲。而父亲因为扰民,常受御史弹劾,多亏家中长辈力保,又有旧日功勋在身,呵,他的妻族亦是厉害,帮着他四处周旋盘斡,方不致势颓。” 云若沉默了一阵,问:“那孩子呢?” “那孩子嘛,”申显笑道,“被抱回了本家。有族中长辈看着,大妇为搏贤名,自然不敢公然对他下手,她甚至还听从了娘家人的建议,将他记在自己名下,人前做出疼爱的模样,与自己的儿子一同识字习武,以此博得夫君好感。” “此举还算有效,夫妻二人关系渐缓。直至有天,父亲在孩子身上发现摔打的淤痕,细问之下,才知授武的西席常常借故为难,仆从明明看在眼里却不上禀,显然事先受了嘱咐。” “得知真相后,那父亲大怒,当即要将文武西席全部撤换,那孩子却出面制止。” “为何?难道他不想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云若问。 申显笑道:“他自然想,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身旁虎伺狼环,即便有父亲维护,终究抵不过时时刻刻的窥测算计,索性还不如将害他之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还能防备一二。” 云若缓缓道,“这孩子,年纪小小,鬼心眼儿挺多。” 申显噎了一下。 “不过我喜欢。”云若又道。 “呵呵~”申显拍拍她的后脑。 “他父亲也知此事查下去定会牵涉妻族,对方势力之大,不是他眼下能够撼动的。他也算领教了大妇的手段,于是只将照顾孩子的仆从换成信得过的人,又暗中将家传武功心法授予他。那孩子对武学还算有天赋,几年下来,内力积蓄已是小有所成。” “原本孩子以为只要自己勤学苦练,便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出去,找到失踪的母亲一起离开。可是还未等到那一日,父亲身边的长随就急急跑来找他说出事了。” 不知何时,小丫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申显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孩子来到父亲的院子,看到那里正陷入一片混乱,他的父亲赤着脚执剑朝虚空乱挥乱砍,房舍几乎被夷为平地,大妇和她的两个孩子被一大帮人护在中间,大声哭嚎。余下的仆从们摄其武力,嗫嚅不敢上前。” “那个男人已然陷入疯癫,谁也认不出,听到哭声,渐渐将剑指向了大妇他们。大妇搂着她的一双儿女正惊慌不知所措,突然看到那孩子出现,面上竟然出现喜色。而领着孩子过来的长随突然变脸,一把将那孩子提起,朝他父亲的剑尖扔去。” “那个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在期待血溅当场的一幕,除了失了神志的男人和那个错愕惊慌的孩子。” 申显微微笑着,眸光迷人潋滟,仿佛诉说着的是一个甜蜜温暖的故事,春光烂漫,暖阳似锦,幼稚的孩童依偎在父母怀中,任性地撒娇撒痴。 手背传来一阵疼痛,申显心中暗叹,这丫头,留那么长的指甲干嘛,这下肯定抓出血了! 虽然直觉告诉她那个孩子会没事,但不知怎地,云若还是不忍听下去。她刚想阻止,申显反握了她的手,笑道:“放心,那孩子虽然中了一剑,但有内力护体,只是受了皮外伤。他父亲还想要砍第二剑的时候,被及时赶到的贵人救下。” “那是谁?” “你猜?” “……不要告诉我是神仙?” “阿若,”申显扶额,“你的小脑瓜在想些甚么?”他叹了口气,“不过你说的没错,来救的人对那孩子来说,不就是个神仙么!” “救下那孩子以后,贵人还留下了几个侍卫。大妇他们不敢再作妖,只将孩子丢回他自己的小院里,任其自生自灭。” “父亲的疯病愈发严重,族中长辈为保脸面,下令将他捆缚起来。又派人追查发疯原因,最后说是死去的魂灵作怪。他们拿来了孩子母亲的画像,请道士做法,将鬼魂除去。呵,直到那时,那小孩才知原来母亲已经死了,而且死后遗像还要被拿来羞辱。” 申显仰着头,望入虚空。雨水打在面上,流入口中,凉而涩。 “一年以后,孩子父亲最终恢复正常,闭口不谈过往,也再不问起那孩子,反而专心政事,一心上进,期间又得妻族相助,不久之后兵权在握,家族门楣蒸蒸日上,于是士族皆附,清流侧目。” “大妇自然欣喜,情敌已死,留下的孽种禁闭一隅,生死随之,一切回到了原先模样。” “大约日子过得太好,除了在小院独自过活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之前那段变故。有一日,孩子父亲从军营操演归来,路过书阁,看见大妇正领人整理旧籍。几管卷轴被丢入火盆,父亲看到那张画像在火中化为灰烬,回去后,便吐了血。” “他想起了一切,再度陷入半疯状态,不仅丢开了手头一切,还自辟了院子,招来一帮道士日夜作法,以期将驱离的魂灵重新招回来,好陪着自己,等着自己。又不敢提前自戕,生怕果业有报,耽误了与孩子母亲一同轮回。” “人都死了,还折腾个没完,你说,可笑不可笑?”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伸手去掏扇子,可惜扇面已被雨水浸烂,只余一把爪样扇骨,还有下面坠着的碧绿莲蓬。 他苦笑一下,又将它收回腰间。 “那孩子后来如何?” “哦,他呀,”申显眸中光彩闪动,拄着下颌道,“自然是好的。贵人告诉他,母亲过世前还留下了一双弟妹,这凉薄世间,他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人。” “如此,也算是有了些指望。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如今已经见过面了也说不定。”云若若有所思道,濡湿的额发紧贴着苍白的面孔,眉黛如峰,眼角细长微挑,双眸墨玉般黑亮,仿若素帛上辗转勾勒的山痕水墨。 申显望望她,又望望幽寂只闻雨声的夜幕,粲然一笑:“嗯,阿若说得对。” 第六十二章 解信归故人 天微白,雨渐止,气温却骤然降低了下来,前日尚有盛夏酷暑的余韵,此刻却是真正的秋意袭人了。 白允儿打了个喷嚏,紧了紧显薄的衣衫。不久便听到里头传来响动,心知皇帝起身了,连忙移开殿门,唤了两个宫娥进去伺候。 萧陌从内殿走出,身后跟着罗绮,青丝疏散,粉面犹春,细润的肩头披着件玄色罗锦宽袍。白允儿偷眼望去,一眼瞧出是昨晚萧陌来时所穿。年轻的皇帝面色疏淡,无不快,也无欣喜,仿佛一夜温香软玉跟在承元殿批阅奏疏一般稀疏平常。 “陛下。”罗绮唤了一声,上前轻轻挽住萧陌的手臂,眷恋地将臻首靠在他的肩头。 萧陌顿了下,拍拍她的手,温声道:“你辛苦一夜,再去睡会儿。” 罗绮低头娇羞一笑:“谢陛下关爱,阿绮不累。” 萧陌抽出手,走至殿门口,将将跨出去时,突然脚步一收,蓦地回头——大殿中央的地上躺着一滩水渍。 白允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立刻大呼“糟糕”,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房顶上赫然出现着一个巴掌大的洞。 萧陌死死盯着漏了一片瓦的房顶,浑身剧颤,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口剥离出来,鲜血淋漓而下,让他疼得几乎站立不住。 他紧紧扶住门框,指尖因为太过用力由白转青。紧实的木质禁不得这般大力,格格几声,雪屑般纷纷碎落于地。 长久以来千辛万苦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侥幸,如同炙烤在烈日下的冰墙,快速地融化消弭,不安和惶惑迅速而牢固地裹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全身僵硬,血液逆流,额头青筋暴起如蚓,嗡嗡耳鸣大作,眼前似蒙上了一团雾,一团血红的雾。 见情形不对,不管是白允儿还是罗绮,都赶上前来扶他。萧陌透过血色看着他们惊惶的脸孔,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和不安,还有生怕主子迁怒而凑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宫人们,呵呵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突然又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那个吞噬了他苦心造就一切的洞口,突然想起自己离开鹿鸣岛那个黄昏,潮水在脚下呜咽后退去,留下大片白色的泡沫,也如此刻微透的天光一般黯淡无力,苍白得近乎绝望。 彼时阿黄唳叫着冲上云霄,于漫天锦霞当中盘桓环旋,久久不离;而阿若一身细麻旧衫,乱发迷离,孤零零地赤足立在滩上,目送他登上小船,沉默无言。 夕阳如血,映在她的脸上身上,绯红一片,彻底模糊了她的神色和眸光,让他无法瞧清她所思所想。但是他知道,只要她出口挽留一句,或者像其他性格娇软的小娘子一般落下一滴两滴眼泪,他大概便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与她一道朝看日出夕拾贝,一生平绥,与世无争,而不是孤身回京,深陷权势之争,搅入一波又一波来自前朝后宫的腥风血雨。 他想起年少时在集镇上听得的歌谣:巍巍山巅,其艰又坎;滔滔江流,湍急复澜。山河有岨,不辞之往;女之既远,我何寻芳?彼之存兮,无有其慕;彼之隐兮,尔还何望? 南辞清新,常咏叹,多感怀,他时时吟来逗云若一哂,于枯燥的练武生涯当中得一丝意趣。小丫头也喜欢跟着他吟唱,她的声音不似京中贵女那般媚软,反而清凉如水,听起来隐有醴泉出谷入陵、荡珠涤玉之感。每当吟唱得趣之时,她那如水眸光脉脉望向自己,金色的阳光落在她微挑的眼角,睫羽如飞檐一般振振欲起,微微笑意在她眉间散开,映得整张面容皎皎生辉。 鹿鸣岛的生活单调而又充满令人回味无穷的遐想,长久的相伴又无旁人涉足,让他萌生云若自来属于他的想法,这明明是种错觉,而他却坚信不疑。因着这种暂且不能为旁人所知晓的情感,他常常欢喜又得意,甜蜜又忧愁。 他自幼敏感远过常人,知道太过美好的人和事,从来容易招致觊觎。所以对于可能引起小丫头好奇的的一切事物,他总是尽量将其排除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他要确保阿若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而已。 幸好鹿鸣岛地处世外,甚少与外界通往来,他的担忧暂时得以消减。可是凡事总有意外,为着他去集市上换来的一面菱花镜,小丫头惹怒了师父,被罚去迴风崖思过,之后的事……总归与他的安排出现了一丝偏差,幸好,他及时发现并且纠止,总算得些补救。 可是眼下,好像情势的发展出现了更大的偏差,随着计划的进展,仅仅为了一些次要的原因而忽略了一直以来呵护的东西,这种忽略对他来说谈不上致命却让他感到无比痛苦,就如同那首南曲里说的——山河有岨,不辞之往;女之既远,我何寻芳? 怎么办? 怎么办? 他狠狠地按着眉心,可是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绝望,他开始握拳敲打自己的头部,一下,两下,三下……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罗绮娇柔无比又惊慌无比的声音钻入耳中,像一只软体虫豸附在脑中蠕动,他稍一碰触就被激醒,便看到身周所有人都紧张而惊骇地觑着自己。罗绮簌簌发抖,白允儿更是以掌为盾,护着他的额头,他敲打自己的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落在白允儿的掌背上——那里早已血肉模糊一片。 他推开白允儿,一把扣住罗绮的腰肢,手劲极大,妇人娇美的面容因疼痛而再次流露出惊慌无措的神情。 经过昨晚一夜,不,这应当是第二夜,她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他的妇人了。为了拢住罗家,为了拢住罗家身后的清流,他没有拒绝罗绮,反而冷眼旁观她和她的母亲使出千般计万般策地进得宫来。不仅如此,他还打算给她不低的名分,否则朝野内外,庶士清流,都会因此怀疑他除旧布新的诚意和决心;还有那些树大根深、桀骜难驯的世家,那些喋喋不休,总想推人上去将他取而代之的宗室们就会找到借口攻击他新推的政令。 揽权之术,犹如渔人布网,一环扣一环,一节比一节,密密匝匝,方可无从遗漏。 可是而对于已经出现的失误,他只能想方设法去弥补。正如师父所说,他生来便是要站在巅峰之上的,所以此时他更需要冷静,再大的变故也不能左右原先的计划。 萧陌放开了罗绮,安慰地抚了抚她细白的脖颈,不再去看她委屈而疑惑的眼神,默然回身,跨出殿门。 白允儿瞥了罗绮一眼,见她面色转而苍白,微不可察地撇撇嘴,捧着那只受伤的手赶去前头引路。 雕栏玉砌,碧瓦红墙,似锦繁华一瞬灰。天地苍茫如盖,世景如川流,人若蜉蝣,彷徨其间,不知所去,不知所留。 清冷的空气迎面扑过来,锁人心骨,仿佛前头未知却早有定数的命运,逃不开,所以不得不迎头而上。 萧陌在廊庑停住脚步,在白允儿不解的目光中,飞身上了屋顶。拨开濡湿的枯叶,碧青的陶瓦上,一枚鲜红的南红贝静静躺着。 潮来复潮去,日日有信期。故人误信期,解信归故人。 一夜之间,整个天都花残红褪,黄叶遍地,苍翠尽渡寒烟冷。秋天,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了。 史载:崇光二年九月末,帝下诏褫夺臣属私卫,增设府军,为有别于府卫,暂归御林。有哗众而违者,以罪论罚,或死或徙,哭声拥巷至郊外。申氏获咎尤甚,累及长男,然以势自保,犹持其位。帝亦圣怀宽宥,仅诏斥耳。天丰置官监马,权掣营帅。自此世勋皆偃,两宫称病。 云若在榻上覆去翻来,小腹坠胀,让她不得安寝。顾氏以为她来了葵水,一天功夫,姜茶端来了十余次,俱被她偷偷倒入荷池。入夜后,更是推说不欲受扰,将菡萏苑清了个空,连顾氏也被请回了自己的住处。 临水的窗户吱一声半开,凉气乘虚而入,卷动帷帘,风烛摇动,一人手脚娴熟地跳入室内。 一包青拧果脯在头顶晃了晃,酸溜溜的气味直窜鼻孔。云若一骨碌爬起来,抢过油纸包,打开,抄起几个丢入口中。 “唔。”她一边大嚼一边叹气,满足地眯了眼。 申显咽了下口水,觍脸凑近:“好吃么?” 云若将纸包往怀里藏了藏,目露警惕:“你不是吃过了么?”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让眉姬短了他的吃食,每次萧月托他带东西过来,只要能入口,他都会从中窃取些许。别问她是如何得知的,看看这么大张的油纸,里头裹着的可怜兮兮一丁点儿果脯,任谁都会怀疑遭了贼。 “德行!天下佳肴还没有本郎君没尝过的,还会瞧上你个丫头片子的吃食儿?”申显刷地抖开扇子,慢悠悠地摇着。 “郎君自然瞧不上的,正好便宜我这小女子。这几日嘴里寡淡得厉害,这小零嘴儿正合我意。” 云若顺着他的话,笑嘻嘻地又丢了一个进嘴,嚼得更起劲了。 满室都是果脯甜酸甜酸的气味,冲得申显只想打喷嚏。 他掏出玉葫芦猛灌一口酒,没好气地抱怨:“天天为你跑腿儿,腿都细了一大圈,还没落个好,早知不揽这苦差事了。哎,你瞧你,病了十来日,如今刚好,嘴竟馋了许多,吃得这么急,也不怕噎着!” 嘴上嫌弃着,还是伸手端过来一盏茶水让云若润喉。 云若猛灌几口,正要接着打趣,突然,申显神情一顿,接着朝云若使了个眼色,闪身避入一处垂地帘幕。 临水的窗户传来几声悉索,仿佛指甲锐物扣入木器的声音。 云若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窗户。 第六十三章 露从今夜白 云若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窗户。 凉湿的空气扑在面上,闯入眼帘的是云田青白的脸容和那双失去神采,掩尽星光的眸子。 他立在一片荷叶上,双手攥入窗棂,顶着满身露水,朝云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寂春……她真的有问题……” 云若触了一下他的面颊,入手尽是冰凉。 “进来再说。”她使力拽了一下,云田顺势跳入屋内。 云若关好窗子,又从橱柜里抽出一条麻布大巾扔在他头上。云田解了濡湿的外袍,搭在屏风边角,捧着大巾擦拭头发。 许是灯火和暖的缘故,他看上去比方才好了许多,面上青影已退,唯留些许苍白,唇色依旧浅淡,细看嘴角血色隐隐,可又不见伤痕,也不知缘何会弄成这样。 云田一声不吭地擦拭着头发,唇角微抿,眼眸低垂,仿佛地上有甚么有趣的物事,让他舍不得挪一下目光。 过了许久,云田终于放下大巾,也不看云若,只盯着远处某一点,低声道:“阿姐,你一早便知道寂春有问题了吧,所以那时去大理寺也不带她,回来之前也只通知了我,连嬷嬷也瞒下了,就为了防着寂春。其实,其实你一早告诉我,说不定我就能想到对付她的办法,总好过现在……” “当时我即便告诉你她不对劲,你可会信?” 云田抿唇。 “你对她的心思,任谁也瞧得出。我又不是瞎子,自然也知道。”见他眸光躲闪,面色又暗淡了几分,云若低叹一声,继续道,“我没有将她的异状告知于你,一是不忍,二也是有所考虑,希望给你,给她,给你们二人一个机会,心中有希望总比直接了断彻底抹杀要好。” 云田哑然,过了半晌,才低声道:“若不是我注意到她常年随身携带的铃铛是与人传讯的工具,她又亲口承认此事为真,我决不会想到她是伏在你我身边的细作。……先前是我一叶障目,处事又太生嫩,让阿姐费心了。” 云若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没做错,更无须自责。阿田,她接近你虽另有目的,但是并非完全出自本意。更何况,她伴你十年,与忠叔和嬷嬷一道护你周全,与你,与我云家,俱是情义匪浅。别说是你,便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也难以轻易将其视为敌对。” “若是我所料不差,她应是受人指使,为了拖你后腿而已,但就其本意,并不想害你性命。”云若见他颓唐,特意补充了一句。 岂知云田立刻变了脸色,语气生冷道:“就如同七夕那日,我上高台比武,她假扮黑衣人阻拦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武试失败,是么?” 云若苦笑。 “但我还是上去了,并且最后胜出,所以塔台坍塌了,我差点因此殒命。”他面色冷然而僵硬。 “可你并未真的出事。”云若道:“那场武试你毫发无损,所以危险来临之时你方有余力逃出。倘若她一意要致你于死地,何不先让你受点伤,以确保在接下来的变故当中让你没有能力自保?你认为以她的能力会做不到这一点?” 云田沉默,那日上塔台之时,他被人在身后暗算,那人应当就是寂春,彼时她只要朝自己捅上一刀或者打上一掌,以当时情形,自己未必能够躲避开去,挂彩几乎是肯定的。受了伤,不管大小,对付接下来那几人定然不可能那般轻松,等到事故发生之时也极有可能殒命塔台之下,即便最后命大没有被木料掩埋,后来的那场大火他也未必能够成功逃脱。他还记得那日被他打伤的人几乎都死在校场上了的。 可是事到如今,难道自己还要感激她的不杀之恩吗?能够蛰伏在云府这么多年,又有能力在皇宫当中行此事的,她的城府该有多深,她背后的人该有多强大?! “她经人授意,不过是颗棋子。只是事到如今,身份被你勘破,她是不会回云府了。” 听到后面那句话,云田双眸猩红,一口吞下已然冷却的茶水,掷了杯子在地上,道:“不回便不回,她居心叵测,我云家如何能容她!阿姐你说,背后之人会是那位么?” 云若望着他强行压抑苦痛的模样,又听他这般问,心头涩然,低声道:“你一路跟着寂春,眼看她遁入了宫去,难道还不清楚?” 申氏再势大,太皇太后再权重,眼下的禁卫司可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羽林军和青翎卫更是唯皇帝马首是瞻。寂春若是太皇太后的人,又怎能逃过诸多皇帝的守卫和眼线入宫见主子,惟一的解释是,寂春就是皇帝的人。 云若忘记了申显带她入宫那夜,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也不知是否对此人有着别样信任的缘故,云若觉得申显能做到,旁人却不见得可以。 云田强制住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哑着嗓子问:“那人为何要害我?” “因为你是父亲的儿子,是云氏的未来家主。” 云田想起七夕那日,从德沛宫出来,皇帝待自家阿姐亲近状,忽而嘲讽冷笑:“现如今,你瞧清楚了罢,他待你好,不过是做戏罢了。” 云若微微一笑,垂眸道:“你说得没错,陛下忌我云氏之心,难以揣度,我却以为有他一番深情在,如何也不会对我们不利,总归是我太自信,如今吃到了教训。申家是他的眼中钉,我们云家何尝不是他的肉中刺。圣心难测,无论何时,你我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阿姐!”云田闻听,一把抓住云若的手,盯着她:“怎会到那地步?我云氏并非势弱,难道他……他就不顾忌着握在父亲手里头的四十万边关大军。” “这正是陛下心病所在。”云若望入自家阿弟的双目,眸光灼灼,“若无天丰兵权,后宫也不会成申氏天下。申氏既以十万天丰军获咎,我云氏安能以四十万雄师得太平?怀璧其罪,历来如是。” 云田怔住。 “你若心智纨绔,不思进取,圣心尚安;你若生就文弱,径走科举,父亲后继无人,陛下更是乐见其成。所以先时将你送往尾南山读书,不过指望你学识有成,既是顺从圣意,又能为你将来谋一出路。然你一心就武,经不得旁人引诱怂恿,终是回了天都。” “阿姐,你说,有人引诱我离开书院,那人……” “李墟么?”云若拢了拢垂落的鬓发,“你想过么?陇右李家的一介旁支庶子,既无身世之显,又无财富之巨,孤儿寡母,靠族中支取勉强度日,何来门道获得大儒举荐,又是如何凑够那高到天际的入学银资?他出现在尾南书院已是蹊跷,以受辱之态进入你的视线,引起你的注意,更是可疑。” 云若叹了口气,眸光投向轻跳的烛火,“阿田,有些人,随口一句话,随便一个动作,便能让人印象深刻,并非因为他本身多么值得关注,而是他在刻意诱导你,迷惑你。他们受命于人,事先对你进行过摸底了解,熟悉你的癖好习惯,知道你的心思念想。不论你到哪里,都会以你喜爱的姿态出现,若你的表现超出他们的容忍范围,要么监视,要么遏制,如果都不成便设计击杀。” “所幸你武功大进,他们轻易动不了你,又因武试大崭头角,世家勋贵,满朝文武都在旁盯着,他们不敢轻易下手。” 武试开始之前,寂春因与眉姬起了口角,裙摆还因此沾上了汤汁,正是罗澈叫来了罗绮的贴身侍女碧桑领了寂春去换衣服,直到武试结束他才回来的。 那段离去的时间,可不正是寂春上场的时候,她只需冒充其中一个武试者的身份,便可轻易行事。而在这场危戏当中,能够轻而易举安排这一切的,除了御座上那位,不作他想。 还有罗绮,旁人要瞌睡,她立刻奉上枕头,倒是会察言观色。云若心里冷笑,她绝对不会承认这方面其实是输于罗绮的,说不定连罗绮也瞧出寂春的不对劲,所以在尽量配合罗澈将寂春带走,好方便她执行任务呢。 云若后面的话云田没有听清,他默默盘算着皇帝对他,对云若,对云家试过的那些手段。寂春一早便被送入府中,长年累月地监视着他,监视着云家;而尾南书院的李墟和回京路上遇到的杀手便是遏制和击杀他的人;不仅如此,武试那日,寂春也充当了那个想要杀他的角色。而且紧接着,阿姐和玉亲王世子在大理寺遇险,几乎丧命,只有皇帝的心腹罗澈无虞,而事后罗家女儿进宫。 皇帝先前对他阿姐的那些在意关心,对他,对云氏的倚重,如今看来,都成了笑话。 云田双眸又红了起来,下颌微微含起,额角有青筋突出,悲凉和愤慨的情绪萦绕在他的身周,仿佛下一刻将要着起烈焰,将一切把他拖入苦痛当中的人和事毁尽。 他心思一向粗大,从不以恶意去揣测他人,忽然得知心上之人和同窗友人都是皇帝派来害他和他的家人的,真相残酷如斯,要平复激愤如何容易? 云若暗暗叹息:经此一事,云田恐怕心头阴霾长存,难以消解了。她又想道:云田在回京路上遇刺,青翎卫武试遇险,大理寺失火后遭软禁,种种变故,皆由萧陌一手促成。这位大夏的皇帝陛下利用了罗家,利用了申氏,利用了断肠门,甚至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三番四次欲制云田死地,只为断去云氏唯一的根脉,手段高明且不动声色,堪称帝术之典范。 她苦笑着又往口中丢入一枚果脯,难怪萧月常常嘲讽她,说她只认情爱,弄不清楚现实,她当时虽然气恼,却也无法反驳,因为那便是事实。 想到萧月,云若突然一怔,云田遭遇断肠门杀手围攻之时,萧月正好出现并且出手救了他,后来又送给云田一本功法秘籍,令他实力大增,要不然以武试那日险状,云田不是殒命当场便是半残重伤。 萧月啊,他对他们姐弟,对云家,真是好……关注啊!就像那天晚上,她不告而别,他也没生气,径自回了玉亲王府,每晚给自己做吃食的,托了申显送来。 可是,他为何不亲自来呢?云若想着,心头竟生出几丝疑惑,当中还掺杂了些许不知名的情绪,让她头脑恍惚,心头动荡。她抚了抚胸口,大概食滞刚解,还微微有些烧心罢了。 “事已至此,阿姐,我该如何做?” 年少之心,最是纯净透明,可惜众虎环伺,云氏若要保全抑或维续,如何能有一个单纯天真的家主。而洞察了心上人的所为后,这种来自情感上的打击直如当头棒喝,让他倍感苦痛,同时清醒不少。情势弥紧,心智弥坚,实在是少年郎君不可多得的优点。 云田努力将身姿挺了挺,转头看向云若,一双与云若相似的明眸中星光隐现。 他一腔希冀,却发现云若神色恍惚,全然不在状态,也不知有无听到他的问话,眉角一挑,正欲不满嗔怪,忽然耳畔不经意勾住一丝细响。 “何人?!”一声大喝,瞬间将云若的思绪拉回现实。同时,麻布大巾展如羽翼般撞向垂地帷帘,云田身如迅风紧随着疾扑而至,“休要躲藏,且吃我一掌!” “啧啧啧,有没有人告诉你,年轻人勿要这么暴力,否则心肺容易生疾。”申显摇着折扇从帷帘后转出来,伸出一根长指,快如闪电,分别点在云田左右肩头,“心肺生疾,便会四肢麻痹。” 云田顿时觉得整只手臂提不起劲,筋脉当中似被灌入了一囊醋水,酸麻难当,连两条腿也被波及,膝盖阵阵发软。 “四肢麻痹便会走路不稳当,走路不稳当便会……。”话未说完,扑通一声。在云田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当中,申显笑眯眯地蹲下身,欣赏了一番某人五体投地的销魂姿势,拿折扇一边在他耳旁扑着风,一边不紧不慢道,“我本想提醒小郎君可能会跌跤,没想到还未来得及说,你便向我行此大礼,区区小事,当不得如此,当不得如此啊,哈哈!” 笑声自喉底而出,引得他身体微颤,坠在扇底儿的翡翠莲蓬随之一晃一晃,几乎要触上云田的鼻尖,落在他眼中,便成了一种嘲笑。要不是四肢酸软无力,云田恨不得要暴起与这暗算他的“小人”大战三百回合。 云若快步走过来,扶起云田到几案旁坐下,申显依然呵呵笑着,摇了扇子跟过去,在云田片刀似的目光中,毫无压力地占据了方形小几的一边。 云田叫道:“阿姐,这人深夜藏在你房中,定是不怀好意,你莫要放过他!” “嘘~”申显竖了根手指在嘴前,“嚷嚷甚么,说得我好似个采花贼子。”他拍拍云田的肩头,见他受了刺激似的朝自己猛甩眼刀子,收回手,一边为自己倒水,一边解释,“我与你阿姐是老相识了,不信你问她?” 云田果然朝云若瞧过来。 云若睨了自家阿弟一眼,丢过去一个纸包,云田打开一瞧,气结:“阿姐,这么几颗酸果子就收买了你,让你跟这登徒子厮混了?你忘了,上次他还调戏你身旁的侍婢,抓着人家不肯放呢,你千万莫信他!” 他说的是上次在皇宫内,塔台坍塌后,他们几人在偏宫聚头,申显箍着眉姬不肯放那事儿。云若却只留意到前半句,尤其那“厮混”什么的,戳得她心肝儿剧烈一抖,杀气腾腾地用目光剐着云田的面皮。 一旁的申显也停止了摇扇,撇着唇角,一脸古怪地瞟向不知死活的年轻人,直到对方被自家阿姐掐得啊啊痛叫,才将折扇儿一收,敲着桌子,慢悠悠吐出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该打!” “你,你们两个竟然联合起来对付我……”云田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戳戳这个,戳戳那个,就差仰天嚎哭了。 “还说,有你这么编排你家阿姐的么?”云若毫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指,点着他的脑门,“胡乱想些什么,申家二郎乃是有主之花,你那般说,把我当什么人了?” “真的?”云田面上尚有狐疑,又问一句。 见云若又搓着手指做势要掐,忙缩了脑袋:“不敢了,阿姐,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转头瞥见申显看着他们嘴角直抽,要笑不笑,又有不甘心,但母虎在侧,实在不敢惹事,于是坐正了身子,咳两声:“阿姐,那个、你们,嗯,夜里聚在一处,让人知道了,总是容易产生误会……” “院里清静得很,人都被遣出去了,再说,除了你之外,谁还会乱闯。” 没人乱闯,自然没人知道。云若拈着一颗果脯咬了半口,不以为意。 云田很想说,那你们也不能这般豪放啊,虽说大夏民风开放,闺阁女子夜会郎君什么的也时有发生,但是云家作为世族,祖训不可违,必要的礼法还是要守的。而且,对于未来姐夫的人选,他心中早有属意,故而绝不希望有意外搅破他那点子期望。 然而看到阿姐眼角微挑,神情似笑非笑,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罢了,谁让她比自己早出来半个时辰,主意也比自己大上一圈,婚姻之事,便是父亲回来,恐怕也做不得她的主的,自己还在这儿瞎操心什么。 云田默默喝着茶水,浑然未发觉手中捧着的是申显递过来的茶盏。 第六十四章 返影入深林 寂春触了一下肿起的唇瓣,立刻“咝”了一声。靠入一处墙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打开,用指甲挑出豆大的一粒,抹在唇上。不出一刻,肿胀便消了下去,虽然还有些刺痛,但是看起来也不甚明显,尤其晚上灯火不明,更是不会被发觉。 想到云田离去时白到泛青的面色,紧咬凸起的牙关,她心头微酸,叹了口气,收好瓷盒,纵身越过一堵宫墙,径往前头最大的宫殿而去。 哔啵几声,烛火炸开,白允儿持了长嘴剪子挨个儿去挑成排的灯烛。他手背伤势已见好转,但是拿东西还有些吃力,一个不留神,拂尘落地,弯腰去捡,一抬头,便见一身黑衣的寂春叩首在御案之下。 对于这个女娘,即便势利如他,到底也是有几分佩服的。纵然当年陛下手底下有天赋的少年人一大把,但是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寂春的天资实在算不得大好,开始习武时年龄也偏大,不过全赖那份肯吃苦的狠劲儿,才得了一身好武艺,心思也够缜密。过去十年当中,不管是受命监视云氏父子的动向,还是为远在他邦的陛下千里传信,都能做得滴水不漏。到了如今,不过二八之年,便能够突破守卫重重的羽林军,避过耳目聪敏的青翎卫,悄无声息地进入帝寝殿。 一个细作能有这样的能力,放眼天下三国,也属佼佼,即便名满天下的扶风公子罗澈见了,必会赞一声“好功夫”。 犹记得两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作为文武新秀的罗家大郎应召入觐,彼时寂春一脸易容立于新帝身侧,目睹扶风公子之风采,一时眸光连动,行止微失。 他虽为一介阉宦,也终有丈夫之心,站在一旁将寂春的一腔心思瞧得明白,而陛下行君王道,更擅察人,岂会不清楚。 是以将罗家大郎指于云氏女君为琴师,时常出入云府,既稍解寂春一腔思念,让其心存感激,又因他之故,寂春对云女君的心意始终隔了一层山水,与云氏多年相处而得的那一点恩义,只要陛下念头一动,便能随时分崩瓦解。 陛下行事,从来都是这般张弛有度,走一步看穿十步,江山大业在前,其余皆为微末。 白允儿时常在想,能匍匐在天生的王者脚下,他何其有幸,也不枉一世为奴了。 抖了下拂尘,白允儿转到灯架后头,继续剪那烛芯。 “你说你要自请离京?”清冷的声音自御案后头传来。 寂春不敢直视,谨声道:“寂春只此一愿,恳请陛下成全。” “成全你并非不可以。” 在寂春因惊喜而瞬时流溢感激的眸光中,萧陌润了润笔尖,边写边道,“但是朕有个条件。” 寂春忙往前膝行两步:“只要能达成心愿,寂春任凭陛下驱策?” 一勾一笔,写得缓慢,萧陌的语调同样不急不缓:“也不是什么难事。阿若素爱精致事物,小到日常物件,大到千金珍玩,入眼颇多。然而能让她宁愿舍去半数家资,又不惜与人结怨也要拿下的,却只有那么一件。” 望了眼寂春已然明了却渐渐失了血色的容颊,萧陌眸底凉如寂夜:“你可愿意取来?” 面前的奏疏从头至尾都是在陈述帝嗣薄弱的严重后果,引经据典,鞭辟入里还在其次,署名之人乃称疾几近两年的老郑相,方是这本奏疏的分量所在。 仿佛被夜风吹散了心头的热气,寂春只觉得全身发凉。 她仰着首,眼前仿佛出现了云若洁白如玉的面容,眼角微挑,眸光轻轻一转,便勾出了你的全副心思。须臾,闲适悠然的神色一变,一双秀眉紧紧蹙起,脸孔迅速涨红,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脖颈以下,汗出如浆,显得痛苦无比。 她急着想上前伺候,双脚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拔也拔不动。正自焦急,一转眼,那张脸却转成另一副与之相似的面容,相同的眉眼,刚毅的下颌,唇角含笑,永远那么朝气蓬勃、神采飞扬,仿佛世间无数烦恼于他而言,不过是挥之即去的浮尘,从来都不曾在他身上久留。他那样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紧张而羞涩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应,她一看便禁不住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出口拒绝。然而下一瞬,也不知探知了什么,那张英俊的脸上敛去了笑意,敛去了满面柔情,望向自己的目光被哀凉和不敢置信所充斥。 两张相似的脸容交替显现,如潮翻涌,不遗余力地洗刷着她的头脑,让她头晕目眩,胸口生痛。她情不自禁抚上胸襟,将衣料揪得死紧,仿佛如此,方能将一切犹疑和不忍驱逐出心头。 直至最后,一道挺拔温雅的身影闯入脑际,他轻轻抬手,接过她手中茶盏,朝她道声谢。 温熙一笑,春风拂面,晴光正好。 犹如身负千钧之人终于找到了支点,她顿时将所有的重量转嫁了出去,长出一口气。 “考虑得如何?”清冷的声音再次从御案后传来。 她张了张口,终是顿首在地:“寂春遵旨!” 门开了又阖上,趁机而入的夜风撩得烛火森闪了一下。这处天底下最高贵之所在确如人们心中所想一般威冷,护卫森严。然而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它不过是层层捆缚的蚕茧,既能够轻易破开,也可以进出自如。 此时殿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偶尔从御案那头传来的翻阅声,也如秋末僵冷的枯叶刮过窗棂时发出的细响,寥落而细微。 白允儿放下手中剪子,走到殿角,从青铜鼎内取出温在里头的参茶,奉到萧陌手边。 萧陌从奏疏上头收回视线,拿过来浅尝一口,甘香清苦,略感烫口,与往常一般合他的意。 “有事?”他漫不经心问道。 “回陛下,并无。”白允儿躬身接回茶盏,将它放在临近的矮几上。 萧陌阖上面前的疏本:“有事直说。” 白允儿讪讪回了声“是”,道:“……方才陛下为何不问寂春要离开的原因?陛下栽培她多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便这么放她离去,是否有些……不妥?”而且可惜。 萧陌又拿过一本未批的奏疏,边看边道:“这你就不懂了,并不是对谁有恩,谁便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纵使起初她忠心于朕,然而时移世易,人心易变,她心思已然不在此,朕若强留,岂非徒害自身?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临去前,还能真心为朕办次差。” 白允儿连忙躬身附和:“陛下说得是。” 萧陌却似乎沉默了一下,盯着染墨的笔尖,口中低语,仿佛说给自己听:“怕只有如此,方能让你留下……” 白允儿听到,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萧陌又怔了片刻,从最低下抽出一本素装折子,封上无题,瞧去甚是平常。横了眼立在一旁的白允儿,将奏疏递向他:“你看看。” 白允儿闻听大惊,立即伏跪在地,叩首如捣蒜,地板上顿时传来一阵咚咚的闷响,令人心慌。 “陛下饶命,奴、奴婢……” 萧陌面无表情地瞧了他的后脑勺一会儿,约十几个响头过去,淡声道:“好了,起来吧,再这样下去,朕的地板就要破了。” 白允儿这才堪堪止住,但是仍旧伏跪不敢起,萧陌眸光瞥过他的后背,青蓝的宦官外袍明显泛出一层深色。他将手中奏疏丢到白允儿面前,道:“看看。” 白允儿抖抖索索伸出手,将奏疏打开,他识字不多,大致瞧了个意思,便听萧陌问道:“你如何看?” 白允儿捧着奏疏,低声回道:“奴婢愚笨,瞧不出什么来?” 刚说完,便听上头轻哧一声,立刻又道:“虽然奴婢瞧不出什么,但是估摸着总归是这些事情,比如雪几玄梁当日毙于女君与罗大人之手,而后银烛赤柱遁匿,断肠门原先四护法皆去,短时之内风光难继,但申家反而与之接触更频,其中恐有关窍。” 白允儿说道这里,小心翼翼朝上瞅了一眼,触到萧陌幽如深渊的眸子,立刻低头。 “接着说。” 白允儿又磕了个头:“奴婢愚钝,着实想不出那关窍为何。然而七夕云家女君遇刺之后,禁军清扫现场,找到三十六具蒙面尸首,观其服制,皆为断肠门座下杀手,而护法雪几与玄梁二人的尸身却不翼而飞。彼时断肠门重挫加身,强者无几。按小罗大人事后说法,隶属雪几与玄梁手下的杀手行动僵直,浑如被人牵线的木偶一般,一举一动恐为二人所操纵。二人既死,那些木偶人又岂有自觉将二人尸首取走?而且小罗大人与云女君离开之时,禁军尚未赶到,其间,可是有些许空隙啊……” “你是说,事发当时有第三方在场,而这第三方极有可能是申家人,许是他们取走了雪几与玄梁的尸身?”萧陌问道。 “奴婢不敢妄断,只是除了他们,奴婢再想不出还有谁,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二人尸首运走,而且时间还掐得那么准,正好赶在禁军到达之前。而且……” “嗯?” “……据守宫的侍卫讲,当晚,申家二郎君曾紧随小罗大人出现在宫门口,彼时云女君已然昏厥……”白允儿极快地偷瞟了萧陌一眼,见他唇角绷紧,心肝颤了一下,硬着头皮接着道,“是他提醒小罗大人先将女君送回云府。小罗大人着急女君的伤势,是故还未来得及将遇刺一事告知守宫羽林军便走了。后来申二郎君也未提此事便离开了。” “陛下……” 萧陌直视着他,沉声道:“此事先时为何不报?” “那侍卫从申二郎君那里受了一支赤金香粉簪子,以为他刚从青楼回来,而且申家二郎向有风流之名,侍卫便未在意。”白允儿惶恐道。 “如此便是说,申家二郎是为了替人拖延时间,方将明之引去云府的?”萧陌拾起朱笔,在上头圈点,口中道,“世人都说‘风月公子’除了抚得一手好琴便是整日追风逐月,一无是处,白瞎了一个好出身。白允儿,你说说看,能让一个终日沉湎酒色的纨绔子不顾引祸自身为之斡旋办事的,究竟是他背后之人手段实在高明,还是他本人太过深藏不露?朕倒是很有兴趣知道。” “陛下是说,二郎君不是替申家办事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白允儿小心翼翼问道。忽而触及萧陌乍然锐利的眼神,脚下一软,又跪在地上,“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妄揣圣意。” 萧陌叹了口气,伸出一手扶起他:“好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 待白允儿感激涕零地起身后,他又道:“太皇太后与太后病了许久,朕政务繁忙,许久不曾前去探望,心中着实有愧。你明日一早到库里挑上几件稀罕物事儿,朕下了早朝就去两位长辈处问安。” 白允儿立即称是。 “唔。”萧陌顿了一下,又道,“你先去太医院弄点药,把脸面拾掇拾掇,瞧着碍眼。” 白允儿触了下青紫的额头,俯首谢恩。 待白允儿出去,萧陌起身,慢慢走至窗口。灯烛摇曳,在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盯着如墨的夜空良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摸摸怀中小巧温热的物事,他又缓缓走回御案。 案头奏疏堆得高高的,仿佛一座土石垒起的山峰。人在攀爬的过程中,不仅要披荆斩棘找出一条路来,还要时时刻刻注意脚下的状况,免得一个不留神,跟随时会崩塌的土石一起掉落山崖,尸骨无存。 萧陌从旁边拿过一张白麻纸,摊开,黑白分明的青花镇尺压住边角,他提笔一顿,缓缓落字。 翌日,白允儿领着王姓掌书进来收拾御案。二人抱起奏疏正待离开,一片白麻纸飘落在地。白允儿连忙将它拾起。上头寥寥几字。 王掌书毕竟年轻,在翰林院只待了一年便调来此处,嘴门不严:“好歹也是出自罗国公府,又盛名在外,陛下只给了个婕妤的位分,是不是太……” “圣上心意,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测的,不要脑袋了!”白允儿瞪了他一眼,又道,“快拿去中书省拟诏吧,后宫也许久没热闹过了,添点喜气也好。” 王掌书拎了一头冷汗,连忙称是,哪里还瞧得见白允儿一嘴冷笑。 “什么,任氏女也要入宫?呵,夫君你当真不是玩笑?” “你觉得我是在与你玩笑?”罗国公罗良漫不经心地挑着茶水中的沫子道。 “可是夫君,一个被大府发配到别院的婢子,不是犯了大错就是惹了原主厌弃,早前领入我们府内已属不妥,如今还要举荐她入宫当女官,若是云氏知道,岂会轻易与我们善了?难不成夫君还想与云氏撕破脸?就算如此,也不是这个时候啊!”罗国公夫人小郑氏不可置信地道。 “有何不可?云措那厮去了边关十几年,恐怕连天都的城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记得了。别看他手里有军权,陛下面前,我与他,谁的分量重谁的分量轻还不好说呢。” 显然罗良并未将云氏得知消息后的反应放在心上。也难怪,别院丢了人,云府肯定得到消息了,可也不见有人出来找。任微来到罗府也有好些日子,一直过得甚是平静,平静得让下人们几乎要将她当成府里的二娘子呢。 大娘子入了宫,“二娘子”可不正好乘了姊妹的东风,一道入宫侍君。罗家未来的富贵路还长着呢! 自觉已将消息通知到了,罗良伸了个懒腰出房去,堪堪跨出门槛,就跟进来换茶水的小婢撞了个错肩,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流了一地。 “贱婢!”罗良大怒,用另一边的手朝小婢的脸上狠狠掴了两掌。小丫头被打得嘴角流血,面颊肿得老高。当即跪伏在碎片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那里瑟瑟发抖。 “发那么大火作甚,仔细手疼!”小郑氏已经回过神来,口中嗔怪着,拉了他的手细看。方才谈话引起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我没事。”罗良抽回手,虽是责怪,但是语气变得温和:“你也是,最近府里事多,如果下人做事都如此不上心,还是早早打发出去为好,没必要心慈手软,免得将来无法无天,弄得你我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说完指指满地狼藉。 “妾身省的。”小郑氏垂首柔声说道。 “唔。”罗良满意地出了屋子。 小婢慌里慌张地收拾地上碎瓷片,手指不小心割出了血,也不敢吭一声。 地上不止碎片,还有大滩水渍,她正急着用帕子抹,一袭雀蓝绣金的裙摆慢悠悠地晃过来,晃到眼前停住。 “你刚才发现了什么?”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婢缓缓抬头。 第六十五章 复照青苔上 罗澈盯着眼前肿胀泛白的尸首,半晌,挥手。底下人立刻上来将尸首抬下去。 看着那些人利索有序但是仍掩不住战战兢兢的背影,罗澈沉默地立在原地,脊背僵直如同一座雕像,神色间说不出的哀凉。 “禁不得一回责备就投了井,这气性本不该卖身为奴的,都是命啊!” 小郑氏叹了口气,倦怠地扶着额角。 听了她的话,弥漫在罗澈身周的哀伤气息陡然收敛,反而一脸漠然。 看到儿子对自己态度冷淡,小郑氏心中不虞,但又无可奈何。自打那回关于云若和罗绮的谈话之后,母子之间出现了一层隔阂,纵使过去许久,这层隔阂依然存在,甚至因为云若失踪和罗绮进宫两件事变得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消除。 世人大多重男轻女,可小郑氏不同,她重视女儿更甚于儿子。儿子再好,再是得圣心,也不过一介臣子,一旦功高盖主,就会引起上位者的忌惮,云氏就是前车之鉴。女儿则不同。这世上虽然对女子诸多约束,但是有一条道路却仅向她们开放,那便是后宫之路。 谁说站在天下最顶端的一定是帝王,帝王身后的女人也未必低他一头。且看坐镇宫中的两位申氏娘娘,尤其是太皇太后,纵然陛下忌惮她,提防她,甚至暗地里蚕食她的势力,但是血脉相连,到底又能拿她怎样?萧家的天下竟是申氏女说了算,那么天下究竟算是谁的天下呢? “母亲,我已让人通知京城府牧前来,这时候也快到了,母亲稍坐,我先过去。” “什么,你通知了府牧?”小郑氏霍地立起,上前几步,“为何事先不告知与我,这种事难道自家不能解决?” “出了人命案子,不正应当上报官府么?母亲放心,死的是您院中的侍婢,我一定让他们好好查。”说完,罗澈转身要离开。 “这就是你对你母亲说话的态度?难道你连为人子女的孝义都不顾了么?”小郑氏在后面厉声说道,见罗澈果然停了脚步,她昂了昂下巴。 就在她以为罗澈被震慑住的时候,她一向引以为傲却逐渐对其忽视的儿子慢慢转过身来。 只见罗似笑非笑,一脸嘲弄:“孝义?若不是为了这二字,阿绮如今恐怕正蹲在天都府衙大牢,等着为那几个被火烧死的百姓偿命,而不是如母亲所愿待在后宫找机会诞下皇长子,母亲的亲外孙;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我会无颜见云家妹妹,连她平安归来都只能远远地瞅她的马车一眼,连云府大门也不敢靠近?若不是为了这二字,早在我自请除族的时候,就应当将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公诸天下,包括十几年前落在您手中生死不知的庶兄,和尚未来得及来到这世上的庶妹。可是我一己私心难却,至今只能烂在腹中。如今,为了这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小婢,母亲又想拿它来胁迫于我了么?” 小郑氏后退一步,踉跄坐下,掩面悲声痛哭,罗澈漠然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动。 “你这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想让母亲去死啊!”说完,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罗澈蹙蹙眉,没有说话。 小郑氏哭了一阵,抬头望着罗澈,说道:“没想到从前的事你还记在心里。如此也罢,我今日索性跟你交个底。” “当年我进罗家之前,你父亲就有个通房,叫梨娘,还跟她生了一个儿子。原本这并不算一门好亲,哪有正头娘子还未进门,男方就有了庶子的?可我那时一心恋慕你父亲,对这一切虽然介怀,但还是能忍则忍,只要求为他们另辟院落,眼不见心不烦。嫁与你父亲之后,他也算信守承诺,并未私下去见那个梨娘,只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更不会与一个孩子过不去,睁只眼闭只眼,只盼有个安宁和美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你父亲过来与我说,他打算将那孩子记在我名下。彼时我已怀孕数月,府医早已把出这一胎是男胎,若是将他记在名下,我自己的孩子就会退居其次,再无缘世子之位。人都有私心,于是我拒绝了你父亲的要求。” “谁知这一拒绝便成了祸端。第二日我进膳之时,因觉多日食鱼汤有些腻味,便舍之不用。正好有新来的小婢,长得瘦骨伶仃,模样可怜,我便把用剩下的膳食赏她吃。谁知她吃了之后,立刻鼻窍流血,喊来府医一看,查出是鱼汤里放了草红花,小婢体虚不受补,才流鼻血。这草红花,可是怀孕妇人的大忌,我若按往常习惯,喝了鱼汤,定然胎儿不保。为着此事,我着人在府中彻查,最后……查到了你父亲那里。” “有人报称,出事当日,你父亲那里送出去一名体态痴肥的小厮。只轻轻一问,便问出那小厮就是女扮男装的梨娘。这贱人,竟然不好好待在她的院子里,反倒日日乔装与你父亲厮混,趁机怀上第二个孩子。当时她即将临盆,故而形容臃肿。你父亲将她送走,不过是因为对我下药的是她的儿子。呵,五岁的孩童,能分辨出什么,又如何得知我每日需进何种饮食。可想而知,他是被人指使着来下药的。这人不是他那低贱的生母还有谁!” “我自是不能忍下这口气,立即让人通知你外祖家,借得人手追出去。那贱人慌不择路,竟然跑上一处山坡,尽头便是断路。彼时天已黑透,难以看清前路,马车便掉下悬崖。” “荒山野岭,野兽出没。等天亮时遣人下去寻找,只寻到彻底散架的马车以及一些破碎的马尸和人骨。” 说到这里,小郑氏直视罗澈的眼睛:“对于梨娘的死,我毫无愧疚。要怪就怪她不安分守己,妄想让她的儿子取代你的地位。到头来自食其果,怨不得别人。” 罗澈也直视小郑氏的眼睛:“那么,请母亲告诉我大兄的下落,他生母死后,您又对他做了什么?” 小郑氏笑道:“你觉得我会去对付一个五岁的孩童?别说他的生母已经为此付出代价,就算她依然活得好好的。我也不会迁怒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 罗澈有些不相信:“那大兄去了哪里,总不会无缘无故凭空消失吧?” 小郑氏冷笑:“何不去问你的父亲?” “是父亲的缘故?” “当年你父亲得知下毒的是那孩子,早早使人将他看护住,梨娘出事后又瞒着我送了出去。我虽然知道他被送走,但并不知晓送去了哪里。其实要知道他的去向并不难,只是他母亲之死多少与我扯上点关系,养在身旁多少也是个隐患。加之你父亲极宠爱他,梨娘死后唯恐我对付她的儿子,我便顺水推舟,由着他行事。” 罗澈沉默半晌,突然对小郑氏一揖,道:“此事皆由父亲而起,倘若不是他荒唐好色,宠妾害妻,事情也发展不到这一步。先前是我对母亲有所误解,孩儿在这里向您赔罪。” 小郑氏早已拭干眼泪,慌忙将儿子扶起:“好孩子,这怪不得你。毕竟你庶兄离家多年,他生母也横死,任谁都会疑心于我。人在做,天在看,只要你母亲秉身持正,就不怕那些流言蜚语中伤。” “母亲说得极是。”罗澈站直身子,负手背后道:“母亲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么昨晚小婢投水之事一定与您无关。您且放宽心,孩儿去去就来,倒要看看是哪个凶狠之人,藏匿在你我身旁,败坏我国公府的名声!”说完转身离开。 