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香》 楔子 楔子 天边的云层厚厚的压着,乌蒙蒙的。北风一起,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下,撒盐飘絮般铺了一地的白。 青屏山,福鼎寺。 处在山顶的大雄宝殿内,宝幢高垂,烛火摇曳。周夫人未施粉黛,跪坐在蒲团上,手里念着一串念珠,虔诚庄严,默默的诵经不止。及至念完一百零八遍,方僵着身体跪拜金身佛像,颤巍巍的扶着侍女阿碧出去了。 软缎厚底绣鞋踩着木质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碧给周夫人披上了雨过天青暗花梅花暗纹的披风,“夫人小心脚下湿滑。“ “不打紧的。” 周至柔手里握着手炉,在十几个侍卫和侍女的簇拥下,来到福鼎寺的观星台。抬眸四望,只见天地一片苍茫,大雪覆盖下的青山绿水,没有往日的清新绿意,只有满目的冰晶纯净。 “真是一副好景色啊。“ 她叹了一声,随即意兴阑珊,扶着侍女的手欲调头返回。 “夫人,你看,那是什么?“ 大雪封山,道路难行,易迷失方向,而此刻竟有一条黑色的线,似泼墨的画家肆意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 仔细看,那黑色的线,越来越浓郁。近到福鼎寺边,终于看清了,竟是一群着黑甲的士兵! 这么冷的天,青屏山又地处偏远,不是什么军家之地,怎么会有一群士兵不顾军令,大老远的过来敬香拜佛? 周夫人面色一冷,心里大致猜到了什么,“阿碧,随我来!“ 漫天的雪花凌乱的飞舞着,十二扇木格门一关,隔绝了雪花进入的机会,也将外界的风雨隔开了。 大雄宝殿,宝相庄严,佛祖慈悲的拈花微笑看着一男一女,分成一左一右,泾渭分明的对峙着。 “章岂,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说呢?“ 周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我怎么知你?“ 一身玄色盔甲,将身材显得格外挺拔,唯有头盔顶上一簇白缨的章岂,脸上似笑非笑,“上个月我请你去赏花,你怎么不来?“ 周夫人竭力控制发抖的手,“你请,我就要去?“ “你不去,我只好来看你了!“章岂轻轻一笑,手随意的一摆,“看,我这不就来了吗?“ “章岂,你疯了!无故调兵,你当这里是你的湘西腹地吗?任由你来去自如?你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脱了你这身甲衣?“ “我怎样,就不劳烦夫人担心了。“章岂拨弄了一下铜盆里的火炭,“如何,冰天雪地里看到我,夫人可有一丝欢喜?“ “欢喜?我……章岂,你莫非当我不会骂人?“ “哈,差点忘记了,夫人口舌伶俐,可是能骂死人的,不敢领教!“章岂似想起了什么,笑了。 周夫人立即噎住了,愤愤的转过头,隔了片刻才忍耐克制道,“天色将晚,福鼎寺偏远,没有好饭食招待,就不留将军了。还请阁下念及你我两家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早早离去!“ 章岂对着铜盆烤火,火光映着他的俊秀脸庞,“若是我不肯呢?“ 蹬蹬蹬,周夫人倒退三步,惊骇道,“你疯了!“ “我不但没疯,我还很冷静。“ 章岂回眸,眼眸中蕴含无尽深意,直直盯着周夫人,“至柔,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周至柔回望自己身后的侍婢,又看了看章岂带来的士兵,这么多人……不不!这些都不作数! 一瞬间,她明白章岂要做什么,从脚后跟窜出来一股凉气,冻得她手脚冰凉, “你敢,你敢!“ “哈哈,时至今日,还有什么是我章岂不敢的?周至柔,你以为我大冷天的来福鼎寺,是为了求佛敬香吗?“ “不为和你共度春宵,我何必冒着被弹的危险过来看望你?“ 黑甲兵战场厮杀的勇猛杀伐之气,普通侍卫和侍婢哪里是对手?刀剑一指,不过片刻功夫就被擒下,麻绳捆了一串,不得动弹。 周夫人的近身侍女阿碧,也没放过,单独捆了手脚。 “夫人!“ 周至柔倒是很快镇静下来,“章岂,不许伤人!我……从你就是!“ 她把手炉塞给阿碧,叮嘱道,“你们要好生听话,莫要起冲突,免得刀剑无眼,伤到了。“ “夫人!“ 侍女们无声的流泪。 周至柔不做无意义的伤感,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回眸看了一眼大慈大悲的佛祖金身,想到自己半生隐忍苦熬,才换来几天安宁清静日子。过了今夜,一切化为虚无泡影,不由得满脸苦涩。 观音殿。 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至柔摘了钗环,任由满头青丝垂下,像一位普通的信女,仰望普度众生的菩萨。 菩萨也无言。 不久后,章岂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大门随即咯吱一声,合上。 他也脱了玄色甲衣,一身佛头青缂丝宝相花锦衣,腰间系着蟠离纹玉带。手中提着一盏万字灯笼,沉默的把两排灯架子上的蜡烛,一一点燃。 周至柔转身,正好看见章岂动作轻柔,点亮了最后一根蜡烛。亮堂堂的烛火下,他鬓角星星点点的白发,看得分明。 而且他眼中,也没有预想中的骄纵得意。 “夫人每个月都来烧香拜佛,可是心中有什么求而不得之事?“ 章岂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事到临头,周至柔才察觉自己没有那么坚强,强忍着,“我家宅安宁,夫妻和睦,子女贤孝,能有什么求而不得。拜佛,不过是因为感谢上天对我周至柔的垂怜。“ “呵呵,夫人果然贤良,不愧是满京城公认的贤妻良母。丈夫的孩子,也可以视若己出。“ 周至柔当即就想反驳,她亲手带大的,本来就是她的孩子!可想到此时此刻,反驳有何意义? 继续沉默。 “我章岂一生,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是现在,倒是想求一件事……“ “若是能重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一夜过去,灯芯都已烧光,蜡泪在灯架上层层堆积。周至柔熬了一夜,熬得人黯淡憔悴。直到章岂出去了,带着他的黑家军离开福鼎寺,她犹自梦一般—— 章岂就这么走了? 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可做与没做,有什么区别?她的清白,她的名声,已如落入污泥的白雪,再也洗不干净了! …… 翼山侯府。 阿碧哭着进了后院的小小庵堂,“夫人!侯爷说你败坏了门楣家声,要你、要你……“ “怎么了,要休了我么?“周至柔面容枯槁,一片心灰若死。 “不是。老夫人说应赐你一条白绫,不过老爷念及您这些年善待少爷、姑娘们,用了心了,说,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去黄桷庵出家为尼!“ “呵呵,哈哈!“周至柔眼角流下一滴泪,随即笑出声来,十余年来伺候老小,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麻痹大意。不过一处污点,一切都是白搭!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纵然一千个不甘心,又能如何? 满心愤慨、怨恨的周至柔,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衫,就被翼山侯府的人强迫着,送到了处置犯错勋贵女眷的黄桷庵。 半年后。 周至柔还是带着同样的小包袱,从黄桷庵里走出来,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梦幻一般, “兄长来接我回家?“ “是。“周瑛坐在灰扑扑的马车上,低调的不行, “上月翼山侯卷入叛乱,皇上下旨抄家灭族。你出家入了修行,不再获罪名单上。“ “哈哈,这么说来,我反倒因祸得福?“ 周至柔忍不住放声大笑, “翼山侯死了没有,速速带我去祭奠。我要给他们全家做上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不然怎么能报答他们对我的大恩大德啊!“ 半年的出家生活,真是将周至柔逼得太狠了。她的变化太大,简直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地。 坐在马车上,都忍不住放声高歌,就说嘛!她求了那么多次佛,烧了那么多香,不是白费的。 上天还是厚待她啊! 忽然间,拉车的马嘶鸣一声,车厢咚咚咚利箭穿透。 有人袭击! 马车受不住惯性,翻车了! 天旋地转间,车帘掀开,一刹那,周至柔分明又看到黑甲军的身影,是他! 又是章岂! 看她终于得到自由,不肯放过她吗? 陷入最后的黑暗之前,周至柔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到底什么仇什么恨!非要置她于死地!若有来生,看我怎么弄死你! 第一章 妖孽受死 黑暗。 无穷无尽的黑暗。 周至柔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什么也没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莫非,老天终于发现她这条漏网的小鱼?这次等她死了,直接送她来到阴曹地府? 也好! 听说阴曹地府和人间不同,是少有的能讲理的地方。她要去阎罗殿控告章岂!前世她虽侵占了一无辜的女孩身体,可一生努力行善积德,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凭什么,凭什么死得这么惨! 周至柔磨着牙,撑着身体想站起来,可浑身酸软无力,大概是她刚刚死去,还不适应魂体的缘故? 迷迷蒙蒙的想着,忽然头顶上出现一缕光。 光线非常明亮,就像是午后的太阳光,亮灿灿的,完全掀翻了周至柔关于地府的想象。 何况还有人声。 “那妖孽还活着吧?“ “既是妖孽,哪有这么容易死的?“ “快点提出去,法师还等着呢。早一日驱了妖邪,夫人也能早日下葬。“ 两人搬了梯子,提着灯笼,下了地窖。 先转了一圈,看到囤积的大白菜、萝卜上都是一口口的小牙印,讥笑道,“倒是能吃!“ 说完,也不管周至柔惊悚瞪圆的眼睛,一左一右提拉着她,生拉硬拽的拖出了地窖。 地面果然是另一重世界。已是深秋,香枫里的枫叶,渐渐红了,层林渐染。而庄子里到处都挂满了白,白幡随风飘荡。 管家婆子穿着麻布衣,腰里系着麻绳,头上也戴着着白帽,脸色难看, “还活着?“ “嘿,李管家,你是没看到,小妖孽祸害了多少菜,牙口好着呐。看看这肉呼呼的脸,关了两天,怕是半点没瘦!“ 另一人则提着周至柔的衣领,原地提了两下,似在掂量重量,“真真的!半点没瘦,还胖了点!“ 李管家厌恨的瞥了一眼周至柔,捂着鼻子,“别傻愣着了,祭坛那边已经摆好了,等着这妖孽祭祀咱们夫人在天之灵!“ “好嘞!提着这小妖孽,我们哥俩回头也要请法师驱驱邪!“ 周至柔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 明明出了地窖,外面的温度更暖和,午后的秋风也不甚寒冷,可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她知道了! 她知道这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啊! 前世她刚刚穿越那会儿,就是面临这么一副场景! 没错,她是一缕幽魂,无意来到这个世界。既来之则安之,她没有什么野心企图心,只想安分守己做人,可惜没人给她机会! 不知哪里出了错,所有人都看穿了她不是原主儿,当她是害死原主儿的妖孽! 口口声声要除妖,还请来大法师做法驱邪。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周至柔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先是跳大神,把她捆好了,插到糯米堆里,法师围着她念咒,一边念一边往她身上贴各种鬼画符。 贴好还不算完,接下来是血浴。 一盆盆的黑狗血,直接往她头上倒! 粘腻的腥臭,恶心得周至柔后来的三十年都见不得“鸭血粉丝“和“毛血旺“这两道菜。 这些也罢了,无非是心理阴影。 最后是大法师表演的“油炸妖孽“。 他先自己把手伸到油锅里,证明他是法力无边的神人,引得众人赞叹钦佩,之后,烧得滚烫的油锅,就直接往她身上浇啊! 说什么油炸了妖孽,妖孽退散。 周至柔的半边肩膀被烫伤了,就算后来皇后怜悯她的遭遇,特地让太医院为她调制烫伤膏,可丑陋的伤疤还是去不掉了!这是她一生最大的伤。 而且体质也无可逆转的变差了。也许,这就是她上辈子未曾生育的原因吧。 眼睁睁要看最凄惨的场景发生,周至柔才知道,她根本没那么坚强。恐惧占据了她的整个心。 挣扎,她拼命的挣扎。 谁阻止她,她就抓谁,咬谁! 红着眼,龇着牙,可惜六岁大的小孩子,面目狰狞又能吓到谁? 李管家不耐烦的呵斥道, “你们哥俩杀猪干活不是挺利落的?“ 威胁以后庄子上的杀猪活不让干,屠户兄弟跺跺脚,才用麻绳一圈圈,把周至柔当成小猪一样捆得结结实实。嘴上也塞住麻布。 “嘿~您看,保管她动不了了。“ “哼!法师,您看怎样?“ “嗯,差不多到时辰了吧。“ 法师放下旱烟袋子,瞅了一下天色,开始活动筋骨,毕竟跳大神也是力气活。 周至柔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觉得命运就像一把刀,冰凉无情,而她除了伸长脖子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已经经历过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 她前世过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除了对章岂的怨恨外,其他都释然了啊。 是,她是说过“若有来生“,但那是随口一说,没想过真要重生啊! 嗡嗡的念咒声,像是天外之音,她什么都听不到。又一次狗血淋头,她也闻不到腥臭了,只等热油泼身,等着剧烈的疼痛再一次将她淹没。 “等等!“ 法师正要表演“油炸妖孽“,忽然听到有人阻拦,换上一副笑容,“原来是小公子。这,李管家,你看,吉时到了,误了吉时怕是驱除不了妖孽了!“ 李管家赶紧走过来,“瑛少爷?“ 周瑛如今只有十一二岁,说话腔调却很老成,略带忧郁道,“李管家,这几日给母亲上香,总是无风自灭,我这心里惶惶的。你说,妖孽为什么不上我的身,偏偏上了小妹的身呢?“ “这是妖孽的歹毒,知道姑娘是夫人的心头肉,上了姑娘的身就以为万事大吉了。所图甚大,必须除掉它。“ “说的太对了。我憎恶妖孽之心,就和李管家你一样。但是妹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咱们除妖归除妖,要是伤害到妹妹的身体,母亲泉下有灵,怕是不会原谅的。“ 说完,周瑛淡淡的一瞥,“比如说油锅,妹妹的身子已经在地窖饥寒交迫两三天了,再淋上热油。妖孽是除了,妹妹也熬不过,死了,到时怎么和父亲交代? “少爷若是有顾虑,老奴愿意一力承担。为了报答夫人的恩德,老奴豁出去了,必除了这害人的妖孽!“ “李管家误会了。有道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得损伤。妹妹……已是这样了,如何处置,母亲过世后,唯一能做主就是父亲。李管家何必着急替我父亲做主呢?“ 李管家额头冒汗, “是老奴僭越了。“ “无妨,你是一片忠心。忠心的人,偶尔犯下点小过错,我不会放在心里。就算是父亲,也不会介意的。“ 周瑛笑着道。 他慢慢的转过身来,看到一身狗血的周至柔,眉间一紧,挥挥手让人清理。 “瑛少爷,妖孽就是妖孽。近身接触,万一受她法术害了性命,该怎么办?“ “这个吗,李管家顾虑的是。为保万全,只能请法师在庄子里暂住。对了,听说法师斩妖除魔,法力无边,端地厉害。“ 旁边便有一个侍从恭维道,“是的少爷,我等刚刚都看见了,法师的手放在油锅里,半点没伤到。“ “真的这么神奇?“ 周瑛露出惊容,指着翻滚的油锅,“你们看真切了?是这锅滚烫的热油?“ “看得真真的。这么多眼睛都盯着呢。“ 周瑛笑了,“看来我是读死书的,竟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奇人异事也就在身边——“ 话未说完,他抽出侍卫的银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用力抽中油锅,朝着那法师的方向。 只见半空中滑出一道油光,“啊啊啊……“ 法师被高温油锅泼中大半,当场在地上滚来滚去,嗷嗷叫唤。 周瑛连退了五六步,讶异的回望李管家,未说一句话,眼神分明在问, “这不是重金请来的,能除妖的能人异士吗?“ 第二章 卖身葬父 两个腰圆膀大的婆子,把周至柔塞到浴桶中,连头到脚洗洗刷刷。一连洗了三四遍,方才把黏糊糊的黑狗血洗得干净。 婆子的动作粗鲁又熟练,有点像常年给鸡鸭等禽类拔毛清洗的。大力揉搓下,周至柔这年幼且娇生惯养的千金身子,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红彤彤。 洗完没多久,就病倒了。 鼻塞眼赤,头重脚轻,胸口仿佛有大石压着,难受的快死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嘀咕—— “妖孽也病歪歪要吃药的?“ “瑛少爷说,大概这妖孽法力有限。先灌点姑娘之前吃的汤药。吃好了就罢了,吃不好,也不用派人四处寻仙访道了。“ “李管家真是,找的什么大法师?分明是个骗子!小妖孽还没死,他反倒被热油烫死了!那几个徒弟还吵着要钱,要什么要?不是他们自称是半仙,不惧热油么?“ “别提了,当心墙外有耳。李管家栽这么个大跟头,现在堵着气要表忠心呢。已在夫人灵前发誓,要寻一位得道真仙来除妖。我们啊,还是远着点好!“ 一碗黑乎乎的苦药,送到周至柔嘴边。不管她喝还是不喝,直接灌,好些洒到她脖颈里了,然后被人随手一抹。 病中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不过有床厚被子,热水,已经足够。周至柔此刻,更需要清净,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两世重生,这是何等的福缘。 可就她手里抓的烂牌,有什么好重生的? 无非是泡在黄莲谁,和泡在加糖的黄莲水区别。 上辈子,她算是被两个男人坑死的。 一是章岂。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相克,章岂侮她清名,害她被夫家逐出落发为尼了,还不肯放过,最后派人来杀她。 被马蹄践踏而死,血肉飞溅,够不够惨? 另一个,则是她的生父周庆书。 周庆书,出身溧阳周氏,宣平十三年中举。其人风度翩翩,书画双绝,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 作为大业朝的臣子,周庆书是合格的,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可作为父亲,极为冷漠无情。四子三女,都是他利益联姻的棋子。 尤其是周至柔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简直是利用到了极致。 对比之下,继母的虐待和种种心机,不值一提。 “亏了周瑛那句‘等等’!千钧一发啊!我算捡回了半条命。可金夫人死了,继母那边再无禁忌。再过半个月,就会以周家的名义来接我和周瑛。“ “到了周家,我是下仆口中的‘妖孽’,继母的眼中钉,叔伯长辈视我无物。父亲……倒是会帮我洗脱妖孽的名声,可他是为了将来的婚事,只想利用我,利用我背后的金家。“ “他是父亲,有大义名分,天然占据道德制高点。我怎么办?“ “苦也,惨也!“ 周至柔看不到一点点光明。 她半是惊吓,半是烦恼,缠绵病榻五六日,最终还是好起来了。 喝光了熬得香浓的稀粥,仍旧觉得肚子咕咕叫。 饥饿时要填饱肚子,算是人的本能吧。前途再怎么无亮,周至柔还是爬起来,活动了手脚,扭了扭腰,偷偷去厨房找吃的。 “真的!瑛少爷亲口说的!夫人留给他的三千两银子都拿出来了,要把下枣沟和上枣沟的河道连起来,润泽这方圆三百里的村民!“ “瑛少爷真是大方……修渠要这么多银子吗?“ “你不懂瑛少爷的心啊。自夫人去了后,瑛少爷瘦了多少?日日夜夜,写足了一百卷‘往生经’,在夫人灵前烧了。还说,本家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他这一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看望夫人。夫人的坟墓,还要庄子上的人多多看顾。夫人生前最乐善好施,修渠一是善事,二则让庄子上的人多念夫人的好。但凡有一人记着,清明寒食过来烧点纸,供点鲜果,就是值得的!“ 周至柔藏在半人多高的花树下,听两个丫鬟嘀咕的走远了,一边着松软的馒头,一边暗想,咦,金夫人这么快下葬了吗? 上辈子,停灵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等到大雪纷飞快到年边了,周瑛才带着重度烫伤的她,返回周家。 比预期的时间晚了一个月,把继母的耐心耗尽。周瑛倒是好,新年一过就年满十二岁,按规矩搬到外院,继母的手够不到。 所有的气不就撒到她身上了? 这辈子好像有点变了…… 不过,周至柔摸了摸左肩,有变化不一定是坏事啊! 她低头看,胸口塞得鼓鼓的,再没有比热乎乎的主食,能让人身心满足了。 庄子上的人来来去去,有不少衣着简朴的庄户挑着担子来的,想是周瑛大手笔的修渠,都过来“谢恩“。 不想被人发现,免得一群人大呼小叫“妖孽“,她赶紧原路缩了回去。 回了房,她揉了揉酸胀的双腿,毕竟是年幼,又病了一场。不过体质肯定比上辈子严重烫伤的,强一百倍! 又喝了点水,啃了小半个馒头,周至柔才往床榻上一歪,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瞪瞪醒了,想要喝水,一摸,竟然都是冷的? 叹口气,周至柔认命的爬起来烧水。才穿好衣裳,抬眸就见窗边一片红光,还有各种吆喝叫唤声。 声音还越来越大,伴随着凄厉惨叫。 周至柔疑惑不解,皱着眉推开门,顿时惊呆了! 原来那透窗的红光,压根不是晚霞,而是火光! 香枫里烧起来了! 看方向,应该是大宅的方向。熊熊的大火,烧得半面的夜空都亮堂起来了。 周至柔因为是“小妖孽“,众人畏惧,才把她送到最偏远、最少人的倒座里。火势猛烈,一时片刻的也烧不过来。 “烧了?“ “烧了也好!“ 秋季本来就天干物燥,古人应对火灾又没有消防车。周至柔呆愣了片刻,就喜悦起来。 老天助我! 她对周家本来就无一丝感情,而庄子上的下人对她也没多少善意,她留在此处干嘛?还不如抛弃身份,重新开始呢! 急急收了两件衣裳,一双鞋子,打了个小包袱。食物也不能少,把白日在厨房拿的馒头塞好,她像奔向新生命一样,飞快的向外逃去。 感谢狗洞,赐予她新生。 从狗洞爬出来后,过去的种种仿佛都被抛到脑后了。 周至柔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待她真是不薄! 她终于摆脱受人摆布的生活了! 艰难的步行了两天,走得双脚生出水泡,周至柔也没动摇心志。她是绝对不会调头的。 但是前面是周瑛呢? 周瑛冲她微笑了一下。 半日后,周至柔就换了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破旧衣裳,上面打满布丁。头上插着狗尾巴草,站在集市上。 她的后面有一块白幡,写着“卖身葬父“。 第三章 谷莠子 甘泉镇。 临近腊月寒冬,瑟瑟的冷风一吹,地里只剩下枯黄,再无收获。总有些揭不开锅的困难户,迫不得已卖儿卖女。 人市是不同其他货品交易的热闹。最受欢迎的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勤劳能干的大姑娘,一出现就被人买走。 像周至柔这样卖身葬父的,年龄太小,瞧着弱不禁风,指不定一场风寒就没了,没有多少人问价。 许是女孩顽强的挺着胸,眼中满是泪水却强忍着没掉,和旁的一众瑟缩麻木的不一样,让路过的马车少年,动了点恻隐。 “打听下。“ “大少爷,打听好了,是上枣沟村子里的。两天前香枫里不是出了大事么,走了水,还遭了山贼!死了老多人了!她爹娘也是倒霉,正好赶上了,死得惨啊!女娃命苦,没了亲生父母,叔伯婶娘不愿意养。大少爷,前儿不是放出去一批丫头么,夫人还说要再采买几个,要不,咱把她买下?“ 富家公子哥听说是香枫里,浓密的眉头一皱,“不是报官了么,怎么官府不管?“ “哎呦我的大少爷,官府管啊,平白死了两百多号人,县太爷愁都愁死了!一样样勘查,还要分出人手去追贼,管得过来吗?再说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她爹娘什么时候轮得到?纵有赔偿,她一个女娃也拿不到手,指不定被谁分了。“ “哎,造孽。都是那周瑛,罪大恶极!好端端显摆银子多干什么!不是他亮出三千两的银子,哪里会招惹山贼来放火杀人。“ 富家公子一边怒骂,一边同情,招招手,把周至柔招到马车上。只见小姑娘穿得单薄,小圆脸冻得发青,手上也是青紫肿胀,叹口气, “先去药馆找个大夫看看吧。“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嘿,都买下来了,甭管以前叫啥名,都得改了。不如大少爷赐她一个名?也省得她无亲无故的,受人欺负。“ 富家公子想想也是,但是他起名实在不擅长,瞥见周至柔头顶上的狗尾巴草,摘了下来,沉吟了下,“不然,就叫谷莠子吧!“ 周至柔紧紧抿着唇——别以为换了文绉绉的谷莠子,她就听不出来了。还不是狗尾巴草么? 感情她重生一回,就是当杂草的命么? 坐在马车上,她还不住回头望,人群中的陈忠避开了她的目光。坐在对面的胡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没有多看她一眼。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纵容周瑛卖她为奴! 周至柔彻底死心了。 陈忠,她未来的陪嫁大管家,金夫人留下的管事之一,忠心耿耿,跟了她二十年! 胡头打的交道不多,但是她前世遇险,差点死于非命,是胡老头父子搭救。据他们所说,曾受金夫人恩情,特来相报。 其他人就不说了,这两人坐视不管,对周至柔的打击是致命的。 她终于明白,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这一世她连被生父周庆书操控摆布的机会都没有,得为奴为婢了! …… 人市不远处的酒楼,二楼雅座上开了半扇窗。 冷风吹面,周瑛把一切看在眼底。他头戴孝帽,穿着粗麻孝衣,腰间也扎着麻绳,神情却不见多少悲伤和惊惶。 即使香枫里几乎烧没了,金夫人留下的大半家当和人手,都毁于山贼之手。 “瑛少爷,一切按照计划,姑娘被庄家大少买去了。“ “嗯,好。“ 周瑛面上古井无波。 木质阁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胡老头父子最先上来,而后是新上任的管家陈忠。 “周公子果然不是凡人,家财散尽,依旧云淡风轻。只是胡某实在不懂,卖掉亲妹子又能得几两银子?至于么?“ 周瑛翩翩行礼, “多谢胡师傅信任,没有劫走舍妹。“ 胡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瞅了一眼陈忠,“胡某是给他面子。他说不出三天,周公子一定对胡某解释。“ “是。便是胡师傅不说,瑛也要给众人一个说法的。“ 他站直了身体,气势沉稳,完全不像个半大孩童。环视了一眼在酒楼雅间里的人。 不足十二人了。 这些是从香枫里大火里,存活下来的侍从、家丁、护院。其他人,包括李管家,不是被山贼杀死,就是被大火吞没。侥幸逃出来的,也因为烧伤难治,哀鸣等死。 “古人云,结草衔环。胡师傅感念家母的恩情,才会在得知香枫里大火后,前来救助舍妹。瑛十分钦佩。但可惜,舍妹……已非舍妹。“ 在陈忠的沉默中,胡老头不以为然, “鬼上身的说法,市井小民才会信以为真。怎么周大少爷也信了?我们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她是不是金夫人的亲女?是,胡某就不能坐视不管!“ 有理不在声高,旱烟杆子随手敲了敲桌子,敲出两个坑来,竟入木三分。 周瑛看得眼瞳一缩,随即缓缓的笑了下,声音依旧平稳, “陈管家,若小柔还跟着我,本家的人接我们兄妹回老家。待她入了内宅,你还能看到她人吗?“ 陈忠摇头,“老宅规矩多,未出阁的姑娘,哪里是我这种下人能接触的。我家闺女在后宅伺候着,也不一定能见到。“ “就是啊。男女七岁不同席,说句实话,便是我也难见一面了。她……尚且不知品性,是善?是恶?顶着我母亲唯一女儿的身份,若是败坏她的名誉,又该如何是好?“ 周瑛诚挚道,“胡师傅,你是为报我母亲的恩,也不想她死后还被人诋毁吧?“ 旱烟袋子吧嗒吧嗒,没有吱声。 “其次,这次山贼来得诡异,来去如风,杀人如麻,还熟知香枫里的布防。胡师傅是老江湖了,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内贼勾连么?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人家都来谋算我们兄妹的性命了,瑛就直说罢——李管家被人买通了,那什么半仙,就是用来折磨杀害舍妹的!幕后真凶,便是我那急着上位的继母!“ “她已生了一子一女,视我和舍妹为眼中钉。如此恶毒之人,若是把小柔送回本家,才会无辜害了她!后宅阴私,多的是手段,防不胜防。“ 周瑛说完,除了胡老头,其他人都一脸悲愤。 他们的亲眷,多数都死在大火中,还有被山贼杀害的,自然恨死了那始作俑者。 胡老头沉默了半响,站起身来, “那庄家,是善良人家?“ “是。五世同堂,积德行善,方圆五百里内最合适的人家。“ “再良善,也是给人当奴婢的。啥时候接她走?“ “胡师傅放心,在适合的时候,自然会带她离开。她……虽来历特殊,但瑛会善待她所出的孩儿!陈管家也是。毕竟那孩子,才是母亲的骨血。“ 第四章 命运转机 入冬后,日头变短了。鸡鸣两遍,天色还暗沉无光。等了许久,都不见那抹微芒透过窗户。 周至柔躺在半冷的被窝里,伸出手,模糊的看不清有几根手指。她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 “还不起来!一群懒货,猪圈里的猪都比你们起得早!“ 伴随一声大嗓门的呵骂,门被踹开了。这就是起床的闹铃声,周大娘威风赫赫,一手提着油灯照路,一手扫把乱舞,噼里啪啦一阵抽打。 大通铺上十几个小丫鬟,惶恐得爬起来,胡乱一气的穿衣洗漱。这个叫我的裤子呢,那个喊你踩了我衣衫,惹急了推推嚷嚷,还动起了手脚。 鸡飞狗跳之后,所有人分成两排在院子里。 今天是“新人培训“结束的日子,待会就有内院管家过来,验收成果,挨个分配工作了。 历时两个月的培训期,难以形容周至柔的内心感受。她知道做奴婢很煎熬,但没想到这么煎熬。大到吃饭穿衣,小到走路说话,条条框框,都限制死了,一板一眼,不允许有丝毫跳脱出格。 顶嘴,或者出了点错,少不了一顿掌心揍。 人身自由都不存在,谈什么尊重?明白了处境,周至柔再没做过“逾越身份“的事,一直安安静静的,管事婆子说什么,她听话就是。 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人! 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有思想,有尊严的人! 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 至少每日里啃着窝窝头,安抚腹中的饥饿时,她觉得身体已经面对现实了。 清晨的阳光不大强烈,暖红的橘红涂满了屋檐的轮廓边缘。当风卷走了院子里的落叶,大家都灌了吹了一肚子冷风,忍不住手缩到袖子里,跺脚取暖时,内院的许管事才姗姗来迟。她带着四个婆子,架势摆的很足。 “老姐姐,大冷天的,劳你亲自过来。“ 周大娘讨好的搬了凳子,又倒了滚烫的热茶。 “别费事了,大夫人还等我回去回话呢。“ 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尤其是当着小丫鬟的面,周大娘很是尴尬。不过她很快堆起笑容,冲小丫鬟们指指点点, “这批丫鬟懒得不行,欠教训。若按我的意思,得多训两个月,才拿得出手。现在么,勉强有个站模样,其他规矩都没学好。“ “行了,在你跟前的丫鬟当个粗使的还成,内院伺候的,还是算了吧!各个训得呆头呆脑的。“ 许管家公事公办,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的叫人。 唤到自己名字的丫鬟,就走上前,今年几岁,哪里人,怎么进来的,认识府里什么人,想去哪个地方当差。 周至柔是这一批最年幼的,排在最末。她自我介绍非常简短, “谷莠,六岁。买来的。“ “你就是大少爷买的那个丫头?谷莠?怎么叫了这个名儿?“ 莠是杂草,谷莠就是生长在稻谷中的杂草,农家最恨的!长在野地就算了,田地里的谷莠必要铲除的,不然影响了庄稼的生长。大少爷既搭救了这丫鬟,怎么又取了这惹人嫌的名? “许姐姐嫌难听,不如改了?小桃花有了,杏花也有了,不如叫李花?“ “胡咧咧什么,大少爷亲自取的名,如何能改?谷莠……就谷莠吧,贱名好养活。“ 又问周至柔,“你想去什么地方当差?大少爷那边,倒是不缺小丫鬟……“ 许是太久没有求职,这一幕竟让周至柔有面对hr的感觉。她恍惚了一下,才盯着自己的脚尖, “谷莠听凭安排。“ 许管家偏头,“她平时也这么话少?“ “嗯哪,是块木头,不爱吭声,针扎了都不晓得哎呦。“ 许管家笑了笑,问过了最后的菖蒲,合上花名册,很快有了决定。庄家现在有四房主子,秉性各异。老夫人那边是不能少人伺候的,但也不能让外面买的人随便进去,十二个丫鬟,两个年长的送到大太太那儿,四个看着机灵的,分别给二房、三房送去。面相最忠厚的,给四房。 最后四个,两个派去老爷书房,两个年龄太小,什么活计也干不了,就留在外院厨房吧。 许管事一念之间,就决定了周至柔未来的命运——厨房的烧火丫鬟。 这是所有丫鬟最避之不及的,因为几乎断绝了升迁渠道。没有油水,更学不到什么,年纪一大,除了放出去配个小子,啥也指望不上了。 不过,对周至柔来说,都当了丫鬟,是烧火丫鬟,还是内院伺候主子的贴身丫鬟,没什么区别。她沉默的接受了,卷了铺盖,和菖蒲两个搬到厨下仆役住的后倒座里。从十几个住的大通铺,变成六人间,福利……算是提升了吧? 命运何等神奇,大起大落,在给你希望的同时,迎面一个痛击!打到你灰心失望,又给了个甜枣,好像在说:再坚持坚持,也许下一个路口就是转机。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飞机场!“ 周至柔望着灶下摇曳火光,脸被火烤的通红,眼也泛红。也许有一点湿意,还没涌出眼眶就烤干了。 麻木的早起、睡下,添柴、烧火,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简单重复的工作,不劳累,也看不到任何前途。她放弃了挣扎,因为觉得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日子如流水,一晃而过。 宣平二十四年的除夕夜,周至柔在厨下吃了一碗加了肉的面条,便算是辞旧迎新了。 新年新运道,大概是触底反弹了,这一日菖蒲喜笑颜开,一叠声叫着“天大的福气“,拖着她去给老夫人磕头。 “别瞎闹了,平白无故的,怎么能去内院见到老夫人?“ “当然是老夫人亲自点的啊!嘻嘻,原来大少爷一直记得你,还想让你去老夫人院子里当差呢。都是许管事!她收了小槐花干娘的银子,才把你挤下来了。“ 周至柔听了,不以为意。 一是真没觉得那位庄大少有多热心肠,无非是路上捡了猫儿狗儿,想起来随口说一句罢了。再者,老夫人院子里的差使太抢手了,她从来没有立志当一个好丫鬟,去了怕也干不好。 “你别伤心,咱们有更好的去处。我听杏花姐姐说,京城来的表少爷小住几个月,缺人使。咱们两个有机会!“ 杏花便是那去了书房当差的,消息当然灵通。 周至柔依旧没什么生气,“别想太美了,庄家多少伶俐聪明能干的姐姐妹妹,轮得到你我?“ “这你就不知道吧?表少爷性情古怪,不喜欢有主的丫鬟。他自己亲姑姑送的丫鬟都给拒了。现在满打满算,就咱们两个一穷二白,烧火丫鬟又怎样,嘿嘿!“ 菖蒲很有斗志。 周至柔无所谓的跟在她后面,努力低着头,眼睛盯着脚尖,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 她已经把自己裹成鹌鹑了,日子能过下去的……吧? “老夫人,表少爷来了!“ 宣荣堂,周至柔才回了两句话,就见乌鸦鸦一群婆子丫鬟出去了,再乌鸦鸦的回来了,簇拥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众星捧月般迎他入门。 “章岂见过表姑奶奶!“ 这声音,还带了一丝奶气。 拱手作揖的姿势,也透着一股憨态。 周至柔呆住了,不停的揉眼睛——她没看错吧,这是章岂?幼年版的章岂?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中了她,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迷茫困惑无奈以及绝望。 煎熬如木头人一样过了三个多月,不是没有意义的! 她才知道,原来上天还是厚待她,给她亲手报仇的机会! 上辈子她对付不了手握兵权,深得圣宠的章大将军,这辈子她还对付不了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么? 第五章 初见 章岂穿了一件银红色柿蒂纹缀锦锦袄,领口袖口镶边出了一圈白色狐狸毛,头上也带着一顶狐狸毛帽子,衬得小脸精致而可爱。他供着胖乎乎的小手,依次给庄家的太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行礼,口称“表姑奶奶、大表伯母、二表伯母……“ 除了太夫人,其他女眷没有受他的礼。还不等他在蒲团跪拜下去,就急忙扶起来,送到老夫人的罗汉塌上,又塞了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天冷,外面灌了一肚子冷风,赶紧热热手。“ 章岂谢过表伯母的好意,礼数周到,倒是没有别人想象的傲慢和难接近。 “我的儿,苦了你了!你那狠心的爹爹,也不留你到十五,就匆匆打发你来。路上风雪严寒的,吃了不少苦吧?“老夫人握着章岂的小手,心疼无比。 “还好。爹爹派了罗伯照顾,没冻着,也没饿着。“ “老罗也来了?他倒是个妥当人,怎么没和你一道进来?“ “罗伯送我进了庄家大门,就回京复命了。“ 太夫人听了,直摇头,“他如今架子也大了,忘记当年……罢了!那起子烦心事不提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孩子,你以后就在这儿住着,只当自己家!“ 大夫人也笑笑道,“老太太,依媳妇的愚见,表少爷的院子也不用另外收拾,就住老大的‘清风苑’,家具陈设——老太太偏疼大孙子,一用都是上好的,大约也配得上表少爷。“ 章岂眼观鼻鼻观心,“我住大表哥的院子,他住哪里?“ “他年前就定了游学,还要去川南川北访友,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大夫人才说完,就看到心腹许婆子眼睛好似抽了筋,拼命的眨眼,福至心灵,赶紧话音再转, “好男儿志在四方,老爷对老大期望甚深,游学之后还要催着他赶考,这县试、乡试、会试一层层考下来,没有三五年考不完。表少爷安心住着,缺什么,只管和我说。“ 章岂紧绷的小脸这才松了些,“大表哥好生辛苦!“ 周至柔早就退到角落里,有幸围观了全程“认亲仪式“。章岂竟然也有寄人篱下的时候?看着他明明不喜陌生的环境,却还要强撑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心里畅快至极。 别以为他现在还小,外表稚嫩可爱,就能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记忆瞬间拉回数月前。 失控的马车剧烈颠簸,她从车窗里颠出去,迎面两匹骏马扬着高高的马蹄,重重践踏在她身上…… 大概是踩成肉泥了吧? 具体的痛苦不记得了,周至柔猜测她是甩出车窗落地时颈骨断裂导致死亡。死的迅速,也算福气?不然苟延残喘,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无法忍受的剧痛,和等死的恐惧! 周至柔紧紧抿着唇,发誓绝不原谅! 上天又给她一次重生机会,一定是觉得她太憋屈,死了都不能瞑目。 不报仇怎么对得起自己! 一边看着章岂和庄家人交谈,一边在心里思考,如何杀人不见血的弄死章岂?嗯,她手无缚鸡之力,痛快的持刀杀人肯定是不能的。 有了,下毒! 她的目光悠悠,盯住了章岂手里握着的小手炉。 这是红铜所制,里外两层,中间一层悬空,放着小小火炭,既能取暖,又没有危害性——拿在手里,怎么转都不会烫到手,算是古人的智慧结晶。 不过,炭火燃烧,需要和氧气充分结合,才能产生无害的二氧化碳。 若是不充分燃烧,释放的气体就是一氧化碳! 一氧化碳无色、无味,有剧毒。中毒轻者头痛、恶心呕吐,重则昏厥昏迷,甚至死亡。 周至柔的脑中不停运转,已经演绎出“密室杀人“案,如何关紧门窗,如何让章岂在炭火燃烧的房间呆超过八小时……纵然不死,一氧化碳中毒后,也有偏瘫、失语、视力障碍、智力受损等严重后遗症! 她想的痛快,仿佛复仇计划进展顺利,成功在望。忽然,前后左右的仆役都转头看她。 菖蒲用力的推了她一把,清脆的应了一声,“老夫人,菖蒲和谷莠在!“ 瑟缩的周至柔就这么被拖着,拖到老夫人面前。 庄老夫人看着慈眉善目的,指着章岂,“给你们主子磕头吧。“ 晴天一个霹雳! 让她给章岂磕头! 一瞬间,“头可断、血可流““威武不能屈“种种描述坚贞的词语轮番冒出来,周至柔的膝盖重有千斤,弯不了! 菖蒲欢快的矮下去,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认了主子。 作为陪衬,周至柔的迟疑,就像智商有问题,没听懂老夫人的吩咐似地。 “怎么了?谷莠,还不快给表少爷磕头!“ 脖子一格一格的转动,周至柔慢动作扭头,看着章岂,目光和章岂对上。 章岂嘴角下拉,模样神情,不算高高在上,反而有点……不耐烦,压根没当一回事。 周至柔肯定,她此刻就算下跪了,磕头了,章岂也不会记得。 他眼里根本没人! 她的骄傲,她的尊严,此刻于他,只是不起眼的灰尘! 血液全部上涌,耳中轰隆隆的,周至柔听到自己的声音, “谷莠……不想去伺候表少爷。“ “什么!“ 庄家的老少夫人们,顿时皱紧了眉头。 “你这丫头,说什么胡话呢?让你伺候表少爷,这是多大的福气!“ 周至柔咬牙,必须给得出合理的理由——总不能说,害怕章岂一死受到牵连吧? 伸出手,故意露出十根还没洗干净的指甲。 “谷莠只会烧火,怕伺候不好表少爷。府上这么多聪明能干的姐姐,都比谷莠优秀。“ 近身伺候的一定要干净。这指甲缝还残留着黑灰呢,老夫人立刻露出不喜的神色,“岂哥儿,要不给你换个吧。“ 章岂道,“洗干净!“ 他的小腿在罗汉塌上蹬了两下,显示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你不耐烦,姑奶奶还不想伺候你呢! 周至柔抬起头,正视章岂,“表少爷,谷莠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那么挑剔,不要有主的姐姐们伺候?“ “因为太烦了! 章岂实在坐不住了,翻身下了罗汉塌,向庄老夫人告辞, “章岂还没见过几位表伯父和表哥呢。“ 老夫人哪有不可的,叫了两个忠厚可靠的仆妇一起随行, “天冷路滑,可要仔细!“ 章岂看都没看两个下人一眼,只向老夫人行礼之后,就大踏步离开宣荣堂。 看得出来,他是真不喜女眷堆里说话。能忍这么久,已是很有耐心了。 “老太太,这丫头倔得很,要不……“ 大夫人瞥了一眼周至柔,拿不定主意。 庄老夫人笑得弥勒佛似地,“岂哥儿不是说了吗,‘洗干净’。你跟前的许嬷嬷办事利落,这件事就叫她办吧。“ “是。“ 许管事收到大夫人的眼神,立马下了包票,“这件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宣荣堂内明明温暖无比,周至柔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一个时辰之后,她和菖蒲两个人脱光光,塞到浴桶里。沐浴不可怕,可怕的是用一种古怪味道的药水洗头,又酸又有酒味,洗完了还包着头——周至柔拼命的挣扎,“我没有虱子!“ “老实点,表少爷说过了,洗干净!从头到脚,就不能有一点不干净!“ 说完,许管事亲自拿了猪鬃毛的刷子,仔仔细细的先帮菖蒲洗刷。 菖蒲叫得和杀猪似的。 周至柔心凉透了。 第六章 一计不成 足足脱了两层皮,周至柔才在三日后的上午,和菖蒲获许进入清风苑。 清风苑位于庄府的东北角,因是长孙的院子,修葺的格外用心。院落前后有三进,十多个房间,左右厢房改造成书房和琴室。除了碧树成荫,假山朱亭,此外还有专门的练武场,摆了未开刃的刀剑等。后院有一个小小角门,开了锁就能直接出府。 章岂从京城一路千里迢迢而来,来时兴师动众,百多人护卫侍婢。待罗伯回京复命,还剩下的,就只有十二个下人了。 清风苑占地半亩,房舍够多,肯定是能安排下的。不过庄老太太不放心,命人将角门的门封死,连门后的夹道都封住了。这样一来,出入只能走清风苑的垂花门,那就直通内院了。 内院女眷众多,不合规矩。 因此只留了王二媳妇、赵柳媳妇,并大丫鬟珍珠,其他人都送到外院了。 菖蒲和周至柔算是庄家怕人手不够,送来的“编外人员“,领双份工资。一是庄家给的,之前厨房的烧火丫鬟职位保留,每个月半吊钱,五十个大钱。另外一份是章岂给的,按清风苑三等丫鬟的份例,一个月两百钱。 “表少爷真是有钱!许妈妈说了,表少爷给的赏赐,自己收着,不用孝敬谁。谷莠,我两的好日子来了!以后啊,拿了月钱,咱也天天吃糖葫芦,吃一串丢一串。哈,气死小桃花她们!“ 周至柔很是羡慕菖蒲的乐观,“这么大的清风苑,做起活来很累吧?“ “你担心什么,怎么也累不到你!“ 菖蒲兴致勃勃的,对清风苑的一切都很好奇,拽着周至柔前后转悠。转到廊下的假山时,忽然瞅到大丫鬟珍珠,正扬着脖子叫人把灯笼挂在树上,“岂哥儿不喜欢晚上乌漆嘛黑的,这盏灯笼每晚日暮点亮,戌时一刻熄灭。“ 她眼睛一亮,赶紧笑眯眯的过去,“珍珠姐姐!“ “呦,你们是菖蒲和谷莠两位妹妹吧,走近我瞧瞧!长得真是水灵!“ 菖蒲嘴甜的叫人,越发衬托周至柔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好半响,她才艰难的唤了一声“珍珠……姐姐“。 姐姐两字,真是太难了。 开口之前,不知劝慰自己多少遍“韩信能忍胯下之辱“。 珍珠笑了笑,嘱咐了灯笼颜色黯了就换掉,一左一右拉着菖蒲和周至柔的手,“以后就是自家姐妹了,不要客套。快随我来吧,早盼着你们了!王二嫂子早给你们准备好了铺盖妆奁,以后你们除了当值,就住在东稍间,地方大又宽敞。“ 暖阁里,烧得融融的火炭,释放十足的热量。珍珠脱了对襟小袄,换了一件宝蓝色马甲,不一会儿,脸就熏得红红,艳若桃花。她说话还带着京腔,尾音拖长上扬,显得韵味十足。 拿着铁钳子挪了炭盆的炭火,把里面烧的滚烫的板栗夹了出来,“吃吧,趁热。“ 周至柔便拿了一个板栗,左右手来回倒腾,其实是在观察炭盆的火炭。直径大约五十厘米,影响范围在三米到五米。章岂住的正房,肯定比暖阁大上很多。 空间越大,需要使用的火盆就越多,燃烧的火炭数量也成倍增加——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了! 她今儿才第一天进入清风苑,还没机会近身伺候章岂的机会,想要直接谋算难了点。不过,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她就不信,以有心算无心,她会失败! 年关刚过,天气还寒冷,热水泼地冻成冰。再过半个月,气候变化就难说了。火炭的用量,只会一日比一日少!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岂哥儿平时住正屋,不大喜欢别人杵在他眼前晃荡。“珍珠抿了一口热茶,说了些章岂平时的习惯,都是很快都观察出来的,具体的喜好却没细说。 闲聊间,仿似不经意的问了菖蒲和周至柔的来历,听说都是外面买来的,来庄家也不过小半年,这才舒展了眉眼,拿出亲手做的两副围脖、手套,“莫要嫌弃。“ 菖蒲没想到还能收到礼物,欢喜的道谢。 周至柔却盯着手套背面的柿蒂纹,怔怔看了好一会儿。要是她没记错,上次章岂去宣荣堂,穿的也是柿蒂纹……这么说来,他的穿戴都是屋里人制的,不是外面采买? 用银子买买买,是极容易的事情。可章岂被家族发配到偏远乡野,差不多是被放弃了,身边伺候的还这么精心细致? 怎么和她所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默默的收下手套,珍珠唤了一声,沉默的王二媳妇,便安排她们去东稍间安顿。 清风苑福利极好,上岗就有工作服两套,分别是素色里衣、粉色撒花裤子,外穿的月白色长袄、藕荷色马甲以及翠色流水纹长裙。另有丁香结一对,铜簪子一根,绢花四个,毛绒耳罩一个、绣花鞋两双。 铺盖都是新裁的,内里蓄得上好的棉花,软又蓬松。 菖蒲在棉被上滚了两滚,“再没想到,我二丫还能过上这种好日子!“ “诶,谷莠,你从前过的什么苦日子?“ 这个问题问倒了周至柔。 她脑中画面纠缠,一时是翼山侯府十余年的伏低做小,一时又是那几乎隔世的记忆——车水马龙的现代街道,污染严重的天空空气,还有房贷车贷巨大的生存压力。 到底哪一个更苦呢?也许活着,就是苦难的本身吧。 许久,她只是摇头。 “看你一脸苦相,怕是苦得说不出口吧,可怜可怜!“菖蒲才六岁,口吻居然小大人一样。 周至柔无语。 第二日,正式当差。 卯时起床,随便擦了一把脸,紧赶慢赶往正屋去,却得知章岂已在半个时辰前去了外院——今儿约了庄二少骑马。 “表少爷起这么早?“ “今儿特别。平时这个点来就行了。你两别丧气,外面人说岂哥儿挑剔,其实是不大了解内情。等你们呆久了,自然明白。对了,以后别一口一个表少爷了,跟我一样,叫‘岂哥儿’吧。“ 菖蒲道,“那怎么行啊。周大娘说过,主子的名字不能喊!“ “一个地儿有一个地儿的规矩。你们来伺候的,也跟外边院子里的喊‘表少爷’,岂不是生分了?况且外人听了,还以为你们不是清风苑的人呢!“ 菖蒲就犹豫了,转头看周至柔。周至柔没有心理负担,叫岂哥儿,又不是岂哥哥,有什么难叫出口的? 她关心的是别的——亲自考察过正房环境,才发现古人的智慧不能小看,庄家怕炭毒伤了庄家的长子嫡孙,竟然设计出一条烟道从地下通向外面。屋子里暖暖的,却没有丝毫烟火气。 一氧化碳计划,还没开始就破灭了。 失望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已。几分钟后她出了正屋,从抄手游廊的走到后院,就看到两棵茂盛得足有两三丈高的夹竹桃。 夹竹桃全株有毒,含有欧夹竹桃甙,对心脏有强烈刺激作用——用得好,正面反馈就是救命,反面就是致死了。此外,夹竹桃的汁液,花粉,包括夹竹桃燃烧的烟雾,都是含有毒素的。 离开剂量说毒性,都是废话。她丢弃了专业太久,正好回去醒醒脑,计算一下以章岂的体重,大概需要多少毒素? 第七章 突然的意外 受古代简陋的条件所限,想要从夹竹桃里萃取足够的毒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清风苑曾是庄大少的院子,老夫人疼爱,特地修了个小厨房,拨了擅案板的仆役伺弄灶火。周至柔光明正大的小厨房转了一圈,大概能用上的器具,包括石钵、石杵,瓦罐、竹勺,竹篮等。 这么简陋,怎么精准的提炼毒素,准确的送到章岂的口中呢?这一刻,真是无比怀念实验室的试管和量杯。 “也罢,宁可多做点,免得剂量不足!“ 她开始了老鼠搬家一样,每天路过时采摘夹竹桃叶子。怕别人察觉异常,只能小规模抓一把,塞到衣兜里。然后趁人不在意,偷偷在厨房用石杵把叶子捣烂,附以茎的汁液,这一步要相当注意——碰触到皮肤会引起不良反应。 干燥之后会让毒性减弱,周至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蒸馏提纯,终于萃取了几毫升的富含夹竹桃苷的液体,保存在一个装药的小瓶儿里,随身带着。剩下的渣滓,不敢乱丢,要是塞到灶台里烧,那可坑死烧火丫鬟了。 混在烟灰里,一起运出庄府? 也不妥当,若是这烟灰用来铺地,那就算了,若是给庄稼人拿去当肥料施了,岂不是害人?纠结了片刻,她才用烟灰裹了一团,小心翼翼的埋到夹竹桃地下,希望时光的力量尽快腐蚀分解吧。 毒药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找下毒的机会! 进入清风苑都快一个月了,做的工作就是跑腿、传话,每日去老夫人、大夫人院子里,领了话回来跟珍珠说。珍珠有什么,不用亲自跑腿,嘱咐她们几句,又去主院禀告老夫人。 和章岂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惹得菖蒲抱怨,“表少爷身边的人都这么能干,还要我们来干嘛么?“ “别急。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周至柔柔和的说。 她也是说给自己听。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一日是三月二十日,庄二少舅母的生辰,一大清早就被他母亲带走了。章岂没了玩伴,兴致缺缺的留在清风苑,第一次懒散的睡到了辰时三刻。 “见过表少爷!我家二少爷今早临出门前,嘱咐老奴,道是这一去得三五天,怕表少爷寂寞无聊,就送了雪球过来,给表少爷解解闷。“ “汪汪汪!“ 小狗装在篮子里,雪白的毛发,黑黝黝的大眼睛,还有湿乎乎的小鼻子,安静乖巧的坐卧在竹篮里。苏管家掀开了花布,把它放在地上,它摇摇晃晃的走到章岂身边,就一屁股坐下了,吐着舌头。 章岂歪着头看它。 它也歪着头看章岂。 “这小东西看着有点蠢。“ 章岂给出评价。 苏管家无话可回,主家养的,他能应和说是么? “若是表少爷不喜,就让人牵走,免得碍眼。珍珠姑娘,雪球送还我家少爷之前,就辛苦你了。雪球的伙食,大厨房做了,会送过来。“ 珍珠赶紧道,“不敢。不过照看几日,哪里敢说辛苦?“ 苏管家笑了笑,完成自家二少爷的嘱托,又问了清风苑一切都好,才转身离开。 当天,章岂注意力总是发生偏斜,被人发现了,就立刻挪开盯雪球的视线,显得犹豫又纠结。 还是伺候他多年的珍珠了解,立即吩咐小厨房烧了热水,给雪球洗澡。这不,菖蒲和周至柔都派上用场了,一个打水,一个递皂角。 三双手在雪球毛发上揉搓。雪球真是乖巧,也不叫,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偶尔还添菖蒲的掌心,惹得她咯咯的直笑。 章岂路过两回,脸色不大好看。 春分后,大地回暖,不过吹面的春风还有点冷意。珍珠吩咐烧了炭盆,暖暖屋子,怕雪球冻着。 “珍珠……姐姐,雪球冲干净了,你看,水都是清的。“ “嗯。雪球本来就不脏,用了两遍皂角,应该干净了……吧?“珍珠故意大声说了,随后才和周至柔眨眨眼,用毯子把雪球裹住,抱到暖阁里。 雪球从毛毯中露出两只大眼睛,瞳孔又黑又亮,好不可怜! 这时候,章岂终于忍不住了,貌似不经意的靠近,随意的、嫌弃的伸手摸了雪球的头。 雪球舔了舔他指尖。 “小东西……“ 章岂的眼睛微微发亮。 后续给雪球擦干水分,以及用梳子梳理毛发,就是章岂的事情了,他不许别人碰。 最多遇到毛发打结的时候,实在梳理不开,接了周至柔递过来的剪刀。 天知道,周至柔握着开了刃的刀具,有多想替惨死的自己复仇! 只是这剪刀是女红剪刀,专为剪线头设计,手柄很长,而剪刀尖端才一厘米。除非又稳又准的戳到大动脉,在医院都抢救不及的那种,不然只是皮肉伤。 周至柔只能在心中想象,大动脉血如喷泉喷洒的美妙画面,悄悄低着头,拿着剪刀退出去了。 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毒的机会。不过有了雪球在,她和菖蒲总算不再是清风苑养的闲人了,多了一样职司——“抱狗“。章岂许可她们两个跟雪球玩耍,免得雪球寂寞。 雪球非常懂事,无论和周至柔、菖蒲玩得多好,只要章岂一出现,立刻抛下她们,欢快的跑到章岂身边,冲他摇尾巴。 每到这个时刻,章岂总是笑得很得意。 “等二少爷回来……“ 章岂的脸色立刻不太好看了。 雪球不可能还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了! 珍珠抿嘴一笑,立刻高声嘱咐菖蒲,以后好好看着雪球,若是管家过来,不许抱走了! 机灵的菖蒲立刻大声道,“哎!珍珠姐姐放心,苏管家一来,我就抱着雪球藏起来,把谷莠推到前面拦住!他是大管家,总不好意思跟我们小丫鬟一般见识吧!“ 得了所有人喜欢的雪球,就这么在清风苑安顿下来。章岂每天都要配雪球玩耍一会儿,亲手喂食。 可好时光不长久,这一日,雪球死了。 给雪球搭建的狗屋才建好,里面跟人住的屋子一样,有窗有门,里面塞了小被子和各种玩具。章岂把雪球从狗屋拖出来的时候,雪球已经四肢僵硬了。 “表少爷,雪球应该是吃了耗子药!被药死了!“ “胡说!清风苑哪里来的耗子药?“珍珠含泪怒道。 周至柔吓得魂魄散了一半,仔细一查,她身上带的夹竹桃小瓶儿,不翼而飞了? 第八章 查案(上) 庄大夫人亲自带着人封了清风苑。包括珍珠在内的所有下人,都“请“到其他院子里分别看管住,给水、给吃的,就不许和外界传话。而管家拿了庄家大老爷的帖子去了衙门。不到半日功夫,县衙门的刑名师爷喻世成,带了小厮和书童,以及两个在女牢管事的婆子,常服来到庄家。 “劳烦喻师爷了!“ 事态紧急,庄老太太顾不得礼数,在前厅见了喻世成,微微欠身,三言两语便托付了查案之权,“老身那出嫁的闺女十几年没求过家里什么事情,岂哥儿是她唯一牵挂担忧的。因为素知她哥嫂都是妥当人,才把岂哥儿送了来,指望家里能好生照顾。没想到才住了小半个月,就出了这档子事!幸甚这次是狗儿,若是岂哥儿有个万一,老身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呐!“ 一边说,庄老太太一边滴了几滴泪,后怕之色言溢于表,“若有查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不用顾忌其他,家里上上下下皆可查问!“ 喻世成年约三十,中等身材,身着灰蓝色素面长袍,面容微黑,脸型方正,五官平常。职业缘故,嘴角的法令纹刻得很深。他抿了下唇,“老夫人且放宽心。待喻某查清楚了缘故,再来禀告。“ 喝了几口茶水,便在老夫人贴身丫鬟兰心、兰芝的协助下,开始调查——“雪球中毒“一案。 先从清风苑下人开始。 一个一个提审,相互之间不许串通。每提一个嫌疑犯,书童就在旁边记录问话,完全是衙门办案架势。 与此同时,那两个婆子凭着和蔼慈善的面容,分兵行动,拉扯家常一样和庄家人闲聊,一个时辰后回来,眼神笃定。 综合来看,此案有三大疑点。 一是雪球非人,只是一只狗!为了一只狗的死兴师动众,还邀请县太爷的得力助手查案,是庄家势大、目中无人,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其二,雪球死后,庄老太太直接命人看管清风苑上下所有人等,不许外人接触。此举不大像是出身乡野的寻常老太太,显得颇有见识。而她的焦急、后怕,又太明显了,和之前的城府阅历又截然相反。 第三,“若是查出什么疑处,家中上上下下皆可以查问“——看来庄老太太连自己的儿女都不信了。既然是“表少爷“,又分不到庄家的财产。亲戚小住,怎么会闹出狗命呢? 书童整理好口供递给喻师爷。 喻世成一边思索,一边随意了翻阅了一遍,指着其中菖蒲、谷莠, “只这两个丫鬟是买来的?还不到半年?“ “是。“兰芝点头,“菖蒲是从人牙子从下口镇买来的丫鬟,父母双亲尚在,前些时日还听说他父母找上门来,道是家中艰难,要卖她妹妹,打听能不能卖到府里来。谷莠……是大少爷路过人市见她可怜,一时心软买下来的。“ 经手的案件多了,任何蹊跷之处都不放过。 喻世成从口供中凭直觉选了几个嫌疑者,首当其冲的就是谷莠。 她只有六岁,但下毒只需要带一小纸包的毒药,塞到雪球常吃的碗里就行了,又没多难。她进府的时机也有些奇怪——怎么章岂刚到庄家,她就成为备选的丫鬟进了清风苑呢?毫无背景、毫无特长,原先只是灶台丫鬟,怎么讲也讲不通啊! “你的父母丧生在香枫里大火?“ “香枫里大火丧生的一百五十五人,我与县尊足足忙碌了四个月,记忆尤深啊!巧不巧,所有丧生者名单都是我这书童写的。你父母是姓甚名谁,说不定还记得。“ 周至柔被“请“到花厅里接受问询,很不幸的,一问三不知。 问之前,和清风苑其他人待遇差不多,有热茶,有肉饼吃。 问完了,就直接进了柴房。 大门一关,铁锁咔嚓一声,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关联。 孤零零的看着柴房的窗户,莫名想起两次在香枫里“苏醒“的那一刻,也是这样的阴暗、孤单。地窖里湿气还重,压抑的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周至柔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小小一团。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柴房生锈的锁咔咔几声,忽然被打开了。菖蒲嗷嗷叫,直接扑到周至柔怀里,“我就说,谷莠怎么会害雪球呢?她才没有!“ 周至柔被折腾醒了,睁开眼,呆呆坐在柴草堆里,迷茫的看着大夫人和兰心等人。 大夫人的眼中难得多了几分慈爱,“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雪球的事情,和你无关,快回去洗洗晦气,好好吃一顿。“ 兰心笑着对周至柔招手,亲自领着去老太太院子里。 在西跨院从头到脚换洗一遍后,换上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丫鬟的樱草黄镶边比甲。兰心还备了三菜一汤,亲手折了一根肥腻的鸭腿,塞给她, “快吃吧,老太太知道你受了委屈。今儿放你一天假,尽管放宽心,自在点。菖蒲你留下陪谷莠,我那边还有事呢,就先走了。“ “多谢兰心姐姐!“ 饿了半天肚子,再吃油腻的肉食,怕不会拉肚子? 周至柔不想糟践身体,只加了点雪菜喝了一碗稀饭,就不吃了。 “你没胃口?“ “……嗯!“ “哎,也是,换了我被诬陷,我也生气!“菖蒲用力的咬了一口鸭腿,吃得津津有味。 “菖蒲、谷莠,岂哥儿来了!“ 珍珠在门外唤了一声,跟在章岂进来。 菖蒲立即站起来。没留神,鸭腿掉在地上。还有两口肉没吃呢,心疼得她弯腰去捡。 珍珠咳嗽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闷闷的低头,“表……呃,岂哥儿!你怎么来了?“ 珍珠仍旧不满意,“菖蒲,你啊,得好好学说话了。好在是自家人,岂哥儿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懒得跟你一般计较。换了其他主子,你说句‘你怎么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主子也是能这么问的?“ 菖蒲低头,脸红到耳根,“菖蒲知错了。“ “你知道,你下次还犯!不会说话,就学学谷莠,不说好了。少说少错!“ 不说还好,说了,菖蒲立即圆了眼睛, “谷莠不就是没有说她的身世,才被那劳什子师爷当成凶手嘛!天地良心,谷莠怎么会害雪球呢!还把她当成凶手!“ 章岂不自在的转过头,轻咳一声,“谷莠…那个,我知道你是清白的,这件事过去了。以后你……好好的……“ “还跟在岂哥儿身边伺候吧。“珍珠笑眯眯补上。 隔了好一会儿,周至柔才反应过来,章岂这是特意来安抚她的? 她发着愣,“喻师爷不是来查害雪球的人,他是查谁想害你!“ 而她周至柔没有伤害雪球之心,但确确实实想害死章岂! 做梦都想! 说什么清白不清白,她没有喊冤,因为她一点也不冤啊! 第九章 查案(下) 三日后,查检结束,一切恢复平静。 清风苑的大门,咯吱一声推开了。丫鬟们仆役们提着箱笼,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章岂当先一步跨过门槛,抬眸就见两棵半高不高的石榴树,取代了四季常青的冬青树。而之前的太湖石不翼而飞,换了造型更加瘦骨嶙峋的“石笋石“。 长廊的爬山虎不知生了多少年了,整个挖走。原址换了紫藤,叶子蔫蔫的,也不知道成活没有。 明明才离开几天,整个清风苑好似换了着装,看着熟悉,又充满了陌生感。 章岂抿了下唇,脚一抬,直接去了书房。 等他发现连地砖的缝隙都是新抹的,震惊了,“该不会真的挖地三尺吧?“ 珍珠端了热茶进来,笑了一笑,“岂哥儿,这不说明衙门里的人办事认真么?“ “可是,也太过了!“ 章岂喃喃的道。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回头清点书柜上的书,发现数量没有变,才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从京城带来的两箱子书,少了几本。 “岂哥儿,这次是珍珠办事不周,害你受惊了。“ “和你什么关系。别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扯。“ 珍珠听了,有些感动,然后叹气道,“可翁嬷嬷不这么看,她拿着这桩事,非闹着要进来伺候你。说什么,‘庄家人都是外人,小少爷身边没有一个老成妥当的人看顾,怎么行’,大约明日,就要带着琥珀、玳瑁过来了。“ “来就来吧。“章岂不耐烦的说,“只一点,叫她别拿京城的那一套!要是和庄家人起了冲突,我可不会帮她!“ 珍珠听了,笑了下,“翁嬷嬷省得轻重。就是琥珀、玳瑁两个还年轻……“ “那你就管起来!“ 要的就是这句话。 珍珠心情放松了,解释道,“琥珀、玳瑁都是好的,姑太太亲自调校的人,哪有不好的?只是离京之前,说的明明是珊瑚,临时却换了。但愿是我多心吧。“ 又道,“翁嬷嬷有句话说得不错,岂哥儿身边也该有两个知心妥当人。菖蒲、谷莠两个就不错,年龄合适,背景干净,哪边都牵扯不深。经了这件事,我冷眼看着,一个热情直爽,一个沉默不语可心理明白。两个女孩都璞玉一样,稍加雕琢,将来就能派上用场了。“ 章岂不可置否,“你掂量着办。“ 待珍珠说完离开,他抱着胸,歪头看着书柜。 是他眼睛出了问题么,怎么觉得书柜上有一块颜色不同? 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不是自己瞎想。搬来梯子,他蹬蹬蹬爬上去,左敲敲,右拍拍,在颜色发暗的海棠花雕纹上,用力一按,竟然发现了一个暗格! 里面也有一本书。 章岂很是奇怪,皱着眉,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没有几行文字,全部是图画,画的是两个果着身子的人抱成一团打架。线条流畅,人物栩栩如生,脸上的红晕晕染得自然动情。 可恶! 竟然在满是圣人书的书房里,藏这种东西!随手塞了进去,再把暗格关上。 章岂下了梯子,依旧气愤难止。 说什么庄大哥是个只读圣贤书的人,原来也不过是这等货色! 看来之前小厮垂露说的话,也不可当真! …… “谷莠,快过来见见垂露哥哥!都亏了有他,不然你的身世无人知道,那劳什子师爷就把你当害死雪球的凶手了!说不定要把你下大牢,挨板子!夹你手指!“ 菖蒲开心的介绍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周至柔抬眼打量,这个少年,眉清目秀,就是当初和庄大少逛人市,建议买下自己的小厮。原来,他叫垂露。 “垂露哥哥,你再说一遍呗!当日你在宣华堂是怎么和老夫人、大夫人,还有那个坏师爷说的?“ 垂露轻轻一笑,掸了掸衣衫下摆,“你们也别谢我。我不是为谷莠说话,而是为了大少爷的清名!“ “知道知道!你是大少爷的人嘛,肯定为大少爷说话办事。快点说嘛!“ “好吧,你们小丫鬟不知道里面凶险,我就再说一遍,不图你们谢我,而是叫你们多些警惕。在主家伺候,不提着一百二十颗心,怎么行呢?早晚吃大亏!“ 垂露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当日发生的事情。 宣华堂——刑名师爷喻世成,物证还未理清,便对庄老夫人、庄大夫人、庄二夫人等拱了拱手,先说起嫌疑人。 重点就是来历不明的谷莠子。 “这个女孩子年纪很小,但投毒不需要多大的难度。她又是抱狗的丫鬟,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而她正好出现在贵府大少爷出行的路上,也解释不清。“ 当日和庄大少一起的垂露,被唤上来。 垂露立刻否认了,跪着朝庄老太太、庄大夫人磕头,“谷莠子是大少爷买来的。喻师爷,莫非以为我家大少爷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之辈?在街上看到一个人可怜,随随便便就善心发作,买回家里?请恕垂露无礼,事关大少爷名誉,垂露不能眼睁睁有人泼污水。“ “谷莠子说不清楚她的身份来历,因为她是真的说不清!“ “喻师爷是三年前来甘泉的吧?三年前,我家大少爷在县学求学,教谕出了一道题,‘下沟村争水械斗案’。喻师爷有印象吗?这道题,就是您和教谕闲聊时随口一说,结果成了县考的题目。我家大少爷那时还没学律法,不懂得出了人命案怎么判,只得了‘中’。什么时候得过这么差的成绩啊,这件事在我家大少爷心中,引为生平奇耻大辱!“ “所以不辞劳苦,大少爷亲自走访了下沟村,问了所有的当事人。这个案件的前头后续,我家大少爷花了整整两个月,谁和谁什么关系,一清二楚!“ “械斗案牵扯了三家,最惨的是程家兄弟,两兄弟都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我家大少爷不仅查案,也有暗中送银两。后来听说程大媳妇带着儿子回娘家了。而程二的女儿就倒霉了,她的生母早死,程二媳妇是后娶的,才过门不到一个月。“ “当时我家大少爷就感叹女孩命苦,实在不行,想把程二的女儿接到家中。“ “没曾想,程二媳妇是个讲道义的,媒人给她做媒,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带着女孩。后来真的带着继女嫁给了上沟村的老陈家。两夫妻都是诚恳老实人,得了香枫里那位夫人的照看,日子过得很是可以。我家大少爷才丢开手。“ “哪里知道,三年后在人市上见到了女孩?“ 垂露悲戚,“喻师爷,非是谷莠子说不清她的来历,而是死在香枫里大火的,是她父母,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陈家人不是她亲人!她要怎么说?而老程家也没什么人了!她说了,哪有人能为她作证?您问她什么来历,她怎么说?让她怎么说啊!“ 谷莠子的遭遇越是悲惨,越是证明庄大少的形象光辉。 周至柔呆呆听着,心中了然——怪不得当日庄大夫人亲自来柴房,看她的眼神那么慈爱呢! 菖蒲紧紧搂着她,“谷莠子,没想到你这么可怜。我以后都不抢你的饭吃了!“ 垂露也温柔看着她。 周至柔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庄大少深入调查过,那么肯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啊。 不可能混淆! 所以,她抬眸,就见垂露朝他眨了一下眼。 该死,拿走夹竹桃毒素的,是他! 第十章 终有报 正午时分,日头高高挂在天空,幸好是四月暖春,气候并不炎热。前厅,章岂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气势沉着,两道故意压低的眉锋似剑,眼神如刀,来回扫视着清风苑的下人。 因着一只狗的死,京都章家派来的人不再藏着掖着,留在暗处了。翁嬷嬷理直气壮带上了琥珀、玳瑁,以及随伺的小厮进了庄家大门。清风苑多了一倍的人手,人员编制必须改革了。 “以后,内院还是珍珠当家。有什么不妥当的,由翁嬷嬷查遗补漏。琥珀、玳瑁,你们两个帮衬着珍珠,省得她忙不过来!“ 章岂坐在上面发话。 两列下仆俱躬身垂手,齐声应,“是。“ 琥珀、玳瑁,年纪在十四岁左右,一个相貌清丽,一个甜美乖巧,是章岂的姑母所赠。她两都知书识礼,上能书房磨墨添香,下能灶台调和羹汤,经验丰富,可堪左右臂膀,提为二等丫鬟。 “至于菖蒲、谷莠……“ 章岂想到书房那本藏在暗格里的书,皱了皱眉,“年纪还小,跟珍珠多学几年再说吧!“ 珍珠一怔,不是要提拔重用起来么?她刚刚还想,若是翁嬷嬷用“年龄太小“为理由反对,要怎么说服。没想到章岂根本没按之前说的给两个丫头提等,想了下,笑笑道, “是!岂哥儿,菖蒲谷莠妹妹,我一定会好好教导的。“ “菖蒲、谷莠?“珍珠故意高声叫道。 没奈何,周至柔只能和菖蒲从最末尾的队伍中站出来,“谨遵主子爷吩咐。“ “说了多少遍了,叫岂哥儿!以后一个院子住,你们两个的称呼不改过来,听着就像外人,还怎么融入呢?“ “是,菖蒲|谷莠知错了。“ 周至柔已然麻木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了。 呆板的朝正中章岂的方向行礼,“岂哥儿!“ 章岂面无表情的摆摆手,又吩咐,“垂露是庄家大哥留来的,他人面熟,石磊、石英,你们两个有不懂的,就问他。“ 两个小厮赶紧行礼,又朝垂露笑笑。 “蒋护卫、陈护卫,负责我的安全,平素在外院值守。今天叫你们进来,也是大家见上一面,省得哪天有需要了,谁都不知道谁长什么样!胡乱认错了人!“ 本来清风苑人少,王二媳妇管着箱笼,赵柳媳妇管灶台,珍珠负责近身伺候,外出有小厮。现在进来这么多人,可没多少清净了。章岂等手下人互相望了半盏茶功夫,至少看清了人脸,才挥手让人散了,各忙各的去。 翁嬷嬷穿着褐色团花四喜如意的棉衣,满头发丝白了一半。站在台阶上,望着散去的仆人,眼中有些湿润。 “我们岂哥儿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若是还在京城,身边光是一等大丫鬟就有四个,二等八个,三等也要十几个……哪里像现在,就几个毛头小丫鬟!“ 珍珠听了,一笑,“嬷嬷如此说,我们都是上不来台的黄毛丫头了?“ “说的又不是你!“ 话音刚落,菖蒲就一脸委屈的拉着周至柔,出现在翁嬷嬷面前,“嬷嬷,我两以后会跟在姐姐们身后,好好学的!“ “……嗯,那可不是得好好学。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跟在我们岂哥儿身边。“ 早得了珍珠姐姐的嘱咐,菖蒲连忙点头,“嬷嬷说的是。嬷嬷说得太对了!“ “以后有嬷嬷的教导,我们就不怕出错了!“ 这么乖巧,又这么懂事,翁嬷嬷立威立到一半,接不下去。正好看到赵柳媳妇抱着一只狗经过,立即瞪眼,“庄家怎么回事,又送狗过来?“ “之前的狗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也没闹清楚原因。还送狗?“ 赵柳媳妇道,“这是庄家二少爷送来的,名叫雪耳,是雪球一母同胞的兄弟。“ 章岂看了一眼外表和雪球完全一样的小狗,想到雪球那僵硬的尸体,头一扭, “不要了,送回去吧。“ “岂哥儿!“珍珠柔声劝道,“这是庄二少爷的一片心意。之前为了雪球,庄家上下也闹得人仰马翻的,连二少爷的母亲都埋怨他多事——你现在把雪耳送回去,他就太委屈了!“ 章岂想了想,不能让庄二两面不是人,答应留下雪耳。 可惜这雪耳长相可爱,性子比雪球差远了。一天到晚的瞎叫唤,对章岂尤其不客气,咬坏了他两条裤子。 “这傻狗!“ 才三天,章岂就受不了了。 “蠢狗,你还偷东西?我的鞋子是不是被你叼走了?“ “给我站住!听到没有!站住!“ 前院里,雪耳急速奔跑,后面章岂跟着。追了半天,就在快要追上时,忽然听到一声口哨。雪耳一个急转弯,嗖的一下至少加快了一倍速度。 章岂累得大汗淋漓,凶狠狠道,“我一定要把你还给庄二!叫他把你炖了!你根本比不上雪球,你只配在锅里!“扶着腰,走到假山后,见小丫鬟谷莠端了一个瓷碗,里面装了大厨房做的狗粮。雪耳呼哧呼哧的吃着,摔得周围都是。 “死狗!蠢狗!傻狗!早晚把你赶出家门!“ 章岂怒骂,抬头看到周至柔,这丫头就是庄大少救回来的那个?心下不喜,问道,“谷莠?“ 周至柔一点也不想和章岂单独呆着,后退两步,低着头,“是。“ “你觉得它好,还是雪球好?“ 周至柔心想,这是什么蠢问题?有可比性么? 雪球再好,也不是你调校出来的。雪耳再差,现在的主人也是你自己!想了一下,才道,“它,好。“ “什么?“章岂不可置信,“雪球那么乖巧听话,你是瞎子聋子,还是心眼不正,竟然喜欢这只蠢狗?“ “它可不蠢。它只吃我端来的东西。别人想喂它,它只会咬人。“周至柔反驳,“雪球太乖了,温顺听话,所以才死了。换了它,它能把下毒的人咬得血肉模糊。“ 雪球的死像一道伤口,越是喜欢,越是难以痊愈。 章岂听了,抿了抿唇,对雪耳的排斥倒是没那么多了。 “蠢狗,别的就罢了,偷我鞋子不能忍!“ “鞋?我看到雪耳经常爬假山。你在这里等等,我上去看看。“ “狗还会爬山?“ 清风苑的假山只是装饰,并不高,周至柔灵活的拽住一块突出的石尖,从缝隙里掏出一只绣着老虎的鞋子,“可是你的?“ 转身的时候没留心脚下,忽然一滑。 失足滑落的那一刻,就像慢镜头,看得明白,心里清楚,可时间无端拉长了。长到周至柔噗通坐在地上了,还维持着呆愣的表情。 “你和这只狗一样,可够蠢的!“ 章岂嘲笑了一句,虚晃着踢了一周至柔,也抓住假山凸起的石尖,头靠近观察里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假山的沟壑里至少有七八双鞋子,都是他的!该死的蠢狗!专门偷他的鞋! “等着,我非要把你炖了不可!“ 雪耳也汪汪叫回应了几句。 “死狗!你还敢叫!“ 章岂愤怒了,忘记刚刚周至柔的前车之鉴,巧不巧的也踩住那块石头上,脚一滑——脸撞在假山上。 周至柔的视线中,一切都很缓慢了。 因为她看到章岂满脸是血,后仰的倒下来。 第十一章 作证 在周至柔的梦里,有过报仇得逞的画面。章岂被毒死、游泳溺死、吃东西噎死……种种死法,花样繁多。但毕竟是梦,想想罢了,哪有这一刻鲜血淋漓来的冲击大! 章岂捂着脸,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滴得衣裳都是。 “岂哥儿!“ “世子爷!“ 一声声高呼,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慢镜头后的快放。雪耳疯狂大叫,引来珍珠,珍珠之后是琥珀。玳瑁搀扶着翁嬷嬷,后者呼天喊地的,仿佛被活生生的剜去了心肝。 庄家来了一乌鸦鸦大片人,抬了滑竿,前呼后拥把章岂抬走了。 原地留下周至柔,完全被忽视了。 没人在乎一个呆坐在原地的小丫鬟。 只有走路不大方便的翁嬷嬷注意到了,顺手甩了一巴掌,眼神都带着毒勾。 没多久,周至柔再一次的关进了柴房。 她知道,这次怕是躲不过了。 尊卑有别,她现在的身份是小丫头。主子遇难,她就在旁边。就算不是她害的,没有尽到保护职责,也是大错。 这是封建社会最不讲道理的“牵连之罪“了。律法上就是这么写的,到官府都告不赢。 “要死了么?“ 周至柔额头都是冷汗,整个人痛得缩成一团,躺在稻草里。她有太多的不甘心,恨自己不中用——明知道报仇就是这种结果,当时就该暴跳起来,和章岂同归于尽才对! 错过了最好机会,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而且,她这条小命也会丢在此处。 真是……划不来啊! 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周至柔等着最后的宣判。后宅里一个没存在感的小丫鬟,太容易死掉了。上辈子在继母秋氏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活了那么久,见得还少吗?白天活蹦乱跳,晚上突发疾病,板车一拖,送到乱葬岗,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想不到她这辈子也是这种命! 谷莠谷莠,原来她还真是杂草啊? 不知过了多久,周至柔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忽然柴房的门开了。 又是庄大夫人,她怜悯慈爱的看着周至柔,“倒霉孩子,你也算幸运的,遇到岂哥儿……章世子这样的主子。他为你作证,说跌倒一事和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周至柔一脸茫然。 什么章岂给她作证?他那种傲慢无礼,自私之人,也会给一个小丫鬟作证? “都吓傻了吧?来人,给这倒霉孩子看看伤,看样子,跌得也不轻。“ 腿摔断了,当然摔得很重。 大夫用夹板草草一夹,嘱咐不可下地走动,开了两副药就算完了。 晚间,刑名师爷喻世成,月微草堂的教书先生范师增,以及不慎受伤暴露了真正身份的章岂——靖远侯世子,以及庄家的诸人齐聚宣华堂。 这一次,喻世成的态度明显积极了许多。 毕竟,庄家的远方亲戚遭遇不测,和靖远侯世子受害,是两码事。 “世子,事发突然,也就是眨眨眼的功夫。很多人都说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十分确定,跟丫鬟谷莠无关,是么?“ “是。“ “但是我勘探过现场,有人指出丫鬟谷莠坐在地上,而你是背对着他受伤。你根本没有看到她做过什么!“ “我再说一遍,不是她害我!她没有推我!如果她推了我,我能感觉不出来么?“章岂道。 “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 喻世成挥挥手,当着庄家众人的面,让人把谷莠带上来。 周至柔才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苦药,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半耷拉着眼,“见过……“ 声音微不可闻。 “谷莠,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跌……的。“ 若不是还有一点意志力支撑,她直接就在春凳上睡着了。 喻世成可不是会体谅小丫鬟的人,他直接打开大夫包扎好的夹板,还戳了戳周至柔受伤的腿,展示给众人看。 “啊,都肿成这样了……“ 两条腿一对比就太明显了。受伤的小腿几乎肿胀成两倍,表面涂着味道古怪的草药,一看就知道没有得到好好治疗。 章岂一皱眉,顿时牵扯到眉间的伤口,疼得不行。他也算幸运的了,跌倒撞伤,只撞到脑门,差一点点就伤到眼睛。所以别看血流哗哗的,看着吓人,其实涂了药,止了血,也就没有大碍了。 “大夫呢?我不是说过,给谷莠看看吗?“ 周至柔睡眼朦胧是受药物所致,可心里都明白呢。她微微抬了眼,晃动的光影中看到章岂头包了一圈的绷带,看着头大了许多。但是这神情,这态度,还有外表,怎么和她记忆中可恨又无耻的章岂,完全对不上号了呢? “章世子,我现在要结案了,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请指出!“ “丫鬟谷莠的跌伤严重。世子受伤之后,她为清风苑丫鬟,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呼救,而不是去踩那个湿滑的假山……所以,她是在世子受伤之前,就已经受伤了,对么!“ “世子一口咬定,跌伤一事和谷莠无关,是因为亲眼看到她脚滑摔倒了,看到她站不起来。但是你没在意,也去踩着那块湿滑的假山石,才导致受伤的!“ “至于为什么,原因是那只名叫雪耳的狗,将世子的鞋偷了一只藏在假山缝隙里。“ “不是一只,是七只。雪耳偷我的鞋,每双都只偷了一只。“ “那么接下来该查,这只狗之前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偷世子的鞋,有为什么会藏在假山里……“ “不用了,到此为止吧。雪耳只是一只狗,它什么都不懂。以后我叫人严加看管就是了。“ 翁嬷嬷当即叫唤起来,“那怎么行!岂哥儿啊,你今儿真是把老奴给吓死了!前面那只狗死了,整个清风苑封查搜检过,按道理来说应该很安全了,怎么才两三天,就害你得受伤流了那么多血!还伤的是脸面,万一破相……叫老奴怎么跟侯爷交代啊!“ 她捂着脸哭起来。 庄家人,从最上首的老太太,到下面的庄大夫人、庄二夫人等,各个面色都不好看。 周至柔眼皮耷拉下来,实在撑不住的合上眼,心里却在暗想,靖远侯看似位尊,实际政敌众多、处境艰难,不然不会把章岂送到偏僻的乡野之地。这个老嬷嬷好不晓事,当面给庄家难堪。得罪了庄家上下,对章岂有什么好处? 第十二章 缘由 连续两个晚上的高烧。到第三日的天明,周至柔浑身乏力,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就见晨曦的光晕中,周瑛那张可恶可恨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挣扎着坐起来,朝他吐口口水好,还是接着昏睡一会儿,等噩梦退散。 “好妹妹,你终于醒了!都怪哥哥不好,害你受苦了!“ 周瑛假惺惺的擦了擦眼角,倒了一碗水,亲手喂着周至柔喝了。然后对后面打着哈欠的玳瑁连连合十道谢,哽咽道,“多谢姐姐了。姐姐熬了一夜,辛苦了!若非姐姐善心照顾,我妹妹兴许早就去了。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玳瑁露出善意的笑容,“别谢我,要谢就谢我们少爷吧。若没有我们少爷发话,也不能容你在清风苑住下。“ 周瑛的瞳孔漆黑无比,嘴角带笑,笑容阳光,拱手为礼时自然带着少年特有的茁壮而清新的气质,仿佛一杆青青翠竹, “自然是要亲自拜谢贵府少爷的。劳烦姐姐帮我问问,何时有空,我想亲自致谢。“ “那倒不必。我们少爷不喜见生人……“迎着周瑛殷殷期待的眼神,玳瑁又改了口,“那我帮你问下,先说好,不一定能成的。“ 周瑛再次道谢。 “行了,你们兄妹终于相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吧。快些说,待会翁嬷嬷就要来了。到时就不好留你了。“ 送玳瑁离开后罩房,周瑛观察了一眼周围,见周至柔养伤的地方还算安静,其他侍人都起来忙活去了,才转身迈着轻松的步伐,去看断了腿的妹妹。 周至柔睁着眼,眼也不眨的盯着他,表情严肃。 周瑛扑哧一笑,找了个枕头垫在周至柔胳膊下,“喏,枕着吧!“ 态度随意,和刚刚知礼懂事的翩翩少年郎,简直判若两人!这才是周瑛的真面目啊,外表清隽文雅,内里卑鄙无耻! “周!瑛!你还敢来见我?“ “为何不敢?“周瑛轻笑了一声,捏了一下周至柔的脸颊,“瘦了!“ 把她当成奴隶卖掉了,还嫌不够,还来羞辱她?周至柔恨得不行,用尽全身力气,啪的一下挥出去。 可她是病人,高烧之后体虚乏力,哪里打得过周瑛? 周瑛毫不费力的就抓住她的手,按住了,凑到耳边,“本来不想这么早就来见你的。可你的小动作太多了。又是下毒,又是暗害,我知道你忍得很辛苦。不过章岂一死,你也要陪葬,活了两回,怎么还不珍惜自己的小命?“ 活了两回? 周至柔的瞳孔登时放大! “你、你?“ 从香枫里苏醒,她没有被周管家请了的妖道“热油泼身“,就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之后金夫人提前下葬,又发生一起大火,烧死了很多香枫里的下人。她被周瑛卖掉,跟周家派来的人错过——整个脉络,和前世的轨迹都对不上了。 这一刻终于知晓为什么! 周瑛也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改变了一切! 口口声声骂她是妖孽,半辈子排斥她,厌恶她,忌惮她的周瑛,竟然也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妖孽“?简直讽刺! 周至柔深吸一口气,“你,你若是……那你不想报仇么?“ 前世章岂派了他的黑甲军截杀,周至柔红颜薄命,命丧当场。若是不出意外,周瑛也该在死在那场截杀中,才会和她一样重生回到小时候。 “报仇?我和他的恩怨,那可要追溯十几年了,怎么可以轻易的了断?“少年他扬起头,嘴角的笑容完全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满满的都是算计,“我冒险来看你,是来提醒你,别放肆任性了。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他死了,你要陪葬,还会害得我的计划大乱!“ “这次他出了意外,你应该见过那位了吧?“ “别这么看我,好像我在坑你。“周瑛笑容十分可恶,好像冷嘲热讽,“那位的大名叫范师增,你上辈子没有见过,但是一定听过他的大名。“ 周至柔眼睛登时圆了,“范、范师增?帝师范师增?“ “是啊!“周瑛嘴角勾了下,“我没有回周家,就是为了拜在这一位门下。“ “世人都说,齐宁侯章岂有两大靠山,年轻时随手救的老书生,竟然成了帝师,虽然平素没有交往,但关键时刻,帝师的一句话,抵得上三千御使。因为帝师范师增,他躲过多少祸事。万万想不到,范师增早和章岂相识了,甚至就是为了章岂才来的甘泉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周瑛呵呵笑起来,似为自己的发现非常开心。 重生了,不像过去被桎梏在局中,看人看事就有前瞻性,能提前做准备了。 周至柔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靠在枕头上,低声道,“所以你为了拜在未来帝师的门下,把我卖了?“ “生气了?难道你想回周家,想在秋氏手底下过活?“ “我不喜欢秋氏,那也不代表我想当丫鬟!“周至柔用力的锤了下枕头。 “那,若我告诉你,截杀的黑甲军不是章岂派的。他也不是害死你的仇人,你该如何!“ “胡说!不是他是谁!黑甲军都是他的亲信嫡系,除了他,还有谁能调动?“ “福鼎寺,你忘了?事后他被罚去了棘北,事发当时,根本不在京都。我猜,大概是他的那位红粉军师江心月所为。用的也不是黑甲军嫡系,而是章岂给她的护卫。“ 红粉军师江心月的故事,也是一部传奇。不过周至柔此时此刻才不关心这些呢,她永远无法忘记马车翻滚,她整个人甩出车厢被马蹄践踏的那一幕! 此仇不报枉为人! “你就不想想,为什么江心月要对付你?“ “还有福鼎寺……章岂对你做了什么?他明知道私自调兵会受罚,为什么还要去看你,跟你私会?“ “我才没有和他私会!“ “对,你没有。是他不顾一切,非要见你一面!为了和你在青屏山共度一夜,不惜被圣上厌恶,只要能害你被翼山侯府厌恶,逼你出家!“ 周瑛谆谆善诱的启发道,“他手下领着五万精兵,坐稳了黑甲军主帅的位置,不像是蠢货啊。你说,他为何要犯下如此大错?“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他发神经,他脑子有病!他就是看不顺眼我,想让我倒霉!“ 气愤的说完,周至柔眼眶泛红,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是啊,他当然看不顺眼。因为你从来没有真的看过他一眼。“ “仔细想一想吧,翼山侯谋反作乱,全家老小都被处以极刑。女眷,女眷就更是凄惨了,能活着到教坊司的都是幸运的。只有你,满门只有你逃过一劫!为什么?“ 第十三章 恩怨分明 晚春过后,六月的暖阳让百花得了斗志似地,争先开放。院子里移植来的石榴,红艳艳的吐了娇嫩的花蕊,也不知今年能不能结果。长廊下的紫藤,一朵一朵的花苞成串,垂在碧油油的叶片之中。乍一望,就像一副倒挂的花帘,好不养眼。 周至柔就在这副花帘之下,舒展着肢体,躺在一个竹制的躺椅上,呼呼大睡。脸上遮了一柄荷叶。旁边,放了两把辅助走路的拐杖。 章岂饭后消食,走到院子里,看到她这副模样,先是想当没看见的走过,后来倒退两步,打掉荷叶,“你倒是舒服,起得晚睡得早,整天什么活也不做,比我这个主子还像主子!“ 周至柔揉了揉眼睛,见是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喂,你什么态度?给我醒一醒!“ 竹椅摇晃了两下,周至柔还是没搭理他。 章岂气得笑了,“我院子里的丫鬟,还没一个像你这么没规矩的呢!珍珠呢,她是怎么教的,我要亲自问她!“ 周至柔还是没翻身,哼了两声,“少爷要是不满,把我送回庄家吧,我不想当你的丫鬟。“ “你……“ 章岂气恼,转念一想,谷莠都关了两回柴房了。跌了一跤,腿断了;高烧两回,要不是发现的早,差点死掉!明明跟她没啥关系,最后倒霉的都是她。 难怪不乐意了! 想了想,忍下了这口气。 “你给我等着,等你腿好利索了再说!“ 脚步声渐渐弱了,应该走了吧? 午后的暖阳照在脸上热乎乎的。周至柔捡起荷叶,手指一点点展开卷边,对着太阳。阳光透过荷叶照来,有一种清透的绿意。 她叹口气,想走走不掉,想逃,又不知往哪里逃! 天天看到章岂,她这心里乱糟糟的。一个声音在说,“你忘记惨死的痛了吗?打算放弃报仇了吗?那马蹄践踏之辱,也不管了?“ 另一个声音则越来越响亮,“仇恨当然一定要报!但也不能寻错了仇人吧!果如周瑛所说,黑甲军截杀不是章岂调的,那就和他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他是黑甲军军主,所有黑甲军犯下的事,他都得负责!“ “对,他必须负责。那你说说看,福鼎寺一夜,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宁可被御使弹劾,也要率军进青屏山,就为了和你在观音殿面对面,枯坐一夜?如果这也是仇,你想怎么报?“ 接下来,周至柔不敢想。 那种想法简直有毒,一想起她的大脑就当机了。 不敢深思,更不敢相信!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借伤偷懒,什么工作都不干。天天吃饱了就是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态度还恶劣,类似不搭理章岂,还出言怼他的事情,不是一两回了。 可惜,章岂每次黑着脸,气汹汹的走开,却不肯听翁嬷嬷的劝,把她送走。 炒鱿鱼计划,就此夭折。 揉了揉小腿,周至柔叹口气,陷入了两难处境——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她的腿伤快要痊愈了。正常来说,应该到了复建阶段。 不复建,万一恢复的不好,两条腿一长一短,那可不惨了?要变成跛子。 但是开始复建,就意味着距离她正式上岗的日子,不远了! 内院大管家珍珠,很是用心的栽培她和菖蒲。前几日晚上,菖蒲兴奋极了,因为得到难得的机会,可以近身服侍章岂,给他穿衣了…… 细节重复了好几遍,怎么穿的中衣,怎么系的腰带,还有鞋子!足足说了一个时辰! 周至柔只要稍微代入一下自己,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脸很快涨得通红!心脏噗通噗通跳得飞快~ 叫她给章岂穿衣,做梦去吧! 她宁可去……去什么? 从前她立场坚定,坚定不屈!倔犟如她,宁死也不会受这种屈辱! 但自打周瑛说穿了,她回想前尘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心思就乱了,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纠结犹豫,心烦意乱,难以抉择。 “三岁看到老,如果看现在的章岂,他对一个小丫鬟都能容忍、善待,不像是是那种恶劣卑鄙之人……“ 黄桷寺出家的日子十分煎熬。若不是心理藏着一丝不甘怨恨,哪里能煎熬出来? 怨恨没那么容易消除。 可翼山侯满门的遭遇,又是最直接、最生动的辩白——没有章岂在福鼎寺那一闹,周至柔绝对逃脱不了“株连九族“的刑罚。她要么在抄家那日把自己悬了梁,要么就是进教坊司。 而后者,就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了。 章岂,他的确救了自己…… “也罢,我为人处世,向来恩怨分明。若能证明你不是截杀的主使,我……不会向你寻仇了!“ 决定一下,周至柔不再犹豫,拄着拐杖,慢腾腾的在院子里挪着步。受伤的右腿不能着力,碰一下就下意识的疼痛。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断腿时的印象太深了,形成了条件反射。 复建就是对抗,对抗身体的本能,对抗大脑的消极。 只有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才能顺利康复。 周至柔咬牙坚持着,上辈子被热油烫伤,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今生,她无比珍惜健康的身体。若是变成跛子,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和懒惰。 努力锻炼了十余日,终于可以丢开拐杖,慢慢的自行走路了。珍珠、玳瑁、琥珀等人,很是开心。菖蒲甚至激动的留下眼泪。 章岂晚间回来,听说谷莠下地了,靠自己的力扶着长廊走了小半圈,嘴角讥讽的撇了下, “你好的也太快了!“ 这话听着,似不大高兴? 难道他不希望尽早康复么? 周至柔尤其生气,习惯一怼,“岂少爷命大夫给我开最好的药,天天嫌弃我是清风苑养的闲人,我哪里敢不好?“ 章岂知道自己一时说岔了,没有生气,笑道,“是你哥哥……他耗费了不少功夫,给你弄来一台手摇轮椅,制作精巧,可以自己摇着走路。哎,你哥哥真不错,念着你,想着你,生怕你养伤寂寞,才用巧方做了轮椅,让你可以出来转一转。“ 周至柔有点懵。 章岂夸赞她的兄长周瑛?不提这一对前世政敌是怎么腥风血雨厮杀,就说现在吧!周瑛怎么变成二十四孝好哥哥了?人设弄错了吧? “岂哥儿,那轮椅呢?我一下午都在清风苑,怎么没听到信儿?“ “庄二拿去了。他找了工匠要做个一模一样的。谷莠那个,太小了,大人坐不了。“ 周至柔听完,呵呵一笑。 果然,周瑛什么时候转了性子?送轮椅给她,只是一个由头! 不知在暗地里算计着什么呢。 第十四章 忘恩负义? 不出所料,那个周至柔根本用不上的轮椅,送到庄家后,受到高度重视。平民少年周瑛,因此登堂入室,得到庄老太太的召见。 宣华堂内,三个媳妇都在婆婆跟前凑趣,“好个清俊脱俗的小哥儿,真不似庄户人家出身的。“ 庄大夫人赞叹道。她隐约在这个挺拔俊俏的少年身上,看到自己儿子的影子,当然不吝夸赞之词,“听说,还在月微草堂跟着范先生念书?不知成绩如何?“ 周瑛坐在葵花式脚踏上,微微垂着头,腼腆一笑。 “大嫂问的真是……人家怎么好意思夸耀自个儿?依我看啊,他能想到妹妹腿脚不便,以路上随处可见的马车联想,改进成手摇的轮椅,再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制作,这份心细机变和耐性,可是一般人没有的。用在读书上,能成绩不好!“ “蒙先生不弃,不仅免了我束脩,还赐字‘崔巍’。先生对我期望甚深,可我只恐辜负先生一片厚爱。“周瑛面带羞愧。 虽是自谦的话,可字字句句都显示了范师增对他的青眼相看。 庄老太太听了,笑意更深,温言鼓励了一番,“范先生是学问人,他既看好你,你只管用心。功夫都用在学问上,怎么会学不好?“ 又道“莫欺少年少,当年的胡丞相不也是出身平民,年少时家穷得没遮体之衣。老身觉得你啊,日后前途光大,未必输给他!“ 胡丞相?周瑛眼中立刻出现一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形象,前世被其玩弄在股掌之中的记忆太深刻了,深吸一口气才稳下心思,谢过庄老太太的勉励。随即,频频向门外探视。 “呵呵,看来是急着见妹妹了。兰心,出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是,老太太。“ 清风苑距离宣华堂不远,不过周至柔的腿脚不便,加上她半点不想见周瑛,走得自然极慢。兰心出来,根本没走远,对小丫鬟招了下手,耳语几句。 小丫鬟立即跑出去了。 半路上,看到玳瑁,急乎乎的说了“快点吧,老太太等着呢。“ 珍珠不能等周至柔一步步慢腾腾的挪动了,两只手往她肋下一插,腾腾腾走得飞快。 到了宣华堂门口,才放周至柔下来。 “记住我和你说的话了?你家兄长能得老太太召唤,这是难得的脸面,你脸上也有光彩。千万别不分场合使小性子,我这几日看你养伤,养得脾性见长了!连岂哥儿说怼就怼。“ “哦。“ 周至柔低头应是。 “兰心姐姐,劳你久等了。“珍珠带着歉意道。 兰心大约十七八岁,长着鹅蛋脸,高挑身材,笑着道,“我才略微站了站,倒是老夫人等得换了两盏茶了。“ 珍珠不好多说什么,笑笑领着周至柔进了宣华堂。 满屋子珠翠环绕,庄家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依次而坐。她们,和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把正堂挤得满满当当。中间的周瑛就是那万红中的一点绿,身形单薄,气质清隽,并没有被压制住存在感。 三夫人对面,空了一个位置。 是四房的。 周至柔回忆,菖蒲好像提起过,她断腿不久,四房就搬出了老宅。 据说是做生意去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你想啊,之前雪球死了,请了衙门的人把清风苑挖地三尺,庄家也暗中调查了一番。什么都没查出来。怎么可能呢?那耗子药自己蹦出来的?我猜啊,就是四房做的。所以才被全家赶了出去!“ 周至柔摇头,不相信菖蒲的猜测。 雪球只是一只狗,死就死了。真是四房下毒,那庄老太太肯定要下力死保——亲生儿子啊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舍弃了?章岂的身份是重要,可抚养照顾章岂,不是为了儿孙的前途吗? 她猜,应该是四房察觉了不对劲,主动搬走的。 章岂身份贵重,乃是靖远侯的嫡子。有荣华富贵不享,为什么要离乡背井的,到庄家居住?而且一看就是要长住。 “四房应该才是面对诱惑时谨守本心,没有被迷惑的聪明人啊。虽然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但发现违和之处,就果决的脱离——够魄力!“ 周至柔发散思维,乱七八糟的想着。给庄家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行礼之后,就到了众人期待的环节。 兄妹相见。 原本幸福的家庭,突然间家破人亡。经历种种曲折磨难,兄妹两人都失去了父母,身世凄惨,好在老天垂怜,竟然还有相见之日。 年老的人都喜欢看合家欢的场景。 周瑛身体前倾,眼眶泛红,眼角湿润,嘴唇微微颤动,做足了激动、兴奋、喜悦的表情。 可惜,周至柔没办法回应。 她表情呆滞,慢慢的挪动身体,见到周瑛,只觉得他的表现……假到不忍多看一眼。 活了两辈子了,还是没点亮“演技“这一技能点。她微微一福,“兄长。“ 没了。 周瑛瞳孔漆黑如墨,眼神示意,“你不能投入一点吗?“ “抱歉,我怕自己会吐。“ 周至柔无辜的用眼神传达。 半响,周瑛败退,他用手捂住眼睛,身躯微颤,转开了身体。 这……这也太尴尬了。 庄老太太面露异色,看向几个儿媳妇。 几个儿媳妇也不理解,看周瑛巴巴的送来轮椅,还以为她们兄妹情深呢。谁知,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呃,程家小郎,你做的这轮椅对我庄家有大用处。不好白用你的东西,这里有些银钱,你以后念书用得着……“ 周瑛声音带着悲痛,“不!“ “崔巍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贵府答应我一件事。“ “我妹妹……将来有朝一日,我筹够了钱财,请容许我为她赎身!“ 庄三夫人打开托盘,里面放着两锭银光灿灿的元宝。 “你不用攒钱啊,这里就有五十两银子。“ 可周瑛就像没听到一样,固执的看向庄老太太。 庄老太太沉吟片刻,“好!老身答应你!“ 周瑛好似放下心中重担,整个人都舒坦了,行礼之后,甩了手,什么也没带走,大踏步离开。 好似他过来,送了庄家一个轮椅,就是为了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为妹妹赎身。 但是这个妹妹—— “谷莠,你为什么对你哥哥那么冷淡?“ 宣华堂的人问,清风苑的人也问。 “因为讨厌。“ 周至柔无法解释她和周瑛长达三十年的斗争史,还有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纠缠,千言万语就凝聚两个字,讨厌! “呵呵,你倒是随心所欲。上次你高烧生病,也是你哥哥过来守了你一夜吧?为了给你筹谋前程,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做轮椅。不知哪里打听的太夫人的母亲不良于行。他这份苦心,有多难得?可你,好不珍惜!“ 章岂叱责,黑着脸,“我院子里容不下这等忘恩负义的丫鬟!“ 第十五章 责罚 周至柔最讨厌别人说她“忘恩负义“。根本就不了解状况的人,站在道德高地随意指责,好像她做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若周瑛对她真是“兄妹情深“,她孤苦无依,怎么可对这个兄长毫不在乎! 章岂疾言厉色的斥责,她嘴一抿,没有反驳。 因为反驳无用,她也不愿把心底暗藏的伤翻出来,晾给人看。 低着头,默默的走回屋,开始收拾东西。 “谷莠,你干什么?“ 菖蒲惊住了,“岂少爷说你两句,你怎么收拾东西了?“ “你刚刚听到了,他说了,他的院子容不下我。我不走,还要他拿着扫帚赶我不成?“ 来清风苑也快半年了,吃穿都没花钱,积攒了整整两吊钱。她拿了一半换了些针线、布头之类,做了几块手帕。此时,正好拿去送人了。 亲手做的帕子,“情谊“是够了,但价值太轻了。好在她这次无辜受伤断腿,在几位庄家夫人眼前挂了号,各房都有赏赐。 “菖蒲,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我。这块靶镜,是三太太送来的,就转赠给你吧。“ 大房送的都是实用的药材,周至柔从不乱吃补药,借花献佛给了珍珠,别的不说,阿胶是好的;二房送的胭脂水粉,两匹素布,也是非常实在的,给了琥珀、玳瑁。 三房送的都是小玩意,各种无聊打发时间的玩具,还有这块靶镜。菖蒲心心念念这块靶镜,时常借去美滋滋的看镜子中的自己。 周至柔干脆送了她,日后看到靶镜,也会想起她,算是留个念想吧。 “谷莠,你、你真的要走?“ 菖蒲呆愣愣的,“不如,你跟我去求求岂少爷,他、他平时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周至柔讥讽一笑,“他现在对雪耳也挺好的。可他喜欢雪耳么?“ 雪耳享受雪球生前所有待遇,有豪华版狗屋,有专属毯子,有各种球类玩具,但是章岂不会耐心的给雪耳梳理毛发,不会观察雪耳的耳朵里有没有耳屎,不关心雪耳吃饱了没?他,只是养了一条狗,容忍它在身边罢了。 章岂,就是章岂。日后的黑甲军军主,怎么会因为他现在年纪小,看起来白嫩软萌,就以为他是天性良善、幼稚单纯? “我不会求他的。再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离开清风苑了。“ “为什么啊!“菖蒲拉住她,十分的不舍,“能不能不要走……“ “不是我非要走,而是岂少爷容不下我了。不走不行!“ 菖蒲咬咬牙,跺脚道,“你等我!“ 一只脚迈出门槛了,回头还凶狠狠的道,“等我!“ “我没同意你走,你不准走!要是偷偷走了,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她一路飞奔,气喘吁吁跑到书房,到了门口听见翁嬷嬷的声音,“这种不省心的小丫头早该撵走了……“ 不行,翁嬷嬷资历老,她进去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就被打发出来了,说不定还要挨上一顿骂。珍珠姐姐呢?珍珠到哪里去了? 绕了一大圈子,好不容易找到珍珠,原来珍珠竟然是来看谷莠了,话里话外让谷莠道歉。 “珍珠姐姐,不用白费力气,谷莠的脾气死倔,不然我早拉着她给岂少爷磕头认错了。“ 珍珠满脸着恼,口气放重了几分,“你不低头,难道让少爷低头不成?“ “实话告诉你,你若不肯认错,那就真的在清风苑待不下去了!“ 周至柔只是低头不言语。 一来,她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再者,向章岂低头,大概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了。她做不到。 菖蒲怕继续下去,连珍珠也一并得罪了。赶紧过去搀扶着珍珠的胳膊,“姐姐,刚刚我跑到书房,听到翁嬷嬷让岂哥儿非把谷莠赶走。谷莠做错了什么呢?“ “你不懂,不敬兄长,这是大错。岂哥儿最讨厌不知礼的人。“ “哪里不尊敬了?谷莠对她哥哥很礼貌啊。“ 珍珠一噎,“谷莠的兄长耐心细致的做了轮椅,可谷莠没有半点感念,态度冷漠生硬……“ “换了我,我也不感念啊。根本没用上,一天都没用上。“ 珍珠一寻思,还真是。让所有人都感动的物件,其实对谷莠没任何意义,非要她感激。不感激还不行。 她想了想,“你们两个,跟我来!“ 书房内,章岂被翁嬷嬷的话挑动,按耐着怒火,“嬷嬷,我知道谷莠菖蒲两个你都看不惯,但她们是庄家送来的人……“ “庄家怎么送这种不三不四的丫鬟来?满府上下就挑不出几个周全人了?我就不信了!哎,铁定是庄家知道咱们侯爷受了斥责,被罚禁闭,才对世子爷不上心……“ 章岂的脸色很白,如果细看,能看到他额头有一根筋一突一突的跳动。 “嬷嬷多心了,庄家距离京城何止千里?根本不可能知我父侯的近况。就算知道,也不会慢待我的。“ “世子爷还小,不知人心险恶。嬷嬷活了这么大,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了。有些人看着温厚,其实一肚子坏水!老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珍珠站在门外一会儿,听到翁嬷嬷这倚老卖老的话语,心中顿时安定了,有嬷嬷在,相信谷莠不会走了。 她唤了一声,自己掀了门帘进了书房,菖蒲赶紧跟上。 只有周至柔,就站在门槛外,叫她也不动。 “岂哥儿,前天王二嫂子熬了一锅羊肉汤,好不辛苦。你怎么不赏她,反而还罚了她?“ “谁让她做的那么膻,难吃死了!“ 珍珠就笑起来,“这么说来,谷莠也可以不用感激她那完全没用上的轮椅咯?“ 这说法……倒是没有错。 章岂舒缓了眉梢眼角,看向门口,慢条斯理道,“长幼有序,兄长就是兄长。对兄长冷漠,毫无敬重之心!“ “这个,得问下人家具体情况啊。“珍珠招手,“谷莠,你来和岂哥儿说道说道,从前在程家的时候,程山和你的关系怎样?“ 周至柔无法做答。 她从来没去过程家,怎么知道程家女孩和她兄长程山兄妹关系? 等了一会儿,章岂气的脸色转青,用力的甩了书本,“让她给我在门口站着,什么时候反思知道自己错了,什么时候才准回去睡觉!“ 第十六章 夏夜(上) 夜深了。 夏日的夜里,群星闪烁,蝉鸣不断,融融的暖风吹着倒是不冷,只是这样站在廊下罚站,对一个断腿才刚刚痊愈的小孩来说,有点苛刻了。 周至柔站得累了,就换一条腿支撑,左右互换,不抱怨,不吭声,安静的胜似树底的蝉虫。 透过门缝,章岂负手缓步走过,眼角的余光瞥到,顿时脸色发黑。 “岂哥儿……“ “休要废话!“章岂一摆手打断珍珠的求情,“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少爷我今天不想早睡,上次智恩大师傅说了什么来着,哦,念经。玳瑁,你来,给我念<法华经>。“ 玳瑁清透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我有微妙法。世间所稀有。若能修行者。吾当为吾说……“ 此时也只有佛经能让人心平气和。 一字一句,念了大半时辰后,章岂又叫人煮栗子瘦肉粥,趁热喝了香浓的一碗后,又嫌弃栗子老了,吃着不香甜,让人再煮开胃的“酸笋鸡丝粥“。王二媳妇忙得团团转,待煮了拿来,他又觉得饱了,不想吃,先放着。 “哦,那起个小火炉,岂哥儿什么时候想喝,都是热的。“ “嗯。“章岂随意的摆摆手,盘膝在毯子上打坐,呼吸吐纳。 每日的功课做完,瞅瞅漏壶,大概过了酉时。 谷莠大概在门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就她那条断腿,竟能坚持到现在?怎么可能!章岂脸色越发难看,猜测到一种可能——断腿可能早就好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一直装着呢! 可恶,可恨! 章岂拍了一下桌子,命人掌灯。 夏日的夜晚他不喜欢太多烛火,门窗的轻纱遮得不够细密,总有钻空子扑来的飞蛾飞虫,不经意就咬他一口,防不胜防。 “岂哥儿,纸铺好了。“ 螺钿乌木卷头案边,章岂卷起袖口,自己磨墨。先用砚滴加了几滴水,右手拿着墨块慢慢磨了,等墨汁在砚台里化开。这块墨是加了香料的,有一股沁鼻醒脑的气味,闻起来十分舒爽。 就着这香气,写起字来也是酣畅淋漓。 一口气写了六封信。第一封给靖远侯,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张信纸,上面写了他在庄家的生活,总体就是四个字:安静清幽。没有闲杂事打搅,正好读书。关于从假山跌下来的事也写了,受了点皮肉外伤,留了一道半寸长小疤痕,珍珠等人大惊小怪,天天盯着他,给他擦去疤痕的膏药。他表示,以后一定会注意,受了伤太麻烦了。 一封给嫁到尚书府的大姑母,先问候姑母姑父的安,在回忆了旧日在京城和表兄弟们在一块的欢乐时光,最后才说很担心独自在京城的父侯身体,希望大姑母有空多去看看。若是方便,请了相熟的太医看看。 一封给小姑母,语气就随意亲近多了,请小姑母问有没有好的骑射先生。章家以骑射立功封侯,他不想长在脂粉堆中,日后连马都不会骑,坠了祖宗的威风。 第四封,给曾经在靖远侯府当过幕僚,后来考上庶吉士的陆鼎一陆先生。陆先生算是他的启蒙恩师,书信联络也不会让人惊讶。信中的话语都是白话文,看似寻常,好像只是普通的问候。但具体传达了什么意思,就只有章岂和陆鼎一本人知道了。 第五封,给了靖远侯胞弟,他要称之为“二叔“的家伙。先是恭贺二叔新娶,作为侄子不能为叔父压床,很是遗憾,祝愿叔父早生贵子。 第六封,章岂斟酌了很久很久,落笔却寥寥几行字,不到三十个字。字字用心,最后成文后,又重新念了三遍,修改了个别不妥当的字眼,才换了纸重新誊写。 六封信写完,竟然月中了。 透过西纱窗,看到树梢上挂着的半轮明月,被薄如烟雾的云层遮掩了。夏日的夜是暖和的,但夜深后毕竟有露水啊。 章岂眉宇皱成了一个“川“字,将六封信交叠放好,用镇纸盖住。其中最上面的信封,隐约露出“黄桷“两字。 门外传来一点声音。 是菖蒲。 原来是菖蒲等了许久,按耐不住小心思,偷偷的跑过来,做贼一样,“哎呀谷莠,岂少爷只是让你站着,又没说你不可以多穿一件衣服。“ 章岂眉头舒展了。 他抬起脚步,走到门口。不小心让菖蒲窥见了衣袂的颜色,她立即吓得不敢动了,浑身僵硬。等发现什么事情也没有,眨眨眼,胆子就大了。 返回到屋中,竟把拐杖拖了出来。 “谷莠,岂少爷只是罚站,没说你不可以用拐杖啊!你腿断了,一直拄着拐杖,满府上下谁不知道?” 静夜里不用侧耳细听,也能听见。 等了半响,也没见章岂出来。 菖蒲笑了,眉眼弯弯,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犟丫头,我明天当值不陪你了,你要站就自己站着吧。” 说完就真的不管周至柔了。 周至柔腿酸胀到快要撑不住,只好倚靠拐杖,算是投机取巧了? 她心志坚毅,绝非寻常人可比。之前从香枫里逃跑,三天三夜,双脚走到磨出水泡,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此时此刻,让她向章岂低头,绝无可能。 煎熬到下半夜,完全就是意志力的比拼了。 章岂以手支撑额头,瞌睡了好几回,一时觉得自己真是傻,叫蠢丫头罚站,他跟着不睡觉是怎么回事? 一时又觉得,不能看到谷莠第一时间求饶,肯定是一大损失!他一定要等到!难道他连一个小丫头都比不过?驯不服?以后他满胸的抱负,怎么实现? 主子不睡,服侍的人当然也不能睡。玳瑁可怜,今天轮到她当班,实在撑不下去了。抽空去寻珍珠指点,问怎么办?珍珠捂耳偷偷传授了几句密语。 有用? 玳瑁没办法深思下去,就去端热了又热,完全失去香味的酸笋鸡丝粥下去,“换碗新的来。” 出了门,故意自言自语,“岂哥儿又不爱吃酸笋,为啥要了酸笋鸡丝粥呢?” 有钱人家的少爷骄纵任性,今天喜欢这个,明天爱那个,有什么奇怪的? 周至柔心中冷笑。过了一会儿,仰望寥寥的星空,揉了揉冰凉的手,才后知后觉,清风苑里,喜欢吃酸笋的不多。她算一个,不当班早就睡了的珍珠是一个。 那章岂在房间里故意煮了酸笋粥,其实是想? 第十七章 夏夜(下)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周至柔探进来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的观察屋内情形。见伺候的玳瑁早就撑不住了,蜷缩在屏风后的矮塌上。而章岂则坐在书案旁,以手支额,对着素锦灯罩,好似没在意刚刚咯吱的门轴转动声音。 她抿了下唇,抬脚走进来。 酸笋粥的气味飘散在空中,实在诱人,她忍不住生理的本能反应,肚子咕咕叫了好大一声。 听到这声音,章岂嘴角微微抽动,放下胳膊,端坐着转过头。 四目相对,眸光闪动,应该说些什么。 本该说什么。 不过周至柔可不是为了认错才进来的,她想确定一件事——章岂故意让人送来的酸笋鸡丝粥,是不是为她准备。如果是,那她可以原谅之前毫无来由的责骂。 正要开口问,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章岂皱眉看到小丫鬟脸色苍白,瘦弱的身体在灯光下看着无比单薄,只有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被露水洗过的。一时恻隐之心动了,指了指暖炉上的鸡丝粥,“先吃了再说话!“ 果然!真是为她准备的。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周至柔搓搓手,接过章岂亲手盛的酸笋鸡丝粥,拿着调羹小口小口的吞咽着。一边吃,一边埋着半边脸,偷偷观察章岂。 章岂长得挺好,粉白面团一样的圆脸,还没有日后锋利的轮廓。他的相貌即使是拿到未来,也是妥妥的小鲜肉,有大批大批的粉丝追着“生猴子“。水亮的桃花眼,挺翘的鼻梁,嘴唇形状饱满、红润有光,属于第一眼就惹起注意的明媚鲜妍类型。 尤其是鼻翼上的一颗小痣,就像寿桃上的一粒芝麻,叫人看着就好想帮他舔掉。 现在看着纯然无害的小男孩,以后是怎么进化成令敌军丧胆的黑甲军军主的? 他应该付出很多很多…… 周至柔发散思维,胡乱想着。 眼角余光瞅到章岂左眉头上的伤疤,那是上次从假山上跌落留下的。这块疤痕有一半藏在眉毛里,一半露在外面,颜色暗红。换了旁人,肯定是要千方百计用粉盖住遮掩的,但章岂不用。 这块小小的伤疤,没有损害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点特别的魅力。 让他年纪尚小,就有点不怒自威的气势了。 尤其是皱眉时。 喝完一碗,周至柔也给章岂盛了一碗,“你也饿了吧?“ 章岂摇头,表示不用,“我不喜欢这粥的味道。“ “我知道。“不喜欢,却偏偏闻了一个晚上的味道。周至柔笑起来,笑容甜美极了,“但是太晚了,不好叫王二嫂子起来吧?“ 章岂哼了一声,“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可知错!“ 皱眉同时还皱了鼻子,傲娇的小表情,让周至柔忍俊不禁,“好,是我错了。你赶快喝了吧,吃完赶紧睡觉!“ 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刻!就说嘛,他不可能连一个小丫鬟都驯服不了!那将来怎么驯服千军万马! 章岂忍着不喜喝完粥,表情变得愉悦多了,“天色不早,你今儿就不要回后罩房了,在我这儿睡吧!“ 周至柔犹豫了一下,想到章岂今晚留粥的善意,再加上她两个还小呢,一直在清风苑当丫鬟……屋内值守怕是也避免不了,就同意了。 一夜无话。 两人都睡得香甜。 次日一起睡到日照三竿。 整个清风苑都很安静,大家做事都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响。 只有翁嬷嬷仗着资历老,“莫要拦老身了!岂哥儿从来没有过!就是京都那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的日子,他也没说赖过床半日的。今儿竟为了个小丫鬟破例了,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嬷嬷慎言!“ “您这话传出去,外人怎么想?谷莠是小丫鬟,旁人没人在乎的。人家只会说岂哥儿的不是!“ “您是伺候他的老人了,难道不为他的名声考虑考虑?“ 王二媳妇向来是个沉默不爱吱声的,没想到一开口,就镇住了一把年纪的翁嬷嬷。 翁嬷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想到自己的话的确有歧义,不敢再胡乱闹,只是恨恨道,“小丫鬟不好,都是庄家不晓事,不捡那知书达礼的送来,竟要那些外面不知好歹的……“ 骂了半天,倒叫菖蒲听见了。 菖蒲飞快的抬腿跑了。 早上的闹剧,没有传出清风苑的范围内,不过肯定瞒不过章岂。 梳洗之后,章岂一边用着早(zhong)饭,一边命人将翁嬷嬷请来,表示自己以后不会任性,起居时间还是按照过去的时间来。 “嬷嬷是伺候过我父亲的老人了,我有什么做的不对,可以当面对我说。父亲送你来,不是这个用意吗?但请不要当着底下人闹了,一来都是你的晚辈,闹来闹去什么意思?再者闹完了,让外人看着当成笑话,太丢人。“ 翁嬷嬷听闻,羞愧得无地自容,“岂哥儿,王二家的和赵柳家的,都是好的。老身只是和她们辩了几句,没其他的。只是觉得庄家送来的人不妥,不如送回去……“ 章岂一口回绝,“好不好的,总要看看。打听清楚了再说。石磊,你跟着垂露去查一下谷莠的底,还有她的兄长程山。“ “是!“ 去打探消息的还没转回,周瑛以“程山程崔巍“的名字,再次登门了。 他双眼含泪,解释了为何妹妹这么生疏冷淡。 因为当初卖身之时,他就在对面看着,藏在人群中。兄妹之间虽然没有面对面,可他知道她就要被卖,她也知道当哥哥的他没有救她! “我母亲……过世了。我立过誓言,一定要给她争个诰命!才不负她这半生的苦难!我是个男子,靠着我母亲留下的那点钱财,外加自己的努力,总能养活自己,在外求学再苦,我也不怕。可小妹……说实话,我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她!“ “偏巧遇到垂露,我知庄大少的为人,信他!才没有带走小妹,由她被庄大少买走……“ 庄家的消息也得来的很快。 周瑛冒充的程山,母舅家是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中的亲生女娃溺死了几个,活下来的也如牛马一样,整天干活。程山之母在丈夫死后,依附娘家而存,但娘家可没给什么帮助,全靠她给人浆洗衣物而生。 最后更是活活累死的。 可想而知,为什么不愿意带谷莠回去了。 回去还不如在庄家当丫鬟呢! “哎,也是个可怜人。“庄老太太叹道。 周瑛伪装的“程山“,立誓要给母亲挣诰命,少年蓬勃的意气,再加上纯孝的心思,令人喜爱。庄家人对他更加欣赏了,许他时常来看望妹妹,还特意放了丫鬟谷莠半天假,让她回乡给母亲扫墓。 居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年了。 周至柔出了庄家大门,望着门外的天空,顿觉时光如流水。 “你又有什么算计?直说吧!“ 兄妹之间,谁不知道谁?若没有大事,周瑛会这么热络? 周瑛摇头笑了下,“这是章岂写给你的信笺。“ “骗我有意思?我刚刚从清风苑出来,他有什么不会对我说,要写信?“ “不是现在的他,是上辈子的他。你就不想知道,他上辈子最后想跟你说什么?“ 第十八章 摊牌 庄府东南角门,丫鬟谷莠和兄长里面出来,刚好和随从石磊擦肩。石磊眼角的余光看到这对兄妹,虽然身着素朴,可掩盖不住的神采气度,微微皱眉。一边想,一边快步走到清风苑。 “世子爷,已经打探明白了。“ “哦?详细说说!“章岂坐在书房的卷案后,慢条斯理的把六封信分别放在三个匣子里。给父亲、两位姑母、二叔的家书,放在檀木匣子内;送给启蒙恩师陆鼎一的,放在鸡翅木匣子内。最后一封没有署名的,则放在枣木匣子里。 三个木匣颜色不同,给每个木匣子都上了锁,钥匙收好,再交给随从石英,嘱咐道,“十五之前送到!“ “是!“ 石英捧着木匣子奉命送信去了。 石磊低着头,一言一语把收集到的消息说了一遍,最后说起自己的怀疑。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世子爷,那程山如何就不提了,关键是丫鬟谷莠!小的听下沟村的老人说,那女孩长相普通,五官平平!跟咱们清风苑的谷莠,对不上啊。怕不是……怕不是被人顶替了吧?“ 章岂嗤笑一声,“谁要顶替一个烧火丫鬟?再者说,谷莠长得还不够平凡?“ 她长得平凡吗?石磊想想刚刚在角门看到的兄妹,张大嘴,词穷了,搜肠刮肚,拼命找回思路,“哦,邻居还说,真正的谷莠比较蠢笨、目光呆滞!说话特别晚,三岁才开口,可见笨得不行。“ 章岂不耐的道,“谷莠还不够笨?哪里有错?“ “啥?“ 石磊都快怀疑自己认得的谷莠,和自家少爷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急急慌慌再找出矛盾点,“还听人说,谷莠性子执拗,认死理!从前她爹答应进城给她买糖糕吃,后来忘记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好几天都没理会她爹。后来没法子,做了枣糕给她,她也不要,就要糖糕!“ 就倔犟这事,真是无一点掺假! 章岂心有戚戚,叹道,“糖糕?她喜欢吃糖糕?原来那么小的时候就倔成这样!还好,不算没救,我迟早把她掰正了。“ “你说了这么一堆有的没的,到底打听了什么?“ 石磊哑口无言。 从书房里走出来,迎面碰到珍珠。珍珠人如其名,肌肤白皙,容光照人,柳叶眉弯弯,杏眼樱唇,身穿一件杏色底滚边宝瓶纹样长袄,手腕戴着一对翠绿金镶玉镯子,腰系蝴蝶结子长穗腰带,上面挂着一个绣和合如意的荷包。 珍珠含笑道,“外出辛苦,王二嫂子说日头见热,早早煮了一锅绿豆汤,你闲了过去喝几碗,省得中暑。“ 石磊赶忙应下。 擦肩走过,他疑惑皱眉。 论相貌,珍珠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穿戴的更像是大家小姐一样,为什么他就没觉得特别呢? 奇怪了! …… 周至柔握着一封信,信纸是用暗黄的信纸,浓浓的墨迹似乎被她手中的汗泅花了。趁她神思恍惚之际,周瑛领着妹妹去了一趟集市,买齐全了黄纸、香烛,然后借了牛车,去了城西的一处小跨院中。 这座跨院里种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的樟树,树冠遮天蔽日,十分的阴凉。阴凉到大白天的,都感觉不到任何暖和,一进来就背后凉飕飕的。 推开里屋的大门,周瑛当先跨进去,拿着香烛一一摆好,对着香案跪下,“母亲,我带囡囡来看你了!“ 原来里面供奉着金夫人的灵牌。 “母亲埋葬的地方,你是不能去的。周家派了人守着。“ 前世今生,周至柔都没亲眼看到金夫人,自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出于对原身体的感激,才跪在蒲团上,以“孝女“的身份祭祀。 敬了三炷香,她看向周瑛,“你恨我,我能理解。可你把周家人晾在一旁,不怕秋夫人恼羞成怒,干脆报了你身亡?“ “呵呵,她敢么?她前脚报我身亡,我后脚出现,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果然长进了!换在前世,你肯定不敢这么对上继夫人。“ 周瑛跪坐在一旁开始烧纸,嘴角的讥讽笑容藏都藏不住。当然这里也没有外人,他无需隐藏。 “她就是个跳梁小丑。没有父亲的支持,她和她所出的一子一女,想要取代我们?呵!“ 周至柔前世在秋夫人手底下,过了十年的苦日子,那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层出不穷的陷害,打压,身体受热油烫伤之苦,外加继母的各种精神羞辱,好容易到了花嫁之期,迫不及待的就嫁出去了。 哪怕,明知道是坑。 后来,哪怕她嫁到了门第显贵如翼山侯府,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梦到她在秋氏手下挣扎求生的日子——痛苦太深刻了,难以忘怀。 “你想对她做什么?“ 这可能是他们兄妹唯一能达成共识的。 “我要让她美梦破碎!“ “秋氏一生所求有二,一是成为父亲的正房。前世她轻易的达成了目的,她借着母亲病危,插手香枫里,提前布局把我们两个带走,占据了先机,最后还用周琼周琪逼迫父亲,最终达到目的!这辈子,别想了!但凡我们两个还有一口气在,她就扶不了正!永远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周瑛从牙缝中挤出这几句话,抬头看向香案,面色突然又柔和起来,“母亲才是唯一的正房!明媒正娶,堂堂正正……谁也无法改变!“ “其二,秋氏让她那对儿女取代我们。可是第一个都做不到,还想实现这个美梦?“ 周至柔道,“说到这,我挺好奇的。秋氏虽然刻毒,但手段没这么激烈啊。香枫里大火,不像是她的手笔。火,是你放的吧?“ “还有那群贼人……是不是你做下的?当着金夫人的面,不要撒谎!“ 周瑛看着妹妹,眸光闪动,“没错!是我!“ 周至柔深吸了一口气,“你,一手设计了香枫里惨案!一面用银钱吸引山贼,一面让香枫里守卫和山贼厮杀,还把无辜的村民卷进来?你一个念头,死了将近两百人!周瑛,我得承认,我从来不认识你。你的狠毒超出我的想象!“ “生气了?呵呵!你气那些村民的死,我还能理解。气山贼被杀么?还是那些背主的下人?你可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无耻!你犯下的罪孽,还想牵扯到我头上?“ “那你知道,为什么你两次重生,都被发现了跟脚?所有人都叫你妖孽,深信不疑!你可知道,哪里露出的马脚?“ 这个问题,的确是周至柔前世今生都无法理解的。她之前还怪自己隐藏得不好,演技太差。现在一听,知道其中另有玄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母亲所出的囡囡,是个痴呆儿!她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周瑛把最后一叠黄纸烧了,“你一开口,就是完整的问话?谁认不出?“ 原来是这个原因! 周至柔脸色变化不停,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她再完美的演技也没用啊!总不能一辈子装痴呆儿吧? “我不把这些知道内情的下人除个干净,他们迟早卖了你!到时候你的身份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成为秋氏利用的把柄!前世,这群背主的贱奴不就是这么做的?“ “人在屋檐下,她们只是为了家人自保。“ “母亲生前对她们多好!“周瑛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但凡她们念一丝旧情,也不会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让你被那道士热油烫伤了!“ 第十九章 一个条件 滚烫的热油淋到身上,是什么感觉? 骨肉消融,烈火焚身也不过如此吧。 被烫伤的地方那就不是自己的皮肉了,恨不能撕扯掉。 周至柔浑身抽紧,下意识的双臂环绕抱住自己,眼睑上的肌肉不自觉的跳颤了几下。缓和了一会儿,才道,“愚昧无知……封建余毒……她们当我是借尸还魂的妖物……所以上了道士的当!“ “妖道是走家串户的小人物罢了,没有人指使,他敢吗?他不怕一勺子热油下去,要了你的小命?千说万说,都是李秀芹背叛了母亲,她受秋氏的命,蓄意想要害死你!“ 李秀芹,即是李管家,已在香枫里大火中遇害。 周瑛咬牙切齿,似乎恨意极深。 若不是提到烫伤,周至柔心神恍惚,应该能发现,这股恨意不单纯是为了背叛,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此时,她不愿意把香枫里大火的根源,扯到自己身上,反驳道,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害死整个庄子里的人命!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 “她们在你受难时一个个冷眼旁观,没有阻止李秀芹的恶行!之后还找了借口纷纷离去,丢下你孤零零受秋氏的磋磨,你竟然不恨?呵呵!我竟然不知你这么善良。“ “可你这么善良,为什么要上我妹妹的身子,她才只有六岁,这么小,这么可怜,你为什么不放过她?你找别的什么人不行么?为什么要抢夺她的人生?她就算是痴呆儿,也能平平稳稳活到老死的!“ 周瑛一步步逼问。 问得周至柔无言以对。 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具身体“里苏醒过来? 也不是她的选择啊! “跪下!“ 周瑛忽然厉声道! 他指着金夫人的灵牌,“你看好,这是一个凄苦的女人!父母早亡,又被丈夫所弃!她一辈子只有我妹妹柔娘这点骨血!柔娘是难产出生的,为了柔娘,我母亲差点丢了性命!你看着她!看着她!“ 周至柔被震住了,呼吸一滞。 “你强占了她女儿的身子,不该为她做点什么吗?上辈子我心怀幻想,总觉得你是妖孽指不定哪天玩腻了,或者受了天雷之刑早晚会消散离去——可经历了同生共死这一遭,我也不多想了。“ “你过去是什么人,附身我妹妹想要干什么,我统统不问。今日在我母亲灵前,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只要你答应这个条件!你应是不应!“ 周至柔颤了两下,抬头看向金夫人的灵牌,半是愧疚半是无奈。既在人家女儿的身体中活过来,这份情不能不领。 可周瑛为人……她哪里敢随随便便把自己卖了! “你先说条件吧!“ “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养大了我,教养我,细心周到,视我如同亲生。前世我懵懵懂懂,让秋氏强占了正室的位置,抹去了母亲的存在。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世人也压根不知道她!“ “生前身后名,她什么都没有!甚至唯一的女儿,还被贱奴坑害的不能生育!断了血脉!“说到这,周瑛痛惜的看了周至柔一眼,“我死后,怕是给母亲逢年过节上一炷清香的人都没有!“ “母亲一辈子待人和善,怜老惜贫,不该落得如此地步!“ “所以,我要你答应我,当我母亲的女儿,给她生一个孩子!“ 周至柔以为听错了,“什么?“ 周瑛郑重重复一遍,“给我母亲生一个孩子!男孩也好,女孩也行,总之要是健康的孩子!这个孩子,有我母亲的血脉,也有我的。我可以照顾他,就像当年母亲照顾我一样!若是个男孩,我教他读书当官,若是个女孩,我捧她在掌心,要她风风光光嫁了,过的幸福无比!“ “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你应是不应!“ 还以为会听到多么苛刻的条件,周至柔都做好牺牲的准备了。 甚至还想过会不会得寸进尺,碰触到她的底线。 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周瑛这样的要求。 她怔了一会儿,才道,“我是傻了么,不答应。“ “好!“ 周瑛露出满意的表情,转身在蒲团上一跪,双手合十,喃喃的絮叨,“母亲,你听到了吗?你在天有灵,知道儿子……上辈子太过愚蠢,被那两个贱人哄骗了。这辈子绝对不会了。您失去了的,儿子会帮你一一讨回来!不仅如此,儿子还会让柔娘风光出家,到时候生下你的外孙、外孙女,全部都是有你血脉的孩子!三四十年之后,满满当当一家子给你祭祀,你……半生的委屈,可以放下了吧?相信儿子!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说完,重重的磕头。 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对金夫人这么孝顺,衬托得周至柔就像一个外人。 她呆愣了片刻,只好也跟着磕头,双手合十,学着周瑛低声呢喃,“母亲,我附身在你女儿身体里,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你女儿周至柔了。前尘种种都已过去。这辈子,我会当好本职身份。你在天有灵,保佑你女儿平平安安吧!“ 磕头之后,周至柔和周瑛对视一眼,冷淡生涩的兄妹关系多了几分默契。 周至柔还是不能认同周瑛的行为做法。 周瑛也不能全心全意把周至柔当成亲妹妹。 不过,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你要是嫁给章岂,我不反对的。“周瑛忽然调笑说了句。 “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周至柔那张被泅花的纸团藏在袖口里,不想还行,一想就乱糟糟的,心神不能安定。 “他可是靖远侯世子,我才是一个小丫鬟,高攀不上!“ “呵,你不提,我都忘记了,靖远侯马上就要被褫夺爵位了吧?说起来,章旻也是一个奇人,和恩师翻脸,和兄弟反目,遇难的时候亲戚都落井下石,难怪落得夺爵闭门思过的下场。“ 周至柔想也不想的反驳,“那你这么说,周庆书也差不多,被宗族驱逐,被先帝贬为庶人!“ 周庆书是周至柔、周瑛两人的父亲。 章旻,是章岂的父亲。 两人说完,又对视一眼。 上辈子他们貌合神离,从来不曾真正交心过。眼下,竟然可以心平气和的沟通了?还能跟上对方的思路? 周至柔很是匪夷所思,摇摇头,“章家和周家,可是政敌!“ “政见不同,章昱和周庆书还能同朝为官,维持表面和睦。你和章岂,能和平相处吗?“ 第二十章 始读书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如火如荼,绚烂如画。晚夏早秋前后,云彩的美丽极难形容,似高明的画家随意的泼洒颜料,浓墨重彩。 周至柔乘坐着牛车,在“得得架架“的吆喝声中,回到庄家。从角门进入,看门的婆子笑呵呵的看着周瑛拱手,目送妹妹垮进了门槛,才转身走了,感慨着道,“你这小丫鬟,倒是有福气的。有这么个好哥哥!“ 勉强扯出一点笑,周至柔点头,“是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 为了避开秋氏派来的周家人,抬脚就提着她卖掉了,还一脸“我是为你好“! 是当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好,还是在秋氏手底下仰人鼻息好,周至柔也说不清,所以也不想计较什么了。尤其周瑛有一点说得太对了! 那个用热油泼她的道士,必定是受了指使!目的就是要她的小命啊! 后来看她始终病恹恹,半死不活的,才放弃了后续的手段。 前世她意志坚强。给她看病的大夫都说活不得了,她拼命求生;后来大夫说她要残废了,她努力复建,可以自由行走;后来大夫又说她体质虚寒,肯定性命不长,她竭力养生,活得和正常人差不多。 要不是遇到马车截杀,活到四五十岁绝对没问题! 抬头看了看绚丽多彩的天空,周至柔深吸一口清新空气,这辈子她起点低了点,但拥有的健康身体比什么都强。没了前世的那些局限,想必,会有不同的人生吧。 回到清风苑,按规矩,她先去给主子爷请安。 最恨封建余毒,动不动就要下跪磕头。好在周至柔现在算是“屋里人“,随意的半福了下,不算礼数不恭。 章岂依旧跟老佛爷一样,坐在高高的翘头案后。书案两边各放着厚厚的书籍,神情严肃,拧着眉似很不高兴,“回来了?“ “嗯。“ “半天时间够你回乡么?“ “不够。“周至柔如实回答。 “那你哥哥怎么带你祭祀先人?“ “找个没人的空地,买了点香烛黄纸,点了烧了,磕个头就完了。“ “这么简单,那怎么不在府里找个空地?“ 在一旁伺候的珍珠赶紧道,“岂哥儿,那不合规矩。庄府是庄府,府上的地儿都是姓庄的,哪里能容外人,祭祀别人家的先人?就算老太太仁慈,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章岂这才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哥哥对人说了,待他考上功名,就接你出府。你怎么看?“ 周至柔眨眨眼,敏感的察觉珍珠笑容有异,比起章岂,她似乎更在意回答? 想了一想,珍珠自打她和菖蒲进了清风苑,就一直照顾有加。似是打算用心培养她们!哦,对了,靖远侯在京城四面楚歌,过得极为不好。要不了多久夺爵的消息就会传过来。章岂回不了京城,要在在甘州很长时间。 掐指算了算,她前世第一次见章岂,是十四岁时为皇太后庆祝的浴佛节? 也就是整整八年时间! 而珍珠年纪不小了,早晚要嫁出去的。她需要接班人,接替她照顾章岂。 丫鬟容易得,要找到忠心可靠的却不容易。在这之前,珍珠一直认为她和菖蒲是外面买来的,背景干净,才用心栽培的吧? 周至柔寻思了一下,这个问题大概相当于hr的入职询问了,该怎么回答呢?既不能让珍珠对她失去照顾的兴趣,又不能断了自己离开的后路。 “我能怎么看?我就……站着看,坐着看。“ 一语说完,珍珠扑哧一声笑了! 章岂也拧着眉,转过头去,“牛头不对马嘴!“ “岂哥儿,谷莠哪里说得不对?是她哥哥,又不是她对人说的。考不考得上,她怎么知道,只有老天知道!我瞅着程山不大靠谱,八字没一撇,大话先说出去,万一考了个十年、二十年,我们谷莠是不是要等他?“ “范先生说他天资很高,说不定就中了功名!“ “天资高的人多了去了!“珍珠杏眼微弯,露出淡淡的讥讽,“但是年少中举的,终究是少数。若我们谷莠真有这么大运道,有个举人哥哥,也是不错。“ 说完,珍珠摸了摸周至柔的头,态度很是亲昵。 周至柔忍着不适应,低头应了一声。 大概……达到她的目的了吧? 谁知道章岂眉头皱的更紧了,“明儿叫范先生来吧,少爷我也要读书了!“ “啊,范先生在月微草堂教得私塾,怕是不方便常常过来……“珍珠惊道。“会引起外人注意的!“ “那我就过去!一个小小的平民之子都有雄心壮志,想要考取功名,我为什么不能?“ 章岂重重的拍了下书案,眼中闪动着倔犟不服输的光彩。 从书房退出来,珍珠关上门,掩饰不住地的笑意, “谷莠,你真是个小福星!“ “啊,珍珠姐姐,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 京城那边……暂时回不去了。比起危险的骑射,珍珠当然希望章岂能在读书方面有所进展,这样哪怕侯府出了事,他也能有别的出路! 次日一早,章岂真的要去月微草堂念书去。 珍珠早就打点好一切,一色的书箱、书籍、笔墨纸砚都齐备的,嘱咐石英、石磊,“好生照顾,领了范先生的话,回来细细回我!“ “是。“ 章岂一走,整个清风苑就空荡了许多。连走廊下挂着的绿毛鹦鹉,都懒得学舌。 珍珠趁着空闲,正好召来玳瑁、琥珀、菖蒲、谷莠,“以后岂哥儿要念书了,书房里没有伺候的人可不行。你们谁愿意在书房伺候?“ 琥珀笑着福了一礼,“珍珠姐姐,你看谁合适,直接说就是。“ 玳瑁道,“我看琥珀合适。她以前在表小姐书房里待过几日,懂得伺候笔墨。“ “懂不懂的,可以学。岂哥儿也是才开始入学。关键是要勤奋,岂哥儿早起,她也要早起。岂哥儿晚睡,她也要陪着伺候笔墨。不能走神,不能时不时的偷去厨房,更加不能多嘴多舌,妨碍岂哥儿念书!“ 珍珠严厉说完,倒也没直接下命令,只是让四个人轮番跟着在书房伺候。 谷莠是最小,排到最后一位。 半个月后,她后知后觉的发现,等所有人轮完,应该重新排位的,怎么就成了她的专属职位了? 菖蒲笑嘻嘻的说,“因为你有独门绝学啊!你站着磨墨都能睡着!太厉害了!“ 周至柔呆住了,她只是打了个盹? 第二十一章 仅只执黑 既然给人打工,职位变动是常有的,周至柔也没当一回事。定岗的第三日,她接受完了岗前培训,换上珍珠为她准备的书童工作服,第一次跟在章岂后面出门。 “别让人瞧出你是女孩。“ 周至柔提着书箱,板着脸点头,“晓得!“ “到了书苑看到你哥哥,也别露了痕迹!“ “晓!“ 珍珠没忍住扑哧一声,“谨言慎行做得不错。“一边帮着周至柔整理了一下衣领,一边叫道, “菖蒲!给谷莠准备的午饭,可准备好了?“ 叫了两声,没人应。 玳瑁道,“珍珠姐姐忘记了?今儿庄家那边又来人查了,这次查得仔细!菖蒲一上午都回不来了!“ “又查?算上这次,查了三遭了吧!那金夫人的女儿到现在还没找到?“ “都过了整整一年了,哪里找得到?再说,人是死是活还是未知!若是早就死了,埋在哪座深山老林里,骨头都成渣了,还能查出什么?“ “禁声!人家女孩无辜,平白无故的怎好咒她!“ 玳瑁张了张嘴,心里委屈——她哪里是咒人,只是说出了大多数人的猜测罢了!这一年来,甘州、金州、青州三地被翻遍了吧,周家请了天下第一捕头挖地三尺的搜寻,也没搜到什么啊! 男装陪同章岂出了庄家大门,周至柔的眼角余光瞥到门口附近,有一些身穿公门捕快衣着的人,聚集在门前,低头寻思了一下,捅了捅章岂的后腰, “岂少爷,想不想知道咱们雪球的死因?“ 章岂没好气的回瞪了一眼她,“闭嘴!“ “我是替雪球冤枉啊!它只是一只狗,可也是一条生命!不能欺负它不能说话,只是一只狗就不管了!那个喻世成不是县衙的刑名师爷么,怎么查了那么久,还是没查出来!我能不能,能不能让其他捕快帮忙?“ 章岂凶恶的继续瞪,“说完了没有!“ “诶,那边的小孩!多大了?问你话呢!“ 有两个捕快主动走过来,张口就质问。 章岂抿着唇,高高抬着下巴,不屑一顾的世家公子哥的模样,实在有点欠扁。 周至柔心中暗笑,不过履行本职工作,主动上前一步,介绍道,“我家岂少爷是庄家的亲戚,从京城来,正要去月微草堂念书。你们是衙门的捕快吗?能不能帮忙查一下死因!“ “死、死因?哪里有人命案!“捕快立时警醒起来。 “不是人命案,是狗命案!我家岂少爷的狗死了!四个月前,突然毒死的!“ “哦,是狗啊,怎么死的?毒发致死?“ “是啊是啊!“周至柔不停点头,“府上老太太震惊极了,还请了刑名师爷来查,可惜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到!气死了!“ “你们这么多人,看着也没事,能不能请你们去查查雪球的死因?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害死了我家岂少爷的狗!只要能找到凶手,钱财方面好商量,我家少爷非常大方的!“ “呵呵,等我们有空再说吧!“ 捕快问明白了这两个小孩的来历——京城来的,就头也不回的走回庄家门口。 章岂坐上马车,表情有点玄妙,“谷莠,你很会慷你家少爷之慨么!“ “啊,你不想找害死雪球的凶手么?“ “当然……想!“章岂眸色加深。 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雪球的死是意外,还是冲着他来的!不应该出现在清风苑的耗子药,始终是一根刺,扎得他不安难受! “要是能找到那个恶人,也就罢了!找不到,你请的捕快,你自己出钱!“ “啊!“ 周至柔如丧考妣的表情,终于愉悦了章岂,他心情好起来。 微笑一直保持到了月微草堂门口。 未来帝师的范师增,和友人姜明一起创建了这座只有十二个学生的私塾。说是草堂,也是一个清幽独立的院子。院外的巷首有两口井,于是俗称“双井胡同“。每天辰时,就有郎朗的读书声响起,过往的路人都会放轻脚步,小贩都会刻意避开,不在这时吆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摇头晃脑念了一上午。到肚子咕咕直叫了,用书本盖住脸的姜明先生才醒了,挥手准了吃午饭。 周至柔把热好的饭菜端上饭桌,皱眉问,“岂少爷,这几日都是这么上课的么?“ 什么也不教,就是死记硬背? 章岂日后是要率兵打仗的,学习灵活机变更重要。 这么学下去,该不会学傻了吧? 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她,章岂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饭,指着周瑛方向,“问他去!“ 来草堂的第二日,章岂就后悔了,可惜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不能自打耳光,只能每天坐牢一样过来上学! 周至柔正好心中有事,就过去寻周瑛了。 周瑛笑吟吟看着妹妹,“范先生有教无类,收了一个女学生,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跟着学习。“ “免了,学成了璇姐姐,又如何?“ 周瑛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 周璇是周庆书胞兄之女,周至柔、周瑛的堂姐,那才是“精华欲掩料应难“的真才女。要是女子能科举,她的成绩指不定要独占鳌头,比周瑛更强!可惜,身为女儿身,根本无力摆脱命运的安排,玉安公主和亲,被钦点为陪嫁腾妾,再也没回来。 “你来寻我有什么事情?“ “今早庄家来了许多捕快,好像在查什么金夫人的女儿。“ 周瑛嘴角咧出一个笑,“怎么,怕被发现?呵,看来你也不想回去么!“ “你到底有什么布置?现在还不告诉我,我露出马脚,你能躲得掉么?“ “你的身份是真的,我的也是真的。程安安和程山,是一对父母双亡的可怜兄妹!只要你一口咬定,谁敢说你是冒充?“周瑛轻轻笑着,“看过你真容的,该死的都已经死光了!“ “现在觉得她们死得好吧!她们不死,如何换得你自由?“ 周至柔如被人扎了一下,“你的狠毒,不要推到我身上!“ 说完,恨恨的瞪了周瑛一眼,“最后告诫你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出来混,早晚会还的!“ “呵呵!“ 周瑛不以为然的一笑。 前世周至柔被坑得极惨,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人当成傻瓜一样玩弄在鼓掌之中! 好容易重生了,他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好不容易跳出来,从一颗棋子,变成下棋的人!不给点颜色看看,怎么对得起自己?别担心,才是一个开始……“ 第二十二章 过犹不及 夜晚,周至柔返回清风苑,才听得菖蒲详细讲起白日发生的事情—— “比前两次查得更严密了!之前只是捕快问了问家乡何方,父母何人,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现在还找了素影师傅,给人描影!“ “何为描影?“ “就是用炭笔把人脸五官给画下来。别说,画得有五六分像呢!“ 菖蒲乐滋滋的说。 周至柔寻思,这素描找人的法子倒是不错,但前提是有人见过她!周瑛信誓旦旦,说见过她的人,该死的,都已经丧生在火海中。原主儿是个痴呆儿,想来金夫人也不愿意让外人见到女儿! 至于周家本家的人,根本不认识她!最多知道她的名讳而已。 而今,她是丫鬟谷莠,是程家孤女程安安。有一兄长,是微草堂念书的程山程崔巍! 姓名来历可考,这么说来,不用担心了? 然而心底莫名有个声音,让她不要太天真,不要抱侥幸之心。 时隔一年了,明明知道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如大海捞针,人家还没放弃,反而下的功夫更深了,连深宅大院的小丫鬟都要留影备案,可见主持搜索的人不是普通人! 菖蒲说完,笑嘻嘻的说,“可惜谷莠你要跟着岂少爷出门,不然也能给你留影了!跟你说哦,那个描影的师傅画得可好了,刷刷两下,就出来人的模样,细细一勾,人的眼睛、鼻子都出来了,活灵活现的!连蔷薇嘴角的小痣都不放过。“ 说到蔷薇,周至柔眨眨眼,问道,“蔷薇什么时候进院啊?“ “她啊,看珍珠姐姐的吩咐了。入冬前应该会让她进来吧?“菖蒲撇撇嘴,“我倒是巴不得她们三个学齐了规矩,早点进来。省得翁嬷嬷天天盯着我两!“ 翁嬷嬷知道谷莠、菖蒲两个小丫鬟,是因为背景清白干净,和任何一方都没牵扯,才受到珍珠重用。立刻起了精神,到处找合适的丫鬟人选。 这不,几个月下来,真让她找了十余个回来。 头一晚放在偏院里住,抽屉箱笼里放着点财物——手脚不干净动了歪念的,立刻赶走。 其次看吃饭睡觉,有争强好胜抢别人东西等坏习惯的,领走; 最后一步才是学规矩,做事挑挑拣拣,不听话,懒散的,也带走。 这么一关关下来,才剩下三个,分别是蔷薇、芙蓉、茱萸。 每筛掉一个,翁嬷嬷就被打了一次耳光,她感叹,从前在京城,丫鬟最是知道身份,该做的不敢不做,不该的那真是眼都不敢多瞥一下。到了乡野之地,连个模样规矩齐全的,都难寻了! 蔷薇、芙蓉、茱萸三个,也和菖蒲差不多年纪,都在七八岁左右,活泼好动,今儿衙门的人过来留影,她们乐滋滋的排队当模特,都被画下来。 次日,轮到石英当值。 周至柔偷偷到偏院串门,看到三个未来的小姐妹正在练习端茶,倒水,笑眯眯的等了一会儿,待她们休息了,赶紧翻出荷包里,用糯米纸包着的麦芽糖。 “听说你们昨儿描影了,跟我说说呗!我昨儿跟着岂少爷出门,竟没遇到!“ “哈,谷莠你可真倒霉。府上就你一个错过了吧?跟你说哦,衙门里的描影师傅真真太厉害了。把我画得一模一样!“ 四个小女孩叽叽呱呱,凑到一起说了好半天的话。 看得周大娘嗤笑不已,“你们几个蠢丫头,哪里有说不完的话!过不了许久,就到一个屋子里了,天天看着,说不定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厌烦,斗得都乌眼鸡似地!“ 周至柔含笑道,“为什么看不顺眼啊,我看蔷薇姐姐好看,芙蓉漂亮,茱萸美丽,都很好啊!“ “蠢,所以说你最蠢~她们三个模样各个强过你,你就不怕你的位置被抢了?“ “抢我位置?“周至柔露出一副迷茫的样子,“那不是更好吗,我可以省点力气,多睡一会了!“ “蠢蠢蠢!我教过的丫鬟中,数你最蠢了!“ “胸无大志!没有半点上进心!快走!多看你一眼我都嫌烦!“ 被周大娘赶走,周至柔也不生气,她模拟着一个正常七岁小女孩的脾气性情,又拐了一道弯,去了宣华堂去找兰心。 表达了一番错过留影这么好玩事情的遗憾,顺便打听衙门为什么要画这么多描影? “说是要找个人,跟你这么大!可怜,这个女娃十有七八遭遇不测了!她的家人不死心,还是托了知州和刑部、大理寺的人来找!找了一年多,甘州、青州、金州三地的人牙子可算倒了大霉,官方的还好,说清楚来龙去脉留影,证实无错就放了;那些私下转卖的,全部抓起来拷问,听说说不清卖到什么地方的,还要被拷打致死的。“ “啊?“周至柔不知道,她在庄家安静当小丫鬟的日子,外界因她掀起的狂风暴雨。 兰心笑了下,“是福非祸,那起子烂了心的活该!多少女娃都是好人家的,被偷卖到外地,叫天叫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有大理寺联合各州知州大力协办,她们死了都没人知道。如今,却还能和亲人团圆。阿弥陀佛,是上天保佑啊!“ “兰心,老太太叫你呢!“ “哎,我这就过去。“ 兰心站起来,掸了掸衣裙上的果皮,又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给周至柔,面上笑得和气,“你这个傻丫头,无依无靠的,倒是不知什么机缘,落到福堆里。诶,之前衙门上门来查,好像你每次都错过了?“ “我想想,头回你刚进了清风苑。衙门来查府里的丫鬟,没好去搜查亲戚的下人。“ “第二回查得仔细。所有人,连我都去了。只你刚刚断了腿,夜里烧得糊涂,不好抬着你专门给人审问。“ “第三回,就是昨日。你陪着岂少爷出门,又错过了。留影也没你。“ 兰心笑吟吟的,弹了周至柔脑门一下,“你这丫头,倒是不知哪里来的福气!好好伺候岂少爷吧,将来自有你的因果!“ 第二十三章 疑点 金、甘两州边界,高山巍峨,森林茂密。十几匹骏马在蜿蜒的山道中奔驰,黑色的披风随风荡起,原地只留下踏飞的石子儿,和呼和而去的“驾驾“声。 青、甘两地的边界,锦江之水浩浩荡荡,浪起浪伏。从水路而行的船只到了码头,降下船帆,力士水手们铺上案板,走下十几位穿着黑色软甲的刑部官员。 双方人马在甘州——甘泉县汇合。 “前面就是香枫里了。“ 知县全知吾带领京都来的贵使,亲自前往一年前的案发重地。身后跟着数十人,黑袍翻涌,皆摈气沉默。 “火灾之前,这里可是有名的风景胜地啊!一到秋日,漫山遍野的枫树,秋霜落满山谷,枫树尽染,还有隔壁农家黄灿灿的稻子,在高处一望,当真是美不胜收!“ 全知吾抚须说完,师爷喻世成朝他摇摇头,示意这不是谈论风景的好时候。他立刻堆起笑容,话音一转,“香枫里附近村落不多,喻师爷,把堪舆图拿来!“ “是,县尊。“ 喻世成当着京城贵使的面,如同打开画卷一样,徐徐展开开堪舆图——再没人比他更熟悉的了,因为本就是喻世成绘制。 “香枫里三面环山,分别是香丘山、香云山、云雾山。其中云雾山盛产茶叶,‘云雾细蕊’乃是一绝,可惜产量稀少,一年统共不到五十斤。金夫人落户此处后,招了附近的村民大力栽种茶树,可惜一山之隔,香丘和香云的茶叶品质总是差了一截,欠缺了几分回甘之妙。“ “之后,有附近村落的村民仿“细蕊“之名,大肆贩卖劣质粗茶,把‘云雾’名声败坏透了,金夫人动怒,就命人将香丘山、香云山的茶树尽数拔掉,改种果树。哎,不知是不是风水缘故,种出来的果树也酸涩难吃。 至于云雾山,则派了家丁护院保护起来,每到采茶时节,只许庄子里的人手采摘,直接在山下杀青、捻制,成品之后或是自家留用,或是送人,市面上再也见不到真正的‘云雾细蕊’了。“ 喻世成说完,见几位贵使面上神情不变,暗暗叹息,和县尊对视一眼,继续道,“发生火灾之日,金夫人已经下葬。喻某去年曾跟随县尊大人前往祭拜,却见有附近村民新鲜瓜果供奉,想来村民良善,念着金夫人的往日的好!大人们,是否过去一看?“ “带路!“ 堪舆图被某刑部黑袍拿着,互相看看,数十人分兵而去。 金夫人之墓在云雾山顶,倒是个风景绝佳之处。一路上看到半山腰的茶树高矮不一,还有被整个挖走的,可见这一年来失去人打理,“云雾细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墓前,还是有些野花和野果供奉。 “金夫人死后,香枫里庄子被烧,仆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留下的一双儿女也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若是她泉下有知,怕是也不能安稳。贵使大人,若您不嫌弃喻某粗鄙,喻某愿倾尽全力帮助贵使大人找到周氏兄妹!“ 回答他的,是披风转动时带起的飒飒风声。 “我要全部卷宗!“ …… 甘泉县衙。 喻世成带着三大箱子,进了原县尊全知吾的书房。刑部贵使正等着,木然的看着喻世成将箱子一一打开,拆掉每个箱子里的一百多卷详细案卷。 不一会儿,就将整间堂室铺得满满当当。 “这边是仵作的尸检报告,除了六具尸体实在烧得太焦,无法辨认准确身份,其他一百四十九人,有四十二人是马贼;三十四人是香枫里附近村民;另有七十九人是香枫里仆役——其中男子三十四人,四十三人皆为妇孺。“ 随意拿过来一看,仵作写得非常详细,尸体身高几何,估量体重,齿龄年岁,以及口鼻浓烟情况,死因是马贼所杀还是火烧致死、浓烟呛死。 刑部贵使随意的翻看,看到最后一张图纸的时候,不由得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喻世成。 每个死者的资料都齐全,各种推断身份的证据详细记录,可见不是庸吏。而将每个死者死亡的位置,都详细画在图上标记了…… “谁教你的?“ “火灾之后,满庄子的死人,烤焦的人肉味,一个个都死不瞑目,常人怕是难以慌乱中记录这些。“ “大人所言极是。是以火灭之后,是喻某当先进去的,因此便暗暗记录在心。“ “你,很好!“ 卷宗需在县衙留存不能带走,刑部贵使命手下全部抄录了一遍。 喻世成本想让县衙的书吏帮忙,不过被婉拒了。 “也太难讨好了!“ 县前街的酒楼上,全知吾擦了额头的汗,一声轻叹。 “县尊不必烦忧——喻某猜测,这次刑部派人来,不是为香枫里命案,而是为了找寻金夫人之女!“ “怎么说?金夫人之女失踪一年了,周家托关系在青州金州查了多久,还没找到?就算没找着,他们来我甘泉县作甚啊!“ “许是怀疑,金夫人之女,尚在甘泉!“ “这怎么可能!“全知吾惊诧无比,“千方百计拐走的,还留在这里等着?再说一整年了,我是那拐子也趁风声不紧的时候,早偷偷溜了!“ “大人请拭目以待!若喻某没有聊错,白日刑部之人去附近村落打探了——问的也不是火灾之日的异常,而是之后的幸存者,包括周瑛等人的行踪!“ “这更不对劲了,查的是金夫人之女,问周瑛作甚?周瑛不是早回京城周家了吗?我、我还送了他一份程仪呐!“ 喻世成笑了下,“大人静下心来,等待便是!“ 心中却浮现一个清隽少年郎的面容,暗道,好个心机深沉的少年郎,竟然骗得他和县尊团团转! 他可不知,被他惦念的周瑛,化名为程山,如今也陷入了苦恼之中。 月微草堂,十多名黑袍黑甲士兵将前门后门都围住,差点让学生们以为两位先生犯下什么大错,要被抓进牢狱之中了。 结果来认亲的。 “长兄!“ 刑部贵使名姜烨,乃是草堂另一位先生姜明的族弟。两人年纪相仿,有幼时一起读书的情分,自然不必寻常。 姜烨将县衙带来的卷宗,挑了几个重要的铺在案板上。 “怎么,你和梁音一样判定,金氏之女尚在甘泉?“ “不仅如此,那失踪的周家子,怕是也在甘泉。“ “理由有三。一,金氏在甘泉落户十年,以她在商场纵横捭阖的手腕,早将经营布置得根深蒂固,此处有太多可以利用了人、财、物。稍加利用,就可以隐藏得悄无声息。“ “其二,金氏去世之后,理应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待周家本家来人再安坟下葬。谁知周瑛竟然一力主张,头七之后就下葬了。若说他急着返回京城,倒也说得过去。可事实上,他根本没回京城。所以太蹊跷了,他乳臭未干,能去哪里?无处可去,那甘泉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有此地最有可能!“ 第二十四章 章岂查案(上) 今儿有些稀奇,双井胡同的路人没听到一声读书声。往常这个时候,郎朗的读书声能一直念诵到日中呢。莫非是那几个商户学生又捣乱,和同学摇色子赌牌九,被姜先生抓住了? “今儿是范先生,范先生一向严格,对学生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待会儿出来,就知道是谁家的娃闹事。“ 周边的邻居看热闹不嫌事大,嘀咕道。 月微草堂内,气氛十分严肃。 范师增紧紧抿着唇,锋利的眼神来回在几个学生中间来回的扫,态度之冷,更甚与上次抓到赌具!好半响,他用力的挥手, “先生我要休息三天。三天后,你们各自带着课业回来,不许人云亦云!县衙不许外传的卷宗也给你们看了,同学之间私下讨论不妨事,若是和外人谈及,记住!只可以言语去说,不可将卷宗给别人看!“ “是!“ 十二个学生齐声应是。 每个人手里,都有抄录了一份“香枫里卷“的详细资料。 这是先生给与他们的考验。读书不能读死书,先生对他们寄予厚望,觉得他们将来纵不能安邦定国,也能牧守一方。而审案断案,是为官最需要的能力之一。这一次,先生连绝密的卷宗都给他们看了,他们当然要悉心找出矛盾破绽之处,显出自己的不同来! 几人行礼,送先生先行。之后,才按齿龄依次离开草堂。 “我们要不要去香枫里实地看一眼!“ “对啊,不看一眼,光凭案卷上的内容,很难找到突破口!“ “先生说,那周家兄妹,应该还留在甘泉,难道我们不该从甘泉找寻么?“ “你呆了不是?甘泉县有多大,人口众多,从哪里查起?先生不也说了吗,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原因,断定周家兄妹还留在甘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周瑛的出身决定了,他一定不甘于无名无分!他返回京城早就走了,留在甘泉,肯定是等待周家本家来接他!“ “对啊,香枫里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灰溜溜的去了京城,周家是他本家,但那些亲眷他一个不认得,怎么亲得起来!可想而知,他去了京城也未必能过得好。所以,他留在甘泉,等候时机!“ “小小年纪,如此筹谋深远!真是叫人不得不叹!诶,程山,你年龄和那周瑛差不多大,你觉得我们推测的有没有道理?“ “我、我和他年龄相近,就能猜到他的想法了?“ “也是!“ 那问话的学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恕我一时口快!“ 同窗们约定好了明日赶去香枫里,出了双井巷口,各自上了各家马车。 最后一名是章岂。 他年纪最小,课业上只是“凑合“,平时诵读经、书,吭吭哧哧只是勉强跟上,没有神童的潜质。再加上早前的赌局,就和他的书童有关,几位课业好的学兄们并不大搭理他。 商量真实的案件,就更不会主动邀请他了! 章岂很是生气。 周瑛故意越走越慢,最后几乎和章岂同时走到巷口,眼神停留在章岂身后的书童——周至柔身上。 “要去香枫里吗?“ 周至柔眼角瞥了一下章岂。 示意章岂去,她才有机会跟着去。 “不去也好,省得伤心。“ 周至柔低着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始作俑者也会伤心?再惨兮兮的掉几滴鳄鱼的眼泪? 偏巧,章岂回头催促的时候,看到这个笑,便像找到发怒的理由,“笑什么笑!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要少爷我等你不成!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周至柔只得小跑跟上。 周瑛捏了捏操心多出的几条抬头纹——这样发展下去,柔娘表面平和,内心孤傲,怎么和章岂走到一起?上辈子章岂对柔娘是真心实意,痴情了整整二十年,也未曾换得柔娘一回顾。 这一世早遇见了,反而不知珍惜了呢? 眼看周至柔被喝来喝去,一脸的心灰意冷,他忽然冲动了一次,赶紧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别急!他才七岁,情窦未开。等他长大了,就知道你的好。毕竟是前生心心念念盼望了一辈子的人……总不会没来由……别怀疑自己!“ 周至柔没给任何回应。 她踩着踏脚凳上马车,就见车辕上已经被章岂占了一大半,她只能缩着,小心翼翼的钻进马车厢里。这期间,章岂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眼神蔑视。 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和久远的记忆重合了——这才对劲嘛! 那个晚上刻意给她留热粥的章岂,简直不像他了! 想前世,她虽然出身周氏,可身体很差,名声上也远远不如几个嫡支的姐妹。就这样,她也没选出身侯门、长相身材都符合她审美的章岂。 十多年间一直躲避他,难道是因为她特别羞涩,或者谨守妇德? 别开玩笑了! 当然是因为章岂纨绔嚣张,是京城一害!寻花问柳、声色犬马、不务正业、骄奢淫靡,不少出名的荒唐事件中都有他的影子! 这样的人,周至柔怎么敢招惹?躲都躲不及! 直到后来章岂摇身一变,变成黑甲军的军主,世人才知道他放浪形骸的外表下,居然藏着如此隐忍坚韧的性子。 可惜,周至柔前世命运多舛,自顾无暇,看不到章岂的用心良苦,更加体会不到他当年冒着风险去福鼎寺救她,是什么心情。 救命之恩,就以小丫鬟身份服侍来偿还。 至于其他,可别多想。 周瑛的算盘打得精,但他算不到章岂这辈子遇不到“周至柔“,也不会和“周至柔“产生什么瓜葛。 返回清风苑,章岂犹自气得不轻,“一个个的,居然看不起我!“ “我非要亲手抓到周瑛兄妹,一雪今日之耻!“ “岂哥儿,怎么了?“珍珠、翁嬷嬷等见章岂一回来就大发雷霆,十分意外。 “谷莠,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学堂上有什么人欺负了岂哥儿?“ “没有。“ 周至柔摇头,“是同窗们没有邀请……“ “谁让你说的!闭嘴!给我闭嘴!“章岂气势汹汹走到周至柔面前,手臂挥动,差一点打到她。 周至柔赶紧一躲,远远的避开了。 当小丫鬟可以,任打任骂不再职责范围之内! 第二十五章 章岂查案(中) 发怒的章岂,让整个清风苑的气氛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周至柔干脆找了个理由躲了出去——她才不伺候呢!反正有的是人愿意,她空出贴身伺候的位置,多少人巴不得! 不过一个时辰,蔷薇直接被骂哭了,芙蓉跌跌撞撞从书房逃出来,两眼茫然,让她进去却是不敢了。 茱萸最惨,伺候的时候不当心,被热茶淋到胳膊,烫得起泡了。 如今在廊下哭不敢哭,硬生生憋着。 看得翁嬷嬷气得不行,拄着拐杖道,“一个个都不中用!“ 珍珠轻轻一叹,给菖蒲一个眼神。 菖蒲也是个小机灵鬼,端茶倒水这种小丫鬟做的事情,肯定是躲不开的。她眼珠一转,深吸了一口气,走路不带一点声响的跨进门槛,悄悄的放下茶碗就走。 “急着跑什么?我这里有老虎,吃人啊!“ 菖蒲苦着脸转过身,“岂少爷,我还有事呢。“ “得,什么事情比我这个主子更重要!“ “我得回去安慰谷莠。“ 听到谷莠两个字在,章岂的脸色就如那暴风雨前的乌云,厚得能拧出水来!他重重的一拍桌子! “有什么好安慰的?“ “岂少爷,您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在说衙门找人的事情。“ “衙门找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菖蒲说话的时候,眉眼灵动,声音清脆,似泉水叮咚,说不出的悦耳。 “岂少爷也知道,谷莠的亲父母,养父母都死了!哎呦,她的身世可太惨了。听说少爷派了石磊去她老家查……“ 听到这,章岂的眉头一拧,神色越发阴沉,声音也从牙齿缝中渗出来,“是,本少爷是派人去查她了,怎么,她不高兴?“ “少爷的话怎么说的?“菖蒲露出惊讶,“谷莠是想打听老家还有什么人。她来庄家这么长时候,从来没乱花过一文钱。所有积蓄都攒着,就是打算托人帮帮忙,看看老家那边谁有需要救助的,或者有在她家困难时帮过忙的——哪怕给过几斗粮,几个鸡蛋的,也是一份情。她父母人都不在了,不能因为情分小,就不顾了吧? 谷莠说,她年纪小,许多人、名都记不大清楚了。要她亲自去问吧,她也没那个空闲。正巧石磊奉少爷的命去了她老家!石磊办事,她放心!只要石磊打听清楚了,谁和她家有过交往,就帮她还了旧日的情,也省却她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章岂的脸色立即阴转多云,嘴上还是冷哼了一声,“算她懂事!等等,这和衙门找人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菖蒲叹口气,“有天晚上,我和谷莠聊天。我问她,‘那个金夫人的女儿是活着,还是死了?要是还活着,怎么总也找不到?’她说,‘活着,死了,全看别人希望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章岂微微一愣,“此话何意?“ “岂少爷你想,亲娘已经没了,亲爹到现在都没露过一次面!只派了下人到处找啊找,闹得人仰马翻的。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人丢了!真的找着了,对一个千金大小姐来说,名誉已经没了,又是什么好事呢?眼下活着,将来也可能会死啊!“ “别看现在找她的人那么多,可真心关心她的,一个都没有!“ 章岂听进去了,沉思了片刻,随即又拍了一下桌子,“真心假意,和她什么关系!她操心的倒是多!“ “哎呦,怎么能嫌谷莠咸吃萝卜淡操心呢?她爹娘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不然她现在也是有爹疼娘爱的!我有偷偷问过,恨不恨那些杀人的马贼,恨不恨香枫里的那些人——不是她们,她爹娘也不会无缘无故被烧死!“ “她怎么说?“ 菖蒲回忆了一下,“谷莠说,她遭遇巨变,说不恨是假的。但是香枫里的金夫人早就死了,仆人也被烧死了很多。她能怪谁去呢?本来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她都走出来了,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找寻金夫人女儿的人,害得她也瞎想。“ “我看她今天的那个笑容可不像在瞎想……“章岂嘀咕了两句,接下来倒是没有继续发脾气了。晚饭,点了四样小菜,分别给了今天受了委屈的蔷薇、芙蓉、茱萸,以及谷莠。 蔷薇的是一道红烧肉,欢喜得眉开眼笑,彻底忘记了白日受的责骂。芙蓉得的是一瓦罐鸡汤,香气浓郁无比,不过她被吓破了胆子,小心翼翼的谢恩就低头走了。 茱萸的是一道白灼虾,可她的伤才擦了药,哪里敢吃发物?整整一盘的虾都孝敬了翁嬷嬷。 谷莠得的是一道酸笋焖鸭,味道是喜欢的无比喜欢。不喜欢的,压根不想闻这味道。 菖蒲四个人的菜品都看过了,最后凑到周至柔身边,笑吟吟的看她吃晚饭。 “给你盛点。“ “别,少爷赏你的,你今儿受了委屈。听说,动了手了,给看你一巴掌?“ “没!“鸭子肉质柔软,味道既有酸笋的开胃鲜美,又有茱萸的一丝辣味,都融入到鸭肉中了,吃得她冒热气。她含糊不清的说,“我躲开了。“ “这个芙蓉,心眼倒是挺多。可惜啊可惜!“ 菖蒲笑得见牙不见眼,“谷莠,我可指望你了!“ “指望我啥?“ “没啥!“ 次日,九月初七,霜降。气候还不算寒冷,月微草堂的诸多学生们,分别乘坐五辆马车前往香枫里。 章岂带上了琥珀、玳瑁,菖蒲、蔷薇,唯独把周至柔丢在清风苑。 珍珠怕小姑娘钻了牛角尖,特意穿提醒,“岂哥儿这是怕你睹物思人,才留下你的。“ 他会有这么敏感细腻的心思? 才不信呢。 周至柔暗暗的想,不过她得记这份人情。 真的回到香枫里,目睹废墟她倒是不在意,怕只怕遇到一些就见过她真容的村民,那身份立刻就暴露了。 她是觉得,金夫人会用心保护女儿,不让外人窥见。 但不敢赌啊! 就在周至柔无聊到抓蟋蟀的时候,香枫里,章岂在周瑛的暗示指引下,发现了一处可疑之地!集合同窗们的力气,打开机关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银箱! 粗滤一算,有上万两! 第二十六章 章岂查案(下) 这一夜直到天黑,章岂才在衙门的人护卫下,回到庄家。庄家上下都被惊动了,不顾夜深人静,长房、二房、三房,聚在宣华堂内。 庄老太太披了件湖蓝色掐牙宝瓶纹锦袄,都是自家儿孙,也不讲究了,歪在罗汉塌上问,“竟是真的?在香枫里发现了银库?“ 章岂抿了下唇,“千真万确!雪白的银元宝,底下刻着宣平年号。我和草堂的同学,一个一个箱子亲自点过了,足有一万五千余两。“ “怪不得!“ 众人皆是一叹。 袭击香枫里的山贼,来去如风,不像是甘州本地落草为寇的。这样的大盗,无缘无故,怎么盯上了香枫里?还死在了香枫里? “大概是金氏生意做得太大了。她开的酒肆饭馆还不算打眼,后来又开了票号,都开到东齐国去了!常听人说‘日进斗金’,原来不假!!“ “母亲,若这么算,那金氏死了,她留下的生意和财产?“ “别想了,金家背景复杂,稍有不慎就牵连进去。为了几两银子得罪不能得罪的贵人,给家里惹祸吗?“ 庄老太太看出老大的野心,摇摇头,又看向章岂,“我的儿,你身份贵重,管她姓金的留下多少钱财,几万几十万的,也不如你一根汗毛。牵扯到这桩案子里没有半点好处,明儿起就闭门不出,别管了吧!“ 章岂皱紧了眉头,“今日衙门的人听信过来,已然看到了我……“ “不妨事。我叫老大亲自过去叮嘱一声,那喻世成喻师爷是知道你的身份的,不会泄露风声。你且安静读书,待这个风吹过了,再出头。“ 说真心话,章岂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任性!靖远侯府近两年的日子不大好过,仇家很多,要是他执意插手这桩悬案,不小心把他在甘州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倒霉的就是他自己了! 父侯远在千里之外,可保护不了他! “表姑祖母的话,我记下了。明儿起我就在清风苑闭门读书。“ “乖孩子!“ 庄老太太让心符大丫鬟兰心,亲自送章岂回清风苑,眼神一丢,暗示今天跟着去香枫里的小丫鬟,也一个个警告安抚,不许出去乱说! 兰心会意,点了点头,随即去牵章岂的手。 章岂脸一板,他的手也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牵手的?故意借着行礼,错开了。 兰心脸色闪过一丝尴尬,随即露出浅笑,对老夫人、长房二房三房的主子行礼,跟在章岂身后离开。 出宣华堂的大门,章岂回头,见里面灯火煌煌,庄家几位表叔的侧影映在窗户上,似在激烈的说着什么。至亲骨肉之间,才有这样的深夜会谈。刚才他一个外人在,是真不方便吧? “表少爷,兰心很是好奇,衙门的人早就把香枫里上上下下都搜检遍了,怎么没发现银库。您第一次去,随意的到处看看看,也不是特意去搜查什么,怎么就发现了银库?“ “你言下何意?我就不能找到银库?“ “不!兰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衙役们……“ 章岂自负道,“就他们做事那马马虎虎、粗枝大叶的样子,找不到有什么奇怪的?“ “可他们搜家摸银子的水平……“才是专业的啊! 兰心很想继续问,可见章岂一副着恼的模样,不敢多问。送到清风苑,珍珠早提着灯笼,和翁嬷嬷一左一右翘首盼望了。 翁嬷嬷一见章岂,如见了心头肉般,急急拥着他进屋了,一叠声叫唤人过来伺候,擦脸的擦脸,打水的打水,更衣的更衣。把几个小丫鬟指挥得团团转。 兰心则站在清风苑门口,叮嘱了几句珍珠,尤其暗指了今日跟着去的玳瑁琥珀、蔷薇芙蓉等人,一定要看好,不许外面乱说话! 事关主子的安危,珍珠明白事情重要性,连连点头。 这一夜,周至柔也没有睡好。她被迫听了一晚上的惊呼。蔷薇讲完了芙蓉讲,芙蓉说完了,茱萸也要表达一番心中惊讶。菖蒲也不听的诉说她有多么震撼。 “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都堆成小山了!那场景,谷莠你能想象吗?我的两只眼睛都被闪花了!“ “我试着转头,你猜怎么着?左眼,亮闪闪的元宝!右眼,也是亮闪闪的元宝!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银子,都是银子!“ 疯了!都疯癫了! 周至柔和菖蒲来得早,住在主屋。虽然是东稍间,不过距离章岂算是近的。而蔷薇几个来的晚,住在后院,房间场地是大了,但是距离主子稍微远一点——平时,有翁嬷嬷在旁边挑事,几个小丫鬟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也难和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小姐妹中只有谷莠没福。别说银山了,她连银元宝都没见过几个吧?可怜可怜!自觉地见过“大场面“蔷薇几个,夹着自己的枕头,悄悄溜进东稍间。几个小丫鬟挤了一个被窝,开始对谷莠一个人“摧残式“描述。 你一眼,我一语,颠三倒四,想到哪里说哪里。亏得周至柔擅长忍耐,更擅长抽丝剥茧,努力吸取其中的有用消息,整理出一条时间线,和人物反射图。今儿去的人,都是月微草堂的学生,周瑛也在。 那银库的入口藏在正院的鱼缸下面,也难怪衙门的人没找到。正常人也不会想到,正院的底下铺着地砖天天有人踩的,竟然藏着银库! 不用说,也能猜到,这是周瑛故意的。 “他是生怕火不够旺,所以添加了柴火?“ 一夜都没睡好。到了第二天,就见宣华堂的兰心姐姐过来,和珍珠说话—— “大老爷去了衙门,请喻师爷嘱咐昨天去的差官们不要提起表少爷的名字。“ “多谢了。还劳烦大老爷亲自跑了一趟。“珍珠连忙站起来福礼。 “别别!老夫人的话,大老爷也是尽孝。说起来,我今儿过来不是特意说这个,而是告诉你一桩事。大老爷出了衙门,看到登闻鼓旁设了一个黑布箱子。“ 珍珠不解其意。 “大老爷也是不懂,就问了人。才知道,那黑布箱子是受匿名信笺的,谁有金夫人子女下落,可投递信笺。“ “这有何用?“ “怎么没用?“兰心轻叹,“财帛动人心。那对兄妹若不在甘州就罢了,若是在,肯定有蛛丝马迹被人发现。那些人未必肯冒着风险去告状,免得得罪金家。但匿名就不一样了。不用暴露姓名,还能得到金钱,谁不乐意?“ “既是匿名,怎么能得钱?“ “凭暗记啊。信上写那对兄妹的下落,然后证实真伪,把银钱放在某地某地。官府为了金夫人银库的归属,不惜血本,开出五百两的高价!“ 兰心说完,又闲话了几句,才离开。 珍珠默默寻思了一遍,推开书房的门,“岂哥儿,咱们真的不能继续调查了。“ 章岂埋在翘头案后,已经书写了厚厚的,足有十几页的信, “不查清楚,怎么睡得着觉?这是我的一些猜测,帮我送到程山那儿!“ 第二十七章 送信 珍珠很是为难,思量再三,还是不赞同。 “岂哥儿,庄家老夫人考虑周全。如今整个甘泉县都轰动了,街头巷尾都关注着此事。你还写信给同窗,要是因为他们不慎露出了痕迹,岂不是因小失大?“ “哪里就那么容易暴露了?“ 章岂一脸的扫兴,随即想到一人,眉飞色舞道,“快把谷莠叫来!“ 可怜周至柔被轰炸大半夜,好不容易等菖蒲蔷薇几个兴致过了,她才闭着眼睛梳理其中关联,猜测周瑛的用意。大清早的,硬生生被拖过来。胡乱擦了一把脸,发髻扭了个双丫髻,打了两个哈欠,往官帽椅一坐。 “给你哥哥的!“ 章岂把信纸塞进信封,拍到茶几上,目光压迫的盯着她。 周至柔纳闷,睡眼朦胧的看向珍珠——珍珠不由得回忆起昨日说的话,“谷莠啊,知道岂哥儿为什么偏偏不让你去香枫里吗?是怕你睹物思人,怕你伤心!“ 言犹在耳,可章岂变得太快了,让她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一巴掌打在脸上。 珍珠无脸面再看谷莠,想了想,肃容道,“谷莠,你哥哥昨儿也去了,他是发现银库的一员,被请到衙门去了。你去看看他也好。今儿放你一天假,帮岂哥儿送信,顺便看看草堂的其他学生们都做了什么。“ “哦!“ 周至柔困意很深,但能得到一个见周瑛,质问他到底为什么的机会,也是难得。 不过片刻后她就想到自己伪装的身份——父母丧生在香枫里大火的孤女,派她去月微草堂接触那些调查案件的学生们,问他们调查结果,适合吗? 更关键的是,章岂想要干什么? 迎上章岂志在必得的目光,她终于懂了—— “岂少爷想要衙门的赏钱!“ 甘泉县衙从天而降一笔横财,别问是谁,想把已经入了衙门库房的银箱再抬走,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只有发现银库的草堂学生,才能机会得到赏钱。要是贡献更大,赏钱也会更多。 “胡说!本少爷缺钱使吗?“ 章岂脸色涨红,被人用恶劣的心思猜测,他羞愤之下也没多想,发泄的一踢凳子。周至柔赶紧向上缩腿,盘膝坐在官帽椅上。 亏得她身体灵活性好,平衡性佳,官帽椅晃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稳。 “岂哥儿!“ 珍珠失声叫。 章岂立刻醒悟过来,他竟然动腿了! 退后一步,他满脸震惊。 前儿才动的手,他默默反思了良久;今天想也没想的动腿踢人,怎么尽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大动肝火? “谷莠!你就气我吧!我看你这丫鬟才钻钱眼里了!“ 周至柔嘴一撇,嘀咕道,“反正我是丫鬟,喜欢钱怎么了?“都不屑反驳。 章岂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才忍下怒气,声音平和的吩咐,“叫石磊去套辆马车,送谷莠过去。“ 珍珠不敢怠慢,担忧的看了一眼谷莠,匆忙出去。 周至柔并不在意,随手捏了捏信封的厚度,真够厚的啊!然后就当着章岂的面,拿出信纸。像是翻书数钱一样,刷一下用拇指拂过每张信纸,就塞回去了。 也不知她看了没有,或是故意气人的。 因为速度太快了,章岂不认为小丫鬟识字,更不认为她能在眨眼之间看完十几张信,气得不轻, “你偷看我的信?还当着我的面?“ “少爷都说了,是当着你的面看的,所以不能叫‘偷’!“ “我发现你这丫鬟胆子不小。“ 章岂磨牙,故意动了动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少爷不要我带信么,路上我也能看啊。我还能在里面随便画画呢,反正我哥哥不说,也没人知道!“ “你敢!“ 章岂手指朝她指了指,想了下,以谷莠的恶劣程度,说不定真能做出来!赶紧抢过信封,在翘头案上到处找,“我封信的蜡呢?“ “那么麻烦干嘛?拿浆糊糊了就是!“ 浆糊?那种黏糊糊的东西? 书信这么私密庄重的物品,岂能用那等黏糊糊的东西封口?这和他的出身完全不匹配,章岂终于忍不住了,破口道, “快给我滚!“ …… 马车摇摇晃晃的,差点把周至柔藏在胸口的信件颠簸出来。石磊偶尔回头,看到小丫头歪头一脸睡意的样子,微微摇头。 时至今日,他不仅没觉得谷莠身上的蹊跷之处淡了、少了,反而更多了…… 庄家在甘泉县东城,为了低调特意绕了一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衙门西北角侧门。早就和人打过招呼了,守门的老人避开了,让周瑛在这等候。 是的,昨儿周瑛就被“请“到县衙里了。不仅是他,其他在月微草堂的学生,只要背景不强的,都被喻世成喻师爷邀请住进来。 “这几个半大孩子,莫非有天佑?不然一年了,我们自己人到处找线索,半点有用的也没查到;他们第一次去香枫里,没任何经验,却能发现重中之重的银库?“ 这句话说动了知县全知吾。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侧门打开的一刹那,周至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方才从湖水一般澄净淡泊的眼眸中辨认出来,这个猪头脸的少年,就是她那翩翩美少年兄长,周瑛! “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 想要憋住的,但太好笑了!周瑛变成猪头脸了! 周至柔笑弯了腰,觉得可算抓住周瑛一辈子的把柄了! 她可以笑一辈子! 周瑛无奈,要不是重返香枫里,怕被人认出他的面容,他至于吃芒果么?现在可好,肿胀的头一时恢复不了,连舌头都是大的,“眉、眉!“ 周至柔笑完了,便立刻想到一个问题——以周瑛现在这副尊容,他主动承认是他引导同窗发现银库的,有人信吗? 不会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自己的聪明才智!直接忽视连话都说不好的周瑛! “真是奸诈啊!“ 周至柔想明白了。 也是,若没有点城府,周瑛前辈子也不敢竞争内阁了。 不过,这辈子他明明可以偷偷占下金夫人银库的所有钱财,为何要主动暴露呢? 不等她先问出口,周瑛猪头脸一笑,笑得很可怕,“粥、粥!“ 什么,周家来人了? 第二十八章 身份暴露 周家本家在溧阳,远在数千里之外。且老家的族人以耕读为生,多半还是善良淳朴的。周至柔所言的“周家来人“,神情凝重,自然是指京城周家。 京城周家,目前有六房。五房、六房是庶支,管不得嫡支的事务,一向明哲保身。长房兼着族长,必须得公平公正示人,现下怕是不会派人前来,太打眼了。 周瑛一边说,一边竖起两根指头,表示是二房的人。 重生的最大好处,就是一应家族关系不用梳理,自然知道谁是人,谁是狗。 “真是狗皮膏药啊!“ 周至柔暗暗一叹。 她不想当丫鬟,但是更不想返回周家。原因简单,除了继母秋夫人难缠刻毒,另一个就是周家关系太复杂了。 她的生父周庆书读书有成,人又生得俊美,年轻时候和兄长周庆元一起出门,被小娘子们掷果盈车,并称“周家双麟“。 对了,周庆书生在周家三房。 二房无子。 二房的伯祖父对弟弟哭诉,“我无子,你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分我一个吧?“ 没法子,宗族承继是大事,不能看着亲哥哥绝了后,只能答应。 但是二房纠结来纠结去,一时觉得周庆书读书上更有天赋,将来成就无限;一时又觉得周庆元性情柔和,更适合养老。两边都接触,就是不给准话。 这么拖来拖去,终于拖到周庆书高中!成了名闻天下的探花郎! 不用犹豫了,就周庆书了! 大张旗鼓的开了祠堂,祭祀祖先,在全族人的见证下改了族谱,周庆书成了二房之子。 若是这么一帆风顺下去,倒也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 谁知道,周庆书因为太会读书了,被皇帝钦点为皇子伴读,不幸卷入英王案,不过数年好光景,就跌落尘埃,贬为庶人。 二房立刻划清界限,不顾三房的苦苦反对,执意将周庆书的名讳从族谱上划掉——如此,周庆书就成了没有宗族的人了。 这还没完,因为周庆书不在族谱上,那二房就没有律法上的继承人,还得在家族内部挑选自私。选来选去,谁能想到,那么多周家子不选,偏偏选中周庆元! 三房自然是不乐意的。 可不乐意又能怎样呢,二房才是周家的顶梁柱,官位最高。动用了一番手段之后,最终还是得了逞。 周至柔轻叹,她是无法理解周庆书回到周家之后,为何还让自己的名字列在二房之下,难道他就不记恨当年被逐之辱? 周瑛倒是能理解一二,原因很简单,为了顺利接手二房祖父的人脉资源。为了能在官场上一路亨通,些许仇恨算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都能放下! 这就是他们的好父亲。 英王案之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探花郎,书画造诣极高,深受文坛众前辈青睐;英王案之后,汲汲营营,为了升官不择手段,连子女婚事都能出卖的禄蠹! 周瑛微微一笑,看向妹妹,多好,这一世他不是孤孤单单,他预知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就算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但他经历了错的!用亲身经历编写的苦恨之歌,他会包括他亲生父亲在内的所有人,一一尝试到那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滋味! 将章岂的信笺给了同窗们。 “没想到章岂小小年纪,竟然思维缜密。你们看他的推测,连大理寺梁大人画女童的描影都列出来了,建议找寻金夫人过去的画像比对,可见用了一番心思。“ “只不过,他建议在之前的卷宗里重复调查,那多耽误时间啊!“ “重复调查会耽误,但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彼时不知道香枫里那对兄妹想法,现在明白了——他们两个真的很有可能就藏在甘泉县!周瑛是因为嫡长子地位不保,周家除名他父亲的时候,一并把他的名字划掉了。又听说有了两个弟弟妹妹,竟然提前记在族谱上,心中愤慨。这才私逃。这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父之命,怎可不从?“ “你啊,读书读呆了吗,他的父亲要是重视他,怎么可能丢到香枫里多年不管不问?况且后来生的一对儿女都记在族谱上了,周瑛本是嫡长啊,反而落到后面?他父亲肯为他做主,先前招呼一声,难道在族谱上加两个字很难吗?也不奇怪他会出此下策。“ “我还是不赞同。有什么,可以回家再说。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人人怀疑周家是否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兄妹的事情,真正孝顺的人做不出来。“ “余兄,你还是没有转过这道弯啊。也不想想,周瑛才十一二岁大,回了本家,他还能出得来么?宗族不许他外出,他就不能在世人面前露一次脸了。“ 被议论的主角周瑛,面带微笑,看着他的这些可爱同窗们。 要不是猪头脸,他会笑得如和煦阳光,亲切自然。 周至柔好像听别人的八卦,将众人的话记录下来,好回去和章岂复命。 “谷莠吗?我家先生有话交代章公子,随我过来。“ 周至柔见是范师增身边的书童,也没怀疑,就跟着去了。 衙门后院的场地宽阔,她第一次来,抬头满目都是各种屋舍建筑,不辨方向,只记录了自己一共走了三百二十七步,才来到一处安静的抱夏厅。 进去一坐,左边一望,似连着后院的甬道,右边一望,似通向主屋。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过来倒茶,请她稍等片刻,范先生马上就过来。 “姐姐自去忙,我等候便是。“ 知道范师增未来帝师的大名,她哪里敢懈怠? 等了半响,一个穿戴锦袍的男子也进了抱夏厅,就坐在周至柔侧面,自顾自的倒茶喝。 少顷,又来了一个男子,手里举着书卷,似不舍得放下,进了抱夏之后坐在周至柔对面。 若之前还有“这两位莫不是县太爷的客人“,等范师增到了,这两位客人动也没动弹一下,她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她捂着肚子,装出一副吃坏肚子的模样,急匆匆就想溜走。 “金小姐,打算去哪里?“ 第二十九章 信与不信 周至柔不姓金。 但一口点出“金小姐“,那就是断定她是金夫人之女了。此刻,她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伪装小丫鬟,借口人有三急,赶紧溜走。 再逼她,就干脆扯出章岂这面旗帜,来个死不认账。 但那样姿势不难看,模样不雅观,有违周至柔生平做人宗旨。 所以,她做了第二个选择。 从容的整理了一下衣领,拂了拂鬓角,姿态安然的返回座位。因为腿短,她爬椅子时还蹬了两下,才坐端正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侧倾,拿出做会议报告的仪表,下巴抬起。 “但愿不是诈我的!“ “诈我的几率很低吧,不到百分之一。眼前这三人,一人是未来帝师,其人的目光格局,不能用常理推测;一人是刑部主事姜烨,走到今天不知查过多少案件;另一人手不释卷,观其形容,有点像大理寺那个怪咖——梁音梁少商!“ 简单的话,周至柔认为这三人联手诈她,她也只有俯首称臣的地步。 智商差距太大。不是重生就能弥补。 保持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平和直视的神情,她认真的看着这间小小抱夏厅的三个成年男子。剩下一个让她有安全感,敢回来的原因,就是这地方选得好——抱夏三面都是透风的,只要她惊呼,怕是很快就有人能听见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一个小丫鬟的生死荣辱,没人在乎。但范师增不能不在乎他的名声;同样,梁音梁少商在大理寺任职,个人品德也不希望平白受御使弹劾吧! 范师增满意的看她一番动作,笑了下, “还是少商猜的正确。此女果然就是躲藏已久的金夫人之女。百般找寻,怎能想到我早就见过你了!“ 梁音放下书卷,很难想象,这位大理寺高官,居然有一双湖泊般淡定的眼眸。他深深凝视了一眼周至柔,“你哥哥是如何与你说的。从千疼万宠的娇小姐,到庄家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丫鬟,你怎么会心甘?“ 周至柔微微一颔首,表示同意对方的看法。 她一开始是不乐意的。 如果人生是这么展开的,看不到一点点希望,她不知道自己会选择“转世投胎“还是“默认现实“。 可谁让她被卖的人家,是庄家呢?庄家太夫人的亲娘,是章岂亲爷爷的乳母! 不是普通的乳母,章岂亲爷爷一出生就没了娘,还遭遇截杀,是这位乳娘保护,不然早就被乱兵一刀砍死了。因着这份情分,章岂的祖父章弘索性认了干娘,把庄老夫人当成亲妹子看待,待她及笄后丰厚的嫁妆发嫁出去。 庄家和章家的关系联系的太紧密了,庄老夫人本是奴籍出身,几个子女能在甘州发展的这么好,都是靖远侯章家在背后支持。 当然,付出不是没有回报的。章家危机时刻,不就将章岂打包送过来了? “如果没有遇到章岂,我应该会私逃吧……“ 周至柔把重生回来之后的经历,回忆了一番,面上波澜不惊。 “金小姐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么,其实你的遭遇我等大致知晓。你不幸丧母,兄长又一己之私不愿意返回本家,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卖掉了你,好让你名声毁掉,只能听从他摆布。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帮你!“ “帮我?“ “是的。你父亲写了一封信。“为了取信,梁音从书卷中翻出一封信,拿给周至柔。 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连他的相关物品都不愿意接触。周至柔赶紧躲开,“你念给我听。“ “也好。“ 刚刚她躲闪的态度太明显,有点像是……不大认识字?不过女孩年纪还小,听说有些人家认为“女子无才即是德“,不许女孩子读书,难道金夫人也是如此教女的? 梁音有些疑惑,拆开信封,声音轻柔,开始念信, “吾儿至柔,爹爹远在千里之外东齐国。听闻你失踪,焦急万分,然而分身无术,上有圣德之恩不曾报,下有黎民之苦不能解,只能日夜祈求上天,护佑我儿平安!“ 周庆书的信中,很是花了一番言辞描述他如何如何思念女儿,听到女儿失踪是如何焦躁,夜不能寐、食不安寝,急得工作都出了差错,被上差批评了很多次。可是圣上提拔他的恩情不能不报答,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离开岗位,偷偷回来找女儿,那样,辜负了皇帝的信任,也会给父女两人招惹祸端。 没有办法,他只有委托好朋友大理寺左寺丞梁大人来帮忙。 若是上天垂怜找到了,让女儿不要担心,不要忧虑,可以视“梁大人“为父,反正他们是至交好友,本就是通家之好。之前遭遇的事故也可以告诉梁大人,他会妥善处置,不留下任何麻烦后患云云。 如果是普通的小女孩,不,哪怕是前生没见过生父的周至柔,听到这些,也会感动的眼泪滚滚。 至于这辈子,就可以省省力气了。 “哦。“ 这是她唯一的回应。 梁音将信笺收好。 心中的疑惑越发明显。 范师增再次问道,“你哥哥是如何与你分说的?“ 生父的信不能让女孩有一丝动容,警惕心这么强。那周瑛卖人再先,又如何取信她呢? 周至柔努力回想,是啊,被卖之后她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最后转变了对周瑛的态度了? 终于想到了原因。 “因为他……给我一封信。“ “哦?“ 都是该死的章岂写的那封信! 周至柔太想知道翼山侯抄家灭族之后,章岂写信叫周瑛接她回家,那封信中的详细内容! “他在信中说,章岂会娶我!会敲锣打鼓、名正言顺,凤冠霞帔的娶我为妻!“ “扑哧!“ 范师增一口茶水喷出,半点形象也没了。他站起来,抖了抖下摆,既是尴尬又是好笑,对左右连连道,“失礼了。“ “只是……实在无法想象……“ 范师增仔细看着女孩,沉着,淡定,不像是愚蠢幼稚的女童啊。不然,也不可能在衙门和刑部、大理寺的三重搜寻之下,藏了这么久! “哎,不知如何与你解释。章岂是靖远侯世子……他的婚事不能自决,将来的事情如何,谁也不知。“ “我知道啊!“周至柔面色平静的说,“我知道周瑛在骗我。“ “不过他能骗我,是因为我给他骗我的机会。“ 周至柔的眼神没有攻击性,但任何看过她的人,都不会把她当成普通小丫鬟。 第三十章 基因强大 “能否详细说说你兄长给你的信?“一直保持沉默的刑部主事姜烨,忽然开口道。 “不能。“ 周至柔一口回绝。 她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呢。 “瑛兄台鉴,岂弟远在荆南之北,暂时不能回京。听闻翼山侯一事已了。你我两人心结可以解下!令妹终得脱困。愿瑛兄早日迎接回府,岂弟来日返京,必将扫榻以待……“ 之后的话,半是许诺,半是暗示。 刚刚周至柔说什么“敲锣打鼓““明媒正娶““凤冠霞帔“,都是她脑补的。 不过,不是没根据、无意义的脑补,而是按周瑛所写的信笺内容,合理的发散思维,做正常的阅读理解嘛! 她不敢完全相信周瑛给的信,总觉得这个兄长特意给她这封信,是别有目的。 但想起章岂福鼎寺一夜,对她秋毫无犯,事后却承担了那么大的风险,被贬出京。 种种作为,让她想要逃避装瞎都不能。 “承认他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有那么难吗?“ “你可以不喜欢他,反正他又没说要你回报!“ 周至柔的心中有两个小人,时常打架。一个在说,“明明有份真心都不懂得珍惜,太可悲“。另一个则说“喜欢了不起啊,谁规定喜欢你的人你就必须喜欢他“。 到现在为止,两个小人互有输赢,没有真正分出搞下。所以她时不时的纠结犹豫,偶尔精神分裂一下,也就不奇怪了。 “为何不能?“ 姜烨反问。 周至柔眼波没有多动一下,“没什么,就是不想告诉你。“ 姜烨脸色一黑。 梁音嘴角微微一弯,换了一种柔和的口吻试图套话。 话术不错,转了一个大弯,可惜遇到周至柔。 她用“你是不是以为我傻“的表情回复。 连续两人都碰了钉子,只能看范师增了。 未来的帝师大人沉吟一下,“如果我告诉你,章岂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呢。“ “此事本是章家家事,若非特殊情况,我本不应该泄露。“ 范师增对着左右两位解释一句,随后才看向周至柔,“不知你哥哥为何对你这么承诺,但他至今未曾记在周家族谱,名分上来说,只是一普通商户之子。以一商户之子谈及世袭国后嫡子的婚事,荒唐而可笑。“ 周至柔仍旧面色不变,“哦。“ 章岂有未婚妻,这算什么新鲜事。她早知道,秦绵绵嘛!她未来的闺阁密友之一,备注,是塑料花姐妹。为了和章岂绝婚,闹得京城震动,后来如愿以偿嫁到七王府,不到两年就抑郁而终了。 这事是未来才会发生的,周至柔自然淡定的不行。 可范师增等人见她无动于衷,顿时觉得无法理解。这么明确的说了,章岂会有他自己的良缘,周瑛之诺根本不可能实现。那小姑娘为什么不生气,不愤怒呢? 如果比喻的话,不能打不能骂的周至柔,好像刺猬一样,毫无下手可乘之机。 范师增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状况。 和办理过数百个案件,经验非常丰富的刑部主事姜烨,以及大理寺出名的“鬼才“梁音梁寺丞,目光在空中对视好几个回合。 没有结论。 半响之后,周至柔看烦了三个大男人眉来眼去,直接问道,“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免除了尴尬。 梁音梁寺丞打开一个长盒,从里面拿出三卷书画,先缓缓打开一个。 “这是画坛名宿兰桂琴兰先生,为金夫人所绘的‘雪夜红梅图’。润笔之资高达纹银千两!“ 三尺画卷,无论是布局还是用色用笔,都精妙绝伦。星星点点的夜空,皓月微缺,横斜梅枝,还有雪地里的大红斗篷,都衬托得金夫人气质如霜梅般冰心傲骨。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金夫人是捧着梅瓶侧立的,看不清面容。 “还有么?“ 梁音打开第二卷,这就好多了,“这幅画是大画师徐本斋为金夫人绘制。“ 这幅画和刚刚那副完全讲究意境的不同,而是处在市井之中,画面中绘得少说也有八十多人,每个人安插的位置都有考量。六尺的画卷中,出现了“泰和堂““育安号““金记“等二十几个有名的老字号,涉及票号、当铺、酒楼饭馆、染铺、书店、成衣铺等等。 原来,这幅画画的是金夫人工作时候。画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她的管家伙计仆役们,那么多的商号也都她直接间接管理的商号。 “这幅画徐先生只收了纹银百两,但金夫人额外赠送了两个俏婢。“ 梁大人说完,仔细看了一眼周至柔表情,只见小姑娘还是淡淡然,心中的疑惑越发的深了。但他手中动作没有减缓半步,又打开了第三幅画。 “此画是金夫人云英未嫁之时,闺阁中自画……“ 腾的一下,周至柔站了起来,凑到金夫人自画像前仔细观察。 许多深藏心中无法理解的事情,瞬间通透了。 金夫人自画像,且不论画技高低,能保留到现在,可见是比较满意的。 画卷中,金夫人揽镜托腮,笑容安宁。她的面容清淡,五官没有一处是绝美,也没有一处不好,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眼神若蜻蜓点水,似有若无,嘴角下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只有一个!不是左右都有,不对称! 这是她的最大特点,也让稍显寡淡的面容,有了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周至柔震惊,是因为这是金夫人的自画像?不,分明是她自己的! 就是十七八岁时候的她自己啊! 基因何其强大! 金夫人的容颜,完美的被她女儿继承了。 前世她不能理解的,周庆书对她没有半点父女之情,可在秋氏对她严苛,差点能坑死害死她的时候,总是出手制止;周瑛,明明一口一个妖孽的叫她,好像恨不得她赶紧去死,但是她出嫁时,强烈要求族中增加嫁妆,从三千两增加到一万两! 原来,是因为她的脸,长得太像金夫人了! 看到这张脸,多少有点愧疚吧? 周庆书且不用管。莫名的,周至柔开始相信周瑛……有修复两人兄妹关系的真心了。他知道自己未来会和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才出手阻止了缺德道士用热油泼她? 第三十一章 百万遗产 前世她被热油泼过之后,体质极差,动辄伤风感冒。一到雷雨天,还容易关节肿痛,不良于行。多年精心的调养,也不过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罢了。 以周瑛对金夫人的感情之深,不知道每每看到她这张脸上写满了痛苦,是什么感受? 会不会想到金夫人临终那几个月? 这么一想,周至柔心里安定多了。 也是从这一刻起,她才相信周瑛这一世,大概不会走上辈子的老路,和她为难,视她为仇。 弄死她又如何呢,他也不会好受啊!说起来,他们本来就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反而有共同的对手,就是他们的父亲周庆书。这辈子,大可以联手的! “周至柔,你越来越卑鄙了哦!利用了他内心唯一的柔软——对金夫人的眷恋!“ “但我现在年龄还小,毫无自保之力,不依靠他又不行。再说,金夫人灵位前,我以孝女身份祭拜了,又和周瑛达成了协议。将来成亲生子,生下的孩子有他和金夫人血脉,让他可以将亲情倾注在孩子身上,也算全了他对金夫人的愧疚眷恋之情。“ 各种想法快速一转,周至柔差点忘记她刚刚的疑问,是梁音如何查出她的身份。 “多谢梁大人为我解惑。“ 她复又规矩的坐在椅子上,小手放在双膝上,安静又乖巧。 看似小白兔,其实小刺猬。 范师增大感头痛,看了左右两边,以擅长断案的刑部主事以及大理寺左寺丞,脸色未必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你兄长的事情暂且不谈。先说说你,你愿意留在庄家,当一名小小的丫鬟?“ “若你愿意,我可以联系你的本家,送你回家!“ 周至柔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偏头看着梁音,“梁大人说的周家,是不是把我父亲驱逐出家族,还把我兄长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的周家?“ “呃……“ 周家私事,外人更不好议论了。 拿着周庆书的书信,梁音尽量柔和声音,“你放心,我有你父亲的书信,必然会将你安置的妥当!况且周家,也不是七年前的周家,你父亲也不是七年前的人了。“ 刑部主事姜烨补上一句,“周家应该早就将你父亲的名讳,重新记载族谱上了。你回去,是理直气壮。“ 周至柔笑吟吟的,没有任何反对,心里却在想,“不愧是做刑侦的,哄骗起人来头头是道。我若不是上辈子经历了,也不相信我直到出嫁前一天,才草草在族谱上记了一笔。“ “大概是没有人以为我能活到出嫁那天吧?“ “周瑛要为他的嫡子身份争一争,那我呢?我要是放弃了,他肯定非常生气。再说了,我早一天回去,就早一天看秋氏的脸,天天仰人鼻息,何必呢!“ 她保持微笑状,正打算含糊其辞,忽然间,抱夏厅的门打开了,周瑛那张猪头脸出现了。 “你们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他冲过来,站在周至柔面前,张开双臂做母鸡保护小鸡对抗老鹰状, “不许伤害我妹妹!“ “呃,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们三个人行为鬼祟,单独把我妹妹叫过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周瑛激动的说。 他多活了一辈子,的确敏感聪慧多了,刚刚还在和同窗议论,心里滤过一丝不安,就赶紧过来,果然听到他们打算带走柔娘! “周公子,请慎言!“ 被一口叫穿名字,周瑛脸上没有任何尴尬不安,大概是猪头脸赋予了他强大的遮掩能力。他肩膀颤抖着,“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们是为了我母亲留下的钱财来的!“ “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 未来的帝师范师增尤其气愤,不过怒火中他还保持理智,朝左右看了看,淡然笑道,“就香枫里发现的一两万银子,怕是买不动前程似锦的梁大人,也抵不过刑部的严苛律令。“ 说完,他用失望的眼神看向周瑛——这孩子,原本不知道身份,他被对方努力上进的样子欺骗,还收为弟子。现在想想,真是走了眼! 周瑛用他上辈子的隐忍压抑,换来这一世的强占先机。他颤抖着声音,眼眶红肿着,一滴眼泪噙着,就是没有落下, “什么几万两,我说的是我母亲留下的百万生意!涉及北汉东齐国和南魏三国的生意!你们说,不是为了这个才千方百计要找我们兄妹!“ “呃……“ 未来的帝师大人沉默了。 他看向消息灵通的大理寺左寺丞。 梁音缄默不语,看来早是得到消息。 周瑛再上前一步,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而随着他的话语,那颗眼泪终于滚落更增添悲情,“我母亲身子虽然不好,但庄子上有大夫,早开了药方,说仔细些照看,这个冬天不妨事的。可是收到我父亲的家书……不到两个月就去了……“ “那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发现庄子上换了人手,好些母亲用惯的人都调走了。我问母亲,她说是正常的生意调动,还叮嘱我,叫我听话,好好读书,旁的事情不要管。“ “我答应了。我要是知道那关系她的性命,我怎么能不闻不问?“ 周瑛“崩溃“的哭了。 随着他的低声抽泣,在座的三人心头升起明悟——感情金夫人之死,另有内幕? “这是你的胡乱猜测!“ “我是瞎猜的!“周瑛承认,“你们以为我愿意吗!“ “我娘死后,我妹妹……也病倒了。“周瑛指着周至柔,“你们知道那群香枫里的下人怎么做的吗?她们换了一副面孔,表面忠心耿耿,实际编造拙劣且残忍的借口,说我妹妹中了邪!“ “中邪就要驱邪。我当时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发现妹妹的确和平时大有不同,就信了她们的鬼话。还出钱她们请了道士做法,谁知道,差一点点,就害死柔娘!“ “我妹妹当时才多大,病恹恹的,能和谁结仇!谁处心积虑要她死!“ “要不是图谋我娘留下的财产,谁会丧心病狂要她的性命!“ 周瑛痛哭不已,双手捂住脸,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娘没有把家产留给我妹妹,而是留给了我……“ 第三十二章 消除隔阂 周瑛悲恸的难以自制,迫不得已形容了一番香枫里的“道士驱邪“。 “庄子上的黑狗都杀了,为了收集黑狗血淋可怜的柔娘……“ “浑身上下贴满符箓鬼画符……“ “关在地窖里,不能见天日……“ “油炸妖孽……是真的滚烫的热油啊!“ 等周瑛说完,未来的帝师、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全部目瞪口呆。一时看看声泪提下的周瑛,一时看坐在椅子上,仪容乖巧的周至柔。 这对兄妹,真真怪异至极。 受了天大委屈的妹妹,安静的不出声。 另一个以为是心性不正、倔犟自私的兄长,却是以守护的身份,保护着他的亲人。 本来就是猪头脸,也不用顾及什么仪态了,周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我一开始是慌了神,想着都是父母双亲用旧的老人,办事牢靠。可看到热油,我才心一惊!肉体凡胎,被这热油淋了,好人也死透了,这哪里是驱邪,分明是谋杀!“ “舍妹才几岁,又没见过外人,何人要致她死地?我又惊又气,忽地想起柔娘体弱,隔三差五的生病,经常吃药。我母亲最后那两个月也是。有道是是药三分毒,会不会药混淆了?就派人去又查她病中吃过的药。不查不要紧,一查,人竟然跑了!不见了!“ “谁拿的药?谁熬的药?中间过了几个人的手?为什么药材家里有,还要去外面买?一问三不知!没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周瑛双拳紧紧握住,“这心思……何其歹毒啊!“ “先对柔娘用药下毒,人人都以为她中了邪,撞了客,被妖孽附了身,然后死了也拍手叫好。“ 少年郎满胸的愤慨无法消除,他需要一个解释,需要一个公道,为了这个公道和解释,他什么都不管,宁可伪装身份当一个贫穷寒酸的农户之子,也不愿意回到他的家族。 范师增和左右对视时,周瑛也悄悄回眸看了一眼周至柔。 周至柔低头,无声的吐出一口气。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周瑛上辈子委顿颓靡,半生落魄不得意,现在长进多了。看看,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仅给自己竖立了“理智聪慧,爱护妹妹“的人设,还顺便帮她洗脱了“妖孽“一说。 日后再有人提起此事,就有未来的帝师作证了。 嗯,大理寺和刑部的两位,也有些份量。 总而言之,仓促之间,周瑛真的将演技发挥到十成十。 因为后续再也没人要求他们两个回周家了。 范师增摇摇头,“周瑛,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直接说凶手,但字字句句,映射的都是他的父亲周庆书啊! 周瑛紧紧抿着唇,看向大理寺梁音,“我父亲在东齐国的官位,越来越高了吧?我看过母亲的生意往来记录,在东齐国的生意,所有收益都被他拿去铺路了。“ “他三年没有回家了,我母亲每个晚上都会写一封信给他。但他三年寄回来的信件,一匣子都装不满。“ “没有空回家,但是有空回周家认祖归宗,有空停妻再娶,生下周琪周琼。“ “我为人子,不当说长辈坏话。“ “但天地有正义,我母亲死得蹊跷。我妹妹更是不该早死!她们两个,都是无辜的!“ 说完,周瑛倔犟的仰着头,而泪水不停的滚落,咬着唇,一副悲伤到极致却不肯妥协的模样。他用身体力行,表明周庆书接手金夫人的所有生意,这可以;但斩草除根,连金夫人的唯一的女儿也除掉,万万不行! 刑部主事姜烨眼神锋利,“你的话,我会全数转述给你父亲的。“ 周瑛不仅没有惧怕之色,反而拱手致礼,“多谢姜大人!这是周瑛最大的心愿!“ 范师增摇头,父子反目,这种人伦惨剧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是否是你父亲还未可知。但你要清楚,此事对你而言,影响是最大的。你可明白!“ “是!“周瑛点头,再次强调,“但舍妹无辜!“ “我在母亲灵前,发誓一定要护卫舍妹周全!“ 周庆书曾经是天之骄子,被家族出名之后,就是落魄的贫穷书生。一个穷小子一无所有,靠着女人发家,重新站起来当了官,有名望有地位,自然不希望他的糟糕过去被人知道。只要金夫人死了,只要金夫人唯一的女儿也死了,十多年后,还会有人提这段过去? 周至柔死,最大利益者就是周庆书了。 曾经想不明白的事情,重生一次,彻底看得分明。 …… “过犹不及啊。“ 周瑛送周至柔返回庄家的时候,她只有这句话送兄长了。 “怎么,我表现的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表演的痕迹有点重,看着像是准备过很多次。“ 周瑛一想,也是,忍不住笑起来。他现在的模样,实在不能看,脸肿,眼睛也肿,但比以前玉树临风挺拔昂扬,看着亲切多了。看着,竟然不讨厌了? 周至柔心里暗道,“应该是心境影响的。“ 她默默提醒自己,不要轻信,毕竟前世吃的亏太多。 从衙门回来,她只拿走了梁音那副金夫人的自画像,但是放在庄家不大方便,就交给了周瑛。马车上兄妹两人一起欣赏金夫人的自画像。 “你……以前看到我,会不会想到金夫人?“ “每一次。“ “难怪你后来帮我索要嫁妆。“ 关于上辈子,两兄妹没什么好回忆的,都是剑拔弩张的对抗,也只有这点温情了。 “母亲留下那么多钱财,全部被他们私吞了,结果竟然拿着庶女的份例打发你,我怎么能忍?可惜我那时没有考中,在家中地位不高,没办法帮你争取更多。“ “已经不错了,一万两,足够保障我的生活了。“ 周瑛仔细看了一眼妹妹,发现她的神情是真恬淡,并没有认为金夫人所有的财产都该归她所有。 上辈子,他是没发现,还是刻意忽视了? 笑了笑,“所以宣平四十二年,你借我五万两银子,帮我度过官仓之难?“ “不是。我那么讨厌你,出嫁之后打算周家断绝往来。借银子,因为你在颍州推行的‘一体纳粮’是很好的改革措施。不该因这个落得削职的后果。“ 周瑛一怔,“所有人都不赞成我,连父亲都说我异想天开。“ “那也不代表你做的是错的。“ 第三十三章 拷问 “你借我银子,帮我度过难关,不是因为我帮你索要嫁妆?“周瑛有点难以相信。他一直以为,周至柔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援手,就是自己在她艰难的时候,帮了一把。 这也是两兄妹明明隔阂那么深了,没有彻底走上对立面。周瑛最后还亲自去了黄桷寺,去接被和离、被出家的周至柔。 “咳,其实,周庆书额外给了我两万两银票压箱底。“ “……“ 周至柔解释道,“就是这笔钱我根本不敢拿出来用。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才洗白了,光明正大的买庄子,买田。“ 周瑛噎住了。 “私下给的?“ “那他口口声声说不能破了规矩,还责打了我十板子……“ 十板子换来七千两,周瑛曾经觉得这是合算的买卖。要是他早知道周至柔私下里得了两万两,何苦顶撞了族里所有的长辈,何苦得罪了本家的兄弟姐妹?后来他婚姻不顺,妻子和妯娌小姑子相处,总是受欺辱,难说不是这件事埋下的因! 终于知道真相,他先是咬牙,为自己不值。之后才无力的叹口气, “罢了,算他还有一丝人性!“ 傍晚,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庄家。周瑛目送妹妹进了庄家角门,他紧紧抱着金夫人留下的自画像,喃喃自语, “这辈子,一定会不同的。我们都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 清风苑。 阵势摆开,四个丫鬟,琥珀、玳瑁、蔷薇、芙蓉,都被拎到院子里挨打。 四个人都趴在条凳上,楚楚可怜的求饶。 “我们知错了,知错了!“ 举板子的,是哭丧脸的茱萸和菖蒲。 “岂少爷!“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打!“ 翁嬷嬷站在台阶上,想要求情,看看着章岂的鼻子都气歪了,嗫嚅了两声不敢开口。只拼命使眼色,叫茱萸菖蒲不要动。 茱萸都快吓哭了,努力憋住。 菖蒲也犹豫,真打了,以后还能当一个院子的小姐妹吗? “岂少爷,奴婢的手腕有点疼,下午磨墨磨的……“ “滚!“ 菖蒲得了吩咐,丢下板子,立刻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逃出清风苑的大门,却看到谷莠哼着小曲,漫不经心的走过来。她赶紧上前一把抓住,“站住!你个蠢丫头,也是傻人有傻福。最难的被你躲过去了,快跟我走。“ “怎么了?“ 周至柔被拉的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岂少爷发疯了,中午有人抬了一箱子银子过来,他把院子里的所有人叫来,一个个问了,琥珀玳瑁,蔷薇芙蓉,回答得不如他的意,正挨打呢。“ “不如意,就挨打?“ “是啊,近来岂少爷的脾气越发大了。谷莠,你算走运的,没撞上,不然也难逃一顿板子!“ “他……问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岂少爷指着那一箱银子问我们,该不该收下?“ “你怎么回的?“ “我说,银子又不是送我的!我说收就收吗?我说不收就不收吗?我只是个小丫鬟而已!我说的话又没用,干嘛问我啊!“ “那别人呢?怎么说的?“ “蒋、陈两位护卫说,岂少爷让他们收,他们就收,不让收,他们就不收;石磊石英说,这箱银子有主,不该收;垂露也说,香枫里冤魂太多,银子收下麻烦多多。“ 周至柔听了,大致便猜到了什么。 “然后呢?珍珠姐姐怎么回的?“ “珍珠姐姐太会说话了。她说,京城来时侯爷已经给了银子,足够岂少爷的衣食住行,还有嘱咐,若是银子不够,就写信回家要。“ “琥珀和玳瑁姐姐在旁边嗤嗤笑笑,说送到手里的银子,干嘛不要?芙蓉和蔷薇也说是,银子本来就是岂少爷带着人发现的,不然银子怕是要埋在土里十几年。“ “因为这个,他就动怒了?“ “是啊,开始还看不出生气,直到所有人都问完,才勃然大怒,指着琥珀玳瑁芙蓉蔷薇说,‘见小利忘大义’,说清风苑里不能容这样的人,要赶她们走。还是翁嬷嬷跪下苦求了,才改成打板子。“ 周至柔想了片刻,拉着菖蒲回清风苑。 “你个傻丫头,真的犯傻了,知道老虎吃人还望虎口里探呐?“ “我躲得掉吗?“ “呃……“菖蒲皱着脸,想了想,“哎,算了,我陪你吧。“ 说完还警告,“别以为岂少爷平时给你好脸色,你是没见到他今天下午的黑脸,真是比黑炭还黑,吓死个人!“ “我知道了。“ 周至柔迈进清风苑的门槛,果然见到正院里,茱萸惨兮兮的打板子,脸上的泪水哭得一道道的。章岂还在呵斥她,“没吃饭么,打板子都不会,是想和她们一起挨打?“ “没用的东西,再给我偷懒,就收拾包袱滚!“ 骂的她手上加重了,蔷薇、芙蓉都挨了好几下。 她又转到琥珀玳瑁身旁,重重打了,然后哭得几乎瘫倒。 周至柔见状,十分同情。这孩子,怎么把人全得罪了,换做是她,应该只逮一只羊薅吧。被一只羊憎恨,好过被群殴啊! 她抬头看到章岂,心中也是十分疑惑。 时间真如雕塑刀,把人的性格都改变了吗?为什么七八岁的章岂,还保持正直的心性,连甘泉县衙门送来的“好处费“都不收,而十年之后,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哦……简直就是毁三观。 各种混不吝!记得有回一群高官子女困在京郊的囚牛洞。他抢在京兆衙门之前带人救下了,事后却跟每一户人家索要巨额费用。靖远侯章家的圣恩起起伏伏,但也没穷困到上门勒索的地步啊。类似事情做过几次,也不奇怪他的名声那么糟了。 “谷莠,你过来!“ 作为清风苑的一份子,周至柔也免除不了考试。 章岂严肃的板着脸,指着银箱子问道, “你觉得,本少爷应不应该收这些银子,为什么?“ 考试就算了,居然还加试? 周至柔柔声道,“岂少爷知道这些银子,意味着什么?“ 章岂没想到自己被反问了,下意识回答,“意味什么?“ “一文钱一个馒头,一两银子就是一千个。这么多银子,可以买多少个馒头,能让多少人吃饱饭啊!“ 第三十四章 可恨 章岂气恼,“本少爷问你,这些银子当不当收!你掰着手指算馒头是怎么一回事?快回话!“ 他抿着唇,目光如刀,盯紧周至柔,等着她回答。 这眼神太熟悉了,上辈子周庆书就常常用类似的眼神观察她,仿佛用放大镜,仔仔细细辨认她身上的各种小毛病,各种不合时宜的地方。看完了,也不知会一声,就负手走开了。 很难说,她厌恶周庆书,是不是这个缘故。 没有父爱,她理解;考察她,她也接受。但你发现了问题,提出来,叫她改过也行啊。整天观察、审视,衡量,就像在掂量她价值几斤几两,卖给谁值回投资一样。 章岂现在的目光她也不喜欢,但她知道,这是一个了解必要的过程——三观合不合,几个问题就知道了。没有多加思考,她直接表明态度,“银子是无罪的。“ “你说的是什么?银子有罪没罪,我是你问你银子的罪过吗?我是你问,该不该收!“ “反正如果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我希望岂少爷收下。因为和别的脑满肠肥的人比起来,岂少爷至少长得好看,不讨厌!给你,好过给别人!“ “你……“ 章岂没有听到满意的回答,气得不轻,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好像也没错。这笔银子原主人是注定拿不回了,那落在他手里,更能让原主人欣慰吧。 “本少爷当然好看。等等,你这丫头,刚刚菖蒲跟你透风了吧,你知道我生气了,才故意想出这个巧话哄我!“ “我说错了吗?“ “你!“ 章岂气呼呼的,一甩袖子,“都滚远点,本少爷要静一静!“ 琥珀玳瑁四个总算得了赦,哭得涕泪横流,还要跪在院子里谢主子慈悲。 周至柔看得很不是滋味。 她更不是滋味的是,她说了几句话省了琥珀几个的皮肉之苦,不但没有得到感激,反而暗暗的被排挤了! 比茱萸受到的排挤更明显! 菖蒲比她早一步发现了,暗中提醒,“谷莠,你得多留几个心眼了!“ “她们四个串通起来,珍珠姐姐也防不住,何况是你!“ 周至柔开始没放在心上,“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可谁知道越演越烈,后来发展成根本不和她说话,看到她头就一摆,留给她的饭食被挑挑拣拣只剩下葱蒜,饭也是冷的。 周至柔不开心了。 “哎,我早告诉过你吧?“菖蒲叹气,偷偷和她咬耳朵,“你现在赶紧去找翁嬷嬷吧。只有她老人家才能压得住。“ “找翁嬷嬷?“ 一下子号到脉了。 周至柔想起,自从翁嬷嬷到来,就一直看她不顺眼,只是从前都没做过什么过分事情。章岂摔下假山给她的那一巴掌不算,那是气急攻心。 现在,居然挑拨琥珀几个心底的不甘和埋怨,故意和她为难。 段数不高,但很实用。 周至柔并不想和蔷薇芙蓉斗成乌眼鸡,女人之间的撕逼姿态太丑了,而且斗赢了又如何?很有成就感吗? 她现在期望和章岂外出上学了,因为在月微草堂里,能避开清风苑的斗争。 盼啊盼,终于盼过了重阳,盼到了范师增重新开课,万万想不到的是,章岂不带她了! 石磊看到书本就头痛,听到郎朗读书声就想逃,当不了书童;石英有过赌博前科,和章岂同窗的书童赌输了好多银子,早就不许跟着去草堂上课了。 今儿章岂意外,在周至柔准备好了书箱,才忽然改口,“叫石英!“ 看着周至柔如遭雷劈的表情,章岂的心情变得不错,临走时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出门前,他斜瞟了一眼——难以形容这眼神的意味,自带音效“哼“。 他是故意的! 他什么都知道! 周至柔如被冷风吹,心里凉透了! 身为主子,他可以冷眼旁观,看院子里的丫鬟明争暗斗,或者伸手拉拨一下表示一下倾向,但章岂没有。他现在的做法是,看到她倒霉,踩她一脚,纵容其他人欺负她! 气气气,气死了! 周至柔明白什么原因。还是上次考试,她知道章岂想听的正确答案,是坚定的说“不收“,原因是“不义之财不可取“,但她没说出来。 说了又怎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甘泉县的衙门辗转送来银子,人家不心疼吗?都割肉给你了,你不收?是嫌少,还是看不起他们? 章岂现在是落难避祸,不想平白树敌得罪人,所以这笔银子不收也得收。 可收得他是如鲠在喉,非常的不痛快! 好像被人逼着做了一件他不情愿做的事情,说给外人听,外人还讥讽,“给你钱你居然还不满意“?言下之意,他太难伺候了!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知多少。章岂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只是想按自己的意愿,单纯的做人做事,就这么难呢? 草堂内,范先生亲笔给他写下四个字,“和光同尘“。 “先生,道理我明白,可是我心头总是不能平。“ “不能平的事情太多了。“范师增轻轻一笑,“先前没有告诉你,这几日我寻到了周家兄妹。“ “什么,找到了?他们在哪里?这一年,他们藏身哪里?“章岂有些激动,想起那笔银子,“我可以归还给他们!“ 范师增笑着摇手,“他们不缺银子。“ “缺不缺是他们的事情,还不还是我的事情。“章岂固执道,“要是他们不方便见我,还请先生帮我转交。“ 范师增笑起来,“此事不急,先寄放你那里吧。“ “这如何使得?“章岂牛脾气犯起来,也是很难改变的,“还请先生帮我!“ “嗯,还是等我先问过两兄妹再说吧。“范师增目光温和,问起了章岂的日常起居,其实关心是一回事,暗中打听周至柔在清风苑过得如何,才是重点。 章岂说起了他考核院子中的仆役下人,也检讨自己,其实琥珀等丫鬟懂得什么呢,他明明知道丫鬟所知有限,不懂那些银子意味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君子以惩忿窒欲。先生,我知错了。“ “知错就好。嗯,你院子中的人就没几个知晓你心思的?“ 不说还好,说了章岂又怒了,“倒是有一个,可是着实可恨!“ 第三十五章 斗气 范师增不是外人,章岂没有一丝隐瞒的说了,“……这丫头着实可恨,仗着小聪明投机取巧!上次也是,我说了几句重话,她跟我闹脾气,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为了口角赶人,她偏偏作势要走,气得我半个晚上没睡觉,足足写了三遍<心经>。“ “唔,就是跟着你来的那个小书童?她看着乖巧有余,灵秀不足,不太像这般心机深沉的人啊?“ “先生是被她的外表给骗了!“章岂气恼道, “我也是,被她骗了。“ “据我观察,整个清风苑,就属她最最奸猾。珍珠本份,菖蒲机灵,都护着她。今儿我还看到,珍珠偷偷塞给她一个馅饼,菖蒲更是把荷包里节省下来的糖都送给她了。先生你说说,她平时装得呆头呆脑模样,暗中得用过多少心机?“ 范师增沉吟了良久,分析道, “许是……谷莠也对人好?“ “好不好的我不知道,反正翁嬷嬷是铁了心,想赶走谷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讨厌一个人!“章岂说完,叹口气, “要是这丫头知道好歹,来求我,说不定我会替她出头。可她还跟我装傻!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的?所以我今天早上偏偏不带她!我倒要看看,她到底会不会来求我!“ “要是她,一直不来呢?“ 章岂哼了一声,“不来就不来。她待不下去,走了更好!“ 说是这么说,手上却动作力量大了点,将笔墨未干的大字“和光同尘“蹭破了,变成“和光同小“。 章岂立刻露出惊忧之色。 范师增赶紧摆手,道,“无碍无碍,回头我找个装裱师傅,看不出痕迹。世子,清风苑的内务,我本不该管,但侯爷交代过,该提点的提点。一家独大……从来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我明白的。我只是想静观其变,再等等罢了!“ 等什么,等谷莠哀求? 范师增觉得,可能等不到了。 不过这样也好,让那丫头明白,就算她有近水楼台之便,想要嫁给章岂做正妻,也是绝无可能的。 …… 周至柔被放了鸽子,丢下了。 前世今生,她最讨厌被人放鸽子。尤其对方还是章岂! 她知道,只要自己主动求恳,那章岂就会出面帮自己平息这场风波。上次他从假山上摔下来,肯在庄家人面前作证,就证明他三观没歪,心中还有正义和公道。 问题是,他肯,她却做不到。 凭什么她要低头呢?她又没做错什么。 章岂不肯替她主持公道的话,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嘛! 她决定跳槽。 跳到哪里呢?目标选了两个,一是老岗位——烧火丫鬟。在厨房做事,忙是忙了点,累也不算太累,主要是案板上的活计也轮不到她做,她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烧火。 不妙的地方就是,烧火容易熏得手指头漆黑,另外对着火苗,容易让脸部血液循环加快,以她皮肤的敏感度,就是天天高原脸,会丑。 第二个,就是庄老太太的宣华堂。 这里的丫鬟闲得不行,是整个庄家待遇最好的部门,每一季度的工作服都好看,还有前辈(一等丫鬟)指点,教导绣花算术等实用技能。 缺点就是受人瞩目,容易牵扯庄家人的明争暗斗——身为小丫鬟,上面人几句口角,说不定就牵连她身上。这与她明哲保身的策略不符合。 所以,她两方面都接触了,到了傍晚,就决定回过去的岗位。 现在的问题,只剩下如何和章岂开口,进行工作调动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工作调动,等调动成功,她和章岂的关联彻底断开,以后就是面对面,最多会点头的关系了。 周至柔摸了摸自己的心,“这个结果怎样,你接受吗?“ “当然接受了!“她的良心回答,“不然呢?你还打算跟小男孩发生什么吗?“ “没有啊,只是你知道他前世深爱着你,而我始终无情的对待他,所以你一直饱受折磨。我想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良心理所应当的回答,“我想要平安啊,你知道的。没有健康,不能平安的活着,一切都是零!“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和翁嬷嬷斗!以我的智慧,一包药就能让她拉到怀疑人生,继而光荣退休,离开岗位。其他的琥珀玳瑁,不在话下。拉拢打压,这种事随便洒洒雨!“周至柔露出阴郁一面。 可随后良心就跳出来,“不行不行,我不是那种人。翁嬷嬷只是讨厌我,不能因为别人讨厌我,就对人家下毒啊。下泻药也是下毒!我不担心你被人查出来,但是你过不了我那一关!我是你的良心,也是你一直坚守的信念。你不能让我垮台!“ 周至柔叹口气,顺从了本心。现在只能慢慢思索,要怎么和章岂开口。 九月入秋后,天气越来越凉。重阳开课后的第一天,直到天黑了,厨房的饭菜热了又热,章岂才卷着夜风回来,身上都是凉意。 翁嬷嬷一叠声喊人过来烧水,吩咐人来给章岂换衣裳。同时还不忘上眼药,“谷莠呢,怎么一用到她的时候,就不见了。“ “嬷嬷,谷莠去了大厨房,还没回来呢。“ “她去大厨房干什么?哦,莫不是嫌中午的饭菜没吃饱?世子爷,你可得听听,这个谷莠太不像话了,嫌弃中午的饭菜没有肉,说什么自己不如一只狗吃的好,就跑到大厨房去要饭要菜。这不是丢你的脸吗?“ 章岂静静的听完,“好了,我知道了。“ “世子爷,谷莠还……“ “我说,我知道了!“ 章岂的脸色非常不快。 他换了赭色暗竹叶纹夹衣,烫过脚,换上轻便的布鞋走到书房,气恼的来回走了三圈,又抬笔写了一遍<心经>。 可恶丫头,这是不打算来找他了。 好,看你能忍到何时! 没想到次日,兰心便亲自过来,要调菖蒲和谷莠回去帮忙,庄老太太的生母要来了!宣华堂人手不足。 名义上,菖蒲和谷莠还在庄家的花名册上,是庄家的人,只是拨给章岂使;而芙蓉、茱萸等人,则是翁嬷嬷买回来的,不是庄家人。 这件事当着章岂的面说的,珍珠能回什么,只能回“要是人手不够,我这里也闲着。“ “哪敢劳动珍珠你啊。“ 兰心笑了笑,领着周至柔和菖蒲离开。 菖蒲依依不舍,不停回头看。 章岂看着那个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莫名觉得,谷莠要走了,她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第三十六章 交换 周至柔牵着兰的手,心说,真好,都不需要她费心找理由了。等过个两三天,她再来清风苑收拾包袱,此后和章岂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了吧?前世你搭救过我一场,我也做了七个月的小丫鬟服侍你,恩不恩怨不怨的,就此一笔勾销吧? 说是如此说,周至柔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回头了。 淡淡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回眸看了一眼。 正巧,章岂也神情淡漠的抬头看过去。 视线相对,竟有霎那即为永恒的感觉——所有周遭的一切,都变缓慢了,不停的倒退,视线中旁的都是大块大块的色块,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唯一的中心,是那张略含忧愁的脸庞,他的目光只聚焦在她清透明亮的双眼。 片刻后,她调转身体,消失在清风苑的门后。 也许只是错觉吧。 因为实在太短暂了。 章岂茫然的回到书房,看着满满当当的书架,可没有一点翻看的想法,心情低落的无以复加。 而离开清风苑的周至柔,心情轻松许多,不用面对年轻版的章岂,不用回想成熟版的章岂,她不用面对心中不停斗争的两个小人,不用因他的存在,而时时凸显存在感的良心。 “多谢兰心姐姐。“ “谢我做什么,太老夫人来了,家里缺人手是真的。之前表少爷才来,身边没有妥当的人照顾,才派了你们分两个去。现在既有了芙蓉茱萸蔷薇,也来了两三个月,清风苑的事情也能上手了,还留着你们作甚?“ 兰心轻笑着道,最后一句声音淡淡的,“没道理由着你被欺负啊。“ 周至柔毕竟不是真正的七八岁小女孩,她知道她在清风苑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受了翁嬷嬷排挤,愚笨的话,就到处去诉苦,宣扬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么就死定了,才不会有人帮她。 可反过来,她要是逆来顺受,心甘情愿当个小受气包,同样没人会搭理她,指不定还有人反过来踩一脚。 但周至柔表现得不争不闹,也不向翁嬷嬷求饶,反而打算离去,这让庄家人看了,心生不满——谷莠哪里比不上蔷薇茱萸了?唯一不如的,大概是因为她不是翁嬷嬷亲自买的呗! 庄家压根就没有去监视章岂的意思,派人也是好意,甚至每次召唤菖蒲和谷莠来,也是光明正大的,怎么到了翁嬷嬷这里,就多了一层意味呢? 没人喜欢被猜忌。 翁嬷嬷想要整个清风苑都由她自己掌控,就随她去吧! 周至柔不知前世章岂和庄家关系如何,她心里没有多少抱歉,暗想就翁嬷嬷这样的为人处世,早晚会把庄家上下都得罪光。 回到宣华堂,和菖蒲两个一起去拜庄老太太。 庄老太太满脸喜气,和儿子、媳妇说话,“……我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父母健在,还能承欢膝下,为二老尽孝,天底下有多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福气?哎,可惜你们父亲去的早,不然我有儿有女,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全福人啊!“ 庄大老爷孺慕的看着庄老太太,“母亲再有福气,不如儿子们。儿子们是前生积了多少德,才能脱胎到母亲肚子里?若没有母亲,哪有我们几个?“ 捧得庄老太太合不拢嘴。 “……后日你们外祖母就到了,这些话不许在她面前乱说,她老人家是讲究人,万万不可在她老人家面前放肆。“ “儿子|媳妇们记下了。“ 又交代了几句,庄老太太才让儿子儿媳们离开。宣华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兰芝轻轻地给庄老太太捶腿,兰心则领着周至柔和菖蒲给庄老太太行礼。 “叫你们回来,心里可有不满?“ 菖蒲乐呵呵的,“回老太太的话,那能呢!前儿我娘还来看我,听说岂少爷是京城人,背地里打听以后要不要回京城。老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全家都在这里,岂少爷哪天要是说走,我怎么办?“ “跟着走吧,舍了全家,再见不到父母兄弟吗?我不乐意。“ “不走吧,又名声不好听。怎么以前图清风苑月钱高,就喜滋滋的留下了,用得着我的时候就不肯走了?所以这些时日,我一直烦恼着呢!“ 庄老太太听了,嘴巴歪了下,“你这丫鬟,倒是实诚!行了,你先留下,等太老夫人来了,你跟在她老人家身边伺候。放心,月钱少不了你的。“ “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菖蒲开心的磕头。 磕完了,又看谷莠。 不等谷莠说完,她呵呵的笑起来,“谷莠,你怎么傻了,快回老夫人的话啊。“ 周至柔低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哎,你怎么跟锯了嘴的葫芦,之前受的气还少吗?怎么不敢跟老太太实话实说呢。“ 庄老太太抬眉,看了一眼平淡从容的谷莠,“你这丫头,也去。月钱加倍。“ “是。“兰心应了,表示记下。 随后牵着谷莠和菖蒲退下。 “老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这么多,怎么单单调了表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去伺候太老夫人?“ “你啊,有所不知,我那老娘,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这院子里的丫鬟虽然多,没一个能入我老娘的眼。也这两个丫鬟,能对她的脾胃。“ “谷莠和菖蒲吗?也没见什么稀奇的?“兰芝不解。 “且等着看吧。“ 庄老太太漫不经心的说了句。 事实上,她们母女关系并不友好。别看是至亲母女,吵起架来是惊天动地的。 庄老太太有点发惧,老娘太难对付了,按她脾性找几个她喜欢的丫鬟,说不定能分担一下。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谁能想得到,老太太人还没到,先送来几个女孩过来。听说有一个生得美貌如花,是个独得天地灵秀的,菖蒲好奇的拉着谷莠出去迎接。也不知怎么回事,人就走丢了。 就在自家人眼皮底下! 没有一声惊叫,也没任何人发现异常。也许,就是因为人多杂乱,才没人注意到两个小丫鬟的失踪。 而此时,章岂却坐卧不安,问珍珠,“要不去换过来?“ 珍珠纠结无比,“怎么换?“ “蔷薇芙蓉啊,茱萸也换,我三个换两个还不行吗?“ 第三十七章 失踪 “岂哥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谷莠和菖蒲,本就是庄家的人,庄家要回去,也是应有之事。不过是两个丫鬟,你又何必……“ 章岂重重的一拍桌子,“休拿这种大道理压我!“ 他胸口喘个不停,很想大方的挥手,说“走就走了吧“,但是闭上眼就想到谷莠回眸的眼神,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又怯生生的不敢,怕生出期望吗? 是不是怕会失望? 章岂来回的踱着步,反复的纠结,犹豫又生气,小脸鼓鼓的,“可恶!人是他们送来的不假,但送出来的东西又要回去,哪有这种道理!“ 珍珠无奈,“岂哥儿,人不是东西。“ “我知道谷莠不是东西……“ 话一说完,他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忍不住笑了下,“对,她太不是东西了!老惹我生气!“ “这样的坏丫头,怎么能去伺候太祖母呢?我这么大方的,都被谷莠气了好几回。要是把老太太给气出个好歹,那怎么办!“ “岂哥儿!谷莠未必会被调去伺候曾太夫人……“ “不调去,那就更没道理了!“章岂气呼呼的说,“他们缺人手,我这里也缺啊。行了,珍珠,你快去把她……两个接回来,就说我思量过了,觉得不妥当。至于其他的,是交换还是塞银子另外买人,随他们!“ 珍珠只能暗叹一声,缓步出了清风苑,一路都在思索怎么和庄家人沟通。 兰心要人理直气壮,她这里却不行——翁嬷嬷的暗中挤兑打压,又不是什么秘密,庄家人可都看着呢。她这次过去,话锋只要一露,人家问“翁嬷嬷同意了吗“,她怎么回? 她又不能明说,这是岂哥儿的主意。 思来想去,都难以决断。 找了琐事先拖延了一天。次日,章岂赶着去月微草堂念书,临走之前还吩咐她,赶紧把谷莠接回来,珍珠能如何?只能点头应下。 庄家内宅有点杂乱,因着曾太夫人要过来,好一通打扫。尤其是宣华堂,庄老夫人想把最好的上房让给母亲住,自己搬到跨院去,箱笼搬来搬去的,可不杂乱么。 好容易见到兰心,不等珍珠开口,兰心就告诉她,谷莠和菖蒲有大运气,被庄老夫人安排去伺候曾太夫人。 这下可好了。岂哥儿再不甘心,对那位对章家有大恩的老太太,怕是也没辙。 不过,还需要谷莠亲自去和岂哥儿说下,安抚安抚。 珍珠在内宅晃了一圈,没见到谷莠。 问人,一个个都说没见过。 这就奇了,谷莠性情沉稳,不是那种活泼天天串门子的人啊。更不会也不言语一声,就偷跑出去玩。 “菖蒲也不见了?“ 珍珠的心中莫名浮上一层不安,赶紧找人打听,才确定最后看到谷莠和菖蒲的,是早上!那时间,好多人赶着看热闹。曾太夫人未到,先打发人送来几个丫鬟,其中一名绝色佳人,名叫朝颜,年方十二岁,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美得看到她的人都舍不得挪开眼! “定是菖蒲拉着谷莠去看。“ “但是看看美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是当时趁着混乱,有人掳走了她们?“ 珍珠不敢懈怠,连忙叫了一个小丫鬟,嘱咐她去清风苑传话,让翁嬷嬷赶紧联系外面的人手找人。 当初离京时就定下来的分工,珍珠主内,管着内院的大小事务;翁嬷嬷主外,负责一应靖远侯府外的联系。后来翁嬷嬷态度强硬的进入内宅,珍珠也不大敢反对——翁嬷嬷可是奶过侯爷的,论资历她还差得远。 “珍珠姑娘,你要用马车?“ “蒋护卫,我有急事,赶着去草堂看岂哥儿!“ “有什么事情,我骑马过去。“ 骑马带口信过去,自然更快。珍珠刚想开口,随后想到包括石磊石英,都住在外院,其实不大了解谷莠,也不知道岂哥儿心目中谷莠意味着什么。她必须自己亲自去! 不仅亲自去告知,更是亲自去解释! “麻烦帮我准备马车,我必须现在见到岂哥儿!“ 蒋护卫目光一闪,“好!“ …… 月微草堂,章岂跟着一群同学摇头晃脑,念着他早就能背诵的经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皮乱跳,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父亲那边回信了,一切照旧。“ “小姑姑也说,骑射师傅容易找,但愿意来甘州的不多,叫我耐心等些时日,最迟明年开春就送过来。“ “大姑姑又生了一个儿子,在夫家地位更稳了,应该不会受父亲的牵连。“ “那我烦着什么呢?担心什么?“ 章岂无意识的抄写,不知不觉写下“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写完之后,他才笑着摇头,涂抹了几笔,只留下悠悠我思。 不会是谷莠吧! 她拿乔不愿意回来吗?还记恨着?可恶的丫头,等她回到清风苑,一定要杀杀她的性子,叫她知道谁才是主子! 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石英就悄悄的走过来,对他耳语几句。 “岂哥儿!“ 珍珠带着一脸的惊慌失措,“谷莠失踪了!“ “什么!“ 章岂的眼皮又跳动了一下,就像印证他心中所想似地,“她不是好好的呆在庄家,怎么可能失踪了!“ “应该是早上有点杂乱……好多人都赶着去看朝颜姑娘,谷莠和菖蒲失踪了都没人发现!她们两个也是刚刚才调回去,宣华堂的人对她们两个不熟悉,还以为她们是偷懒去哪里玩了。直到我过去问,才知道人早就丢了!“ 章岂脸色发青,紧紧的握着拳头。 “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 “趁现在还没走远,赶紧去找啊!“ 珍珠擦了擦额头的汗,“岂哥儿,你别太担心了,我已经打发人回去跟翁嬷嬷说过了,请她和外面的人手联系,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 父亲留给他的人手,都是非常可靠的,为了就是类似情况,以防万一。 章岂的心,稍微安定了点。 但是现在让他回到学堂,坐下来安安稳稳的听课,写字,他也不到了,索性告假。 带着蒋护卫和石英,他返回庄家,又细细打听了菖蒲谷莠失踪的细节,当时都有谁在,一点点的摸索。 不到天黑,章岂就把自己也折腾的失踪了。 第三十九章 追踪(上) “我、我不记得了……“ 周瑛心慌意乱。他前世得到金夫人的馈赠,成年后试着打理生意,但是他一个人还要科举,哪里来的许多心思精力?就任用金夫人留下的那些老人—— 结果一个个只会赔钱! 不到三年,几乎赔光了! 他气的不行,以为这些老人糊弄他,暗地里偷偷转移财产,或者背叛他了。一个个拎到大牢里,严刑拷打,结果却令人愤怒。 他们说,他们是管事。但只管店里的琐细小事,比如怎么招待客人啊,怎么打扫布置店铺,怎么给伙计安排工作,天天忙碌,让外人以为店铺生意火爆。至于真正生意大事,他们不懂的,他们只知道,店铺经常会有人送金银来,维持店铺运转。 亏空,是常有的事情,金夫人从来没问过。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骗子? 打着虚假的招牌,做着赔本的生意? 天底下有谁做生意,是这么做的? 现在,周瑛懂了。 感情他以为的“极擅长商贾“的母亲,根子上不是做生意,而是挖矿起家的!她的生意遍及天下,什么当铺酒馆都做,表面看起来赚钱无数,其实是为了掩饰金子的不明来路。 大魏朝,不准私人挖矿! 心中浮现一丝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周瑛的脑中立刻回想起来,金夫人经常对他说起的一句话,“……就算得了金山银山又如何!不如你实实在在掌握的知识有用。记住为娘的这句话!“ 母亲不是没有说过,她是没法明说! 她已经竭力往正当生意上发展,给他铺路了! 那丝怨意消除之后,周瑛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 处在东齐国的金山,还有定州平州的银矿……金夫人留下的财产已经成了烫手山芋!他握不住了!若是他还表现的任性、固执,指不定就会有人朝他下手——这可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多少人,为了利益可以出卖爹娘? 周瑛从来不啻用最大恶意揣度外人,他想了想,道, “我小时候不听话,也曾到书房撕了不少纸张。印象中,的确有些地契之类。“ “不过等我略大一些,母亲请了夫子天天教我念<诗><礼>,不许我看涉及商贾之事。所以,问我,我也是一无所知。“ 梁音笑了笑,“哦,没关系。慢慢回想,等你回想到了,再说吧。“ “可惜我母亲居住过的香枫里,被大火一烧而空,不然倒是可以翻阅查看。“ 姜烨是亲自去过香枫里现场的,面无表情道,“火没有烧光所有的书册典籍,留下来一部分。“ “哦,那不是有线索了?“周瑛露出喜色。 “但是没人看得懂。“ 姜烨画出几个奇奇怪怪的扭曲字符,看得周瑛也是莫名其妙。 “令尊也没看懂。不知令妹能不能?兴许金夫人将这秘符辨认之法,教给了她唯一的女儿。“ “没可能!“周瑛斩钉截铁,“母亲要教,也是教我!“ 真正的柔娘,是个痴呆儿,别说私下里传授了,就是光明正大的教,也要教得会啊! 他当然不相信金夫人会瞒着他,而是想到, “母亲不希望我走商贾之道。所以才没有传授我吧。也是,她留下整整二十万的财富,足够我几辈子花用了。“ “可惜,母亲不知道,我心软犹豫,被那群老东西给骗了!明明不会当管事,还占着铺子!也是我自己蠢笨!不懂得做生意,还不知道防人一手!“ “母亲留给我的钱财,被父亲收刮去十万,剩下四万亏空了。我为了当官,自留了五万,最后用给柔娘的,只有区区一万。“ “我对不住母亲!“ 一想到本来有大笔钱财给他铺垫,让他的官途变得坦荡顺利,结果却变成那副惨状!周瑛恨啊,恨得他后来放火,放得理直气壮,放得毫无愧意! 本来就是一群无用的奴才!既不能对柔娘忠诚,护她不受秋氏的欺凌,又不能助益他什么!仗着老人的身份,又无能,又自私,他们不死,谁才应该死? …… 天色蒙蒙亮时,铜牛街、铜雀街的岔路口上,站了一群人。 翁嬷嬷一夜没有合眼,按她本意应该连夜找人的,可天黑之后,不辨方向。侯爷留下的人手有限,不能撒豆似地分兵,只能找准了线索往下追。 “怎么样,查到是那一边么?“ “得~“ 骑着马的甘泉县师爷喻世成也来了,他是被庄大老爷的帖子请来的,堂堂靖远侯世子在他管辖地域下失踪,不找出人来,也得做做样子,否则难以交代啊。 这不,天刚亮他就点了三班衙役,今天什么事情也不做了,专门找人! “哪个方向呢?“ 翁嬷嬷也是气急,催着蒋护卫、陈护卫,可二人平时听从命令行,让他们拿主意,怎么拿?他们毫无头绪啊。 “贵府少爷,是跟在前头失踪的丫头之后找线索的?“ 喻世成两个街道走转了一圈,最后决定了,“走中间的铜燕街,出东城!“ “等等,你们凭什么断定不是铜牛,也不是铜雀,而是铜燕街呢?“ 喻世成道,“章少爷是寻人失踪,我猜测,他失踪当时也是人来人往。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引人注意的带走一个小孩?“ “我已经问过了,昨日铜燕街有杂耍卖艺的。章少爷肯定也是猜到了,才急匆匆上前查问。“ 只是没想到,连他自己个也搭了进去。 “蒋大哥,我们找到了这个!“ 有人在铜雀街发现了一个被踩得灰扑扑的荷包,面上的柿蒂纹翁嬷嬷一看,就认出是珍珠的手艺,“是这边!“ 两边分开,急匆匆按各自判断的目标方向追去。 而对面不远处的铜牛街,素来不大早起的棺材铺子开了门。掌柜的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邻居木匠隔着街面打招呼, “老李,今儿怎么这么早啊?“ “哎,前儿客人定了,说家中老人就这几日,我得打发伙计早早送过去。不然误了人家的时辰,砸了招牌。“ 一边说,一边有四个壮小伙抬着棺材架到牛车上。 棺材里,周至柔缩了缩脚,免得踢到章岂的脸。 第四十章 追踪(中) 一具棺材,装了四个半大小孩。伙计驾着牛车,一路“驾驾“,不慌不忙的出了县城。 周至柔和菖蒲是侧身躺倒,脚下是章岂和一个身上带着酒糟气味的女孩。 菖蒲没有负担,两只脚踩着那女孩的肩膀。偶尔牛车摇晃,她的脚还会不慎一甩。一路都能听得女孩压低声音的呜呜抽噎。 周至柔就得考虑章岂的感受了,她竭力控制脚尖,免得不慎踢到章岂。 不过,想起之前翁嬷嬷那么恶劣的对付她,她心头有气。 越想越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头晕目眩,以为棺材里的氧气快要消耗光了,忽然天光大亮。 棺材盖打开了。 他们四个被人从棺材里拎出来。 脚踩实地,周至柔顾不得先观察环境,先转头找章岂。就见章岂脸上好大一个鞋印,露出惊色。下意识的凑过去,手绑着,她就努力抬起手肘,给章岂擦脸。 章岂愤怒的红眼,瞪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周至柔委屈啊,目光瞥了瞥另外那个身上有酒糟味的女孩——她脸上没有完整的鞋印,而是鞋底灰,一张干净的小脸灰扑扑的,加上鼻涕眼泪,惨不忍睹。 章岂也看到了,皱眉退后远了一步,这下距离周至柔更近了。 周至柔露出甜笑,眼神在说,“我没说谎吧,我尽力了“。 她又抬起手肘,给章岂擦脸。 这次,章岂没有拒绝。 擦完脸,才有功夫观察四周。他们被绑架的地点,是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庙。伙计架这牛车继续往前——这棺材是真的有人预定,得准时送到人家。 前来接应的有十四人,有男有女。最年轻的十七八岁,最年长的五六十了。穿着也不一,有人穿着富家的绸缎,有人穿着粗布打补丁。最奇特的,是女子穿着朴素,看似普通劳动妇女,而男子却有擦粉的。乍一看,真不像是一个团伙的。 周至柔心下电转,默默猜测这群人绑架自己的原因。 一分钟后她就得到答案。 “你们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我是。“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 “咦?这么痛快的承认了?“貌似朴实的劳动妇女走过来,仔细打量了周至柔,又抓起她的手,发现的确细嫩白皙,和另外菖蒲和酒糟女孩的骨节粗大、掌心有茧完全不同,点了下头。 “你有什么证明?“ “金夫人的生祭是二月初九,死忌是九月初二。“ 这两个日子怎么能忘呢?前世她未出嫁前,每年这两天都会被周瑛拎到佛寺里抄经、念佛,不许吃肉,不许和外人交谈,还得沐浴清洁身心! 她脱口而出,倒是取信了绑架者。几人走到一边商谈。 而菖蒲和章岂,震惊的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傻瓜。 “谷莠,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说自己是金夫人的女儿?“ 周至柔很平静,“我不说的话,她们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怎么办?“ 饶是章岂绑架后一直惊慌不安,听到这句话也是忘记了处境,瞪着她,愤怒的火焰就要喷吐出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好!你好……我打过你?“ 近乎咆哮的质问! 周至柔撇撇嘴,意思是,你没打,但有什么区别? 纵容琥珀几个对她冷暴力,纵容翁嬷嬷排挤打压,难道都是假的? 章岂气结,心说都变成我的错了?明明是你自己人缘不好,不得翁嬷嬷喜欢! 若不是双手被绑住,他真的想打人了! 不打也要辩一辩这个理! 菖蒲苦着脸,“谷莠,你怎么这么傻!要是他们发现你在骗人,怎么办?“ “不会发现的,我只要骗过两三天。两三天后,大概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哦,那还简单!“ 菖蒲听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转头看到章岂气得脸通红,耳根也通红,赶紧讨好的笑了笑,暗道幸好岂少爷也被抓了,不然光是她们两个小丫鬟,不一定能让庄家派人找呢。 多好,现在有岂少爷在,不愁没人来救! 绑架团伙商量好了,立刻分兵。有的人去准备饭食,有的去套马车,还有人动手给菖蒲几个改换衣着。章岂身上的配饰多,掉了一个小荷包,还有打籽绣香囊,额头的金抹额,脖子上的玉龙纹佩玉,手上的翠玉扳指,全部被扒拉下来。 只有周至柔,没有人碰她一根头发丝儿。 简单的吃过几口干粮,乘坐马车到了下一个村口,菖蒲被卖。 趁着收钱的功夫,周至柔悄悄跟菖蒲说了几句话,菖蒲含泪点头。 小姐妹两个用力一握手,洒泪挥别。 “看来你和她感情不错,为什么不问非要卖掉她?“ 绑架者居然有兴致,和被绑架的讨论案情? 周至柔微微一惊,随即笑了下,“因为不想问。“ “哦,那下一个,我们就要卖掉他了!你觉得如何?“ 指头所对的,正是章岂。他已经换上农户人家小孩的衣裳,两个手肘、膝盖磨损都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相信他前世今生是第一回穿。粗布麻衣的刺痛感,让章岂不停的扭动,可是越扭碰触皮肤的表面越痒,恶性循环,不一会他就难受的抓痒抓得身上都是红痕。 不过脸色看不出喜怒,因为锅底灰一抹,就是个皮肤黝黑的小子,黑得发亮。 “他啊,要卖得贵一点。卖贱了,你们亏大了!“ “哈哈哈!“ “真是有趣,不愧是金夫人的女儿!“ 夸赞之后的路上平平静静的,倒是没有买卖人口了。连通那个酒糟女孩都被带上船只——他们改换水路了。 周至柔猜测,水路的终点,也有人接应。 这次绑架,是预谋,而且筹划良久!看成员,有掩饰身份的农家,也有擅长拐卖的拐子,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甚至有个混戏班子的。他们之间看神色,认识,但不大熟,彼此之间却有股默契。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都是为了一个任务来的。 金夫人无权无势,有的只是钱。 可是为钱,为什么不绑架周瑛呢,反而千方百计的绑架她? “金夫人家财万贯,我虽不图她的遗产,可她把所有的钱财交给继子,着实让我不能理解。现在才明白,她也是迫于无奈吧?换了我,也会拼命的对继子好,只要他有半点感恩,就会照顾痴呆女儿,至少不会冻饿而死。“ “金夫人结过多少仇家,商场上的应该不至于斩尽杀绝吧?“ 水路晃晃悠悠,周至柔并不担心未来,给了饭她就吃,到了天黑她就睡觉。酒糟女孩和章岂都熬出黑眼圈了,只有她精神和往常一样。 到了第三日,绑架团伙中年纪最长的,唤她到跟前。 “你之前,和那丫头说了什么?“ 周至柔没什么不好说的,坦然道,“我看到三娘子腹痛,脸色也不好看,猜测你们肯定要去寻大夫。嘱咐菖蒲,要是有人找到她,就说去找有好大夫的地方去找我们。“ 她叹口气,有些失望道,“谁知道你们偏偏坐船!“ “我料错了。“ 她低头,做出一副“我自作聪明“的反省状。 哪里知道年长者胡须颤抖,“三娘子死了。“ “昨夜死了。“ 周至柔的讶色不多不少,不过她心里早就猜到了——急性阑尾炎么,这一路三娘子时不时的按右下腹,她就觉得八成是。 这个时代,又不能手术,阑尾炎发作也只有个死了! 当下,她可怜道,“为什么你们不去找大夫呢?哪怕只是找个人,带着三娘子去城里看大夫也好啊?“ 第四十一章 追踪(下) 周至柔面带责问,“你们这么多人手,还怕我们三个小孩子丢了吗?随便找个人,带三娘子去看大夫啊,哎!怎么会这样呢!“ 她的惋惜恰到好处,没有多一分,好像过于关心。 也没有少一分,显得太过冷漠。 不过绑架团伙并不领情,其中一个面带愤慨,“说,是不是你故意跟那丫头提及看大夫,好逼着我们反其道行之,不敢去城里!“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周至柔疑惑,“我看三娘子总是按小腹,觉得她病了,猜测你们可能去城里。城里那么大,好大夫也多,怎么知道你们去哪一家呢?再说,人会生病,生了病去看大夫不是很自然的吗,你们不带三娘子去看,怕泄露行踪?可看大夫能需要多少时间啊?看完了,就赶紧走啊。哪有那么巧合,就被抓了?“ 那首领强忍悲痛,摆摆手,“好了,十一郎,我知道你气愤之下口不择言。不过这件事,的的确确和金小姐没有关联。三娘子病了有几天了,怕耽误我们行程,只能忍着,结果忍出了大事!“ “她自己也想不到的!“ “可是,刘叔,三娘子就这么折损在魏国了,不是死于暗杀,也不是身份被发现了,不得已自尽。她是病了,为了任务耽误了病情……生生疼死的啊!“ 没错,阑尾炎要是化脓,肯定疼得不行。周至柔心里暗暗的说,她决定收回之前的判断,这群人只是看起来“不大熟“而已,相互之间感情还是有的。诶?刚刚说到魏国,难道—— “你们不是大魏的人?“ “看来金小姐发现了,没错,我们是东齐国的人。“ “东齐国的人,来绑架我?“周至柔努力消化这个消息,越发觉得走向不对。重生了又如何,根本不按重生前发生的剧本来啊! “你们,是东齐国的暗探吗?你们都是?“ 一次性出动这么多暗探,然后兴师动众的绑架她?周至柔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错觉,我身份这么重要? 她眨了眨眼,看绑架小团伙发生争持,为怎么处置三娘子的尸体。 有人觉得任务第一,就应该简单的处理一下,然后继续上路,尽快把金夫人的女儿运送回国。 也有人觉得,同僚之情不能忘。他们这些年身处帝国,多少人都是靠着同僚的暗中帮助,才艰难的存活至今。今日可以放弃三娘子的尸身,将来焉知不会轮到自己?将心比心,也该慎重对待! 周至柔觉得,这群人脑子进水了!十几个暗探,又是走水路,还能让绑票跑了吗?吵什么吵呢,干脆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赶路,另外的留下,安置了三娘子之后,再快马加鞭追上,不就两全其美吗? 她见这群绑匪实在争吵个没完,就好心的提了建议。 结果被送到船上二层,船舱一锁,“抱歉,金小姐,待会会送来饭菜,你这段时间就好好呆在船舱里,不要出来了。“ 周至柔生闷气。 就没见过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哎,菖蒲被卖走了,也没人跟她说说话。 要是她在的话……她们两个隔着门缝也能聊个半天。 等下!周至柔忽然晃过神来,为什么偏偏卖掉菖蒲?既然是东齐国的奸细,绑架她,估计是为了威胁她那在东齐国当使者的老爹周庆书? 该不会两国有什么征战吧? 不对,细节可能发生变化,但大的动向不会改变。前世国的边境非常安宁,没有发生过什么摩擦啊? 再说,真有什么纠纷,绑架一个鸿胪寺主簿的女儿,有用嘛?还是那句话,绑架她的性价比太小了,不如绑周瑛。 船行晃悠悠的又过了一夜。 天亮后,他们把章岂送到二楼船舱里,门继续锁着。 章岂的脸色难看,极其难看,亏得他脸上打了那么深的黑色锅底灰,周至柔都能认得出来。为了弥补之前言语造成的伤害,周至柔悉心温柔,帮章岂洗脸,帮他脱了粗布衣衫。 脱掉了外衫,只剩下小内内,章岂嗖的一下,动作飞快的缩到被褥里, “你看什么!不准看!“ “嗯~“多想反唇相讥,“你现在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想一想章岂的气性,决定忍了。 “我给你找衣服穿啊。“ “啊,都是女孩穿的。“这艘船估计是绑架团伙早就准备好的,二楼船舱中有几件干净的小女孩衣衫,只是颜色太过粉嫩。 章岂脸色黑透透了,甩掉薄纱一样的粉色绫罗小袄,“这什么颜色,我不穿!“ “不穿这个,你要果着吗?还是穿那粗麻的?你看看你!“ 周至柔不管不情不愿的章岂,硬把他的胳膊拽着,只见藕节一样的胳膊上起了小疙瘩,一簇簇、一团团的,被抓的鲜红如桃花癣,在白嫩的皮肤上特别刺眼。 “你过敏了,知道吗?继续穿着,你就不怕痒?“ “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章岂嘴犟得不行,“大不了就是抓破皮罢了!“ “哪有这么简单!我告诉你,抓走我们的人,不是大魏的,而是东齐国的人。他们会一路带我们去东齐国,到了那里,天寒地冻,我们会水土不服,吃什么都不习惯,呕吐、拉稀,你说说,你在过敏,皮肤被你抓烂了,那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要是像那个三娘子一样,一病呜呼了呢?“ 章岂气得脸颊鼓鼓的,像只河豚。 最终,被周至柔温柔的穿上了粉色绫罗小袄。 说来也是奇怪,细腻光滑的绫罗一上身,只觉得浑身凉丝丝的,之前过敏的红痕,虽然没有消退,可也不再痒了。 算了,只当自己看不见吧。章岂闭上眼,歪到在床榻上。 周至柔这会儿憋笑不已。 她猜测,不仅仅是粗布衣裳纤维太粗,刺激到章岂了,更是因为那衣裳太久没洗了,上面的螨虫不知道繁衍到几千万几亿了。 而章岂从生下来到现在,被放在掌心呵护着,身体哪里能适应! 两人并肩躺着,章岂喃喃道,“谷莠,你说东齐国的人绑架你一个小丫头干什么?“ “他们不是还绑架了酒楼老板的女儿?“ “那个浑身一股酒糟气的?也是。“章岂皱紧了眉头,“要不是你失踪在先,我还以为来绑我的。“ “不过你别怕,我在半路上放出暗记,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 第四十二章 四美齐聚 “啊,我们一路都被困在棺材里,你是怎么偷偷留下暗记的?“ “这你就别问了,我自有办法!“章岂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子,故意轻描淡写的说。 “哦!“ 周至柔没有继续问了,咬着指头暗想,章岂是靖远侯之后,绑架团伙肯定认出他的身份了。所以将错就错,也绑架了他。 可那个酒楼老板的女儿呢?总不会贪图人家酿酒的秘方罢? 出动十几个暗探,就为绑架两个小女孩,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劲,有古怪! 船在正午时分在青州码头停了,周至柔非常肯定,这不是目的地。还没出魏国呢,暴露这么多暗探的存在,不可能只为了把绑票送出甘州的边境。 下船时,周至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分明看到之前态度强硬的反对派不见了。 一路都走水路,怎么可能不见了? 她心里升起一股明悟,哦,猜测是丢到水里喂鱼了。 十四个绑匪,变成九个。 包括阑尾炎发作死掉的三娘子。 “呜呜,我的婶娘哦,你怎么走了?你再睁开眼,看一眼两个大侄女啊,孩子才这么小,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码头上人来人往,看到白布盖上的尸体,下意识的躲开。有好事者打探,才知道船上有人发了急病,连看大夫都没等到,人就走了。哎,丢下两个闺女,太可怜了。 看热闹不过一时,有好心人指了棺材铺的路,就没管了。 都是穷苦人,想管也管不了啊! 伪装成女孩的章岂,脸色木然,周至柔紧紧靠着他,手拉手。别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且怯生生的,倒真像是一对姐妹。他们故意低头,免得绑匪计划生出变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他们。 那样就太惨了。 至于酒糟女孩,团伙的老者以孙女的身份,先带走了。 两路人马,最终在棺材铺汇合。 给三娘子下葬的事情商谈之后,怕尾随而来的人发现,他们再次给章岂乔装打扮。 这次装乞丐。 他不愿意,周至柔也据理力争,不同意给章岂穿那种带着馊味的衣服。 她的底线是,乞丐服可以,但是必须先用热水煮过。 沸水杀菌啊! 种种听起来不大合理的要求,老者同意了,不过是费些柴火。只是让周至柔亲自去煮。 周至柔求之不得,先随意的搓洗了乞丐服,破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用滚烫滚烫的热水浸泡,然后耐心的的告诉章岂—— “知道你日常用的被褥几天一洗一晒吗?“ 章岂哪里关注过这个,摇头表示不知。 “我和菖蒲,第二天进清风苑,就学着怎么伺候你。你的日常作息,你的饮食喜好,必须记得牢牢的。比如这床褥被套什么,都是隔天换洗。但天公不作美,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怎么办?得烘干!反复用烫斗烫平了,不仅要烫得干净清爽了,还得一边烫,一边用香薰,免得沾染了烟火的味道。“ 章岂眉头紧紧皱着,不知道小丫鬟这么忙的? “之前芙蓉几个来之前,我和菖蒲看着整天没事是吧,其实你不在的时候,忙的团团转。“ “翁嬷嬷来了,我和菖蒲是很欢喜的,多了人,意味着我们能轻巧许多。哪里知道后来反而多了许多事!“ 半真半假的抱怨着,周至柔拿着筷子夹着乞丐服,翻了两个面,继续煮。整个房间都是煮馊了的味道,难闻至极。 换做平日,章岂早就恼了,甩手就走。而此刻,是给他洗衣服,他只能捂着鼻子忍住。 煮了大约十五分钟,周至柔才用筷子夹起来,换了冷水冲洗。 “诶,要不要再煮一煮?“ “你不放心啊?“ 周至柔觉得主动和她商量,而不是下命令的章岂,很是可爱,笑着回答,“那就煮一煮呗,反正他们想要出殡,一时半会儿的也弄不好。咱们正好空闲。“ 这一个下午,周至柔和章岂忙活来,忙活去,只做了一件事,煮衣服,洗衣服。 快天黑了,才用竹竿挑了,放在外头晒。 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破成条缕的乞丐服随风飘摆,章岂无声的叹气, “这样穿,我就不会痒痒了?“ “是啊,知道为什么别人穿了没事,就你不行?因为你养得太好了,不耐受。“ “什么是不耐受?嗯,就是别人常年穿破旧的衣服,早习惯了。你不行,一来不习惯,再者以后也很难习惯。“ “谷莠?“ “嗯?“ “我现在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了。“ “那你想白面馒头吗?“ “想,特别想。“ “那我叫他们拿白面馒头过来。“ 章岂赶紧拉住她,“别犯傻,他们误会你是金夫人的女儿,才对你客气。你老提太过分的要求,挑战他们的底线,他们会翻脸的!“ “白面馒头,怎么能算过分要求呢?“ 周至柔笑了笑,果然出去和门口看守的人说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不仅来了白面馒头,还有三菜一汤,算是很丰盛了。 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是酒糟女孩,自称姓朱,闺名叫凝露,今年八岁。她换洗之后,穿了见蓝靛布的衣衫,小脸清秀而端庄,酒窝甜美,却生了一对厚而饱满的耳垂,看着就很有福态。 另外两个女孩,也是八岁左右。 最显眼的是小尼姑,带着假发套,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出家人。自称叫“心昙“,莫名其妙被绑架过来。她第一次吃荤,吃得可开心了,一直没停下筷子。 第三个女孩姓卢,多的就不肯说了。她生了一双丹凤眼,虽然是单眼皮,可美得十分独特有韵味,整个五官搭配起来,怎么看就怎么和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只是脾气不太好,看着不太好接触。 不过若论美貌,四个女孩都不如女装版本的章岂。 女装章岂,皮肤好,眉眼轮廓分明,尤其是眼睛透彻闪亮,嘴唇微翘,既娇憨又美丽,正看侧看都好看。难怪为了掩饰容貌,绑架团伙非让章岂装成乞丐! 实在是不装乞丐,就太惹人注意了! 对于这一点,周至柔憋了好久,实在无法忍耐住,偷偷的在章岂耳边说了句,遭到后者的无情镇压。 “你还说不说!“ “不说了!“ 手肘都被反过来,周至柔一边笑哭,一边喊疼求饶。 第四十三章 李代桃僵 周至柔求饶之后,章岂的表情才好看很多。 话不多说,几人瓜分了三菜一汤,都吃得饱饱的。 大概是天天在船上泡着,除了周至柔和小尼姑心昙食欲不受影响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胃口不开。总觉得反胃,恶心。可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场合? 为了活下去,她们都强迫自己多吃几口。 吃不下也要吃! 和什么样的人吃饭最难受?一种是明明山珍海味摆到面前,一样都不吃的;还有这种明明饭菜有荤有素,搭配合适,味道也过得去,却吃得跟黄莲一样。 周至柔看着,都替她们难受。 章岂更是全程只看周至柔,还是看她比较下饭。 一顿饭艰难的吃完后,周至柔叹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三个女孩的来历,也明白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不好过了。 果不其然!天黑后,出殡的绑架团伙回来了,刨除丢到水里喂鱼的,又出现几张新面孔,补全了十四个人。为首的老者身上还带着黄纸烧过的气息,眼神悲悯又透着隐隐绝望,“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他的声音没有多少力气,仿佛很是疲倦了。 但这个问题本身,就意味着很多。 绑架团伙就是冲着金夫人女儿来的,一个个眼神都跟探头一样,仔细观察着周至柔、酒糟女孩朱凝露、小尼姑心昙,以及丹凤眼卢家女。 卢家女第一个开口,“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 小尼姑心昙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朱凝露更是露出难过表情,“要说多少遍,你们才肯相信呢?“ 唯独周至柔也是用力点头,“对哦,要说多少遍,你们才相信,我就是金夫人的女儿呢?“ 三女同时看向周至柔。 显而易见,她给的独特答案,让她鹤立鸡群了! 卢家女的丹凤眼眼珠微微一动,“既然这位妹妹愿意承认了,那……“ “给你们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考虑!“首领站起来,“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任务是找到金夫人的女儿,带走她,至于其他人,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说完,他刻意扫了一眼几个女孩,慢慢在女孩的脸上看到惊恐之色,才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十一郎,你心思缜密,就你来审吧。确定了,就把剩下的三个杀了吧,免得拖累之后的行程!“ “是,老大!“ 绑架团伙之间很有默契,陆陆续续走了几个,屋子里除了章岂周至柔她们,就只剩下三个绑匪。 十一郎面相普通,但今日给三娘子出殡,他浑身都带着悲痛不能发泄的煞气。他身后的傅粉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唱戏的,一双妙目来回在四个女孩之间来回打转,十分的不怀好意。 最后一个则是彪形大汉,眼如铜铃,身材高大,肌肉隆起,看着甚是可怕。 他走前一步,威武雄壮的身躯,像是一拳能打死老虎,吓得四个女孩瑟瑟发抖。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谁,你们中到底谁是金夫人的女儿?“ 卢家女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额头的汗立刻冒出来。 心昙小尼姑直接被吓得掉下眼泪。 酒糟女孩激烈斗争了一会儿,狠心咬咬牙,“好吧,事到如今瞒不住了,是,我是!“ 心昙强撑着恐惧,举起手,“不对,我才是!“ “之前你们怎么不肯承认?“ “我、我们害怕……“ 心昙一边掉眼泪,眼角的余光却在偷看卢家女和酒糟女孩。 “我有证据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闺名是妍希!