小郑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申显打着哈欠,一步三晃拐入茅舍,甫一开门,一道冷厉银光直指鼻尖,惊得他立刻纵身朝后翻飞,所幸轻功给力,即使落处是粼粼池面,却能临水而立,连鞋袜也未湿半分。远远观去,风神俊秀,袍袖翩然,倒像是将将出水临世的仙君。 “可是要人命了!”仙君挑开落于额前的发丝,风度翩翩地指摘着持剑伫立门外的青衣少年,“阿青,你不是受伤了么,出手还这么狠,莫不是受伤是假,好将跑腿的活计推给本郎君才是真?” 四周林荫如蔽,外人不得入,他这番天人之姿,惊艳世俗,却只能落在阿青这根木头眼中,好生浪费!若是眉姬在此,她嘴上不说,心中定然不知痴迷到何等地步。 妇人嘛,总是口是心非!申显得意洋洋地想道。 茅舍里头传出几声咳,气虚至极。阿青长剑入鞘,朝申显一拱手,立时退在门侧。 瞧那利落样儿,伤还真的好得差不多,少年人体质就是好,申显一边感慨,一边勾起唇角,刷地抖开扇子,从从容容地从湖上下来,不慌不忙进了屋子。 屋里头只设一几一榻,几个垫子,墙角立了一只书柜,上面叠满书卷,多为竹简一类,想是百年多前留下来的旧物。靠北立了个屏风,后面当是简易的净室。西侧还有一个半开小窗,窗台上搁着一碟子敲开的果仁儿。 屋内温度比外头高上许多,仿佛烧了个火盆,纵使开着窗,在这尚未彻底冷凉的时节也不免让人汗意涔涔。 一见那果仁儿,申显又忍不住啧啧起来:“我说阿月,整个王府最破落的地儿就数这里了吧!成日窝在此处,谁都不见,如今连小果儿的日子都比你过得惬意,这又是何苦?” “我乐意……”声音低哑,不见往日清越。 “你乐意也得顾着身子不是?哎,真服了你了,我不就是陪她走了趟皇宫,见了回人么,至于酸成这样?”仿佛怕被屋外的人听去,申显拿扇子半捂着嘴,压着声音道,“她这人你还不知?瞧着聪明,其实最容易犯傻,从前到底是不死心,如今亲眼得见,算是彻底放下了,这不是好事么,你还别扭个什么劲儿?要我说,你要真把自个儿身子弄废了,还真只能一辈子在这儿窝着了。噢,这玉亲王府也未必容得下你,到头来还得回连云山待着去,这辈子就别想再见着她喽!” 话音刚落,榻上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听这动静,申显也有些着慌,抖着扇子探过手去,还未靠近,便被一阵热浪逼退。 “嘶,这热毒不是压下去了么,怎又犯起来了?” 说话间,阿青也闻声而入。见他进来,申显立刻招呼他搭把手,二人忍着灼人的热烫,将萧月从榻上扶起,而后负着他径往湖边去。 甫一入水,嘶嘶作响,一阵水雾自萧月身周蒸腾而上,氤氲弥漫,纱笼烟罩,飘飘荡荡,远远观去倒像个热气腾腾的温泉。泉中之人已然将整个身子埋于水下,云浓无月,雾气缭绕,旁人站在岸边,即便秉着火烛,池中情形也瞧不分明。 夜深露重,秋蝉早已停止了聒噪,周遭静谧无声,叶落可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不到丝毫动静,水汽浓厚,人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浓雾渐淡,有些微水光透出,视线也稍有好转,然而池中情况依旧辨不清明。 阿青双目紧盯着池子,面色紧绷,额角有细汗渗出。又如此过了两柱香时间,终于抵不住心头焦虑,求助似地看向申显。 申显此刻早不见平日散漫,面色凝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半个时辰过去,雾气终于消散,映着半点烛光,水面波光粼粼,然而水底依然没有动静。 蓦地,树丛中一声窸窣,申显朝阿青使了个眼色,斜里落下一条黑影,接到阿青手势,迅速朝那处扑去。阿青也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一阵低声扑打咒骂之后,黑影将一团不断蠕动的物事扛回来丢在二人面前,而后迅速隐去。 那物事被倒掼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痉挛似地蜷缩起来,一张青紫的圆盘头脸却从地上高高扬起。他刚要大声叫骂,因为被点了哑穴,只能张了阔嘴喘气,活像条被拖到岸边的鲶鱼。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平日里也只有给人脸色的份,他不由将眼前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瞪突出来。 忽觉喉间一冷,一道剑芒紧紧抵在下颌三寸处,短胖的脖颈像是被套了绳索似的直直梗起,一动不敢动,再入一分,必血溅当场。 申显轻笑着拍拍阿青的肩头,用扇子拨开冷光凛冽的利刃,蹲下身,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王府内侍总管,柔声道:“邱公公不在关雎园侍奉王妃,却深夜到此,莫不是王妃想念自己孩儿,夜不能寐,又不忍世子体弱受扰,才遣了邱公公潜行探望?” “你既知道是王妃让咱家来的,要么速速带咱家去见世子,要么解了绳索,放咱家离去?”邱总管疼得龇牙咧嘴,这种苦头可是有好多年没受过了,心头大骂对方是龟孙子。 申显瞅了眼用来捆缚他的锯草,上头齿痕狰狞,将姓邱的白胖皮肉割得血糊一片,暗笑萧月手底下影卫磋磨人的手段好生原始。他清清嗓子,悠然摇首:“放您离去?那可不成。公公既然领了差事来了,岂可无功而返。就算世子好寐不欲受打扰,孝道在前,怎么也得让替王妃跑腿儿的公公好生受用一番,也算是回报王妃的一番美意不是?” 说着,折扇一收,潋滟如波的眸光轻扫过面前肥彘般臃肿的身躯,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寒意自脚底蹿起,如毒蛇般径直钻入脏腑,冻得邱总管肥躯剧震,他强按心神思忖对方意图,口中尚在强撑:“你、你一介外人在我玉亲王府内放肆,到底意欲何为?咱家、咱家可是王妃的人!” 申显勾唇一笑,盯着他的眼道:“公公是王妃的人,这点,我等深信不疑。” 说话间,耳根一动,捕捉到来自水底的一丝异声,申显不再浪费时间,将扇子一挥,隐在暗处的黑影立刻闪出,提起邱总管便往林深处走去。 邱总管听了申显的话早已魂不附体,没命地挣扎两下,梗了脖子想大呼引人前来,立刻被一掌击昏,倒在地上像死猪一样被拖走。 四周安静下来,除了风过丛林发出的潇潇声,衣袍鼓起的猎猎声,以及躲在附近的哪只猫儿不小心踩折了一根枯枝发出的噼啪声。 申显与阿青一同紧盯着池子。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火光之下,水面似有碎金浮泛其上,晃得人眼底生疼。水底下的动静也由开始的细微逐渐增大,到最后隐隐有闷响冲破水面,传至二人耳中。 申显眸光朝林中一瞥而过,直接忽略那一方不慎显露的浅紫,继续注视着水面。 水池中央明显出现下陷,水流在其周围急速旋转,逐渐形成一个丈方的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水声由一开始的哗响变得嘶哑起来,激烈得仿佛要将上头的空气也拉扯进去。 阿青抑不住心头焦急,微微侧首,望向申显,正欲询问一二,申显却是一脸少有的肃容:“专心。”说完,继续盯着水面。 阿青闻言顿时觉得愧疚。世子热毒发作不止一次,以前也有严重至危及性命之时,却不似此次这般煎熬,在天云山的话还能入寒玉池散热调养,此刻却只能靠这一方水池来缓解。 说来说去,都怪云家那位女君,不止招惹了皇帝,还引来了断肠门围攻天鸣坊。同时他也忖着,倘若自己武功够高,定力够足,是不是就不会中对方诡计?至少以那晚情形,还是自己太不争气,世子才不得不亲自出手,这才引发了热毒。 一时间,少年郎又是怨云若,又是恨自己,恨不得以身代主到水底下受那热毒蚀心之苦。 申显眼尾瞥过他愧疚到扭曲的面色,暗暗好笑,心道:你道你家主子受人连累,安知不是他故意为之。再不济,他也有那“云魂”护身,不过多吃点苦头罢了,总不至于要了命去。他未能等到心上人爱慕自己的那一日,哪舍得就这般死去,也就你这种傻瓜会上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谁谁能够像你一般心疼人,就算真的要你家主子去死,他也是心甘的,到时你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呢! 不知不觉,漩涡逐渐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一丝涟漪也无,但是这种平静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申显剑眉一皱,薄唇紧抿。 阿青极少见他如此严肃,一颗心更是高高悬起,他紧紧盯住水面,浑然未发觉有浅紫的人影一闪而过,藏匿在最近的一株香樟之后。那人跟他们一样,一双微挑的水墨眸子紧紧盯着水面。 然而此时,池水仿佛突然死去一般,一丝微澜也无。 正当阿青都心焦难捺,忍不住要跳入水中一探究竟之时,水底传出一声轻啸。 顿时,一大股水柱冲天而起,旋升往上,远远瞧去如同接天龙挂。整个池子几乎见了底,仿佛突然间空出一个巨大的坑沼。 转眼,“龙挂”又重重砸回池中。白浪翻涌,水花迸溅,劈头盖脸泼在申显和阿青身上,将二人从上到下淋了个精透,连躲在树后的人也未能幸免,衣衫湿了大半,尤其是探出去老长的脑袋,结结实实领受了一番“洗礼”。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欲抱怨几句,却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的某人悠悠然上岸,径直越过他和阿青,顾自进了茅舍,眼神也不落一个。 如此被人无视,申显也不恼,笑嘻嘻地朝茅舍方向打趣。未等他说上几句,这人又施施然从茅舍中走出,拐向一侧树丛,对着那株碗粗的香樟树——不,是躲在香樟树后全身湿透的人儿——递上一件衣袍。 阿青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主子从树后牵出个纤秀小娘子,那小娘子披着他家主子的常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小脸雪白如玉,眼眸微挑,满面心虚,强作镇定。 不是云家女君还有谁? 待二人走入茅舍,阿青这才将直愣愣的目光投向直撇嘴的申显:“人是你带来的?” 申显此刻正忙着打理身上湿透的衣衫,头也未抬:“不得已罢了。” 阿青面色一沉,又听对方轻飘飘说道:“一个得用的跟班儿,只会听从指派是不够的,还要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千方百计为主子排忧解愁,就算缺乏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如此饭碗才能捧得稳当,捧得长久。你以为如何?” 阿青头一回听说这般荒诞不经的言论,万年冰冻的表情有些龟裂,一颗忠贞之心仿佛被一双手捏弄敲琢,瞬间颤乱不已。他到底不笨,心绪稍稍平静,将申显那话细细揣摩,竟觉得颇为入理。 本想因放入外人一事到萧月面前请罪,如今得知有可能是萧月默许,阿青便决定不再多事。反倒主动下去准备热水和盥洗用具。在这方面,他一向尽忠职守,悉心备至,一人抵得上好几个侍婢。这也是萧月肯留他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申显摸摸鼻子,抬脚往茅舍里头走。眼看就要进去,表情也调到了最为和善的状态,准备朝屋里人打招呼。哗——,两扇门板在面前阖拢,不留一丝缝儿,还差点夹到他英挺帅气的鼻子,气得他抽出扇子就要砸门。不知想到什么,申显突然坏坏笑将起来,而且还笑得极其得意。 “啊啾,啊啾……”突如其来几个喷嚏中断了申显的笑声。 云若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有些担忧道:“申郎君衣衫都湿透了,要不要让人给他换身衣裳,不然可能会着凉。” 萧月瞥了她一眼道:“旁人之事何须你操心,顾好自己即可。”说完再不理会她,顾自转身走至屏风后。 纱幕上暗影晃动,过了片刻,他一身干爽走出来,还是一色月白常服,只是头发披落下来,湿漉漉地搭在身后。 云若想了想,拿起屏风上的一块布巾,走过去递给他:“擦擦吧。” 萧月凝住她的眉眼瞧了一会儿,并不接去,面上却显出微微笑意:“你帮我?” 云若犹豫了一瞬,尚未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萧月突然伸手抽走布巾,自己擦拭着头发,说道:“你笨手笨脚的,连衣带都系不好,擦头发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被贬低了! 云若递过去一个白眼,转身要坐到榻上。哪知萧月给的这身的衣袍太长,她一脚踩在衣摆上,站立不稳,立时就要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云若在心头大声哀叹,等待着疼痛来袭。 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与她结结实实触在一起的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一堵热烘烘的身体,虽然也有些坚实,然而丝丝雪果香气钻入鼻孔,清甜绵长,惹人心醉。 云若跳将起来,忙不迭地逃离,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后衣摆。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她成功地仰天倒在地板上,而萧月连忙俯身去扶她,也被她的脚绊了一下,进而理所当然、顺其自然地“摔”在她身上。所幸两人将要碰触时,萧月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云若才未被他看似消瘦实则精壮的身躯压扁。 云若松了口气,脊背有些疼痛,还好不算严重。她稍稍屈膝动了动,示意萧月离开。谁知甫一抬眼,立时陷入一汪无底幽潭。潭水明明清澈无比,自己的脸容面貌全然在内,却仿佛生了无穷吸力一般,引得人总想再凑近细看,稍不注意,便会溺毙在此。大概烛火太过黯淡,今晚他的唇看起来稍稍有些苍白,配着他如粉桃般的面色,有一种病西施般的羸弱之美。萧月的气色一贯极好,却又有体弱病重的传言,而且她也曾怀疑过那样的好气色其实是反常的表现,今日见他病发入池的情形,确定流言非虚。 云若盯着他的唇想了一阵,想着想着,便觉指尖传来一道柔嫩触感,回神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将手指按在萧月的唇上。 大病刚犯过的人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云若直翻白眼儿。她忘了,单论力气,一介小娘子自然比不过年轻的郎君呢? 不死心地挣扎了片刻,结果收效甚微,一双手依然被萧月紧紧箍着根本抬不起来,身子也被压着,别扭无比却又动弹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真是前所未有,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并不言语,更不打算离开。云若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任命地叹了口气,卸了力气老老实实瘫在那儿。 这便是失去内力后遗症,仿佛时间久了,处于下风也成了习惯。 阿青移开房门,一眼望见房中情形,愣怔了一下,立马退了出去。 然后立在门口说道:“世子,热水准备好了。” 听到此话,云若惊觉内里衣衫还湿着,黏在肤上极为难受。萧月这回也甚是自觉,无需她推开,自己慢慢起来,整整衣衫,缓缓走至门口,背着身子对她道,“屏风后放着干衣服,将就些穿吧。”顿了顿,又道,“我这里没有侍婢,你委屈一下,自己打理。”说完,跨出门去。背影挺直,仪态清雅,一如往昔,只是脚步有些虚浮,云若觉得大概是热毒刚压下去的缘故。 夜幽风寒,林疏影密,只有茅舍窗间漏出的一缕微光,将四周景物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暗月之夜,只因云浓。 申显正舒展了身子,仰面尽情吹风,他心头愉悦,丝毫不在意衣衫湿透,冰冷地粘附在身上有多么难受,甚至巴望着再冷点,好让自己得一场……风寒。 没错,一场风寒。 木屐声从身后传来,满地枯枝一经碾压,便发出细碎的断裂之声。想到身后之人方才的作态,申显忍不住又想打趣,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这人凉凉道:“怎还不走?” “走?往哪里去?”申显霍地回头,一脸惊愕地看向萧月,仿佛为好友的冷漠无情而心痛不已。软着语气恳求,“好阿月,三更半夜,你不会要赶我出府去吧?啊啾~” 萧月瞥了他一眼,淡道:“是又如何?别说你在外头没有睡觉的地儿。” 申显一愣,摸摸鼻子,慢腾腾地摇着扇子凑近道:“别说我,先说你,莫不是嫌我碍事,打算过河拆桥?”说完,桃花眸子灼灼而视,仿佛要硬生生从萧月脸上瞧出一丝儿心事来。 萧月咳了一声,淡道:“我若想过河拆桥,就不会着人替你日日守着春风渡,算起来,拓跋蔚也算我的同门,我没有不帮他的道理,除非有人比他跟我还亲近。” “知道知道,我就知道阿月你向着我,我自然感激在怀,感激涕零……呵呵,我也想与你做亲家,可是我说了又不算……啊啾~” 夜风远来,隐有更夫的竹梆声夹在其中,古拙而脆,仿佛于沉沉暗夜当中裂出的几许缝隙。 申显收起扇子,面色转为肃然,他低声道:“母亲走前最记挂的便是阿若,如今我把她交给你,也不过是放了一半心。你若是想让我把另一半心也放下,千万照顾好她,否则,”他吐了口气出来,“否则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你那个师兄。” 话说完,又打了一串喷嚏,也不管萧月如何反应,倏地腾空而去,眨眼不见踪影。 长夜漫漫,却不孤单。 人虽然有些昏沉,意识还是清楚的。那可爱人儿不辞辛劳亲自为自己擦身换衣,又亲自为自己拾被煎药,仿佛终于将自己看成了至亲至重之人。 真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啊! 阿月,你这招果然奏效! 躺在眉姬的香榻上,申显对萧月充满了感激,对今后的人生道路也燃起了无限希望。 第六十六章 此夜故为情 夜深露重,秋蝉早已停止了聒噪,周遭静谧无声,叶落可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不到丝毫动静,水汽浓厚,人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浓雾渐淡,有些微水光透出,视线也稍有好转,然而池中情况依旧辨不清明。 阿青双目紧盯着池子,面色紧绷,额角有细汗渗出。又如此过了两柱香时间,终于抵不住心头焦虑,求助似地看向申显。 申显此刻早不见平日散漫,面色凝重,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半个时辰过去,雾气终于消散,映着半点烛光,水面波光粼粼,然而水底依然没有动静。 蓦地,树丛中一声窸窣,申显朝阿青使了个眼色,斜里落下一条黑影,接到阿青手势,迅速朝那处扑去。阿青也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一阵低声扑打咒骂之后,黑影将一团不断蠕动的物事扛回来丢在二人面前,而后迅速隐去。 那物事被倒掼在冷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痉挛似地蜷缩起来,一张青紫的圆盘头脸却从地上高高扬起。他刚要大声叫骂,因为被点了哑穴,只能张了阔嘴喘气,活像条被拖到岸边的鲶鱼。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平日里也只有给人脸色的份,他不由将眼前这些人恨得咬牙切齿,两只眼珠子几乎要瞪突出来。 忽觉喉间一冷,一道剑芒紧紧抵在下颌三寸处,短胖的脖颈像是被套了绳索似的直直梗起,一动不敢动,再入一分,必血溅当场。 申显轻笑着拍拍阿青的肩头,用扇子拨开冷光凛冽的利刃,蹲下身,笑眯眯地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王府内侍总管,柔声道:“邱公公不在关雎园侍奉王妃,却深夜到此,莫不是王妃想念自己孩儿,夜不能寐,又不忍世子体弱受扰,才遣了邱公公潜行探望?” “你既知道是王妃让咱家来的,要么速速带咱家去见世子,要么解了绳索,放咱家离去?”邱总管疼得龇牙咧嘴,这种苦头可是有好多年没受过了,心头大骂对方是龟孙子。 申显瞅了眼用来捆缚他的锯草,上头齿痕狰狞,将姓邱的白胖皮肉割得血糊一片,暗笑萧月手底下影卫磋磨人的手段好生原始。他清清嗓子,悠然摇首:“放您离去?那可不成。公公既然领了差事来了,岂可无功而返。就算世子好寐不欲受打扰,孝道在前,怎么也得让替王妃跑腿儿的公公好生受用一番,也算是回报王妃的一番美意不是?” 说着,折扇一收,潋滟如波的眸光轻扫过面前肥彘般臃肿的身躯,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寒意自脚底蹿起,如毒蛇般径直钻入脏腑,冻得邱总管肥躯剧震,他强按心神思忖对方意图,口中尚在强撑:“你、你一介外人在我玉亲王府内放肆,到底意欲何为?咱家、咱家可是王妃的人!” 申显勾唇一笑,盯着他的眼道:“公公是王妃的人,这点,我等深信不疑。” 说话间,耳根一动,捕捉到来自水底的一丝异声,申显不再浪费时间,将扇子一挥,隐在暗处的黑影立刻闪出,提起邱总管便往林深处走去。 邱总管听了申显的话早已魂不附体,没命地挣扎两下,梗了脖子想大呼引人前来,立刻被一掌击昏,倒在地上像死猪一样被拖走。 四周安静下来,除了风过丛林发出的潇潇声,衣袍鼓起的猎猎声,以及躲在附近的哪只猫儿不小心踩折了一根枯枝发出的噼啪声。 申显与阿青一同紧盯着池子。 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火光之下,水面似有碎金浮泛其上,晃得人眼底生疼。水底下的动静也由开始的细微逐渐增大,到最后隐隐有闷响冲破水面,传至二人耳中。 申显眸光朝林中一瞥而过,直接忽略那一方不慎显露的浅紫,继续注视着水面。 水池中央明显出现下陷,水流在其周围急速旋转,逐渐形成一个丈方的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水声由一开始的哗响变得嘶哑起来,激烈得仿佛要将上头的空气也拉扯进去。 阿青抑不住心头焦急,微微侧首,望向申显,正欲询问一二,申显却是一脸少有的肃容:“专心。”说完,继续盯着水面。 阿青闻言顿时觉得愧疚。世子热毒发作不止一次,以前也有严重至危及性命之时,却不似此次这般煎熬,在天云山的话还能入寒玉池散热调养,此刻却只能靠这一方水池来缓解。 说来说去,都怪云家那位女君,不止招惹了皇帝,还引来了断肠门围攻天鸣坊。同时他也忖着,倘若自己武功够高,定力够足,是不是就不会中对方诡计?至少以那晚情形,还是自己太不争气,世子才不得不亲自出手,这才引发了热毒。 一时间,少年郎又是怨云若,又是恨自己,恨不得以身代主到水底下受那热毒蚀心之苦。 申显眼尾瞥过他愧疚到扭曲的面色,暗暗好笑,心道:你道你家主子受人连累,安知不是他故意为之。再不济,他也有那“云魂”护身,不过多吃点苦头罢了,总不至于要了命去。他未能等到心上人爱慕自己的那一日,哪舍得就这般死去,也就你这种傻瓜会上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谁谁能够像你一般心疼人,就算真的要你家主子去死,他也是心甘的,到时你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呢! 不知不觉,漩涡逐渐消失,水面恢复了平静,一丝涟漪也无,但是这种平静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申显剑眉一皱,薄唇紧抿。 阿青极少见他如此严肃,一颗心更是高高悬起,他紧紧盯住水面,浑然未发觉有浅紫的人影一闪而过,藏匿在最近的一株香樟之后。那人跟他们一样,一双微挑的水墨眸子紧紧盯着水面。 然而此时,池水仿佛突然死去一般,一丝微澜也无。 正当阿青都心焦难捺,忍不住要跳入水中一探究竟之时,水底传出一声轻啸。 顿时,一大股水柱冲天而起,旋升往上,远远瞧去如同接天龙挂。整个池子几乎见了底,仿佛突然间空出一个巨大的坑沼。 转眼,“龙挂”又重重砸回池中。白浪翻涌,水花迸溅,劈头盖脸泼在申显和阿青身上,将二人从上到下淋了个精透,连躲在树后的人也未能幸免,衣衫湿了大半,尤其是探出去老长的脑袋,结结实实领受了一番“洗礼”。 申显抹了把脸上的水,正欲抱怨几句,却见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的某人悠悠然上岸,径直越过他和阿青,顾自进了茅舍,眼神也不落一个。 如此被人无视,申显也不恼,笑嘻嘻地朝茅舍方向打趣。未等他说上几句,这人又施施然从茅舍中走出,拐向一侧树丛,对着那株碗粗的香樟树——不,是躲在香樟树后全身湿透的人儿——递上一件衣袍。 阿青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主子从树后牵出个纤秀小娘子,那小娘子披着他家主子的常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小脸雪白如玉,眼眸微挑,满面心虚,强作镇定。 不是云家女君还有谁? 待二人走入茅舍,阿青这才将直愣愣的目光投向直撇嘴的申显:“人是你带来的?” 申显此刻正忙着打理身上湿透的衣衫,头也未抬:“不得已罢了。” 阿青面色一沉,又听对方轻飘飘说道:“一个得用的跟班儿,只会听从指派是不够的,还要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千方百计为主子排忧解愁,就算缺乏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如此饭碗才能捧得稳当,捧得长久。你以为如何?” 阿青头一回听说这般荒诞不经的言论,万年冰冻的表情有些龟裂,一颗忠贞之心仿佛被一双手捏弄敲琢,瞬间颤乱不已。他到底不笨,心绪稍稍平静,将申显那话细细揣摩,竟觉得颇为入理。 本想因放入外人一事到萧月面前请罪,如今得知有可能是萧月默许,阿青便决定不再多事。反倒主动下去准备热水和盥洗用具。在这方面,他一向尽忠职守,悉心备至,一人抵得上好几个侍婢。这也是萧月肯留他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申显摸摸鼻子,抬脚往茅舍里头走。眼看就要进去,表情也调到了最为和善的状态,准备朝屋里人打招呼。哗——,两扇门板在面前阖拢,不留一丝缝儿,还差点夹到他英挺帅气的鼻子,气得他抽出扇子就要砸门。不知想到什么,申显突然坏坏笑将起来,而且还笑得极其得意。 “啊啾,啊啾……”突如其来几个喷嚏中断了申显的笑声。 云若朝门口张望了一下,有些担忧道:“申郎君衣衫都湿透了,要不要让人给他换身衣裳,不然可能会着凉。” 萧月瞥了她一眼道:“旁人之事何须你操心,顾好自己即可。”说完再不理会她,顾自转身走至屏风后。 纱幕上暗影晃动,过了片刻,他一身干爽走出来,还是一色月白常服,只是头发披落下来,湿漉漉地搭在身后。 云若想了想,拿起屏风上的一块布巾,走过去递给他:“擦擦吧。” 萧月凝住她的眉眼瞧了一会儿,并不接去,面上却显出微微笑意:“你帮我?” 云若犹豫了一瞬,尚未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萧月突然伸手抽走布巾,自己擦拭着头发,说道:“你笨手笨脚的,连衣带都系不好,擦头发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被贬低了! 云若递过去一个白眼,转身要坐到榻上。哪知萧月给的这身的衣袍太长,她一脚踩在衣摆上,站立不稳,立时就要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云若在心头大声哀叹,等待着疼痛来袭。 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与她结结实实触在一起的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一堵热烘烘的身体,虽然也有些坚实,然而丝丝雪果香气钻入鼻孔,清甜绵长,惹人心醉。 云若跳将起来,忙不迭地逃离,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后衣摆。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她成功地仰天倒在地板上,而萧月连忙俯身去扶她,也被她的脚绊了一下,进而理所当然、顺其自然地“摔”在她身上。所幸两人将要碰触时,萧月伸手在地上撑了一下,云若才未被他看似消瘦实则精壮的身躯压扁。 云若松了口气,脊背有些疼痛,还好不算严重。她稍稍屈膝动了动,示意萧月离开。谁知甫一抬眼,立时陷入一汪无底幽潭。潭水明明清澈无比,自己的脸容面貌全然在内,却仿佛生了无穷吸力一般,引得人总想再凑近细看,稍不注意,便会溺毙在此。长长的羽睫几乎要触到额头,呼出的温热气息彼此交缠,一种前所未有酥酥痒痒的感觉荡漾开来。云若觉得心头钻入了一只调皮的兔儿,不甘受困地蹦达个不停。她慌里慌张地将视线朝下挪,却正好落在那副水润饱满的唇上。 大概烛火太过黯淡,今晚他的唇看起来稍稍有些苍白,配着他如粉桃般的面色,有一种病西施般的羸弱之美。萧月的气色一贯极好,却又有体弱病重的传言,而且她也曾怀疑过那样的好气色其实是反常的表现,今日见他病发入池的情形,确定流言非虚。 云若盯着他的唇想了一阵,想着想着,便觉指尖传来一道柔嫩触感,回神一看,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将手指按在萧月的唇上。 似被烫了一般,云若连忙缩手,还未来得急,整个手掌就被萧月牢牢握住,紧跟着被强按在了耳旁。 大病刚犯过的人怎么还这么大力气? 云若直翻白眼儿。她忘了,单论力气,一介小娘子自然比不过年轻的郎君呢? 不死心地挣扎了片刻,结果收效甚微,一双手依然被萧月紧紧箍着根本抬不起来,身子也被压着,别扭无比却又动弹不得。这样暧昧的姿势,真是前所未有,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空气当中似乎有热流涌动流窜,烘炙得她渐渐生出些许汗意。偏生萧月只是朝她紧紧凝睇,并不言语,更不打算离开。云若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任命地叹了口气,卸了力气老老实实瘫在那儿。 这便是失去内力后遗症,仿佛时间久了,处于下风也成了习惯。 阿青移开房门,一眼望见房中情形,愣怔了一下,立马退了出去。 然后立在门口说道:“世子,热水准备好了。” 听到此话,云若惊觉内里衣衫还湿着,黏在肤上极为难受。萧月这回也甚是自觉,无需她推开,自己慢慢起来,整整衣衫,缓缓走至门口,背着身子对她道,“屏风后放着干衣服,将就些穿吧。”顿了顿,又道,“我这里没有侍婢,你委屈一下,自己打理。”说完,跨出门去。背影挺直,仪态清雅,一如往昔,只是脚步有些虚浮,云若觉得大概是热毒刚压下去的缘故。 夜幽风寒,林疏影密,只有茅舍窗间漏出的一缕微光,将四周景物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暗月之夜,只因云浓。 申显正舒展了身子,仰面尽情吹风,他心头愉悦,丝毫不在意衣衫湿透,冰冷地粘附在身上有多么难受,甚至巴望着再冷点,好让自己得一场……风寒。 没错,一场风寒。 木屐声从身后传来,满地枯枝一经碾压,便发出细碎的断裂之声。想到身后之人方才的作态,申显忍不住又想打趣,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到这人凉凉道:“怎还不走?” “走?往哪里去?”申显霍地回头,一脸惊愕地看向萧月,仿佛为好友的冷漠无情而心痛不已。软着语气恳求,“好阿月,三更半夜,你不会要赶我出府去吧?啊啾~” 萧月瞥了他一眼,淡道:“是又如何?别说你在外头没有睡觉的地儿。” 申显一愣,摸摸鼻子,慢腾腾地摇着扇子凑近道:“别说我,先说你,莫不是嫌我碍事,打算过河拆桥?”说完,桃花眸子灼灼而视,仿佛要硬生生从萧月脸上瞧出一丝儿心事来。 萧月咳了一声,淡道:“我若想过河拆桥,就不会着人替你日日守着春风渡,算起来,拓跋蔚也算我的同门,我没有不帮他的道理,除非有人比他跟我还亲近。” “知道知道,我就知道阿月你向着我,我自然感激在怀,感激涕零……呵呵,我也想与你做亲家,可是我说了又不算……啊啾~” 夜风远来,隐有更夫的竹梆声夹在其中,古拙而脆,仿佛于沉沉暗夜当中裂出的几许缝隙。 申显收起扇子,面色转为肃然,他低声道:“母亲走前最记挂的便是阿若,如今我把她交给你,也不过是放了一半心。你若是想让我把另一半心也放下,千万照顾好她,否则,”他吐了口气出来,“否则就算你不帮我,我也有办法对付你那个师兄。” 话说完,又打了一串喷嚏,也不管萧月如何反应,倏地腾空而去,眨眼不见踪影。 长夜漫漫,却不孤单。 人虽然有些昏沉,意识还是清楚的。那可爱人儿不辞辛劳亲自为自己擦身换衣,又亲自为自己拾被煎药,仿佛终于将自己看成了至亲至重之人。 真真是前所未有的待遇啊! 阿月,你这招果然奏效! 躺在眉姬的香榻上,申显对萧月充满了感激,对今后的人生道路也燃起了无限希望。 第六十七章 歧多难分明 云若是被一阵鸟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拥被坐起。一只红爪红嘴,浑身雪白的小鸟儿站在窗口,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了又瞧,俄而嘴喙一张,冲她丢出一串清鸣。它的叫声不似普通鸟鸣那般或清丽婉转,或细碎缠绵,而是圆利厚润,且透着一丝落拓,其中还夹杂着缕缕弦音铮鸣,仿佛空置千年的古琴突然间被无心一拨,霎时流落一地碎金珠玉。 这小东西,跟它的主人还十足地像呢! 云若默默想道,又觉得眼前这情形熟悉得紧,记起不久前在离落山庄便曾有过,雨夜入宫那晚好似也有它的影子。 那晚…… 那晚她与申显一同入了宫,两人在罗绮的寝宫房顶上坐了一夜。也正是那晚,天鸣坊遭遇了断肠门杀手的围攻,虽然后来申显不曾明说,萧月到如今也只字未提,云若却隐隐觉得,那场杀戮应该与自己有关。断肠门,就像是一头穷凶极恶的狼,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动静,总是悄悄地尾随着自己的脚步,伺机猎杀。而那晚,整个过程她不甚清楚,结果却是显而易见,那些鬼魅魍魉扑了个空,栽了个跟头,而萧月也因此动了真气,旧疾复发。 想到昨晚萧月压制热毒的场面,那般惊心动魄,骇人肝胆,云若心头满是愧疚,而对他那种似近非近,有意无意的亲近也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何况,就外观而言,他还是那么一个吸引人的郎君呢! 她与那鸟儿对视了片刻,小东西又冲她叫唤了几声,俯首从碟子里衔起一枚果仁儿,像是炫耀一般,得意地向云若昂昂脑袋。忽而,那小眼神一闪,小东西扑啦两下翅膀飞走了。 “醒了?” 云若循声望去,萧月托着食盘立在门口。一身半旧月白宽袍,墨发披散如瀑,远山碧水,云蒸霞蔚,将黯淡萧瑟的秋光染上一片亮色。 云若晃了下眼,一时没有开口。 萧月笑笑,将早膳布在小案上,转身走过来,说道:“把你吵醒了?小果调皮得紧,你多担待些。” 云若意识到他说的“小果”是那小东西,失笑:“你怕我跟一只鸟儿计较?我有那么小心眼儿么?” “说不准呢。”萧月唇角弯起,眸光温温地落在她初醒尚留红晕的脸上。 云若被瞧得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看见昨夜摊在地上的铺盖已经收起,稍一愣,便当作没事人一般,起来盥洗。 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毕罗和黍米桂花羹,香味溢满屋内。云若腹中馋虫被勾得咕咕直叫,不等将羹汤吹凉,便舀了一勺入口,烫得直吐舌头。 萧月失笑,将汤盏移过,拿了个毕罗递给她:“尝尝看。” 他倒是记得她爱吃这个,没错,朝食吃这些最是过瘾的。 一连吃了三个,到了第四个,云若实在撑住了,将剩下的小半个扔回盘子里,回身斜倚在扶手上,眯眼打量对面尚在缓缓进食的俊秀郎君。 他眉眼微垂,神情温熙悠然,有种世外之人的从容和淡然。 如此好的颜色,如此好的气韵和风度,究竟想诱惑谁呢! 云若心底轻嗤一声,目光落在萧月执着汤勺的手上。 他的手真的非常好看,不胖不瘦,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壳干净晶莹,肌肤白皙细滑,如同玉做冰成。一旦闲下,葱管般的小指常常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仿佛是他的一个习惯,虽说以前自己也不是没注意过,但从来都不曾像现在这般细瞧。 云若注意到他的指腹和掌心生有薄茧,应是长期抚琴和握剑所致。可是无论是抚琴还是舞剑,自己都未曾见过。每次与他相处,他似乎总是在向自己投喂吃食。 难道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吃货不成? 打出一个小小的嗝,云若扶着肚子自暴自弃地忖道:吃货便吃货,至少还挺实惠的。 她欣赏了会儿萧月优雅的吃相,突然想起旁的,问道:“怎不见申家郎君呢?昨晚后来不见了他的人影,你今日可曾见过他?” 萧月继续着优雅进食的动作,淡道:“昨日折腾得晚,可能尚未起榻吧。” “原来不止是酒鬼,竟还是个懒虫。”云若笑道一句,捋着胸前一缕长发,“日夜颠倒,晨昏反置,可不是养生之道。” “你倒是关心他。”萧月喝了口羹,眼忽一抬,道:“作何?” 云若正要起身的动作一顿,回道:“叫他过来吃饭,这辰光,也该饿了。” “他不在此处?”萧月将汤勺往旁边一放,端起碗盏慢慢喝着。 “嗯?”云若愣怔了一下:“走了?” “昨夜离开的。”萧月放下碗,神情有些冷淡,也不看她,道:“我这里地方本就不大,又简陋得很,他自是嫌弃,哪里肯留下来。就算肯留下来,也不过是看着旁人的颜面罢了。” 云若心道这人莫不是热疾犯后昏了头,说话阴阳怪气,好似别人欠了他银钱一般。 莫不是……申家郎君真的在他这里刮走了许多油水,不止不领情,还拿他的东西借花献佛去讨眉姬欢心,他心下不平,所以才会生出这许多抱怨? 想到此处,云若不仅怔住。 难道先前以为萧月对自己有那么些不同,全然是自己的凭空臆想,真正让他意动的人竟然是…… 这个想法看似匪夷所思,但其实又颇为合理。萧月回京后所见的人除她之外就只有申显,而且就昨夜情形来看,申显比她更熟知萧月的身体状况,连王府内部的阴私事也由着他来参与,甚至代为决断,申显与他的关系比她想象的还要密切。 云若有些复杂地望向萧月,一时间无语凝咽。一面鄙弃着自己的自作多情,一面又感慨着对方那不可言说的禁忌之恋,一面庆幸自己尚未陷入子虚乌有的情感漩涡,一面又为身陷三角恋中而毫不自知的申显掬了把同情之泪。 多番滋味翻涌心头,既有尴尬,也有好奇,还隐隐有一丝窥破他人隐私的快意。一时间,倍觉局促,如坐针毡。 萧月哪里晓得她千转百回的心肠和奔放无羁的神思,顾自拿过盘中的小半个毕罗,慢慢吃着。 她斜眼瞄了瞄对方的脸色,但见清淡无波,平静安然,大抵是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思,于是稍稍放下心来,掩着口干咳一声,讷讷道:“你看人的眼光其实不错,申家郎君什么都好,也算是难得的好人物。就是人风流了些,纵情了些。他既不肯留下来,想来又去了哪家花楼眠宿?” 她本意是想安慰萧月的,你瞧,申显这人就是如此,好美酒,重颜色。你们相处甚久,理当清楚,何必太过介怀。只是这话说出来,却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好像在挑拨离间似的。 云若心虚地垂下眸子。 “哪家花楼?除了春风渡他还会去哪家?拓跋蔚最近频频出入那里,他若不去就近看着,岂会安心?”萧月瞧了她一眼,见她垂眸敛目,又道:“你也莫多管他。他多大的人了,行事自然晓得分寸。若有不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看来眉姬与申显一事,他大抵是知道了,所以……吃醋了?而且还叫她莫管,这是在变相地警告潜在情敌么? 可是本女君对申家郎君没有任何想法哦,你可不要误会哦!云若在心中大喊。 虽然萧月对她还算不错,但是她对眉姬更有好感,若是非要偏帮哪一方,考虑到相处一世两情相悦的重要性,云若觉得自己大抵会站在眉姬那边。 于是,她也就当面放开了说道:“眉姬虽然身在青楼,但是性子最是高傲,区区一个外邦亲王,她还未放眼里呢。申家郎君的担心着实多余。如非必要,也不要去打扰人家,你说是不是?”最后一句,是针对萧月本人说的。 “不过是怕近水楼台罢了,只有置身其间方能体会。”萧月淡道。 果然吃醋了,竟想将人日日绑在身边。 然而这话却是没错的。人与人的相处,只有久了才能熟知彼此的脾气心性,从而心生思慕。譬如萧陌与罗绮之事,若不是他与罗国公府走得近,罗绮就算要入宫,也不至于这么快。随后又想到,刚回京那会儿,罗绮在聚杯亭朝她诉说对今上的思慕之意,彼时自己还颇有不屑,短短三月,她却成功走至他身边;而自己,却反而离萧陌越来越远。有时她在想,若是自己还在鹿鸣岛,远离这场权势纷争,她与萧陌的关系是不是还能一如从前,至少,许多事,不必一一进入她的眼里心里,她只要还守着自己那一方天地,守着二人未曾许下却早有共识的默契便好。 最后她浅笑着摇摇头,想那么多做甚,自打将南红贝归还那一刻起,她与萧陌再无个人牵扯了,有的,只有彼此身家利益的争夺和算计了。 可是不管如何,心底深处终究还有些怅惘的。一个人若是在你的成长岁月里占据了大多的时光,今后无论发生何事,这人的影子终是无法被彻底消除的。回京不过短短几月,而在鹿鸣岛,却有着他们的十年相伴。他们曾经一起看日出东岸,看夕阳坠海,他们的足迹踏遍鹿鸣岛的每一寸沙滩,留下的笑声更是惊动过伏在礁石后的每一朵浪花……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云若漫游的神思。萧月一手捂着口鼻,手肘撑在案几上,因为咳得太用力,肩胛不时起伏耸动。云若瞧见他的侧颜已是通红,想必难受至极。 看到他手中吃剩的毕罗,云若恍然,于是坐过去拍着他的背道:“吃得那么急做甚,又没人跟你抢。” 萧月动作一顿,咳得更大声了。 云若轻叹一声,盛了一碗羹汤,推至他跟前:“喝点缓缓吧。” 咳声终于停下来,萧月瞧了她一眼,睫毛颤了颤,不发一言,接过碗盏慢慢喝起来。 云若的目光在盘子里扫了扫,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原先吃剩的那小半个毕罗不见了。她一怔,思索了片刻,目光慢慢地停留在萧月的手上——那毕罗已被咬得所剩无几了…… 云若的脸孔顿时红了,她偷偷瞧了萧月一眼,这厮还在喝着她盛的那碗汤,专注的模样让她都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 哎,还是不要说破了,他若知道那是自己吃剩的,怕是要呕出来,那多不好看。而且,她才不愿看到自己被人嫌弃,就算是个断袖也不行。 云若摸摸鼻子,慢慢挪回自己的位子。 “世子,大理寺卿罗澈罗大人求见。”阿青在门外禀报。 第六十八章 再赴大理寺 阿青在门外禀报:“世子,大理寺卿罗澈罗大人求见。”他犹豫了一下,又道,“王妃一大早便去了大理寺,此次罗大人过来想是与王妃有关。” 萧月道:“请罗大人到遇知堂稍候,我马上便到。” 阿青领命下去。 萧月放下手中吃食,拿过布巾将手指揩净,一边说道:“左不过是为了昨晚之事。母亲失去倚仗多年的心腹,难免痛入肝髓。”说话语气甚是淡漠,甚至隐含嘲讽。 云若有些愕然:“你是说,那个太监……死了?” 萧月“嗯”了一声。 云若沉默片刻:“不是你做的吧?” “你以为呢?”萧陌反问。 云若不语。 昨晚邱总管被捉住,看申显和萧月手下对他的轻视,拖下去后吃些苦头不可避免,但是云若绝不会认为萧月他们会轻易取人性命。虽然那阉人瞧着并非善类,仗着身后是亲王妃,手上定然不干净,但是毕竟不同于断肠门那样的江湖杀手,本身就是取人性命的恶煞,除了也算是替天行道;而且做到那等地步的宦官,多少都有品阶在身,不是说打杀便能打杀的。 那么邱总管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玉亲王妃又凭什么认定是萧月他们杀了她的心腹太监? 这位玉亲王妃,云若只在传闻当中听过,据说是早年归顺大夏的云柔部落的大公主,赐婚玉亲王之后一直隐居王府,多年从未公开露过面,得见之者寥寥。如今却不顾脸面公然到大理寺求告,所为不过是昨夜那偷窥躲匿反被弑杀的阉人。 一个奴婢,虽有体面,王妃纵是再心痛,也不至于要闹到大理寺,搞得人尽皆知,而是应该派人告知宗正寺来处理。果然如萧月所说,邱总管之死让王妃苦痛至极,苦痛到失了基本的考虑。 高门深宅当中,几多阴私暗垢,云波诡谲,连低调不显的玉亲王府,也不可避免。云若暗叹。她想起自家府邸内的扶腰园,原先的主人至今成谜。虽说自己也使人暗查,可是有一日当溶夜将查到的线索递上来的时候,她望着那叠麻纸,却犹豫了。倘若母亲之死真的与之有关,那该怎么办;倘若父亲真的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恶心的角色,那又该如何? 有些事情,并非是你穷根究底,深挖细掘定要得出个结果不可,而是形势逼得你不得不那样做。 就好比眼下,玉亲王府掌事太监横死,事情又牵涉到王府的女主人和少主,消息一传开,天都的大小茶寮酒肆,又有了新的谈资。 舆情在前,朝廷为平息众议,也不会草草了事。更何况,打狗也得看主人,玉亲王妃心腹被杀,激愤之下,亲自上告大理寺,矛头直指自己的亲子。朝廷重视这个案子,也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 而大理寺身为三司之首,一向只处理经陛下授意的案件,如今却接下了这个案子,连皇帝跟前的红人也亲自上门。 云若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好像所有事都围绕着自己发生,萧陌、云田、寂春,相处不久的萧月,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中心点,她所关心的,亲近的,不是惹上麻烦,就是背离了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再加上断肠门频频出手和隐匿在断肠门背后的申家以及太皇太后耐人寻味的沉默,云若有种陷入一团乱绪,被蔽住双目,缠住手脚,剪不断又理不清的感觉。 这种感觉困扰着她,直到她随着萧月跨入知遇堂,见到那位不过相别月余,却已是大夏最年轻的朱衣上官,位列九卿的小罗大人,渐渐消淡,大有拨云见日,呼之欲出之态。 秋日的阳光斜斜入室,将这位出自大夏顶级清流人家的郎君镀染了一身明亮的光辉,仿佛在预示着他的大好年华和锦绣前程。他一身笔挺地端坐在那里,整个人显出超越年龄的端持和稳重,以往的温雅和轻柔被压制得几乎不余一分。 真真是非凡的人物!云若想道。 当罗澈将他那既惊愕又隐含痛楚的眼神直直凝向自己的时候,云若却把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影子上。 这个影子比他这个人还要修长,还要俊逸不凡。举手投足,岂止中规中矩,每一个动作带出的,是在寻常世家子身上绝难见到的威严与冷漠,这是登临世间顶端后俯瞰天下,操纵众生命运的神祗的气息。 云若望了那个影子片刻,慢慢坐了下来,坐在罗澈对面,坐在影子对面。 这个位置刚好是萧月身旁落后半步的地方,如此一来,落在罗澈的眼里,便是硬生生与自己隔开了一段距离。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被另一个人替代。从这个角度望去,萧月瘦高的身量将她彻底笼在他的阴影之下,形成一个保护与被保护的景象,而自己非但被排斥在外,甚至还站到了对立面。 以往自己与她多么亲近,如今便有多么疏远。 罗澈攥紧着腰间锦囊,细微得针刺感让他觉得极不舒服,以至于另一只按着茶盏的手不禁用力了几分。 萧月望着出现在案面的杯印,面色淡淡,开门见山问道:“罗大人亲临敝府,是为家母投告之事?” 闻言,罗澈敛了心神,放开手,说道:“此事本是宗正寺所辖,不过王妃递了状纸,说是贵府出了人命。眼下,死者还搁置在大理寺衙署正堂。既如此,本官便接了此案,望世子莫要怪我等越俎代庖。”他也知道,这事原本不该由他们处理,然而玉亲王妃既然朝他们抛出了这块砖,他便暂且接着,瞧瞧能引出来什么样的玉。 “既然是母亲的意思,那就有劳罗大人辛苦。”萧月淡道,仿佛对于玉亲王妃的做法早已了然,又或者已是看穿罗澈的意图,并不想坐地讨价还价。 “如此,恳请世子上堂一辩。” 罗澈说完,目光炯炯,直视萧月。虽然他明显感觉自己被轻视,然而一贯的教养让他难以表现出丝毫恼怒,反而越加显得公事公办,仿佛身掌刑狱,不畏强权,将王子与庶民一视同仁。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背后,是他不想在云若面前被萧月比下去,想竭力抹去而不能够的私心。 他是喜欢云若的,所以不能被她看轻,更不能在另一个比自己还要优秀的郎君面前被她看轻。 “可。”萧月颔首,施施然站了起来。 未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罗澈不由一怔。心头忽然涌现出一股羞惭,就像暗夜里忽如而来的浓雾一般将他瞬间湮没,他挺着腰背站起来。 一旁的云若突然说道:“我也想去凑个热闹,不知罗大人可允?” 事由刚起,还未正式展开调查,就让一个亲王世子出堂辩证自己不是凶手,这情形,可非同寻常。 罗澈闻听,心头蓦地涌起一股喜气,原来她还是愿意同他说话的。他望向她,口中轻声应道:“女君愿来旁听,明之求之不得。” 云若笑笑,随萧月一同起身,低头整袖子,却不再看他。 罗澈心下一黯,暗自吐出一口气,率先走了出去。 一具盖着江白麻布的尸首横陈在大理寺正堂,上头血渍斑驳,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道。堂内空旷深邃,即便白日里也照不进太多阳光。 本是司刑狱之所,此时此刻更显阴森压抑。 玉亲王妃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种氛围影响,或者说,她本身便是这种压抑氛围的来源之一。一身雪白的绫绢长袍将她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就连脸孔也用同料的面纱覆住,只余一双长睫妙目露在外头,美如鲛珠,也寒若朔星。只是那般端坐着,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冷意,任谁也无法轻易忽略过去。