逞妍斗色的妍,希世之才的希!“ 十一郎点头,“哦,金夫人的闺名的确一向少人知晓!金妍希么,我们稍后会去查证的。“ 心昙擦了下眼角的泪,“我就说,我是嘛!“ 酒糟女孩朱凝露见了,生怕绑架团伙认定小尼姑是,连忙道,“我才是金夫人的女儿,我有证据!我脖子上戴的这块小印,你们看!上面刻着‘金’字,拿到任何金家的铺子,都能兑回五百两的现银!“ 小金印上有金家的秘押,只有金家的人才可能有! 比起轻飘飘的一句闺名,这个证据的确更有分量啊! 十一郎拿起小金印,左右翻看了看,嘴角挂着莫名的笑容,然后看向卢家女和周至柔,仿佛下一刻给不了他回答,他就要斩草除根了。 卢家女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我娘没给我金印、银印啊的,这些身外之物,自然有下人帮我打理,我自生下来,就没见过几个钱?因为我娘说了,我这辈子不会缺那阿堵物!“ “而且我从来不会直呼我娘的闺名!连写字也会特意避开,或增或添几笔!“ 一下子戳穿了心昙和朱凝露两人,二女一起怒视,“你!“ “你什么你,露出这么大的马脚,还不许我说吗?“ 心昙气得脸颊鼓起来,大概之前饭吃得很多,她力气充足,竟然站直了身体,“你们想要证明我们谁是金夫人的女儿,其实谁能证明?金夫人已经不过世了,所以全天下能证明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那就是我爹!“ “我爹大名叫做周庆书,是宣平十三年的探花郎,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见到他,不一切都真相大白!“ “说的有理!但是周大人不在南魏。“ 心昙理直气壮道,“反正我现在你手里,就是去东齐国又如何?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若周庆书不认我为女,我就死后不能超生,世世沦为畜生道!“ 这个誓言一发,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心昙。 看错了啊,小姑娘看着斯斯文文,竟然是个狠的!对自己都这么狠! 章岂已是看呆了,半响才回过神来,使劲掐了周至柔,“呆什么呆,快说啊!“ “说、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你、不是金夫人的女儿吗,快说点什么证明你是。“ 章岂不停地使眼色。 可惜,周至柔对金夫人没什么感情,她也从来没想做过金夫人的女儿,迟疑了片刻,脑中空空如也, “我……我想不出来。“ 章岂的眼睛都快瞪出来,“想、不、出、来?“ 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气人的时候更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关键时刻哑巴了? 他急啊,张口就道,“金夫人名下有十二门生意,分别是酒楼、当铺、首饰铺、成衣铺、打铁铺……一共是十八堂伙计,分别是聚一堂、天一堂、天名堂、和顺堂……“ 一连串把金夫人的生意报出来,然后咳嗽了一声,指着周至柔,“这些是她平日念叨的。刚刚她太紧张了,所以忘了。“ 第四十四章 博弈 章岂有几天特别好奇周家兄妹的下落,于是找了些资料来看。谁知道他竟然全部背下来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一开口直接镇住全场。 连那傅粉男子都投来惊讶目光。 章岂说完后,眼皮抽筋似地,拼命对周至柔眨眼,低声道,“快啊!重复我刚刚的话。“ “呃,聚一堂、天一堂……“ 吭哧吭哧,说了几个就说不下去了。 这……也太尬了。饶是心昙、朱凝露几个紧张无比,此刻也忍不住暗暗发笑。心道,若是小哥儿是个女儿身,她们还真是危险了! 连背都背不完!还冒充金夫人的女儿? 章岂快气死了,手指用力,使劲在周至柔腰间软肉上一掐。 周至柔苦啊,疼得眼泪汪汪的,控诉道,“你、你真的对我动手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种细微末节? 章岂气得差点背过气,“我想掐死你!“ 明知道一番好意,也知道章岂是关心她,想要帮她,但是动手是万万不对的!这种坏习惯绝对不能助长! 周至柔揉了揉腰,觉得肯定被掐肿了。 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我一直在深宅大院,极少外出,也几乎没和外人打过交道。你们为什么会费尽心思绑我?“ “想来想去,大致是九月初九重阳前,我去了一趟甘泉县衙,正好遇到了大理寺梁大人,和刑部姜大人。“ 十一郎露出赞许的目光,“大理寺三法司之一,梁音梁大人专门负责刑狱案件,刑部姜大人更是主审了数百刑名案件,两位名声赫赫,千里迢迢来到甘泉县衙,须得给与尊重。“ 简而言之,不是周至柔身上有什么疑点暴露了,而是那两位大人的行为动作,让他们不敢不深思! 章岂目瞪口呆,这才明白,他让谷莠去县衙寻她兄长,才是引起这次绑架的根源!不由得露出愧色,“是我害了你!“ 周至柔没有时间解释——那两位就是来见她的,不在县衙见,也会找其他地方和时间。怎么的,都会落入东齐国的暗探眼中。 好在那个抱夏厅四面透风,暗探的手还没伸那么长,不然听到他们说什么,就直接确定是她,也不会害酒糟女孩、丹凤眼和小尼姑被绑了。 想了又想,周至柔道,“金夫人已死,金家的家主金世昭出海未归。所以绑架金夫人的女儿,所为何来?出动这么多暗探,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应该也不是为了威胁我国的周庆书周大人吧。他的子女可多了,绑架一个女儿,完全达不到目的。“ “金夫人生意做的挺大,十二门、十八堂的,可再多的钱,在贵国的大人物眼中,想来也算不得什么。至少和潜藏的这么多暗探性命相比,不能比。“ 三娘子死了,之前船上有人不慎说出“二十年“的话,让周至柔留了心。两国临近,互相派暗探潜藏对方境内,这是理所当然的,可对暗探来说,潜藏二十年,这份隐忍可算是佼佼者了。 二十年能做什么?足够一个暗探在某地扎深根。互相佐证,乡里乡亲,说不定布置下层层暗探网络,再也不会惹人怀疑。 哪个首领,会轻易把这种暗探当成炮灰牺牲了? 周至柔道,“既然不是为了威胁谁,更不是为了钱财,那么图谋什么呢?“ 十一郎面无表情,手中的小金印在手指中晃来晃去,“是啊,图谋什么?“ “我想来想去,没想明白。不过刚刚你们的老大,给了我新的思路。他说,任务是找到金夫人的女儿!带走她!“ 十一郎不再转手指了。 那傅粉男子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微微一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所知不多,猜测不清,但通过种种判断,我得出了三个结论。你们想听吗?“ “一,金夫人的女儿送到贵国后,能做什么事?八岁的女孩,会哭会笑,还会什么?说明任务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贵国有个大人物,想见金夫人的女儿,你们必须及时的、不顾一切完成任务!“ “二,贵国暗探首脑应该不是傻瓜吧,傻瓜也坐不稳那个位置。他下了这个命令,暴露你们这么多人的存在,应该不是为了私情。所以,是为了公事。那个大人物,影响了不得!会影响家国大事的那种!“ “三,从你们一路对我的态度来看,你们不想得罪金夫人的女儿。哪怕只是个假冒的。所以,只要金夫人的亲生女儿一口咬定,不许杀人。尤其万万不可以杀害其他三个无辜的女孩!“ 周至柔说到这里,特别深深的看了看丹凤眼、小尼姑,和酒糟女孩,重复一遍, “只要金夫人的亲生女儿态度坚决,不许杀害其他三个无辜女孩,你们就不会杀人。因为,无论你们暗探的首领想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她的配合!“ “我说完了!“ 周至柔往后一靠,正好靠在章岂的怀里。 章岂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又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背,“又吓唬我!“ “还好是虚惊一场!“ 他环视了一眼三女,见三女听完之后一脸震惊,随后露出深思的模样,片刻后,都目光平静下来。 对啊,不管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只要那个真的这么说,其他人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但是,那个真的金夫人女儿,会照着这番话说吗? 三女互相望望,各有猜测。 结论是,真的可以说,也可以不这么说。而假的,唯一的生路就是这么说! 不然除非她们能逃出去,不然到了东齐国也是一个死!会被愤怒的暗探们弄得死状凄惨! 必须这么说啊! 三女目光交错之间,最终达成了协议。 十一郎抿了下唇,依旧面无表情。傅粉男子则赶紧出去,和首领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哎,糊涂了,竟然让四个小丫头串了供,这下她们一定会相互掩饰了。“ “可那小丫鬟猜得也不全对……“ “结果没差啊!“ 一下子暴露了这么多暗探,为了确定金夫人之女的身份,他们多少人的潜藏都露了痕迹。为了完成这次任务,牺牲实在太大了。 金夫人的女儿送回国,他们也待不下去了,真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瞎子? 第四十五章 蝴蝶羽翼 一夜平安过去。到了天亮,城门开了。 “谷莠,你可真聪明,通过一点点蛛丝马迹,就推断出这伙人绑架我们的目的!“心昙竖起大拇指夸赞个不停。 几女挤在马车里,气氛略有点尴尬,毕竟之前为了证明身份,互相扯后腿撕过。 不过都是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纵有小小心机也没到记仇的地步。随着心昙第一个打开话题,交谈了几句,气氛好转多了。 “随口乱说的,当时那个情况你们知道,我要是不瞎掰两句,就嗝屁了!“ 周至柔笑着做出割脖子的动作。 “瞎掰都能说到正点子上,那要是正经说呢?“ 连清高的卢家女也开始示好了。她自我介绍,闺名“慧因“,九九重阳那天登高,她听闻深山有兰花异种,倒霉的在挖兰花的途中被绑架了!开始以为遇到拐子,会被卖到那种脏地方去,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后来发现这群人好吃好穿招待,只是不停的问“金夫人之女“,才知道缘由。 “金夫人的女儿失踪一年了,我家大人是念着过往交情打探过,却不知他们为何疑上我!“ “我也是呢!我自家好端端的在庵堂里念经,平生第一次跟师傅出来化缘,就遇到拐子!气死我了!“ 心昙拨弄手腕的念珠,一边念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朱凝露道,“我是送酒途中被迷昏的。一觉醒来就不知身处何方了!哎!“ 周至柔听这几个女孩自道绑架详情,暗笑之前还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金夫人的女儿,现在又齐齐否认了,想了下,“诶,你们发现没有,这伙人好像改了行程?“ 几女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何以见得?“ “慧因你是九九重阳被绑架的,按理来说,应该火速带回东齐国——此刻也该到齐魏两国的边境了吧。既然目标明确,路上应安排好了。怎么绑了一个又一个,还滞留不走呢?“ 卢慧因丹凤眼微微一挑,“许是没确定金夫人的女儿,到底是谁?“ 说完,马车的气氛又回到最初,生涩中带着淡淡的尴尬。 周至柔一点也不在意,继续道,“不确定,就绑人?他们明明知道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来了,还在眼皮底下小动作,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被发现?这些暗探都是潜藏了多年的,哪里会不小心?“ 周至柔瞥了一眼章岂,“之前可能小心谨慎,不过绑架我了之后,又把我家岂少爷绑了,就不是一回事了。我猜,他们现在动作隐蔽,又留下来给三娘子做头七,任务么,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了。“ “啊,那我们之前的约定,还有没有效?“ 卢慧因和朱凝露、心昙目光交错间,心绪起伏不定,之后都恢复平静,不再有对视了。 马车到了目的地,一处偏僻的小村落。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点点炊烟升起,农田上金黄一片,有庄户拉着耕牛晚归,好一派诗意的农家田园气象。 木质栅栏一关,周至柔等人被送到三间茅屋中,十一郎冲她们笑了笑,“这几日就委屈你们了。鸡鸭都在圈里,蔬菜也在地上长着,米面在厨房,想吃自己做。想逃也行。“ “两条路,一是向东,二十里平坦无遮挡的大道。一是后山,山路崎岖,豺狼虎豹,还有野猪毒蛇。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身体不错,可以碰碰运气。“ 说完,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丑话说到前头,抓到了,就别怪我们残忍。除了他是万万不能死的,你们几个,埋在这里陪三娘子也不错。“ 他,指的自然是章岂。 待十一郎等人离开,只剩下几个人要在小院子里相处了。周至柔故意打开木篱笆门,和心昙两个四处逛了逛,绑架团伙们各做各的事情,居然只是看着,没有制止! 这是怎么回事? 摸不着头脑啊! 章岂看着她皱眉思索的样子,可她越努力越可笑!张了张嘴,又怒又无奈,“算了。“ “别算了啊,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有点数么?“ 周至柔是真迷惑不懂。 章岂抿着唇,用一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昨夜你说了梦话。“ “瞎说,我从来不说梦话的。“ “他们问你,真的金夫人女儿在哪里?“ “……“ 周至柔呆了一下,恍惚想起来昨夜她睡得特别香,迷迷糊糊好像有人跟她说话。声音还有点像章岂,她没有防备,就随口嘟哝了一句。 “不对!不是他们问的,是你问我!“ 章岂没有否认,脸一板,“你说了梦话!你说,金夫人的女儿早死了!“ 这才是绑架团伙态度改变,行程也改了的原因? 周至柔目瞪口呆。 …… 朱家屯村长家。 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也让暗探们提不起任何兴趣。 首领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想到为了这个任务,手下的种种牺牲,尤其是三娘子,为了不拖累队伍,生生疼死了!死得也太冤屈了! “老大,那几个西贝货怎么弄?要不就地杀了吧!不为她们,也不能坑了那么多弟兄进去。“ “对啊,给三娘子陪葬!“ “我们是暗探,深入敌国二十年,隐姓埋名,是为了家国利益,不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首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几分,斥道,“杀了有什么用?掩盖不了踪迹,反而会激怒南魏,让南魏趁机宣扬我们是穷凶极恶的残暴恶人!“ “杀不能杀,放不能放,那要怎么办?“ 首领叹口气,“几个小丫头而已,先不管了。我担心的是任务,这次上面催得这么紧,可我们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人手,却连个尸体都没找到。“ “那不是我们的错啊。人死了,谁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好在抓到了靖远侯的嫡子,多少能将功折罪。你们看好了他,千万别让他逃了。“ “放心。他绝对逃不了!“ 四天后,绑架团伙给三娘子做过了头七,安葬在这个祥和的小山村后,才带着周至柔章岂离开,一路不紧不慢,反正也没了完成指望。 谁知道这样反而避开了南魏这边的布置,钻到空子,顺利抵达青州和东齐国的边境。 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会引起龙卷风。暗探们也不知他们延迟抵达东齐国,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大将军梁不屈在金氏聚一堂、和春堂和顺宁堂百万银两的支持下,起兵造反,逼宫成功! 东齐国改朝换代了。 第四十六章 死前交代 榆梁关。 作为南魏和东齐国的边关,这里的城墙高得可怕,足有十余丈,绵延数里看不到头。城墙表面经受了数百年的风吹雨淋,早斑驳的不成样子。暗探们乔装打扮分成三个小队,带着章岂、周至柔等按计划出了南魏的国门。 跨出榆梁关,就等于出国了。走在异国他乡的土地,总有些特别的感触。 章岂频频回头看城墙,叹道,“以往读书,看到一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我总也不懂,圣人为什么说这一句?筑墙不用土石,为何要用粪土涂墙?不嫌恶心吗?“ “待想问先生,但每每话到嘴边,就嫌污浊,实在问不出口!而其他的书籍上,释义也会漏掉这个字。“ “直到走了千里路,才知道是马粪。“ 周至柔听了,忍不住掩口噗噗笑,竖起大拇指,赞章岂读书入了味。气得章岂扭过头,懒得搭理她。 而卢慧因却就这个话题认真起来, “圣人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气宰予懒惰,不知进取,有什么好笑的!再说了,马粪不可小看,贫寒之家用马粪当燃料,以马粪图墙,也能保暖防寒。不见这一路,都有小孩,专门背着箩筐捡牛马粪吗!“ 暗探们这一路带着他们伪装成平民,的确看到不少可怜的孩子,骨瘦如柴。卢慧因越发动了悲悯之心,“不能因为我们生在富裕之家,没有饥寒之苦,就不分五谷,不知民间疾苦。那和‘何不食肉糜’的可笑之人,有什么区别!“ 朱凝露不耐烦听这种大道理,“俗话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自家出身富贵,吃穿不愁,何必冲我们指指点点?“ “我是在讲道理。岂不知‘人不学不知理’?连章小侯爷都不忘复习功课,反思过去读过的圣人书。“ “他反思他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心昙也站在对立面,和朱凝露一左一右护着周至柔。没别的原因,前几日被关在小山村中,全靠周至柔杀鸡捞鱼,不然得饿死!冲着这份情,不能让她被羞辱了! 卢慧因本来有一番大道理,忽然醒悟,她们几个都出身不差,至少是家中富裕的。唯独谷莠是个丫鬟,出身卑微,刚刚自己的话肯定刺激到她了! 想了想,才改口,“我是好意。我等虽是女儿身,生在这世上不容易,总要明白一些为人处世的事理,才不枉来一遭。不然稀里糊涂的,纵然过了一辈子,也是个呆傻痴愚的庸俗之辈。“ 没人接她的话。 周至柔至始至终只是淡笑。 连暗探们都沉默着,一路不紧不慢的赶到了榆树城的暗探联络点。前后分了五批,十四个暗探全都被扣押下来,他们没有反抗,束手就擒。 任务全盘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他们认命。唯一做的,就是指着章岂,对上峰张世钊道, “此人是靖远侯章旻的嫡子,可堪大用!“ 张世钊面无表情,“魏国传来飞信,半月前,靖远侯被魏国皇帝下旨夺爵。“ “……“ 听到这个消息,深入敌国十多年的暗探们心中悲凉,感情他们忙忙碌碌了这么久,一无所获?靖远侯夺爵,那章岂还有什么用?还想用他将功折罪,简直是笑话! “章旻被任命为征东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奔赴榆梁关,半个月后就要到了。“ “……“ 什么是柳暗花明?大概就是现在。 “上天可怜,我等总不算一事无成!庸庸碌碌,愧对君上!“ “你们别高兴的太早!就因为你们办事不利,东齐国的天都变了!“张世钊咬牙切齿。 原兵马大元帅梁不屈逼宫成功,黄袍加身当了皇帝,此事瞒不了多久。可惜榆树城地处边关,消息闭塞,朝中的动向风波,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才能传过来。 等着吧,等朝中的大佬划分好利益,彻底稳定局势,想起边境时,大概就会派人来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是大军压境,还是友好往来的使者团。 暗探们常年在敌国打探消息,对于本国上层的争斗却不够了解。他们很是冤屈无奈,“我等尽力而为了!金夫人死于一年前,她女儿名为失踪,实际早就死了!甘泉县衙,周家、刑部、大理寺都有派人找寻,不知死在什么地方了。“ “你们糊涂!死便死了,带个假货出来,只要一口咬定就是金夫人的独女!在关键节点上拦住梁坤这个疯子,阻止聚一堂、和春堂送钱,扯上一两个月,没了银子,谁还敢跟着梁不屈造反?“ “你们啊!“ 暗探们惭愧难当。 谁能知道事态的变化是这么大,影响深远到整个东齐国换了皇帝? 再说无益,张世钊甚至自己手下这群老伙计,包括他自己,都前途命运难测。对几个被绑来的小孩,更是没有一丝慈悲。 除了章岂还有大用,其他四个女孩——连当西贝货的用处都没了。 看蝼蚁的眼神扫视了几眼,生死之刻,卢慧因爆发出强大意志力,“我表姨嫁到了东齐国宪侯府,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宪侯?嗯,宪侯四子曾游学南魏,娶了也是南魏江州知州家的独女。待看风波结束后,宪侯还屹立不倒,就送你回去。“ 言下之意,若是宪侯倒了,她的小命也就到头了。若是不倒,他倒是可以运转一番,看看能不能搭上这条线。 卢慧因再次变成活生生的人,而下一个心昙,成了蝼蚁。 心昙两股战战,恐惧的缩成一团,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哭得直打嗝,“我、我爹是鸿胪寺周庆书,你们知道他吗?他会救我的!。“ “周庆书是金夫人的丈夫,你说你是周庆书之女,怎么不干脆说是金夫人的女儿?“ “因、因为我不是啊。呜呜,但我真的是他的女儿。你们相信我!“ 张世钊冷冷打量一番心昙,声音不带一丝波动吗,“南魏鸿胪寺周庆书,来我国三年,其人风采翩翩,书画双绝,深受我国陛下的欣赏——哦,是先帝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周大人只是个八品小官,更不会出事。嗯,松开她!“ 生死一线就是这么恐怖。 心昙彻底瘫软下来,被暗探们搀着到了另一边。 轮到朱凝露。 她把自己的大腿都捏青了,为了一线生机也是豁出去,“我、我家是里开酒楼的。我曾爷爷的父亲,是先大周的后宫司酿,主管酿酒!我家家传不传之秘<酒经><酒谱><酒典>,收拢了之前所有的酿酒秘方!你们知道香泉酒吗?桂霜酒?银光酒呢?都是稀世奇珍啊,我家全有收藏! 你们要是不信,我让我爹给你们酿酒!他收了几十个徒弟,每个人传一样,到现在都没传完!呜呜,你们不能杀我!我还有师兄弟,在东齐国开酒楼的!送我过去,他们会给你们很多钱,很多酒!“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感觉生机渺茫,比起什么宪侯,什么鸿胪寺官员,开酒楼的算什么?谁知道张世钊这个死人脸,居然从严丝合密的表情中,泄了一点笑容。 “<酒经><酒谱><酒典>?原来是天下第一楼的酒千金啊。失敬失敬!要是我还能多活几年,岂不是有这辈子喝不完的酒?“ 朱凝露半是哽咽,半是发抖,“您、您老长命百岁,一定有一辈子喝不完的酒。我、我让我十几个师兄弟轮番给你酿,肯定让你喝成酒中仙。“ 张世钊唏嘘的摇摇头,最终还是放过了朱凝露。 最后一个,也就是看起来最无用,也是最多余的周至柔。银亮的剑尖,落在她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送,就能在她脖子上扎一个血窟窿,咕咕的血流不止。 “你,有什么要说的?说吧,这就是你此生最后一句话了。“ 第四十七章 命悬一线 周至柔有过两次濒死的经验了,可再一次面临生死,她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战栗起来,感官无尽的放大,脖子上的凉气像一条直线,嗖嗖的传到脑后,背脊情不自禁佝偻起来。理智上,她觉得姿态要紧,求饶这种事不会让敌人心软,反而更加兴奋。 可实际上,她睫毛颤抖个不停,竭尽全力也不过双手交缠,指头扭成麻花。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快死了,什么都不想说?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倒是有股子凌然不惧的勇气。“ 周至柔下巴微微颤着,前世今生一幕幕飞快滑过眼前,眼眶湿润了,“我、我以前想过,死了怎么办?要不要立个墓碑,写个墓志铭什么。可是——“她嘴角都是苦涩, “写了也是白写,谁在乎我呢?我死了,有谁会真心为我哭泣?谁会在清明寒食来看望我?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所以,算了吧,就不麻烦了。我死后,请把我烧成灰,我最讨厌关在狭窄的小屋子里了!骨头搓成灰,丢到风里。反正千百年后也是一杯土。“ 周至柔说完,行了半礼,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迎接死亡。 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回头,就见章岂恶狠狠的盯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崩出一团炽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 恨她做什么?周至柔迷茫了,还没等她问出口,就见章岂从胸腔里发出嘶吼的声音, “不许杀她!“ “一根头发也不许你们碰她!“ 他挺身挡在周至柔身前。 …… 霎那也是永恒。 章岂只有八岁,他的身躯一点也不高大。站在前面,周至柔没有多少安全感,可是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剥离了,外界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参照物,晃动着,闪动着,像疾驰而过的列车外风景,不重要。 怔怔看着章岂掷地有声的大声说话,这也成了她唯一能听到的,唯一在意的—— “你们这群人,就只会欺辱无辜的小女孩吗?来啊,有种冲我来!“ 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站在她面前,为她奋力抗争,为保护她而不顾一切! “章小侯爷,你恐怕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张芳他们一路上太温柔了,才让你产生了误会。对于这一点,我得道歉,是我没有调教好下属,就把他们派出去了。“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 章岂的脸立刻红了,左半边脸发面似的肿胀起来。 周至柔看到那挥舞下来的巴掌,也看到章岂双肩下的颤抖,她人在原地,心却飘到天边了。所有思绪乱糟糟的飘着,构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 “章小侯爷,懂了么?明白你的身份了么!你是绑票,是质子,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么?你的生死,握在我手里!我现在不杀,是在等。等你们南魏集结了大军压阵,再将你吊死在两军阵前,算是祭旗吧!“ 章岂咬着牙,眼睛通红。刚刚那一巴掌带下一缕发丝,凌乱的横着,极度的憎恨目光在一个小小少年身上,竟也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张世钊被这目光刺得心一跳,“干嘛这么看我?两国交战,杀你,是不得已。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父亲当了这个征东将军,恨你爹在家族命运和你的小命之间,选择了前者。“ 卢慧因忽然鼓起勇气道,“你怎么知道靖远侯一定会选前者,不管章岂的生死?“ “这还用说?靖远侯章旻年未而立,野心勃勃,为了军功连师长都反目了。儿子么,死了这个还能再生。他会为了几岁小儿,置君上旨意不顾?无视十万大军?他能,他手下的人也不会同意。“ 张世钊说完,居高临下,微带怜悯的看着章岂,“你唯一的下场,就是悬挂在两军阵前,也不错了,至少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章岂死死瞪着,“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杀你。活着的你,可以祭旗。死掉的,就没用了。“ 说完,就拽开章岂。银光一闪,刺向周至柔。 动作虽然快,可周至柔的眼眸中,是一寸寸、一寸寸逼近的。真的面对死亡,忽然发现自己的畏惧,几乎消失的差不多了。她脑海中闪动的问号,除了对章岂的,剩下的就是对死亡本身——到底她死后,是继续转生,还是彻底死翘翘了? 想一想,她这辈子活死啊活的,加起来三次了,虽然时间不长,但人生已经足够精彩。苦的酸的涩的,难以向外人道,可偶尔的甜也足够回忆了。就死在此刻,死在被人保护的当下,也没什么遗憾了。 闭上眼,她甚至张开手臂迎接,就感觉喉咙下巴处一阵冰凉。 死了么? 她用手捂住脖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看到章岂疯了! 章岂被强制拉开,一转头,入目就是寒光刺破天空,一抹坠落的红。而谷莠用手捂着脖子,呆呆的不会动了。 “你敢杀她!你敢!“ 那滴鲜红的血,从冰寒的剑锋下滑落,成了他视线中唯一的色彩。他不敢再看被割喉的谷莠,猩红色彩的刺激,让他短暂的失去了理智,思考之前就先发疯似的横冲直撞! 当一个人豁出命去,便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了。 他只剩下本能,用力的抱住张世钊,手臂力量不足,他还有牙齿! “章小侯爷,松开!再咬我,我可下狠手了!“ “松口!快松口!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快把他拉开!“ …… 半个时辰后,十一郎小心翼翼将张世钊血肉模糊的大腿包扎好,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到了这位冷面上司。 之后回头看了看章岂。 这孩子伤得更严重,下巴脱臼,没半个月好不了了。首领张芳亲自给他包的,固定下巴,缠得整个头都被绷带层层包裹。 章岂的右臂也受伤了,绷带缠好吊在脖子上。 “你说说你,值得么?“十一郎低声道。 周至柔没有被割喉,只是从剑尖刺破了点皮肤,带出一条血线。 “她是小丫鬟,你是堂堂靖远侯嫡子;她只是受了点皮肉伤,过不了三天,疼都不会疼了,你呢,至少半个月都不能吃肉,只能吃稀饭。值得么?她死了,黄土一埋,你死了,要干扰南魏东梁两国局势的。你觉得,她的小命比你更重要吗?“ 章岂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还有一句话没告诉你。这一路上,我们对谷莠这丫头特别照料,因为她是个好苗子——做暗探的。“ “现在看来,她是真适合啊!“ 第四十八章 分别 张世钊用最现实的举动,给几个孩童上了一课。这一日过后,几个孩童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仿佛一日之间长大了。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周至柔了。她和之前路上没什么区别,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如果暗探们忙忙碌碌,没有准备好食物,她就亲自动手。半年的烧火丫鬟经历,她在灶台三尺之地伸展自如,只要有食材,烧出来的菜总是有模有样,且荤素搭配得宜。 哪怕卢慧因时时讥讽“阴险““奸诈“,到了吃饭时间,也主动收起异色,不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到了晚上,周至柔就抱着章岂的左臂入睡。 不怎么说话聊天,但也不撒手,就这么抱着。 可是真的深度睡眠后,她就会转身背过去,把四肢缩成一团,小小的,可怜的。 章岂看着她这样,心头的顾虑烦闷仿佛被吹散了,去给她盖被子,捋一捋她鬓角的乱发。 他去救谷莠,从来不是为了她的感激。 说起来可笑,他最初是想把谷莠赶出清风苑的,因为每次看到她,总觉得她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意味,似带着嘲讽。 应该是嘲笑他太蠢了,明明亲眼看到她跌落假山,结果自己也不注意,还是踩了那块该死的石头! 每次他动念,就看到谷莠的眼神,明明不言不语,却好像看透了他内心的阴暗念头——你可以把我赶走,但你做过的蠢事就能当没发生了么? 好,他只能忍! 忍习惯了,也就习以为常。 这次被掳走,完全是他大意了。和谷莠一起被藏在棺材里,他又在谷莠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眼神——“你怎么这么蠢?“ 章岂无言以对。 别看这一路走来,谷莠烧火做饭,下颌捞鱼,甚至缝缝补补,一口一个“岂少爷“,似这世上最贴心能干的丫鬟。其实她心里压根就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她心里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愚蠢的,会碍事的傻瓜! 包括现在,她还是这么认为。 但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谷莠,心里很害怕的吧? 她就像一只猫,懒散又警惕,高兴时候许你摸摸肚皮,不高兴了随时亮爪子! 直到此刻,章岂彻底放弃了,获取“忠诚“,收拢人心的愚笨想法。他也原谅了谷莠私下和暗探们达成协议的做法。 “他们至少有句话说得对啊,你跟我是不同的人,我们都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 原天下兵马大元帅梁不屈登基后,改国号为梁,昭告天下臣民,并派出使者送国书前往南魏、北汉。抵达边关榆树城后,张世钊通过暗探网络,提前见到前来接管的暗谍首领许博然。 这才知道,得知他们这支暗谍算是极幸运的,因之前不曾牵扯到朝中派系,清理也清理不到他们。而且他们深入南魏打探军情民情,立下不少军功。及时投靠,过往一概不究。 经过一番运作,张世钊顺利的得到新头儿的极大好感——三坛百年陈酿,胜过黄金万两,在嗜酒如命的人眼中,堪称稀世奇珍。就自己不喝,送到宫中,也能得到大量赏赐啊! 朱凝露因此得以脱离绑票的身份。 终于自由了,她高兴的哭个不停,哭到打嗝。 周至柔轻轻帮她擦掉眼泪,“哭什么,该高兴啊!“ “我知道,就是停不下来。“ 心昙、卢慧因都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家师兄弟是真的感情好。百年窖藏也舍得。“ “为什么不舍得,百年窖藏送出去了,到了我爹哪里能换十倍、百倍!为了那些酿酒秘法,他们才不会让我死掉!肯定会了接我走的!“ 朱凝露一边哭,一边笑,然后看着几个小姐妹,“你们……也好好的。“ 卢慧因勉强露出笑容,这么多天过去,也不知道她表姨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心昙的心思明显多了,摆摆手,“当然会好的。你师兄弟是挺有用的,不过我爹也会来救我的!“ 周庆书在使者团中,不过他是南魏人,交涉方面张世钊不敢擅专,先请了头儿许博然去索要好处。足足拖延了五六日。 导致宪侯府中的人先来了,卢慧因成了第二个离开人质队伍的女孩。 原东齐国宪侯、宁侯、豫侯三大柱石在这次改朝换代中,没有伤筋动骨,一应荣誉一如往常。因此消息递给宪侯门上,卢慧因的表姨就通过家族关系,找了人来接卢慧因。 比起朱凝露离开时的口无遮拦,她镇定多了,“谷莠,我真讨厌你,但是我又真羡慕你……“ 周至柔歪着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羡慕你,你是我见过最幸运的女孩。有人愿意豁出一切保护你!“ “但是我讨厌你,是也真讨厌。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呢?“ 周至柔回头看了看章岂,章岂也有些懵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是经历了太多,对这种小女生的恋爱脑不屑一顾。章岂是年纪太小,对成年人才有的情爱观不以为然。 卢慧因看到他们连目光相对都这么魔气,抿了抿唇。外面就是表姨来接她的马车,但是她依依不舍,好像不愿意这么快离开似地。 怔怔看着周至柔,又看着章岂,也不知她舍不得的到底是谁? 本来以为是看上了章岂,可她最后走过来,紧紧握着的却是周至柔的手! “你好好的,珍惜吧!我娘跟我说,女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一个好男人!你什么都没做,就拥有了。别人想要都求不到。惜福吧!“ 这些话,是卢慧因特意侧过身,在周至柔耳边说的。 听完之后,周至柔唯一的感触就是,家庭教育非常重要。才八岁啊,就给女儿灌输了什么!小小年纪,就懂得情情爱爱了么?真不利于竖立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 不过,本就是萍水相逢,她没打算悉心掰正别人的三观,敷衍一笑,就推卢慧因快走。临走说了几句真心的建议,“到了你表姨家,记得察言观色,别再摆出清高小姐样子了。寄人篱下,就得忍耐。忍到回了你自己家,想怎么都可以。“ 卢慧因怔怔看着她,叹口气,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后谷莠要加入暗探,其他时候,真的没办法挑剔。她将脖子上挂着的一块吊坠解下来,“这一路承蒙你的照顾,收着,做个纪念吧。“ “啊!“ 周至柔很是意外,拍了拍全身,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还是章岂过来,塞了一个打籽绣荷包——这是十一郎还给他的。 卢慧因可没有说“这不是你的东西“,就拒绝了,严肃而认真的把荷包收藏好,这才转身离开。 到了第六日,南魏和东梁两国艰难的小谈判总算结束了。周庆书好容易摆脱了各种纠缠,驾驶马车,在渡口的码头上,见到了义女心昙。 心昙带着帽子,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粗布夹袄,一路飞奔着扑向父亲怀中,大声叫“爹“。 这一幕,清晰的落在周至柔的眼底。 她觉得,自己应该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可抱着章岂的左臂还是忍不住用了点力。侧着头,故意让自己受伤包扎过的下巴对着那边,应该没人认出她的身份吧? 周庆书穿着普通读书人的襕衫,浑身上下除了一柄折扇,没有其他装饰物,相貌俊雅,气质清淡冲和,就似一杯淡茶,渺渺似在俗世与脱俗之间。 他抬眼看了看东梁那边的,发现了还有两个小孩子,轻轻拍了拍心昙的背脊,“没事了。“ “那两个是你的朋友么?“ “嗯!爹,他们都很照顾我!“心昙擦干了眼泪,忽然想到卢慧因临走前送了一块玉坠给谷莠,她这一路吃了谷莠做的太多好东西,今日一别再也见不到了,也得留点什么才对。 “爹,我可以把你送我的念珠,送给我的朋友么?“ 周庆书淡淡扫了一眼念珠,“你决定吧,如果你觉得应该送,就送。“ “好的爹!“ 心昙急忙小跑回来,把念珠塞到周至柔手中。 周至柔满脸讶异。 “给我的?“ “是啊,谷莠!我知道你偷偷的讨厌我。没关系,等我还俗了,就不会一边念佛一边吃肉了。“ 竟然粗神经的以为周至柔的讨厌,是因为她口是心非。 周至柔看到那念珠上刻着“无畏无怖“,心中一动,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她努力控制不多看周庆书那边,心说,你怎么知道,我讨厌你另有缘故呢? “好吧,我不讨厌你了。“ 心昙笑得鼻涕冒了个泡泡。 章岂惨不忍睹的转移目光,想到以后都不用见面了,这才忍了下来。 亲眼看着心昙上了周庆书的马车,周至柔抱着章岂的胳膊,跟着他一起坐上船。 第四十九章 教育 榆树城北上,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有蜿蜒的河道经过。可惜到了枯水季,只有更往东的地方才有水流。坐船只做了半天,就又换了马车。 一路风尘颠簸,看着荒凉缺少人烟。章岂和周至柔坐在一辆马车上,虽然牵着手,却没多余的话语,安安静静的 有时,她转过头,看着章岂,说不清是什么。 是爱吗,不是的。爱,应该是从内而外生出的坚定,爱慕,或者浓烈或者平淡的情感,是对对方由衷的认可,是两个成年的灵魂的碰撞。 对着一个八岁男孩,能生出什么男女之爱? 她的记忆不停的倒退,倒退到青屏山、福鼎寺,那个在观音殿度过的一夜。 当时有多煎熬,过的有多漫长,就有多深刻。 而回忆起来,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欢喜。 那时的你,明知道会付出代价,也要来救我。 而现在,你还是来救了,以大无畏的勇气不顾生死,令她的灵魂都震撼。 正当她不知所措,不知如何面对这份情感时,他……后悔了! 时间过得越久,就越后悔。 每过一天,都能看到章岂的眼神在一点点疏远,身体上没有排斥,但他的心已经远了。毫不客气多,如果再来一次,他才不会挡在前面,去接张世钊那一巴掌! 这样……也挺好的吧。 周至柔暗想,虽然后悔了,但这份情,她得记着。 “章小侯爷,恭喜你。南魏和我东梁两国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不用在两军战前祭旗了。“ 章岂听了,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或者失态的掉泪,而是平静的问道,“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东梁的国都——玉京城。“ “南魏的使团已经回去了,你们带我去玉京城,想把我留下当一辈子的质子?“ “呵呵,这也不能怪我们吧。早就通知令尊了,是他们分不出人手来接你,没办法,只能我们亲自送小侯爷一程了。“ 张世钊淡淡笑着,吩咐手下一路要好生照看着。 一路走走停停,要不是章岂受了伤,不能吃生冷硬的饭菜,每顿都必须吃流食,恐怕早就抵达玉京城了。好在是自家的国土范围内,倒也不惧怕—— 怕什么来什么。张世钊本以为二十人护送足够了,没想到路过一荒村后,黑蹄得得,带起浓烟,数百匹骏马包围了他们。为首的一人,浓眉大眼,满脸的络腮胡,体形彪悍,一杆红缨枪对准张世钊。 章岂掀开马车的车帘,面露惊喜,“罗伯!“ 嘴长得太大,一不小心牵扯到了肌肉,他赶紧捂着下颚。 罗伯红缨枪一横,手下动作麻利的绑了所有暗探队伍,其雷厉风行,给周至柔以熟悉的感觉。仔细看五花大绑的方式,这不是福鼎寺绑她手下的侍婢侍从的一模一样吗? 心中顿时有了一股熟悉的亲切感。 罗伯大踏步走上前,仔细看着章岂,“小侯爷,你知错了么?“ 章岂艰难的深吸一口气,“是!“ “好,那跟我来!“ 靖远侯亲卫罗伯,前进的方向也是玉京城。只是不是暗探们准备的住所,而是玉京城外的庄子。周至柔坐在马车上,速度最慢,最后进去。 等她到了,就知道罗伯把章岂打了。 背脊抽了十鞭子,抽得皮翻肉烂,是真抽啊,一点也没留情!因为他亲身犯险,因为他不顾大局!因为他不知所谓! “你可知侯爷在京城收到消息,是何等焦急?你为一丫鬟不顾生死,至生身父母于何地?你生来为章家子孙,是为纨绔还是为光耀门楣?“ 抽一鞭子,就问一句。 句句逼问得章岂无地自容。 身体的剧烈疼痛,让他精神上无比清醒了。 “我,错了!“ “好,知错还不算没救!“ 罗伯代主人惩罚小主子,铁面无私。但惩处完了,又悉心照顾,早配置了军中最后的疗伤药,给章岂上药。 上药也是一项酷刑,疼得章岂嘴唇颤抖,死死咬着手背,才没发出声音。 罗伯怕他把手背也咬坏了,塞了一被角。 等周至柔到了,一切都尘埃落定,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房间里忙忙碌碌,丫鬟们把渗血的衣服拿走,满地的血色绷带也收起来,药也快上好了。 她想去照顾,可是一靠近,就看到罗伯如同探照灯一样的眼神。 其实,罗伯的眼神已经无比友善了,因为没有一丝杀意。只是,他也绝对不希望自己在靠近章岂了。 自古红颜祸水,恐怕不知不觉中,她背负了这个罪名了? “谷莠姑娘,您一路远来,请回房休息吧。“ 周至柔想了想,在门口坐了下来。 章岂并不想看到她。 但是她也不想走啊。 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她又没有求着章岂来救她。章岂受伤,她也难过,想尽一分心力都不容许吗?她过去是想着找机会谋害章岂,现在早就没了这种想法了啊! 不过片刻后,她就用成年人的思维判断,这件事和对错没有关系。 事实就是,章岂还年轻,稚嫩,所有会不顾代价来救她。这份诚挚的,美好的,不值得铭记吗? 谁说不靠近,就没办法帮助章岂了呢? 她想起自己以前激励的一段文字,站起身来,大声诵读,“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这一段一气呵成,念完一遍,又重复念了一遍,甚至发挥的更好了。一连念诵了十余遍。 房内,章岂本来疼得嘴角抽抽的,听到这段话,也不由跟着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眉眼都坚定了。 罗伯缓步出来,目光微带诧异,看着周至柔,“你,读过书?“ 周至柔垂眸道,“跟岂少爷在月微草堂听先生讲解过。“ “嗯!“ 罗伯的视线落在周至柔身上,没有说什么。 十一月低,章岂的伤势大致无碍了,罗伯按照靖远侯的安排,送章岂去一个地方。章岂和周至柔道别,“我不在的时候你乖巧一点,别惹罗伯生气。“ “我哪里敢惹黑面阎罗生气啊。他眼睛一瞪,我就缩了肩膀了。“ 章岂气的笑了,“你都给他起外号了,还说!“ 他踢了下脚下的石子,“本来不放心把你留下的,不过……我也顾不上你了。“ 就算后悔了,就算他决定疏远了,但毕竟这一年相伴的情分,他还是希望安排好谷莠。 “少爷,谷莠姑娘的兄长,找上门了,说要借谷莠姑娘回家。“ 章岂和周至柔同时露出惊色。 第五十章 暴露 “程山来了?这一路千里迢迢,他竟然找来了?“章岂十分惊讶,回眸看了看周至柔,沉吟了片刻,“正好,我本来就不放心丢下你一个人,你哥哥来了,你就随他走吧。在庄家的时候,他不就说过,给你赎身么?“ 周至柔听了,不可置否。 “知道你为了卖身的事情,还怨恨他。不过眼下不一样了,他为你来异国他乡,这个哥哥做得也算称职了。你就把过去的怨结都忘了吧。“ “听到我的话没有?“ 章岂加重了语气。发现周至柔开小差,气恼的揪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一下,把她掰正了,“我马上就走了,不能照顾你。你再聪明也是一个女孩,孤零零的,不指望他,还能指望哪个?“ 视线相对,周至柔在章岂的眼中看到一片赤诚的关怀——就算他悔了,决定疏远了,但这份关心没有掺假。他仍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她过得好的人。 习惯性反驳的话就没说出口。 半响,才撅着嘴,“好嘛,知道啦!“ “这才乖!“ 章岂满意了。 “小侯爷要去哪里?“ 罗伯神出鬼没,突然在出现在花苑的拐角。 “有访客来了,我去见见。“ “听说了,是这丫头的哥哥。小侯爷打算和一个侍婢的兄长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交代几句。“ 罗伯没有阻止,让了路,而在章岂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叹一声,“看来那十鞭子没有让小侯爷清醒。“ “我……“ “小侯爷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时候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时时刻刻把毕生努力目标铭记在血肉之中,那些旁的、不相干的杂事,就不能干扰你分毫了。不值得你浪费丝毫心力。“ 章岂定住了。 拉着周至柔的手慢慢滑落。 他的胸口急剧起伏,睫毛颤了又颤。几个呼吸之后,他的神色平静下来,“谷莠,我不能送你了。你哥哥人很聪慧,他能找到你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你以后,多听他的话,要是他不好,也别跟以前脾气急躁,动辄甩脸子。“ 周至柔怔怔的,一颗心好像坠入冰河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湿,捞不起来。可她面上,却是微笑着的,用力的点点头,“嗯!“ “嗯!“ “罗伯,麻烦多给谷莠置几身衣裳,她这一路上为我做饭洗衣,也辛苦了。女孩子们,应该穿的漂漂亮亮的。对了,另外赠给程山些盘缠。他们兄妹回国,不知要托到哪里的关系,能帮就帮一把。“ 罗伯恭谨道,“是。“ 章岂说完,就负手调头走了。走了七八步,他定住了,头微微侧过来,眼角余光看到周至柔,但是没有回头。 短暂的一两秒,他就加快速度,很快不见了人影。 周至柔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许久许久,才吐出一口气,似要把胸口所有憋住的气全吐出来。 “谷莠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等小侯爷回来,也可以和你兄长离开。只是,小侯爷是要去拜师学艺的,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年。“ “罗伯,您不用多说了,我全明白的。“ 她和章岂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以后大概就看不见了。 心里空了一块,虽然唏嘘,虽然悲伤,但这是意料中事。不然呢,一直长长久久的相处么?她可不想当一辈子的丫鬟,章岂也有他的梦想和前程,不会总在内帷里厮混。他们注定要走上不同的路,就如同周家和章家,是政敌,是走不到一起的。 “待我收拾一下,就和我哥离开。“ 罗伯点头,这几天他观察了谷莠这个丫鬟,读过书,认识几个字,还算知进退。若是小侯爷再年长些,倒是不妨事。可现在不行!还是太小了,万一培养出深厚的青梅竹马感情,消磨了意志,对将来大大不利! 说不得,他只能下狠手了。 谷莠的哥哥巧不巧的来接,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接下来,只要送出几两银子,就能断了这丝牵绊。 银子备好,忽然有亲卫来禀告,刑部主事姜烨、大理寺左寺丞梁音陪伴那少年身侧,态度和善,看情形,就是两位大人带他来到东梁的。罗伯一惊,没想到谷莠的哥哥竟有如此本事,以一乡野少年攀上两位京城高官? 心下微动念,罗伯就整了一下衣襟,去见贵客。 同朝为官,但以前没打过交道。不过罗伯知晓,无论是刑部主事姜烨,还是大理寺梁音,都是精明强干的刑名高手,声名远扬。寒暄之后,问起来意,设想的各种猜测都错了,答案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就是来陪少年来接他妹妹的。 茶过三巡,罗伯问亲卫, “去问问,谷莠怎么还没来?“ “内室回了,说谷莠在梳头更衣。“ 一炷香之后,“人还没出来?“ “还在更衣。“ 又过了一炷香,等得罗伯紧紧皱眉,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周至柔,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待客的花厅。她垂着头,侧身提着裙角,站定了,然后缓缓抬头,环视了一眼场中所有人。 虽然只是简单地几个小动作,可这姿势是经受过千锤百炼的训练,前世秋氏怕人说她这个后母当得苛刻,特意请了宫中的老嬷嬷。可算是高端仪态训练师了。 高强度的训练了两三年,再愚钝也能融入日常生活了。 “程山“见了周至柔本人,腾的一下站起来,满眼都是喜色。 “柔娘!幸好你没有出事!“ 刑部主事姜烨上下打量周至柔,见她四肢俱全,行走如常,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上苍保佑,周姑娘安然无恙。我等来得迟了。“ “没关系。你们光是找到我,就花了一年。如今在别国,就是花上三年五载,我也不意外。“ 姜烨立即噎住了。 梁音轻轻一叹,“周姑娘,令尊十分挂念你。他在使者团回国途中,不能擅离,得知你还在东梁,忧心忡忡,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哎,也是造化弄人,你们父女明明有机会相认,解开心结,却碍于种种,天各一方,至今不能团圆……“ “劳烦梁大人替我回复一句,说我在码头见到父亲大人一面。父亲和心昙相认,画面真是太感人了!“ “你误会了,心昙是你父亲的义女。“梁音解释,心昙的生父是周庆书、梁音的好友,当年周庆书被变为庶人,而心昙之父却惨死。心昙的母亲因此难产,生下心昙就撒手人寰。 身世这么可怜的小女孩,周庆书才认为义女。 周至柔听完,感叹不已,“父亲和义女相隔千里,在异国他乡相认,这么感人。若是遇到我,不是更催人心肝?罢了罢了,劳烦梁大人转告,至亲骨肉,见了倒彼此伤心,不如不见吧。“ 柔软的语气,说出的却是冰冷无情的话。 罗伯一抬头,看到的谷莠已经不是丫鬟谷莠了,而是淡漠冷静的周家千金。 第五十一章 身份 同一个人,可以有两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吗?哪一个才是真的? 接到人,且亲眼看到周至柔平安无事,还能反唇相讥,看来精神状况不错。姜烨和梁音都是重任在身的大忙人,就不逗留了,遂提出告辞。 罗伯心中疑惑,种种猜测浮现心头,却不好直接过问——谷莠一直住在庄子里,这时候他问外人自家的丫鬟是什么身份,岂不是贻笑大方? 只能暗暗压制疑问,起身亲自送到门外。 大门外,停了十几辆辆马车。除了姜烨等人的,还有挂着特殊标牌的马车,周围站了二十多个穿戴金银的仆役,有男有女,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为首者一脸富态,肚子挺得如怀孕八个月,艰难的朝着大门的方向拱手行礼。 仔细看,他对刚刚跨出门槛的姜烨、梁音也行了礼,但是,是微微躬身。直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出现,他才用力的的弯腰。 似乎后者更值得他尊敬。 这弱小的身影,自然是周至柔了。她提着裙角,缓步跨过大门,从台阶慢慢走下来,矜持,优雅,目光淡漠。看到她此刻的模样,谁能想到在半个时辰前,她还是个小丫鬟,语笑憨然,走路都是迈大步甩胳膊的? 离别之际,罗伯沉思着,要不要和谷莠说上几句话。 忽然间,马车后头冲出来一个人,看清周至柔的面容,就嚎啕大哭的扑过去,扑到她的脚边。 “大小姐啊,你还活着!还活着啊!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果然被我料中了!夫人保佑!都是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呜呜!谢天谢地,大小姐你还活着,若大小姐有个万一,叫我等如何是好啊!“ 不是别人,正是周至柔前世的大管家,陈忠是也。 他哭得鼻涕眼泪全都滚落,整个人扑在尘埃里,看着好不可怜。金夫人众多仆役中,他算是尽职尽责,坚守到最后的了。用“忠仆“形容,半点没错。 不过周至柔记性很好,她永远都记得,此生中最阴暗的一天——头插着狗尾巴草,被困成一团,丢在街头被当成货品贩卖!这是对她人格,对她尊严极大的侮辱,永远都不能忘记! 看到陈忠,就忍不住想到那一日。 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角绕过去,“起来吧,我还没死呢,等我真的死了,你再号丧不迟!“ 陈忠也不是真的哭她,是哭金夫人,哽咽抽泣着,被旁边的人拉起来,口中还不停的感谢老天。 对忠心耿耿的仆人,也不过如此态度? 所有人都看着周至柔,见她浑不在意的样子,俱是心头一紧。 姜烨神情严肃的看着梁音,梁音回以苦笑。见多了活泼的,乖巧的,怯懦的,天真的小姑娘,这一位和所有人都不同,竟不知如何形容。 总之,第一印象就是难以讨好,极难讨好! 拍马屁反而拍到马蹄上,没讨好还容易被憎恶上,说的就是她了。 陈忠这一扑,没得到任何夸赞,反遭奚落。他还不敢委屈喊冤,只能擦干泪自己爬起来——这一幕让在马车旁跟来的人,再无一丝怀疑,全部认定了! 应该不是预想的西贝货。 西贝货能有这么大的脾气? 看她万事不上心的样子,不是金夫人娇生惯养出来的,哪有可能! 周瑛估计在在场中唯一镇定自若的,不过语气也温柔多了,“柔娘,这位是聚一堂的主事人江樊。一听说你来东梁了,立刻丢下手头所有杂事,赶过来拜见。另外还有和春堂的主事,不巧被朝廷召唤,要事在身,不能来拜见你,所以派了他侄儿刘良过来。“ 一边说,聚一堂的主事人江樊立刻拱手为礼。 和春堂的刘良也赶紧下拜。 拜过之后,刘良指着所有马车中最豪华,也是防护最多的那辆,“大小姐请上车,当心脚下!“ 周至柔对突如其来的殷勤周到,处之泰然,“江樊、刘良是么,我记住了。“ 说完,就进入马车中,放下垂帘,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即便如此,刘良等已经非常满意了。 罗伯不用猜测了,他十分确定,丫鬟谷莠就是南魏东齐两国千方百计找寻的金夫人之女,聚一堂和春堂的继承人,也是目前东梁炙手可热大红人梁坤……名义上的主子! 他转过头,看到自己的亲卫还举着托盘,托盘上几锭银子,不由得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多可笑,他打算拿银子送人,了断小侯爷和这丫头的缘法。谁曾想,谷莠竟然就是周庆书之女,她她……她继承了金夫人的百万身家!名下几座金山银山! 东梁的异变,前后经过早就传到魏朝了。罗伯见聚一堂的主事人,还有和春堂的人都兴师动众来接,态度恭谨,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基本确定了。 哎,这叫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说小侯爷眼光太好,那么多丫鬟偏偏选中了这一个,还是说谷莠太会隐藏。竟然瞒过了东齐国的暗探,也瞒过了他的双眼! 这些天在庄子上住着,他愣是一点疑心也没起! 罗伯开始怀疑自己。 周瑛瞥到罗伯和他的亲卫,忍不住笑道,“柔娘,章家的人也太客气了,还送了程仪。回头要送上什么样的厚礼酬谢人家?“ 车帘掀开了一道细缝,传来周至柔清冷的声音,“长者赐不可辞。兄长替我谢过罗伯的心意!银子收下,我们走吧!“ 她一发话,刘良不敢怠慢,立即让马车驾车走了。 姜烨和梁音坐上马车,也跟着离开。 罗伯纠结的抬手,却说不出口。看着晃动的马车慢慢变小,最后只留下几道车辙,下令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小侯爷!此事给我烂在肚子里!“ “是!“ 罢了罢了!也是无缘! 就莫要干扰小侯爷,让他专心一志做他该做的事情吧! …… 马车不仅外表奢华,内里也准备充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周瑛亲自倒了茶,放在小几上,嘴角的笑意就没淡过。 “千里迢迢来看我,此情真是令人感动啊。“周至柔淡淡道。 听到感动二字,周瑛立刻把笑容一收,“你我兄妹,还需要这么说话?此处没有外人,至于阴阳怪气的?“ 周至柔抿了口茶水,嗤笑一声,“回到本来的人生轨道上了,你还指望我怎么对你?“ “咱们不是达成协议了么?“ 第五十二章 献人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我一无所有,念着你救我,免我受热油烫伤之苦,所以我顺着你的意思,低三下四当了个小丫鬟。此时呢,我是大理寺和刑部高官追出国,也要找到的重要人物了。是不是呢,我的好哥哥?“ 周瑛被“好哥哥“这三个字,刺激的浑身长刺一样,扭动了下,才保持理智道,“所有人中,只有我能帮你!“ 周至柔目光直直的看着周瑛,看得对方不安的再次扭了。 “不信你细想想,除了我,还能有谁?“ “好吧!“ “嗯?你这么容易改了主意?“ “那怎么办呢?你周瑛想做的事情,不做到就千方百计的算计。我虽然不怕你,但我讨厌麻烦。再说了,你当帮手如何我不知道,坏事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周瑛勉强笑了下,决定不予计较。 毕竟前世那一团破事,他实在难说自己无愧于心。 就让柔娘占点口舌上的便宜,正事要紧! 接下来,周瑛便告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母亲生前置的产业中,有南魏东齐国境的购买的山地。谁曾想,这些山脉发现了金矿?银矿?“ 三言两语带过了生意,这一块周瑛也不太熟悉,不好说,金夫人是得知金矿的存在才买下呢,还是单纯的运气。 他着重说了之后发生的故事,或者说传奇! “梁坤,字载德,通州景县人。他九岁在冯氏酱铺打杂工,貌不惊人,不惹人注意。后冯氏破产,母亲喜欢他家的酱料铺子,就收购下来,包括所有的活计。估计是之后的接触吧,母亲发现他的才干,送他去私塾念了两年书。“ “母亲重视教育,和他同一批的还有五十几个,有几个出色的,成了独当一面的分堂主事人。而梁坤,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奉命来到东齐国后,先是在把顺宁堂扩展了三倍,后来调到和春堂,和春堂当季就扭亏为盈。人人都说他有“点金手“,前生是财神爷身边抱元宝的金娃娃。“ “母亲去世后,南魏的各堂管事铺子,都被父亲派人掌控住了。唯独聚一堂、和春堂、顺宁堂三支,梁坤拒不接受父亲的接管,公开说,除非父亲能让母亲安葬在周家祖坟,将母亲的灵位请到周家祠堂,不然凭何接手母亲的财产?“ 说到这场,周瑛兴致高昂,很是痛快的饮尽茶水,自己倒上。 “为了那几座金山,东齐国和南魏的使者你来我往,争个不停。梁坤另辟蹊径,他将金山抵押了!以金山的收益,用顺宁堂的渠道,和春堂的人手,以及聚一堂的人脉,做成了一门大生意——促使东梁国的现在皇帝登上皇位!哈哈!“ 哪一个传奇话本上也不敢这么写,偏偏东齐国当时的形势,皇族的败落和不得人心,以及梁不屈的威望和军方背景,最后再加上梁坤的钱财,就成了! 前东齐国皇帝禅让,梁不屈改国号,这短短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堪称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皇权交接,没有腥风血雨,杀到元气大伤,那其中的暗中交锋,同样惊心动魄啊! 身处其中,周瑛觉得无比畅快。 尤其是这梁坤,还是母亲门下的人,更让他觉得惬意无比。 “母亲慧眼识人啊,早知道梁坤有大能力,才送他来东齐掌管三堂。“ 周至柔听完,冷冷一笑,立刻泼了一盆冷水,“这种能力强、手腕也多的野心家,踩着别人的尸骨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哥哥你还称赞他?不怕有一天他把你也当成梯子么?“ “你,你此话何意?“ 周至柔便摇摇头,“看来兄长你完全被权势迷昏了头。我只问你一句,我为什么被绑架?“ “因为你是母亲的唯一女儿,东齐国的暗探知道梁不屈暗中的盘算,想把你带过来,用你的身份逼迫梁坤让出三堂主事的身份!他就不能调动百万银两,支持梁不屈上位了!“ “对哦,他还没成事的时候,就险些害死我的性命。现在他成了,他是东梁皇帝的红人,同时,他对三堂的生意了如指掌,你觉得他会怎么对我?会不会觉得我……有点碍眼?“ 周瑛立刻坐不住了,“那不能吧……你毕竟是名义上的小主人,他多少得顾及名声颜面。“ “不亲自动手,不就完了?只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谁会怀疑他?我呢,也只能到地府喊冤了。“ 几句话说完,周瑛也彻底冷静了,眼珠转悠不停,默默盘算得失。 “其实别想那么多了,我再问你一句,你有鸿鹄之志,那你打算当魏国的官儿,还是东梁的官?想留在东梁,可以,这是最好机会。你是母亲的儿子,梁坤为了好名声,一定会想办法提携你,帮助你,但是走到和他分庭抗礼的时候,你猜他会助你一臂之力,还是打压你?“ “将心比心,你先问你自己,你会如何做?“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周瑛道,“柔娘,你比我看得清。“ “不是看得清,而是这一路上走得太久了,没事就琢磨谁要害我!大概是想多了,突然听到手底下有这么个能耐人,能耐到把皇帝都推翻了,就会先想到他的害处。“ 连皇帝都推翻,周瑛的眼神一缩,不再存有一丝幻想,“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哥哥问我,奇了,难道我有选择余地么?“周至柔好笑的反问。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东梁三大柱石之一的宪侯府邸。从侧门进入,换了轿子,坐在里面也看不清方向,只能在心中默默数数。 数到五千后,周至柔才被放下来,来了几个穿戴不俗的嬷嬷,端着半笑不笑的脸,上下打量。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聚一堂之主金小姐?“ 周至柔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保持微笑状态。 “长得还行,五官模样过得去。“ “仪态也成,大概是金夫人生前精心教养过的。“ “大致不差了,送到宫里不丢府里的脸面。“ 几个嬷嬷完全无视周至柔的存在,直接讨论关于周至柔的未来——她的下仆,忠心耿耿的梁坤,已经将她献给东梁的皇帝陛下了。 多妙的选择?不杀人却能让人生不如死,一辈子关在最精美的牢狱之中,一句话也传不出来。 第五十三章 重逢 思南别苑。 章岂拉着弓,对着前面竖立的靶子,眯着眼凝神对准目标。他的呼吸平稳,每一次的胸口的抖动都竭力控制影响,片刻后他掌握了节奏,只见嗖的一下,飞箭正中靶心! “小侯爷的箭法,进步很多!“ 罗伯一直在后面观察,见十只箭有六只正中红心,另外也有两支靠近了。这个准确率,在八岁的孩童身上,已经非常优秀了。 但章岂不是别人,他是靖远侯的嫡子,未来是要承爵的!非常优秀还不够,要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优秀才行! 章岂也是明白这一点,他紧紧抿着唇,自责道,“我没有做到箭箭都中!“ “在战场上,没有敌人会站着让我射。连静止的箭靶都不能做到每支正中!将来,我怎么能在战场无战无不胜!“ 说着话,章岂又从背后的箭筒里拔出一支箭,还有继续练习。 不过被罗伯按住了。 “过犹不及!“ 他看到章岂手臂都在颤动了,将那支箭送回箭筒,语重心长道,“小侯爷,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除了箭法,还有其他!比如兵法,比如武器,甚至天气,地形,人心,乃至钱财……都能影响你在战场上的表现。“ 章岂道,“我明白的,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小侯爷有决心是好事。然而拔苗助长,不能成就将帅。“ 罗伯将自己的战场经验,挑了能说的,细细分析给章岂听。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生出一种假设来。 因为他经历的大半的战役,都太苦了,太难了!多少次,没有军粮吃,得带着队伍到处找食。多少次没有足够的衣衫,天寒地冻的,不得不埋葬掉冻死的同袍! 要是有足够的钱财,能买到足够的军粮,买到厚厚的棉衣,以及足够的药材,是不是胜利的更容易些?那些非战而死的同伴,是不是能活下来? 想到这,他的内心饱受煎熬。 小侯爷虽有雄心壮志,但毕竟出身侯府权贵,让他带兵打仗,他能深入兵营么?他能和袍泽同吃同睡么?他能在艰难的时候啃草根,喝马尿么? 罗伯是可以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但带兵打仗,光是经验也不够,更要威望,更要……其他的东西! 章岂应该走另外一条路——权贵勋爵走的路! 以金钱开道,用权势护身,一是保障下属的衣食武器,没有后顾之忧;再一个保护下属的军功,使人人都有上升之能。有这两样,便够了!愿意给小侯爷卖命的,大有人在。 思来想去,罗伯忽然开口道,“小侯爷进来起居……可还习惯?“ “哦,还行。“章岂微微一动,脸上没有多余的变化。 “那个丫头……“ “她不是和她兄长走了么!“章岂状似无所谓的说了一句,随后觉得自己太刻意了,就故作淡然,“谷莠是个挺好的丫鬟,照顾我也用了心。我才对她比旁人好些。对了,之前我嘱咐送给他们兄妹一些盘缠,给了吧?“ 罗伯摇头,“他们没要。“ “没要就算了。谷莠兄长是个读书人,可能讲究什么气节吧。“章岂嘴角笑了笑,随即神色一正,道,“反正和我无关了。我得专心准备考试,没时间考虑杂事。“ “罗伯,若是那一日他们来求救,关乎生死的大事。举举手说句话就能帮的,那就帮吧。要是太麻烦,就算了。我再也不会做那种冲动的,会把自己搭进去的蠢事了!“ 章岂的话,应该说,是罗伯之前最希望听到的——小侯爷会平衡利害关系了!没有好处的事情,尽量不做。会危害自己的事情,尽量避免! 可现在,罗伯却纠结的不行。 他动了动嘴唇,却无法开口。 …… 宪侯府邸。 东齐国改了国号,这里依旧是柱石宪侯的府邸,甚至比前任皇帝的苛刻猜忌,新皇登基一来赏赐不断,可谓恩宠至极。宪侯府不需要华丽的装饰来装点门楣了,就如同门庭前的两座石狮子,一幅饱受风雨侵袭的模样,却不减威武犀利,尽显历史底蕴。 卢慧因因着四姨的关系,从暗探手中捡回一条命来,对四姨十分感激。同时,也是在宪侯府邸待了几日,深深觉得此处规矩甚严,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被人耻笑了去。 哪怕只有丫鬟在,她也精神紧张。 竟然比从南魏到东梁这一路更辛苦——后者至少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全然安心的入睡。然而在宪侯府邸,她连做梦都得多生几个心眼。 不然,都不懂白天长辈们和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清晨,又一次暖融融的太阳升起,卢慧因安静的让丫鬟们为她梳洗,浓密柔顺的头发,擦了点宫中供品的桂花油,空气中淡淡的飘了桂花香。 东梁的桂花极少,几乎绝迹,只在皇宫中长了几棵。因此这桂花油价值不菲。 不过在南魏……卢慧因不敢说,大街小巷都是桂花树,这桂花油花上几两银子就能买到,她都是给丫鬟使的,自己从来不用。 换上了刺绣镶边缎面竹纹袍,随着卢慧因轻柔的步伐,隐约露出里面月白色掐牙木兰裙。年轻的面庞秀美清新,无需其他配饰,只在发髻上戴着两根簪子,并耳垂两个扇子形的耳坠,就足够精巧而细致。 跟着四姨去见宪侯府邸的主母。 刚一到,她还没行礼,就有人笑着问她,“诶,我记得,这丫头当初就是被当成赝品,裹挟了来?“ 卢慧因四姨恭恭敬敬行礼,“是的,舅母,这孩子命苦,也没做错宣扬过什么,无辜受连累上了。“ “虽是她的劫难,也不好说……是福气呢?若非到了东梁,能被你家婆母喜欢上?天天疼的像个宝贝!我看哪,连懿清、儒妍两个亲孙女,都要靠后了。“ 宪侯夫人,笑着掩口道,“你是来的少,不知这孩子的可疼之处。“ 说罢招手,卢慧因乖巧的坐在宪侯夫人膝下,小心翼翼的接过丫鬟的小木槌,给宪侯夫人捶腿。 “嗯,这股乖巧劲儿,的确比我家那几个丫头强。“ “对了,差点忘记正事了。听说你府上正品也来了,还不让我开开眼,看看这家财万贯的金夫人之女,到底生得什么样?“ 卢慧因当即一呆。 她是赝品,那正品是……真正的金夫人女儿? 可是、可是,金夫人的女儿不是死了么? 她满心疑惑,和四姨的目光交汇。四姨朝她摇头,示意稍安勿躁。跟在诸位夫人身后,她见到了传说中的金夫人之女—— “谷莠,怎么是你!“ 第五十四章 欠你一条命 南魏气候温暖,十月十一月是金秋时节,桂花飘香、菊花盛放,更有肥硕的螃蟹佐餐,是臣民欢度的季节。而东梁国……十月起就快入冬了,一阵秋雨一阵凉,连着几日的秋雨后,天空就飘起了絮絮的雪点子,铺得满地起了茸毛。 宪侯府邸,七八位穿着华贵的女眷,围着宪侯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着。她们都是沾着亲、带着故的,不好拒绝门外。过去呢,也和兵马元帅梁不屈一家关系良好,可惜政变逼宫之时,位置站的不明确,有蛇鼠两端之嫌。 谁曾想,梁不屈就登基了呢? 之前的保稳,落得两不是。不仅什么赏赐好处都没捞到,还时不时的担心新皇帝秋后报复! “二嫂,听闻这位金小姐命极大,在南魏时遇到火灾,那么铺天盖地的大火啊,没烧到她分毫。后来被缇骑司暗探抓了过来,也平平安安的。你说她,时不时有神明护体?“ “这个,我却不知。不如你们亲眼瞧瞧?“宪侯夫人笑着道,很是和气。 她极享受小姑子以及表姐妹的奉承,表现得大方宽容。其实皇帝根本没有打算惩治那些中立的,毕竟是杀头掉脑袋的买卖,不能强迫。 肯为皇帝出力的,在宫变之时支持的是功臣。那也不能说明,其他人就是奸臣,就得杀头啊。杀光了,国家谁来治理? 皇帝眼界高远,心胸开阔,有容人雅量,让宪侯彻底叹服,没少在她面前唠叨,比起前皇帝的孤犟,刚愎自用,以及自以为是,的确是更适合当皇帝! 宪侯夫人得了夫君暗示,正好趁机会在女眷中竖立威望。今儿就以“南魏贵客“的名义,开了个赏花会。因为南魏人体虚畏寒,特意给金小姐准备了暖房居住。 暖房通体用玻璃制作,防风保暖,地下有暖道,里面的温度有如春天。 不过,因为是暖房嘛,建造的花费不少,总得利用起来,里面摆放了各种名花,姹紫嫣红,千姿百态。每日花匠进出三次,照料这些娇嫩的花朵。 卢慧因跟在贵夫人身后,一眼窥到身处争奇斗艳的花瓣丛中,正弯腰摆弄迎春花的小姑娘,听到她咯咯的笑声,以及那熟悉的侧影,当即就愣住了。 再等女孩转过身来,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下意识的的捂住嘴,才没惊叫出声。 四姨发现她的异样,悄悄走过来,低声问问起,“怎么了?“ “她、她是谷莠!“ “什么?谷莠是……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女孩?“ 四姨也愣了一愣,之前听侄女说起这一路的经历,跌宕起伏,惊险无比,还只当噩梦一场,忘记就好。现在她再转眸看笑的天真无忧的金小姐,只觉得梦境重现,似真似幻。 深吸了一口气,她才道, “你没认错人?她可不是什么小丫鬟,而是真正的金小姐!“ “四姨,我们同吃同住一个月,怎么可能认错。千真万确,就是她!“ 卢慧因急急低下头,怕被周至柔发现。 “你这丫头,真不知命好还是命歹。无辜被抓,却又平安无事。对了,她是真的金小姐,当日怎么不明说呢。按你的话,当时的情况无比危急,命悬一线,差一点就身首异处了。你为了保命不得不撒谎。怎么,她是真的,却不证明身份呢?“ “就是啊,四姨,她是为了什么?“ 看着外甥女一脸的迷惑,庄四娘想了又想,“莫不是她知道你的身份?不,就算知道了,缇骑司的暗探行踪诡秘,只听令皇室,不受朝臣节制,也不会买宪侯府的账!“ 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能猜测,“或许有其他原因吧。慧因,你们关系如何?“ 卢慧因抿了抿嘴唇,“她……这一路上给我做饭吃,我病时照顾我,喂我喝水吃药……“ 不等庄四娘露出喜色,卢慧因又道,“但是我一直把她当丫鬟看,觉得她洗衣做饭都是应当的。会照顾人,也是丫鬟的本分。我还嫉妒她,觉得章岂对她太好了……没事就数落她,挤兑她不读书,不识字。“ 庄四娘听了,简直无言以对。半响,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慧因,你……你欠人家的太多了,不只是一条命!“ …… 周至柔转身,笑着迎接众贵妇人,“小女子初来贵宝地,对玉京城的风俗礼仪一概不知晓,还请问该怎么称呼?“ 不知礼仪,本是粗野的意思,但她举止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拘束窘迫之感。 众人见了,先心生好感,“姑娘不远千里而来,原是我们当主人的失礼了。不必多礼!“ 象征性的敛衽福礼,便分宾主落座。 席间众人一应眼锋和掩饰性的假笑,和南魏也没什么区别麽!周至柔内心暗笑,表面却装得正常无比,不停的夸赞这暖房建得好,花匠伺弄的花长势挺好,可以在冬日看到繁花似锦,真是心情舒畅。 顺着她找到安全话题说开了,去掉了生涩感,这才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位脸圆圆的富态贵妇道, “听闻宫中召见了?姑娘马上就能面圣,我国皇后殿下可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哪里有这么快,约是七日后。“ “七日已经算是很快了,听闻陛下和皇后忙得夜里三更才刚入睡!哎,幸好只是忙这两三个月,不然长此以往何等熬心熬力啊!我时常担心,昨儿还在佛前许了心愿,惟愿我皇陛下龙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说完,还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状。 宪侯夫人听了,但笑不语。 她传话可以,但这种马屁就算了,她可不说不出这么露骨的奉承话。 “金小姐昨日来的匆忙,只在我家孙女儒妍的衣裳,挑了两件没上过身的。今儿正好阳光明媚,不如裁剪几套衣裳,备着入宫朝圣穿?正好她家养的好绣娘,一手精巧的裁剪制衣技艺。“ 周至柔听了,起身大大方方,“那就多谢奕侯夫人了。“ 闲谈几句,周至柔态度柔顺的送宪侯夫人并她的亲眷故交们离开。看表情,众人对她还算和蔼,想是印象不差? 正要回去看花,不留心后面窜出一个人来,眼睛红肿,瞪着她。 周至柔拍了拍胸口,“我道是谁,是你啊,害我吓了一跳!“ “谁吓一跳,分明是你吓了我一跳!“ 卢慧因知道眼前这人救了自己的性命。可她已经养成一种习惯,看到这张脸,就忍不住想怼。 “你撒谎,你骗人。“ 周至柔眨眼,“我骗你什么了!“ “你骗我,你就是金夫人的女儿,为什么说自己不是!“ “我没说啊,相反,我开始一直说,我是的。是你们后来都改口了,一个个又是咬牙又是发誓的。我寻思,既然你们都愿意当金夫人的女儿,那我让给你们好了。“ “你……“ 卢慧因险些气哭。 第五十五章 走了样 和死亡擦肩的记忆,因为恐慌会变成刻在心头的伤,不停的流血。卢慧因以为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就能够遗忘,谁知道午夜梦回,经常回忆起被绑架后的一幕幕。 锋利的刀锋割断头发,差点抹了脖子…… 失足落水,被湍急的河流差点冲泡,冷水没过头顶…… 深夜高烧,又冷又热,浑身肌肉酸疼,半点力气也没有…… 这一路的经历,她说了很多遍,有时说得波澜起伏,可听的人只是淡淡微笑。有时,她说得古井无波,可四姨却抱着她痛哭…… 她心中藏着许许多多的迷茫,此时此刻再看到谷莠,按压的所有心绪都浮动起来。卢慧因发现自己想哭,想嚎啕大哭一场! 只是习惯性的,不想在这个人面前落泪,她强忍住泪意,“你就是骗子,骗了我们所有人!不过,就算你这么坏,我……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欠了你一条命!我肯定会还你的!“ 周至柔连忙摆手,“别啊,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再说了,你不是送我玉坠子了么?报答过了,报答过了啊!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了!“ 不说还好,一说,卢慧因连忙观察周至柔,还主动上下其手的摸了,没有摸到,十分生气,“我送你的玉佩呢?“ “呃……“ “丢了?典当了?还是送人了?“ 卢慧因咄咄逼人,又恢复了大家小姐的气派。 周至柔还是那副柔和脾气,仿佛别人怎么说,都不会生气, “没,落在章岂哪里了。“ 这个答案比其他结果都要好,卢慧因舒服多了。两人的气场,好像变了一丢丢,不再是赝品遇到正品的尴尬,而是绑架途中的千金小姐和别人家的丫鬟,说话再没了客气生疏, “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哦?我,我记得我说了啊,是他们不信。“ “但是你可以……“卢慧因艰难的开口,脑中一幕幕回放,想到刀锋冷不丁打了战栗,“你可以证明自己的。只要你证明了身份……“ “看着你们都死掉?“周至柔笑得仍旧温柔,“我那时不认识你们,不过我觉得啊,你们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怎么知道她们想要杀真的,还是杀假的?“ “许是今天是这样,明天就改了呢?那剩我一个太不安全了。“ “不如让他们猜不到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全活着。我猜得没错吧!结果也证明了我的想法!“ 说完,她故意眨了一下左眼,笑眯眯的。 卢慧因道,“你说的没错,不过……“ 不过在那个场合,谁还顾得到其他?只想抱住自己的小命!刀口正对着脖子,晚一点可能就身子分家,哪有那么多考虑! 想到这一路,她靠着谷莠的照顾,才能平安活下来。 谁能想到,这个丫鬟才是正牌的金夫人千金? 她冒充人家的身份才苟活着,一路上心安理得的享受人家的照顾,顺便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鄙薄人家,看不起人家……数次挤兑得让谷莠下不来台! 她凭什么!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太恶贯满盈了。 卢慧因紧紧抿着唇,近乎立誓一般,“你……放心吧!我卢慧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过去那一个月发生的事情,我会铭记心中。你的恩情,永不敢忘!“ “别啊!“周至柔笑着摇头,“真的没必要。我是救了你,但换了一个人,哪怕是一只猪,我也会救的,跟你没关系。“ 看着卢慧因瞪圆的双眼,她进一步解释,“没听懂吗?我再说一遍,我救谁,完全是因为我愿意,我愿意救就就,不愿意就不救,跟你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你不要想着报恩。做人别那么累,我们能活下来,多好啊!想想凝露吧,她走时不是说了,大家都要好好的。总想着恩不恩的,哪里还能快活!“ 卢慧因唰的站起来,迈步就走。 走到门口,才停顿了一下, “你骂我是猪,我和救命之恩一并记下来了。“ “诶?重点不是这个啊……“ 看着卢慧因的背影,周至柔无语的摇摇头,看着迎春花盛放的美好姿容,露出了一丝笑容。 下午,奕侯府邸的专属绣娘就上门了,量身量得非常细致。周至柔本来是顺水推舟,不过看到这位年仅双十,生就一双巧手的绣娘,改变了主意。 十几匹精美的布料摆在到她面前,周至柔一样样的看过,挑出许多毛病来。 “这绸缎织的细密,就是颜色土了,染料没调好吧,我怎么觉得土不拉几的?“ “这个图案也过时了,瓜瓞绵绵,根本不适合我这个年龄。“ “还有这个,怎么,觉得我是个外国人,就拿这等次品糊弄我呢?“ 绣娘没话说,捧着布匹回去了,一五一十的回禀,惹得奕侯夫人大怒。 “我好心好意送绣娘,送布匹,居然还被嫌弃!“ 亲自挑拣了几样精美绫罗,然后到了宪侯府上,对着宪侯夫人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尾没忍住,“可是要面圣了,就尾巴翘上了天……“ 宪侯夫人听了,也不大喜欢。她招来卢慧因,“金小姐之前就这么盛气凌人的?“ 卢慧因嘴角动了动,很想说,盛气凌人是怎么能和谷莠扯上关联的? 谷莠性情温柔,能干聪明,虽然有时候很想打她,但绝多大数和她在一块,是感觉舒服的。印象中,几乎没见过她气恼发火过。 “夫人请恕罪,虽然我和她一路同行月余,其实我和她不大熟悉,连真名都不知晓。“ “哼,你当然不知道。她隐瞒了身份,别说我国的缇骑司暗探被哄骗了,就是南魏那边,不也被她瞒了整整一年?这丫头,看着笑意融融,心里鬼着呢!慧因啊,过几日你陪她进宫,可要小心警惕,别中了她的圈套。“ 卢慧因只能低头称是。 宪侯夫人寻思了一番,嘱咐道,“去,把前儿宫中赏赐的绫罗,一样一样拿给她选。“ “啊,表嫂,不至于吧?宫中的供品,何至于给个小丫头片子!“ “怎么办呢,从我府中出去的,怎么也得看在僧面照顾周全了。不然,伤了体面!“ 本以为这样给足了颜面,金小姐会见好就收。哪里知道,绣娘回来,面露惊讶之色。 “针娘,怎么了?“ “金小姐对各种布匹花色如数家珍。“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母亲名下就有一家‘司绵堂’,专门经营绫罗绸缎。“ 绣娘继续道,“给金小姐裁剪好衣衫后,她要画图纸,问我要设计款式。我大致形容了一番,结果这位金小姐便在纸上画出来了。“ 说完,她拿出几张泛黄的草纸,上面随意的勾勒了图形,还标注了各种颜色花样,每种料子做什么,这个做襦裙,那个做马甲,镶什么颜色的边……“ 要求得非常细致。但凡是针线房的人,只要手艺过关,看到这图纸就不会走了样,做出误差很大的衣衫。 第五十六章 觐见 七日后,车轱辘摇摇晃晃,停在宫门之前。宫人端着脚蹬,伸出胳膊,搀扶从车上下来的夫人小姐们。 周至柔不用人扶,自己跳下车,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建筑物群——皇宫。 东梁的皇宫,和南魏截然不同。 南魏的皇宫,周至柔去过很多次。一溜的朱墙琉璃瓦,金碧辉煌。整个皇宫的布局,都是有高明的堪舆士指点的,什么“玉带环腰“,什么“青龙吸水“,还有“江山永固“。别说,有些符合她所知道的消防知识。 毕竟古代木质建筑,最怕的就是火灾了。减轻了这方面的忧患,就是好设计了。 而东梁皇宫,则完全不同。全部是高大坚固的石头、砖石构成。建造的高大耸立,每个宫殿都建在台阶丹陛之上,远远一望,更显得巍峨不凡。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从建筑面积上,毫无疑问是东梁更胜一筹,但如论精巧,东梁是拍马不及。 心底暗暗比较了一番,周至柔在八位侍婢宫人的引导下,来到东梁国的皇后住所——翊坤宫。 “皇后娘娘宣,宪侯夫人、奕侯夫人、敬候夫人,及聚一堂少东家金小姐觐见~“ 周至柔便扬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颜,跟在几位夫人身后。 这几日,她和几位夫人相处得不错。 这和之前的剧本不一样,她上辈子带着面具做人,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一点做的不好,被当成“妖孽“给烧了。所以总是思前想后,做人做事不留把柄——简而言之,就是不得罪人。 一定要得罪,也是悄悄的,暗地里算计。 这辈子,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忽然得知,金夫人留下了万贯家财。留下的伙计,成了从龙之功的大功臣。那她还有什么忌讳的啊! 反正她眼下不努力的折腾,试探众人的底线,就等于默认成为笼中鸟,任人随意摆弄了。 第一计,就是找个不顺眼的,得罪一下。 至于贵妇人的目标,不分彼此,谁贴上来,就找谁。 结果出来了。 奕侯夫人笑意盈盈的靠近周至柔,仔细观察了她的衣衫配饰,见周至柔穿着藕荷色色刻丝缠枝紫葡萄织锦长袄,下面镶边折枝花卉洋绉裙,外面罩着一件大红色猩猩斗篷,雪肤花貌,眸子如星,不由得点点头——不愧是南边的美人儿,生得纤巧精致,越看越好看。 亲手整理了一下腰间别着的织锦香囊,“待会进去,先别说话,见人笑三分。凤贵妃生了两子一女,是贵主儿,只是出身……不大好。待会若是她发了脾气,你先忍让几分。“ 大概是觉得周至柔年轻,脾气也倔,先叮嘱几句。 其态度温柔,简直如同自家的亲眷! 不,周至柔的继母都没这么亲热啊。 原因倒也不难猜测。 听说她在宪侯府邸中接受了裁剪新衣的事情,梁坤立即亲到奕侯府上,不知许诺了什么,反正之后奕侯夫人对她,就跟亲侄女一样,热情极了。 不仅命人精心的给她制了衣衫,还暗暗指点朝中的关系。当然,女眷的视角不一样,不会直接的说起谁家和谁家有利益冲突,而是藏在一些话语中。 如,“鉴侯夫人太讨厌了,仗着自己是前皇后的赐婚,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们几家都不大欢迎她““延侯夫人体弱容易生病,哎,家里是事太多了,操不完的心啊“…… 周至柔听完,就窥探出来,鉴侯大概率是忠诚前任皇帝的,是另一边的;现在还没被清除,可能是新皇帝畏惧人言,或者其他缘由。 而延侯,应该家里妾侍众多,且颇受皇帝重视,地位不低。不然奕侯夫人不会这么酸溜溜。 许久以后,周至柔才发现她猜错了,酸溜溜的口气可不是因为延侯地位高,而是他长得帅。十几年前,几乎所有待嫁年龄的女孩,都爱慕玉京城第一美男子延侯朱庆春。朱庆春和周庆书,都擅长书法绘画,一南一北,并称“双庆“。 只可惜,出色的外表和才华,不代表品行同样优秀…… 卢慧因跟在周至柔身后,静静的不发一言。 所有贵妇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庄四娘偶尔回眸,深深的看了一眼外甥女,目光既是警醒,也是鼓励。 警醒是说,仔细观察金小姐一举一动,当你看懂了她的深意,才有资格当她的对手。不然,你一辈子都摸不到她的边,就像你到现在也不明白,她救了你们之后,为什么甘愿当个小丫鬟洗衣做饭一样。 鼓励,则是告诉卢慧因,你并不差什么。金小姐得到入宫觐见的机会,你也有。都是一年的年龄,只要好好表现,同样可以在皇后娘娘面前留下深刻印象。 当然,前提是好的印象。 若是负面的,还不如模糊点。 卢慧因安静柔顺,是最好的旁观者。她看着周至柔脸上挂着假笑,虚与委蛇的应付宫内贵妇人之间的交锋,谈笑之间,无所顾忌,毫无自卑拘谨之态。 “原来金小姐真的是被缇骑司抓来的。哎呦,他们那群武夫,没有对你用刑吧!“ 鉴侯夫人果然让人讨厌。周至柔弯着嘴角,淡淡一笑,“用了,用的是心刑。有道是,攻心为上。我一路走来,都被他们用攻心之计用刑着,好在我稳得住。知道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果不其然!“ 说完,她故意扬起下巴,环视了一圈。 连皇后娘娘都忍不住顺着她的设想,想下去,“什么后果?后果就是金小姐来到玉京城,然后聚一堂、和春堂的所有现银都动弹不了,那当今陛下怎么让将士用命?“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梁坤的存在,的的确确是东梁官场上绕不过的名字了。 从一介仆役爬到影响国策的重臣,梁坤已然是个传奇。 皇后娘娘暂且也不想表态什么,毕竟皇帝目前十分欣赏倚重梁坤,她要是拆台,难免释放的意思被人恶意解读,误会皇帝要杀驴斜磨之类。 瞪了一眼鉴侯夫人,皇后笑道,“金小姐今年八岁了,宴宁公主和前成王也这般大。正好让你们几个同龄人见一见。“ 说罢,皇后便下旨,召唤先东齐国成王殿下。 这时,才有慌慌张张的宫人禀告,成王殿下失踪。 “混蛋东西!人是怎么失踪的!“ “成王脸上生疮,总是带着面纱,宫人们也不知道。是御医说,这疮不好,恐会传人,就封闭了宫门。今儿进去一看,才知道成王早走了,负责看守的宫人……也自尽了!“ “可恶!“皇后大发雷霆,前东齐皇族血脉都被控制住,竟然走了一个?怕是会影响皇帝的大计。 “成王失踪了多久?“ “按宫门封闭的时间,少说一个月了。“ “一个月?一个月前,谁能能偷龙转凤,趁乱带走成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周至柔,因为周庆书出使东齐国,交游广阔,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再说,可是成王府的座上宾,据说还有半师之谊。 若是成王殿下跟着周庆书去了南魏,就可以理解明明知道女儿还留在东梁,竟然没调头的直接回国了。 第五十七章 该赏该杀? 好好一次觐见,因为成王失踪的消息,惹得人心惶惶。成王可是前皇族之后,他的失踪,会惹来多少忠诚于东齐国的遗民追随反叛?东梁立国不久,就埋下这么大的隐患苗头!皇后娘娘因此事脱簪戴罪,不顾冰雪寒冷,跪倒在乾清宫前,自陈管束宫廷不力,请皇帝重重责罚。 东梁皇帝梁不屈,和皇后是结发的夫妻,情分非比寻常,怎么忍心惩罚妻子呢?那让皇后将来还怎么主持后宫,管理妃嫔? 他柔声安抚了皇后,称责任不能全怪皇后,“朕自登基来尚且手忙脚乱,犯下不少错误。梓潼管束六宫已是忙碌非常,一时没顾及到,也是常事。“ 但皇后坚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八字,算是梁家的家风了。梁不屈能一步步爬到兵马元帅位置上,靠的也是这条真理服众。只好让人关闭翊坤宫,责令上下闭门思过。 这宫门一关,其他奕侯夫人,鉴侯夫人,可都关进去了。 小辈的周至柔、卢慧因等,更没人关注了。丢在偌大的翊坤宫中,找了空置的庑殿随意的安歇,好在食物不愁,自有宫人送来。 三日后,皇帝使心腹大太监传话,召见周至柔。 乾清宫。 两个傅粉身上带着异味的宫人,领着周至柔沿着宫道走过来。她满是好奇的四处打量。身为女眷,似这种公开场合进入成年男性的工作场合,极少极少。尤其这个地方,还是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的中枢核心。 “民女见过皇帝陛下。“ 梁不屈低头伏案书写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几乎快把他淹没了。 看得出来,他的工作效率很高,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快速的回复,自然有宫人将批阅好的奏折放到另一边,分门别类,是快马加鞭送出宫,还是暂且留下。 “金小姐……或者朕该称呼你为周氏女?“ 周至柔眼观鼻鼻观心,声音清朗,“民女都可以,陛下喜欢称呼民女什么,就是什么。“ “朕的臣子们,这两天上的奏折,一面是要朕赏赐你的。因为你瞒住了身份,没有在腊月进玉京城。另一面呢,是要朕斩了你。因为你父亲周庆书私下裹挟带走了前成王!“ “你抬起头来,告诉朕,朕该听谁的,是杀了你,还是赏你?“ 周至柔眨眨眼,“回陛下的话,民女觉得,不赏不杀。“ “哦,功过相抵了么?“ “没有功,也没有过啊。“周至柔好歹也是修过心理课的,再说上辈子在封建社会待过,也和皇权打过交道,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们,喜欢听什么。 她故意大声道,“陛下不是真龙天子么?真龙天子,就是注定会站在九霄云上,受亿万众生膜拜的啊!民女只是一介小小凡俗之人,焉能影响真龙天子登位?那些说赏赐民女的,也太小看陛下了吧?“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梁不屈终于放下了朱笔,从堆积高高的奏折里,仔细看了看周至柔,“你倒是会说话。“ “回陛下的话,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要是因民女的缘故没有登基,没有建立大梁国,那就说明陛下不是真龙天子。“ 这句话再真诚不过了,因为就是这么想的——前世,她受热油泼伤,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三四年,几乎成了半废之人。东齐国这边聚一堂啊,和春堂啊,都被周庆书一力接手。 东齐国国内矛盾重重是一回事,但大体是稳定的,和南魏偶有小摩擦,没有大的战争。 至少到她意外死之前,都是“和平“的。 可见梁不屈这真龙天子之说,还真没什么说服力。 “那,想杀你的人呢,怎么说?“梁不屈从龙案上下来,饶有趣味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平心静气道,“回陛下的话,陛下登基之后,是希望朝中多一点像我父亲这样的臣子呢,还是没有这样的臣子?“ “嗯,周庆书趁乱挟持前成王离开,是打算趁着我东梁朝局不稳,再添一把火!或是谋求日后,总之,对我东梁大大不利。上书的大臣们看穿他的险恶用心,才要朕斩你的头,以儆效尤!“ 周至柔道,“但是我父亲,本就是南魏的臣啊。他真的犯错了么?“ 问得梁不屈笑起来,“是没错。他是南魏的臣子,一心为君,是难得的忠臣,更是难得的能臣。“ “陛下这样说,民女就放心了。戏文上,杀掉忠臣和能臣的子女,可不是明君所为。一般都是那昏聩之君办的事儿!“ “哈哈哈!“ 梁不屈再次大笑起来,很是喜爱周至柔的小聪明——聪明的人很多,但太聪明了,就显得精明过度,让人不喜。 而不聪明的,愚笨的,也讨厌。 三言两语,梁不屈认为周至柔的逻辑很对,无功,无需赏;无过,不必罚! 这件事他就掀过去了,转而道,“你这几日住在宫里,听说和得朕的梓潼相谈甚欢。朕的女儿宴宁也喜欢你。“ 周至柔知道,戏肉来了,内心暗暗警惕,表面依旧真诚,“皇后娘娘喜欢我?真的吗,她和陛下这么说的?太好了,我还以为说错话,得罪了皇后娘娘。“ “哦,这是什么缘故?“ 周至柔便解释起来,“娘娘被罚禁闭,宫中实在无聊,便将库房收藏的香薰拿出来,民女一时口快,说起各种气味的香薰不可以放在一起,会串了味。娘娘生气,责罚了管库房的管事。“ “朕的梓潼,不是这么小气的人,怎会因为你直言劝谏,就生气了?“ “可是……后来娘娘让民女在二十四种香薰中挑选喜欢的,民女说,这些香薰都是老掉牙的配方,闻够了。民女家中的余香坊大师傅才制的一手好香,清新弥远,远成过这些陈年旧香……“ 说得皇帝顿时一怔。 “你……“ “你一个小小商户之女,瞧不起一国皇后?“ 周至柔连忙做出慌张之色,“陛下,误会啊,民女不是这个意思。民女只是说,我家余香坊的大师傅,制得一手好香,哪里有对皇后娘娘不敬啦?宫中收藏当然是极为昂贵的珍品,可这些香……真的不好闻嘛!“ 第五十八章 不得已 两个时辰之后,东梁国重臣鱼贯进入乾清宫上书房,皇帝赐座,宪侯和延侯分坐左右首位,其次是鉴侯、宁侯,列在第三位的是奕侯、敬候。 这六位侯爵,加上家道中落,早就败落的安侯,和早就被排挤出权利中枢的肃侯,就是东齐国的八大柱侯。是开国八大功臣的后代,世世代代簪缨封侯,与国同休。 不过,东齐国太祖所立下的誓言,早就时过境迁。连他自己的子孙都没遵从,不然,怎么不见安侯的后人,和肃侯的后人呢? 现任皇帝梁不屈逼宫政变后,连国号都改了。八大柱侯,与国同休,更成了一个笑话。 看是梁不屈别军人出身,其政治智慧也颇为卓远,先摆明,论公,宪侯、延侯等都是国家栋梁,不可或缺。柱侯待遇,一应不变。保障了几家的权位,彻底安抚了人心。 论私,他感慨的说起他出身微末,入朝之后就深受照拂,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感恩,更加不会对几家出手打压了。 但,出于家国大义,他不会许诺什么君王不该给的承诺。 柱侯家族,子嗣不会继续分封,得看资质才干。 才干优秀的,他怎会放着不用?南魏用心不良,北汉虎视眈眈,东梁国夹在中间,还需要更多的好男儿施展才干,护佑千万万的子民。 至于才干不足的,别的不说了,荣华富贵有,就安份些吧。他念着旧情不会轻易惩罚那些纨绔,但下一代年轻的君王就难说了…… 一番话既拉拢示好了,又敲打警告了。六大柱侯要保自家的权位,倒也不难,只要让家族中有源源不绝的出色子弟出仕,就足以维持容光不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柱侯家族,掌握多少权利钱财,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天生就含着金勺子,平庸都是一种罪过。 可以说,梁不屈能快速稳定朝局,和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分不开。 月余之后,在前朝还挣得你死我活的几位柱侯,到底同气连枝,数百年的世交。此时也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商讨家国大事,过去那些龃龉纷争,好像都不见了。 今日的上书房会议,还有外人,一是宰相——也是梁不屈的谋士江允。另一个则是钱袋子,梁坤。 梁坤屈膝跪倒在地,“回禀主上,我家小姐年幼无知,并没有冒犯皇后娘娘的意思……“ 梁不屈连忙摆手,“这个何须你说,她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讥讽嘲笑朕的梓潼。朕是气,她不过是小小商户之女,居然也大言不惭的谈论什么‘酣梦香’‘玉兰香’‘龙诞香’“兜末香“‘沉光香’……这些奇香,朕的梓潼都只是耳闻,从没见过!“ “陛下何须为这件小事烦恼,只需下一道诏,让那余香坊的大师傅来一趟就是了。“ “这……“梁不屈微微犹豫,看了一眼梁坤。 梁坤伏首叩拜,“主上,微臣曾经在几家堂口轮转,在余香坊待过三个月时间。“ “哦,这么说来,你认识金小姐口中所说的,极擅长调香的大师傅?“ “是!当年微臣年纪小,只觉得他脾气古怪,难以相处,而且从来不管商铺生意,每个月的账册上,全是支出,买的各种香料,花费不计其数。微臣还曾……曾私下告诉金夫人,让她小心防范着点。“ “哈哈哈!你倒是忠心耿耿!“梁不屈听了,大笑一下,手指着梁坤,“继续说啊。“ “后来金夫人就把微臣调到其他地方去了。微臣在其他堂口做的有声有色,每个月的销售都在增长,很快被提拔成管事、掌柜。却听说余香坊月月亏损,年年亏损,且一年更比一年亏。不过因为每年年节都会送礼物到香枫里,从来没有受过惩罚。“ “香枫里……香?看来那位余香坊的大师傅,是有真本事的啊。不然,何以一个稚龄女童,都能对各种香料如数家珍?“ 梁坤赧然一笑,“陛下过赞了。此事若是公开昭告,恐怕会让天下臣民误会。若是皇后娘娘有意,微臣愿意私下联系余香坊。“ “嗯,这件事你悄悄的办了,朕要给梓潼一个惊喜。“ 梁不屈道。 说完这件小事,他想起周至柔说过的“无功,不赏,无过,不罚“,笑了起来,“梁爱卿,你可知道朕刚刚问过金小姐,是如何看待你的,你猜她怎么说?“ 梁坤微微一愣,“微臣……不知道。“ 梁不屈哈哈一笑,“朕也是没想到,小顺子,念给朕的户部侍郎听听吧。“ …… 晃悠晃悠的马车,从宫墙夹道里出来,两侧穿着黑甲的士兵,杀气腾腾的走过。卢慧因紧紧拽着周至柔的胳膊,才能获取一点点安全感。 “别怕,我们是奉了诏令出宫,又不是私自出宫,这些军士不会伤害我们的。“ 安抚了一会儿,卢慧因这才放松了警惕。 可下一刻,马车的车帘被长枪挑开了。嗖嗖的冷风一下子扑到脸上,卢慧因赶紧往后一缩,双手抱胸裹得紧紧的,而周至柔却迎着长枪的方向,往外探了探。 目光所至,她看到一位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男子,穿着十分华丽,一身明紫色蟒纹锦袍,腰缠金镶玉革带,腰间佩戴平安如意香囊,以及错金嵌玉玉带钩。身后披着一件拉风的大红色斗篷,在这以黑色厚重宫墙背景中,显得生动而艳丽。 “请问阁下是?“ 没有愤怒质问,原因只有一个,对方长得很好看。 “缇骑司司主,孟生花。“ 周至柔的眼睛一亮,“原来你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儿,孟大公子!“ 孟生花的长枪枪尖一抖,差点擦过周至柔的白嫩脸颊。她露出迷惑不解之色,仿佛奇怪“皇后娘娘那么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孟生花冷冷一笑,“不愧是周庆书之女,果然泰山崩塌而不变色。现在我相信,你能瞒过我的下属了。“ “哦,原来是这件事,冤枉啊。一开始,我就实话实话告诉他们了,我就是金夫人的女儿,如假包换,奈何他们不相信!还找了几个假的,让我自己证明。“ “我要怎么证明自己是自己?太难了吧!比如孟公子你,脱掉这身锦袍,到了荒野之地,没人认识你,也没佩戴任何印记的首饰,你要怎么证明你就是孟生花呢?“ “所以我干脆就放弃了。“周至柔摇头叹息,仿佛她是那么的不得已。 第五十九章 交涉 “果然巧舌如簧。“孟生花轻笑一声,长枪就在周至柔脸啊,脖子中间晃悠来,晃悠去。让人怀疑,他要是突然大笑,或者打个喷嚏,那尖锐的长枪尖端就会刺破了细嫩肌肤,带出一道疤痕,或者干脆戳了一个窟窿。 “最开始知道你就是金小姐,我还不信。这世上有人会冒充自己么?冒充的还是虚假的身份,瞒了我那些下属一个月!他们把你当成假货带到玉京城,我当时真是觉得……一口屎进了嘴,恶心的不行!不过现在见到你,我懂了,你这张恬静秀丽的小脸,再加上如此真挚的眼神,说的话也有理有据,叫人信服。不信你才奇怪了。“ 周至柔对晃悠的枪尖没有在意,相反,她着重看向孟生花的眼睛,欣赏他形状美好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颔。偶尔眼神上挑,看的也是孟生花的发际线。 啧啧,美男子就是美男子,连发际线都是圆润的弧线,没有多一点,也没有少一点,只在中间留下一点桃尖似地美人尖。 “孟大公子,长得和皇后娘娘真像,都是天生的美人啊。“ 她由衷的感叹道。 孟生花俊脸一黑,半响,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何必再装!我姑母对你青眼有加,第一次破天荒留你在翊坤宫。听说你竟回绝了,果然胆大,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不知死活!不过他有命可以逃走一次,你以为你有么?“ 周至柔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是练习过数千次的,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面孔最大的“杀伤力“在哪里。 别看孟生花位高权重,少年得意,其实论心思深沉,怎么比得过周至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孟生花打算激怒她,刺激她,她会上当么? 轻轻叹一口气,“孟大公子真的误会我了。“ “我生在南魏,长在南魏,我也从来没打算来东梁啊。您的下属都是好人,虽然抓了我却没恶意对待。他们中有一个觉得我是真的,但她倒霉,路上发急病死了。因为要给她下葬,等了头七做法事,这才耽误了路上时间。 怎么陛下却说,朝中有人说我有功,没有及时赶到。说实话,听了这些话,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就像我现在听孟公子的指责一样,这关我什么事情啊?“ 周至柔耸肩,表示十分无辜。 “不过娘娘留我,我是极开心的。我也有心多陪陪娘娘,她是一国之后呢,对我和颜悦色的,我惶恐的同时,也忍不住心头窃喜。“ “可惜,娘娘和我注定不能生活到一处去。我喜欢美食,说起鲥鱼好吃,娘娘却道‘千里迢迢进贡鲥鱼,劳民伤财’。我又说‘繁花似锦的缂丝才最能彰显身份贵重’,娘娘却道,‘贫家无衣可穿,不如多节俭点绫罗’。几次三番,娘娘宽容大度,我不敢多说了。“ “说错了,都是错。孟公子,你说呢?“ 她故意探出半个身子,那长枪的尖端就刺过她的发丝,差一毫厘,就会伤到她了。 但今天的情况和上次被张世钊用剑逼迫不同,周至柔又十分的信心。果不其然,孟生花深深看了一眼周至柔,收回长枪。 “算你聪明!“ 布满杀气的士兵终于流水般退走了。 马车慢悠悠的继续向前走,经过半个多时辰,终于出了宫墙。再见天日,卢慧因好像脱下了束胸的胸带,可以自由呼吸了! “对了谷莠,你怎么知道那个孟公子不会伤你?我刚刚都快吓死了!“ “他是皇后的侄子,这几天我连续说了那么多触怒的话,皇后都没罚我。他又怎么会伤我呢。“ “那万一呢!“ 周至柔笑了笑,“所以我送了他一份礼物啊。他满意了,才放我一马。“ 马车停在宪侯府邸,卢慧因牵着周至柔的手,先去给宪侯夫人问安,将这几日的经历如实的回报一番。本以为可以好好商量,她有好多话想和谷莠说。 但是,聚一堂的人来接了。 大概是因为梁不屈的后宫中,不需要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女生,既然不能养在宫中,住在宪侯府邸也不适合,梁坤就派人来接了。 “谷莠……“ “别难过了,总有相见之日的!“ 周至柔笑眯眯和卢慧因告别,坐上了聚一堂的马车。属于她的战斗,终于来了。 …… 聚一堂、和春堂、顺宁堂的三大主事都到齐了,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聚首,商量的也是关于未来的大事。梁坤在朝堂上,人不能亲至,但他托人转述了对金小姐的感激之心。 原来,之前皇帝陛下梁不屈召唤周至柔,问起她对梁坤的看法,周至柔绝对是发自肺腑的称赞了一番,并指使大太监帮忙写信,她口述。 “世间出身寒微能做一番大事业者,唯有君尔!相信吾母泉下有知,必然喜之庆之,我也以你为骄傲!还望君之未来,为天下商者谋求福祉,不求多财,只求一个公正公平。“ 这封信,在梁不屈在上书房的时候,当着几大柱侯的面,让顺公公高声念了,念得梁坤是涕泪横流。他出身微末,这是世人尽知的事实,自打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再没人敢当面说这种话刺他的心窝了。 但金小姐的不一样,她说的是“以你为荣“,“骄傲你举得的成就“,品一品。细品品!完全是家人的待遇啊,没有一丝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不舒适感。 梁坤心底的隐伤,竟被这封信治好了大半。世上重他者,皇帝梁不屈,不在乎他的出身;旧主人金夫人,也不在乎。他们都用他,发现他的才能后,倚重他,将重任交托给他! 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托人传的话,就是来表达他的态度的。他念旧情,更年旧恩,若金小姐愿意留下,他愿意终身侍奉为主,绝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周至柔十分认真的感谢。 然后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很平常,“我是魏国人啊!“ 第六十章 知情识趣 “姑娘,要不再想一想。梁坤的为人性情,我等都知晓的。他立誓过的,绝不会反悔,一定说到做到。而回到南魏,只怕没这么顺利了。“ 三大主事们都不是外人,知道金夫人过世之后的近况。 别的不说,周庆书得知妻子死后,做了什么?他还留在东齐国当他的官,只是写信回去叫周家派人办理丧事。 办丧事,用得着周家千里迢迢赶去么? 几位堂口的主事们之所以放手,是以为周家终于承认了金夫人,要丧事大办,结果……金夫人的坟墓至今还在云雾山顶上!周家根本没打算接纳,只想要钱而已! 这种情况下,周至柔回到周家,能有什么好日子! 还听说,周家以父母之命为由,另外,给周庆书迎娶了一门妻子,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多可笑,金夫人在他落难之时不离不弃,出重资帮他打通环节,从庶人一步步熬出来,结果终于官场有了前程了,抛弃妻女了! 金夫人活着尚且如此,死了,周至柔一个单薄柔弱的女孩,只能凭人去欺负了。 “我知道各位的好意,但魏国是我的母国。它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啊,我不能因为在别处过的更舒服,就抛弃了它。“ 带着一丝天真和稚嫩,周至柔理直气壮的说出这句话,立刻让三大管事闭上嘴。 爱国……无论何时何地,真的没办法指责。 反对,就好像在说,自己的忠诚爱国之心不够一样。 不够爱国,那么对自己的主子呢,对身边人呢? 不可深思了。 这次聚会很快结束。周至柔之后选择住在聚一堂名下的一处宅院中,让人透露了一个信息——她是南魏人,注定要离开返回南魏的。而母亲病死之后,她年纪小,无力掌控这么大的生意。等她长大,少说十年。 这十年,要是荒废了,聚一堂、和春堂等也就落魄了。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她不想耽误生意,误了底下掌柜伙计的生路,打算盘掉。 所有在东梁国的生意,都结束,卖了! 她打算公开开一个拍卖会。 何为拍卖会,就是选择一个场地,邀请那些有意向、且有能力的卖家,一起过来,大家济济一堂坐在一处,吃吃茶喝喝点心,决定谁来购买这些产业铺子。 可以拆开买,也可以综合买,反正看买家们的喜好。 至于管理的管事们,看个人选择,他们想要留下,就留下。想要返回南魏老家,就跟她一起走。不管是留是走,都给一笔安家费用,以全了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这消息传出,立刻传疯了。 没有人能理解周至柔的选择,她的做法,妥妥帖帖就是“杀鸡取卵“啊。 若说她觉得人生地不熟,容易受人欺负,可有梁坤啊,东梁国未来的户部尚书。而她受皇后召见,听说也博得皇后欢喜,怎么还是清空产业呢? …… “姑娘,有两位大人求见。“ “是姜大人和梁大人吧?怎么能说求呢,两位大人想见我,是我的荣幸才是。“周至柔较真的呵斥了一声丫鬟,随后亲自出门迎接。 武功不俗的姜烨和梁音,隐约听到了,不过他们面色不变,没有受任何影响。 “见过两位叔父。“ “可不敢当!“姜烨先冷冷道,“听说过周姑娘进来做的大事了。“ “哦?莫非姜大人也对我母亲名下的产业感兴趣?这个好说,您家下人擅长经营什么,咱们这么熟悉了,我可以给你内部折扣价,只要不让我亏本,我都好说。“ “什么跟什么的!“姜烨皱紧了眉头, “我说的是,你和缇骑司司主孟生花在宫墙说的那番话!“ “我问你,你是嫌东梁国皇后不够贤明,特特为她宣扬节俭、体恤民心的美德么?“ 周至柔面露疑惑,“我没宣扬啊!“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对东梁皇后说过,鲥鱼美味的话?是不是提起过缂丝雍容华贵,精美非凡,才是衬托皇后母仪天下的身份?“ “哦,我想想,好像是这么说过。不过我随口说的啊!“ “小孩子说话,有口无心,你可知道,孟生花之后就大肆宣扬,为他的姑母扬名。偏巧你的身份是魏国人,年龄又小,几乎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姜烨冷冷一叹,“没想到果然是真。“ “东梁政变一月有余,我朝上下密切关注,等待时机趁虚而入。边境大军压境,随时待命,我和梁兄置生死不顾,来到这玉京城。包括你的父亲,甘冒奇险,送了前东齐皇族回国。可是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让慌乱的民心便安稳了。“ “我来时,都听酒楼的路人说起,皇后如此贤惠,而大元帅勇猛无双,简直珠联璧合。梁不屈已经安稳了朝堂上的势力,接下来只要再行几样善政,就能让民众习惯改朝换代。你啊你,竟然做了帮凶!“ 周至柔听了,立刻不愿意了! “大人这么说,可是无理取闹了。本来我在庄家待得好好的,极少外出,见到生人也基本低着头不吭声。你们道我为何被缇骑司的暗探发现,都是你们两个冒险,在甘泉县衙见我,让他们窥探到了痕迹!他们觉得,应该对两位经验丰富的刑侦高手予以尊重,所以才绑架了我!“ “若没有绑我,我现在还好端端在庄家当我的小丫鬟呢,哪里出了这么多事情!“ 梁音听说,皱眉沉思,“原来是这样。你放心,回头我们会细细调查的。“ “哼,不用了。反正那时候我已经回国了,以后如何,和我什么相关。“ 周至柔露出倔犟任性的一面,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我被召见,可以单独面对东梁国皇帝皇后,你们怎么不早点来,叫我行刺么?要是成功了,东梁大乱,你们就更容易趁虚而入了。“ 讥讽到这种程度,姜烨气的跳脚。 可,无言以对。 去东梁皇宫一趟,有周庆书私下偷偷带走前成王一事,周至柔是有可能被愤怒的皇帝杀头的。她能平安回来,就算不错了。 再强求其他,不过分么? 梁音和姜烨告辞之后,周至柔坐在家中等候。等了半个晚上,果然见到当初绑架她的张芳、十一郎,黑炭头等暗探,被送了来。 孟生花果然知情识趣啊。 她送了皇后国人传颂的美德,他将当初绑架她的暗探送来。 一场交易,彼此都很满意。 第六十一章 无心插柳 张芳、十一郎等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的经历之奇,开创了缇骑司的历史——身为暗探,不靠能力名垂千史,而是靠运气。 他们几人,先是奉命在南魏潜藏,多年来也就做做打探风俗民情的小事。什么军机要务,因为两国关系之前比较平稳,还没涉及到,就是想做些大事,也没条件。等啊等,盼啊盼,终于接到任务,要察访一个商户女儿。 他们绞尽脑汁,动用了一切关系,终于察到了,将所有涉嫌者统统抓了。本以为万无一失吧,谁曾想,一直负责联系他们的三娘子,急病死了。首脑张芳听信了“谷莠睡梦中说的胡话“,以为真正的金夫人女儿,已经死了! 任务完成不了了! 这才灰心丧气,自暴自弃。 之后的逆转,才是让人崩溃的。因为他们的失误,东齐国改朝换代,所效忠的对象——东齐国皇族都下台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但也因为他们失误,他们的性命保住了!没在第一波针对缇骑司的清除中,丢了性命! 罗伯抓到他们之后,为了怎么处置伤透了脑筋,最后决定,交给东梁国的人烦恼去,把人丢给了缇骑司。缇骑司的规矩,这种拖延任务导致任务失败,影响巨大的,应该处死!必须处死!以儆效尤! 但是,正因为他们拖延了,才让梁不屈顺利的登基,中间没产生什么波澜阻挠,从这点上来说,还算是功臣了…… 孟生花在杀和不杀之间犹豫了片刻,就决定干脆送给周至柔,算是简单的还了人情,惠而不费!至于这几个暗探是死或者活,他才不关心呢。 周至柔收到这份“心意满满“的礼物,心底也是无语,罢了,总比一无所得要好。她招来聚一堂的管事,“能帮忙安排他们的新身份么?“ “大小姐的意思是?“ 管事怕惹出误会,知道这几人是强迫掳走周至柔的人,一般情况来说,是报仇啊!肯定恨恨的出一通气,然后弄死。反正这是缇骑司送来的,估计也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 “你去过香枫里么?“周至柔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起了不相干的问题。 “呃,有幸去过一次,在前年春天。“ “那你应该记得我娘命人挂在前厅的牌匾,‘心头有德前程远,眼底无私后路宽’。你去过,见过,可懂了什么意思?“ 管事听了,身躯微微一震,“回大小姐,鄙人懂了。“ 他在是聚一堂管事,在东梁国也呆了多年,想办法安置几个身份,太容易不过。只是这些暗探不肯要啊! “大小姐,张芳他们想见大小姐一面,不然不肯走。“ “哦,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周至柔梳洗之后,面前摆放着天南地北许多零食,一样样送到她桌案上品尝。她的习惯是,吃完,还要评判一下,这个太过甜,甜到发腻,这个酸味不够,这个造型没有新意,太刻板了,这个好吃,但是不能多吃…… 种种记录之后,丫鬟侍婢们还以为她要开一家铺子,专门经营糕点铺子。谁知道,她让人挑选了,她喜欢的四种零食,命人新做好了,然后送到罗伯的庄子上。 至于能不能送到章岂的口中,就看这些零食点心的造化了。 “嗯,听说你们想见我?见到了,可以了么?“ 周至柔忙碌极了,东梁国的厨子果然和南魏的不同,风味口感都有独特之处。她忙着鉴别一百多种点心,区分它们的原材料以及配方比,还有能不能提高,在吃上她花费的时间可多了,并且觉得值得! “金小姐……“天知道张芳得消耗多大的力气,才不至于说出这个姓,就当成脑溢血。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救了你们?“周至柔面露惊讶,回望管事,“我救了他们么?我怎么不知道!“ “金小姐就不要在装傻了!“十一郎轻叹一声,“不过要浪费金小姐的一番美意了,我等身份虽然卑微,却不会做任何背叛家国的事!更加不会给你做事!“ 最后一句,几乎说得咬牙切齿。 想到他们这一路,几乎都被周至柔骗得团团转,把个真珠当假货,千里迢迢的送回了国,结果本该能完成的任务竟然失败了!每一次回想过去,就觉得耻辱啊!天大的耻辱! 周至柔听了,忍不住一笑,“你们想多了。我身边人手不够吗,要用你们做事?何况,你们就算此刻对我五体投地的拜服,指天立誓的要跟我,我也不敢用你们啊!“ 她笑着,然后摆手,对管事道,“假身份不用做得太完美,能瞒过一两个月就够了,必要时刻意留下点破绽,叫缇骑司的查到也无所谓。他们对我,也就照顾了一个月,我还了这人情,也就完了。“ 说完,就继续自己的餐饮大事,“今后我的菜单就按照这个来,每七天一个轮回,早上要躲,分蛋奶蔬菜水果,中午蔬菜主食加肉类,以清淡为主。晚上的份量要少,对了,主食只要粗粮。记住了?“ “这菜单,每个季节一换,春夏秋冬各有变化,等我看看当地的气候和出产再详细更换吧。“ 说完了大事,她眼角余光扫到十一郎等人还没走,面露讶异,“你们还有事?“ 竟然真的不想收服他们? 张芳等人做好了激烈抗争的准备,这下好像打到拳头上,一股劲儿就泻了。 “头儿,我们是暗探啊,难道就这么隐姓埋名一辈子?“ “不然呢,缇骑司还能有我们的位置么。去了南魏,南魏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杀我等就算好了。去北汉,我也不愿意。“ 几人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选择跟聚一堂管事,先领了新身份,隐藏好再说。缇骑司有缇骑司的规矩,如他们这样不能继续效命的,要么就是残疾无用,功成身退的极少。 此时新司主孟生花要用他们换人情,将来觉得他们知道的太多,想灭口怎么办? 另一边,管事心悦诚服,对底下人道,“大小姐天生的察人心,体人心,简简单单的一招,就收服了那十几个暗探。将来,那些人少不了为我们大小姐做事,你们且对人家客气点。“ 第六十二章 解决后患 拍卖会如期举办了,吸引了不少东梁的商户关注。大家都在关注,观察梁坤的反应。聚一堂、和春堂、还有顺宁堂,可算是梁坤的发家之地,他不点头,能这么轻易的卖掉了? 可等来等去,梁府没有任何表示,有心人指点——梁坤梁大管事,今非昔比了,皇帝信任倚重,天天泡在户部,听闻皇帝有意让他管领户部,掌管天下钱财,旨意都已经凝定了!过不了几日就要宣布。 这些商人还不相信,生怕是假消息,哄骗他们上当的。等听说皇帝真的在月初的朝堂大会上下旨了,便如坠落了一颗火星子,立刻燃爆起来。 当了户部主事人,梁坤哪里还有闲心关注几个商号啊!他忙着关注天下大事还忙不过来。 而接手这三个商号,说不得就有了梁坤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再加上商号本来的价值,不蜂拥而来才怪。 内宅,周至柔命人打开历年的账册,一目十行,跳跃性的查账。她不擅长心算,然而上辈子好多也当了多年的侯府女主人,旁的本事没练出来,查假账的本事锻炼得炉火纯青。时间不多,她大致看下来,确定了两种情况。 要么,是这三个商号的账房的确做得精确、认真、一丝不苟,分毫无差。 要么,就是人家做假账的本事比她更高一层。除非她下大力气,一点点的排查,从实物入手,才能一点点揭开苗头。 然而她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再说,前账管它做得好不好呢,现在的账本上是没钱了,都被梁坤拿去投资新皇帝去了。 “看来,只能等拍卖会结束,看能回本多少吧!“周至柔心底碎碎念了几句。上辈子她真是太倒霉了,被热油烫伤,身体上的痛苦且不说,精神上也遭受巨大打击。 因为痊愈复建是个漫长的过程。总有家下人嘀嘀咕咕,“又买药材去了,xx花的钱,可以用真金白银堆成她这么高的人了!“ “就是,正经的周家根苗儿过得还不如她这个赔钱货!“ 这话听着,哪个人能不起?心高气傲如周至柔,倒是可以找机会责骂这几个下人,但很快会被秋氏抓到把柄,当着其他房亲眷的面,数落她‘心胸狭窄’‘太计较’。类似的事情经过几回,没有得抑郁症,周至柔都觉得她是内心强大。 “怎么了,再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周瑛突然出现,敲了敲桌子,随手把桌子上堆得高高的账本推到一旁。 “你怎么来了?“ “你这话说得,怎么,我可是你亲哥哥,就不能来看你。“ “你不是忙着拜见东梁的太院和国子监的老师么?“ “拜完了!“周瑛理直气壮道。 周至柔不信,“拜见完了师长,也可以和国子监的士子们交流一番。这不是你最好的扬名机会?“ 周瑛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家伙,生怕我的名声强过他们,我拿了文章过去请求指点,竟然看都不看。“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竟然是个文理不通的。“ “不会吧……“周至柔本能的不相信。 她和周瑛两个人的存在,在这玉京城里应该是最受瞩目的。太院的老师那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国子监的士子更是集合了整个东梁的英才。周瑛技不如人就算了,但他是甲子科的传胪,无缘头甲,是二甲第一名。理论水准绝对够了! 并且之后的岁月,周瑛没有放弃书本,每到一地都关心教学,经常指点年轻的士子求学,可以,文章功夫没有落下。怎么到了东梁,太院的老师都不稀罕展露一点本事,好在文坛上压制南魏。而国子监也不光明正大的文斗,和周瑛比试呢?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至柔沉吟了一下。她将心比心,觉得梁不屈立国之后,不可能一味的提拔军方将领,要出台更多的政策来安抚文官士子们。连皇后都绞尽了脑汁,为自己宣扬节俭美名,没道理世界上最喜欢名声的文坛中人,不在乎了啊? 周瑛冷哼一声,“你别管什么误会不误会了,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拍卖商号。你可知道,这些商号是母亲辛辛苦苦建立的!一点一滴,都是母亲的心血!“ “哦,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这么做!你就不能派人打理,把几个商号继续经营下去?是没有可靠的人手,还是觉得赚钱少了?告诉你,那你可就错了,聚一堂和和春堂是最赚钱的商号,还有渠道接触到东梁皇室高层,许多皇家用度的供品都能找到。“ 周至柔如看白痴,“我……也接触东梁皇室了啊。“ “呃……“ 周瑛想起,这个妹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可以快速的让年长的女性喜欢上她。她在姻缘上并不顺利,波折重重,但从来没有婆媳矛盾,每个婆婆都是在外面拼命维护她,夸赞她。 连东梁皇后都没逃过! 周瑛深深吸一口气,“告诉我,为什么要拍卖掉三家商号。告诉我实话!“ “呃,因为我觉得这三家商号的所有人,都疯掉了。“ 周瑛努力维持正常的表情,“疯了?可我这些时日和商号的管事们接触,好像挺正常的啊。“ “正常吗?我的好哥哥,如果有人带着你去做生意,赢了他升官发财,输了你全家跟着掉脑袋,你愿意吗?“ “这……“ 周至柔耸肩,“你看,你就是正常人,会思考,会判断得失。收益和风险,完全不能比嘛!商号的人,全疯了。总之,我不要和这群人扯上什么关联,再有下次,我不一定这么幸运,遇到十一郎张芳那样的倒霉暗探。“ “好吧!“这个理由,说服了周瑛。 他忍不住想,梁坤是个大才,前世是没机会展露头角。这辈子,成了东梁的重官。既当了东梁的官,就回不了南魏,那和他们兄妹两个,形同陌路是迟早的事情。 梁坤熟知三个商号的一切事务,要是让他顺藤摸瓜,找他们兄妹的麻烦,那不是给未来的自己添堵么? 第六十三章 暗度陈仓 周瑛此来,是来准备回国一事的。 “哎,我原来打算去通过国子监扬名,或者进入太院,随便得那位名师的指点,便可以趁机提出见一见‘小松山’那位高人了。不曾想,东梁国上下是如此态度!罢了,我也歇了心思,柔娘,你既然打算盘了三家商号,那就尽快了结账目,然后跟我一起回国。“ “嗯,‘小松山’?“周至柔露出好奇神色。 “是。小松山不是凡俗之地,听说东梁国的皇帝陛下,都曾经受过‘小松山’那位的教导。而那位高人踪迹难寻,没有渠道根本无从入门。对了,你可知道章岂为什么还留在玉京城?就是奔着小松山去的!“ 周至柔努力回想,“我记得当日在京都,有人提过一嘴,说章岂行动草率,性情鲁莽,又爱财爱到不择手段,很不像是高人子弟。莫非就是?“ “不错,说的就是章岂在小松山名下,学了三年,结果没有世家勋贵的矜贵之气,反而学了一身蛮横粗野。“ 一看到周至柔陷入了沉思,周瑛就猜测到了,摇头道,“你别乱想了,梁坤在东梁国皇帝陛下面前,再有颜面,也讨不到一张荐帖的!将心比心,换了我也会拿去做人情,换得一个长久的合作伙伴!“ “哥哥怎么知道我想去小松山的?“ “你,我还不晓得?不知道章岂去的话,你肯定没兴趣。知道他去,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想一探究竟的。不过,我还是多嘴劝你一句,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上头,无底洞的。三个商号卖掉得来的钱财,留着吧,还有大用——反正国内的商号,管事们基本都被收买了,没一个能用的。“ 周至柔漫不经心的品尝一块夹着豆沙馅料的点心,无所谓的点头。 她吃点心有一个特色,要将一整个切成四小块,然后夹住其中一小块送到嘴里,吃掉。 好吃,就吃下一小块。 不好吃,就不吃了。 任何时候,都不会留下带有她齿印和口水的点心。 这算是一种习惯吧。 说不出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反正上辈子活到三十多岁,一直都是这样。这辈子也自然而然的重复着——就是此种生活中的小细节,外人模仿不了,才会显露一个人的真实状况。 厨房的云大娘,看到原样端下来的食盘,就抹着眼泪道,“绝对是小小姐!你们看,这习惯,跟小姐一模一样。说她不是小姐亲生的孩子,我第一个不信。“ “南魏那边还传信过来,说什么小小姐中了邪,被妖孽附身了。我看她们才是鬼迷了心窍,乱葬坟上跳多了舞!连这种失心疯的瞎话都编造得出来!“ “这个,这神神鬼鬼的,宁可信其有啊!大娘,要不要再继续看看啊?“ “还看什么?小小姐年纪这么小,就从东齐的暗探手下捡回一条命,憋住不说真正身份,你换一个人试一试!谁忍得住?早就哭爹喊娘了。况且前些时日进宫,见皇帝皇后,不也让人称赞么。她要不是小小姐,又是谁?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肯定是我们小姐生的!身上流着我们小姐的血脉,受过我们小姐的教育!哎,我们小姐,不幸托生在商贾之家。我记得老太爷在世时,就不听的夸赞小姐,说她要是生在公侯之家,凭她的品貌才干,入宫当得了娘娘!“ 云大娘只是厨房的大娘,但她在三个商号里是有名有姓的“老人“了,可以说,刚开始落脚的地方,都在她这里。她性情宽厚,待人诚恳,在一众下人中很有威望。有什么冲突,大家也愿意让她调解。 可以说,除了生意场的事情她不管,其他诸如生病,心情不好,娶媳妇、买房置业的大事小事,她都管,是所有人的“知心大妈“。 “可是,大娘,我刚刚听到周家少爷和小小姐的对话。小小姐说,咱们商号的人都疯癫了,做事横冲直撞,不顾后果,她不想扯上关系,将来牵扯到她,所以决定要卖掉商号!“ 云大娘听了,眉毛倒竖,一句话,就召唤来聚一堂江樊,和春堂刘良。 “等等,大娘,您资历老,夫人在世时都给您薄面。我们去,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小小姐都要卖掉商号了,这时候不问,什么时候问。你们怕,就不要多说话,看我的!“ 她气势汹汹的寻到周至柔,开门见山,“刚刚有人说,小小姐要卖掉商号,因为我们几个都疯癫了!“ “实话不妨告诉小小姐,梁坤是我干儿子,小小姐莫不是以为我是为了干儿子的前程,才调动三家商号的所有资金。“ 周至柔露出惊讶之色,“大娘何出此言?“ 她的眼神充满真挚,一点也没有撒谎欺骗的成分在内,“刚刚我是虚言应付我哥哥的。“ 云大娘听了,立刻松懈下来,旁边江樊捅了捅她厚厚的水桶腰,才反应过来,“小小姐,别怪我们多心,实在是小小姐突然要卖掉商号,太让我们底下人人心惶惶了。再加上南魏那边传来的消息,实在不安。“ 周至柔努力露出微笑,“那你相信那边的传信么?“ “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夫人不在了,她们另寻出路我不怪,可竟然造谣小小姐头上,实在可恶!“ 周至柔这次笑得就有几分真心了,这几天她也大致了解的三家商号的人员关系,知道这位云大娘才是居中的关键,任何时候,别小看街道大妈的能力,她可以瞬间调动的人脉关系,是你永远无法想象的。 “我是无奈之下,才这么做的。大娘您想,我今年才不过八岁,等我名正言顺管商号,至少有十年八年。这期间,若是我父亲插手,或者那位周家给我父亲娶的新妇试图插手,我要如何拒绝?一个孝字,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既不能不顾自己的名声,就只好出此下策。其实我的本意是……暗度陈仓。“ 云大娘回头望了一下江樊、刘良,“小小姐的意思是?“ “就是明面上过一手,咱们私底下该如何,还是如何。“周至柔叹一口气,“我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我在南魏有朝一日过不下去了,至少这边有大娘你,有你们这些老人在,我也能安心些!“ 第六十四章 安排妥当 周至柔和盘托出一样的交代,让云大娘等反而有点不安。 “小小姐,既知道南魏那边不大靠谱,为什么不留下来?这里不说别的,梁坤那崽子就不敢对小小姐有半分不敬。他要是敢,我拿着擀面杖,亲自敲破他的头!“ 江樊、刘良等人,也纷纷表态。 听到这里,周至柔感慨万分,竟然主动起身冲几人行了半福。 “小小姐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 “几位,请听我言。我丧母之后,见多了人情冷暖,连我娘身边最受重视的嬷嬷,也变了样子,口口声声说我是妖孽。先开始我迷茫惶恐,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变了。“ 声音都哽咽了,周至柔动情的说道。她可不想最后几个对金夫人忠诚的老伙计,也被那些“妖言惑语“给“哄骗“了,不然,连最后的指望都没了。 虽然,她也没真心指望这些人能帮她什么。 可多些愿意帮助她的人,好过一群站在她对立面,不停拿放大镜盯着她,好验证她就是妖孽好吧! 大概是时间久了,周至柔发现自己的良心有弹性的……悄然无息中更改了一些道德观念。竟然开始认同周瑛的观点,香枫里那些仆人,死的好! 他们死光了,就没多少人满世界宣扬她是妖孽附身了! 众口铄金,清白之人也能恶贯满盈。她上辈子可算体验太深,为此做任何事都步步筹谋,不敢有丝毫大意。旁人犯了丁点小错,都有第二次机会,她不行。错了一回,就没完没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年年日日鞭打! 教训太深刻了! 这辈子,真正有话语权的陈嬷嬷,还有香枫里的几位管事,都丧生在火灾里。旁的人,人微言轻,说出的妖孽之话,很像是恶意中伤。这才有了她反攻的机会。 一面觉得“死真好,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一面是唾弃自己,“现代人的三观倒塌了么,人命底线都逾越“了,周至柔觉得自己很是精分。 这些杂念,都不妨碍她浸入性的表演。 浸入性,又称“体验派“,是表演的主要体系之一。重点是演员把自己完全投入,身心都和角色融为一体——周至柔做到了! 有上辈子的经验打底,她快速的融入了身份,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完美的展现了一个优秀演员的功底。 “过去的我,有母亲的疼爱和保护,只管开开心心吃饭睡觉,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下雨,放不了喜欢的风筝,下雪了,母亲不让我出去玩。可丧母之后,我才真正知道,世间最大的寒!“ “我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周瑛是我亲兄长,但母亲怕我太小,受人伤害,便将名下的财产都给了他。你们别惊讶,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母亲迫于无奈,完全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话是没错,“云大娘听了,急的跺脚,“可没了钱财,小小姐更不是任人宰割了?“ “周瑛还有点良心。他不会置我安危不理……只是我也不敢全信他。所以,我才要求你们卖掉三个商号,假装脱身。他见我手中还有余财,也会更加用心的保护我。毕竟,日后我还有许多用得着他的时候。“ 周至柔开始说起她的安排,“我决定分三天拍卖。顺宁堂用明标,公开的招标,谁给的钱财最多,就卖给谁。经此一事,恐怕会招惹不少闲言碎语。第二天的和春堂用暗标,所有人不许交谈,将标底留在容器内,我们内部操作,不对外人公开,便可以让想让的人中标。“ “到了聚一堂,用明暗结合,可以公开出价,出价最高的卖家,用第二家的标价买下。“ “小小姐的意思是……顺宁堂是真的卖,谁给的价高卖给谁,是只求回本?和春堂私下留住,咱们暗中继续经营;聚一堂卖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和人合伙,推出那人当挡箭牌?“ 江樊思索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三种拍卖方式的深意。 看着周至柔赞许的目光,他也内心欣喜,片刻后,他才想到,小小姐才八岁啊! 他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玩泥巴吧! 不禁对周至柔升起了一股惧意。 云大娘则喜不自胜,“这些生意的门道,大娘不懂。不过小小姐的决定,大娘一定支持!小小姐,夫人虽然没了,可我们这些老人,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你有什么事情,甭管刀山火海,也不管是千里还是万里,只要捎封信过来!“ 周至柔道,“大娘的话,我记下了。想我娘去世之后,我孤苦伶仃,等不到生父来接,更等不到本家认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身在东梁国的你们,为我娘鸣不平!“ “你们的真心,我都看在眼里。顺宁堂拍卖的钱财,不用给我,你们替我收着……“ “别急着拒绝。我也是有交代的,钱财都投入和春堂的经营,每年我收取十分之一红利,不拘三年,或者五载,省得年年运送分红太打眼。“ 云大娘回头看了看江樊,江樊和刘良都露出喜色。 之前他们最怕的,是周至柔根本不信任他们,才起了卖掉商号的心思。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小小姐如此信任,我等肝脑涂地,敢不报答!“ 周至柔赶忙搀扶起两人,“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再不起来,我生气了啊!“ 江樊、刘良,抹着眼泪站起来,再没想到,以前的旧主金夫人有魄力,而身为女儿的小小姐,也不输母亲分毫。 他们可不知道,周至柔对待这笔意外之财,并没有给予多大希望。 一来,商号卖掉的钱财,太惹眼了。她要怎么带走?不仅带不走,连金夫人之前买下的金山,也不可能有一分落入她的口袋! 否则,她就打算一辈子别回南魏吧! 其次,带走了,也都落入周家人的口袋。这时候可没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她身为周家女,周家就有权利拿走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包括她的身体——周庆书有权决定她的婚事,想让她嫁给谁,就嫁给谁。 从一开始,周至柔就在给自己准备筹码,江樊等人若是生意做得好,红利多,她就当意外之财。要是失败了,她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要承担! 这可比股东的连带责任好多了! 第六十五章 共赢 周至柔盘算了半天,反正她没有“破产“的忧虑——再差再差,也不过重复上辈子走过的路。她拥有了健康的身体,也能生育儿女了,好多事情就完全不同。结果自然不一样。相比利欲熏心的老爹,为了最大利用她,也会好好衡量她的未婚夫婿人选。 笑着安抚过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人,周至柔安心的在院子里安歇,等待三个商号拍卖结束。 却不知,因她的小小决定,外界早就掀起了天大风波。 马氏商会。 无数穿着绸缎的商人济济一堂,吵得内厅是嘈杂无比。外面的马车也快把整条街道塞住了。上京城的衙门怕出事,赶紧派人过来管理,却听到里面一浪高过一浪。 “六十万两一次!六十万两二次!什么,六十一万?这边出价六十二万?“ 听得人两腿发软。 啥意思?六十三,还是万?万什么? 一头雾水的衙役进了去,立刻就被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吓得不轻。再知道那衡量单位是真金白银,六十多万啊!骇得连滚带爬,立刻逃了出去。 “我在做梦,一定在做梦!“ 外面的酒楼、各大商铺,以及车店牙店,都知道了消息。太多人感觉“听天书“一样,他们一辈子,不,祖上十辈子的努力,恐怕也见不到一万两白银。而马氏商会一个时辰,就卖出了八十万两! 准确的说,是顺宁堂,卖掉了八十万! “竟然值这么多?太……惊人了!“ 东梁国,皇宫。上书房内,皇帝梁不屈笑着对底下的臣子道,“之前梁卿所言,藏富与民,果然无措。民间有大财富啊,看来朕打算发行债券修河渠倒,也不算异想天开。“ 梁坤立刻下跪道,“吾皇陛下功德无量。“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道,“吾皇功德无量!“ 所谓功德,一来,是东梁境内的“天河“肆虐,上个王朝就吵了十几年了,没修好,每隔三五年就要爆发一次水患。梁不屈登基之后才多久?竟然一直惦念着,想要修好河渠,可见心中有百姓。 其次么,就是梁不屈登基的过程中,并没有大开杀戒,朝堂上的格局虽然变了,可重要三省六部没怎么大动干戈,底下的百姓更是照样开门生活。不然大军压过,人人都跟鹌鹑似地,哪里敢去什么商会集结?更别说拿出八十万两白银买下一个商号了。 “陛下,顺宁堂本身并不值得多少钱。重要的是,它代表两条商道。和南魏的、北汉的,两条重要的商道。拥有它,就可以不停的输运货物,可得利五倍、十倍。这才是也拍卖的高阶的原因。“ “朕知晓!朕还知晓,南魏和我大梁的商道,梁爱卿也曾是主持者之一。“ “微臣惭愧。“ “梁爱卿精明强干,愧从何来?以你之见,朕该如何处置这次拍卖。八十万两白银……可以修一半的河道了吧?“ 梁坤想了想,“其实大可不必忧虑。顺宁堂的商道,微臣既然能主持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所以陛下无需着急,只令上京城县令派人去收税即可。微臣保证,不会让一两银子流出东梁!“ “哈哈哈,梁爱卿办事,朕放心!“ 给这次“惊天“交易定了基调后,梁不屈也有点烦心事,正好趁机会邀请了六柱侯,以及他们的家眷,参加皇后娘娘的生辰宴。 皇后娘娘正在刷“节俭“美德,生辰宴的食材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歌舞表演,陪座的几个孤零零宫妃,长得歪瓜裂枣,对比清秀端庄的皇后,不用怀疑“宠冠六宫“是假话。 期间,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在宴会气氛的最高点时,当众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皇帝陛下恩泽四海,将前皇族的皇子,瑞王、廉王、建王都放出来。 他们生在皇家,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啊! 听到这句话,所有柱侯家的女眷,都呆住了。 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后娘娘能坐稳中宫之位,不像是愚蠢的村妇啊。怎么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 可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沉吟片刻,答应了! 不仅答应,还当场让人把前东齐国的三位皇子,都带出来,给众臣子看一看。他登基之后,于民无扰,也不曾残害前皇族的子孙。 疯了,都疯了! 六大柱侯,宪侯、延侯,面面相觑。靠着多年宦海沉浮的定力,才没有当场失态。 等三位皇子一露面,众人这才知道为什么。 也明白前东齐国皇族,真的是气数已尽! 原来,东齐国的三位皇子,瑞王、廉王、建王,大的二十了,小的十二岁,竟然心智如同七八岁的孩童一样,痴肥傻笑!难怪过去从来不曾在臣子面前露过面。 臣子们还以为,这几位皇子或是身体孱弱,或者是生母地位低微,不被先帝所喜,才籍籍无名,除了给了个明显敷衍的封号,连府邸都没有! 三个皇子,三个痴儿,这不是说皇族气数已尽,是什么? 至于那个被南魏野心勃勃的带走的那位成王,年纪太小了,还不满十岁,等他长大,梁不屈羽翼已丰满,江山也坐稳固了! 这次皇后的生辰宴,圆满完成。 不仅节俭美德传扬了出去,还多了“慈悲“。当即有人赞美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对皇帝来说,收获更大!因为臣子们也彻底收心了,几乎没人还念叨着“谋朝篡位,不忠不仁“。前东齐国的皇族,奢侈无度,不顾民生,甚至对臣子肆意戏弄,动辄打杀,犯下的过错太多了。只是因为是皇族,所以多了特权。现在,这特权也不在了,因为老天都不帮他们了——不是受了“天谴“,怎么连着三个皇子都是痴儿呢? 这个消息传到民间,也让民间的舆论偏向新皇帝——前任皇帝老儿就不是好东西!现在的皇帝么,还要看他接下来的政令啊。 当然,对普通百姓而言,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事情,跟他们太遥远了,他们更关心,拍卖会又拍了多少钱?有没有什么便宜可以捡? 第六十六章 软磨硬泡 玉京城收取了高额税收之后,终于开结了“银讫两清“的结算单出来。拿着这张条子,顺宁堂就不再归属周至柔所有了——虽然,从前也不是她的。 聚一堂也成了马氏商会的名下的商号。 只有和春堂,因为卖家是匿名的,暂且不知花落谁家。不是没人猜测,很有可能是周至柔表面说是卖掉,实际中找人主持商号,继续经营。不过,人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么做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再说了,周至柔马上就要离开玉京城了。 之后的事情,可不是远在天边的她能操控的。 “怎么样,已经通禀了么?“ “回大人的话,是!“ 马车停下来,侍从敲了门,等待主家回应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门外吹风,吹得小脸都冻得发青的卢慧因,心里暗道,“寄人篱下就是寄人篱下。真要是宪侯家金尊玉贵的小姐,能受这份罪?“ 孟生花下了马,他穿着赤红织锦蟒袍,头戴花翎,说不出的仪态风留。若非眼神恶了点,只怕不让玉京城第一美男子,无数女眷梦中情人的朱庆春。 此刻,他手拿白纸扇,笑着对卢慧因道,“辛苦慧因小姐了。因为金小姐马上要回国了,我们有份重礼要送她,思来想去,除了你亲自去送,再不能更显示诚意了。“ 卢慧因笑容面前,因为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天还未亮,宪侯夫人就叫人唤她梳洗备用……听到没有,都备用了,也不过是间器具罢了。能用上最好,用不上,也就束之高阁的下场了。 “大人请放心,民女一定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一定要她答应,如果她不答应,你是哭也好,骂也行,甚至扯着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衣襟,总之,求也要求到她同意为止!“ 卢慧因的笑僵硬在脸上。 这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必须办到,能怎么办? 她只能强迫自己露出端庄的,复合身份的笑容,然后将孟生花准备的“重礼“,捧在隔壁上,尽量步伐平静的,送到周至柔面前。 “大人,卢小姐不情不愿啊。“ “放心,她一定能办成。“ “啊,大人如何得知?万一那金小姐六亲不认起来,就是不答应呢。“ “连南魏东梁这一路的暗探,她都放了一条生路了。何况是一路同行这么久的同伴?她知道的,如果她不答应,我明儿一早就会把卢慧因的头百里加急,送给她当早餐的。“ 孟生花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屋内,梳洗完毕的周至柔,坐在软塌上,发丝还有些湿润,几个丫鬟拿着帕子,小心细致的帮她绞干。 卢慧因打开盒子,里面各种零食,都是玉京城的百年老字号的,这也算重礼? 不过,点心单子下面压着的,却是一张“银讫两清“的单据,仔细看,不是聚一堂的又是哪里? 原来,大手笔买下聚一堂的,就是孟生花的家族——这代表不是皇后的家族亲属,也是姻亲了。 周至柔看到就笑了,“真有意思。我刚刚卖掉商号,就有人把商号送回来给我。明明我卖掉商号赚了钱,却不许我带走真金白银。只让我空着手回国。你说好不好笑?“ “谁说空着手的,不是有这些点心么?“习惯性的怼了一句,卢慧因才发觉心里难受,垂着头,“谷莠,我给你添麻烦了。“ “行了,抬起头吧,你卢慧因什么时候低过头了?“周至柔摆摆手,笑着道,“孟生花大人叫我做的事情,你回去可以告诉他,我同意了。“ “啊,你都不考虑有什么危险?“ “没有危险。一点也没有。孟大人希望我回国之后,想办法杀死前成王。我这就可以回复,我不是暗探,不管杀人。如果他一定要前成王的人头,就派暗探过来啊。我可以帮忙安排合情合理身份。至于杀人,我不插手的。我只会选择,让成王老死。“ 笑着说完,周至柔沉吟片刻,“要是他愿意,我可以修改一下合作条件。“ “我会定时把前成王的消息传递过来。他不是被我父亲救走的么,我父亲现在的钱路,基本都是我娘布置的。虽然这些仆役不大忠心了,但他们是谁,姻亲故旧,关系网络,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通过蛛丝马迹,我再花点钱财长年累月盯梢,肯定能把前成王的一切生活轨迹,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来,即使他想做什么,他能有多少帮手,能拉出多少士兵,拿出多少造反的钱财,都可以估算。慧因,你可以原话告诉他,让成王一辈子无所作为的老死,是对他的最大惩罚。而让他看到起兵的希望,又彻底绝望,则是对东齐国皇族的最大惩罚。“ “直接杀掉成王,不是好办法。因为成王年纪还小,死了,万一出现‘西贝货’呢,他们有办法判定谁真谁假么?这又不是‘真假金夫人之女’,作为东梁的人,恐怕叫人难以信服。不若让成王活着,活着才好钓鱼,钓出那些心有不轨之人!“ 卢慧因将原话传达给孟生花,孟生花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是同意了。 “那聚一堂……“ “谷莠也说了,聚一堂她决定卖掉,就是卖掉了。孟大人的好意她心领了。若是觉得她在南魏需要打点,不妨分红?她要求不高,每年一二万两就足够了。“ “一二万两?还每年!“ “三家商号卖掉的总额,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两——这些可都是金夫人辛辛苦苦积攒一辈子的财产。她一分也拿不走,每年就要个一二万两银子,过分么?再说了,那三座金山,她也不要了,就送给孟大人,祝大人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金山? 孟生花眼角一眯,算是同意了交易。 不就是每年一二万两银子么,买到了前成王的生活踪迹,还买到了金山,哪里吃亏了? 一开始,他还有点怀疑周至柔白送金山,到底是不是犯傻,或者别有居心。等叫家里下人开采金山,才知道金矿哪里那么容易采的啊!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向下挖掘深山,只有有权有势的他,占住了这座金山,才能从从容容的挖掘出来。 周至柔,根本不具备条件。 “难得见到一个这么知情识趣,又聪慧大方的小女孩,真舍不得她走了……“ 第六十七章 回国路 商号交接的具体事宜,自然有江樊等管事办理。周至柔看似“信任有加“的放手,其实是没办法——她孤身一人来的,是能指望刚满十二周岁的周瑛替他出头呢,还是让来自南魏的姜烨大人和梁音大人出面? “辛苦你们了!“ 二月初,东梁国的局势彻底稳定。南魏的边界的大军早就退回去了,使者团以姜烨和梁音为代表的不日就要返回。周瑛兄妹自然也要跟随其中。 三家商号名义上,都和周至柔没了关系。不过实际上—— 她拿出私章,塞到云大娘手里,“这是梁坤临时给我刻的,能调动和春堂每年利润的十分之一。现在也不知道年尾什么状况,具体多少钱不知道,你先替我保管着!“ “啊,这如何使得!“ “大娘,别忙着拒绝。我想梁坤平时对你的孝敬,估计也没有需要大笔钱周转的时候。那我为什么给你呢,是要拜托你一件事。“ “小小姐请说!老身万死不辞!“ “大娘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娘过世之后,魏国那边的管事下人们……实在伤透了我的心。回国之后,虽然必不可免还是要用到他们,但我心里,是想着这边的。所以留下这个私章,想让大娘里闲着的时候,帮我多照顾商铺里的伙计,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家娶妻办事的,或者是有什么为难需要用钱的地方……大娘自己掂量着,别多顾虑,该用就用,赚钱不就是为了花么?想来,若是我娘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提起金夫人,周至柔故意伤感的停顿了一会儿。 果然引得云大娘直抹眼泪,“小小姐真不愧是小姐的女儿,想法和做法,都和小姐当年一模一样!当年小姐也曾拉我到一旁,掏心掏肺的说了这番话‘赚钱就是为了花’……呜呜!小小姐你放心!不消吩咐,事情都是老身做老了的,何况背后还有梁坤那厮,我们这群人,不会没了主心骨!“ “那就太好了!“ 周至柔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意,转头就在三家商号里翻去了老账本和柜台。正式离开那日,将所有人身契拿了出来,当着来送行的三家商号老掌柜和主事们的面,全部还了本人。 “小小姐这是……“ “这是何意啊!“众人皆是惊喜,并惊吓住了。 坐在马车上,周至柔带着淡淡的感伤,道,“我年纪不大,但这一年的经历,说来便如云天之上坠落了九幽。见多了,便知道人心好坏。因此,更加懂得珍惜。你们都是好的,我想感谢你们,却不知道怎么感谢。只能用这种办法,叫你们晓得,你们过去为我做的事情,我都记着呢。“ “小小姐,真是惭愧死人了!我们哪里做过什么?“ “你们肯为我娘出头,还当不得一句忠么?况且我为什么会被绑来,也间接证明了!别扭扭捏捏了,你们当我是主家,就收下吧。其实道理说破了,这辈子我未必会再来东梁国,收着你们的身契作甚?心不在,有身契也没用,该叛的还是会叛;心在,有没有这张纸,都是一样。“ 说的三家商号的伙计们,都感动不已,深深叹服“东家“年纪虽小,心胸魄力却不一般。 没了身契,他们就可以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而东家并不在意,她记着“之前的情分“,愿意留下的就留下,不愿意的也绝不勉强。此举,倒是让生出了离心的,不想走了! 至于出于某些缘故不得不离开的,也感念主家的“恩情“,暗暗发誓,必要报答! 众人依依不舍的相送,走了足足三里地,直到再三辞别,才挥泪目送使者团走远了。 晃动的马车上,周瑛见人影越来越小,横了一眼妹妹,低声说, “此刻是情感动人,过得几年呢?人都是善忘的,你就不怕亏大了?“ 周至柔无所谓的笑了笑,“能亏哪里?“ 本来就都不是她的啊。上辈子,她可是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捞到,还搭上健康的身体,右胸胳膊和小腹,落下一大片伤疤! 这辈子,有多少,都是赚来的。钱,人心,名声,她都想要。 何况,她心里是很不服气的。 三家商号卖掉,对外公开的钱财超过两百万两银子。就这样的惊人财富,她竟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了个香甜觉,没有一个歹人眼红,更没深更半夜潜入她房间绑架的!因为,东梁国整个玉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空壳“,是个摆设! 这笔钱她带不走,兴许都落不到她手里。 周至柔很是郁闷,就算天下人都看穿她的虚弱本质,也不意味着她愿意认输了。 看,她送出身契的那一刻,是不是立刻在几家商号的伙计心目中,刷足了存在感?再有云大娘日复一日的水磨功夫,想必她走后,东梁国的上下还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 两辈子为人,在没了剧本预知的情况下,唯一的优势也就在这儿了。不声不语中,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不见丝毫烟火气。挥一挥衣袖,留下的都是好名声! “你是舒爽了,可是梁坤怕是很不开心。“ 梁坤的出身不高,让他在短时间内找不到可靠的同盟和手下,只能从商号里抽调人手。而身契没了作用,人身自由了,用谁不用谁,就要好好估量一下了。因为他要拿出的成本,比以前高得多! 从这一点上,梁坤的怨忿恐怕不会少,好似背后被插了一刀! 不过,周至柔才不在乎呢!管他作甚! 等回了魏国,天高皇帝远,她就嗑着瓜子,看梁坤怎么在帝后都崇尚简朴的气氛下,开始他的“大展拳脚“?他要是真有本事,而不是靠她的“蝴蝶翅膀“,想来也能打开一片新世界? …… 南魏使者团,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榆梁关。出关之后,就是南魏的土壤了。 前来迎接使者团的,除了驻军,还有……周家人。他们带着周庆书的亲笔书信。 “把信给我。“ 梁音一路风尘仆仆,不复当初整洁模样。 “回禀梁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少公子的。“ “信里写着什么?“ “这个……是家书。不太方便吧。“周家的管家面露难色。 “不给我看,那就算了!启程吧!“ 梁音板着脸,不再多言。 周管家行了礼,自去找寻周瑛和周至柔。 可一打听,才听说两兄妹临时离开了使者团,去向不明了! 气急败坏的他,赶紧去找梁音,“梁大人!这是什么缘故啊!我家的少公子怎么不在?“ “怎么,你周家少公子是我的犯人,我能给他戴上锁链?“ 第六十八章 利用到极致 周管家用力的跺跺脚,心慌着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公子又失踪了!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得多担忧!“ 梁音伸手,“把信给我!“ “这……“ 还犹豫? 梁音调头就走。 周管家着实是怕了,从怀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信,只见信封上写“吾儿亲启“。不情愿的递出去, “梁大人,求您看在和我家老爷相交多年的份上,告知我家少爷的下落。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还带着妹妹,这若是遇到什么歹人,那该如何是好啊!“ 梁音心道,那两个孩子外表稚嫩,真遇到歹人,不定你才是被卖的那个! 打开信笺,上面端正小楷熟悉至极,的的确确是老友字迹,不是代笔。一目十行的看完,梁音彻底不语了。 姜烨走过来,接过信纸,同样快速浏览完毕,也是彻底沉默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前晚—— 周瑛带着妹妹前来拜访。 本来这一路风平浪静的,快出关回国了,两人不愿意生事,压根不想见。可周至柔送来薄薄的纸条,上面罗列了姜烨在京都常去的小酒馆,办案常用的画师、锁匠、铁匠、仵作。梁音也是,他在惠春楼相好的花魁,家里的厨子姓名,身边得用跑腿在老家纳的几房小妾,细致到这种地步! 两人是因为什么缘故插手“香枫里火灾“一案,找了多少证人,在甘州、青州等地逗留了多久,期间和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不消说,任何人见了这种调查结果,都会寒毛直竖,背后凉飕飕的。 姜烨和梁音被迫无奈,只能答应见面。 见归见,但是心中有火啊,“要是以此想逼迫我二人,帮你们兄妹做什么,那是休想!“ 调查的内容,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哪怕公开天下,也无所惧。 周至柔妆扮成柔柔弱弱的模样,眼中含泪——她倒是有几分真情流露,因为得不到帮助,被周家强迫带回去,就得面对刻薄的秋氏,以及一大堆极品亲戚,哪里还能有轻松快活的日子? “小女子哪里敢逼迫两位大人!实是来求恳两位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姜烨扬了扬纸条,嘴角半笑,眼角全满是怒火,“你拿这种东西,来求我?稀奇了,我还是头一遭!“ 说完看向梁音,“梁大人,你见过这种求人的办法么?“ 梁音沉默不语,目光深沉的在周瑛和周至柔身上,来回的探察。 “大人别误会,这是东齐国的暗探给我的。“ 成败在此一举,周至柔要把人设维持住了,细细解释前因后果,“上回大人不是问过我,为何偏帮皇后宣扬‘勤俭’美名?这便是那孟生花的谢礼。“ “孟生花不想要忠诚前朝的暗探,正好这些暗探绑架过我,就送给我处置。我寻思,这些暗探倒也可怜,忠诚的主上没了,被过去的同僚出卖、追杀。投奔我国吧,身份暴露了;去北汉吧,那又形同叛国。天下之大,竟无处容身。“ “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过我,我也不想杀害他们,就让管事的准备新身份,让他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做个良民。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就是他们的首临走之前,给我的。“ “我看完之后,一阵冷汗!这些东西,细致入微,绝非一日之功,肯定是东齐国之前就安插在京都的暗探。大人们可顺着线索,反向推断,不难查出贩卖消息的爪牙,继而一刀斩断!如此,既能拔掉自己身边的隐患,又能挫败别国的暗探,安定民心。“ 一言一语,不紧不慢的语速,和真挚真诚的态度,让姜烨和梁音舒服了许多。 若如此,这求人的礼……也算可吧! 姜烨仔细看向纸条,指尖轮着敲击桌面,想来也知道思索这些“事迹“背后,是谁出卖他。 “你要求我二人什么?“ 周瑛便上前一步,“明日,我会带着我妹妹离开使团,请两位在周家来人问时,缄口不谈!“ “胡闹!“ “荒唐!“ 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周至柔猜到了,眼眶半红着,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低着头,退到一边。 周瑛毫不客气的上前,指着姜烨、梁音的鼻子,“我妹妹本来在庄家待得好好的,若不是你们一同出现在县衙,她能被绑架么?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她不说,你们就当不知道?也好意思!“ “她在东梁进了皇宫,见了皇帝梁不屈,不曾被我父亲私下带走成王的事情牵连,还有不少赏赐。其实她是可以留下来的,不管是梁坤的支持,还是皇后的赏识,她背靠三大商号,一辈子衣食无忧!“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跟着使者团回国?因为她说,周家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魏国没有。魏国没有负她,她此生也不会负魏国。你们看,这是那孟生花用‘聚一堂’为代价,让她做的事情——“ 孟生花想要成王的小命。 此事由救了成王的恩人之女来做,最出其不意。 姜烨和梁音看了孟生花亲笔写的,赠送“聚一堂“干股的协议,对视一眼,立即露出警惕、审慎的神色,“怎么回的?“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不过虚词敷衍了过去,真答应了,能告诉两位?“ “若是不信的话,喏!这是我妹妹在聚一堂翻出的老账本,都上面写了何时何地交接,有关我国和北汉、东齐的商贾往来,顺着这条线索,也能查出不少名为商人,实为暗探的家伙!“ 周瑛说完,犹自气愤不轻,“我妹妹什么身世,旁人不知,两位大人最是清楚。“ “若我们兄妹,让两位大人冒天下之大险,做刀山火海之类的事情,是我等的不是;可现在,只是希望隐瞒一二,就这么为难么?“ “自古父之……“ “圣贤书我也读过,孝道我也懂得。但是您可知道,我和我妹妹,为什么要逃吗?“ “有活路的话,为什么要逃?“ 榆梁关,使者团高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生响。 梁音和姜烨看完了信,后者还好,和周庆书没有任何私交,只是没了什么心理负担,彻底袖手不管。而梁音却尴尬为难起来。 原来,信中周庆书说了两件事,一是叮嘱周瑛继续学业,不要肆意妄为,耽误了自己的年华和前程。二是说明,已经为周至柔择好了亲事,让她养一养闺阁千金的礼仪,不可丢了周家的颜面。 这一看,都是为人父的正常忧虑。 但此时此刻是什么时候? 谁又是傻子? 若是没料错,周至柔的那位未婚夫婿,今年刚满八岁,就是周庆书的弟子——前东齐国皇子,成王。 第六十九章 知父莫若子。 周瑛预料到了,周庆书会派周家人来接,更算到了周庆书对女儿亲事的谋划。 这也不难,上辈子不就是这样?所有子女的姻缘,都是谈判的筹码,都利用到了极致,都成为他在官场上纵横的踏脚石。 随便的想一想,前东齐国的皇子,多大的价值!若是将来失败了,那就牺牲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损失不大;若是成功复辟呢?那他就是未来东齐国皇帝的大恩人。 这个时候,要是让谁先嫁了女儿联姻,那周庆书掩护救助成王的恩情,就淡了。比不得人家翁婿关系更紧密。 周庆书又不傻,怎么会做赔本买卖! 站在周庆书的角度,是半点没错的,做的任何决定都理智、客观。为他个人,为周家、更为南魏谋求了最大利益。 然而姜烨、梁音的不同,在于他们和周至柔打了好几次交道,知晓她经历了多少艰难。她要的也不多,东梁国给的百万之财说放弃就放弃,丫鬟也肯放下身段当了,许她一生安安稳稳的,又如何呢? 金夫人已死,她身后的家财,周庆书也得了去。为何不能放过这点骨血! 太薄情了! 周管家满眼期待的看着梁音,“梁大人,看在我家老爷与您相交多年的份上……不如就告诉小人,少爷和姑娘的下落吧?他们孤身在外,我家老爷怎么能安心啊!上月才接了圣旨,去了北汉,不然我家老爷就亲自过来了!“ 梁音用力的捏紧信纸,“已经……去北汉赴任了?“ “是啊,估计是梁大人在路上,所以不知晓此事。我家老爷有写过书信,想来很快会递到大人手上。“ 周管家脸上陪满笑。 梁音轻轻吁出一口气,将信纸塞到周管家手里,“我不知道。“ 耳边好像想起了前夜周瑛的话,“于公,我们兄妹坦坦荡荡,如实上报了东梁可能在我魏国安插的暗谍眼线,于私,可不可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若是忠诚家国的人,得不到好下场,那我妹妹为什么不留在东梁!至少那梁坤为了名声,会善待她!“ 也罢,就这样吧,反正是周家私事,他眼睛一闭,耳朵一关,袖手旁观就是了。 周管家好言好语,却碰了个钉子。再看姜烨,人家那里理会他,眼皮耷拉着,都没抬一下。 气得他站在马车前,整个人都在暗暗发抖。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我定要禀告老爷,一五一十都禀告……“ 就在这时,使者团后面,屁颠屁颠赶过来一人,虽然是青衣小帽,穿戴的很不起眼,可周围人都冲他点头,“陈管家!“ 原来,他就是香枫里大火后无人可用,最后赶鸭子上架,被提拔的陈忠陈管家。 “见过周达大管家!小的是陈忠,不知您可见得小的?“ “你来的正好!我问你,少爷哪里去了?“ 陈忠露出一口白牙,“少爷留了一封书信,嘱托我转交……“ “放你的狗屁!“周达根本不接茬,“快说,少爷在哪里?再推脱阻拦,信不信我扭掉你的狗头!“ 陈忠自认为自己足够“卑躬屈膝“了,就如同刚刚周达在梁音面前,也足够“谄媚“了,可惜,对方就是瞧不上! 这能怎么办? 凉拌呗! 陈忠直起身子,“没事,少爷留的口信!周达大管家,听着就好!“ 说完,他两腿岔开,气沉丹田,深深吸气,声如洪钟的一口气说完,“少爷现在去了要紧地方,暂时不会回周家!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到了时候自然会回去!谁要是泄露了他的行踪,他对着天地日月发誓,一定要那个叛主儿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此言,天地可证!谁要是怀疑,就尽管试试看!看看少爷能不能做到!他拼着这辈子庸庸碌碌,也要让所有胆敢骗他、欺他、辱他的混蛋,统统下地狱!不死不休!“ 此言说完,整个使者团都呆愣住了。 所有人都侧目,不敢相信。 梁音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损招——若是当场有其他人泄露,是不是他周瑛也要追究?上天入地的活剐了?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周瑛就不怕惹起非议吗? “你过来!你家主子是不是疯魔了,他知不知这话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他?“ 陈忠呵呵一笑,拱着背,“劳烦大人您费心了。我家少爷总角之时,父母和离。一个再嫁,一个再娶,世人还要他当个谦谦君子。少爷说了,他没这本事!“ 言下之意,他的亲爹亲娘都不在乎非议,他在乎? 堵得梁音无话可说。 姜烨摇摇头,“都是人家的私事,管他作甚!“ 冷眼旁观,见使者团的人神情微变,看来“不死不休“这句威胁还是有点效果的。 他干脆暗示随从,旁的人不管,自己属下绝不可以和周家人私下接触。不然将来那周瑛发起疯来,他不会管。 为了几两银子,给家人招祸,划不划算,自己算去! 梁音那边,大概也嘱咐了一番。 周家人最后无功而返,神情泱泱不快。 …… 朱家酒楼。 所有的愁云惨雾,都随着朱凝露的归来,而一扫而空。 “呜呜呜,乖囡囡,爹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凝露扑到老爹的怀里,好一番撒娇。 不提父女相见,有多少离别之情要叙,忙里偷闲,周凝露终于想起被遗忘的“好友“。 “她是跟我一块回来的,爹,你把她送到甘泉县的庄家吧。“ “这个妞儿,长得白白净净的,是谁啊?“ “哎呀爹,你问那么多干嘛!不是和你说了吗,她是跟我一块的,都是倒霉的被绑走的。不过我两比较幸运,遇到使者团的人,还顺路跟着回来。不然,爹,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一面了!“ 年过半百才养了这么个小女儿,朱凝露一撒娇,再一动怒,铁石心肠也化为绕指柔,“好!好,乖囡囡的朋友,爹明日就亲自送到庄家去,行不?正好,他家太夫人定的酒也酿好了,该送了。“ 第七十章 计深远 夜深了。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夜幕之上,点点星辰点缀其中,更有如丝如雾的薄云轻轻飘过,将这夜色衬托得迷离梦幻。 朱家酒楼后院。两个大红灯笼提着,朱大老板挺着大肚腩,笑呵呵的敲了门,“谷莠姑娘,睡了没?“ “已经歇下了,朱家大叔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明日再说?“ “明日,呵呵,明日我家凝露醒了,怎么避过她呀。“ 咔哒,周至柔打开门栓,抬头就见朱凝露的老爹,一副弥勒佛的笑脸,不等她说一句,就一抬脚进了来。 周至柔面色平静,不仅不责怪惊恼,反而侧过身,在窗下的茶几中取了茶杯,亲自斟了一杯,奉给朱大老板,柔声道, “不知朱家伯父有什么事情,特意要避开凝露呢?我和凝露是好朋友,这一路走来,朝夕相处的,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若是会惹她伤心的,我是不会干的!“ “呵呵,小丫头,会说话啊!“ 表面好像站在凝露身边,口口声声说不愿做伤她的事情,其实呢,往下里思量,这句话好似在暗示——深夜来访,管你是什么事情,别太过了份!否则我一声大叫,接下来一定会让朱凝露下不来台。到时候,伤了你们父女的感情,就别怪我了…… 朱大老板什么场合没见过,还第一次见到这种威胁。怎么说呢,很是新鲜感,同时,又觉得这丫头太会抓重点了!寥寥几句就正中靶心,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 既是聪明人,就不用兜圈子了。 “白日里,我家姑娘对你格外照看。虽然她说,一路上亏得你做饭,不然就饿了肚子。但凝露是我自家的女儿,再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啊,再怎么笑呵呵的,心里是不会看得起一个丫鬟的。更不会跟一个丫鬟互称姐妹!“ “谷莠姑娘,你当真是庄家的小丫鬟?明日送你去庄家,还继续当你的丫鬟?“ 周至柔眼观鼻、鼻观心,“自然是。“ “好,那我也不多问了。我家丫头像我,恩怨最是分明!她既然这么发话了,那我就照办!“朱大老板拍了一下大腿,没有多插手的意思。不然以朱家的财力,给个小丫鬟赎身,不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呢,我这双老眼还没到昏花的地步。看我家丫头的神色呢,一路上没少受你的恩惠,才会对你面带愧色。我朱家不是有恩不报的,这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谢礼了!“ 一拍桌子,掌心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 周至柔微讶,眼眸在朱大老板身上微微一转,随后才打开这张纸。 看完之后,她缄默不语。 朱大老板翘起二郎腿,倒是不意外周至柔这副神情。 “呵呵,小姑娘,没看懂吧。没关系,我说过你听。这是我朱家酒楼名扬天下的秘方!我那几个弟子能大老远的跑到东齐、北汉做生意,全靠的它!它的名字,叫‘蒸酒器’,经过它酿造的酒啊,清香扑鼻,如甘泉清澈,乍看不起眼,可这酒液入喉,却如火线焚烧,再冷的天,喝上一杯就暖融融的。“ 周至柔安静的听完,平淡的提问,“既然是秘方,朱家伯父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救了我家凝露啊!我家姑娘,比这秘方贵重一百倍、一千倍!“ 朱大老板掷地有声的说道,接下来细致又热心的指点周至柔“求财之道“,“你得了蒸酒器秘方之后,就好比得了下蛋的金鸡。不要目光短浅的转卖了,留着,等日后招个夫婿,或者入股某家酒楼,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他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眼神分明再说——甭管你对我家凝露多大的恩情,这还了不清? 周至柔沉默良久。 说实话,这蒸酒器的秘方,对她的冲击一般。她早知道这个世界有高度酒,似有其他的穿越者出现。只是她对“老乡见老乡“没什么兴趣,没打算找到人家。 所以,突然出现的“蒸酒器“,也就惊讶了那么一下下。真正震惊到她的,是朱大老板那句“我女儿比秘方贵重一百倍!“ 这是何等的父爱啊,把女儿看得比传家的秘方都重,怎么她活了几辈子,就没遇到这种好爹呢? 嫉妒,真的特嫉妒! 努力压下心底的起伏,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多谢朱家伯父。若真想替凝露还了这份人情,麻烦帮我定制一副蒸酒器,送至庄家,交给……庄家大少爷!“ “呃?你,想好了?“ 朱大老板上上下下打量周至柔,还想多说一句“蒸酒器“的利益关系,到了庄家手里,天大的好处也落不到她手上半分了。 不过脑中忽然想起刚刚那句威胁的话,人家小姑娘精着呢,不会无缘无故对庄家这么好。 “好吧,你开了口,我明儿就嘱咐下去,连同庄家定的酒,和蒸酒器一道送你。顺便,我也亲自把你送到庄家,看着你进了庄家大门,才能放心啊!“ “哈哈,也才能对我家凝露交代嘛!“ 周至柔起身,敛衽致谢。 对收下这么“昂贵“的礼物,没有半点不适应,就好似她根本不懂蒸酒器的作用一样。 完全不在意。 …… 次日,一大清早,周至柔便挥手和朱凝露告别。 朱凝露咧嘴微笑,一面是依依不舍,一面却又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份复杂之情,看着她长大的,几乎都看出来了。 周至柔留神之下,也发现是凝露谨守了对她的承诺,然而年纪太小,不懂得隐藏情绪,又是在自己家里,忍不住露出一两分真情绪。 暗暗叹息一下,她觉得自己的身份,怕是很快被朱家人得知。 朱家是做酒楼生意,朱大老板年过半百只有这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收下十多个徒弟,简而易见,嗯……她已经猜到了缘故。 父母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 朱大老板是不愿意让凝露继续酒楼行业的,一个女孩抛头露面容易受欺凌。他应该是留下不少钱财,但只是钱财,也护不住女儿啊。所以,“蒸酒器“就是一个招牌,日后得了好处的人,多少有些香火情,肯定会记住这份人情,到时候朱凝露上门求助,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了。 第七十一章 庄家大门口。 运送的马车停了,一坛坛的美酒在朱家酒楼的伙计,和庄家的小厮合力之下,搬到宅子里去了。周至柔留在车厢里,听到庄家大管家的吆喝“当心点!慢点!要是砸了卖了你也赔不起“的声音之,做好了心理建设,才掀开车帘,从车辕上跳下来。 时隔半年,她终于又回来了! 朱大老板非常够意思,亲自找了大管家说明了前因后果,“……小姑娘和我家闺女一道送回来的,吃了不少苦,也幸运,遇到了使者团。“ 庄家大管家吃了一大惊,仔细揉揉眼,见到窜高了半个头的周至柔,差点不敢认,“谷莠?是你!真的是你!“ 周至柔连忙行礼,满脸笑容,“大管家,是我啊!清风苑的谷莠!“ “你还活着?哎呦,还长开了不少!快快,还呆傻着干什么!快进去给老夫人请安来,老夫人前儿还念叨过你几句,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预想中审查,以及各种查询问话,直接滤过了!大管家只是命人通知了内院,然后就把她带了进去。 周至柔最后只来得及和朱凝露的老爹微微颔首,就跨进了庄家大门。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宣华堂门口,不意外的是,又是兰心姐姐领着她进去,给老夫人磕头。 若说有什么不同吧,也有。这回坐在主位上的,不是庄老夫人了,而是太夫人! 也就庄老夫人的亲娘! 看得出来,庄家上上下下都将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奉承得和老封君一样。 “你们说的小丫头,就是这个吗?来,走进了我瞧瞧!“ 周至柔便主动朝前走了好几步。她擅长察言观色,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若是前后左右有稍微不正常的神色,她立刻身形一顿,就停下来了。 “你这丫头,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在外面伤到了?待会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老大家的?“ 庄大夫人脸上堆满笑容,“是,孙媳妇记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婆婆。 庄老夫人侧坐着身子,以前在家里是当家作主,可在亲娘面前,竟然还有点小儿女的脾性,“娘啊,这还消你吩咐?我这个大儿媳妇,没别的长处,唯一的好处就是贤惠!我没想到的,她替我想着;我想到的,她得替我想得更好了。这种小事,我就从来没有过问。“ “你啊,有儿孙福!“ 太夫人笑眯眯的说。 她伸出手,在周至柔的面前晃了晃。 稍微抬眸,眼角的余光一扫,才发现这位太夫人……眼睛浑浊。右眼是白茫茫的一片,左眼竟然有一朵玻璃花! 这眼疾……有点严重啊! 白内障在她上上辈子的那个世界还有得救,这辈子哪有这种医疗条件?更没好医生了!至于左眼的玻璃花应该是眼底发生的病变,想要救治,一个字,难! 周至柔忍不住生出同情,看,这满院子的儿孙,子孙都还孝顺,年轻时候受罪,晚了可以享清福了!本应该拥有幸福的晚年生活,可病痛也找上门了! 她对照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想,若是没有被马车撞死,那她上辈子会有什么结果呢?没有儿孙,只有钱财,大概就是一屋子丫鬟照顾她。 那时,她没有真正的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肯定会变成一个孤僻的,古怪性情的老妪,很难伺候。丫鬟们表面奉承她,背地里咒骂她。等她死了,也没有任何人缅怀。 死得孤零零的。 好惨! 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怎么了,冷么?还是被我吓到了?“ 太夫人问。 “没……“周至柔下意识的抬头,刚开了一个头,就真的……定住了。 刚刚她只是偷看,大致看到太夫人苍老的容颜,以及一双眼睛的与众不同,就没关注其他。现在被太夫人拉住,靠近了,才发现半花白的发丝之下,藏着一条深深的沟壑。 那是一道伤疤! 非常明显的伤疤! 几乎贯穿了太阳穴,从颧骨向上,仔细看看,会发现太夫人的头颅……好像有点不大对称。 不知不觉,周至柔眼中浮现一段自动的,好似3d的动画,一个类似斧头一样的武器,用力的砍了过来。还年轻的太夫人动作敏捷,快速的闪过去,避开了一分两半的下场,可尾端没有躲过去,还是被砍中了! 伤的还是女人最重要的容颜!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好在金疮药有效,她没有流血而死。而更进一步的治疗,没有条件了。她就靠着日复一日的养啊,进补,擦去除伤疤的药,可惜,没有整容医生,她的头骨没有得到正规的矫正,变得越来越畸形。 骨头都歪了,如何能变得美丽? 渐渐的,她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自己的容貌了,也就彻底放弃了。靠着化妆,以及带头套,五米之外掩饰一二。 五米之内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至柔静静看着太夫人的容颜,看着她眼底的玻璃花,看着她的白内障,再看她的歪掉的颅骨,每一寸都看了,深深一叹——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了。 她这辈子经历的,都写在她的的外表,她的容貌上了。 苦不堪说! 然而她的表情却是从容的,淡定了,有一种看淡了岁月的平和。 “娘,您看,这丫鬟如何?“ “呵呵,有几分胆色。怪不得岂儿来信说,谷莠是个好丫鬟。“ 岂儿? 周至柔一愣,忍不住问,“是岂少爷吗?“ “对啊,他为了你丢了,你不知道?“ 呃…… 这叫什么话,什么是为她丢的,好像她是红颜祸水! 想要辩解什么,可她的手还在太夫人掌心里握着。就冲这双干枯如树皮,却遒劲有力的手,周至柔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抿了下唇,“谷莠是和岂少爷一路去的东梁国。后来岂少爷被罗伯接走了。 “嗯,小罗也给我写信了。“ 罗伯也写信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太夫人已经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周至柔颇感意外。 虽说她没打算永久隐瞒庄家上下,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彼时,她还太弱小,还没有想通一些事情! 第七十二章 夕颜 没有纠结多少功夫,太夫人就拍了拍周至柔的手背,笑着道,“这丫鬟挺好,我喜欢。拨到我院子里吧。和之前你们找的那个谁,铁兰,作个伴。“ “这可巧了,之前那丫鬟就是和谷莠一块的。“ 庄大夫人笑着道。 “喔,是么?这么巧的?我就寻思,这两个丫鬟放在一起,应该处得来。“太夫人笑呵呵的,声音洪亮。周至柔注意到,老太太的口音还带点京城口音,听起来特别爽利。 兰心在周至柔的纳闷中,领着她去了后院。 庄老夫人的后院,周至柔来过几回,之前她受了诬陷,被关在柴房里。后来就解救出来,就在这里舒舒服服待了一个晚上。所以,她对院子里的陈设布置,还是非常熟悉的。 而此刻,大换样了。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拢得整整齐齐的田亩,有些酷似葱、蒜的青苗刚刚窜了个头。 周至柔品味了一下太夫人的风格,毫不意外这种农家风,是谁的主意了。可怜了花匠精心打理的牡丹和山茶。春夏之际,两种花都是浓烈肆意的绽放,一丛丛的,远远一望,当真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哐啷“一声! 忽然冲出来的一个圆脸女孩,她发疯一样拽住周至柔,又蹦又跳,又哭又笑,疯了一样,“太好了!谷莠!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不过短短一会儿,她的眼泪抹了周至柔一袖子。 “菖蒲?你、你也回来了?“ 菖蒲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脸上犹带两道泪痕。 “我一猜,就知道你们两个小姐妹久别重逢,高兴的跟什么似地!别傻呆呆的站在门口了,有什么事情,到屋里说不行?我连瓜子都准备好了,等着谷莠说说她这几个月的经历呢!“ 不多时,小小的偏厅就挤进来好几个,蔷薇、芙蓉、茱萸,都是清风苑的老面孔了;杏花、槐花、桃花,都是从前才周大娘跟前一同受训的;此外,还有只有一面之缘的朝颜、朝影,她两也是宣华堂的人,和菖蒲和周至柔,以后就是一个屋的小姐妹了。 团团的坐了半屋子,每个女孩搬了板凳,手里拿好瓜子,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芒。周至柔见到这种情况,暗自叹一口气,也不推脱了,直接站起来,拿出讲演的气势,开讲! “那天我中了蒙汗药,昏沉沉的,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在棺材里……“ “哎呦,这一段铁兰说过了,跳过跳过!“ “铁兰是谁?“ 周至柔微愣。 女孩们努努嘴,看向菖蒲,“不就是她!“ “改了名了?“ “何止改名了,人家还入了籍,连小丈夫都有了!“ 众女嘻嘻哈哈,推着菖蒲,“你的好姐妹回来了,你之前不是闹着‘不见到谷莠,死也不甘心’么!硬赖着不走!现在人见到了,怎么说!“ 菖蒲脸微红,搓了搓手,“谷莠啊,这件事呢,咱们私下里再说吧。“ “别私下说啊,有什么不能当着我们的面?“ 兰心见菖蒲羞赧的抬不起头,笑呵呵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菖蒲当日被卖之后,当晚就成亲了。嫁的是一户正经的庄户人家,姓张,新娘子八岁,新郎九岁。按照当地的规矩,成亲之后就是成家自立了,长辈没有抚养的义务。次日一早,叔叔婶婶就将他们分了出来,单过。 大概是嫌弃智商有点问题的侄儿拖累,分了点钱财,就不管了。 菖蒲也是厉害,不知她怎么鼓动新婚小郎君的,硬生生说服了,两个半大孩子卷走了所有能带走的钱财,一路装成小乞丐,摸爬滚打的找回庄家。 可想而知,庄大管家看到他们是什么滋味了。 转卖的丫鬟,是可以继续收留。但张铁牛是良籍,不能留下当小厮吧。 可送回也不妥当,张铁牛能跑出来,完全是他村里就没靠谱的长辈了,才钻了空子,给他买了童养媳,草草成亲之后就放养不管。 为难的同时,也有一丝丝感动、同情。两个孩子太不容易! 庄家的家风还算是厚道,索性到了衙门,去了菖蒲的贱籍,将菖蒲送回她的父母家。本意是希望菖蒲父母能收留张铁牛——甭管那可笑的成亲,作不作数,他们留下的钱财,也足够张铁牛生活大半年了。 没想到,钱,收了,人,赶出来了。 菖蒲也是有义气的,跟着张铁牛离开家。往哪里去呢? 自然……还是庄家了! “谷莠,你不知道,当时那个赖皮样!死死抱着大管家的腿,说庄家不管铁牛的话,铁牛就活不下去了。让他自卖其身吧,他不干。让走吧,也不走。大管家可是气坏了!后来还是太夫人心慈,发话让小两口留在宣华堂。“ “什么小两口,那个拜堂就是开玩笑的。我可没答应啊!“ “好好,我们都没当真,你现在可是有名有姓的‘张铁兰’了,入的是张家的籍,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让菖蒲父母没办法追着过来要女儿的,是大管家当时办理户籍时,留了一个心眼,把菖蒲算到张家去了。 菖蒲父母想闹,那得把之前的“彩礼银子“归还再说。 到嘴的鸭子岂能送走?银子不肯还,这对父母也是少见,只在菖蒲跟前使劲儿,叫她回家,孝顺父母。可菖蒲也不是傻瓜了,估摸着回到家,要么是再次被卖,要么再换一回彩礼。 “所以,你就赖在庄家了?“ 周至柔有些呆的问菖蒲。 菖蒲忸怩的,“我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好吧…… 小姐妹比她想的聪明多了,想想她这几月的经历之曲折,居然也不亚于自己! 幸好庄家能容下,抱着这个粗大腿,想来也没什么好忧虑的。 周至柔暗中寻思,没等众女撺掇让她继续说的时候,兰芝姐姐过来,带着庄大夫人的吩咐,“太夫人不喜欢谷莠的名字,以后你们都改口吧。“ “改成什么?“ “夕颜。“兰芝笑起来,“正好一个朝颜,一个夕颜。“ 第七十三章 “夕!颜!“ 周至柔的瞳孔瞬间放大,掌心微颤。 若不是两次重生,心性已经淬炼得无比淡定,她恐怕当场失态。 章岂已经不在庄家了,她决定回来,全是为了一个人——朝颜。这个女孩,如明珠,如朝露,是集世间一切的珍宝,是任何文人墨宝都无法描绘的惊世之美。 而眼下,她只是庄家的一个普通丫鬟,身份低微。过不了多久,庄家便不敢留了,会将她奉给甘州知州,甘州知州则当成重礼,送入东宫。 不过在入京的路上,朝颜的美貌被人窥探,继而飞速传遍天下。人人都知,太子得了一位绝世美人儿,娇艳如花。宣平帝听闻,大怒,为不让太子有“好色“之名,就下令充入刚刚建府开牙的八王府。八王妃嫉妒,不知在德妃面前撺掇了什么,德妃将朝颜选入宫中,留在身边。 三年后,虽然宫墙阻隔了外界的目光,但有关朝颜的“绯闻“,依旧源源不断的传出来。 比如,八王爷和七王爷对朝颜一见钟情,争风吃醋,关系更恶劣了。 比如,太子对一路护送朝颜进京的官员十分苛刻,因为他们泄露了朝颜的美貌,害得她损失了美貌妾侍。 真正见过朝颜容貌的,毕竟不多。但画院的画师们,占了地理之便,常常请朝颜去画院绘画。一来二往,得到所有画师公认的美丽,便无可动摇了。 朝颜一辈子都没踏足东宫,因为她的闭月羞花之貌,举世无双,最后成为景宁公主的四位陪嫁腾妾,于宣平三十二年和亲东齐国。 虽然论身份,朝颜只是婢女出身,可算是身份最低微的,可其他腾妾都死了,死在异国他乡,唯独她和景宁公主活着回来了。 她的璇姐姐最后遗书,也是朝颜带回来的。 周至柔的神思恍惚,一时间好像是穿着素白衣裳,飘然若出尘之仙子的朝颜,冷冷站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的信。我今儿送到,便不欠什么了“,一时又是年仅八岁,犹带稚嫩懵懂之色的女童,虽有绝世之容,却因为眉眼没有长开,脸上嘟嘟的婴儿肥,像是璞玉,未曾剥去表面的石壳。 “夕颜?很好听呀!“ 众女嘻嘻呵呵,纷纷给周至柔道喜。 被太夫人赐名,意味着她在宣华堂能容身了。不然,章岂不在,清风苑空落落的,没了主子的丫鬟和有主的丫鬟,待遇完全不同。 朝颜听了兰芝姐姐的话,意识到这是太夫人的意思,想了想,便主动过来,和新姐妹“夕颜“点头问好,主动拉住她的手,“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吧。“ 笑容竟然,有些甜? 幼年的朝颜,还没日后的清冷孤高,察言观色竟比上辈子强很多…… 不,朝颜、夕颜,这两个名字本就是一体,本就是姐妹! 上辈子朝颜返回南魏后,又被当成礼物送去了北汉,谁知道她竟然成为北汉皇帝的心头挚爱,并生下了皇子,执掌一半的皇庭。还记得南魏议和,就派了一名名叫“夕颜“的女子为重要使者! 夕颜,不就是她现在的名字么! 周至柔的目光在现场所有人的脸庞上转了转,滤过了年纪稍长的兰心、兰芝,之后是平庸普通的小杏花、槐花,最后停留在了菖蒲身上。 也只有随和爱笑,活泼开朗的菖蒲,才能和朝颜相处得好,亲如姐妹吧? 所以,她是抢了菖蒲的名字? 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和提前和朝颜相识,便于未来安排的计划,倒是成功了…… …… 不巧不成书,周至柔决心扎根在宣华堂,好好和朝颜相处,谁知道不过半个月,就来了不速之客——章岂。他从东梁国回来了。 同行的罗伯没有像上次那样,过庄家门而不入,而是进了宣华堂,给太夫人磕了个头。 特意看了一眼伺候在身侧的周至柔,眼眸微垂,倒是没有公开的指出后者的身份。 行礼之后,他便用“公务在身“理由,只喝了半杯茶,就快马加鞭离开了甘泉县。 “给太夫人请安。“ 对于这位祖父的乳嬷嬷,章岂是发自肺腑的尊敬,跪在蒲团上行了大礼。 太夫人笑呵呵的挥手,一下子抓住了章岂的胳膊,“小主子,你站好了。章家的男儿,敬天敬地,敬祖宗,如何跪得我一个老妇人?“ “来时,父亲就交代过,您是祖父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您,不仅没有我,连父亲都不能降世呢。所以,这个头,是代我父亲跪的。“ 庄家上下见了,面有得色。 不过太夫人明显是老成持重,用力拉住章岂,不让他跪下,“这么说来,当年太公救了我父母一命,不也是救命之恩么?一命还一命,早就还过了。小主子,你快站好了,章家是公侯之家,有公侯之家的规矩!还记得你祖父活着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敬天敬地敬祖宗,章家儿郎可以战场之上站着死,绝没有跪地求着生’,你虽然是他嫡嫡亲的亲孙子,要是违逆了他的话,老身也是不认的!“ 章岂自小听这位老夫人的传说,听得是耳朵都生了茧,此刻一见面又被训斥了一顿。不过没有惊吓,大概是老夫人的外表太有说服力,比起空洞的说教,她掷地有声的说“战场之上“,强悍有力,让人只能生出由衷的钦佩。 “小主子,记住了么!“ “章岂记住了!“ “大点声!章家可不要斯斯文文,风吹吹就倒的文弱书生!“ “我说,章岂记住了!“ 章岂用力的大声道。 太夫人笑了起来,这才伸出手,摸了下章岂的额头,脸上的神情无比的温柔。 “太、太夫人,老太爷又拉了,您看……“ 太夫人立刻放开章岂,嘱咐女儿一定要好好安排章岂住下事情,一应吃穿不可有一丝马虎,匆匆离去。 章岂却很意外,跟着太夫人走了一段,这才知道,原来太夫人的相公还在世,就是瘫痪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这么多年,太夫人不肯假他人之手,所有照顾都是她亲自来。 若论忠孝,太夫人不输任何男儿。而对丈夫这份浓厚的鹣鲽之情,也令人感叹。 章岂觉得太夫人的人格几近完美,所以更纠结感叹了,“我能做什么,帮助太夫人呢?“ 周至柔知道他的心思,“岂少爷,是不是想帮太夫人做点什么?我倒是有个主意……“ 第七十四章 听说谷莠改名为“夕颜“了,还有点不大适应。瞅了几个月不见,身高隐隐超过他的小丫鬟一眼,章岂抿着唇,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心思,虎着脸道, “谷莠,你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还故意冷哼道,“平时跟我没大没小的就算了,送给太夫人的东西,绝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丢了我的脸是小,惹怒太夫人,我是不会给你说情的!“ 清风苑内,随着主人的回归,好像春回大地,又恢复了生气。 当然,章岂之前的失踪,影响很大,人事进行了大幅度的调整。 原先的总管,管事丫鬟珍珠——太悲催了,翁嬷嬷不停攻击她,道珍珠去了月微草堂告知了谷莠丢失的消息,才害得章岂私下找寻,继而遭了歹人谋算。庄家虽然觉得珍珠没有大错,但怎么说,没有阻拦住章岂,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珍珠嫁人了,庄大夫人给了点添妆,自己带了个小包袱离开的,只在大门口草草磕了个头,别说喜气了,连家里普通丫鬟出阁的排场都没有,凄凄凉凉。 至于翁嬷嬷,她自然也没落到什么好。自她打来到庄家,倚老卖老,一举一动,各种私心,谁没看出来?若是庄家老夫人,或许还顾忌靖远侯的颜面,能遮掩的就遮掩点。不过太夫人的性情,向来有一说一,直接一封书信寄给京城,然后不等章旻回什么,一句话就命人将翁嬷嬷送回老家。 等罗伯过来,压根没提起。倒是翁嬷嬷一手提拔的琥珀,大着胆子追问了句,罗伯直接道,“侯爷原话,看太夫人怎么处置。“ 说是“看“,就是默许了。 太夫人别看只是个年过八十的老妇人,对靖远侯府来说,是不一样的,大事且不论,这种小事,能做一大半的主。 没看到太夫人训话,章岂不也得听着么? 章岂未回来时,清风苑内,珍珠嫁人,翁嬷嬷回老家,蒋陈两个护卫回京受罚。院内只剩下两个二等丫鬟玳瑁琥珀。 玳瑁受不了冷清和白眼,选择跟翁嬷嬷一起走,去乡下过富家的殷实日子,而琥珀留下守着院子。 蔷薇、茱萸、芙蓉,是翁嬷嬷买回来的,不过翁嬷嬷觉得玳瑁使着趁手,回老家也使不着那么多丫鬟,就将三个丫鬟的卖身契卖给了庄家。 这几个月庄家冷着,清风苑冷灶冷床的,她们倒生出了几分团结的心思。等周至柔回来,她们想着过去的算计和孤立,面上有些尴尬。不过始作俑者翁嬷嬷已经走了,周至柔经历了生死,大度的表示不在意了,几个小姐妹之间,感情反而融洽起来。 此时,蔷薇就笑着替她说话,“谷莠这么聪明,肯定能有好主意!“ “少爷还没听呢,怎么就嫌弃气人来?我看啊,夕颜的主意肯定能得太夫人的欢心!蔷薇,还一口一个‘谷莠’?改了吧!“ “看我!又说错了!该打!“ 小姐妹之间说笑几句,接着所有人都看向周至柔,等她开口。 连在旁边安静不说话的朝颜,也竖起耳朵。 是的,朝颜也被分到清风苑了——也是因此,周至柔才反应过来,朝颜上辈子大概是庄家给章岂准备的。但章岂好像……没开窍,完全视为普通丫鬟,走路连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看的。 “太夫人子孙满堂,想给她老人家送礼,一定要别出心裁!普普通通的呢,比如绫罗绸缎、珍馐佳肴,老人家都见过了,一是不稀罕,再是之前大夫人、二夫人都花心思,却被太夫人批评了一顿。“ 周至柔笑眯眯的说,“所以我想到了一样东西,太夫人见了,一定欢喜。只是要先说好,这东西是假的!“ “什么?你要送假货给太夫人!千万不可!“ 章岂听了,皱一皱眉,“什么东西,不能买真的?“ “不行,这东西必须是假的。真的也没人信啊!“ 周至柔摊手,笑着说完,环视所有人,见大家都被说得迷惑起来,印象中冰雪聪明的朝颜,也是一样的迷茫。 在宣华堂的半个月,她和朝颜,朝夕相处,不止一次的暗示过,但朝颜好像压根没深思过。现在还催着她,“夕颜,你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无奈之下,周至柔只能说出答案,“假牙“。 “什么!“ “老太公虽然瘫了,可胃口挺好的。他只是牙掉光了,吃不了硬的,天天看着别人吃鸡鸭啊肉,眼睛都红红的,干看着。给老太公做一副假牙,他就能吃东西了!“ 章岂拍一下桌子,“对啊,若是老太公吃得香甜了,太夫人也会很高兴!“ 这会儿他不嫌弃“假牙“是假的,不给人送真的,诚意不够了。 高兴的来回在屋子走来走去,“但是,要怎么做呢?“ “这个简单,岂少爷只要将这个主意告诉人,自然有人会帮岂少爷做好,献给老太公。“ “感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口说句话?“ “对啊,岂少爷会烧瓷吗?会雕工吗?还是能给老太公做齿模?“ “我……“ 对假牙制作流程完全蒙圈的章岂,只能选择次日的请安时,稍显“莽撞“的说出这个主意,表示自己是瞎想的,不知能不能成。 不过太夫人听了,感动不已,即刻吩咐女儿找人去办。 不会做?没关系,多试验几回不就成了?银子给多多,甘州的手艺人做不到,她写信去京城找! 太夫人很少这么激动了,对章岂的“孝心“很感动,每来一位客人,都要絮絮叨叨念几回。假牙的制作虽然麻烦,而且要重复试验很多遍,但庄家有的是耐心。 只要想到老太公得到假牙,可以开开心心吃饭吃肉,些许等待算什么! “这么多儿女,都孝顺,只是不如岂哥儿聪明,不如他擅从小处着手。这孩子,像他爷爷,是个战场临机应变的主儿!“ 章岂得到夸赞,笑得开心。 谁也没想到,全家其乐融融的时候,马上一场异变就在前头等着。 第七十五章 幻想破灭 假牙做好那天,整个庄家都欢天喜地的。做假牙的师傅得了二十两金子,赏赐如此厚重,也不枉费他半个月不分昼夜,做了二十多个模子。最后做成的一副算是比较合适,老太公说能用了,并当天就啃了半个鸡腿,呼呼说“香“。 哪个见了这一幕,不觉得欣慰? 消息传扬出去,有那落魄的文人听说此事,感动的挥墨泼毫,写了一份当代“孝子文“——假牙奉亲,和“哭竹生笋“、“卧冰求鲤“并称,将庄氏族人如何对老父母尽孝,文采华丽的称赞一番。惊动了知县全知吾,他连忙将此事上报,夹带了这篇文章抄送到州里,还大肆传播一番,证明这是他教化有功啊! 人谁没有父母,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但有些孝子故事,着实有些过了,比如“尝粪心忧“,叫人尝粪便,这没有大勇气做不到啊!还有“埋儿奉母“,这这……是在违逆人伦。现在家家户户不说多富贵了,但不缺一口吃的,谁会为了奉养母亲,狠心害死亲儿! “假牙奉亲“就容易多了。找个会做假牙的师傅,给父母制作一副假牙就是。父母牙口好了,吃饭就香,还能多活几年,为官做宰的,哪个不愿意? 一时间,不少人来信到甘泉县,问询全知吾,喜得他乐得不行,将法子如实告知,但也明说了——每个人的牙口都不同,得找师傅一样样实验。 至于第一个想出“假牙“主意的章岂,也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每次外人到访,太夫人不厌其烦的赞美,说自己多么多么幸运,也会把章岂叫过去,抚爱的摸着章岂的头。 章岂为了避开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妇人,避去了月微草堂。 范师增也听闻了,笑着打趣几句。 不得已,章岂只能说明白,“不是我的主意,是谷莠的。“ 范师增的笑容就收了收,眼底多了几分深思,“她?她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 “先生以为呢?哎,她只是个小丫鬟,太擅长察言观色了,其实她早就想到了,我要是没回来,估计她也会到太夫人面前卖个好,以求晋身之机。我算开明白了,她啊,别看只是个小丫鬟,其实特别上进,就算给她绝境,她也能挣扎求生。什么环境,都难不倒她。“ 范师增将章岂的话寻思咂摸了了一番,越想越是觉得有趣。待要说什么,可章岂一口一个“小丫鬟“,看来还不知道? 他有心揭露,但想了想,他和周家千金没接触几回,这件事应该让关系更亲近的罗伯,或者太夫人开口,嗯,那就等几日吧。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岂哥儿,可看出来了?谷莠虽然只是个丫鬟,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若是异地相处,岂哥儿未必能有她做得好。“ 章岂早就不做意义的争斗了,“先生不是说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么?我为何要和她比?“ “哈哈,岂哥儿看得通透了。“ 两人说笑几句,才说起“小松山“始末。 “不顺利么?“ “连先生不喜欢我!“ “胡说!你一共才见先生几面,怎么知道先生怎么想的?“范师增斥道,“先生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喜欢以貌取人’,但他教育的弟子都是什么人,你也尽知的。若没有把握,老罗也不会冒险让你留在东梁国。“ “我知道范先生和罗伯都为了我的事情奔波许久,但可能,我和小松山没有缘分吧!“章岂非常懊恼,“我在小松山住了十二日,和先生见了三面。第一面,先生问我为什么来?“ “你如何回的?“ “我说,我听闻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想跟您学本事。“ “先生如何回答的?“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范师增慢慢的捋捋胡须,“先生高深莫测,神仙气度,常人是无法揣摩的。继续说第二次见。“ “第二次,我礼数更恭敬,不敢有一丝懈怠。可跟着延侯家的长子,隔着帘子对先生行拜师礼,先生让我们把自己名字写下,记做‘记名弟子’,我匆忙写了,还想再问,先生已经走了。“ “第三回,我和同门说起怎么来东梁的事情,提起了谷莠——先生突然从我后面出来,问,‘你家丫鬟胆子许大!’范先生,我当时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谷莠跟我在一块,肯定更能讨得先生欢心!“ 范师增不可置否,“或许吧。先生一向出人意表。你现在回来了,就按先生所言,三年之后再去小松山。这三年内,万万不可懈怠,免得耽误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是,我记下了!“ 章岂定下了半年的学习计划,才从月微草堂离开。刚返回庄家,就听说老太公想见他,估计又是说假牙的事情,想感谢他? 罢了,看在太夫人的份上,去就去吧。 章岂叫人带着书本先回了清风苑,自己去了宣华堂。却见老太公笑呵呵的躺在床榻上,张口就道,“小侯爷,你可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断的?“ “是被那贱婢生生打残的!“ “谁?谁害的太公?“ “那个贱婢!贱人!“老太公有了假牙,何止是胃口大好,连说话都中气十足的。过去,没有牙,说话发声不准,得连比带猜,没有点默契,都不知他说什么。 现在,则没有这种问题了。 老太公就明明白白的指出了,残害他的凶手——“钱氏,钱氏贱婢!靠着给人舔痈爬上来的贱货!心黑手狠,脸都歪掉的死婆娘……她怎么没死呢?怎么就是不死呢?老天不长眼!“ 章岂听了,蹬蹬蹬,吓退了好几步。 完全不能相信他听到的。 在他心目中,太夫人的人格几近完美,和古往今来孝贤美名传扬的女子,美德方面也不差什么。可听老太公的狠毒诅咒,这才知道,别有内情! 而他能怎么做? 告发吗?别忘记太夫人对他的祖父有活命之恩! 就是他的亲生父亲章旻来了,也不敢对太夫人有一丝不敬。 章岂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宣华堂,整个人神思恍惚。 等他回到清风苑,想找周至柔说一说心事。 但周至柔带回来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老太公死了。 第七十六章 仇怨 “老太公死了?谁害死的?“ 章岂听了,吃惊不已。第一个念头就控制不住的浮现四个字:杀人灭口! 是太夫人钱氏所为? 不对,钱氏若是想谋害丈夫,太容易了。甚至她只要不那么“精心“的照顾,一个瘫痪在家,脾气糟糕的老人,非常容易因为照料不周而死掉。 “谷莠,你听仔细了?我才刚刚离开宣华堂,我走时,老太公人还好好的。“ 周至柔低头柔顺道,“老太公是痰迷了心窍,一口气没上来……哎!啊,岂少爷你刚刚才从宣华堂出来?“她装出一副惊诧的模样,赶紧上前拉住章岂的袖子,“岂少爷,千万别、别这么跟人说啊,不然人家还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怀疑我害死老太公么?“章岂恼怒了,“我和他无冤无仇,害死他作甚!“ “知道的人,当然会相信少爷的清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没听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么?少爷干干净净的名声,何苦让人和老太公那种污浊恶心的人,联系到一起!“ 章岂眉头一竖,“你说谁污浊恶心?“ “啊!“ 周至柔赶紧捂住嘴,“错了错了,人死为大,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 朝颜却还有些义气,挺身而出,“少爷,别怪罪夕颜,老太公的狗屁倒灶事,都是我告诉她的。“ 章岂皱紧了眉,“什么事,你细说!“ 他自幼在京城府邸,身边人都是长辈选的“细致人“,听到的,都是长辈愿意熏陶给他的。比如太夫人钱氏,当年如何英勇,战场救了太爷爷,护住了襁褓中的祖父,虽然是女子奴婢之身,却要当成长辈尊重。 眼下,他想听听其他的声音。 “是,少爷!你不知道,这个老太公做人有多恶心!他家里原来是殷实的人家,不然太夫人也不会嫁过去啊,后来烂赌成性,太夫人逼不得已才去做了乳娘……“ 年轻时期的糟心事不说了,因为傍上靖远侯章家,为奴为婢的历史不算什么——章岂的祖父章弥,自幼丧母,把乳娘当成半个亲娘看待,对乳娘一家十分照看。可惜几个乳兄弟,都没活到成人,唯有一女平安长大。 章弥就认做义妹,等义妹长大后,千挑万选,选了庄家,就是如今的庄老夫人了。现在看看,章弥何其眼光老辣,为了义妹的幸福是做了万全的考量的。 这里面有老太公什么事情呢? 本来事情过了这么久了,外人是不知道的,这不么,庄老夫人把父母接过来,真心实意的奉养,结果某次老太公发脾气,直接拿东西砸女儿——庄老夫人也不是好脾气,忍无可忍的骂开了,“当年要不是侯爷哥哥救了我,我就被你卖到脏地方去了。现在我不念旧恶,奉养你终老,你还嫌不足……“ 太夫人呵斥女儿,逼迫女儿给父亲道歉,庄老夫人却含着泪,“母亲就不细思两个哥哥怎么死的?当时爹爹和宋姨娘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哥哥一死,所有家产都归了他们!要不是侯爷大难不死,从棘北回来了,娘用命挣来的赏赐,都归了谁?“ 主子的事情,很少能瞒过贴身伺候的仆人。 朝颜趴在廊柱后头,偷听了这些,后怕了好几日。 后来见太夫人还是那么和气,庄老夫人和父母也和好了,这才放下心。 本来打算烂在心里,谁也不告诉的,可没想到夕颜在宣华堂才待了几日,就看出来好多异样,说老太公满脸怒气,看儿孙没有任何慈爱,反倒像仇人似地。还说庄老夫人对母亲是真心爱戴,对父亲只是面子情,只怕年轻时候没少受磋磨…… 她压抑不住心里的想法,就和夕颜分享了秘密。 “原来是这样!“ 章岂坐在椅子上,想明白了,太夫人断了丈夫的两条腿,怕是给自己的儿子报仇吧! 而身边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的父祖肯定知晓,尤其是他的祖父——姑祖母的婚事就是祖父操持的。祖父日理万机,格外关注义妹的婚事,想必,就是不想让老太公这个混蛋父亲坏事! 亲生儿子都害,而且毫无悔改!细想想,老混蛋特意叫他过去,说自己的腿是被太夫人害的,也没安好心!他想让自己和太夫人生出隔阂,甚至是告发? 章岂用力的拍了拍桌子,“我险些上了当!“ “岂少爷知道这个老混蛋的黑心就好!“周至柔和朝颜对视一眼,弯了弯眼眸,随即难过道,“可惜了兰心姐姐了。今儿她轮值伺候老家伙,偏偏老家伙就一口痰没上来,死了!太夫人伤心过度,昏厥了过去。听大老爷说,要拿了兰心下大牢……“ “这件事和兰心有什么相关?人老了,都会死的,老混蛋,呃不!“章岂用力的瞪了一眼周至柔,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公年纪不小了,瘫痪多年,加上刚得了假牙,吃得有点多,他日日躺在床上哪里能不克化?这才不幸死了。“ “说起来,也是少爷我的不是啊!“ 章岂感叹一句,主动将这个责任背到身上。 “若不是我建议弄劳什子假牙,也不会害了老太公!“他在庄家人面前如此说道,庄家人哪里肯让他认下这个过错呢?纷纷道,“岂哥儿一片好心,天地可鉴啊!这是老爷子的命数!与岂哥儿无涉!“ 准备下葬的那日,庄老夫人的异母兄弟终于赶过来了,拦住棺材不准下葬,一声声哭喊着似要闹大。庄家大老爷早防着呢,当即请了刑名师爷喻世成过来,若不信庄家的话,那就开棺验尸,让官家来作证。 大多数民众,都觉得庄家人的说法是对的——肯定是骤然得了假牙,开心的不得了,天天胡塞海塞,吃多了!老人家本来到了一定年纪,就该克制,少吃油腻的,老太爷只管口腹之欲,一时吃多了没克化,也是有的。 这也算乐极生悲吧,不过一个人牙掉光了,只能吃流食,吃了三年……骤然知道可以吃好吃的了,谁能克制住呢? 都能理解,都能理解。 庄家后来用银子,摆平了闹事的。而没了老太公,他们就不是庄老夫人的兄弟,而是仇家。不倒三年,遭遇种种不利,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也不意外了。 且说棺材抬到官府,庄老夫人和几个兄弟对峙谈判,周至柔披着斗篷,在颤巍巍畏惧不已的朱凝露,一起到了停尸房。 “为、为什么来看?“ “因为明儿可能要验尸了,我得先过来看看,哪里有破绽。“ “什么……破绽?“ 朱凝露骇怕极了,两只眼睛炯炯的盯着周至柔,等她反应过来,连忙假装不知道,捂住嘴,恨不能自己是个哑巴。 第七十七章 审问 朱凝露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巴掌,难怪老爹说她“聪明,又不够聪明“呢,她真是不会把聪明用到正地上啊。像刚刚,嘴那么快干嘛?不如干脆的蠢一点,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眼睛都不敢多看周至柔一眼,她躲躲闪闪,身子也在一颤一颤的。 “凝露,你怕什么呢?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小丫头啊!“ “啊,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怕啊!“朱凝露努力弯起嘴角,表示自己根本没有“害怕“。要是没有两股战战,说服力会强些。 周至柔见人家小姑娘怕成这样,扑哧一声,笑了。 虽不大喜欢<未成年人保护法>,但也没兴趣威胁恐吓一个八岁的小女生,于是声音放柔和,“朱凝露,你看看我,我现在需要你,你对我很有用呢,我不会伤害你的。“ “真的?“ “当然了。就像从前,我救你和慧因、心昙,也是为了掩护身份!“ 朱凝露半信半疑,随后想起不管她想干啥,下次找什么借口出来,肯定用得着自己。这下彻底放了心,拍了拍胸口。 衙门的停尸房是重地,自然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能进来的。阴寒的冷风,透过门板嗖嗖的吹进来,喻世成从门口进来,背对着光,脸上的表情都藏在黑暗中。 “金小姐,看完了?看完可以走了么?“ 周至柔动作行云流水的福了半福,“喻师爷!终于见到你了。其实我此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这个老家伙,二呢,是想请喻师爷帮我做一件事。“ “你要救丫鬟兰心?可以。她本就无辜,等庄家那边掰扯完了,最多半个月,就放她出来。“ “大人误会了,我不是希望大人放兰心姐姐出来,我想请大人将庄家的近况告知兰心姐姐,然后对她说,我和章岂都想办法救她了。“ 喻世成听了,声音变得更沉闷,“只是告诉她,你想救她,但不放她?“ 周至柔笑了笑,“这个么,我只是个小丫鬟,能力不足啊~哦,对了!兰心姐姐蕙质兰心,大人可以在转告的时候,先将我的名讳放在前,之后再说章岂,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喻世成向前迈了几步,侧身看了看一旁的尸体,狐疑的看向周至柔。 周至柔回以无懈可击的笑容。 …… “大人,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案。我怀疑彭栋梁的死,另有玄机!“ 县太爷全知吾愣了,“师爷,这是何故啊?先前你不是带着仵作验过尸了么?“ “是,但……“喻世成没法说自己心头的疑惑,但事关人命,绝不能草率!“大人,卑职或许漏掉了什么关键,彭栋梁不是死于意外!“ 全知吾寻思了一下,搓手道,“这就难了,我看彭栋梁那两个儿子,倒不是真心想替老父出头,只想从庄家讹钱,不会同意你真的剖尸的。“ 喻世成咬牙,“大人请给我三天,三天之后,若没有突破,案件该怎么结就怎么结。“ “好!“ 全知吾这个县令也算倒霉,刚上任不久,就遇到香枫里的大案——治下发生这种人命大案,他当年的考核不用说了,求爷爷告奶奶,才没落得下下。不求升迁了,只求安稳。本来,庄家老太公的死,他可以顺着民意就结案了,不过心腹属下想要继续挖掘下去,他竟也决定支持了。 “师爷啊,此案不管查到什么线索,那凶手……“ “大人,卑职省得!“ 喻世成重重点头,只要让他查案,至于查到了凶手如何处置,那是县尊大人的事情了。 全知吾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本官才上了折子,夸赞庄家父慈子孝,是有名的慈善人家,就出了这档子事情……哎,忠君忠君,本官也不能明知谎言还蒙骗君上……但愿庄家这潭水不要太浑……“ 这就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遇到的难处也会不同了。喻世成连夜提审了丫鬟兰心,逼问死者彭栋梁死亡的经过。兰心还是之前的供词,一口咬定彭栋梁是闭气而死。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会开口了!“ 十指连心,兰心的十根指头不一会儿就血粼粼的,疼得额头满是冷汗。 “大人想让我招什么?请大人明示!“ “混账!你这贱婢竟然意图谋算本师爷,暗指本师爷严刑逼供?“ “大人不明示,我真的不明白啊!老太公死得突然,谁也没料到!大人对我用刑,想来是不相信我的话,可老太公确实死于意外啊!“ “是么!“ 喻世成半点不信。 他从老太公死前两个时辰前开始逼问,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同样的问题颠倒了继续问。问到兰心麻木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抓到漏洞—— “你不是说,你在夕颜之后奉茶给老太公的呢,怎么又说夕颜的裙子湿了?你又没有碰到她,她是自己打翻了茶碗么?“ 兰心一怔,“是、是当时老太公忽然喘不过气来,我和夕颜慌了手脚!“ “所以,现场不是只有你一个,夕颜也在场!“ 喻世成重重的一拍桌子,“那为何庄家只提了你,不把夕颜一并带来?据我所知,这个夕颜只是才到宣华堂的小丫鬟吧,你才是伺奉了多年的。“ 兰心浑身早被汗水湿透了,“大人……若是怀疑老太公的死因,就请责罚兰心一人吧,兰心愿意承受!“ “本师爷只要真相!“ …… 喻世成下令,让人把兰心关押好,任何人来提审都不许放。他来到停尸房,正想问仵作可看出来什么东西,却遇到了一个人。 周瑛。 “喻师爷!舍妹听说喻师爷去提审丫鬟兰心了,所以特意让我过来,说明一下真相。“ “老匹夫该死!舍妹只是在庄家暂时停留一段时间,挂了他家的名头,日后自然有大礼奉上。可这老混蛋,竟然趁舍妹端茶倒水之时,偷摸她的手……“周瑛说到这里,气得眼睛泛红,“老混蛋死得干脆,不然我也不容他活着!“ 喻世成瞬间想明白了,庄家上下都知道周至柔的真正身份,也不想和周家结仇,所以才将她的名字从这桩案件中抹去。 只是,连亲爹的命都不管了? 他刚欲讥讽,就听周瑛道,“老匹夫的死,是他活该。本来痰迷了心窍,不是不能救,只要有人嘴对嘴把浓痰吸出来就可以。“ “舍妹遇事冷静,本来在旁出出主意,找个庄家人就能把人救回来。“ “但她不愿意了。“ “她不高兴!“ 第七十八章 提线木偶 兰心只是一个普通丫鬟,审问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得到供词之后,喻世成没有半点成就感。他始终记得周至柔的笑容,就是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怀疑起彭栋梁的死因。 现在,案情大白了,他反而陷入更深一层的疑虑中。 他不停的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任何一个小娘子,遇到这种事不是想办法避开吗?躲都怕躲不干净,怎么她主动暴露,甚至刻意的放大案件? 这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可不管她打着什么算盘,事关人命,他绝对会秉公办理!供词送到县尊全知吾案头,全知吾额头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叹口气道,“看来老夫必须得走一趟了。“ 庄家。 太夫人自从知道相伴六十载的丈夫死后,就病倒了,缠绵病榻多日,水米不进。庄老夫人每日坐在母亲的床榻边,暗自垂泪。 忽听到县尊到访,不得不挺起精神应付。 “什么?朝颜、夕颜两个丫鬟?不对啊,她们早就拨到清风苑了,不在宣华堂。大人是不是弄错了,哪里有可能和此案有关!“ 全知吾叹气,“是与不是,不如招来一问?“ 本以为只是两个寻常丫鬟,主子发话,叫过来问几句话怎么了?更别提,是牵扯到主家老太公的死。真有嫌疑,暗中打死都有可能。不过,等章岂气势汹汹的跟在朝颜、周至柔身后,全知吾手足无措,呆了好一会儿。 朝颜清丽脱俗,容颜之美没有日后的“光彩炫目““倾国倾城“,但也出落的三四分了。她一出现,全知吾立刻信了供词中的话,暗骂一声老不正经,竟然对个孩子下手! 待看到周至柔,嘴都不知道往那边歪了。 这丫鬟哪里是丫鬟?分明是师爷跟他说的,香枫里金夫人的独女!她、她怎么换了名字,又回到庄家了?听闻她去了东梁国,身份早就暴露,周家怎么搞的,为什么还不接走啊! 等看到愤怒的章岂,他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位小祖宗,还是不能得罪啊! “咳,本官是按律过来审问几句话。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就随便问问。“ 庄老夫人麻木的道,“大人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敢问……“ 章岂迈上前一步,“全大人,我有话要说。“ 全知吾看着朝颜,想着要问那老东西是不是摸你了,也不好意思开口,就咳嗽两下,“小侯爷有什么话要说,但说无妨。“ 章岂就将彭栋梁对他说过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死者自述,他的腿是府上太夫人殴打致残的?“ …… 庄老夫人跪在母亲的床榻前,“娘啊,你可知道那老家伙做了什么?他趁人不注意,找了岂哥儿,说他的腿是您打残的!他这是做什么……是不是觉得侯府对我太好了?怕岂哥儿生不出忌惮离心?我这个当女儿的,自认已经够孝顺了,不记恨他从前的作为,还把他老人家接过来养老。我是真心诚意的啊。结果呢?换来了什么?“ “岂哥儿要是听信了他的话,不住庄家了,叫我的孙辈们以后靠哪一个?“ “他也是我的亲爹啊,我的孙辈也是他的后代。他怎么能就这么狠毒的断了我的孙辈前程呢?“ 哭骂了好一会儿,就见太夫人钱氏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玻璃花的那只眼睛涌出一丝恨意,“你哥哥,你两个哥哥……“ “大哥二哥都不在了,早就死了,娘啊!“ 庄老夫人痛哭,哭湿了半个衣襟。 不过效果也挺明显,太夫人钱氏终于拿出当年战场拼杀的勇气,艰难坐了起来,在丫鬟兰芝的伺候下,开始喝水、吃东西了。 半响之后,钱氏作为苦主,见了县尊全知吾。 全知吾知道老太太生平经历,哪里敢懈怠,对于靖远侯弟子章岂所说的供词,他本来打算稀里糊涂糊弄过去,不过太夫人心里通明,立刻解释了。 “当年打断拙夫腿的,是上任侯爷身边的常随。他和拙夫因为一些口角琐事打架,导致拙夫重伤。后来侯爷大怒,将常随发配到棘北当了火头军。此事,年代虽久远,不是不可查。京兆尹那边应该还有当年的办案人员,一问即知。想不到拙夫竟然认定是我所为,哎!“ 全知吾听了,呵呵一笑,心里暗道,就靖远侯送来亲生儿子的这份信任,说那常随不是故意打断彭栋梁的腿,谁信啊?肯定是替钱氏出气呗。 不过钱氏养了残废的丈夫,也养了三四十年。这反过来说,彭栋梁忍了三四十年,受罪了三四十年…… 啧啧,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才觉得他前段时间上的那道吹捧庄家贤孝的奏折,真是太草率了! 送走知县老爷后,太夫人钱氏让大外孙过来,庄大老爷在外面排场气势摆的很足,不过在老太太面前,乖得很孙子一样——他本来就是孙子。 “告诉彭二家的,让他们尽管闹去。闹得越大越好。“ “外祖母,这是……“ “你去找彭三,说我说的,人死如落叶归根。我打算在彭家买块墓地,将来和老爷子合葬,谁替我守灵下葬了,我就把财产给谁。“ “是!“ 不过寥寥两日过去,关于彭栋梁之死,就有了结果。 彭二又不是真心闹事,听说将来给老婆子下葬守灵,能额外得好处,才不关心老头子怎么死的——反正已经讹到一笔了。彭三也得了他那份,比彭二的略少,谁让老头子从前就不喜欢他,连分到的家产也是少的。 两兄弟吵吵闹闹,为争夺父亲的尸体大打出手,丧礼办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倒让是外人看足了笑话。 甘泉县令全知吾将案件结为“意外浓痰窒息而死“——因为甘州也派了仵作,亲自验尸,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丫鬟兰心的罪名,自然不成立了。至于庄家?庄家非常清白,名声有彭家那两兄弟做陪衬,更出淤泥而不染了。 “师爷,别生气了,案件这么结,不是皆大欢喜么?“ 全知吾安慰视为臂膀的师爷。 喻世成脸色很差劲,“我早该知道的,她故意让自己牵扯其中,一定有她的用意。我成了她的提线木偶,被摆布了还不自知!“ 第七十九章 因果报应 “这个……“ 全知吾想起周至柔安静柔顺的站在一侧模样,心里也直犯嘀咕,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百折千回的,叫人捉摸不透。 “本官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庄家上下,怕是也猜道她的身份成谜,你说她图个什么咧?就不怕日后在庄家受冷淡,步步艰难么?“ “不过师爷啊,她只是个小姑娘,后宅里的事情,再怎么闹腾也不过三五丈大点的地儿。师爷有宏图壮志,到了京城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千万得多几个心眼。“ 喻世成听了,不由得面露惭愧,“大人,我……“ “呵呵,师爷不必如此。本官才能有限,这辈子不过在州县里辗转,又无身世背景,进阶无望,只能靠年资苦熬。师爷却正值壮年,不趁年轻往那前途远大的地方奔上一奔,岂不愧对自个儿?“全知吾摆摆手,显而易见对自家师爷和前京城来的大人物交往密切,早就知情了,关心的问询, “只是那两位怎么没有给个准话?“ “这……“喻世成不知该怎么回,半响才道,“两位大人有安排。“ “哦,也好!“全知吾捋了捋胡须,“本官之前还有些担心,师爷走得匆忙,这县衙里琐事本官该交给谁去?这么看来还有月余功夫?师爷千万帮本官寻个可靠的,最后有师爷三四分能力,便足够在县衙里周转开了。“ “大人放心!“喻世成暗想,一定要在下属挑出两个来,尽力教导一番。 不过周至柔这边,他也不会轻轻放过——拿他当提线木偶戏耍了一番,还能当没事发生过?绝无可能! 三日后,喻世成寻了机会来到月微草堂,见到了在此读书的“贫家少年“周瑛。 周瑛非常低调,安静的整理先生桌案上的纸卷,每张纸片都悉心的收好,然后拿着羽毛掸子把范师增的书架,清扫得干干净净,动作一丝不苟。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曾经娇养的公子哥。 就如无法想象周至柔,曾是香枫里失踪的金氏千金一样。 “你们兄妹都是如此么?“ 周瑛放下鸡毛掸子,有些意外的看着喻师爷,礼数恭敬的行礼,道,“喻师爷,先生外出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 “哦?“周瑛露出惊讶之色,赶紧在旁边的铜盘里净手,然后擦干了,给喻世成沏茶。他的神情落落大方,动作不急不缓,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 喻世成本来心里有块垒隔阂,见他这样,找不到任何发火的由头,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跟小孩子置气? 片刻后,又想到周至柔那可恶的笑容,才立刻生出警惕之心——千万不能被这对兄妹的外表迷惑了!香枫里大火,死了多少人,若他们两兄妹是良善人,世上就没有穷凶极恶之辈了! 轻抿了一口茶水,喻世成将兰心的供词,以及朝颜、章岂的,挑出节选部分,推到周瑛面前。 周瑛开始还面色平静,待看到“摸手“,立刻眉头一皱,刚刚还无害的眼眸唰的一下变成眼刀,横了过来。 杀气!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在片刻的眼神变换中,生出浓浓的杀气? 喻世成心一跳,脑海中浮现香枫里那些浓烟焦黑下的尸体……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不知道喻师爷给瑛看这些案件的卷宗,有什么用意?“周瑛将供词轻轻的放下,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是来提醒的。令妹五日前突然来到停尸房,说要看死者的尸骸。之后,她又刻意提醒我死者的死因蹊跷。所作所为,莫名其妙。“ “哦,原来喻师爷是猜不透舍妹的心思,才来问瑛的么?“周瑛笑了一笑。 “令妹现在伪装的身份是丫鬟,曾在宣华堂伺候,只要这供词公开,她怕是也清白不了了。你难道就不怕……“ 周瑛叹口气,“我自然是怕的。但舍妹是不惧的。“ “哦?愿闻其详。“ 周瑛抬眸,轻轻的瞥了一眼喻世成。 很难形容这一眼的蕴意,对喻世成来说,堪比周至柔之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了!可以在记忆力收藏,反复思量的那种! 周瑛自然不会解释,他从眼前浓密黑发的人,在找那个鬓角花白、一抬手就会颤抖的大理寺苦逼主薄。 大理寺的主薄多了,历任升迁的余地不大,只看上头的关系硬不硬。这一位却是…… 说实话,周瑛有些同情,便将周至柔可能要和前东齐国的成王定亲的事情,说了一遍。“舍妹自是不愿意的。“ “那也不值得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多少得了一个答案,不管正确不正确,喻世成强压下心头的憋闷,暗暗想到,“若是她只是借我抗议婚约,倒也罢了……“ 他不知晓,周瑛面色平淡的说完后,立刻就直奔庄家而去。 气势汹汹的逼问周至柔,“你疯了!“ 周至柔冷笑一声,并不回答。 “那老混蛋真的摸你手了?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弄死他!你想他怎么死,我就让他怎么死!死得惨一百倍、一千倍都行!你何苦把自己搅进浑水里?“ 听了这话,周至柔的表情才柔顺了一点,低头看自己的手,“何苦?因为我的手,早就不干净了!“ “胡说!这辈子你清清白白的,那些闲言碎语,和你半点也没关系!你怎么不珍惜?“ 周至柔苦恼的皱眉,“罗伯送章岂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身后跟了一个人。“ “谁?“ “穿云。“ “谁?“周瑛没听懂。 周至柔苦笑起来,“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因为穿云是我找的杀手,暗地里替我做了不少不太光彩的事情。“ “我原来以为他是用银子买来的杀手,我出钱,他出力,若不是双方合作了五六回,他口风严实,不曾泄露半点。我也不会在危机时刻还用了他,暴露了身份。“ “不过,也是那次暴露,我见到他真人……今儿才知道,他竟然是章岂的心腹!“ “跟在他身后的,就一定是心腹?那可不一定,兴许他犯下什么过错,被扫地出门了呢?流落在外,不得已以杀人为职业!“ 周至柔笑容充满了宿命般的感叹, “是吗,那么巧么?正好岑三死了,我满心怒火想复仇,他就出现了?“ 周瑛听了大吃一惊,“什么!把岑驸马拉下台的,是你暗中做的?你知不知,岑驸马是太子一系的,你替你的好朋友报仇不要紧,让周家,让爹和我焦头烂额了多久!“ 第八十章 各有所爱 岑驸马,大名岑凌,字岳中。宣平十三年中举,为一甲榜眼。其人相貌出众,气质超凡,若非被安宁公主选中成了驸马,在官场上的前途,不会次于同年周庆书。 宣平三十二年,岑驸马的妹妹岑三娘子,突然死在驸马府的冰窖之中,且全身翅果——此事引起轩然大波,朝野议论纷纷。其结果是岑驸马腰斩弃市,安宁公主差点被剥夺玉碟,多位娘娘求情才得以去了皇家寺庙,带发修行。 就是这起案件,让岑驸马往来密切的官员,落入朝野的关注中,而太子的倒台,很难说和此事没有关联。至少,宣平帝对太子的态度,自此后越来越差。 周瑛非常震惊,他就知道!岑凌和安宁再愚蠢,也不可能草草处理了岑三尸体,哪个花园子不能埋人?更加不可能为了保存尸体,放在自家冰窖里!用冰的时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是你做的?“ 周至柔点头,“是。“ “你发现了岑三的尸体,故意藏起来,然后等岑驸马做寿的时候,放在冰窖里,引淑妃的侄女发现?“ “是!“ “那你为什么要剥掉岑三的衣服?“ “不如此,如何让朝野议论纷纷?让皇家因为安宁公主的浪荡无行,而颜面尽失?“周至柔道,“岑三已经死了,一具尸体而已,外人如何评价重要么?我只是用最小的代价,让害死她的仇人,付出最大的代价。“ 不然,那安宁公主最多闭门在家,抄抄经书。 用最简单的法子,撕扯掉最无耻的帷幕,令案情以惊悚的方式大白天下——周瑛拍了拍额头,无力的坐在椅子上。 不过片刻后,他却笑了。 这笑不是笑自己后知后觉,而是觉得周至柔不愧是他的妹妹,很厉害。 周庆书总觉得他是父亲,可以任意摆布所有的儿女,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太子一系失势的开始,就是自家女儿所为吧?想起他后来为保全太子的种种努力,却只能看皇帝一天天厌弃,最后废掉太子,不得不艰难在九王爷下艰难求存,周瑛就有一种畅快。 全身毛孔都舒服的畅快。 周瑛的政治主张,算是革新派,本来就偏向九王爷,如果没有周家的束缚,他早就投奔到九王爷身边。可父亲周庆书,是保守的太子派,中举之后找了门路,让他去了詹事府,打上了太子烙印。 可他和太子的主张完全南辕北辙啊,和太子身边的人也是格格不入,哪里可能得到重用?想要投奔九王爷,人家也不信他! 周瑛后来官途辗转磋磨,就是因为此。 从前他不敢反抗,无论官路还是婚姻,只能听任父亲周庆书安排。 重生后,他就想过,要怎么避免上辈子的旧路? 迟迟不肯回到周家,就是因为他还没想好。可现在看来,妹妹在前世那么艰难的环境下,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半点曙光也看不到,硬是帮她的好友岑三报了大仇,他瞻前顾后的,到底怕个什么呢? 他的主要目的,是不受周家影响,大不了他不要周家的助力!就凭他自己!就不信以他的才华才干,在九王爷身边没有出头的一日! 短短片刻,周瑛定了心思,眉宇间的愁闷都一扫而空,看向周至柔的眼神,更加平和, “那个杀手……你没认错,是章岂身边的人?“ “惊鸿一瞥,但我非常确定。“ 周瑛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忽然笑了起来,“这就有意思了。“ “岑驸马一案,我现在想起,还觉得惊心动魄。当时我刚刚观政,只在局外人的角度旁观,每日听人从大理寺抄来的消息,寥寥数语,常觉得背后生寒。 而章岂知道这起案件是你引起的,你装成无辜的女孩,和其他人在一旁瑟瑟发抖,冷眼看着岑驸马一家如跳梁小丑,无用的遮掩,最后被梁音戳穿真相;看安宁公主嚣张跋扈,最后被一道圣旨被迫出家。“ “诶,他是怎么想的呢?“ 周至柔苦恼的皱眉,“就是,我……也想不明白了。“ 她上辈子,受了热油烫伤,出了名的身子骨差。在好些勋贵人家夫人眼中,她是直接排除在媳妇人选名单外的。更何况,论容颜,她只能算得上端庄秀丽罢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生在书香世家,但人人知道她的母亲是商贾,不怎么“清贵“,何况论自身的才学,远远不及璇姐姐。 各项都很平庸。 不知道章岂怎么“相中“她的。 周瑛笑了起来,“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这才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原先还想让你收敛点,别暴露了本性,让章岂看清楚了你的真面目,生出厌恶之心。现在想来,是我错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付错了一片真心?“ “周瑛,你什么意思么!什么叫错付真心?“ 周瑛淡淡瞥了妹妹一眼,眼神似乎在说,这还用解释? 周至柔气结。 “他知晓真相,这就好。我就说么,他身边女子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更有江心月那样色艺双全,又足智多谋的女子,怎么独独对你情有独钟?十几年不变呢?“ “说不定就是看你又奸又诈,表面却装得清纯无辜,他就喜欢你这样的?“ 周至柔很想反驳,很想叫周瑛不要乱猜了。 可是她自己心里一团乱麻似的。 有个声音还在拼命认同,“也许是真的,要不然章岂知道真相后,还能对你一往情深吗?早避如蛇蝎了!“ “他知道你为何要下狠手,知道你做那些不光彩的事情,背后有多少不得已。他体谅你,才派了穿云暗中帮忙!“ 想到章岂默默为自己做的事情,竟然不止“福鼎寺“一件,周至柔心里柔软极了,脑海中不断的回忆那个晚上。可惜,越是回忆,印象越深刻的反而是观音大士慈悲的法相。 “哎!“ 周瑛嘱咐妹妹,日后行事一定要稳妥为上,“你这辈子,我不敢说比得上金枝玉叶,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幸福的日子都在后头呢,没必要为了眼前的些许小事犯傻。“ 第八十一章 坦诚之后(上) 要是严词厉色,用身份压迫,周至柔肯定反驳过去,冷哼一声理也不理。但周瑛这么嘘寒问暖的关心语气,她就不好直接怼了。 “好啦,知道了!“ 兄妹两暂时算是达成一致。 比起上辈子,他们的关系缓和多了,甚至真的有点“血缘亲人“的感觉。经历了东梁国一行,彼此更多了层心有默契——怎么办呢?谁让两人知根知底,又是同时重生回来,非常明白对方的根本需求什么。 周瑛想要脱离周庆书的掌控,能用周家的权势就用,用不到就独立,不想让周家连累他这辈子熬不出头。周至柔呢,想轻松的活着,不要上辈子那么辛苦艰难的斗,出嫁前斗继母,出嫁后斗婆母大姑子小姑子……心累! 周瑛可以在婚事上帮助周至柔,并且名义上有个能干的兄长,她未来的生活更有“保障“些。 而周至柔能帮的地方就多了——金钱上,金夫人留下的百万家产,周庆书想要那么轻松的夺走,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少说也能要回三四成回来。以周至柔的能力,用心经营一番,等于成了周瑛的钱袋子,他在官场的路肯定更坦荡了。 其次,周至柔还有些小智慧。 上辈子他们互为仇敌,在周瑛外派为官,急需用钱的时候,亲爹亲娘都没帮他,还是周至柔拿出五万现银,帮他度过难关。用她的话来说,私怨是私怨,公事是公事。不能让周瑛为老百姓谋福祉,还要受官场权谋的逼迫。 现在两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信任了,对方反而因为太熟悉了,太了解了,根本利益不冲突,还能互相互利,这都不结成同盟,就浪费比别人多活一辈子的优势了。 周瑛嘱咐妹妹以后行事多多注意后,这才离开庄家。他一走,朝颜就探头探脑的,“夕颜,少爷叫你呢!“ “朝颜啊……“ 周至柔捂着眼,“以后不要做这种动作了,挺胸昂首,看人就直视别人的眼睛,别躲躲闪闪的。“ 朝颜睁大眼睛,“那怎么行!我们当奴婢的,怎么可以这么无礼!“ “呃……“ 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位把“奴婢守则“刻入骨髓的女孩,和日后仙姿瑰意、灿若云霞的“京城第一美女“联系到一起。周至柔无奈的叹口气,“岂少爷在哪里,我去找他。“ “书房。“ 周至柔就抬脚去书房,朝颜就和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周至柔一回头,朝颜赶紧露出灿烂笑容,笑得牙龈都露出来的,仙女的气质减少一大半。 “干嘛跟着我。“ “我也去书房啊,去、去跟少爷回话。“ 周至柔心里怪怪的感觉,无法言说,只能按耐下,“要不你先进去回话?“ “那怎么行呢?夕颜,你先去,我跟在后头就行。反正我的事也不急!“ 朝颜继续露出过度“灿烂“的笑容,看得周至柔心头又一伤。 好好一绝世的仙女儿,不沾染尘世的烟火,竟然在年幼的时候是这等傻气? …… 书房内,章岂奋笔疾书,枣木匣子里,已经装了两份信。他快笔将第三封写完,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吹干了墨迹,塞入信封,然后在封面写上“父亲大人亲启“,放入匣子。 “最快速度送到京城。“ “是。“ 石磊应到。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朝颜和夕颜,一个音节都没多发出,悄悄的拿着木匣子退出书房。 章岂这才放松的坐在椅子上,手腕上转悠着心昙送的佛珠,“朝颜,你退下。“ “诶!“ 朝颜赶紧转身走开。 周至柔越发觉得奇怪,“岂少爷,发生什么事情了?“ “谷莠啊,你叫我一声岂少爷,可真的把我当成少爷看了?“ “当然了。你就是我的岂少爷啊!“ 看着周至柔满脸的真诚,章岂脸上浮现一抹笑,声音阴恻恻的,“那你怎么瞒着我,跟朱凝露去了县衙的停尸房。听说,你还威胁了刑名师爷喻世成?“ “胡扯,我只是一个小小丫鬟,哪里能威胁师爷啊!“ “你还在这里跟我装蒜!“章岂眉头皱紧,左眉上那点疤痕越发明显,气势也凝聚起来,“我早就打听过了,大理寺梁音和刑部的姜烨送你回来的!“ “那是顺便,主要是送凝露……“ “可我听朱凝露的意思,怎么和你全然相反呢!“ 章岂重重的一拍桌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在东梁国的时候,聚一堂的掌柜的主事的,过来接你!他们把你当成金夫人的女儿了吧!你偷装人家的身份,装上瘾了?“ 周至柔心一跳,拼命告诫自己,这一刻早晚会来——她的身份不可能瞒一辈子。果然,被朱凝露揭穿了。 双眸沉静的看向章岂。 章岂也不甘示弱的瞪着她。 两个人互相直视对方,五分钟之后,周至柔觉得眼睛酸了,就停下来揉揉眼睛。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想怎样,就怎样。我……听着就是!“ 就冲福鼎寺那一夜,还有穿云屡次相助,上辈子欠了太多了!这辈子还债吧! 章岂哼哼两声,“那要你真心听我的!“ “听啊,我回来了,还在庄家当个小丫头,再说我不真心,就是没良心了!“ 见好就收,章岂也不想过于逼迫,满意的收回手掌,“好吧,我信你一回,你要是再犯,就别怪我不饶你。“ “第一件,以后不许假冒金夫人的女儿了!她的身份有什么好的,尽惹来灾祸!“ “还有,不许你以后借她的身份招摇撞骗!“ 周至柔呆呆张大嘴巴,聪慧如她,也迟钝的不知作何反应了。 半响,“少爷的意思,嫌我惹事了?“ “我不是嫌你。“章岂苦口婆心解释,“香枫里一案到现在还没抓到凶匪,你冒充她风险太大了。上次是被东齐国的暗探抓走,下次谁知道是什么贼人?安全起见,避开为上策。“ 接着,章岂窥了一眼周至柔迷茫的神情,缓了语气,“你喜欢伪装成别人,可以啊,那家的大家闺秀都行。就在清风苑里,好不好?“ “哦……“ 周至柔一方面被这温柔的语气安抚住了,一面忍不住想,怎么回事?章岂的脑回路,怎么她转了几道弯也猜不到呢? 第八十二章 粉红泡泡 如果可能,周至柔真的很想剥开章岂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惜,这个念头她只能想一想,连多余的一点眼神动作都不敢有,悄悄的收敛着,心里有股猫爪在挠啊挠。 章岂叹道,“我知道你有才能,有本事,不甘心。可身份这回事,冒充一次还罢了,一而再再而三,迟早会出事。“ “哦……“ 故意拖长了声音,就盼望着章岂能多说一点。 不过章岂却不是多话的人,说了这么多柔软话,还是破天荒呢。片刻后,他就声音放低,“我全然一片好意,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朱凝露去了停尸房!还去威胁喻世成!“ “我没……“ 抬眸就看到章岂的冷眼,眼神中竟然还有一丝失望。 仿佛在说,我都这么对你了,你竟然对我还遮遮掩掩…… 不知怎么,周至柔就是不希望在章岂眼中看到失望,她下意识的就回答了,“因为我不想草草结案。“ “他死了,人死如灯灭。“ “那也不行!“周至柔忽然偏着头,“他活着享尽了荣华富贵,死后还极尽哀荣——他配么!我呸!我非要扯开他那层脸皮,叫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章岂震惊,“你就是为这个?“ “这还不够?要不是嫌他尸体恶心,我都想狠狠踩两脚,以消我心头之恨!“ “怪不得范师说过,‘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章岂喃喃道,提醒自己,以后要对女孩,尤其是外表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格外的注意。否则吃了亏,都不知道怎么吃的! “岂少爷,你刚刚说什么?“ “呃,没什么!“章岂面容一肃,“好,那你的目的达到了,经过喻世成问案,卷宗上了甘州府邸,彭老头生前做过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也瞒不住了,庄家上下都知道。我看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是真心哀悼。你高兴了吧!“ “我高兴什么?“周至柔撅着嘴,“我现在想起他摸了我的手,晚上还嫌恶的做噩梦呢!“ 也是她初到宣华堂没防备,不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章岂仔细看了看她,忽然唤了一声,叫朝颜打水。 朝颜赶紧端来一盆干净的水,铜盆里水波涟漪,倒映着她秀美绝伦的脸庞。 章岂拉着周至柔洗手,先将她的两只手都放在水中,浸湿了,之后开始每一根手指细细的揉搓,掌心,指甲,全部洗了一遍,最后才从朝颜哪里接来素净的棉布,给她擦手。 “洗干净了!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周至柔脸有些泛红。 心头也有点噗通噗通跳。 害得她内心里鄙薄自己:洗个手而已,又不是真的小姑娘,怎么害羞了?不过,被章岂伺候的感觉,真是舒服啊,舒服到她心里满满的,满到快溢出来了。 “岂少爷,还有凝脂膏。“ 朝颜真是太“贴心“了。 章岂便接来,随手挖了一块,涂抹在周至柔的手心手背。不过大概挖太多了,周至柔的双手涂得腻腻一层,太厚了,索性自己也蹭了蹭,顺势也擦了点。 这…… 周至柔说不清,心里真的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不停在想:这个招数,章岂怎么学会的?学得自然而然、了无痕迹,完全达到了“撩而不自知“境界啊!看着章岂认真的面孔,忽然有一种想法,就这样吧! 就这样静静的陪伴着他,管未来如何呢? 她经历了这么多,无论是上辈子表面尊荣内里凄苦,还是上上辈子世间繁华而我孤独,她最大的体会是,真心难得! 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颗爱你,了解你,守护你的真心,真的只能凭运气。而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 周至柔此刻的心情非常之复杂,一部分她深知人性,知道人性变幻难测,所以始终保持高度紧张警惕,另一部分则恨不能立刻投入,无论是爱还是被爱,都是何其美好的事情啊!不经历一回,怎么对得起自己吃过的苦? 大概就是这时候,她有点人格分裂了…… 一半的她满心喜悦,关注着章岂,等待着他给自己的小确幸。 另一半的她则不时提醒自己:不要丧失自我!把幸福建立在别人身上,太危险了!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自我! …… 晚上睡觉,周至柔是枕着香甜的美梦入睡的。就算有一半的自己在告诫,只是小小的洗手而已,粉红泡泡才冒了一点点,别荡漾的太早了,也挡不住她心头泛起的甜蜜。 次日一早,她像平时那样早起,热水早打好了,连她平时梳头的妆奁也整整齐齐的摆好了,若不是睡的地方千真万确就是后罩房,她还以为身份被人发现了。 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蔷薇笑呵呵的过来,主动给她梳头。 “蔷薇,你今儿不当值?不当值怎么不多睡会?“ “我闲啊!来,别动,我给你梳头。“ 说起来,周至柔给自己梳头的本事,的确很差劲,就没拒绝蔷薇的示好了。 她倒是想看看,蔷薇的示好能维持多久? 万万没想到,蔷薇、芙蓉、茱萸三个竟然轮着来…… 细问之下才明白,原来这是章岂的吩咐。章岂要求她们,每天轮值伺候她梳洗,不然等京城那边来人,就换掉她们。 怎么换?庄家本来也不大喜欢她们,很有可能会被转卖! 伺候谁都是伺候,甚至给周至柔梳洗更简单一点,要求不高,蔷薇几个为了前程着想,自然尽心尽力。 周至柔担心,三个丫鬟过去都是平起平坐,现在突然要低三下四伺候她,表面不敢吱声,底下说不定会有抱怨。让朝颜暗中观察,打听好了告诉她。 朝颜回来说,“蔷薇她们没有不高兴,听说你救过岂少爷好多次,无论是凭救命之恩,还是岂少爷对你的喜爱,她们不敢和你争,还怕惹你不高兴,你叫岂少爷赶走她们。“ 即便这样,周至柔也没全放下心思,隔三差五的拿了铜钱给三婢买零嘴儿。时间花得不长,关系比从前“互称小姐妹“的时候还融洽。 不久,京城靖远侯府的人到了。大概是章旻终于觉得历练儿子,但身边靠谱的人不能少,一口气派了二十多人过来,照顾章岂的日常起居。 第八十三章 京城来客 清风苑显然住不下了,不过章岂不可能离开庄家的,因此庄家就向外扩宽了外墙,把之前充作柴房储物的杂屋重新修葺了下,粉刷整理后,便多了十几个房间。横竖也是给下仆住的,用不着多么精致华贵。 这样一来,清风苑就是前后五进的大院子了,里里外外将近三十人,只伺候章岂一个主子。 京城来人抵达之日,章岂继续去月微草堂读书——没有主子等下人的道理,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么,他对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多几个人伺候,和少几个人伺候,没多大影响。 不过庄家肯定不能当成小事。 一大清早,庄家上下就等候着了,直到午时,罗伯护送的侍婢侍从们,才到了甘泉县。一路车马劳累,不过没有一个人抱怨的,能被选中来伺候小主人,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诚然,这批选中的来者忠诚可嘉,但和章旻官复原职,靖远侯府的门匾重新又挂上去,有很大关系。 罗伯还和上次一般,进了庄家只见了太夫人钱氏,闲言几句,茶水略沾了几滴,便起身要走。庄家几个老爷少爷倒是想留,可他身上煞气太重,光是靠近都觉得压迫,更别提开口挽留了。 侍婢们全部恭恭敬敬,低头送罗伯。罗伯对她们也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小侯爷的脾气你们知道的,好好伺候!“ “是。“ 待罗伯走后,那股逼迫的气势便如乌云散开了。庄家人好奇的看京城来客,只见她们有老有少,最年长的大约五十开外了,鬓角斑白,身上穿着酱色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神情恬淡平和,看着挺爽利。 既是来伺候的,不派年轻人,竟然特特送来一个年纪这么大的? “袁妹妹?你是袁妹妹?“ 庄老夫人仔细打量,半响才认出。 袁婆婆含笑福了福,“姐姐还记得小妹!“ “怎么能忘?咱们当年可是义结金兰过!“庄老夫人感慨的回忆往日。 当年都是青春年少,嘻嘻哈哈,性格相投就结拜了,说起来,还有点“高攀“。因为论出身,她的亲娘是奴婢之身,给人当奶娘的,而袁秀珍的祖上是太医。可惜袁家倒霉牵连了宫廷私隐之事,险些被全家抄斩。袁秀珍因为擅长岐黄之术,被当年的靖远侯章旻救下,买到府里。 时隔多年,庄老夫人因为和章旻的情分,外嫁出京,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袁秀珍却终身未嫁,还是一介奴婢之身。 怎么不令人唏嘘? 两位老太太叙旧起来,袁婆婆想起今次跟来的人,笑着担当起介绍的角色来—— “这是我的小徒弟,年轻力壮的,以后岂哥儿免不了摔摔打打,她最擅长捏筋正骨。“ 袁阿久上前行了一礼。 之后是四位擅长灶下厨艺的。可见章家长辈多疼爱章岂,大姑姑章炅,小姑姑章杲(gao),以及小叔章昱,以及亲爹章旻,不约而同选择送厨子。 这四位在路上就问过擅长的派系了,南派北派,红案白案这下都齐全了! 骑射师傅一名,这是章岂点名要的。 两位针线绣娘。 每个绣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徒弟,一边学艺,一边照顾师傅起居。 书童一名。 最后才是近身伺候的,分别是珊瑚、翡翠、碧玺、以及水晶。四女中,珊瑚、翡翠都是十五六岁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一看就知道精心调教过的。而碧玺和水晶略小一点,十三四岁,灵秀逼人。 这几个有名姓的,袁婆婆一一介绍。后面还有七八个小丫鬟,便提都没提了。 一下子来了二十多人,清风苑之前派去的奴婢,怎么处置?茱萸蔷薇几个,实在没得比啊!与其丢脸,让侯府以为庄家对章岂不用心,还不如赶早退回来呢。 庄老夫人刚露出这个意思,太夫人就发话了,“既是要伺候岂哥儿的,等岂哥儿回来决定。“ 袁婆婆等人自然不会反驳,“倒是很想见见伺候小侯爷的姑娘们?“ 太夫人点了点头,让人把清风苑的侍婢都叫过来。 乡野之地能有什么好的?京城的来客们,本来都是漫不经心的,觉得自己怎么都是在京城来的,更是侯府优中选优挑出来的,可惜在见到朝颜那一刻,小心思便收了一半。 蔷薇、茱萸、芙蓉,三个女孩普普通通,便如那绿叶,更衬托出朝颜之美,明眸皓齿、鲜妍明媚。 擅长绣工的,内心已经在描绘朝颜身量再长成,要如何妆容,如何穿戴,定然是位倾城的佳丽啊! 彼此视线交换,暗暗道,“莫非这一位,就是之前提起过的,小侯爷格外在意的那个小丫鬟?果然丽质天生!光凭这份容貌,将来一个姨娘怕是跑不了了。“ 大家都对朝颜客客气气的,没有因为来自京城就对她居高临下,不屑一顾。 到了晚上,章岂回来了。 他先去宣华堂见了太夫人,又跟特意守在哪里的庄老夫人闲话两句,这才回了清风苑。 石磊提着书箱,和书童夕颜先返回清风苑。 一进院子,感觉大不相同了。正房里灯火通明,廊下大红灯笼高高挂了一串,一直延伸到墙角。里外多了那么多人,肯定多了很多生气。 一路上,石磊见到不少熟人,赶紧打招呼,“燕姑姑!马姑姑!芳姑姑!啊!袁婆婆!您老也来了!“ “石磊,你小子离开京城还不到两年,窜了一头高啊?“ “呵呵!“石磊摸着头不好意思笑,然后赶紧介绍,“夕颜,这是咱们侯府的妙手神医,袁婆婆!袁婆婆很厉害的!“ “夕颜?“袁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周至柔,“是个丫头么?“ “是,夕颜会点笔墨,不像我,拿起笔杆子就头疼,当不了少爷的书童。“ “那以后不用操心了,二老爷送了一个书童过来。让女孩冒充书童,一时半会还无妨,时间长了,被人发现了,叫人怎么看小侯爷?“袁婆婆说完,又看了一眼夕颜,大概是觉得眉眼还看得过去,问到,“你识字?“ 周至柔点头。 “那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书房里,不缺笔墨。 毛笔蘸了墨,塞给周至柔的右手…… “写啊!“ 第八十四章 章岂的规矩 “怎么磨磨蹭蹭的不写?你不是识字吗?“袁婆婆很是奇怪,语气放得温和些,“随意点,写两个字我看看你的水平。“ 周至柔拿起毛笔,笔尖落下一滴浓墨,手腕不自觉的颤抖,额头都冒出汗。 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像撒谎的丫鬟被抓个正着! 难不成,说识字是假的? 袁婆婆忍不住露出疑色。 而实际上,周至柔的冷汗不是紧张,更非畏惧。 她是条件反射。 天知道她上辈子被热油泼过之后,身体受了多大的损害!她比常人的优势,就是知道一些医疗知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懂得“自我治疗“,而且坚韧不拔,确定目标后数年如一日。 周家那种情况,她要是放弃自己,肯定就会在秋氏和周庆书的双层打压下,随波逐流,如落花一般不知飘零到哪里去了。 周家是书香世家,她读书比璇姐姐差远了,就连年幼的周琼、周琪,在读书背书上也比她有天分,诗词歌赋样样拿出的手。她怎么办?身体已经半垮了,比不上人家,琴棋书画,总要有一样擅长吧! 不然家族聚会中,她什么话也插不上,连站的地都没了。 周至柔选的是可以默默努力,低调不声张的“书法“。 她的右手是好的,可是胳膊上的烫伤损害了她的神经,写不了几个字,就习惯性抽搐,好像压了十几斤的石头,越来越紧、越来越疼,最后疼得受不了——以她强大的意志力,练了两年后也只能咬牙放弃。 她为练字,不知流过多少汗,背地里流过多少泪。 最后功夫也没白费,练成了左手字。 不是左撇子,全靠后天的苦练,生生把自己磨成了半个书法家。 为什么说半个呢,因为周至柔练字不像别人是为了文人雅趣、抒发情怀,甚至不是为了写出一手好字,就是为了不在兄弟姐妹中太落后而已。旁人总有个喜好,什么字体,什么笔锋习惯,她统统没有。打练字开始,她就没给自己设定什么目标。 看到谁的字帖,就练谁的。 练到最后,毫无个人风格,只会模仿…… 当然,这个世界的人是不懂的,因为没有瘦金体,没有现代字库中千奇百怪各种字体,还以为是她发明创造的。周至柔就是靠着它们,勉强刷了些存在感——“周家那个字写得不错的丫头“。 此刻,周至柔拿起毛笔,右手条件反射一样回忆起前世的痛,那种痛是日积月累生成的,是无数眼泪的午夜挣扎苦熬后,看不到一点点曙光,迫不得已放弃的锥心之痛。身体的记忆真是太清晰了,镌刻在灵魂上的痛,也没那么轻易消除。 石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夕颜,那个,你是累了吧,跟着少爷一天了,肯定累到了。手腕没力气!早点回去休息吧。“ 袁婆婆的脸色立刻转冷,累了?刚刚提着书箱的,不是石磊吗? “算了,既然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周至柔回忆到前世,心情恶劣,泱泱不快的从书房走出去。一边走,她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停的用左手去按摩每一根手指,心道:不能让前世的痛苦困住我啊,不然就平白浪费这一世的健康身体了。 那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练字! 她要打破条件反射! 清风苑来了这么多人,人事大变动,不过周至柔满心都是自己的右手,对此没怎么关注,反正最后说的算的,不都是章岂么? 章岂向着她,她就吃不了亏。 章岂不向着她,那她就跑了啊,还留在这里作甚? …… 次日清晨。薄薄的晨雾都没散去,章岂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功,练了两套拳法,打得浑身热气腾腾了,才回去换洗。 袁婆婆等人都站在正房前,一个个的等章岂审阅——昨儿天色晚了,估计连人正面孔都看不清,自然要等到天明时分,让主子认认脸儿。 章岂一个个看过去,“嗯,都是熟面孔。“ “我废话也不多说了,也没那么多时间。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长辈送过来的,大约也知道我的脾气性格。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了!按侯府规矩,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对了,还有一条!千万不要给我生事!“ “从京城来甘州,一路千里迢迢,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想要享福就别来,来了,都是伺候我的,不是给我惹事当大爷的,懂么!我不管是谁,从前伺候过谁,立过什么功,做过什么事,总之一句话,给我惹事了,再说什么‘多少年的老人了,给点颜面’,没用!直接给我滚蛋!“ 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严厉。 不过京城来的,哪有可能这么就被吓唬住了,齐齐应了,表示会忠诚伺主,绝对不会给主子招惹祸端。 说完之后,惴惴不安的茱萸、蔷薇两个走上前,不敢说话,还捅了捅朝颜的腰,朝颜才道,“少爷,那我们几个呢?“ “昨晚不是说过了么,还和以前一样。“ “我们几个……都一样?“ 朝颜仔细的问。 章岂有些不耐烦了,“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还要我说几遍!“ 说罢,转头看到京城来的侍婢们,寻思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两边的对比太强烈,就多说了两句,“她们的规矩好,你们日常闲着没事做了,可以跟她们学习一下。“ “至于你们,朝颜几个伺候我,知道我现在的起居习惯,甘泉可不是京城,别把京城哪一套拿过来,我也不想听‘京城是这样的规矩’——在这清风苑,我就是规矩,我喜欢了,什么都可以;我厌恶的,绝不可以出现!知道了么!“ “是!“ 训过了侍婢之后,便是早餐时间。 四个厨子不知章岂的喜好,每个人都做了一两样,那餐桌上就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种吃食。 朝颜心想,还和往常一样?就努努嘴。 茱萸过来,在长案的对面,放下一个蒲团。 蔷薇过来摆上另一副碗筷。 不多时,姗姗来迟的周至柔,就伸了个懒腰,坐在蒲团上,不等章岂过来,先动了碗筷,夹起一块水晶丸子,塞到自己的嘴里。 第八十五章 倒绷孩儿 所有人都傻了,呆呆看着周至柔大快朵颐,把专为章岂准备的早餐一样样都先尝了个遍,末了还摆手让蔷薇给她盛碗小米粥。 蔷薇当然赶紧迈了小碎步,盛好了端端正正放在周至柔面前。 周至柔就拿了调羹,慢悠悠的喝起来。 不多时,章岂过来了。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热气,蒸腾得面容白皙细腻,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白。论容貌,他竟也不比身边的朝颜差多少! 只是,章岂才懒得注意这些身外之事,随意的把巾帕丢给朝颜,就弯腰坐在周至柔对面,拿了筷子开始用早餐。 食不语。 一时间,整间屋子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对坐吃早餐,碗筷不经意之间的清脆碰撞声。 直到吃到七八成饱了,章岂才擦了擦嘴,道,“今儿你不跟我一道去学堂了?“ “不去了,我要待在家里练字!“ “嗯,好,我书房里丁字格上有字帖,你想临摹谁的,自己拿。“ “我才不要临摹!“ 周至柔上辈子写了多少字,就摹了多长时间,早就临摹得厌了!一听这两字,就眉头皱起来,一副憋闷的样子。 “不临不摹,感情你要自创字体吗?“ “怎么?不行啊!我还非要自创给你看看!“ 章岂听了,捂着嘴就想仰天大笑,半响,想起这会令周至柔下不来台,赶紧掩了,“好,我等着你字体大成的那天。“ 饭后,他就脚步生风的去月微草堂了。石磊和新上任的书童雨桐,赶紧拿着书箱,跟在后头。 周至柔就回房了。 她至今还住在东稍间——面积大约二十平米,用旁人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太小了,放了几个衣柜子就腾挪不了身子了。不过,从前住在这里的菖蒲搬走了,这里便是她一个人的住所,她巧妙的一番布置之后,就成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卧室。 高大笨拙的衣柜子不要了,完全仿造现代风格,制作了衣柜和移门,刷上清漆,保留木质的原本纹路色彩。床是重新打的,单人床,不大不小刚刚好。她才不要那种带着围栏的“拔步床“,床帐子一遮,成了密闭的狭窄空间,对有密闭恐惧的人太不友好了! 此外,就是正对着窗口的书桌,一桌一椅,大小正适合——因为是按照她的尺寸制作的。 周至柔对这间卧室很满意,功能齐全,错落有致,完全的私人空间,不受打扰! 吃过早饭之后,她就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就开始练字,浑然不在意外面如何评价。 本来么,背地里会议论她的是谁,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她们夸赞她,她得不到什么好处。她们批评她,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爱咋咋地呗! …… “弄错了?不是朝颜,是夕颜?“ 清风苑就那么几个小丫鬟,居然还弄错了人,这笑话闹的!不过,也不能怪自己眼瘸,谁让朝颜生得那么好?如明珠落入荒草间,显眼的是个人都会误会啊! “小侯爷到底看上夕颜什么了?一朝一夕,长了眼睛都知道朝颜不仅生得好,性子更好啊!“ “嘘,乱说什么!“ “小侯爷是你能随意议论的么!“ 初来乍到,虽说从前在京城也见过章岂,但毕竟没有近身伺候过,还得等慢慢摸透了小侯爷的脾气性情…… 袁婆婆没有太过在意,她在侯府多少年了,见过多少得意的姨娘,宠爱时有多张狂,败落时就有多潦草。听说周至柔“知耻后勇“在练字,听了淡淡一笑,就丢到一旁,招来琥珀,趁阳光明媚,坐在假山后的朱亭下拉扯家常,细细询问这一年来小侯爷的经历。 琥珀早就唬住了,哪敢吐露? 除非章岂当面,许她开口往外说话,不然她一个字都不敢吱! 任凭袁婆婆和风细雨,或者疾言厉色,她只是闷头不吭。 白白浪费了半个多时辰,袁婆婆无奈,只能换了方法,问琥珀愿不愿意和她学医? 这一招果然管用,琥珀当场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端起茶过头顶,就称“师傅“,态度好的不要不要的。 袁秀珍本来打算收了关门徒弟袁阿久,悉心教导给自己养老,不想再多收徒的,此刻也只能含笑喝了茶。 之后再问,就是师傅问徒弟了,徒弟不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哪知道琥珀仍旧沉闷的摇摇头,“主子的事情没有奴婢多嘴的份,师傅是初来乍到,待久了不用弟子说,也能看明白了。“ 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好丫头! 袁婆婆只能把算盘打到茱萸蔷薇芙蓉三个。 这三个倒也向往京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她们啥也不知道!针线上的绣娘也变着法子打听过,只得到“夕颜原来离开庄家一回,去哪里不知道,小侯爷也跟着去了,后来又回来了“的消息,再多就没有了。 到了晚上,章岂回来,依旧和周至柔同桌吃饭。吃完之后,章岂继续学业,背经诵典。巩固白天所学的课程。而周至柔则拿着章岂买回来的话本,开开心心的歪在罗汉床上看。 这会儿,“撒谎识字“的传言总算打消了,因为话本不管厚薄,只有三五张插图罢了,其他不都是字写的?不识字哪里看得懂? 这一夜静悄悄的过去了。 次日清晨,依旧如昨。 清风苑的两拨人,彼此还在试探的了解中,谁也没大动作。本来看章岂对“丫鬟夕颜“的重视程度,谁也没打算搞小动作,可随着跟来的小丫鬟和庄家的人熟了,哪里挡得住碎言碎语? 很快就知道了,夕颜就是谷莠,是庄家大少爷当街买来的,期间还丢失过一次!小侯爷章岂就是为了找她,也跟着丢了。这件事,甘泉县衙最清楚啊,去年为了找小侯爷,净街了两三天,差点惹出民怨。 这还得了! 袁婆婆皱紧了眉头,又去问外出去的人手,“翁婆子怎么说?“ “别提了!翁婆子说,没有这个谷莠还好,一有她,没事也要惹出三分事!她就像个搅家精,惹祸精,扫把精!我走时,翁婆子还特意提醒袁婆婆,别三十老娘倒绷孩儿!“ 第八十六章 言下之意 翁婆子明显挑拨离间的话语,袁秀珍见多识广,哪里会中计?不过,也成功在她心里按下一根刺,不敢对还不满十岁的周至柔轻视了。 以后不知在清风苑待多久,若没有万全准备,她才不会轻易出击。 先迂回一点,在她的示意下,两位针线娘子故意在蔷薇茱萸面前,露出那精湛的绝活——女人家,若是有了这门手艺,这辈子吃喝就不愁了。将来长大了,无论是外嫁出去,还是留在庄家,靠着手艺吃饭,不比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当丫鬟强? 蔷薇几个,当然巴不得了。 不过,针线也是讲究天赋的,更要下苦功。只有芙蓉手巧,也能耐得住性子,可以坐上一下午。蔷薇茱萸一个是手糙,不够灵活,一个是坐不了一会儿就觉得屁股下有针,只能含泪放弃了。 袁婆婆的暗示下,她们两个转移目标,决定向四位厨娘取经。 考核了一番耐性、毅力,以及天赋后,两人都没入选。 “你两不是这块材料,学上十年八年,灶上的水平也就稀松平常,吃不了这行饭。“ 做针线不成,厨艺也学不成,那将来可怎么办啊!两个丫头哭了。清晨给周至柔梳头的时候,都是苦瓜脸。 周至柔笑着问,“问了掌勺师傅原因没?啊,什么,天赋不成?那就后天学啊,苦人家出身还怕吃苦么?我相信你们两个无论多苦多累,都会坚持的。“ “就是啊!我们行的!“ 蔷薇茱萸又鼓起勇气,去找掌勺大娘子。 大娘子没好气的说,“你们两个舌头不行,非要说明白了么?会做不会吃!“ “我们会吃啊,会吃的!“ “可能吃了!“ 两个丫头拼命说,想证明自己,结果反而闹了笑话,惹得灶下的小丫头们都嘲笑起来,“我们大娘子不是说你们不会吃,而是嫌弃你们不懂得品尝!懂了没?你们两,给了猪食都觉得香,哪里懂得色香味的意思?“ 蔷薇茱萸吃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后,又得周至柔当知心姐姐。 “你两弄错了一件事,咱学厨艺为了啥?一是为了自己吃,二是能学成一门手艺,将来能靠它吃饭。大娘子水平高,能给岂少爷做饭,你们两个水平差,就给平头百姓吃就够了,要那么色香味俱全干嘛?做得好了,也当不了御厨!不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 茱萸唉声叹气,“我们也没那么大野心,想把人的本事学全了。学个三四成,以后到了乡下能整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就够了。可平白挨顿嘲笑,想想就气死了。“ “说我们给了猪食都吃得香,呜呜,我现在还觉得火大!“ 周至柔眉角闪过一丝异色,“这话是谁说的啊?“ “就是那个叫‘春香’的,不知道有多尖酸刻薄!不过人家本事大,各种菜怎么烧,怎么配,说的头头是道。跟她一比,我们都是烧糊了的卷子,哎,给人提鞋都不配。“ 这一天的晚餐,时间用的格外长。 袁婆婆等人,都觉得周至柔应该会借机发作,狠狠痛骂一顿春香,或者指桑骂槐,出一口气。连春香都做好了挨罚的准备。没想到周至柔提都没提这件事,只问了章岂白天上了什么课,学了什么,有没有发生新鲜有趣的事情。 章岂随口说了几句,就忙着复习课业了。 周至柔含笑看着,至始至终,没有一句题外话。 好似打到了一团棉花上。 难道是这位愚钝到了,听不懂画外音的地步? 不应该啊,按翁婆子的说法,这位无风还要起三层浪呢,怎么可能消消停停的? 当然,不久之后,终于知道错哪里了——在这清风苑里,周至柔的同盟,只有一个,就是菖蒲。这不,菖蒲过来了,笑呵呵和蔷薇茱萸几个聊了大半天,等章岂回府,不等晚饭摆上,就先送上一份策划书,要和章岂合伙做生意。 “这个是……酒厂?什么玩意?“ “岂少爷,这是露露家给的,她家可是把百年酿酒的家伙拿过来了。我问过大夫人的意思了,大夫人说,不能白占便宜,让我三分利。我寻思,我这出身,和我就铁牛两个也镇不住啊,还得你点头!“ 章岂略一寻思,大致知道什么意思了,“成,我出五百两本金,你将来赚了钱还给我。“ “这不成!“菖蒲立刻反驳,笑呵呵道,“大夫人不肯占我的便宜,我也不能白占少爷您的便宜。怎么说,也一个屋檐下待过的,多少得您考虑一下——这买话本,一天两天的还成,十年八年的,五百两怎么够呢?“ 说完,菖蒲还掰起了手指,一一计算起来,“要不了两月,整个甘泉都买完了吧?半年呢,不得去其他州城买?一年后,哪个书铺还能买到新鲜的话本子?说不得,得自己开家书铺,现找笔杆子写。