尤其是当萧月和云若随着罗澈步入大堂之内,这层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阴冷意味便越发浓烈起来。 “劳王妃久等。”罗澈朝她施了一礼。 玉亲王妃清凌凌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周,而后朝罗澈冷笑道:“还要劳堂堂大理寺卿亲自出马,方能将人请来,妾身一介寡居女流,等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她既然能将亲子告上大理寺,此刻说出这番话来,云若也不觉得奇怪。 罗澈垂眸一笑:“承王妃与世子看得起,下官有幸效劳,些许周折,何足挂齿。” 萧月直接到堂下另一侧坐下,面色清淡无波,仿似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在旁众人见了,面面相觑,暗自对其二人的母子关系愈加好奇。 云若也朝玉亲王妃浅浅一礼,便要跟着坐到萧月身后去。忽听玉亲王妃发声:“你,何许人?”语气惊疑不定,然而仍凉得刺骨。 方才萧月将云若遮挡住大半,她也未曾细看,见对方装扮素淡,以为不过是个寻常侍婢。虽然对萧月肯用侍女近身伺候觉得有些反常,然而这世上的郎君大多犹如春日里的蜂蝶,哪有不采花寻蜜的。以往他一本正经、坚拒不纳的,不过是从自己手中送出去的人罢了,如今自己寻到了可意的,自然会带在身旁。 可是待到萧月走开,他身后之人的形貌完全展露在她的眼前,那笔直如竹的身形,敛袖浅礼的动人姿态,眉眼雪丽、神思欲嘱的极妍神情,尤其是垂首抬眸间,眼角微挑,承载起长长的眉尾,清扬婉约又悠悠然而不能已。 仿佛时光倒流,景物轮转,她又回到了当年那座破庙中。 也是这样一张脸,在她绝望濒死,神思迷离之际出现,她瞧不真切却记得清楚,仿佛岁月在那一刻多停顿了一下,使她在回顾已经度过的半生时光之时,总是在那个点上一再回顾停驻。 她腾地立起,走出两步,颤抖着,朝云若缓缓伸出手:“阿莲姐姐……” 第六十九章 青鬓焕朱颜 玉亲王妃颤抖着,朝云若缓缓伸出手:“阿莲姐姐……” 姐姐? 云若一脸懵,看萧月的年纪,身为他母亲的玉亲王妃怎么说也有三十多了吧,怎么喊自己“姐姐”呢?转念一想,她叫的可是“阿莲姐姐”,想是认错了人,将自己认成了那个“阿莲”了。 天下间相似之人很多,能让人一眼认错的更不在少数,但是云若可不认为自己这张脸孔有多么大众。她并非强争之人,但是妇人不愿与人雷同的那点子自尊还是有的。 云若尚未自傲到天下唯我的地步,可是当旁人说你跟某人很像的时候,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免不了就想知道对方是谁,若是两相比较,到底谁更美一些。 在云若的印象中,还是有人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比如胞弟云田,比如过世的母亲。尤其府中老人皆道自己肖母,连奶娘顾氏也常常望而失神。 蓦地,一个怪诞的念头自云若心底浮起:玉亲王妃口中的“阿莲姐姐”,莫不是指母亲? 母亲在世时极为低调,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之打交道的贵妇寥寥无几,当年的罗国公夫人算是其中之一,也不过来往一两回。后来她专心礼佛,更是鲜少见外人。而且顶重要的,母亲的名字当中没有“莲”字。 虽然她在世的时候对莲花情有独钟,衣衫上常有饰有莲纹,菡萏苑也是栽满一湖风荷,可是到底是不是玉亲王妃口中的“阿莲”,云若是持绝对否定态度的。 不为何?只为她曾听父亲有一次唤母亲“如娘”,也就那一次,母亲长久淡漠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微笑,仿佛一池碧水当中忽而探出的一朵粉荷,极美,美得父亲看怔了双目,说不出话来。 当时她与阿田并排趴在石凳上,看着母亲轻轻唤来下人,将她费了好半天功夫亲手烹做的胡饼端了下去。母亲并不善厨,那些胡饼有些地方被烤焦了,搁在瓷白的盘子上,瞧上去更是色泽斑驳,品相不佳。虽然闻起来挺香,但终究入不得父亲的眼。母亲大概也知道这点,识趣地让人换上父亲最为钟爱的茶花饼。 那种茶花饼外形甚是独特,中间肥鼓,两端尖细,里头裹着花泥,外皮呈淡淡的柳青色,乍看可不是就像春天里头肥肥嫩嫩的柳叶儿么。 如此别致的点心,让父亲都舍不得下口,只是将一双眼眸久久凝视着坐到他对面的母亲。母亲满面柔色,唇角含笑,轻轻将茶花饼推至父亲跟前。 二人相对而望,漫天星辰似霰,一地月色如霜。 顾嬷嬷一把捞起她和云田,不管他们如何挣扎哭闹,将两个淌着口水的小儿挟回房内。 今时回忆起来,顾氏那样做,那可不就是为了不打扰到他们夫妻相处,怕枉费母亲对父亲一番心意么? “娘娘怕是认错人了。”云若收回记忆,微笑道,不动声色避开了玉亲王妃伸过来的手,便要往萧月方向去。 “等等。”身后玉亲王妃急急唤道。大概她也意识到云若与她心中那位故人的年龄不符,但是仍抱有一丝微渺的希冀,“敢问娘子出自哪家府上?” “我住在流西巷。” “流西巷?”玉亲王妃喃喃重复一遍,忽而眼眸中流露失落。天都谁人不知,流西巷内只有一户人家,就是镇国大将军府。那是御赐的府邸,住着的是大将军云措留在京中的家眷。眼前这位小娘子既然说她住在流西巷,看她神态自若而不轻浮,举止随意而不越分,不会是个婢仆之流,想来该是被养在外头,前阵子刚回京,又惹来各方刺杀暗害的云氏嫡长女云若吧。 她虽不知阿莲姐姐出身,却知她膝下有一子,也见过那个男孩儿,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当有二十出头,可不是眼前这个才十几岁的小丫头。 既然不是,方才还火热的眼神便立刻冷却下来,重新回到冰冷的状态,仿佛随时能将人冻傻。玉亲王妃一言不发,转身坐回自己的位子。 她态度和气韵转变如此之快,在旁众人,包括书吏差役等,仿佛体验了一把冰与火的轮番淬炼,有种时而暖阳时而雪,又被大风撞闪腰的无措和茫然。 云若在萧月身侧后半步坐下,盯了会儿他的后脑勺,心道:这人也是时冷时热,欢喜的时候总是热衷于不停投喂,把你当小孩儿宠,生气的时候一张毒舌也能把人气死。这一点,母子俩还真是像。她转眼又想:不,还是不一样,萧月生气的时候气质上只是稍显清冷罢了,有如凉夏冷月,并非完全不能接近。这一点与他母亲迥异。她瞥了对面的玉亲王妃一眼,挺直腰背。 萧月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在她膝上交握的双手上一掠而过,唇角微勾。 玉亲王妃冰冷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流连急转,然后落在堂案后的罗澈身上,冷道:“既然人都到了,大人还不开始么?” 罗澈道:“娘娘莫急,下官接到通知,人还未到齐。”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匆匆入内。 为首一人抹了把汗,笑道:“还好还好,奴婢到底赶上了,娘娘、世子、罗大人,让诸位久等,还望恕罪!” 白允儿团团躬身作揖,口中说着赔罪的话,可是又有谁会当真让天子近侍赔罪呢。他自然也清楚这点,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目光掠过萧月身侧,白允儿眸光微闪,朝云若走上一步,呵呵笑道:“女君也在啊,奴婢见过女君。” 云若站起,侧身避过。白允儿有官阶在身,她不好受他的礼。 白允儿也不强求,虚虚略过,心中却暗暗一叹。与七夕初见时相比,云家女君虽然对他依然客气,骨子里却疏冷了许多,旁人兴许察觉不出,而他却能感受到,也清楚其中的缘由。 白允儿的到来,让堂上气氛变得更加压抑起来。虽然这位天子近侍未曾带来任何诏令或者口谕,然而他只是恭而不媚地往罗澈身旁一站,在场所有人便都明白,这场堂审是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的,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恐怕都要在那位的心里的来回评估几遭。 陛下宽仁,但绝不是一位好糊弄的帝王,私兵一事,连两宫太后的颜面都没给,便是明证,也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眼下这等情况是玉亲王妃所始料未及的,更是求之不得的。她冰冷的眸子在罗澈和白允儿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接着看向萧月的眼神不免多了丝傲然,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接下便是升堂,原告陈情。 状纸早已递上,玉亲王妃三言两语讲述了事情经过。无非是天亮之时死者邱百冬被发现死在王府后园的树林子外头,那片树林属于玉亲王世子私有,闲人不得靠近。邱百冬奉王妃之意前去看望,却无端惨遭毒手,凶手便是那片树林的主人。邱百冬是王府内侍总领太监,正六品,这个官阶说大不大,但是宦人进阶不易,即便像白允儿这般,也不过四品到头,像侍奉德沛宫的林奴儿林大总管,乃是从三品,已算本朝极致。 所以说邱百冬虽是一介阉宦,却也是官身,而且算是个不小的官,又在王府侍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萧月说杀便杀,完全将其视为草芥,罔顾了国法不说,还端的是冷血无情。 玉亲王妃说完,眼神往白允儿那处略放一放。 白允儿安能不知她的意思,无非是看在同一出身上,想让他对邱总管产生同病相怜之意。他面上秉一贯的温笑,微微颔首,似是在认同玉亲王妃的话。 玉亲王妃见目的达到,将目光收回,一转,落到了地上的尸首上,微微露出些许悲意。她身后的侍婢洛秋奉上一方丝帕,玉亲王妃接过拭了拭眼角 罗澈道:“王妃请保重。”他不好说节哀之类的,毕竟一个宦官还担不起。他侧首,眼神落在默然而坐的萧月身上,“世子可有话说?” 萧月道:“有。”他微微调整了下坐姿,“不过得等到验尸之后。” 罗澈颔首:“世子此言有理,来人,请仵作上来验尸。” 片刻后,江白麻布被掀开,尸首曝露在众人跟前,上面血迹遍布,死相凄惨。面目青紫,抓痕累累,皮开肉绽,肥硕的头颅异样地扭曲着,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仵作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赵,个子不高,短小精悍,手下也利落。云若被萧月遮住了半身,并不能将他的动作看齐全,只能听他口述。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面色蜡黄,身形纤瘦,一副羸弱之相,正伏在地上执笔记录。 云若朝那少年盯了几眼,对方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对自己颇注意,身子不由微微瑟缩,细白的手指将笔杆抓得更紧了。云若笑笑,转过头仔细听仵作口述。 大体不过生前受人折磨,血流殆尽而死。按伤口形状判断,凶器为爪形或者多刃之物,死亡时间在今日凌晨子时到丑时之间。 记录到这里,白允儿插嘴问道:“奴婢身在宫中,也尝听闻江湖上有一种兵器叫麒麟爪,威力非常,凡中者无不是皮肉尽翻,深可见骨,瞧这死者惨状,莫不是得罪了江湖上的人,方才丢了性命?” 赵仵作顿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公公说得有理。然而以小人之见,除了公公所说的兵器之外,若是武功高强者,剑势频发,也能造成这样的伤口。”剑术,讲究轻灵流利。若是对敌,尽量简招取胜,一剑致命,而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说凶手并不想快速结果了他,而是让他尝尽苦痛而死。 这凶手,依玉亲王妃之言,便是她的儿子,玉亲王世子萧月。霎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萧月身上,惑困惑,或了然,尤以玉亲王妃为甚,眸中冷厉几要化为实质。 罗澈朝萧月道:“世子以为如何?” 萧月道:“不如何?此人之死与本世子无关。” 他一口否认,极为利落,惹得玉亲王妃尖声大叫:“怎与你无关,他死在你的手中,死前还受尽折磨,好歹是你父亲留下来的老人,你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萧月眸中蓦然闪过一抹暗光,面上依旧无波,道:“王妃如此顾念父王,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必然感动之至。既然如此,本世子也不能闲着等着,理当主动配合罗少卿,将本案查得水落石出才是。” “你……”玉亲王妃正待再次出言讥讽,白允儿已是朝萧月不住地附和:“世子深明大义,深明大义啊,呵呵……” 云若瞧了他一眼,心道:三言两语便让亲王世子主动求察,竞也是只老辣的狐狸,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不受赏识也难? 玉亲王妃见萧月应承,便将讥讽的话咽了下去,气势上兀自冰冷,几将离她近的几人冻住。 罗澈沉吟一番,朝萧月问道:“敢问世子,昨夜世子身在何处?” 这便开始询问了,与白允儿配合得倒好。 “王府之内。”萧月答道。 “可曾出门过?” “不曾。” 罗澈沉默了一瞬,又问:“可有人登门拜访?”话问完,他拳头握紧。 云若似笑非笑,萧月眸光凉凉。他盯着罗澈,须臾,展颜笑道:“是有人来过。” 裸车的心蓦地收紧,一股难以抑制的痛楚从心底泛起。 当然有人去过王府,那人还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往。倘若萧月将她说出来,那么从今日起,性好八卦的天都人,茶余饭后又会多出几许谈资。纵然大夏民风开放,夜不归宿什么未必撩得起什么风浪,可是牵涉到顶层圈子里的那几个人物,除开龙座上那位不可随意妄论,其他的小老百姓还是很有八卦的兴趣。只怕那时,她的闺誉风评转逆,而落到那些守旧的老儒学究嘴里,更会加上“轻浮”二字。 可那又能如何,他纵是清楚,还是要多此一问。这是大理寺公堂,他是大理寺卿,白允儿就杵在身旁,就好像陛下在背后盯着,容不得他半点退缩。或许,陛下就是要借他的手确认萧月与她的关系。所以,当他方才在玉亲王府看到她时,便知道陛下多日的担忧已然成真。 “……何人?何时?”罗澈艰难地问出,掌心汗意淋漓,全身像泄了力气一般虚弱,心头也仿佛空了一块。 在旁记录的书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小罗大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说话语调艰涩,面色又苍白得吓人,是不是这些日子早晚天凉,不慎染了风寒? 恰好此时赵仵作挑拣工具发出“哐当”碰撞声,望一眼那边的动静,书吏顿时面露恍然,不禁朝罗澈投去鄙夷一瞥:年纪轻轻便坐到这个位子上,缺乏经年刑名的洗炼,关键时刻确实压不住场面啊。 萧月面上笑意未变,望着罗澈的眼神依然幽凉。越过他的肩头,罗澈看到那方素色剪影斜坐着一动不动,一只玉手托住如脂般的下颌,臻首微侧,长睫轻垂。没有惊慌,没有暗示,面对不利于自身的逼迫,未有半点反应,仿佛落座之地不是这幽森肃穆的公堂,而是正在上演离歌情曲的戏园。而自己,便是那扮演其中一角的丑伶。 罗澈心头剧痛,心口仿佛被生生挖下一块血肉。他双眸望向一旁虚空,面部线条因为牙关用力而变得僵硬,内心惶恐到似乎要用上全身力气方能去承受萧月接下来的答话。 “呵,都在呐。本郎君来得可巧?”一道声音突兀而至。 第七十章 众口欲烁金 “呵,都在呐。本郎君来得可巧?”一道声音突兀而至。 斜里插入的声音,打断了罗澈的思绪,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云若绕过萧月的背影望去,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个素来自诩风流的家伙一身华服徐徐走近,碧绿的莲蓬坠儿随着他摇动的折扇来回晃动,带出一片浅浅绿影。日光在他身后围笼,整个人仿佛自发地生出一层光晕。 相比罗大人的温熙俊雅,玉亲王世子的玉容神姿,这位郎君却是仪态风流潇洒,贵气逼人。只是这位贵郎君,不若素日的好气色,眼下有浅浅青影,口唇有些苍白,像是初初病愈的模样。如此些许孱弱之色,反而平添别样风致。 几个守门的衙役急慌慌地瞧着罗澈,单看衣饰,他们也能瞧出来者身份不凡,不敢动手掀人,只能虚虚围着。 “大人,这……” “无碍,你们下去吧。” 衙役们退在一旁,罗澈缓了缓情绪,上前与申显见过,又将他引见给玉亲王妃和白允儿等人。 玉亲王妃冷哼一声,对申显这般贴上来看热闹的举动极为不满,可是眼下又不能节外生枝,便冷而置之。 白允儿倒是依然端着笑脸,与申显两厢见过,问道:“二郎君年少风流,怎么不趁这大好秋光陪佳人踏马优游,反而也对刑名之事感兴趣?” “公公说笑了,本郎君素来爱洁,岂会愿意沾染这些血糊糊的东西。”他用扇子隔空戳戳仵作那边,捏着鼻子蹙眉道,“不过母告亲子这样的奇闻,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本郎君晨起在春风渡听了一耳朵,心中也颇感好奇,特特来瞧个究竟。” 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么快? 罗澈蹙眉,眼神在堂下众多衙役身上扫过一遍,而玉亲王妃垂下的眸底闪过一丝光,随即被浓密的睫毛掩住。 申显仿佛未曾看见罗澈难看的脸色,依然不急不徐,兀自对白允儿说着:“为着一个犯了大过而被处决的奴婢,要超品的亲王世子来抵命,公公你说说看,有趣不有趣?”折扇轻轻敲着手背,他环视一周,视线停留在玉亲王妃身上,笑眯眯道,“这么有趣的事儿,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玉亲王妃被他说得眼底一颤,本就不虞的心情更加恶劣,朝罗澈尖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宗亲触律,更不得免。罗大人掌三司之一,又有天威佐镇,妾身相信定能将案情审得水落石出,还邱总管一个公道?”未等罗澈回答,她又寒声道,“大理寺公堂,何等严穆之所在,何时容得闲杂人等随意出入?”话说着,眸光似剑,几要在申显身上戳出十个八个窟窿 “闲杂人等?”申显一愣,旋即勾唇呵呵笑起来,在罗澈要请他出去的话说出来之前,说道:“本郎君此次前来,可不是光瞧热闹的?” “哦?那么申二郎君是来提供线索的?”罗澈道,对于罗澈的轻慢,他也不甚喜,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从不表现于外。 “是,也不是。”申显答道,态度依旧漫不经心。 罗澈含笑望着他,并未显出一丝恼意。 申显用扇子敲着虎口,来回踱了两步:“确切地说,本郎君是来做证人的。昨晚子本郎君子时不到入玉亲王府,寅时一刻方才离开,足足待了两个多时辰。这段时间里玉世子一直跟本郎君在一起,何来时间谋害人命?” 从子时起到寅时之前?仵作验出邱百冬正是死在这段时间内。那么申显这般说,方才他向萧月提出的问题也就不答而解了,萧月承认昨晚有人去过玉亲王府找他,那人便是培王府的二郎君申显。 罗澈面上一如往常宁静,眼角瞥见云若侧首望着申显,眸光专注,嘴角微微撇着,一时摸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不管如何,她被撇了出去,心底还是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的蚀心之痛也稍稍退去。 玉亲王妃却冷笑一声:“阁下说昨夜来过王府,为何王府门房未有记录?我玉亲王府并非龙潭虎穴,刀山火海,阁下要来,大可从正门堂皇而入,何必翻墙越院,行偷摸之事?依妾身所见,其中定有不可告人之秘。但却不知到底是何秘密,还望大人详查。” 申显呵呵笑道:“王妃把本郎君瞧成什么人了?本郎君虽然行事不受人待见,却还不屑做那鸡鸣狗盗的行径。况且夜半行事,也不见得非要涉及阴私。就连这天都城,也有那暮鼓晨钟都未能禁绝的营生,本郎君常年混迹于那等地界,日夜颠倒,寤寐不分,也是常情。只是落入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便成了不寻常。” 这是承认他的风流之名了。 玉亲王妃岂肯被他三言两语滑脱,阴恻恻呛道:“既然阁下也承认在那时偷偷潜入府中,而邱总管身亡的时间正值阁下在府中之时,妾身有理由认为,邱总管之死,与阁下脱不了关系。” 此话是说与申显听也是说与罗澈听。 罗澈闻言面色严肃,道:“王妃,若说二郎君也与此事有关,是要证据的。 “证据?”玉亲王妃哼一声,道:“证据便是他培王府的人偷入我玉亲王府,与那孽子行污秽事,正巧被邱总管撞见,便杀他灭口。” 污秽事? 申显一个趔趄,差点甩脱手中的扇子。 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云若更是震惊得立了起来。 玉亲王妃可算是慧眼如炬,竟然将其中关窍看透,虽然邱总管之事未必那么简单,但是申显与萧月的关系,或者说萧月对申显的那份心思却被她乱针扎了个正着。 云若盯了萧月僵硬的后脑勺一眼,慢慢自从他身后走出。 既然视她为情敌,又何须又将她掩在身后。他这么做,大抵不过体恤她是女子,娇弱不堪受血腥刺激,虽是好意也是小觑。她的手上又不是没有沾染过鲜血,验尸现场再恐怖,也恐怖不过杀人现场吧。 大概受不了玉亲王妃的口无遮拦,罗澈正色道:“据本官所知,玉亲王世子虽习武,却是为了强身健体,申二郎功夫虽妙,观素日作风也不是狠戾之人,而死者这一身骇人伤痕非武功高强者不能为,且必须心狠手辣、残忍阴毒之辈方能做出。” 这番话无非是说萧月体质孱弱,缺乏杀人的能力;而申显心地仁慈,也没必要跟邱总管过不去。但是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证据直接证明邱总管并非死于他二人之手。 罗澈的能力,云若从来都深信不疑。那个寂春口中文武双全,心怀仁慈的扶风公子,以弱冠之龄挑起三司之一的罗家大郎又怎会是温温诺诺、和稀泥之辈呢。温雅谦和不过是他的表象,内里也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呢。 比如现在,他看似在为申萧二人开脱,实则不过是想通过双方争论给玉亲王妃留下更大的发挥空间,一来二去,萧月的杀人罪名更加顺理成章。 云若一激灵,忽地抬头望向一旁的罗澈。而后者略略侧身,似是未曾感受到她的不敢置信,目光只是在仵作那双翻检不停的手上游移。 她忽而低头自嘲一笑,他们终归不再一路。 玉亲王妃自然是个聪明的妇人,否则昔日的草原公主又岂能从那些充斥着火与血的日子里安然地走过来。罗澈有意无意的偏颇,让她完全明了了自身在公堂上的优势。她既聪明,又能察微知著,又岂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她冷冷一笑,语落如冰:“身子弱便不能杀人了?心地好就不会害人性命了?罗大人可莫要说笑了?妾身可是知道,孽子身边有一个叫阿青的小厮,极擅使剑,寻常武者在他手下均走不过三招。这样的高手,要把人弄成那样,可是轻而易举的事呢!” 若是阿青杀的人,必是受了萧月的指使,翻来覆去,萧月总是躲不过害命的嫌疑。玉亲王妃这一招使得极巧,也极合罗澈的意。白允儿略略躬着身子,谦卑的姿态让人几乎觉得陛下就坐在大堂之上一般。 萧月负着手,幽如寒潭的眼神缓缓滑过罗澈白皙的面庞,在后者情不自禁绷紧后背之时,忽而低低一笑。倒是一旁的申显啪啪啪鼓起掌来。掌声清脆有力,在空旷幽杳的衙署正堂,引起阵阵回响。 玉亲王妃见不得他如此做派,冷笑道:“怎么,阁下还有何话好说?” 莫不是被揭了龌龊出来,怒极而乐,得了失心疯了? 申显笑道:“王妃硬说我等杀人,按照本朝刑律,当由出告者举证,眼下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如此空口白牙诬陷于人,叫我等如何信服。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申显目光盯着罗澈,面上似笑非笑。 罗澈面色不变,闻言颔首道:“此言有理,王妃,若要证明世子与申二郎与此案有关,人证物证缺一不可。” 玉亲王妃瞥了罗澈一眼,秀眉微蹙。她早知单凭一具尸体和自己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将萧月定罪,但是如今她已确定罗澈甚至陛下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而她却因拿不出证据而前功尽弃,自是不甘到了极点。 然而她也没有办法,玉亲王府虽然有一大半是她的亲信,但是萧月所住的偏院,包括那片树林,都是她和她的亲信们所不能触及的地方。她既不能接近,自然无法得到足够确凿的证据,眼下被申显四两拨千斤地反诘几句,她竟束手无策。 这时,仵作那边传来动静,似是发现了什么。众人也不再关注玉亲王妃与申家二郎的嘴仗,全围到尸体这边。 第七十一章 殇陷天青秘 这时,仵作那边传来动静,似是发现了什么。众人也不再关注玉亲王妃与申家二郎的嘴仗,全围到尸体这边。 云若站在最前头,将血糊糊的尸首瞧了个全,还有阵阵难以描述的腥味冲入鼻孔,登时呕意上涌,面色苍白。 每次来大理寺,总要接触这些恶心的东西,云若想道,满心抱怨。 忽然,口中被塞入一物,一股辛辣顿时充斥口鼻,将不适感驱散大半。 是姜片。 云若侧首朝申显报以一笑:“多谢。” 申显笑眯眯敲敲扇子,并不言语。 一旁萧月面色淡淡,指尖微动,一粒药丸瞬间化为粉末,落地无痕。他走上前去,站到云若与申显中间,三人并肩而立,空间略略拥挤。萧月不经意地整整衣袖,手肘弯起,如此,申显不得不往旁边挪开少许。 衙役见罗澈先后往口中塞了两片姜,估计他受不得这血腥场面,又掏了瓶陈年老醋出来献上,示意他抹在鼻下好驱散异味。 罗澈朝他微微颔首,接过醋瓶子,转身往云若处走去。他还记得上回在冰窖里,她对于这些污秽一直是能避则避的。眼下她离尸首这么近,定然受不住那个味道。 “给……” 还未等他递出,云若抬脚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径自走到尸体对面,与做活的仵作站在一处去。而这边,留下他、萧月还有申显,几个郎君正好凑作一堆儿。 打算落空,罗澈不禁有些黯然,他捏捏细长的瓶颈,慢慢地将醋瓶子递还给衙役。 云若心中也正郁闷,暗怪萧月心眼太小,竟看不得她与申显有稍许接触,强行挤进来。三个人紧挨着,转个身也不容易。哎,可别说申显是眉姬的情郎,就算不是,自己也不会看上这个促狭的家伙,两个人根本不是一路的。 也不知萧月在紧张些什么! 既然他想要申显身旁的位置,那她就把位置让给他好了。 云若现下所处的位置正在仵作上首,她瞧了眼仵作熟练的动作,突然心有所感,问道:“这位师傅,你可认识一个叫钱串儿的人?” “钱串儿?”赵仵作一愣,道,“回贵人话,小人识得他。他也算是小人的朋友,生前常与小人在一处喝酒。” 他知道对面站着的是玉亲王世子萧月,就是上回在大理寺后衙冰窖失火时身在现场的贵人。说来那场大火,生还的三人当中两位贵介郎君都在此地,而身旁这位贵女如此问,还能说出死在那场大火里的仵作姓名,便推断出她就是那位与萧世子一同逃出来的云家女君。 赵仵作不敢看云若的脸,垂眼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云若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再问道钱串儿的家人时,他下意识地瞧了眼伏在地上书写尸案的小少年,回道:“钱串儿并无旁的家人,只有一女儿,自小也不大管,全托了邻人照看。他死后,那孩子也跟邻人搬家走了,小人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只听说那邻人原本便与钱串儿从同一地方来的,估摸着那事过后回了乡也说不定。” 那事过了么?大理寺未曾结案,陛下的旨意也言明还要继续追查,赵仵作怎就轻轻松松说此事已了? 云若望向萧月,正巧对方也看过来。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又瞬时分开。云若笑道:“世风凉薄,这邻人倒甚是仗义。师傅既与钱串儿有过交往,可知他是哪方人士?” 赵仵作摇头道:“小人也不记得了,好像有次冬日喝酒,恍惚听他说家乡在南方。具体哪处,小人记不太清楚了。先前罗大人查冰窖失火的案子,也曾询问过小人,可惜小人帮不上忙~” 说话间,赵仵作手头一顿,在尸体伤口下的骨缝当中细细探索了片刻,最后夹出一小片硬物。放入陶盘的时候发出一声撞击的轻响,甚是清脆。 “是瓷片。”赵仵作道。 瘦小的少年立刻疾书记录。 云若凑过去仔细端详,瓷片上头沾满血迹,整体呈微微弧度,应该是从一个较大的器皿上碎裂下来的。 罗澈取来布略拭了拭,用镊子举起细看,又放了下来,道:“质地莹润如玉,色若雨后长空,胎薄可透光,击之有脆音,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天青秘瓷。” 云若闻言看他,罗澈对她笑道:“我也只能确定个七八分,让人洗后再瞧吧。” 云若是知道罗澈这个人的,既然他说有七八分的把握,那么从尸首上取下来的这一小片青白瓷,肯定就是天青瓷了。只是—— “这种瓷器很特别么?”云若问。 “若说特别是有些特别。”罗澈道,“天青秘瓷乃是前朝一高姓匠人所创,此人生时为尚宫局司宦,所以天青秘瓷的配方只存贮在宫禁之内。百多年过去,配方虽在,但是烧制方法早已失传,天青秘瓷至今存世不过二十余件。” “物以稀为贵呢。”云若轻声叹道。 “正是。”罗澈颔首。 “不过是盛物的器皿,徒徒做了摆设罢了。”萧月在旁淡声道,“天青秘瓷从来皆贮于宫禁,凡外赐的皆有记录可查。本世子记得王府内的天青秘瓷只有五件,且全在家父的书房内。家父过世后,书房封禁,从未有人进入。” 玉亲王府虽领亲王爵,但是府中天青秘瓷也仅五指之数,皆为当年开府上赐,尚宫局当中是有记录的。萧月言下之意,若是玉亲王府当中的五件秘瓷均在,那么人就未必死在玉亲王府之内。然后再去查一下王府门房查一下有无萧月的出入记录,便可知他是否有时间杀邱百冬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萧月不会武功,但就目前罗澈和玉亲王妃的反应来看,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萧月身子孱弱,不适合习武,自然也不会有武功在身。 至于他的好友和属下,比如申显,比如阿青,这种身具一定武力值的人物,纵然满心认为他们也可能是杀死邱百冬的凶手,但是无证无据之下,也不好再随便攀咬。 验尸结束,验尸格也填写完毕,在场诸人皆瞧了一番。 罗澈朝萧月抱拳道:“既然事关天青秘瓷,未免错失线索,下官希望能去府上勘察一番,冒犯之处,万望世子见谅。” 原本只要拿出那五件秘瓷便可洗清被告嫌疑,罗澈却提出了搜府的要求,言下之意仿佛唯有如此方能确定邱百冬身死之地。 他态度极为谦逊,十分符合他一贯温熙如春风的作风,而且毕竟是超品的亲王妃投告,死的又是有品阶的宦官,彻查到底,不放过一丝可疑之处,也是责任所在。但是玉亲王府并非普通的地方,玉亲王的书房更不是说查就能查,想搜就能搜的。倘若萧月不肯,那么他只好先进宫去请旨了。可是如此一来,一来一去费工夫不说,而且罗澈也不敢保证是否真能讨来圣旨。 皇帝还没有子嗣,国本空虚,根基不稳,他未必愿意此刻就与宗室撕破脸皮。 白允儿一看不对,躬身上前来,对着萧月说道:“世子,奴婢不知有句话该不该说?” “公公有话说,是否觉得本世子应该答应罗大人的请求,否则便是阻挠大理寺办案?” 白允儿道:“奴婢怎敢对世子有那等不敬的心思?奴婢是想起罗大人刚刚经手过的案子。想他年纪轻轻,便公正不阿,不顾府上双亲求情,处决了一个犯了命案的老仆。听说那凶犯是伺候了三代罗国公的老人,死的不过是入府不到半年的小婢。眼下这起案子,虽说死的是个像奴婢这般不中用的人物,但是罗大人又怎会等闲视之,好歹,得给外头的百姓一个说法不是,也免得让百姓以为陛下圣威,尚不能泽及一个阉人……” 萧月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公公物伤其类之心,可以理解,但是国有法度,想必罗大人心知肚明,本世子无需多说什么。” 的确,没有旨意,任谁都是不能强行搜查亲王府的。 白允儿脸一白,讪讪笑着,而后目光往玉亲王妃处落了一下。 玉亲王妃立刻朝萧月冷笑道:“逆子,莫不是你心虚不敢让人搜查?” “母亲说什么都好,毕竟您是原告。”萧月凉道。 “孽子啊……”玉亲王妃叫着。 “哎呀,阿月,你这又何必呢,王妃喜欢查就让她查嘛。你只要看紧了自己的地方,其它的地儿,就让他们查个痛快,查个尽兴就好啦!我听说王妃的关雎园摆了个比人还高的珊瑚树,世所罕见,也不知比起春风渡的二十四娇沉香雕座,哪个更养眼一些,正好趁这机会见识见识!” 竟拿她的宝物跟青楼里的座饰比较,玉亲王妃气得浑身打颤。 “如此也可,大人请便。” 萧月说完,当先走了出去。迎着门外的熙日温阳,他的背影一如他的眉目一般舒朗清隽,卷卷风起,袍袖翩飘。 临近门槛,他蓦地回首,瞧着其中一人:“不去?” “去去去。”云若连忙应着追上去,发觉在场诸人都没她跟得紧。她后知后觉地想道,萧月应该在叫自己吧,但愿自己没有领会错,否则糗大了。 幸好萧月已经转过头去,没再往后看。 申显扇子朝门口处一指,风度翩翩道:“就这么说定了,罗大人,请。” 罗澈回过神来,苦笑一下,抱拳颔首,又朝玉亲王妃和白允儿示意,然后跟了出去。 第七十二章 故尘掩重门 搜查玉亲王府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但王府世子肯退一步,除了他本人的院落之外,允许他们搜查包括先玉亲王的书房在内的其它地方,比起把希望寄托在那道未必请得来的圣旨上,不管是罗澈,还是白允儿,还是在场其他人,都对这结果还算满意。 唯一感到不痛快的是玉亲王妃,她本想借罗澈之手将萧月的院落翻个底朝天,瞧瞧他到底有什么凭仗敢如此忤逆她,无视她,可是事到如今,她说了根本不算。只好怀着一腔郁怒,跟着回了府。 按萧月的说法,五件天青秘瓷一直被放置在先玉亲王的书房,所以最先开始搜查的地方自然是那里。 正如先前萧月所言,那一带早已封禁,平日从来无人踏足。远远望去,林木深杳,雾霭迷蒙,如同笼罩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说而令人轻易不敢靠近的神秘古堡。 在离书房尚有百十丈开外的地界,诸人像是入了迷障一般,明明是通往书房的小径,走着走着,又绕了出来。书房的檐角就在远处浓翠浅黄处若隐若现,却总也靠不近。 这等怪异之事以前未曾遇到过,几个年轻的衙役和书吏不免心头惊诧,甚至暗暗将它与神怪之事联系起来。 一干人驻足在土坡旁商量,罗澈瞧着面色淡如薄云的萧月,拱手问道:“世子,这如何是好?” 萧月负手道:“既来了,总要进去确认一番。书房四周设有四象阵法,乃是家父生前所为。此事在我府上人尽皆知,是故家父去后,这处常年无人踏足。家父如此做,初衷也不过是为了免受闲人打扰,图个清净。但是这种阵法有个特点……” “什么特点?” “一旦动之,阵眼转易,阵法也会随之变化。” “世子的意思是?”罗澈紧盯着萧月双眸,“有人破了阵法,进去书房过?” “那倒未必,看情形,阵法虽动过,但不曾破。来人应该是想进去,至于是否成功,你我去看了便可知道。”萧月道。 罗澈却未动,沉吟片刻道:“澈虽不才,也听闻王爷生前深受先帝器重,朝中军政隶农也多赖王爷襄佐。不过王爷过世多年,一些牵涉朝中的机密要案也悉数交还御前,书房之内当无紧要之物才是。世子以为,来人想进去作何?”他一手扣着腰间革带,眸光却片刻未曾离开萧月。 “正如大人所说,家父过世后,凡牵涉朝中的机密要案早已悉数交还御前,能让人打主意的,不过是财帛或珍奇之物。本世子只知父亲生前的书房内置有五件天青秘瓷,有宵小打它们的主意,也未可知。” 玉亲王妃唯恐被他脱身,在旁冷笑:“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话都由得你说。怕不是拿不出那五件天青秘瓷,所以借着这乱七八糟的阵法什么的,在这胡诌吧?” “你有办法进去?”一个声音插进来,问的却是萧月。 听到云若询问,萧月低头望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云若略有些失望,不过这种失望并未持续多久。她可还记得在那离落山庄门口,萧月凭借阵法碾杀了一帮人。若说他一点不懂,决不可能。眼下他否认,不过为了藏拙,毕竟罗澈的立场很明显,玉亲王妃也在旁虎视眈眈,白允儿更是不露声色,绵里藏针。她略略垂下眼睑,装作失落的模样。 罗澈忽地说道:“下官倒是可以一试。” 众人不禁皆看向他,有怀疑,有钦佩,有探究,目光各异。 申显似笑非笑地望向萧月,用扇子拨弄着旁边突出来的一根树枝,口中淡淡抱怨:“这地儿久无人打理,花花草草都爱冒头,差点划破了本郎君这一身好衣裳。” 罗澈踏上一片草地,众人跟上去,随着他左转右转,时而花木,时而竹篱,石上林下好一番腾转,甚至还折开几丛茂兰,最后入了一小块空地。 旁人旁人皆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只见罗澈俯身拾起插在地上的一根枯枝,也不知怎的,眼前景物忽地一变,仿佛天色也亮了几分式的。待一抬首,书房赫然就在离他们十丈之外的地方。 大概前头被阵法迷过,如今一干人还有些不敢迈步,生怕这十丈之距,也有意外发生。 罗澈率先走至门口,站在石阶之上,朝众人拱手道:“请。” 申显笑眯眯地跟在云若身后,压低声音对她说道:“天青秘瓷这般贵重,正适合你我这等爱宝惜宝之人。待此事一了,也弄个来给你插花用,你院后池子里的粉莲配天青罐子最是合适。” 云若兴趣缺缺:“花儿爱长哪儿便是哪儿,硬挪了进屋来,反倒不美。何况花植之类一旦离了生长之地,从来不得长久,又是何必?” 申显抖抖扇子,撇嘴道:“没趣了不是?” 云若呸了他一口,睨着眼眸道:“你若是想做成礼送给眉……,你自去,不必借我的由头。” 申显潋滟一笑:“阿若懂我。” 书房门口,萧月与罗澈二人,皆黑眸沉沉望着他二人。云若摸摸鼻子,装作看其他东西,再望过去萧月已是推门进去了。玉亲王妃亦是越过旁人,三步两步跨入,好像生怕萧月在里头做甚么鬼。 云若跟了进去。 房内布置简单,只有书架极大,上头摆满了帛书和竹简,密密麻麻,堆堆叠叠,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伸出书架的部分积满灰尘,甚至裹缠些许游丝。 其他地方,比如横梁、案几、窗棂等等,凡是目之所及,皆是浮灰遍布,旧尘蒙积。 窗门紧闭,只有门移开了半扇。室内光线幽暗,但是进去的人一眼就能瞧见立在书架上头的一对美人觚。 撇口圈底、细颈瘦肚,说艳丽也艳丽,说淡雅也淡雅。艳丽是因为形态鲜妍,曲线浓丽,说淡雅是因为其颜色如同雨后长空一般明澈清浅,无尘无垢,与周遭灰蒙蒙的景象大相径庭。 众人观赏了片刻,啧啧称赞。罗澈询问的目光投向白允儿,得到对方微微颔首。 这便是传说当中的天青秘瓷了,天青秘瓷不易落灰,这也是它的特点之一。 “瞧,这儿也有。”有人喊道,大伙儿都顺着瞧去,只见那是一件三足敞口的鱼缸,为最常见的款式;还有一件鸭嘴轴筒,腹内空荡荡的,并无卷轴在内,和鱼缸一起立在窗下。 轴筒且不提,那鱼缸却引起所有人的关注——里头自然是没鱼的,但是却养了一汪清水。 罗澈变了脸色,朝萧月拱手道:“世子,请问这作何解释?” 书房常年封禁,又有阵法作围,理应无人进来才是。可是这鱼缸中却有水,而且缸底积有一层五色碎石,水面极少浮灰,净澈得如同刚刚注入一般。 这明显是刚做下的事啊,那么破阵前萧月否认有人进来的话立时变得不可采信,连这件天青秘瓷是否一直就在这里还是后来搬来的,具体什么时候搬来的,是案发前搬来的还是案发后搬来的,都有待商榷。 倘若真是案发后搬来的,那么萧月就难以洗脱杀人的嫌疑了。一时间,旁人瞧萧月的目光都有了异色。几个衙役甚至将目光集中到他们上官的脸上,就等他的决断了。 云若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她的认知当中,萧月可不是一个如此轻易就被人撅倒的人物;再说,纵是他使人做的,何必还往鱼缸里头放水,那不是明晃晃告诉旁人鱼缸是后来放入的么;何况,云若认定他没有杀邱百冬,更加不会像旁人那般靠一个看似过硬实则脆弱无比的证据妄断臆定。 萧月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这个鱼缸上。 云若绕着鱼缸走了两圈,抬头看向房顶,又观察了一下旁边窗户以及四周墙壁。忽而一笑,抬手一指:“你们瞧。” 顺着她指的方向,众人望向房顶,半天皆看不出所以然。 云若让人从外头找了根长枝进来,往房顶一处捅了捅,几片泥垢落下,露出些许细长的类似于线头一样的物事。 罗澈问道:“这是……” “这是草木的根茎。”云若道,“这上头的瓦片早已碎裂,只不过年深日久,积了泥土,又有草植扎根生长,才挡住了天光。平日里一般很难发现。前阵子雨水多,这点泥土吸附不了,所以雨水不免落了下来。” “女君的意思,这缸里的水是前几日的雨水,那么请问,这缸也不是恰好对准那处,而是略有偏侧,雨水是如何进入缸中的呢?” “那就要问这轴筒了。”云若指着立在鱼缸旁边的瓷器道。 “小丫头可要小心说话,胡编乱造,扰乱视听,就算你出自云氏,也免不了去大理寺挨板子。”玉亲王妃在旁冷道。 云若笑笑:“多谢娘娘提醒,倘若阿若胡编乱造,无视朝廷律法,就算罗大人不打我板子,家父知道,也会千里使人来天都打我军棍的。” “云大将军纪律严明,干连内眷,真不愧为我朝国柱。”白允儿赞叹道。除了面无表情的萧月和似笑非笑的申显,众人都表示赞同,连罗澈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云若连说“不敢当”,略带羞涩背过身去,朝着无人处直撇嘴。她只是随口一说,为的不过是堵玉亲王妃的嘴罢了,那些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说出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 也许萧陌比较好这一口罢,云若突然想道,所以这些人才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看来过去十余年,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呢! “鱼缸中的水如何与这轴筒有关,请女君详说。”罗澈轻声道。 云若转过身,点点头,指着轴筒道:“你们瞧它的形制,底呈圆柱,自腰线往上遽大,近口则束。口一侧做一鸭头,鸭嘴上方略陷。” 她说到这里,罗澈上前摸了摸,果然如云若所言,鸭嘴上方有一片凹陷,不细看还看不出。 “若有雨水下落,正好落在这处凹陷上,凹陷过浅,一旦溢出,脖长嘴突,便直接注入鱼缸当中。” 话音刚落,申显啪啪啪鼓起掌来,玉亲王妃瞪着他,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罗澈朝云若拱手:“女君之言,令我等茅塞顿开,下官感激之至。”说完又对萧月说道,“方才下官一心想破解案情,失礼之处,还请世子见谅。” 还未等萧月说话,玉亲王妃冷笑道:“案子还没审完呢,凶手也未伏法,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下官只是……” “好了,你想说什么,妾身也管不着,妾身就想知道,说好的五件天青秘瓷,第五件在何处啊?” 玉亲王妃说完,云若的目光便投向灰尘遍布的案几上。因着她方才破解鱼缸有水一事让人刮目,众人不禁随她看向那件物事。 案几一角摆放了一个灰扑扑的物件,虽然也是瓷器做的,但是乍看与其它几件相差甚远。看外形倒是小巧一个,表面凹凸参差无致,仿佛匠人随手捏就的瓷泥,不小心混入了窑中烧制,整体形态怪诞,细品又不失其味,若说有甚不足,便是孤零零地摆在案头,仿佛沉淀了旧时岁月的坎坷与温情,眷恋又寂寞。 罗澈上前用帕子拭了拭,只有极浅的灰印,可见是天青秘瓷无疑。此时,玉亲王妃也无话可说,只能不甘地道声身体不适,率先离去。 既然五件天青秘瓷都在,那么萧月弑杀邱百冬的说法,便不能成立,更不可能牵扯到申显。而且此处显然也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数。 最后不管如何,罗澈还是留下几个衙役,将书房看管起来。因为书房外的阵法被动过是事实,不管行事者有何目的,擅闯王府禁地,总不是什么好事,有人把守,也不致被轻易得逞。 当然这是明面的说法,罗澈留了人在王府内,等于变相地对王府采取了一定的监察措施。大理寺既为三司之一,一句“查案所需”,便是宗室也要给几分颜面的,何况白允儿就在一旁,这也未尝不是陛下的意思。 罗澈的做法萧月并不置可否,左右他的院落离此处甚远,不会被打扰,倒是申显揽了萧月的肩,浮着一脸风流笑意向他讨要那对美人花觚。 萧月瞥了他一眼:“总也等事情了了再说吧。” 还没完了?申显一愣。果然,罗澈又过来这边打了声招呼,然后领了人往萧月住的院落而去。 第七十三章 道远不可思 萧月的院落在王府后园最深处,说是深,还不如说是偏僻,若没有王府仆从带路,寻常人怕是很难在偌大的府邸内找到那么处不打眼的所在。 罗澈在树林外止步,此处正是发现邱百冬尸首的地方。秋木凄迷,乱草芜杂,显是许久无人打理。 王府贵重之地,仆役却如此怠慢,罗澈心下生疑。然而一想到玉亲王妃与萧月这母子二人的关系,不由微微叹息,疑虑也随之消去不少。 萧月虽是世子,但加冠之前也仅是世子,玉亲王府的庶务如今可还拿捏在女主子手中的。富贵人家的下人最是会看菜下碟,一个不讨主母喜欢,甚至还遭其厌恶的世子有没有前途还不好说,还遑论这位世子隐疾在身,年寿难永,说不定继王位的旨意还未下来,人就已经归天了。 罗澈转了一圈,除了被尸首压过,导致有一片枯草伏偃在地,周边竟未有一丝不妥的痕迹。他抬眼打量着这片树林子,这里丛木密匝,枝干交错,纵是秋叶萎尽,也无法一眼望见那隐在深处的居所。 那样深幽隐秘的所在,按理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啊,若不是在尸首上发现了天青秘瓷…… 罗澈暗暗叹了口气,与一直跟在身旁默不作声的白允儿交换了个眼神,心中又不免想到上午云若与萧月一同出现的情景,想着她不紧不慢地跟在萧月身后,他二人从无言语或者目光交流,却配合默契一脸从容地接待自己,彼此熟稔得仿佛早已相处了许多年。 罗澈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阿若她或许真的是整夜宿在了萧月处。之前自己在堂上询问萧月谁半夜去玉亲王府找过他,申显主动过来承认,当时自己虽有怀疑,但还是顺着心意接受了这个答案,如今看来这人倒真有可能是阿若。 自己原本以为的无中生有,最后突然发现极有可能是事实,而且,甚至于二人之间说不定已经产生了更为亲密又不可为外人知晓的关系——这是谁都无法保证的事情。 心底早就生出的一丝隐忧被彻底放大,再难忽视。他忽觉头痛欲裂,再难忍受。 白允儿正眯着一双眼打量这林子,突然觉得身旁的人有点不对劲。本能地,他伸手去扶,还未碰到,罗澈已是踉跄几步,一脸痛苦地将额头触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小罗大人,您可有事?”林奴儿赶紧上前询问。 指腹在唇边揩过,努力将满口腥咸咽下腹,罗澈喘息片刻,缓缓转过身来。俊秀的郎君除了面色有些微惨白,一如素日温雅沉着,风致翩然。但是若是仔细瞧,就会发现他的唇角残留着一抹淡红,仿佛刚吮了桃花汁水似的。 白允儿笑笑:“小罗大人,可要注意休息啊。虽说公务繁重,案牍操劳,但是您可不能不顾着身子,陛下还指着您这样的能臣为他分忧呢。” “谢公公关怀,明之不敢有负陛下重托。”罗澈俯首一礼。 他不称微臣,是因为对着白允儿,他自称字,旨在表明超乎君臣关系的忠心。 白允儿又笑笑,对此极为满意。 天青秘瓷作为唯一的线索,在玉亲王府的范围内算是断了,这片树林也明显不是案发现场,案件进展一时陷入胶着。但是几乎在场所有人并不认为查案会到此结束。既然天青秘瓷出自宫禁,除了玉亲王府,定然还有其他府邸拥有此物,尚宫局的记录一查便知。 此间最不甘心的当属玉亲王妃,见事无结果,便挟怒回了自己院落,连声招呼也未打。她在宗室当中辈分高,地位尊崇,旁人自然不敢多言,也便随她去。 罗澈吩咐衙役先回大理寺,将邱百冬的尸体暂时封入冰窖,一干物证包括衣物,尸体上发现的瓷片等都被整理起来,打算暂时存库。 云若秀眉微蹙,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来。直到一列侍婢捧着食盒之类从此经过,方有一点灵光闪现脑海。 “怎么都是竹签,嗯,这里还有把匕首?”云若指着其中一个托盘问道。 领头的侍婢看上去颇为傲然,云若问她,只微微抬着眼皮,冷声回答:“回女君话,这是王妃娘娘进膳之物。” 云若奇怪,随即恍然,玉亲王妃出自草原部族,饮食习惯与夏国多有不同,不用筷子等物也属正常。 只是,“娘娘用这竹签作何用途?” “阿若有所不知,将野物的肉切成小块,然后用这竹签串了,在火中烤到七八分熟,抹上蜂蜜盐巴等物,最是入口。”申显摇着扇笑道,“眼下正是食鹿肉的好季节,娘娘雅兴盎然,让本郎君十分羡慕呢,哈哈~” 他说完还特意朝关雎园方向走上几步,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云若开始听他说这竹签的用途,还神色肃然,听得十分认真。到后来,看到申显一副被美食香味所诱的馋嘴模样,不由一笑,心想申郎君这人也蛮有趣,找个合适的时候请他吃一顿,一起尝尝鹿肉的滋味。对了,还要叫上阿田才好。萧月嘛,还是算了,谁让他不喜欢看到她与申显接近呢。若是他也来,几人都要巴巴地瞧他的脸色,如何还吃得下去。 那侍婢却不愿意再与她多言,微微躬身道:“女君若没有要问的,奴婢就先告退了,娘娘还等着用膳呢。” 云若挥挥手让她们走,自己在树底下来回踱步,过了片刻,眸光蓦地一亮,自言自语:“如此倒有可能!” 申显立刻凑过去问:“怎的?” 云若道:“你说,这邱百冬的伤口里怎会出现瓷片呢?” 罗澈笑了:“瓷片锋利,他若生前与人搏斗,或者濒死挣扎,很有可能会被摔碎的瓷器伤到,这不稀奇。” “可若是他挣扎之时被碎在地面的瓷片所伤,瓷片应该嵌在伤口表面,邱百冬生得那般肥硕,皮肉当中有此物倒是可能,何以会卡进骨缝当中,还卡得那么深呢?”云若若有所思,她清楚记得,当时赵仵作可是费了稍许力气才把瓷片从骨缝当中取出来。 “阿若想到什么?” “我在想之前仵作对邱百冬死因的推断,验尸格上写得很清楚,他乃全身被利刃所伤多处,未能及时救治,导致血尽而亡。而天青秘瓷作为器物,并不能造成那种伤口,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凶手与邱百冬起了争执,二人发生撕扯,导致摆在一旁的天青秘瓷摔碎。凶手气愤之下将其中一块碎片打入邱百冬的体内,让他一瞬间失去逃跑能力,然后才用其它武器慢慢地将他杀死。” “女君的意思是,天青秘瓷被凶手拿来当成暗器使了?”白允儿惊讶问道。 “有何不可?”云若肃色道:“那瓷片发现的地方正是死者后腰左上方,可见是背后偷袭。人骨虽然坚硬,但是如果凶手练过武功的话,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 “受创之处并非致命伤,就算死者逃脱困难,他当时难道不会喊叫或者呼痛?夜深人静,他只要稍微大声就能引人过来吧?” “这就要看他死在什么地方了。” “女君莫不是想说他不是死在玉亲王府?难不成凶手杀了人之后还特特将尸首送回来,好让玉亲王府的人发现他们的庶务总管被杀了?” “有什么不可以?”云若淡淡一笑,“虽然我不知道案发现场到底在何处,但是眼下天都城不都知道玉亲王世子萧月弑杀其母近侍,凶戾残暴,结果被生母告上大理寺了么?!这也许就是凶手不惜多费周折想要达到的效果。” 申显暗暗朝她比了个拇指,然后对着罗澈笑道:“妇人心细,倒是给我等提了个醒。对于凶手栽赃嫁祸,处心积虑想诬陷玉世子一事,大人有什么看法?” 罗澈闻言也面色凝重,道:“此事蹊跷,幸亏女君想得深刻,才不致漏了这等重要线索。还请各位放心,凶犯狡诈,企图陷害亲王世子,以辱宗室,大理寺定会全力追查,绝不轻放。” 又与萧月等闲话几句,嘱咐了留下的一干人等,便告辞而去。 云若蹙蹙眉,瞧着他匆忙的背影,总觉得今日之事结束得过于轻巧,就如上回大理寺冰窖失火一案,再前一点七夕遇刺一案,每一次次祸事要么有她参与,要么多少有点牵扯,而每一次大理寺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重重提起,轻轻放下,仿佛往海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浪头冲天而起,水声贯耳,珠屑玉碎到处都是,可是很快,这一切又归于平静,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奇怪么? 当然奇怪,以至于回云府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一直都想着这个问题。沉默的时间长了,令坐在身旁的人有些不悦。 “吃些糕点垫垫腹吧。” 云若瞧一眼推到面前的金丝蜜果花糕和浇汁蜜果,才恍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时近黄昏,斜阳晚照,除了上午几个毕罗,她还未吃过其它东西。 三口两口吃下肚,又灌下一壶茶水,云若稍稍舒了口气,对着萧月笑眯眯道:“你倒是会享受,还在马车里备了吃食。” 萧月翻过一页帛书:“我这副病弱身子,骑不了马,只能困于这四方车壁,所以难免多些思虑。思虑越多,腹中饥饿得越快。往日多行远路,一来二去便有了些许经验。” “你是说我想得多?”云若有些听懂他的意思,晃晃脑袋,“我只是心中疑惑,宫里但凡有赏赐,十次也有七八次会轮到云家,绫罗绸缎,珠宝玉器,甚至婢仆舞伎也是不缺的。只有这天青秘瓷,却从未在我云家的赏赐单上出现过。” “那物一向只赐与宗室,且各家一旦得了,都会珍而重之,绝不会随意放置。”萧月淡道。若是普通物件,玉亲王的书房外就不用专门设置阵法以抵贼盗了。 “既如此,邱百冬缘何会与它扯上关系?虽然能够确定他不是死在你府中,可那又是死在何处呢,这才是问题关键吧。” 萧月瞧了她一眼:“我且问你,天青秘瓷哪出数量最多。” “自然是宫里,那物件本就是从宫里出来的。”云若答道,蓦地想到什么,睁大眼眸,“你、你是说,邱百冬是在宫……”她又想了想:“不对,昨日我可是瞧得真真的,那阉人确实被你的手下带走的啊。” “可是当时他还活着,不是么?” 云若点点头,凑近问他:“是你让人把他带到宫里,然后——咔?”云若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萧月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你觉着,皇宫是个什么地儿,可以任你来去自如,还可任意杀人?” 小瞧人了不是?云若腹诽,申家二郎就带着她在宫中来去自如过一回,而她若是内力还在,进出皇宫不被人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就算在宫中杀人,以太皇太后手下众多耳目,难道会觉察不到一丝异样?还有,邱百冬是玉亲王府的寺人,大半夜跑宫里去做什么?那个时段,宫门早就下钥了,他又如何进去的?被杀之后,凶手又如何将他的尸身运送出宫,丢弃到萧月院落外的树林口? 这进进出出,玉亲王府的门房也是全无记录,到底凶手这么做除了陷害萧月还有什么其它目的?玉亲王妃在这件事情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否真如她所说,是因为身边人被杀,萧月有很有嫌疑,所以才出面投告? “那到底是何情况,你对这件案子怎么想,快说说。” 问题越来越多,眼前迷雾重重,云若显得有些焦躁。 萧月却不理她。 正好马车停了下来,云若朝外头一望,原来到将军府门口了。 “你自己进去吧,若有事,可遣人到来万方茶楼找那里的刘姓掌柜,他是我的人。”萧月道。 除了天鸣坊,现在又加了个茶楼。这两处是她知道的,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吧,果然,离顶端权势越近的人,秘密就越多。你所知道的基本就是他们想让你知道的。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纵然动用各种关系和手段,也未必能够找齐全。 云若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既然已经插进一脚,没理由就此退出,所以当她跳下马车,正待走,又突然回头对萧月道:“此事不会善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过你得事先想好我们要如何应对,如此事到临头,才不会手忙脚乱。” 她说话口气极为严肃,但是似乎满意于那个“我们”,萧月反而轻轻一笑:“一切有我,你只需多吃多睡,养足精神便好。” 似乎挺有把握的样子! “多吃多睡啊,世子放心,阿若必不负所托。”云若假模假样地朝他行了个郎君的礼,而后旋身进了云府大门。 萧月含笑望着她消失在门后,暮阳斜照朱红大门上金漆兽面铺首,张牙舞爪,凛然不可犯。 过了片刻,阿青提醒他道:“世子,女君走了。” “嗯。”萧月放下帘子:“走吧。” 第七十四章 君恩岂相负 转过回廊,一个人从旁边花圃跳到面前,一把捉住云若的手:“可算回来了。我找了你整整一日,问嬷嬷,连她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处。阿姐出门也该打声招呼,平白让人担心。若是像之前那样遇到恶人,也没旁人护着,又该如何是好?” 云田嚷嚷着,抱怨着,神色激动。云若见他脸容憔悴,衣衫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梳好,显然一直担心她而无心打理自己,不由心生愧疚,扯了他一起往菡萏苑去。当然,路上跟他讲了大理寺受理玉亲王妃投告一事。 云田听后一脸惊讶和担忧,又随即询问起萧月情况。云若知道他一向敬服那人,于是将玉亲王府发生的事与他讲了。 “五件天青秘瓷俱在,那么说,玉世子洗脱嫌疑了?” “目前来说是的。”云若点头。 “怎么,还有麻烦?快说,快说!”云田一愣,不由驻足,目光迫切地望着胞姐。 “做什么这么急!”云若嗔了他一句,扯着他继续前行,“没有找出凶手之前,任谁都有杀人的可能,谁能保证自己一定清白。总之这件案子大理寺一定会追查到底,你我且等着看吧。”白允儿都来了,他还不是领着萧陌的意思办事。 “罗家阿兄现在已经是大理寺卿了,他为人最为公正,比原先那个老糊涂蛋好了不止多少。有他在,凶手一定跑不了,玉世子一定没事!”云田呵呵笑道。 云若却停了下来,望着胞弟如释重负的脸容,沉声道:“阿田,有些事你需清楚。原来的大理寺卿并不是老糊涂,他只是明哲保身遇事不愿出头而已,罗家大郎君也不一定秉公持正,他更多的要听从陛下的意思。这种牵涉到宗室的案件,他们一般没有太大的自主权。若非形势强人,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冒着风险违逆圣意。” “什么意思,”云田蓦地打断她的话,情绪激动地道,“没有杀人却要被诬告,这天下就没有公理了么?” “自然是有的,不过要靠人去争取。我想罗大人也不想这样,但他是陛下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君恩深似海,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阿姐你休要为他开脱。玉世子若是无事便罢了,倘若被诬陷定罪,我定要打上罗国公府,不,打上大理寺,看看他个罗大人如何污人清白,是非不分!” “好了好了,休要莽撞,这脾气也不知向谁学的……” 两人说说闹闹,跨入菡萏院。 一个翠色身影立在廊下,瞧见他们,快步迎上来,及至走近了,又嗫嗫立在那处。 云若看向云田,云田也瞧见寂春,一时涨红了脸,慢慢低下头去,轻声对云若说道:“她来找我……我知不对,可是人都会犯错,夫子也说了,圣人亦有过。阿姐,咱们就原谅她一回,好不好?” 他一脸恳求,云若不忍拒绝,她也想瞧瞧寂春回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点头:“好。” 云田大喜,又怕表现得太过明显,生生忍住,只稍稍大声对寂春说道:“你快去庖厨吩咐一声,晚膳我在阿姐这里用。” 寂春“哎”了一声,瞧瞧云若,转身下去准备了。 她一走,顾氏就来了,看到云若好端端的,方彻底放下心来,又说了一会儿外头传的谣言,大多是关于玉亲王府的,还有一部分是关于罗国公府的,说了一会子话,跑去庖厨那边盯着了,留了他们姐弟二人在房中。 “罗国公府出了何事?”云若问。 “阿姐不知道么,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说是罗国公突然多了一子一女,多年前走失的长子和最幼的庶女回来了。”云田道。 云若曾经让暗夜盟去查过小郑氏,对于罗国公罗良从前之事也查了个大概,知道他曾有过一个庶长子,年龄比罗澈大了四岁,不过多年前便已走失,至于庶女,却是不曾听闻。 “你确定是庶长子?”除了罗澈和罗绮,罗良竟还有其他子嗣,以前都未曾听说。 “没错,听说多年前他的生母出了意外,连同未出世的胞妹一道落崖身死。而他也被人掳去,一直寻不到下落,如今却突然有了消息,说那次事故当中胎儿被摔出母体之外,被人发现捡去后侥幸得活,那长子近日将其妹寻到。”云田凑近小声道,“据说这个庶长子在天鸣坊供职,如今是那里的首席琴师,早前连培王府那个骄横的申遂儿也心慕于他,不许旁人找他授艺。阿姐,你可曾听说过?” 首席琴师? 云若微微失神,没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天鸣坊遇到的琴师,那个叫裴琛的,竟然是罗家人! 彼时申遂儿因为误会自己与裴琛,因而两人还打了起来,而裴琛当时也明确拒绝申遂儿,使之负气而走。看那裴琛后来反应,也不似对申遂儿全然无情,也不知为何当面如此冷漠。 “此事受冲击最大的当属罗国公夫人了吧,她怎么说?”云若问。 “她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丢了大脸,还有人猜测当年那母子三人出事,都与她有关。既不能容人,却又装作大度的模样,暗中构陷,真真是恶毒!” 云若不语,沉默片刻,慢慢说道:“怎么不说是罗国公也有错?他既心有牵挂,为何还要另娶,娶妻之后,又不能对妻子一心一意。这世上妇人贤惠者多,不过是操持内外,不让丈夫忧心而已,但真正能容他妇于眼下的又有几个。郑氏之恶,在于她害人性命,连稚儿孕妇也不放过,其心之毒,宛若修罗,但若论此事主错处,尚在罗国公身上。” 云田望着云若,愣怔良久,轻轻说道:“阿姐说得没错,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之人本就不可靠,遑论还引狼入室,戕害子嗣,罗国公选妇的眼光实在差劲!” 他说完这番话,心中又默默道了一句:阿姐他日若为人妻,必是妒妇一枚。 云若却在心中想道,阿田终究是个儿郎,难以体会女子之心,若是他知道父亲也在这上头犯下大错,导致母亲早早身死,不知还会不会如此轻飘飘地用一句“选妇眼光差劲”来涵盖这件事的本质。 说话间,顾氏和寂春指使着小婢们端上饭菜,云若刚刚拿起一碗羹汤,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任忠站在院里禀告说宫里来人了。 顾氏吃了一惊,云若也觉诧异,走出去,见是一个打着拂尘的白面小宦官,瞧着面生,不像是白允儿手底下的人。 果然,见了云若,小宦官开口宣了太皇太后口谕。云若领旨后便梳洗更衣准备进宫。 顾氏和云田都有些忧心,毕竟太皇太后出自云氏的对头家族。只只有寂春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为云若绾发。 自身份被云若姐弟看破之后,她带着目的回到云府,到底自觉身份尴尬,从来多做事少说话,以求云若对她放下戒心。 待整完妆容以后,又拿来一只八宝璎珞项圈,问云若要不要将颈间饰物换了。云若摇摇头,她又取来一个嵌宝九丝手钏,云若戴上,正好遮住腕上的伤疤。 宫车辘辘,经过一处甬道之时,正好与一队宫娥交错而过,其中一个愣怔一下,脚步不由停顿,后头几个不提防撞上来,惹来一通埋怨。 领头的女官不满回头,叱道:“做什么如此没规矩,都站稳了,洒了婕妤娘娘的东西有你们好瞧的!” 先头那个宫娥讨好地凑近女官,笑道:“方才奴婢只瞧了个影儿,好似坐在车里的不是宫中的贵人,不知是哪家女眷有如此大的脸面,姑姑见多识广,可知缘由?” 女官睥睨着她的头顶,哼了一声,冷冷道:“柳絮,做好你的分内事儿,打听这么多做什么?若是让婕妤娘娘知道你不安分,仔细打发到暴室去吃苦头。” 叫柳絮的宫娥面色一僵,默默从头顶拔下一根簪子,塞入女官手中:“娘娘大量,岂会与我这等微末之人计较,姑姑夙夜操劳服侍娘娘,更要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女官掂掂手中之物的分量,面色转霁:“还算有眼色。先前有德沛宫的黄门出宫到镇国大将军府传谕,林公公也吩咐下面人不得冲撞。那个车里坐着的大抵是镇国大将军府的女君,奉召前往德沛宫见太皇太后娘娘的。对了,你打听这做什么?” 说完目光狐疑地在对方身上逡巡。 柳絮宫娥立刻谄笑道:“奴婢不是觉得好奇吗?都说太皇太后喜静,连两位长公主也不得见上一面,怎会突然召见一个臣女?” 女官不耐烦,叱道:“贵人的心思,我等怎会知道?你如今在娘娘跟前做事,先把自个儿的主子伺候好再说,至于太皇太后娘娘,也是你这等卑贱之人可以妄议的吗,若是传将出去,岂不连累我等?成日里想东想西,游手好闲,简直枉费了娘娘替你改名的一番苦心!” 柳絮,也就是任微,含辱受屈地朝女官屈膝一福,低头站好队,一行人又有条不紊地朝罗婕妤的绮香殿行去。 走出两步,任微还是忍不住朝已然远去的宫车望了一眼,又默默回头,边走边冷笑:罗绮自打进宫以来,至今未能得太皇太后召见,没想到云若一个臣女却得此荣幸,恐怕此时这位罗娘娘正在寝宫内为难小宫婢发泄吧。如此也好,二人都与她有仇,要是能斗起来,说不定自己还能捡个渔翁之利呢! 这头云若下了车,又跟着宫人走了一段路,总算到了德沛宫。 一个形容干瘦的老太监迎上来,领路的小黄门都喊他“林公公”,云若便知道他就是大内总管太监林奴儿。 林奴儿对她倒是客气,自见到她起,满脸的褶子一直不曾舒张过。云若跟着他进去,也不待通报,径直被领到太皇太后跟前,想是之前吩咐过的。 殿内并非只有太皇太后一人,云若叩首请安的时候,座前还有皇帝萧陌。 “好孩子,快到哀家这里来。”太皇太后朝云若唤道。 云若起身,慢慢走至太皇天后身旁,跪坐下去。 “陛下瞧瞧,将门出来的女儿,可不比那些弱质娇柳,便是君威在侧,那也是不惧场的。”太皇太后对萧陌说笑道。 萧陌自打云若进来,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她,此刻云若就坐在太皇太后身旁,与他只隔了丈余的距离,眉目低垂,面容肃敛,见了他再无从前的欢喜,仿佛正在览书阅籍一般沉静。 自她回京到现在,不过短短时日,与自己竟生分若此,萧陌虽有预感却不曾提防,一时间胸口窒痛沉闷,眸中暗影汇聚。 “皇祖母说得极是,云大将军国之砥柱,他所出的一双儿女皆有大将军之风范,满朝上下莫不钦羡,连朕也甚感欣慰。”萧陌颔首说道。 得他如此夸奖,云若不禁抬头看了萧陌一眼。 那一眼,说不出的幽凉,还有丝丝复杂的情绪萦绕其中,萧陌的心陡然提起,一种旧日甜蜜时光将要重返的兴奋攫住了他的心。 她果真没那么绝情! 萧陌想道,眸中暗影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星子璀璨,日月生辉。 这种眼神云若太过熟悉,可是自从他回京以后,云若再未看到了。她心中隐感不妙,总觉得有一些对她来说不可掌控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果然,几番往来说笑之后,萧陌对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朕前日翻出个旧物件,瞧着十分讨喜,还请皇祖母一观。” 说完,怀中掏出一物。 太皇太后一瞧,笑道:“这不是陛下小时候佩戴的南红坠儿么,这东西红艳艳的,太过女气,我从前也说过你父皇,让他换一个给你,他却不听。怎么如今陛下又翻出来了?” “皇祖母也觉得此物不适合朕?正好朕也如此觉得,索性留在朕这里无用,倒不如拿来赠与云女君,皇祖母觉得如何?” “陛下好主意,这件小物倒是适合小娘子。既然陛下舍得,我老太婆怎会有意见?” 萧陌微微一笑,起身走至云若面前,云若也沉默地站起来。 “云女君,此乃朕心爱之物,望女君珍之爱之,莫要丢了。”萧陌对着云若缓缓说道,双眸含笑,内蕴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云若也望着他,在萧陌难以置信的目光当中,缓缓摇了摇头。 “女君何意?”萧陌问道,声音很轻,却含一丝颤抖。 “陛下好意,臣女实是感激。可是臣女于德多咎,于国无功,怎敢接受陛下恩赐,还请陛下恕罪。” 萧陌神色未变,眸光却转瞬冰凉。太皇太后在一旁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地呡着茶水。 “哼,好大的胆子,皇兄的赏赐你也敢不接?!” 尖利的女声传来,不待通传,宜容长公主径直踏入殿中,身后跟着的是谨小慎微一脸忐忑的宜蕙长公主。 第七十五章 相负又何如 “哼,好大的胆子,皇兄的赏赐你也敢不接?!” 宜容长公主径直踏入殿中,身后跟着的是谨小慎微一脸忐忑的宜蕙长公主 太皇太后将茶盏一顿,发出刺耳的声响。 听到声音,林奴儿情知不妙,给身旁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匆匆而去。林奴儿自己跑进来,跪在殿角请罪。 “娘娘息怒,是老奴犯浑,见娘娘守孤深宫,终日郁郁,唯今时格外开怀,于是想着天家血脉,自该济济一堂方为和美,因而两位长公主前来探望,老奴并未加以阻拦。娘娘若要降罪,只罚老奴一人便好,两位长公主实属无辜。” 太皇太后冷冷道:“坏了规矩便是错,你要罚,两位长公主也不得免。来人!” 呼啦啦涌进来好些个宫人,立在一旁等候命令。 宜容长公主和宜蕙长公主早慌得跪下,后者顿首在地,抖瑟不敢言语,而前者却忍不住为自己高声辩解:“宜容只是太过想念皇祖母,担心皇祖母饮食起居。素日不得门而入也就罢了,今日听闻陛下和云氏女也在,才急慌慌赶来看望皇祖母。皇祖母非但不能体察孙儿一片孺慕之心,还说要惩罚宜容,宜容不服!”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倒是生就了一张利嘴,也不知素日进学都学了些什么,那些女史知不知道她们教出了这样一个目无尊长,不知进退,只会砌词狡辩的学生?亏你还是受封的长公主,说出去简直丢了哀家的脸面!” 宜容呆了,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喃喃念着:“皇祖母……” 突然想到什么,她猛地朝云若投去一束恶狠狠的眸光,咬牙切齿尖声道:“云氏阿若,是你吧?因我在七夕宫筵上让你挪位失了颜面,你就怀恨在心,挟私报复。表面装作大度懂事的模样,背后却在太皇太后和皇兄面前诋毁于我,否则凤栖之所,你可以无命而入,我为何不可?” 太皇太后闻言大怒:“混账,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拖下去?还有你,”她指着林奴儿冷冷道,“既然你心疼她,连何为本分都不知道了,那便一道下去领罚吧!” 宫人们一拥而上,宜容公主死命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胡乱哭喊告饶:“皇祖母,宜容不敢了,宜容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皇祖母……” 宫人迅速将人拖下去, 太皇太后又对抖瑟不已,头也不敢抬起的宜蕙长公主说道:“宜蕙,哀家知你是被迫,这样吧,你回去抄一百遍心经,以作惩戒。三日之后拿来与哀家看。” 宜蕙长公主含泪谢恩下去,殿内恢复平静。 云若垂着头,一语不发。此时她才明白,一路过来,宫人们的恭敬,包括林奴儿对自己的礼遇,不过是太皇太后想让自己明白,这大夏后宫,依然是她的天下,皇帝想对一个臣女表达心意,太后所出的嫡公主想恃宠违制,是捧是罚,要谁生要谁死,全在她一念之间。这世上唯有她才真正掌握了无双的权势。她对宜蕙长公主网开一面,是因为她够谦卑,也够可怜,她让这个可怜小娘子三日后拿抄好的佛经来看,无非是警示宜容长公主莫要迁怒宜蕙,趁机使绊。 萧陌一直盯着云若,方才的闹腾仿佛与他无关。直到太皇太后唤他,他才徐徐转身,朝她笑道:“皇祖母,孙儿被人嫌弃了呢!” “净胡说,谁敢嫌弃我们的陛下呀!”太皇太后责怪地说了他一句,呵呵笑着,面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怒色,朝云若伸过一手,将她拉至身旁坐下:“孩子,陛下向你示好,可见是真心中意你。这满朝文武家的小娘子,谁有这个福气,你这还是头一份呢。听哀家一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切莫任性,嗯?” “娘娘好意,臣女不胜感激,可是臣女鄙质陋颜,才疏学浅,何敢妄攀天家,令娘娘和陛下蒙羞。” “不瞒你说,孩子,哀家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你生就一脸福相,十分讨喜。之后果然如哀家所料,你福星高照,遇事皆能逢凶化吉。七夕遇刺能够全身而退,连上回大理寺冰窖失火那等凶险之事也未损分毫,哀家还听说你心细如发,思维缜密,替阿月洗脱了杀人的嫌疑,能耐远胜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吏。看看,你的好处,哀家都瞧在眼中,放在心上,你又何需谦逊至此?而且,”太皇太后瞧了萧陌一眼:“陛下选后,容色身家尚在其次,德行才智方为首要,而你无一不缺,岂非上上之选?” 这个容颜依然昳丽如二八佳人的老妇,眸光温熙可亲,言语更是柔软亲和。可是她每说出一个字,云若的心就冷一分。她用一种你我皆应懂,或者我知你却不知的戏谑口吻,将云若定位成每一次事件的主角。 云若微微抬头,就看见太皇太后和萧陌都看着自己。萧陌眼中早已星光尽灭,温文笑意只浮于脸表,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云若一时还看不出来;太皇太后倒是笑满眼底,姿态也比萧陌闲适得多。一个妇人,披荆斩棘走过三朝坎坷,依然屹立权势顶端,任何人任何事在她眼中,都不过盏底的一粒蜉蝣。 两强相迫,此时此刻,云若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己身后能倚仗的极为薄弱空虚。以眼下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云若觉得自己若不来点狠的,眼前这位权势无双的贵妇真要拿自己开刀了。而萧陌,为了他的初衷,说不定会选择袖手旁观。他已不是从前在鹿鸣岛与自己终日玩闹相守的师兄,更不是自己一开始认为的力薄信寡的新晋帝王。 “太后娘娘如此说,臣女万死也不敢领受两位好意。臣女自小生活在乡野,多触荒怆。臣女曾闻野人唱云:有雁南飞,失孤零落。哀迴云霄,婉转水泽。魂起上下,魄流西东。半生求索,终岁无着。臣女自问心性不定,难有后妃固守之德。一世一双人,臣女毕生所愿也!倘若矫其心志,臣女宁可半生求索,终岁无着!”云若说完,顿首在地。 太皇太后脸上笑容殆尽,她似笑非笑地盯着小娘子那一头如云墨发,因为俯首的缘故,脑后那一大捋统统从肩背滑落到地板上,堆成一个柔媚的弧度,仿佛天生的软弱无依,惹人怜爱。 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小娘子,只要她抬起那张面孔,清泠泠的目光从那双昳丽无比的眼眸中射出来,任何人也无法再将她视作需人垂怜的弱质女流。她继承了她母亲所有的美貌与勇气,也具备了云家人缜密与狡黠的性格,甚至能屈能伸,更胜一筹。 而自己凭着头回与之见面时体察出来的一点隐约感觉,一早与皇帝打了个赌。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赢了! 她微笑着看向皇帝,对方却一脸平和,丝毫不见恼色,唯有眸光晦暗,隐有莫测。 阿陌这个孩子,跟他的父皇大不一样,论性情,他是极为坚韧刚毅的。这一点,与他的祖父太宗皇帝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他更善筹谋,更为隐忍,喜好从不表露于外,不过这一切在云家小娘子这里算是一个例外。 太皇太后觉得,今日皇帝的所作所为有些操之过急。云家丫头抗拒之心已生,要将其说服极其困难,更不会是一朝一夕之事。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再次确定后位人选。 外头传来几声喧哗和哭叫,太皇太后蹙蹙眉,叫人出去看看。 不出片刻,宫人回来禀道:“太后娘娘前来为长公主求情。” “告诉她,若还不走,便一同去暴室捱上一日。有女如此,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要负上一点责任!”太皇太后冷冷说道。 宫人出去回话。 外头哭喊声似乎停了一停,紧接着又响起来。宫人进来说道:“太后娘娘说她愿意去暴室替长公主受罚。” “好好,既然她不顾脸面执意如此,哀家再是拦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就让她们一家子去暴室聚上几日!” 宫人出去宣口谕。 云若跟着萧陌一同从德沛宫出来,相行无话,走至御花园,却撞上等在那里的申氏太后。 太后面色苍白,眼下犹带泪痕,见到二人,赶紧上前来央求萧陌救她的女儿,神情动容言辞恳切之下,还不忘放几把眼刀子往云若这里。 云若自然屏息垂眸,默默听着萧陌温言细语、同情又无奈地拒绝给予帮助,理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谁也不能违背,包括君主。 申氏太后绝望之下,将怨恨统统集中到一旁的云若身上,若她没有记错,方才宜容跟她诉苦之时提到,正由于云氏女的陷害,她的娇娇孩儿才会沦落到如斯悲惨的境地。 “想必你就是云家那个乡下来的丫头吧?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沉,陷害我儿受此嗟磨,眼下你该称心满意了吧?”她恶狠狠道。 “娘娘何出此言,长公主受难,阿若心痛还来不及,恨不得以身代之,怎会有如此不敬的念头。” 小娘子神情冷淡言不由衷的敷衍,听在申氏耳中,更像是讽刺。因为她先前在德沛宫外求情,曾说出愿意去暴室替女儿受罚之语,而太皇太后竟也派人放出话,让她去暴室陪女儿。她堂堂一国太后啊,又是对方的亲侄女,如此丧失脸面的事情,让她如何承受! 太后怒极,正要大声呵斥,萧陌淡淡开口:“母后稍安勿躁,先前之事实与云女君无关,是宜容僭越无礼在先,顶撞皇祖母在后,本就咎由自取,母后就不要迁怒旁人了!” 话已至此,再辩已是无益。申氏太后悲愤至极,她恨恨地看了云若一眼,不甘不愿地离去 她一走,萧陌转身望向云若,见她睫毛轻颤,朱唇微阖,蓦地胸中涌起无限柔意,抬起双手按在她的肩上。 云若大吃一惊,正要避退。 “别动!”萧陌沉声道。 云若便不动了,她抬头望望萧陌的脸,想了想,低声向他道谢。虽然她不怕这些人,但是被一国太后和长公主记恨上,多少会有些麻烦。现在太皇太后和皇帝明显不待见他们,他们找麻烦的能耐会降低不少,自己也容易应付得多。 萧陌笑笑:“你我还需要说这些么,阿若,无论什么,我都愿意替你去做。可是今日在皇祖母那里,你让我好生失望。” 云若心中一沉。 果然,萧陌从怀中又掏出南红贝:“收下。” 云若后退一步。 萧陌面上依然笑着,走上一步,一把抓住云若的手。 他力气甚大,云若挣扎起来,只听“叮”一声,南红贝掉在地上,偏偏脚下是个斜坡,滚将下去,一直滚到一双攒珠饰玉的木屐前。 “陛下安好!”罗绮捡起南红贝,望了二人一眼,低头伏跪在道旁。 第七十六章 遗我无所受 “陛下安好!”罗绮捡起南红贝,望了二人一眼,低头伏跪在道旁。 “你怎会在此,来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身边人都去了何处?”萧陌负手冷冷道。 见他当着云若的面审犯人一样审问自己,罗绮一阵委屈,又觉难堪,眼眶不由泛红,低声哽咽道:“回陛下,臣妾刚刚过来。素日无事,想到前天夜里陛下提到丹枫红霜之景,便想过来看看,顺便摘取一两片红枫好做陛下寝服的绣图。刚至此处就见此物落于足下,而后就见到陛下和若妹妹行来。” 说完将南红贝高高托于头顶,姿态极是谦卑恭敬,也极为楚楚动人。 她说得也算合理,此处的确是通往那棵丹枫的必经之路。但不知怎的,萧陌听来心中极不舒服。他生于斯立于斯,对于妇人争宠的伎俩怎会全然不知。虽然还不能确定哪里出了问题,但他就是知道,眼前这看似柔弱无辜的妇人,方才那不经意的话语当中,每一句都满是机锋。 她到底想干什么? 萧陌冷冷地盯了罗绮一眼,取过那物放入怀中。 罗绮松了口气,偷偷觑了云若一眼。虽然她早已避在一旁,将空间留给萧陌和自己,但是罗绮还是觉得羞辱,仿佛自己在向萧陌下跪的同时,也在朝云若下跪一般。 凭什么!如今自己已是正三品婕妤,虽不比前朝那般地位仅次于皇后,但好歹也位同二十等侯,于妇人来说,也算极致;更何况陛下后宫仅自己一人,召幸时有,生下皇长子不过时间问题。而云氏门第再高再显赫,终是一介臣子。自己已然率先登天,而她依旧在原地徘徊,无论陛下待她多少情深,终是枉然。 如此一想,底气回升,借着萧陌不再与她说话,径直站了起来,双目与云若平视,还朝她笑道:“若妹妹难得进宫一趟,若是有空,何不到姐姐那儿坐坐?嗯,我的寝宫在绮香殿,承蒙陛下恩宠,殿名还是照着我的名字起的呢。” 说完瞧了萧陌一眼,羞涩敛眸,极是动人。 萧陌蹙蹙眉,并未说话。 云若微微一笑:“姐姐福泽深厚,妹妹也替姐姐欢喜。不过禁宫内苑,并非阿若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因此姐姐盛邀,阿若只能勉为推却。” “妹妹怎的如此见外?这皇宫虽然规矩多,但终究抵不过陛下一句话。只要陛下允了,谁还会多事?是吧,陛下?”罗绮朝着萧陌盈盈笑问。 萧陌瞧了云若一眼,见她并不言语,垂首敛目,看不清神色,心知她并不愿意。而自己内心其实也不希望她去那个地方,于是对罗绮说道:“你不是来摘枫叶的么,可有摘到了?” 罗绮轻声回道:“枫叶未曾全染,底下犹是半红半青,所以臣妾尚未摘取……” 萧陌皱眉,正要说话,罗绮立刻又道:“不过方才臣妾倒是瞧上了一片,可惜太高,臣妾够不着……”说完偷偷觑着萧陌的脸色。 “如此,朕陪你去摘吧。”早早打发了,也省的总往阿若与自己跟前凑。 罗绮似是不敢置信,掩唇道:“陛……陛下愿陪臣妾摘枫叶?” “嗯。”萧陌应了一声,带头往前去。 罗绮立刻跟上,还不忘转头瞧云若,见她面色淡淡,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心中得意,娇声唤道:“若妹妹快些,那处极为偏僻,莫要跟丢了。” 萧陌似乎也放缓了脚步。三人七拐八拐,一同来到枫树下。 时近黄昏,巨大的枫树远望如红云蔽日,近看擎叶如盖。因着时节的关系,叶子尚留青,只有中部及以上的叶子已经红透。 罗绮往偏上一处枝干指了指,云若仰头看去,只觉红彤彤一片,哪里分得清哪片是哪片。萧陌纵身一跃,摘取之后又轻松跳下。 罗绮小步上前,跪接,珍而重之地按在胸口。 打发完罗绮之后,萧陌向云若走来。走至面前,伸手,他的掌心赫然又躺了一片火红的枫叶,犹如赤红的心脏。 “你既不肯再取回那物,那么收下它吧,终是朕的一片心意。”萧陌望着她轻声说道。 他的目光诚挚温柔,神情里带着一丝欢喜和得意,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傍晚,他拉着自己来到沙滩上,从礁石下掏出一个把事先放置在那里的竹筒,递到她面前,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从里面倒出一条小小的弹涂,惊喜地尖叫着,蹦跳着。 “这是市集上的人告诉我的,以后咱们用这个方法抓弹涂,可以抓好多,油炸,红烧,还是熬汤,随你选!” 那样欢乐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还是她最倚赖的师兄,还是她自然而然认定的人,而后的事情,那些令她不堪忍受并且无从接受的一切又好像梦一场…… 罢了,一片树叶而已。 云若默了良久,终是慢慢朝它伸出手去。 “妹妹,礼轻情意重,陛下巴巴地跑来给咱俩摘叶子,如此恩宠,妹妹若是不收,姐姐倒要替陛下觉得委屈了呢!”罗绮在旁笑盈盈道。 云若伸到半空的手突然顿住,随着罗绮的笑语,一种夹杂着背叛和嘲讽的恶心感觉从心底疯狂涌现,让她再也无法直视和接受来自萧陌手中的任何东西。 她努力地平复着纷繁杂乱的情绪,在萧陌瞬间变得晦暗不明的眸光当中,朝二人笑笑:“阿若不敢推拒陛下好意,既然陛下想送臣女枫叶,那臣女斗胆,自己来挑选一片吧。” 说完,云若越过二人,在枫树最枝干最下面的部位,随手摘了一片。 “哟,这叶子离红透还远着呢,再长些时日方可满色。没想到妹妹的眼光甚是有趣呢!”罗绮掩唇笑道。 “一叶两色,泾渭分明。犹如人之一生,无常随形。如其二心,不复合一。满色虽好,无奈世事多艰,强求而不可得,只得弃之另选,各生欢喜。阿若觉得如此也未尝不好。陛下以为臣女说得如何?”云若突然转头向萧陌问道。 “你……真的不悔?”他艰涩地问道。 “臣女亲自所选,自然不悔。” …… …… 不知不觉,天早已暗下来。 萧陌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如同雕塑一般,任凭夜风侵袭,任凭露水潮淅,目光一直停驻在眼前的枫树上。 距云若离开的时间多久,他就站了多久,望了多久,罗绮也陪了他多久,直到白允儿领着罗澈赶过来。 罗绮看到二人,略显疲惫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快步上前对罗澈道:“阿兄快来劝劝陛下。自打若妹妹离开出宫,陛下便不言不语地在此处站了许久。也不知若妹妹为何那样狠心,竟惹陛下如此神伤?”她担忧萧陌,言语当中也不乏对云若有抱怨之意。 罗澈却恍若未闻,只轻声对白允儿道:“麻烦公公将婕妤送回去。” “阿兄为何赶我走,我不走,陛下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被罗澈的态度冷到,罗绮赌气说道,同时又看了好几眼萧陌的背影。但见他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不曾察觉有人到来,也不曾听到他们要赶自己走,罗绮心中极为委屈。 白允儿走过去对她说道:“娘娘,小罗大人与陛下有要事要谈,我等不适合在旁。而且时候已经不早了,您还没用晚膳,如此对身体不好,还是让奴婢送您回绮香殿吧。” 罗绮又望了萧陌一眼,见他始终对自己不闻不问,终是伤心,又触到罗澈凉如秋风的目光,最后还是跟着白允儿不情不愿地走了。 他们一走,罗澈走过去,对萧陌说道:“夜深露重,陛下保重龙体要紧,还是早些回承元殿吧。” 萧陌瞧也不瞧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素日矜贵威严的背影此时看起来极为萧瑟,让人觉得他的心底就像是一片寒雨浸润的江面,无比孤寂,无比冷凉。 “陛下!”罗澈突然跪在萧陌面前,额头重重抵在坚硬的地面,“陛下,臣有话要说!” 萧陌依然不理会他,仿佛顾自这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头拔不出来。 罗澈也不管,顾自说下去:“陛下登基至今,外患顿静,主在内忧。天丰虽置监马,于申氏而言,不过仅损十之一二,未动其根本;郑相倚老控议,御史台进言屡屡受阻,附之者擢进,背之者罹咎,百官有怒而无处可诉,朝事日怠;各府献缴私兵,世家看似配合,然其仆役数量和所圈之地的生民人口皆剧增,原因为何,陛下心知肚明。朝内纷纭如此,唯云氏脱身在外,十余年来,峙守关塞,蓄力屯边,幼子弱女无教而养,其心中顾虑,不过唯恐因兵势遭忌耳。倘若陛下强以云氏女君为后,强权遽然在握,申氏惊危而思动,世家聚谋而哗变,到那时,内忧转为国祸,陛下当如何处之?” “臣听闻民间钝碌耕夫,户有三日余粮,也会寻思着惫懒寻欢。陛下生而为贵,宝马佳人,明珠铛玉,何物不有?然十余年涅而不缁,宝剑藏锋,磨砺至今,可是为何?” “陛下欲秉太宗遗志,言犹在耳,然此刻却以私心障蔽太宗余德,可是想毁己灭身,弃天下于不顾?!” 说完,顿首不已,鲜血直流。 萧陌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仰首,望着无边夜色,轻声道:“明之认为,朕该如何做?” 罗澈犹豫一下,毅然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私情难顾,不若放下。” “放下?朕如何放下?”萧陌似乎笑了一下,他缓缓转身,“明之,你可知此前太皇太后与朕已有约定,倘若云氏拒绝让阿若入宫,那么后位就需申家的女儿来坐。你也说朕十余年来涅而不缁,宝剑藏锋,朕努力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还会让申家人再添一份移鼎之力吗?” 罗澈不语。 “阿若为后,于公,可以重权强压申氏,于私,她乃我心之所往,朕余生之幸,皆系其一人。倘若失去她,纵天下在手,翻云覆雨,高山之巅亦同万丈深渊。” “所以朕不能放下,也绝不放下。今日阿若拒绝了朕,可是朕还有其它办法。既然旧情打动不了她,那就用其它办法。不管如何,都要将她留在朕的身旁,就算她会恨朕,朕也认了。” 罗澈摇头道:“国运耽于私情,臣绝不敢苟同,臣为陛下计,为天下计,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萧陌转头微笑着瞧着罗澈,眸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明之,旁人都说你谦谦君子,为人最是温雅,凡事不与人起冲突。但是只有朕知道,你实则内里生就一副忠肝义胆,有言直谏,不避亲疏,是难得的忠臣、直臣、良臣。朕一直知道你的性子,也欣赏你的性子,你的话朕从来都详加考虑,绝少驳回。但是今日,朕不得不告诉你,国运私情并非相悖,鱼与熊掌朕都要!” 罗澈膝行几步上前:“陛下三思!臣与云氏女君素日有些往来,臣虽谈不上知其心中所想,但云女君向来心思玲珑,见解独到。她既不愿为后,必然有其考量。陛下倾心于她,又何苦逆其意,使其怨怼而不得欢颜?” 萧陌笑笑:“朕的一位师长曾经说过,时间是最好的金疮药,不管什么样的伤口,只要用上它就能痊愈。就算阿若开始抗拒,等她为朕生儿育女,为我萧氏开枝散叶,绵延宗嗣,她必然会心甘情愿地与朕相守终生,不离不弃!” “陛下……” “明之!”萧陌紧紧盯着罗澈,“就让朕一意孤行一回!” 许久,罗澈终于缓缓低下头,再次顿首在地:“微臣但凭陛下吩咐。” 第七十七章 佳人何处寻 许久,罗澈终于缓缓低下头,再次顿首在地:“微臣但凭陛下吩咐,但请陛下徇顾私情之前,仍以天下大计为首要,剑指之处,必销魔摧佞,除奸去垢。至于云女君,以她之性情,甘心奉圣则罢,强逼难免冒犯天颜,玉石俱毁。倘若有朝一日,陛下万法试尽,依然无法博其一顾,到那时,请陛下放她一条生路。” “明之,朕已说过,朕还有其它法子,你说的情况根本不会出现,朕也不允许它出现……”萧陌轻笑摇头。 “请陛下答应微臣!”罗澈伏地大声道。 萧陌面上笑容僵住。 死一般的沉默。半晌后, “……好,朕答应你!”萧陌说道。 云若走出宫门,先前来的时候坐的是宫车,回去虽也有宫车相送,不过她拒绝了。 夜色苍茫,星子黯淡,她一个人提了盏宫灯,慢悠悠朝云府方向走去。 自打官府通告七夕歹人袭击官眷一事,天都的巡防加强了许多,云若一路走来,遇到好几拨武侯。他们认出她手中的玉牌,知她从宫中出来,虽然惊讶小娘子一个人在夜间独行,不过云若身份摆在那儿,他们问候过后不敢多加置喙,只能派人远远跟着,也算尽到了责任。 云若知他们也是职责所在,任凭他们去,自己边走边回想着今日在宫中遇到的事情。 想到太皇太后劝自己接受皇帝赠予的那番话,虽说她是以退为进,假意相劝,但是话中未尝没有道理。人非草木,她一直相信萧陌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甚至那种感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上许多,可是他已经接纳了罗绮,自己就不能再接受他。不是因为罗绮这个人是她所不喜的,而是云若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两个人的感情世界里容不得旁人插足。 她和母亲一样,眼里都容不得沙子,但是母亲只会与自己作难,最后耗竭了心力意志,黯然离世;前车之鉴犹在,既然萧陌率先离开属于他们二人的世界,那么她也不会固守。人之一生何其短暂,她不愿、也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可是想想容易,做起来又何其艰难,今日萧陌不是先后当着太皇太后和罗绮的面向自己施压了么?虽然整个过程谈不上逼迫,但是那种沉闷和渐渐收紧的压迫感她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并且期间自己也产生了一丝动摇,幸而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还是坚决地拒绝了。 云若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朝前走。突然一道人影疾飞而至,差点将她撞飞。幸而身手犹在,堪堪避过,手中的灯笼却被撞飞出老远,落地后呼地着了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大半夜的,二郎君不找个地方歇息,跑到大街上来撒什么欢儿?”云若抱怨着,懊恼地走过去踢灭火头。 踢着踢着,觉得不对劲。申显一向嬉皮笑脸,口齿伶俐,如今被自己说了几句,怎么也不还嘴。 云若回头看去,竟然发现对方面色苍白,双目猩红,头发乱如蓬草不说,连一身衣裳也皱巴巴灰扑扑,素日用来装逼的折扇倒别在腰间,整个人瞧上去倒像个落了魄的醉鬼。 “你怎么回事……” 她还没问完,申显已踉跄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眉儿可来找过你没有?” “眉姬?没有啊,我从宫里出来的,还未到家呢。你怎么了,这个时候眉姬不是应该在春风渡吗?”云若大吃一惊,忍着肩上疼痛问道。 申显浑身僵硬,他垂下双手,喃喃说道:“眉儿不见了,春风渡那个不是眉儿,我四处都找遍了,酒楼市肆,民坊庄园,还有天都城大小官邸的后院,都寻不出她的踪迹。阿若,眉儿她没什么朋友,只与你要好,你想想,最近这些日子她可是跟你说过什么?还是不见她踪影……” “最近……我有段时间不曾见她了,我以为她一直在春风渡与你在一起的。”她望望申显的神色,见他早已失了素日的镇定和冷静,神色间隐隐透着一股惊惶。 云若自己心中也是万般焦急,眉姬失踪,而自己却毫无所察,显而易见,是暗夜盟当中出了问题。 暗夜盟的人虽然奉自己为主,但是她毕竟上位时日尚短,若论对组织的掌控力,是远远比不上师父的。当初师父将暗夜盟交她手里,云若也担心自己能力有限,眼下果然出了事,不禁愧疚难当。 眉姬代号夜狸,为暗夜盟度支理财已有一段时日,手里掌握着暗夜盟资金的进出,她不见了,夜鸽怎会没有得到消息,溶夜怎会不来通知她?还有,冒充眉姬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冒充一个青楼东主,人又是谁派来的? “你不是日日待在春风渡吗,怎还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心中焦虑,对申显说话口气有些不满。 申显低声道:“说来都怪我,全是我的错。” “还不说?”云若冷道,“把经过都说了!” 申显干涸裂皮的嘴唇动了动,慢慢说起来:“你知道,自打那靡王来了天都,常去春风渡扰她,前些日子还带了西梁李相一同前来。一个满口密语,滋扰不断,另一个整日里假装郁郁寡欢,企图引起同情。此二人居心叵测,眉儿开始也不待见他们,后来拓跋那厮竟然提出以黄金万两为代价,请求眉儿单独为之抚琴一曲。你知道眉儿这人,生平最是爱钱,自然禁不住这等诱惑,看在这万两黄金份上,便应其所求。我得知消息时,强力反对。谁知眉儿表面应允我,却趁我不在之时,与那李相进了琴室……” 说着说着,他喘息渐粗,闭上眼,平复了下气息,接着说道:“待我赶到琴室,强闯进去,便见他二人搂在一处……。我自然大怒,恨不得杀了那老贼。此时拓跋蔚也赶来,拔剑与我相抗,我击退他之后,又给了李老贼一掌,他当场吐血,不省人事。此事闹大,原本应当报给官府,谁知拓跋蔚只扛了李老贼便回了驿馆。我想质问眉儿,她竟然也不理我,还让人将我赶出春风渡,说再也不许我登门。” “彼时我也心头气愤,回府待了几日,到今日终是煎熬不过,又跑去春风渡想与她说清楚,她却使了下人来撵我走。我见不到她面,只好翻入她家后院等她。等了许久,眼见她远远走近,却越来越觉得不对。眉姬性子蛮悍,身体却是柔弱,这缘于她天生弱症,胎里不足。可来者虽面貌与她一般无二,可是脚步轻盈,举手投足带一股强横之气,分明是个习武之人。” “我心知有人假扮眉儿,而真正的眉儿不知被她弄到哪里去。等假扮者回了房,偷偷潜入,出手将她制住,逼问眉儿所在。谁知逼问了许久,竟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一心急对她用了刑。分筋错骨手而已,也不见得多重,人就突然死了。” 一口气说完,申显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云若问道:“后来你有没有将春风渡彻底搜查过?眉姬会不会被藏起来?” 既然是天都城数一数二的青楼,春风渡占地极大,房间更是多不胜数,藏个人根本不在话下。 申显摇摇头,“我当时逼问不出眉儿下落,假扮她的人又死了,一时无措,便去寻了阿月。阿月的意思不能大张旗鼓,一旦事情闹大,激怒对方,说不定眉儿的性命就不保了。他说得在理,我不能冒这个险。” 萧月也知道了?唔,有他在,寻找眉姬应当会容易许多。 不知为何,云若竟然微微放了些心下来,不由对申显疏忽大意地让人轻易死去略感不满。 “你既不曾下重手,人却轻易地死了,是牙齿藏毒了?”云若问,因为江湖上失手被擒,常用此法自戕。 “不是毒,经脉尽爆,肠穿肚烂,有虫豸爬出化为飞虫,咬人血肉,形状极为可怖,阿月说,你也见过。”申显说道。 “天降!”云若大吃一惊。 申显点点头:“你知道那畜生?” “嗯,上次大理寺失火,我与玉世子在场,都见过。”她想了想,“大理寺卿罗大人和另外两个仵作也在场,不过后者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申显眼睛一亮,他腥红着眼,急急说道:“你说,罗澈,会不会……” “不会。”云若摇头:“他不会做这个事。他虽然行事不同以往磊落,但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妇人。” 申显沉默,苦笑道:“我竟失了考虑。” 云若安慰道:“你忧心太过,一时没想清楚罢了。上回我见识天降,是在勘验断肠门那群杀手尸体的时候。如今这东西重现,必定与断肠门脱不了干系。眉姬极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申显立时激动起来,不住点头道:“你说得极是,此时想来也只有与断肠门有关,说不定西梁来的那些人也与他们勾结,参与其中……”他说着说着,竟又要冲去驿馆找人。 云若一把拉住他,见他不解的目光,说道:“你伤了人家一国丞相,人家还未找你算账,如今这模样去了,立时扣下大罪来。到时就算你是申家二郎君,这等身份也保不了你无虞。” 不等他争辩,云若摇头又道:“你这性子,从前倒是沉稳,如今越发像阿田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兄长呢。” 申显一噎,云若慢吞吞地又说道:“其实不瞒你说,眉姬是不可能与李相发生……那等关系的,嗯,他们不可能,这是绝对的,而且李相也不可能会对眉姬不利。” 申显仿佛被刺扎了一下,顿时委顿下来,哑声道:“你说是便是,如今我也不想过多谈论他们,只想将眉儿找回。” 云若望望他强忍苦痛的脸容,终是没将他们二人的关系说出来。也许眉姬也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代替她的母亲见识过了此人如今的身价,也明白了当年为何会对她们不闻不问的原因。如今各走各的,再无相干,也未尝不好。 眼下首要任务是找出眉姬所在,她失踪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云若对申显说道:“天都城近来查巡严密,断肠门那等鬼魅之徒未必在此处有容身之处,即便有,也不过零星几个,大多依托其它行业过活。眉姬极有可能就是被他们选中才糟了厄。我想他们的大本营必然不在城中,但是应该离天都城不会太远,我们可以在京郊或者畿辅一带查找。” 七夕之夜那么多的断肠门杀手出现,说明他们的门派驻地就在附近。之前云若已经让暗夜盟去查过,虽未得到确切地址,但是大致方位已经清楚。她一向喜欢全盘掌握,再起全力一击,但是眉姬失踪,事情率先超脱控制,情势紧急,那么原有的计划和步骤也该改一改了。 第七十八章 厚义赌情深 事情到了眼下这般地步,找到眉姬方是首要。 云若问申显:“你逼问冒充眉姬之人时,可有旁人在场?” 申显摇头:“并无,那人进入眉儿房内后,挥退了所有侍婢,想是怕万一不甚露出马脚,招人怀疑。” 云若略一点头道:“如此最好。你可从玉世子那里借些人手,先将春风渡监视起来,然后见机行事。其它的我自有办法。” 申显一把拉住她:“莫不是你要亲自去探查那些人的老巢?那可不成,休说你功力未曾恢复,即便身手尚在,也不能去冒这个险,不若由我亲自去更好。” 云若似笑非笑:“你去了,谁去收拾春风渡的残局?” 