我算算,养个文人,一月少说五两银子,找雕版印刷,再找三五个熟练工人,七七八八开支也要百多两银子。好在印完了卖出去能赚点!“ “养文人,开书铺?“章岂惊了,下意识的扭头看周至柔。 周至柔翻了个身,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装不存在。 就算她不出声,章岂也知道,这番话就是她教菖蒲的! 有什么话不直接和自己说,居然还绕弯子!章岂运了下气,脸色臭臭的,横了一眼菖蒲,“你继续说!“ 菖蒲若不是得了周至柔保证,也不敢这么嬉皮笑脸,“所以说来说去,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得靠这酒厂。少爷不得重视起来?不然养书铺很贵,尽往里面贴钱,好似无底洞啊!“ 章岂听懂了言下之意——养书铺很贵,话句话说,让她像现在这样安静舒适,就得花钱! 能怎么办呢?章岂最讨厌麻烦的,想一想要是她不愉快了,最后遭罪的还不是自己么! 何止周至柔养成了条件反射,章岂也一样——从南魏到东齐国这一路上,只要周至柔高兴,那就意味着伙食不错,有吃有喝;但凡她不高兴了,要么吃糊的生的苦的涩的,要么就干脆没的吃!反正那些暗探是不会考虑他们的肚子饿不饿。 毕竟是一同患难过的,章岂气完了,心想,不就花点银子么!能让她高兴,也值了! 大笔一挥,就在策划书上刷刷签名了。 章岂和庄家,外加张家铁牛、铁兰共同签订的协议,章岂出五百两本金,占三成利,铁兰铁牛出酿酒秘方,占三成,庄家出场地、出材料,出伙计,负责销售,占四成利。 第八十七章 酒厂专营 菖蒲得了章岂亲笔签名的协议,笑脸越发灿烂,“那酒厂的生意,岂少爷也有份了。听说清风苑来了许多京城的,啧啧,肯定精明能干。岂少爷派两个帮帮我呗!不然,五百两的银子,我拿着也心颤颤的。“ 章岂笑骂,“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啊!“ “那不是自家生意嘛!我能求谁呢,是求大夫人呢,还是求老夫人,还是找铁牛家和我爹娘家?他们不过来拖我后腿,我就阿弥陀佛了!“ 菖蒲说话爽利。她有个特质——和她打交道,明明知道她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可讨厌不起来。大概是因为真诚吧,她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也不心存恶意,有一说一,踏实可靠。 难怪前世,辗转南魏东齐北汉三国上层权贵的朝颜,只对这个旧日的小姐妹格外关照。 菖蒲,就是前世的“夕颜“。 这辈子,被周至柔占了名、位置。 周至柔觉得自己不能白占,再说还有小姐妹之间的情分,她能亏待菖蒲吗? 正好有朱大老板送的酿酒设备,白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成立一家酒厂,把庄家也拉进来,靠着利益,关系更近一层。 况且,酒厂好好经营的话,是可以传代的,足以让菖蒲和她子女的一生衣食无忧了。 周至柔要是想对某个人好,那绝对是真心真意,掏心掏肺的好。 章岂颇有深意的盯了她一眼,挥挥手,挑了石英和垂露跟着。至于京城来的,脾气性格还不大熟,再说,菖蒲才多大,也压不住。 他既知道这是让菖蒲安身立命的生意,就不能胡乱派人插手,石英和垂露以前就挺照顾菖蒲,他在提点几句,相信闹不出乱子。 酒厂的生意,他压根没放在心上。最差最差,不就是五百两银子丢水里了么?相比之下,他更烦恼那没影儿的“书铺“生意。 按照夕颜现在看书的速度,很快就无书可看了。到时候他怎么办?到处也找不到新鲜的话本,夕颜眼巴巴盯着他要,他要怎么变出来哦! 越想越烦,他看不下去白日的功课了,放下书本,走到罗汉床旁,拍了拍周至柔翘起的脚丫,“开书铺,养文人,嗯?“ 周至柔眼珠滴溜溜的转,“我可没说。“ “行,是少爷我先问的,总可以了吧?“ “那好,我就说道说道吧。“周至柔坐起来,笑着挑了挑眉道,“要开书铺,就开家大的。不分品类,什么诸子百家,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样样准备齐全了。“ “你倒是大手笔!“章岂气得笑了,“还有呢?“ “当然是寻靠谱的掌柜和师傅啊,我人生的一大梦想,就是坐在满是书籍的高楼里,四面墙都堆满了书籍,我走在其中随意挑选书籍,挑到满意的,就随意的坐在椅子上,喝一杯奶茶,看一页书,最好怀里还有一只猫,眯着眼看窗外的落日——人生最惬意之事,也不过如此了。“ 章岂嗤笑一声,“人不大,心思不小!诶,不对,你不是不喜欢猫狗么?我记得雪球在时,你表面对它和气,背地里没少说它掉毛!“ “那不是我的梦想么,谁说梦想一定要实现的?“周至柔振振有辞,“我只是觉得这个画面特别美,要是有一只猫就更好看了!“ 章岂没在说话。 谁也不知,他心理已经在暗暗琢磨,怎么让夕颜实现这个梦了。 …… 好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清风苑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个叫放了籍的丫鬟,名叫铁兰的,从小侯爷这里哄骗了五百两银子。虽然五百两不多,侯府也不在乎损失不损失这三瓜两枣的,可这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靖远侯府,从老侯爷开始,都很善待身边人,对放籍的丫鬟也尽量有求必应。要是以后丫鬟有样学样,都以为可以来找小侯爷打秋风,岂不是叫人以为好欺! 袁秀珍比翁婆婆聪明的地方,就在于她一直谨记自己的身份。她是奴,才不会直接指出主子的错误呢!继续迂回—— 去庄家找老夫人拉扯家常,略有些忧虑的提出疑难,庄老太太就记下了。 不过,记下归记下,过后也没了下文。 原来,并非庄老太太糊弄,她问了儿媳,“酒厂“生意到底怎么回事,大夫人如实告知。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哪里可能白占底下丫鬟的便宜?酿酒设备是夕颜带回来的,她那样的身份,直接送钱算成买卖,信不信反而伤了和气? “我寻思,夕颜在清风苑,和菖蒲同吃同睡一年。她不在乎钱,在乎的是菖蒲。所以,就做主让菖蒲占了三成利。又暗示她,这生意想要长久做得,须得岂哥儿点头。果不其然,菖蒲去了清风苑,半天功夫不到,就拿了五百两本金和签名回来。“ “嗯,你做得很对。这生意哪怕不赚钱,能保本就行。别亏了小丫鬟和清风苑那边。“ “母亲……“庄大夫人露出犹豫之色,半响还是如实说了,“半个月,酿了两百坛子,已经卖空了。还得了数十笔订单,排到秋后去了!这门生意不是不赚钱,是太赚钱了!“ “什么?“庄老夫人听了,沉吟片刻,“这么赚钱的生意,朱家那边怎么说?“ “母亲,媳妇早就去朱家打听了。朱大老板说,他十几个徒弟,早分了地盘,四个在东梁国,六个去了北汉,剩下五个,也在不同的州县。他还说,既然送了‘蒸酒器’过来,就没想过自家人打擂台。青州、甘州、定州三地,随我们自己卖。他家的人不会越界,也教我们不要越界。媳妇是妇道人家,不大懂得酒市行情,但老爷品了之后说,估摸一州之地,就够我们再开十家、二十家铺子的!“ 庄老太太吸了口气,“这么说来,倒是我们占了便宜了。“ 白得了一条赚钱的财路,还能和章岂一道,谁还会不长眼的提醒“别对放籍的丫鬟太好“之类的话。 害得袁秀珍不停叹息,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 其实人心啊,是不会变的。得到的,不安现状,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总之,一直在蠢蠢欲动。来自京城的仆役们,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不,一个月后,终于找到良机! 这还要从一道甜点说起。 第八十八章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味道鲜美,是一道极考验制作者功力的甜品。 得到这制作秘法之后,茱萸也是下了苦功,足足花了十天功夫,狠下心拼命的搅和搅和——搅和得一双手膀子抬不起来,筷子都用不了了。这般绷紧了劲儿,才得到一盘卖相尚可成品。 当十二个小小巧巧,外表似小螺的甜品摆放在饭桌上,章岂随手拿起,品尝了一口,点头道,“甜而不腻,嗯,不错。“ 茱萸听了,眼泪哗哗的流。要不是擦泪要抬起手腕,她肯定不会放任眼泪乱淌,哭得这么没有形象。 “少爷喜欢,茱萸这么多天的辛苦就、就没白费!“ 章岂难得叹气,“行了,等你有闲暇,再多做一些,我拿去给范师尝尝。“ “是!“ 琥珀拜了袁婆婆为师,芙蓉跟着绣娘学针线,现在茱萸也给自己找了条出路,章岂对自己院子里的发生的事情,其实门清。他眼角瞥了一眼周至柔,“你不学着点?“ “学什么?“ 章岂眼风一扫酥油泡螺,暗示这也是条明路——女孩子力气小,灶下的厨艺做不了,走精品的糕点师也是不错的。 周至柔嗤笑一声,“岂少爷还是想想自个儿吧!你在草堂读书也有一年了吧,学来学去,听说功课从来没有前三?少爷又不是不用功!“ “那是本少爷所学庞杂,不似同窗们只一心功课考科举!“ “是,岂少爷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么!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哦,这世界上本来没有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要是岂少爷不能继承爵位,那又该怎么办?“ 章岂抬眼,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 周至柔呼吸一滞,语气变得非常柔软,“我是说,岂少爷不该只想着继承父祖的家业,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不能自己拼搏出呢,这样以后也没人说你只会靠着祖先的荫护……“ 不是她故意乌鸦嘴,而是按前世的情况,章岂虽然是章旻的嫡子,可这靖远侯的爵位,是落不到他头上的。章岂十四岁返回京城,面对的情况就是“天上掉下来个哥哥“,硬生生把世子头衔给抢去了。 告御状?没用。要么章旻以“欺君之罪“论处,抄家没收财产,要么就是章岂牺牲,放弃世子之位。怎么选? 只能退让了。 周至柔后来回想,章岂小时候举止端方,用圣人的言论要求自己,一身正义。外表跟个小大人似地,却会给一个小丫鬟作证,可见还有一股子赤子之心。后来怎么变成那样了呢? 混不吝、“游手好闲“、蛮不讲理…… 当然,这些都是外人对他的误会。 真正的他忍人所不能忍,在暗中付出了许多努力,才得到黑甲军军主的地位。 “什么怎么办?“章岂眉梢一跳,只用眼尾的余光扫周至柔。 周至柔赶紧做出一副催促努力的模样,“岂少爷不是说要领兵吗?我听说以前的大将军,大元帅,都是学富五车的。岂少爷不会连普通的士子都比不上吧?连我哥在学堂上了一年,都想下场考个秀才呢。“ “你是说,我连秀才都考不到?“ “那得考了才知道吧……“ 章岂气饱了,瞪了一眼周至柔,自回去看书去了。 因为酥油泡螺引发的一顿争吵,也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主要是章岂条件反射的影响还在,不想闹大了。 他知道,无论有理没理,自己根本吵不赢,到最后只能拿身份压。可靠身份压制得来的胜利,又有什么趣味? 还不如用事实说话! 他非要考个秀才出来,到时候自然只能让夕颜闭嘴道歉了! 可谁曾想,小小一道甜品,风波如三月春风吹皱的池水,才刚起涟漪。而涟漪一生,得一圈一圈的荡漾出很远呢。 头一个,是袁秀珍写信回京京城靖远侯问安。信中也没有多余的话,就是给罗伯捎的信中,对小侯爷格外照看一个侍婢,随意例举了两件小事,其中就包括这道酥油泡螺甜品,表示出某种忧虑——最开始实验,不知浪费了多少牛奶、鸡蛋。这是制成了,要是没制成,好像……章岂也没问过。 其次,因为酥油泡螺这道甜品味道极佳,连着好几天,章岂都指名要带去草堂,给范师和同窗们,忙得茱萸手膀子酸痛不行。身体上的疼痛是值得的,因为章岂给的赏钱,是平常的十倍之多。 豪气的茱萸从京城的一众人中,拉拢了几个老实沉默的,专门给她打下手,天天搅和奶油。如此,才勉强做出足够的酥油泡螺,满足章岂的要求。 因为这,清风苑内的气氛一变,不再分以前的旧人,京城来的新人。对于主子章岂来说,他只看有没有本事,有能力的就重赏。没本事的,一样不理不睬! 光这么看,风气都好转了。 可惜最大的震荡很快到了。 这一日,庄家忽然派人叫走了茱萸。 问她酥油泡螺的做法,是谁告诉她的。 茱萸先开始不想说,但她一个丫鬟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从哪里学得这么精致美味的甜点?逼问了几回,光是猜人名,也猜到了。 “是夕颜?“ 没法子了,茱萸只能点头,“是她告诉我的。“ 几乎是立刻,庄家人过来请了周至柔去宣华堂。 大夫人亲自说明原委——原来,酥油泡螺味道鲜美的名声传了出去,有亲朋好友上门,庄家正好有章岂派人送给太夫人的,太夫人不大喜欢,就拿来待客。 结果人家客人一口说出甜点的名称,还好奇的追问,“这不是袁州江家的独门手艺么?怎么你们也会?“ “袁州江家距离我们有八百里之遥,亲朋故交自然相信不是我们偷盗。况且一道甜点罢了。夕颜,这件事奇就奇在,这道甜点的样子和味道,都差不多。你懂我的意思吧!“ “袁州江家距离我们有八百里之遥,亲朋故交自然相信不是我们偷盗。况且一道甜点罢了。夕颜,这件事奇就奇在,这道甜点的样子和味道,都差不多。你懂我的意思吧!“ 第八十九章 江家才女 和章岂相处久了,连前世被人害死的仇恨都淡化了。此刻,“江心月“这个名字浮现心底,周至柔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该不是想多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庄大夫人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两句,其实意思很明白——无缘无故的,被人质疑“偷窃甜品秘方“,总是会影响门风名声的。本来么,接纳周至柔在庄家当一个小丫鬟,不知周至柔有何目的,但庄家上下待她不差吧? 周至柔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卖了她哥,“大夫人,酥油泡螺是我哥告诉我的,原先是他说在书籍中发现的,但他不善庖厨,说与我,我也不会啊!“ “也是玩笑般和茱萸说起了,哪里晓得她记在心里,下了苦功就做出来了呢?若说怎么和袁州江家的千金做的一样,嗯,莫不是看的同样的书?大夫人,这道甜品好吃,但坐起来太费事了,累得不行!茱萸这些天,天天叫嚷手膀子疼得抬不起来。茱萸进府之前,还是穷苦人家出身,很能吃苦的,那位江家的小姐真的自己做啊?“ 庄大夫人心里有了数,“谁知呢,下次请刘夫人做客,我问清楚些吧。“ 说罢,也不再提这件事,问起了章岂在清风苑的起居,以及她和袁婆婆等人相处情况。周至柔自然含笑说了,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曾想,小风波不断。先是章岂生气,连着好几日脸色臭臭的,清风苑一片低气压——他天天带着酥油泡螺去学堂,和同窗们分享。因为一道小小的甜品,倒是真的生出不少真正的同窗情。周至柔就纳闷了,那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好?这酥油泡螺是你哥哥先发现的!他心理不知怎么嘲笑我呢!“ 只要一想到他谦虚低调的接受同窗们的致谢时,周瑛背地里对他讥讽,章岂就浑身不舒服,好像扎了几百个小刺,坐卧不宁。 周至柔发了狠,挥舞着小拳头,“他敢嘲笑你?你叫他过来,我与他当面对质!看看他怎么嘲笑?“ 又道,“没有岂少爷,他一辈子都别想吃到酥油泡螺,信不信?有的吃就不错了,他凭什么嘲笑?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他敢!“ 对着根本不在场的周瑛,狠狠的威胁了一场。 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但熟悉她的人,会知道周至柔笑吟吟的表面下,藏着多少坏水,呃不,心机。 目前深受其害者,包括朱凝露、卢慧因等,章岂也算其中之一。不过他自是不肯承认他有点“畏惧“——那怎么可能呢,他只是念着共同患难的情分,想要呵护保护小丫鬟罢了。 这其中的心理有些玄妙,章岂看着平素语笑温柔的周至柔,刚刚说的话也没带半个脏字,何况周瑛不在,也听不到,但听过之后,莫名就舒服多了。 那些针刺啊,嗖嗖的拔掉了,居然还有点舒爽。 他心里暗道,看来不止我一个!周瑛比我,更怕他妹妹!对啊,上次周瑛得罪了夕颜,特特做了轮椅来讨妹妹的欢心,可夕颜睬都不睬他,他还不是巴巴的赔笑?敢拉下脸么? 夕颜被绑走了,他课业都不管了,千里迢迢追到东梁去!哎,我难受个什么劲儿,直接说这是你妹妹做的,他还敢笑?笑话的是谁? 好不容易化解了这道小甜品引发的小风波,周至柔不得不在次月的初一见周瑛时,耳提面命,“就说你在书中找到的方子。“ 周瑛却陷入了沉思,“袁州江家?“ “哥,你想什么呢?天底下姓江的可多了,再说袁州那么大,何以见得……“ “就是她,江心月!“ “什么?“周至柔吃了一惊,眉心皱了皱,“我听说编入教坊司的官家千金会改了本名,勿使祖先蒙羞的意思。江心月不定姓江……“ “但江心月不是。“周瑛的表情非常奇怪,沉吟了良久,“这件事我得派人去袁州看看,兴许能查到点什么出来。“ “深宅大院的,能查到什么?“周至柔摇头,很不看好,“若此江家就是出了江心月的江家,那酥油泡螺……?“ 话音刚落,兄妹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对方的惊疑猜测。 两人都是重生回来的,天道莫测,天知道谁还和他们一样,也是重生回来的? 毕竟,他们两兄妹的身世、人品,也谈不上特别贵重。那些皇子皇孙,不更尊贵?还有出身书香大儒家族的,不更学识渊博?甚至不及勋贵军功出身的,有立下保护百姓的功德。 更非有天大的冤屈。他们两个死得再冤,还有更可怜的呢! 这等事他们从前没有想过,既来之则安之,能重活一世,已经是天大的恩德,还想怎地? 可若是…… 若是不止是他们…… 那就真要做好准备了! 周至柔冷静道,“一动不如一静!做的越多,落入人眼中越多!“ 因为她今生未受热油烫伤,没有跟周家人回京城,导致梁坤没了拘束,在东齐国大展宏图,一介小小商贾竟然如蝴蝶卷起了龙卷风,让东齐国改朝换代——在这个大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小小改变,都不算什么了。 “若真是她,她也重生回来,肯定会迷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国鼎立的局面,竟然让东齐国变成东梁!况且,袁州路远,她重生也是深宅内院的闺阁千金,听到消息,也是三五个月后了。“ 十五,周瑛没有过来见妹妹,而是托章岂送来了一封信,写着进来传诵很广的几首诗词。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周至柔看完,默默的把信塞回信封里。倒是章岂瞅了一眼,颇感意外,“你哥哥抄诗词给你作甚,莫非你不喜话本子,喜欢诗词了?“ “怎么可能!我最不喜欢诗词歌赋了!“周至柔张口就道,浑然忘记了,前世就是她借人之口,就这些千古名篇流传出去的。 是的,尽管有着穿越的金手指,但她从来没想过给自己设“才女“的名声,毕竟她会背的那些诗词,只能帮她立个十年八年,之后怎么办?她又没那份钻研声韵的天赋。 所以,这些诗词,上辈子她报恩,送了人。 这辈子,倒是成就了袁州江家千金了才女美名了。 第九十章 翻旧账 一个出身普通的男子想出名,怎么办?简单,想办法参加几次酒宴诗会茶会,只要有些过人才学,做些文采出色的文章和诗词,再有人背后支持,要不了多久就能博得风雅的名号。便是家境窘迫也不怕,云游到了某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仅能得当地附庸风雅的人家请客招待,临走还有程仪相送——只要有名气! 当然,前提是有真才华,有人愿意追捧着。 而女子就难多了。首先,适合女子参加的集会就很少,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妇孺女眷交流的,家长里短,这时候做诗还是写词,场合不对,没用。其次,便是才华极高,那也要背后有人愿意帮忙啊。 鼓吹一个出身低微的男子,还有“英雄莫问出身“的古语。而吹捧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那得把自己的颜面丢到江河里去了。 江心月重生回来快两年,不知用了多少心机筹谋,也就找到了三次机会。好在她抓住了!靠着那几首传颂极广的诗词,她不再是普通的江家内宅的千金,而是有一点名声的才女了!因她之故,江家都有了些名号。 周至柔以为打探她的消息会很难,结果出人意料。袁州境内,关于江心月的消息不少。 “前两年重病,险些救不回来……“ “亏得宝相寺大禅师相救,在佛前念了十二个时辰,才救回一条小命……“ “许是沾染了佛气,开了慧根,竟然变得颖悟非常,过目不忘,诗书张口能诵……“ “江家本是雕漆工匠出身,前朝灭了之后,躲在田间靠耕种织布为生。我朝没有匠户世袭,子孙代代不许科举的弊端,江家先祖才出来经营铺面……后来生意做得大了,开始涉足织布染布……“ “江才女一日梦到神仙授学,学得一种神奇染料之术。在祖母面前以一根金簪为质,得实验机会,竟然真的做出‘雨过天青色’——相然后江家染布坊就有了‘雨过天青’色。“ “雨过天青云开处,诸般颜色做将来,江才女果然非同一般啊!做的这首诗也是一绝!“ “听说还擅料理厨艺,江家四房分出之后,她每每做出极品糕点待客,无不得到宾客的交口称赞!“ “我还听说,江姑娘不仅有才,人也生得美貌。可惜父母愚钝,资质不堪,为了几两银钱和宗房兄长闹得不可开交,还差点去了衙门。最后被分了出去,只得了几间铺子。哎,江姑娘这是生生被其父母给连累了啊!“ “对啊,不然江家怎么也是有名有姓的家族,分了出去,就只是普通的商户了,那雨过天青色的秘方也是本家所有。江姑娘真是被她的父母给耽误了。“ “那也未必,也许就有慕名重才的好男儿,不看重家世的呢?“ “嘁,现在谁是傻瓜!放着出身高贵,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孩不要,要一个商户出身的女儿家?不实惠啊!“ 各种传闻夹杂在信纸上,送到周瑛手上。周瑛再找了机会,给了妹妹周至柔看。 之前还有百分之一的不确定,现在一看,还瞎猜什么呢,江心月板上钉钉的重生者!她竟然也重生回来了! “不应该啊!“周至柔面露迷惘,“她手上有一支黑甲军,什么人可以越过黑甲军的保护,伤害到她?而且两年前,那应该和我们回来的时节差不多!总不可能她前脚派人来截杀我,后脚就突发疾病,一命呜呼了吧?“ 周瑛眸中闪过一丝趣味,“这个可以先不管。不管什么原因,怎么说,人都来了!江心月,不愧是章岂的军师。你看看她,就拿出一个染料秘方,就从江家脱身了。分了家,还和宗房不和,闹得尽人皆知。看来江家那起案件牵连不到她身上了。“ “江家到底犯的什么案子?“ 周瑛陷入回忆,“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织布局。“ 当下,原原本本把他所知道的,告诉妹妹。 织布局是皇家的产业,按照魏国的规矩,事涉皇家采办,统由皇后管辖。但宣平帝的中宫皇后早就薨逝了,后位无人,宣平帝就交给淑妃打理。 淑妃无宠,更无子,每年织布局的采办,她左手进右手出,转手就是数万两。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一时半会说不完。 那底下生下皇子皇女的贤妃、德妃、贵妃,眼巴巴的看着,能愿意么? “据说是吴嫔起了头。英王过世之后,吴嫔所出的安王就是皇长子了。而吴家还只是平民小户,没有任何封赏。江家这件案子,大概是吴家想争织布局生意,后来闹腾大了,是安王出面压下去。不过安王做梦也想不到,吴家给他惹的麻烦,到了他也收拾不了的地步,还因此被皇父厌恶。“ 周至柔并不在乎安王如何,上辈子她回到周家,病病殃殃三五年,等她能起身出来交际了,安王造成了昨日黄花,没人在乎了。 她只是思考,“江心月聪慧无比,应该有办法帮江家从案子中全身而退吧。“ “对,她能。但是她为什么要帮江家?你看着信笺中所说,江家宗房为了些许银两闹腾到县衙,分家只给江心月的父母分了几间铺子,还有,看江家老太太也不大看重她家这一支,她何必费尽心思为江家筹谋?不如先把自己父母摘出来,免除后顾之忧!“ “哥哥,我的好哥哥,我记得上辈子我就是这么做的,出嫁之后我对周家一概不理,除了璇姐姐的事情,我和周家,和秋氏划清界限。你怎么说的,你说我心胸狭窄、自私任性、毫无气量!怎么换了她,你就觉得她做得对呢?“ 周瑛立时哑口,呐呐不知如何回答。 周至柔也没有纠缠不放,毕竟那都是老黄历了,老是翻旧账也没意思。 她沉吟良久,“江心月会不会发现我们两个的事情。“ “应该不能吧。我们只是没有回到周家……“ “我以为,不该小看章岂的军师。先假设她知道了,那她发现我现在章岂的清风苑,当一个小丫鬟,会做如何想?“ 第九十一章 “自古天意高难问,她再聪慧,也只是一介凡人。“周瑛沉思良久后,缓缓道,“我们两个经历种种波折,中间还去了一趟东梁,她想要调查清楚明白,哪里来的人手?只能靠瞎蒙吧。“ 周至柔有不同看法,“怪我被她坑过吧?我以为,她会相信她的直觉。“ 上辈子她对章岂满满的排斥,别说在一起了,就算靠近,她都不愿意。如果江心月是那种调查了全部真相再下决断的人,就不可能找人害她。相反,还会悄无声息的暗中帮她,助她远远的避开章岂! “什么直觉?“ “我们没有返回周家,偏离了上辈子的命运轨迹,她就会认定我们中间有一个是重生的。至于是你,还是我,我猜她会想办法试探。“ 周瑛默默的想了一会儿,“你想怎么做?“ “杀身之仇,怎么能忘!我要她付出足够的代价!“ 周至柔说得凶狠,然而眉宇间,不似从前那般满是阴郁。 愣了片刻,周瑛才摇摇头,“我还以为,你会想办法弄死她!“ “怎么可能,死,太便宜她了。她重生回来,占了知晓前世的先机,信心十足,肯定要大展手脚。啧啧,上辈子她沦落教坊司都能爬起来,成了章岂身边的红粉智囊。这辈子,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风浪。我还等着看她要翻腾出多大的浪花。“ “柔娘,你并不弱她半分。你还有我的支持,有金家倚靠,还有章岂……怎么不想着自己出头?“ “因为太累了。我明明可以过得很舒服,为什么要陷入无休无止的麻烦中?“周至柔反思自己,感慨不已,真是时光匆匆如流水,改变了她的初衷。“前年我还想着报仇,可仇家,你、章岂?我能怎么办?“ “什么意思,我、章岂?感情你对我和章岂的恨意,还在江心月之上?“ 周至柔给了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就不大搭理了。 兄妹两关于江心月的事情,就商谈至此。仇还是要报的,那可是杀身之仇,怎么可能忘?只是,不会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 …… 清风苑的风波却没停下,袁婆婆等人写信到京城,明里暗里打小报告,很快得了回音。 章岂的性子比起从前好多了,至少懂得隐忍。可在自己院子里,还不能直抒胸臆了? 他一句吩咐,把所有人都召唤过来,对袁婆婆,他甚至没有对翁婆婆的忍让,直接质问,“这是什么?“ 原来,罗伯的回信,是跟袁婆婆的信一起送回来的! 袁秀珍一见,捂着胸口,脸色苍白的退后了两步——怎么能想到呢,和罗伯共事了三四十年了,自问对他的脾气性情也是了解的,竟然被他坑了一把! 若是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被他反手卖了,倒也罢了,能理解。 可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啊,怎么至于!两人相处这么多年,竟然半点不顾旧情! 其实反过来看,正是因为事情不大,罗伯才会直接把信转回来吧,态度明确,没有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章岂愤怒不已,“我先前怎么说的,你们一个个,仗着资历老,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吧!我对哪个丫鬟多看两眼,也要嚼舌根子,还千里迢迢写了信回去!“ 珊瑚弱弱的想为袁婆婆辩解,“少爷,婆婆并没有恶意……“ “滚!“ 不说还好,一过来求情,反而让章岂火上浇油,“她没有恶意,那谁写的信?你写的?我倒要问问,安的什么心?把我章岂想成什么人了?“ 这话怎么好回? 珊瑚赶紧退到一旁,剩下翡翠、碧玺互相看看,硬着头皮想说两句,再看章岂的表情,吓得不敢乱动了。还是丫鬟水晶,生了一副水晶心肝,仗着自己人小,赶紧退了出去,撒丫子直奔了出去。 先见了芙蓉,又见了茱萸,手拉着手,姐姐长妹妹短的。芙蓉在绣娘手下才刚刚掌握几个基本针法,而茱萸天天混在厨娘身后,多少学了一手灶上的功夫,两人算是得了京城来人的好处。此时若是袖手不管,以后还怎么学? 二婢想了想,又拉住蔷薇,一起往东稍间去找周至柔。 周至柔不理,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结果都是假象?暗中写信给京城,用意为何,不用想都明白。要不是她早在罗伯那边挂了号,还提前掌握了清风苑的钱袋子,说不定这会儿被赶出去的,就是她了。 “夕颜,袁婆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留在院子听差,的确不好,不如我劝岂少爷,为袁婆婆放了籍?她不是老夫人的旧识么,老夫人平素最乐善好施的,有她老人家帮衬,袁婆婆就在甘泉县落脚养老好了。“ “那怎么行!“水晶脱口而出。 茱萸面露难色,“我们已经苦劝夕颜了,她这个人……的确有点小心眼,爱记仇。现在没有踩上一脚,已经算不错了。我觉得你和袁婆婆说下吧,这样才是两全之策,不然按照少爷的脾气,真给送回京城,那多少年的颜面都撕下来了。“ 水晶气得无奈,只能亲自去求周至柔。门一关,直接跪下,“求姑娘大发慈悲,放过袁婆婆一马。“ “你求错人了,抓着小事不放的,是岂少爷。只要他消了气,你写多少我的坏话,都不要紧。“ “可是,整个清风苑里,只有姑娘能让少爷消气。“水晶低声下气的说。 “那我不愿意去呢?“ 水晶低下头,流下两行泪,“水晶从小体弱多病,是袁婆婆施妙手救了我的小命。姑娘只要能救袁婆婆,我愿意以后唯姑娘之命是从!奉姑娘为主!“ 周至柔笑了,“不用了,岂少爷才是你的主人。我么,当个半主就够了。“说完,她放下毛笔,看着这一幅字体端正的大字,满意的笑了。 右手的条件反射终于淡了,几乎没什么影响。 眼角的余光瞥了水晶——原本她不打算管的,但水晶过来求她了,嗯,她怎么也得给在章岂身边待了十年的丫鬟,一点薄面。 第九十二章 考验 章岂大动肝火的训斥,还是第一回。整个清风苑内,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大声出气。 “我早说过,在我的院子里只有一点要求,别给我生事!还不到两个月,就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他原本生得极好,玉面星眸,从记事起就常听人说他是“活脱脱画里的善财童子“,因为格外厌恶别人因为他年幼、漂亮,而生出轻视、慢待之心。他以为的“慢待“,不是言语态度上的轻慢,而是不把他当主子,而是小孩,幼稚愚蠢的那种。 比如这次,哪怕袁秀珍大咧咧走上前,指出他在众丫鬟中偏向夕颜是不对的,他最多生两天闷气,而不是动了真火,要把人撵走。 是,袁婆婆是立下很多功劳的老人了,在府里很受重用。可没办法从内心尊敬他,只把他当小孩子,动辄告状的下人,要来何用?没得给自己添堵! “圣人曰:勿谓言之不预也。你们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了,不管你们是谁送来的,之前立过什么功劳,有多大的颜面。总之,在这清风苑里,犯了我的规矩就是大错……“ 他没有说完下一句,然而眼神在袁秀珍等人身上一转,已经表达了他的意思。 袁秀珍心彻底凉了。 万万没想到,章岂年纪不大,脾气却像极了他的父祖,说一不二,不容人有丝毫违逆!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错不错的事情,而是为了树立威严,章岂要杀鸡儆猴了! 这下完了,她要被送回京城了。看在她劳苦多年的份上,估计不会过于羞辱,可回了京,侯爷也不会重用她了,半辈子挣来的脸面也没了!府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吗?她这么大年纪了,出了府,又能做什么? 袁秀珍恍恍惚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就在她以为自己晚年要凄凉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娇笑声,如银铃般,非常的不合时宜。 章岂刷的一下抬头,目光犹如电,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吭一声。 “这个粉质不错,味道也清幽。这个也可,不过我不爱茉莉味的,兰花的也一般。“ 仿佛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周至柔带着蔷薇三婢,就这么过来了。 章岂的脸拉得很长,眼眸眯了又眯。手腕上的念珠也不停的转。 他在等,等周至柔开口求情,心里衡量着,是放,还是不放? 烦人啊,放了,等于戳伤他的尊严。刚刚狠话都放出去了,眨眼功夫不到就收回来?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发号施令? 不放,只怕谷莠这丫鬟不依不饶…… 那他以后的日子就要麻烦多多。 纠结不久,章岂决定,就算要应付目不暇接的麻烦,也要不能威严扫地! 他将来是要号令三军的首领,岂可言而无信! 周至柔却笑吟吟的,让蔷薇捧着盒子,“岂少爷,问问这几种脂粉,哪一种清香不腻人?“ 章岂深深瞥了她一眼,心气越发平顺,脸上是某种绝然冷静,“你喜欢那种,就买那种。“ “嘻嘻,这几种都不对我的胃口。但是蔷薇说,院子里的姐妹都用,说是跟宫里赏下来的脂粉差不多,擦了之后肤质细腻白皙。所以啊,我打算开家铺子,专营脂粉。岂少爷,帮帮我嘛,看看哪一种好,我好叫蔷薇大批量生产,不然做多了,卖不掉,岂不是亏本?“ 章岂无奈,只能一样样任由周至柔,在他手背上擦拭,然后比较质地,比较气味,比较颜色。 “呀,这些竟然没一种适合你!“ 最白的脂粉,都比不过章岂的皮肤…… 周至柔忍不住露出又嫉又妒的神情,哀怨的在自己手上试用了一番,“看来还不够好!“ 章岂最讨厌别人说他脂粉气,刚要发怒,就听得周至柔道,“我还想研究出一种可以遮掩原本肤色的,比如岂少爷你,将来领军打仗,太白了容易被人发现!所以得研究出一种不伤皮肤,又能遮掩的,最好还能避蚊虫叮咬,那就两全其美了!“ “能免蚊虫叮咬?“ 章岂怔了一怔,“真能做到?“ “当然了!增添些药粉嘛!对了,岂少爷,听说袁婆婆犯了规矩,能不能先别送回京?她熟知药理,正好给我配药!等研究好了又能遮掩肤色,又能避蚊虫叮咬的脂粉,再送她走不迟!“ “这个……“ 章岂犹豫了一下,待要坚持,忽然看到周至柔嘴角的笑意,冷不丁的想到四个字:众叛亲离。 若是为了立威,把所有下属都得罪了,那可是兵法的大忌。 也罢,既然有个台阶,他就暂且用了,反正将来送走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配药可以,但做不出来两种功效的脂粉,你要怎样?“ “放心,我说能做到,就一定能!“周至柔笑眯眯的,啪哒一下,盖上装着各种小瓷瓶、小瓷碟的盒子,走到袁婆婆身边,亲自搀扶她起来,“袁婆婆请跟我来吧,我不知药价,先拨一百两给你,配置能驱蚊虫的药粉,味道越轻越好。“ 袁秀珍眼中惊疑不定,刚想说什么,就见周至柔捡起章岂摔出的信笺,一目十行的浏览完,掩口而笑,“罗伯可真是……对了,袁婆婆,下次给罗伯写信,麻烦将我的问候一道写了吧!上次罗伯过来,只喝了半盏茶,话都没说上半句呢。“ 章岂听得,快气笑了,“他又不喜你,你写信问候他作甚?难道不怕被骂?“ “嘁,罗伯才不会骂我呢,他只会骂你!“周至柔呵呵笑道,“君子持身端正,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己心!这是罗伯的原话,也是他对你的殷殷期待,你要是被我三言两语迷惑了心志,那不是我的错!“ “行,怪我意志不坚,可以吧!“ 章岂觉得心口有点堵,挥挥手,叫底下人都散了。 他不是在想,如何在院子里的奴仆面前立威,而是想罗伯为什么要把袁婆婆的信笺转过来,莫非真是考验他的意志力? “对了,罗伯也知道你在庄家,怎么提都没提?我记得上次他还不大喜你在我旁边的!“ 第九十三章 目前,周至柔信手布置了两门生意,一是菖蒲入股的“酒厂“,靠着庄家的背景,以及朱大老板赠送的独门蒸酒器,预计每年的分红都在三百两以上。这还是庄家以稳妥为主,没有快速扩张、加大销售力度的结果。 其次,就是这刚刚画了个饼,还没开张的“脂粉“生意。主要参与人物,技术指导:袁秀珍,制作师:水晶、蔷薇,以及若干打杂。 作为领导,周至柔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脂粉不能含铅。笑话,这脂粉做出来她不是自用就是送人,自家人就别坑害自家人了。铅粉虽然擦了,能快速美白遮瑕,但时间长了,有损容颜。 第二就是脂粉不可过度白皙。那种擦了之后,就像墙壁雪白的死白,算了吧!实在不符合她的审美。 “以自然为主,贴近本来肤色!看朝颜,她的肌肤细腻如新剥鸡蛋白,可以看成一号,水晶算二号。我是三号,再一个,蔷薇,你是四号。先做出这四种脂粉。“ 提问要求后,周至柔对底下人怎么鼓弄脂粉,就不管了,只管拨付银两。 作为技术指导,袁秀珍第一次来到东稍间,见这里虽然空间狭窄,但床榻桌柜安置得井井有条,便知道自己过去小看了。 “你认得罗伯?“ 口气平和多了,比初到那一日的临高临夏,不能比。 “是啊,罗伯没有提起过?“周至柔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也是,我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值得罗伯记挂在心,特意对婆婆你提起呢?“ 她笑意盈盈的,袁秀珍越发不敢小看了,上下打量周至柔,“你为何要在小侯爷面前保我?“ 以当时章岂的怒火,就算去请了庄家人出面,怕是也没人能阻拦章岂。何况,庄家人未必会为出这个头。 “婆婆真是误会了,我算什么人呢,能保谁?只不过提了一个建议,而岂少爷接受了罢了!“ 见她丝毫不居功,甚至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袁秀珍越发心里窝火——感情她就这么无足轻重?涉及她未来命运的大事,就一句轻飘飘的带过了? “后生可畏了,我从前真是看走眼了。“袁婆婆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句,便起身离开了东稍间。 至于周至柔,也没出言留,更没借机做收拢人心的事——清风苑有一个算一个,她只想安插耳目,可没想过收为心腹。 不是她做不到,而是没必要。 有这些闲杂时间,她不如在章岂身上多下点功夫。 至于她和章岂将来会如何,能不能修成正果,不再考虑之中。 生命如此绚烂美好,她只想趁自己心未冷,仍旧能感受情感给她的温馨、甜蜜时,尽情的享受。 那样,等待真正的死亡一刻来临时,她不会满是遗憾,没有满心的愤慨,没有局限于束缚而任由后悔啃噬自己的心。 狼毫笔沾满了墨汁,周至柔落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字体柔韧,隐见筋骨,是她上一世临摹无数中的另外一种字体,典雅中带了些许飘逸,虽然还谈不上大家,但已是练字多年,终于形成自己的风格,将感悟溶于字体之中了。 周至柔对这二十个字很是满意,不过写完之后,她才醒悟,佛语还是少些为妙——她这辈子不想继续烧香拜佛,靠着出去礼佛才能得口喘气机会了。 这写好的佛偈烧掉,又整理了这段时间练字的成果,足足有三寸厚了!嗯,只有写字的时候,她才心无旁骛,不用想着前世种种,不用深思和章岂恩怨纠缠……不,确切的说,写字的时候,她的心才特别清净,纵然有种种复杂心绪,等落笔之后,也都澄清了。 变得特别清醒。 袁秀珍,万万不能送回京城。不仅是她,整个清风苑的人,都不能送走。章岂那位异母兄长,今年就该进京了吧?不知他走了谁的门路,硬生生挤掉了章岂嫡长子的世子之位——前世她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当成八卦随意听了几句。 这辈子,却得好好筹谋了。 章岂现在在京城,应该还是“惹人同情“的位置,若是加上苛刻老仆的恶劣名声,就不大妙了。 谁让他那两位姑姑,都不是省油的灯。 对了,章岂还有一位小叔吧,记得名讳是章昱?也不是好惹的茬! 一想到这几位不得不打交道的亲戚,周至柔有点头痛。 落笔三个黑点。 然后,她想起周家的亲戚关系,画了三道横线,周家长房、二房、三房…… 貌似她家的更不妙? “真是奇怪,世人都说章家家风不正,为了夺靖远侯世子之位,兄弟阋墙。其实章岂志向远大,后来封侯齐宁,也证明了他自小下的苦功。他并不稀罕靖远侯世子之位,心中怨结多半是被人夺走吧?“ “他封侯后,并没有报复异母兄长。就这样,章家还是名声不佳。“ “而周家,明明长房二房斗成了乌眼鸡,还有三房,从继夫人马氏开始,各种造谣挑衅,长辈立身不正,能教导处什么晚辈?尤其是周瑶,可是奇葩中的战斗葩!“周至柔想起交往最多的“瑶妹妹“,气得牙根子痒痒。 “可外界对周家评价极好。哪怕明明知道周庆书被变为庶人,先和离,再娶妻商女金氏,金氏未死就改娶秋氏……私德有亏,世人还觉得他良才美玉,差点遭埋没了。“ “周家二房,选个嗣子,挑三拣四,先选了周庆书,周庆书被贬庶人后,就逐出家族。后来又不要脸的强制要回来……如此反复无常,照样和高官显贵来往……“ 周至柔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自己肩头的负担太重了。 也不怪她想和周瑛联手,实在是要对抗这么大负担,光凭她自己,还真没什么信心。 章家是明着来,明枪明箭,射死你,你就完了。射不死,咱们也要呛一辈子 第九十四章 风雪后 周家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导致周至柔上辈子出嫁,带了点逃荒的迫不及待——她什么都不求,只求迅速,干脆的脱离! 结果就掉坑里了。 第一次婚姻对周至柔的打击,不算多严重。一来感情么,没多深。两年时间,从刚认识到变成寡妇,太快了,还没来得及投入。 再者,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未出阁的千金有诸多限制,世俗各种眼光关注之下,不能多走一步,不能多说一句话,只能像个打扮精致的木偶活着。但守寡之人,却完全不一样了。 尤其是她那初婚的夫家,清贵是清贵,可惜家宅不大,屋舍不多,一家子挤在一处,公公仍健壮,小叔子一个个长大了,她一个守寡的媳妇——相信么,外界还没什么风言风语,倒是她婆家坐不住了,想要她趁年轻速速改嫁。 她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哪知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这里? 当听到性情不大温柔的婆婆,苦口婆心,劝她找个好人家时,知道她内心的震惊么?他们还处处打听,帮她找结婚的对象,考察人家的家风、人品、相貌,甚至性情,乃至未来公婆好不好相处? 整个世界观需要重新塑造的震惊! “二郎不在了,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女儿!待选个合适的,我们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她有点不敢相信,因此犹犹豫豫,无法决定。本来身体不大好,每每对着林二郎的画像长吁短叹,被认为是用情太深——林家公婆每天派人守着她,生怕她想不开。 居然以为她会寻死? 天啊,这误会也太大了! 后来她才懂了,原来真正的儒教世家,可不讲究什么“一女不事二夫“。他们尊重生命,若是她和林二郎留下了一子半女,那么终生守寡还情有可原。不然年纪轻轻的,还不满二十岁,就留在林家,外界会认为林家“强迫寡妇守贞“——太不人道。 外人可不理会是真感情,自愿的,还是畏惧家族的势力,不得已的。 后来林家公婆,没要她的嫁妆,还把属于林二郎的那份财产给她陪嫁了。 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帮她逃离了周家的掌控,此外,还多了几分政治资源——林家,算是她的半个娘家。 …… 回忆结束,周至柔叹息一声,连相处时日不多的林家,尚且对她有几分真关心。而和她有亲缘关系的周家…… 这辈子,她的优势明显,一是拥有健康的身体,无论周瑶周琼,有一个来一个,看她怎么收拾!其次,就是对周家上下十分了解,谁是谁的人,谁想升官,谁想发财,谁想踩着谁的肩膀往上爬,想要她上当受骗,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劣势也很明显——金夫人留下的万贯家财。这些钱,她是名义上的主人,可动用不了。而且周家人人知道她有钱,会不会都想着从她身上啃一块肉下来?连从前对她还有些善意的璇姐姐,都不敢信了! 金夫人的兄长出海了,等他回来,金家和周家就紧密的联系到一起,一个有钱,谋求进身之阶。一个有权势,需要钱财更上一层楼。两边就跟风助火力,火因风旺的关系。她在其中,多余,不过是个摆设! 所以,她周至柔,表面上出身望族,母族富贵,好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人艳羡。谁知道两边都是指望不上的呢?兄弟姐妹众多,更是没用!和她亲近的一个都没! 周瑛,目前看来对她还不差,但周至柔也是不敢全然信任的,生怕哪一天人家来一个釜底抽薪,她什么都没剩。 相信周瑛也是一样。 他们,是有保留的结成队友,在对抗周庆书和秋氏的战线上,利益一致,可以协作。 周至柔就这么日复一日的练字,等她的习字稿纸越堆越高,堆满了半个桌子,最后一叠叠的被朝颜收走,练到字体练到章岂都点头称赞了,已经过去了达半年,雪花絮絮的飘洒下来,一转眼,又是一年冬。 推开窗,山中的空气清冷,深吸一口气,便觉得肺部灌满了冷气,整个人精神抖擞,一扫在炭火熏暖房间的懒洋洋。 章岂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面走,山间的林木上挂上了白凌,霜花结满了叶片,凝成冰晶一般。云雾山本来就是常年云雾流动,加上这层薄纱一样雾气,真如冰雪世界美丽的似真似幻。 周至柔在后面跟随。 她穿着藕荷色掐牙镶边凤穿牡丹大氅,脖颈一圈狐狸毛,毛茸茸的衬托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不施粉黛,清秀逼人。随着走动,脚下隐约露出一截掐云鹿皮小皮靴,和竹青色散花水雾织锦裙。 这一套,绝不是普通丫鬟穿戴。身后的朝颜、水晶、蔷薇等,都是清一色的水绿棉袄,或是粉色比甲。 不知什么时候起,周至柔就“特立独行“起来。在清风苑,她不发号施令,甚至不高声说话,只让章岂定下规章制度,定什么是什么。 至于她,只管一件事——钱袋子。但凡需要用钱的地方,都要在她这里签字画押,做什么,要多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完了。 若是有差,她也不多话,直接送到章岂面前,由章岂来惩处。 时间久了,众人知道她是个“规矩人“,除了她本身不和规矩外,处处按规矩来,从来不挑事,也就习惯了。至于周至柔哪里来的钱财,穿得那么好,也管不到了——就不能是章岂给的? 没看到章岂天天同她一处吃饭!章岂不爱吃的青椒,都被她强迫吃了几口! 没人封周至柔是什么等的丫鬟,她好像也不像丫鬟,每天不做事,早睡晚起,只练练字,闲着看看蔷薇的脂粉生意,茱萸的甜品,芙蓉的绣品。独特的地位,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现实,众人习惯了,只能接纳。 “冷吗?“ 章岂回头。 半年多,他的个头窜高了不少,脸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大半,再没儿童的稚嫩感。 “嗯,有点。“ 章岂听了,笑了笑,伸手拉住周至柔的手背,轻轻对着掌心哈了一口气。 周至柔的脸微微泛红,应该是冬天风大,吹的。 第九十五章 离别在即 章岂抬眸,看周至柔粉面桃腮,水润的眼眸清亮清亮的。是不是这满山的冰雪衬得她唇色鲜妍了?还是他眼花?这张越看越熟悉的面孔,竟然有了丁点“妩媚“的意思。 他心下有点疑惑,不知自己的审美是不是有了偏差。明明天天朝夕相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嘴唇也没变过,没有任何新鲜感。怎么他觉得比之前好看多了呢? 转头再看朝颜。 朝颜变化更大,两年来她身量窜高了一大截,隐约有了婷婷少女的玉立感,似出水芙蓉,更似百合新绽,那股娇艳简直正中人心,摄人心魂。 朝颜已经不敢出门了,出门必须带上面纱。不然她正正经经出门传话,可看到她的人,经常呆呆的望着她,浑然不觉身在何方。次数多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脸容易惹事,就涂抹上质地最暗的脂粉,稍微掩饰点。 只有在周围全是清风苑姐妹的时候,她才不用遮掩自己的容颜。 章岂扫了一眼朝颜,这张脸也是他朝夕相处,天天见的。不过,奇怪了——好看归好看,他承认朝颜现在变得非常美丽了,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唯一动过的念头,就是怎么放?好像朝颜是他屋子里的花瓶,摆哪里好看?周围置放什么更搭配? 不是没人在他面前嘀咕过,两女相貌之差明显,为何对次一等的夕颜格外青眼?处处照顾? 章岂嗤之以鼻! 当他是那种被美色所迷的人了吗? 他对夕颜好,是图她长得好看么?是么?! 他是为共患难的情分啊! 章岂很是愤愤不平了一段时间,觉得把他看扁了。最后还是周至柔过来安慰她,“我才是那个被以貌取人的啊,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 章岂一想,就转过了这道弯。是啊,他有什么好气的,夕颜是什么人,哪里是区区容颜能评价的?将来自然真相大白。 他对夕颜充足信心,此刻握着她的手,随口就说了,“十日后,我就出发了。“ “去小松山?“ “嗯。已经拖了很久了,我原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在松景先生门下修行,没想到前天收到了信!不枉费我这两年日日夜夜苦读,骑射练武都没落下。这下,我自信到了小松山也不会被比下去了!“ 章岂信心十足,满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 周至柔眉宇微微一皱,心猛烈一缩。然而她早就接受这一日会到来,随即就散开了眉结,真心实意的为章岂高兴, “太好了!为了这个目标,努力了六百多天。到了小松山,也不可懈怠啊,我等着岂少爷你学成归来!“ 章岂听得眉飞色舞,“那是自然!“ “待我学成,我要学曾祖父那般,开疆僻壤,成就一代名将!“ 豪气满满的章岂,对着山中一阵长喝。 周至柔笑着,也跟着他一道呼呼喝喝。 两个人在雪地上打打闹闹,互掷雪球,跌到了好几回,嘻嘻哈哈的爬起来,也不要丫鬟搀扶。不知怎么爬上山顶的,周至柔看到金夫人的墓碑,久久不语。 章岂看她罕见的成了木头人,也不多话,挥手让人拿来祭品,一样样摆上。 为什么给金夫人祭祀,奉上供品。这也是有缘由的。 两年前,章岂动了心思,想给她过生日。 周至柔早把自己当成没爹没娘的孤儿,生日,让她过哪个?哪一个,都会想起不愉快的回忆。索性用“我不记得“敷衍。 没想到章岂去问了周瑛。周瑛道,“腊月初九“,言毕,又凭对妹妹的了解,警告道,“我妹妹不过生日。因为……呃,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 章岂没当一回事,继续按自己的心意。 后来,果然受到周至柔的冷淡,整整三天没搭理。 章岂迫于无奈,只能问,“要怎样才能弥补原谅?“ 然后,就来给金夫人祭祀了。 有那么片刻,章岂生出“莫非谷莠真是金夫人的女儿“的疑惑。不过亲自跟着来了云雾山,见到周至柔站在金夫人的墓碑前,毫无伤感之情,只是沉默,好像一个陌生人,对着已故的古人那种感叹,这种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还有,周至柔还和章岂分享了她的感触—— “我对金夫人的印象啊,就是跟着许多丧服身后,过去瞻仰遗容,看到她躺在棺材里,一张凹陷下去的脸。我以为我会做噩梦呢。结果关于金夫人的梦,都是发财的梦,你说怪不怪?“ “明年我不能陪你来,祭祀金夫人了。“ “没关系,明年我也不想来了。“ “你的心结解开了?“ “其实早就没了。她的死,和我又没关系。倒是香枫里火灾死掉的那些人……“周至柔声音一滞,心情顿时不大愉悦。她强制转移话题,“岂少爷,不说这个了。反正人都死了,我人小力弱,改变不了什么。倒是你,马上要远行了,我怎么给你践行啊?“ “随你的心意。“ “那好吧!“周至柔眯着眼笑着,上前搂住了章岂的胳膊。 心里莫名对金夫人道,“便宜亲娘诶,看到了没,这可能是你未来女婿了。你满意不?满意就瞑目吧,我会生下有你血脉的子嗣,我会照顾她或他长大成人,不让你断了香火。至于之后如何,就看老天了。“ 她白白占了“周至柔“的身体,前世今生两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旁的,别太苛求了。 宣平二十八年,章岂离开南魏,开始了他在东梁国为期三年的留学生活。 他带走了指导老师范师增、书童雨桐,常随垂露,护卫蒋、陈,四大厨娘的李、莫二人,绣娘李贞儿和芙蓉师徒,另外袁婆婆和琥珀也在随行范围内,不过是用来按周至柔的心的。 因为章岂直接对袁秀珍道,“你不是擅写信么,每隔三日写一封信给她!事无巨细,你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包括我身边的人和事情都可以写!“ 堵得袁秀珍无话可说。 第九十六章 负责在甘泉县庄家收信的,自然是袁婆婆的徒弟,袁阿久。她被留下了,负责清风苑的大小事宜。她还以为章岂通过六百多天的观察,知晓了她的为人心性,所以才委以重任。 结果……是个守门的。 清风苑的大部分人,都要随着罗伯返回京城。 罗伯将章岂送到南魏和东梁的边界线上,就调头返回了。回到甘州,再一次见庄家太夫人,这回坐了半天,听老太太絮絮叨叨。 太夫人九十高龄,眼花耳聋,说几句就喘息,而且话里颠三倒四,好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不明白了。若非罗伯这样从小看着长大的晚辈,也不能理解。 罗伯也是代替主子章旻,过来最后见一眼老太太。 其次,才是来接清风苑众人……呃,不,是周至柔。 说来奇怪,两边也没通气,周至柔更是不会主动提出,让罗伯送自己返回京城。而清风苑的下人,更是不用罗伯亲自护送。 然而罗伯就是来了,在宣华堂坐了半天,出来后,人群中无声的看了一眼周至柔。周至柔周没多余的言语,就让朝颜收拾东西。 “啊,收拾东西做什么?“ “我要走了,朝颜,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清风苑里?“ “我、我……“朝颜听了,心乱如麻,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走?你不等岂少爷回来吗?“ “他,不会回来了。“周至柔笑了,“他就像雄鹰,羽翼未丰的时候才呆在巢穴里。等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在小松山学会了本事,怎么还可能回到这里呢?我要去京城等他!“ “这样啊,那我也走!“ 周至柔听了,“那我去大夫人那里要你的身契。“ 朝颜的美丽,让她如明珠一般闪耀。再过上三四年,她完全长开了,还不知如何惊艳。 庄大夫人有些舍不得,不过站在廊檐下的罗伯,正虎视眈眈盯着她,她背脊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一个朝颜算什么,最多当成重礼送人,换个人情罢了,庄家长久的靠山,是靖远侯府啊! 为一个丫鬟触怒了侯府,才是杀鸡取卵。 庄大夫人笑吟吟说了些场面话,痛快将身契给了周至柔,此外蔷薇、芙蓉、茱萸的,也都免费赠送。作为交换,周至柔将脂粉生意的三成股,送给庄家。 庄大夫人还不以为意,待日后“花想容“在京城遍地开花,成了达官贵人女眷最受欢迎的化妆品后,乐得嘴都笑歪了。 当然,这是周至柔为了朝颜的自由,算是补偿给庄家的吧。 带走朝颜,是周至柔早就想好的,若是没遇到就算了。有缘遇见,还朝夕相处两年,有了姐妹情分,再让她坐视朝颜被送来送去,明码标价,她做不到。 只是朝颜的美,也太招摇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怎样才能让朝颜幸福? 关于这个问题,周至柔问过朝颜,朝颜忸怩了半响,再三追问下,才吐露了内心的渴望——她想要好看的衣服! 周至柔讶然。 她在清风苑里一直保持“极简主义“——一是她住的地方简洁无比,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多余的就是桌上的笔墨纸砚了。 其次,她的箱笼极为简单,基本的篦梳养肤口脂之类,就几套素色的衣衫。那些华丽的外衫,穿两回就送人了。这个人,通常是菖蒲。 所以收拾她的东西,好像……没什么好收拾的,三下两下就结束了。 倒是之前习字厚厚的稿纸,堆了不少。 点燃炭盆,烧上半刻钟,也就没了。 “你喜欢,怎么不早说?“ 朝颜羞得脸蛋红透了,“我、怎么好说!“ 周至柔叹气,“以后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东西已经送了菖蒲,我也不好要回来。等到京城吧,到了京城我给你重新做。“ “嗯。“ 朝颜没有片刻犹豫,立刻点头,眼睛都在闪闪发光。 章岂没有带走水晶、珊瑚、翡翠、碧玺的任何一个丫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无需丫鬟贴身伺候。那么,这四人,回到京城就要各回来的地方了。珊瑚来自章家大姑奶奶章炅府上,水晶翡翠是二姑奶奶章杲府上,碧玺是章岂二叔章昱送的。 伺候人的工作,就是这点不好。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打回去的怎么安排,原府邸还留着她们的位置么?完全靠运气了。家里有点背景的,还能想办法找找门路。没有背景的,可就难说了。 罗伯亲自召了众人,直截了当给了另外一条出路——跟着金小姐。 金小姐是谁? 周至柔在旁边一坐,披上了藕荷色掐牙凤穿牡丹大氅,便如大家千金一样,笑不露齿,神情淡淡。 “我要跟着金小姐。“ “我也要!“ 这是一次豪赌,赌的是前途,赌的是命运。 清风苑的人是亲眼看见章岂怎么“宠爱“夕颜的,估摸着这是给夕颜铺路呢,将来肯定要当姨奶奶的,那么跟着伺候,好歹还能进章家大门。 一统计,愿意跟着走的,除了珊瑚等婢女外,针线绣娘水芹和其他厨娘不愿意。她们多少有自己的手艺,哪里都能生存。罗伯也不强求。 两日后,周至柔便坐上马车,开始了回京之路。 她在甘州也不是没有准备,一是菖蒲——酒厂生意步入正轨了,每年都有稳定的收益。这些钱,足够让张铁牛找个好的拳脚师傅,和秀才认字。菖蒲也能跟着学点,凭她的聪慧,将来不怕不能将生意做大。 另一个,就是朱大掌柜了。 这不,都将人家的宝贝女儿拐带走了。 朱凝露,跟周至柔一辆车进京。劝服朱大掌柜的话语,也很简单,“你想让你女儿过什么样的生活?小富即安么?那就留在甘州,长大后寻个上门女婿,一辈子衣食无忧。“ “若是还想她有些前途,那就让她跟我走。我能让她嫁到官宦人家当正房太太——八品九品的官员,京城满地都是。若是筹谋得好,七品也不是不能。“ 关系女儿一生,朱大老板自然无法立刻决定。 周至柔退而求其次,“那就先随我进京,反正什么形势,久了也就看懂了。“ 就这么,朱凝露跟上了马车。 时隔两年,当初的紧张不安少了很多,偶尔回忆和周至柔一道被绑架,朱凝露还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也是个聪明人,可比起两三年前的周至柔,还是一个字——嫩! 第九十七章 周至柔走后的第二天,清风苑来了一个丫鬟,年约十岁,身量不高,有些勾着背。肤色有些黑,不过齐眉刘海下一双圆圆的杏眼,小圆脸微鼓,看着倒有些俏皮可爱。 她说,她叫“谷莠“。 庄家的侍婢听说,哈哈一笑,特意过来看她,逗道,“你叫谷莠,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叫程山啊?“ “对,你们怎么知道?管家大叔告诉你的吧?“ 谷莠一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 没多久,果真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子过来寻她,自称“程山,字崔巍“。 他们兄妹两个说起自己的身世,眼泪汪汪的,真真是太可怜了。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同一天死在村民争水的械斗中。后来,谷莠算是幸运的,随着继母改嫁。然而香枫里一场大火,烧死了谷莠的养父母!程山依附母舅家生存,母亲病逝之后,舅舅一家嫌他吃得太多,不愿意继续抚养他。两兄妹不得已,才当了奴婢…… 感慨身世,两兄妹每次说起,都忍不住洒泪当场。 不过听的人则一脸古怪,不是他们铁石心肠,更非两兄妹说得不够动听。 而是……同样的身世,已经听过了啊! 一模一样的! 几年前就感动过了,现在在听,怎么都觉得,好像遇到了抄袭者。不,弄错了,这两位才是正品,早前听到的那个才是西贝货啊! 袁阿久对过去的事情知晓无多,当发现谷莠就是夕颜,一直冒充别人身份,伪装成小丫鬟,气得不轻。立马写了一封长长的“解密信“,通过章岂留下的渠道,送到东梁国去。 快马加鞭,倒是非常顺利的抵达小松山。 不过这封信不是最快的,周至柔离开庄家坐上马车,看着朱凝露讨好的社会性笑容,觉得噶然无味,就动笔开始写信——洋洋洒洒好几张纸,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我要去京城嗨皮了! 我带着你的丫鬟一起去的哦! 庄夫人把蔷薇她们的身契给我了! 罗伯让水晶翡翠她们,以后就伺候我了! 我要去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通篇都是没营养的废话,比如带了什么行礼,路上准备了什么零食,零零碎碎。 马车摇摇晃晃才走了几个时辰,周至柔就封好了信笺,让人交给罗伯。 很难说心里什么滋味,罗伯皱着眉,没有出声反对,让人送到通信的渠道,立刻送出。 就这样,这两封信是一起送到小松山。 袁婆婆接到信笺之后,一目十行浏览看完。 先看的是徒弟袁阿久的。 她是罪臣之女,深宅大院见的奇奇怪怪事情多了去了。冒名顶替算什么,连子嗣都有弄虚作假的。就是不明白,顶一个小丫鬟的身份,图谋什么呢 袁阿久的气愤,没有干扰到她。 袁婆婆忍不住想,庄家上下对此是什么态度? 整封信上上下下看完,没有!什么都没有? 哦,这个徒弟心里憋不住话,若是庄家有什么,肯定会说。没有,那就表示庄家内宅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允许一个名叫谷莠的丫鬟,继续居住在清风苑? 继续拆看第二封。 这封信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不过通篇都是废话! 袁婆婆多了个心眼,将周至柔写的信笺,先拿给章岂看,决定看情况再说。 区区五张信纸,不过几百来字,章岂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功夫。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虽然不高,可整个人身心的愉悦,还是能清晰的辨认出来。 袁婆婆不想做无意义的事情了,徒弟袁阿久的信干脆不拿出来了,直接了当的说,“阿久写了封信,说清风苑来了个丫鬟,庄家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谷莠。“ “哦。“ 章岂听了,本能的不喜。随即想到,这又不是什么好名字,叫了又如何?再说,谷莠早改了名字,叫夕颜了。 哎,一想到她就忍不住头痛!胆子真大!竟然敢跟着罗伯上京城!也好,他艺成归来,肯定也是要去京城的。小丫头肯定是知道了,所以求着罗伯带她上京! 好算计! 章岂表面冷哼,心里却极受用。 后来,很久之后,有人问他,明明知道周至柔满腹心机,外柔内刚,那双凤眼一转,就是一个计谋,心眼儿不知道有多少。你最讨厌心机女人,为什么就觉得她好呢?就觉得她纯善呢?还觉得她需要你保护呢? 章岂无言以对。 此刻,他自是不知道未来的情况,放下信纸,将它们一页页的按顺序放好,收起,嘴上淡淡道,“哦,知道了。夕颜上京了,带走了清风苑的丫鬟,许是庄家觉得院子空,填补上了吧!“ 人心若是长偏了,那怎么都是偏的。袁秀珍还有什么话好说?内心对自己发誓,以后关于哪一位的事情,一定要斟酌再斟酌,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免得被连累了! …… 信写完了,周至柔就没放在心上,伸了个懒腰,笑眯眯的看着朱凝露。在她强大的情商共鸣之下,不过半天,两人相处得非常愉快,恍如闺蜜——至少表面上,朱凝露找到了当初被暗谍抓着上京的感觉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周至柔身份,还把人家当成“竞争对手“。 若是没有周至柔,她和卢慧因、心昙三个的话,估计早就斗得乌眼鸡一样,争得你死我活。而周至柔的存在,却让她们四人相处和谐,齐心为每日的三餐努力,并在哪一方生病时给与照顾。 原来,我们互相提防,不代表我们是互不往来的仇人。 我们之间存着巨大的分歧,但可以互相帮助。 既矛盾,又统一……朱凝露得到的经验就是这个。 这次上京之路,将这种感觉和经验强化了,朱凝露一面真的将周至柔当成至交好友,知心闺蜜,一面却深深忌惮。只是把后者藏在心中,不怎么表现出来罢了。 周瑛在第三天追上罗伯的队伍,跟着一道进京了。 原本他没打算寒冬腊月进京,可收到消息,金家已经出海回来了,目前已经到了泉州。他只能将返京提上日程。 年前祭祖,他必须赶上,不然等下一年,就太耽误事。 第九十八章 借鸡生蛋 宣平二十八年的腊月二十五,周至柔一行人抵达京城。入京之前,周至柔将周瑛暗中递过来的消息稍微整理了一番,让朝颜抄写一份,递给了罗伯。 罗伯看完,脸色铁青。 “何意?“ 小纸条上,写的就是靖远侯章家。关于章岂的兄长,那位突然冒出来的章岌,最近貌似经常出入公侯府邸,他那酷似章旻的外貌,根本不用怀疑其身份。京城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了。 周至柔笑容恬淡,似乎清风拂面,不带丝毫烟火气,“罗伯,我最近写信,可都没提过这件事呢。却不知,章家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罗伯紧紧盯着她,眼角眯了一眯,似在衡量什么,半响,道,“你为什么不写?“ “这是章家的私事,我怎么好提?“周至柔道。 “你是怕吧,怕他迁怒与你!“ “呵呵,若章岂是这种人,那我也无所谓了。“周至柔脸上看不到丝毫激怒的气氛,反而淡淡的,弹了袖子,“我不说,因为我不在乎。他是侯府世子也好,是普通乡下小子也罢,我看重的是他这个人,是他待我的心意。没了这个,他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我多看他一眼。“ “那你问这件事的目的为何?“ “因为,我得预估他将来的怒气啊。毕竟,我想和他在一起,就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罗伯的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温度。 周至柔笑容不变,“侯府的世子之位,我不在意,谁爱坐谁坐去。可惜,我不在乎,但不代表章岂不在乎。他若是不甘、不愿,硬要争取的话,我会帮他,不计代价!他愿意拱手相让,那我就给他铺好后路,总之,我会和他甘苦与共。“ 这么一说,罗伯的眼神才转变了,只是态度依旧冷冰冰的,“据我所知,你在周家的身份尴尬,还未得到认可!“ “所以啊!我内心私下……其实不那么希望章岂继承世子之位,将来需要应付的达官贵人太多了,麻烦!可如果他非想要……我也会帮他的,谁让他傻乎乎的,我说什么,他信什么。今生他只能被我骗,被我哄。我可看不得旁人把他当傻子!“ 罗伯听了,沉默了半响,“你要我如何?“ “我知罗伯有你的难处。你不告诉章岂,想让他在小松山专心修行,我不会干扰的。那我为将来做好准备,您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吧?“ “说!“ 周至柔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鲜明的立场态度,至少得到了罗伯的认可。 因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压根不想章岂去争什么靖远侯世子之位。有意思么,靠阴谋诡计争抢来的侯爵之位,能比得上自己双手军功挣的么? 要知道,章岌……此人装傻卖萌一流,靠着小白脸和吟诗弄月的本领,很是为自己立下“男神“人设,掀起了一段时尚风潮,夺取了大半闺阁少女的芳心。章岂和这个兄长一比,性情恶劣,一出口伤人,且不擅长吟诗,哄女孩子开心。对长辈态度也不够恭顺,看不起尸位素餐之辈,显得不够宽容大度,想要在风评上盖过兄长,几乎没可能! 除了物议风评,平心而论,现任靖远侯章旻,更爱的儿子是章岂。所以,才会选章岌当这个世子。 这世子之位,看似香饽饽,其实章家早就四面楚歌,没有盟友了,而且朝堂上的臂膀断得七七八八,得到了就好像坐在火炕上,未必是好事! 周至柔决定,哪怕章岂想争,也会委婉的让他不要固执,凭他的能力,出了章家的束缚,反而更能闯出一片天! 因此,她要做好准备——为章岂不能继承章家的家业,额外的准备! 罗伯,是她的第一个同盟。 若章岂的地位稳固,兴许罗伯还看不上她和她背后的金山,只有利用之心。 但章家的形势如此,出于对章岂的关心,罗伯会默许她的小动作——只要不损害章家的利益! “章岂名下有多少财产?“ “我的意思是,侯爷确定的,打算分给章岂的田产、庄子,铺子,还有奴婢?罗伯干嘛这么看我,难道以为我是图谋他的钱财么?侯府分给他的再多,能比得上我娘留给我的多吗?我不问清楚,怎么好布置?“ 罗伯深吸一口气,将侯爷的打算说了。 章家虽是累世勋贵,但家业大部分要留给嫡系,章岂将来肯定是会被分家出去的。嫡系的家产拿不走,章旻只能从自己名下的财产补贴,大概是京外的田产千亩,京内两个庄子,以及十几间铺面,加上一部分古董字画之类。 周至柔笑了一笑,叹息道,“章岂知道,大概会伤心吧。他长这么大,哪里为银两操过心!“ 随即又振奋起来,“也罢,这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 “罗伯,那两个庄子,现在可否让我管理?“ 罗伯憋住了一口气,半响,道,“可以!“ 庄子上有庄头,无非是地里那点出产,再怎么折腾,就算折损了五成!也在承受范围之内。 “那十几间铺子,我要一半!“ “不可……“ 铺子可是有收益的,胡乱折腾,亏损的多了,难道让侯府年年贴补? “我那换个说法吧,罗伯,赚钱的铺子不要了,我只要那些不赚钱的铺子。反正都是亏了,让我管个一两年,没有改善的话就关掉,租出去。如何?“ “可!“ 就这样,周至柔还没到周家呢,就拿到两个庄子和八间铺子的管理权——罗伯根本不知道,其实金夫人早留下遗言,将万贯家财都留给了周瑛。而她的母家金家,虽然豪富,可两边关系生疏,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周至柔手头,只有一百两银子,那还是章岂给的…… 这就叫借鸡下蛋! 启动资金到手,竟然是三言两语半哄半骗来的。周至柔没有半点惭愧,因为她要钱也是为了自己和章岂的未来啊! 有道是没钱寸步难行,她不提前提章岂伸手要,好好打理这些财产,三年后谁知道接手时什么样子! 还是拿到手里放心! 周至柔做事利落大方,用的人手也是清风苑的水晶、翡翠,这些本就和侯府关系紧密的,做什么也不防备。 第九十九章 一言难尽 靖远侯府。 腊梅开了,骨节大的花瓣一朵朵绽放在枝头,点染着雪后的冬季。经过几个暖阳,前几日飘落的冰晶化尽,京城的道路泥泞湿润,然而侯府前宅后院都有甬道和抄手游廊连通,自没有这种苦恼。 章旻静静的坐在书房内,听罗伯回报。 他的两鬓星星点点,乍一看,像是四五十岁的操劳者,劳心劳力;不过再看长相,俊眉修目,目若朗星,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可惜气质冰冷,如石山冰山,难以接近,更难以撼动。 就像此刻,即使听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小丫头片子,张口就要他儿子名下的财产,大言不惭的要替他管理,章旻的表情依旧古井无波,没什么改变。 “老罗,你认可她?“ 一身军人利落锋锐气质的罗伯,没有刻意收敛,不过在章旻面前,被弱化了不少,他沉着道,“暂时且看着吧,应有几分真心。“ “光真心,够么?“ “能从东齐国暗探手中逃出性命,不是寻常小姑娘,有几分本事。“ “本事?“章旻嘴角微微咧了下,眉梢似有些不屑,不过很快恢复,“有本事的人多了,可懂得财货的没几个。也罢,看在她母家粗通敛财之术,就交给她打理吧。在府中找几个人……“ 罗伯立刻道,“那丫头知晓事理,分派的都是前头派去甘泉县的。她只带了一个庄家给的丫头进了周家大门,其余人都分到两个庄子上了。“ “哦?“ 章旻听了,不可置否,拨弄了一下拇指上的黄玉扳指,轻叹了一声,“但愿我儿慧眼识人,没有看错她。“ “退一步,看错了,也只能让他自己认下苦果!“ …… 人心狠起来,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章旻是章岂的父亲,周至柔不好说什么,反正就她前世的经历来看,章旻和周庆书相差不大,都是为了自己宏伟目标,可以牺牲一切的人——自私么?特别自私。然而自私的背后,他们也有名曰理想、胸怀、抱负之类的话,还装着什么天下苍生。 不过,谁来问一下被牺牲的呢? 谁来问他们愿不愿意被牺牲呢? 章岂不算最惨的,因为他是男儿身,并且靖远侯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帮他打好了足够深的基础,利用人脉推他到足够高的平台,之后能不能腾飞,能飞到多远,就是章岂自己的事情了。 前世章岂做得很好,他凭借军功封侯,算是另外打开了局面。 这一世,有她的帮助,一定会更好! 省得中间做无意义的纠结为难煎熬了! 周至柔是腊月二十六,和周瑛进周家大门的。平平静静,没有引起一点波澜——就是门开了,几个青衣小帽的周家仆役低着头,引着一顶小轿子从正门抬进去,载着兄妹两人过了影壁,进了内堂。 两兄妹都不是第一次回到周家,自然知道,这内堂的议事厅儿正正方方的,不是二房的属地,而是长房的! 多可笑,周家又想认他们,又不想认他们,反复弄来弄去。明明是三方周稼的子孙,偏偏成了二房周稷名下的子嗣。被驱逐出家族了,现在公开接待的,竟然是长房! 周箴笑眯眯的看着侄子、侄女,开心的命人端来热茶和糕点,“一路累了吧,快歇歇!“ 柔声细语,问周至柔冷不冷,习惯不习惯京城的天气? 空闲间还问周瑛的功课,治的什么经,打算什么时候下场,对春闱有几分把握? “箴大姑姑,多谢您来。“ 周瑛冷肃着脸,“不过您是隔房的姑姑,周家无人了么,只能让您一个来敷衍我们兄妹?若是家里太忙了,都不得空,我们在外还有落脚之地,不急着见长辈。“ 周箴脸色微变,见刚刚还甜笑说话的周至柔,表情虽然没变,可眼神和周瑛如初一辙,只得站起身来,“哎呀,许是绊住脚了,我去看看。“ 从花厅里转出来,周箴的女儿周瑗,跺跺脚,满心的气恼,“娘亲,您何必送上去给他们羞辱!他们算什么东西,至今没上族谱的外人罢了!“ 周箴细细的抚平了女儿眉头的“川字纹“,“傻孩子,你只看他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像是外来人。其实他们,才是正经的周家子。比你和你哥哥,是被我强改的姓氏,不一样的!“ 一句话,说的周瑗又是想哭,又倔犟的忍住了。 “娘亲,我知道你为什么揽下这个活。因为舅母不愿意出面,舅父拿捏不好对他们兄妹的态度,才叫您出面试探一二。“ 周箴很是欣慰,“我儿聪慧!“ 她虽也是周家女,不过出嫁后没两年就没了丈夫,如今依靠兄长而活,还带了一子一女,周瑗、周琛。 琛者,美玉,珍宝;瑗,乃是玉璧。 两个名字,都是随周家三代子嗣起的好名字,白白占了两个位置。周箴虽是女流之辈,然善于钻营,想到六房叔父周和,其实是收养的,不也名列族谱之上?没有血缘关系的尚可,那她的子女还有一半周家的血脉,哀求着,好容易让兄长周策同意许周琛周瑗改名,然后记在族谱上。 当然,周策之所以答应,除了兄妹感情,另外一个原因不好说了。周家长房羸弱,连着三代都是单传,不如三房四房五房兴盛,子孙众多。 难免有点危机感。 为了给自己孩子多个臂膀吧。 周箴作为先头兵试探了一下两兄妹,之后就轮到周策上场了。 比记忆中年轻十多年的样貌,周瑛和周至柔都没兴趣为难这个夹心饼——欺负大伯父,就好像欺负会可怜巴巴看着你的老实人,有愧疚感。 偏偏他们不想多说,周策却不同了,他态度比周箴更温柔了,开始了长篇大论,说起当年的旧事。无非是周家遇到了多少波折,遭遇了多少磨难。周瑛和周至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和不耐烦。 因为他们都知道,和这位大伯父说的一多半话,都是废话。周家经历过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更知道,周家的所有决策,都和大名为策的他,无关。 他像一个傀儡,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不该出现的时候,也轮不到他。 用周瑛的话来评价,大伯父周策各方面平庸无能,好在不太惹人厌。不过当周家宗房,呃……就只有一言难尽来形容了! 第一百章 周家名义上的长房当家人——周策,长篇大论了半天,其实重要的问题一个都没提起。例如,周家对周瑛、周至柔是什么章程?准备安置在哪里? 这个“安置“,不仅仅是住宿的事,更是两兄妹具体的归属。 他们两个都是周庆书的子女,按照常理来说,同出一脉,那肯定就是一家人啊,还区分什么?自然是周庆书是哪一房的,两兄妹就是哪一房的。 不过周瑛和周至柔私下里暗暗讨论过,依照前世周家每个人的尿性,大致归了三类。一是长房大伯父周策为代表的,他……其实不怎么在意。有,也行,没有,也成。多个侄儿侄女又不影响他什么。他既做不了主,也狠不下心。 这一类还有四房、五房和六房的长辈。六房是周家本家的事情都不管,只要年节凑到一起,祭祀祭祀祖先,就完事大吉了。 然后是二房。二房祖父名讳是周稷,早已去世。宣平十六年,当年主持家族会议,把周庆书逐出家族之后,没多久,就病逝了。不过,别看他人不在了,他留下的“精神“,深刻的影响二房上下。 二房三个女儿。分别是周筝、周笙、周筠,都已经出嫁。她们的母亲,郑老太太,如今是二房的“中流砥柱“,是坚决不许周至柔回到周家的“反对派“。嗣子周简,是周庆书的胞兄,他和他的女儿周璇,是前辈子周家仅有的,愿意对周至柔释放善意的周家人。 然而周简的身子不好,他娶的媳妇严氏,是其启蒙恩师的女儿,出身不高,在二房的话语权不高。关于这件事,更没说话的立场了。 三房,现在的老太爷,也就是周至柔的亲爷爷,周稼,还在世。继妻小王氏又给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周筹、次子周笺,三子周簪。对小王氏来说,自然是希望周庆书别回到三房,占据她儿子的资源了。 但同时,她又希望周庆书的官,越做越大,巴望他越来越好。这样一来,才能拉扯亲兄弟啊! 这是周家三个房头,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其实他们对周瑛还好,毕竟是儿子,还是周庆书明媒正娶的嫡妻所出,不能不认吧!如果能接纳周庆书回到周家,那么周瑛也是连带的,必须接受。分歧点在周至柔。 郑老太太坚决不承认金夫人的存在。 她曾经不止一次对身边人说道,“什么玩意儿?外面说是大户千金,养在闺阁里的,谁不知道商贾经常抛头露面?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生的女儿,庆书又不在场,被人偷了换了,谁晓得!“ 直接质疑周至柔的血脉。 另一位小王氏,对没伺候过她半天,连面都没见过的金夫人,只有一句呵呵。让她承认这个儿媳妇,那是万万不能的。不过她的态度就软和多了,毕竟不想得罪周庆书嘛!怕触怒了,将来牵连到她三个儿子身上,就推到二房去。 推得不要太轻松! “当年二老太爷那么求着,要过继,我们老爷子本不舍得?可是为了兄弟情分,狠狠心,就让庆书过去了。谁知道……二老太爷又做主,非要把人赶走!我们老爷子气得多少天吃不下饭,生生吐出几口血啊!“ “这也罢了,没过两年,又借口没了男丁,非把简儿要过去了。我们老爷子能怎么着?还不是生受着!“ “现在可倒好,安生日子没过几天,看人家庆书起来了,飞黄腾达了,这才说,那逐出家族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全家族含泪无奈。成,也成。那不能要了庆书,反而不认人家生的孩子。怎么,也有子女不随亲爹的房头,可以随便认的?我话就放在这里,要么二嫂你就别认庆书了,让他干脆回到我们三房。要么就一家子都认下,还挑三拣四,以为卖菜呢,嫌这个嫌那个,跟当年一样!“ 把个郑老太太气得不轻。 因为这件事无法达成统一,周家的这个新年都没大过好。 梅苑。 这是周家女儿的住所,无论是长房的周瑾、周瑗,还是二房的周璇、周强、周玥,还是三房的周瑶,都住在这里。如今,又多了一个周至柔。 前世不一样。 前世的周至柔病痛缠身,秋氏借口她养病不适合众人喧哗之地,就刻意的把她丢到西北角,最荒凉偏僻的地方,和其他姐妹的关系自然就淡了。加上她那是心里一股郁闷之气,看到人家小姑娘青春貌美,同时活泼开朗,充满生机,而她却像开累了的老梅花桩子,努力在适合的花季开花,可是绽放的花朵都维持不了多久,就凋谢了。 住在这里,周至柔可不如朝颜受欢迎。 她甚至听周瑶“口无遮拦“道,“啊,你只是一个丫头?长得这么好看,真可惜了!“ “要是你是我姐姐就好了!我天天带你出去玩耍,到时候人们肯定非常羡慕我有这么好看的姐姐!“ 朝颜胆子不大,被这么夸张的赞美,没有高兴,只有窘迫。 她恨不能立刻缩到角落里。“朝颜,要不,你到我屋子里吧。我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每天让我静静的看着你就好!“ “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周瑶看似天真浪漫,其实这才是她的“保护色“。 周至柔花了多久来着?大概是四年吧,才知道自己在秋氏手底下受的气,有不少都是出自这个好妹妹。 不过周瑶不是最狠的。想象不到吧,整整十二年吧,才认出这个貌似 她恨不能立刻缩到角落里。“朝颜,要不,你到我屋子里吧。我什么都不要你干,只要每天让我静静的看着你就好!“ “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 周瑶看似天真浪漫,其实这才是她的“保护色“。 周至柔花了多久来着?大概是四年吧,才知道自己在秋氏手底下受的气,有不少都是出自这个好妹妹。 不过周瑶不是最狠的。想象不到吧,整整十二年吧,才认出这个貌似 第一百零一章 周瑛受斥 周瑛站着,背脊如挺立的一杆翠竹,面容平静,眼神坚定。 他现在身在三房的“宁安居“,三老太爷周稼的书房。此刻,除了主人周稼在,还有长房的周策,二房的周简,以及还没正式记入族谱的……周庆书。 周筹站在门口处,想着自己才是三房的子孙啊,这宁安居理应有自己的位置才是,就咬咬牙,掀开门帘,抬脚迈入。一抬头,就见自己老爹阴恻恻的目光投来,周策的眼神满是惊讶,而周简的稍微好一点,忧郁中带了些疑问。 周庆书则冷得不像常人,冷冷的一瞥。 他吓坏了,赶紧低下头,“父亲,大哥二哥三哥,时候不早了,可要弄些饭菜?“ 周稼连话都懒得说,直接挥挥手。 周筹赶紧往后退。 “等等!“ 周简叹口气,“孩子还小,大冷天的不知吃没吃饱肚子。劳烦筹弟吩咐底下人,做些好克化的饭食。“ “诶诶!二哥,我这就去。“ 出了宁安居,周筹回想刚刚的气氛,心口处还砰砰乱跳。 同时有些疑惑,差点忘了,屋里还有谁来着?怎么站得跟树一样,没被吓倒? 他可没有半点艳羡,心里想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刚来的娃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啊,等过两年,只怕见到老爷子,就跟老鼠见到猫似地,躲得老远,哪敢面对面犟脖子? 还有,他竟然是三哥亲生的,啧,看三哥把人丢到甘州什么也管的样子,估计也没多少感情。小小的孩子,爹娘和离,爹不亲,娘不要,哎,可怜!可叹! 周瑛可不知道,自己被便宜叔父同情了,他的态度冷冷,和周庆书一模一样,纵然父子两相貌上不大相似,但只看他们的气质,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血脉关系。 “为什么?我派陈寿去接你,你竟提前走了?还留下口信讥讽威胁?你到底把周家当成什么,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换了旁人,周庆书早叫人拖出去,棍棒教训了。 这是亲生的儿子,他也想打来着,不过亲爹在上,亲兄长也在侧。两个人都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他不好太过严苛,只能开口训斥。 若是周瑛肯开口求饶,他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孩子在外漂泊这几年,他……也没尽到多少为人父亲的职责。 却不知,周瑛满腹怨恨。 再见父亲周庆书,各种酸甜苦辣滋味,轮番翻涌在心头。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两世为人,又在官场沉浮,他怎么可能做不到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太愤怒了,这么多年,多少积累在胸口的愤怒一层层发酵,到如今,怨都没多少了,只剩下恨。 单纯的恨。 他根本不想和父亲和解。 只想挣脱周庆书的束缚,这冲动冲垮了一切,理智告诉他没必要现在就真刀真枪的对抗,但情感上,他只想让周庆书知道,不是什么都会按照他安排的行事,子女更不是他的棋子,随意摆弄! “不孝子啊,您不就是这么想我的么?“ 一句话,差点把周庆书气到鼻子歪掉。 “什么,你、你,你再说一句?“ “再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的。今天要么我自承是不孝,愚蠢无知,不接受您的好意,要么就是您来骂我不孝子,总的来说,结果不都一样的么?“ 周庆书脸色极为难看,唰的一下站起来,被周简拼命按住,“二弟,别!“ 周简才是家族中行二的那个,但他和周庆书是同母的亲兄弟,一向互称“长兄““二弟“的,即使后来兄弟两个前后过继了,也是没有变过。 也只有感情深厚的周简拉住他,周庆书才没有当场翻脸。 周策面带愁容,“孩子,你还小,不大清楚内中缘由。待你长大了,就知道你爹爹,有很多苦楚。到那时,你会后悔今天所说的话。真的,相信我!“ 周瑛瞥了一眼大伯父周策,从鼻子眼里嗤了一声。 这声音,充满了不屑。 立刻让周策难堪至极——他好心好意的劝解,还是长辈,竟然被一个晚辈嘲讽了? 周稼立即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好小子,你倒是够狂妄的。是不是在外面撒野习惯了,受不了门第规矩?也罢,你既不把自己当周家人,但愿你永远别借周家的势,也永远别告诉人,你是周家的子孙!“ 周瑛想也不想,立刻开口,“自打我母亲去了之后,我可没告诉人我是谁的儿子——“此处,淡淡瞥了一眼周庆书,然后继续道,“我在甘州,冒名顶替了一个贫家少年的学籍,照样上了县学,考中了秀才。“ “区区一个秀才,也敢大言不惭!“ “不就是科举八股文么,这有何难!“周瑛挺胸,目露不屑的神采。 他是有能力张狂的,前世二甲十名以内,那真真是多年课业修炼出来的。本身家学渊源,又有周庆书这位探花郎教导。重生之后,学业方面是生疏了点,不过这两年加紧复习,至少追平了当年的水平。 周稼冷哼一声,当场出了测试题,就是去年的贡院题目。 这个……是周瑛练习过五六十遍的老题了,他略一寻思,在自己的旧作中摘抄了一部分,赋予此刻心头涌动的,激烈的,喷薄欲出的情感,写得是酣畅淋漓。 刷刷落笔之后,周稼捻着胡须,越看越惊叹。 看完之后,还诵读了一遍,在精彩处摇头晃脑,最后看周瑛的眼神彻底变了。 “你这水准,怎么才是秀才身?莫不是那甘州的县令欺压你?“ 周瑛道,“非也,全县令爱护我,道我年龄太小,十五岁之后再考举人更合适。免得太早中举受世人侧目。他以为是我贫家子弟,容易遭排挤。“ “原来如此!“ 此刻的三老太爷,完全进入亲祖父的角色,心里美极了,“多好的孩子,良才美玉啊,不愧是我的血脉!“ “父亲!“周庆书恼怒开口。 周简咳嗽一声。 周庆书立刻改口,“三叔,这逆子实在可恶。他自己冒名顶替就罢了,还将金氏所出的女儿,卖做奴婢!“ 第一百零二章 什么都懂 “这个……应该有缘故的吧?“ 三老太爷最势利的,有他笃定能中举的文章打底,他怎么看周瑛怎么顺眼。能写出这么理直气正的文章,证明孩子心眼儿明亮,会读书。这样的好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 “瑛儿啊,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瑛仍旧挺直背脊,“是,半点没错,是我将柔娘卖掉的。“ “金氏活着的时候,对你多好!几乎将你视若己出。可惜啊,做梦也想不到,她尸骨未寒,你就卖掉她唯一的女儿。你何其狠心!“周庆书怒斥! 旁人骂他,周瑛了不起就受着了,懒得多做解释。反正他问心无愧。 可周庆书,他有什么资格痛骂他? 太可笑了! 周瑛想着想着,就真的笑起来了,指着周庆书,“你骂我?哈哈,你好意思骂我?“ “停妻再娶的人,不是你么?“ “写绝义书,表示绝对不会接她入周家门的,害得我娘郁郁寡欢病逝的,不是你么?“ “派人来接我和柔娘,却暗中指使管家弄死柔娘的,图谋财产的,不是你吗?“ “你竟然骂我狠心?我那就明明白白的说,我卖掉她,看起来无情无义,不过这是唯一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办法!“ “胡扯!谁指使了!“周庆书愤怒无比,面对儿子的指责,他胸口起伏不定,眼前冒起了阵阵金星,千头万绪都不知从何处驳斥起。 “你、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既也读过圣贤书,怎么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周瑛面无表情,“是真是假,您心里清楚!“ 周庆书实在忍耐不住了,周简拼命拉也没用。周策更是插不上话,期期艾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我倒也希望!“ 周瑛的气势如虹,在全是长辈的情况下,第一次掷地有声,将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说了出来。前世他只敢想,不敢行动的事情,趁着回家的第一天,就这么做了。 做完之后,只有痛快和舒爽。 他的手有些颤抖,呼吸急促,不过内心极为愉悦——早就该这么做了!上辈子忍辱负重,差点把自己憋死,自以为顾全大局,最后落得成为弃子。 既然怎么做,都无法讨得父祖欢心和认可,那就算了。大不了他靠自己打拼!以他的能力,加上金家的财力,还怕什么?那么多贫家出身的举子,不也一步一步的走出来了么!难道他会不如别人? 周瑛被父亲周庆书指责后,反过来指责对方,两人可算是针锋相对。若非嫡嫡亲的父子,当即能反目成仇,一辈子不死不休——两个人,都算不上什么心胸宽广。 还是三老太爷周稼见形势不妙,用力的拍了桌案怒道,“吵什么吵!事情原委,一查即知。庆书,你先去东齐,后出使北汉,这些年有几天抚育过孩子,对瑛儿是有亏欠的,记得这一点!周瑛,为人子女岂可为了旁人闲言碎语,攻击父亲?将来你为官做宰的,言官参你一本不孝,你便有一身的本事也无用武之地!谨记!“ 两边都训导了一番,周稼使了个眼色,周策连忙拉住周瑛,回了长房。周简则去安抚胞弟了。剩下他,坐在书房里,看着周瑛那篇无论字迹还是内容都是上佳的文章,一边开心,一边又是叹气。 半响,周筹偷偷的掀了门帘进来,“父亲!兄长们都走了啊?“ “滚!“ 周筹抱头就走。 “哎!“ 看着小王氏给他生的儿子,周稼真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他儿子是多,小时候筹儿、笺儿,簪儿,也都挺聪明的。看着和周简差不离。没想到长大了,就显出不同了。周简和周庆书两兄弟,落落大方,看着就如青青翠竹般养眼,说话做事,无不让人喜欢。 就和现在的周瑛,即便浑身是刺,性情不大柔和,也能看出他璞玉底下的璀璨本质,以及远大的前程。 而周筹几个,他活着的时候能撑住家业,不至于败落就不错了! “若是能让瑛儿回到三房,嗯,不就两全其美了?可惜,郑氏拿捏当年二哥留下的字据,我不能反口啊!怎么搞!“ 他唉声叹气,完全没想到,将来让他头疼到锥心,甜蜜到忧伤,数次煎熬到无法入睡的,不是看起来锋芒毕露的周瑛,而是至今面也没见过的周至柔。 两兄妹默契太深了,没有刻意商谈到了周家怎么处理亲缘关系。他们只是讨论长辈们的性情喜好,从而推断出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自然而然的,周瑛选择“硬碰硬“,因为周家不会将他怎样。 其次,双方第一次接触,是最好的试探彼此底线的时候。过了,再想闹腾,也折腾不起来了。人家不当一回事了! 而周至柔呢,她没什么诉求,上辈子欺辱过她的周家人,她基本上报复过了,极个别的,如秋氏,还想再报复几回,那也有充足的时间。 完全没必要现在就暴露。 是以两人,一个走态度强硬的路线,一个则静悄悄的,仿若在梅苑里的生根发芽,不与外界接触了一般。 连除夕夜,周瑾、周瑗、周瑶等人,背着她去了祖祠,她也不争吵不计较,和朝颜两个人在院子里对着梅花,喝着小酒。 “你不生气吗?“朝颜绝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哀愁。 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周至柔,“气什么?“ “她们不认你啊!表面和你要好,关键时候,都不带你一起去祭祀!“ “呵,这又不是她们能做主的,和要好不要好,没有关系。“ “但是……“朝颜还是很不开心。 咯吱,门开了。 周瑛披着斗篷,自己提着灯笼和食盒。风雪夜,他竟然一个人来了。 周至柔动都没动一下,“行啊,都敢私闯梅苑了啊?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梅苑可是周家女孩子的住所,为了女孩儿家的闺名,这里基本没有男丁。 “她们去祭祀了,梅苑不是只一个?我担心你孤零零的,才带了烧鸡给你。怎么,不想吃?“ 周至柔瞅了一眼自己平淡无奇的年夜饭,果断接纳,“快打开给我看。“ 丰盛的烧鸡烤肉,摆满了桌案,兄妹两个对坐,各自斟了酒。 周瑛本想说说这几天的境遇,包括怎么察当年香枫里的大火,以及那个敢用热油烫周至柔的道士。可是面对面坐着,他发现,什么都不用说。 因为,周至柔什么都懂。 第一百零三章 热气腾腾的锅子,切得薄薄的羊肉片上下翻滚。周至柔蘸了点酱汁,满意的塞到嘴里,弯弯的眼角眯成一条缝,表情很是愉悦。 周瑛见她“心满意足“的模样,嘴角微勾,像是嘲讽,也像是哀悯,“羊肉好吃?“ “好吃啊!我的梦想之一,就是天天能吃上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说的你吃不到起似地……“周瑛顿了片刻,忽然想到上辈子的周至柔身体不好。光这一条,就限制住了!而嫁为人妇,上面公婆,下有奴婢,表面当家作主管着一大家子,其实……还真不一定能简简单单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话未说完,就生硬的转移话题,“在梅苑住的如何?“ “还成。“ 周瑛自然不会相信这两个字,就代表“没事发生“。 周家的这些女孩儿啊,有一个算一个,可没省油的灯。 普通读书人家迂腐,说什么“女子无才即是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有的资源只投注在男丁身上,只许男孩读书,只为男孩考虑将来。女孩呢,学些针凿女红,相夫教子,到了年纪一份嫁妆就打发了。 而周家不同,周家每个女孩生下来,也是和男孩一样精心教养,读书、认字,君子六艺,想学都可以学,甚至有天赋能肯努力的话,家族也会额外出资培养。 周瑾擅绘,周璇是出名的才女,周瑶擅舞,周琼歌喉美妙,包括上辈子的周至柔,也是以“书法“在小圈子颇有名气。上一代的,周箴、周筝、周笙,周筱,都是琴棋书画皆通,兼具才名和美名,及笄一过,求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 同样是结亲联姻,周家的亲家,就比旁人家的姻亲关系更牢固。原因无非是这些外嫁的女儿,自身素质过硬,识大体、顾大局,懂进退,擅家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能独当一面。而且生养出来的子孙也是更出色。这样一来,在婆家地位还能低么? 以至于,周家和离、丧偶的女儿,同样在婚姻市场上抢手。 上辈子的周至柔,一嫁再嫁,两度婚姻之后,第三嫁,嫁进了侯门勋贵——翼山侯府。虽然中间有周庆书步步高升,差点入阁的缘故,不过世人评论起来,也没有说三道四,认为双方悬殊不够般配。 说起来,周家和普通的“书香门第“不同。是真正的,拥有数千本藏书的“书香“世家,那高大的藏书楼,耗费了周家前后六代人,足足超过百年光阴。这藏书楼,只对周家子开放,女孩儿不也姓周么,自是允许在里面找喜欢的书籍观看。 要不然,周箴能想方设法把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改了周姓? 如此教养的周家女,再不擅诗词歌赋,也懂些韵律。再不明朝廷大事,也看得懂邸报。甚至古人传记,乡野见闻,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突然某一天,冒出来一个异类——周至柔。身为嫡系周庆书的女儿,不在周家出生,不在周家长大,更没接受过周家女的教育。怎么看,怎么和周家女不是一路人。 周瑛才不相信,这几天就波平浪静的,不知按地下过了多少招了。 他不担心周至柔会受委屈,心里只暗暗计算着,大概需要多久? 要多久,柔娘就能让众姐妹明白,这一世有她在,周家女的光彩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其他人,要么服服帖帖的认输,要么无力的追赶? …… 滚烫的黄酒入了喉咙,他的脸微微泛红,年轻的身体不是过去那经过久经锻炼的身体,稍微有点酒意,就醉了一半。 “人生啊,有什么意思……“ 他呢喃道。 前两日,把高高在上的父亲怼了一顿,很是出了口心中的恶气。可怼完之后,他才发现,并没有那么快乐——他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发泄一顿就够了。 用成年人的理智思考:他这么做了,得到什么好处了? 没。 周家上下估计都拿他当烫手山芋吧。 那对他的处境有什么改善呢? 更没! 他想让继母金夫人入周家祖祠,连开口要求的机会都没! 想让柔娘入族谱,可目前看来,郑氏的影响太重了……非常渺茫!除非柔娘主动出击,展露自己的天赋才能,表示自己愿意为周家风险——以柔娘的性情,做梦也没可能! 他真正想要的,一个都没实现。而他初来乍到,根不深、脚不稳,就把长辈们都得罪了!真把自己当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犟着个脖子,为了一丁点委屈大吵大闹,非要闹出个结果来…… 幼稚!愚蠢!外人看着,不知怎么嘲笑他吧! 周瑛反思自己。 他看向周至柔,不出意外,发现周至柔也在看他,目光柔柔,宁静如深海。 “怎么,我脸上有花?“ “艳若桃花。“ “哈!“借着一点酒意,他脑中忽然想起一句诗,随口吟道,“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幼稚就幼稚吧,癫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痛快了,出了一口恶气。不然像上辈子那样闷在心里,四十岁不到,就被憋出两鬓斑白……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周至柔随口应了一句,暗意道,你又不是桃花,装什么落拓不羁风留才子!学学杏花,迎早春怒放,占尽春光! 周瑛愣了片刻,许久,才缓缓道,“我……去找徐川了。“ 这个名字……周至柔差点忘记了,想了想,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应该还没改名吧。“ “对,他现在的名字叫徐二狗。“ 周瑛的脸被扯成了两部分,上半部极为惊叹,似提前认识未来大诗人徐川而兴奋;下半部就难以形容了,似遇到了难以提及的东西,尴尬,别扭。 “你的脸,扭得很难看。“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柔娘,你以为呢。“ “什么我以为?“ 周瑛只能靠近过去,在周至柔的耳边道,“徐二狗的叔父住在桃花巷,邻居有一个女儿叫招娣的,好像是你的陪嫁丫鬟。你说,怎么这么巧呢?“ “我怎么知道?“ “对对,你不知道。那徐二狗根本没读过书,更不精通韵律,怎么在短短三年之间,名扬天下,做出数百首诗词。连江心月都要抄袭他博得名气。“ 第一百零四章 巧合 “千里江陵一日还……“ “二月春风似剪刀……“ “人生得意须尽欢……“ “此事古难全……“ 被剪裁的碎裂的诗句,从周瑛嘴里无意识念出来。 “你喝多了。“周至柔平淡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哈,可能是吧!“周瑛眼中泛着盈盈的水光,双手一松,整个人瘫倒在罗汉塌上。十六岁少年的肌肤润泽透光,肢体姿势也是惬意舒适的。 然而兄妹两个人之间,面对面,仿佛横亘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就这么对视着,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瑛终于了悟了。 他开始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本来,我觉得太荒谬了。问都问不出口!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周家女有才气?能诗绘画,这是长脸面的事情,家族里只会捧着,供着。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丑事,你至于藏着掖着?若是做得好诗,如‘人生若之如初见’‘似曾相识燕归来’,得到家族重视不是轻而易举?多少抑郁闷气,不能化解?“ “我猜不透,所以始终不肯信。“ “你想多了。“周至柔仍旧平平淡淡,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 可惜,周瑛已经不是刚刚重生那会儿,还拿捏不到位,为怎么和周至柔相处头疼。现在的他,已经能号到一点脉。若周至柔矢口否认,或者笑着承认,他反而不敢相信。 偏偏是这种淡而又淡的作风,让他深信不疑! “柔娘啊,你、你知道你的弱点,不,是特点之一么?“ 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周瑛觉得心跳得飞快,比当日和周庆书撕破脸,更激动,“你遇到自己特别擅长、笃定的事情,就会显得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 “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其实没人知道,你背后里下了多少苦功。就像你练字!你在外人面前怎么说的,‘闲极无聊,在家随便写写’。人家怎么知道,你写秃的笔都都能当柴火烧了?“ “哈,这就是你,是你了!你肯定心里在嘲笑吧,嘲笑这群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 “真是……太可恶了啊!咳!“ 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喝快了,周瑛呛住了,连连咳嗽。 周至柔暗叹一声,“你今天的话也多了。“ 主动递过去一个帕子。 周瑛猛地抓住妹妹的手腕,用力一拉,目光炯炯,“那你告诉我,干脆告诉我。徐川的诗词,他说他是‘神人梦中所授’,那个神人,是不是你?“ “哥,你真的喝多了。徐川其人,我只耳闻过,没亲眼见过。“ “没见过?“ 周瑛喃喃道,随即迷茫的眼神又恢复清明,“你又哄我!差点被你带到沟里去!“ 他拍着自己的胸,“我,你哥哥。无论你愿不愿意,这辈子,我都是你亲哥。“ 然后指着周至柔,“你,我妹妹。无论我愿不愿意,我只能接受你是我妹妹!“ “我会做我该做的,所有我能做的!“ “那你能不能秉着一颗公正坦诚之心,告诉你哥我,徐川和你,什么关系?不,我说错了,徐川和你的贴身侍女招娣,什么关系?“ “她们是青梅竹马啊,哥你不是查过徐川底细的么!“ “对,我查过。不仅是我,上辈子所有被徐川诗词震惊惊艳的人,全部查过他。他祖上八代都是贱籍,三代内出过无赖,混混,屠户、菜农,小本生意的平民,就是没一个蘸了墨水的读书人。这样一个……一个连大字都不认得多少的人,竟然能写出那些好诗?怀疑他的人,不止我一个!“ “柔娘,为什么啊?“ 周至柔默默无语。 周瑛压力拉住她,不容她躲闪,“告诉我,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徐川的诗词不少,哥你为什么在朋友聚会上念诵呢?“ “又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能厚着脸皮,据为己有?“ “江心月就做了。“ “她是为了博得名气,好快速脱离本家。“ 兄妹两个“密切“的交谈,三言两语之后,周瑛终于得出答案。困扰他这么多年的疑惑,终于揭开了,然而真相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大诗人徐川,果然是“伪造“的诗人,他那些脍炙人口,传颂千里的诗词,都是别人所做!而那个人,不是旁人,竟然是他的亲妹妹!这叫人情何以堪啊! “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啊!“ “徐川是个无赖。我不想让他缠着招娣。“ “打发一个无赖子,就是让他成为千古流芳的大诗人?“周瑛不可思议,很是觉得自己妹妹脑子坏掉了。 周至柔只能解释,“那年灯会,我遇到几个狂徒。亏得他出手及时,不然我的名誉就毁了。在周家的处境……也更糟糕了。所以,半是打发他,半是报答吧。“ 那年的灯会?周瑛脑中立刻有些画面出现,回忆很不愉快。 他想到上辈子和妹妹之间的隔阂,如海之深。是的,他知道灯会发生一些事情,也急着过去搭救了。但毕竟不是真心在意,知晓人没事了,就没大管了。 若是他用一点点心,就会知道徐川的“扬名“之路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为这个难题困惑了这么久! 所谓“一饮一啄,皆是前定“,是这个意思么? 周瑛思绪乱纷纷的。 没等他整理好情绪,忽然,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咚咚咚的脚步,转眼之间,进来七八个人。 周庆书为首,其余是秋氏,秋氏的一双儿女,以及喜姨娘、安姨娘,以及她们的子女周玥、周瑜。 “姨娘,她们在干什么啊?“ 三岁的周瑜睁着懵懂的眼睛,好似的在周瑛和周至柔身上打转。 周至柔面色平淡,整理了下袖口,恢复到原位。她心中毫无波澜,早在进入周家那一刻起,就做好准备——什么受委屈啊,被打压啊,不是很正常么? 习惯了。 周瑛则才明白怎么回事,霎时间气得险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前世今生,他还是第一回遇到这么明显的泼脏水。也怪他,才知道“大诗人徐川“的真相,一时过于激动了。拂了拂袖口的酒渍,他讥讽的看着周庆书,“来得倒是够巧!“ 第一百零五章 有怨报怨 羊肉锅子无力的冒出最后一个泡泡,刚刚才和乐融融的热气,被敞开的大门吹散了。 “周瑛,你不是孩子了。“周庆书的声音平和,面色冷肃。在他的影响下,整个梅苑都安静起来,只能听见悠悠的冷风,从屋檐下呼呼的吹过,吹得衣摆无力的翻飞。 “是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周瑛的不自然,很快没了,他几乎是立刻恢复到三十岁时的状态——那时,他功名取得,年富力强,精明能干,自以为凭自己的才能,一定能像史书上名臣、忠臣一样立下不朽的功勋。最差最差,也能登上一二品的高官,成为朝堂重臣吧? 然后就遭遇了被亲父和家族的利用,十多年宦海沉浮,他像一叶孤舟,打击得心灰意冷。 若非遭遇了人间冷暖,他怎么会把患难时刻,周至柔送来的那五万两银子放在心上?这笔钱又不多,早些年送到他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此刻,他神思冷静,条理分明,拿眼一看周围,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嘴角的讥讽弧度越发明显了。 因为,这群人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而他对在场的每个人,了如指掌! 这算不算先机呢? 第一个要攻克的,自然是一家之主周庆书。 前两天在三老太爷的书房里,两父子差不多是撕破脸,连表面的和睦都维系不了。周策拉了他离开,私下苦口婆心劝了很多,又教“做人的道理“。他还没打算和周家反目,彻底离开,所以敷衍的听着。 不知二伯父周简劝了什么,料想应该是忍耐吧? 周瑛故意道,“十年前临别的殷殷话语,言犹在耳,尚在昨天。一转眼,您不仅另娶了妻室,纳了美妾,还生下五个儿女。早知道我不会是您唯一的儿子,当初我那般讨厌柔娘做甚?“ “说了那么些伤人的话,还做了许多可恨的事情!惹得我娘伤心,害得她生前都不大敢把柔娘带到我面前!等她死了,大概也是死不瞑目的吧?“ 寥寥几句话,周庆书一肚子的不满和愤怒,都憋住了。 “金氏……病故,此是天意。“ “是啊,天意如此!挣不得。她活着的时候,就了悟了。告诫我,做人不可以忘本,得意时不可太张狂,失意时不可自暴自弃。“ 有些伤疤不好揭,揭开来就要带下一大片血肉。周庆书紧紧抿住唇,片刻后道,“梅苑是未出阁的女孩居住之地,不可擅闯!念你初来乍到不知规矩,下不为例!“ 说罢,就要拂袖离去。 周庆书已经明显退让了,然而周瑛白白就受了委屈,忍下这口气? 怎么可能! 上辈子他忍的,受的,太多了! 眼看周庆书从容离开,挥挥衣袖,他立刻眼眶泛红,各种心绪轮番在胸口翻涌——他不满,不满明明自己才是周家最聪明的,为什么亲爹都不支持他!非逼着他效忠太子。 若周家只是忠臣、直臣,忠君爱国,一条道走到黑,死都不肯改变,那也罢了。他官场不顺,处处受阻,无能进入中枢,倒也认命了。 谁让周家“书香世家“的名声不能受损呢。 周瑛恨呐,恨自己那么聪明做什么!他后期发现长房的周琰,木讷不擅言谈,谁都不看好他的前程未来的。不知怎么,竟然和九王爷搭上线?关系隐秘,少有人知! 等九王爷登上大宝…… 周琰在翰林院位置稳稳的,虽不是高官,没有厚禄,可周家“清贵“之名继续延续了。 所以,他是弃子,周琰才是父亲和家族选出来的继承人? 这叫他怎么能接受! 他要是足够笨,也就罢了。就如同此刻,他要是不知道这一出,就是摆下来刻意给他下马威的,还能看在父亲难得退让一回的份上,借坡下来了。 “今天是除夕夜!“ 他故意挑高了声音,“家家户户都聚在一处,图的是个骨肉团圆。而梅苑,都走空了吧?“周瑛四下望了一眼,“除了看门守着烛火的丫鬟,都跟到祠堂那边伺候了。我知道柔娘是没机会去祠堂祭拜先祖的,所以过来陪她。我想母亲在天之灵,看到我们兄妹如今和睦相处,应该能含笑吧。“ “周瑛!金氏未曾祭拜先祖,你,不用称呼她母亲。“ “那怎么办,我叫了这么多年,改不了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儿子,周庆书的忍耐显得极为可贵,“年节之后,去连家见见你的外祖舅父吧!“ 连家,便是周瑛生母的娘家。当年周庆书落难,周瑛生母果断和离,在母家舅兄的安排下另嫁他人,如今又生了儿子,过的很是不错。 前尘往事是不该提,然血脉亲缘是躲不掉的。周家和连家没有任何往来,不过周庆书打发儿子去拜见外祖家,却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周瑛再一次恨自己的聪明——他才不会以为,这是为了给他的未来,增添一点助力,多一份保障。连家自己的嫡亲儿孙都照应不来,轮得到他么? 他用最阴暗的策略猜测,周庆书连续出使东齐北汉回来后,会官升三级,这是要借着他的名义,重新交好连家,和连家摒除旧怨呢! 这就是他的亲爹。 别说是盟友姻亲,就是亲生的子女,也在他利用范围之内。而且用得毫不客气,大义一压,不从也得从! “连家我会去的!“周瑛心早就冷了,嗤笑自己,怎么还对周庆书抱有希望? “不过我也奇怪一件事。除夕祭祖,这么早就结束了么?怎么父亲大人您,会带着姨娘和弟妹过来?来梅苑顺路么?莫非,是特意来看我和柔娘?“ 说完,他的目光阴恻恻的盯着周庆书背后的陈管家。 陈寿低着头,百般无奈。 周庆书道,“我叮嘱阿寿,随时关注你。“ “所以父亲是派了他监视我?“ “监视也无妨,不过我和柔娘吃顿羊肉锅子,劳烦您大驾过来就算了,怎么跟来了这么些人?“ 陈寿额头有冷汗直冒,“这、这……“ 周瑛走到他面前,做了上辈子做梦都想做的一件事,那就是呼啦一大嘴巴子,重重的扇到陈寿的脸上。 啪的一下,打成了半肿胀的猪头。 叫你进谗言! 叫你破坏我父子关系! 叫你让我上辈子和周家势同水火! 都是你个小人背地里挑唆的! 第一百零六章 差别啊差别 周瑛的怒气夹杂着上辈子被父亲放弃的愤恨,动手果断,毫不留情,看起来就有点……过于愤青了。在自己家里,还有长辈在场,再说了,长辈也没怎么地你啊,只说了“戒下次“,至于那么愤慨,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 丁点大的小事,非得夸张的弄出大动静! 秋氏轻轻咳嗽了一声,柔声细语道,“瑛哥儿,这事有些误会。陈寿是奉命行事,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教导一番,就如同你父亲刚刚教训你一样。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太失大家公子的体面了。“ 周瑛冷笑了一下,对秋氏,他是连道目光都懒得给予。 上辈子,秋氏就奈何不了他,只能欺负还在养伤的柔娘。在柔娘出阁之前,没少给她添堵。 他和秋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现在想一想,到底是他从前立场不够坚定。要是他坚定一点,秋氏能那么快上位,夺走了母亲金夫人葬入周家祖坟的最后一丝希望? 长大后,越是经受过世间的历练,越觉得金夫人待他是真心的好。自小的嘘寒问暖不提,还有万贯家财为他铺路,是他不争气啊!没有任何回报,还把母亲留给他的财产糟践了!以前的他,就是一个糊涂虫! 既然他下定决心,要为金夫人夺回正室的名头,那和秋氏,就是死对头了。还管秋氏颜面不颜面的? “大家公子?我生在深宅大院,可以养在偏野乡村。这位姨娘,你莫不是想说我,‘有娘生,没爹教’啊?“ 一句话,直接说得秋氏脸色剧变。 “瑛哥儿、何、何处此言。你父是朝廷命官,受朝廷委派出使他国,这么些年不能回家,是亏欠了你。但他是为的君上,为君上效忠啊!君上有命,岂能不从?你要是抱怨,就怨家里对你照顾不周,怪我力不能及……“ 还未说完,已经掩面低泣。 周瑛无动于衷,讥讽一笑,“姨娘这迎风流泪的做派,果然新奇。要是在我们乡下,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拿帕子捂眼睛,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装什么病弱身呢,要是身子不好,就回屋里躺着,别大冷天的出来,自己受罪,别人看你,眼睛也受累!“ 秋氏登时被噎住了,手里的帕子还在脸上,这会儿是擦也不好,不擦也不好。只能气怒无奈的看着周庆书。 周庆书此刻的脸色,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喜姨娘、安姨娘两位,早就噤若寒蝉,动都不敢动一下。 周瑛知道,父亲已经气到极点了。 比上次在书房的愤怒,更甚一层。 上次他写了一篇见功底的文章,不说别的,看在他在课业上好学不倦的努力上,多少能忍让一些。而现在,他先打了贴身的仆役,又毫不留情的对秋氏嘲讽,件件桩桩,都刺激到周庆书的底线了! 秋氏所说“大家公子“,没错!周庆书就是这么一直要求他的。不过上辈字周瑛一直按照父亲的要求,努力不丢失大家风范,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被舍弃了。 “夜深了。二弟,你怎么还不去守夜?“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是周简。 灯笼一晃,不知哪个侍婢偷偷去传话的,周简披着斗篷大踏步而来,环视了一眼梅苑众人,“都守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行礼。 周瑛也跟着行礼,他心中激荡的情绪无法安宁,“二伯父,您来的正好。有人说我行事放荡,言语过激,指责我‘有爹生,没娘教’呢!我娘死在四年前的深秋。身为人子,我让她丢脸了。是我的错。我决定闭门思过,为她抄写佛经赎罪。呃……“ 他故意环视一眼周围,“大年夜的,不方便在祖宗跟前抄了,我就在这梅苑,守着我妹妹抄写。您,不会也觉得我,单独和我妹妹守夜,共同思念母亲犯了忌讳吧?“ “犯什么忌讳?“ “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是啊,周家可是书香门第,自然讲究规矩。只是可怜的柔娘,这些年没了亲娘,亲爹对面不相识,一直与我这个不大亲的兄长相依为命。我怕她孤零零的,除夕夜只能一个人闷着,才过来陪陪她。结果就闯进来一群人,高声质问我在干什么?我也奇怪着,柔娘到底是不是周家人?是,怎么没人叫她去祭祖?不是,那三番两次去接她做什么?“ 周简深吸一口气,“孩子,你知道这是除夕夜,是阖家团圆欢乐的日子。“ “就是啊,不是这一日,我还没好意思问,毕竟柔娘也住到梅苑里来了,和姐姐妹妹的在一处,也分不出好坏区别。“ 周庆书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目光深深的看向周瑛。 周瑛凛然无畏。 他在等,等周庆书勃然大怒,亮出他的“父权“,狠狠的教训他一顿,怒斥他、打压他,来一场父子决裂也行!不要像上辈子那样,明面上重视,实际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舍弃了。他错,都不知什么时候错的! 要是他什么错都没,就是因为时机变了,就像航道偏移了,周庆书就决定抛弃他,那他更没什么可怀念的。 周简抚额,寒风吹进了他的斗篷,他弯腰猛烈咳嗽了几声,急的身边人赶紧过去。 周庆书也连忙扶住兄长,“哥,你觉得怎么样?“ “没大碍,老毛病了。“ 想借病情转移话题,然后直接走人? 周瑛心里冷笑,继续高声道,“柔娘回来多少天了,还没一个说法。若是嫌弃我娘出身卑微,不配为周家妇,那就让她离开好了。反正金家不是没人了。“ 金家有人没人不去管他,关键是金夫人名下的百万家财,如今还没落入周庆书的掌控之中。周简知道,十五六岁的少年最容易激动冲动,再来几次,他当众说出什么,可就无法挽回了。当下紧紧的按住弟弟的胳膊,不让他动。 他想用委婉的话语,暗示周瑛,料想周瑛之聪慧,能听懂他的意思。可惜刚开口,就觉得喉咙痒痛,又咳嗽了好几声。 “哥!“ 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儿子,一边是病魔缠身的兄长,周庆书脸色非常难看。 “哥,我累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 红灯笼晃呀晃,屋檐下周至柔孤零零的站着。周家众人站的位置分散,如同扇形,唯独她处在扇头处,垂着眼帘,瘦小身体退回门槛之内。 周瑛恍惚一下,赶紧道,“累了赶紧回去休息。看我,刚刚说话那么大声,吵到你了!“ 语气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第一百零七章 什么叫“天壤之别“?这大概就是了。 周瑛的变脸之快,叫人反应不过来,看他倔犟连生父、亲大伯都敢撅回去的样子,还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上前斗一斗。谁能料到,周至柔一句“我累了“,就像套上了绳索,赶紧放低了身段,软得跟面团一样? 梅苑一时间恢复了安静,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便都沉默无语的散了。 周简和周庆书这对兄弟,自去祠堂守夜不提,背地里如何议论,商讨周瑛就不说了。 只说周瑾、周璇等姐妹回来,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都有些神情凝重。 “没道理啊,柔娘生得单薄,看着柔柔弱弱的,说话细声细气。怎么瞧,都不像是泼辣厉害的样子。就算是兄妹情深,也有些过了吧!“周瑾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无法理解。 “瑾姐姐,我猜,许是周瑛有愧于心,所以才格外对柔娘好。“ “有愧?璇儿,你说的是,当初周瑛卖了柔娘做丫鬟?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周瑾沉吟了片刻,抬眸看了看周瑶。 周瑶会意,起身便去套朝颜的话。 朝颜的回答,让众姐妹很是意外。 “周瑛少爷?他来庄家的次数不多,见过两回,还好啊!没觉得他有多怕。“ “真正怕小姐的,是岂少爷!岂少爷对小姐言听计从!有时候,就算知道小姐在撒谎骗他,他也面不改色的接受了呢!“ 周瑾听了,皱眉道,“这个岂少爷,莫非是庄家的哥儿?柔娘从前不是在庄家的小姐院子里,而是伺候了一个少爷?“ 周瑶叹口气,“听起来是这样了!“ 都是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传扬出来,她们脸上也无光啊!周瑾只能吩咐下去,“不许再议论此事了。“ “对了,告诫那个朝颜,让她也不要在说庄家的事情。无论是谁问的,都不许说!“ 周瑶对“庇护“周至柔,半点兴趣没有。可谁让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可不想以后参加什么宴会,被人追着问“你那做过侍婢的姐姐“,到时候她要怎么解释,周至柔还没上族谱,还算不上她正经的姐妹? 关起门来她自可以嫌弃周至柔的出身,但对外,她不能表现出一点点对长辈行为的不敬!那样对她的风评可不会有帮助。 周至柔在梅苑的生活,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改变。就是朝颜经常被人叫出去,周瑾笑吟吟,打发了她的贴身丫鬟,名叫“黄芩“的,过来伺候她。 正月初九之前,周家的兄弟姐妹们,都有自己的母家舅家姨母走动,连续走亲访友,累得不轻。唯一轻松到不行的只有一个周至柔,天天藏书楼里躲清静。 “宁安居“——这是藏书楼的附属建筑,是两间卷棚,里面有桌椅床榻和小小的火炉,冬天可以烧点热水烹茶。屋子外有酱色大缸,里面蓄满了水,以防万一。 周至柔对周家种种,都不喜爱。唯独这里,是她的心头好。 她安静的在抽屉里翻找——藏书楼的管理也是一门学问。古代又没有图书馆管理学,那么多的书籍,要一本本整理,没有头绪怎么行?所以,应运而生的就是这藏书目录了。不看书本,光是看这些目录,都觉得赏心悦目。 上辈子她病恹恹躺在床上,好容易能走动了,距离出阁的日子也不远了。天天忧心之下,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享受周家女的福利。 这辈子,自然要找补回来。 相比之下,不给上族谱,不算周家的女儿,这有什么关系? 她实惠得到了啊! 在草纸上写好她想看的书籍,黄芩在前面引着路,去了藏书楼。看管的楼大爷,胡须发白了,眼神不好,提笔记录下周至柔要的书籍,然后转身取了过来,叮嘱道,“不可损毁,不可遗失。否则家规处置。“ “记下了!“ 周至柔亲自捧着四本书,暗道又有两天的时间可以打发了。 她刚走,就有小厮过来问楼大爷要书名。楼大爷迷迷糊糊的咕哝,“家里的哥儿姐儿,爱看什么,不爱看什么,光凭书名也看不出。稀里糊涂读书,读的也是死书。” “爷,您赶紧的,我还要回去交差呢。” “要是依我说,十岁大的小毛孩子懂个什么,无非是看着书名觉得新奇有趣,借了也未必翻看了,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懂。到了祝安堂,考考就知道了,费这么大的劲儿迂回,不累吗?” 楼大爷收拾出所有周至柔借的书籍,一本本装箱,嘱咐小厮,看过了就拿回来,少一本就揭了他的皮。 “哎知道了,上回大少爷不是弄破了书角,淋湿了封皮,都挨了几棍子。” 小厮忍着不耐烦,抱着书箱子,一溜烟的跑了。 周至柔做梦也想不到,暗中派人盯着她一举一动不是他的父亲周庆书,而是二房的老太太郑氏。 荣荫堂,郑氏抿了一口银耳雪梨羹,苍白的面容泛着一股无力。 “娘,这雪梨膏化的,最是滋阴润肺。您夜里咳嗽了几声,喝这个试试有没有用。”媳妇严氏在一旁恭敬道。 “行了,我一把老骨头了,活着也是受罪。你有空闲,把简儿照顾好。”郑氏不咸不淡的说。 她放下甜白瓷汤碗,慢条斯理的翻看小厮送来的书。一边看,一边头往后靠。 “娘,要不儿媳给您念念?” “念什么?小孩子家家看的书,我扫两眼就完了,让你站着念上半天,你喉咙也哑了,腰也酸了,回去该叫御医给你治病了。成了,我这里左右没大事,你忙你的去!” 郑氏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严氏只能低头,勉强抬起泛红的眼眶,敛衽行礼离开。 待严氏走了,郑氏的心腹大丫鬟沐秋道,“太太,您这是何必!叫璇姑娘知道了,又是一阵子不开心。” “我就是受不了她的小家子气!”郑氏气恼的拍了下桌子,“好像我是那等恶婆婆,天天钻空给她甩脸子看!” “是是,您不是恶婆婆!”沐秋笑了笑,指着茶几上放的厚厚书籍,“那您拿来这些书,不是为了梅苑那位?长房三房都松了口,就您拦着不许,人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恨您呢! 人家才是正经的血脉亲人,又不是您的血脉。您说,这又是何苦?” 第一百零八章 柔娘的真面目(上) 一句话说得郑氏落寞消沉起来。 她这辈子算是很得意,令人羡慕的。嫁到周家来,虽只生了两个女儿,丈夫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更没有因此找理由纳妾。只说“我有兄弟,兄弟自有儿孙,断不会绝了祀“。 有了丈夫的尊重,两个女儿周筝、周笙都很争气,出嫁之后很快生了儿子,在婆家站住脚跟。按说她应该没什么愁烦了。可惜…… 同样是过继兄弟的儿子,旁人家顺顺利利,唯独到了她这里,满肚子都是委屈。她母家显贵,兄弟侄儿众多,再者丈夫过世后也留下不少余荫,给她当儿子,是苦差事么? “罢了,别提了!“ 郑氏挥挥手,把那厚厚的<山陵观要>,丢到书堆里。这本书乃是前朝堪舆大师所著,讲的是怎么依照山川走势布置风水坟墓的。小小年纪怎么会对这种书籍感兴趣?莫非是惦念金氏至今还安葬在甘州? “有心是有心,可惜……没有托生在秋氏肚子里!“ 郑氏绝无可能接纳一个未曾纳彩亲迎,祭拜过祖宗的儿媳妇。更别提金氏死的蹊跷,香枫里那场大火,掩盖了什么?这些,她懒得查问。不然真下了决心,不知道会挖出多少乌七八糟的事! 到时候,怕是把周家的脸面都丢光了吧! 算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何苦拆自家的台,只为了和几个小辈打擂台? “璇儿这几日,还是跟在瑾儿后面去了安家?“ “是的呢!瑾姑娘非拉着璇姑娘,道是她外祖家来了几只西南的金色毛猴,浑身上下金灿灿的。璇姑娘说猴子生在深山老林里,自由自在乐趣的很,非要拆散人家一家,逮捕送至京城,太过残忍霸道。瑾姑娘便道,她道理说不过舅家的兄弟姐妹,正需要璇姑娘帮忙,就硬拉去了!“ 沐秋笑着说完,嘴角的酒窝深深的,“瑾姑娘的心倒是好的,知道我们璇姑娘闷,不爱出去交际。“ “哼,还不是严氏……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不然能耽误了璇儿?以璇儿的资质人品,怎么会至今籍籍无名。“郑氏沉吟了片刻,“来,等璇儿回来,你去找璇儿身边的丫鬟说道说道,让她带上那丫头!“ “啊,安家最是势利眼,柔姑娘去了……如何应付得来。到时候丢脸,不会让璇姑娘尴尬么?“ “哼,就是让她丢回脸,知道知道好歹!跟严氏似地,出去交际几回,受了挫,遭人笑,躲在家里消消停停的,以后就没那么多事了!“ 沐秋很想说,柔姑娘本就消停,从来不惹事,更不会为难下人,喜欢招惹事端的是少爷周瑛啊!不过她在这荣荫堂升到管事大丫鬟一职,靠得是懂分寸、知进退,不该说的一律不提。当下看着郑老太太用完了“雪梨羹“,自去找周璇的贴身婢女知书,三言两语暗示了一番。 果然,下回周瑾来邀请,周璇便提出要求,带上周至柔一起。 “这个……“ 同一个院子住着,长房的周瑾对周至柔不过面子情,才认得几天,哪有可能生出姐妹情?但她不好拒绝,因为周璇和周至柔的父亲,乃是亲兄弟。论亲缘,毕竟非常近的,周璇想要照顾她,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 同意是同意了,周瑾却不相信这是心血来潮,使了个眼色给侍女侍画。侍画找了机会和知书说话,不久之后就来回——“是二房老太太跟前的沐秋姐姐。“ “看来,是二叔祖母的意思了。可是,二叔祖母让我带柔娘去外祖家,是什么意思?“ “姑娘,会不会是为了那位的婚事呢?说句不好听的,现在家里都为她的身份头疼。二老太太不肯松口,三老太太又为了一口气顶着,两边都不接受,那位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周家姑娘。侍画倒是听说——“ “说什么?“ 侍画请了罪,才道,“也不知哪个嚼舌根子的,底下都在传,说那位不过是个女娃,拖个两三年,就快及笄了。及笄后说了亲事,给副嫁妆,不就嫁走了?到时候,管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姑娘呢?“ 周瑾沉下脸,“果然是不着调的浑话!嫁出去了,就不是周家人了?那行错踏错,丢的不是我们所有周家女的颜面?不行,我不能置身之外!“ 侍画赶紧道,“姑娘,您可千万别冲动。这件事是二房和三房打擂台,咱们老太太都不想插手管。您一头扎进去,岂不是遭人嫌弃多事么?“ “放心,我不至于那么愚蠢!“ 周瑾目光炯炯,嘴角溢出一丝淡然胜券在握的笑容。 她的外祖安家,她了解。 一直邀请璇妹妹过去,无非是三位舅母都十分好看璇妹妹,想要“亲上加亲“。不过,之前璇妹妹是二房的独女,无论人品教养还是学问,都是上上之选。而今年,二房正式开了祠堂,三叔周庆书入了族谱了啊! 她完全可以对舅母们简单的说明二房的近况,趁机看清楚,是不是诚心求娶璇妹妹。 对了,还可以带上机灵聪慧的周瑶,姐妹齐心,遮掩柔娘的出身,不让她丢脸,还是能做到的吧? 这些还不够保险。 周瑾又亲自去寻了周至柔,借着姐妹聊天时拉扯家常,介绍了安家的情况。侍画又私下里和黄芩提点了许多。 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哪里知道,到了上元节那一日,还是发生了大事!只是这大事,和预料的完全不同,似乎更差一点? 上元佳节。 和去年一样,周家的女孩们,还是换上簇新的衣裳,坐着马车去了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一路上,周家的男孩们,周琰、周琛、周琮,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姐妹们,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荷包敞开了买买买,然后拱手送到马车上。 既是花灯节,肯定少不了猜谜得花灯。灯山一样扎的灯笼铺子前,聚集了很多人,各谜题已经挂上了,等待有缘人。 “真真绝妙好词!“ “……一夜鱼龙舞。呜呜,听此绝妙好词,日后还能有人写出更美妙的上元诗词么?可惜,只有半阙!“ 第一百零九章 周至柔的真面目(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好的诗词,也需要人们的共情。还有比上元佳节,更能直面感悟这首词描绘的美景吗?许多书生喃喃自语,感叹此词的绝妙之处,不知是不是为了衬托,夜空中出现了几朵巨大的孔明灯,高高的从内城飘向外城。还有风势,吹得烈烈风声呼啸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呵喝的呼喊,激动的一张张人面,脸上都是狂欢。 忽然,一盏孔明灯被被风吹的火苗斜着,撩了下边缘。这下便像火星儿掉进了油锅,呼啦一下就点燃了!人们眼睁睁看着这盏挂上“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的孔明灯,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熊熊的燃烧起来。 坠落的碎片和火苗,腾腾的带着灼热的气息。 “还愣着干啥,逃啊!”此时有人脖子歪了一半,被火苗烫了,赶紧高声道。 底下的人们才反应过来,疯狂逃散而去。 其实那孔明灯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掉不下来。眼下垂直的地面上是安全的,因为风会把火球吹跑。 然而疯狂的人,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他们没头苍蝇一般拼命向外城跑,跑得慢的,被孔明灯落下,倒是平安无事。那些跑得快的,气喘吁吁,累得不行了,抬头一看,火球还在头顶上!骇得更加快速逃跑! 如此一拥挤,内城外城的交汇处就乱了。 被卡住的马车,不止周家。周琛主动过去询问,却闹不清原委,只听说里面的人正在往外逃。什么原因搞不清楚。 沉吟了片刻,他便回去,劝家里的姐姐妹妹打道回府。 他在周家寄人篱下,性子养得温吞——这倒也未必是他的真实性格。而是舅父会因为他的稳妥可靠,另外多照顾他罢了。不然,火急火燎的暴躁性格,令人生厌,上不得台面,周家谁还把他当一回事? 而没了周家的照看,他孤身一人,连母亲妹妹都未必能顾得过来,还谈什么其他? “不,哥,一年到头,就这么一次可以松快上街走百病的机会。要是这条路不通,咱们换一条就是了!” 周瑾、周璇都没说话,先反对的竟然是亲妹妹周瑗。 周琛便目光沉着道,“机会虽然难得,不过来年还有。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家里派来的人手不够,怕是护不住姐姐妹妹们。” 周瑗还要再说,可是想到身边的周瑾、周璇,各个都是身娇肉贵,哥哥肯定是怕担责任。想了想,只能忍下不甘,退到一边。 周瑾道,“琛哥哥,瑗妹妹说的是。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姐妹们难得这么整齐,若是前面有什么阻碍,咱们换条路也就是了。” “好吧。” 调转马头,周家的车就改道而行。说来也是巧合,她们本是特意为了避开麻烦的,可是躲来躲去,结果却是主动撞上麻烦! 巨大的火球被禁卫军神箭射穿,在呼呼的风中飘啊飘,飘啊飘,正好飘落在他们的马车前面。 马只是牲畜,在火,地震,以及巨大分贝声鸣前,只有逃窜的本能。再训练有素,周家拉车的马,也不是皇家的御马,当下就吓得前蹄翻飞,狂奔带歪后面的车厢。 好在周琛一直很警惕,一发现马有惊慌的动静,就当机立断,一刀斩断拉车的绳索。 如此,周家的女孩很是平安。 呃……高兴得太早了! 还有一辆车! 那是周至柔坐的! 此刻过去斩断绳索都来不及了,周琛就眼睁睁看着那疯狂的马直接冲出去,马蹄乱踩。混乱的人群四散奔跑开,就在此刻,从天而降的金色盔甲,如天上的神将,眉峰坚毅,眸光如电,银亮的刀锋一闪,喷涌的血大量飞溅,喷泉似地。还有马头,也顺着刀势带了出去。 马车再快要失控翻过去的时候,被其大手拖住,生生以一己之力掰正了! 果然是神人! 周家上下都吓坏了,周琛看得两眼发光,赶紧拱着手,“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援手!