除了申显,无人比他更熟悉里面的环境和人事布置,也只有他,能够掌控整个春风渡,防止隐匿在里头的断肠门徒向同伙报信。 云若拍拍他的胳膊,转身便走。 申显总归不放心,拉住她,说道:“要不让阿月与你同去?他的身手你是知道的,上次大理寺冰窖出事那回,也是他救了你。” 云若迟疑了一下:“叫他?不合适吧。他救过阿田,又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还没回报呢,如今再叫他亲涉险地,这一次又一次,你让我拿什么还?” “既然还不起,干脆多欠点也罢,等有朝一日逮到机会让他求到你头上,欠下个大大的人情,岂不两下扯平?” “你说得容易!”云若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暗暗考虑此举的可行性。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玉世子身体有恙,此去寻断肠门老巢,免不得会有打斗,万一像上次那样引得热毒发作,我岂不成了罪人?” “他这人行事谨慎得很,你提前与他说,他就不会无备而往。”他眼神从云若颈间微露的红绳上飘过,“再说,有你在身旁,他有办法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孱弱。”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时间紧迫,眉姬失踪一刻,危险便多出一分,申显再也等不及与她解释,说道:“你若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我去说便是,教你一人前去,我实在不放心。” 云若一把拉住他:“何需劳动你大驾,我去跟他说,顺便让他派人手过来。” 申显知她主意已定,便同意了,最后还硬生生朝她扯出个难看的笑容,默默转身往春风渡方向走去。 云若望着他略显憔悴的背影出神了片刻,耳际传来细微的簌簌声,眼角瞥过一片衣角。 心头晦暗一片,转身往自家府邸走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身着黑麻短打的小厮从云府的角门走出,手上分别提了两根条状物,用布包着,暂时瞧不出是什么。 伏在附近,一直等不到动静的两个武侯见有人出来,顿时来了精神。待看清人的模样,不由有些失望,互相嘀咕起来。 “这么晚了,说不定人家女君早睡下了。再等也是白等,要不咱们回去吧?” “方才离得太远,不曾听到申家郎君跟云女君的谈话,就这么空手回去,你不怕被上头责罚?” “那如何是好?” “哎,先等着吧,上回算命的说我最近走好运,说不定今晚真的有什么意外之喜呢,嘻嘻……嗯,那两小厮呢?” “两位大人可是找我们?”背后冷不丁传来说话声。 二人惊吓转头,只见方才还在角门边的云府小厮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一人手里提着一根木棍,笑眯眯地瞧着自己。 “呵呵,两位小哥,我等不过巡街到此,并不是为了找谁……唔!” 扑通、扑通,二人脑袋上分别挨了一记,闷哼倒地。阿全阿半将其扛入府内,又分别捆住手脚,堵住嘴,扔进柴房让人守着。 这头,云若吩咐好云田看住寂春,自己则一身男装,又将脸涂黑,眉毛加粗,甚至还故意在耳下粘了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云田指着黑痣奇怪问道:“贴上这个岂不多此一举?就凭这丑模样谁会认出阿姐来!” 云若睨了他一眼:“我如今这身装扮普通,虽不易惹人注意,但是万一遇到那些特别眼利的,便躲不过去。这些人惯会反其道行事,对普通人更加留心,也更加留意一些不起眼但是比较特殊的细节。稍微留点标记在身上,将来他们按图索骥地去找,就算真见了我,也绝怀疑不到我的头上。” “阿姐狡诈!”云田叫道。 “兵者,诡道也。亏你还想继承父亲衣钵,连这点也不懂。”云若嫌弃地拍拍他的胳膊,说道:“好生看住府里,我未回来之前,任何人上门来见都拒了。” “若是宫中来人……”云田试探地问。 “短期内不会。”云若肯定道。 虽说比之从前萧陌变了许多,很多时候云若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是有些习惯,一些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萧陌是个骄傲至极的人,连着被拒了两次,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打脸第三次。太皇太后也不会来找她麻烦,既然云氏推掉了有可能入主中宫的大好机会,申氏则一定会死死抓住,此刻她想必忙着在说服她的侄孙女吧。 想到申遂儿,那个与裴琛纠缠不休、不可一世的申氏女君,云若不由一叹。人们都侧目于申家女娘的跋扈,可是又有谁想过,眼下她瞧着活得肆意,却是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做主的可怜人。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够为自己做主,还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将终身托付出去,究其原因还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如此一想,申家遂儿也算不得最凄惨的那一个,至少她呼奴使婢,生活无虞,除了婚姻大事,其它也算顺遂如意。 很快,她就要代替自己进宫了吧…… 想到这里,云若不由有些愧疚,可是她也知道,即便自己顺了萧陌的意思,申遂儿也逃不过被家族安排进宫的命运。她生来就是后族的女子,又是这一代申氏家主的唯一嫡女,不能成后,也必为妃。 云田近来沉稳了许多,就像现在,并不问云若为何突然易容打扮,大半夜的刚回来又要出去作甚。他遇事学乖了许多,回去时顺便叫走了一直候在院里的寂春。 待人都走光,云若走至窗前,轻轻唤了一声。 一条青灰的人影飘然而落,从来面无表情的溶夜此刻一脸惶恐不安。 “知道我为何现在才叫你出来吗?春风渡出了那样的事,为何之前我从你这里没有收到一丝消息?”云若冷冷道。 “属下有罪。属下也有好几日未能联系上夜鸽,原本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事情,原先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此次失联时间过长,属下想尽办法也未能与她取得联系,正欲禀报小主……” “原来不是第一次,夜鸽她,被人收买了?” 溶夜闻言连忙否认:“不,她决没有那样的胆子,虽然属下并不知道她失踪的原因,但是属下与她共事多年,了解她的为人,她绝不敢背叛小主,背叛暗夜盟。” 云若不语,夜鸽到底有没有背叛她,光凭溶夜几句话如何能取信。夜鸽是负责搜集情报和传递消息的,春风渡出了事,她若不察,顶多算是失职,但是现在她竟然玩起失踪,倘若不是被人所劫,那就是携秘而遁。 比之前者,云若更相信后者。 暗夜盟自师父手中创立,几十年来搜罗的秘密轶事不知凡几,上至宫廷,下至平民,天下三国,无不涉猎。所有机密集中至夜鸽手中,经过分析提炼,拣出重要上报至盟主处,其它的也不销毁,而是分门别类,编册封存,以备日后之用。能够担任如此中枢之职的,武功自不必说,承袭了暗夜盟最好的武技,甚至各种特殊技能,包括追踪或者匿形技能,换脸易形的手段,都需精通。 可以说,能够成为暗夜盟的夜鸽,所具备的能耐非常人能比,放到江湖的其他门派,那也是一等一的强者。这样的人,被无声无息地掳走,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云若第一时间就将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夜鸽若是叛变,她手中掌握的机密,包括从上一代夜鸽手中继承而来的资料就会泄露,暗夜盟的损失将会无法估量。 溶夜心中知晓利害,却隐而不报,无非是与夜鸽自小一同进入暗夜盟,两相配合默契,久而久之,情谊深厚,便是疑心她心有异志,也照样视若不见。 如此轻率渎职,要说她说对溶夜没有失望没有愤恨,那是不可能的。 云若沉默片刻:“溶夜,我一向待你如何?” 溶夜俯首道:“小主全心托付,属下一直感激涕零。” “我师父待你如何?” “老主再造之恩,属下万死难报。” “那夜鸽呢?她是否如你一般对我心怀感激,对暗夜盟忠心赤诚?” 溶夜满面羞惭,不敢言语。 云若嗤笑一声:“你也不敢为她指天发誓吧。如此,倘若我发通告将夜鸽剔除出暗夜盟,并下绝杀令,倘若她胆敢泄露组织内一丝信息,必将被追杀至死。你觉得如何?” 溶夜面色顿变:“请小主三思,夜鸽下落尚不得知,如何罚她,不若等找到人以后再说。” 云若冷笑:“如果找到她了呢?如果已经找到她,你会出手擒她,还是借口失手放过她?” “属下万万不敢放任她做出任何损害暗夜盟之事……” “不,你敢!因为你知道,夜鸽已经死了!” “小主……”溶夜惊愕地睁大眼睛,愣怔当场。 云若冷笑,如果她没猜错,夜鸽就是那冒充眉姬之人,这一点在她从申显口中得知有人能够易容成眉姬的样子,便已隐隐猜到。溶夜就潜在不远处,以他的耳力,怎会听不到自己与申显的谈话。后来申显又提到对假眉姬稍加逼问对方就自戕,那样惧怕被揭破,极有可能便是因为申显与自己走得近,她勾结断肠门,假冒眉姬一事根本无法再对自己隐瞒下去,揭破是迟早的事,与其遭到暗夜盟残酷的追杀,还不如就此死去,一了百了。 但是云若不敢轻估世人对于活命的执着。凭直觉她相信夜鸽身死一定还有其它原因。至于原因为何,她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断肠门事先就对夜鸽留了后手,也许是其他势力暗中渗入到这件事当中,让她权衡利弊之下不得不选择去死。 以溶夜心思的细密和对夜鸽的了解,又怎会猜不出夜鸽就是假眉姬。可是他装作浑然不知的模样,以图对夜鸽的名声做最后维护。 真是情深义重,刎颈不渝,可是放云若这里,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望着眼前面色惨白的溶夜,云若摇摇头:“你若还有心,就离开天都吧。自己去向师父请罪。倘若她老人家愿意相信你,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我这里无有不可;倘若师父也不愿再接纳你,从此天涯海角,任君逍遥!” 第七十九章 且为涸辙鲋 夜深如墨,位于天都城外三十里处的一片红枫林外,慢慢过来三骑。 他们在林子旁下了马,将马驱进隐蔽处,然后钻入林子。 这地儿距离天丰大营不过十里,但是道路崎岖折逥,四面有群山为障,极偏僻,极隐蔽;又有世居老猎户传说此处有猛鬼恶兽出没,加之近些年果真有人陷足于此,被发现时无不折首断肢,筋骨剥离,一应惨状,难以尽述。因而,尽管此处一到秋季满林红枫飒飒,远观如同云霞蒸蔚,美不胜收,但是依然绝少有人迹出现。 云若一进入这个林子,便觉阴风恻恻,似有鬼影环伺欲扑。偶尔旁边一株野藤倒垂,她也能将其看成一条吐信的毒蛇。闹了几回之后,阿青便被萧月打发到前头去探路。云若则强打起精神和萧月并肩走着。 没有溶夜在附近跟随,云若颇有些不习惯。一个失去内力的武者仅凭一些招式傍身,总归会觉得不安全,即便有萧月在旁,也仅是稍微降低她的不安全感。上回萧月热症发作的模样着实骇到了她,以至于她总是选择性地忽略他原本是个高手的事实。阿青虽说功夫不错,危险时刻肯定要先顾着他的主子,此刻又去了前头,所以云若一边走一边张目四顾,颇有些紧张。 即便如此,云若还是不曾后悔将溶夜驱离身旁。她是个安全感极低的人,尤其是当一向倚重的人原来别有心思,忠诚度也不过如此,她便会警觉地将这种不确定性彻底排除出去。 “说来,你也并非过于自大,至少还晓得去万方茶楼找我,之前对你的提醒也不算白费。”萧月突然说道,手中玩转起一根草茎。 “自大?你怎如此想我?我是这种人么?”云若有些不快。 “不是吗,若不是怀彰让你来找我,你打算自己来这种地方了吧?如今知道害怕了?” 又来了,这人嘴恁的毒,云若颇有些生气,可是他说的就是原本自己心中所想啊。不过她才不会承认,她也根本毋需承认,因为以眼下她这种境况,根本没有能力独闯断肠门。 “自以为是。”云若毫无底气地叱了一句,想到什么,突然嘲讽道:“那你呢?你帮申郎君找眉姬,就不怕他二人劫后重聚,比从前更为亲密,而你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介入其中?还是,你另有图谋,想趁机捞点好处?” 她不信他那么伟大,是人都有私心。 “嗯?”听到她的话,萧月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诧异地瞧了她一会儿,见她一脸得意又满眼八卦的模样,清黑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忽地呵呵笑了起来,声音虽低却显得极为愉悦。 云若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这副情绪外露的不寻常模样,心想这人莫不是被揭了老底面上挂不住,故而借笑声来掩饰尴尬?还是为了避免此事外泄,打算从此对她和颜悦色? 不管哪一样,她是那么好愚弄操控的人吗? 云若腹诽,冷不防萧月朝她走过来几步,接着整个人缓缓凑近,直到那双殷红水润的唇停留在云若的额角上方。就在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抬脚想要靠后的时候,清越而又低哑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机会要靠自己争取。说不定,这次我帮了,申家郎君也会多少给我点好处,助我心想事成。你说呢?” 果然被自己说中了,这世上哪会有舍生救情敌的傻人。 萧月爽快承认了,云若反而觉得他也不算容易,甚至同情起他的处境,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也是被人放弃的那一个。此时的云若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情绪,两个失意之人走在一处,一个已经彻底放手,另一个还在尽力一搏,人生轨迹纵有许多不同之处,结局却大致相同。 申显不好南风,萧月注定失望而归。云若心中雪亮,但是表面上还是真诚地对他说着:“君子不器,成己达人。世子诚意拳拳,令人动容,但愿天随人愿,心想事成。”虽然更希望你不要去拆散申显和眉姬。 “多谢阿若吉言,阿若知我甚深呢。”萧月笑容深深,人却依然挨着她。 云若随便嗯了一声,就当应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 林中阴翳,夜间更是黑魆魆一片,偶有月光射入,也是惨白如同覆雪。夜风从树林顶上刮过,四周都是枝叶来回撞击的哗哗声,覆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阿青去了前头,一直没有回转。 “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云若突然问。 “你指什么?” “这种野生林,四周也无猎户人家,一向多飞禽走兽,可我们一路走来,并未看到半只野物,何以如此荒凉?” 话音刚落,一阵扑啦啦响,几道灰影振翅远去。云若定睛望去,认出是几头夜枭,也不知先前伏在这里多久,是不是被自己惊吓而远遁。 “有人来了。”萧月低声道。 云若只觉腰上一紧,人已随他上了身旁一棵大树。 枝丫浓密,将月光挡了个彻底。只是两根枝棱组成的空间甚为狭小,无法并排容纳二人。为了方便藏身,萧月将云若放在腿上。 这……算什么姿势? 云若立觉不妥,但侧首一看,对方一脸“让你得便宜了”的欠扁神态,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接受,反正自己最近吃胖了不少,他喜欢被压腿那就压着呗! 她神态自若地转回头,专心等待来人出现。至于萧月脸上那慢慢升腾起来的两朵红云,目光飘忽闪烁个不停的扭捏神态,被她彻底忽略个干净。 果然不多久,远远走来一人。 武服轻甲,体魄高健,月光不时在他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方正的脸容依稀可辨,可不正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统兵天丰大营的申家大郎君申初? 申初昂首阔步从树底下走过,来到附近一块大石前,纵身一跃,一屁股坐下。 过了一会儿,又远远过来三个人。 前头二人衣衫破烂不堪,血渍遍布全身,走路踉踉跄跄。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黑衣人,身形丑陋,容颜似鬼,手里拿着一根赤红的长鞭,正一下一下地抽在前面二人身上。 云若也被这条红鞭伤过,腕上的伤口早已痊愈,但是疤痕仍在。 竟然是银烛和赤柱! 云若心中极感惊讶,因为据她从暗夜盟得到的消息,此二人离开断肠门后径直往南去了,云若猜想他们应该是去南疆寻找夜巫族确认银烛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免让银烛以为自己在这件事情当中干预过多,她让暗夜盟的人撤了对他们情况的跟进,所以直到现在,云若才发现他们遇到了麻烦。 断肠门的巢穴极有可能就在附近,银烛和赤柱又被人挟持着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们极有可能已经陷入断肠门爪牙之手。 “你认识他么?”云若侧头用眼神询问,她指的是正在逞凶的人形鬼畜。 萧月已然恢复了正常,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将手放在她的背上。 作甚? 云若身子一僵,眸光转冷。就在她打算稍稍挪开的时候,背上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 “好了。” 萧月手指比划完,云若朝天翻了个白眼,明明会密语之术,干嘛还在背上写字这么麻烦,弄得她的背一阵酥一阵痒,要不是怕惊动下面的人,她都要忍不住出声了。嗯,萧月刚才写的啥?好像是“离狷”二字吧。 这鬼样的东西叫离狷? 萧月继续在她背上写着:上回围攻天鸣坊的人里,有他。 果然,银烛和赤柱还是落到了断肠门的手上。 云若眼神冷了冷,瞧着大喇喇坐在大石上的申初,心想:以往虽然知道太皇太后跟断肠门有联系,不过那也大多从情报中所得,如今却是亲眼瞧见了,也算不白走这一趟。只是她想知道的更多,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这三人走到申初那里,离狷手握蘸雪鞭不住地从后面抽打,二人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赤柱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沫,虚弱却狂悖地笑道:“要杀便杀,想要我们将僵尸人的秘密告诉你,做梦!” 申初一个眼神下去,离狷又刷刷好几鞭子。银烛为了护住赤柱,故意挡在他身后,背上顿时又添了好几道淋漓血痕,皮肉外翻,几乎露出底下白骨。 如此痛楚,银烛只是极低地闷哼了一声,咬紧牙关。 原本是自己的随身兵器,如今却握到了旁人手中,还用来伤害最在乎的人,让自己和银烛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赤柱目眦欲裂。 申初哈哈笑几声,冷硬道:“想好怎么说了么?嘴硬谁不会,可若是嘴硬让意中人受苦,那就是蠢了!” 他跳下大石,走到赤柱面前,一把攥住对方的下巴,阴恻恻说道:“本座自小在军营长大,是个粗人,比不得你们断肠门治人手段精妙,但是弄废弄残个把人,还真难不倒本座。赤柱,你是个聪明人,想来也不愿意看到他再受苦了吧?倘若你不肯配合,本官不介意让他尝尝军中剔骨削肉之刑,死不了,活受罪!” 说完,申初从怀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走到银烛面前。刀尖从银烛的颈侧开始,一直往上,慢慢滑过他的面颊,留下一路血痕,最后停留在他的额上。 申初用匕首的尖锋慢慢描绘着那簇火焰的轮廓:“多好的命火啊,谁看了不眼热?要是将它剜下来养在天青秘瓷当中,不灭不寂,闲暇之时邀上一二好友一同赏玩,岂不妙哉!” “你敢!”赤柱又惊又怒,挣扎着朝他扑去,却被离狷用鞭子勒住脖颈,脸孔由青白瞬间涨得通红。 “你看我敢不敢?”申初嘲笑般地说了一句,手下用力,一滴血珠立刻略过眉毛,沿着银烛高挺的鼻梁骨滑落下来。 “我跟你拼了!”赤柱挣扎得愈加疯狂,恨不得与申初同归于尽,离狷一时制不住他,反而被他拖着往前了几步。 赤柱朝申初扑去,刚近身,却被对方轻轻松松踹翻在地。申初一脚踏上赤柱的脸,恶狠狠喝道:“说不说,你说不说?!不说就杀了他!” “申将军。”银烛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爬起,声音嘶哑:“将军息怒。其实关于僵尸人……” “银烛!”赤柱厉声打断他,“我们曾经发过誓,不能将此事透露给他人,否则永世不得见光。你忘了么?!” 听到这里,云若撇嘴,这算什么誓言,也值得如此甘心死守。她不知道,银烛和赤柱常年与血腥黑暗为伍,他们对光明正大的日子的渴望,不是她一个在阳光下野惯的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誓言虽重,可是你我命操人手,今时尚且挨不过去,哪里还能指望明日,永世之说恐怕更是妄想。既然如此,我也顾不得许多了。”银烛显然受了内伤,他捂着胸口对申初说道,“申将军,其实我们真的所知不多。您该知道我们门主疑心最重,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会随便告诉旁人,就算他从小将我们养大,对我们也是能防则防。” 这话还算有些道理,此次若不是种在他二人体内的蛊毒发作,单凭离狷和申初的功夫根本拿不下这二人。 “所以,若问僵尸人的事情,我可以将知道的写下来,但是想来对将军帮助无多,若是将军想知道更多的信息,恐怕只有亲自去问门主了”银烛道。 “哦,那本官花了如此大力气抓你二人,岂不是亏了?”申初似笑非笑。 若是断肠门主肯将这等秘密告诉他,他还费尽心思控制离狷,借他的手将银烛赤柱二人抓来做甚。 银烛摇摇头:“若我猜得没错,将军抓我们,除了关于僵尸人的事,还有一点,将军怕是以为我们是夏皇的人吧?” 云若闻言目光闪了闪,身子稍稍前倾。萧月为防止她掉下去,不得已,再次伸手扶住她的腰。云若注意力过于集中在那边,竟然不曾发觉。 “你倒是聪明!”申初玩味地摸摸鼻子,“先是叛离了断肠门,断了自身后路,而后前往南疆又半途折返,不留在都境反而取道陇右,若不是被我中途截住,你们恐怕已经匿入边镇,傍住云家军了吧?如此迂回取舍,掩人耳目,难不成你想告诉本官,你们只想留在大夏学习如何做一个夏人?” “如果我说是呢?”银烛答道。 第八十章 虎退狼又至 “你倒是聪明!”申初玩味地摸摸鼻子,“先是叛离了断肠门,断了自身后路,而后前往南疆又半途折返,不留在都境反而取道陇右,若不是被我中途截住,你们恐怕已经匿入边镇,傍住云家军了吧?如此迂回取舍,掩人耳目,难不成你想告诉本官,你们只想留在大夏学习如何做一个夏人?” “如果我说是呢?”银烛答道。 申初仰天大笑,内力震荡开来,林中顿时掀起一阵飒响,树枝在凄迷的月光之下狂舞,隐约有凄厉的鬼嚎声与之相和。 云若只觉一阵气血翻涌,心头绞痛得厉害。幸而萧月见她微微躬身,恐她受不住,从背后为她源源输入内力。片刻过后,云若方觉得好些。 她如此,地上的银烛和赤柱情况更为严重。他们受伤极重,内力被制,全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形同废人。被申初内力一逼,顿时全身血液如同加了火般沸腾起来,骨骼咯咯作响,经脉剧痛似要断裂。 正在难熬之际,突然,申初笑声顿止,扬手掴在银烛脸上,打得他整个人飞出去几丈远,目光阴狠如狼:“戏弄本官,活得不耐烦了!” 银烛吐出一口血,挣扎着爬将起来,紧接着又摔倒在地。赤柱更是面如金纸,想要过去扶他,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无,只能愤懑地瞪着折磨他们之人。 银烛喘了口气,一步一步爬回来,慢慢地盘膝坐好,抬头仰视着对方暴戾恣睢当中仍存有一丝高傲的面容,额上银火跳跃不止。 申显盯了他一眼,大概对方受此折辱仍能恬然处之,令他觉得有些诧异,遂拿着根雪白帕子擦手,一边擦一边冷笑,想听听他能如何狡辩。 “夏皇何等人物,在下虽不曾与之直接打交道,但就七夕他所行之事,便可窥得一二。太皇太后和您苦心孤诣,万般经营,却落得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而他以微抗巨,以寡博众,借三两心腹之手,将一众祸端尽数扣于断肠门头上,云氏和申氏无一不蒙受其害,他却坐而收其利,笑到最后。如此深机壑府,翻云覆雨之辈,纵是门主心比天高,然智不如人,技不如人,势更加不如人,败亡只在旦夕。我等草芥既然难以求庇其下,离开断肠门,也是形势所迫,不过是为了能在这世上多多苟延几日罢了。此话皆是银烛肺腑之言,信不信但由将军。” 南疆这些年并不太平,南疆王常年避居深宫,不见外人。而昭太子非南疆王亲生,只是过继之子,因而自受封以来一直饱受质疑,尤其以漓海王为首的宗室处处设阻刁难,使其行事艰涩,诸事不成,最终被迫离开朝堂。近些年朝政被漓海王把持,朝野内外许多忠君之士不断被杀,连庇佑南疆王的夜巫族也遭到明里暗里的打压。老族长已经有几年不曾见过南疆王了,仅靠着自身的命火才勉强探晓南疆王还活着的消息。云若不久前还收到消息,昭太子离开大明城路上被一伙刺客暗害,命在旦夕,不过运气也不算坏到极致,恰好半途遇到一个神人,才堪堪保住性命。说不定正是整个南疆忙于内斗,无暇外顾,才会给另外两国造成安分守己,不与外界通往来的错觉。 银烛身为夜巫族天定的继任者,额上的银火会让他轻易获得族人的认可,可是也一定会引起漓海王等人的警觉和敌视。到时他虽然身份变得尊贵,但是性命一样难得保全,认祖归宗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一想,不光申初,连云若也觉得前去南疆无异羊入虎口,留在大夏,尤其是远离京城的边塞之地,倒不失一个好的选择。 银烛的意思,就是想平安度日,不想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了,也就是说,他不想再受制于任何人,为任何人做事,自然不可能是夏皇的人。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申初摸着下巴,过了片刻,说道:“你欲走,我当成全你,不过,你们门主行事诡秘,心狠手辣,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说不定心中极想置我于死地。” 银烛目光闪了闪,与赤柱对望一眼,见对方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门主与将军来往日久,但是每次见将军都以青铜面示人,将军难道不好奇门主缘何如此吗?” “还能如何,大抵是丑陋不堪,无法面众,或者身份特殊,借此遮掩罢了。要不然何必常年生活在地底下,过得连条狗都不如。嗯,你想让本官知道什么?” 他对昔日旧主的轻视与不屑,只让银烛轻轻一笑:“将军敏睿若神,洞察至微,定然一早猜出门主并非夏人。可是将军可否知晓,门主的势起之地在何处?” 申初冷笑:“你这般卖关子,倒是让本官起了些兴趣,说下去!” “我们门主,之所以面具示人,不过因为曾经受过纹面之刑。只要脱下青铜面具,便是一张花花绿绿的鬼面。” 此言一出,申初瞳孔一缩,他一把揪住银烛的衣襟:“此言当真?” 银烛顿时透不过气来,脸孔涨得通红。 申初一把扔下他。 银烛得了喘息,继续:“驳彩纹面,乃是上古鲛族的传统,成年男子均需在其面上纹上各种鱼类图案,各色皆有,五彩斑斓,以今日之眼光来看,极为可笑。鲛族早已消亡千余年,但是这种传统却被保留下来,作为一种辱刑记入南疆律法。想必将军也知道,在南疆,被处以此刑的从来都是妄图颠覆社稷,包藏祸心之辈。普通恶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已算极致,如何敢生出祸乱家国之心。能够犯下此种罪的,无一不是贵至极而欲不满之辈。因此立国百年至今,有资格经受此刑罚的不过五指之数,且大多在立国初期,社稷不稳之时。近二三十年来更是只有一人。此人为一己私欲,毒害他国君主,累得天下大乱,三国纷争,借此引来外邦大军以助自己夺位登极。南疆欣荣之邦,只变得疮痍弥目,生民流离,此等滔天大罪,仅施以纹面之刑,已算大大的宽容了……” 银烛抬头迎着面色紧绷的申初,轻轻开口:“我已说到这里,将军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申初默了一瞬,傲然道:“自然。” 这真是一个大大的把柄!若是将断肠门主的身份公开,休说在江湖上立足,便是这天下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银烛继续说:“我二人之所起前往南疆,并非全然为了躲避门主追杀,因为我们知道门主势起之地,便是南疆国都大明城。我们前去,不过是为了获取能够挟制他,使之不敢轻举妄动的一些东西,说来说去,也仅是为了保命罢了。” “他还有什么顾忌的东西留在南疆?” 银烛摇头:“在下不知。” 申初不满蹙眉。不过银烛说得有些道理,态度也极为恳切,申初已得到最重要的信息,对于银烛和赤柱的事反而不太在意。这二人,还没到南疆就回来,就说明不想再与断肠门有任何瓜葛了,既然想过普通人日子,就让他们过去好了。 自己想谋大事,需要完全倾向自己这边的助力,也需要安分守己、默然旁观的良民。 有了如此大的把柄在手,想来断肠门主不敢再动小心思,也不敢再对自己讨价还价,断肠门等于被自己掌握了大半。想到这里,他眉头舒展,面上竟有些和颜悦色,唤了离狷过来将二人穴道解开。 银烛和赤柱相扶着站起。 因为这二人提供的消息,许多计划要重新变动。申初眼下有事体要做,不愿与他们多耗时间,于是带了离狷匆匆离开。临走,还将蘸雪鞭丢还与他们。 …… 他们一离开,赤柱就道:“你将门主的身份告诉了他,如此算不算背叛?” “你我不早就背叛门主了么?”银烛注视着他的眼眸道。离开断肠门的那一日,他们就已经是断肠门的叛徒了。 “你说得是,我总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如今也不得不认命了。”赤柱无奈叹气。 银烛握住他的手,正要说话,眼角忽地瞥见一角衣袍,他立刻将赤柱护在身后。 “阁下何人?”银烛冷冷问道,目光不掩警惕。他与赤柱重伤在身,内力还未恢复,倘若对方是个高手,又有意为难,今日怕是不得善了。 云若先是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正要扯着萧月下树。不远处大树后,慢慢踱出来一人,华服锦饰,身形高壮如熊。 紧绷的神经立即放松,云若又慢慢靠回去,浑然不曾察觉有一双手臂从始至终一直虚虚环在自己的腰际。 一看清来人,云若顿时生出兴趣,不止她,银烛赤柱也极为吃惊。 “小糜王?” “哈哈,正是小王。没想到断肠门两位护法,纵横江湖多年,铜铸铁打一般的心志,如今也向申氏投诚了,果真有趣!” “你都听到了?”方才连申初也不曾察觉对方的存在,可想此人的功夫必然极高。 “好说。小王有事不巧路过此处,未免诸位多心,故而藏身树后,并非故意隐匿形迹,窥探他人秘密。还望两位大人海涵则个。” 他言辞谦虚,口气却极为轻巧,仿佛窥人阴私不过是件稀松平常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银烛尚能忍受轻慢,赤柱早已掩不住暴怒的情绪,手一扬,蘸雪鞭便朝着拓跋蔚呼啸而去。 可他毕竟重伤在身,劲道大减,蘸雪鞭也未能发挥出原有的威力。拓跋蔚只轻轻一挥掌,内力迅猛而出,哗啦一声,尚在几尺之外的蘸雪鞭被迎头击落。 赤柱面色雪白,还要欺身朝他攻去,却被银烛拉住。看拓跋蔚方才出手的那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蕴含巨大威力,放眼武林,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样的人,别说此刻自己二人重伤在身,蛊毒未清,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平日无恙之时,与之对决也要颇费一番功夫。银烛心中踌躇万分,只想弄清对方的意图,好再做筹谋。 他尽管心中已是惊涛骇浪,面色依然沉静,。 “赤柱一向率性,银烛在此赔个不是,还请王爷不要与之计较。” 赤柱听他一说,吃惊地望着他,眼眶瞬间红了。银烛安慰地拍拍手臂,又对拓跋蔚说道:“我等受申将军胁迫,不得已将门主的秘密透露与他,王爷既然听到了,便也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等只能认命。只是不知糜王现下有何打算?” 拓跋蔚扶着下巴呵呵笑道:“小王既不想插手夏国内政,也不愿平白卷入江湖是非。这等无趣之事,听到了或者没听到,对小王来说意义不大,两位实在多虑。” 赤柱却是不信:“你们西梁兵马强壮,若单纯论军力,未必输于夏国,光你糜城一地,就有三万控弦者,在西梁诸城当中也属佼佼,仅次于国都大梁城。西梁争位全凭武力,既有如此背景,你敢说你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 “感兴趣是感兴趣,不过有申氏在,容小王插手的机会并不大。大人也知西梁争位全凭武力,小王岂会将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空耗在他国国内,而让其他城邦的王叔王兄们乘虚将我打垮。此话皆是小王肺腑之言,信不信但由大人。” 最后一句是套用银烛说服申初,让他打消疑虑的总结之语,活学活用,惹得赤柱冷哼连连。 银烛倒是不生气,既然对方无意与自己对上,那再好不过,眼下他二人亟待找地方休息清毒,不宜在此久留。 “王爷金口玉言,自是可信。既然王爷还有事要办,我等也不好多加打扰,就此别过,告辞!” 说完,与赤柱二人正要离开。 拓跋蔚笑眯眯阻拦:“且慢,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得两位大人成全?” “王爷请说。”银烛停下脚步。虽然预感有些不妙,还是按捺着性子问。 “眼下小王正有一个心愿未了,旁人也帮不上忙,不知两位可否帮一帮小王?” “相见即是缘,不知王爷要我等如何帮您?” “小王有一忘年老友,膝下仅一女,前日莫名失踪,不知去向。老友忧心如焚,日不得食夜不得寝,如此下去,只恐年寿无多。眼下见了两位,可不正是老天垂怜,只需二位领着小王前去贵门主拜谒,想必以贵门主的能耐,定能找到我那老友的女儿,让其父女团聚。” 银烛赤柱闻言面色大变,不约而同身形疾退。 第八十一章 逆风覆纸鸢 银烛赤柱闻言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往后疾退。 拓跋蔚面上笑意不变,却随之欺身而上。他手中无兵器,将一双铁掌舞得虎虎生风。身形虽然高壮,却左右上下腾挪不断,端的是轻盈迅捷无比。 此时的银烛和赤柱岂是他的对手,不过走了二十余招,退路就被堵得死死的,无论哪个方向都无法逃脱对方掌力的桎梏。拓跋蔚出招虚虚实实,猫戏老鼠一般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赤柱终究不如银烛沉稳,发狠一鞭子朝他下盘抽去,行到半路,鞭尾一折,径自窜上门面,朝两颗眼珠子蛰去。拓跋蔚神色一厉,一掌破空击来,银烛暗呼不妙,却也不及,眼睁睁看着赤柱被击出去老远,直到撞上一根树干,翻滚到地面闷哼不断。 银烛奔过去查看赤柱伤势。 拓跋蔚望着二人,依然笑意盈盈:“小王本不愿强人所难,无奈老友牵挂其女安危,锥心刺骨,危在旦夕。小王忧心颇甚,不得已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事成之后,若有机会,定然倾力报答二位相助之恩。” 到了此时,依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如此一去,银烛赤柱哪还有命回来,所谓报恩不过描饼充饥一般空想而已。拿着旁人的性命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不从便强力逼迫,偏偏面上还装着一副信誓旦旦、温情款款的模样,让她瞬间联想到奶娘顾氏放在自己案头的书册,里面记载了先朝大儒的一句话“巧言令色鲜矣仁”,说的可不正是眼下拓跋蔚这副嘴脸。如此做派,让云若对这些西梁人倒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 从前以为天下三国,当数夏人头脑精明,善于诡辩,没想到蛮悍的西梁也出巧舌如簧之辈,演戏功夫更是绝佳。 其实她以地域来区分人的心性着实不妥,一个自小处在权力上层之人,能有多少善良敦厚的心性,诡谲多变的生存环境也不容许这种人生存。 拓跋蔚能以废太子之子的身份立足西梁,不为其他宗室显俊所湮没,总是有他的过人之处。瞧瞧眼下,他口口声声“老友老友”,这个“老友”毫无疑问指的就是西梁丞相李念,他对先父仇人的宠臣如此费心讨好,除了为着自身的政治利益的考虑,不知对眉姬是否真有那么些真心存在。 想到这里,云若有些佩服申显的肚量,往日他是那么在意他二人接近,如今却肯将眉姬失踪的事情透露给拓跋蔚,以拓跋蔚的精明敏锐,立时便会想到是断肠门做的手脚,毕竟他本身也跟断肠门有过接触,对方的行事风格,他们钻营攫取的手段,不是没有拿来细细研究过,探查过。只不过七夕那次,断肠门选择合作的对象不是他,而是旁的势力,以至于被迫暂时放下罢了。 云若不知道的是,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来,除了拓跋蔚平日里做的功夫以外,也归功于有心之人的提示。天将将黑下之时,拓跋蔚在自己房间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封书信,里头只两句话“乌夜苍苍丰水凉,天涯碧尽难寻芳。又近一年雁归去,独倚东楼空断肠。” 拓跋蔚虽是西梁人,但也粗通文墨,隐隐品咂出不对劲,直觉需同李念商量。果然,这位旧时夏国才子、如今西梁的权臣只略略一瞧,登时面色大变,两眼发直,浑身僵硬。 拓跋蔚见惯他风度翩翩从容不迫的模样,便是被申显打得吐了血,也是不慌不忙揩了嘴角鲜血方晕过去,如今这种失魂状态尚是头次领略。直掐了许久人中,又让人请来医正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人虽醒了,却不发一言,盯着虚空半晌不动。就在仆从们以为他中了魔障,慌得要向西梁报信之时,李相突然触了烙铁似的从榻上跳将起来,奔到书案前,刷刷几笔,圈下诗中几字。然后将纸一把扔在自己怀中,接着又晕了过去。 拓跋蔚捡起纸张,挨个一读:丰、天、近、断肠。 天丰大营、靠近、断肠门…… 原来如此…… 拓跋蔚按下回想,盯着喘息不断面色不甘的二人,再次说道:“小王自小崇慕夏国礼仪,信奉先礼后兵,从不无缘无故勉强于人,这是小王一贯行事风格,方才两位也见识过了,不知是否已经做出决定?” 事到如今,也算瞧出拓跋蔚这人心性果决,不达目的是不罢休,比申初更加难以对付。既然反抗无用,银烛缓缓起身:“糜王不必多言,且留赤柱再次,我与你同去。你跟我来。”说完上前,手腕却被人攥住。 “不行,”赤柱气怒道:“为何丢下我一人。既要死,便一起去,我不想总站在你身后。”说完,猛咳起来,嘴角蜿蜒下一缕鲜血。 银烛与他对望,目光深邃如渊。赤柱不避,眸光灼灼。 良久,银烛开口道:“好,一起。” 拓跋蔚抚掌一笑:“两位有情有义,死生与共,手足之情也不能及啊。如此,请吧?” …… 眼见三人远去,云若扯着萧月袖子:“跟上跟上。” 萧月笑道:“再等等。” 云若却等不及,好不容易有人带路,不用无头苍蝇一般瞎找,若是那几人失了踪迹,岂不失去大好机会。 况且,她还想跟去瞧瞧断肠门主的真面目,以之前银烛告之申初的那番话,云若其实已经猜他是谁了。因为在南疆,人们可以不了解那些个宗室成员的样貌特点,口味喜好,不清楚他们人品心性,行事风格,甚至连他们的具体名姓,府邸所在也可全然不晓,但是不可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搅起三国大战,惹得天怒人怨的宗亲子南陵鸢,那个得上天垂爱,生就一副神仙样貌,却不想当人人敬崇的布芳使布芳使只想当南疆王,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施以纹面之刑,毁去一生的西林小王。 人之一生,幸运,苦难,成功,失败,任何形式的转变,都只在一瞬间,也在于自己的一念间。当年这个富贵人儿之所以落到那等众叛亲离的境地,除了引祸谋逆,为南疆所不容,也有出卖背后组织,以权谋私,遭暗夜盟反噬的结果。 南陵鸢在宗室当中过得并不得志。有人说他是南疆王的外室子,生母身份尴尬,不可曝露,因而自小被托付给西林王抚养。西林王身有隐疾而无后,得了他倒是将其当做亲子对待。 因其出身高贵,气质如仙,容貌更是艳丽无双,雌雄莫辨,连续三年当选花圣节的布芳使,美名传遍整个西梁。 原本以为就此安安稳稳,荣华一世,谁料关于他身世的谣传不知被何人捅到王后那里。王后天性奇妒,不管事情真假,捏着此由头与南疆王当场闹翻,撕扯间误伤夫主。南疆王大怒,下令将其幽禁后宫,连有望承袭王位的嫡公主也受牵连。 一个来历不明的宗室子闹得帝后失和,国本不稳,加上布芳使盛誉在外,难免遭人嫉妒,此事一出,自然被有心人攻讦。事发期间,西林王也因此备受嘲讽,人人侧目,西林一脉政途黯淡,在大梁城几难立足。 可怜南陵鸢被身世所累,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受此沉重打击,不免郁闷失落,遂日日流连市井巷陌,与平民黔首为伍,消沉不起。 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不知从何时起,这人竞得了绝佳的机遇,加入了暗夜盟。 自打进入组织,他潜心学习,虚心谦让,加之头脑聪颖,行事稳妥,颇受赏识,地位连连晋升,不久就进入暗夜盟的核心圈子,充作夜鸽副手,成为能轻易接近核心权力的人物。 眼见手边各种绝密,各种阴私,各种流水一样过去的情报消息,极力隐藏下来的一点私心逐渐膨胀,演变成了野心;野心勃勃而发,最后南陵鸢按捺不住诱惑,盗取暗夜盟中秘药,潜入夏国,做下一件震惊天下之事——投毒夏皇。 战火接天而起,大军所指,生灵涂炭,哀声遍野。几十万夏军接连攻破十数个南疆北部关防,直至陈兵大明城外。 亡国在即,公主南陵莲上下奔走,号召全民抗敌,并亲自上城楼督战,击退夏军数次进攻。趁着战局胶着,又暗遣毒医陆明前往天都施救,终于将濒死的夏皇救回,两国困局始解。 事毕,当暗夜盟老主责问南陵鸢时,他心知大势已去,竟破罐破摔,道出原本想以解药要挟夏宫权贵支持自己政变上位,不曾想事情超脱控制,走完了第一步棋,也就是向夏皇下毒,但是没有想到公主南陵莲和毒医陆明,一个率军死守大明城,一个治好夏皇,以致第二步棋废,最终事败。 为一己私欲,引祸入国,可曾想过铁血无情,生民无辜。此等滔天大罪,万死难恕,遭受辱刑,并不算冤了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罪人,竟然不忏悔思过,以赎其身,还建立断肠门这样的杀手组织,害命求财,不择手段捞取政治资本,简直虎兕出笼,妖魔在世。 若不是恰好从银烛口中得知这个恶魔的真实身份,云若还在迷惑断肠门是如何得知暗夜盟的存在呢!眉姬被掳,夜鸽又被弄去假扮眉姬,断肠门分明已经知道暗夜盟现在自己手中,所以有备而来,特特从春风渡下手。 一切明了了,他本就出自暗夜盟,同时也说明,眉姬的处境更加危险。以南陵鸢爱财之性,眉姬虽不至于折损性命,但还不知怎么吃苦头呢。 …… 一道青影快速掠近,萧月揽着云若跳下大树,阿青上前单膝跪地:“世子,此处除了来路,三面皆是断崖,前方两拨人均往北边断崖行去,属下猜想,断肠门就在附近。” 那两拨人无疑就是申初和拓跋蔚他们,跟着他们没错。 …… 若不是亲眼得见,云若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陵鸢竟然将老巢建在崖壁的一处凹陷上。 山高崖峭,云生雾缭,凹陷处崖壁当中,寻常人立在崖上往下不敢视,站到崖底往上不得见,上下需援藤方可攀登,隐幽秘匿,不露行迹。这等出乎意料的选址地点,也的确符合暗夜盟记载中南陵鸢心性奇诡、喜好阴暗的人设。 第八十二章 瑟瑟崖下风 若不是亲眼得见,云若怎么也不会想到南陵鸢竟然将老巢建在崖壁的一处凹陷上。 山高崖峭,洞府处在崖壁下方,底下云生雾缭,寻常人立在崖上往下不敢视,站到崖底往上又不得见,上下需援藤方可攀登,隐幽秘匿,不露行迹。这等出乎意料的选址地点,也的确符合暗夜盟记载中南陵鸢心性奇诡、喜好阴暗的人设。 他历经那样毁身灭性的重创之后,匿入江湖,一手建立断肠门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虽然曾经生活过的环境和出身阶层给他提供了极大参考,但是南陵鸢本身也实在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通过结交权贵,攀上夏国后宫,各种运作行动,逐渐渗透各国的权利层,与他们展开各种交易,隐秘而又实实在在地攫取无数物资财富,同时树立令人丧胆的威势。 而且南陵鸢不止满足眼前得到的一切,他还想染指夏国城池关隘,据地自立。按照暗夜盟从前探来的消息,临南六州便是令他长期以来垂涎三尺的觊觎之地。 只可惜太皇太后强硬,到底将这来历不明、行事鬼祟的人当成江湖宵小,只堪利用,不配谈条件,即便一时坐大,也可随时找个把柄钳制住。眼下申初掌握了他的背景来历,南陵鸢除了要躲避大夏朝廷的追捕以外,来自南那面的压力也被迫暴露人前。 对太皇太后来说,只需她这般轻轻动一下小指根儿,不服听用、尾大不调的局面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从这一点来讲,南陵鸢再是厉害,还是斗不过坐在德沛宫那位的。 所以此刻与萧月在一起,云若也不曾有提醒萧月小心断肠门之类的话,因为这完全多余。在她心中,既然南陵鸢玩不过太皇太后,又怎会真正对萧月造成威胁。萧月的能耐并不比太皇太后少啊! 人就是这般奇怪,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萧月多少真正实力,却轻易地做出了这样的论断,然而这种信任并不是无源可溯。 二人都身中热毒,萧月还曾因此向她透露过他们曾经有过交集的事,虽然云若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回,但是他不愿多说,云若只好暂时作罢。不过她的脑海当中常常不自觉蹦出来的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段,加上自己对他那种莫名其妙却又极为熟识的感觉,让云若隐隐确信,他们的确是旧识,而且关系匪浅。 令她遗憾的是,那段封闭的记忆始终无法追溯,仿佛被一场大雪彻底埋没一般,仅凭着那一缕细若游丝的线索,任她在茫茫天地间辛苦寻找,也寻不着它的所在。 几番努力无果,纵然随性如她,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几丝沮丧。好在她有的是时间,只要认定是这人,多多相处,往昔那段消逝的记忆终有一日会烟云重来,如此也算有了个完满的过去,半生无憾。 萧月实在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处世看似淡泊,实则行事滴水不漏,让她几乎无从下手探查。好在自己也不算蠢笨,雪泥鸿爪,游鳞浮痕,揪住了便不放手。 那回她在天鸣坊得知萧月就是玉修公子的那一刻,她就立刻联想到了救了罗澈一命的银面少年。 他就是他吧!按照自己中热毒的时间来推算,彼时应当已与自己相识了。只不知自己那会儿面临何种情况,是萧月来了岛上,还是自己离开了鹿鸣岛,在外头因他中了毒,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失去那段记忆。 除此之外,萧月也是个别扭的人啊。救人一命,是件多好的事啊,让对方欠了人情,说不定哪日就有得到回报的可能。就像他救阿田,救自己,不也正大光明不作掩饰么,怎么到了罗澈那里,却非要戴个面具,弄得人家寻了好久方得一点线索,还真是遮遮掩掩不爽快呢! 云若一边暗自叹息萧月矫情,一边又禁不住怀疑他有什么计划。难不成他尚在三年前就知道罗澈会成为萧陌的人,所以先打下个埋伏,好日后从中得些便利?可那时萧陌尚未回京继位,罗澈更还不曾扬名天下,他总不会能掐会算,未卜先知吧? 充满猜疑和又审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后脑勺,萧月负了手,缓缓转身,硬生生逼住小娘子即将逃离的眼神,幽幽道:“阿若相信我么” 云若一怔:“自然。”她若是不相信萧月,就不会请他跟自己来这里了。 萧月笑了一笑,朝她靠近两步。正疑惑他又想做什么,突然见他伸手,轻轻一拽,自己便一头撞在他的胸口,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被他那样紧紧挟在腋下,一阵失重,跟着他往崖底下而去。 身后的阿青视若无睹,也拣了根藤蔓一同下去。 落脚之处不过三尺宽,又有个极陡的坡度朝外倾斜,须得抓紧固定之物方能站稳。萧月和阿青自是不怕,云若没了内力,脚下沉重,随时担心会滚将下去,因而将萧月手臂扣得死紧。 她心中唯恐遭到对方耻笑,然而面上却硬是装得云淡风轻,仿佛出来赏景一般自在。可惜浓云将月光隐没,伸手不见五指,这地方又鬼气森森,哪有什么景致可言。 阿青目不斜视,好似没有瞧见自家主子嘴角强忍的笑意。 眼前是两扇嵌在石壁当中的对襟大门,由玄铁制成。那玄铁产自西梁,坚硬无比,且不惧水火,普通方法根本无法撼动。想是觉得保险,因而洞府门口未设任何看守。大门上头刻满线条诡异的凹槽,也不知里头嵌了什么,腥臭扑鼻。 申初和拓跋蔚两拨人早就先后进去了。云若立了半晌,也不敢伸手去推门,谁知道上面有没有毒,门后头也不知是何情况,也不见有动静传出。 回头看看萧月打量门上花纹,一副沉思的模样,云若问道:“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门道没有,机关倒是发现了一个。”萧月道。 “哪里?” 萧月转身指着对面的崖壁,只见那里黑魆魆一片,什么也无,别提什么机关了。 “诓我……”云若瞪了他一眼。 “时间还没到,过一会就好了,到时你就知道我有没有诓你。”萧月轻声道。 云若瞅了他一眼:“姑且信你。” …… 一片枯叶自头顶飘落。起风了,云气变得稀薄,月亮逐渐露了形。月光惨白如霜,好歹也算是照了个亮。这回,对面的崖壁总算隐约显露出峥嵘的面孔。 蓦地,一道光,从对面射过来,极细微,精准地打在玄铁门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斑。