不然出大事故了!” “不必客气!” 神将冷漠的摆手。 此刻,从马车走下来的周至柔,和丫鬟黄芩,俱是脸色苍白。 周至柔尤其是! 这样的事情再来一回,她绝对要得“马车恐惧症”! 刚刚光是车厢东摇西晃,她就想起当初天旋地转的感觉,那是死亡压迫的窒息感!怎么对抗!请告诉她,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她想疏导,想找个心理医生啊! 脚步发软的她,下了马车,眼前还是金星乱转,勉强维持住仪态,“多谢您仗义相助!” “护卫京师,是我的职责!” 金色盔甲并不居功,神色淡淡然。 周琛不急着问恩人的姓名,他想,等过了今日悄悄打听,该补上的礼品不能少了。虽然周至柔现在身份不明,但她要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不知会引发多大的风波呢!家里的长辈肯定有所安排,一定能让恩人满意! 就生疏的客套寒暄之际,忽然火球之后的人群,有人因为倒着提灯笼,不甚撞到了小摊子,烧了旁人衣角,而大家都在看金甲神人的威风赫赫,一时没发现。等发现是,那人已经烧到胳膊了。 他混乱的扑腾,没有减少火焰,反而让火焰蔓延到大腿上了! 这…… 危机时刻,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机智还有担当。 金甲神人的武器是刀,他倒是想救,可是能拿刀去斩人么? “水,水呢?快拿水来救人啊!” 他大声呼和,头盔都拿下来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过分的脸。 周至柔顾不上看他,几个健步冲进去,脱下自己的斗篷用力扑打,“在地上滚!” 不是只有水才能灭火,沙土,或者隔绝空气同意能阻止燃烧。 在她的示范下,陆续还有人跟过来,使劲的扑打一番,终是将这人身上的火灭了。 虽然身上挨了不少打,不过,命保下了,不是么? 金色盔甲松了一口气,重新用正式的目光看向周至柔,“兰若泓,敢问姑娘芳名?” 一听这个名字,周至柔的兴趣一下子消失了,摆摆手,“无名小卒罢了!” 第一百一十章 想从印象深刻的记忆漩涡中脱离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更深刻的记忆覆盖它! 周至柔以为需要点时间来平缓,没想到眼前突然冒出的火光,令她一瞬间想起在香枫里看到的那场大火!那场解救她,给她新生的大火!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她下意识的冲上前,扑打着火的人,毕竟人命关天,多耽误一会儿都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扑打完了,出了一身的汗,周围人用震惊的眼神看她,她却兴奋劲过去了。 马车差点翻车,那种死亡濒临的窒息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果然做好事就会给人欣慰、温暖、满足的正面情绪。 她心满意足,拍拍手,没理会兰若泓的搭讪,直接返回周家马车上。 至于为什么不搭理“救命恩人“,当然有缘故了。兰若泓,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可这个人和严思文是至交好友,同属禁卫军的将领。两人一同阵亡之后,周庆书在书房内把她和严思文的婚书丢到火盆里,神情淡淡的感叹,“兰家的小子可惜了。“ 嗯,未来女婿死了,女儿未出嫁就变成未亡人,都不如这个兰若泓死得“可惜“。 从这一点上来说,周庆书可真是个妙人呢。 严思文是她生命里的小插曲,未亡人的身份也没给她带来什么不变。可之后,周至柔和二伯母严氏的关系,就变得尴尬起来。 本来严氏看不过秋氏对她的刻薄,屡次暗中相助,她心里藏着一份感激。又想着自己烫伤严重,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婚姻指望秋氏和周庆书两个,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就默认了严氏做主,替她侄儿和自己牵姻缘线。 第一任未婚夫严思文,她见过两次?还是三次?反正印象不深,大致感觉是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不怎么讨厌的。再者严家没什么人了,严思文依附姑母严氏,她嫁过去当家作主,严氏对她也亲善,料想日子差不到哪里去。 谁想到前提远大的禁卫军里,就发生动乱死人了呢?天子亲军的禁卫军,居然死了二十多个,还都是年轻俊秀!倒霉不倒霉的,严思文也在其中!皇帝动怒,牵扯了一批臣子,重重处罚了。可有什么用呢?死掉的人活不过来了,多少补偿也填补不了失去至亲的痛苦。 严氏痛失侄儿,母家再无亲人。再然后二伯父周简病逝,唯一的女儿周璇和亲,死在异国他乡。而周至柔这个曾经在秋氏手底下饱受欺凌的小丫头,居然嫁得勋贵侯门,过起了贵妇人的生活。这么悬殊的境遇,两厢对比之下,严氏的心扭曲了,也就不大奇怪……这是后话不提。 反正秋氏是周至柔对周家厌恶的主因,而严氏就断了她最后一点温暖的念头,此后对周家上下避之不及。 此刻的兰若泓活生生出现,忽然提醒了周至柔——哦,还有这回事呢,别忘记了!唉,那场动乱还没发生,她该怎么避免悲剧的发生?主动出击吗?用什么办法? 没办法! 严氏为了侄儿前途,哭求了许久,才得二伯父答应出面,把严思文塞进了禁卫军。进了那里,文官还怎么插得进手?她莫名其妙的发出警告,不会被当成妖孽吗?还是找人传播谣言,让年长的皇子们不要争斗,到最后你们都会便宜了九皇子? 她疯了才这么干! 周至柔暗暗想,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平凡人,先顾好自己吧,力所能及的时候可以帮忙。 至于严氏……这辈子她大概率不会给机会了,严思文和她没任何关系! 应该可以避免相处尴尬,互生怨怼了。 …… “小妹年幼,请兰小将军海涵海涵!“ 周琛见周至柔都没给好脸色,面上浮上愧疚之色,好像是他做了没礼貌的事情,道歉连连。 兰若泓紧紧盯着周至柔离去的方向,歪着头,“她是你妹妹?“ “呃……算是吧。“ 周琛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兰若泓就搭着他的肩膀,呵呵的认下兄弟,“你妹妹看着很不一般啊。她多大了?可定了人家?“ 周琛的眼神都变了。 兰若泓嘿嘿一笑,“别这么看我,我早有指腹为婚的亲事。刚刚看令妹行动果决,让我想起了一位友朋……诶,等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就知道了!“ 尴尬,也太尴尬了!周琛根本不适应“前倨后恭“,更别提是突然这么热络。期期艾艾道,“小妹……她、她比较特殊……“ “当然,理解,看她奔跑的速度,还有挥动斗篷的力度,以及眼中的坚定,足以说明一切!“兰若泓称赞不已。 虽说周家女的风评一直极好,外界的赞美很多,可此刻周琛也不该如何面对了。他只好借“还要陪伴姐妹“的理由,赶紧告辞。 擦了一把汗,看马儿安定下来,赶紧重新套上马车。 此时的周瑾、周瑶几人,都没了游玩的兴趣。车厢内没有多余位置,她们挤到一处,看着身上满是灰烬的周至柔,既说不出呵斥的话,又说不出认同,只能打道回府。 倒是周璇,认真的看了看周至柔,“妹妹刚刚的英姿,令人印象深刻!“ “呵呵,璇姐姐过誉了。姐姐们是离得太远,不然就在近处,能踩一脚就能救人命的事情,肯定会上前狠踩猛踩的!“ 脑中回忆起某段电影情节,周至柔的心情变得十分美好。 周璇轻轻一笑,满是书卷气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 如果说,周家有什么让人遗憾的,就只有眼前这位少女了。明明满腹才学,又头脑清晰,是个会读书,能读好书的好苗子!可惜生为女儿身,不然她以她能书会画,能写会算,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的才能,在翰林院可比周琰稳妥多了,根本无需周家费心费力的提前和九皇子搭上关系! 也正是因为她太美好,才会被安宁公主相中,成了和亲陪嫁中的一员…… 周至柔心中暗想,不为严氏,切周璇也该想想未来该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胖子的示好 好好一个上元佳节,周家姐妹们只在外城扫了一眼,受了一场惊吓,便带着遗憾离开了。两天后,安家的邀请如约而来,这次还有提前打探消息的兰若泓登门,以及他的友朋,顿时热络多了。整个安家,还没去掉张灯结彩的装饰——据说安老太太的诞辰,就是元宵过后的第三天。 安家为了祝寿,自然是广撒请帖,遍邀亲眷,在府内热热闹闹的庆祝。 一路上,周瑾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熟悉她的人知道,她的笑容背后藏着一股忧虑。只看她时不时的看向周至柔,就知道她担忧的对象是谁了。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看待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一样。 比如周至柔扑打斗篷救火,有人会觉得她英姿飒爽,勇敢机智;有人觉得她行动迅速,不顾自身安危。可周瑾么,受周家传统家风影响,觉得这个妹妹虽然心底良善,可惜,做事情没头没脑的。 就算情况紧急,张嘴喊一声总行吧?高呼一声又不费什么力气,难道周家的仆役都是摆设?何至于让她亲身上阵,烧损了一件织金斗篷么?斗篷事小,万一烧坏了她自个儿,就不会抱憾终生么? 她现在是真的担心,容易冲动的周至柔,会在安家会惹出什么乱子了。 也罢,只能她提前和舅母们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情,主家帮忙遮掩,总好过柔娘拼着一股劲儿混来强!安家想和周家再次联姻,就不会做伤害周家门风的事。璇妹妹么,家里未必舍得,但还有瑶妹妹、琼妹妹,以及其他房头的小姐妹。最不济,还有柔娘她自己…… 打住打住! 周瑾觉得自己想的太多、太远了,姐妹们的亲事还很遥远,想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她眸光微微闪动,看着周至柔,再次露出一个笑容。 周至柔则淡淡的,瞥了一眼,就转过头,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外面的街道和行人——天知道,她掌心出汗了!真的坐马车做出阴影了! 可恶! 凭白多了一个心理障碍,就像得了强迫症一样难受! 要是让她知道那个可恨的,在元宵节乱放孔明灯,还不好好制作,做出有火灾隐患的孔明灯,她一定不让对方好过!就是那个人,害得她加深负面记忆,导致出现“恐马车车厢“的障碍! 一路勉强忍耐,到了安家,周至柔随堂姐周璇,一起下了车。 周璇是个冷淡的人,纵然心里关切,也只会口上问候几句。周瑾更是了,作为周家的大小姐,她面面俱到,端庄淑雅,绝不会做出有违大家闺秀仪态的事情。周瑶就不同了,外表活泼伶俐,窥探着两个姐姐的神情,笑嘻嘻的凑到周至柔身边。 也不顾周至柔愿不愿意,直接挽住她,还牵手——一下子就发现周至柔掌心的湿润了。 嚯嚯!紧张的出汗了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是来大姐姐的外祖家,算是亲戚家呢! 真是没见识! 不愧是乡下来的土丫头! 周瑶心里吐槽,嘴上笑嘻嘻。 虽然牵着周至柔,这是给两个姐姐看的。实际她当自己牵着一个木胎木偶,行动间顾盼神飞,灵动的双眼和嘴角的笑意,好似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她! 不得不说,这份自信,非常难得! 周至柔掌心的汗,越出越多了。 这回不是心理障碍导致的,而是被一个讨厌的人亲密接触,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 她很惊讶:怎么上辈子没发现呢? 哦,明白了!上辈子烫伤之后,她的体质太差了,在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走路,也不会出汗。稍微吹吹凉风,就感冒了。简而言之,体虚! 哪里像现在,她活蹦乱跳的,跑上一两千米也不在话下! 看来出汗是好事……就是掌心黏糊糊的,挺难受。 好容易坚持到见过了安家女眷,跟在周瑾身后一个个问安,得到不少夸奖,甚至因为头回见面,还得了不少见面礼。 对于这些打发孩子的小玩意儿,周至柔统统交给黄芩打理,问都没问过一声。 “姑娘们,请随奴婢来吧!“ 祝寿的客人一波跟着一波,周瑾和周家的女孩,都是姻亲,自然会得到特殊照顾,由安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引到后花园去玩耍。 “我们家也有个梅园,只是不如贵亲家的大。这些年,老少爷们为了讨老太太欢心,倒是精心搜罗了不同的品种,谈不上珍稀。不过是份心意。姑娘们赏一赏,也看我们奴婢们照顾的如何?“ 梅花质洁,又是名花之首,很受文人墨客的喜爱,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并称为四君子,又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京城人家,种梅花的很多,但种出规模、种出名气的,大概就是周家的梅苑。 可惜梅苑也是周家女孩们的居所,别说外人了,就是周家自己的儿孙,也不能常常进去赏玩。 周至柔挺喜欢梅花,上辈子她没有机会住在一起梅苑,所以这次住在梅苑李,各种缺点不方便,比庄家还不如,她也忍了。走到一只花枝前轻轻嗅着,幽香沁鼻,只觉得挺满足的。 忽然她退后两步,觉得这只斜出的梅花枝很怪异,嗯,下次写信,一定要给章岂说说。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小松山怎么样了?和同窗相处得如何,都跟着先生学到了什么? 最关键的是,过年都不能回家,那明年呢?后年呢?不会等个三五年吧? 周至柔想起自己对章岂的经历了解的太少了,还不如周瑛知道的多。 嗯,找机会问问周瑛,把他所知道的都逼问出来! 她就好根据章岂上辈子的行动轨迹,提前做好安排,保证细致而体贴! 正在胡思乱想中。,忽然跳出来一个小胖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周至柔,“就是你吧?兰哥说你是生平他见过第一勇敢的小娘子!马车颠覆不吵不闹,遇见火灾不慌不忙,该救人就下脚很踹,还真把人救活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迹非的激动,特意为了你做了一幅画!现在我把画送给你!希望你收藏好,等个十年八年,我在画坛驰名天下,这幅画会升值的!” 周至柔讶异,低头一看画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出人意料 小胖子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庆。他的背景也很吓人,曾祖父曾做过元贞皇帝的老师,在人臣顶峰时急流勇退,回老家开学校当老师去了。教出了十二个得意弟子,其中有四位当上了宰相,姻亲遍布朝野。 小胖子是嫡支的嫡出,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勺。当今宣平朝的实职高官中,吏部天官是他表舅,户部钟侍郎是他表姨夫。还有中书省左右丞相,都是他曾祖父的再传弟子。他的亲爹在礼部只是五品的郎中,官职不高,可人家所求,早就不是官职的大小了。 有这么雄厚的背景,小胖子来安家做客,可不封为座上宾? 他喜滋滋的呈上最新力作,然而周至柔见了,刷刷两下,直接把人家的心血给撕掉了。 “你、你撕了我的画?这是我特意为你画的!你怎么能、怎能可以……“ 小胖子圆溜溜的眼泡里蓄满了泪水,委屈的泪花滚了又滚,看着好不可怜。跟随来的侍从,就义愤填膺,“你到底是那家的小娘子,这么不通人情!顾公子都说了,这是为你而做的,你不喜欢就罢了,居然还撕掉?“ “太过分了!“ 就连周家的姐妹,也没站在周至柔这边。周瑾皱眉,用眼神谴责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周瑶暗地里肚皮都快笑破了,心道二房的郑祖母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哎,到底是出身低微乡下野丫头,见识短浅,以为谁都是那么好脾气,随便甩脸子看的?安家邀请来的,可都是贵客,就算长辈们来了,也要赔笑脸的。她倒好,随随便便得罪人! “顾公子,您一片好意,有些人不领情就算了。您本不用把心思放在闲杂人等身上。“不知哪一家的女眷,出来打圆场,拽着顾天和走了。 顾天和犹自含着一泡热泪,满目控诉的盯着周至柔,“呜呜,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顺眼的小娘子,居然脾气暴躁的和螃蟹似地……“ 还好周至柔没听到,不然更生气了。 这是一件小事,因为涉及“名人“——顾天和的一举一动可是很受官家女眷们的关注,再有就是周至柔的举动有些冒失,很快成为长了腿的“小道消息“,传得安家上下都知晓了。 安家特意让安和风、安宜修两位公子作陪,不过两位的举动完全相反。安和风一个劲儿的致歉,代表安家,代表姻亲周家道歉,表示会加紧教育,再不会有此等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安宜修则想转移话题,用别的事情遮盖过去。 两人行动不一致,导致安宜修好不容易转移了注意力,等安和风一来,马上又想起“新作被毁“的痛心,立刻眼泪汪汪的。 反复两三次,安宜修和安和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怒气。 “兄长这是何必!周家女眷如何,轮得到兄长来致歉!“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敷衍塞责,含糊的糊弄过去?顾家可不是一般人家,顾天和在我们府上受了委屈,你以为顾家就不会知道么?“ “知道又如何?是他上杆子画的,又没人求着。“ “你这话好没道理!顾公子师承画坛名宿齐老先生,他的画拿到外面也是能卖出价格的。随便撕掉,往小处说,是周家女自己不通文墨;往大处说,是我们两家对顾家心存恶意——好好的给祖母做寿,平白得罪顾家,何苦来哉?“ 两兄弟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周瑛已经避开他们,长驱直入进入垂花门,在四面通透的水阁里,无视顾天和身边那一尊尊未来高官大佛,阴恻恻的瞪着顾天和, “就是你,把我妹妹画得秃头了?“ “你、你是那无礼小娘子的兄长?“ 开口说话的,是未来的吏部天官袁修远,就是周家政敌,把周瑛贬出京城,害得周庆书放弃亲儿,选择侄子周琰做未来家族继承人的“真凶“。 此刻,袁修远只是个身材偏瘦、面容俊朗的青年,年刚及冠,一身铮铮的傲骨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家世比不上顾天和,看起形象,和顾天和能玩到一起,成为朋友,嗯……具体原因众人心知肚明,不必明说。 周瑛对这位手段严苛,尤其对自己十分不友好的未来天官,没有搭理。不是不可以借重生的机会,提前建立友谊,但想到上辈子因为袁天官受的折磨,他咽不下这口气啊! 眼皮也没多抬一下,“是你吧!我是来警告你的,下次不许画我妹妹!“ 顾天和委屈巴巴,“我是听了兰家哥哥的话,他说你妹妹特别勇敢……“ “称赞的话心领了,画画,绝对不行!“周瑛瞪了一眼顾天和,“就你画的那玩意儿,我妹妹当场撕掉,已经算客气了!再有下次,直接踢你进水池里,凉快凉快!“ “周公子,你这就过分了吧!“ 顾天和委屈的眼泪刷刷的往下掉,“我、我很用心的画了,把你妹妹绘成最好看的小娘子!“ “好看?周瑛气不打一处来,“我妹妹说,你把她画成一个秃头,还要她感恩戴德!“ “不是秃头,那是垂髫髻!用些许线条修饰饱满额头,强调富态悠闲的画技。“ 周瑛深吸一口气,许是在家里和父亲等长辈怼出戾气了,威胁的话干净利落,“记住我的话,再有下回,我就把你额头的头发拔光,让你成为真正的‘垂髫髻’!“ 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情,谁都以为顾家肯定会为自家嫡出小公子出气,谁知道,顾家大气极了,安家这边的宴会还没结束,顾家那边的赔礼礼物,已经送到周家了。 周家管事也机敏,回礼回得细致而且体贴,人家顾公子喜欢丹青,又师从名家齐老先生,正好藏书楼里有一幅老先生的墨宝,不知真假,还请顾家帮忙品鉴鉴定。 一来一往,女眷先联系上了。约定下月初、月中一起佛寺上香,再然后是顾家和周家的老少爷们打交道,最后年长的结下友情——毕竟顾家和周家都是书香门第,很多理念非常相似。 只不过顾家兴盛得太早,门槛太高,寻常人家攀附得多,似周家这样后起之秀,但又底蕴深厚,并不常见。 两家一见如故,尴尬的是周瑛——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进入了顾天和的小圈子。这可是文官顶层公子哥的圈子啊,里面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景承年朝堂的大佬!他上辈子醉心科举,本来也有两次机会进去的,在外围当个跑腿吆喝的,不过他自尊心强,不愿意受这种屈辱。 怎么这辈子,什么都没做,就进去了? 对了,他威胁了顾天和一通,这也算? 哦,起因是顾天和被柔娘的勇敢吸引,主动为其作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暗示 顾家和周家携手并进,超越百年,延续五代的交情,始于小辈的摩擦和冲突。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正月十八这日,安家作为宴会的主人,可是为姻亲操碎了心。一方面对周瑾施压,让她管教好妹妹,别有的没的把贵客得罪了;另一面,代无礼客人向顾家表示赔礼道歉——顾天和肿着眼,看着就像被狠狠欺负了一顿的样子,这么出了安家的大门,外面的猜测能少吗? 怎么能想到,顾家人想法清奇,不仅没有为小公子顾天和出头,反而派人去周家致歉?还连连表示自家公子的画技尚有不足,“贵府小娘子生气是情理之中,是我家冒失了“。 本来这还只是周、顾两家女眷之间的交往,过了这件事的风波,兴许就如退潮一样,什么风浪都没剩下了。 可是安家助攻满满。宴会结束后,思前想后,觉得自家的做法还不够稳妥。哪里不够呢?缺就缺在外甥女周瑾为人谨慎上。 以周瑾的性情,怕是狠不下心,教育隔房的妹妹。万一她心慈手软怎么办?以后类似的事情,源源不绝啊! 出于一片好意,安家就巴巴的去告诉周庆书了—— 周庆书莫名其妙,对安家的行为目瞪口呆,对此事的发生“惊疑不定““面带愁容“。等安家心满意足离开后,他回到家中,沉吟不语,对任何人都没提及。 更别说教育孩子了。 怎么,顾家的人失礼在先,谁准许他乱画画了? 对着未出阁的小姑娘随便乱画,这也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做出来的事情? 他心中有气,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一双儿女有哪里做的不对。 倒是听说顾家上门赔礼,那怒气才减少了几分。 之后,和顾家的来往越来越多,从前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的顾三郎顾四郎,真正结交之后,才发现是真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顾家人深入了解周庆书之后,惊为天人!这简直是未来的宰辅人才啊! 顾家的老祖,最得意的不是教过皇帝,而是教育出四任宰相,其中有两任都是出身平民。从一介平民之子,走上朝堂最高位置,调和天下,这是何等的不容易!顾家子孙受自家老祖宗的影响,对人才的赏识也是深入骨髓的。 “庆弟的才学还是其次,其人坚韧不拔的品格,才是我最欣赏的!“ 顾家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巨大,出于祖训不会明着支持某位皇子。但是这不代表,政治上就不投资了,比起要么“从龙之臣“荣宠,要么“抄家灭族“的悲惨,他们选择未来的宰相。 周庆书,就是进入他们选择的目标之一。 周家和顾家,飞快的熟络起来。上到老爷少爷,下到奴仆侍婢,女眷们更是常常相聚,敬个香,赏个花——通过女眷的交流,彼此家中的情况,都摸清了。 对“周至柔“这么个特殊的存在,顾家还在观望,看周家如何处置。无所谓正确错误,只看不同的做法,从而观察周庆书的心性,更好判断未来。 三月三,又叫上巳节,踏青游玩的年轻男女,把京郊附近的泗水河都占领了。周家这一日,也是长房老太太林氏的生辰,因此不曾外出,而是在家中迎接宾客。 梅苑也是难得对外开放的一日,可惜,如晚霞烟云一样的梅花,三三两两的都败了,开了新枝和嫩叶,不见花色。只有几棵晚梅,零星的开着,不成气候。 安家也来了不少女眷,其中,和周瑾是表姐妹的安慧茹,看到顾家也派人来祝寿,面上带了点笑意,和旁边女孩嘀嘀咕咕。听得周瑶十分不爽,直接叫唤到“大姐姐,你快过来!“ “怎么了?“ 周瑾带着丫鬟侍画,迤逦而来。上个月她及笄了,换了更灵动美丽的飞仙髻,身上的衣着也比往常更华丽。这么行动如风的走来,大家闺秀的气质掩都掩不住。 安慧茹的眼中露出羡慕,嘴唇一抿,“表姐,我们在开玩笑呢。“ “开什么玩笑?“周瑶很不高兴,气呼呼的说,“刚刚你表妹说,顾家之所以和我们周家要好,都是她们安家的功劳呢!“ “咦,这是何解?“ 周瑾不明所以。 周璇也瞥过来。 安慧茹抿抿唇,笑着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越是这样,周瑶越是闹着不肯接受,“你不把话说明白,我们稀里糊涂的。“ “说什么呢?大家都是亲戚,有些事情,是本分。“ “什么本分?你说话颠三倒四,不明不白,别闹得人一头雾水。“ “那该明白的,早就明白了。不明白的啊……“安慧茹拖长了声音,“就算了吧!“ 周瑶气得脸都变白了。 她知道,安慧茹就是吊她的胃口,她越是上杆子问,人家越是不说。搞什么鬼!她才不想知道呢!安家什么货色,大伯母见天的往娘家扒拉东西,整个周家就这么一个媳妇是胳膊肘往外的,以为谁不知道! 周瑶看不起安家,要不是看在长房周瑾的份上,根本不想搭理。 她气鼓鼓的走出来,头一转,就看到周至柔指着一事让黄芩抽不开身。 咦,甩开贴身丫鬟,这是要做坏事啊!她眼珠儿溜溜转,急忙忙跟过去。 就听到有个男声,低低的叫唤“柔娘。” 该死!在梅苑私会外男! 她努力挺着脚跟,想看清楚那外男的长相,又怕被发现,心里的火蹭蹭的上涨。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里面还有一堆客人,我走开不了多久。” “我……” “怎么?吞吞吐吐都不像你了?上次你硬怼顾家小胖子,不是挺利落的么?看在你给我出了头的份上,有话快说。” 怼小胖子?周瑶一惊,实在忍不住探出头,见“外男”果然是周瑛,更加奇怪了。 亲兄妹两个见面,还遮遮掩掩的,想做什么? 周瑛面色不好,开始诉说他这几日的经历,简而言之,虽然进了顾天和的小圈子,可旁人家哪有那么快接受? 他但是自问才学不差,可天底下会读书的人多了去了。哪次殿试出来,不多了几百个进士?会读书有什么用,周瑛不能凭这个在圈子里立足。 不到万不得已,周瑛也不想开口,尴尬难受极了,最后才说起那“一夜鱼龙舞”,只有上阙,没有下阕,太遗憾了。要是有下半阕,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小赌怡情 “何至于?“ 周至柔沉吟了片刻,无奈叹息。 她的意思是,周瑛迟早名扬天下,过得两年考上科举,十八岁的进士,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年轻俊杰。要这诗名做什么?反正最终目标是成为名臣重臣权臣,得了&amp;lt;青玉案&amp;gt;的下半阙,成就诗词名家,和目标也差得太远。 不过,身处其中,大概真的很难熬吧,骄傲的周瑛都低头了。 虽然不赞同,但这件事对周至柔来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要是连这都拒绝,也对不住周瑛之前为她出头了。 “圈子不同,不必强融。“最后丢下这句警示,她便施施然提起裙角返回了。 宴会上,各家的小娘子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些面孔是熟悉的,有些面孔却比较陌生。周至柔环视一眼,没有发现岑三的身影,暗暗想,“岑驸马最善结交文人墨客,和周庆书是同年,志趣相投,交情莫逆。难道两人真的跟谣传的那样,曾经绝交过?“ 前世她返回周家后,长达三四年的时间都在养伤,周家也不许她见外客,美名其曰“怕你身子不好、精神不济“。她那时也觉得外面人来自天南地北,谁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病菌,万一感染了,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对外出参加宴席没任何兴趣,自然不知道周家都有那些亲善的人家。 后来,等她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可以站在地上小半个时辰,能迎着暖风走一走路了,才被放去参加社交——周至柔始终觉得,这是因为她年纪到了,该亮亮相,让周家待价而沽了。 结果显然让周庆书失望的,京城各家的夫人女眷们,比出身更在乎的,就是身子骨了。一道“身体不好“的标签,足以让七品以上的官家女眷对她失去兴趣。纵有想介绍的,也是那种二婚的,或者身有残疾,或是老大未娶,有这种那种毛病的。 秋氏倒是想把她随便许了,周庆书却丢不起这个脸。加上她那时身体好转,有了点精神,就和二伯母一拍即合,和严思文小定了。 再之后,就是一场动乱,严思文战死…… 难道要守一辈子望门寡?她被逼迫到拐角,无路可走,就兵出险招,趁梅苑的梅花名满京城,故意在三月三这日写出一叠梅花篆,瞅准时机丢到梅苑里,果然引来了翰林院学士林致如的二公子。 林二郎真是个好人啊,身子骨单薄了点,但目如朗星,看着她的眼神都在熠熠生辉——这是个爱才华,胜过爱容貌的,她才轻而易举攻陷了对方的心。 周庆书对此,应该是满意的吧?额外送了万两陪嫁不说,还在出嫁之前给她上了族谱。 不是弥补对她的亏欠,而是为了林家这门清贵的姻亲! …… 又是一年三月三,周至柔低头望了望自己还没长成的身体,体会其中蓬勃的生命力,嘴角露出一丝甜笑。从前需要顾虑的,现在不需要了,她彻底放开,眉眼飞扬,轻笑着和身旁人打赌—— “谁说我没去内城看灯火,就不知道‘一夜鱼龙舞’了!我不仅知道上半阙,我还知道下半阙呢!“ “哈哈,牛皮都让你吹上天了!这首词出来时,就只有半阙。那么多的读书人绞尽脑汁想填下半阙而不得,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做梦梦到的啊?“ “你要是知道,那你说说看啊!“ 一群小娘子聚在一起,除了说话聊天,就是吃吃喝喝,说的都是没营养的话题。周至柔没兴趣和她们交朋友,她们对周至柔也是态度冷淡,隐带嫌弃——总之,就是互相看不起。 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很快将周至柔的“大言不惭“宣扬出去了。 “听说没有,梅苑那位小姑娘,轻狂得没边,居然填&amp;lt;青玉案&amp;gt;下半阙了。她以为她是谁?“ “人家可是有个探花郎父亲。许是哀求了周探花,帮忙补全了呢?“ “嘿嘿,这我倒是略有所知。那首‘一夜鱼龙舞’出来之后,当即倾倒了多少文人。你以为试着填完下阙的只有一个探花郎呢?翰林院多少状元榜眼,都试过了。可惜,上阙实在天惊艳了,意境上更是笔墨难以描绘,下阙填字容易,要媲美上阙,同时意境上不能减弱略有提升,太难了!除了原作者,谁还能填到完美无缺?“ “等着看笑话吧!“ 众多小娘子嘻嘻哈哈,可是有人质问的时候,周至柔却又不承认了,冤屈道,“我什么时候说我要作词了?谁、谁听到了,跟我来对证!“ 叫了一二三四五个,都是和人交头接耳说过闲话的,被周至柔当众质问,期期艾艾的反驳,“那个……你明明说了啊?“ “我原话怎么说的?你们又是怎么和人传的?传得面目全非,乱七八糟!怪不得都说‘长舌妇’惹人厌呢,果然不假!“ “你、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能骂人呢?“ “我骂了谁?“周至柔掐腰,“我骂的是长舌妇,谁自认长舌妇,站出来!“ 一二三四……都是各家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说闲话还行,让她们当众对质,都脸红的张不开嘴。还是其中一个胆子大点,努力回忆了周至柔说过的话,“你说,你知道下半阙!“ “对啊,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我自己填词,你们自作主张,自己加戏,非说我厚颜无耻的填下半阙,让人看我笑话。哼哼!“ 被讥讽了一通,一二三四还有其他的帮手,赶紧出来助力了,“你知道,那你倒是说出来啊!“ 周至柔轻蔑的瞥了一眼,“你让我说,我就说啊!“ “不说,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撒谎骗人!你撒谎,你骗人!你满口谎话,是个小人!“ 啧啧,前世今生,陈珍儿都是这么个榆木脑袋,稍微挤磨一磨、削一削,就成了活生生的靶子,特别吸收火力。 “打个赌吧,三天之内,若是出现了下半阙,你给我赔礼道歉!“ “要是没有呢?“ “我给你道歉啊!“ “谁要你的道歉!我要你给我磕头认错!端茶倒水,揉肩捏脚!“ 周至柔听了,眉梢一挑,好啊,是你要玩大的!咱奉陪到底! “来就来!你可别怕了!“ 她加重了赌注,作为庄家,这场赌局还有什么意外么?第二天,那写着&amp;lt;青玉案&amp;gt;全文的小纸条,就从京城第一高楼的鸿宴楼飞满京城,进而达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技高一筹 “让开!让开!“ 鸿宴楼前,凶悍的家仆无礼的拨开人群,看着如天女散花飘落的纸片,赶紧在地上搜罗了许多,转而奉给马车里的主子。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纵然对诗词的赏析水平一般,可看完这半阙词!陈珍儿也是良久久无言。失神的喃喃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我这是……输了吗?“ “小姐,这也不是她写的,怎么能说你输了呢?“ “可是那可恶的丫头,从来也没说她写啊!赌约只是三天内出现下半阙。现在才第二天,已经满京城都知道了。赌约,她已经提前完成了。“ “还有一个办法!小姐,刚刚我仰头一望,看到在鸿宴楼撒纸的人,咱们把人抓住,让他作证!“ “做什么证?“ “证明……嗯,就是被恐吓威逼的啊!“ 陈珍儿摇摇头,“即便如此,我还是输了,赌约上又没说不许威逼恐吓!“ “但周家丢不起这个人。就算赢了,也能借周家的手,要她好看!说不定,周家畏惧人言,把她赶出家门也说不定呢!“ 陈珍儿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我还是输了啊!“ 输了,就意味着要履行赌注——她真是作死,居然非要人家磕头认错,端茶倒水、洗脚捏肩,这下可怎么好?思来想去,“速速递牌子进宫,到小姨那里躲一躲吧!“ 她这里唉声叹气,命下人驾车离开了鸿宴楼。后面又出现一辆油壁车,车上坐着一位俏丽难言的小娘子,年约十岁左右,身侧陪伴两位红衣、紫衣丽人。 “心月,没想到你上元那日写出的青玉案,这么快就有人对出下半阙了。而且用字遣词,意境高妙,读来让人回味去穷,竟是将整首词的水准都提高了一大截呢!“ 江心月眼帘下垂,谨慎道,“早前说过,心月才思不足,能写出上半阙,全是见识了京城的上元美景,一时心有所感,将美景化为字句而已。并不是心月有多擅诗词。“ “你呀,也别太谦虚了。这京城里能人多的去了,看,才不到百日,就有对出下半阙的,才学高绝的,太多了。你在袁州略有才名,到了京城,更要显示出才华,不然人家都说你小地方来的,见识不足。“ “文姐姐这话说得不大好听,不过,理是实在的理。你啊,既然入了我们‘青岚书苑,就该拿出书苑学子的气度来,不能让人看扁了!哎,来人,去问问,找到那写词的人没有?找到了,拿山长的帖子,邀请他来参加我们书苑的茶会!’“ 江心月安静的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有丝毫逾越动作。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谨慎的,重生后,她在本家也曾试图讨好长辈,找机会参加其他家族女眷的社交,结果人家和她相处没多久,就开始排挤——后来她无意中听到,有人骂她,“上不得台面的小娼妇!不愧是小娘养的!“ 当时江心月险些压抑不住愤怒,想让黑甲军把她们统统都给杀了! 一个不留! 后来,才慢慢发现,原来根子出在她自己。 她在青楼呆的时间太长了,十年足够潜移默化,一举手,一投足,楼子里卖笑的姑娘是一样的,那种骨子里的风尘味,遮掩不了。 正经人家的女眷一眼就能看穿她,哪有不厌恶的。 江心月知晓之后,更是怨恨江家本家。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若不是被本家牵连,怎么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她被贬入教坊司,成了舞姬,期间吃了多少苦不足为外人道。别人说她也就罢了,江家本家的人,有什么资格说? 亲祖母又如何?老家伙偏心偏到咯吱窝了,有你将来受的! 江心月对脱离江家本家,没有半点遗憾。借前世知道的大诗人徐川的诗词一用,果然得到青岚书苑山长的赏识,进了京。 为了遮掩上辈子青楼待过的痕迹,她宁愿走路动作一板一眼,让人误会僵硬呆板。 进京半年,她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心急之下,在元宵节那日,看到满城嬉笑热闹的人群,还有那飞舞的孔明灯,以及宝马香车,就写了青玉案的上半阙,果然引得惊艳连连。 可是这下半阙,怎么冒出来的? 前世,徐川也没写过下阙啊!什么能人,不仅填补上了,还写得如此浑然天成,意境清高优美? “文学姐,徐学姐,要是真找到了那人,可一定要通知我。我对那人更好奇呢。“ “放心,谁不告诉,也不能忘了你!到时候你们这两个共同完成一首传世佳作的词人,面对面,说不定互引对方为平生第一知己呢!“ 江心月低下头,笑得婉约克制。 心里暗想,狗屁知己! 她只想看看,这人是不是也是重生的?如果是,怎么上辈子籍籍无名?没有写出下阙呢? 随着听到消息的人越来越多,鸿宴楼前拥挤极了。油壁车慢慢后退,沿着东南大街向外走,惊鸿一瞥,江心月赶紧一拍车厢,“快停车!“ “怎么了,心月?“ 江心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端正姿势,“两位学姐,我刚刚好像看到熟人了。难得京城遇见,我想下车看看她!“ “哦,既然是熟人,下去看看又何妨?“ “是啊,难得他乡遇故知。“ 马车停下,江心月脚有点软,但她站直了身体,凛然无畏,大踏步走进“聚合堂“,就见里面都是女客,连伙计也是女的,笑呵呵的迎宾。 江心月对琳琅满目的商品视而不见,目光只盯着刚刚进去的那道身影。 那个人,她死也不会忘记! 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自己! 江心月的心疼得一阵阵扭曲,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她重生了!她有崭新的,可以自己掌握的人生了,不是那个楼子里看不到希望,只能在苦海里沉沦的江心月了! 她,没有资格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周至柔,这一世,倒要看看你我谁技高一筹!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小姐——“ 周至柔一抬手,阻止了聚合堂二管事的称呼,扫了一眼这家脂粉铺子的位置、商品陈列、灯光摆放,以及人员安排。大致的规模水准,就了然于心了。从刚刚入口的服务上看,这家铺子不赚钱,即使外面往来达官贵人经常经过,是有一定的原因的。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抬眸随处看看。今儿来,的确“无事不登三宝殿“——清风苑的人手不能一直搁置,搁久了容易出事。再说,她之前就有心进军化妆品行业,这生意投入有限,目标客户是女子,也是最适合女子经营的一门生意了。 自己从无到有,怎么比得上借鸡生蛋?家里现成的铺子,直接接手就好。 因此,周至柔就和周瑛要了钥匙。 这钥匙,不是真正的门钥匙,而是一个信物,代表金夫人金妍希。作为亲生女儿,嗯,周至柔没有继承亲娘的半点家产。她空着手去金夫人留下的产业中,自我陈述,我是金夫人的女儿,有用吗? 有用,人家大概半信半疑,请她吃饭,末了大方的送点衣服鞋袜,金银首饰之类。小气巴拉的,嘿嘿一笑,你说是就是啊?那我不用做别的了,天天带冒充主家女儿的骗子进衙门了! 有信物,则不同了。 这代表身份的钥匙,金夫人临死之前给了周瑛,本来周至柔没想过用人家的东西。可这不是……兄妹两个人的利益关系变了么!周瑛急不可待,想要功成名就,他没有功夫一点点积累。 但是她就不一样了,空闲的时间太多! 章岂不在的日子,太难熬了,除了提笔给他写信的时间,剩下的就是想着怎么给他写信。 “展信安。“ “我哥最近疯魔了,他迷恋上一首词——末尾附上&amp;lt;青玉案&amp;gt;全文。那天他喝多了,哭诉道,要是上天多给他一点诗才就好了。可恨他熟读音律,做出的诗词对仗工整,却欠了一把火候。干巴巴的,读起来一本正经,不想别人意象优美。他说,他希望能看到&amp;lt;青玉案&amp;gt;的下半阙。“ “我很疑惑,他才学是有的,教过他的先生们也说他过两年就能下场了,中举有望。不满二十岁的举人、进士,还不满足么?可是他混着酒水的眼泪,哎,还是打动了我温柔的内心。我决定,帮帮他!“ “上天是不是格外厚爱我。嘿嘿,我不会作诗,但是有缘知道哦!词是一位姓辛的怀才不遇士子所写,你想知道他的情况吗,等下次吧,不,还等见面!那时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附上一个笑脸表情。 “这首词我哥看完了,犹豫再三,嘿嘿,不敢要!他说,如此佳作,定然流传千古,他德才不配。哎,清醒了,这是!我觉得,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你觉得呢?“ 又写完了一张给章岂的信。 等积累到十几张,时长大概隔上一个月,就寄出去一封,厚厚的非常有重量的“一封信“。 不知章岂受到这沉甸甸的问候和由周家兄妹日常杂事组成的信,是一种什么感受,反正东梁那边,三五个月才回一封。 至今,周至柔也才收到两封信。 倒是听说靖远侯府,收到了不少。不过,那就和自己没多大关系了。 周瑛被一时的急功近利冲昏了头脑,险些要借用老辛的名头一用。好在及时悬崖勒马,放弃了。作为同盟,这辈子最稳定的盟友,不能看着他陷入痛苦煎熬,损害自身。 再说,只要周瑛不被反噬,那他名气越大,对自己的好处也越多! 周至柔帮兄长重新做好了人设规划—— “什么是人设?“ “就是别人一看到你,一听说你,甚至不大认识你,就能在脑海中浮现你的印象。“ “脑海是什么海?“ “甭管什么海,你说,你想让别人对你有什么印象?“ “嗯,机智睿智?“ 周至柔笑了下,“这是个大而化之的形容,你没弄懂关键,最好由细微的细节构成,让人没有距离感。之前你说,想要下半阙,我给了,可你为什么不用?只要你登高一呼,这大词人的名声就会跟你半生。“ 周瑛听了,沉默不语。 “事到临头,你是怕了吧?因为过度的才华,也是一种负累。你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才华要有,却不必特别出色。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关大局。但是你被迷花了眼,想要的更多——“ “别说了!“周瑛掩面,都不知为何提出这种要求。 “所以咯,我决定帮你,但不是用这种拔苗助长的方式。“ 周至柔拿出几张草纸写成的薄薄小册子,“拿去,好好揣摩。你会有心得的。“ “一冬?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周瑛乍一看,直觉浅显无比,这样的对子,平淡无奇,除了读起来朗朗上口外,其他的真是不值一提。可紧接着,他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不停的颤动,“这是、这是……“ “你明了就好。“ 周至柔轻叹一声,“哥,你不擅长作诗,就不要强求提升短处了,对你而言,还不如利用擅长的音律。这本&amp;lt;笠翁对韵&amp;gt;,全文都是类似的对子,你可以试着写写。务必要通俗易懂,韵律协调,简单小孩子都能明了学习。“ “我懂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周瑛看不懂这本小册子的重要性,可做过高官,经历世俗沉浮的周瑛,太明白的!他并不需要周至柔给出完整的&amp;lt;对韵&amp;gt;,只要给他一个方向,他也能慢慢完整清晰的写完它! 周瑛兴致冲冲,找到了方向。 周至柔却还在徘徊,直到她发现背后一道强烈的目光。 借转身的余光,她瞥到这道目光的主人,心中奇怪。 这是谁啊?怎么似曾相识? 片刻后,她立刻醒悟了!靠,竟然是打扮得邻家少女的江心月!这般小清新的装扮,和那个名噪一时的青楼名妓,简直两个人! 她和江心月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上去狠狠扇耳光,猛踹对方肚子,再把她头发拔光,都是她度量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有一计 有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不过周至柔和江心月这对不死不休的仇人,居然都装的平平淡淡,好像不认识对方。 “掌柜的,怎么客人上门,都没有伙计招待啊?莫不是看人家年纪小,就存了不敬之心?” “误会误会。”掌柜的一使眼色,伙计赶紧过去迎江心月,热切的介绍店铺里的各种水粉,问送人还是自用?要是送人,给多大年纪的,平素喜欢穿什么颜色衣裳。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江心月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应付伙计。敷衍一番,再转头去看周至柔,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青莲纹路的门帘在晃悠晃悠。 就这么,生死相向,咬牙切齿恨不得对方下地狱的仇敌,竟然半点风波都没掀起。周围人来人往,浑然不知道两个会影响天下格局的女人,已经见了一回,用沉默无声的方式对抗了一局。 若说起城府之深,除了朝堂上宰辅之臣,泰山崩塌而面不改色,大概也只有她们这样曾经生活在高压环境中,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才能活命的小女子,才能做到吧? 周至柔遇见江心月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沉淀的有多深。这一刻,她想报仇的想法有多少,就对未来生活有多渴望!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她有多少美好的幸福等着,为一个江心月破坏所有?太不划算。 至于江心月,看到周至柔的时候,才发现内心火焰比蓬勃成长的初苗更热烈!她心中的渴望野心,能烧光燎原! 你等着,周至柔,我不会让你得意太久的!未来日子还长着,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这辈子有我江心月,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想像上辈子压我头顶上?做梦! 公平来说,两个对手,周至柔知道江心月是重生,而江心月并不知——目前不知道能隐藏多久,可算一点优势。 其次,周至柔还有周瑛这个天然盟友,又算得一点优势。 但,有利有弊。周至柔至今还有周家掣肘,周庆书是悬在脖颈上强大绳索,可不是什么寻常人。他是父,更掌握将来她的婚配权。周至柔将来想越过他寻求独立,难,太难! 反观江心月,已经从拖累的江家出来了,父母都疼爱她,待她如珠如宝,对她言听计从。她只要一门心思壮大自身,博取名望,在青岚书院里成为佼佼者,打好基础,将来想做什么,不是顺顺利利? 这么衡量后,两人算是半斤八两吧。 江心月从聚合堂出来后,犹自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学姐,刚刚遇到一个小姐姐,生的真是好看。不知是那位官宦人家的千金。要是能到书院里读书就好了,一同学习,可以亲近。” 文姓学姐笑了,“我们书院,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心月,你才来京城没多久,不知这里的官多得,随手砸过去,都能碰到两三个。书院每年都能收到三五千份帖子,可山长一年到头,才收三十名弟子。自然要精益求精!那种光有容貌的,借着书院名头的幸进之人,山长看都不会看一眼!” “是吗?”江心月恰到好处露出一丝不安,“那我是第三十一个……” “你当然不一样了。以你的才学,山长喜欢还来不及。对了,刚刚你说的那名小姐姐,可是和你差不多大,带着一个穿黄衫的丫鬟?” “嗯。”江心月露出腼腆而温厚的笑容,“那个小姐姐长得好看。我没忍住,看了好几眼。” “我刚才也看了两眼,不过……我怎么觉得她模组五官,长得有点像你?” “什么?”江心月忍住心头的猛烈跳动,做出疑惑状,“我是独女,父母只得我一个。虽有堂姐妹,表姐妹,可都在袁州老家。”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像的也不稀奇。不过,心月,你说你看她看得挪不开眼睛,哈哈,这个我才不信!她生得肯定不如你好看!” “学姐又拿我开玩笑了。心月相貌平平,有自知之明。” “你啊,是不会打扮。像我,穿点颜色鲜亮的,比如红色,绝对让你容颜气度上升一大截。” “就是,今后你别只闷在书楼里看书,也和教礼仪的周师学学,半年之后,你就脱胎换骨了!别说刚刚那个的小丫鬟,就是和其他高官女眷家的千金,也不差什么!” 江心月露出羞涩的笑容,其实心里想什么,恐怕没人能猜得出来。 …… 离开聚合堂后,黄芩还在频频思索,过了一会儿,方才对周至柔道,“姑娘,刚刚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生像你!” “怎么,你觉得她像我?不觉得她俊目修眉,更好看一点么?” “才没有!姑娘才好看!” 周至柔轻轻一笑,容貌长相,早就不是困扰她的问题了。她是不会承认,这是章岂给了她无边的自信。 就算站在女人角度,江心月比她娇柔,比她更艳丽,举手投足,无一不带着浓浓风情,比她更会讨男人欢心,那又如何? 事实证明,章岂眷恋的人是她啊! 忘不了她,为她冲动的不计后果,不计代价。 如果这都不能让她生出绝对的自信,那她就太扶不起来了! 这场对阵,她赢定了! 赢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们都喜欢章岂,更不是因为章岂喜欢的人是她,而是……她的爱和章岂的爱,为她打造了最坚固的盔甲!她变成了更好的人,更从容,更坦荡,更勇敢,更无所畏惧! 她不再是患得患失,表面风光内里悲苦的侯门夫人,而是崭新的,积极向上的周至柔! 江心月么,剑走偏锋,习惯了这招套路的她,想要披荆斩棘,开自己的天地,那需要的勇气和力气,就太多太多。 她等着看她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 且不说周至柔和江心月这对宿敌,聚合堂的掌柜,闭店之后匆匆忙忙去见了老伙伴。 “什么?你说小小姐拿着信物来了,有意收回所有铺子?这不是胡来吗?” “对啊,小小姐知道什么?她才多大?懂做生意的门道么!” “怎么大人也不管一管?不是说住在周家老宅了么?” “哎,你们有所不知,现在大人心有顾忌,怕人言可畏,不好多做插手。”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小小姐胡来,断了所有人的生计么?” “我倒是有一计策,就是不大光明……”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祖孙相见 “管它什么光明不光明,有用就行!咱们都是小本生意人,又不是什么仁义君子!要什么光明正大!速速说来!“ “就是,谁身后不是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难不成为了小小姐的一时任性,全家老小都吊住了脖子?“ 众人的意见都出奇的一致,全都催促个不停。这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混蛋,才悠悠道,“香枫里一场大火,死了多少人?夫人当时已然病故了,而伺候小小姐的人……也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说实话,这四年过去,当年留下的旧人没几个了!“ “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矢口否认了!没个人证,就凭一块半旧不旧的钥匙当信物,怎么叫人信服?“ “这……“有人动摇了,这主意已经不是“不够光明“,而是有些恶毒了。竟然质疑小小姐的身份,那不是变着法子将小小姐应该继承的财产都占了么?大家都是金夫人带出来的,跟着一块多少年了,这么做,对老东家太忘恩负义了啊! “你们哦,刚刚还催着我,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了,你们又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了。我又没说,一辈子不认小小姐,只是她现在年龄太小了,十岁大的小丫头,不知被谁撺掇几句就有了想法。她懂什么生意经?知道我们帮着东家打天下的时候,出了多少力?你们问问老刘,当年他背着货,翻山越岭,多少次遇到狼群?差点把命都丢了。老刘,夫人在的时候就说你最忠心,老实,我现在就问你一句,小小姐看上你家的皮毛铺子,你愿不愿意给?“ “不愿意!“ 老刘瓮声回答。 “就是啊,大家伙谁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才积攒下好大一笔家业。夫人在的时候,也不曾乱插手,怎么到了小小姐这里,不交给她打理就是忘恩负义了?咱们是签了约的伙计,不是家奴啊!“ 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到底舍不得到手的利益。一个略带阴狠的计谋,就这么新鲜出炉了! 简而言之,就是不认! 你说你是金夫人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信物?抱歉,这信物看起来平淡无奇,仿造也容易,谁知道捡来的还是偷来的? 人证的话,香枫里当年伺候夫人的,基本都死绝了啊!除非她们活过来,证明周至柔就是她们亲手带大的孩子,不然谁来了,都无法证明。 尤其是周瑛…… 不然当年周家派人去接,怎么没接到人。 对了,香枫里大火,死掉的人都尸骨烧得面目全非,小小姐要是不幸——那周瑛故意不回家,说不定就是掩藏小小姐的身份呢。四年时间,足够他找个年纪模样相仿的,然后训练一番,叫人判断不出真假! 为了共同的利益,京城这些老管事的,已经决定抛却了良心。内心深处却又觉得,周至柔好好的当她官家小姐就成了,横竖她出嫁时,十里红妆少不了的,何必手伸得太长,断了大家的饭碗呢? …… 不提这些铺子的管事掌柜的心机盘算,只说周至柔回到周家。进了大门就听得叽叽咕咕,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 她略微一留心,果不其然,说的是她和周瑛。 “她也太幸运了吧,瑛少爷对她这么好,怕她前日和陈家小姐的赌约输了,竟真的写出&amp;lt;青玉案&amp;gt;的下半阙。哎,三老太爷在书房里坐了好久,长吁短叹的!“ “叹什么叹?瑛少爷名动京城,这是多么容光啊。“ “可是瑛少爷已是过继到二房了啊!而且瑛少爷脾气倔拗,不听人劝,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有了名气,更不好管教了。轻了,没用,重了,三老太爷也舍不得!“ “就没人能教教瑛少爷么,这般和亲爹老子过不去,换了其他人家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周至柔只当没听到,面不改色的从抄手游廊里走过,那两个议论的下仆发现她,慌忙低头袖手站在一侧。周至柔理都没理。 回到梅苑,周瑾、周璇看到她,急忙拉着她一起去了荣荫堂。原来是郑老太太有召。 郑老太太消息挺灵通的,早上鸿宴楼才“天女散花“,下午就知道了。之前连周至柔的面都不想见,这回冲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同意几个孙女过来问安了。 周瑾周璇,闻弦歌知雅意,立即就把人带上了。至于三房的周瑶周琼,就算了,让她们去,她们也不想凑郑老太太的娶,免得自取其辱。 这是这一世,周至柔第一回进入荣荫堂。 荣荫堂还保持二老太爷周稷生前的样子,占据周家最好的位置,屋轩宽敞透亮,植物茂盛,各色的花儿如迎春、桃花、月季,开的鲜艳。往来的下人都安静沉默,但脸上神情平和,礼仪周到妥帖。 周至柔是很佩服郑老太太的管家水平的。周家几个房头,五房、六房算是凑数的,且不提。四房是烂泥扶不上墙,也不说了;长房中正平庸,各方面都平淡无奇,不过在官场上,这种人反而更稳定。 而三房,从她亲祖父三老太爷周稼的品格上可见一端,有些功利,喜欢投机。基本上眼光准的话,获利良多,可一旦失利,就连本钱都赔得精光。 二房则不同了。兼顾了长房和三房的优点,该激进的时候激进,该保守的时候保守。难怪周家最显眼的,官位最高的,一直是二房。 跨进荣荫堂的那一刻,周至柔知道,这是周家终于正视自己存在了,不再单纯当个小透明了。 要说感恩么,绝无可能的。周家女的身份,对她来说,从来不是荣耀,更不是底气。 她上辈子几乎算是被放养的,就算想找个人感激,也找不出来啊! 还不如去感激那几个给她做饭的婆子呢,至少人家每顿都给她做了蔬菜和肉,克扣虽有,却没全扣光了,让她营养不良。 “你就是柔娘?抬起头来,我看看。“ 郑老太太勉强算是友善的说道。 周至柔抬眸看了。 两人对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休想 许是上辈子见过了,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你,周至柔表现得安静平顺,跟周瑾周璇一道行礼问安,一套礼节下来,没有出错,也没有任何出彩的机会。 郑氏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下。 察言观色的大丫鬟沐秋一下就发现不同,心里暗道,不是说好过了么,走个过场——不为别的,就冲那首词,也能看出来周家的未来,都系在周瑛身上了。 本就没有血脉关联,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够了。沐秋小心翼翼的观察郑氏,同时将周至柔的身形样貌,言谈举止,深深的刻在脑海中,反复思量。 “二叔祖母……“ “祖母!“ 周瑾和周璇一左一右坐在郑氏身侧的小杌子上,笑颜盈盈的说起前几日的宴会,又认识了那些小姐妹,和世交的陆家、王家说了什么,以及京城发生的新鲜有趣的事情。其实郑氏对这些家长里短最不耐烦了,可孙女们娇花一般,哪能露出疾言厉色,吓坏了宝贝孙女们呢? 按耐着心思听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到周至柔身上。 周瑾暗自叹息一声,还是来了,给周璇递了个眼神。 周璇把该说的话,在心内又寻思了两回,大致没有错了,才郎朗开口道,“柔娘,你回家小半年了,从没在祖母膝下承欢,今儿过来,也是头一次拜见,已是失礼了。祖母,柔娘生得单薄又胆子小,您可不能对她太严肃了,免得她误会您是个严肃的人,以后和瑶儿一样,见了您就大气不敢出。“ 郑氏对周璇极其宠爱,见周璇难得露出小女儿姿态,听了也不生气,可是没有接话茬,转而道笑了笑,“你们年轻小女孩啊,心思一套一套的。周瑶怕我,我是打过她,还是骂过她?倒是哪年没赏过东西?但凡有你和瑾儿的,也有她一份。伸手的时候比谁都快,叫她出头的时候就往后一缩!“ 说完,眼角的余光还扫了周至柔。 周至柔依旧眉眼平和。无需解释,她也知道,周瑶惧怕这位二房的老太太,可是有原因的——除了在自己身份这件事上,郑氏可是把王氏治得翻不了身,各方面碾压! 本来秋氏母女,应该随着周庆书的过继,算是二房这边的人了,可谁让她们更亲近王氏,就别怪郑氏在她们身上施展手段了。 “瑶儿她……” “哎,我老了,胳膊腿都僵硬了。都是办个生日宴闹得!早说不办了,你父亲母亲非说要办,不大办也要邀请亲朋好友聚一场。我寻思,若是一意孤行,知道的,说我懒得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刻你父母,让外人以为他们‘不孝’。“ 话题生硬的转到这上面来,周瑾听了,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不存在。 周璇面色微微尴尬,这是知道,她亲娘严氏操办生日宴累得犯病了,郑氏变着法子跟她说原因。 这一对婆媳斗法,说起来奇怪。当事人周简,抽身事外,无论婆婆郑氏,还是媳妇严氏,没一个把事端闹到他面前的。倒是一次次的,不厌其烦的闹腾周璇。 严氏前头叫了几个大夫,给自己开活络筋骨的药方,次日郑氏必然再叫太医,给自己开舒肝解郁的药方。 周璇轻轻叹口气,还是和往常一样,母亲那边劝解着,祖母这边安抚着,两头都不能伤了心。 好容易让祖母郑氏的心头气消了,差点忘记了身后的周至柔。 这时,郑氏却手一摆,露出疲倦的表情。沐秋歉意的把茶水端上来,三个孙女只能屈膝退下了。 离开荣荫堂时,周瑾皱着眉头,担忧道,“也不知二叔祖母这次相召,对柔娘是不是改变看法了?“ 周璇也道,“我原本打算找机会提一提的。只要祖母肯松口,可是……“ 一说起严氏,她就没有办法接着往下了。 周至柔笑着道,“两位姐姐,不必为我的事情烦恼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二伯祖母并不是不认我为周家的女儿,只是不想我当她的孙女罢了。“ “柔娘,你怎么也改了称呼?“ “我父不是被驱逐了么,过继就不算了。现在二房和三房为我争吵,都不想我当她们房头的人,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我有嫡亲的亲祖母啊!“ 周至柔故意一叹,“虽然我无福,没有见过她老人家。若是她老人家活着,我如今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两句话说得周璇也沉默起来。 周至柔的亲祖母,自然也是她的亲祖母。 马氏,生了周简和周庆书两个。可惜,年纪轻轻的就去了。后来周稼续弦了故交家的王氏,剩下了周筹、周简、周簪。论儿子的数量已经超过了马氏。加上时日已久,除了老一辈,年轻的有几个记得马氏的存在? 周至柔貌似随口发出的感慨,有也只有周璇能感同身受。 这次,她主动牵起周至柔的手,“柔娘,我陪你去祠堂给祖母上香吧!“ “嗯!“ 三位千金离开荣荫堂后,郑氏才皱着眉头,听沐秋打探来的消息。 “什么?谈起了马氏?“ 往后面的引枕一靠,郑氏嘴角露出一丝笑,“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丫头心思深沉着呢,倒是和那一位有一拼!” “沐秋不该多嘴,可……现在明显着,周瑛少爷要为她出头,您何苦非要和家里最优秀的小辈扭着来?” 不说郑家的侄子侄孙,就说周筝周笙的儿女,将来也少不了要人帮衬的时候。 郑氏冷冷一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三房的老少爷们,我早就看透了。也就简儿不同,心软,念旧。当年我要过继简儿,老爷非说周庆书才华横溢,能将周家发扬光大。” “结果如何,本事是大,也差点把整个家族都连累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不想再认下周庆书,他们一个个劝我,我要不同意,连简儿也要生了离心!” 郑氏气闷,“周庆书也就罢了,可这个小丫头凭什么?休想我认下她!” “倒要看看,按周家男人一贯的凉薄无情,周瑛能护她到几时?” 第一百二十章 否认三连 郑氏嫁到周家多少年了,早看穿周家几个房头男人的本性了。就说三房,三老太爷周稼,当年和马氏鹣鲽情深,马氏病逝那会儿,病得形销骨立,差点就殉情了。旁人看着都忍不住掉眼泪,谁不说他情深似海? 结果呢,不到两年迎娶王氏,连着生了三个儿子。马氏生前的物品一样样消失,渐渐的,连名字都没人提起了! 周庆书呢,和连氏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成亲后你作诗来我弹琴,那是何等的神仙眷侣啊。一朝意外,立刻分崩离析。连氏头也不回,儿子也不要的离开了周家——身为女人,郑氏深深知道连氏的苦楚,对她没什么谴责的。 三房男人就这个德行!心里装着你,也能装着别人,装着其他大事。必要时候,管是你谁,曾经多少海誓山盟,全部可以抛到脑后! 只看周庆书为了财力在外偷娶了金氏,又为了回到家族娶了秋氏,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他的儿子周瑛,嗯,现在看着还不错,两父子闹得正欢,其实啊,骨子里都是一种人! 郑氏不相信,周瑛能撑周至柔到底。 “还是太年轻了!周家的男人,哪个是蠢货。他给你多少,将来就要拿回多少!你要是安分守己,静默不出声,还守得住你那亲娘留给你的小半财产。“ “指望他给你出头,帮你讨要身份——要不了多久,骨头都给你榨干了油!“ 郑氏就是如此看待周家三房。 心里一半是鄙薄,鄙薄周稼、周庆书的品行,一半却又是佩服。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就是只有这等面甜心狠的人,才能成就大事! 沐秋不敢多言,暗中想,老夫人的判断一向无错,只是周瑛兄妹如何,那是他们小辈的事情了。老夫人何必参与其中,落得满身骂名?没听到最近府里的风声,三房老太太一个劲的吹风,借机生事呢。 要说郑氏,的确是难得的明白人。可惜她只见了周至柔一面,话都没说两句,自然不知道,她和周瑛表面兄妹,其实也是利益结合呢! 周瑛帮她,不是为了钱。而她帮周瑛,更加没有金钱方面的影响。 然就现在的境况,还真是被金夫人留下的财产搅和到一块去了! “什么?你确定?“ “少爷,小的哪里敢骗你?这是我们大掌柜的说的原话。他受东家大恩,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若不是为了报信,哪里肯去和他们同流合污?“ 聚合堂的小伙计偷偷传了话给周瑛后,陆陆续续还有顺清堂的,连一堂的……京城多家堂口的掌柜,竟然分别私下里派人联络周瑛,转告了当日他们的密谈! 所谓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小小姐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 当然,也怪不得这些掌柜的,他们都是做生意的,管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还成,指望他们有大局观,就难了点。 囚徒困境之所以成困境,因为人的天性,就是自私的。 每个人立场不同,第一个先考虑的,当然是自己和自己身后的人!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一家说,周瑛还半信半疑,两家说,三家都这么说,容不得他不信了。 “柔娘,我同意了。就按你的想法做。他们这群人,吃饱了,早就把母亲的恩义忘得精光!竟然想着否认你的身份,以为周家不认你,你就任人欺凌了,也想上来踩你两脚?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但凡有一个记得母亲旧恩的,也做不出来这等事!“ 周瑛气得发狂! 暖阁里,周至柔随意的拨弄了下针线箩里的各色杂线,挑了两色嫩绿的,在自己桃红色的荷包上比了比,继而摇摇头,“哥,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要说过去……你生气还有点道理。“上辈子周瑛被坑得不浅,十几万都被坑光了。 “现在,都清楚明白的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为这群人置气,没得气坏了自个儿!“ 周瑛有气无力,叹息到, “我只是悲哀。他们都是老人,是母亲生前用的人,竟然都是这种坏透了心肠的么?就没几个能用的?你别看聚合堂连一堂的过来报信,其实他们是怕万一事败,我会秋后算账。分明打着投机心思,没有半点忠心!“ “人都会变的。“周至柔见怪不怪,“你有空感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帮我想一想,怎么设计好看的荷包?“ “又是给章岂的!他缺荷包使?“ “缺不缺是一回事,我送不送,是另外一回事!“周至柔气恼道,继续在针线萝莉找更顺眼的颜色,“诶,有了,鹅黄配柳绿怎么样?“ 周瑛道,“你要是有空,怎么不想想办法,让周家认下你?没有正经的身份,你和章岂是没有未来的!这不比荷包重要的多?“ 周至柔恍若没有听见,继续奋战小荷包。她要在三日之内完成这个荷包,然后赶上靖远侯府罗伯送信给东梁国的信使,对她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其他的小事,完全可以放在一边。 三日后,周至柔熬得眼睛泛红,终于做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荷包,和这段时间积攒得厚厚的信件,都送到了章岂的庄子上。 罗伯等候多时了。 不像之前,拿到东西就走,一句话不多说,今天竟然多喝了两杯茶,还问了句“隐约听了周家祭祖发生了点事。“ “哦,小事。“ 既是小事,罗伯就不问了,他也不是喜欢刨根究底,关心家长里短的人。转而道,“听闻你兄长写了一首绝妙好词,却怎么都不肯承认,那是他写的。“ “这件事……去打听的人没问清楚吗?是鸿宴楼有人高空抛洒,幸好不是什么危险物品,就是纸条罢了。好像没有找到主使人,现在也不好说,到底是谁的责任。“ 罗伯的鼻翼放大了少许,“和你哥哥无关?“ “当然无关了。“周至柔立刻道,“罗伯,您见到章岂的时候,千万别说我哥会写诗作词,他不肯认的!“ 不知道,不清楚,与我无关。否认三连后,罗伯也没有办法,只能就章岂的庄子金钱收益叮嘱了一句,“侯爷全然交给你了。“ 简而言之,委托你了,以后自负盈亏! 赚得多,以后日子过得充裕。亏空了,那受罪的也是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犯糊涂 “除了信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罗伯一年之中,也就这么一次的机会,光明正大前往东梁国。因为有军务,在兵部正经接了谕令,一路有三百左右的军卫护送,带着南魏皇帝赠送东梁国皇帝的礼物。 人多难免路上时间耗费的漫长了点,但是私下里夹带些个人物品,如吃的用的,自然没人多嘴。 “除了荷包,别的没了,要说的话,我都写在信里了。“ 周至柔低头柔柔一笑,仿佛对此真的没想法。 其实她站在罗伯面前,两人都清晰的知道一件事——凡是发给章岂的信笺,至少过了三个人的手,说不定还有备份,以及备份的备份留存,指不定将来就能在靖远侯府邸的某地找到。 对于这种无视他人隐私的行为,周至柔没有什么法子。要么就不写,靠着心有灵犀和章岂隔着数千理用爱发电,要么老老实实把心中的思念倾诉在笔端。至于中间过了几道,被多少人监视,何必介意呢? 她又不是真的羞涩的小姑娘! 只是信看了就看了,她厚些脸皮装不知道就好。带其他的东西——谁知道多少人摸了用了?到最后便宜了谁! 罗伯板着脸,面色严肃。偷看人家小儿女的信笺,是不公道。可不看,是万万不能的。万一小丫头在信笺里夹带了什么私货,细水漫流,水磨功夫,磨得章岂扭转了心性怎么办?虽然对自家的孩子有自信,不会轻易被外面的女孩子带歪,但周至柔……不是普通女孩。 沉吟了片刻,罗伯也懒得兜圈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岂哥儿真相?“ 周至柔露出惊讶之色,“什么真相?“ 罗伯的眼神立即如刀般锋利,上下打量了周至柔,见她一副“怯生生“的娇柔模样,可半点没被吓坏,只能冷哼道,“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我的身份有什么重要的?在岂哥儿身边,我愿意一直当个小丫头。“ “够了!装疯卖傻,我不吃你这一套!只问你一句,到底什么时候对岂哥儿坦白!他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你存心蓄意骗了他这么久!念在你有苦衷的份上,若是你态度诚恳,我可以帮你在他面前说话!“ 周至柔听了,掩住口,轻轻的笑起来。 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闪啊闪的,满是小星星般的碎光。 “罗伯,实不相瞒,我可没有对岂哥儿隐瞒什么,我早就告诉他了。“ “什么?你说了?“罗伯听了,完全不相信!上次收到的信笺中,岂哥儿还叮嘱他暗中照顾周至柔,怕她孤零零在京城受欺凌!若他知道了,就知道周家几个房头为了她闹了几回了,至今还没争出个结果。 “是啊。我早说了!我说我是金夫人的女儿!“周至柔睁着无辜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苦恼着,“只是不知为何,岂哥儿就是不相信我。我反复说了好几遍,他——“ “他怎么说?“ “他以为我想当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让我关起门来,在自己院子里当大小姐,出了门,夹着尾巴做人,他不在,护不了我。被人欺负了,日后就算帮我找补回来,可我还是吃了亏!不划算!“ 罗伯怔怔的听着,呆呆的看着周至柔。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个心机重的丫头,竟然……她竟然使了诡计!是,她是说了,还说了好几次真相。 看似早就袒露了身世,可她说的方式用了技巧,说了,等于没说! 还让章岂对她深信不疑! 等将来她的身份瞒不住了,曝光了,到时候章岂发现就自己被瞒在鼓里,气的人是谁?是早就自呈真相的她,还是身边这群早就知道,却齐齐保持缄默的自己等人? 罗伯怔怔盯着周至柔,心中再一次警醒,这丫头是生平罕见的聪慧女孩,有她在,或许是岂哥儿的最大助力。但若是有个万一,千万得防范住了她! …… 一路带兵奔赴东梁国,足足一个月后,才抵达东梁国的国都。东梁已经改了国都名称,称玉京。玉京的格局没有大改,连皇宫的还是老样子,梁不屈登基之后只把帝后寝殿和皇子的宫殿修了下,其他都没怎么变过。 入了东梁皇宫,代表了南魏皇帝呈上礼单,罗伯护卫在鸿胪寺卿卢本达的身后,看着他递交国书。这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之后,便直奔小松山。 小松山,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神仙住所,无数强人猛人都拜师这里。其实,小松山当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头,不同之处是最早在此结庐的人。 罗伯花了点时间,经历了重重审查,才得以进入。 在候亭等了半天,才见到了穿着粗布衣衫的章岂。小松山要求弟子严守戒律,若是志向富甲天下,那当然可以穿金戴银。若是想领军打仗,那吃苦就是必须的。穿粗布衣衫算什么,跋山涉水时衣衫褴褛,几天几夜没有饭吃都有可能。 罗伯对小松山的要求,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才能让章岂体现感受到领兵的辛苦,那么将来真的掌兵,就不会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家里都好?“ 不过半年,章岂飞快的成长了,个头窜高了不少,都快到罗伯的肩膀了。他眉宇之间的旧伤,仍旧有暗红的痕迹,眼眸深邃,鼻梁更挺了,下颔的轮廓变得更利落,变成了小小少年。 “好“罗伯不住的打量岂哥儿,欣慰不已。 最满意章岂眼中的笃定和沉着,不似之前离开时还有一丝惶惶然。 问候了章家的亲眷,最后才不经意间提起“那丫头“。罗伯心提着,道,“谷莠住在周家,兵无人敢欺凌她。“ “嗯!“章岂听了,面色不变。 隔了一会儿,罗伯沉着气,“岂哥儿就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心昙是周庆书的养女,很受周庆书的喜爱。谷莠和她是旧识,小姐妹之间难得有缘分在京城相聚,住在周家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吗?罗伯怎么觉得,涉及到那丫头的事情,岂哥儿就犯糊涂了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证者 章岂露出淡淡的愁容,“我现在只担心,心昙只是一养女,尚且要寄人篱下。何况是谷莠。哎,她的脾气性格又是不能忍的!我每次写信,让她遇事冷静,有仇且记着,等我出师再说。也不知她听进了几分。“ 罗伯动了动唇,没有说,一分也没听进去!她与人定了赌约,听说那输了的小娘子被逼无奈,都躲到宫里去了,不敢回家,生怕她去讨要赌债! 也不用罗伯说,章岂自己就得出结论,“她必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这次我要语气重点,严重警告她!京城龙蛇混杂,就她冲动起来不依不饶的性子,万一得罪了哪家心胸狭窄的,不被人欺负死?“ “罗伯,你上次说让她来管我的几个庄子,这个主意很好!给她找点事情做,她就没那么多精力惹事了……“ 罗伯心已经凉了,然而不甘心,忍不住道,“岂哥儿,你不担心她糟蹋了庄子,害得庄子上没收益?“ 一提醒,章岂才明白严重性,不过“庄子收益为零“的可能性,只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就被驱逐出去,“没什么大不了!佃户都是老人了,田地里的出产靠老天,靠佃户的勤劳,就她的蹦跶劲儿,总不会天天到地里拔苗吧!她还怕晒黑呢!“ 听了这话,罗伯算是彻底死心了,又恢复冰块脸。 “只给她三个庄子,会不会地方小了,人少,事情也少,我怕还不够。罗伯,我记得我娘在大庆后山还有几个园子?“ “呃……“罗伯想说,这几个园子已经被侯爷卖掉了,给齐王做了马场。不过此刻,明显不是提这件事的好时机,只能遮掩敷衍着,“岂哥儿莫非打算,也给她管着?我觉得不妥当,一来地方远,一来一回好几个时辰。再者园子里的老人,未必肯听她一个小丫鬟调派,若是给她气受,又要写信跟你抱怨了。不如给间铺子,让她跟在后面学做生意。“ “也是!跟在铺子里的掌柜们身后,也学学眉眼高低!“章岂立即同意了! 马上书信一封,写给了他的父亲靖远侯。 罗伯拿到这封家书,心里颇感沉重。抬眸看了看一无所知的章岂,只能把叹气声收回去。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南魏京都,此时已经沸沸扬扬闹起了一件大案子——金氏女状告聚合堂、连一堂、顺清堂等掌柜的,转卖主家家产! 以主告仆,一告一个准儿! 哪朝哪代的法律,都是不喜欢造反的,对奴欺主的律法定得严苛又律重,一旦案件定性,起步都是流放。 这件案子非常受关注,一是案件涉及的金额太大,足有二十多万两!二是关于周至柔的身份,还没一个确凿认定。 那聚合堂、连一堂、顺清堂几个掌柜的联合起来,表示只有一件信物,没有任何证人,叫他们怎么能拱手将铺子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她说是,她就是了吗? 双方各持一词,京兆伊接了案子之后,还当普通的民事纠纷案件审理。审着审着,发现大事故——案件不难判,只要断定周至柔的身份是真是假。真的,那铺子是她母亲的私产,全权归她所有,几个掌柜的偷昧主家家产,统统流放。若是假的,那就是假冒她人,按律杖刑徒三年就完了! 可要查周至柔的身份,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其一,她的生父乃是才调任太常寺的周庆书,那可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啊!当今宣平帝最喜欢的长子英王的伴读,因为英王之死被牵连,贬为庶人的周庆书! 要问周至柔的身世,要不要召唤她的生父? 其二,金夫人已死。她的故宅香枫里无故一把火被烧得精光,诡异的是家中仆役也差不多死光了!那些人,随便有几个活着,也能证明周至柔的身份。偏偏,都死了! 光看卷宗,很难不让人怀疑香枫里的大火,是不是就在图谋金夫人的财产?二十多万两,足够某些人为了利益,杀人放火,铤而走险了! 不过周至柔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案发之际她才六岁大,怕是做不成这么大的事件。她的背后都有谁?兄长,进来名声鹊起的才子周瑛?还是生父周庆书? 又绕回来了。 和周庆书同朝为官,能不再京兆府的审问大堂见面,就不要在大堂见面了吧! 接了案件之后,京兆伊没一天不头痛的。他都能感觉,进来朝堂上都在关注他,派人过来打探的小厮仆役,没完没了。而底下的民众也围观看热闹。 显而易见,若是这个案件在审理好之前,他就跟坐在火炭上的,翻来覆去的烤! “大人!卑职又查到一项证据!“ “什么证据?速速呈过来!“ “是,是口供!卑职的远房姑母,不是在青岚书苑当烧火婆子么,她告诉我,书苑进来收了一个女弟子,相貌平平,出身平平。大人您想,那书苑是什么地方,京城第一女子书苑!多少高官大户的女儿想送进去,都进不去。怎么会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别绕圈子,和本案有什么关系?“ “是是,大人,卑职也是偶然知晓的。那个女弟子名叫朱凝露,家里是贩酒的。她和人说,之所以被青岚书苑收下,因为她讲了一个故事。“ “到底什么证据!你有完没完!“ “大人……“衙役脑袋上挨了一击,哭丧着脸,“小的这就说,这就说……“ 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加成的朱凝露,进了这座京城第一女子书苑之后,所有书苑同窗对她十分好奇,因为自家山长眼光极高。普通女孩,根本不入眼。 朱凝露就对众人说起她的故事。 被绑架,对女子的名声极为不妙。 但这件事的关键和重点,在于南魏的邻国东齐国,是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东梁国的?关于东齐国派来的暗谍,都做了什么,上到朝堂高官,下到普通百姓,就没有一个不好奇的! 朱凝露有幸参与其中,成了其中的“见证者“。这等大事亲历了,毫发无损的回家了,算什么?自然算是上天垂怜的幸运儿了,这样有大福气、大运气的不能进书苑,什么人能进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谁是传奇 青岚书苑。 这座书苑论规模,自然比不上那等高官望族的私塾。不过,若以为师资力量、占地范围,以及受瞩目程度而言,青岚书苑可堪成为南魏的四大书院之一! 因为它位于宣平帝唯一在世的长乐长公主的私人庄园内,本就是一座皇家园林,请过圣谕,划为书苑所有。园林内,假山流水,各种珍稀植被,美景数不胜数。 再说书苑的前后三任山长,一任比一任来头大。现任的山长,名叫喻岳兰,是宣平帝发妻的表妹。已薨逝的皇后,活着的时候对这个表妹十分疼爱,又怜惜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战死,特意送了她去青岚书苑。没想到喻岳兰从此对教书育人感兴趣,就留在书苑里了。前皇后病重时,曾经想让她入宫照顾六王爷,不过喻岳兰婉拒了,就留在书苑当了山长。 喻岳兰虽没入宫当妃嫔,但其人气质高华,谈吐高雅,倒也挺受宣平帝敬重。每每她进宫看望六王爷,都有重重赏赐。再者,她本身身份亲近皇族,请宫中的老人去教导女弟子规矩,最容易不过。 在书苑学个两三年,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有拿出的手的本事。再者,这些女弟子本来的出身就非常优秀,京城权贵圈子的女眷,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想要求个好媳妇,媒婆说的不准,自己亲眼的也有可能被糊弄,但是选书苑的女弟子就没错了! 书苑只收八岁到十二岁的女孩子。 好像对门第、相貌、性情不做要求,可其实想要入门的太多了,精益求精的挑选,最后胜出者自然非富即贵。久而久之,书苑内的女弟子,父兄都是站立朝堂上那一拨人了。 朱凝露,就好像从天上蹦下来的,之前没人听说过她。之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我说到什么地方了,哦!到了瓜田渡!那个渡口啊,特别大,水也深,慧慧怕水,水才没过她的脚脖子,她就放生尖叫,说看到了水里游的红色血虫。“ “什么虫?“ “吸血虫啊!那种虫子可以吸附在皮肤上,然后钻啊钻,钻到你的身体里,喝你的血!等把血喝光,人也就死了!“ “天啊!“ 一众女孩子齐齐发出惊恐的声音。 这一幕不间断的发生,已经好几天了。书苑上午课程紧凑,琴棋书画须得加紧练习,但是下午就稍微放松了。平常这个时候,勤奋的继续练习,松懈的就睡个懒觉,到书楼看会儿闲书,或是做做针线,或是钻研什么自己喜爱的,不一而论。 自打朱凝露来了之后,大家的计划都变了,不约而同的来到她住在的冰心阁,听她讲故事。 谁没听过“说书“的啊,可朱凝露的不一样!她说的,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别以为是已经发生的,并且预知了结尾,就不够吸引人了,那中间过程的波折,依旧扣人心弦! 就连最先不屑一顾,根本没当一回事的,听了两回,也克制不住好奇心,到了点就迈着小碎步过来,听朱凝露这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 “天啊,你说的确定是血吸虫吗?那种虫子,我只听闻南边几个州有……“ 朱凝露面色十分愁苦,“我也是这么想的,以为谷莠在骗我!等我凛然无畏的走过了瓜田渡,觉得脚脖子有点痒,就用力抓了抓,发现抓断了半条虫儿……“ “半、半条?那不是有半条,已经钻进去了?“ “可不是!“朱凝露神色好像快哭起来,“我才知道,被血吸虫钻了,千万不能抓,更不能拽,还是谷莠使劲打我,打得我半条腿都青了,然后硬生生把虫子拍出来了……你们知道那种感受么?就是她打了我,我不能还手,我还得感谢她!“ 众同窗纷纷吐出一口气,“虽不想承认,不过这丫头粗手大脚的,可救了你的小命。你自然要感谢她。“ “是啊,我哭着谢她了。从那后,我再也不敢得罪她,还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干什么,都先偷看她的脸色。她脸色看着还行,那我就心里妥帖,干什么都不慌。要是她一抿嘴,或者一皱眉,我立刻悬着心,觉得自己要倒霉!“ “哈哈,凝露,你是吃了太多亏。吓着了!“ “我来数一数啊,你不会做饭,做出的饭是生的,求着人做饭;不会烧鱼,吃了自己烧的鱼拉肚子,亏得人家认得几样草药,熬药给你喝;过河也是,没人家帮你,你就被虫子吸光了血。哎!虽然处处受制一个小小丫鬟,不过想你当时的情景,只能委屈自己,听她的话了!“ “对了,为什么抓她呢?她怎么会被怀疑是金氏的女儿?“ 朱凝露合掌拍道,“那可不是无妄之灾么!她是庄家的丫鬟,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伺候主子的,那晓得奉命去甘泉衙门送东西,就遇到大理寺和刑部的大人。东齐国的暗谍,非说那两位大人不会无缘无故去衙门,肯定是为见金夫人的女儿,也就是她。就这么,她被怀疑上了!“ “哈哈哈!就为这个?“ 听得青岚书苑的学生们,都忍不住怀疑东齐国的暗谍,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其中还有人道,“还以为他们深入敌国数十年,为家国大义,无惧个人生死,令人敬佩。没想到做事如此粗糙……哎,怪不得东齐短短数月就换了权柄,实在是无人可用吧!就是苦了你们几个,千里迢迢,被押送到东齐!“ 朱凝露笑了下,目视了冰心阁的同窗们,数了一数,嗯,总人数超过二十了。再加上她们背后影响的人物,想必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不知道对那案件,有帮助没有? 她的心也是提着的,跟着周至柔进京,是她和她父亲生平做的最大赌注。等于拿自己的一生当筹码,当然只能赢,不能输了! 原本她没想着进青岚书苑的,周至柔说,她可以。 结果她真的进来了! 周至柔说,“你的同窗们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你想和她们打成一片,只能让她们来对你产生好奇!“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小小火星 一点也没说错! 用说书的方式,果然引起所有同窗们的好奇!再没人用淡淡不屑的目光看朱凝露了,她开心的同时,也是惴惴的——谷莠都没见过青岚书苑里的人,就能说得如此准确。 怎么猜到的? 怎么能有人,没面对面说过话,就能把人心算得如此准确? 傍晚,朱凝露乘着马车到了京城最高的酒楼——鸿宴楼上。在三楼偏厅里见到了穿着一点也不起眼的周至柔,门还没推开,就习惯性的挂上了甜甜笑意。 “都说了。“ “嗯,照你的话,别人问我,我不解释,尽量反问过去。“ “都问了你那些问题?“ “为什么偏偏绑我一个酒楼老板的女儿。为什么绑你,心昙,还有慧慧!为什么没有遭到毒打,酷刑之类。还有路上的七七八八问题,我都说了,我不是东齐国的暗探,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周至柔颔首,“对,你解释的越明白,人家反而不相信。只说你经历的,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旁的,别人爱如何想,就如何想。“ “嗯,明白了!“朱凝露笑容依旧很甜,甜得发腻,“那个,明天就到了结尾了。我该怎么说?“ “说真相啊。“ “可是,可是你不让我多形容你的长相,不让我说心昙和慧慧怎么对你的,不让我说,那天……发生过的事情。她们光听我说你是丫鬟出身,就真的以为你是丫鬟!我还听到,有人误会你粗手大脚,才会烧火做饭!知道血吸虫,也是因为生长在农家河边,不然不可能懂这些。她们都先入为主以为你是凑数的!几乎没人相信你的身份……“ 周至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打了个响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啊!是你有意为之的啊?“朱凝露其实猜到了,但不知为何,她在周至柔面前不愿意表现得太聪明,免得遭到反噬——这种反噬不是说周至柔会害她什么,而是怕自己聪明的不到位,误解了意思,那么倒霉的就一定是自己!已经好几次踩中坑了! 她无脑着信任着周至柔,又深入骨髓的惧怕周至柔。 周至柔笑了下,“明天,你别的话不要多说。只平平淡淡说完结尾,就够了。“ 朱凝露思考了片刻,按照自己的理解,把结局说了一遍,“我这样可以吗?“ “嗯!把我、慧慧,和心昙道别的省略掉。“ “我明白了。“ 次日下午,小雨淅淅沥沥,三月三后的倒春寒也是挺冷的。青岚书苑的众多女学生们,裹着冬季穿的大衣裳,齐齐来到冰心阁。追剧追到现在,都满脸期待的等着最终结局——谁知道竟是个烂尾的呢? “周家大人派了人来接?把心昙接走了?然后就没了?“ 前面的精彩,结尾的仓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差评! 五星差评! 就没听过这么差的结尾! 大家平时自认素养不差的,听到这个结局都感觉好像吞了一个烂柿子,脾气坏的已经受不了,“怎么就完了?不该说说怎么认出心昙的身份,心昙就是金氏的女儿,那这一路周家如何追上来……“ 朱凝露摊开手,叹口气,“那些,我怎么能知道?心昙走了之后,我几个师哥也拿了一百坛好酒赎了我走。剩下的事情,我没亲眼见过,听的都是小道消息,也不能辨认真假,就不好说给学姐们听了。“ “小道消息怎么了,快说来听听!“ 光有结局怎么够呢,还要番外!番外! 望着求知欲旺盛的一双双眼睛,朱凝露便郑重的环视一眼所有人,“之前说给学姐们听的,句句都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亲身经历的,我朱凝露敢对天发誓,没有半字虚假!“ “下面呢,就是不靠谱的猜测了。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拿着这些不靠谱的猜测,硬说我说的,和我之前说的那些真话混杂在一起,我可是不认的哦!“ “行了,直接说吧!“ 心里没其他想法,自然迫不及待的追问。 而另有心思,一直等听下文的,听了朱凝露这话,不由得高看她一眼——这丫头倒是个乖觉的,知道提前警告了! 不过,她真是想多了。真到了那大堂之上,估计也没人会把一个十岁大小的乡下野丫头的证言,当一回事的! 朱凝露扫了一眼,已经把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笑吟吟道,“被师兄弟接走之后,他们怕我吓坏了,忙着给我找大夫。其实我倒没有受什么伤,就是做了几场噩梦,梦到的也不是被东齐国暗探杀死丢进河流中,而是梦到谷莠不理我了,我拉她的手,她不理睬我。梦里的我,几乎被吓哭了呢!“ “既这么着,怎么不干脆买下这丫鬟?“有人提建议。 买谁?活得不耐烦了吗? 朱凝露略过当没听见,“后来是大理寺梁大人和刑部的姜大人回国,我搭了顺风车,跟着一道回国了。正好,谷莠也在。她告诉我,东齐国暗谍们,解散了。他们通过一些渠道得了良民身份,可能留在东梁,也可能去了咱们南魏,叫我有朝一日见到了,千万装不认得。“ “这怎么可以!这些暗谍在暗中兴风作浪,随意绑架人,不知坑害了多少人!怎么能让他们回来?“ 青岚书苑的女学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只有少部分还热切的关注结尾——然后呢? “谷莠还说了什么?“ “我们之中,真的有一个人,是有金夫人的女儿!梁坤被东梁皇帝提拔主理户部,进献金夫人的女儿进宫。但是因为周庆书,你们知道吗,周庆书出使东齐国,在政变那日偷偷的把东齐国的皇子拐走了!“ “啊!““老天!““啧!“ 果然番外比正文劲爆多了! 似这等家国大事,虽然父兄任职高位,但怎么说给她们听? “后来呢?“ 朱凝露便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就是听谷莠说的,她说东梁国大臣进谏,要把金夫人的女儿关押起来,和周庆书交换。“ “忒无耻了!“ “那梁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借着金夫人的势,竟然还进献主家的女儿!“ “也不能算吧,入了宫便是皇族的人了……“ “随便封一个低等妃嫔,美人才人,算什么皇族人?真是皇族人,那东梁的大臣敢上书关押她吗?分明是梁坤恩将仇报!东梁皇帝是非不分!大臣们见风转舵,不忠不义!满朝堂的祸害!“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赌局 有人说空穴来风,未必无音,很多时候,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最后赶上了时势,或者说造就了时势,变成一桩影响广泛的大事。 青岚书院女弟子们,在自家书院里听了一则趣闻,一段故事,因为结尾有些不尽人意,而生出些许气愤,自然和周边人讨论不停。偏偏她们都是南魏朝堂上的官宦之家,这么一来——谁是周庆书之女,不,谁是金夫人之女的猜测,就成了一道谜题! 君不见,京城目前几家大赌馆,都开了赌局? 青岚书院女弟子之间流传的小故事不曾流传开来之前,赌得很简单,那位住在周家的姑娘,是不是金氏的女儿?若是可不得了,转眼就能继承数十万两家产,又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周家,恐怕立刻成为众多女眷心目中的完美儿媳。 若不是,她自己要承担诬告的后果不说,周家也要受牵连了。大约七成左右的赌民,都表示相信周家,因为周家的名声可比那几十万两银子贵重多了,人家是靠着家风,才能屹立朝堂之上。 等朱凝露的故事传出去,中小赌馆都开了赌局,这赌法就丰富多了。 四个十岁大的小姑娘,谁才是真正的珍珠? 虽然东齐国是邻国,平素百姓骂的不少,不过东齐国的暗探,就这么庞而皇之的进入本国,还掳走了女孩儿们,此等行径着实令人气愤。不过,想到这件事影响重大,甚至东齐国为此亡国了,身为普通百姓,心里还是有点暗爽的。 于是大家都是骂骂咧咧的去赌馆,一边嘲笑东齐国的暗探无用,“不是说暗探都各个身手矫健,能耐非凡吗,绑架个小女孩都能绑错,难怪亡了国”,一边苦苦思虑,四个女孩,到底谁真谁假? 赌馆开出几种选项,一,慧慧。这个女孩在故事中表述的不多,形象不怎么丰富。但是在朱凝露的形容中,知书达礼,说话文绉绉的,“好多话都不怎么听得懂”。稳了,这肯定是金氏的女儿!金氏那么有钱,怎么可能在唯一的女儿教养方面放松?不管多少钱,只要是好老师,肯定要请来教育孩子啊。 大约有三成五的人选了慧慧。 其次是心昙。 她是金氏的女儿,应该没什么疑义吧。朱凝露的故事结尾,就是周家派人来接。她要不是金氏的女儿,那现在待在周家的人是谁?四个女孩,除了心昙还有谁能和周家有关联? 大约有三成的人选项心昙。 反对者提出疑问:如心昙是金氏的女儿,那在故事中,为什么不直接说“梁坤送了心昙入宫”,“心昙差点被东梁的朝臣坑死”。简简单单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为什么不直接指名道姓? 不肯选择心昙的,大约都是直觉敏锐的一辈,觉得朱凝露前头那么强调“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件件桩桩不是我亲眼所见,就是我亲身经历。”可能她所知所查有局限,不是完全的真相,但心昙是金氏的女儿,那结果根本不用含含糊糊啊! 两种意见的人,争的面红耳赤我,就等着一个结果。 压第三种选项的,大约有两成,这部分认为,都错了!四个女孩,没有一个是真的! 问原因,这些人嘲讽的说,就东齐国那些暗探,太没用了!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抓了几个女孩儿,偏说是金氏的女儿?如果他们真的认为四个中有一个是真的,就该全部都带着,快马加鞭返回东齐国。怎么拖拖拉拉,迟到了大半个月!东齐国都换了天!这个时候什么金氏银氏,有什么用? 如此可见,所谓的暗探不过是些无用的蠢货,四个女孩没一个真的! 这种说法一出现,居然也得到不少拥趸。 最后的最后,还有两个选项,一是小丫鬟谷莠。选她是金氏女儿的,只有不到半成。这是按金额来算的,南顾家和胡家的两位胡闹少爷,他两每人买了五百两,才拉到这个比率,不然几乎没人选谷莠。 包括他们两也不认为丫鬟是金氏的女儿,“没啥,就是觉得这丫鬟爽利,性子对味,喜欢!别人都不买她,她名下光秃秃的,看着难受。” 感情他们两花钱就是图自己心里头畅快?根本就不管赌的是啥? 旁人听了,也只能骂骂咧咧有钱人不可理喻。 然后,对买最后一个选项的人表示佩服。 最后一个,就是朱凝露自己。 作为故事的讲述人,人家朱凝露可是一开口就表示自己家里是卖酒的,父兄都会酿酒,凭这个才开遍酒楼在南魏东齐国。 都这么明明白白的说了,奈何有心人不信啊! “我们所听,的都是她说的,也许她所说都是真的!,但是有可能她故意隐瞒了某些事没说呢?”不得不说这些人的直觉很准的。朱凝露可不是隐瞒了嘛! 不过矛盾也在这里,要么假设她说的是假的,要么假设是真的。又信又不信,在这么多话语中,怎么能辨认你想要的真相? 你觉得是真,就是真了? 逻辑不对。 反正这群人竟也成了一小股势力,认为朱凝露是个心底藏奸,城府很深的人。接受这个设定后,倒也能解释不少事情——她浑水摸鱼,有什么事情让谷莠挡在前面,一路平平安安的。知道东齐国对她不善,故意隐藏自身,让心昙被周家接走。风波一过,跟在使者队伍回国,最后进了青岚书院…… 是不是危险半点没有,好事都让她赶上了? 现在她想要金夫人留下的巨额财产,偏一众掌柜伙计不从,因此故意在青岚书院开始说书。看看,是不是成了热点爆点,所有人都在讨论金夫人的女儿? 她这么做,是变相的催促京兆府快点审案,然后继承她母亲留下的商铺,不管是找人经营还是转手一卖,啧啧!到时候她就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哪个人家不想要她当媳妇啊? 朱凝露听说后,哭笑不得,又真担心以后别人都这么看她,急的写信给周至柔。周至柔同意她把朱老板接过来,反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让朱家酒楼提前过来筹备着也好。 至于如何回应赌局,她表示,你们以为京兆府没有审案,我就不能卖铺子里吗?我现在就卖给你们看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签约 通吃赌坊。 名字起得大气,赌坊的背景更大气——就周至柔所知,它背后的势力牵扯到了吴嫔的娘家,那也意味着,这背后有安王的影子。说不定赌坊的收益,就直接进了安王府。 对宣平帝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周至柔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反正就她记忆中,这位皇子大的本事没有,喜欢金钱的臭味是真真的,曾经一口气纳了四个妾侍,每人收了数万到数十万的高额聘礼。然后那些嫁女的人家也不亏,改换门庭了不是? 管着通吃赌坊的管事李达,表面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孤家寡人一个,不过追查他的关系网,才能发现拐弯抹角,和安王府扯上关系。周至柔要见的,也不是他,直接派人告诉他,找个能做主的,她要谈的是十万两的生意。 李达开始还不信,直到看到那枚信物。 “小公爷,老奴眼睛看得雪亮,那物件若无意外,就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聚和堂金氏的信物,而持这信物的,十有七八就是周家千金。现在她身份紧要,多少人盯着,可要警惕她把锅砸到咱们府上。“ “呵呵!“现任肃谨公的父亲,做过安王的伴读。安王因此格外照顾肃谨公杨家,杨天和若没有安王力挺,怕是也无法顺利继承公爵之位,自然铁了心跟在安王身后——反正安王野心不大,只喜欢钱财享受罢了。将来无论谁继承了大位,对年纪最长,朝政毫无兴趣的安王,只有敬着的理。 “砸黑锅又如何,怕爷担不起么?“ “不是。上回孔明灯出了事故,御史台那群吃饱了撑的,上了忒多奏本,要不是没伤到人,王爷那边日子也不好过。“ “行了,我知道收敛的。且先听听人家说什么!“ 杨天和在通吃赌坊后面摆下宴席,没想到周至柔真的来了,只带了一个丫鬟!虽然头上戴着幕离,可谁看见了,不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嘿嘿,她就不怕被人绑了去? “周姑娘!不管你要谈什么生意,能不能先告诉你,你到底是谁?“ 李达站在他身后,看似悄无声息,其实注意力就没挪走过,紧紧观察着周至柔的一言一行。 周至柔淡淡然的摘下幕离,随意的坐下,表现得好像和杨天和熟悉了多少年一样。 也确实,算上前世的话,她和杨天和相识可不十多年了?两人的缘分,也算阴错阳差,初时她是林家妇,杨天和是单身。等她从林家出来了,杨天和也成亲了。两人虽然脾气相投,可也不能为了他做妾啊。后来她再嫁,杨天和却又恢复单身。 有那么一种人,脾气古怪执拗,看着顺眼倾尽全力帮你也可以,看不顺眼,管你是天王老子?杨天和就是这样,外表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很是正统,恩怨分明。两人在生意场上,互惠互利,狼狈为奸……着实做了不少事情。 看在帮他赚了数十万两银子的份上,杨天和牵线,让周至柔三嫁嫁到了翼山侯府——要是没出那个意外的话,她应该会安安稳稳活到老死的。 这也是周至柔第一时间想到杨天和的原因。 杨天和心里想过什么,有什么龌龊心思,她都知道。凭肃谨公的权位,凭他的能力手段,私纳一个寡妇入后宅,甚至偷偷藏起来,谁知道?知道的也懒得管。可是杨天和知道她不愿意,就没强求。而是顺了她的意,送她入侯府,过上安生日子。 “小公爷!我是太常寺周庆书之女。现在可以说正经事了么?这是信物,可以凭此调动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的货品钱款。不过铺子的掌柜伙计另有想法,我没时间和他们死磕,只能快刀斩乱麻。此物,我抵押十万两,死当!若有需要,我可以立下字据!“ 杨天和笑着摇着白纸扇,饶有趣味的打量周至柔。 “你真的被暗探绑去东梁国,见过东梁皇帝么?诶,听说东梁有个美男子,名叫孟生花,堪称绝代佳人,倾国倾城。你见过么?“ 一脸八卦好奇的表情。 周至柔没有任何不适应,平平淡淡道,“不及小公爷十分之一。小公爷姿容绝世,比那孟生花美多了!信物我带过来了,字据现在写还是过后?对了,我要一半现银,一半银票。银票要用‘同庆票号’的百两面额的,可小不可大。现银不要碎银,全部要底印年号的,最好是户部炼银厂的。别的没其他要求了。“ 杨天和微微偏着头,鼓着一侧的嘴,“你这个小丫头,貌不起眼,倒是一肚子鬼算计啊。十万两,你就认定小爷会接你的?“ “会。聚合堂和连一堂连着东梁、北汉的经商渠道,一南一北,一来一往,收入多少,小公爷还用找人算么?就算自家吃不下,找个人分润,也能得到有力的同盟。对小公爷百利而无一害。“ “要是我说不呢?“ 周至柔挑高了眉梢,定了定,嘴角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小公爷不像是这么愚蠢的人。“ “可是爷接了这东西,京兆府那边,不知要花多少疏通。还有沸腾的民议啊,铺子上的伙计怎么安排,硬生生赶走,对爷的名声伤害多大……“ 周至柔立刻站起,“小公爷慢慢考虑。我只给你三天,三天后,我就去找别人了!“ 杨天和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娘子,速度快得不像女孩子,步伐嗖嗖两下,一闪身关上门就不见了! “小公爷……她的身份未必是真的啊!“ 杨天和摇了半天扇子,从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小小年纪,就打得一手好算盘!老李,怕什么,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只要周家认下她,说她是真的,那她就是真的!“ “再说金氏留下的那渠道,小爷是真的感兴趣啊……“ 何用两天?一天后,周至柔就写下了字据,表明卖掉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所有权,作价八万两。另外两万两,作为铺子里的人安置费用。等于一次性买断。 周至柔需要的就是启动资金,八万两,足够了,也就没讨价还价,主要是除了杨天和,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更适合的合作伙伴,便痛快签约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质问 周至柔大笔一挥,顺利的写上名讳,合约双方各执一份,第三份放在衙门也备案,这涉及到十余万两的买卖,就这么一锤子敲定了。 肃谨公杨天和得到了金氏的遗产——包括南魏到东梁国和北汉的生意渠道。其实这渠道早就被大理寺梁少商和刑部的姜烨得到了,不过两人都是官面上的人,派出去的人手也是监控对南魏有无伤害,对于怎么做生意获利,则一窍不通。 猜也能猜到,这渠道落到杨天和手里,能发出多大的光和热。 通吃赌坊管事李达,亲眼看着周至柔就这么把三家堂号,十几间铺子连人带货,都给卖了,心肝儿都在发颤。身为管事,他不能阻止,可他太知道这么轻飘飘一张纸,会引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出于良心,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说话。 “周姑娘,你可知道,你签约之后,那些跟随你母亲的老伙计,可就断了生计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谁背后不是一大家子?铺子一卖,这往后,叫他们如何生活?“ 周至柔刚刚吹干合约,折叠放好,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李达,叹了一声道,“怪不得通吃赌坊开张这么多年,没有逼人性命,夺人妻女的恶行。真是没想到,李管事你居然还有悲天悯人的心肠。“ “周姑娘莫要说笑了。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紧要的是那些人,那些老伙计,都是跟了你母亲多年,为你母亲走南闯北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你母亲过世后能留下这么大一笔财产,不都是靠他们的辛苦卖命么?如今断了他们的生计,你的母亲在九原之下,如何能安稳?更别提你自己将要世人的唾弃了!“ 李达摇摇头,非常不认同周至柔的短时行为。急需用钱卖铺子,可以理解,但一口气全卖掉?根本就不给人活路啊!一想到那些老弱拖着病体,被赶出家门,女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哀嚎不绝,他就觉得这钱上,都带着血泪斑斑! 这么能脑补?周至柔轻笑一声,收好了合约之后,站起来。虽然她身高不够,不过气势碾压过去,半点不弱于人。 “李管事,就冲着你这份推己及人的心肠,将来在安王府不能立足了,来找我。“ “呃你!“ 李达犹如被羞辱了,气恼的转头不在理会。 周至柔呢,也不想多做解释。 解释什么? 金夫人金妍希,出身商户人家。一介女子之身,凭什么集合了那么多优秀的管理人才和经商人才?还全都为她拼命卖力?答案是,不问出身,不问背景,更不问心性人品。只要有才干,就委以重任。只要有天赋,就尽力培养。只要敢打敢拼,就提供资源。 她不停的施恩,对底下人惠及老少,方方面面,能照顾的都照顾了。 是,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等铺子辛苦建成不容易,是大家的功劳。周至柔“一刀切“,直接斩断所有联系,好似不通人情。可前世发生的事情,阴影太大了。周瑛不同生意经,那些人便合伙起来欺骗他,愚弄他,折腾得金夫人留下的所有财产,都给败光了! 这是干的是人事吗? 在周至柔这里,什么才华能力,没有一个“忠诚“的忠,什么都白搭!她可不想自己背后突然挨了一刀! 至于这些堂口的人,上辈子周瑛已经用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了,心性早就斜了歪了,基本上没有值得挽救的。即便有极个别的少数,还算是有良心的,周至柔也没时间一一分辨。 回到周家,周至柔将银票拿给周瑛看。 周瑛一张张认真的数着,“三十八、三十九……四万两?“ 厚厚一叠银票甩了甩,他叹口气,“亏大了,不过能有现钱傍身,也是一件好事。“ “哥,这不像你啊。你应该视金钱如粪土!这等小钱,完全不在你眼里。“ 被讥讽了,周瑛也不生气,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银票,“谁年轻时候没说过几句蠢话。讲正经的,这些钱你打算如何处置?“ “一万给你。一万给我。剩下两万,充当我的启动资金,赚了钱我们对半分。“ “两万,你打算做什么?“周瑛沉吟了片刻,方警告道,“我知道你颇有经商才能。不过你现在的身份特殊,加上时节不对。案件还没审理结束,还有莫名兴起的赌局,我总觉得对你的名声不大好。“ “哥你说错了,对周家女的名声不好,对我?你看我像是在乎的样子么?“ 兄妹碰头分赃完毕,周瑛便带着一万两的银票,堂而皇之的回到书房。不是巧合,周庆书等待他多时了。 周瑛非常上道,拿出五千银子来分润。 看得周庆书额头的青筋冒出来,极力隐忍克制着,“她这些时日就是弄这件事?卖铺子?“ “父亲!“周瑛低下头,态度恭恭敬敬,然而可以从他的背脊,他的声音,他说话的神态看出,周瑛并没有多少尊重敬爱,更别提对父亲的孺慕了。 “外面对柔娘的身份多有猜测,她心中不舒服。再说那些铺子,实在可恨。上元之后就有人传出风声了,为了不让柔娘继承母亲的财产,他们打算合伙否认柔娘的身世。他们此举,不仅羞辱了柔娘,更羞辱了母亲!“ “母亲泉下有知,她信任的老伙计们,一个个的都背叛了她,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了。“ “所以,你就默许她发卖所有的铺子,让所有人流离失所?“ 周瑛抬起头,英俊年轻的面庞露出一丝不解,“父亲何出此言?母亲去世整整四年了,这四年多,他们拿着铺子里的收益,也不曾上缴。甚至还为了昧下私财,要将一口污浊的浑水泼到母亲和柔娘身上。他们不义在先,就不许我斩断关联在后么?“ 说完了,周瑛笑了笑,“父亲可是担心影响到周家的名声?放心,若是世人疑惑,我便让人把账本公布了,这些人吃里扒外,没人会同情他们!“ 父子对视了一眼,再没有对此话题谈论过。 离开书房时,周瑛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刚刚真是惊险,差点直接问出口了,“这四年来的收益,是不是直接进了你的口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自欺 周瑛并不在乎最后到手的,只有五千两银票。多上十倍,五万两,过了他的手怕是也留存不下来。与其看着那银票不知为何面额变低,数量减少,不如放在柔娘那边。她前世能将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和肃谨公杨天和搭上关联,可见经商天赋是很不弱的。 和周庆书没有谈论出什么结果来。 预料之中。 这不是聚合堂等生意铺子上的事情,甚至和柔娘的身世也没什么关系。周瑛所求的,是为抚养他,为他倾尽心血的金夫人,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这个女人,可怜早死,若是活着,怕也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如果自己不为她出头,柔娘不是亲生女儿,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她?知道她的好? 上辈子周瑛和周庆书的父亲感情不错——要不然,他也不会拼命的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更不会在知道被父亲放弃,被家族抛弃后,那么悲伤欲绝! 这辈子走偏了,他回到周家,与大伯父周策,二伯父周简都都还亲近,唯独和生父,却和仇家似地,见了面针尖对麦芒。 开始周瑛难受了一段时间,等他发现根源在于他母亲金氏上,他想为金氏求个身份的诉求上,根本上让周庆书厌弃羞辱。一个男人,落魄时得到别人的帮助,别说这个人还为你生了孩子,帮你抚养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就冲她赠与的万贯家财,就不配得到一丝尊重么? 周庆书想将金氏的存在彻底抹杀,连做人基本的知恩图报都做不到。 周瑛心目中,那个严肃完美的父亲形象,彻底轰塌。 他不在乎周庆书怎么看他了,是逆子也罢,反正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母亲金氏! 次日一清早,周瑛带着两个小厮,慢悠悠的晃荡晃荡,到了鸿宴楼。 这里,月前曾经撒泼漫天的纸条,写上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名句。本就是京城第一名楼的鸿宴楼,名声大得传出州县去了。 一见周瑛,店小二忙不及的过来迎客,直接送到五楼最顶层——上面的风光独好,登楼而上,可以俯瞰半个京师的景色。楼上只三个雅间,不接受外客,能在这里留一个位置的,非富即贵。 当然,从今后又多了一个,就是周瑛。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带着朋友一起过来享受独一处的悠闲时光。 小二把人迎到五楼之后,又请了掌柜过来作陪。掌柜大手一挥,好酒好菜,一律免单。 周瑛是什么人,当然不会占这种便宜,一百两银票拍到桌上,让人带着自己的小厮下去用饭。 鸿宴楼给随从也准备了美酒菜肴,论水准,比外面一般的酒楼饭馆还要好呢,小厮随从们自然很是欢喜。 底下人碰到一处,有嘴巴严实的,也有心直口快的。 “诶,你们家少爷到现在都没承认,一口咬定说不是他写的?“ “为啥子哦!这首诗的名气大得很咧,听说鸿宴楼的老板大笔一挥,以后你们家少爷过来吃饭,都不花钱!那他为啥子不认呢?哦,情愿多花钱,钱多了烧手啊?“ “我家少爷,有他的想法。“ “管什么想法撒!能省下一笔是一笔,就算他自己不愿意天天来,那日后消遣,还能带朋友来耍撒!“ 周瑛的小厮也是被训多了,低下头,抿着嘴,不怎么吭声。问多了,就一句,“少爷有他的想法,我们从哪里猜测……“ …… 登高望远,看的是山川起伏,云卷云舒,天空和大地交汇,脉络清晰或者相融。而在鸿宴楼,看的是街头巷尾,车水马龙,人间烟火。站的越高,越有超出芸芸众生的自豪感。 没有多少人知道,鸿宴楼其实是韩王的产业。韩王虽然是皇帝的亲弟弟,不过早产多病,一向身子孱弱,自幼在佛寺寄住,这才活到成年。他没有参与过皇家多嫡,和宣平帝感情平平,不过这份平平,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就已经足够护佑他平安富贵了。 开家酒楼,附庸风雅,和当今几位皇子相比,这已经是最听话的王爷了。就冲这份懂事乖巧,宣平帝也不许他的儿子们,去闹腾小叔叔。平时几个怎么斗都行,若是把韩王的人、物牵扯到了,不管是谁,不论对错,统统各打五十大板——时间一久,韩王成了京城有名的“闲散王爷“,乐天知命。平素遛遛狗,赏赏花,越发靠近文人雅士,对&ap;lt;青玉案&ap;gt;这首绝妙好词,喜爱的不行,当众说过词作者鸿宴楼敞开了吃,这辈子不收一分银子。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引到了周家的儿郎周瑛身上。 偏偏,他就是不承认。 每次来都带着银票,一分钱不少,还打赏掌的柜和伙计。 “周瑛,你说说,你这是何必?见天来吃人家的,是过了份。但咱们不是三天两天在鸿宴楼聚,偶尔一回两回,你还这么着……以为否认了,别人就不知道了?自欺欺人!“ 单纯一首好词,可能会引人怀疑是不是抄袭的,但周瑛陆续拿出来几册子&ap;lt;对韵&ap;gt;,年纪轻轻还给自己起了号“笠翁“,二十及冠都不到了,叫什么笠翁! &ap;lt;对韵&ap;gt;乍一看,简单明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读了三五遍后,才发现涉及方方面面,对仗工整,不会诗词韵脚的,多诵读几遍,也能胡诌了几句。这竟不是一本普通的书籍,而是诗词类的启蒙书籍! 能当蒙童启蒙的教材,周瑛的形象,在文坛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而是大家了。委实是他年纪太轻了,要是有五六十岁,七八十岁,信不信早就德高望重,深孚众望了! “自欺欺人,我欺了谁?“周瑛满不在乎。 友人拿他没办法,想了想,问起了京城目前最热闹的赌局—— “诶,你妹她?“ “我妹妹自然是我母亲的女儿,这一点毫无疑问!京兆府的案子审得太慢!不然,何至于到现在还呶呶不休。“ “不是,我是想问,你妹妹是不是那个四女之一?或者,她没被东齐国的暗探发现?“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图穷 周瑛转过头,一记眼刀横了过来。 他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愤怒,倒叫人不好就此事纠缠不休了。 “哎,罢了罢了,本来是想跟着下几注,混着赚点外快花花!要是你不喜欢,就算了!“ 周瑛冷漠的转过头,态度既冷硬又疏远——今儿可是他请客啊,哪有请客的主人这么拽啊拽的,对客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偏偏,他们这个小团体和外人不一样,说意气相投么,只有一半。说家世相仿么,也有些差距。 就连年岁也不是特别接近,年龄大的尚兴珠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年幼如顾天和,也不过十四五岁。他们能玩到一处,一半是世交——家里从爷爷辈就认识了,其次是脾气性格,最后是人品才华。周瑛桀骜不训又如何,他要是软绵性子,怕是没人瞧得上他呢。 “瑛弟,你妹妹进来名气快要盖过你了。不知道你家里怎么想的,让一个女孩抛头露面,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靶子?“ “对啊,这不大像你家的风格。周瑛,我觉得,若是你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差,赶紧想想主意,别伤了名节,误了终身!“ “我妹妹如何,就不用各位操心了。“ 周瑛团团行礼,表面礼节到位,然而他脸上的表情以及不喜的眼神,都说明他根本没把别人的好心劝告当一回事! 这……有点不识抬举啊! 倒是之前不大喜欢周瑛的袁修远,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出言大了个圆场,“你们就是瞎操心,周瑛他自家的事情,心里有数!你们能想到的,他想不到?“ 众人这才不言语。 只是年纪最大的尚兴珠,悄悄的拉了周瑛到偏僻角落,“家中稚妹还在青岚书苑念书,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那赌局闹得越来越大,我寻思,背地里怕是有人兴风作浪!我知你小小年纪主意很正,不过有句老话说,‘打死老鼠伤了玉瓶儿’,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分明啊!“ 周瑛认出尚兴珠,这位老大人在官场没什么建树,昏昏憨憨出了不少事故。可惜人家和未来的天官袁修远是至交好友,被贬斥了还有起复一日。起起落落,最后辞官,还是个富家翁! 从前不了解他,觉得他平庸无能。如今听听他这话,倒也明白了,他的人缘为什么这么好,是个能真心为旁人考虑的“老好人“。 宴席结束之前,周瑛难得举杯开了尊口,“东梁国玉京,比我们南魏的金都差远了。别说没有鸿宴楼这样的高楼建筑,就是街上的商铺也远远不及金都繁华。“ 就这一句,所有人都知道,他去过玉京了! 他怎么会去玉京?怎么去的?为什么从前没有听闻过! 众人脑中一转,立刻想明白了——肯定是为了他那身世离奇的妹妹啊! 感情“四女“的事情,是真的? 东齐国当真绑了金氏的独生女,但是不确定谁是真的,就都带回了玉京!可惜因为路途上耽误了,抵达后为时已晚! 周瑛就是为了去找寻妹妹,才跟着去了玉京! 团体就是团体,从前大家伙好奇的是赌局,听周瑛这么一说,众人的念头不是几个赌注的输赢了,而是周瑛竟然和妹妹感情如此之好,为了妹妹不顾生死前往异国他乡。那他怎么能忍妹妹被人评头论足? 看来这件事的后续,怕是更加一波三折了! …… 有关“四女“赌局,开始是青岚书苑放出来的,真假难辨。等周瑛盖章之后,腾地一下好似染起了火苗,京兆伊也坐不住了,笑呵呵的邀约了周庆书在鸿宴楼见。 “呵呵,周大人!此处真是好风景啊,前些时日令郎在此名扬天下。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可传千古,当真是新一代的诗词妙手啊!我辈都老了,比不上他们年轻人啊!“ 周庆书根本就不想来! 依照他从前的脾气,不想领的人情就不领,不想看的脸色就不看。可现在,他大致猜到京兆伊为何邀请他吃饭,眼下还能体面得到优待,不然真等京兆伊拿了传唤令牌去京兆府的大堂吗! “犬子年幼无知,已经矢口否认了。“ “哈哈,若非周大人家教严格,他怎么会否认呢。令郎在上元那夜和友人包下画舫,就有一位名叫‘盈盈’的歌姬随伺在侧,坐在灯火阑珊之处,咦!年轻人,倜傥不羁啊!“ 周庆书勉强维持着表情,“大人有话便请直接说吧。“ “诶,那好吧!我也不废话了。“京兆伊直接让书记官拿笔在一旁记录,“敢问大人,认得金氏吗?“ 金氏金妍希?怎么会不认得!周庆书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 “认得!“ …… 做完了笔录,周庆书面色沉凝的返回周家,坐在书房里静心了许久。直到傍晚,他摇铃招了小厮过来,小厮领命而去。不久,周至柔带着丫鬟黄芩,慢悠悠的进来。 周庆书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语气平和,“京城的所有赌坊,都开了关于你的赌局。你可知道,这件事的后果。“ “您担心的是家族名声,还是担心婚配大事?要是前者,大可不必。因为证明了我是金夫人的女儿,和周家也没任何关系呢!“ 周至柔淡淡道,难得嘴角还露出一点笑意。 丫鬟黄芩吓得恨不能缩到墙角。 “若是我担心你的婚姻大事呢?“ “那就更不用了。我已经找好了下家,只等他长大成人,就可以来提亲了。放心,人家祖上也是有功绩的,绝不会辱没您的名声。“ 周庆书面沉如水,没有出声。 书案上,砚滴微微倾斜,一滴滴的清水注入砚台,就这么静静的听着水滴声音,这对父女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砚台快要装满。 “是谁?“ “靖远侯之子,章岂。“ 周庆书淡漠的看了周至柔一眼,“确定就是他了。人心易变,他去的是小松山,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 第一百三十章 难解 周至柔不可置否。她可不会认为周庆书是好心提醒。 既然就是表面上的父女关系,她何必费心的解释,浪费唇舌!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周庆书脸上闪过怒气,暗自运气了再运气,才平息沸腾的心绪,转而淡淡道,“你既下了决心,就别后悔今日的抉择。不是为父没有给你机会!“ 机会? 什么机会? 不能好好被你利用的机会? 周至柔“恭敬“的一行礼,姿态若行云流水,可惜面上冷漠刻板的向是对陌生人。 “多谢您的好意了!“ 明明是至亲父女,却对面无言。尴尬的说了几句,就不欢而散。他们两个倒还好,大概是深刻的认识到彼此的身份,守好自己的分寸即可。而可怜黄芩……简直恨不能自己是个透明人,不要被周庆书的眼角余光看到,不要被周至柔记起! 她满头大汗的从书房出来,只觉得眼前漆黑,估计自己时日无多了! 果不其然,顷刻之间,她稀里糊涂的就站在周瑾、周璇面前。两姐妹温温柔柔的,比起刚刚在三老爷的书房,何止天差地别?可是她却更恐惧了,呜呜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还是周瑾的丫鬟侍画柔声安抚了很久,她才把回忆的那一幕,告诉了周家两位千金。 周璇当即不认同的摇头,“章岂?靖远侯嫡子章岂?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他母亲身份特殊,虽然是名义上的嫡子,可是坐不稳靖远侯世子之位的。“周瑾努力思索,终于想起在安家听舅妈闲聊时,恍惚提起这个名字。舅妈是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了——“白夷族的贵女,生得那就艳冠绝伦!听说生下的娃娃也是粉雕玉琢的。当时靖远侯受宠,还受了很多赏赐。不过,也就恩宠那么两三年,之后就江河日下了。白夷族势败,族人消失殆尽,这娃娃的身份反而成了绊脚石!恐怕要被家族流放出去了!“ 将听来的闲言碎语说完,周璇更加不喜了,“柔娘怎么能相中这样的人?“ “诶,估摸是朝夕相处生出了点感情。此事不能怪柔娘,要怪也要怪周瑛!若非他当年将柔娘卖到庄家,也不能遇到章岂!更没这档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两个女孩理智的分析了利弊,觉得直接下手干预,怕是会让周至柔起了逆反之心。最好的方案,是徐徐图之。 商量完了,黄芩在一旁有口难言。 心里想说,别费那个劲儿了,就她跟在周至柔身边月余的感受来看,这主子平时是极好相处的,不挑不捡,不气不闹,安安静静看书、绣花的时候,嘴角都带着笑意,仿佛对什么都好奇。可是,这是表面啊! 这都是骗人的假象! 真正的一面,和三老爷周庆书面对面时,就知道了! 她冰冷、她无情,刻骨的三冬之寒,也未必强过她的冰凉。表面以为她像一团柔柔的火焰,暖暖的,融融的,不伤人。事实上,她可以用极端恶毒的眼神回瞪周庆书,用狠辣的决绝,对上自己的亲生父亲! 些许姐妹之情,能困扰到她? 做梦呢! 有心劝,可是她动了动嘴唇,无法把自己的感受说出口。 书房那一幕,她心悸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砰砰直跳——有几个霎那,她觉得三老爷希望这个女儿彻底消失,一了百了。而周至柔呢,也恨不能三老爷去死一死,死了她就畅快了。 “大小姐,奴婢想、想回来。“ 周瑾表情凝重,“怎么了?“ 侍画打圆场,帮黄芩解释说,思念众姐妹啦,家里需要人手照顾云云。最简单、最直接的理由说不出来——就是不想继续伺候周至柔了呗! 周璇略有不安,“那我叫知书过去吧。“ 周瑾思索了片刻,“不用。原先用黄芩换了朝颜,便觉得不妥当。现在想想,是太不合适了!不知柔娘暗中有没有嘀咕我这个当姐姐的,爱占妹妹的便宜。“ “这倒不会。柔娘啊,估计会当面和你说的。“ 周瑾笑了下,“那我再挑几个好的吧。“ 姐妹两和和气气商量完小妹的事情,便各自散了。 周家的另一角落,倒回到周庆书的书房,此刻,又陷入了冰冷的僵局之中。父子面对面相对,砚滴依旧在滴滴的落入砚台中,参杂了药香的墨汁气味扩散,填充满了整个书房。嗅着这最熟悉也是最安心的气息,可惜,却无法让父子两人的隔阂消除半分。 “她说,都是你的过错。因你把她送入庄家,送到章岂的身边。之后,也是你数次撺掇她,与章岂接近!她与章岂朝夕相处,岁岁月月,除了他也不能嫁给别人了。“ 周瑛微微抬眸,没想到周庆书就这么直截了当跟他挑明了。 “怎么,不信?这是她的原话。她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了。“ “哦!“ “你还想护住她?你以为在她心目中,你是什么?“ 周庆书的眼中,带了一丝悲哀。 周瑛迟疑了片刻,才大着胆子,小心询问,“您这是……在挑拨我和柔娘的关系么?“ 那丝“悲哀“,立刻就演不下去了。 毕竟是亲父子,周庆书用什么手段,什么计策,周瑛都不意外。只是居然跟他演戏,还是为挑拨他和周至柔的关系,这一点让他有些新鲜。 “柔娘是母亲亲生的骨肉。母亲待我如何,您最明白。她再如何做,我也不会抛下她不管不问!“ “可她根本就不是小柔!“ 周庆书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我虽然去了东齐,家里大大小小事情顾不过来,可小柔怎么了,能瞒得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么!“ 孩子一出生,有没有智力障碍,的确不大看出来。可三五岁了,那些奴仆早就发现真相。金氏本来掌管一大摊子的生意,没办法,只能躲起来隐居。他也在费心费力隐瞒,不然让外人知道他生了个痴呆儿,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周庆书的声音悲郁至极,“你明明知道,你都知道!你还是带着她,招摇撞骗,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前程身份!她若真是金氏的亲生,那也就算了。可是她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清醒 周瑛听了,忍不住在想,是啊!柔娘不是真正的柔娘,芯子被孤魂野鬼给替换了。那他应该跟上辈子一样,喊打喊杀?非弄死她不可? 可那样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是能解除他心里的愧疚,还是可以让死去的金氏得到安息? 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为什么不按他想的,让现在的柔娘好好活着,等她长大成人,生下有母亲血脉的孩子,那个孩子便是他此生的寄托了。 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周瑛知道,他和父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虽然是父子血脉至亲,可是父亲可以冷漠决绝的对待任何人,包括亲生骨肉。 论狠辣无情,他永远拍马不及,两辈子加起来也比不上。 沉默着,沉默着,他一言不发。终于让周庆书明了儿子的心意——是,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不会改。真的假的又何妨?我只认我心中的真。 砚台的水快滴满了,淡淡的墨香味熏陶之下,父子两面上的神情越来越相似,都漠然的不剩一丝真心。明明身体上的距离差距,不到两三丈,而此刻,他们心上的距离已经差千万里的鸿沟! 这么快亮明底线,和亲生父亲对敌是不是不好?不过他是半步不能退的。退了,就是一生一世的遗憾!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沉甸甸压在心头,他只有一条路走到黑。 不过,倒也不用太过惧怕,周庆书能满世界宣扬,柔娘是妖孽吗?这样对他自己,对周家也是名声上的打击巨大,伤害是相互的! 周莹其实之前想好了一些计划,打算步步为营,但是,周庆书他的亲生父亲,历经被贬斥还能爬到朝堂的人,他可不敢小看。一时之间,思绪千头万绪,那就见招拆招吧。 次日一早,周瑛出了二门,他看到一个媳妇子后跟着一个鹅黄比甲的丫鬟,不是黄芩又是谁?这个点,她不在梅苑伺候柔娘,怎么跑到二门来了? 走近一听,就听到那媳妇笑呵呵和人道,“不肯就这么走呢……非要给太太奶奶们磕头。我说大侄女是舍不得,可是女孩儿哪有不嫁人的,等出了阁,到夫家生了大胖小子,回头再来给太太奶奶们磕头,也是一样的”。 周瑛听了微微一愣,黄芩今年才十三四岁吧,这么早就嫁人去?仔细一看,黄芩背着一个小包袱,一双泪目盛满了泪水,见他略有疑虑,那眼泪哗哗的就往下掉。 “黄嫂子,你家侄女十三四岁就准备嫁人了,有点早吧?莫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被赶出来?” “瞎扯!”这媳妇自然不肯背黑锅,高声道,“把大小姐赏赐了东西晾晾,给大家伙看。要是犯了错,能有这个体面?” 周瑛眼一扫,发现好几根银簪,银手镯,还有一个金戒指,这份赏赐价值不少了。 只是,黄芩不是跟在柔娘身边伺候,怎么赏赐的是大小姐周瑾? 若是依照周瑛提前的性格,有问题肯定当面问清楚,免得失了公道。可转念一想,这里面纵然有说不明白的,他能如何?为一个丫鬟和柔娘置气么? 索性当没看见吧。 黄芩含着委屈带着眼泪走了。 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好像充满了依依不舍。 穿过垂花门,到了梅苑前的抱夏,找了个小丫鬟去里面传信,片刻后,周至柔穿着素色镶边绿绸满绣梅花的长裙出来了。神色平和,嘴角一丝浅笑,“什么事情?” 瞧着心情不错? 周瑛便开口问了丫鬟的事情。 周至柔随意的道,“没什么,就是这丫鬟不想跟我了,大概是听到我跟书房那位说话吓到了吧。” 周瑛立刻骇了一跳,“什么,那这个丫头怎么能随随便便送出去?” “大姐姐安排的。” 周瑛一迅速有,若书房里柔娘和父亲说了什么要紧的,不用周瑾出手,父亲那边就斩草除根了。 索性彻底撒手不管。 周瑛说起在书房里,跟父亲近乎决裂的事。 周至柔安静的倾听,最后无奈一笑,“你决定了,不怕自己将来后悔吗?我以为你至少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 “我已经是退无可退。从前我是按照他的希望,以获得他的赞许为最高荣耀。结果呢,你也知道。既然不能改变,那我只能坚守底线,按我想要的来!” “那可要跟周家上下所有人作对了。没有人支持你。” “不是还有你吗?你跟我的利益是一致的。” 周至柔眉梢微微动了下,其实她还真的没有想——她对周家女的身份没那么渴求。 金氏身份正不正,她算是嫡女,庶女,或者私生女,都可以,无所谓。