光斑沿着门上其中一条凹槽,极缓地移动着,最后落入一个圆圆的不起眼的凹坑当中。 铁门后似乎传出来动静。阿青用剑鞘顶了一下,门竟然悄无声息缓缓移开了。 一股阴风从里头钻出来,就算云若这般因热毒在身而不怕寒冷,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人互递了个眼色,先后走进去。堪堪进入,听得“咔”一声轻响,玄铁门缓缓阖上。 眼前是一条细长的梯道,曲折朝下,仅能容二人并排行走。倘若来人身形高大,比如拓跋蔚那样,便不得并行,只能逐一通过。黑暗中没有物事照明,其实也是怕亮光引来断肠门注意,所以仅凭着自身目力和脚下的触感,一步一步向下方行去。 待到走完这条梯道,至少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花香阵阵,阴风习习。 “此处已到地面之下,有一脉地暖经过,所以能够催得花开,不过阴风太甚,花香再浓亦是徒劳。”萧月轻声道。 “为何会有阴风?” “大抵是凶戾之气所致,看来此地是亡灵聚集之所。” 这话说得云若汗毛顿竖,赶紧跟紧了萧月,一步也不肯远离。然后三人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再往前就不知什么情况了,万一行差踏错,一不小心暴露行迹,别说找人,陷在这里头也说不准,先等等看有什么情况再说。 “你如何知道开门的关窍?”藏匿好之后,云若悄声问,方才玄铁门就那样轻易打开,她有些不敢置信。 “从前在一本前朝旧籍当中读到过,有些机括的开启和闭合是靠光线或者声音来操控的,当然其中关节极为复杂,当中似乎还涉及雷电火油之属,一时也说不清楚。” “旧籍?前朝?不会与记载大理寺冰窖来历的那本,是同一册书吧。”那个冰窖的大门也是玄铁制成,不过是靠磁石吸力来操控开关的,萧月曾经向自己大略解说过。 “你到还记得。”萧月笑道。 这才过去多久?云若睨了他一眼:“待出去了借我瞧瞧。” “书不在王府,你要瞧,需得随我去天云山。” “……那算了。”这么远,云若有些扫兴。 “不过,我可说与你听。那册书我都背下来了。”萧月又道。 “说定了!”云若立刻道。 …… 洞府内布置极为华丽,但是此地终年不见阳光,多少有些潮湿,又怕空气不流通,没有使用火把,而用夜明珠照明,一切景象看起来显得朦胧而惨白,比如从外头走入的蝴蝶夫人,艳丽妖娆的面上像是涂上了一层白霜,连嘴唇看起来也惨白无比,仿佛遭受了什么惊吓和打击。 此刻她前瞻后顾,行动间轻手轻脚,显然故意放低动静,生怕引得他人前来。 蝴蝶夫人轻步走至大殿中央的池子旁,池子里头雾气袅袅,几捧粉色大荷立在绿叶之间,纯净美丽。蝴蝶夫人犹豫一下,伸手去掐靠着栏杆的一颗莲蓬,尚未触到,突地停手,又犹豫几息,从上头连续抠了两颗莲子下来。正要放手,似乎想到什么,又抖索着抠了一颗。如此三颗莲子在手,这时隐有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她急急将莲子藏入胸袋,左右一顾,转身隐入一处墙幕之后。 申初与离狷大步走来。二人比拓跋蔚他们还要早一步进来,方才定然干什么去了。 离狷跟在申初后头,身体僵直,神色平板,全无以往奸猾神态,浑如木偶。这一点在枫树林的时候,萧月就告诉过云若了。 只见他二人也走至池边,申初伸手就将方才蝴蝶夫人碰过的那个莲蓬折了下来,看到上面少了几颗莲子,皱皱眉,也未说什么,领着离狷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们一走,蝴蝶夫人就从墙幕后头转出来,望着申初的背影,妖娆的面上满是复杂,有爱慕,有黯然,有怨恨,到了后来,她敛起所有表情,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慢慢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上去瞧瞧。”云若道。 第八十三章 情深不知起 “跟上去瞧瞧。”云若道。 …… 整个地宫内极为安静,守卫什么的也很少,即便有,也主要集中在外围。进入这里云若才发现,断肠门内并非人人都武功高强,许多门众不过仅有一点武功底子,他们所从事的也大多是仆役的活计,看似正常的面皮子底下或多或少都漏出几许残忍和狂热。 蝴蝶夫人已算是断肠门的高手,她的武艺并不出众,放在江湖上也只能算三流人物,不过她有一手绝活——镜花水月,那是常人万难勘破的迷香幻境。天鸣坊被断肠门围攻那晚,阿青就切切实实领教过一番,萧月为了救他不得不亲自出手。幻境难破,迷香更是厉害,以至于萧月在解救他的过程当中,触动了热毒。逼退断肠门后,只得回到玉亲王府,利用后院的那个蓄了寒玉的水池来压制热毒。 地宫外围还好,越往里走越闷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云若已感到极为不适,仿佛在靠近一座火山似的,整个人都被笼在一片无边热意当中,偏偏不时有阴风从地宫深处刮出来,吹在身上,未能带来一丝舒爽,反而活了似的直接钻入毛孔,如此寒热与共,两相交迫,让人感觉仿佛触动了潜藏心底的恐慌一般,看向周旁的景致,明明也是华丽精致,偏偏觉得扭曲诡异,鬼影幢幢。 蝴蝶夫人在行走过程当中,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守卫,这对跟踪在后的云若他们来说,提供了不少便利。 地宫占地极大,蝴蝶夫人走出了布置华丽的洞舍,又进入另一个洞舍,每一个洞舍比之前那个更深邃,空间更大,布置却逐次简略,到后来,几乎是四面大石或者砂砾的天然状态,空气也越来越炙热,同时阴风更重,刮在身上刀片似的疼。 就在云若觉得不堪忍受,全靠萧月扶着方能勉力前行的的时候,蝴蝶夫人忽然停了下来。 若不是抬头极目所望尚能隐约看到洞顶,云若几乎要怀疑自己并非身处山腹当中,而是已经走出山外了。 迎面而立的是面巨大的石壁,乍眼瞧去十分突兀。上头岩棱斑驳,底质微红,散发着腾腾热气。空气仿佛掺了碳丝似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了火灼的味道。 云若随身佩戴了月魄,有它护持,尚能勉力维持热毒不发作,萧月所中热毒比她还深,也不知能否撑下去。她转头用眼神询问,却见他面色泛粉,双眸微红,额头早被汗水打湿,晶亮一片。 她触手一摸,却不甚烫手。 难道这样高热的环境对他没有影响? 萧月朝她微微一笑:“有阿若在旁,诸事皆安。” 云若一抖,笑道:“你无事就好,要不谁来帮我找眉姬呢。” 萧月听了,眉心微微一蹙,随即展开:“能得阿若所用,我亦欢喜。” 云若转回头不理这人。 蝴蝶夫人似乎也不堪忍受这灼人的热度,她面色通红,鬓发凌乱,一身衣裳紧紧贴身上,显见是被汗水湿了个透。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后退一步,远离这几要将人烤熟的热源。她在石壁前徘徊逡巡良久,然后从腰上解下一个囊袋,从里头掏出一把挣扎晃动的活物往石壁上一撒。 嗤~ 青黑色的烟雾腾起,几只斑斓艳丽的大尾蝴蝶瞬间化为灰烬。蝴蝶夫人面色一变,又从腰上解下一副贴了石棉的羊皮手套带上。 想来她对这里早就勘察过了,所以像带上手套这样的细节都准备齐全了。 蝴蝶夫人尽管戴上了手套,依然不敢太过靠近石壁,只隔着尺余的距离细细查看,一寸一寸地检视。无奈石壁太过巨大,她忙活了半日,也不过只堪堪检查了一小块地方。 难道这石壁的材质极为特殊,否则缘何无端端散发出如此大的热量?或者这热源在石壁背后,石壁不过是阻挡热源的一道屏障,而蝴蝶夫人眼下正在寻找开启石壁的机关? 云若正想着,就见蝴蝶夫人忽然大口喘着气,慢慢跌坐在地上,就地盘膝调息。她的面色越来越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气也越来越喘。 “她撑不住了。”萧月用眼神告诉云若。 果然,蝴蝶夫人身子一侧,歪倒在地。 眼前青影一晃,萧月倏地出手将阿青拉住。 “作何?”萧月盯着行事莽撞的属下。 云若也诧异地望着阿青,这人一向神色冷酷,心智沉稳,眼下怎的突然变了脸色。瞧他这幅着急模样,让她还以为是谁给他改了脸面,换了心肠呢,都不像是平日里的他了。 “世子……”阿青满眼哀求。 萧月松了手,似笑非笑:“你想去救她?你确定她此刻愿意瞧见你?” 阿青望了望蝴蝶夫人那边,想是靠近石壁的缘故,那头地面隐隐泛红,人躺倒在上面会遭什么样的罪,可想而知。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她就没命了。”阿青低声道,声音焦灼无比,仿佛眼下躺在火烫的地面上的人是他。 “她是断肠门的人,对这里必定熟知,过来岂会没有准备,说不定人家只是在想办法而已……”云若在旁道。 “女君!女君好好地待在世子身旁,受尽呵护也就罢了,怎能站着说话不腰疼?”阿青打断她的话,低声道。 云若仿佛被雷劈了一下,转头去望萧月,却一头撞入他清浅如水的眸子。 每次都这样,开头只是想瞧他一眼罢了,瞧了又觉不够,不由自主还想瞧第二眼,第三眼……,结果就不免瞧出许多不明意味来,幽深而充满诱惑。云若无力地发现阿青竟然说得一点没错——她的确受到萧月诸多庇护,眼下正是。 原来自己总想否认的东西其实早已是事实。可是历经萧陌一事,她觉得自己无力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也不希望有人取代萧陌曾经在她心中的位置,至少目前如此。而且眼下自己的亲人遭受暗算,朋友生死未卜,家族面临威胁,诸事错综复杂,她虽想好好理顺自己的感情,清醒而坚定地去面对,却有些力不从心。 云若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心中镇定,还是觉得阿青这般过去不是办法,不过瞧见他的眸底红透,声线也粗了起来,立刻于心不忍,同时也往深处想了一层: 蝴蝶夫人遭罪竟然让他感到如此苦痛,莫非他…… “阿若说得没错,不可因为对方仅是个妇人,你就小瞧她。”萧月注视着云若,口中却对着阿青说道,“你若是想帮她,就要设身处地为她想想,何时才是她最需要帮助的。眼下可不是,你去,只会扰她做事。” “可是世子……” 阿青还想再说,就被萧月用眼神示意住嘴。他只好再次担忧地望向蝴蝶夫人那边,竟发现那妇人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 蝴蝶夫人从胸袋中取出一粒物事,滴溜溜地躺在掌心。云若凝神远看,正是她之前从池子的莲蓬中抠出的三粒莲子中的其中一粒。 她似乎在犹豫,回身望了望来路。这一路行来也颇为不易,要避开那些看守不说,还要运功抵御这来自地底的热量。上回围攻天鸣坊,她被自己制造的镜花水月反噬,本就受伤未愈,好不容易坚持到这里,什么事都未办成,就这样折返,着实也太可惜了。 蝴蝶夫人想了又想,犹豫再三,终于将莲子送入口中,又摸了摸胸袋中的另外两颗,面上神色逐渐坚定下来。 阿青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拨弄着腰上的剑鞘,面上神色瞧不清。不过云若想,他应该已经恢复平日里的冷淡模样了,这才正常嘛,方才他那样的表现,那般急切,那般焦虑,仿佛跳入了油锅里滚烹一样焦灼煎熬,还真是让人不适应呢! 蝴蝶夫人站了起来,此刻她面色凉白了下来,汗出如浆的情况得以已缓解,她继续靠在石壁上仔细检视。 “竟是火莲子,怪不得不惧热……”云若喃喃道。 “确是好物,吃上几颗,可保你我几年不受热毒所困,可惜终究无法彻底将毒拔除。” 云若点头:“没错,师父曾经为我调配缓解热毒的药物,也用到了这个。不过火莲子难得,师父也是寻遍了许多地方,方得几粒,全用在我身上了。”想来这些年她能平安无事,也是靠了这物事的功劳,若不是前段时间被暗算,受外因诱发了热毒,她也不会几次挨受那非人之苦。 忽然前方响起一阵怪异声,仿佛瘫在榻上许久的人突然恢复了力气,伸了个懒腰,浑身关节咔啦啦响。蝴蝶夫人怔在那处,继而面上涌现狂喜之色。 “她找到机关了?我们走近些看看。”云若道。 “再等等。”萧月制止道。 果然,怪声过后,动静俱无,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来模样。蝴蝶夫人也觉诧异,忍不住伸手去碰,堪堪要碰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登时后退一大步,还觉不放心,又往后奔出老远距离,几乎要退到云若这边来了。 好在她大概觉得已经进入比较安全的范围,不再后退,而是择了一处角落静等。 片刻之后,地面突然发出一阵轰鸣,眼前景物不住晃动,四旁洞壁上的砂石碎砾纷纷滚落,犹如地龙翻身一般。紧接着石壁再度发出咔咔声,只不过这次发出的声音极响,传出老远不是问题,引来断肠门其他门众更是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远远的,从进来的路那头,隔着几个洞室,传来隐隐喧嚣喊叫之声。 被发现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被发现才怪! 云若仿佛看到有乌压压的鬼怪往这边涌来,不由将脖子往里缩了缩。 蝴蝶夫人自然也知道时间紧迫,不顾周围尚有乱石飞下有可能伤到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到石壁前。 阿青一言不发,双眸紧紧盯着前方那个正向危险冒进的娇小身影。 此刻咔咔响声越来越大,一阵红光冒出,石壁裂开一个大口子。随之呼啦一声,从裂缝当中冲出一股阴风,将蝴蝶夫人迎面撅倒。她滚了几滚,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又飞快冲向石壁当中的裂缝,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啊~”阿青发了狂似地冲上去,被萧月死死拉住。 “作何?”这是他进来后第二次问。 “世子!”阿青痛苦道:“那里面凶险非常,她如此进去生死难料,属下不能看她独自涉险,求世子让属下跟进去……” “我们原本就是要进去的,你不说也要去的呀。”云若道。 见他苦痛到极点的模样,云若一头黑线。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断肠门的人杀来,他们几个还傻傻等在这里与之血拼不成,自然是要跟着进去的。再说,眉姬还等着她来救,就这般死在这儿,眉姬救不出来,暗夜盟也没法肃清内奸,怎么向申家二郎君交代,怎么向师父交代。 还有,她可是惜命得很,眼前有路可走,不去才是傻子。 阿青闻言愣怔在那,神色僵硬,连一向清淡的萧月也丢给他一个白眼,扶着云若率先也朝那道通红的夹缝行去。 阿青面上神色尴尬无比,慌忙跟上。 等他们几个进去后,没过多久,大量悚人耳目的怪物,或人首蛛形,或青面獠牙,或皮肉尽退的半骷髅等等,乌压压全数涌到石壁前。 可惜石壁夹缝即将彻底阖拢,其中一个怪物不甘心,硬生生插入一条蛛腿,结果当即被夹断,吱哇乱叫满地打滚,流了一地脓血。 其它的怪物也不甘心,疯狂叫嚣着冲撞石壁,结果当场被烤焦。这石壁实在厉害,那些怪物虽然少了神志,多少还有些本能在,也知道害怕。一番折腾之后,地上留下好些怪物的尸首和残肢。剩下的,都畏畏缩缩不敢向前。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怪物们安静下来,纷纷往两旁避开。 轻甲武服的申初和南陵鸢一同走来,直至石壁之下。 如今的南陵鸢身份曝光,在申初面前根本无需再用青铜面具掩饰。他望着石壁,面上神色不清。申初瞧着他那张鬼面,笑道:“你我还是晚了一步,阁下自诩没想到在阁下的地盘里,竟然三番五次地出内奸,真是让本座大开眼界,也不知是不是阁下故意纵容,好断了本座一探究竟的心思?” “将军何必出言讥讽。你我既然已经达成共识,在下自会对太皇太后和将军忠心耿耿。这次出了这种事,也是我御下不严,让人钻了空子。将军放心,这无痕龙壁是地心灵物,半月方开启一次,这人进去之后,必要在里头等上半月方能出来。你我只需派人在此看守,等下回石壁再次开启,那奸细出来,直接拿问便是。” 申初似笑非笑道:“也好,如此有劳门主。”说完转身便走。 离狷也跟在身后离去。 南陵鸢盯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眸中戾色一闪而过。 第八十四章 零落陈香陌 南陵鸢盯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眸中戾色一闪而过。 这时,一旁怪物堆里慢慢挤出来一个黑影,勉强有个人形,却鳞爪兽面,口角流涎,形容可怖。 南陵鸢正恨申初不将他放在眼中,连一向媚上的离狷也背叛了断肠门,成了申初的狗腿,他恨不得将此二人生吞,眼角忽瞥见一只怪物靠过来,浑不听他先前哨令,顿时怒火有了发泄对象。一声冷笑,翻手一掌,内力朝对方狂涌而去。 怪物一声嚎叫,轻轻一纵,掌风堪堪贴着它身侧擦过,巨浪拍岸一般落到无痕龙壁上,激起隆隆回音,闷如巨雷,洞府也摇了数摇。尘霾散尽,再瞧那石壁,却无一丝损伤。 “无痕”之名,果然不错! 按说这兽首怪物命大,也算吃了个教训,应当俯首认怂才是,谁知它非但不避南陵鸢,反而再一次朝他靠近。 南陵鸢怒火狂炽,掌力再次聚集,誓要再起一次雷霆之击,将这胆大妄为的畜生毙于掌下,也省的其它畜生们有样学样,不听从自己号令。 他冷冷笑着,缓缓举起右掌。即将挥出那一刻,突然瞳孔一缩,一枝残了一半的花束被这兽首怪物托在掌心。 玫紫与幽蓝的颜色交混错落,那般鲜艳,那般魅惑,却又浑然天成,正如同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身份高贵,颜色浓丽,于万芳竟艳的花朝节当中屡屡拔得头筹,花圣之位凭意而取。 姹紫嫣红、锦绣成堆的大明城,谁人不识得高高在上的西林小王,偌大的南疆何人不知象征西林小王本命的金蓝鸢尾。 然而花儿易谢,好景易逝,有一日,王后使人传话,逼迫西林王妃交代她这一支子嗣诞出情况。王妃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推出。高踞枝头,享受千般奉承的花朵突遭寒雪侵袭,花残叶落,飘零委地,四周尽是泥淖污浊,连阿猫阿狗,蛇鼠虫蚁都来欺侮他,作践他…… 南陵鸢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怪物和怪物掌心的鸢尾花束,脸上密密麻麻的刺青以肉眼可见的角度扭曲和变异。若不是他衣饰贵,体形匀称,几乎就要与一旁奇形怪状、丑陋不堪的怪物们归为一类了。 过了许久,慢慢地,南陵鸢扭曲的面孔,僵硬的肌肉逐渐恢复正常,眼神也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取过怪物掌心的金蓝鸢尾,放到鼻下轻嗅,然后对着兽首怪物微微一笑——当然以他的这幅尊容要判断他是否在笑,只能根据他两颊的刺青是否移动了位置。 “走。”他道。 兽首怪物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才走出两步,后头其它怪物又纷纷吱哇叫嚷起来,沸反盈天,不可开交,声浪高得好像要掀翻这洞府似的。 兽首怪物停住,转头两颗獠牙白森森冒将出来,一口咬断近旁处一头怪物的脖颈。利爪如刃一通乱撕,霎时将其打成碎片,污血横飞,腥臭扑鼻。兽首怪物示威似地朝它们大嚎,挥舞血淋淋的爪子。 怪物们畏首畏尾,且又安静下来。 南陵鸢目露满意之色,招呼它跟随自己离去。 …… 密室内,南陵鸢坐在角落当中,慢慢抚过一丛鸢尾。大抵是地宫内终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这花长得并不好,枝条细软,叶儿萎靡,连花朵也仿佛得了病似的无精打采,只是轻轻一触碰,玫紫和幽蓝两色交错的花瓣便纷纷飘落,恍若憔悴欲死的美人。 南陵鸢一眼不错地盯着地上的这些“美人”,正欲伸手去拾。 一颗小小黑影凌空激射过来,啪地打在他的手背上,顿时,一股鲜血钻出来,滴落在花瓣间,乍然跳入的色彩,打破了原有的浑然一体,显得极为刺目。 南陵鸢却恍若未觉,俯着身子将花瓣逐一拾起放入袖袋。 衣衫褴褛,浑身冒着怄人臭味的中年郎君目露一丝懊恼,回过头继续大吃大喝。摆在他面前的不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竟连普通的吃食也不是,而是一碟碟药丸,一碗碗汤剂。 他面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两边面颊凹陷进去,乍看如同一个裹了层皮的骷髅头;身形也是极瘦,伏案进食的时候肩胛骨向上耸起,看起来像奇峰突起的山峦。他的脚底下躺着个黑乎乎的大物,仔细瞧去,可不正是那个兽面怪物。怪物侧身破开一个大口子,里头空空如也,分明是个皮壳子。 这人,竟是从怪物皮壳子里钻出来的! “今日怎想起我来,我还以为你早将我这个表弟忘了呢。说吧,这回有什么事让我去做?”他大口饮着汤剂,还不忘说上一句话。因为喝得猛了,一口呛出来,弄得案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褐色药汁,接下来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青白枯瘦的面颊倒是泛出一丝血色来,瞧上去总算还有些活人的气息。 南陵鸢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慢慢递给他。 这人瞧着帕上线条硬朗的柳叶儿,笑道:“难为表哥还留着它。年少不懂事,做出这样欠妥的事情,被人觉察上报给了王后,累的表哥坏了前程……” “不,此物对我来说弥足珍贵,若不是你将它给我,我还不知道自己出自谁家,生身父母是谁。虽然最后迫于情势无法认祖归宗,但是既然知道了真相,与我也是足够了。” 南陵鸢挨着他坐下,低低地说着,神色当中不无眷恋和怀念:“那年我在西林王府第一次见你,看到你身着柳家人特有的青绿色大服,朝父王叩拜,我就觉察出不对劲。父王对你异常恭敬,尚未等你拜倒便急急相扶。我父王这人,古板刚正,最重礼节,他是宗室,而你身为外臣之子,区区大礼如何不能受。可他非但不受你的礼,连上座也不敢坐。当年虽有传言我是王上亲子,不过寄养在西林罢了,但也不见他对我多少关注,连和颜悦色也谈不上。”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并非蠢笨之人,纵使传言并非全然可信,也定有几分真实之处。我不是他亲生是真,至于是不是王子,尚不能断定。” “直至见着你,见着你这张与记忆当中的王上极为酷似的容颜,还有父王面对你时唯恐一丝怠慢惹你不快的恭敬态度,我那时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眼前的你,柳鹤,才是该被王上安置在西林王府当中的南疆王子。” “也难怪,西林王妃本就出自平洲柳家,她将王上托付的孩儿放到娘家去,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个孩子顶替他养在王府。好一个李代桃僵,纵使事泄,王后降罪,只要王妃将我推出去,守住最后关卡,王上的亲生骨血也能好好地活着。” “你恨西林王妃?她是为了保我才牺牲了你的。”柳鹤,也就是南陵鹤问道。 “不,王妃有什么错,她也是被逼的。我恨的是王后!她面狠心毒,自从知道我的存在,千方百计想置我于死地。我脸上的这些……也是拜她所赐!这个毒妇,这个毒妇……啊……”南陵鸢忽地站起来,浑身颤抖,面孔肌肉不住跳动,全然没有方才的安静姿态,仿佛判若两人。他先在室内狂躁地来回走动,又来到墙壁前,狠狠撞击自己的面部,发出骇人的砰砰声,在墙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印子。 柳鹤刚想出言阻止,想了想,又摇摇头,接着往口中塞了一把药丸,嚼着,口齿不清道:“王后纵然善妒,也不曾真正要取你性命。让你受纹面之刑是夜巫族大巫的主意,借此平息民愤而已,跟王后没有关系,你不能将这一切都推她头上吧?” “怎不是她?怎不是她?”南陵鸢一把回头,面上血糊一片,跟几缕头发黏在一起,都瞧不出是张人脸,他厌恶地抹了一把脸:“你是不知道,她是怎么逼我的?她让父王将我驱逐,让整个南疆都笑我痴心妄想。若不是她逼得太紧,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连柳家也不敢接纳我,我会去投靠暗夜盟,会被陆明珠那个贱人欺骗,将研制一半的解药当成能解百毒的灵丹?!” “这又关陆姐姐什么事?是陆姐姐让你去偷‘烟雨之毒’的吗,是陆姐姐让你去毒杀夏皇的吗?你自己胆大包天,想着以此卖好夏国的后宫,让她们助你登位,没想到夏皇宁为玉碎,大军压境,南疆险些因此亡国。你做错了事,还要怪在旁人头上,表哥,这么些年了过去了,你还未悔过啊!” “呵,也是我愚鲁了,你若是悔过,还能一直为夏国的申氏做事?表哥,那个位子,你还不曾死心吧?” 说完转过头,顾自嚼着药丸,一脸嘲弄。 南陵鸢扑过去,半跪在地上,双手搭在对方的膝上,“小鹤,小鹤,你且听我说,我死心了,真的,我对那个位子早就没有指望了!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得点保障。我怕啊!我怕若是没有一点点自保的能力,一旦让人认出我来,就会像二十几年前那样,所有人都背弃我,所有人都嘲笑我,天大地大,我无处容身!小鹤,我怕啊,怕啊……” 泪水混合着血在南陵鸢的脸上流淌,他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惶恐又坚决地否认着,总归让人免不了动点恻隐之心。 柳鹤盯着他瞧了许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将手放在南陵鸢乱蓬蓬的发髻上。 “你、你还愿意……帮我?你……还愿意相信我?”南陵鸢急问。 “表哥,你若是只求一地容身,就此安静终老,别无他想,我自然愿意帮你到底。” “好……好!我就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活,小鹤你要帮我!”南陵鸢喜极而泣,他抹了把眼泪,抬头殷切地望着柳鹤:“无痕龙壁,我是想让小鹤你进入无痕龙壁,帮我做件事。” “无痕龙壁?不是说半月后才开启吗,它现在严丝合缝的,我纵有通天之能也进不去啊。”柳鹤诧异道,“你若是担心那几人进去坏事,则大可不必。里头漫天毒虫飞豸,轻入者触之毙命,更别说在里头待上十余日,说不定皮肉都被啃尽了。纵有侥幸躲过那些毒物的,无水无粮,又能坚持多久呢。要我说,何必还如此麻烦去找他们,就让他们死在里头便好。” “不行!”南陵鸢一口回绝,“蝴蝶和两个男的死便死了,那个小娘子务必要保住,倘若免不了伤到她,好歹也要留住她的性命!” “这是为何?”柳鹤愕然。 “不为何,她那里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想找她打听……小鹤……” “好吧,去便去吧,只要你有办法让我进去。”柳鹤还是心软了。 “当然有办法!别人或许不成,你却可以!”南陵鸢声音当中投出喜悦,“还有一条密道道可饶过无痕龙壁到达那边,你有灵兽外甲护体,又常年吃着这些阴寒的药剂,要抵御地火侵体,轻而易举。” 柳鹤似笑非笑:“表哥还是那样精于算计,凡事都留好几条路子。也罢,走一趟便走一趟,只是……” “只是,”柳鹤想了一下,还想说,南陵鸢已是立刻接起话头承诺:“小鹤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无有不可的。” 柳鹤微微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事后我想去见昔昔一面,这几年她也等我辛苦。” 南陵鸢丑陋如鬼的面皮几不可见地一抖,干声道:“好。” 门外传来仆从的声音:“主上,有个西梁人自称带来了主上想要的东西,求见主上一面。” “西梁人?” 第八十五章 地府起诸恶 云若原以为石壁后头会更加炽热难当,多少会受些苦楚,事实上进来之后,她也的确经历了一段让她心惊肉跳的过程。 当初因为时机紧迫,只知一个劲往前冲,所以进来之时,并没有多加关注四周的情景。等到一条条火柱在眼前不时腾跃冒突的时候,她才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条宽度仅能容纳一足的白色羊肠小道上。 小道两旁是翻涌着炽热地火的巨大池子,这便是整个洞窟的热原所在! 高高冒起的火柱一旦偃下,地火就会不时漫上小道,将前路截断。不过说也奇怪,一旦地火退回池子里,小道便依然洁净如玉,不留半丝痕迹。 也正因为如此,云若三人方能勉强避着三五不时漫上来的地火,快速前行。 若在往常,这样高热的环境分分钟将云若烤熟,就算没熟,那潜藏体内的热毒也早就翻江倒海发作出来将自己吞噬了。可是也不知怎的,今日竟然没事,虽然觉得热,倒也能忍,感觉跟在石壁外头也差不多。 而萧月,虽面色绯红,连嘴唇也殷红如血,但瞧着也是能够忍耐,想来热毒并未大肆发作起来。 云若望向与萧月交握的手——他便这样一直不曾放开自己,当然也不曾放开阿青。自打一进来,他便同时握紧二人的手,一刻也不曾放开。云若想,他这人虽冷清,有时候还别扭,说出的话要么不中听要么煽情得让人脸红心跳,总归没有使人特别自在的时候,不过对待自己真是好,对他的手下也不错。你瞧一到这种危险时刻,他两个都护着呢。 虽说眼下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但是云若还是忍不住心头泛酸,往他二人交握的手,盯了好几眼,又暗暗告诫自己,“攸关性命,莫要太不知事!” 这地火池极宽,往两边延伸开去,几乎望不到尽头。但是小道纵向通往之处,却是极深极暗的地方。他们三人配合默契,互牵着手依次通过小道,看似凶险的路途,只费了一炷香的时间。 这点子时间也足够让云若的心提得老高了,生怕一脚不稳,跌入池子里,眉姬没找回来,自己倒先烫成副骨架子。这也是没有内力使不出轻功的坏处。好在萧月和阿青二人在旁,她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地火池。 这时云若也终于明白蝴蝶夫人进来之前为什么要吃下“火莲子”了,想是她早已洞悉这石崖后头的情况,她武功一般,里头又危险重重,有了这火莲子方能平安通过地火池。 但是像自己和萧月这样,身中热毒,也能平安无虞地通过那等凶险之地,却让她颇感意外。 难不成月魄当真有如此大的力量?除了自己,竟然还能惠及身旁之人! 想到这里,云若忍不住碰碰襟口,万分庆幸。又不由自主暗暗瞥了萧月一眼,想着:这月魄既然如此有用,万一哪天萧月毒发,借他用一下也无不可呢。 远离了地火池,空气也没那么热了,云若感觉好受了不少,只是萧月还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而阿青早已离开萧月,一马当先地往前探路去了。名为探路,实则是去找蝴蝶夫人。他那般迫不及待,连借口也是随便找的,实在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事实上在遇到蝴蝶夫人之后,阿青身上发生了许多改变,只是云若不知道罢了。她一直以为像阿青这样的板硬之人,这一生也就是跟着萧月,护其一生,终老在侧了。谁知竟会一朝遇到蝴蝶夫人这样妇人,还被她吸引至此,连一心效忠的主子也抛在了后头。 算来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阿田一样的年纪呢! 她感慨地想着,面上不经意流出一丝不常有的迷惘,这种表情萧月极少见到,因而心头微微一突,仿佛还有什么是自己未能掌握而顿生懊恼。 萧月萧月将手中柔夷紧了紧,引得云若转头看他。他笑道:“食色性也,遇到心爱之人,连我自己都无法做到淡然若定,何必苛求他人。” 他越发直白了,全然不顾世人对断袖之事的轻鄙,也不顾自己之前误会他的尴尬心情。 云若缩了缩手,对方却更加紧紧攥着,双眸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瞧。 那是两汪澄澈到了极点的春水,不同于平素里的幽深,也不同于偶尔时刻的温柔,反而因为消融了高山冰雪在里头一般,让人神明眼亮,心生向往。身处这闷葫芦一样让人窒息的洞窟里,只望一眼,云若便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 云若摇摇头,纵然知道对方心仪之人是申显,她还是有些脸红心跳。萧月微微倾身过来,眸光似水,唇角含笑。云若更加羞赧,慢慢低下头去…… “啊……啊……” 妇人惊恐的尖叫破空而来,揪得人心底发瘆。 云若乍然惊醒。 二人疾行过去,发现前路戛然而止。而眼前洞窟底部的墙面上分布着无数窠穴,密密麻麻,如同蜂窝一般。 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那瘆人的女声是从其中一个窠穴当中传出。云若刚想过去瞧个究竟,只见阿青抱着一脸惨白的蝴蝶夫人从那个窠穴当中冲出来。 蝴蝶夫人两眼发直,口中“啊啊”尖叫着,浑身抖如筛糠。她面上神色惊恐不已,萧月和云若二人在前,也恍若未见,想是在里头遇见了什么可怕的情形,让她的神志受到极大的冲击,以至于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阿青将蝴蝶夫人放在一块较为平坦干净的地面上,又用袖子替她擦拭额上冷汗。 蝴蝶夫人叫声渐渐停止,口角微张,胸部急剧起伏,仍在剧烈喘息当中。不过她面上的惊恐神色逐渐收敛,看人的眼神也不再呆滞,反而出现些许惊讶和意外,还有几丝忌惮。 “你觉得如何?”阿青问道。他的声音依然冷硬,可是熟知他的人都能听出些许不同,那是除了对他的主子以外极为少见的温柔和关心。云若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好多了,多谢青小郎搭救,今日之恩,杳娘定当铭记在心。”蝴蝶夫人神色稍定,视线慢慢转到萧月与云若身上:“玉世子安好,不知这位小娘子……” “我就是你们门主一直想找的人。”云若道。 蝴蝶夫人目露惊讶:“啊,是小妇人冒犯了,门主一直督促我们找到您,不曾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云女君仙人之姿,名不虚传,与玉世子甚是匹配……” 云若立即打断她毫无诚意的奉承:“我也想见见你们门主,不过是人都有警醒之心,我实在不愿为人所掳掠,况且他几次三番想伤害我的家人,所以就算要见,也绝不是以他所设想的那般情形。” 蝴蝶夫人闻言神色微动,心中忖道:她说话如此傲气,竟全然不将门主放在眼中,也是,连四位护法都不是她的对手,更遑论我这样的角色。她既这般厉害了,又有玉亲王世子助她。玉亲王世子何等人,若不是我有用于他,上次在天鸣坊,我又岂能在他手下乞得一命?也罢,终归是门主劫数已到,能不能逃出生天,只看他的造化了。我一介妇人,只能先顾着了却自己那点子愿望罢了。 她想了许久,对云若说道:“是小妇人愚昧了。女君心有成算,必能诸事顺遂,心想事成。只不知几位到此,也是为了最近江湖上流传的关于敝门有活死人一事吗?” 暗夜盟出了事,自己就成了聋子瞎子。云若白了萧月一眼,这人定然是知道的,却不曾告诉自己,实在可恶! 萧月不紧不慢道:“江湖上都在传言断肠门调制蛊毒,蓄养恶灵,炮制活死人,只是无从证实,夫人若是知道,可否告知是否确有其事?” 原来,他愿意同自己一道闯断肠门,也不全然是为了帮自己找人。 云若心头升起一股失落,就像刚刚得知萧月的好感对象是申显之时一样…… 罢了,他为何来断肠门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帮她找到眉姬便可。也不知眉姬现在如何了,断肠门这种危险的地方,哪是她一个什么武功也不会的女娘呆的? 蝴蝶夫人朝身后这些窠穴一指:“您想知道的就在这里头,世子进去看看便知。” 她既然进去过,又刚刚被阿青所救,如今却不肯将里头情形说出来,任他们前去涉险,着实有些忘恩负义。不过对此云若并不感到愤怒。常年生活在断肠门这种地方的人,他们的话是不可尽信的。就像银烛和赤柱,他们从南疆回来,也不见得按照约定直接来找自己,反而想自立门户,安稳度日。手头染过血的人怎么可能说退就退,纵然自己愿意,旁人也不会允许,结果就是,他们历经一番兜转波折,最后又回到了断肠门。 想到这里,云若更加忧心了,巴不得快点将眉姬找到。 萧月低头问云若:“可去?” 云若恶狠狠道:“自是要去的!” “世子,我先去。”阿青道,他方才接住蝴蝶夫人时已在窠穴口子上,里头是何情形也还来不及瞧清,不过总归是凶险的,否则蝴蝶夫人也不会表现得如此失态。 “不必,你在此照顾夫人,我自去便可。”萧月道。 阿青还待再说,见萧月挥手制止,只好作罢。 …… 窠穴里头空间并不大,但是很深,云若和萧月往前走了十余丈,方才真正进入一个房间内。 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云若几乎呕出来,又生生忍住。 萧月挡住了她大半视线,云若看到墙角躺了块萤石,发着幽蓝幽蓝的光芒,墙壁上就像长出了一层毛一般。她悄悄往旁边靠了靠,立刻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 两个身上只裹了一片布头的人形动物,手里拿着刀片,正一刀一刀地在自己身上片着皮肉。他们手法极为熟练,每一片片下来的肉都薄如蝉翼,就像从天都那些大厨们手底下摆弄出来的水晶鱼脍,只不过他们制作的是“人肉脍”罢了。 他们把这些“人肉脍”和着血水投入跟前的大瓮里头,每投下一片,瓮里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争抢厮杀一般。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这两人就如同听到了仙乐,脸上出现极为快乐满足的神情。他们的胸腹部那里已经没有多少肉剩下,内脏在几乎透明的皮肉下方清晰可见,尤其是左胸那块地方,被萤石的光芒调和成暗棕色的心脏,正发了疯似地跳动。 发觉有人在看他们,二人慢慢转过目光来。云若目光与他们对上,震惊地抓住萧月的手。 “雪几?!玄梁?!” 第八十六章 黄泉现阴兵 “雪几?!玄梁?!” 云若震惊地抓住萧月的手,就看见那两只朝自己恻恻一笑,露出森利的牙齿,随即低低吼了几声,低头继续片着身上为数不多的肉,根本不理他们。 曾经死在自己手上的人物又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而他们眼下的状态却生不如死。云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惊讶,恐惧,毛骨悚然。她有些明白蝴蝶夫人为何之前要冒着风险进入这里,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后又不肯再进来的原因。除了已经探得炮制活死人的地方,同在一个组织内,大抵还有些许物伤其类的感慨。 随着投入的“肉脍”越来越少,大瓮内发出的嘶嘶声也越来越大,初时云若以为里头应该是一些蛇类,待到那二人停止片肉的动作,伸手探入瓮中,大把大把蠕动的虫豸被掏出来,云若才恍然觉得那物似曾相识。 二人将虫豸挑挑拣拣,大的依然扔回瓮中,小的竟然放入口中,就像吃着须糖一般,咂摸两下,囫囵吞了。吃完了,又伸手到瓮里去掏,来来回回十几次。 云若瞧得泛呕,心头却越发震惊,因为她已经想到那虫豸是什么了。 “原来‘天降’根本不是人死后才植入尸体的,根本就是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们体内了,原来早先银烛的手下三十六子是活死人,原来那时雪几玄梁并未死透,以他们的身手,想来南陵鸢是舍不得就这么白白放弃的,所以着人救回他们。只是这二人伤势过于严重,回天乏术,所以干脆制成活死人,也好继续为他、为断肠门卖命。” “阿若分析得是,想来就是这么回事。”萧月笑道。 云若睨了他一眼,想到什么,又说道“你还记得一直跟在申初身后的那个人吗?就是代申初折磨银烛和赤柱的那个丑鬼。” 萧月笑着提醒:“离狷。” “嗯。”它的名字萧月在红枫林就已经告诉自己了,云若说道,“你看他面容呆滞,双目无神,明明武功颇好,却脚步沉重,行动僵硬,从始至终也没有出声,仿佛牵了线的木偶,想必也是活死人一个。” “没错,上回他们来天鸣坊找麻烦,我记得他受了我一掌,当时没有死,不过我想着他也活不了多久,所以不再放心上,不曾想被南陵鸢拿来利用了。” 云若点点头:“没想到申家与南陵鸢关系如此之好,他竟然肯将活死人送与申初使唤,我以为南陵鸢多少也是受对方挟制的。” “同坐一条船,互通有无也正常。先前是否受对方挟制不好说,眼下却是真的。” 云若点头,既然申初得了南陵鸢这么大的秘密,自是以为掐住了对方的死穴,二者关系再如从前那般融洽,也不太可能,南陵鸢也不是一个甘受要挟的人啊。但看他为了反击南疆王后,不惜引兵入国,成为南疆罪人,为了东山再起,不惜建立杀手组织,炮制活死人,犯下累累恶行就知道,这样的人做起事来有多么心狠变态,多么不择手段。 说话间雪几和玄梁停止了吞食“天降”的动作。他们慢慢走到角落,盘膝运功起来。 他们胸腹部皮肉极薄,仅能裹住内脏而已,几乎透明,随着他们呼吸起伏调停,云若看到无数细溜溜的虫豸在他们的四肢和各腑脏之间游走,有时还探头探脑,就像海边常见的那种金色小蟹,四处寻找空壳做窝。 一番功夫之后,二人体内的“天降”安分下来,想来已经各自找到了满意的寄居场所,它们静静蛰伏,等待有一日破体而出,完全蜕变成蛾。 “我记得那回在大理寺,三十六子的尸首可是完好无缺的,不像行过以肉饲虫之事的。” “这些畜生并非什么人的肉都吃,要不然断肠门何必冒着风险还将雪几和玄梁带回,反正当时他们也是快死了的。”萧月道。 “你是说,他们将二人带回,是为了饲养‘天降’?”云若诧异道。 萧月瞧了她一眼:“还算明白。” 云若心中哼了一声,夸奖也是他,贬低也是他,算了,由他说去,与其在意这些,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这个地方窠穴众多,里头定然有不少如同雪几玄梁或者三十六子那样的活死人,先头蝴蝶夫人闹出那么大动静也不见得有什么反应,可见其意识并不能由自己做主,只是一具行走的“尸体”罢了。 “我们出去吧。”萧月道。 云若点头。 二人出来后,阿青立刻迎上来。蝴蝶夫人还在原地打坐,她见了云若他们,只是微微颔首。她虽然事先服了火莲子,但是过火焰池的时候多少还是被热气所伤,方才在窠**又遭了极大的惊吓,调息的时候内力运行颇有些阻滞,幸好阿青看出来,帮了她一把,助她打通血脉,眼下瞧着也好多了。 云若想了想问道:“夫人可知断肠门新近掳来的人是否也被投到此处?” 蝴蝶夫人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愣:“新近的?”随后又有些恍然,“原来女君不是来找活死人的秘密,女君是来找人的?” “没错。” 蝴蝶夫人瞧了她一会儿,捋着鬓边碎发,咯咯娇笑起来:“女君不早说,这事若问旁人,定是一问三不知,可若换成妾身,可算是问对人了。” 云若不说话,等她接着说。 “女君大概不知道,在这断肠门内,一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加入门派的女弟子,从进来的当日开始,每一个先要接受种灵术,方算正式入门。” “种灵术是什么东西?” “云女君尚未出阁,原是不好听这些的……”蝴蝶夫人迟疑道。 “无妨,你直说便是。” 蝴蝶夫人瞧着她:“白日里强喂各种秘制的催情药,等到药性发作,由专门的对食夫妻亲身教导,入夜之后便送入主上内室……” “药性再强,也总有清醒的时候,若是事后醒过来不从反抗或者绝望寻死呢?” 蝴蝶夫人指着众多窠穴:“女君以为这些活死人仅仅是那些出任务失败而受伤濒死的门众吗?” 那些被施过所谓“种灵术”,最后又不甘沦为南陵鸢禁脔的,大抵是都送到这里来了。 如此丧心病狂之徒,眉姬落到这种人手里,岂不更加危险。 见云若一副沉思的样子,蝴蝶夫人又笑道:“没错,妾身也是这么过来的,该受的苦都受过,差点挨不下去。若不是当初雪几大人一句话,怕也是要被送来此处当个活死人了。” 云若明白了,蝴蝶夫人甘冒风险进入这里,怕是为了搭救雪几玄梁二人,报当日的活命之恩。只是见到昔日恩人的情形之后,不得不放弃原先打算了。 阿青按剑的手紧得发白,几乎要将剑柄捏得变形。 萧月突然问道:“入口处的那堵石壁看起来不似凡物,是否有开启的机关?” 对啊,石壁开启前,蝴蝶夫人可是不顾炽热摸索检视了半日呢,而且石壁是在她手下开启的,她定然对此极为了解。 果然,蝴蝶夫人说道:“那是成就万载的地心灵物无痕龙壁,诸物不侵,坚固无比。不过既是灵物,总也有它的脾性,若是心情好,便会动上一动。往日每逢望朔,便会开个口子。主上发现了这个规律,又探明了里头的地形,便乘机将此处打造成活死人的炮制之所。按照推算,无痕龙壁开启的时辰应当是后半夜,也不知怎的,这回竟是早早就开了,提前了两个多时辰,难不成跟我发现上头的一些图案有关……” “什么图案?夫人又怎么知道上头有图案,据我猜测,夫人也是头一回接近这无痕龙壁。” 蝴蝶夫人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娇媚一笑,说道:“没错,若不是偷得主上的几颗火莲子,妾身根本无法接近此处。妾身从前听手下提及过无痕龙壁上绘有一些古怪的图案,不过那些人也是从旁处听来,自然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图案。妾身听后以为这些图案跟石壁开启时间有着莫大关联,所以此次仔仔细细瞧了几眼,看起来倒像是云纹和月纹,又有些像流水纹……咳,刻得模糊,实在说不真切,还请女君见谅。” “无妨,你已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世子和女君不会怪你。”阿青沉声说道。 呵呵,你倒是会做好人! 云若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了笑,蝴蝶夫人也跟着笑了笑。 …… 忽然,不知哪里发出一阵“嗡嗡”声,好像无数蚊子聚在一起,听上去耳朵发痒。接着,地面晃动起来,刚开始还算轻微,慢慢地,晃动的幅度大起来,有细碎的石屑从高处落下,也有小块的石子在地面滚动。不久地底传来闷响,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巨物要从底下破土而出。即便如此那“嗡嗡”的蚊子声依然不曾被掩盖,如同附骨之疽萦在耳旁,挥之不去。 云若一瞥眼,就看到似乎出了点异状。不知何时,雪几和玄梁竟然走了出来,出现在窠穴口子上。 她一回头,惊讶地发现,每一个窠穴前面,都立着一个或两个僵直的身影,云若稍加估算,足有上千之众。 活死人都出来了! 他们想干什么?还是受到了某种召唤? 不知何时,“嗡嗡”的蚊子声停了,地面依然在晃动,几乎让人站不住脚。 蓦地,尖锐的哨声遽然而起,云若耳膜一痛,就见那些活死人纷纷睁大眼睛,面无表情手脚僵硬地朝一处走去 他们行走的步伐整齐划一,像是统一调教过似的。随着哨声的忽高忽低,上千活死人看似散乱实则有序地行进,按照一定顺序自动组成各种朝向的队列,各个队列在哨声的指挥下变换着队形,最后集结成一个大的方阵,将地面整得尘土飞扬。 云若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也瞧出这是本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兵阵。南陵鸢还真将自己看作统军的将军,而这些活死人就是他的士兵。 那么,南陵鸢这是亲自来了吧! 果然,如雷的轰鸣声停止,活死人也停止一切动作。他们僵直着身子,齐齐低头,恭敬地等候他们的主人现身。 云若也在暗暗期待,就算今日不敌,也要将人认个准,没道理对方一心要抓她,而她连他的样貌都不曾见过。 然而令云若失望的是,来的不是南陵鸢,而是一个兽面利爪,凶神恶煞的怪物。当这个怪物狂嚎着从地底破土而出的时候,所有的活死人脸上都表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神采,仿佛久陷泥淖的人见到了救世的神明一般充满热切和渴望。 云若一直以为活死人早被剔除了感情和自我意识,眼下看来,还不是。 她紧紧靠在萧月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兽首怪物指挥其中一队活死人将他们几个围住。她并不惧这些活死人。她曾经领教过他们的战斗力,虽然比之普通武者要强些,但是也不至于强悍无敌,银烛手下的三十六子就曾被她毙于掌下。 但是现在情况有些不同,首先云若自己没有了内力,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去对付活死人,其次这回活死人数量实在太多,足足是当初的十倍,这对萧月他们来说,是极大的压力,何况又出来个领头的。 南陵鸢既然派他过来,那么这怪物的武力值肯定不会低,但看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活死人,就可知这是个极为难对付的角色。 蝴蝶夫人浑身战栗,面色惨白如冰雪,倘若不是知道她是个正常的,云若都要以为她也是活死人了。 阿青一早就拔出剑护在几人身前,他神色冰冷,全神戒备。 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围住云若她们的活死人突然举起双臂,齐齐向他们冲来。他们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面容瞧上去极为兴奋,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味,终于能够挣脱束缚大快朵颐一番,让人毛骨悚然。包围圈顷刻缩小,云若已经闻到他们靠近时传过来的浓烈的腥臭味。 阿青大喝一声,举剑而上,瞬间杀翻两个。其余的见同伴倒地,纷纷调转目标,都朝阿青攻来。阿青丝毫不惧,剑若游龙,在一群活死人当中穿梭腾挪,不几时便被他全数放倒在地。 对于阿青的功夫,云若是信得过的,他毕竟是萧月的贴身侍卫,又能差到哪去,但是落在兽面怪物眼中,如此快速地解决对手。显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他将爪子放在口前,再度发出尖锐的哨声,立刻又有一队活死人围了过来。 阿青毫无惧色,越战越勇,虽然不小心肩背上挂了彩,但是围攻他的活死人也好不到哪去,很快又被他杀了个干净。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尸首,这回是真正的死人了。但是经历过一次濒死险境的云若是不会轻易忽略这些尸首表现出来的任何异状的。 果然,她也收到了来自萧月的眼神提示,那些躺在地上的尸首中,有好几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咯咯” “呲呲” “刺啦刺啦” “……” 尸体如同拆骨剥肉一般分崩离析,黄色的粘稠液体自破碎的肢体中迸出,淌了一地,有些渗入土中,有些则漫流开来。无数粗壮的虫豸在这些恶心的黄液当中翻腾,并且背上狭长的翼纹已经隐隐可见。 云若想起大理寺那场大火发生之前,钱串儿在冰窖之内惊恐万状的呼喊:‘天降’成魔了!