但是周瑛心结就深了,他是一定要让金氏成为周庆书的第二任明媒正娶的老婆。 周至柔心想,她心理不在乎,然而占据人家女儿身体,总得做点事情。就是成了周家二房的嫡女……麻烦会很多啊! 一想到那些麻烦事接踵而来,她就有点犹豫。 “你可别犯傻,章岂是不可能娶一个籍籍无名的平民之女为妻的。” 是啊,章岂心高气傲。若是不合适,他宁可一辈子单身不娶的 只是,他在靖远侯府的身份也比较尴尬,等他那位兄长正式继承了侯府,他就会被家族所抛弃,成为没什么身份的人了。 那个时候自己反而成了周家二房的嫡女。恐怕不管她怎么想,都被家族要委以重任了。两人身份之差异要怎么弥补? 周瑛斜睨了一眼“我可是听说,江心月在青岚书院很受重视,要不是你弄出什么赌局让人瞎猜,她的《青玉案》一出,就是书院风头最盛的。你想想,等她得了名望,再有她也擅长谋略经商,改换门庭只是须臾数年罢了。” 恐怕也只有杀身之仇,能让周至柔瞬间警醒了。是,不能光想着章岂,也要为过去的自己报仇啊! 没有身份,她一介平头百姓,凭什么奈何得了江心月?仇家有头脑,更能忍,想要让她得到应有的下场,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认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周至柔可不想自己手无寸铁,将来被人算计的死无葬身之地。她回去想了一想,好好盘算手中的筹码。那江心月不来则已,一来就让她尝尝被人算计到死的滋味。 日子平淡如水,若是没有外界发生的风风雨雨,其实周至柔在周家的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高高的藏书楼,在整个京城都挺有名,虽然收藏不如皇家,但里面的类别丰富,周家老祖宗不仅崇尚圣人之言,一些杂说也收录了,对喜欢看杂书的周至柔来说,就是一个宝藏。 吃穿物质生活基本满足,精神状态也蛮好的。和章岂异地,偶尔心情爽快了,她还学着描绘两笔,都给章岂寄过去了。 唯一的小插曲,是黄芩走了之后,大姐姐周瑾又给送了两个丫鬟过来,手脚干净利落,说话爽快,大概猜到她喜欢用这种类型的丫鬟。周至柔也的确挺喜欢这两丫鬟,可惜,被培训的太好了,不是她的心腹。她也知,凭她现在的身份地位,就想培养自己的心腹还是很不难的,对这方面他也不太在意。日子还长着呢。 倒是朝颜过来看她,她很是欢喜。 两个月不见,朝颜又张开了不少。对周至柔来说,见过朝颜最美的样子,眼下才哪里到哪里?三分之一还没有呢!她很镇定。 然而在旁人眼中就不同了,朝颜的美丽,出落的如同盛放的娇花,在凛冬一片严寒白茫茫中。见过她的人,才信服世界上真有“红颜祸水”“倾国倾城”。 朝颜笑得很是开心,眉目施展,说她这段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把京城内外有名的寺庙都拜祭过了,看到好些壁画佛画,宝相庄严的菩萨,姿态各异的接引,还有飞天魔女……看完之后她想学舞蹈,目前正跟着一位舞蹈大家学习。 “你开心吗?” “嗯,很开心。” “那就好。” 周至柔欣慰的笑了笑。好姐妹在一块,也没有别的,只是开开心心吃了一顿饭,就散了。啥也没有在外人面前流露。 唯一表露心思的,就只有手牵手去方便的时候,低低说了三句话。 周至柔告诉朝颜,你的美丽无法掩藏。所以要记住! 第一,万事保命为先。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小命没了,什么都没了。只要活着,什么仇什么债,都能讨回来。 其次,你自己开心要紧。如果觉得开心就去做,不开心就要拒绝。别去管什么身份不身份了,你的容颜要是唯唯诺诺,会让很多人失望。在小范围的范围内任性,影响都不会太大。只要不把人得罪死。 第三,将来如果有人用我来威胁你,用我的命或者说你这样会对我好,千万别信。都是来骗你的。 因为你也不欠我什么,我带你来京城,只是因为不想让你老死在甘州那种永远偏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错。可能你将来过的好,会感激我,过得不好会怨恨我。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晓,只看现在。我们互不相欠。就连这姐妹情分,开心了,咱们就一块,不开心了,就别理会了。 这一世,有缘就聚,无缘就散。 …… 朝颜坐在周家的马车里,摇摇晃晃的前往皇家别院。跟随的老嬷嬷对她极尽奉承,一路上不停嘘寒问暖。若无意外,周家是打算把她送给太子的。 以后,“你就是太子的人了。” “只有皇家,最在乎身份,也最不在意身份。” “你有这绝世的美貌,比起旁人已经赢了一半。之后的路,看你自己把握。若是能笑到最后,你入主后宫,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男人么,就算位极人臣,到你面前还是要叩拜。” “只要你敢想,只要你敢做,通天的路已经帮你铺了一半。” “周家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回报,只要在关键时候说上几句话。周家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朝颜会想着自己这半月来听到的话,有时痴迷的想得呆了,有时又觉得恍若一梦,飘飘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像在看到周至柔那一刻,才真正的踏实稳妥起来。 老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该死!老身就知道,这蹄子肯定会忍不住让你帮忙的。这是周家的内务事,叫你怎么怎么开口呢?姑娘还没见到太子,即便真个见了,怎么好冒失的说起周家事情?真真没个体统!可恨姑娘若是不开口,反而欠了他她人情。” “他这是让你故意让姑娘为难啊。” 朝颜淡淡的,“没有的事,她根本没提。” 老嬷嬷却不甘心,也不相信,犹自骂骂咧咧,“她就是欺负姑娘,姑娘太好心了,这样柔弱的性子,将来要吃大亏呀。” “够了,我说过了,她没有开口让我帮忙,你没长耳朵是怎么的?” 一句话怼的老嬷嬷不敢开口了。 到了别院,朝颜直接跟教自己的管事姑姑要求换人。 “刘嬷嬷哪里做得不好,惹怒了姑娘?” 朝颜想到周至柔的话,“你要是唯唯诺诺,反而会让人失望”“只要不把人得罪死”,于是开门见山, “刘嬷嬷做事认真仔细,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耳边唠叨,说她的坏话。给我换一个舌头没那么长的吧!” 果然,朝颜明确表态之后,再也没人在数落周至柔了。又因为知道她关注着,周家的事情源源不断传到她耳边来。 赌局发生新变化! 聚合堂顺清堂等人知道,周至柔私下转卖了铺子,连人带货全部卖了!哗!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哪能随随便便就卖掉他们的铺子,经过他们的同意了吗?上百个店铺伙计聚在京兆府衙门前街道上,要求撤销这桩交易,理由是不合情,不,合理,不合法! 周至柔自己身份不明,没有资格卖铺子! 京兆府派人出来,问了一句,“那是不是只要确定了周家千金的身份,交易就认下了?” 伙计们面面相觑,齐声道,“那也不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牵扯大了 大朝会。 几个年轻的御使,跃跃欲试,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和绿色的官袍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有几个御使想往后缩,可惜身侧的人目光炯炯盯着他们,弄得他们不敢不出头了——既披了这身皮,除非是调往其他衙门,不然要被鄙薄一辈子了。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 宫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传遍了金銮殿,百官为首的胡丞相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动弹。几位大学士也是,侧身转头之间,交换了几个眼神,表示按兵不动。 这御史台的,可不轮上场了么? “微臣有本!“ “微臣也有、有本!“ 能让御使们跟闻到了臭味的苍蝇似地,一个个嗡嗡嗡的向上,当然是找到了狙击的对象——安王殿下! 自打英王过世之后,安王便是皇帝的长子了。他若得圣眷,或者母家得力一些,位置还能往上蹭一蹭,变成太子。那今天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 可惜,他不是。 他母亲吴氏,原来是浣衣女出身,机缘巧合侍奉了宣平帝,结了龙胎,才抬了身份晋升为嫔。如今早就失宠了。当今陛下的后宫内,不是没有穷苦人家出身,只有吴家最出名,为何?吴家穷惯了啊,上上下下一朝得势,可不变着法子弄钱么! 安王过去也曾是英姿焕发的年轻皇子一名,和兄长英王关系极好。英王过世之后,他就沉迷享受之中,凭着吴家打着他的招牌弄钱。这些年来,光是御史台弹劾他的奏本,就能堆满一屋子。 今日,也不例外。 御使们把炮火对准了安王,不留神弹药也打到了京兆伊身上。没法子,谁让那些伙计们围攻的是京兆府呢! “王大人!百姓无辜受难,被夺了赖以生存的铺子,家将不家,到您府门前讨个说法!您不为百姓做主就算了,竟然还下令把所有人抓起来?他们是犯上作乱的乱民吗?都是战战兢兢的老百姓啊!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是文雅一点,御使中的战斗机,尖酸之语也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街头小儿都知道的道理,王大人可是良心黑透了!不知收了多少贿赂!与尔等丧心病狂之辈同朝为官,真是耻辱!“ 骂就骂,还人身攻击,还一扫一大片…… 朝堂上登时就混乱起来,有的问“内情“,有的摇头,有的担忧,如周庆书,就只剩下漠然了。 “够了!“ 宣平帝重重的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下令协同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若安王有不法之事,严惩不贷! 御使们仿佛打了鸡血,更加激动了,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朝会结束,御史台冯中丞走得比跑得还快,想抓都抓不到他。可惜,到了崇和门,还是被安王的随从给拦住了。 冯中丞可怜兮兮,“底下的刺头太多了,管也管不过来啊!“ 关键是昨日京兆伊大动干戈,直接把在府门前闹事的聚合堂、顺清堂的伙计们,统统关押起来。京城衙门多久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了?要是御史台还没有反应,只怕要被嫌弃吃干饭了。他这个中丞,位置也坐不稳啊! “大人误会了!我家王爷是那种不晓事的人么?“安王府的官家,四五十岁,面白无须,体态丰腴,尤其是脸部,就跟白面馒头一样。他笑呵呵道,“陛下下旨,令三司会审,御史台也在审理之中。王爷说了,只要有证据证明他违法乱纪了,他愿意赔偿,双倍!“ 冯中丞当即愣住了,“双倍?赔偿?王爷这是、这是想做什么啊?“刚刚可怜兮兮,现在变得惨兮兮,其面部表情之丰富,叫人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御史台的中丞,言官中的大佬。 难怪压不住底下的年轻人啊! “哼,那群人不是说,我家王爷夺人买卖么!这就奇了,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交易,你情我愿的,也叫强夺么?那群伙计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质问主家的买与卖!“ “关键是,不是还没证明那周家姑娘,就是金氏之女么?王爷也心急了些,等京兆伊那边结了案,坐实了身份,那交易签字画押了,谁也否认不得。“ “案子是案子,生意是生意,如何能混为一谈!我家王爷说了,要他认错赔偿,也容易。只要你们找到真正的金氏之女,不是签字那人,那边证明他落入了圈套,被骗子蒙骗了。否则,休做他想!“ 管家丢下这几句话,又忙不迭的去了刑部,大理寺。前后花了三四个时辰,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想证明我做错了,行啊,那你们找真的来!“ 没有真的金氏之女,凭什么说他签的合同不作数? 一下子把大理寺和刑部也给难住了。本来这等案件又不涉及凶杀人命案,根本不会管的,可皇帝突然下旨,他们只能派出人手来跟这个案子——巧不巧,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 刑部主事姜烨,以及大理寺左寺丞梁音。 他们四年前曾经前往甘州,受周庆书私人关系调查失踪的金氏女,和香枫里大火。若说有谁比他们更了解案件,普天之下只有真凶和当事人了。 姜烨和梁音根本没费劲,因为周至柔进京,是给两人送了消息的,还用章岂的名义到门前送过薄礼。他们自然知道现在的周至柔,就是当初的谷莠! “这么说,人是真的?“ 姜烨神色木然,“若金氏的女儿活着,只可能是她。“ “什么意思,难道说人可能是死的?“ “香枫里大火,死的尸首无法辨认。“姜烨将当初看到的案卷描述了一番,就见上司原侍郎怒发冲冠,“这是何等的禽兽行径!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全部关起来烧死了?“ “不行!“原侍郎原地转了两圈,“本以为这是一桩小案子,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人命。悬案久而不决,是本官的错!本官这就上折子,一定要抓到当年纵火的贼人,让死去的人得到安息!“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刷名声 刑部原侍郎递上了奏本,没多久便被宣平皇帝召见。 上书房中,他意外看到了大理寺卿曾鸣。 宣平帝眉宇之中略带一丝疲倦,互相指了指,“你们两个,倒是心意相通,写的折子都是一个意。折子,朕准了!朕的治下,居然有这等大盗,横行无忌!不将其治罪,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百姓!查,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查明白,该抓的抓,该杀的就杀!“ 从上书房中出来,原侍郎不意外曾鸣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就算是协同办案,这只不叫的鸟也喜欢孤身一人,生怕别人赖上他似地! “曾大人打算从何处着手啊?“ 曾鸣面无表情的回了他一句,“本官有下属。“ 原侍郎险些被口水给呛死,这是明白,曾鸣懒得搭理他,才这么随口应付! “君有得力助手梁少商,本官也有!哼,那就看谁的属下本事大了!“ 在宫门口不欢而散之后,两部各忙各的去了。哦,对了,好像还有一件事情,什么来着?不管了,反正皇帝金口已开,让他们先抓匪徒。匪徒冷血无情,杀人无数,多一日留在民间,受坑害的都是南魏的无辜百姓。 相比之下,安王的事情完全可以等一等嘛! 京城众百姓听闻“三司会审“,一个个都好奇的伸长脖子,等待这个大新闻的后续。等啊等,从春天等到秋天,就是没等到三司聚在一起会审! 有关安王的攻击,也莫名其妙消停下来了。 因为安王的逻辑的确无敌——你们说我签了假合同,有人冒充金氏之女,好啊,你们给我找个真的过来!注意,身份是真的,也有要足够的证据能证明。不然,凭空掉下来怎么让人信服! 他的话语,和当初聚合堂连一堂掌柜的用词,是一样的。但是逻辑反过来,却又无懈可击。 谁能变出一个真的出来? 没有,那合同生效! 安王索性也不从肃谨公杨天一那边过度了,直接找人接手聚合堂、顺清堂、连一堂等铺面,先盘账,再盘人——没错,这些伙计倒是一个个不甘不愿的,在衙门待了三四天就老实多了。反正是还是在铺子里干活,给哪个东家做事,不是做啊! 最后受损失的,就是几个掌柜的。他们被夺了位置,连带家产都被抄了。安王可不是糊涂人,他派去十几个账房,连夜对账。更是指使锦鳞卫的人,悄悄查出这几个掌柜的宅子院子,多少连襟契兄弟,翻遍了所有关系网,什么人对应多少家产,那说不清楚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这是我的、我的……“聚合堂掌柜扑到银箱上,呜呜哀嚎。 安王府管家,深恨这几人,命人当众剥了他们的衣衫,一个个用绳索捆住送到京兆府衙门去。围观的百姓不计其数,都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反应不过来。 “看看啊!就是这几个家伙,他们年少时都是一事无成,游手好闲,是东家金氏相中了他们的才能,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十多年一点点的把铺子经营起来,有声有色的。然而金氏一死,他们就忘了旧恩啊,私底下昧下多少家产,我来说说啊,白槐树胡同五间大宅院一座,锦山三百亩上好水田,还有他的侄子女婿借贷了商铺的银子去开铺子,他们个人占股——等于拿东家的银子贴补侄儿女婿,还从里面分一杯羹。啧啧,这生意做的,不愧是能人啊!“ 一听这话,但凡有良心,知道是非的,都露出不屑鄙薄的目光。 原先听铺子被卖,还以为那周家姑娘太过绝情,铺子关联多少伙计的家庭安稳,说卖就卖,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结果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难怪这些掌柜的不出面,都在后面撺掇。 安王府管家再使出杀手锏,“本来聚合堂生意不错,我家主子打算高高出价的,免得外人说我们强取豪夺。可人家周家姑娘说了,她宁可少万两银子,用做给铺子里的老人们当安家费用。她和她娘都是一片好心,可惜遇到的是不知感恩的人啊……“ 相信么,人的风评有时就是几句话之间,就逆转了。 京兆府伙计围聚之时,全京城的人都暗骂周至柔生在福窝里,十万两银子随随便便就得了。等到掌柜们的事情一出,众人立马理解了“遇到这种掌柜的,不卖还能怎么着?留着,等蛀虫吃空了么?现在卖,好歹还能卖点价,再加上,不知内里被亏空成什么样子呢。“ 再然后,安王府管家又道,周家千金自知母亲留下的生意,多亏了京城人民的关照,她自己也用不上这么多钱,就打算做一项慈善事业——孤儿院,专门收留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孤女,若是有丧夫的寡妇,愿意过来照看孩子的,也一并养着。顺便开始招商,孩子吃饭是大事,每个月要鸡蛋鸭蛋,要米粮,要蔬菜,那自认为可以稳定提供的,就赶紧报名吧。对了,若是有士子愿意教导孩子们读书认字,也是极好的,周至柔愿意承担费用。 这下子,周家姑娘的名声,刷了又刷,立刻到达第一个峰值。 这个峰值是周至柔带来的,而周瑾、周璇、周瑶、周琼,不管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姐妹,都跟着受益了。只是豪气的支出千两银子,貌似日后还会源源不断的支出,能撑得住么? 京城人民是善忘的,京城人民也是爱八卦的。待发现“金夫人孤儿院“不仅没有财务问题倒闭,反而越开越多,始终以一年两家的速度扩张,十年后就多了二十家的孤儿院,供养了数千个孤儿,都以为周至柔,呃不,是周家姑娘都有钱! 简而言之,周家有钱! 再看周家人还住在老宅子里,平素穿得很朴素,从来没见到过周家的儿郎小子们走马章台,和纨绔一样玩乐,不由得更加觉得周家的家风,真是太好了。 当然,这是后话。 前世坑过周瑛的掌柜的,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京城的赌局,也变得更多人知晓,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问,“你买了没有?买了多少?“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试就知 两个赌局,第一关于那周家姑娘是真是假,已经没人在意了。因为有安王府的背书,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开玩笑呢,十万两银子总不可能打了水漂吧。 那么引起众人关注的就是第二个赌局,四个女孩,到底谁是哪位周家姑娘?或者一个都不是? 所谓热度,就是近期人人讨论的焦点,爆点。随着安王府的满世界宣扬,周至柔的名声好得出奇,在京城民众心中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而且京兆府却诡异的,到现在都没有审案——这其中有什么隐秘? 没有人会以为周至柔在期间参与了什么,做了不法勾当,因为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十岁大的小姑娘,无权无势的,京兆尹能放在心上? 还有人曝光,说在鸿雁楼里见到了京兆尹大人和周庆书私下见面,密谈了半个时辰,至于谈论什么无人得知。 这里面提供的想象空间就太大了。反正众人皆知,金氏是一介商户女,配一个相貌才华出众的年轻庶人,那是绰绰有余。但是嫁给探花郎吗,那就差了一大截。 周庆书被贬后,世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了。连周家都这么认为,不然能把他驱逐出家族吗? 谁知道,人家硬是凭着才华能力,又爬起来了! 从鸿胪寺到了太常寺跨越了七品的关卡,而当今陛下竟然也没什么表示,说不定往事如烟,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 帝心难测,当年宣平也曾很是喜爱周庆书的——他的探花郎不就是皇帝亲自点的吗? 周庆书经历了种种艰难,要是没了皇帝厌弃,凭他的能力可就要一飞冲天了。可怜金氏,就这么成为一个污点——未来的朝堂高官,怎么能有一个出身不好的妻室呢?即使金氏已经死了,那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啊! 所以京兆尹迟迟不肯审案,是不是周庆书的示意?周庆书不想此案大白天下,不想承认和金氏的关系,甚至也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要不然周至柔和聚合堂官司,怎么周家至始至终没有出声呢? 无论如何,小小年纪承受了丧母的痛苦。想将来,没有父亲的关爱,身世尴尬,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也是惨了!京城人民一时间,对那个冲到风口浪尖的女孩充满了同情。 至于其他的利益相关者怎么想这件事。,倒也不出意外。荣荫堂,郑氏看着过来给自己请安的孙女,脸上的讥讽几乎都隐藏不住。 “倒也服了她,踩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头顶博她的名声。也倒是个人物啊!” 周瑾面露尴尬,周璇更是开了开口,却想不出一句话来辩驳。二女皆是心胸见识不凡,呆呆看了这一系列的操作,只觉若是周至柔背后主使,那这个妹妹简直可怕至极! 这只是她们心中最阴暗的一个猜测而已,现实没有任何依据,和证据来证明这件事。所以还只是想想。 现在要紧的是,该怎么办? 梅苑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于周至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大致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了。 是,她是脾气不太好,有的时候跟她说话,她那眼神一挑,嘴角一撇,好像不爱搭理你的样子。可毕竟是血亲姐妹,在一块住了这么久,给人的感觉就是——嘿,她就是你妹妹,哪怕她作天作地的讨厌,不管你想不想要,嗯,她就是你妹妹!你就认了吧! 如果梅苑里来了其他的表姐妹,以前也不是没有人过来小住过。即便笑呵呵天天在一起拉扯家常,无聊时说说闲话,做做针线,娴静柔雅,还是不一样的。 硬要比较的话,那些表姐妹就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的谈话伙伴罢了,你以诚待人也就足够了。而周至柔呢?她什么也没表露,态度还很不太友善,但是周瑾个周璇都想帮她。 真心的,想要帮她! 这世界上,最说不清楚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些人认识了一生,也就那样。不会为对方的欢喜悲伤而欢喜悲伤。 而有些人,认识不久,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牵扯你的目光,她要是境遇不佳,你的心情也随之起伏波动。 周瑾想了一想,“也许这不是柔儿的本意。“ “柔儿做了个计划,打算把卖铺子得来的钱财,用来投入“孤儿院”,照顾孤寡老人。这份慈悲之心也是难得的。” “算她晓得事理。要是她敢把这笔钱拿到我老婆子面前,第一个就把她骂出去!” 郑氏这边油盐不进,态度没有软化半分,三房那边更是不用指望了。那边想要钱,只怕听说周至柔拿钱出来办孤儿院,骂得不知道多难听呢。 “哎,柔儿这身份,不上不下的,我每每想起,都愁死了!”周瑾苦恼不已。 长辈们的执拗,不肯妥协,她们做晚辈的,只能瞪眼看着,完全无能为力。 心疼柔儿的同时,也觉得家里一直气氛低迷,为了此事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绝非福气。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安家小表妹突然叫人递了一个帖子,道是真正的金氏之女儿出现了! 怎么可能!金氏的亲生女儿,就在梅苑里住着,住了小半年了!哪里来的西贝货,竟然冒充她们的妹妹! 这回不用周瑾特意邀请,周璇便主动跟过去了。本来怕周至柔尴尬,没有叫她,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气的周瑾在后来狠狠发作了几个嘴巴不严的丫鬟。 周至柔听说了,特意装扮了下,“大姐姐,二姐姐,有热闹可以看,怎么不叫上我?” “柔儿妹妹……” 这下想隐瞒都瞒不住了,只能带上她。 到了安家,懒得理会安家侍婢的眼神脸色,周至柔四处张望,“人呢?” 周璇是个性情内敛的,平素总是淡淡然,然而此刻一看,安家表姐妹们请来的一张张面孔都很是熟悉,顿时感觉紧张,紧紧拉住周至柔的手,不肯放开。 “嘻嘻,是真是假,一试就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欺负人 这场宴会,不是安家专门为女孩子们办的赏花会。而是安家大郎的生日宴。邀请的都是年龄接近,家世相仿的朋友。不过因为谣传会来一位“重量级”的“特殊人物”,安家众姐妹们聚在一块,寻思了一番,就下了帖子,邀请相熟的手帕交。 果然,就冲着这个名义,几乎一请就来。 周瑾和周璇不也来了吗?本来,若不是周至柔知晓后也跟着过来,她们只打算看一眼便离开的。 “你们猜到底谁真谁假?” “这哪里能猜得到吗?但我想,那住在梅苑院里的小姐妹,心里是有点底气吧!不然,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不就是被赶走之日?”一个身穿鹅黄衫子的少女,低低的掩住帕子道。 “嘿嘿,就我所看,那家伙底气足不足是不知道,但是脸皮是够厚的。之前官司闹的沸沸扬扬的,听闻她还在家里看书,悠闲自在的很呢!甭管外面说的多难听,她就犹如清风过耳,果然不在意!” “这定力,听着好叫人羡慕。但愿待会儿遇到那位,也能镇定如常。” 小姑娘家家,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难得聚在一起,竟是存了看热闹的心。周瑾听着,眉头渐渐皱起来——熟悉她的人才会知道,她已是动了怒气。 淡淡扫了一眼,所有被她记住面孔的人,哼,日子还长着! 安家表姐妹过来,笑着拉周瑾的手,周瑾不咸不淡的躲开了。没有人知道,周瑾心目中对母舅家也生出了怨怼。 从前和顾家那档子事情,就叫她好没意思。夹在当中,进退维谷,偏偏安家上下好像对周家施恩似的,叫周瑾很不痛快。 现下,又是请了“那位”过来,存的什么心? 是不是也和外人一样,想看周家的笑话?把她至于何地? 她还没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呢,就听见女眷中一声声惊呼,“人来了!人来了!” 周瑾立刻转头,就见人群中簇拥着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和柔儿一般年纪。 这个年龄的女孩,若是养得不错,衣食无忧,一般脸上都带了些婴儿肥,粉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红,看着就叫人喜爱。 她也不例外,微宽的瓜子脸,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更有一股子淡定出尘的高雅气质人群中非常的显眼。 “就是她吗?” “对啊,你看这容貌,这气质,出不了错!” “不一定吧?金氏也不过是一介商户之女,能养出多优秀的女儿?” “我的好姐姐,商户女?金氏家产百万呐!你看看这满京城的王爵之家,谁家的家产能有百万?有也是古董田产铺子,动不了。论吃穿用度,那金氏就算天天山珍海味也吃的起!要不然,她二十老大没嫁,一嫁就千挑万选,选了探花郎?” “我的乖乖,这么有钱!可惜了,命不长!早早就死了!她要是不死,你们猜……” “别说了,人过来了!” 众女一直微笑,对面的女孩也带着盈盈笑意,缓步走过来,裙角的禁步非常低的荡起,流苏划过如水的波纹。 一切都好好的,风景美如画,宾主尽欢,直到周至柔含着笑容主动向前跨越了一步,出现在心昙面前。 心昙顿时跟见了鬼似的,嗖的一下躲在化名“冷泉”的前东齐国皇子身后。 这位皇子四年前入了南魏,声音相貌举止,完全看不出旧日的痕迹。周庆书当年收了他当弟子,可他身份太敏感了,放在周家?这不是招祸么! 况且周家也未必保护得住他。 于是周庆书就将冷泉交给了锦鳞卫,并派了最懂事聪明的义女去照顾他。 这四年来,冷泉和心昙朝夕相处,倒也生出不少情愫。 不过一个忘不了国仇家恨,另一个深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替代品,不敢任性妄为,生出不该有的贪婪之心——换了旁人,占了也就占了,心昙都决定还俗了,还在乎什么闲言碎语么? 可是,被她抢夺身份,还有未婚夫的,是谷莠啊!同行两月,对周至柔产生严重心理阴影的,不止朱凝露一人。心昙,多少午夜梦回,想到那个被东齐国暗探审问的晚上,也畏惧着…… 突然之间,噩梦成真了! 谷莠就站在她面前,冲她笑的甜美淡然。 恐慌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脏。 这一刻,什么平时的举止礼仪,什么教养,统统忘光,只剩下做人的逃生本能。 “过来啊,你过来啊!”周至柔招招手,笑得不带一丝阴霾。 冷泉皱眉,今日听了好友一声劝告,特意选了个不高不低的官宦子弟的宴会,没想到遇到不想见的人!真是晦气! 他走前一步,打算替心昙挡了。心昙总是念念有词,说亏欠了她的。其实这件事和心昙什么关联? 周师傅没认出自己的女儿,那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外人怎么得知?又怎么能负责?是是非非,自有公道,怎么也轮不到心昙愧疚啊! 冷泉面色一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斥责,就见心昙颤巍巍的快步蹿出来,比躲在他身后的速度更快。 “我,我过来了。” 心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得人难受至极。 周至柔笑了笑,转头而去,心昙小心翼翼的走在她旁边,连影子都不敢踩。 这一幕,惊呆了众女。预料中会撕扯撕逼,为了证明身份互相诋毁的画面,居然没出现?而且太诡异了,心昙像遇到了猫儿的老鼠,瑟瑟嗦嗦的,怎么回事? 就没有人不好奇。 眼睛一双双紧紧盯着。 周璇是真正关心,脚一点,就跟上去。周瑾也匆匆跟在身后。 众女见周璇和周瑾都去了,压抑不住好奇心,齐齐睁着好奇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上去。 周至柔能去哪儿,不都是安家的地盘么?她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坐啊!” 心昙表情快要哭出来了,“我,我就不坐了。” “叫你坐,你就坐啊!省得别人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心昙肩膀微微一抖,眼泪唰的掉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事 周至柔一路走来都是温温柔柔的,脸上的神情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可怕““凶恶“,可是,心昙就是恐慌症发作一般,心跳如擂鼓,掌心满是汗水。待周至柔开口说话,她更是连分辨都不敢,委委屈屈的就从了。 外人看着,只觉得莫名其妙。 至于么? 若是心昙能听到别人的心声,肯定要大声叫——当然至于!你们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痛苦! 要怪,真的要怪东齐国的暗探么。他们太专业了,也太不专业了。说不专业,是因为他们到最后也没认出真正的任务目标。 说专业,是因为他们只干任务要求的事情,别的,一概不牵扯。任务要求绑架女孩,目标如此,只能按照计划来。但他们绑了人后,没有虐待,殴打等行为。这导致一路前往东齐国的旅程中,心昙、朱凝露等人,最大的心理压力,都来自“丫鬟谷莠“。 三个吃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做的女孩,必须要讨好谷莠,要不然就会吃苦头。或者走个路都摔个跟头,身上伤痕累累,心也累得不行。 如果谷莠真是个普通丫鬟,这也罢了。过得几年,回忆淡化,想到今日过的幸福,也会刻意屏蔽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谷莠不是啊!她是真正的金氏之女!也是东齐国暗探们的任务目标。 多少个午夜梦回,心昙回想起相伴而行的近百个白天黑夜,就觉得自己好像个傻瓜!从刚被抓时,拼命洗脱自己是“金氏之女“的身份,到后来努力证明自己就是“金氏之女“——谷莠在旁看着,她想什么呢? 她是不是看着就觉得这三个女子愚蠢幼稚可笑? 她是在什么想法下,决定拉扯一把三个可笑女孩? 是的!心昙从“淡化遗忘“,到对周至柔的恐惧深入骨髓,这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完全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主角周至柔不在场。 要是周至柔破口大骂,她肯定道歉连连,认打认罚,该怎么都愿意受着,并且在内心深处发出开心的爽笑——这样表示,就过关了,没事了! 谷莠心机之深,看她把身份藏得多严实就知道了。哪怕周家的马车近在咫尺,也没见她暴露一点。她的心机和城府,不用去探也知道,探不出来。 她会那么明显的表露情绪,就证明她已经不在意了。 这一番内心的激烈斗争,外人是无从知晓的。再聪明的人,也只能从周至柔和心昙的眉眼交汇之间,看出她们曾经有过一段故事——联想到她们的年龄,那段被绑架的日子,果然水深火热? 心昙颤颤巍巍的坐了半边,肩膀和背脊绷得紧紧的,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像略微声音高了点,她都能惊骇的一跃而起,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窜出去。 太夸张了! 有这么可怕么? 跟上来的众女,把目光挪到周至柔身上,就见她穿戴并不起眼,长相么,平平淡淡,也算不上多么精致美丽——嗯,想来金氏也就相貌平平吧。这会儿,大家都认定了,心昙是假的,在周家梅苑住了小半年的柔儿姑娘,才是真正的金氏之女。 这也不意外,周家总不可能连自己的血脉都认错。 众女纷纷点头的时候,可没人会想起,就在刚刚,周至柔还没有和心昙见面前,大家所说的言论,可不一样啊! …… 周至柔上下打量了一下心昙,看她小脸圆乎乎的,精灵般灵活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睫毛又长又翘,嘴唇的唇珠也圆润饱满,果然像个瓷娃娃。喜欢心昙的人,应该不少吧。 她心中掠过这个想法,随即笑着摇头。 没想到光是这么轻微的小小动作,心昙就惊慌极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行不行?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最终,心昙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崩溃了。 “我不该抢你的身份,不该抢你的未婚夫。我不要了,都给你,都还给你……“ 眼泪好似从撕裂的口子里,倾泻而出,根本停不住了,此刻就算周至柔说,“我不怪你“,她也是不敢信的,就怕周至柔日后招她麻烦——相伴的那段日子,多少次的经历和血淋淋的教训,都告诉她,谷莠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得罪了她,别说自己这等本就冒充的,就算是“岂哥儿“也要被她暗中使计戏弄。 大哭的心昙,浑然忘记了,今天她是跟“冷泉“一起来的。 她和冷泉相处几年了,彼此都有默契。而锦鳞卫的人也没反对,周家那边……大概当初派她去冷泉身边,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了。心昙计算过,她亲生的父兄都死了,无依无靠,寄养在庵堂里总不能过一辈子,还俗之后要怎么生活?到底不是正经的周家千金,不能光明正大从周家出嫁,她可选的对象很是有限。 家世差的,人品不够的,她看不上。 然而人家家世好的,人品也经受得住考验的,凭什么看上她? 既然义父看好冷泉,那就是他吧。他的长相不错,出身说出来挺好听,是皇族呢! 心昙没想到冷泉要是“复国“会怎样,她能不能当皇后之类,那种想法,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比谷莠出现的频率低得太低。 在遇到谷莠之前,心昙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冷泉的,喜欢他眉眼忧郁的样子,喜欢他念书的声音,喜欢他总是高高扬起的头,从来不做任何有损身份的事情,看着,就和外面的野小子不一样。 但是,很可惜,遇到了谷莠,心昙才知道,她的喜欢有多肤浅表面。 “我都还给你了,我不要。原谅我,我再也不敢抢你的东西了!“ 嚎嚎大哭的心昙,朱泪儿滚滚,哭声好不可怜。 周瑾急忙过去安抚,可惜,谁说话也没用,些许几句安慰就能有用,当她这么多日日夜夜都是白吓唬自己的? 周璇看出关键,便走到妹妹周至柔面前,嘴角抿了一抿。 “好了!“ 周至柔抬了下手。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几乎只是一刹那,心昙的嘴关上了,眼泪还在滚落,但是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了。 这也……太诡异了!怎么就吓成这样子,莫非鹌鹑一样的小胆? 周至柔对心昙,其实没有任何恶意,当然,存好意也是不能的。当初的心昙、慧慧等人,冒充她的身份,这是万般不得已的,她能理解。就算不能,看在对方只是不满十周岁的幼女身份,周至柔也不可能追究了。 “见我就哭,不想见我么?“ “不,不是,我怎么敢不想……“ 敢?周至柔继续笑了一笑,“好吧,多年没见,你长得好看了。“ “我哪里好看了,我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过呢。“心昙露出讨好本相,就跟当初在路途上一样。 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毕竟今日的周至柔,也不是当初的谷莠了。 “好了,我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只是听说你跟在那个人身边,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呢。“ 心昙的心脏好像被用力一拽,很快就做出了完美的选择,“我知道,我以后再也不见她了。“接着,她小心的洗白自己,“我也没有挑选拒绝的权利啊,是、是义父让我去的。“ “你的父兄对他有恩情,告诉他,你不愿意就行了。他不会强迫你的。“ “哦,好,好!我下次见到义父,马上就说。“ “说什么?“ “说……“心昙颤抖的心弦如同她的声音,抖动不停,“说我不想呆在冷泉公子身边了。谁要问我,都是我自己不愿意的。“ 一边说,她还一边点头,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是自愿的。 周至柔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了,主动走到心昙面前,“好了,别怕了。“ 伸出了一只手,在心昙发髻上摸了摸。 心昙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她露出开心的笑容,主动往周至柔那边蹭了蹭,就像小猫似地…… “以后这种场合少来吧。“ “晓得了!记住了!“ 心昙不怕提要求,就怕周至柔什么都不说,温温柔柔的笑着——因为那意味着,你连讨好的机会都失去了! “回去吧!有事情,我会去找你。“ 心昙连忙应了,提着脚尖,小鹿一样的眼睛扫过众女,别人那惊呆的眼神,她根本顾不上。至于冷泉那边如何,更是不敢回头了,急急忙忙离开了。 这一幕,着实令人震惊。 心昙也是赌局中赔率比较高的人选了,认为她就是金氏之女的,不再少数。 众人预想中的,真货和西贝货的对撞,肯定精彩无比!胜利者自然可以得意洋洋,失败者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望着心昙的背影,诶,好似和预期差不多啊,怎么所有人都难以相信接受这种结果呢! “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她怎么那么怕你?“ 半响之后,安慧茹替众人问出口。 她是谁,周至柔怎么会理她!慢悠悠的站起来,对众人的关注视而不见,径直走开了。 “诶,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礼……“ 周瑾却要维护周家女的名声了,“何为无礼?我妹妹认得你么,你先前在背后嘀嘀咕咕,指指点点,以为没人知道么!我妹妹不大喜欢你,便让开了。已经退让了一步,你还要上前咄咄逼人,这也是礼?“ 安慧茹拉住周瑾,“表姐,许家姐姐不是这个意思的。主要是大家都很好奇,柔儿姐姐到底怎么做的,让那个心昙如此害怕?莫不是打过人家吧。“ 周瑾瞥了一眼,微微转身,不经意间保留出一段距离,“妹妹太受舅舅舅母宠爱,大约是没被罚过打掌心板子。等你被打过了,就知道会不会如此畏惧了。“ 也有女孩自持读过几本书,道,“有道是畏威不畏德,我看那心昙的神色,恐慌崩溃的大哭,应该是被吓到了。“ 周璇的解释只有一个,坚定有力,“她去找锦鳞卫了。“ 对啊,这几年,人家心昙几乎是在锦鳞卫的保护之下,她要是受了什么恐吓,怎么不去找锦鳞卫做主呢? 锦鳞卫是皇帝的内廷侍卫,怕过谁来? 众女还在争持之间,突然有丫鬟过来说了几句话,那许家女便道,“还争什么争,错过了一场好戏!“ “又怎么了?“ 原来她们议论心昙的表现原因,和周至柔品德素质有没有关联时,周至柔已经出去了。出去了,自然就看到冷泉了。 有些人,天生就看不上眼。 冷泉看周至柔:贱女一名,就算是恩师的女儿,也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商户女!他这是落难了,若是王权没有旁落,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周至柔都不配给他提鞋! 周至柔看冷泉:就是这个家伙,害得她差点被东梁的皇帝当成出气筒,斩了!东齐国都亡国了,还摆出一副“你们都是低贱的蝼蚁“样子,瞧不起谁呢? 互相都看不起对方。 不过,周至柔准备更充分,下手更狠,“落毛凤凰不如鸡!“直接戳中冷泉要害! 冷泉果然气得浑身发抖,“不过是个贱女,竟敢冒犯小王!“ “哈,还小王,我送你个大吧,对,是‘吧’,简称大王八!“周至柔掐腰骂完,感觉好爽快,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我见过你两个哥哥。他们虽然智商障碍,说话含含糊糊,一个个痴肥体胖,不过好多能寿终正寝,平平安安。不像你,你这辈子,能不能活到自然寿命还不一定呢!“ 东梁国早就安定了,就凭一个孤零零的皇子想要复国,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周至柔知道,冷泉是周庆书的一个布局,影响深远,可能达到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但婚约背在身上,难受了啊! 她要是不想办法解决了冷泉,将来有人拿这件事到章岂面前搬弄是非怎么办? 她可不想为了这种小事,影响夫妻感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翻脸 被人旁观,用震惊的眼神、好奇的眼神,探究的望着,好像街边耍戏的猴儿,冷泉顿时气得打起了摆子。他大概天生基因问题,也或者本身健康,但是经历了国破家亡,早就精神状态出了问题,颤抖的手指指着周至柔,眼中的怒火熊熊,犹如实质。 看得出来,他是恨不得弄死周至柔的。 可惜,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南魏,不是已经灭国的东齐啊! “怎么回事?“ “好像在说东齐皇族的皇子,好些是傻子……“ “傻子?不会吧?“ 耳边听到这些话语,怎么不气怒交加? 冷泉脑中有根弦,突突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睛一翻,倒地抽搐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他羊角风犯病了,快!快别让他咬了舌头!“ 一群人过来围着,七嘴八舌,有的架着冷泉的胳膊,有人拉着他的腿,还有人掐人中。锦鳞卫匆匆赶过来,擅长医术的开始给冷泉针灸。 周至柔却趁势悄悄的退下,等人不注意,悠哉悠哉的朝垂花门走去,准备打道回府了。 “伤了人,就这么一走了之?“ 门口背光的地方,站了一人,看不出面容,只是声音低沉,隐带着愤怒,似乎对周至柔没什么善意。 “我又没碰他一根汗毛,如何叫‘伤了人,一走了之?’“ “你用恶毒的话,刺激他的心神,语言攻击,就不是伤害了么?“ 周至柔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乐不可支,“是啊,你说的太对了。语言伤害也是伤害,可是这世道啊,哪有人不被说的?俗话都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你管天管地,还能管别人嘴里说什么,心里想什么?“ “牙尖嘴利!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不修口德,怕你将来被己所误!“ 周至柔不以为意的耸肩,“误就误呗,还能更差怎么地?“ 懒得和面前这人胡扯,她背着手,浑然不在意的绕过这人。知道背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盯着她,盯就盯吧,怕他作甚! 走出十多步,隐约听到背后有人道,“禀告大人,救回来了。不过冷公子似羊癫疯发作,这病难办得紧啊!“ “从前怎么没听说?“阴沉的声音问道。 “大概是受刺激……“ 周至柔没有回头,默默寻思,“大人“,什么大人?周庆书把冷泉交给锦鳞卫,那现在冷泉的安保都是锦鳞卫管着,所以,刚刚那背光的人,是锦鳞卫? 幸好此锦鳞卫,不是锦衣卫,只管着皇帝出行保护之类的事情,显贵是显贵,可没有那么滔天的权势,不然她就要担心自己的小命了。 和冷泉当众撕破面皮,这是有意为之。 周庆书奸诈就奸诈在这里,人人都知道他对冷泉有救命之恩,还愿意嫁女。这样明摆着支持,旁人听了,一是觉得他为南魏家国的利益,做出贡献了。二是认为他在东齐国动乱之时还能搭救皇子出来,冷静果断,绝对的未来宰辅之臣。遣嫁女儿,更是做出了牺牲。 他的形象,顿时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截然不同了,是不是更忍辱负重,更有大局观? 但是他没说,到底嫁哪个女儿。进可攻,退可守,总之,他站在既得利益一方,所有的付出总是会得到回报的。 可对周至柔来说,情形就未必妙了。 婚约世人都知道了,如实她“金氏之女“名义定下,那周庆书就有资格安排她的婚事,把她嫁给冷泉,也就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他多给点陪嫁,人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好父亲了。没人会在意她有多愤怒不甘。 如果她身份没有坐实呢?好像多了一点缓冲余地。 可周至柔相信,亲爹周庆书多的是办法炮制她——就像上辈子,总能借她的婚姻利益最大化。她嫁到林家,周家就得到了林家的政治资源,强强联合帮他跨越了三品高官的界限。她嫁到翼山侯府,借着侯府的力,和勋贵们达成一致,他入阁了。 若不是后来宣平皇帝病逝,让执政理念,和周庆书的截然不同九皇子登上大宝,周庆书绝对能在青史留名,还是那种赫赫有名的宰相。 今日伤了冷泉,周至柔心里有抱歉吗?微微有点吧,毕竟揭破了人家的私隐,用人家先天的弱势作为攻击点,有些不大道德。若这是现代,两个不愿意的男女,直接分开就是,天下哪里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啊。偏偏,牵扯到家国利益,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周庆书,只能出此下策了。 “看得出来,你也不愿意娶我,高高在上的皇族架子摆得好!到了现在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也不知这几年你都学了什么!哎,心昙跟着你也是受苦,我把她摘出来了。从此后,但你顺风顺水,复国无望,南魏东梁两国百姓平安,天下太平!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天下!“ 嘴里嘀嘀咕咕,抬眸一看,就见脸上写满不愉快的周璇,冲她喷气。 “二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周璇没理会,拉住她,紧紧拖着她走。去哪里?自然是给安家的长辈辞行了。今日这一行,可算是收获良多。 安家的长辈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周至柔能有好声气才奇怪了,安慧茹便露出担忧之色,对周瑾道,“表姐,不是我说,她怎么这么冒失啊。做事比我还没谱儿。“ “那冷泉是什么人,我宜修哥哥邀请他,还是通过了锦鳞卫的关,好不容易才把人请来了。她三言两语,差点把人气死!就这德行,表姐,我真担心你被她连累到!“ “多谢表妹你的关心,不过柔儿德行如何,这是我周家的事情,就不用你担心了。“ 被噎住了的安慧茹立马红了眼眶,“表姐,我担心你啊!就算我说话不中听,可我、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情分,难道还比不过她外来的么?“ 周瑾心想,这和姐妹情分有什么关系? 她礼数恭谨的对舅父一家辞行,并表示,若是不喜欢,她以后不会带周至柔来拜访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冤家聚头 周璇带着客气疏离的表情,与周瑾、周至柔两个妹妹,一起返回了周家。当晚,她的母亲安氏便怒气冲冲的来到她的闺阁,挥手让丫鬟全部退下。 周璇早就做好了准备,正欲解释,可安氏不想听。她对长女也不是一味强硬手段,怒归怒,转眼之间,眼泪忽地掉下来,“我知你看不起安家,安家上数几辈子,都是粮仓里给人看门的。别的本事没有,惯会看人脸色。外人看着吃得脑满肠肥,其实胆小刻在骨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惊惊慌慌,容易失了分寸。“ 这么一说,周璇反而不知从何应对了。 安氏用帕子按了按眼泪,“可是再多不好,那也是你的母舅家啊。当年你父不是没有良配,出身书香世家的官宦千金多了,怎么偏偏选了为娘抬进了周家大门?还不是你曾祖定下的?他老人家在世时,给五房六房的老爷子定好的亲事都断了,那会儿乱,乱得今天是亲戚,明天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没法子,时局如此,他老人家才决定为你父聘了为娘,说道,‘安家再多不是,人心肠是热的,不存恶意’。“ 说完之后,周瑾的面色微微一变。 安氏声气便充足了不少,“这么多年,安家可曾办过一件坏事恶事,处处为周家顾虑。别的不说,就说为了那个丫头。外面风言风语都说成什么样子了?若是别人,你道你两个舅父和你的表哥表妹们,会在乎么?不跟着人一样嘲笑两句就完了,哪里会放在心上?“ “他们都是因为关心你,怕你无辜受了牵连,才决定出个头——哪里知道反而遭你厌恶。是,他们的做法千错万错,出了纰漏害你颜面受损,可想一想这个心,这世上除了骨肉至亲,谁还会这么在乎你,为你考量?“ 千言万语,总之,心意难得。 周瑾无奈,思量一番,终是点点头,表示这件事便过去了,她不会存在心里。 安氏面上的愁绪一扫而空,“改天叫你几个表姊妹们过来,正好在梅苑里办一场春日宴,只请些你素日相熟的小姐妹来,大家一起亲亲热热不好?纵有些小纠纷、小口舌,彼此里都能谅解,谁还真的记仇不成?“ 敲定了宴会的事情,安氏才施施然离开了。 望着夫人的背影,侍画可谓敬佩无比,再也没人能这么快扭转自家大小姐的心意了。原本,她以为今后安家人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大小姐口中了。 “柔儿姑娘那边……要不要去解释一下。“ “不用了,柔儿不爱计较这个。“周瑾心累的摆摆手,自去了书房。 留下侍画慢悠悠的想,不计较?怎么会不计较呢?在府里住了这么久了,什么为人心性也看的出来了,那柔儿姑娘分明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的,得罪过她的人,还想好过?做梦去吧! 可是大小姐这么聪明,居然以为周至柔是个不计较的? 她哪里长得像不爱计较的人? …… 周庆书的书房内,心昙站在书案前,双手自然放在小腹处,看起来柔顺又乖巧。 “不想再去了?“ 心昙立刻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地,“不去了,义父,以后有冷泉公子在的地方,我自动退避三舍,再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了。“ “她威胁你?“ “没有啊!“心昙立即否认了,“她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义父,当日我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对她……多有冒犯,您可得在她面前,多多讲我的好话。仔细想想,她不亏是义父您的亲生女儿,临危不乱,冷静机智,我从前因为误会她是小丫鬟,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她也没有和我计较,关键时刻数次救了我的性命!“ “心昙感激她都来不及,好想和她做真正的姐妹!“ 心昙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当日在码头,我想也没想的就舍下她,竟不知她看着我上义父的马车,心里是什么滋味?换做我,怕是要生出一辈子的怨言了。义父,我是真的想和她做好姐妹,您……您可不能再派我去冷泉公子身边了,我不想她误会我抢她的东西了!“ 周庆书沉声道,“你怎么会有此等想法,什么抢东西?“ “外面的赌坊啊!都说我才是她母亲的女儿!“心昙难过道,“若说当日,我是全然不知她的真正身份,做了许多事是懵懵懂懂,那现在,知道了她才是义父您的亲生女儿,还怎么能心安理得的抢占她的身份?“ 亏得心昙的父兄都死了,为了保护周庆书而死,这样天真稚嫩的心昙,才能得到无限度的包容和忍耐。 “之前与你的手串念珠呢?“ “送给她了啊。父亲没有看到?“心昙想了想,“要是不在她手上,大概是在岂少爷跟前?“ 章岂! 周至柔明里暗里做了那么多,周庆书没有立刻处置逆女,始终对她的身份摇摇摆摆,任由二房和三房两位老太太斗来斗去,就是再等待——他急什么?等啊,等个十年八年的,都不算晚。 若是章岂从小松山真的历练出来,前途大好,那身份不是问题,章家政治理念全然不同,也不是问题,总能找到一致的地方吧? 要是她眼拙,选的人如烂泥扶不上墙,那就没什么好在意的了,前帐后账一起算,总能算个清楚。 春日宴,安氏拿出本事很是邀请了不少相熟人家的女眷,特意请了安家的侄女过来,就是告诉大家——安家和周家好着呢,别乱瞎猜。 按理来说,这次宴会的主角应该是周瑾。才学出众的周璇,也可以当隐形的主角,受人关注。 谁也没想到,宾客中还有混来的青岚书苑的女学生,这些人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周至柔,好奇极了,不然也不能千方百计找朋友特意过来。 也到了该亮相的时候。 周至柔大大方方的出现,她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心昙——后者很是开心,谷莠原谅我了呢,谷莠愿意和我当姐妹呢! 青岚书苑还有两个意外来客,一是朱凝露,另一个,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江心月! 第一百四十章 芝兰相衬 江心月穿着绿领白底绣竹叶的通袖长袄,黄底印粉彩蝴蝶纱裙。浓密柔润的秀发,在阳光下显得油亮丰盈。她没有像旁的女孩有留海,额头发髻全部梳起,露出正中的美人尖,两侧发际线呈完美对称的桃形,衬托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更秀美绝伦了。 若非朱凝露强势挤入,江心月绝对是今年风头最盛的新人学生。不过,朱凝露算是“走偏门“,靠的不是自身过人的资质和家世才能,等赌局的热点一过,谁还知道她是谁呢?很多青岚书苑的人都这么看。 但眼下,朱凝露身边围绕的同窗,的确更多。 毕竟,人人都关注着“金氏之女“,对有着传奇经历的朱凝露,是发自肺腑的关心。 “到底是谁啊?那个么?“ 青岚书苑的学生,大半都是出身显赫,父兄位居高官,说起来,周家虽然书香门第,在京城也算是有些名号的,但和六部级高官的人家,往来的还不算多——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没有中间牵线的,连女眷都不大方便往来。 这一次,竟然因为赌局的疯狂,先引得青岚书苑的女学生,统统找了机会,齐奔周家的梅苑而来,这倒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互相点头示意着,等待看那位正主而来。 “诶,看到没,就是她!“ 因为来客比预计的多了两三倍,三房的王氏也派了媳妇过来,二房郑氏也不甘落后,让严氏好生招待,临时叫上了鸿宴楼的上等席面,不能亏待了贵客啊!最后一盘算,支出比往日多了数倍——安氏这时却又不乐意了,她的本意是为了显示安家和周家和好,落到有心人眼里就够了,可不是为了周至柔出名的。 这钱,她就不大乐意出了。正好二房三房愿意出人出力,好啊,那就平摊吧。 且不提周瑾知道此事,多么恼火,只说现在,她将几个丫鬟指使得团团转,在侍画、知书等的通力协调下,这场春日宴举办得顺顺利利,中途纵有小波折,也平顺的解决了。周瑾过人的指挥领导能力,对于内宅家务的处置能力,还有临危不乱的镇定,很是让人刮目。 就有青岚书苑的人遗憾,出身样貌品行都不差的周瑾,竟然没有入书苑读书。待见到周璇,听其高雅不俗的谈吐,观其人淡如菊的气质,则更生遗憾! 等见到“金氏之女“,对周至柔的观感,众女面面相觑,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形容好。 若说美貌不足的话,的确,书苑里美貌的学生多了,今年进来江心月脱去袁州土里土气的妆扮后,竟然是个人比花娇的绝色! 而周至柔呢,也绝对不能说是面目模糊、乏善可陈,眉眼之间清新流动,隐约可见灵气便让她出众毫不逊色了。再者,她的气质也是独一无二的。 众女都在一起,芝兰相称,谁人解语娇花,谁人如兰似麝。纵然各花入各眼,但总的审美是不变的,谁是众芳之首,那艳压群芳之人,一眼即知了。 而江心月之倾城美貌,周璇之高雅气质,竟不能压住她! 她从众女身边经过,笑是不正经的笑,回眸是不经意的回眸,言语之间未必有多少礼数恭敬之词,可谁也生不出多少厌烦,总是想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这种奇异的,谁也没经历过的特殊,让所有人印象深刻。 “柔儿!“ 周瑾笑意盈盈的引着周至柔,去认识青岚书苑的贵客。对她来说,认识新朋友,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她落落大方,自信而聪颖,通常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出身,说上几句话就能基本判断对方喜好,对于敏感的,会让人不喜的话题会刻意避开。 这样相处,很容易讨人喜欢。过上一两个月,说不定就成了人家的手帕交。 青岚书苑这次来的女弟子中,父兄地位最高的,当属胡丞相之孙女,胡玉蝶。听人传闻,胡玉蝶的母亲生育前日,梦到漫天飞舞的玉色蝴蝶扑到她怀里,因此生下女儿便名“玉蝶“。有相士在胡玉蝶三岁时给她看相,说她未来“贵不可言“。胡家已经是宰相之家,还能贵到哪里去?只能更上一步,往天家去了吧? 宣平皇帝倒也是个趣人,不知怎么知道了这则流言,便在一次大宴群臣,开玩笑道,听说爱卿家里有个出色的孙女,贤良淑德,要不聘给老七算了。 老七,就是七皇子敬王。诸皇子中,也算聪颖出色的,只可惜生母早逝,且位分不高——但转过来想一想,若是那生母位分很高,那皇子娶的妃子又是宰相府里的,岂不是会皇帝睡不着觉? 胡丞相也是知机的,顺着话风应对过去。 总之,如今虽然没有下旨,可人人都将胡玉蝶当成未来的七皇妃看了。宫中每每赏赐,也是又珍又贵,诸如安南小国的的进贡,胡玉蝶不知见识多少了。 胡玉蝶身上有一股矜贵感,眉眼之间流转着一丝傲气,如果说,世界上那个人觉得她不会成为七皇子妃的,估计只有她了。她原本对“金氏女“无感,待打听完了,知道冷泉一事的前因后果,顿时将周至柔因为知己。 因为她是万万不能反抗祖父以及皇家的,那样做,不仅会给自己带来灾难,还会连累家族。 而周至柔,真是幸运啊,冷泉不过是异国的落败王子,婚事想法子毁了,也就毁了,没有人会因她不想嫁给前东齐国皇子而口出恶言,责她不知大局,不顾家族名声。 人与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同。 胡玉蝶羡慕周至柔,加上心性对口,两人初次见面,便觉得……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吧? 事实上,她们也确实适合当朋友,胡玉蝶上辈子嫁给了七皇子,随着九皇子登基,七皇子差点被圈进,醉生梦死,里里外外都是胡玉蝶操持——很难说,周至柔被卷入马车之后,同样被牵扯入谋反案的胡玉蝶是生是死。 她们两人强强联手,未来会是如何,却是难说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泰山之高 胡玉蝶在一众青岚书苑学生中,风采独一无二,江心月纵然美貌绝世,诗才出色,然而这世上多的是势利眼,愿意追捧胡玉蝶的,可比喜爱她的人多的多。 正式介绍时,胡玉蝶为首,先表达了一番对周至柔的好感,其他人不管愿不愿意,都不能露出排挤不屑之色。否则,不是和胡玉蝶对着来么? 至于朱凝露,在看到心昙、周至柔的那一瞬间,立马换了人设——她本来进入青岚书苑,就是靠“幸进“,谁也没指望她人品道德有多高尚,可见到日日相见的同窗,那么丢人现眼的讨好人去,还是让人心里不爽。 “至于么,你!简直像个狗腿子!“ 朱凝露最大的好处,凭你怎么说,我不生气,不爱记仇。因为这样的脾性,也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便有热心肠的同窗,不忍心见她落入被人嘲讽的境地,耐心的指导,“别太露骨了,你既入了书苑,就该有书苑弟子的傲气。看看那江心月,出身不过尔尔,可进了书苑后,换了个人似地。你啊,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就不能站直了身子?凭她是谁,你怕她作甚?“ 朱凝露就忸怩起来,“可我真是怕啊!“ “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她还能打你不成?“ “她不打人。她从来不打人。“朱凝露立刻辩白道,见对方一脸讶色,悲苦道,“我怕她记恨我。“ “她?你是说,金氏女?那心昙怕她是出于愧疚,你又怕她作甚?你又不曾抢了人家的身份,差点和人家的未婚夫搞到一块。你站的正,坐得直,怕什么。“ 哭笑不得的朱凝露,想要解释,想一想,心昙都解释不清,她还说什么。只能深深叹一口气了。 一众女孩在梅苑里,吃了鸿宴楼的“三阳开泰““喜上眉梢“两大席面,光这一顿,花费超过五百两。不过,周家的女孩们,周琼、周瑶,都生得粉雕玉琢,被书苑看上了,没过两个月,就得到入学许可——这让三房的王氏,出钱出得爽快多了,没再为了几百两银子的事情和长房安氏背地里不停说酸话了。 宴席上,还出了点小小的争端,有人借机偷偷问询周至柔的两个丫鬟,“你家主子去赌坊下了多少注?“ “我家姑娘没去赌坊啊……“被问的丫鬟一脸茫然。 “嘁,蒙骗我们作甚,我要是不知道通吃赌坊的事情,也就不来问了。“ “通吃赌坊是什么?那种地方,怎么和我家姑娘牵连到一起去了?请姐姐自重,名声要紧。“ 跟着周至柔去通吃赌坊卖铺子的,是黄芩,早就被周瑾明升暗罚,赶出周家了。现在跟着周至柔的丫鬟,是新调来的,哪里知道什么通吃不通吃赌坊?乍听,还以为人家设套还陷害呢,立刻反驳了。 而且不留丝毫情面。 这丫鬟面带羞愤,回去禀告自家千金。这位千金,和肃谨公杨天一有亲,是杨天一的表妹杨宝珠,这才知道些许内情。本意她也没什么恶感,就是好奇之下打听问问,结果被人撅回来,当场不乐意了。 怎么,你人都去了赌坊,十万两的生意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末了,居然装无辜,装清白,以为一推就能抹杀事实了么?想得美! 她恨不能立刻叫嚷出来,让全天下人知道周至柔的两面面孔! 没想到周至柔的丫鬟也是气的不轻,赶紧过来禀告主子,还添油加醋,说那丫鬟如何如何可恶,指着杨宝珠的方向。 周至柔心里便有数了。 旁的人可能会私下里一句解释,解释完了,你听或不听,信或不信,都无所谓。反正两人之间打的交道不多。 但周至柔不一样。 她笑盈盈的用杯盏撞击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刚我的丫鬟告诉我,有人背地里问询她,我有没有参与赌局,给自己下了多少注?“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全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周至柔微微一笑,“我是想下注来着,可赌坊的人说,你下了,消息走漏,我们通赔!没办法,我只能干看着,明明知道答案却只能当不知道。哎呀,亏大发了,不然少说也能赚这个数。“ 她扬了扬手腕,五根指头晃悠了一下。是五千两,还是五万两,就看个人的领悟了。 有人羞耻谈钱,周至柔可没这个毛病,“为什么我要明着说,因为不想再有人恶意撺掇我了。赚钱怎么了,我赚的钱干干净净,花也花得干干净净。“ 不等众人领悟一语双关,她接着又笑了笑,“我估计还有人好奇。了,索性这里都说了罢,十万两看着挺多,其实一点也不经花。三天两头零碎支出,已经花费得差不多了。” “啊,怎么会?” 那可是十万两银子啊,不得堆成山一样?说花光就花光了? 众人都半信半疑,主要是按她们的设想,这笔钱一辈子也花不完,还能留下不少给子孙后代。 几个月花光这么多钱,超出了她们的联想范围,实在难以相信。 周至柔轻轻一笑。 就是这个笑容,仿佛万事都不萦绕于心,天塌下来的大事,在她这里也不过轻如鸿毛——要不朱凝露和心昙两个,能被吃得死死的?半点反抗也没有? “孤儿院你们知道的,每年支出一千两不算多吧?我的计划是在九州全部开设孤儿院,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女人,姓金,是一个长得好看,心肠慈悲,愿意将全部家产都投入慈善事业中。这样百年之后,可以有人不记得我周至柔的名字,但是永远会有人记得她。” “她生前不能葬入祖坟,死后会有千万人记得她的慈善,称颂她的美名。” “这已经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愿她泉下有知,能得到安息!” 周至柔说完,满场的人都安静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保持住呼吸。 慈善……事业?在一众女孩的心里,嫁人还是头等大事的时候,居然有人想到事业? 那是一种在山脚望着泰山之高,无法仰望的角度。周至柔的形象,立刻跟从前认识的所有人区分开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同一个爹 女孩子,如果长久的被困在后宅,那眼里只能看到庭院里的四角天空,心理想的只有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围绕着父亲母亲丈夫孩子,一辈子就这么磋磨着过去了,永远不会有自己的想法。 而青岚书院的女学生们,当然不是普通女孩了,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听了周至柔这么说,第一感觉是震撼!震撼之后理所应当的觉得不太现实。 竟然把十万两银子都投入到孤儿院中?自己就不留一点儿?怎么听着都像假话呢? 但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第一次见,众人都印象深刻。说出去的话如果是笑话,那周至柔这一辈子都成笑话了,永远别想在她们圈子里立足。 说要在九州都开孤儿院,那就必须每个州府都开了!这开支……想一想也不是小数目啊!十万两纵然不全花掉,也要花一大半吧?做这种自己根本无法获利,而且还要劳心劳力的事情,她是傻呀,还是呆呀?还是痴傻又呆? 心理那种想嘲讽,想耻笑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正因为知道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和时间,估计要半辈子?所有人怔怔了,一时间,空气特别的安静。 许久,胡玉蝶才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好志气!” “你母亲有你这样的女儿,远胜生他个十七八个儿子!” 这一句说得旁人都笑起来。 周至柔却摇摇头道,“儿子如何,女儿又如何?我只做我应当做的罢了!” 胡玉蝶细细品味这句淡而又淡的话,竟觉得自己所思所想,落了一层。女儿身又如何,难道就比男子差了么?她刚刚的比喻,不就说明她内心深处,觉得女儿不如儿子吗?若是个儿子,做出这样一番大事业,只有敬佩的,并没人会觉得张狂到失心疯。 越是细细咀嚼周至柔的话,观察她的神态神情,看她所做的事,立下的志向,前所未有的晴朗透彻。近一年来她的茫然若失,竟然好像找到了目标——不不,周至柔不是她的目标,她想要的是想周至柔一样骄傲洒脱,管世人怎么想怎么说呢?她只想做自己! 有些人相识不久,却得引为之交,大概是骨子里就有些相似的。胡玉蝶认识周至柔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她当成人生第一知己了。只是面上还平平淡淡的,不然一上来就热乎热情,不是她的性格,更害怕会吓到人家。 只能在暗处默默关注。 这一关注不得了,立刻发现书院中有两位同窗不太正常。其他的,不管是清高的,不屑的,或者是好奇的,都很正常。唯独朱凝露和江心月两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怪。 朱凝露倒是不遮不掩,她的经历若都是真的,那她对周至柔的态度,就耐人寻味了。 疑惑没有等多少时间就解开了——追剧追到现在的书院女弟子们,做梦也没想到,最不靠谱的猜测竟然成为真实? 回去的路上,被一个劲儿埋怨对周至柔过于狗腿的朱凝露,“无可奈何”的说出真相。看着震惊到木然失色的同窗们,心里暗爽不已。 怎么,你们都以为我会对一个普通丫鬟俯首帖耳?要不是太厉害了,她能乖巧如猫? 谷莠? 丫鬟谷莠? 答案水落石出了,她才是真正的金氏之女? 她就是俏生生笑盈盈,挥手间花掉十万两白银,而面不改色的周至柔? 她做过丫鬟,这怎么可能? 不对,金氏之女落难,做了丫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事情的关键是,周至柔身娇体弱的,怎么做丫鬟做的叫人没生出怀疑的? 按照朱凝露的说法,她被绑架的那段路途,全靠丫鬟谷莠天天做饭。这可不是家里的厨房,米面盐油随便用。在荒野之地,自己采野菜,自己生篝火! 尤其一个细节,她们没有盐了,一日两日少吃点饭还行,一直没有盐怎么有力气?暗探们一直不理会她们,仿佛等她们自生自灭。没有办法,丫鬟谷莠带她们到了镇子上的当铺,当了谁的玉佩,换了点盐吃。一顿茶足饭饱之后,她们都觉得玉佩再贵,不值当下的满足。 一般的千金知道当铺是干嘛的吗?更别提去找当铺口朝哪里开了! 能上树掏鸟蛋,能下河捞鱼,认得不少野菜和药草,粗通医理,遇到危险不急不慢,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了身边人。 周至柔的形象,好像分裂开来,一面是无所不能的多面手丫鬟,另一面则是刚刚她在众人面前说的话,两者一点也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交汇啊。这个女孩,不能深思,越是想,越是觉得雾里看花,看不透! 青岚书苑的女弟子回到书苑中,一碰头,胡玉蝶当先便说了一句,“今日的事情,哪些该说哪些不能说,无需我提醒各位姐妹吧?” “胡学姐请放心,我们家里都跟着买了注的,这一下随口说出去,倒是简单。可家里的损失就没法子弥补了,更不知多少家里要破大财的。还是悄悄的吧!” “就是,我家里跟着买了几百两,这一赔,几年的零花钱就没了,还要讨骂!又不是周家那个钱多的,多少丢出去都不心疼。”一个女孩自嘲道,眼睛却一一看过其他同窗,同窗们露出会意的笑,她才转过头去。 “只是纸包不住火,胡学姐,以后要如何呢?” “先管眼下吧。总之,从前如何不问了,以后关于周至柔,谷莠的事情,绝对不能从我们书苑学生的口中传出去,明白吗!” “是!” 众女齐声应是。 这就是当了学生的领头羊的作用了。她一句吩咐,其他人心理如何想不提,私下里绝对不敢违反了,不然就等着被所有人排挤吧! 胡玉蝶的目光在江心月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动声色。 朱凝露的古怪之处明白了,而江心月的呢? 她藏的很好,可惜眼角一丝愤恨还是被胡玉蝶瞥见了。 按理来说,她们应该是素不相识啊,怎么会藏着这么深的敌意呢? 胡玉蝶不明所以,也不想仓促做什么,弄拧了反而不美。就趁着给周家周瑶周琼送入学函的机会,找人悄悄的套周至柔的丫鬟话。 她的善意,无需让周至柔领情,只是凭她的本心而已。没想到周至柔何等聪慧,辗转察觉了她的示意,投桃报李,送了几样吃食来。 其中一样,便是泡芙。 这种小点心,曾经是江心月的的绝技,名为酥油泡螺,名声不小。吃着,的确香甜可口。不过,连宫里面点心,以及各国的贡品都不怎么在意的,自然没怎么放在眼里。 胡玉蝶说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查来查去,更觉得怪异了——当时江心月在袁州,和在甘州的谷莠有什么关联?便是为一道点心产生了龃龉,也不至于那么恨吧?过了三四年,还念念不忘? 偏偏她找人旁敲侧击,问“你以前认不认识周至柔啊?”“从前听说过她没?不经意间交流过?”江心月一概否认。 否认的太彻底了,反而让人生出疑心。 胡玉蝶忍不住想,真是为了一道点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有这么小肚鸡肠,爱记仇的!可惜了那身诗才! 胡玉蝶是青岚书院这一代学生首领,在她有意无意的忽视下,江心月空有美貌,还有剽窃来的诗词,竟然泯然没有机会出头!愣是在书苑里混了整整三年! 当然,这和江心月原本的计划相复合。她根基浅薄,太早出头只会木秀于林。之前青玉案惊艳,是为让书苑老师刮目相看,不然她进了书苑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主动选择的低调,和被迫的无奈隐藏自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江心月愤恨更深了,不过聪明的她藏的更深,更不露痕迹。 每日里看看书,浇浇花,绣花下棋,看似闲云野鹤,悠哉舒适,内里就拼着一股劲,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别说一个周至柔,就是胡玉蝶也要被她踩到脚底! 野心是什么,野心是一把火,一道光,可以照亮人生的路,让你孜孜不倦,一辈子为一个目标拼搏努力。 野心也是一根刺,对某些人来说,这根刺就和黑暗里的火把一样明显。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来!真正的闲云野鹤,不是装出来的。你既装了,就把野心暂且忘记,不然装的四不像,好似鞋里的石子,小得看不见,但能感觉到,膈应死人。 用周至柔的话说,江心月的暴露,就是画风不对。她本来明艳夺目的容颜,硬要装人淡如菊,当然错了人设。人设错了,怎么能凭借核心的竞争力来吸引粉丝。所以粉丝也是短暂的,留不住。 江心月在青岚书院待的这几年,学识涨了不少,更机警,更聪慧,也更隐忍了。然而对她的人脉关系,影响不多。好就好在她未来要走的路线,不需要多少知心朋友,更不要多少人脉关系,只要到了那个大院子里,一个劲往上爬就够了。 …… 春日宴结束之后,二房和三房两位老太太都表示满意。虽然只是女眷女孩之间的交往,可是扩宽了周家的朋友圈,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帖子,以后上门也不至于两手空空了。 长房的安氏不大喜欢,不过分摊了费用也就没话可说了。她知道,女儿周瑾为了她和二房三房要钱的事情,很不愉快。她不以为意,未出阁的女孩子懂得什么?过意不去,以为伤了颜面。其实过日子还是实惠要紧。长房又不宽裕,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周瑾其实这次真的生母亲的气了。 明明对外的宴会的理由是她,竟然好意思算两房长辈的钱财!叫她如何在姐妹间立足? 只是她想多了,周瑶和周琼携手而来,真真切切的感谢大姐姐。不然,周家虽然也尽力栽培她们,可她们天赋不在读书上,比起二房周璇来,总是要差了一层。不占长,不占嫡,还能进青岚书苑,也太幸运了! 有了书苑读书的经历,对她们将来的影响非常大。至少,不会有人挑剔她们庶出的身份了。相比较起来,几两银子算什么?长房大伯母只收银子,不是也没多收嘛? 能挑出什么错来? 周瑾见两个妹妹语出真心,才将心结解开了。 “大姐姐,别和大伯母置气了,书苑只给了我和瑶姐姐,没安家表姐们的份!估计大伯母不知多怄气呢。这个节骨眼上,你多宽慰宽慰大伯母吧!“ “调皮!大伯母也是你能乱说的?“ 周琼吐吐舌头,脸上尽是纯真甜美的笑。 这种程度的,周瑾听了都没觉得有不妥,相反,听堂妹的话,她反而放了心。眉宇松泛了许多,“安家的表姐妹们,自有她们的长辈操心,我们是周家的人,只能顾姓周的……“忽然想到周至柔,到现在还没办法记入族谱,不由得眉梢一皱。 “大姐姐,咱们是晚辈,平时撒个娇儿,闹完了我祖母,再闹二伯祖母,两位祖母疼爱我们,不怎么计较。可是她的事不一样。这件事情,要不别插手了!“ 周瑾摇头,“书苑为什么来了那么多人,你们以为是冲我,还是冲你们二姐?她们是来看谁的,人家不明说,你就装不知道?“ “大姐姐,误会我了。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这长辈之间,我们怎么做,都是无用的。不如去问问她,她不像是没有主意的人啊?“ 周瑾听了,想起之前,周至柔每次那淡淡的样子,好似漠不关心的,也觉得奇怪。事关身份,周至柔怎么无动于衷呢? “不必费心了。“周至柔感谢姐妹们关心她,不过,急是没用的,“这件事根子不在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身上。说得算的,只有一个。他不想认我,那我就身份未明,他想认,凭谁阻止,都是无用的。“ 周至柔面色冷静。 周琼忍不住道,“那你倒是多讨好讨好父亲啊,父亲看着冷肃,其实很疼爱我们的!“ 周至柔:等等,你和我一个父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猜测 周琼是秋氏的亲生女儿,上辈子周至柔跟泡在黄莲水里,苦不堪言的处境,都是托秋氏的福。周至柔和周琼,名义上是姐妹,可哪有半点姐妹之情?没有直接下手让对方去死,就已经是读过书的功劳了——怕对方一死牵连到自己身上,名誉尽毁。 没想到这辈子,周至柔竟然从周琼口中,听到了建议。 尽管这建议听着有点稚嫩,也没考虑到实际情况,但毕竟是关心之下才说出口的啊! 那一刹那,心中升腾的绝对不是感激,而是混杂着“匪夷所思““活久见“,以及“她要是变得善良了,我还要不要讨厌她“的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周至柔才收起发呆的神情,“你和我不一样的。“ 周琼摇头,眼神中居然闪烁了着名叫“诚恳“的东西,很是认真的传授经验,“父亲看着冷漠严肃,其实他心理对我们几个子女,都是非常关心在意的!之前小弟调皮,他也是耐心教导。而对我们几个大点的,自然不会语气温柔,因为我们都年长了!应该懂事了!父母对我们的疼爱,本就是天性。你自幼在外,没有感受到父亲山一般的伟岸,你有距离感,不够亲近。这是正常的。可你已经回到家族里了啊,尽量融合进来吧。“ 她还举例,周庆书无论多忙,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在书房里考验每个子女的学习情况。进步了,还是偷懒了,努力的就赏,懈怠的就惩罚。若非对每个子女的状况了如指掌,怎么能即刻做出判断呢? 周琼还道,她也是去了旁人家,细细问询了,才知道别家的父母,都是母亲照顾子女,父亲爱管不管,对儿子也许还管得勤,女儿可是别想得到父亲的一点重视的。 不对比,不知道父亲有多好。 虽然父亲在外忙忙碌碌,经常见不到人。可但凡他人在京城,总会抽出时间陪伴他们…… 看着周琼眼中的神采,周至柔只觉得,人与人大概是真不一样吧。在她眼中,周庆书野心勃勃,十载沉浮,心中背负的力量,的确跟“山“一样,一旦爆发就山崩地裂。 而周琼只看到周庆书属于“父亲“那一面,并且和外面多数不负责任的父亲一比,诶,亲爹还是非常优秀的,由此产生了满足感和愉悦感。不得不说,无知者更幸福吧。 关于“周庆书是不是好父亲“这个问题,周至柔不想再谈。过个七八年,回头再看,周琼自然会得出结论。也许那时她也能为身为周庆书的女儿而骄傲。 那样的话,证明她是一个幸福的女儿。 而不是一个被利用到底的工具。 听完周琼的建议之后,周至柔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什么回复也没有,只是浅浅谢了关心。弄得周瑾、周琼、周瑶都一头雾水。 “也太不识好人心了,我们明明都是为了她好!“ “好是好,但柔儿顾虑很多吧?毕竟,她一直在外长大,对三叔不熟悉。“ 周琼苦恼道,“就父亲的性格,主动要父亲亲近她,是不可能的,再说父亲也太忙了。她是女儿,怎么就不能低下头,学学我们软语撒撒娇呢?“ 周瑶半天不说话。从刚开始谢过周瑾之后,话题偏移到周至柔身份上,她就保持沉默,偶尔哦哦应付几句,没引起姐妹的在意就索性闭嘴不谈了。 这会儿,周琼发现她的诡异沉默,便不开心了,“感情隔了房,你就当我们是亲姐妹了,是吧?“误会周瑶碍着三房的老太太,打算冷着看笑话。 周瑾也发现周瑶的安静,但她从来不会把自家姐妹往阴暗里猜测,主动递了台阶,“瑶儿是觉得插不上嘴吧,毕竟这是你们父女之间的事情,她要说谁的是,谁的不是?“ 周琼听了,能够理解,不过脸上还是气呼呼的,话里也带着气,“平时再怎么要好,果然关键时刻就看出来了。要是你当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这会儿还顾忌啥?还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道我们至亲姐妹之间,还顾忌来顾忌去?“ “或是你觉得,说了不动听的话,我就会生你的气,以后不再理你?你不说话,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憋死了也不肯说,我才生气!我就生这个气——你不把我当亲姐妹,当我是隔房的,什么外门子的亲戚。“ 这话周琼说的,是没怎么过脑子,大约她心里是真的这么想。然而周瑶听了,却瞬间脸色发白,艰难动了动嘴唇,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怎么了?“ 周瑾立刻觉得不对劲。 周瑶咬咬牙,还是没开口。 周琼和周瑾对视一眼,两人真是心有灵犀,一个软语温言,一个撒泼卖痴,把周瑶哄到厢房里,所有丫鬟全部赶走,两人手段尽出,一个温柔大气,一个威逼利诱,一个晓以大义,一个苦苦哀求。周瑶哪里承受得住姐妹两人的联手攻击,加上她心里也是藏了许久了。 “我……隐隐听说柔儿的母亲,死得蹊跷。“ “什么?“ “就是那金氏……她生意做得那么大,不说咱们南魏几大州府,就是东边的梁国,北边的汉国,路途遥远,这么长的距离不是全靠伙计掌柜的跑下来,我听祖母无意中说过几句,道是做生意的买家,都是金氏谈下来的。她年轻时候,天南地北都闯荡过。怎么就得了一场风寒,随随便便就死了?“ 周瑾倒吸一口气。 周琼更是震惊到失声,往后一坐,坐到太师椅上,瑟瑟发抖。 “不、不可能的。金氏死的时候,我父亲明明远在千里之外,他没有可能害死金氏的!“ 周瑶哭了,拼命摇着头,“我也不信的。可是、可是,金氏一死,她身后的百万家产,都归了三叔啊。况且她死了,琼儿你娘就能上位了,你和琪儿也是光明正大的嫡出了。人人都有好处,三叔好处最大。“ “一派胡言!“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生难测 周瑾掷地有声的反驳,“仅仅因为三叔的好处多,所以三叔就是杀害金夫人的凶手?这是什么狗屁话!完全说不通!“ 气恼的连脏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周琼听了,仿佛听到了仙音,立马复合,“对啊对啊,不能因为我爹得了好处,他就是恶人坏人了!瑶儿,你再胡说,当心我真的不认你当姐姐了!“ 周瑶无语的擦了擦脸颊的泪珠,“要是没有任何证据,我敢胡乱说么?前段时间,你们知道的,那几间铺子被至柔卖掉了。你们知道哪天我见到了谁?“ “谁?“ “一张生面孔。我祖母多少年不见外人了,就是本家的亲戚过来,她也懒怠管的。我原本也没在意,后来看到祖母房里伺候的丫鬟,脸色都奇奇怪怪的,就偷偷到屋檐下偷听。我听到了几句,你们也帮忙寻思寻思,到底是我瞎想了,还是事情……原本就是那样的?“ 周瑶听到的断断续续,只有三五句。 “……那丫头现在都住在府里了,怎么还管不住,让她去了京兆伊报了案?“ “不如捆了,送到庙里,她还能乱跑不成?也省得乱说一气,伤了周家名声!“ “你们可不能不管啊,我们几个管事能贪多少,大头不都送到府里来了?“ “要是见死不救,别怪我们什么都抖搂出来……“ 就这么几句,足够产生联想了。 周琼彻底呆滞了,就连周瑾也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巨大的冲击——三叔,三叔当不至于为了钱财而对枕边人下毒手吧?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凭三叔的本事,哪里弄不到钱财呢,怎么会谋害金夫人?尤其是中间夹着柔妹妹,他就不顾及亲女的感受? 等一下! 周瑾想到周至柔那淡漠的表情,一颗心慢慢的,慢慢的沉入深海。 原来,竟然是如此么? 难怪自打进了周家,柔儿就一直冷冷的,淡淡的,对谁都不上心的样子。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心里藏着巨大的痛楚,却还要天天看着仇人,和仇人的女儿侄女称姐道妹。 很心疼,同时,也觉得非常悲伤。 难道,真的没什么姐妹缘分? …… 周至柔还不知道,周瑶已经把两个姐妹往某种猜测上引了,她如今正在整理计划书。要做全国最大的连锁孤儿院,为金氏博个好名声,就得往细处做,往标准上做,不然慈善做不好,反而惹出了事故,建立孤儿院的初衷不是被毁了么? 她将计划书写得非常细致,在哪里选址,如何规划,费用多少,人工怎么选拔,以及问责制度。写完之后,她将厚厚的计划书拿给周瑛看。 周瑛一页一页审查完,深深看了一眼妹妹,“计划很好,只怕实施起来有困难。“ “有困难是正常的,计划也是理想的状态。现实中出现种种误差,都在允许范围内,只要谨记一点,孤儿院的初衷,一是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找一个归宿,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有为希望。其次,就是博名声。慈善之名,传得越远越好,越多人知道越好。“ “但是,这里面最好不要你跟我参与过多。“周至柔简单的解释,“你跟我,都不需要这个名声。最多三年,我们就抽身而退。“ “为何,我以为你会借势而起,顺水推舟。“ “我又不傻。“周至柔翻了个白眼,“慈善事业做了,就容易被人当成圣人,做了一辈子慈善,要当一辈子圣人吗?你将来要当官,这个名声会成为捆住你手脚的束缚,而我,纯粹是为了报恩,不需要。所以我的建议是,找个靠谱的,真心想要帮助孤儿的代理人。“ “代理人?“ “对。我们出钱,代理人出力。再找个监察的,时不时的抽查检查就行了。我们精力有限,还是把时间和精力投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 周瑛对此,自然赞成。 他悠悠道,“若是母亲还活着,怕是也希望我们能这么做吧!“ 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得轻松又快活。就算暂时吃苦,也是乐在其中,毫无怨言。 周至柔对金氏印象很淡薄,没有顺着话锋继续说,而是转移话题,“听说你和连家的哪一位见过了?“ 连家,是周瑛的母家。当年周庆书和连氏也是恩恩爱爱的神仙眷侣。结果一朝被贬,连氏就痛快的收拾包袱,回到娘家了。 儿子都没要。 周瑛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可能连氏走的时候问过,要不要和娘亲在一起走?他是怎么回的,不知道了,只记得母亲的脸是失望的。 从那之后,几乎就没了“生母“的概念。 因为若干年后,再见到连氏,那是已经改嫁,婚姻生活非常幸福的连夫人。一个标准的,脸上会带着和煦笑容的贵夫人,同京城其他权贵人家的夫人,没什么区别了。 从回到京城后,周瑛就被周家催促着,去连家拜望过了。自然,母子时隔多年,也再见面了。与连夫人,自然是激动的,看到儿子成长得健康、勇敢,英姿焕发,很是高兴。可对周瑛来说,就是三十年的恩怨纠缠,无数次的失望积攒下来,彻底的无视了。 他只能把连氏当成一个普通的亲戚——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不然,凭他的本性,他见到人就像立刻就走,最好永远的不再见。 知道周瑛和他生母的隔阂,周至柔自然不会在气氛良好的时候问这么尴尬的问题,再说也不关心周瑛和他娘关系好不好。 她问的是连氏跟后头男人生的娃,那个周瑛同母异父的弟弟。 不提到他还好,一说到这个弟弟,周瑛额头多了一道“川”字纹。 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太好办了,直接不理会,见到人直接走开,或者打一顿,叫人滚开,离自己远一点。 可是有着上辈子的记忆,周瑛永远无法忘记,在他被家族抛弃的时候,从来没有当成妹妹的周至柔给了他帮助。 从来没有被他当成弟弟的,连夏也出面帮了他! 他到底是有多不会看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眼泪攻势 连夏,母亲连氏,父亲夏之魁,是赫赫有名的“狼威将军”夏峰的第四子。 夏峰年轻时候杀伐过度,早有算命先生说他再不修阴德,必然死后无人祭祀。他不信邪,照样杀人立功,娶妻纳妾一样都不耽误。十多个妻妾,为他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和女儿,除了极个别早年夭折的,大半都立住了,活到成年。 夏峰因此更厌恶算命相师,觉得他们都是骗人的。哪里想到他官运亨通,被排到岭南任职,全家高高兴兴赴任,一场瘟疫,活着的子女只剩下四个。再没有什么痛苦,被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夏峰从此之后修身养性,不再像以前动辄杀伐成性,后来甚至想办法调回京城,安心地做一个养老将军。造桥铺路,更是不论人后。 可能是上天嫌弃他醒悟的太晚了,活下来的儿子接连娶妻,生下的孩子却多半早夭。难道上天注定,他夏峰就没个摔瓦捧盆的孙辈? 就这么地,等最小的儿子夏之魁,给他生了宝贝金孙,怕阎王爷发现这条落网小鱼收了去,夏峰甚至同意给金孙改姓! 反正姓连,还是他夏家的后代,血缘关系改不了吧? 说来奇怪,连夏和他多病的堂兄们不一样,活蹦乱跳的,从小到大无病无灾。他为人本性不坏,就是被娇宠坏了。 周瑛原先讨厌这个弟弟,因为他痴缠霸道,幼稚愚蠢,而连家夏家生怕他学好似的,一个个没有最宠,只有更宠。生生把一个心性不坏的孩子宠歪了,在作死的道路越走越远…… 周瑛怎么知道?从前他根本就不想和连夏打交道。要不是他落难时,连夏是仅有的,除了周至柔愿意帮他的,估计他也没耐心发现这个弟弟的本心。 你不负我,我怎能负你? 这就是周瑛的想法。他没打算任连氏这个亲娘,却打算接受连夏做弟弟了,不得不说,前世的经历带给他们兄妹的影响都太大了。 周至柔所思所想,绕不开“章岂”。而周瑛则想洗刷前世的耻辱,定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还肯认我这个兄长,我就不会袖手不管。“ 沉思了很久的周瑛,半响才悠悠的叹一口气。 “你这样,斗不过周庆书的。知道么,他强就强在狠心绝情上,能够屏蔽一切私人情感的干扰。想想当初,周琼怎么被休回家的?但凡他有一点顾念子女,都做不出坑死女婿全家的事情来。“ 和周琼比较起来,周至柔上辈子的婚姻真是算好的了——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没把希望放在父亲周庆书身上。第一任老公死了,她“悲伤“个两三年,就顺从的改嫁了。改嫁的不好,再嫁呗!反正世人对她的评价还算不错,这个世道也没说过寡妇不能改嫁了,和离再嫁就要受人白眼,那她怕什么? 不像周琼,完全想不通。娘家和婆家扯破脸皮,斗到了朝堂上,胜负分出后,成了死仇。所生的子女根本不认她,她寻短见寻了好几回,都被秋氏哀哀欲绝的求了回来。可那又如何,心里有个关过不去,她的生活一团糟,想要剪掉三千烦恼丝,又怕碍了周琪的前途…… 真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那时,她是痛快的吧?秋氏,你也有今天?怎么折磨她的,所有报应都落到自己女儿身上了。 周至柔阴暗的一面很是畅快,只是她是个聪慧理智的人,从来没有做落井下石的事情。甚至看到秋氏落魄,越发看透周庆书这个人——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人都可以利用,什么人都可以牺牲。 不知道,金氏要是活着看到这些,还会不会对他一往情深,九死不悔? 现在周庆书还没暴露他绝情狠辣的一面,然而周至柔和周瑛经历了那么多,当然不会对父亲抱着天真的幻想了。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他的儿子,但是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周瑛淡淡的道,“虽然我没活着看到最后,但是他……晚年应该也不会多幸福吧?“ 放弃亲生儿子,选择侄子,固然是为了整个家族。可子女都离心离德了,周庆书占据了高位,倒是位高权重了,午夜梦回,难道就没一点遗憾和伤心? 若是没有,倒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有,就是笑话了。他稀罕么,柔儿稀罕么? 秋氏和周琼估计也不在乎了。 …… 兄妹两个碰头之后,定下了未来两三年的策略,接着就是选址,公开挑选孤儿院的代理人。他们挑选的标准都差不多,就选未中进士的举人。一来,这群人来自五湖四海,在家乡都是有一定名望,教育程度高,没有接受过官场的鞭笞,还有些想做实务、努力上进的劲头。就算油滑贪墨,也有限。 第二,京城居,大不易。他们自身想留在京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抄抄写写,给人做状师,其他的生存技巧极少。论性价比,算是最高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孤儿院的管理只是暂时的,双方都不会定下长期的契约,一年一签。高薪聘请来的“先生“,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这算不算是德政,善事? 录取要求一经张贴,果然吸引不少落榜的举子,周瑛挑挑拣拣,选了两个,就打发去建孤儿院了。 至于他自己,则忙得不行。六月一过,他中举的消息就传出来了。十六岁的秀才,算不上新鲜。可十六岁的举人,已经出类拔萃了。周瑛再三思考,没有去贡院参加科考,倒不是他自觉才华跟不上,前辈子他不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 他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十六岁就算考上了,也没什么机会外放为官。留在京城在翰林院?和一群胡子花白的老头儿整天对着书本,他自觉没这份耐心。因此,情愿隐忍,等到十八岁——再过两年,他身形更挺拔了,就没人会把他当半大孩子看了。 正好,该做的事情慢慢的做,他放慢步骤,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 孙儿中了举人,三房老爷子喜不自胜,高兴至极,大热天的吆喝老友,贪杯喝了不少酒,结果发热,连叫了三天的御医。病去如抽丝,半个月后,才利利索索的下了床。至此后,小王氏就紧紧盯着他,不许他再饮酒,再开心的事情也不许。 烦得三老太爷不行。 “老爷看妾身不顺眼,妾身早就知道了。只怪妾身无用,虽然给老爷生了三个儿子,可没一个读书种子。娶的媳妇还不如妾身,生的儿孙眼看着也不是读书种子。让老爷一再失望。老爷念着前头的孩子,妾身明白。妾身万万不敢有怨。只是,您总该顾惜着自个儿,您若有个万一,妾身也活不了了。“ 小王氏四五十岁了,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哭得妆都花了。 周稼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了。 他悄悄把周瑛叫到跟前,私下塞了不少好东西,话中带着歉意,“不能为你大办了“。周瑛通情达理,“瑛明白。不过区区举人,大肆宣扬做什么。等瑛金榜题名,在老家再建造一道功名牌坊再说吧。“ 别的少年郎说这句话,是大言不惭。 而周瑛的口气淡淡的,眼中没有张狂不可一世,只是平淡沉稳,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周稼看着个孙子,越发满意,觉得周瑛分明是千里驹,能带领周家纵横驰骋数十载的千里驹啊! 既欣慰周家有如此出色的儿孙,又惋惜这个孙子,竟然不在他的名下,害得他想操办宴席,都得先问过二房嫂子的意思。 孙子才高志高,如此优秀,那他这个当爷爷的,不能吝啬了。看刚刚送出去的财物,只觉得些许金银俗物,完全配不上么! 周稼眼中露出期待光彩,说出了他后悔一万遍的话,“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祖父一定帮你。“ 周瑛抬眸,眼也不眨一下,“我想让金氏入周家祖坟!“ “这……“ 周稼立刻被梗住了。 周瑛跪下了,难道只有半老徐娘的小王氏,用“眼泪攻势“有效果么?他这个半大小伙子,一样有用好不好! 只见他脸上不带什么悲意,只是两行泪滚滚从英俊的脸颊滚落,配上那双沉静的眸子,谁看到都会相信,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他三思后的选择。 他是认真的! “祖父,您知道,我小时候父母便分开了。我对生母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她离开的背影。后来,父亲把我送到金氏面前,我心里记得生母,非常排斥厌恶她。觉得有了她,我才没了亲娘。我不肯叫她娘,不肯给她好脸色,但凡她和父亲一起出现,我就砸东西,骂人,打人——“ “祖父您看看现在的瑛,可能想象得到当初的瑛是何等的闹人不听话?“ 几句话说的周稼怔住了。 “金氏不是我的生母。她只养了我六年!祖父,那六年,是我幼年最栖栖遑遑,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她对我无微不至,对我的关怀照顾,胜过所有人。是,很多人对我说,金氏对我的好另有目的。可是,她死了啊,早早死在甘州了。祖父,我不能不为她出头,若我明知道她死后孤零零的,而无动于衷,那我还算一个人么?“ 怕就怕真心实意。 少年郎的热泪,和滚烫的心,怎么拒绝? 拒绝就是伤了一颗最真挚的心! 伤了之后就难愈合了啊! 周稼答应不能答应,拒绝不能拒绝,再一次的病倒了。 这回病得严重了,因为是“心病“,没有解药。他想到,周瑛应该就是家族未来的希望了,放弃这么优秀的儿孙,不可能。那么打压他么,为他想报恩?他不是昏沉愚笨的傻孩子,已经看出金氏对他的用心,但那有什么用? 金氏死的太早了。她一死,所有的不好都没了,什么都没得证明。而所有的好,都成了追念追思的美好。再见过连氏,看到生母如今过得幸福美满,对比金氏的凄惨,少年的心中更是无法平衡吧! 病了几日,周稼左思右想,天平已经偏向周瑛和金氏身上了。只是让金氏葬入祖坟,有什么大碍呢,儿子的确是借金氏的钱势才得以东山再起啊,她又用心的照顾了孙子周瑛,给她几寸容身的土地,又如何呢? 若说亏欠,只有周家亏欠她的,她没有亏欠周家的啊! 周稼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逆转,之前最反感厌恶金氏这个商户女的,就是他了。就是在他的示意下,小王氏才敢和二房的郑氏寸步不让。 事实证明,最没有谁的意志是无可改变的,有也是筹码不够。 对周稼来说,一个出色的三代,出色到其他孩子都黯然失色,就可以让步。 只是他临时改了,其他人怎么办? 郑氏气得摔了两个杯子,大骂周稼“老糊涂!“ 荣荫堂内,郑氏气得抓住鸡毛掸子,鸡毛抖动个不停,“我就知道他朝令夕改,做事做人,都没个能坚持到底的。“ 三房彻底改了态度,长房不发表意见,反衬托得二房不近人情,可事实上是她讨厌金氏么?她也是女人,将心比心,非常同情连氏,也同情金氏好不好!要是她能做主,给金氏迁坟,就迁啊,又什么打紧? 可事实上,这不是迁坟的小事。 金氏进了祖坟,以什么身份?妾侍吗?当年的周庆书可是被贬斥的,家财万贯的金氏嫁给她当小妾,当世人都是傻瓜么?没有招赘就不错了。 若是正妻,那就得给相应的身份。之后的秋氏,该怎么算?虽然不大亲近,可名义上是她是自己的儿媳妇,这么多年出入门庭,都是这么介绍的。 忽然之间,她成了带儿子妾侍出门的参加宴请宾客的婆婆,旁人会怎么看看她,怎么看秋氏? 秋氏不是一个人,她背后也是有娘家的。 秋氏还有一子一女,周琼、周琪,两个都是好孩子。比不上周璇可人疼,那也是正经的周家子孙,忽然都变成了庶出,对孩子的影响怎么说? 最最关键的,周庆书怎么想? 金氏毕竟……死得蹊跷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得寸进尺 白云悠悠,金秋送爽,一转眼,周至柔重生回来已经五年了。想到五年前,她迷迷瞪瞪的在香枫里醒来,就被李管家关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过了一夜,仿佛一梦。 五年前,她怎么也不敢想,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周家,和周瑾、周琼等成了姐妹一家人。她本以为,自己要么逃出生天,改头换面,过普普通通老百姓的日子,或者干脆被周家管束起来,彻底没了人身自由。 没想到,周庆书换了个人似地,毫无动作,哪怕周家内部都在谣传金氏之死,另有蹊跷。 “少说少做,免得落入有心人话柄。“ 这是周瑛临走前给的忠告。 不需他多嘴,周至柔也明白啊! 黄鼠狼给鸡拜年,总不可能是一片好心吧?她才不会相信周庆书如此良善,对她这个女儿突然生出了愧疚,或者弥补的心思。猜不到他的用意,那就暂时不猜了吧,反正时日还长着,他的黄鼠狼尾巴早晚会露出来。 秋季,也是一个伤感的季节。金氏,便是死在金秋九月。她的棺椁还在甘州云雾山上,孤孤零零一个人。 因为周瑛中了举,三房老爷子私下拿了贡院的考试题目来考,周瑛对答如流,略一沉思就挥毫,洋洋洒洒写了几篇文章,有理有据,辞气纵横,看得老太爷是老怀大慰。爱屋及乌,想到周瑛如今这么优秀,金氏也是下了一番苦心的。他改变了主意,同意金氏葬入周家祖坟。 没想到,这反而牵扯出事情来。 周瑛急不可待的去了甘州,亲自扶棺而回。什么,只是葬入祖坟?巴掌大的地方,至于争来争去么,想得美!他叫了那么多年的“母亲“,自然要金氏的神位,高明正大的出现在周家的祖祠中,享受后代香火的祭祀! 周稼这下彻底呆住了,喃喃的问,“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 周家当了多少年官,早就为自家的祖坟占了三个山头,许金氏在山脚,或者背阴的地方占个寸大的容身之处,也在容忍范围之内。可是,把金氏的神位祖祠中,和先祖们一起享?受后代的香火,这、这一个进门都没祭拜过先祖,是周庆书被逐出家族后私娶的妻子,怎么能呢? 她哪里配! 三房的反应可想而知,暴跳起来。小王氏更是勃然大怒,她嫁进门生了三个儿子,还没这份荣耀呢,凭什么让一介商户女进了祖祠?合着日后她年年祭拜,都得对着金氏下拜? 愤怒,非常愤怒! 本想和二房联合起来,谁知道二房郑氏这会儿却冷笑在旁了,当时周瑛要去甘州扶棺的时候,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同意了?现在他变了卦,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了,你们才反应过来? 不管了! 反正他们二房,做了不遭人待见,不做了,还是不遭人待见。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坏人都让我做了?凭什么? 郑氏就三句话,“先前不是你们三房的人说的,瑛哥儿是‘吾家千里驹’,不能伤他一片孝子之心。他千里迢迢扶棺而归,等着下葬呢,谁要是挡在他前面,谁就是他的仇人了。我名义上是他的祖母,实际上又没血亲,干嘛平白惹他怨恨?“ 再说,她就冷了面,下逐客令,“该拦的时候不拦,现在我不去做这个恶人。你们爱干啥就干啥,别拖着我!“ 郑氏摆明不肯管了,小王氏气得咬牙,又去长房,长房老太太早就不管事了,跟一尊菩萨似地天天住在庙里,除了长孙女周瑾的婚事问了几句,其他的一概不管。现在长房管事的是安氏。 安氏倒是想管,可被丈夫周策管着,有话也不敢说。 小王氏又去联合四房、五房、六房的人。六房的老太爷本来就是抱养的,他老人家只管吃喝玩乐,有的吃有的玩就够了,家族的事情指望他,别想。六房的周笠和周筌一样,活泼好动,广交四方好友,就是对家里的鸡毛蒜皮丝毫不敢兴趣。 四房和五房又有不同。四房巴结二房,周筱周纂周箬,平素想方设法也要去拜见郑氏的,早听到郑氏的发话,这件事就不敢管了,小王氏死命的骂了一顿,他们也摇头说,束手无策。 五房的人,平时和三房走得近。按理来说,应该是帮着小王氏的。偏偏这半年来,周瑛在五房很是下了功夫,除了展示他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跟着他才有未来外,他还有自己的一套说服办法——凡是绕不开一个理字。若是嫌弃金氏,彻底否认她的存在,那周庆书当年背井离乡,是吃露水活下来的?又是拿什么买了小吏,谋求了官路? 做人忘本,好吗? 在周庆书自己没有明确言语之前,五房要是先表态,那就成了活靶子!日后有什么,不会怪罪他们身上吗? 所以说,五房被“攻略“得好,对着小王氏的无礼撒泼,他们就表示: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亲父子亲婆媳,我们毕竟是隔房的。小王氏正经的解释,这是家族的族务,五房就开始扯族规,被驱逐出的周庆书都认下了,那就是承认他的身份了。 不承认,怎么周至柔还留在周家大宅里呢? 人家女儿都生了,不能没名没分的吧? 说到底,还是你们二房三房的家务事…… 横七竖八扯了一堆后,小王氏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难道以后真的要在祖祠祭拜金氏,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死了还想爬到她的头顶上?做梦! 她也算够狠心的,去挑拨秋氏,秋氏早就惶惶不安了。 当初选择周庆书,和金氏的原因一样,无非是看到周庆书探花郎的外表,以及必将腾飞的潜力,谁知道飞得那么高?眼瞅着都控制不住了,又遭遇“釜底抽薪“,金氏若是进了祖祠,她这辈子都是见不得的小妾! 回娘家哭诉了半天,秋家忍不得这口气,终于派了几个舅兄和周庆书“亲密商谈“了一顿饭时间。 周庆书回来之后,就命人将周瑛捆绑起来,关在柴房。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匕见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柴房里不时传出的声响,让过路的仆人深感不安。周庆书站在围墙后面,秋季雨后的湿润带着丝丝的寒意,可那怎么比得上他眼底的冰寒?挥挥手,随从就低着头匆匆进了柴门,片刻后,只剩下“呜呜的“声响,再也没有闹人的怒骂声了。 踩着一地的黄叶,周庆书返回书房,默默坐在桌案后,提笔给友人写信笺,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澜。直到他的亲爹,三老太爷周稼怒气腾腾的杀来。 “你把我的宝贝孙子给关起来了?孽畜,还不把人给放了!“ 周庆书早有预料,慢慢起身,整了下衣袂,为老太爷倒茶,端茶,眉眼平和,“瑛儿他太急躁了,早晚要吃大亏。儿子关他,是为了他好。“ “你把他关在柴房里,不给吃,不给喝,还是为他好?我当年打你,把你吊到房梁上,你怎么咬牙切齿诅咒我,说我这辈子老了无人送终呢?“ “儿子当年不懂事。“ “瑛儿也年轻,你想想你自己当初,你们是一样的性情,难道不能原谅他?“周稼苦口婆心,“你自己经历过的,小孩子都有些意气心性,好好的教,耐心的教,不然怎么配为人父母?“ “他可不知是意气心性。许他去甘州扶灵,他是如何和您说的?结果又如何?指鹿为马,得寸进尺,他夹着私欲不肯罢休,这是威逼您和儿子呢。若不打消他的邪念,他以为以后都可以这么胡来,岂不是坑了他一辈子?“ 想到被哄骗了,周稼也是一噎,转而道,“孩子还小,你不能这么粗暴的把人关注。他自幼长在外面,本就和你不亲,金氏待他极好,他才愿意为金氏出这个头。须得记孩子的一片赤诚。伤了他的心,他以后都不合你亲近了,又该如何?“ 周庆书依旧心平气和,“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这些年常年在外,没有好生教育他。如今,他犯下的过错,也是儿子这半年疏于管教,麻痹大意了。您请放心,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解决办法。“ 听见这话,周稼满心的愤怒全部烟消云散了。他叹口气,“我病了两回,如今每每思忆过去往事,对你和你哥哥两个,多有亏欠。尤其是你,你个性要强,不如你哥哥绵软听话,我当初想教育你懂得识时务,别那么刚强。现在想来,到底对了,还是错了?瑛儿,是你的骨血,他身上的毛病很多,可根子上,是太像你了……也像年轻时候的我。“ “我也不想他像你一样,经历了重重磨难才蜕变成长了。“ 周稼的眼中又太多感叹,当初他生了两个优秀的儿子,不是不开怀骄傲的。可是第一回当父亲,手法简单,只会指出孩子的缺点,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心里疼是真疼,可不表露出来,谁知道啊! 二兄没有儿子,想要他的儿子过继了。换了旁人肯定要犹豫,或者拒绝的,可他居然没任何思考就同意了——谁知道,这一点大大伤害了两个孩子呢。 后来,他知道错了,也晚了。 两个儿子都和他离心了。 简儿还好,过继到二房,木已成舟,他心性恬淡,也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 庆书就不同了,认死理!过继二房又被驱逐出家族,这打击太严重了。要不是他派人盯着,路上一场风寒差点就没了。 周稼每每想起,怎么能不悔恨交加? 虽说现在他和两个孩子的关系修复了,可是想回到当初父子至亲的亲密……那就难了。只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周庆书莫要走他的老路。 看得出来,他用亲身经历做例子,让周庆书微微动容。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周稼放心的离开。 只是柴房,还是没有开。 一日两日的过去了,十天八天的过去了,再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天,接近一个月了! 柴房那边一天就一顿饭食,一壶清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周家内部先起了不少疑惑之心——这是要做啥子?继续下去,周瑛不得被逼疯了?他只是想为养母讨一个公道,至于把孩子往死里逼吗? 众人议论纷纷,消息自然传到梅苑里去了。 周瑾、周璇也是不懂三叔的意思,她们又不好和周至柔讨论,只能私下里猜测,是不是周瑛暗地里做了什么,触怒了三叔?不然三叔怎么如此绝情? 只有周瑶,完全不抱有一点幻想,她觉得,肯定就是为了金氏的死!这说明,金氏之死,绝对大有玄机!兴许周瑛是查到了什么,可是奈何不得,总不能杀了亲父报仇吧?为了给金氏出气,才想出请金氏的神位如周家祖祠,这样一来,也能安抚金氏九泉之下的不甘了。 而三伯父恼羞成怒,为了不让人知道他做过什么,干脆把周瑛给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见—— 虎毒不食子,三伯父周庆书可真是狠啊! 她摇摇头,看着周琼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暗暗同情,儿子尚且如此,琼儿将来如何,真的很难说啊! 外界纷纷,周至柔其实不大关注。 她在梅苑里,依旧按部就班按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学习,游玩。直到这一日,女孩们都被叫到荣荫堂去,她和郑老太太相看两厌,谁也不待见谁,就免去了日常请安,当然没有跟着过去。 可是周庆书却派人请她去了书房。 又是什么事情呢? 周至柔暗暗的猜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怕个什么。真要想对付周瑛一样对付她,也躲不过去。 不过周至柔用最阴暗的一面猜测,也觉得周庆书不会做落人话柄的事情——似他这种人,都是利益驱动,没有利益,或者利弊不能平衡,他才不肯做呢。 到了书房,周至柔才露出讶异之色,她看到谁了?小白脸?十一郎?他们好不容易从东齐国暗探的身份漩涡中脱离出来,竟然落到周庆书的手中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对峙 东齐国暗探为什么会在这里?以他们出色的反监控的能力,就算逃脱不了,也不至于连自尽的能力也没有。 周至柔心头浮上迷惑,不过存在就是道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静静的看着。 果不其然,这几个人,来到周庆书的书房中,不是巧合。 一切都是预谋。 周庆书挥挥手,十一郎等人就束手站立在一旁,看身形姿势,并不是防御,也不像是下属听令的恭敬。 种种细节,都落入周至柔的眼中。 她有一种预感,大概到了某种特殊时刻——如果是电视剧,此时应该配乐紧凑的鼓点,叫人悬着心,紧张期待的看着接下来发生的剧情了! 没过片刻,又来了一个人。 陈忠! 周至柔未来的大管家,是周家唯一跟着她改嫁的陪嫁,忠心耿耿。他的忠心不是言语上的,而是经过无数次考验,验证过的!周至柔两次改嫁,中间经历了不少奚落嘲讽。每一次跌落谷底再爬起来,陈忠一直在她身边,不曾动摇过。 若非如此,说实话,香枫里大火,他……未必能活下来。周瑛特意把这个人留下,也是为何周至柔关系的缓和留一线余地。 没人防备他,周至柔这辈子还没单独和陈忠相处过呢,周瑛更是被上辈子的经历蒙骗了,以为这个人当真对金夫人忠诚无比。 谁知道,他早就投靠了周庆书呢? “大小姐……“ 陈忠满嘴苦涩,歉意的看了一眼周至柔。 周至柔面无表情,没有给与任何回应。 他的眼角滑下几滴泪,便跪下了,深深垂着头颅,肩膀一抖一抖的。 “陈忠,你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字一句的说来,不许有任何假话!“ 陈忠盯着书房的地砖,声音好似沙子磨过的沙哑,“是。夫人走的突然,见了秀芹管家,说了什么话,奴才不得而知。只知道,自那后秀芹管家就像疯魔了一样。“ 愣了片刻,周至柔才反应过来,秀芹管家,应该就是李管家。对方刻薄的模样,以及看着自己那阴狠狠的表情,她是不是松懈了太久了,都忘记这个人曾经是自己前世的梦魇了? 口口声声咒骂“妖孽“,追在她后面制造谣言,各种诬陷陷害,生怕她过得好…… 这一世,都因为李秀芹早早死在香枫里大火,便彻底放在脑后了。怎么能想到,有些人即使死了,也能制造麻烦? “为什么?“ 陈忠苦涩的摇摇头,“奴才地位低下,怎么能知道?只知道,夫人临走前,应是计划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了大小姐、大少爷做了万全的准备。那一天,天气很好,夫人说,她喜欢桂花树,让人做了桂花粥,这才撒手去了……“ 地砖上一颗颗豆大的泪水砸下来,不一会儿就湿润了一片。 这份忠诚,诚可以感天动地了。可惜,在场的,无论是冷心冷血的周庆书,还是事不关己的东齐国暗探,或是辗转沉浮的周至柔,俱是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动。 陈忠哭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秀芹管家不同意立刻下葬,想请周家本家派人过来。她说,夫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身份不明的安葬了。可惜,早三个月就传信了,周家一直没有人过来。夫人闭眼之后,外院元管家说入土为安,秀芹管家不许,两边吵了几天。“ “谁也没想到……“ 陈忠眼角的余光瞥到周至柔,随即就深深的垂下头去,“谁知道大小姐突然开口说话了!“ 这个突然,可谓莫名其妙。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只有知道实情了,知道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东齐国暗探就是如此。 他们一个个静默摇头,万万没想到真相如此曲折离奇! “说话了。然后呢?“周庆书依旧沉着的问道。 “李管家不吵了,元管家也不闹了,两边都派人暗中接触大小姐。结果大小姐……“ 说道这里,陈忠再一次的瞥了一眼周至柔,见她的嘴角微微弯曲了一点弧度,立刻转开不敢再看,“大小姐看到侍女安溪,让人给她倒杯水。她说,她渴了。“ 就这么一句! 就这么的暴露了! 周至柔恍惚回到过去,她礼貌有错吗?她又饿又渴,发现自己穿越了,没有大惊大闹,而是安安静静的观察环境,找了一个最面善的小姐姐要水喝,这有什么错? 谁能知道,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一系列的行为,她被标上了“妖孽“的标签! “然后呢?“ “秀芹大管家吓死了!元管家也觉得离奇!怎么夫人刚刚咽气,大小姐就……就出了事?“陈忠也回忆当时情景,打了个冷战,“若说上天神灵有眼,怎么求了那么多香,拜了那么多佛,没能救回夫人的性命。反倒是痴傻的大小姐,突然变聪明了?“ “遇到这种情况,当时你和李秀芹她们,是怎么想的,又做了什么?“周庆书如同审案,声音沉稳没有什么波动。 “奴才身份有限,做不了什么,更插不上话。听秀芹大管家说,这是‘借尸还魂’。找了人试探,发现大小姐所言,绝对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甚至也不像是……女孩儿!“ “夫人尸骨未寒,大小姐就被人附身了,大家都非常气愤,出什么主意的都有。不过什么撒白米,泼狗血的,都没用!听起来最有效的,应该是召神驱鬼了!“ “秀芹管家花了大代价请了驱鬼的道士。那等有神通的道士哪里轻易过来?又不好把实情说出,免得夫人死后名誉受损。只能辗转求助高人,求了许久,才请来了一位……“ 陈忠第三回偷瞥了周至柔。 周至柔睫毛微微垂下,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这一刻和陈忠的眼神对上了。 陈忠惊骇无比,下意识的往后退缩了两步。 他认真的,被吓到的样子,不也是吓了周至柔一跳么? 原来你这么怕我? 那你前世战战兢兢跟着我,干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忠诚 东齐国暗探们,听到这里,已经是长长的吁一口气。 他们本来都是解甲归田了,有了良民身份,可以过平凡安定的生活了。虽然没有得到多大功勋奖励,可是说实话,做暗探的,能有一个善终,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还能有什么奢求? 只是,不甘心啊! 他们之中,哪一个不是身经百炼,为着家国为着荣耀奋斗过的人?潜伏在异国他乡,忍受寂寞和生命时时刻刻受威胁的危险,到最后,莫名其妙,不明所以?这个结果,难以接受啊! 任务是他们接的,目标也是他们绑的。 也没绑错啊? 可怎么搞的,他们自己内部产生了动摇,觉得这个真的不像真的,假的也不像是假的,一路观察一路纠结,一路各怀心思……等回了国,大势已去,一切为时已晚! 要他们承周至柔的人情?可以,他们也是恩怨分明之辈,能报答的,自然会报答。 但前提是,他们要真相! 哪怕是迟来的真相! 不知道真相,不知道自己掉进坑里,这辈子,死不瞑目! 东齐国暗探们抱着这个想法,去了甘州,甘泉县,细细追查香枫里大火,追查金夫人之死——要知道当时人证物证,差不多都跟筛子被人筛过无数遍了。他们不肯死心,不愿意放弃,这不,就遇到了周庆书的人了。 一拍即合。 暗探们本应该怨恨周庆书,两边立场是天然的敌对。不过他们的身份不同往日,没有官方的背景,加上东齐国都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就算为国复仇,也应该去找梁不屈,找不上周庆书。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携手合作了。 这个目的,就是周至柔——金氏之女。 “真是奇妙!我们兄弟初遇她,并没有觉得她就是本尊。看在贵国梁音梁大人和姜烨姜大人的颜面上,抱着宁可错抓不可放过,才绑了她。而后,和另外三人对比,才有了三分怀疑。“ “只是毫无证据,而其他人多少能和金夫人联系上。她当时的神态言语,似是而非,首领说有五成可能,但我们不信,她若是,为什么不唯唯诺诺躲在后面,反而处处掐尖占强?“ “一路北上,她所知所学,就像是乡野里长大的孩子,又突遇富贵窝,学得四不像,既不像千金大小姐,又不似普通丫鬟——我们从五成信,到半点也不信,这其中潜移默化的改变,太可怕了。“ “所以,到最后真相揭露,不能接受的,不是和亲生女儿错过的你,而是我们!我们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探,不是一群蠢货!“ 就为了最后一句,他们才冒着风险过来啊! 如今,他们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是金氏的女儿!但她又不是金氏的亲生女儿!“ 若非面对面对峙,若非这几年来从没放弃,怎么能知道,真相竟然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而他们愿意来到京城,到了周府,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就是想再见周至柔,想看看这个耽误他们任务的女孩,要怎么解释!这一次,她还能躲得过去么? 她还能怎么蒙骗谁? 在场的人,谁还会相信她? 坐在长长桌案之后的周庆书,面部一直藏在阴影之中,这一刻,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深深的盯着周至柔,“你有什么话说?“ 周至柔看了一眼书房内的所有人,轻轻的拂过了衣袖,站起来,浑然不在意的道,“父亲,唤女儿过来,就是听这些人,说这些糊涂话么?“ “你以为,这是糊涂话?“ “难道不是?“ 周至柔始终坚信自己,“父亲希望自己有一个妖孽女儿?从此后名扬天下?“ 十一郎等人就看笑话,嘲讽道,“还以为你有什么法力呢,能蛊惑人心。居然想威胁周大人?知不知道有太多法子,炮制你这个妖孽了。周大人若是下不了手,我等可是手痒了。“ 陈忠听了此话,立刻畏惧的退后两步,头低得更恭敬了,“大小姐,大小姐……“ 周至柔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十一郎面前,巧笑倩兮,“你刚刚说什么,手痒很久了?“ 不待十一郎回话,她“啪“的一挥手,重重的打了一巴掌过去。 “你打我?“ “打你又如何,我还踹你呢。“ 说完,周至柔提着裙子,死命的猛踹十一郎,一脚比有一脚狠,“姑奶奶不计前嫌,帮你求情,不然你们以为孟生花能饶过你们?你们是东齐国的暗探,掌握多少秘闻,人家没兴趣收服你们,早就想弄死了一了百了。不是姑奶奶的示意,你们以为你们还能活蹦乱跳站在这里?“ “姑奶奶帮人帮到底,还帮你们弄到了良民身份,有半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若是我心狠一点,就把你们当奴婢用到死,或者干脆借梁坤的势,送到敬事房,下面一刀割了,还让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你说,我打不打得你?“ “你再说,我踹不踹得你?“ 一直猛踩,踩得钗环叮咚,都乱了,她气喘吁吁,觉得心口的闷气出了,才收了腿,端正的站直了,扫了一眼其他暗探。 其他人都低下头去,没有一个直视她的。 是啊,不论“真相“如何,周至柔本人可没半点对不住他们的地方,换了旁人,这一路北上的绑架路上,周至柔几个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有几个能不记恨呢? 不报复就是良善了。 而周至柔却还为他们求了一条生路。说她别有心机也好,说她城府太深也罢,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真相,深挖她的本来身份,固然是有苦衷。但如十一郎那样,说什么手痒,想对周至柔做些什么?也是过了份! 周至柔站在周庆书的面前,生平第一次,她静静的看着名为“父亲“的这个人,陌生又熟悉,说实话,她从前只有排斥和厌恶,看到他只想躲避,或者逃离。 现在,她有兴趣了。 因为她忽然知道,也许事情并不想她看到的那样。 比如说,陈忠这个家伙,骨头根本没那么硬。是怎么坚持的跟着她起起落落,忠贞不二的? 所谓忠诚,只是受到的诱惑不够,或者背叛的代价太大! 第一百五十章 计较 陈忠,他名字叫忠,可不代表他就真的忠诚了。上辈子他死心塌地,无论经历什么都不肯离开。周至柔还以为他是仅有的,对金氏极为忠诚可靠的仆人,所以对其倚重信任。不过书房发生的这一幕,彻底颠覆了她的看法。 她情不自禁想到一句名言——真相只有一个。 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当排除了所有的嫌疑,那么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 周至柔的目光,挪到周庆书身上。 她想在这个人身上找到一点人性的光辉,想劝服自己:别怕啊,许是父亲就是因为关心你,爱护你,才派了陈忠跟着你。 可惜,找不到。对方简直是严防死守,毫无破绽。她想到周庆书可能是想要保护她,才用自己的权势威逼陈忠,对她不离不弃。可是,心里的厌恶和忌惮,一点也没有减少。 毕竟,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周庆书掌控一切惯了,派一个下人到女儿身边,及时知晓了解动向,太正常不过。怎么就是关心爱护了?他就是提前布局,下了一个棋子儿,怕棋子不够用心,暗中威吓了一番,令陈忠不敢左摇右摆。这有何难? 是了,肯定是这样。是她麻痹大意了,也是被陈忠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欺骗到。毕竟,他从前也不像是受到重视,之后也没有因为周庆书得到什么“不明来源巨额财产“。她就疏忽了,觉得自己御下也算开明,跟着她也有一片坦荡前途。 自信过了头,就会这样。 心中反思了许久,面上,周至柔对“父亲“周庆书再一次刷新了了解。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陈忠的出现,帮了她,上辈子她很多不方便去做的事情,都让陈忠插了手——如此说来,周庆书还和章岂差不离,两人都暗中派人接触她,帮助过她。这岂不是说,他们都很清楚,她骨子里是什么人? 羞赧是不可能的,不好意思更是不可能的!周至柔悠悠的吐出一口气,不想装了,放下裙角,漫不经心的整理了一下袖口,“您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看戏?说来说去,您到底想知道什么?“ “您是想知道,我是谁么?为什么?“周至柔笑的甜美,如三春和煦阳光中,枝头那最灿烂的春花,绽放得肆意美丽,“为什么不去闻周瑛呢?他可是您亲生儿子,周家正经的嫡子。“ 周庆书没有开口,眼神阴冷的盯着她。 周至柔浑然不在意了,上辈子她做过的过分事情多了去了。收买杀手,暗中操纵……一系列的事情,想来都瞒不过周庆书的耳目。他不都……忍耐了? 兴许为了周家的名誉,还帮她扫除了许多后尾。 细想想,她应该像是一把刀吧,藏在丝绸般的刀鞘内,好像装饰品。实际上锋利锐利,一开封,遇啥斩啥,特别好用。她帮了周家多少?那些她遇到的难题,应该……不都是她倒霉,无意中碰上的。 有没有周庆书推波助澜,主动送到她面前,让她解决,还是未知之数呢。 想到这里,周庆书真的很想笑。她过去想的,周庆书利用她,利用得彻底,三次婚姻,都收了巨大的好处,结论对的,但想得还是太浅了。 何止于此?他不好出面的,没时间处理的,使个巧劲儿,摆到她面前——好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了。嗯,他坐收渔翁之利! 服不服啊? “你对我的儿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周瑛就在香枫里,他是亲眼看到周至柔从痴傻的状态,忽然变得精明的。就算他当时年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秀芹管家和元管家,她们不是蠢货,肯定和周瑛细致分析讲解过的。为什么周瑛还是丝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她?站在她的一边? “下药?哈哈哈,我能下药,也该给您下药啊。“周至柔笑得开心,转头看了一眼陈忠,就见陈忠眼角的余光还在偷偷瞥她,顿时生气了,抄起长案上的茶杯,劈头盖脸的砸过去,“还不滚!“ 陈忠吓得不轻,抱着头,都不敢回头看周庆书的脸色,抖着衣裳,爬着就出去了。 那几个东齐国暗探,互相看了看,既然知道真相,那心底的疑惑彻底解开了。虽说,他们很好奇周庆书和周家,如何处置被妖孽附身的金氏之女,不过,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他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告辞!“ “等一等!“ 周至柔却不干了。 早就放你们一马,你们不知足,还追到南魏的京城来,非得到周家的后宅书房内,撕扯开她的本相,暴露她的最大秘密。现在想抽身而退,想得美! “丧家之犬,就该有丧家之犬的觉悟。你们以为这南魏,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你意欲何为?“ “别以为我们怕了你。大不了,咱们鱼死网破!“ 十一郎擦掉了满脸的灰尘,犟着脖子宁死不屈。 “不用鱼死网破。“周至柔慢条斯理道,“出了周家大门,向右,过三条街道,再向左……若是不知道,就找人问问。“ “问什么?“ “刑部姜烨对你们很感兴趣。上次就对我提过了,只是我想着你们不容易,东齐国皇权易位,你们不得重视,不得已流落街头,只能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想来,是我想岔了,你们分明是不甘平凡,还想做一番拳脚事业么。既然如此,我可不能做阻碍你们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话音刚落,东齐国暗探们齐齐愣住,“你要如何?“ “介绍你们去刑部啊。姜烨……名义上是刑部的人,他背地里和锦鳞卫有什么关联,我是不知的。只知道,介绍你们过去,我就能得姜烨老大的人情了。“ 她轻轻笑了笑,笑容分明不怀好意。 只是东齐国暗探们却在深思,思考其中的利弊。 东梁已经立国三四年了,民间的反复声音很少了,皇权稳固,他们这群脱离王权中心的人,说句实话在,利用价值不高了。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一身的本事。 若是南魏的锦鳞卫看上他们,他们要不要帮南魏做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是重生者 叛国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的。 南魏曾经是东齐国的邻国,两国之间的摩擦从来没间断过。作为暗探更是心知肚明。让他们帮南魏做事,心里还是有一道关卡难过。 问题是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隐居偏僻之地,这辈子像普通老农那般,老死乡野——这其实,已经是很多暗探前辈们的求之不得的结局了。能有自己的后代子孙,过上一段儿女绕膝、子孙满堂的生活。 然后,另外一项,就是为南魏做事!锦鳞卫挑选极为严格的,他们能加入也要经历层层考验,若没有东齐国暗探的经历,怕是还没资格。 思来想去,大多都泄了心头的气,弄明白周至柔的身份隐秘,就没兴趣参与两国之间的事务了。只有十一郎,跃跃欲试。他还年轻,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生子,被绊住手脚。 