‘天降’成魔了! 没错,很快这些恶心的虫豸就会变异成邪恶的蛾子,挺着长达身体两倍的尖喙来啄食人的血肉。 可不正是魔吗! 那样恐怖的场景,今日恐怕还要再经历一次了,云若想。 第八十七章 共浴火瞳瞳 那样恐怖的场景,今日恐怕还要再经历一次了,云若想着,往萧月身后缩了一缩。 胆怯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在一旁浑身打着颤的蝴蝶夫人。眼看着那些天降在黄水中逐渐变异长大,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牙齿摩擦着金属,令她头皮阵阵发紧,浑身发毛。不仅如此,每回兽首怪物那双透着狰狞的双目朝她瞥来的时候,她都忍不住会抖上一抖,面色苍白如雪,丝毫不见平日里光鲜媚丽的神采,整个人活像一只在风中抖瑟飘零的枯叶蝶。 蝴蝶夫人求救的目光投向已经停止砍杀,执剑守卫萧月的阿青。她柔弱可怜的目光一波接着一波,让人根本无法忽略,一向冷硬如冰的阿青此时也只能缓缓低下头,然后用极不常见的恳求目光看向他的主子,最后在萧月似笑非笑的眼神示意之下,含羞带愧地来到蝴蝶夫人面前,将她轻轻扶起,靠着一块大石坐下。而他自己则守卫在旁,一副随时为她遮风挡雨,上阵拼杀的模样。 管你是老屋还是新房,着起火来都要人命呐! 云若心中叹了一句,眼神感慨地在这主仆二人身上来回瞟个不停。 萧月似脑后长眼,半侧过身来对她小声说:“我成全了阿青,不知何人成全我?阿若你说,我若专守如一,一生只对一人好,有没有人成全我?” 那是申显啊,人家早与眉姬倾心互许,你再如何痴心付出,都是徒劳无用的,还谈什么成全不成全! 这样的鬼门关都愿意替人来闯,云若到底不忍打击他,只好含糊说道:“可能吧……我也不知。” “哦。”萧月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回过头去。 “嗷~”兽首怪物忽然大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凌空飞起,就像一块巨石投到半空,空气也顿时凝滞起来。突然“巨石”后头探出一支利爪,照准蝴蝶夫人的头顶抓来。 叮~一阵火花溅起,阿青连退十余步,坚实的地面裂出狰狞的缝隙。阿青只觉虎口发麻,低头看去,那处已然裂开,一缕鲜血沿着剑身淌下,地上很快积起一小滩。 不断蠕动变异的天降似乎也闻到了新鲜血液的味道,立刻躁动起来,变异的速度更加快,云若看到有些虫豸的背上慢慢鼓出色彩诡异的皮翅,只是黄水粘腻,皮翅尚且不能完全展开。 蝴蝶夫人似乎被吓傻了,靠在原地一动不动。萧月蹙了蹙眉,从怀中掏出个什么小物事扔去,阿青接过,立刻放入口。 云若知道萧月这人随身常备各种药物,这定然是给阿青疗伤用的。果然,服了药后,阿青面色迅速恢复,伤口也止了血。他转身看看蝴蝶夫人恐惧僵硬的模样,小声安慰:“莫怕,就算这怪物再武功高强,有我和世子在,必不会容它伤你。” 喑哑低沉的嗓音此刻听起来让人无比安心。他极少说话,上一回还是云氏女君询问关于无痕龙壁上图案的事,生怕她受到逼迫,不顾他主子的脸色呛了云女君。蝴蝶夫人感激地瞧着他。阿青微微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转头。 一击不成,兽首怪物并未放弃,它后退,一挥手,凌空抓过几个活死人扔向地上的黄水,有了新鲜血肉,天降们更加兴奋,变异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还不算,这怪物已然意识到阿青实力不凡,自己也未能将他一击拿下,于是仰头厉嚎起来。随着它震耳欲聋的吼叫,活死人们也纷纷躁动起来,一个个瞪突了双眼,挥舞着双手,跟着兽首怪物嗷嗷怪叫。 一时间,整个洞窟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嚎叫和鼓噪,仿佛群魔乱舞、众恶狂欢的地狱。 蝴蝶夫人紧紧咬着唇,阿青稍一犹豫,俯身抱起她,纵身跃至萧月跟前。 就在云若以为兽首怪物鼓动活死人,打算对他们几个群起攻之的时候,蓦地,所有的活死人都停下了动作,连鼓噪的声音也停止,整个洞窟安静得出奇,只余天降们加速变异发出的嘶嘶声。 一股阴风平地而起,顿时,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无数碎石砂砾被裹挟着在空中来回肆虐。兽首怪物一挥手,阴风就像活了一般,立刻掉头朝云若他们卷裹而来。黄沙碎石在他们身周疾速飞旋,从兽首怪物的角度瞧去,那就如同一张缀满万千细刃的大网,将云若几人从头至尾紧紧包裹,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 这架势,是要将云若这些人片成骨架子呢。 云若在里头确实极不好受,稍稍伸手,就有可能被飞速旋转的沙石擦伤,阿青的背上就已被飞石所伤,瞧上去血糊一片。纵然如此,他还是强忍疼痛将蝴蝶夫人紧紧护在怀中。萧月也以身护着她,身上却半点伤痕都无,显然他的功夫显然远高于阿青。 云若虽然暂时安全,可是阴风太烈,沙石极为密集,里外空被隔绝开来,不多时,她就觉得呼吸艰涩,到后来胸口也隐隐生痛。 这兽首怪物果然厉害,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这股阴风,竟然还懂得御风之术。如此下去,眉姬还未找到,他们几人就要生生困死在这里了! “想想办法啊!”云若朝萧月无声说道,却见他只是笑笑,没有任何动作。 “快想想办法啊!”云若捅捅他的袖子。 萧月瞧着她叹了口气,从阿青手中拿过剑来。 做什么?带领他们杀出去? 外头有兽首怪物,有千余活死人,还有大量即刻变异完成的天降等着吃他们的血肉,功夫再高,出去也是找死啊。 若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瞧着萧月缓缓举剑,觑准一个微不可查的空隙,将剑抛了出去。 不,应该是掷出去,因为云若听到阴风沙石网的外头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撞击声,紧接着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嚎叫。跟先前带着兴奋的鼓噪和喧哗不同,此时的活死人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惊惶,就好像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毁灭却无能为力而辗转哀叫。 嚎叫声越来越大,云若几乎能透过这张厚重的网看到外头的熊熊火光。 剑尖与岩石撞击擦出的火花点燃了一地黄水。那些黄水是尸体所溶,遇火即燃,又有阴风相助,不止天降,连同活死人和兽首怪物也一同遭遇一场火劫。而他们几个被沙石网包围,反而隔断了烈火侵袭。 虽然云若觉得很热,但是地火池那样的地界都能熬过来,这点子热也就不算什么。再说萧月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总觉得只要不离开萧月,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惧热。倒是蝴蝶夫人从胸口掏出一粒小物事塞入阿青口中。阿青咀嚼着口中的火莲子,二人凝眸相望,一时间气氛竟然异常的好。 人在极度危险的情境之下,倘若有爱人相伴,恐惧之心便会大大减少。所以尽管空气越来越少,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但是云若竟然觉得也不算太难熬。 大概是被这对患难鸳鸯感动的缘故吧。云若想着,慢慢地,头一阵晕眩,眼前模糊起来,呼吸似乎要停止。 忽然,唇上一阵柔软,清凉之气涌入,撞开她胸中沉重,让她顿时浑身轻松起来,仿佛不是困在这密不透风的“沙石茧”中,而是站在高山雪峰之上,又像是立于玉树苍穹之下,有蓝天旷野,高阳清风,又有芳草漫花,跃马飞鹰。 云若头也不晕了,眼前也清晰了。此刻她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瞪大眼睛,奋力一挣,萧月被迫稍稍离开少许。 云若盯着着他嫣红无比、闪耀着珠光的嘴唇,颤抖:“你……你不是喜欢申……唔……” 萧月再次低头。 两唇相接。 这一回却与方才的蜻蜓点水全然不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二人口舌相接之处蔓延开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云若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有些许错愕,有些许害羞,还有些许酥酥麻麻如同过电一般的陌生感觉。她用力挣扎,却总也脱不开萧月的桎梏。最后反而像干下了整整一桶窖藏老酒,浑身滚烫战栗,每一根头发也仿佛染上了火苗,整个人几乎烧起来。 她不是全然懵懂、毫不知事的闺阁妇人,她闲时也偷偷翻阅云田珍藏的话本书籍,对于男女相处会发生哪些意外有着模糊而大概的认识,所以到了现在,体验到了与他人亲密接触而产生的愉悦,云若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萧月,早已动了情——就算她知道萧月思慕的人不是她而是申显,她也依然不曾改变。至于这份情意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好像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从大理寺脱险后一起相处的那段时日,也许是他使人千里送来雪蚕丝深衣和那件极其合身的心衣的时候;也许更早,第一次在云府门前相见,被他夺目的容光所摄又隐隐对之感到熟悉的时刻。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了自己的心意,云若却没有感到一丝欣喜,反而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失落和心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郎君非但不知,还是个弯的…… 云若慢慢推开了他。 这回萧月没再坚持,只是哑着嗓子问道:“感觉可好些?”他呼吸不稳,喉结上下滑动,显然也不平静。 云若低着头,轻轻“嗯”了声。 见她反应冷淡,萧月沉默了一下,又将她拥紧,也不再言语。 …… 因为有阴风助阵,火势越来越大,活死人们逃开了大半,仍有许多折在这场大火之中。兽首怪物怒吼连连,哨声响了一阵又一阵,也阻挡不了他们逃窜和相互践踏。离开宿主的天降还未来得及完成变异就被烧了个精光,损失不可谓不重,连它自己也被爎去了身上一大片毛发。待到场面控制下来,兽首怪物的目光再次回到将云若他们密密包裹的“沙石茧”。 阴风依然回旋不止仿佛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再也不听它使唤,它眯眼瞧了会儿,便决定静观其变。因为那“茧子”越缩越小,越缩越紧,无需多久,里面四人就会被挤着活活片成肉脍。 很快,它就可以离开这暗无天日的洞府,去找昔昔了…… “你在做什么!”一声震天怒吼,又一条人影从地下快速钻出…… 第八十八章 独留半生殇 “你在干什么!”一声怒吼,又一条人影从地下快速钻出,见到眼前场景,南陵鸢阴沉的双眸顿时变得猩红。他一把揪住兽首怪物的外甲:“人呢?!” “谁?”兽首怪物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不过看着对方几乎要焚烧起来的焦灼眼神,还是指了指前方:“都在里头。” 那阴风围出来的“沙石茧”已经缩了将近半数空间,并且仍在不断缩小。 “天蚕阵?你、竟敢如此待她!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还不快快停了!” 兽首怪物望着南陵鸢几乎要将他生吞下去的恐怖眼神,反应过来,默了默,慢慢说道:“他们闯入此地,几乎毁了你我二十多年的心血,不让他们死,难不成还供起来?还有表哥你忘记了么,当年家主将天蚕阵法授予你我,头一句话就是‘无动无静,不灭不止’。天蚕阵一旦启动,不将里面之人搅成肉泥,是停止不了的。” 南陵鸢一怔,面上驳彩花纹一阵扭曲。他低低吼了句“她若死,我便让柳如昔陪葬”,随后不顾那边火势正旺,迅速朝“沙石茧”掠去…… 掌风横扫之下,外围的火势有所减弱,然而靠近云若他们处火势依然极旺,阴风呼啸缠绕,砂砾疾旋如刃,南陵鸢想要就近将天蚕阵撕开,亦是无法办到。而且大幅动作之下,有不少黄水溅到衣摆上,迅速在布料上面灼出一个个黑色的印记。 兽首怪物被他最后那句“陪葬”的话吼得一阵恍惚,愣怔半晌,回过神来,立刻大嚎一声,跳入火圈当中。 活死人还在疯狂挣扎,相互践踏,熊熊烈火将他们所剩无几神志全部回拢,仅凭着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念拼命往南陵鸢和兽首怪物这边冲,因为在两大高手联合之下,他们周围的火势已经小了很多。 很快,南陵鸢和兽首怪物就被活死人包围。近千的活死人聚集在他们四周,疯狂地嚎叫扭动,互相撕咬。酷烈的环境和早已扭曲的神志让他们根本停不下来。兽首怪物不断发出阵阵尖锐的哨声想要控制他们狂暴的行径,然而收效甚微。真正的炼狱里,谁已无法彻底指挥谁,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南陵鸢大怒,挥掌将其中一个活死人打飞。那个活死人落入熊熊大火之中,挣扎几下就断了气,尸身在火中烧得哔啵作响,逐渐变得焦黑。 兽首怪物也如法炮制,打飞出去一个又一个活死人,但是又有活死人源源不断填补上来,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有趣,真有趣,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蠢人,连自己豢养的死奴也无法操控,还谈什么拥北望南,据六州而分天下,大言不惭!”被兽首怪物扒出来的地道口子,站了两人,此刻正闲闲地瞧着好戏。 听了申初之言,拓跋蔚目光闪了闪:“如此说来,这断肠门主野心不小……” “呵,别说糜王今日才知道。”申初扬扬下巴,神色略有不屑。 被揭穿心思,拓跋蔚尴尬一笑:“将军说的是,小王虽然知道他的野心,但是没想到他还真有这许多部署。这些死奴人数众多……” “千余人,足足可以组成一支军队了,是吧?还是一支神出鬼没,战斗力不小的精兵,光这些就能抵上数万强兵了。可惜,所有努力今日怕都要付之一炬了!”申初负手说道。 “掏家底的买卖他竟也舍得做!到底要捉什么人呢,将军可知道?”拓跋蔚一脸虚心好学。 申初瞥了他一眼:“本座也很好奇,你我不妨一同瞧着。” “一同瞧着。”拓跋蔚颔首赞同。 话一刚落,那边传来巨大的爆裂之声,极响,夹杂着隐隐的金属摩擦之声,摧人心肺。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阵巨大的气浪扑过来,登时将这一同瞧戏的二人掀翻在地,紧接着碎石砂砾劈头盖脸飞砸过来,瞬间将他们掩埋。 云若被声响震得两耳轰鸣,眼前蓦地一亮,空气夹带着炙热的火气涌入口鼻,呛得她连连咳嗽,充斥胸口的窒闷疼痛却迅速消失。 另一边阿青和蝴蝶夫人脱开了桎梏,顿时有了施展手脚的余地,但是蝴蝶夫人已近昏迷,阿青拥着她退至稍安全处。 萧月收住剑势,将手中武器隔空抛还给阿青。 没想到萧月竟然能凭一己之力将这阴风沙石阵摧毁,还能毫发无伤。云若头一次领略他惊人的内力,只觉跟他的人一样深不可测,暗暗忖着,自己所见过的内力最为雄厚者,除了师父,恐怕只有萧月了,也不知二人较量起来,到底谁胜谁负呢。然后她迅速摇头否决了这种想法,且不说师父尚在闭关,就算来了大夏,也不可能与萧月对上,二人都不是喜好动武之人,怎会为了她一时好奇,无缘无故干上一架呢? 云若抬头,发现萧月唇色也浅淡了许多,瞧上去面色也不像之前那般红粉菲菲,再一看,他随手挥开不断靠近的火势,动作流畅,大开大合,神色间丝毫没有硬生生破开沙石大茧后的吃力和疲惫,尤其没有半丝与己亲密过后的尴尬与窘迫,一举一动,仿佛闲庭悠步,信手折枝一般自然和镇定。 若不是依然处在火势包围当中,要不是耳旁尽是活死人凄厉疯狂的嚎叫和兽首怪兽发出的尖锐哨声,云若几乎以为方才的暧昧和亲密都是梦境和幻觉。 南陵鸢看到他们出来,眸中涌现狂喜,面上的驳彩花纹一阵扭动,下手也更加狠厉。他要尽快将这云氏女君与她身旁的人分开,然后将她掌握手中。只要成功,他的计划也算靠前了一步,心愿也达成了一半,损失些活死人无所谓。 至于旁的男女,尽数灭了就是,要不也制成活死人。这几个人物天资极佳,尤其那个玉修公子,更是百世难得一见的仙骨,若是能制成活死人,自己岂不如虎添翼,诸事何愁不成。相比之下自己手底下这些个活死人资质实在太差,损失几个也不觉得心痛。兵贵在精,不在多。 南陵鸢朝兽首怪物使了个眼色,二人齐齐吼了一声,一同朝云若他们扑过来。阿青见状,迅速飞身而至,将他们半途截住。只不过此次他面对的是南陵鸢和兽首怪物二人之力,因而几招之后很快落入下风。好在他实力不俗,南陵鸢和兽首怪物一时之间已无法将他彻底击退,趁着这档功夫,云若跑去查看蝴蝶夫人状况,见她尚在昏迷当中,也不知何时清醒,便呼叫萧月过来看看。 可是萧月却偏偏不理会她了,只顾着看阿青与那二人缠斗。云若心中焦急,干脆用手不断拍打蝴蝶夫人的脸颊,口中呼着:“杳娘子、杳娘子。” 这粗暴法子似乎起了点作用,蝴蝶夫人眼睑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了双眸。 云若见她醒来,便停了手,说道:“我等不欲在此久留,杳娘子,你对此地熟悉,且带我们出去吧。” 蝴蝶夫人摸着尚留指印的脸,又望了望早已不见雪几玄梁踪影的活死人堆,犹豫。 云若不耐,指指正在吃力阻挡南陵鸢与兽首怪物的阿青,又说道:“你瞧瞧他,都快支撑不住了,你我且先找路退去,他们也好跟着脱身。” 蝴蝶夫人立刻撑着起身,朝云若笑道:“女君说的是,你我既帮不上忙,反成累赘,是该先退才是。” 她偷偷找路进来,又与萧月云若他们搅在一起,南陵鸢定然不会放过她,她必须尽早离开断肠门才是。所以云若的话她心中赞成,口上也就顺着对方的话说了,谁知眼前这小娘子听了立刻板了脸色,不悦道:“谁成累赘了?你说归说,莫捎上我!” 蝴蝶夫人一愣,只好说道:“是妾身说岔了,女君莫怪。” 云若瞟了她一眼,道:“既然无痕龙壁要半月之后才能开启,那两位进来必是寻了旁的路子,方才我见那兽首人破土而出,那路子应该就在地下,眼下混乱一片,也不知为何,那路口竟然不见了。” 她不知道,就在天蚕阵被萧月破开的一瞬,砂石碎砾被掀得到处都是,早将那个地道口掩埋,她虽然能辨别大致方位,但是具体到什么位置,根本无法判断。 找不到地洞口,这可就麻烦了,他们几个又不会遁地术,云若一下子犯了难,不由对着蝴蝶夫人催促:“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它路子可走。” 正在这时,地面又一阵晃动,一个声音蓦地响起:“自己不动脑,还逼旁人想办法,这数月过去,懒惰的毛病一点没改。” 这声音,这语气……怎么、怎么会? 云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循着声音望去,果然百步之外一堆沙石碎砾隐隐有动静传出,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石屑四射,一个洞口蓦地出现,可不正是兽首怪物刨出的地洞。 一条人影飞身而出,瞧去是个瘦削的青年郎君,手中还提着个什么大物件,直直掠到云若身旁,顺手往地上一掼,对着云若笑道:“又当土行孙,又当搬运工,可累坏我了!小阿若,快快过来拜见为师,顿首还是长揖随你挑?” 云若又惊又喜,面上却故意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别来这套,‘女子膝下有黄金’您不是常挂嘴边的么,怎的到了我这里,就全不作数了?” “嘻嘻,我家阿若还没出叛逆期,惯会与我顶嘴。也罢,让你瞧瞧为师带来了什么。”说完指指地上的大包裹。 云若将信将疑,过去解开包裹,一段白似莲藕的妇人手臂露出来。云若吓了一跳,瞧着臂上的手钏有些眼熟,似乎前阵子在申显那里见过。 云若加紧扒开包裹—— 果然是眉姬! “被人下了‘醉生梦死’,需过几日方能清醒,没有大碍。”来人道。 云若一头扑入对方怀中:“谢谢师父,您可帮了徒儿大忙!” 一身男装的陆明珠满脸得意,拍着小徒儿的后背:“这回服了吧,你师父我就是这么棒的……” “尊长安好,晚辈有礼。”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凭空插进来,瞬间将师徒重逢的温情气氛冲淡大半。 “你是?”陆明珠转头。 “晚辈萧月,是阿若的朋友。” 陆明珠敛了笑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萧月,哪个萧月?”。 “师父,他是玉亲王世子,夏国萧室的人。”云若拉着陆明珠的袖子解释道。 “只是如此?”陆明珠微微冷笑。 “可不正是……如此。”云若也不确定了,不过心头的确不安起来。瞧师父语气,莫不是萧月曾经得罪与她?不会啊,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两不相交,如何会有什么矛盾仇怨。 “你让他自己说。”陆明珠语气变得生冷,仿佛见了仇家一般。 “回尊长话,正如尊长所想,晚辈的师尊正是您的故友,他老人家托我问您一句:翠谷山居,可能返否?”萧月垂眸道。 故友?师父常年避居鹿鸣岛,极少上岸走动,鹿鸣岛也从未见外人前来造访,这故友从何而来?还有,她头一回听萧月自报师门,却又含含糊糊的模样,听他的意思,两位前辈之间似乎极有渊源。 云若疑惑地瞧着他俩,不知说什么好。 “不能!”陆明珠一口否决,毫无商量余地。 萧月垂眸。 “唉……”一声喟叹响起,地面再次晃了两下:“珠珠,你还在恨我……” “你不要出来,我不想见你!”陆明珠道,语气冷如万年寒冰,冻得周边人一哆嗦,也同时将喟叹声截断。 云若仿佛看到从前那个冷漠孤傲,阴晴不定的师父又回来了。 第八十九章 相闻不相望 “你不要出来,我不想见你!”陆明珠道,语气冷如万年寒冰,冻得周边人一哆嗦,也同时将喟叹声截断。 云若仿佛看到从前那个冷漠孤傲,阴晴不定的师父又回来了。 “好,好,我就在地道中不出来,珠珠你别动气,气大伤身呐!不过这两个人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便扔出去,免得碍着你做事。”隔着厚厚的地层,那声音嗡嗡响着。云若仿佛看到一只体格雄健的大犬拼命地地摇尾讨好,只求主人一顾。 “那两个小子之前就鬼鬼祟祟躲在地道中,被我打晕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你徒弟,你舍得扔?”陆明珠冷道。 “哈,他算哪门子徒弟,能做我李皓徒弟的只有小月儿一个。小月儿嘛,珠珠你以前见过的,那时你还挺喜欢抱他。现在长成了,不赖吧,只比我丑上一丁点儿,嘿嘿……至于这拓跋蔚,不过偷学了几天功夫,看在他死去的父亲面子上懒得与他计较罢了。嗯,只要珠珠喜欢,现在就杀了他也可以,呵呵。” 陆明珠面色愈发冰冷。 地道中叫李皓的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更正:“瞧我又犯浑了,杀人这么凶残的事如何做的,还是将他扔出去吧,只扔出去!珠珠你莫生气,千万千万莫生气,从前做得不对的地方我都改,都改……” 陆明珠显然不耐烦:“够了,不要再说了!无事的话请你快走,顺道把你的宝贝徒弟也带走。” 李皓不认拓跋蔚,只认眼前这个小子,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徒弟。瞧这小子面若桃花,容色夺人,与他师父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见到自己也毫无小时候那般怯懦腼腆,反而时时刻刻挨着阿若站,好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人,定然也是个惑人的主,哪一日小阿若被他迷去祸害了还不知道。好在被自己发现了,瞧情形也不算太晚,趁早将他打发了再说。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不能让孩子再走一遭。 李皓听了她的话似乎愣了一下:“把小月儿也带走?他不是与你徒弟相好吗……” 陆明珠一掌拍飞身旁一块巨石。 那人喊道:“哎,哎,我说小月儿,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为师离开。做事这么磨蹭,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珠珠你莫生气,我这就带他走!” 云若朝萧月望去,原来那人竟是他的师父。也对,她记得拓跋蔚曾说过他与萧月是师兄弟关系,不过萧月好像并不承认,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躲在地道中的两个定是申初和拓跋蔚了,他二人前后脚进的断肠门,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一同过来。 “尊长,此地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虞。晚辈之前答应一个朋友一路上照顾阿若,倘若真的就此跟随师尊离开,那么之前答应朋友之事便无法兑现。背信之事,晚辈实在做不出,还请尊长体谅,与家师求个情。”萧月对陆明珠说道。 分明是自己要求让他走的,现在反而让她向那人求情,西梁李九郎的徒弟果然狡诈,跟他的师父一模一样。 陆明珠冷笑:“你朋友是谁,他为何如此关心阿若?” “说起晚辈的这位朋友,您可能不曾听说过。他非但长得丰神俊朗,风姿斐然,为人还忠信敦肃,古道热肠,不慕名利,不贪虚荣,文武双全,是天都城人人夸赞的好儿郎……” 云若懵逼地想:什么时候申显竟成了如此优秀的人物,听萧月这口气,竟跟真的似的。哈,风流倜傥、放浪不羁的风月公子在他口中变成了忠信敦肃、古道热肠、人人夸赞的好儿郎,莫非真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回事?那他方才在阴风包围当中对自己那般亲密又是为何,难不成当真只为了帮自己渡气而已? 陆明珠逼近一步:“那人到底是谁?” “申显申怀璋。” “你说培王申离的二儿子?”陆明珠仿佛不可置信。 “正是申家二子。”萧月道。 陆明珠后退几步:“显儿,显儿……” 她口中喃喃重复着,神色迷惘又激动,仿佛对这个名字倾注了无数浓烈又压抑的感情,一经提起,便再也放不下。片刻之后,她垂下眸子,微微侧身。云若看到她眼下细微的水光闪过,很快又被衣袖抹去。 陆明珠蓦地转身,她盯着萧月:“对了,你方才说他与阿若交好?” “的确如此,尊长不信可以问阿若。” 云若连忙点头,虽然萧月方才将他夸得太过离谱,不过他到底还是个不错的人,对自己更没的说。 陆明珠慢慢走过来,抚着云若的脑袋,半晌,对萧月说道“如此也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便留下照看阿若。阿若她有热症,你看顾她的时候最好保持距离,免得引起她不适。” 她说这话神色已然恢复平静,语气也好上不少,看萧月的目光柔和不少,毕竟这小子小时候玉雪可爱,自己是极欢喜的,可惜他跟了个混蛋师父,近墨者黑,难免让人顾虑重重。 李皓何等耳尖,听到徒儿三言两语便搞定对方争取到留下来,羡慕得直跺脚。不过陆明珠执意让他走,态度坚决,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带了申初和拓跋蔚从地道离开。 萧月听了陆明珠的嘱托,自然颔首称是,并且马上付诸行动,稍稍离云若远些。 他刚一放手,云若便感到一阵热浪袭来,将她团团包围。胸口闷痛,呼吸急促,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痛从丹田升起,她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整个人就像架到火上烤一般难受。 陆明珠立刻发现了她不对,一把攥住她的腕脉。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陆明珠大惊,“不对啊,三年前给你服的药,足足可支撑好几年,算算时日,至少还有大半年才会发作,怎的提前了啊?你的内力呢,你的内力去哪儿了?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了,是谁害你?!”陆明珠抱住云若,满面痛色,咬牙切齿。 云若难受得说不出话,只将脸偎在师父胸前。 萧月上前一步,将她从陆明珠怀中拉出来。 一触到他的手,云若就觉得一股清流通过二人交握的手汩汩淌过来,沿着全身经脉血管,抚平每一处叫嚣沸腾的血液,灼痛感立刻缓解。 萧月朝阿青招手,阿青犹豫一下,望向蝴蝶夫人。蝴蝶夫人毫不犹豫地胸袋中取出最后一粒火莲子。她也算是个明白人,能这么快还了萧月人情,何乐而不为。 萧月将火莲子喂入云若口中。 很快,云若恢复了脸色。 陆明珠怔怔地望着萧月,目光惊疑不定。突然,她一伸手,从萧月颈间勾出一段红绳。 萧月不躲不避,神色不卑不亢。 她又将手伸向云若颈间。两块玉石如同互相吸引一般迫不及待地靠近——合二为一。 “云魂,月魄!天云山万载寒潭的精魄!呵——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嗯?” 云若目光复杂地看着萧月,萧月淡淡回望着她,时间在此刻停驻。云若仿佛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略过精致的锁骨,微一使力,月魄离开云魂落入掌中。 周遭嘈杂,火光熊熊,可是云若眼前只有那双淡若秋水,幽若深潭的眸子。透过那双眸子云若仿佛看到萧月垂首而坐,掌心细细摩挲着的雪白的玉坠,细微得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 他轻轻一笑,玉坠一分为二。 其中一枚月形坠儿被放入一个朴素无华的木匣子里,然后静静地躺在集珍轩的角落,日复一日等着她上门认领。 半晌,云若长长吁了口气,对陆明珠说道:“之前徒儿中了旁人的圈套,被引得热毒发作,生不如死,是玉世子将月魄分给了我,又赠了我雪蚕丝的……衣衫,徒儿这才得以无虞。不过内力丧失,行事极不方便。徒儿不通医理,此事又不宜张扬,所以早前遣人递了书信送往鹿鸣岛求助,不知师父可有收到?” “你递了书信给我?”陆明珠果然被引去注意力。 “嗯,当时有回复说师父正在闭关,出关时间尚不能确定,徒儿只好先行等待。不知师父此次为何来天都?” 陆明珠说道:“自你走后,阿黄一直烦躁不安,一天到晚唳叫不已。我想它已成年,想是海岛孤独,它一头野物总归不够自在,便带它出来找寻同伴,放归天地,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不成想半途遇见从大明城折返回来的二人,其中一个还是夜巫族后人。他们说漓海王的手下正在追捕他们,此事关系重大。我便护送他们入了大夏境内方才离开。” 如此说来,暗夜盟便是那时就已出现问题了。可笑自己还在巴巴等着师父回信,殊不知那书信根本未能送至,说不定此时正攥在谁人的手上呢。 陆明珠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否则明明已经离开大夏,又折返回来找她。不过当着旁人的面暗夜盟的事不好直接提起,毕竟她对萧月算不得十分信任。 她无声地望了望云若。云若心领神会,打算找个空二人再商量此事。 云若突然还想到了一点:“师父,两个月前您可曾见过一个叫黄钎的书吏?” “黄钎?”陆明珠蹙眉想了想,说道:“是不是一个白面短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 十个中年男子中有八个是这模样好吗? 好在云若在大理寺地下冰窖中见过黄钎的尸首,说道:“他的右侧鬓角处有一个青蓝色的胎记,颜色浅淡,不过细看也能发觉。” 陆明珠挑了挑眉:“怪不得,他那时见我,两侧侧鬓角都贴了膏药,还跟我解释说是治疗头风所用,想来就是为了遮掩胎记,防止落人把柄。我想不明白,他如此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吗?也是可笑!” “师父说的是,竟然向在您面前搞这些花样,真是自不量力。”云若笑道。 “唔。”陆明珠点点头,想到什么:“我那时可使用了化名,你如何会想到我的?” 会医术,又爱男装打扮,现在又承认两个月前入过天都城,为黄钎带去的相好看病,陆明陆明,再加个“珠”字可不就是您了。要是这都猜不出来,自己干脆直接回鹿鸣岛一辈子不出来见人得了! 陆明珠接着说:“彼时我也手头紧,就向他多要了些银钱,谁知这人极为抠搜,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卖了册子分钱,我不信他的话,正要走,他偏偏还真掏出个小册子给我看,呵,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云若故作好奇。 “海国瞭望台的构建图纸。” “什么?”云若惊道。 原来七夕那夜倒塌的塔台竟是仿照海国的瞭望台而建。怪不得黄钎会死,那是何等的机密,只要钱势皆有,有谁不想染指一二,且不说大夏南疆这等临海之国,就连身处内陆的西梁也未必无动于衷。得了它作为交换,既可以换回大量物资,又能眼看大夏与南疆争夺此物,它好从中牟利。如此在七夕皇宫事故中被清除那些工部官员,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曾是申家附庸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触了萧陌的底线,而不得不成为被铲除的对象。 “小子,你在旁听了这么久,还有那两个,”陆明珠用下巴指指不远处的阿青和蝴蝶夫人,“你们知道了这么多,可有什么交代的?” “晚辈了解自己的随从,他为人忠义,绝不会泄露半句。至于晚辈本人,从来都与阿若一条心,还请尊长放心。” 一条心啊…… 云若听得脸热,又有些狐疑:他不是喜欢申显么,现下这类似表白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萧月,撞入眸中的却是对方含笑温熙的脸容,以及底下蕴藏着的不可置疑的坚定神情。 云若又心慌意乱地低下头去。 蝴蝶夫人也赶紧表态,眼前这男装妇人根本不是她能惹的,所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 云若定了定神,晃着陆明珠手臂:“师父,你就别逼他们了。徒儿能活着全靠玉世子,若不是他,徒儿的性命早就不保了,您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下毒之人心思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吧。” 陆明珠瞧着她绯红的脸蛋,有些担忧地拍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对萧月说道:“既然云魂月魄合在一处能够抵抗热毒,使其不再发作,玉世子何不好人做到底,将云魂也给了阿若?” 云若急急道:“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萧月他也中了热毒,比我还严重呐!” “小孩子别多嘴,让他说!”陆明珠瞪了她一眼,叱道。 萧月含笑望了云若一眼,单手朝陆明珠一揖道:“尊长见谅,晚辈不能将云魂给阿若。” “哦?舍不得那宝贝?” “不管何等奇珍异宝,与我而言,不过瓦砾粪土。能让晚辈倾心的,从来是人而不是物。不瞒尊长,晚辈也曾想过将云魂送与阿若,不过思虑再三,还是作罢了。” “为何?” “因为见了阿若之后,晚辈发现自己还有心愿未达成,还想好好活着。” “原来是惜命!”陆明珠冷笑。 “可以这么说。”萧月道。 “你、你……”陆明珠张口结舌,指着他半晌,末了,叹一声,“也罢,东西是你的,强求无益。你只需好好照看我家阿若,旁的心思暂且不要生出来。” 这回萧月倒是犹豫了。 陆明珠冷笑:“怎么,不肯答应,如此我即刻带了阿若回岛上去,我不相信有我在,她的热毒还能再次发作不成!” “尊长切莫误会,晚辈答应就是。”萧月道。 陆明珠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前方活死人围着的地方传来极为响亮的喧哗声。一阵阴风从他们头上掠过,带起的火势将一排活死人撂倒。兽首怪物冲了出来,朝着陆明珠喊道:“阿珠姐姐,别来无恙啊,你还是喜欢扮成郎君模样呢!”又朝云若道,“咦,阿莲姐姐也在?” 陆明珠眯了眯眼:“你是柳家那小子吧,怎的弄成这副模样,若不是听到声音,我还认不出你来。” 第九十章 明珠照三千 兽首怪物冲了出来,看到陆明珠,朝她喊道:“阿珠姐姐,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原来的模样,还是喜欢扮成郎君呢!”又朝云若道,“咦,阿莲姐姐也在?你们都来啦?” 陆明珠眯了眯眼:“你是柳家那小子吧,怎的弄成这副模样,若不是听到声音,我还认不出你来。” 云若之前一直被萧月护在身后,身形被遮住,所以兽首怪物一直没有认出她,如今看清了,却叫她“阿莲姐姐”。云若立刻想起大理寺公堂上,萧月的母亲玉亲王妃刚见到她时,也曾失态地如此喊她。彼时她还以为是对方认错了人如今想来,倒真是认错了人。 原来自己真的长得像那个阿莲,而且看样子师父也认识这个“阿莲”,而且还很熟,要不然听了兽首怪物将她错认,师父怎会没有什么反应,只不知为何从前都未曾听她提起。那个阿莲姐姐到底是什么人呢,怎么好些人都记挂于她。 “还是阿珠姐姐有心,这般也能认出小鹤。” 兽首怪物走到他们面前,只听几声“咔咔”响,躯干一侧突然裂开一个大口子,紧接着,一个清瘦细长的人从巨大的躯壳当中钻出来。仿佛遭受过多年沉疴折磨一般,这人面色青白,两颊凹陷,整个人显得异常消瘦和病态,只有一双眸子还算清亮。 陆明珠沉着脸道:“你怎么弄成这幅鬼样子,是不是南陵鸢逼你这样做?” 柳鹤朝陆明珠嘿嘿一笑:“姐姐莫要误会,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与表哥一早商量好,我帮他打理门派,他替我寻找昔昔下落,你知道他人脉广,办法多……” “呵呵,说得好听,打理门派,不是让你炮制这些活死人吧?怪不得这些年江湖上总在传僵尸人杀人的事,所谓的僵尸人就是从你手底下出来的活死人吧?如此昭彰恶行,就不怕罪业加身,因果报应?”陆明珠厌恶斥道。 柳鹤摇头:“表哥说了,这些人灵魂早已进入轮回,留下来的皮囊与其变成一抔黄土,还不如拿来组练阴军,也好让那些自大的外邦人见识见识我们南疆的厉害,也能有更多人手帮我寻找昔昔……” 陆明珠冷笑道,“也只有你会信南陵鸢的鬼话,他一个人南疆的叛徒不算计着谋朝篡位就不错了,竟有那么好心为家国打算?什么帮你寻人,柳如昔十五年前就成为了他人妇,嫁的还是心心念念之人。他明知柳如昔的下落却不告知于你,还以此为借口让你为他做此等恶事,简直其心可诛!” 仿佛从睡梦中被摇醒,柳鹤一脸呆滞,眼珠缓缓转动。 “陆明珠!你休要挑拨我与小鹤的关系,我们平洲柳家的私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暴喝声中,南陵鸢甩开活死人,像一头秃鹫一样极速掠来,未至跟前,便遭阿青执剑拦截。 他修武多年,哪将这样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翻手一掌,便将阿青凌厉的剑势挡了回去。不过到底还是小瞧了对方,只提了三成内力,一阵气血翻涌,差点呕出口血来,不由暗暗心惊。蝴蝶夫人立刻上来扶住阿青。昔日匍匐脚下的妇人如今忙不迭地关心着其他郎君,却将他视若空气,南陵鸢心中更加恼火。 “平洲柳家?你还有脸提?!”陆明珠冷声道,“若不是你为一己私欲叛国引敌,荼毒南疆百姓,柳家岂会被你连累,柳老家主岂会为了保全合族人的性命,被逼无奈引颈自戮?” “你说什么!父亲大人他……”柳鹤后退两步,失声叫道。 “上月我前往大明城办事,特意去了一趟平洲祭奠下他老人家,可怜昔日盛门华庭,如今早已凋敝破败,宛若坟场,生人若死,死者魂消……” 大片水光迅速自柳鹤的眸中涌出,漫过他青白如鬼的面孔,他痛苦地将头埋入手掌,浑身不住颤抖。 “表哥说……说他打小住在西林,与柳家从无来往;后来到大夏也是以个人名义行事,只要他担下全部罪责,就绝不会牵连柳家,柳家依然是南疆的大世族……” 陆明珠怜悯地望了他一眼:“你以为只南陵鸢一人受纹面之刑,就能将叛国罪名洗脱?好笑!他身上流着的可是你们柳氏的血!当年之事一出,他作为柳家人,非但累得柳老家主身死,你们柳家上下所有人,包括刚出生的婴孩,皆被录影造册,终生禁锢平洲,子孙后代亦永不得入仕。进阶之路被封,哪里还有什么大世族一说?!” 柳鹤的脸孔自手掌中抬起,满面泪痕,转向南陵鸢:“她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告诉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南陵鸢毒蛇一般盯了陆明珠一眼,朝柳鹤说道:“小鹤,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害死你的母亲,又是谁派了人来毒害你?就是她,陆明珠,还有王后!这些害了你母亲又想害你的人,现在反过来说柳家是被我所害,这些荒谬至极的话,你信吗?” “当年那些事我都记得,怪不得王后,也怪不得阿珠姐姐,要怪就怪宗室那些人,他们只认阿莲姐姐做王嗣,他们不认我,想除了我,母亲为了让我顺利记入宗室玉牒,才选择自缢的。” 柳鹤稍稍犹豫了一下:“可是,昔昔呢,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找来昔昔?就算她幻花化蝶,那也有一丝半丝的痕迹啊,以表哥的才能,不应该到现在也得不到一点消息啊。还是,像阿珠姐姐说的那样,她早已嫁人,早就不等我了,表哥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 “你清醒点,休要听这妇人胡说。她与王后沆瀣一气,从来将柳家视为死敌,又岂会好心将昔昔的真实情况告诉你。小鹤,”南陵鸢放软语气,“你我表亲,血脉相连,又互相扶持了这么多年,难道如此深情厚谊还比不上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吗?” “不,阿珠姐姐不会骗我。柳家已然沦落至此,若要东山再起,只能徐徐图之。眼下我只想找到昔昔,如果表哥真心为小鹤好,还请告知她的下落。”柳鹤坚持。 南陵鸢勃然大怒:“难不成我不说你就要杀了我吗?为了一个妇人你竟如此逼迫于我!逼迫一个助你收留你、对你不舍不弃照顾了十几年的亲人,你当真执迷不悟,走火入魔……” “表哥!”柳鹤突然双眸血红,他低声吼道,“表哥你也有心爱之人,为了她,你甘愿犯下滔天大罪,甘愿抛下家族身份,抛下绝世容颜,宁为千夫所指。甚至不惜被申初一个后起之辈掌控,将地宫也建在了夏国都城附近,只为了离她近些。你如此情深不悔,为何到了我这里,就成了执迷不悟了呢?” 南陵鸢整个人僵硬如石。 云若好奇心顿起,原以为这个家伙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做下倒行逆施、丧心病狂之事,没想到其中还有其它缘由。不知这些事师父是否知晓。 她不由偷偷觑向陆明珠。 陆明珠冷哼一声:“个人私情与家国大业孰轻孰重,若是连这个也分不清楚,也别提做人了!” 众人漠然。 萧月忽然道:“既是为寻人一事争执,巧了,晚辈这里正好也有一位柳姓娘子的消息,不知前辈可否有兴趣一听。” “哦,也姓柳?你快说。”柳鹤立刻对萧月说道。 南陵鸢阴沉的眸光在萧月身上来回打了两个转。他一早就瞧出这个年轻人不是等闲角色,方才尚能装得不动声色,眼下却隐隐感到不妙。 陆明珠也看向萧月,不过眸中俱是警告。 萧月微微一笑:“晚辈月前回天都城,去往别庄途中恰逢见到恶人欺凌一妇人,那妇人不堪受辱,欲碰墙自尽。手下侍卫看不过眼,出手救下妇人,并将两个恶人痛打一顿。听那妇人上来道谢之言,自称姓柳。柳姓在大夏并不常见,也不知她是否前辈要找的柳娘子。” 柳鹤急急道:“说不准正是昔昔,哦,你可见她身上有何特征,比如面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你有没有问她的住处?” 萧月摇头:“抱歉,男女有别,晚辈未曾细看对方容貌。而且她也只说自己姓柳,是城中某权贵府上的舞道西席,只因受内宅阴私迫害才沦落在外。大夏重艺,能入权贵眼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晚辈原本想遣人送她回去,只是她似乎不想被人干涉,婉言谢绝。晚辈也只好作罢。” 云若乜嘢着眼睛瞧他:为人仗义、古道热肠不该说申显,该说他自己才是! 她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萧月瞧了她一眼,目露无奈。 “是昔昔,一定是昔昔!”柳鹤满眼喜色,搓手道:“她最善舞道,当年大明城三年一度花朝节遴选圣女,她本命之花不过柳絮而已,却能以飞絮落雪之舞脱颖而出,夺得魁首,当选花圣,便可知她舞姿有多美……太好了,太好了,原来昔昔就在天都。她离我如此之近,我竟白白错过这么多年!” “不是说她已嫁人生子了吗?你这般找上门去,也不怕她夫君生怒,家宅不宁?”云若道。 柳鹤笑容一僵,大约是想起陆明珠之前的话,说是柳如昔已经嫁给了曾经的心上人,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不对啊,既然她嫁了人,她的夫君又身为大夏武将之首,不是该富贵已极,人人巴结吗?如何还要抛头露面做人西席,寄人篱下,甚至还被逼外逃?”柳鹤猛地靠近陆明珠一步,“阿珠姐姐,她嫁的人是云措没错吧?” 陆明珠面色顿变,她有些不安地望了云若一眼,见小丫头面色惨白如雪,双目死死盯着面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柳鹤,一副要将他吃下去的模样。暗叹一声:“她的近况,我已许久不曾留意了。” 这便是承认了。 原来,师父她知道。 原来父亲藏匿在扶腰园的神秘妇人,竟然是柳如昔! 柳如昔,柳如昔,怪不得一院子的柳树,原来那代表了她的出身和姓氏。 父亲为母亲种下一池风荷,也为柳如昔栽下满园垂柳。一府两院,园中之园,瞒过了自己和阿田,瞒过了世人,真是多情又谨慎的人啊! “母亲生前知道此事吗?”云若低声问。 陆明珠犹豫了一下:“知道。” 云若笑笑。她突然觉得很冷。自从热毒发作,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冷过。这种冷从心底漫上来,从骨子里透出来,啮咬着她的骨血,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浑身战栗,神志模糊。 萧月一把将她拥住,陆明珠紧张地看着她。 柳鹤奇道:“阿莲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陆明珠冷冷瞪他一眼:“乱叫什么,这是我的徒儿!” 一开始他就这么唤的,陆明珠也不曾叱他,现在又说是她的徒儿,到底怎么回事? 再细瞧,的确不对劲。阿莲姐姐少说也三十出头,眼前这位却是稚气未脱的小娘子,二人眉眼极其相似,年龄上却不符合。 难不成她是阿莲姐姐的什么人?柳鹤想道。 这时南陵鸢却沉沉发话:“你们这些人,乱闯我地宫,将我多年心血破坏,总该给个说法吧。” 陆明珠冷笑:“休说毁了你这魔窟,就算将你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南陵鸢仰天大笑:“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念旧情,纳命来吧!” 他说完,突然往后疾退,大群活死人如同蝗虫一样飞掠过来,挥舞着尖利的手爪,朝几人展开攻击。 阿青执剑加入战斗,他武力甚强,几下就砍翻几个活死人,陆明珠更是一把抽出腰间软剑。那软剑极长,施展起来雷同鞭子,加之她内力深不可测,招式也是绵绵不绝,触之者无不血肉横飞,很快四周躺了一地活死人的尸首。 南陵鸢冷冷一笑,蓦地,从他口中发出一阵的哨声。这哨声不同于柳鹤之前发出的那般尖锐,反而蛊惑人心一般低沉,然而穿透力极强,如同一根穿了线的细针钻入人的脑中,反复搅扰,不胜其烦。 躺在地上的活死人似乎被这根针线牵引,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转动着僵硬的脑袋,诡异地扭动着残缺的躯体,突然一个个目露凶光,朝云若他们重新扑过来。 蝴蝶夫人一掌击中一个,正要收势,突然腕部一阵剧痛。一个活死人正咬住她的手,抬着黑洞洞的眼睛朝她阴恻恻地笑。 “啊~”蝴蝶夫人一声尖叫,哗——,寒光闪过,腥血飞溅,活死人的头颅与他的躯干彻底分离。 躯干倒了下去,那个头颅还挂在蝴蝶夫人的手上。她吓得几乎闭过气去。阿青伸手在他下巴处一捏,吧嗒,头颅终于掉下来。 阿青将蝴蝶夫人护在身后,继续砍杀不断涌过来的活死人。 南陵鸢阴森森的笑声自活死人群当中响起:“你小子有眼光,这个妇人滋味甚是不错,今日你若能随你主子逃出本座手掌,本座便将她送与你,如何?” “无耻!”陆明珠骂道。 阿青一言不发,砍杀得更加狠绝。 …… 活死人尚在源源不断涌过来,无穷无尽似的,时间久了,几人都不免感到疲累。南陵鸢不紧不缓地吹着口哨,仿佛对眼前一切势在必得。 “如此久耗也不是办法,我们得想办法出去。”陆明珠道。 “尊长稍安,很快就可以出去了。”萧月道。 陆明珠一剑撂倒几个活死人,瞟了萧月一眼:“你有安排?” 萧月摇头:“并无。” 陆明珠气道:“那你瞎说什么!”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巨响,仿佛巨雷炸裂了似的,所有人都懵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声巨响,地动天摇,巨石乱飞,仿佛山崩一般。 陆明珠望向萧月,后者正朝她微笑:“我等可以出去了。” 第九十一章 月出山水陌 陆明珠望向萧月,后者正朝她微笑:“我等可以出去了。” 南陵鸢不紧不慢的哨声蓦地尖锐起来,比之前柳鹤吹出的更加紧迫,更加摧人心肺,阴风四处飞窜,连空气都微微震动起来。 活死人被这哨声激得越发躁动,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面上挂着扭曲怪异的笑容,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他们在熊熊火光当中疯狂穿梭,疯魔一般朝云若他们冲来。 柳鹤叫道:“表哥,你收手吧,外面有人炸山,地宫就要塌陷了,我们一道出去。” 南陵鸢不理他,继续躲在活死人群当中。 几个活死人在他的指挥之下改变方向朝柳鹤攻来,柳鹤大怒:“表哥,你疯了吗,连我你也要赶尽杀绝?” 他边说边挥手斩杀几个接近的活死人,另一群活死人却趁机抢走了地上的兽首皮壳,迅速后退隐入火光当中。 柳鹤一见跺脚,不由叹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么多年你不曾想起我来,如今却找上我,先前我还暗暗欢喜,原来不过图这件兽甲而已。” 陆明珠冷笑道:“想让这种人悔改,纯属痴心妄想。” 柳鹤目露尴尬。 “南陵鸢取兽甲有何用?”因为柳如昔之事,云若大感愤怒,一时心神受创,此刻对柳鹤也不太客气。 不过柳鹤并不以为意:“这件兽甲是异域灵犀之角所制,可避水火百毒。穿上它,加上遁地之术,可在地下百米深处来去自如。”柳鹤想了想,又低声加了一句:“这是我柳家的家传之宝,表哥也是柳家人,被我得来,他心有不平吧。” “原先那条密道也是你掘出来的吧?”云若又问。 “嗯。”柳鹤道,“无痕龙壁有灵,坚实无比,想要开启非人力所能为,所以我一早就掘了这条密道过来。不过密道经过地火池下方,常人还是不能随意进出,只有内功极其深厚之人或者服了火莲子方能通过。表哥上次服用火莲子是三年前,之前勉强撑着进来,出去只能靠这兽甲了。火莲子培植不易,此事又做得隐秘,也不知被谁知晓,竟然将表哥辛苦培植的火莲子全数偷了去。” 他说着话,目光却在云若他们几个身上扫来扫去,陆明珠一掌拍飞几个活死人,沉着脸道:“看什么看,难不成还是我们偷的?” 柳鹤赔笑道:“不敢不敢。”却还是有意无意瞟了蝴蝶夫人一眼。 他一向心思单纯,不过终究人到中年,思虑渐深,略略一想便怀疑到蝴蝶夫人头上。 萧月道:“我等还要尽快出去,逗留太久恐怕不妙。万一申将军和小糜王将密道的位置泄露给外人,将其堵住,我们再要出去就难了。” 柳鹤恍然大悟:“原来偷火莲子的是他们。” 陆明珠一愣,瞪了萧月一眼。 轰——又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洞府剧烈地晃了一下,南陵鸢的哨声不知不觉中弱了许多,那些蜂拥而上的活死人也放缓了行动,到后来,不过虚虚围着他们,不时上前偷袭两下,不过很快就被阿青给挡了回来。云若猜想他们大约在掩护着南陵鸢逃离此处。毕竟穿上兽甲施展遁地术也是需要时间,不知南陵鸢会不会带这些活死人出去。若是真带出去,这些人毫无遮掩,大喇喇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这副僵尸形状也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不过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她进来就是为了找眉姬。眉姬已经找到,人尚且昏迷不醒,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出去。萧月方才那般笃定可以出去,显然已经预见南陵鸢只顾逃亡无暇顾及他们,活死人成不了阻止他们出去的障碍。 活死人终于逐渐退去,火光依然熊熊,漫天阴风和飞沙,山体持续不断剧烈晃动,可见炸山的威力有多大。天丰大营离此处不过十余里,如此巨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能够使用如此巨量的炸药,又能让军营无权过问的,除了皇帝的亲卫或者前不久被编入禁卫司的府军,简直不做它想。 陆明珠领了他们到地道口,她转头瞧了萧月一眼,后者紧了紧握着云若的手。陆明珠一点头,率先低头钻了进去,柳鹤也立刻跟上。 接着轮到云若和萧月。云若却示意阿青先行。阿青明白她的意思,和蝴蝶夫人扛起眉姬,紧跟陆明珠进入地道,云若和萧月随后。 一进入地道,萧月朝后挥出一掌,隆隆声响过,地道口被轰然封住,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你担心活死人跟进来?”云若问。 前方传来陆明珠声音:“活死人只跟南陵鸢走,封道口是为了防止地火倒灌。” 云若恍然。地火池本身就不稳当,他们进来之时就看见火柱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池中定然蕴藏着极大的能量。山体如此剧烈晃动之下,地火极有可能满溢而出。倘若灌入地道,这下晓得空间无处可避,他们几个就算有通天之能,,也必死无疑。 “尊长慧眼如炬,晚辈正是此意。”萧月谦逊道。 “姐姐这个徒婿倒是聪慧。”柳鹤朝陆明珠赞道。 云若听到陆明珠极低微的轻哼一声。 地道中黑暗一片,因为有陆明珠带头,他们走得还算顺畅。不过越走越热,空气也稀薄得很。云若估计是快接近地火池下方。 这时眉姬突然哼哼起来。她不过一介普通人,绝难抵得住地火池的炽热。 阿青欲往她体内输送内力,被陆明珠阻止:“出去后还有许多麻烦等着我们,现下就不要浪费力气了。月小子,把你的云魂拿过来。” 眉姬得了云魂护持,果然安静下来。 云若有些歉疚地晃了晃手,自己服了火莲子,再加上月魄,足可压制热毒发作,可是萧月没了云魂护持,能够使用的内力有限,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办? 萧月安慰地挠挠她的手心。 越往前越热,云若也觉得有些受不住,就在他们几个加快步伐前进之时,身后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鼻息间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尘土味。 “不好,塌方了,快走!” 陆明珠大喝一声,与柳鹤一同率先往前疾奔。阿青和蝴蝶夫人扛着眉姬紧跟其后,云若有些担忧萧月的身子,脚下滞了滞。 萧月在她耳旁提醒道:“抓紧了。” 抓紧什么,抓紧跑还是…… 萧月一把揽住云若的腰身,云若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能紧紧揪住他胸前衣襟,埋首入怀。耳旁有风声呼啸而过,无边热意扑面而来。 绝地求生,炼狱酷烈,不知为何,云若却觉得心火如花开,千年万年仅在此一刻…… 最热的一段终于捱过去了。 柳鹤道:“前方便是出口,你们往后退一步。” 他与陆明珠合力破开因炸山而塌陷的土石,云若只觉得眼前一亮,几人随之钻出地道。又一声巨响,地道口那处轰然塌陷,整个地道被彻底掩埋,距离云若他们出来,也不过几息。 云若亲手将云魂系回萧月颈间,朱唇开合,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小,除了萧月谁也不曾听清楚。 环顾了一下四周,云若认出这里就是他们刚进地宫时遇到蝴蝶夫人的地方。前方的池子里头雾气氤氲,盛开着大朵的火莲。花香依然浓烈,只是没了火莲子。 柳鹤心疼得直咂嘴。不过他已经知道是申初摘走了火莲子,暗暗发誓要找他算账。 突然,更大的爆炸声响起,地面再次剧烈摇晃起来,数不清的巨石从洞顶纷纷滚落,稍有不慎就会被砸成肉泥,地面迅速激起厚厚的石层。不多时,整个洞府地面被垫高了丈余。 过了半晌,晃动才停止,此刻,休说培植火莲的水池,整个洞窟内早已面目全非。云若抹去一头一脸的粉尘,微微一声叹息。 正在此时,隐隐有嘈杂声传入,紧接着前方洞壁突然破出一个大口子,浓重的尘霾扬起,一大群人涌进来。待视线清晰,领云若看到领头之人,一身轻甲武服,大步而入。 俊眉修目,温雅如昔。 “罗家大郎君,别来无恙!”云若朝他打招呼。 罗澈认出她,面现喜色,不过很快敛下表情,朝萧月和云若施了一礼:“世子,女君,两位竟在此处,不知可有受伤?” 萧月道:“多谢大人关心,我等无恙。倒是小罗大人为何会在此出现,还带了人炸山?” 罗澈肃眉道:“朝廷早已颁布除魔敕令,日前下官得报有断肠门贼人设巢在此,特请命前来剿灭。”他顿了一下,“不知两位可否见过贼首南陵鸢,听说此人极度危险,犯案无数,朝廷追剿许久也未有结果,此番行动,务必将其拿下。”说完,他的眼神在陆明珠、柳鹤几人身上缓缓掠过。 “见过啊。”云若道。 罗澈立刻道:“他在哪?” “不知。”云若摇头,见到罗澈目露怀疑,她笑道:“之前我受人之托,与世子前来寻人,恰好与那南陵鸢遭遇,双方还打了一架,这几位”她指指身后的陆明珠、柳鹤和蝴蝶夫人,“他们也是被掳来此处的良民,不愿助纣为虐,一心想逃离此处,见到我们,正好一同离开。” 罗澈扫了陆明珠他们几眼,道:“几位可知此处巢穴布局,南陵鸢会从何处逃出来?” 柳鹤道:“我们几个一直被关押在囚室之中,外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今日也是运道好,遇见了两位恩人,否则真不知会不会死在这里?大人若问此地情况,我等确是不知。” 他们几个一身灰头土脸,瞧不清面目,柳鹤又瘦如柴棒,浑似病鬼,着实像极了久被关押之人,再加上眉姬昏迷不醒,一瞧确似遭受过折磨。 罗澈思忖片刻,对萧月和云若道:“如此,下官派人送两位回城。” 云若点头称好。 罗澈叫了一队军卒过来,细细吩咐过后,留下他们护送云若和萧月,自己则带人进洞窟深处搜查。至于陆明珠等人,他便不再过问。 出来的地方是在崖底,并不是那个嵌在崖壁上的大门。想是罗澈找不到入口,又笃定断肠门的巢穴就在此处,干脆领了人下到底处,埋药炸山。 这一招确实十分有效,逼得南陵鸢不得不弃巢而逃。 军卒们将他们带到一处崖壁前。好几条由粗绳和竹管制成的软梯从崖顶垂下来,上下极为便利,运送大量炸药也不是难事。如此准备周全,可见罗澈盯上此处不是一日两日。 很快,他们几个上了崖顶。 天色已经蒙蒙亮,清晨寒气有些重,不过从那等地火炼狱当中出来的人自是不会感觉寒冷。几人心情尚算不错,尤其云若,虽有柳如昔一事哽在心头,不过到底成功救出了眉姬,还亲眼得见断肠门被毁,再加上与师父重聚,一时神清气爽,笑意吟吟。 萧月走到她身旁:“高兴?” “嗯。”云若应了声。 “我也是。”萧月道。 两人相视一笑。 陆明珠咳了两声,慢慢走到一旁,眸中寒光闪过,蓦地出掌。 不远处“咔”一声,臂粗的树枝凌空折断,从那颗巨大的枫树后面缓缓踱出来一人,见到陆明珠,慢慢走近。 “师父。”萧陌唤道。 第92章 重入轮回路 从那颗巨大的枫树后面缓缓踱出来一人,见到陆明珠,慢慢走近。 “师父。”萧陌唤道。 陆明珠却没应,只静静打量着这个身份本就尊贵至极,如今更是登上世间顶峰的徒儿,眼神有些复杂。 云若见萧陌一身便服,身旁连个侍卫都没有,便知他是秘密出宫,于是朝他轻轻打了个招呼:“萧郎君。” 萧陌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将她当做空气一般,只朝她身旁的萧月微微颔首。萧月当然知道他的身份,也是浅施一礼。 罗澈派来的军卒早被阿青借口打发到前头去探路。他是玉亲王世子的扈从,军卒们不敢不给他面子,此刻崖顶上不过他们几人。 萧陌这一声“师父”,柳鹤不禁露出羡慕的表情,对着萧陌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晌,朝陆明珠说道:“阿珠姐姐,你这个徒弟真不错,虽然比徒婿差上那么一点儿,不过也是世间难寻的好人物,身上自有一股贵气,不知在哪国高就?” 后一句是对萧陌说的。 萧陌听了微微一笑:“听语气前辈与家师熟稔,敢问是南疆哪位故人?” 陆明珠一愣,刚想阻止,却来不及,只听柳鹤笑道:“老夫姓柳,单名一个‘鹤’字,与你师父二十来年前便已相识,说起来也还真称得上‘故人’二字呢!” 萧陌故作惊讶道:“前辈姓柳?” “怎么,你听说过?”柳鹤有些惊讶。 萧陌颔首,面上笑意加深:“我非但听说过,我还知在南疆柳姓为大者,皆出平洲。平洲柳氏子嗣丰盛,能人辈出,男子多入朝为官,而女子则在后宫当中常获殊宠。平洲柳氏前朝后宫都占据一席之地,在南疆诸多世家当中地位斐然。可惜三国大战之后,柳氏受南陵鸢牵连获罪,老家主被逼自裁,少主也不知所踪。这些年整个家族更是诸事凋敝,前途衰微。我听说,失踪的那位少家主,也是单名一个‘鹤’字。既然他与前辈同名同姓,不知是否是我想的那样,您与他实则一人。” 他不紧不慢说着,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这个形容萎病却依然存有一丝清平之气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与之相反,柳鹤神色黯然,对他的话没有做任何二反驳,这便是默认了。 呼啦啦,不远处的林子里,探出无数雪亮的箭簇,齐齐对准柳鹤。 云若倒吸一口气,她终究对萧陌了解还不够,以为他肯孤身犯险,须知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是南疆荒岛上籍籍无名的捕鱼少年,而是大夏的君主。 “这是何意?”柳鹤一脸惊愕。 “意思就是,你与南陵鸢同出柳氏,是表亲,这些年也在为他做事,眼下是夏国朝廷通缉名单上的贼首之一,地位仅次于南陵鸢。”陆明珠转身,朝着萧陌冷冷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借着我的脸面诓人说出身份底细真是我的好徒儿,我教你的你都会,我不曾教你的,你也能无师自通!” “师父息怒,断肠门为祸天下,残害生灵,早已是诸国心腹疮疖,不除不行。徒儿这样做也是出于公心,还望师父体谅。”萧陌朝陆明珠微微躬身道。 陆明珠冷冷一哼:“这断肠门中,有穷凶极恶之徒,也有受诱被逼者,你要铲除断肠门,端了老巢,剿了贼首便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逮人便杀,就不是残害生灵了?” 萧陌直起身子,也不再辩驳,只说了四字:“除恶务尽。” 云若在旁心情也有些复杂,因柳如昔之故,她自然而然地厌恶着柳鹤,再加上他为南陵鸢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南陵鸢能够在短短二十多年时间将一个杀人组织发展到这等规模,他可谓功不可没。这更让她巴不得尽早除掉此人。 可是云若也分明感觉到,柳鹤此人,心思极为单纯,又极其心软,他不赞同南陵鸢的做法,却会因为对方是他的亲人而长久追随,会因对方陷入危难而伸出援手。而且他手中掌握着炮制活死人的方法,这种秘术伤天害理,做起来也是复杂至极,根本不是仅凭在洞窟中看到的情景就能加以复制的。更重要的是,她极其怀疑萧陌要他性命的真实目的。如果仅仅是为了让这种邪术在人间消失,她赞同,但是如果是为了得到这种邪术,从而达到私人目的,云若绝不会坐视不理。她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但也不是一个眼见生灵涂炭而无动于衷的冷血人物。 所以此刻,云若觉得柳鹤并不是非死不可,也不能随随便便落在萧陌手中,他的归属,最好还是让师父来决定,看情形,这人是极其听师父的话的,而师父也不像排斥他的样子。 果然陆明珠冷笑道:“什么叫恶?南陵鸢是恶,柳鹤是恶,那我作为柳鹤的义姐,与南陵鸢多年前也曾有过交往,甚至还救过他的性命,是不是也是‘恶’?你是不是也要将我铲除?” 萧陌面色变了变。 “哈哈……”林中响起一阵大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弓箭手身后走出,大步来到萧陌面前,半跪于地:“臣申初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除了知道萧陌身份的云若等人,像阿青,蝴蝶夫人,还有柳鹤三人,齐齐惊了一下,尤其柳鹤,看向陆明珠的目光变了又变。 萧陌面无表情道:“爱卿不在军营里待着,跑来这里所为何事?” 申初起身道:“微臣刚刚接到太皇太后懿旨,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久不见陛下回宫,生怕陛下有失,特令微臣赶来护驾。”他缓缓转身,目光扫向柳鹤等人:“没想到遇到此等场景,竟有断肠门贼人胁迫陛下,妄图逃过我大夏王法制裁,真可谓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云若听了差点大笑出声,世上竟有这等厚脸皮之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不过借用太皇太后之名来解释他会出现在此的缘由罢了。以萧陌的本事,自是能做到脱开太皇太后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宫,只不过申初运气好,正好被他撞上。难不成他忘了不久前刚被萧月的师父李九郎扔出去的羞耻事,眼下一副高傲嘴脸不知是自负过头还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 蝴蝶夫人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说话,腕上一紧,阿青朝她微微摇头。她望了望申初,对方却对她视而不见,心下不由黯然,慢慢低下头去。阿青注视了她片刻,又移开目光。 “那么接下来,爱卿又有何打算?”萧陌沉沉问道。 “微臣十分赞同陛下的话——除恶务尽,自然要将所有贼人一网打尽。万事以陛下安全为首要,一切值得怀疑的人,不管何种身份,何种地位,都需押回去好好审讯一番。” “哦?“如此说来,这里的人,除了朕和爱卿,其他人都有与断肠门勾结的嫌疑咯?” 申初的目光从云若和萧月他们身上傲然扫过:“正是。” 萧陌唇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是想得到柳鹤,想得到柳鹤手上炮制活死人的秘术,从而组建一支足可傲视三国,纵横天下的军队,可是这并不代表要将陆明珠拖下水去,更不想因此事牵扯到云若。因为猜忌云氏一事已让小丫头与自己离了心,他纵然想打击云氏,也不能如此明火执仗地进行。 申初在想什么,萧陌几乎能猜个十成十。他也想得到柳鹤,也想借此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从而让申氏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处在不败之地,永葆荣华富贵。 自己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萧陌冷冷地想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掷于申初跟前:“爱卿可认得此物?” 申初捡起一看,是一方布料,看样子是从哪件衣袍上撕下来的,上面轻胭浓脂,余香犹在。 云若瞧了萧陌一眼,又看看萧月,心道:在皇宫待过就是不一样,这等沾了他人尘垢的物事,换做萧月是绝不肯沾手的,可是陛下他却还将它轻易藏于怀中,若不是申初咄咄逼人,今日恐怕不会拿出来。 她这么想是有些负气的成分在里头,罗绮那件事虽说过去一段日子,终究在她心底烙下伤痕,短时间内无法抹平,所以看到有女子的痕迹在这方衣料上,就算那是申初之物,她也忍不住联想到萧陌身上,觉得他远不如从前爱洁。 申初装作不解问道:“陛下这是何意?”这是他一贯穿用的料子,看来回去得好好将身旁之人清理一番了。 “正如爱卿所说,一切值得怀疑的人,不管何种身份,何种地位,都需押回去好好审讯一番。那么从贼首南陵鸢手中的物事,是否会影响它的主人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呢?”萧陌淡淡说道。 申初点头,又故作惊讶道:“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断肠门勾结?他是谁?陛下告诉微臣,微臣这就去将他捉拿来。” 见他死不承认,萧陌也不猛打猛追,因为一旦揭破,天丰大营如此之近,说不定申初还留有一手,禁卫司人手有限,又大多进了山腹,到时鱼死网破,这未必是他想要的结局。 萧陌缓缓走近申初,硬生生从对方手中强扯布料回来,重新放入怀中:“爱卿何必着急,有此物证在手,那人怎么也跑不了,倘若他不知趣,继续作恶,朕的耐心也会随之告罄。” 申初盯着萧陌,萧陌也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视线碰撞,激流暗涌。 “哈哈哈,”申初突然大笑,朝萧陌俯身拜倒,“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讲。” “回陛下,微臣听闻断肠门贼首南陵鸢极为狡诈,见过他的真面目的人寥寥可数。此地他又经营多年,小罗大人智勇双全,到底年轻气盛,未必是他的对手。” “你想说什么?”萧陌负起手。 申初道:“若是小罗大人一时不慎被南陵鸢逃脱,微臣这里倒是抓获两个断肠门的重要人物,也许勉强可以替小罗大人抵过。” 萧陌似笑非笑看着他。 申初击掌两下去,几个身穿皮甲的侍卫押着二人出来。 看清这二人是谁,云若不由哀叹,若论流年不利,运道不好的,当属此二人是也。 第九十三章 微微林下风 看清这二人是谁,云若不由哀叹,若论流年不利,运道不好的,当属此二人是也。 见到云若也在场,银烛血污斑驳的面上掠过一丝羞惭。七夕那夜云若放过了他,却并没有允他彻底自由。而他起初虚虚应着,事后眼看脱离桎梏,便打算彻底隐遁,这番作为不可不谓失信。一个郎君失信于一个刚及笄的小娘子,银烛自觉失颜至极。现下又再次成为阶下囚,承辱其前,若是有地洞,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一旁的赤柱因为受伤失血过多,只能虚虚站着喘气,满眼赤红,恨不得将申初生吞的模样,极为骇人。 “陛下且看,此二人乃南陵鸢手下的护法银烛和赤柱,臣颇费了一番力气,方将此二人抓获。其中银烛手底下所领三十六子残杀了许多无辜之人,幸好之前镇国大将军府的侍卫武功出众将贼子们全数击毙,另外雪几和玄梁尚且不知所踪。”申初道。 他倒是聪明,眼见与断肠门勾连的证据被萧陌拿在手中,为了脱嫌,出尔反尔,又将银烛赤柱抓了来。看他二人面色愤恨,拼死挣扎,却又不发一声,要么被下了药,要么被点了哑穴,总之由得他胡说。 还有,什么叫“镇国大将军府的侍卫武功出众”?朝廷都捉拿不到的恶人,却让臣子的侍卫杀了个干净,真是邀功也不忘在皇帝面前黑一把云氏呢。 云若朝天翻了个白眼。只有蝴蝶夫人看到银烛和赤柱的惨状,一脸惊愕。她在断肠门地位不低,自然也知道这二人的能耐,没想到他们竟然落入申初之手,在看清其中一个侍卫面貌丑陋至极,正是离狷所扮,再联想到申初摘取火莲子时那毫无顾忌的模样,不由了悟:申初断肠门渗透程度早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如今面对面站着,他哪里是认不出她,忘记了她,而是根本不想认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难道忘了从前的誓言了吗?她是为了谁才进入这虎狼窝,又是为了谁才在这地狱一样的地方受尽折辱,生不如死啊?为了他,离开了自小唯一疼她护她的姑母,而他,竟如此狠心决绝地装作不认识她! 蝴蝶夫人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仿佛看见离开那日,姑母靠在培王府下院简陋的客房中,抚着一支斜在瓦罐当中的柳条,一脸哀伤地低语:“柳家的女儿们谁也逃脱不了被离弃的命运,我如此,你也会如此。杳娘,你我都生错了姓氏……” 狠狠地掐着手心,直到剧烈的疼痛袭来,蝴蝶夫人低头一看,手心已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她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一旁的阿青一直在关注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身子微微颤抖,便知她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跨出一遍,将蝴蝶夫人挡在身后。 眼前光线微微一暗,蝴蝶夫人一怔,抬眼,却是那道不甚宽厚却仿似能够承载千钧,为她挡去一切风雨的挺拔背影。她蓦地眼眶发热发胀,赶紧低下头去。 云若不动声色地将她这细微的神色动静瞧在眼中,心道:原来蝴蝶夫人与那申家大郎君竟然还有些纠葛,既然如此,这妇人的来处也值得深究一番,说不定还能挖出些许不为人知的东西。对了,要不要提醒萧月一下,他那个小跟班儿深陷情网,若是不慎被利用,说不定会酿成大祸。 她一抬头,正好瞧见萧月正看着她,眸中笑意满满,见她望来,微微摇了摇头。 云若撇嘴,既然他早就考虑到这点,想来也不会有大问题,她就不多事了。 那边听萧陌淡淡说道:“此二人既已抓获,自当押回去严审。卿家办事用心,回去后朕自当嘉奖。” “谢陛下!”申初松了口气。 萧陌摆手,有两个弓箭手走上来,将二人押下去。临走前,银烛忍不住往云若这边看了一眼。 申初暂时摘干净了自己,为防再次陷在此事当中,忙不迭告退。待他走后,场上争执的重点再次回到柳鹤的去留问题。 陆明珠是一步都不肯退让的。她深知柳鹤是个偏听偏信,是非观极轻的人,三言两语便能让人骗得为其卖命;而萧陌这个徒儿早非从前可比,人到了他手中定会被利用个彻底,所以断断不能将人交给他。 双方各执己见,一时气氛凝固。 “玉世子,不知你对此事有何高见?”萧陌突然发问。 问萧月?这关他何事? 云若狐疑地看看萧陌。没办法,她坚信萧陌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况且他对玉亲王府猜忌甚深,上次萧月被牵涉进邱百冬一案便可知,后头定有他的手笔。 萧月拱手道:“回陛下,柳鹤此人遁迹断肠门,多年来作恶多端,害命无数,一旦放过,生民不安;再者,朝廷除恶告示已出,贼首擒获却轻而放过,今后又如何取信于民,更甚者,岂不让外邦他国看轻我大夏。” 陆明珠眼神冰冷,不着痕迹地将云若往自己这边扯了扯。 萧陌看了他一眼:“如此说来,玉世子也是赞同朕的话,将柳鹤羁押回天都?” “正是。”萧月说道,“非但要将他羁押回去,而且还需找个稳妥的地方好生看管。” 萧陌眉头一蹙:“稳妥的地方?天都还有比大理寺大牢更稳妥的地方吗?” 萧月似笑非笑:“陛下恐怕忘了,前不久,臣和云女君刚从大理寺死里逃生……” 一股郁气升上来,萧陌闭了闭眼。 云若刚开始还在纳闷萧陌为什么不提刑部大牢,那里守卫森严,并不逊于大理寺,转而一想,明白了,刑部恐怕有申家的人安插在里头,将柳鹤送进去,无异于送肥肉入虎口,自己吃不到不说,还喂饱了对手,如此赔本的买卖,精明如萧陌,是考虑都不会考虑的。 沉默片刻,萧月说道:“臣倒是有个提议,不知陛下可愿意一听。” “讲。” 萧月微笑道:“依臣之见,不妨将人交与尊长,一则,尊长是陛下的师尊,为人可信;二则尊长武功盖世,纵有宵小觊觎,也难逃尊长法眼。当然为了确保柳鹤时刻处在陛下和朝廷监管之下,不如请尊长移居镇国大将军府,随时随地对其进行看管监督。” 萧陌盯着他,眸光幽深不可辨。 萧月微微一笑,再次拱手:“臣这个提议,陛下以为如何?” 萧陌将视线移开,略一思索,朝陆明珠拱手道:“那就有劳师父了。” 陆明珠微微颔首,鼻间轻轻哼了一声。 萧月不经意与云若目光相碰,朝她一笑。不知为何,云若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却又悄悄挪去与他站在一处。陆明珠见状又哼了一声,不过也不再暗地拉扯云若了。 事已成定局,萧陌不再多费口舌,而且断肠门地宫那边有罗澈领人搜捕,无需他费心神,于是与陆明珠作了道别之后,带了弓箭手离开。 云若望着萧陌纵马离开时望过来的眼神,里头饱含情绪,却复杂不可辨,心头莫名一揪。不过很快她就摇摇头,曾经属于自己的,只是曾经而已,她只看现在和未来,现在他已是别人的了,他的未来也绝不会属于自己,既然早就想清楚了,眼下何需自寻烦恼。 她恭敬地朝萧陌行礼告别,萧陌眼神一黯,大喝一声“驾”,踢马离开。 云若直起身,笑着对陆明珠说道:“师父你看,玉世子多厉害,这就把人给留下了。” 陆明珠睨着萧月说道:“这回我承你的情,不过一码归一码,柳鹤人在大将军府,诸事由我,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尊长之意,晚辈自当遵从。”萧月恭敬说道。 正说着,林子另一头疯一般冲来一人。云若定睛一看,“噗”地笑出声来,指着他乐道:“申二郎,你这身行头,莫不是本季天都风月场上最新流行的造型?” 申显顶着满身残茎败叶,也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泥巴,冲到阿青跟前,劈手将眉姬抢了过去。 “眉儿,眉儿,醒醒,我是二郎啊,眉儿……” 他焦急地唤着,又拍又摇又掐,几乎要将眉姬的脸整出乌青来。可惜无论他怎样心痛焦灼,佳人依然毫无反应,昏昏而睡。 云若收起打趣的心思,正要上前相劝,谁知陆明珠一个箭步,抢在她前头,对申显说道:“小郎君休要着急,她是着了迷药,昏睡两日便能醒来。你这般大动作,把她弄伤了,反而累得自己难受。” 申显楞了一下:“着了迷药?谁给她下的药,那人想干什么?”说着就要掀衣替眉姬检查伤势。 萧月一挥手,申显后颈挨了一下,顿时昏过去。 陆明珠朝萧月怒道:“你怎下手如此重?!” 云若也白了萧月一眼:“这下好了,又多了个不能动的,谁来扛?” 萧月走过去,一把将申显拉起负在背上,走了两步,回过首来朝云若笑道:“阿若要上来,我更欢迎……” 还未等云若脸红,陆明珠便冷声道:“恁的多嘴多舌,好好看着脚下,莫要自己跌了,还累及旁人。” 萧月长睫扇动,笑道:“尊长放心,我与二郎是至交,小时常在一处玩耍,互有默契,必不会摔了他。” 陆明珠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那也要当心。” “是。”萧月应了声,抬脚往前走。 云若在后头跟着,心道:师父对申二郎君可真够关心的!对了,在洞窟的时候,还是萧陌提了申显,师父才对他态度好转的。 几人往林子外走去。天光早已大亮,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准备过冬的雀鸟在林间红云当中纷飞啼叫,偶有獾兔之类的野物窜过,莫不激起一路落叶细尘,颇有些热闹。 云若心想,大好的景致却被断肠门生生玷污许多年,若是早些将它铲除,也不至于断了周旁农人猎户几十年的生路。再看萧月一路行走在前,又想:他瞧上去比申二郎纤瘦不少,力气倒是大。只是申郎君到哪个池沼里滚了一圈才弄成这副模样? 如此想着,也问了出来。 “你猜?”萧月笑着说道。 云若细细观察了申显身上的污泥和植叶,讶然:“他竟然也进去过断肠门了?” 萧月笑道:“不错。不过他进去时我们已在活死人的洞窟那边,出来后他正好离开,所以两相错过。” 云若点头:“想是他等不及我们的消息,还是赶过来了。不过不知他是如何进去的,莫不是另有密道能够进入洞窟?” “南陵鸢在此经营多年,手底下的人辟出几条密道也是有可能的。再说官军围剿,断肠门再强再大,也不能与朝廷正面对抗。既然覆灭在即,总有人会提前从密道逃脱。如此正好被二郎撞见,由此进去,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是几时知道他进去过的?” “就在方才啊,他身上的火莲气味淡去不少,不过仍有些许残余,稍稍靠近便能闻出来。他应是在那里逗留了不少时间,说不定还与人打斗了一番,所以弄得一身狼狈。” 这么一说,云若颇感惭愧,她的院落里尽是菡萏,对这种花的气味相当熟悉,虽说火莲的气味与普通莲花的气味有所不同,但若是稍稍留意,不难发现其中也有共通之处。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虽是小事,终归是她大意。 不过她立马想到另一个问题:“你说申二郎君与人打斗?他功夫不俗,断肠门的人虽然厉害,但是要想让他费神对付的,除了南陵鸢,恐怕也没什么人了。你说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人?” “你想想,我们进断肠门之前和从里面出来之后,南陵鸢,申初,小罗大人,甚至陛下,都露了面,他们与二郎遭遇的可能性有多大?南陵鸢,他有兽甲在身,重新开辟一条路不成问题,这地方这么大,几乎没有与二郎相遇的可能;申初功夫不错,但是真心打斗起来,远不如他阿弟,二郎不至于弄得如此狼狈;若说是陛下,我们见他时,他就待在这林中,有小罗大人在,他根本无需亲自进断肠门冒险,所以二郎遇到的人也不会是他。小罗大人就更不可能,他进入断肠门之时,那个火莲池正好被飞落的石块掩埋,那时我们也在,二郎早就离开那里了。” “那会是谁呢?难道……”突然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云若呼道:“拓跋蔚!” “我想也是他。”萧陌颔首道。 “为什么会是他?他的功夫我是见过的,虽还不错,但哪里是二郎君的对手。上次在离落山没两招就落败了,甚至你的扈从也能与他打个平手呢。难不成、难不成他在大夏有了什么奇遇,武功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了?” 萧月失笑:“瞎想什么呢。他功夫本就好,只是多有隐藏罢了。”他叹口气又说,“他天资上佳,于武道上是个可造之材,我师尊也曾想将他正式收入门下。后来稍稍露出口风,不想他为了达成此事,竟然将先父遗物拿出来讨好。他的父亲,就是先太子,当年是死于师尊手下的。他此举相当于讨好仇人,若不然,便是心思太深,如此忍辱负重,他日必是祸患。所以此事只好作罢。这些年他在糜城励精图治,着重发展军事,我师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见……” “李九郎当年从人家父亲手中夺来江山,现在眼看着仇人儿子势力壮大却不阻止,他就不怕养虎为患,赔上一生心血?” 柳鹤好奇的询问如一声惊雷,云若懵了半晌,哑声问道:“你师父是西梁国主?” 怪自己太蠢了,李九郎在地道中曾经自称“李皓”来着,这可不就是西梁国主的名讳? 萧陌沉默几息,“嗯”了一声。 怪不得萧陌会如此忌惮萧月,甚至不惜采用各种极端手段来对付他。在云若心中,萧陌实际上是将萧月视为最大的对手的,地位甚至在太皇太后和申家之上,更是在他们云家之上。 毕竟萧月母族显赫,想要登位,不仅血统上要压他一筹,背后甚至还有来自西梁国主的支持,倘若申家与他联盟,再加上云家的力量,萧陌仅是一个先帝所立的新君,帝位是极不稳当的。 可是萧陌又怎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多么要强且心思深沉的人啊。而且云若深深知道,父亲是不会站在萧月这边的,不管遭受来自新帝的何种猜忌,云家,还有云家手中几十万边军,是绝不会背叛大夏的。 或许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早将军队屯在边关,以防西梁出手。 那么萧月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到底想不想要那个至尊之位呢?倘若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与父亲想法一致之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吗? 云若有些迷茫,看向萧月目光不免带上了些许审视。不过萧月低着头,长睫微微扇动,显然也在思考什么。 那边陆明珠突然大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第九十四章 秋尘无解恨 陆明珠突然大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云若一心沉浸在萧月师父是西梁国主这件事当中,闻言茫茫然抬头,只觉眼前黑影一闪,脖颈骤然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倒掼在地,两旁景物在眼前疾速倒退,她一时被勒得说不出话来,就这般被无声无息地往密林深处拖去。她闭了下眼睛,双手用力向外掰扯,以此来减轻脖颈受到的伤害。 正如云若所想,有萧月在,有师父在,并不用她呼救,几人已发现她出事了。 陆明珠怒不可遏,分明有人故意在她面前弄出动静,引开她的注意,好趁机将云若劫走。可恨的是,自己竟然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她提剑便要追去,却听萧月对她说道:“且慢,不若尊长在此,晚辈前去救阿若即可。” 陆明珠稍一犹豫,但看到萧月背上的申初尚未醒转,一咬牙:“你留在此照顾显儿,我去将阿若救回。” 萧月还想再劝,陆明珠已施展轻功,纵身追去。 望着她瞬间远去的身影,萧月轻轻一叹,足尖蹭着地面上的石子,忽地说道:“师尊又是何必,若是让尊长知道你纵容旁人故意引她过去,岂不又好几年不与你说话?” “呵呵,”一阵轻笑,忽远忽近,仿如轻雾一般飘忽不定,附近树影幢幢,辨不清楚来人所在。 阿青一把拉过蝴蝶夫人,后者心领神会,与他一同垂首恭立。 李九郎略显喑哑的声音顺着清晨沁凉的山风传来:“她既不肯见我,却又允你与她徒儿相好,说明心中还保留一丝旧日情分,我若不试上一试,说不定就此白白失去一次同她和好的机会。正好有人活腻了,以为能够插足我二人之间。既如此,那就好生利用着,也好让珠珠看清我的真心。小月儿,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过去,看看为师的手段?” 从一个被帝后厌弃的皇子,最后爬上那把置于西梁顶端的宝座,他的手段历来高明,用来处理其它事,几乎从无落空。可陆明珠这里是铁板一块,任凭他千般万般折腾,折筋断骨,鲜血淋漓,也破不开分毫。 “徒儿受了尊长嘱托,要在此好生照顾二郎,师尊还是自便吧。”萧月的声音极淡,显然对此事的结果并不看好。 可是李九郎一无所觉。他自负多年,失败多回也只是以为运气不佳,眼下有了这样一个绝佳机会,岂会将徒弟的一两句推拒放在心上:“也罢,你还是照她吩咐的做要紧,我去也。” 一阵微风过去,声影俱息。 “世子为何觉得此次尊主会无功而返?”阿青忍不住问了一句,“尊主登位多年,后宫至今仍无所出,如今也不过收了个胡婢,照顾生活起居而已,如此赤诚,难道也无法触动对方分毫?” 萧月看了他一眼,不语。过了半晌:“阿青。” “属下在。” “你恐怕对‘赤诚’二字有所误解。” “属下不明白……” “不止你,师尊也一样。他以为这么多年尊长虽然对他不假辞色,然而并未真正视他为死仇,所以师尊认为对方心中对他情义尚存。纵然事实真如他所想,然而此次师尊刻意用旁的妇人试探,落在尊长眼中,那不仅是将新宠带到她面前耀武扬威,还牵累了自己的爱徒,旧恨新仇,恐怕自此更加难了。一心一意都做不到,何谈‘赤诚’二字,更别提什么‘和好’……” “师尊若是能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会明白这般作为并不可取,结果也只能适得其反。” 有些人为了曾经的错误,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弥补的方法,然而无论怎样努力,不得要领也是枉费心血。 阿青只知李九郎与陆明珠之间曾经有过极为伤感的一段过往,不过具体细节并不清楚,见他对陆明珠纠缠多年也不见效果,听了萧月之言心中有瞬间恍然,不免对李九郎充满同情。 正在这时,背上传来动静,却是申显即将醒转。萧月将他放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申二郎君缓缓睁开眼,一双桃花眸子望着天空呆滞了一息,蓦地跳将起来,转头看到躺在一侧昏睡的眉姬,立刻将她抱在怀里。 大概是想起自己被击昏之前萧月与自己说的话,知道眉姬只需过两日方可醒转,他压抑着焦灼,轻柔地唤了几声。虽然并未将人唤醒,但是他自己因紧张而耸起的肩背逐渐松垮下来。 申显四仰八叉地躺在眉姬身旁,又怕不小心压着她,扭着腰身往外头泥地上挪了挪,而后对萧月笑了笑:“你们倒是真的将人带出来了,是了,阿若比我还相信你……呃,她人呢?” 问了一句以后,他又跳起来,团团转了两圈,只瞧见萧月主仆,还有柳鹤、蝴蝶夫人两个:“阿若去哪了?” “被人掳走了。”萧月说着,也坐到一块山石上。 “被人掳走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申显觉得不可思议。继而,他眉头一松:“你知道是谁掳走她了?”否则以萧月对阿若的在乎,也不会表现得这般淡定。 “嗯。”萧月道,“她的师父赶去救她了。” “小阿若的师父?”申显想起之前恍惚有一个妇人过来安慰自己,瞧上去气质极为出尘,仿佛世外游仙一般,不由咂咂嘴笑道,“阿若的师父不是一般人呢!” “那是自然,连我们王上也称赞阿珠姐姐是南疆独一无二的明珠呢!”柳鹤在旁说道,面上满是自豪。 申显疑惑:“这位是?” “尊长在南疆的故人。”萧月没有提柳鹤在断肠门的事,不过以申显目光的敏锐,不难察觉出他身上长年累月在断肠门内浸淫出来的幽森气息。 既是萧月和云若能够容忍之人,而此人言语之间的确心机浅薄,申显便不再深究,复又回到方才谈论的事情上来:“掳走阿若的人是谁?” “将死之人。” 申显挑眉。果然,这人动怒了,否则不会这般一语定人生死。就算当初奉了玉亲王妃之命潜到他的院落偷窥的邱百冬,一个不怀好意的阉人而已,萧月也不曾要了他的性命。至于他是死在谁的手中,申显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通过天青密瓷这件物证衍生出来的线索,最后都指向大内,弄到后来还是皇帝下旨由内务司彻查,给死去的邱百冬安了个勾结内廷,倒卖府库珍玩的罪名,又顺手杀了一批把持重要职务的太监宫女,这事便算了了。 太皇太后闻讯震怒,立即派人前去皇帝面前控诉,又唆使申氏一派的言官上书进谏,试图将事情来个反转。可是皇帝在这件事情当中态度十分模糊,而且他身边的白允儿就像早就蹲好了坑似的,那些人一被拔除,立刻就安插上了新的人手。 目前大理寺还未正式结案,不过事情的结果已成定论,应该不会再改变。 申显将此事结果跟萧月说了,萧月闻听一笑:“陛下这是早就算好了的。” “可不是,闹了这么一出,要么将你打上个暴虐残忍的标签,要么打击申氏在后宫的力量,两个目的,不管达到哪一个,他都是获益最多的人。” “你能如此轻易脱身,阿若也在其中出了力,你要承她的情。眼下她被人掳走,虽说有她师父庇护,终归危险,亏你还坐得住?” 萧月瞟了他一眼,“你认为阿若吃亏的可能性有多大?” 申显一噎。 “有些人欠教训,她不亲自出手恐怕还不舒服。你且瞧着吧,她师父过去也只能旁观,顶多递把刀子打个下手什么的。” 申显被挑起兴趣:“这么说来我更想去瞧瞧了。” 萧月淡淡地瞥了眼旁边的干草堆,申显立刻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守到眉姬身边去。 萧月转身往林子深处走,申显坐那里喊道:“怎么又要去了?不是说她不会吃亏吗?” 萧月头也不回:“去瞧瞧怎么个不吃亏法。” 瞧吧,说不担心的人是他,最后坐不住的人也是他。 申显从腰间摸出一把破破烂烂的折扇,呼啦呼啦摇起来,底下的铝坠儿晃荡个不停。 陆明珠赶到的时候,云若已被捆缚了手脚,倒挂在一株巨枫的粗枝下,她脑袋朝下,正冲着底下一块大石。那大石浑圆洁白,躺在一众芜草败叶当中甚是沉静安稳。 此时的云若并不好受,重力作用下,血液大量涌向头部,整个面部迅速发热,眼皮沉重,看东西就有些不真切。比如那发散着温厚白光的大石,多瞅几眼竟然就瞅出刀尖上凛冽无比的扎人感觉。 陆明珠正要上前,突然停顿了脚步,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野生的林子,草木芜杂,不管是哪个季节,都适合藏人。 片刻后,两个装束普通,眉目更是寡淡的年轻妇人走过来,一直走到离云若不远处站住。其中一个长得丰满高挑些的,一脸嘲弄地打量着着她们刚刚捕获的猎物;而另一个身形纤瘦,一脸不安,偷偷用手扯前者的袖子:“她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不好?” 话音一落,换来对方好一顿嘲笑。 “怎么,怕了?” “不,只是、只是她在夏国的身份不一般,我担心惹上麻烦,郎君那里不好交代……”纤瘦妇人嚅嚅说道。 “我说你也太无用了,些许小事就畏首畏尾,真不知郎君到底看上你哪点,竟也将你收了房?”若不是为了打消旁人的疑虑,谎称出门采买,她才不会拉着这个蠢货一起出来。 “郎君没有……”纤瘦妇人急着摆手解释。她嗫嚅一阵,鼓足勇气说道:“燕姐姐为何一定要为难云氏女君呢,就算郎君对她多有关注,就算、就算看上了她,想纳了她,那也容不得我们插手的。” “况且,郎君身旁新人不断,说到能得长久的除了姐姐一个也无,姐姐又何必将她放在心上。许是郎君只是一时新鲜,过不了多久就会将她忘了。姐姐又何必费神费力,在夏国惹上这么大的仇家呢?” “你知道什么?”高挑妇人哼一声,目光转向云若,“郎君才不会对她有兴趣,郎君喜欢的另有其人。” 纤瘦妇人一惊:“另有其人?谁?” 高挑妇人却不愿再做过多解释了:“如果你不想有一日被郎君弃如敝履的话,最好都听我的。” 纤瘦妇人被她说得心慌意乱。 这时,高挑妇人又涩着声音道:“巴尔说郎君这些日子神入新境,内功修为即将大成,但是过程凶险,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不过有巴尔他们守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我必须趁这段时间尽快将事情办完,就算郎君日后察觉,木已成舟,也不会对我们如何。似你这般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反而坏事。” 纤瘦妇人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燕姐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 两人商量着,不知不觉,一炷香的时间就过去了。 纤瘦妇人说道:“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他们不曾发现云女君失踪?” 高挑妇人也是一脸疑惑:“不该啊,那人说她们是师徒关系,徒弟失踪了,当师父的不是该第一时间来救的吗?” “姐姐说的那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显然,纤瘦妇人对向她们泄露秘密者感兴趣。 高挑妇人横了她一眼:“我自有门路,你不必多问。不过人到现在还没来,是不是中间真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她眯了眯眼,突然放眼环顾四周,冷笑一声,又道:“这荒山野岭的,妹妹不觉得无趣吗?不如找些乐子如何?” 说完,上前一步,身形顿起,直接飞上巨枫。她人在树上,然而双未并未踩实,身子一扭,凌空回旋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同时手中寒光乍现,刷刷几下,吊着云若的粗藤立刻断了一半,只剩下细不留丢的一尾蔓藤勉强拽着。正好一阵风过,云若整个人便来回晃悠,甚至还打了个转。 云若没有出声,她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丝怯意,哪怕因为不适而发出一声轻哼,也会让对方更加得意,她不想这样。于是她闭紧了嘴巴,默默忍受。 倒是纤瘦妇人惊呼了几声,不知是为同伴不俗的轻功,还是为云若目前的惊险处境。 高挑妇人却有些不耐烦了,她从树上飘然而落,对着空旷的四周高声道:“既然不肯现身,那就休怪我下手无情!” 凭直觉,她感到附近有人,可是自身武功低微,根本察觉不到来人所在。她布置一场,总算将云氏女君捏在手中,定要让来者有去无回。拔了这颗眼中钉,九郎就会彻底没了牵挂,就不会再无视她的存在。 她是这样打算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心仪李九郎,却也担心着自己的未来,因而一直暗中揣测李九郎的真实身份。看他平日出手阔绰,唤奴使婢生活奢靡,还让她在自己的手底下做事,曾经窃喜地以为对方不是一国权贵,至少也是一方巨贾,跟着他,日后的生活可以富贵无忧。后来遇到一次针对自己的刺杀,刺客来自西梁京都。虽然当时被吓了个够呛,但是惊喜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次刺杀让她知道了李九郎的真实身份,仿佛一个饥饿许久的人被天上掉下的馅儿饼砸中,她抓起狠狠咬的同时,也生出许多额外的心思。听说李九郎的后宫至今未有皇嗣降生,而她遇刺,也是那些宫里的人担心她陪在李九郎身边许久,抢先怀孕生子,才痛下的杀手。 爱慕之心被权欲的雨泽浇灌,往往开出带刺之花。对她来说,这一切是险境也是机遇。 一个飘洋过海千里来到大夏寻梦的外域小娘子,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可是上天好像跟她开玩笑似的,就好比传说中高入云霄的山峰上生长着一颗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果,她想方设法、挖空心思地攀爬上去,还未靠近,却发现那颗仙果其实是他人盘盏当中的食物。 那人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 怎么可以? 自己怎么能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她咬牙切齿,抬脚便踢出一颗石子。 虽然她的武功不算好,但是那样灌注了真力的石子,想要洞穿一个没有内力保护的身体,也是轻而易举。 如果那个老妇见到她的爱徒变成了个筛子,会不会痛苦?我再告诉她是九郎让我这么做的,她会不会发疯发狂?她若成了个疯妇,九郎必然不会再对她心心念念放不下了…… 她恶毒地盘算着,脚下又连续踢出好几颗石子。 在这高挑妇人踢出第一颗石子的时候,云若便使力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她只是失去了内力,并不是忘记所学的招数和身势,要躲避一颗石子并不难,即便对面这个恶毒妇人又陆续踢过来几颗,她也能左闪右避全数躲了过去。只是这样一来,堪堪牵住她身子的那小半段细藤便禁不住这样的折腾,眼看就要彻底断裂了。 底下是白光温润的大石,在云若眼中却是一张露着利齿的血盆大口,只要细藤一断,自己就会彻底掉入其中,万劫不复。 此刻高挑妇人也发觉云若并非全无招架之力,歪头想了想,足下缓缓碾过一颗巴掌大的石块。她幽幽地望着云若,冷森森一笑,足尖用力,顿时,无数细小的石粒朝着云若激射而来。 她倒是想瞧瞧,在手脚被缚,身子活动空间受到限制的情况下,尽管这个人有那么些身手,又是如何来躲过这大范围的打击的。 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特地来满足她那小小的愿望。 云若闭目也能听见众多石粒来袭的破空之声,她心念急转,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压,组大的枝干被这股力道压得往下弯曲,然后朝上反弹。云若的身子顺势后仰,以树枝为轴,硬生生朝上转了180度,躲过了危险不说,双足也终于踏实在树枝上,而那根细弱的藤蔓在她做出这番大动作之后已经彻底断裂。 隐在附近的陆明珠缓缓放下手中的一把叶片,唇边露出微微笑意。但是眼角瞥到一脸震惊的两个妇人,眸中杀意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