周至柔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别人不去可以,就这个十一郎,想要逃出生天,从此自由自在,做梦呢!让他做锦麟卫打工,做到死为止! 周庆书一直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他就看着这个“女儿“,三言两句就解决东齐国暗探。说起来,能做到暗探,被委派到异国,也是国内精挑细选的精英,不应该被人轻易糊弄过去的,可惜,遇到周至柔,就这么随口打发了。 刚刚她打了人,骂了人,宣泄她的怒火,毫不留情,可看诸人表情,没有一个对她怀有恨意。 他们明明知道她来历不正,知道她身份的诡异。可他们没有想过去伤害她!报复她! 这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个! 甚至出了这道大门,也不会把她的身份说出口,暴露她的隐秘。 怎么做到的? 亲眼看完,周庆书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也做不到。 外人都走光了,周至柔这才正式的和周庆书对视。 父女两个,目光相对,没有亲情,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亲情存在的。他们试探,他们猜测,他们忌惮,就是不可能有任何父女情分。 许久,周庆书道,“你若寄身我女身上,便不可有一丝一毫亵渎之举!“ 周至柔用温柔至极的声音道,“你和我谈条件?“ “这是底线。“ “不不!“周至柔摇头,“这不叫底线,这是你的谈判方式——你最善于用类似的,从细微处入手,察觉人心,让我生出理解、赞同,或是愧疚之心。我怎么对待我现在的身体,是我的自由。你没有资格过问。“ 周庆书脸色一变,想到不好的一面,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周至柔轻笑了一声,嘴角轻佻的勾了勾,“我活着,能吃能睡,能跑会跳,我很感激。“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喂周瑛吃了什么迷魂药么?“ 调皮的眨了一眼,周至柔道,“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是他选择我做他的同盟。我和他,是利益结合,也是上天选择的合作伙伴吧。他讨厌我也好,喜欢我也罢,都没的选。“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哈哈,没关系,我会告诉你真相。“ “听好了,我上辈子的名字,叫周至柔。“ “我的兄长,叫周瑛,我的父亲,周庆书。我的母亲,金妍希。我的生辰年月……罢了,这套自我介绍就免了吧,您不是都知道么?“ “说些您不知道的吧。“ “我上辈子遇到的秀芹管家,就是您之前找陈忠对峙的,那个香枫里管家。她找了一名非常出色的,优秀驱鬼道士。对我进行‘泼狗血’‘淋糯米’‘贴符纸’‘烧符水’等等驱鬼仪式,发现还是不能对付我,就用了油锅炸我。哈哈,没炸死我,只把我半边身子油炸了。“ “我带着半残的身体,从六岁起的记忆,就是痛苦,无休止的痛苦,没日没夜的痛,生不如死。“ “后来我和周瑛被周家的人,接回周家,倒是请了御医给我看,御医说我命不久矣。是我贪心,挣扎着不肯死,一而再再而三,硬生生活到及笄了。“ “女大等混。偏偏我的婚事是一大难题。你怕我拖来拖去,拖累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想替我说一门婚事。“ “可选什么人家好,高嫁么?我这副身子,嫁过去病恹恹了,指不定哪一天咽气了。不是结亲,倒是害了人家。“ “低嫁吧,又伤了周家的门楣。“ “有位亲戚帮你解决了苦恼。你痛快的替我决定了婚事。打算定亲之后就赶紧把我嫁了,省得多待在家中碍眼。“ “没想到,遇到一桩大事……你想知道什么大事,哈哈,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这你不就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么?知道对朝堂有什么影响么?我不会说的。“ “总之,我的第一任未婚夫就这么死了。你冷淡,无所谓,正好把借着未亡人的名义,想送我到庵堂,对外只说我悲恸过度,再过个两三年,我病逝了,也就帮你解决了心病。“ “我知道后,非常不甘心。于是用了些许手段,得到林家的提亲。“ “干嘛这么看我。林家,哪个林家最般配,让你无法拒绝?当然是翰林院林家了。“ “我嫁到了林家,当了一年的林家二少奶奶。“ “……“周庆书用看疯子的表情看周至柔。 周至柔不在乎,她早就想把这一切血淋淋撕开来,痛是不可能痛的,该痛苦的人也不该是她! “林家女婿走了之后。我听说你又起了心思,想把我送庵堂。翻来覆去,就这一招,我可不想对着青灯古佛,只能想尽办法,最后嫁到了宁家。” “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人,宁致远,你的得意门生。我诱惑了他。他是你的门生,娶我正好报答恩师呢。” “对了,我还嫁了第三回。想不想知道我怎么从宁家脱身的?我特意请了长房大姑姑的女儿周瑗,看着他们两人的好事高调被人传颂,这才离开。” “你……”周庆书又惊又怒。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宣泄 种种匪夷所思的话,变成了利箭,嗖嗖的朝着周庆书袭来。他想竖起盾牌,或者扬起长矛,攻击或者防御,可惜都是徒劳无功。周至柔的话,太过离谱,离谱到了极致,偏偏包含着巨大的情感,如同波涛一样,一浪盖过一浪,根本不容周庆书喘息。 “宁家的名声完了。你可以说是被我败坏的,世人都同情我,唯独你看穿了真相。所以你还是打算送我去庙堂里。我使劲挣扎,不想落入那不堪的境地。于是又用了手段。这次比较激烈点——还用这种眼神看我?“ 哈哈的大笑起来,周至柔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在名为父亲的男人脸上,看到惊诧、惊恐的表情。她心里愉快极了,这种爽利比大热天喝了透心凉的冰镇西瓜汁还要舒服。可能她太狂肆了,也可能她早就不喜周庆书万事都要掌控在手里的控制欲,把她当成棋子一样利用,凭什么! 就算这一世未必能逃脱周庆书的摆布的命运,有着一刻的爽快,倒也值得了。 “我用了所有我能用的手段,对,就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要脸,堕落,甚至是自甘下贱的法子,我,嫁进了侯府,当了侯府夫人……哈哈,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好笑~“ 周至柔笑弯了腰,退后着坐到椅子上,揉着自己的肚子,依旧笑个不停。 “够了!“ 周庆书严厉道。 奈何周至柔怕他? 她继续笑个不停,笑声甚至更大声了,“你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以为周、宁两家的名声被我毁得彻底?不怕不怕啊,周家的名声可没有因我受损。世人提起我,都说我是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呢。虽然金家牵扯到七王案中,被抄家流放了,可我礼佛敬佛,年年施舍米粮给穷困人家,还开了书铺为读书人免费租用纸笔,名声不知有多好呢。身为周家女,我就算排不上前三,也是名列前茅吧?不然,如何配得上你的得意门生?“ 周庆书脸色急遽变化,无法形容他心底的巨大震惊。 这些话语,换了一个人来说,都会被他驳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偏偏说这些话的人,是他的女儿,他那天生痴傻的女儿。柔儿忽然一夜之间变清醒了,就足够奇怪了。 那她说,她是重生回来,信否? 不信否? 种种杂念交织在心里,更可怕的这些话透露的意思。 先嫁林家? 周家和林家同属于书香门第,那就一定是至交同盟吗?非也!林家的靠山是胡丞相,而周家在二房掌权时,表面独立的,不参与任何党争。等周庆书返回周家,那不用说,周家的立场早就变成周庆书的——他当年大好年华,怎么落得被驱逐家族的地步? 还不是在英王案中受了牵连。 英王案是谁坐实的? 胡丞相!他一手操控了重要供词和供人,做成了铁案! 林家未必参与到了当年的案件中,不过周庆书不可能,永远也不会和政治立场相反的人家,结成亲家啊! 至于宁家。 宁致远虽然是他的徒弟,可他早不是当年纯粹的读书人了,被贬成庶人之后他尝遍了人间冷暖,至亲之情都不能尽信,何况是师徒情?他怎么收下冷泉当徒弟的? 当中多少算计? 收下宁致远,情况虽不类似,但其间的算计一点也不少。 周庆书无法想象,若是周至柔以他亲生女儿的名义嫁过这两户人家,自己要如何应对……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心笑着送亲吧? …… 周至柔开心的看着周庆书的脸色变化,偏着头,这一幕她要永远的铭刻在心底,足够回忆大半生了。 她还在想,要不要继续释放更大招,一次性把周庆书打蒙了!什么最能刺激到他? 这个人,全方面无懈可击,冷酷无情,属于人性的一面少的可怜。不如直接告诉他,周家未来的政治前途几乎完蛋了,九皇子登基后,对他并不看重,只等着他老迈之后恭送打发掉——算了,还是不能说,不然他知道自己将来入阁了,岂不是高兴坏了? 她也不想透露未来的朝堂的大事,那不是伤害,而是帮助。似周庆书这种嗅觉敏感的人物,稍微提点一下他就能乘风而起,何况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未来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千头万绪,怎么抽出一条没有剧透的线索? “咳咳!“ 突然之间,长长的书案后头,传出来一连串的咳嗽声。 里面还藏了人! 周至柔震惊,什么人?竟然敢偷藏在周庆书的书房里?不知道他最厌恶书房内被人打搅的吗? 曾经有侍婢在书房打扫,因为不是在规定的时间,就被重罚了,打得屁股开花——此事成为周家所有仆役的印象最深刻的课,所有人都知道,书房重地,规矩极重,稍微有一点不慎,就会受罚。 周至柔刚刚肆无忌惮的说完自己的过去秘密,突然发现还有第三人在场,就好像被抓包——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怕什么? 有种就传出去啊,看看周庆书能不能忍耐“周家诞生了一个妖孽“的谣言,街头巷尾皆知? 周庆书见周至柔片刻后就恢复了,更加惊怒。不过他顾不得了,急忙绕到屏风后头,“哥?“ 他知道周简若非实在撑不住了,是不会发生一点点声响的。 周简也的确是忍不住,咳得面色紫涨。周瑛面无表情的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服侍他喝下去了,才好了一点。 “够了,不要问了。二弟,不要……问了。“ 周简呼吸不稳,虚弱的抬起手臂,按在周庆书的胳膊上,“今日……够了……“ “哥……“ 周庆书眼底发热,赶紧挪开目光,摇了摇铃,命人送来春凳,亲自看护着人抬着周简回去了。 于是,书房内只剩下尴尬的兄妹二人组。 面面相觑。 面无表情。 熬过了最初的尴尬之后,周瑛打破了沉默,“你……倒是抖搂的利索!该说的,不该说的,你什么都说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心病 “你总不出面,还怪我不该说?“周至柔可不愿意背负“泄密者“的称呼,立刻反唇相讥。 “我被关起来了,要怎么说?“ “关?怎么关的?柴房?你周少爷住过柴房么,周家上下舍得么?我怕你前脚到了柴房,后脚就有人把柴房布置得和秀楼似地,铺满了羊毛地毯,吃的穿的用的,差一点还进不了这柴房的门。“ 周瑛气恼,就是没反驳柴房的事情,而是转而攻击周至柔的沉不住气, “柔娘,你怎么浑身长刺一样?就说今日,你明明知道他根本奈何你不得,含含糊糊也就过去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因为我累了。“ 周至柔没有任何道德包袱,耸耸肩,“我见他这么认真的搜集我的信息,亏得他连东齐国的暗探都想到了,恐怕不达目的不罢休。我要是连半句实话也没有,你以为我会得到什么好果子吃?“ “他能把你怎么样?他舍不得!“ 这句舍不得,兄妹两人都知道,不是出于父女之情,而是周至柔的人,她身份,以及独特地方,有太多可以利用的地方。失去她,就好像棋局中没了“車“一样,是很令人惋惜的。 “是舍不得,不过我为什么要受皮肉之苦?或者跟你一样,被关到小黑屋里?你的柴房有人伺候,我的小黑屋可就真是暗无天日了!思来想去,我就告诉他实情了,他想要的,我就说了。又没说假话,上辈子我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啊。他不想认,随便。我不介意。至于他知道后,是什么反应,有什么后果,也不该让我一个人承受。“ “什么叫你一个人承受?我不一样吗?“ 周至柔摆摆手,“省了省了。明人不说暗话,你打算如何?“ “都到了这一步,能如何?“周瑛无力,“随遇而安吧!“ 他来回踱着步,一时愁绪上头,眉头皱得紧紧,一时又释然了,觉得“管他怎样呢,爱如何就如何吧!“ 兄妹两个人就此安静的对坐着,一个望天,一个看手。 没多久,周庆书就出现在门口。 事实上人家周庆书根本就没离开。 从窗户看到他的背影,和抬着春凳的仆役一起走出垂花门的画面,是有人假装的。真正的周庆书和周简还利用特殊的装置,藏在书房后面的暖阁里,将兄妹两个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答案终于明了了。 什么“迷魂药“,原来他们兄妹两个,对彼此的秘密心知肚明,互怼,互相抱怨,互相甩锅,这一套做得这么熟悉,前几年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居然还没彻底翻脸? 周庆书脚底踩着一团棉花,好像在雾气里,迷迷茫茫的“飘“到他最熟悉的书房里。 看着他的一双子女,周瑛——他的长子,是他的结发之妻连氏所出,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周至柔,他落魄之后遇到的金氏,生下的女儿,也是他的长女。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周瑛从襁褓中长成了一个俊郎少年,眉宇之间英姿勃发,酷似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而周至柔,她不是天生痴傻,竟然变得机警聪慧,这是上天垂怜,还是命运捉弄? 周庆书动了动嘴唇,完全不知道用什么话语开口。 而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周瑛和周至柔这对鸡贼的兄妹,是绝对不会主动提的。他们两个别管心里转悠着什么心思,面上绝对是乖巧温柔的,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前几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罢?“ 万万没想到,周庆书的开头,竟然是关心? 周至柔和周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套路“二字——哪里是真的关心哦?真关心,去年初见时怎么不说呢?都过了快一年了,才想到来问候,不觉得太晚了么? “还行。“ 周瑛淡淡道。 “习惯了。“这是周至柔,温柔的表面下藏着深海一样的波涛。 周庆书微微皱眉,眸中凝着漆黑的墨,看不透分毫。他又重新回到了长案后,坐下之后,神态从容了许多。 “这么说来,瑛儿,你也和你妹妹一样吗?“ 周瑛定了定,抬眸道,“是。“ “你们兄妹竟然都……“ 虚抬了手臂,周庆书承认自己还是需要时间来接受,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无法形容这种震惊,前半生经历了所有颠覆都不如眼下。他的亲生子女,亲口告诉他,他们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做了他的子女。 “那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怎么说?“周瑛之前怪妹妹“浑身是刺“。可现在变尖锐的人是他了,而周至柔则眉眼恬淡的站在一旁,装娴静柔雅。 “说我们都是死后重生的?说我们上辈子如何碌碌无为,让你特别失望?我和柔娘,都是您最不孝、最无能、最耻辱的子女,早说了,您还不狠得把我们赶出家门?“ 周瑛满含悲愤,他这一声声控诉,大概也藏了太久了,憋在心里都快憋出病了。 原以为会受到周庆书的反驳,没想到他手一抬,打断道, “等下!“ 过了片刻,周庆书才话语中搜罗到一个重要的词汇——“死后重生?“ “你们……都……死……死了?“ “当然,不然我们是返老还童?睡一觉睡回到五六岁的么?“周至柔语气平平静静,“可惜了,我和大哥没有变老的机会。我死在三十二岁,大哥大我六岁,死于三十八岁。我们是同一天受到袭击,大哥架着我的马车翻车,我从车窗摔出去,颈骨碎裂,死得很快。大哥你是怎么死的?“ “利刃刺胸,比你晚了一刻。“ 周瑛道。 “可怜的大哥,你当时一定很痛。“ “还好了,那刀手下手利落,正中我的心口,也就瞬间的事情。“ 这还是兄妹两个首次提起彼此的“死亡“。说起来,他们上辈子恩怨纠缠极深,哪有那么轻易的释怀的?也是因为有了一起赴死的经历,才有了坐下来慢慢谈判的基础。 时过境迁,他们是真的不在意了。 人,都是会死的。 有这么一回,不是坏事。 只是没想到,最应该看开的周庆书,忽然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倒在长案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惊心动魄 周庆书倒下了。 前世今生,两辈子都强悍到无敌的人,竟然就这么倒下了?如同高山轰塌,砰的一下,惊得周至柔和周瑛齐齐往后退缩了好几步。 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周瑛上前试着摸了摸亲爹的脉息,回过头,眼神完全不对劲了,“他、他……“ “心跳停了?“ “……嗯!“他浑身过电一样,懵掉了,“怎么可能?这怎么会……“ 周庆书给人的印象太强大了,用钢铁一样的意志来形容丝毫不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倒下了,毫无预兆? “别发愣了!赶紧行动起来!“ “行动?行什么?“ 周瑛瘫软了,无力的坐在一边。 周至柔除了刚刚的震惊,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眉眼之间都是冷静沉着,回忆着过去所学的cpr,“他是心脏骤停,别担心,黄金四分钟之内还有救!你过来,把他平摊放在地上,解开他的衣领……摸他的颈部脉搏。“ 周瑛是十六岁大的小伙子,爆发起来力量足够,驮着周庆书放在地砖上,完全按照周至柔的指挥—— “解开衣服,双手交叠,用右手掌根部按这里!“ 周至柔指着周庆书的胸口某点,同时做出左手叠放右手,十指交叉的动作。 周瑛依样画葫芦。 “呼吸,你先调整好呼吸,待会儿用力,用你身体的力量下压,知道么?我按你按,你就按。保持频率,我说停你就停。我说继续,你就继续!“ 周瑛无意识的乱点头,这一刻,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好了,开始!按!再按!“ 心脏复苏术并不复杂,只要动作标准了,就是机械性的重复再重复。 它的重要性在于,黄金时间使用了,就可以用最小的代价,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人命!不是医生不是护士,不用什么特效药物,普通人也可以救助别人的性命! 机械性的按压之外,还需要人工呼吸。这个时候,就不能指望周瑛了,与其还要开口解释为什么要口对口的吹气,以及怎么说服他心里的关卡,周至柔选择不浪费时间。 亏得周家是大户,连丫鬟都随身佩戴着手帕。她这位千金,手帕是更是素雅,用蚕丝织就的绫罗,薄如蝉翼。轻轻覆盖周庆书的嘴唇,掐住他的下巴,“暂停!“ 她附身用力的渡气。 “你……“ 周瑛惊骇得往后又退了一步。 吹完了气,周至柔摸了下脉搏,眉头皱得紧紧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继续按压。你想年纪轻轻就死了爹,我还不想呢!“ 周瑛被骂了一顿,立刻清醒了,急忙继续按压。 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这是一个循环。 五个循环后,再检查脉搏呼吸心跳。 如此过了整整二十个循环,周瑛已经累到满头大汗,手臂快要虚脱了,周至柔忽然松开手,抽开自己的手帕。 这只手帕被她在之间缠啊绕,最后丢到走廊花圃后头。反正上面任何她的私人印记都没有,也不怕被人见到讹诈。 …… 周庆书悠悠转醒之后,呆愣的看着书房的廊木,半响没有动弹。 周瑛也不许他动,慌慌张张叫人去请大夫了。 他打开门,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急切的围在周庆书旁边。周至柔想开口说“人多拥挤,氧气不足“,不过她忍住了——回忆刚刚发生的事情,她有些恍惚。 怎么想也不想的就去救人了? 明明周庆书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对手,是要她对抗的敌人啊。 不过她并不后悔,大概是学了cpr后,无用武之地,有不少遗憾? 她失笑,反问自己的内心,应该是没有冷酷到看到眼睁睁看着人死,而无动于衷吧? 她再恨一个人,也是有原则的,只想从精神上打到他,战略上斗倒他。 除非那个人践踏了人间的法则,视他人的生命无物,道德败坏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就比如她找杀手暗杀的那人……实在是留着祸害无穷,他不死就会有无数人跟着受害。 再或者,她下毒的那位——那位倒是装得良善人,可惜,那人只想要她死!千方百计的算计她,谋害她!你死我活的关系,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除此之外,周至柔并不想从身体上消灭谁。 包括她深深忌惮的周庆书。 说起来也奇怪,他怎么突然心脏骤停了? 该不会是听到她和周瑛的死?受了重大刺激? 不,不可能。 他但凡真在乎周瑛,也不会放弃他,选择侄子周琰上位啊。 应该是听到“死后重生“,并且是兄妹两个一起“死后重生“,由此产生了错乱、震撼、惊悚,三十年建立的人生观价值观彻底颠覆,荒诞之下,动摇了过去的坚定心志,心脏一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负荷? 嗯嗯,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过去有多么坚强,被打击后就有多么脆弱。 自我纾解完了,周至柔漫不经心的丢了那条帕子,回到梅苑。 而她丝毫不知,这条帕子被人捡到了。 不是周庆书的人。 他的人今天都吓得六神无主,失魂落魄。 心脏骤停,失去呼吸,那是什么概念? 不等于死了一遭么?这是抢救回来了,若是没有救回来,那岂不是…… 光是听到这个信儿,就已经四肢麻木,浑身僵硬,不敢往下想。 越想越恐惧,越想越后怕! 人在惊惧之下,也难保持平常的思维能力,自然顾不上其他。 他们只想速速请大夫,听大夫口中说出“无事“,才敢安心。不然一个个的,都回去安置好自己的父母妻儿,准备赴死吧! 所以百忙之中,还记得主子任务,悄无声息的跟踪周至柔,瞒住所有人,偷偷捡回帕子的,自然是另外一位非常关注她的举动的……周简。 天黑之后,除了满屋子的药香味,周简和周庆书这对兄弟,都喝了大夫嘱咐喝的药汁,那条帕子就放在桌上,连上面的落到土里,被泥土沾染的灰尘都没有清洗,保持原来的样子。 “今儿真是惊心动魄啊!“ 许久许久,周简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准备 “不过,也亏得及时发现,不然怎么知道你和母亲一样……都有心疾呢?“ 马氏早亡。小王氏进门之后,连续生了三个儿子,在周稼的影响下,基本上已经没人提起马氏了。就连周简和周庆书兄弟两,也觉得时不时的提及母亲,不合时宜——逝者已逝,人么,总要向前看吧? 若不是今日,他们也没想到,过世的母亲还留给他们一点纪念品——心疾!当年马氏就是这样,明明前一天看着还好好的,突然之间,撒手就没了。 去得没给人一点准备时间。 “我今儿真是大起大落。一想到二弟你差点没了,现在手脚还是麻的。“周简失笑,笑容半是庆幸,半是苦涩,“……回头要好好教训你的人了。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进来’,他们就真的忍住气,冷眼看着。气得我现在还难受着。“ 周庆书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冷静,“哥,你放过他们吧。“ “他们就算闯进来了,又能如何,能做得比瑛儿好?“ “周瑛……“ 周简细想了下,摇摇头,嘴角的苦涩更明显了,“是个好的,不过和柔娘比较起来……可叹可叹,竟然不是个男儿身。不然周家兴盛之日可盼!“ “她、她就是个妖孽!“ 周庆书盯着那条帕子,脸色忽红忽青,重重的敲了一下案头的木板,“胆大包天、胡作为非,她要是个男儿身,不知会把周家带到何种地步。飞黄腾达,还是抄家流放?抑或满门抄斩?“ 最后几句,着重语气,分明是不看好。 周简笑着摇头,“二弟你不用激动,她么,还是女孩儿心性,吃亏就亏在没有人教导,指导她走正路。我有办法掰正了。“ “既然兄长开口了,那我就把她交给兄长了。“ 周庆书根本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个女儿,手帕郑重的收到木匣子里了,连上面的灰尘都没抖动,塞到书房最偏僻的一角,来个眼不见为净。不过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停止的“死亡经历“,对周庆书影响是巨大的。 他才发现,自己距离死亡是那么接近。 哪怕是呆在最安全的家里,也可能突然亲近倒下了! 死也就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惜他满腹的不甘,不能就这么倒下了啊…… 兄弟两个有的没的合计了一宿,至天亮后,两人都睡得不错,从从容容喝了米粥,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那半边被熏染的朝霞红彤彤,似火焰,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呢! …… 梅苑的周至柔,也睡得不错。提前准备好的安神香,还有薰露之类,都没用上,洗漱之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一夜天亮,自从回到周家,都没有这么优质的睡眠过。 这让她精力充沛,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只是没想到,她连老底都掀开了,周家的反应是平静无波——只昨日因为周庆书“病了一场“,而在讨论“是否操劳过度“的身体问题。她疑惑,她等待,她从早饭等到午餐,最后还是堂姐周璇面带忧虑的找上她。 “什么,让我陪着一起去修养?“ 周璇有些不大好意思,开口道,“父亲的病情,一到秋冬便会加重。前儿请来的大夫好脉息,倒是开了些调养的药丸,但是嘱咐了,千万不能为闲杂事情操劳操心,不然会更严重。我求了祖母,去城外的庄子上好生住一段时间,那里有一眼温泉,正好过去舒舒心,也省得天天在家里闷坏了。“ 周至柔道,“那姐姐便去啊。“ “哪能我独自一人去呢?我一人分身乏术,还需要人帮衬着管管庄子上的杂事。思来想去,大姐姐有自家的家务事情,瑶儿和琼儿翻年就要去青岚书苑了,这个紧要关头肯定要闭门读书的,只有请妹妹来帮我了。“ 周至柔分明觉得,这是里面肯定有周家兄弟的盘算。只是骗她出城,再做处置?行啊,无所谓,以为她就没有给自己留后手吗? 她立刻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其实背地里早给姜烨写了信,对了暗号。 刑部姜烨,大理寺梁音,这两人跟她的关系……嗯,怎么说呢,一开始是官与民的关系,后来一系列发生的事故,她莫名在两人面前有了一定的存在感,偶尔传信什么,两人也不会拒收。请托什么事情,也不会被拒。 周至柔直接将当初从东梁返回的路上,她和周瑛对两人威胁的话,选择性失忆了。 几年下来也看得明白,姜烨为官做人,骨子里还算一个有底线的,若是他知道周庆书谋害亲女,嗯,让他装作视而不见,也难。 至于为什么不写给梁音,大概是因为梁音的底线比较有“弹性“,加上他和周庆书本就是好友。 她给姜烨的信中,告诉了自己可能会发生意外。若是到了重阳那日还是没有送上糕点,尤其是“茯苓糕“,那代表自己出事了。出事了,也不指望姜烨为自己查案报仇什么,只是希望他将来有空,去香枫里给自己烧点纸,只当她死在那场大火里,从此香消玉殒了。 她这么说,肯定要反着听啊。 她的本意就是让姜烨报仇,查案,查个水落石出。 相信姜烨收到信,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心照不宣。 周简在城外的庄子,不是他名下的,而是郑氏的陪嫁之一。说起来,郑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只是经营的人脉网络都在定州宣州两地,距离京城有些遥远。当年郑老太爷送嫁胞妹,特意花高价买了带温泉的庄子,以供妹子婚后游玩消遣。 郑氏和丈夫周稷的感情一直很好,庄子上每年都去。可正是因为感情太好了,等周稷一过世,她就再也不想踏足那个地方了——实在是回忆太多了,越是美好,越是伤心。 原本周简过继了,他身子不好,郑氏很该把庄子交给夫妻两,让他们多多住在庄子上过些轻松舒适的日子。可惜,严氏不得郑氏的喜欢,郑氏又怎么能容严氏去她自己都舍不得的地方呢? 这次,也是周璇开口,她才答应的。 九月刚过,周至柔便被打包送走了,她心里没有对未来的彷徨迷茫,而是做好了准备,看看周家准备了什么给她? 第一百五十六章 清水湾 清水湾。 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而过,几片红叶逐水而流。高低起伏的山脉郁郁葱葱,几户隐约的楼阁露出一角,在早晨弥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自打来了庄子上常住,总算明白什么叫“春有百花秋有月“,人间的美景好像都集中在这里。 周至柔本以为自己是被发配来的,关押来的,周家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怎么处置她,就索性远远的避开人群,送到无人问津的地方管束起来——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样时间久了,不就慢慢的被人遗忘了? 可是谁曾想,竟然来到如同仙境一般的清水湾。 为什么说仙境? 前世……呃不,前前世,她收入不低,也曾在工作压力太大的时候,到过很多地方旅游,见过不少自然美景——就算没见过,那些摄影杂志总是看过不少吧?哪一张不是美轮美奂,叫人感慨大自然鬼斧神工? 可惜,心境因素吧,那些美,虽然入了眼,却进不了她的心。她和普通游客一样,到了旅游景点就是拍拍拍,拍完了照片上传到朋友圈,表示“到此一游“,就结束了。过后除了成为谈资,炳辉影响她什么。 而这清水湾,就好像照着她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修建的。处处可见的匠心独运,建造者太了解她的,不,是太了解女人心的,一花一草,都安置的完美。不是多么名贵的花草,甚至修建本身也不见得花费了太多金钱,只是非常适合度假,适合居住。 别的不说,彩虹台。 在半山腰上建造了一个矮亭,式样有点矮塌塌的,看着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第一次见,会以为是工匠偷懒,或者修园子的人节省材料,才把亭子做得怪模怪样。但是等躺在这矮矮的亭子,视角独特的能看到斜对面的山顶,只要一声呼喊,那边的人就在高台上释放了某种设备——特殊的布置。 在清朗的午后,喷洒的水雾,折射出太阳的五彩缤纷。 最最简单的彩虹雨。 原理不过是反射太阳光,可是这个时候,谁关心什么原理不原理的?躺在矮亭子里,观看独特的,属于自己的美景,这才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候啊! 清水湾内,类似的设置还有很多。 光是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修建院子的总设计师,周稷,是一个多么懂生活的男子,又是一个多么疼爱妻子的好丈夫。难怪他过世之后,郑氏伤心到无法踏足清水湾一步——实在是处处都有恩爱过的痕迹。 那真是每走一步,都触景伤情啊! 不提郑氏,周至柔自打来了清水湾,整个人就变了。 从前她想,管周家怎么对待她呢,只要不直接弄死,她该怎样怎样。 现在则想,靠!周家还有这种好地方,亏了亏大发了——以她的能力,不是弄不到类似的园子、庄子,可惜太耗费心力,而且也没那么多巧功夫,专门修建一个让自己开心的住所。已经有个现成的,那就直接住啊,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开开心心的住在清水湾,并且打算,只要周家不赶走她,那她就再次常住下去了。 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清水湾到处乱转,一花一叶,都能看出不少心机。因为爱撒狗粮的周稷,几乎把“疼妻““爱妻“写在骨子里,种一种牡丹,都要在旁边的石头上刻一行字,某某年,爱妻感慨别家牡丹花色倾城,自家少了绝色——周稷立马快马加鞭,找友人找寻最擅长种牡丹的花农,应是培养出一片牡丹花海。 不为别的,只图爱妻一笑。 类似的地方,太多太多,简直说不完。周至柔并不反感长辈们秀恩爱,反正爱怎么秀就怎么秀吧。郑氏曾有如此幸福的爱情,嗯,也难怪后来心性大变,变得孤僻难以接近。 她将清水湾的爱情,当成书籍中、传说中的故事,主人翁且当做不认识的陌生人好了,不然代入周庆书礼法上的父母,就感觉爱情遭到亵渎的破灭感。 秋去,冬来。一转眼,就到了严寒的冬日。 等到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周至柔才恍惚,原来她回到周家快一年了。这一年,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更没想到,周家竟然……接受了。 是的,在清水湾住了两个多月,她渐渐明白周家的态度。 大概是,“妖孽“一说不成立,你是周家的女儿,就是周家的血脉。在没有发现会伤害周家的情况下,暂且不会对你做什么。 人身安全暂时得到保障,周至柔没有在心中放松警惕,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 在找寻周稷为郑氏“炮制“浪漫的兴趣减弱之后,她对六角楼的兴趣大增。被重重仆役包围着的六角楼,原来才是周家的核心。 京城里的周家,不是有一座藏书楼,藏着数千本书籍,是多少读书人向往之地? 而六角楼,则是一个更大的图书楼,藏书数万! 难怪周璇一身的书卷气,她也不曾去过青岚书苑,也没听说过请什么名师。还有周家上面几代的女孩,周箴周筝等,都是知名才女——去过清水湾,自然就明白了。 不是周家女孩太过优秀,而是其他人家,纵然有资源,也不会向女孩儿倾斜。周家则不同,从来不限制肯努力的孩子。在六角楼庞大的书籍支援下,但凡你想学的,总能找到相应的书籍对照。只要肯下点苦功,不立马脱颖而出? 美貌是天生的,但是才学是自己的。 周至柔到了六角楼,才发现这里真是层层守护。 并且这里的奴仆,名为奴仆,一个个脾气大极了。对她就算了,对周璇,甚至周简都很严格,一切都得按照规章制度来。动不动就“祖宗定下的“,搬出祖宗家法,还能怎么办? 周璇一开始,还怕周至柔不习惯,温言抚慰了很久,表示“他们老成持重,都是跟了几辈子的老人了,你担待一点。“ 她不知道,周至柔不仅没生气,还想得更深了。 金夫人,也曾不拘一格,用了很多人才。她还发明了人才挑选机制,从小小少年开始培养,别的经商者其实也是从小孩子培养,主要是培养忠诚度。但金氏不一样,几个堂口的掌柜的,都是她提拔的,她会推人,把合适的人才送到更合适的位置,认他们施展拳脚,不怕他们乘了东风就忘记自己。 梁坤,就是一个绝例——千百年,从一个小小的跑堂的小伙计,成长为一国丞相,历史上都可以留名了。 就凭这一点,金氏的眼光和手腕,心胸和态度,就比很多人强出很多。 但……有什么用呢?她一走,梁坤野心勃勃不能压制。其他的掌柜的,再忠诚的,也顾着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至于背叛的,就不提了。 看过了他们,再看看六角楼这些面孔生硬的老家伙们,就知道差距了。 这些人,一个个目光沉凝,举止不俗,观其言语,能看出说话的逻辑与分析问题的能力,都好像在500强跨国集团培养出来的优秀骨干,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但他们,就安安分分的呆在清水湾,不抱怨,拿着普通的薪酬,干着普通人都能干的活。 周至柔越是了解,越是心惊。 原来这就是底蕴啊。 她前世见过这种“世仆“,就是在翼山侯府,伺候老太太的就是一群经年的老仆,这群人懂得多,见得多,年轻主子在他们面前也不敢耍主子的谱儿。任何一个家族,这些经年老仆,都是一笔宝贵的资产,有了他们,只要不犯了当朝者的大忌,至少家宅平稳,闹不出什么大事故。 再说靖远侯,才不过三代,到底还是立足根底浅显了。要是再长个两三代,那庄老太太的儿女,都留在庄家,也能算是老仆了,绝对忠诚,甚至可以托付、照料子孙的那种。 这一日,周简喝过了汤药,笑着让人把两个女孩请来。 “一直没顾得上问你们,这些时日过得如何?“ 周璇垂着手臂,微笑道,“父亲且放心,我陪着妹妹在庄子上下都走遍了,倒是看到了不少祖父留给祖母的话。都记下来了,回头展示给祖母看。“ “你祖母不喜听到吧!“周简不赞同的摇头,“还是不要说给她听了。“ “父亲有所不知,祖母看似不喜欢听清水湾的旧事,其实女儿每每提到,祖母的眼睛都会发光。她老人家,是会伤感,但是……也很开心啊。“ 周璇说完,周至柔就补上一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回忆青春的似水年华,并且让人知道,她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有多么爱她。她想让人知道,她被人爱,而不是她主动告诉人。“ 一句话,戳的人无言以对。 周璇有点尴尬,面色微红的站在一侧。 周简听了,也微微有点不自然,随即笑了下掩饰,“柔娘,你近几日去三省楼去的比较勤?“ “嗯。“周至柔大大方方的,“守着这么一处宝藏,我能放过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书籍?“周简笑着,“须知道书海无涯,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能选择一两样专精就很不错了。“ “伯父似乎忘记了,我比旁人多一辈子呢,专精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专精了。因为我所知所学……怕是伯父都未必了然于胸呢?“ 多活一辈子,是幸运吧,至少就读书量而言,周至柔敢说,她和周简不差分毫了。 甚至加上那些无意义的各种新闻资讯,她的见闻更广泛呢。 比专精,她傻了吗? 除非跟她比化学,比数学,比实验能力! 坦坦荡荡的说出“重生“的秘密,周璇面色不变,只是不安的稍微动了一下。 周至柔就知道,当她陪伴周简父女来到清水湾,而严氏没有跟着来,就说明……血脉至亲,还是血脉至亲。这个秘密,就局限在父女两人之间,严氏不知情。 这样也好,回周家一年多了,她还没找到适合的心态,来面对严氏。近了不好,远了也不像,总之,能淡淡的相处,不产生矛盾,就算一大进步了。 “柔娘很是自信啊。那你现在看的,&amp;lt;景阳名碑&amp;gt;&amp;lt;景阳县考&amp;gt;还有种种,似是杂家?“ “随便看看的,伯父知道,我闲着无聊,不找些有趣的打发时间,还能憋在屋子里天天绣花么?我对女孩该学的琴棋书画,不感兴趣。“ “可我听说,你善书法。“ “周瑛说的?是,我是会写几个字。但那是迫于无奈,除了书法,只要下苦功就有收获,其他的么,都靠天赋。可恨我没有艺术天赋,能怎么办呢?“ “瑛儿所说,你的书法极其有名。在市面上流出去的,一幅三丈长的,可以价值五百两银子左右。曾经有一副祝寿的绝妙字帖,卖出了一千两的高价。“ 周至柔听了,耸耸肩,丝毫没有得意感,平淡无奇道,“炒作的,我自己找人炒作出来的高价。物以稀为贵么。“ “炒作?“ 又一个不懂的名词。 等周至柔解释完,周简终于明白了,“你故意的,利用自己闺阁女子的身份,字帖极少流到市面上,而后故意营造出“绝世稀少“的错觉,让卖家主动购买,以求升值?“ 琢磨完了这里面的奥秘,周简对如此聪慧的侄女,能嫁到翼山侯府,再无一丝怀疑。翼山侯府,勋贵中底蕴深厚,但也因为一大家子,枝枝蔓蔓太多了,导致……有些入不敷出了。所以,一幅字画一千两,身价这么高,肯定要迎娶回去啊。 “不喜书法,那你现在想学什么?柔娘,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你就没有想过将来吗?“ “想过啊。我也筹备了很久了。“ 周至柔笑着,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客气,“您和我那无情狠心的父亲,不是一直监控我么?我送出去的书信,大概都看过了吧?“ 无法否认,周简叹息道,“你只想嫁给章岂?他还只是半大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万万不能 提到章岂,周至柔的眼神变了,变得很是温柔,眼底亮起的点点碎光,如同夜空闪烁的星辰,“是啊,他现在还是孩子,可我现在……也不大啊!“ 她笑盈盈的,表示自己翻过年,也才十一岁的“妙龄“。和章岂,不正好相配? 什么日久生情,什么一见钟情,都不如这样“你陪伴我长大““我陪你到老“的青梅竹马吧,感情纯净,不参杂杂质。 所以,什么异地恋啊,对她来说都不叫事儿! “可是人是会变的。“ 周简的语气悠悠的,“时移世易,人心难测,你怎么知道他会始终如一?“ 上辈子,无缘能结合的情分,到了这一世就能得个善果?未必!不然,也不会有句俗语——远香近臭,多少才子佳人的传奇,其实靠近了看,也就那样。还不如柴米油盐,平平淡淡的寻常夫妻。 周至柔听了,笑得矜持,“结果如何,需要计较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 太过聪明的孩子……不,柔娘已经不是孩子了,她多活了一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周简寻思了片刻,哑然失笑,“是了,我多言了。“ “好吧,不再劝你,只是他必定有其他人不知的好处,我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周璇也眨着好奇的眼睛,“我也想听。“ 周至柔本不想说,可犹豫了片刻,道,“章岂有一桩别人没有的好处,就是执着。“ “执着……未必是好事啊。“ “是,用在其他方面,就是执拗,百折不弯,凡是他认定的事情,就难以改变。比如,他现在固执的认定我是自己人。我说什么,他都相信。他至今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啊?那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会不会怨恨你瞒着他?“ “不会。因为我用了巧招,让他深信我不是。我越是明说,他越以为我在开玩笑。等到暴露那日,我就可以装无辜的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周璇吃惊,“那不等于骗人?这样欺骗,好吗?“ “骗又如何。人生不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肯骗,证明肯花功夫,花心力。若是有朝一日,连骗都懒得骗了,就真的过不到一块去了。“ “听你这话……萧索得令人心凉。“周璇只是知道“重生“的事情,还没有打心底里接纳这件事,所以听到周至柔的话,情不自禁会想到,要经历多少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她对“重生“没有任何排斥,只是心疼柔娘,忍不住主动去握了她的手。 周至柔微微一颤,随即脸上浮现甜笑,“璇姐姐怎么了?可不要听了妹妹的话,就对未来婚姻生出恐惧之心,那妹妹白死不能赎罪了。“ “又调皮!打趣你姐姐,很得意吗?“ 轻轻在周至柔额头弹了一个暴栗,她才收敛了刚刚的失态,福了一礼,冲周简道,“女儿去看灶下的汤药熬好了没有。“ 待周璇从屏风后面离开,周简才从刚刚怅然的神情中转回,随口问道,“你璇姐姐未来的姻缘如何?“ “贵、贵不可言。“ 周至柔微微一笑,心道,终于来了,故意说得缓慢,扣人心弦,“您是怕未来女婿配不上我璇姐姐?“ “那就不用担心了。依我璇姐姐的品貌,什么人配不得。“ 周简摇头,“不必拿话激我?瑛儿数次都不敢明言谈起此事,我就知道有异。“ “他是不想让你伤心。我璇姐姐,被皇家选中,成为南魏东齐两国友好的见证——和亲去了。“ 迎着周简惊异的目光,周至柔继续道,“陪同公主和亲算得上显贵了。周家的门第都因此高抬了三分呢。就是之后,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不到两年就征战,公主是皇家的女儿,折在东齐国,算是为国尽忠,为君父尽孝了。而我璇姐姐,生不见其人,死不见其尸,连下落不明的消息,都是别人传回来,告知我的。“ “我能做的,就是清明给上三炷香。“ 话音刚落,周简便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怎么会……和亲?“ 一阵猛烈的咳嗽后,他双眼有些失神,“为何会选中璇儿?“ “伯父忘记了,侄女上辈子只是可怜小罗雀一名,被放置在西北角落,哪里知道什么家国大事?周家本家发生了什么,侄女都不清不楚的。若不是记挂璇姐姐偶尔的关照,周家人的生死,我也一概不理的。“ 说到这里,她索性说白了,“伯父记得我带来的那个丫鬟,朝颜么?“ “上辈子就是她,将璇姐姐的下落和‘最后一封家书’交给我的。嗯,是不是还有写给其他人的,我不知道。反正之后的许多年,都没听闻璇姐姐的消息,我只当她写给我的信,是最后一封遗书。“ “遗书上,只报喜,没有忧。满满的思念,还有对我的殷殷嘱咐……“ 周至柔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璇姐姐是个好姐姐,奈何我之前对她,十有七八是利用之心,从来没打算真的当她姐妹。但愿这辈子还来得及。“ 透露了周璇前一世的下场,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然让她力挽狂澜,她怕累,也怕毫无收获。 周璇有亲生父母在世,不如让他们为女儿的未来操心好了。 她满意的看着周简的神色变幻来,变幻去,心中很是愉悦。 “伯父您也别太担忧了,蝴蝶翅膀扇动……“说完才想起,这里根本没有蝴蝶会引起龙卷风的说法,便换了口吻,“东齐国都已经不在了,所谓和亲,未必还会重新再来啊。“ “但是东梁……立国了。“ 东梁和东齐国后期官场的腐败和贪墨不同,朝野一片欣欣向荣,并不动用刀兵。若是和南魏交好,这和亲一策,绝对是上上之策。 与南魏而言,牺牲一个公主,代价最小。 想来很多文官都会鼎力支持。 周简沉思纠结的地方也在于这里,于公,他也是文官体系的一名,非常赞同和亲之策。 于私,就不同了。 他的女儿为什么要成为和亲队伍中的一员? 万万不能! 第一百五十八章 父与女 夜晚,孤灯如豆。 一层层砖瓦累高叠加的高台上,向上延伸入星空,那繁杂闪烁的星辰似乎伸手可摘,给人以空寂寮然之感。人在寂静孤清的夜晚,思绪总会不收控制的翻涌。对凡人而言,感慨再多,也不过是杂念,理不出梗概,更无从指导自己的人生,纯属浪费。 但对周家父子而言,这样孤高而清冷的环境,最利于思考——幽莲台,就是周稷留给自己的思考空间,恐怕也是清水湾内,唯一没有任何郑氏痕迹的地方。 周简来到这里,是为了让自己彻底沉静下来。 前日,他提笔给胞弟周庆书写了一封书信,就提及了女儿周璇的婚事。 “兄自以为为南魏,可殚心竭虑,舍生忘死,也认同和亲一策,实属不战屈人之兵上上策。然而璇儿吾女,自幼襁褓生长在兄膝下,知其会为和亲腾妾之选,只觉利刃当胸而过,有万箭穿心之痛……“ 周简对弟弟描述了,他知道周璇被皇家选为和亲腾妾,成为陪嫁队伍中的一员,整个人都不好了的事情。他没有往下深思,为何选中周璇,是皇家的选择,还是其他朝臣的陷害? 是皇家选的,是哪一廷,哪一位妃嫔从中挑的?中间牵连了谁? 无论是皇家还是其他,总之,周家最后怎么能容,容忍周璇和亲去了呢? 周简认为自己不可能同意。 绝对不可能。 但凡他活着。 所以他登上幽莲台,思索人生——种种言语推论,他应该……不在人世了,才不能照料自己的独生女。 清水湾距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不过半日,因此周庆书的回信最快速度传回来了。 信中,周庆书记录了几个时间,每个人名,对应的时间。其中包括郑氏的,三房太爷周稼的,以及长房周策,还有其他的,死后够资格进入周家祖祠的女眷。 猜也能猜到,这些日子代表了什么。 原来,周家表面风光,其实内里竟如一条破烂的大船,接连死去能掌舵的人,最后估计独木难支。 人名中没有周庆书。不过周庆书没有解释什么,甚至也没为“未来的自己辩解“什么。兄弟之间,太有默契了。周简信他,他也绝对信任胞兄—— 除了人名、时间之外,周庆书还谈及了他和长子周瑛的长谈。 交谈进行得很不愉快,孩子对他的心结太深,深到难以交流,内心抗拒的地步。在他缓慢的水磨功夫,终于想方设法,让周瑛吐露了一丝心扉。 而这,就足够让周庆书震惊到失色了。 “吾如何会放弃自己的孩儿?“ 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周庆书名下是不止周瑛一个孩子,但是他就算对这个孩子再失望,周瑛将来做了再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也只会选择自己的,其他的孩子啊。 怎么可能会选择长房的周琰? 周瑛和周至柔,对周家所知甚少,两人从小在外面长大,估计对周家几个房头的渊源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事实上,周瑛会选择任何一个房头的孩子做继承,唯独不会选长房的。 不信?看看清水湾的六角楼,多少珍本孤本都在这里,周家的藏书楼如何能比?为什么看守六角楼的世仆从来不往周家祖宅里去,只在清水湾呆着?其中的弯弯绕绕,周庆书也是后来才知晓的。 他深信,除非万不得已,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不然绝不会选择周琰! 这番苦恼,也只能对胞兄诉说了,他对儿子周瑛,实在无法说出口,因为无从解释! 兄弟两人,不在一处,但同时为自己的子女烦恼,还无从安慰,也算稀奇了。周简在高台上站立了半宿,才叹息的准备下来。一抬头,就见周璇披着一件狐狸毛的披风,怔怔的看着天空,竟不知来了多久了! “夜里凉,怎么不好生在房里呆着。“ “父亲不也来着高台眺望星空么?“周璇不像白日里那么恭顺了,指着夜空最明亮的那颗星辰,“女儿最喜欢幽莲台了,可惜小时候被人糊弄,说这高台之上不许女孩上。祖母也说她从来没有登上高台,所以迟迟不敢。直到千年,父亲一夜没有下来,女儿太担心了,才不顾劝阻上来……“ “从来没有不许女孩上来的规矩。“ “是,女儿细想想,大概就是哪个仆妇随口说了,女儿问了周遭一遍,便信以为真了。其实是自己限制了自己。“ 最后一句,听得周简心中一动,“你,知道前日柔娘说的了?“ “父亲焦虑不堪,女儿若是不知,才是照料的不够尽心吧?“周璇没有否认,转过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周简,“父亲,柔儿她说她是死过一次又重生回来的,您信她,不畏惧,不排斥,不厌恶?“ “为什么要厌恶?“ “因为……鬼魅……神异?惊悚?总之,不能用常理推断。“ “我辈凡人,看不透猜不透的太多了,何止这一件?柔娘又重生回来,可见注定是我周家的人,为父岂会固执己见,而生出忌惮埋怨之心?“周简其实顾虑得更多,总觉得周家有一子一女同时死后重生,可见上苍对周家……还算善待。 不然嫡亲的子女同时死亡,对弟弟的打击可谓深重。那时的他,都不得以做出不愿意的选择了,境况一定更严苛了,说不定会危及到家族命运生死…… 当然,这些就无需对女儿说了。 周璇听到父亲这么说,宽慰了许多,眼睛越发明亮,“父亲,柔儿说的事情,女儿早就知道了。其实,女儿一直有个心愿,想到外面去看看。或许和亲,是女儿自己要求的呢?“ “您知道,女儿最大的梦想,就是四处看看,南魏也好,东梁也罢,山水名城那么多,女儿却只能从书本上看见。兴许……“她脸颊露出微笑,“兴许女儿就是借机遁走了呢?“ “那样的话,女儿平生的心愿足矣!“ 周简看到女儿稚嫩的面庞,心中微微一苦,“为父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实现心愿!“ 第一百五十九章 书库 阳光铺满散发淡淡樟木气味的书楼中,窗棂的花纹印在自己雪白的手腕上。周至柔仰目,看着横看纵看都堪比老式图书楼的六角楼——名为六角,也知道这座楼阁有多特殊,竟然是正六边形的,在古代建筑中也算奇特了,六个角切割得平均,每一个角落都有相应的陈设构造,称得上是集古代工匠智慧的综合。 她本以为这就足够出奇了,没想到周家真正的宝藏底蕴,还在六角楼下。站在六角楼内,同时让六个人牵动机关,打开了中央的木板,才敞开了那道通向地下书库的楼梯。 周家的老祖宗是怎么想到,把书籍藏在地下的? 大概是……尝过了水火无情吧?或者遇到了盗匪? 周至柔嗅着微微湿冷的空气,提着气死风灯,还在想,周家老祖宗计划得不错,地下的确非常安全,但是知不知道潮湿也是毁坏书籍的一大难关?等她看到大量的棉花以及木屑,终于明白了,古人的智慧不可小看。 周瑾激动的不行,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好妹妹……好妹妹……“ 也不知道说的是周璇,还是周至柔。 周璇面色沉凝,“禁声!“ 周瑾这才收了声音,跟在几个妹妹身后,身躯还在微微颤抖。 为首领路的,是六角楼的老仆,人称“楼三“,和老宅里的“楼大爷“,算得上亲戚关系。硬扯的话,也算三代之内的兄弟。不过,很明显楼三不愿意提老宅的亲眷,对周瑾“不经意“的问起,压根不答话。 “姑娘们谨慎些,书籍自取,用完了,放回原处。“ 地下书库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按理来说,应该昏暗无比,就算是提着气死风灯,光又能照耀多远?不过,周家的祖先的确聪慧,计算过光的角度,过廊每隔十几步就在墙上按了玻璃罩。罩内有鲸油灯——鲸油熬制的灯油,少烟灰,且光更亮堂。 到了书库内,才发现每一片书籍分类,都对应六角楼的空气孔,正好有光线折射进来,难怪只需进来半个时辰,怕是过了这个时辰,光线就不对了。 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快速的浏览过“山川地理“,周至柔嗖嗖的挑出十几本来,亏得她看似薄弱,其实……丫鬟都做过了,搬了两回就搬出来了。 周璇只拿了两本,这地下书库她常来,不论冬夏,只要她想,根本没人阻拦。自然无需贪多。 周瑾看花了眼,精挑细选,也只选了三四本,额头都冒汗了。 姐妹之中,周琼也在——撇去秋氏和金氏的身份,谁是正房谁是妾侍,她和周至柔都是周庆书亲生的。周庆书过继之后,便都是二房的女儿了。 她一路都在笑呵呵的,随手挑了一本&ap;lt;名花图鉴&ap;gt;,就跟着姐妹们出来了。 等四姐妹出来后,楼三等人将六角楼的地板恢复原样,书架挪过来,就跟普普通通的书楼没什么两样了,除了场地特别大、藏书特别多以外。 “楼上的书籍,可以自行抄写带走,楼下的书籍,在楼内看完,一片纸片也不许流出。“ 四姐妹全都肃声。 等看守的老仆们都安静的退回去,她们才松泛的动了动肩膀,年纪最小的周琼吐了吐舌头,“管得这么严?我就不明白,老祖宗们弄这么警惕做甚?“ “嘘!不知轻重,怎敢议论祖先?“周瑾不悦道。 周琼撅着嘴,“大姐姐,我只是随口说两句嘛。咱们姐妹之间的私下,也不能说几句真心话了么?“ “那也要看看场合。“ “是啦,是啦!我知道了!我只是不懂,一本区区养花种花的书,犯得着郑重其事的放在楼下么?“ 周琼嗤的一声,随手把自己从地下书库带上来的,放在桌案上。 周至柔眼角一挑,“你翻开看看,那是养花的么?“ “&ap;lt;品花宝鉴&ap;gt;,我对那些朝政么,兵法啊,还有相面、堪舆之术,真的不感兴趣啊。才拿了这本!“周琼不解其意,打开一看,惊呆的差点脱手而出。 这里面,画得竟然是一副仕女图。 准确的说,是半遮半掩的仕女图。 画得逼真无比,女子的娇艳容貌,动人的身体,妖娆的神态,那微微张开的唇舌,那迷离的眼神,都说明一件事——这画手,太会画了。比顾天和那劳什子半吊子的画家,强出百倍去! “呜呜,我随手拿的,姐姐们你们都看到了,我真的随手一拿……“ 周琼吓哭了,拿着烫手山芋一般,想要丢,又不敢丢。老祖宗郑重的收藏到地下书库的,她要是糟蹋了,结果如何她不知道,反正这辈子别想再进地下书库了。 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不愿意想! 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眨眼之间就哭得涕泪横流。周璇平素多么淡定的人,这会儿也惊呆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周瑾年长,冷静的思索后,“合上书,放在一边。琼儿,我们只当你没打开过,当你没有从地下书库拿出来。喏,这是我的。“ 她也是随手挑的,早听说周家有这么一个书库。可惜,是二房的。她这么多年,对郑氏请安不断,一直用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落周家名声,除了希望得到家族的认可,也是希望能见识见识书库。 不然自家的东西,她却无缘一观,太可惜了。 幸好,她赶上了。 周至柔从周琼手中接过来&ap;lt;品花&ap;gt;,面不改色的翻阅了一遍,对周家老祖宗的开明,再次刷新了认识。 “柔娘,你看什么,快快放下。“ “璇姐姐,你们担心什么。此处只有我们姐妹四个,旁人……旁边有人么?“ 她淡淡的扫视了一眼,然后道,“你们得体会老祖宗的深意。世人都教导女子贞静安守,娴雅温顺,那是教导旁人家的。我们自己得知道,哪些规矩教条,不该束缚自己的绳索。比如这&ap;lt;品花&ap;gt;,咱们将来谁不嫁人?“ “嫁人……等嫁人再说嘛!“ “幼稚!“ 周至柔嗤之以鼻,“非等到吃了大亏,才知道好歹么?“ 她瞥都不瞥一眼周琼,直接把书塞到周瑾的鼻子下,“大姐姐,你须得仔细研究研究,我保证你受益无穷!“ “我想,这也是老祖宗的意思。“ “但凡你揣摩同了三四分,就能懂得老祖宗对后代子孙,有多关怀备至了。“ 说完,周至柔失笑,“说起来,我幸好生在周家,规矩多是多,但好歹不让当睁眼瞎。若是在那等表面荣华富贵的人家,内里却作践女性,怕是一天都活不过去。“ 周琼眨眼,“所以你重活了一辈子,也要当周家女么?“ 周至柔没有回她,简略的介绍&ap;lt;品花&ap;gt;的重要意义,便看自己的书去了。 十几本,果然都是周家老宅那边没有的孤本,她没有抄写,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边——可能是前世影响太大,她对信息的需求不是求全求细,而是先粗步了解,判断重要性以及紧迫性。都不足的话,那就停止,将精力先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每个人的时间和注意力都是有限的,能处置的事情也有限,如何选择如何判断,才最考验一个人的学习能力。 周至柔排除所有干扰,快速的收集自己需要的信息。 也亏上辈子多活了二十多年,她已经非常习惯竖版和繁体字了,对如何断句也颇有心得,不至于出现看一页纸,看半天的“浏览障碍“。 十本书,都是人工装订的,看似厚厚书籍,其实……封面装订得厚实了。真正的内容不多。 不多,不代表不重要。 周至柔一口气看完了,深深吸一口气。 这十本书,讲的三件事。一件是十三年前的“英王案“,案卷卷宗明显是被人默写下来的,一字一句都是原文。另外几本,就是当朝的丞相以及大理寺诸位官员的奏本。 周家苦心孤诣的将这些资料收集齐全了,怕是吃了大亏。 放在地下书库,也是不想真的蒙尘,大概……还想着翻案吧。 周至柔没有看到最想要看的,但是想到,周家并没有把耻辱给遗忘了,还指望世人遗忘,放在自家的书库,同时也没对自家的子孙掩藏,她很满意。 第二件事,也是用奏本编纂出来的,是宣平十三年的士子集。年代久远,可能不少人忘记了,当年其实出了一场大舞弊案,卷进去的士子多达五十人,主考副考都被抄家砍头了。后来宣平帝下旨重新组织考试,周庆书就是在补考中大发光芒的。 周至柔早就觉得宣平十三年的科考有猫腻了,在看到周家的书库还藏着士子集,还是宣平十三年的,就觉得……周家可能,也许,跟她想的一样? 只可惜周庆书也是其中获益一员,不可能深究了。深究的话,周庆书名声肯定会受影响。 第三件,则是历年朝廷发放的救济粮记录,以及大旱大灾年记录。 上面不是光秃秃的冰冷数字,还有那些灾荒年的灾民受苦受难记。各种文人墨客写下的动人诗词,声情并茂,传颂百年足矣。可有什么用呢?诗词当不了粮食,当不了棉被,受害饿死的民众并没有减少一个。 周至柔快速的记录几个重要的地点,和时间。和心中的对应,第一次动笔,把自己印象中的甘州大旱,定州大水,具体到时间,写在纸面上。 “柔儿,你……“ “你们都知道我的秘密了,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人。不过上天……的确待我不薄。我若是不知就算了,既然知道,就得做点什么。这个,拿过去吧,周家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能获得多少利益,我不管。只有一个要求,尽量少死人吧。少死一个人也是好的。“ “柔儿……你……“ 周瑾和周璇一模一样的表情。周至柔通通不理会,翻阅完之后,便静坐在一旁。 她在思考,周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她过去考虑的太浅薄了。 周家人,一个一个都以自己是周家人而自傲,并竭尽心力为保持周家名誉而努力。 这可不仅仅“书香门第“能解释的。 就好像前世一些大集团,大企业,有自己的企业文化一样。周家的家族文化是什么?核心凝聚力是什么?比如周庆书,他只想野心勃勃的向上攀爬之辈么?而周家长房的沉着冷静,又是另一面…… 第一次进地下书库,四姐妹最后没有对着书籍,如饥似渴的汲取知识,而是各自拿了蒲团坐在一起聊起天。 周瑾面色微带悲哀,“一世祖出身穷苦,一辈子奔波劳苦,置办了一份家资,让儿孙可以读书,曾留下遗言,‘我一辈子,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他没有说,什么是大智慧,但所有的周家子孙,都有自己的理解。“ “二世祖经商,不像旁人坑蒙拐骗,自以为得了大智慧,因为积累不菲的家财。临死之前,道他这辈子也不够聪慧,嘱咐后代一定要读书。“ “到了三世祖,也就是我们祖父的爷爷。他老人家娶了两个媳妇,一个是父母定下的娃娃亲,一个是后来情投意合的。前一个,便是我们长房,后一个,是二房。“ 周璇叹口气,“我那位曾太祖母着实是个厉害人,站着大义名分,以及奉养双亲的德行,一辈子地位稳固。只是,二房的曾太祖母,出身官宦人家,读书识礼,背景太强了。斗了一辈子,压了一辈子,结果却也没赢。她老人家留下遗言,怨恨上天不公,定下家规,女孩子一定要读书认字,不然永远是个睁眼瞎。“ “过了三世,外人不知,其实我们长房和二房,早就血脉稀薄可以分家了。不过,老一辈的都觉得,分则两害,还是聚在一起。事实上,若不是璇妹妹你邀请,我只怕没福气去地下书库的。“ 周至柔“哦“了一声,“难怪长房什么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她还以为是周策周琰父子两人,都才能平庸。原来是……不敢乱说啊。毕竟只是占据“长房“的名义,若是不乐意,二房分分钟自立出来。 第一百六十章 道歉 如此说来,二房的强势,也就说得过去了。 周至柔对周家家族的内部纷争,看得还是太浅了,不过这也不意外,她是女儿家,早晚会出嫁的。到时候便是想插手家族的事情,也轮不到她开口做主,也就省了这番心力。 显然周瑾不这么看。 她面带悲伤,絮絮叨叨的说起这些年,长房和二房的“小摩擦“,尤其是说起母亲安氏,歉意满满。安氏嫁来多年,生下一子一女,却对这些过往一无所知,总觉得自己是“宗妇“,一想把好处都挪到长房来,坏处,或者不利的地方几个房头均摊。再就想帮衬娘家,安家几个侄子,动不动就想提携他们官职——被郑氏一口反对,毫不留情的橛回来,就对二房存了心结。 周瑾也是长大后,慢慢才理解了,又羞耻,又无奈。 不过郑氏对她倒是一如既往,还曾开玩笑道,“你母亲的性子也不坏,更好的好处就是把她性子传给了你。“ 开始不解其意,后来才反应过来,郑氏这是说她一样的,对娘家太过看重,将来嫁到哪里去,估计都是要把好东西搬往娘家。 虽然听着尴尬难受,不过郑氏这么调解,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慢慢的,她也就不钻牛角尖了。 “三位妹妹,我们的血缘关系的确是没那么亲近了,不过我心里,你们同我亲妹妹并无两样。“ “大姐姐,我们自然也当你是亲姐姐一样。“周琼嘴甜得不行。 周璇也淡淡的表示,“多虑了。“ 和平日的神情没有任何区别,周瑾这才放下心来。 她转过头来,看向周至柔,对这个妹妹——她私心里是极喜爱的,可惜,没有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怕要差些了…… 没想到周至柔指着&amp;lt;品花&amp;gt;,“大姐姐有心翻百年前的故旧,怎么不想想自己未来的前程呢?“ “我……“ 周瑾含羞带愤,“你又知道了!话都说到这里,你就明白告诉我吧,我上辈子过的如何?“ “不如何?无非是嫁了一个显贵的相公,表面风光,后宅给你纳了十七八个小妾,教你每天从早到晚忙不完的事情,还有帮人家养孩子罢了!“ 两句话说得周琼都倒抽一口气。 周瑾也瞬间白了脸。 周至柔的话索性说得越发破了,“人家正房的位置给你,在外对你敬重,周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尽心竭力了。人人都说你嫁了个金龟婿,只是这婚姻么,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大姐姐可要过那样的日子?“ 周瑾挪开脸,可惜眼角的余光瞥到&amp;lt;品花&amp;gt;,依旧觉得刺眼,赶紧闭上。 “看我作甚?你嫁的男人更不如了,大姐姐还有表面的风光,你是直接和离回家,呆在家里靠弟弟过活。周琪对你倒是好,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只是你弟媳妇就……你想将来看弟媳妇的脸色么?“ 周琼听了,直接呆住。 “不、不,我这辈子肯定会改变命运的。姐,我上辈子没有去青岚书苑吧?是不是?我没资格去青岚书苑,但是我这辈子能去了。“ 被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周至柔不喜的推开,“上辈子是没去,不过去没去的,和你未来的姻缘有什么关联?我只问你一句,静妃娘家的侄儿,勋贵侯府的世子,还有桂榜的前三,嫁过去就能执掌中馈,你能忍住,你娘能忍么?不麻溜的把你打包嫁了,你还能讨价还价?说不定欢欢喜喜上花轿的,就是你自己个。“ 周琼攥紧了帕子,按在自己胸口,“静妃家的,我,我嫁得显贵?“ “是呢,比大姐姐还贵。只可惜,金玉其外,内里就是个草包。也只有你当成宝贝,你娘还亲手把你推入火炕,出嫁之前谁劝都没用。“ 周琼彻底沉默了。 半响,忽然站起来,郑重其事的从蒲团上站起来,重新屈膝对周至柔半跪坐着,磕了一个头。 周至柔吓了一跳,躲开了,“你这是作甚!“ “姐,我上辈子是不是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 “不用说了,肯定有。我娘……她……她在你没有回来的时候,说了不少你的坏话,当时我年纪小,听到了,也听底下的仆人说,你是过来抢我的位置的。我还做好了准备,等你来了,就给你一个下马威,好叫你不要那么嚣张,不要以为爹爹先和你母亲结缘,就能不把我们母女姐弟不放在心上!“ 周琼说完,失笑的撇了下嘴唇,“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三年。我每年过年都翘着脚尖等。第一年,他们说你在拿乔,故意等爹爹派人去请。第二年,他们说你在作死,爹爹日理万机没那么多耐性,早晚又受惩罚。第三年,他还说你是心大了,野惯了,爹爹都管不了了。第四年……呵呵,去年你回来了。我又听到有人说,说你是在外面憋不下去了,这才回家的。“ “可我听来听去,他们说的话,和我看到的你,完全不一样!“ 周至柔不动声色,“你看到我,是什么样?“ “姐,我们相处不多,但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喜欢周家!你讨厌周家!讨厌所有人!你有一时间,就钻到书楼里,只有在看书的时候,你才是最惬意舒适的。“ 周琼快人快语,“有时我都替璇姐姐不值,她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啊,可你还是不亲近……“ 周璇和周瑾就在旁边啊,手里的帕子都多了几道褶皱。 “你和他们,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现在我终于懂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两世为人,比别人多活了一遍。你看透了,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脾性,所以懒得打交道了。“ 周至柔不可置否。 “不过姐,不一样了。你看看璇姐姐,再看大姐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好比我,我心里也当你姐姐的,不如大姐姐和璇姐姐亲,但我心里认你的。不管上辈子发生了什么,我……我愿意道歉。我想弥补!“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感激 周琼突如其来的致歉,令几女深感意外。 周璇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可看到周至柔的表情,便没有动。周瑾则当和事老,居中调解惯了,想了想,道,“柔妹妹,你看呢?“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今生和前世毕竟不同的。别的我不敢说,不过琼儿是真心的!她愿意道歉,因为她真心把你当了姐姐。“ “我知道。“ 前些时日,周琼还好笑的劝她和周庆书和解,教她如何和周庆书相处,怎么能忘记?说实话,周至柔也有些懵,自打回到周家,她直接把秋氏当空气,对秋氏所出的子女也远远的,根本不接触,没想到人家却巴上来了,还主动道歉? 这是怎么回事? “那你给个准确回音吧?别叫琼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对上辈子的事情,无能为力。若是你不甘心,就算拿她当丫鬟使唤,我想她也乐意的。“周瑾故意开玩笑道。 周琼却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丫鬟我不愿意当,但是没人的时候嘛,使唤就使唤吧。“ 因为玩笑话,气氛暂时缓和了。周至柔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你母亲对我的伤害,可不是磕个头就能过得去的。“ 周琼当即脸色一变,“她……做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看着周琼身躯有些发颤,周至柔笑着摇摇头,“算了,放过你。“ 放过你…… 字面上的意思,非常明显。在座的没有人是傻瓜,周璇周瑾立刻听懂了,假如没有今天一起去地下书库,假如周琼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要道歉,那么将来的某一日,说不定就会暴起发难——姐妹之间,攻击的绝对是薄弱之处,比外人的报复可狠多了。 周琼脸色越发苦了,“姐……“ “别说了。“周璇忽然道,“柔儿说起了你,说了我,也说了大姐的过去,就是没有提起她自己的。她没回家族的时候,在外流浪,连小丫鬟都做过了,可见吃的苦比低人一等,为奴为婢更煎熬。你还问什么?“ 周瑾也沉思了一下,“柔儿放过你,估计也是因为你作恶不多。想是年纪小,被人哄骗了。长大了就没继续了。这也是给你的警告,凡事三思而行,勿要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迷惑了心志!“ “可是我娘……“ 周至柔冷笑了一声,“有些人啊,不配为人父母。表面说得光明正大,一切都是为了子女的好处。其实小门小户的,见识有限,把子女送到虎口了,还鸣鸣得意,以为帮子女铺就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估计是没听过‘伴君如伴虎’吧。“ 她的话,越是深思,越是觉得发冷。 周琼听不懂了,“之前不是说静妃的侄子么?怎么扯到伴君上面了?“ 周至柔摇摇头,这个妹妹还是心窍开的不多,诶,想起的奏章了,按照记忆翻了翻,找到其中的条文,翻给周琼看。 周琼不解其意。 “这是二房的老太爷,也就是我们礼法上的祖父上书所言。这是静妃的父亲焦大人所书。还没看明白?他们两人的意见截然相反!“ “朝臣不都是各自上奏章的么,意见相反,不是常有的么。“ “那你在看看,上面说的是什么内容?英王案!咱两的便宜老爹就是被这个案件牵连进来的,被变为庶人。还没想明白关键诀窍么,过不了两年,英王案翻案了。静妃的那位老父亲,焦大人为了洗清过去的错误,很大概率要和咱们周家亲近的。“ “不过这种亲近,就像是借钱之前的套近乎,等钱接到手了,还管你是谁?“ 周瑾听了,帮忙解释,“你柔儿姐姐的意思,焦家和我们周家,不是一路人!该死,前世你娘明明知道焦家和我们周家政见不合,还把你嫁过去,不是害死你了么?“ 周琼只是没有转过那道弯来,两个姐姐这么掰碎了,她终于反应过来,“我娘……前世贪图富贵,把我嫁了过去?结果坑了我一辈子?“ “倒也算不上,因为你自己也乐意。就算有人跟你说,焦家不是良配,你也听不进去。因为你眼中看得上人家,就那么几户。能娶你的,就只有焦家了。你觉得,你是没有选择,想要嫁得好,只有选择焦家。“ 说完,周至柔似乎没想到,随口的一提,“为什么呢,哦,大概是因为大姐姐嫁得风光,璇姐姐呢,又和亲去了,嫁的是东齐皇室。你怕自己成为姐妹中最差的一个。“ “我……“ 最阴暗的小心思都被戳破了,周琼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的,无助可怜的望了望几个姐姐,“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 周至柔发现,周琼也不是无一是处,至少这份识趣,就很难得。 她倒也没打算原谅,只是复仇——她本来的报复计划里,就不是从身体上攻击啊。秋氏害她那么惨,前世她得势时,都没想过要秋氏去死。 她想要的,只是把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反弹回去,让秋氏也品尝一遍。 最后姐妹之间的密谈,协议她可以为了前世受的痛苦报复,但只局限在精神上折磨,不会用种种过分的,如下毒之类的手段。就这样,周琼已经满意了。 甚至还有点感激。 清水湾的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转眼就是冬至了,冬至祭祖之后,几位房头的少爷们就过来了。长房来了周琰和周琛,二房来了周琪、周瑜,三房来了周琮,四房来的周琏,周瑢,周璜,五房来了周玓,一群半大小子热热闹闹的拥挤到一处,天天吆三喝四的,没完没了。 周至柔本以为吵闹还要持续,没想到一天早上醒来,被打包送走了一大半。问过后才知道,原来之前牡丹花园里,二老太爷周稷妻子写的篆刻,被尿了…… 当即就让管理花园的仆人炸了! 别以为仆人就是下等人了,他上报给清水湾的管家,管家没有二话,直接通知四房五房过来领人。并警告,再发生此等事情,这辈子都别想进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用心 周至柔撸着袖子,偷偷藏在花园的大石头后面,看一群穿着绸缎的老爷太太们,七嘴八舌,又是吵,又是闹——这群前世鼻孔长在头顶上的叔伯婶娘们啊,还有这么一面,真是令人没想到。 再次让周至柔相信一句话,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抓住了软肋,还真是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我们也是周家的正经子孙,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我家五娃儿年龄还小,一个吃奶长大的娃娃,不教他,他懂得什么礼义廉耻?就是欠教导了,才想把人送过来,在二叔的园子里熏陶熏陶,不然外面那家私塾学校的不能送?我这张老脸又不是硬到树皮厚,非来讨不自在!“ 撒泼的,说情的,涕泪交加,总之一副众生相。 看得周至柔真是心满意足,恨不能搬个凳子,再拿点瓜果饮料来,慢悠悠的欣赏。 真的,看这群人嬉闹怒骂,急切焦躁的模样,比什么都解压。 谁说报复只能有那么几招呢,类似的场面多来几回,周至柔觉得她心头的郁气都减少了,说不定都能多活几年! 她拿了帕子垫在石头上,斜斜依着,从小荷包里拿出陈皮制的梅子来,喜滋滋的咬一口,满口生津,真是美味哦! 片刻后,她觉得日头黯淡了,没那种融融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感觉了,转过头一看,就见一张似喜非喜的芙蓉面,正对着她。 换了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 只有周至柔,淡定极了,拍了拍手,还有时间端正仪态,落落大方的行礼,“原来是筝姑姑。“ 周筝嘴角半弯,似笑非笑,她的嘴唇是天生的微笑唇,眼睑下方的卧蚕突出,导致乍一看平常,只是中等的清秀罢了。可是一笑起来,就生动极了,“顾盼神飞“似为她量身定制,就是用来形容她的。加上肌肤光滑白腻,眉尾飞扬,明明三十少许的人了,可看着还是少女的憨态。 周至柔每每看到这位筝姑姑,就有一种感觉——太懂了吧!世上如朝颜、如江心月那般天生的容颜、气质、身段都极其完美太罕见了,大部分都是寻常人,资质上有一二出色之处,就不错了。而周筝,太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几乎将自己的长处发挥到极点。 这让所有见过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极高。 大体是美丽这种东西各有各的审美——但公认的,美丽一种,应是动态的,是生动的,美在自然清新,美在灵动纯粹。 周筝可以毫不费力的被归类此种。 她笑着看了周至柔几眼,周至柔无可奈何的跟着她来到六角楼里。 几个仆人看到她,无声无息的退下了,其中一个关上门,机关一按,楼内几扇窗户的窗帘都自动关上,只剩下几盏鲸油灯。 “随便坐吧,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周至柔笑了,故意盘腿坐好,“姑姑这么说,岂不是说我不是在家里。“ “你有这份自觉就好了。“ 周筝并不客气,自顾自的倒了茶,斜睨了一眼过来,“怎么,茶叶在茶罐里,水在水壶中,还需要我帮你倒不成?“ 如此态度,周至柔淡定多了,她一面寻思周筝怎么会回到清水湾,一面慢条斯理的倒茶,泡茶。 她的茶艺……怎么说呢,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一次捻多少茶叶的量,烧多少火候的水,泡茶的茶具需滚过几回,温度肉眼无法掌握,但天天泡,年年泡,闲了无聊泡茶,招待亲朋更要泡茶,反反复复十几年下来,谁都会养成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个人特色。 就像一个人的字迹,一方水土的乡音一样,除非处处刻意避开了,不然怎么都带了点那个“味儿“,有心人一眼就能发现。 周筝就用眼角的余光淡淡瞥了几眼,“这手艺,有点像周箴。“ 周至柔一愣,方才想起,前一世正式周箴教导她们几个女孩学习茶艺,当时她想得不多,就是觉得泡茶的时候心神宁静,而且看茶叶在水中沉浮舒展,是十分舒服自在的,便用心学了。 后期嫁到翼山侯府了,有钱有地位,她别的爱好不能有,便请了不少女茶师,也跟着偷师不少,没想到周筝还是一眼看出她身上模仿周箴的痕迹。 “周箴说过,她和你交往不多,就你初次回周家的时候,交流过几句,别的时候,就只是见面闲谈,根本没有深交。看来,母亲说你‘转世重生’的故事,竟不是假的?“ “筝姑姑觉得是真,就是真,筝姑姑觉得是假,便当成假的呗。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我有的时候,都当成一场梦呢!“ “哈哈,没说错,真假不过一场梦。“ 周筝不等周至柔倒茶,自顾自的把她刚刚泡好的茶杯夺了过来,抿了一口,“果然,和周箴不相上下。她知道肯定气死了。“ “筝姑姑特意过来,不会是过来与我谈论茶艺的吧?“ “当然不是了,我听母亲最近神神鬼鬼的,平素念念佛,抄写经书就算了,竟然真的以为世上有转世重生之说,我担心她被妖道巫女等人骗了,才特意回来。没想到就见你看戏一样,看着本家的兄弟们挨打求饶,似乎还听开心?“ “嗯,开心不开心的,不好说。总之他们在祖父给祖母的篆刻石碑上撒尿,大不敬,这是板上钉钉的。“ “你别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那几个冻耗子,进了风箱也是吱吱挨抽的份儿,谁关心!“周筝挥手说完,郑重其事的看了看周至柔,忽然长长一叹。 “看来是我自误了。“ “何出此言?筝姑姑你不是一直非常自信的么?“ “你别调笑我,父亲在世时就说过我,看似柔顺,其实骨子里最倔犟。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我敢想。别人想了又不敢做的事情,我敢去做。远的不谈,你可知道为什么这次把你安排到了清水湾?“ “这么看我作甚?不是我,是我母亲,她想打听我和周笙的结果,可又半信不疑,拿不定注意,索性听了周简的话,带你过来!“ 周筝淡然的笑了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周笙也无所谓!“ 周至柔低下头,未出声。 “怎么,觉得我说谎,是以退为进?呵呵,那你就小看了我,也小看了周笙。我和她,自幼在父亲母亲跟前长大,被世上最好的父母疼爱着长大,人世间最幸福的光阴,我们享受了一十六年!“ “柔娘,我们这是第三回见面?母亲早就说过,说你性子有点像我,看的书籍也像我,连不吭不响的,心里拿大主意的秉性也酷似极了我!要不是为了我们二房,她也不想狠心阻拦你入族谱,不想平白无故的,被你恨上。“ “我没有恨。“ 周筝自己瞄了一眼周至柔,“连这份恩怨分明也像我!不过,我们是不同的。我倔犟,清高,因为我背后有足够的底气,我父亲是户部侍郎,我母亲是定州郑家女,我一出生,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宠着长大。你的倔犟,是为了要守护最后的尊严。周至柔,你知道么,你亮出你的底细,才显示出你的脆弱,你的不堪……“ 周至柔的微笑面具,有一丝丝碎裂,“我不堪?“ “难道我有说错?你不是想借着知道前世所有人的下场,才故意暴露秘密的?你想让所有人都捧着你,不能慢待你,才故意说出来。其实不用的!我母亲阻止金氏进祖坟,不想承认你父亲在外还生了一个你。但她老人家嘴硬心软,要不了两三年,你天天在她跟前晃悠,她也难固执己见,坑害你一生一世的婚姻大事。“ “而你父亲,说实话,他子女虽多,姿容出色,继承他容貌气质的,也就一个你了。你根本不需要苦心孤诣的为自己谋求什么,只要耐心些,三五年后自然有个结果,甚至比你费力的去求,去争,结果更好!“ 周筝的话,徐徐说出口,仿佛天外之音。或许与她而言,这是肺腑之话,别人她都懒得说呢,可是在周至柔这里,便是好笑了。 “筝姑姑……与我说这个作甚?“ “只是想告诉你,有这么多心机,不妨对外使,周家不是那等容不下人的人家,你有能力,有才华,尽管施展。周家有女百家求,可不是一个两个出色,更不是一代两代出色,而是百年来我们周家对女孩的重视,培养出来的。你么,既然托生到周家来,便该有这份自信!“ 畅谈之后,周筝飘然而去。 周至柔在她的背影中,情不自禁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了下,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这个女人“推心置腹“,交谈了很久。她猜测,应该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里的自信从容的女人,太少了。 少到她都没有这种打起全部精神,好似遇到对手一样,肾上腺激素飙升的感觉了! 清水湾的日子,变得不那么按部就班了。 四房五房的叔伯婶子,过了冬至,等到了小寒,又来了一回。这次天阴阴的,飘了点雪花,可怜周琏,周瑢,周璜,周玓几个,都是半大孩子,调皮的时候上屋揭瓦,无法无天的模样,那不是父母长辈们宠出来的? 忽然之间疼爱他们的长辈变了脸色,又打又骂,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清水湾来,“一笔写不出两周字。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你看现在不乖多了?“ 清水湾的管家冷哼一声,大门一关,理都不理会。 六角楼又对周璇、周瑾、周琼、周至柔开放了一次。这次,她们各自挑选了七八本书籍,连续抄写了三四天。用周至柔的话来说,“恶补。“ 平素读书写字,是学习,是增益知识,而等六角楼地下书库开放,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吃饱了,吃撑了再说,消化是之后的事情。 小寒之后是大寒,四房五房的人,也学精明了, “孩子,是周家的人。要是学不了好,丢的也是周家的人。你们要是不认,那就不管吧!“ 说完,也不管大雪封山,直接把几个孩子丢到大门口的雪地里,架着马车就掉头走。 可怜的周琏,周瑢,周璜几个,哭着喊着叫妈妈,被狠心推开,“要是今天进不了清水湾大门,以后你们也不要回家了!就死在外面吧!“ 绝了! 真是绝了! 周至柔大开眼界,心道,不对劲啊! 这个兄弟,她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说他们心性有多坏,不见得,但指望他们做好事也是别想的。大概就是吃吃喝喝,玩乐享受。 怎么回事,这辈子竟然扭转了命运? 目前看来,是好是坏还搞不清楚,但溺爱出名的四房五房叔伯婶子们,竟然变了个人似地,这让周至柔百思不得其解。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周笙出面。 “收,干嘛不收?“ “人家的话哪里说错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这几个孩子天生爱捣乱,无法无天的,若是不好生教导,将来做祸了,也是连累父兄祖宗——一个祖宗,谁能逃得过?“ 周笙做主,把其他房头的少爷们都收下了。六房见状,赶紧也把小孙孙送来周珮送来。 七个男娃,成葫芦娃一样从大到小,天天跟在周璇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别说周至柔不适应了,就连周琼都忍不住抱怨,“怎么回事!“ “他们想进地下书库。“ 周瑾淡淡道,“应该是周筱姑姑露出的消息,她告诉四房五房的人,只有进入地下书库的周家子孙,才是得到认可的周家子孙。不然,族谱上写的,是写给外人看的,礼法上沾亲带故罢了。“ “周筱?是四房的人吧?“ “是。她当年和我箴姑姑、筝姑姑,还有笙姑姑,并称为‘周家四艳’。我猜测,她本来不想泄露这个秘密,只是因为柔儿你……“ 周至柔无所谓的笑了笑,“随便吧。反正别人怎么想,都是别人的事情。我要是在乎别人的想法,就不会说出来了。“ “可是现在筝姑姑,还有笙姑姑,都在怀疑你的用心!“ “大姐姐觉得我是什么用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中所求 “我管你什么用心?人是会变的,我唯一不信的,就是你会存了坑害我们姐妹之心!“说这句话的时候,周瑾的眼神在自己和周璇之间稍微转动了下,没有把周琼包括进来。 大概也是知道,周至柔和秋氏母女之间有心结。 这辈子虽然解开了一部分,但不是三言两语之间,就能全部释然放下的。 周至柔不可置否,她不会主动害人,那是建立在对方不会危害自己,没有威胁的基础上。如果哪天这份姐妹情变了质,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什么! 当然,若是周瑾、周璇此生一直像现在这么对她,那她也绝不会辜负就是! 姐妹之间闲言几句,便进了六角楼。今日地下书库没有开,几个老仆神色木讷,恭恭敬敬的将书架上的书籍送到每个人的桌案上,周琪、周瑜,周琮,周琏,周瑢,周璜,周玓,周珮,足足八个男孩分成两列,各自坐在桌椅后面。每人都是一笔、一砚,一墨,纸张若干。 等女孩们坐好,才发现两边竟然区别对待。 女生这边,还多了点心碟子,上面摆了点桂花糕、糯米糕之类。 周璜,大概在家中蛮横惯了,立刻不满自己这边孤零零,连茶水都没准备。立刻高声叫道,“为什么我没有?“ 其他男孩都没吭声。 世仆上来,给周璜端了一碟子点心,摆了两三样点心,色如花瓣,香甜无比。他美滋滋的吃了一口,得意的朝其他堂兄弟瞥了一眼。 其他人也没理会他。 “咳!今日我们讲刑罚。你们知道我大魏律法中有多少条刑罚么?“ 主讲人,也是六角楼的老仆,换上簇新的长袍后,整个人的气度都截然不同了。他坐在讲台上,慢条斯理说起南魏从建国以来,不,茶过三巡,直接往前朝上扯,各种律令张口就来。什么“腰斩“什么“凌迟“,还有“五马分尸“,以及“宫刑“…… 周璜的点心,渐渐变得冰冷。 他整个人也没有任何胃口,除了大口大口的灌水,什么也不想干。 等到下课,他连跑带颠,一溜烟跑得人影都不见。在清水湾的杂役支持下,连夜跑回了家,打死也不肯来了。 “再去,我肯定会被弄死的!我一定会被弄死的!“ 他倒是很有自觉。走了一个周璜,剩下的男孩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了六角楼的老仆们,走路的时候更挺直身躯,说话的时候更温和干脆,再也不敢做毛躁的蠢事了。就这样,课程还是奇奇怪怪,除了讲刑罚,还说了一些奸臣名录。 说起这些奸臣啊,事迹太多了,竟然也能说上三天三夜。他们活着的时候,肆意挥洒着金银权势,无恶不作,各种不堪林林总总,随便扯上一件,背后都有人命官司和血泪。当然,他们的后果也不好,刑罚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次课程之后,六房的周珮收拾收拾东西,也打算走人。 周家六房比较特殊,六房老爷子不是周家血脉,是收养的,因为这个,他自觉和周家隔了一层,不以长房马首是瞻,更不会贴近二房去。有事没事,就和四房、五房这些偏支走得近。本来也没想进二房的清水湾,这不是其他房头都去了么,才想着把小孙孙周珮送去。 没想到才待了六七天,就待不下去了。 “乖孙,告诉祖父,为什么不去了?谁欺负你了?“ “呜呜,也没人欺负我。爷爷,珮儿记住您的话,对人要礼貌,但不能过于毕恭毕敬的,叫人瞧不起。所以到了那边,珮儿自以为做得很好了。没想到那些人还是……“ “还是怎么了?“ 周珮咬咬嘴唇,“故意的,他们就是故意说那些东西!“ 六房老爷子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有的时候被歧视,被排斥,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可能旁人没觉得,迟钝的没发觉,但当事人就能感受到——说敏感也好,说敏锐也行,总之,周珮察觉到六角楼那些仆役对他的态度,和对周璇周瑾等姐姐们的态度,迥然不同。 点心不点心的,就不说了,那每次对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有眼神,就不一样啊! “就这个?“ “不,爷爷,珮儿觉得,他们是故意讲什么刑罚和奸臣的,好像把我们都比了奸臣,说我们作奸犯科,将来会受腰斩车裂之刑……“ “哈哈哈!“ 六房老爷子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不行。 急的周珮恼火的不行,跺跺脚,“祖父您在这样,珮儿不理你了哦!“ “哈哈,我的傻孙子,你怎么想到这里去了?都怪祖父,是祖父之前嘱咐你,说他们身份特殊,其实再特殊,也不过是周家养的奴才罢了。他们说你会将来会当奸臣,你就能当么?那祖父还说,我的小孙孙,将来会当宰相呢!“ 几句话,说的周珮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是……觉得有些邪门。他们的态度古里古怪的……“ “你想太多了。祖父要是你,就偏偏不走,看他们还能玩什么花样……乖孙孙,你过去再呆段日子,下次回来,跟祖父说说,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周珮得了安抚,又被这么信任的委以重任,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等他返回清水湾,才发现二房的周瑜已经走了。周琮,周琏,周瑢,周玓,四人,也在之后的日子,陆陆续续的离开,最后竟然只剩下他和周琪。 人,越来越少,课程还是往各种诡异的方向发展,灾荒年是怎么度过的?历史书上提及的不多,但周家有的是奏章奏本,都是第一手资料,啃树皮知道吗?吃观音土,知道么?还有人易相食…… 基本上,但凡还有一点人性的,听完这些,三四天都要抑郁的。 周瑜曾经大着胆子说了句,灾荒年极少…… “呵呵,那么就请周瑜少爷考据下,我们南魏近十年来,灾荒年发生了几起?哦,对了,灾荒灾荒,分成天灾人祸。若是天灾,洪水,干旱,地震,还有人祸,这就复杂多了。瑜少爷要是一个人完不成,就找兄弟们帮衬下……“ 周瑢,周玓就是这么被气走的,他们二人实在不耐烦翻书,在故纸堆里找那些无用的数据,周珮倒是不觉得疲倦,因为他始终记得祖父的话,想知道这些家仆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结果查着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 南魏宣平年间,已经算是好年景了。比起前朝,百姓们过得不错,至少大冬天的极少听说冻死人的现象。听大人们说,以前到了冬天,都是一板车一板车的往外拉,拉的都是雪夜冻死的尸体……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什么啊,大冬天不冻死人,就算好的?南魏境内有三大河流,每隔两三年,就发生一次洪水,要么涝死了,要么就是干旱,庄稼颗粒无收……这其中还有各种人祸,比方说当地的豪强,再有就是瘟疫…… 看着触目惊心! 以前他们可能还看不懂,但是对应当时的奏章,直接看多少人被刑罚,那些被抄家流放了,大致知晓事情闹得有多大了。 “还有前朝的吗?“ “有。“ 老仆点点头,拿给周瑜一大堆前朝的奏章。 周瑜根本没怀疑,接到手就按照学过的方式,一点点考据,所有的数字都一笔一划记载自己的笔记上。而周至柔却先质疑这些奏章的真实性。 老仆什么也没解释,就是拿了一本篆刻字帖,丢给周至柔。周至柔一看,啊,自家老祖宗的篆刻印章,跟这些奏章上的,几乎一致……嗯,不用怀疑了。妥妥的复印件,没达到百分之百复刻,也至少百分之九十九。 不过,周家祖上,曾经做过前朝的官么? 她动了心思,想去查前朝的覆灭历史,然后看看周家过去在里面做过什么。然而老仆们似乎知道她想干嘛,把她请到了六角楼最正的位置,打开一本厚厚的线稿本——周家族谱! 就是她没资格上的那本周家族谱,一共是两本,一本放在本家的祖祠,还有一本就是放在六角楼。这里的一本,甚至还是原件,因为上面的刻章,跟周家老祖宗的刻章,是一模一样的。 打开第一页,令人惊奇的事情出现了,出现在最上面的周家老祖宗,不姓周,而是姓邓。 世人知道的,周家先祖从前是升斗小民,靠着种地,一代又一代的积累,然后有些本钱经商,供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不甚传奇,但足够当成优秀的范本,被广大群众接受。周至柔最开始,知道的也是这个版本。 她不知道的是,周家那位最先考中进士的周家前辈,倒是很想给周家装点门面,可惜考据来考据去,自家就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是务农倒也罢了,再往上,社会地位只会更低,有些祖辈的职业甚至说不出口。但是考据母系的,竟然发现一位传奇人物,邓玉如! 这一位是前朝大名鼎鼎的宰相,声誉很高,不过多灾多难,最凄惨的时候,重病无钱,只能典当了自己的小女儿。他的后代子孙,基本在改朝换代中零落凋敝,香火无人祭祀。 有人给邓玉如写传,提过一笔,小女儿某年嫁给某地某人,其人,正好就是周家的祖辈!这不就对上了。 虽然女儿是外姓人,不过也流了一半的骨血啊。祖辈中有邓玉如这位鼎鼎大名的人物,自然是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族谱上记录,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周至柔大致浏览了族谱上,有关邓玉如的生平简介,其他的倒也罢了,着重是某位癞子道士给他算过命,“后代子孙中,为女子秀而出色,可堪大用,每逢家族濒危可力挽狂澜。男子俊而不奇,才高命短,或心胸狭窄,或易招惹祸端,都非十全十美。“ 给邓玉如的批命,那就批吧,怎么好端端扯到后代子孙去了?难道还有人一眼能看到未来十几年,几百年后么?怎么看的,透过生殖细胞?可笑,不知是哪个骗子! 周至柔完全不信,不过周笙语笑温柔,“看完了?你和我都要感谢那位不知名道士,若不成他的一番话,我们周家女的命运,或许和京城其他官宦人家的女孩,没什么不同。“ 仔细一想,竟然真的是! 周至柔前因后果推理完,由衷的赞叹,“随口一句话,改变多少人的命运,这位道士,可惜不知道名姓,不然真的应该给他立个牌位,祝他早日修成正果了。“ 周笙的笑容浅显,如清澈的泉水,“见过我姐姐了?她心底直爽,怕是说了不少不大动听的话吧。你,可生气了?“ “有什么好气的?“周至柔耸肩,对二房的这两位姑姑,说不上好感,也谈不上恶感。 前世就是如此,冷冷淡淡的,维持表面的关系罢了。 她们没有在她落魄艰难的时候踩上一脚,也没在她鲜花着锦之时过来讨好,人品已经算上不错。若是有机会,周至柔是希望能交好的,但对方要是不情愿,她也不会上赶着。 “我姐姐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心里相信什么,便不会犹豫不决。“ “笙姑姑这么说,难道你和她不是一起长大的么?“ “是,但是爹爹格外偏疼她。“ 周至柔听到这里,嘴角也是一笑,心说,一碗水端不平,周笙背地里对周筝有意见?那么郑氏知道么?郑氏怎么看到姐妹之间的龃龉? “所以我娘就偏疼我一点。姐姐只看得到我爱撒娇,看得到母亲疼爱我,比疼爱她多。却不知父亲格外疼她……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不大聪明的缘故。“ “啊?“ 周笙说完,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笙姑姑你快人快语,竟然直接说亲姐妹的坏话!“ “不是坏话,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的姐姐,说好听的,是自信自强,其实呢,是自以为是。她对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都没说到关键上。“周笙徐徐道, “我也有我的猜测,然而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才来问问你,柔娘,你主动暴露自己死后重生的秘密,到底想求得什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实验室 是人,就会有自己的需求。或者求名,或者求财,汲汲营营者有所求,碌碌无为者也有。便是路边的乞丐,也在求一份安生的温饱,何况身负“死而重生“的重大机密! 周笙和周筝的路数不一样,两姐妹相貌不同,性格不一,难得的是对周至柔都有一个探索的目标——到底所求为何? 周至柔无奈,更无语。半响,才纠结的道,“将心比心,若是笙姑姑换在我的位置,会如何?“ “自然是埋头深藏,等大机会了!“ 周至柔便顺手将某人给卖了——“那位江心月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江心月?是那位在青岚书苑声名鹊起的新弟子?“ “除了她还有谁?一曲&amp;lt;青玉案&amp;gt;何等惊艳!“ 周笙了然的点头,“原来是为了争夺名声,你啊,怎么沉不住气,暴露了知道&amp;lt;青玉案&amp;gt;下半阙,让她知道你的身世!“ 周至柔没有解释,其实上辈子她也没告诉人去,这词的下半阙,那江心月自然无从知晓。不过,她总怀疑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穿越者存在,所以……江心月未必知道! 她也可能知道! 女人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她也不好判断,此时此刻的江心月用什么心态看她。 反正,不会是朋友。 “笙姑姑,死而重生,是福气,也是负累。我呢,上辈子经历不少,你以为的名利对我来说,都是虚幻,不值得。我曾付出足够的代价。内心深处,也不知道是悔恨还是遗憾……总而言之,让我回到过去,我可能还会做一样的选择。但我现在处在现在的位置,我想走另外一条道路,不问后果。“ 周笙得到还有其他重生者的消息,心乱如麻。 这和周瑛、周至柔是自家孩子不同,心里有什么想法可以慢慢来,横竖他们两个翻不过天去。然而江心月,这个女孩一路从袁州过来,直接被青岚书苑收入门下,履历之清白简洁,早就叫人心生疑惑了。 现在终于明白原因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周笙顾不得其他,匆匆忙忙离开了清水湾。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一个消息,青岚书苑的山长进宫去了,偶然提起几个出色的女学生,其中的名字就有江心月。 周至柔呆了。 “这是作甚?“ 年后过了十五,冬日的雪未化尽就是一片迎春花开,在暖洋洋的午后山坡里静悄悄开了一小片,洋溢灿烂。周瑾和周璇顾不得欣赏,又回到梅苑开了一次宴,邀请了不少小姐妹过来玩乐,散了之后,两姐妹就赶紧返回清水湾。这个年,周至柔没有回到周家。 周瑛也是,他的去向不明。整个周家,出了周简和周庆书,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到清水湾后,周瑾周璇都感觉轻松了很多,尤其是周瑾,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长辈们最近准备她的婚事。对于未来,周瑾是一片茫然,即便有几个妹妹为她打气,她也不能想象未来的生活。 周瑶就出了主意,让周至柔多说几句,免得周瑾的心思如春蚕吐出的丝一样,软绵绵不着力,在风里飘啊飘。 偏偏周至柔半句都不肯多说。 说了,就朝&amp;lt;品花&amp;gt;努努嘴,表示这是一本科普读物,要想掌握婚姻幸福秘诀,还需要自己加深研究。一提到这个,别说周瑾了,所有女孩都各自走开,周瑶还唾了一口。 周至柔这个时候就会摇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随着婚假日子临近,周瑾被迫无奈,只能提着灯笼过来,趁人不知道,偷偷的看。她是非常严肃,正经的看,学习其中的知识……嗯,怎么说呢,周至柔发现了两回,姐妹两个研究到深夜,具体掌握多少技能,实际操作能达到多少满意度,暂时不知。但有了共同的秘密,感情近了不少是真的。 这不,有关江心月的事情,也是周瑾主动说出的。 “筝姑姑是故意的。“ “江心月是野心勃勃,但这么明显的引荐,她是不会上当的。“ “会不会,有什么要紧?书苑那边也未必愿意推荐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进宫,那不显得其他适龄的色艺都拿不出手么?“周瑾淡淡的笑,“关键是推荐了,她的名字已经在宫廷之内传开了,等她将来真的入宫了,有心人便会记得这一点。“ “她可不是知恩图报之人。“ “看妹妹你说的,什么恩不恩的?我们对付她,不是不想让她‘恩将仇报’么?“ 周至柔瞬间懂了。 细细寻思一番,越想越觉得有趣。 周家对他们兄妹,大概还是有几分血脉之情的,毕竟将来可利用之处多么。而江心月,完全利用不上,那怎么办?直接斩尽杀绝,不,太不文艺了。 周家是书香世家,怎么能做这么血腥的事情。 干脆直接的,送进宫。 一来,那个大院子,是天底下多少女人的梦寐之处。 比如一个男人,科举当官,恪尽职守多少年,也未必能做得到宰相;一个家族,兢兢业业多少代,也不一定能显赫。而这些,全部可以靠一个女人做到。只要入了宫,一朝富贵,全家都改换门庭了,是最快,也是回报最高的地方。 只有靠近王权的,深刻体会得到其中凶险的,才打死也不敢把自家女儿往宫里送。 周瑾对江心月还有些印象,特意回梅苑举办一次宴会,也有暗中观察江心月的意思,她要配合周笙造势,为江心月将来入宫扫平障碍——具体表现,为捧,话里话外都在捧。 高高的捧。 捧得高,江心月若是德才兼备,那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若是她德不配位,将来摔惨了,也是她自己的事情。 横竖不吃亏。 周至柔还没见过这种软绵的手段,不着丝毫烟火气,笑吟吟的递出一把软刀子,割肉的时候还在笑着——她这时只能庆幸,庆幸周家人对她还算善待了! 本以为周庆书冷心冷肺,没什么人性,就很难对付了。现在看来,二房从郑氏开始,周筝、周笙,都不是简单的。加上一直不显山不显水的周筱,周家是真藏龙卧虎啊。 她现在细细回想,前世周家的女孩,周笙、周筝、周筱,包括晚了一辈的周瑾都是,人家相公不管怎么乱来,在家里的地位始终屹立不倒——婚姻幸福谈不上,至少还有一定的话语权。不至于软绵绵的,凭人欺凌。 后来,若不是周琼听信秋氏的话,硬要嫁给静妃的侄子,周家女孩除了周璇下落不明外,其他都过得不算差。 难怪她们不急着问前世结果如何,因为她们对自己的境况熟悉,就算发生最坏的情况,她们也能掌控。 这才是底气啊! 冬去春来,转眼就过了三月三。 周至柔就在清水湾过了大半年了,她每天的日子逍遥快活,早起去锻炼,先绕着山腰快走,按照节奏时而快时而慢,之后用早餐,都是她喜欢的,豆浆饺子馒头花卷包子,闲暇时她也折腾出面包吐司果酱,七天换着,轮着来。 上午就是看书,偶尔去看六角楼的课程,随她的喜好,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带着书本去亭子里。她现在看的书,内容颇深了,不是看哪种给普通人到科普书籍,而是专门看专著。古人也有大化学家,发明家,地理学家,只是时代不同,注重科举,导致他们的书籍都是大块头,且无人问津。 周至柔一头扎进去,倒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她上辈子就是理科出身,对文学艺术等靠主观赏析的,始终天赋有限,兴趣不多;而这些纯学术的东西,她可以理解其中的内容,学进去了,掌握了一门知识,便觉得开心。 没有为什么,就是开心罢了。 光看书也无聊,她找清水湾管家,在后山开辟了一处实验基地,做什么呢?化工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她要掌握自己的实验器材,就从最普通的开始。 她炼了甘油,然后制作了一盒子肥皂。 没有添加任何香精香料,导致气味不是太好闻。 可就这样,也让清水湾轰动了。 几个老仆高兴的小跑过来,拿着这盒子肥皂左看右看,如同宝贝。 看的周至柔摇头,“值得吗?外面又不是没有得卖!一两银子多少块!“ 肥皂早就存在了,这也是周至柔觉得还有另外的穿越者存在的原因。她前世也曾想追查,那位穿越前辈是谁,生活在什么年代,可查来查去,发现有人在查她,立刻就躲起来了。然后立刻放弃了之前的天真想法。 还真以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说不定人家就满肚子坏水,等着你主动上门呢! 她这次敢制造肥皂,也是因为肥皂诞生很久了,而且在一些大块头专著中,发现了一些含糊其辞的介绍,那还等什么啊。别人问起,直接把书丢过去,理直气壮的解释,“我就是在书中找到的方子,不服气你也自己造啊!“ 解除了被人质疑的后顾之忧,周至柔才恍惚想起来,诶,她好像自爆重生了?那再多一个穿越……绝对不行!周家人能接受她,因为她重生了,还重生回到周家,有点“注定是周家人“的感觉。但是穿越,只怕真要被当成妖孽处置了。 周至柔暗道,所谓灯下黑,就是这样了——都以为她死后重生,就已经是最大的隐秘了,她身上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能自圆其说了。而有周家人打掩护,再想胡乱猜测她,也没根据了。 没想到袒露重生,还有这个好处! 这样,她方才肆无忌惮的打算制造肥皂香皂,做香水,做其他实验。不然,拘束在周家内宅,她哪有什么自由? 小小的肥皂,只是试水。 没想到效果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六角楼的世仆们都惊动了,轮流看完肥皂之后,没有按照周至柔的意见,“哪去用“,而是郑重其事的收起来。等周至柔再开工,他们默默的准备好了所有材料,还派了人过来监工……呃,不,是学习。 周至柔无所谓,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要是这些实验光凭肉眼看,就能看懂其中奥妙,那她大学四年就白学了! 第二个实验,是香皂,添加了高价购买回来的香精香水,其实不明比例的混加,效果不一定好。但周至柔的目标,不是要做成配方比例最协调,性价比最高的香皂,而是以此为引,弄一间自己的实验室出来。 她需要真金白银的资本支持,这一点,卖掉金夫人在京城的铺子,已经足够了。孤儿院要建,但花钱是缓慢持久的,不是一口气花掉十万两。她至少能截留一半自用,等到需要花钱了,用实验室里的产出,足够应付了。 其次,她还需要大量的实验助手,免得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实验室里了。这一点,她本来想等孤儿院走上正轨,再找几个机灵沉稳的,没想到清水湾直接配备齐全,都是训练有素的,且识文断字,还忠诚可靠! 第三,就是实验原料了。 她有让周瑛到外面采购,得了六角楼世仆们的认可,大宗的采购也在日程上了。 “我想酿酒,高浓度酒精,精准到百分之七十五,可以消毒,有大用!“ 没有采购,清水湾自家的库房里就有各种美酒,还是用了一半后,周简舍不得,命人到外面采购去。 “我想烧玻璃。“ 几个六角楼世仆捧了下头,商量了一番,直接收购了一座砖瓦窑! 想烧,那就烧啊! 对于高温可能会伤人,周家不许周至柔进窑,只让她遥控指挥。 她也没指望什么,反正就是实验罢了,如此云云指挥了一番,两个月后,烧出了透明无色的玻璃! 这下,可连周家的本家都惊动了。 已经多年不往清水湾来的郑氏,破天荒坐着马车过来了,看着一小片透明的玻璃怔忡不已。 原来,那座砖窑本就是二房老太爷周稷建起来的,他曾经许诺过,要坐一幢透明的玻璃房子,给郑氏做贺礼。可惜,诺言还没实现,人就去了。 郑氏再不能来清水湾,不能听玻璃两个字,六角楼的世仆商量了一番,才把砖窑给卖掉。 怎么能想到,周至柔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玻璃给制作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物是人非 就这么一小片玻璃,郑氏反复不停的看了整整两天。身边丫鬟都担心了,不住的提醒“当心划手“,可郑氏还是不肯放下。她喃喃的道,“他没哄我,真的做出来了。“ 当年周稷神神秘秘的说要送她一份大礼,大兴土木的,先是找人做了又高又丑的砖窑,又拉来许多矿石,堆成了小山,将清水湾自然怡人的景色都破坏了。郑氏心想,好啊,就等你所谓的惊喜。可惜,等啊等,再也没等到。 这么多年,她也放下心思,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除了自己宅院,也就两个女儿能牵动她的心绪。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收到了清水湾管家的消息! 玻璃烧出来了,就是按照周稷留下的只言片语! “果真是老爷的方子?“ 她招来楼三追问。 楼三呵呵一笑,笑容中也带着泪光,“夫人,管她什么方子呢?老爷留下的东西,她用上了,然后真的烧出了玻璃,这质地、这色泽,就是老爷形容的一模一样。可见老爷是筹备好的,打算闲了下来实现对夫人的承诺。老爷言出必随,对夫人始终如一!当年求娶时如何对太爷和太夫人许诺的,一字不差的做到了啊!“ “世间男子千千万,亏得太夫人早年说,将夫人嫁给老爷,是她一生最正确的事情。“ 郑氏听得眼泪滚滚,一时想起慈母,一时想起丈夫,按着这片玻璃,情绪起伏,“是啊,他做到了。我郑彤何德何能,能嫁与这么好的男人,一辈子相敬如宾,夫妻恩爱,至死不变?“ “夫人,老奴逾越了。老爷已是去了。这些年来,想起他生前种种好好,便是老奴,也对周家生出了归属之心。这些,夫人心中也有数。“ 郑氏道,“是。“ 多余的话也不用说,楼三行了礼,便退下了。 其他老仆都走过来,“夫人怎么说?可是要做房子了?“ “问什么问,老爷生前的承诺,必须不打折扣的完成了!不然,人家不说我们老爷失信,只说我们无能了。“ 原来这群六角楼的世仆,其实也分了两类。一是周家二房的老人,是周稷的人。另外的,则是郑氏陪嫁过来的。郑家是定州的望族,为嫡女挑选的陪嫁都是层层挑选,忠诚又可靠。周稷既敬重爱妻的门第,又心悦对爱妻的人品性情,可以说,他们的婚姻虽然有点“联姻“的性质,但绝对是美满的婚姻了。所以郑家的陪嫁,也得到周稷的重用。 这么多年,如果说年轻时候两边人马还有些斗气,互相比拼的意思,那么现在,从周稷过世之后,两边人的心结没了,就只剩下“为二房争口气“的想法。偏偏周笙、周筝两个都出嫁了,他们老是老了,可老当益壮啊,还想发挥光和热,哪肯承认自己已是不中用了? 恰在此时,周庆书过继了…… 二房后继有人了! 周庆书身边人才济济,他们几个是插不上手,那他的子女,不都是周稷老爷礼法上的孙子孙女? 这和周璇不同,周简……诶,暂且不提。反正几个老仆精神矍铄,年轻了好几岁,天天围着周至柔的实验室,要啥给啥。年轻的实验助手不听话,换人!什么,太笨?肯定是不努力的缘故,多打两回就好了。 人都如此,实验材料更是不局限的提供了。 半年时间,周至柔就将实验室的模子打好了,各种试管,玻璃皿,大小烧杯,量筒等等…… 当然,这些是满足她个人使用的,真正能让实验室的收入脱离周家的支持,还需要一个项目——放大镜!或者说,望远镜! 最简单,简直可以称为“粗制滥造“的望远镜诞生之后,周家六角楼的老仆再次碰头,激动的泪流满面,“这是老爷说过的,千真万确。老爷生前最后一次寿礼,酒醉了曾经骂小松山,道,‘也不知上万两的独门勾当能不能成’,我小心翼翼的说,夫人最近心情不好,动辄骂人,什么勾当,要是不好听的,就谨慎点。老爷就笑骂道,‘混说什么呢,就是做方镜子,能看到千里之外。从小松山得的方子,若是这勾当能成,兵部的牛侍郎,嗓门再大,也不敢冲他大声说话了!’“ “我当时还奇怪,老爷是不是酒醉了说胡话,一面镜子能看到千里之外?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老爷……莫不是打算做这千里镜,顺口对夫人说了句,做水晶玻璃房?“ 几个老仆面面相觑,其中那楼三就掷地有声道,“什么顺便?老爷做千里镜,用意之深,是为了家国大事。家国大事之外,还想着夫人,为讨夫人欢心决定做水晶玻璃房。夫人在意的是老爷这份心,难道真是为了一栋不能住的屋子?“ 这么一说,其他人的心绪都平稳了。是啊,追究什么用心用意,是现在要做的事情么?当务之急,明明是将千里镜呈上去,好让朝廷能用得上。 若是过去,大家还会讨论一下,是从周家递呢,还是从郑家?谁的门路,谁的功劳,谁的赏赐,都有很多的说道。毕竟周家是文官,并不需要武官的人情,郑家可能更需要一些。 不过现在么,除了周家没别的考虑。 “我冷眼看着,他们父女两个似有极深的心结矛盾啊。若是交给了二郎,怕是她心中不喜。“ “我也有此种担忧。“ “不如请夫人拿主意。“ “也不妥。夫人之前在本家,对她……不大友善。“ “友善不友善的,正好是调解的机会。“楼三想了想,便带着千里镜去了彩虹台。 郑氏坐在小亭子里,目光幽幽的看着山顶,眼前的物依旧,人却非,惆怅还有,但那股锥心的疼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浅淡不少。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呢?她心中有许多感触,想要诉说,可是第一个想要说的对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难解的谜 “夫人,这是老爷生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千里镜。“楼三将木匣子呈上,里面摆放着一根木质的长管,粗糙到刚刚磨好表面。 郑氏接过来,不用人说,将正常调节千里镜,对着眼睛眺望对面的青山了。 “夫人……“ 看完了一圈,郑氏才放下,语气前所有为的轻松,“他就是为了做这劳什子,才哄我说什么‘水晶玻璃房’吧?“ 楼三微微尴尬,马上解释,“此物名为‘千里镜’,战场之上大有作用,可提前发现敌人踪迹,对镇守边关的将士们来说,有了此物,可提前布置战局,预报险情,不知能减少多少伤亡!是与国大大有益的神器啊。夫人若是为了此物,而生出对老爷的不满……“ “你们想多了。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明白么?“郑氏摆摆手,“他心理装着家国大事,剩余的地方才有我……可也够了。毕竟,只有我。“ “东西放这里吧,我找机会,替他完成意愿。“ 楼三道,“夫人,郑家那边……“ 郑氏的眼神淡淡的扫过来,没有说话,楼三的背脊已经弯下来,好像承担着巨大压力。 片刻之后,郑氏才道,“我嫁到周家快四十年了。“ 楼三不敢再提,匆匆行了礼,告退了。 他刚刚出了小亭子,没走几步,就见周瑾、周璇、周至柔等,各自领着丫鬟过来了。 他急忙行礼,周瑾周璇都侧过身,回以半福礼,“楼三爷爷是见我祖母,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若是有需要我们姐妹的,还请直言。“ 楼三摇头,抬眸看了一眼周至柔,沉默的躬身离去。 他这一眼,让周瑾百思不得其解,好奇的问周至柔,“柔娘,你的实验室又爆炸了?“ “没!大姐姐能不能说点好的?我已经做好了了实验室安全制度,三令五申必须要遵守。“ “行吧,难怪你说香皂的本钱十分便宜,可卖得那么贵。原来制作的过程冒着被炸伤的危险!哎,一想到使用香皂可能背负着人命,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大姐姐,那是初次实验,难免的。第一次,当然有危险,比如你看路边的野菜,第一口吃它们的也不知道有毒无毒。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周至柔一边说,一边解释,“下次我做香水给你们。喜欢什么味道?“ “静香阁,也是调制香水的。柔娘,莫非你做的香水,和她们是一路的?“ 周至柔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我在老爷子的书房里,看到相应的方子了,打算做个看看。反正失败了,也花费不了多少。姐姐只当陪我胡闹吧!“ 说完,已经到了。郑氏依旧把玩千里镜,看着几个孙女,随口道,“免礼了,都坐着吧,我眼下没空理会你们,自己吃果子!“ 周至柔很不客气,见到果盘上有樱桃,便一口一个,美滋滋的吃起来。小半盘都被她消灭了。 周璇小心的拉了拉她袖子,示意不可造次。 偏偏周至柔满不在意,“太夫人不是说了么,让我们自己吃果子。要是不听话,就是不尊重她老人家了!“ 说是这么说,不能实心眼的当真啊!周璇抚额。 倒是郑氏听了,放下千里镜,“你这丫头,可是觉得我看在千里镜的份上,不会将你怎样了?“ “喔,您老洞察人心,说的太对了。“ 这下连周瑾都忍不住了,赶紧按住周至柔,免得她说出更多更过分的话。 “二叔祖母,柔娘是为实验室的事情烦恼,昨儿炸了三回,幸甚没有受伤,不然我和璇妹妹拼死也不能让她再进实验室了。“ 郑氏淡淡道,“这么危险的?可我听说,做玻璃的法子很简单啊?只要把原材料粉碎混合,高温烧制就完了。“ 周至柔听了,心里吐槽不断,你以为只是百度百科,看完了介绍就能自己做了?太天真了!都不用她辩解,周璇就一板一眼的说起了难处,“烧制的玻璃成色不同,配方比布置调制了多少回。光是记录的文案,半年来就厚厚一大本。“ “烧制的高温根本不能靠近,一进去,感觉头发都烧着了。“ “就这样,做出来的成品有的好,有的差。好在哪里,不知道,差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中间的差距只能靠时间一点点琢磨,一点点研究提高,说累么,身体上的疲倦还是其次,主要是心太累了!“ 周璇心有余悸的说。 她这半年,做了周至柔的“书记官“,简单的说,就是专门记录配料比的,哪一种混合之后,会烧制成什么样的成品,用最简单直观的语言描述,务必客观……时间一长,她成了半个专家,说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了。 郑氏听完,“这么说来,这千里镜制作的不容易?“ “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祖母不是想要水晶玻璃屋?那就要大块的平整的玻璃,色泽差异不能太大,免得外面看起来不伦不类。若只是两块小的,倒是很容易得。“ 不知怎么,听说要制作玻璃屋特别的难,郑氏的心情好多了,连带对周至柔的表情也和蔼许多。 “听闻你要和静香阁打擂台?“ “谁乱说的?我才没有!“ “不是吗?那我恍惚听谁说的,你叫人收购花瓣,各种花都要,还不要干花,只要新鲜的,或者带着花蕊花粉的残花也可。“ “呃,只是做着,给自家姐妹玩。“ 郑氏淡淡挑了下眉,“你随便做做,就能做出千里镜来。随便玩玩,估计也会玩得静香阁倒闭吧。“ “二叔祖母,太夸张了吧。柔娘刚刚才与我们提起,香水只是她一时兴起……“ 郑氏轻哼了两声,“你们两个,大概天天与她作伴,心性都变得愚笨了。怎么忘记去年,也有几个傻子,以为区区一件信物做不了什么大事,结果连家带铺子,被人整个都给卖掉了。十万两,不是前车之鉴?“ 说完之后,周瑾周璇都是一愣。 诶对,怎么她们天天和柔娘一起处着,总觉得她心底直爽,可怜可爱,没想到她身家十万两了呢?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暴雨之前 夏日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隔日转眼天气就变了,天色阴沉,乌蒙蒙的云层压得密不透风,眼看着就要下大暴雨。 惜缘亭,位于清水湖湖畔。老太爷周稷在建造山庄的时候大概就想到下雨泥泞,会沾湿爱妻的裙角,特意将抄手游廊修到后花园,延长后连通这座小亭子。每逢雨后,夫妻二人坐在亭子里,就可以眺望雨后的荷花,看着雨滴倾撒在湖泊里,也不失为一番乐趣。 郑氏原本都打算离开了,可被这阵不知什么时候会下的雨,给拦住了。她追忆往昔,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心中思绪无法排解,忍不住来到惜缘亭。谁知几个孙女孙子都在,石桌上堆积了各种孩子喜欢的吃食,什么瓜子点心,还有一个美人瓶儿插着一束野花。明明外面天气阴暗,云层压抑,可孩子们却欢声笑语不断。 见她来了,周瑾、周璇几个连忙起身。 周瑜周琪等,也匆匆行礼。 “马上要下雨了,怎么不在屋子里呆着,当心淋了雨,受了风寒!“郑氏进了亭子,见石桌旁只有长房的周璇、二房的周璇、周至柔,并四房的周瑶有座位,其他的要么坐在围栏旁,要么站着,心中微诧。 “多谢二叔祖母关心,早已让丫鬟准备好了厚衣裳。姜汤也准备好了。“ 周瑾笑着指着小暖炉旁的铜壶,咕咕的冒着热气。周瑶见机快,心思也机敏,忙道,“这个天,诡异的紧,说冷就冷,说热就热,一时好一时恼的闹不明白。二伯祖母来了多久了,站了这么会儿,有没有受凉?我祖母在家,时常说‘年轻时候不觉得,这两年吹不得风,总觉得风寒飕飕的,似吹进了骨缝儿’。“说完,就命人给郑氏盛姜汤,自己起身,展开了披风,为郑氏挡风。 她脸上带着憨态,小眼神却透着一股机灵儿劲儿,郑氏平素不大喜欢周瑶,因为其母的性情为人,着实不是她能欣赏的一类。可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轮妥帖细致,周瑾尚且不如。 更别提看着木讷的周璇了。 她笑着道,“都坐,坐吧。“又让丫鬟替了周瑶。 其他孩子见她面色和蔼,便都坐下了。 此时石桌旁,坐了长房周瑾,二房周璇,还有一个周至柔。 周瑶安安静静站在身后,和周琼一左一右,安安静静的剥着瓜子。 这才半年功夫…… 郑氏想起三房的小王氏,还有四房几个眼皮子只能看到后宅六角天空的侄儿媳妇,道,“在青岚书苑怎样?你们娘亲没有追着问你们的课业,许你们过来玩耍?“ 周瑶和周琼对视一眼,俱是恭恭敬敬的,生怕惹怒了郑氏,以后就不能来清水湾了。 “挺好的。“ “书苑的老师对我们都很好。“ “很照顾我们。“ 周璇道,“祖母,瑶儿和琼儿年龄还小呢,课业并不重。闲暇有空,我便邀请他们过来了。“ “是为了玻璃吧。“ 郑氏一语中的。 周至柔就在对面,摆出一副“当我不存在“的模样,低着头剥葡萄皮,正把一颗流着汁水的葡萄塞到自己嘴里,就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吸吮了一下,“看我作甚?“ 周琼尴尬极了,“姐,二叔祖母刚刚说,‘为了玻璃’。“ “哦?哦!“ 说了两个语气助词,看其他人还在看她,只好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郑氏面色看不出喜怒,眼皮儿一抬,左右看了看周瑾和周璇,“还有你们两个,说是蠢好还是愚昧好呢,怎么点也点不醒!“ 前几日,郑氏当着周至柔的面,提醒周瑾和周璇,莫要被某人天真稚嫩的脸庞给骗了。有人身家十万,却还让人觉得她可怜可爱——到底谁才是需要关怀帮助的人啊? 现在看来,提醒根本没有用。 周至柔又剥了颗葡萄,塞到嘴里,满足的吃着偏酸的葡萄,眨着眼睛看郑氏继续说。 郑氏偏偏不说了。 她目光平静的看着周至柔,周至柔貌似无辜的回望,圆圆的眼睛偶尔一眯,看着丝毫无害。 “你很会伪装。“ “嗯?“ 不明所以的继续一声语气助词。 “不过你也就能骗骗这些涉世不深的小孩子罢了。“ 郑氏讥讽的一声哼,也拿起一颗葡萄,却不吃,只是揉捏着,微一用力,就捏爆了。汁水横流,她貌似无意,用帕子擦手。 周至柔无语,不明白郑氏怎么对她这么大恶意,明明之前还没有的。 之前只是纯粹的忽视,忽略,直接当空气。现在,却认定她是心怀叵测之辈一样。太可笑了,她有生死仇家,有怎么都无法原谅的人,可关惜缘亭这群半大不大的孩子什么关系?要不要一次接一次的挑衅,人为制造矛盾啊? “二伯祖母,我有点不明白。我骗……他们?他们有什么好骗的啊,身上带着几两碎银?荷包里装了几颗糖果?我全骗来了,有什么用?“ “你不过仗着多活一世的先知,利用他们罢了。“ 周至柔没有反驳,面色淡定至极,“利用,证明有利用的价值。他们将来长大了,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我才愿意帮他们啊。“ 说完,故意朝所有人都看了一眼,“不然,谁都知道玻璃坊赚钱,我为什么同意让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亲戚参与进来?有大钱,自己独吞不好?“ “独吞,你吞得下吗?就凭你?“郑氏以为已经看透了周至柔耍弄的花招,眼神不仅是排斥,而是厌恶了。 “对啊,二伯祖母说得对。就是我一个人独吞不下,才想找人分担。正好是自家兄弟姐妹,我不用他们,还去找外人不成?“ 周至柔就是这么坦坦荡荡的承认了,她就是利用,就是把利益关系明明白白的说清楚。本来就不是一道长大的兄弟姐妹,感情么,培养也来不及,她就是先谈利益再谈其他,又怎么了? 谁能说她一句不是?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信 郑氏这些年不怎么过问清水湾的事情,找了可靠的人,将千里镜交上去了,其余杂事都交给了周简。周简听说了侄女实验室办的“大事“,立即招来所有管事,商讨一番后,筹集了不少资金,派人去周边找寻适合的砖窑,最好拿来就能用的——玻璃秘方大概保不住许久,那最关键的,就是头一年了。能赚多少,就赚多少。 能为子孙后代谋的大事,周家几个房头都爆发了强大的凝聚力,团结得不得了。别的不用说,要不要做玻璃房子?纸糊的窗户,就是暗啊,尤其是靠西面的屋子,过了晌午就开始黑乎乎的。每天点蜡烛,又要好的烛火,免得熏黑了屋子,烟火气闻得嗓子难受。 这要是都能安装上玻璃,想想都敞亮啊! 随便一算,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难得如此团结,连长房的安氏都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嘱咐女儿周瑾,“好生对你妹妹!今儿之后,她就是周家的财神爷了。“ 听得周瑾也不舒服,“娘,柔娘不是为了钱财才拿出方子的。再说,这方子本来就是二叔祖父的。“ 安氏根本不听,“管是谁的?都是知道酒是粮食做的,能酿酒的有几个?那方子在二房放多久了,也没见一个人做出来。反正她做出来了,功劳算她一个又怎地?我才不在乎她是不是死后重生的,她能想到咱们长房,大笔钱财说分润就分润了,可见你平素对她的好,是值得的。“ 周瑾心里排斥这番说法,本来她再见周至柔便觉得不好意思,周璇也是,总是在对视时忍不住躲躲闪闪。 没想到周至柔还和从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固执起来,谁也不理睬。这副孤拗的性子,好吧,是她想多了!若不是她存了阴暗的心思,柔儿妹妹又怎么可能坦荡无所谓呢? 她们两个照常,其他的周琼解开了心结,周瑶、周瑜、周琪等人,也陆陆续续的往周至柔身边靠。周至柔无所谓,来一个,给一个份子。反正她什么本钱都不要付出,只要去见伯父周简,知会一声。 如果可能,她希望能拉周家所有人下水——不,不能说下水,应该说下海。因为下了海,目睹了财富的海洋,并拥有其中的一小部分,将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财富观是一个人本质的具象表现。是享受,是利用,还是孜孜不倦的追求,然后吝啬的不肯花费一分——在钱财面前,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周至柔不想考验人性,所以她就是告诉周家人,对,没错,我身上有很多古怪。我是重生回来的!所以我知道不少赚钱的法子,比如玻璃坊!类似的赚钱法子,你们猜我还知道多少?只要跟着我,家里的富贵,第二个指望不上我,但头一个是不用担心了。 郑氏在惜缘亭白费唇舌了,几个小孩子到底是年轻,听她话里话外的警告,好似对周至柔防备了一些。不过有什么用呢,周至柔后期再洗脑两句,又会倒向她了——这里面的缘由很简单,郑氏是长辈,她能给的出了表面的夸赞,就只是实质上的帮衬了。 比如官场。 这是周至柔现阶段绝无可能碰触的。 偏偏郑氏也不是想提携谁就能做到的。她要帮谁,也要提前疏通关系,花费不少的。现在的几个小孩子,暂时还轮不着…… …… 大雨倾盆落下。 轰隆隆的雷声,一声又一声,声声不绝。 奇怪,刚才还好像天黑了一般,等雨落下了,天色反而转亮了些。就是豆大的雨滴夹杂呼呼的凉风,冷意更加明显了。周瑜周琪等都披上厚衣服,匆忙行礼告退了,周瑶知道此处没什么她插话的余地,也跟着走了。 惜缘亭内,只剩下石桌上的四人。 周瑾周璇都面色尴尬的站起来,周璇甚至有些哀求,可惜郑氏不理会,周至柔面露歉意,一转头,又变得平静无波。 竟然都不低头。 “好,很好!你很好!“ 片刻后,郑氏轻笑了几句,“不亏是你爹爹的女儿。没有丢你爹爹的脸。“ 不提起周庆书还罢了,一提到她,周至柔终于恼了,“我是我,他是他。“ 她不仅是言语上,更是实际行动上表示,她和周庆书不是一路人。周庆书想仗着父女天然的身份,对她颐指气使,随意摆布,没可能的。 郑氏道,“你这么不喜,可是知道了你生母的死因?“ 金氏的死因? 周至柔一愣,立刻发现,郑氏打什么算盘了。 竟然想借金氏的死做文章,过分了! “我母亲去得安宁。“ “那时你只有六岁吧?“郑氏站起来,叹一口气,流露出一股怜悯,便带着人离去了。 周璇看着祖母的背影,生平第一次觉得,祖母的心……真是犹如海底之深。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 周瑾搂住妹妹的肩膀,“别怪她。她习惯了,因为家里根本没人敢顶撞,柔儿妹妹一开始就不受她的待见,你早知道的。“ “可是,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为什么要戳人心口呢?“ 周璇想不明白。 她以为祖母是有原则的,可看来,不是的。 周至柔则出乎周瑾周璇的想象,她先是皱着眉想了想,随后才道,“是不是荣荫堂也找人去查了香枫里?“ “柔儿,你、你别往心里去。祖母是乱猜的……“ “这种假话,能蒙骗了谁?“周至柔一口反驳了,“不过,我母亲金氏的死,和他无关。“ “和谁无关?“ “周庆书。“ 周至柔直接指名道姓。 震惊太过猛烈,周璇都忘记了质疑周至柔直呼父亲的名讳,急急追问,“柔儿,你母亲的死因,你知道?“ “当然!“ 周至柔翻了个白眼,“要是想拿她的死因做文章,就错了主意!我母亲金氏是病死的。“ “可是……“周瑾和周璇对视一眼,犹犹豫豫道,“有人说,你母亲从生病到去世,时间太短,有可能是……“ “和周庆书无关。“ 周至柔再一次直截了当的说。 她曾经推算过很多次,结果都是金氏选择了周庆书,是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金氏可以忍常人所不能忍,付出到她不能付出的一天。 一个活着的金氏,更能长久的帮周庆书掌控钱财来源,所以,周庆书羽翼未丰时,不会希望金氏那么早死的。 毕竟,周庆书并没给秋氏一个正经的名分。 他大可以渣一点,两边都吊着。金氏生了一个天生痴傻的女儿,心中没有底气,也只能接受了。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掩饰 暴雨过后,云层渐渐散去,盛夏的天空澄净无比,蔚蓝得使人心醉。傍晚,晚霞漫天,站在惜缘亭内,感受着徐徐吹来的凉风,小姐妹们并排站在一起,脸颊都被夕阳照得红彤彤——过了多少年后,周瑾周璇还记得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是紧绷的心弦,忽然松懈的轻松,心中的块垒尽数消除的愉悦。 “二叔祖母似乎派人去了香枫里。柔儿,我怕到时候有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或者突然冒出来的证人之类。你……你若是改了看法,我和璇儿也能理解。“ 周璇蹙着眉,叹息道,“真相如何,我们无从评论。只希望你能冷静,莫要迁怒。“ 她的语气轻轻,眼神也带了些许惆怅,看得周至柔心头微微触动,果断道,“姐姐们说到哪里去了,便是真查到什么,那也是我和周庆书的个人恩怨,与姐姐们有何相关?自我来到周家,姐姐们对我如何,我不是木头人,能感觉不到吗?“ 然后又道,“再说,关于我母亲的死因,早就查明白了。又怎么会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误解了?姐姐们请放心。我和周庆书的矛盾,和我母亲无关。“ 周瑾动了动唇,想说是不是上辈子,随即掩住了,眉头一展,笑笑道,“那我和璇儿就放心了。璇儿,你之前担心柔儿心里有芥蒂,现在可放宽了心?哎!这样真好,我也能放心的出嫁了。“ “姐姐的婚期定了?“ “明年四月初九。“ “不冷不热,好日子!“ 周瑾扑哧笑了,“人家说好日子,都是看黄历,你倒好,先挑气候。“ “难道不对么?大冬天的,刺骨的寒风吹进花轿,冻得你嘴唇发青,涂再多的胭脂也乌紫乌紫的。一路尽是受罪了!若是大夏天的,层层穿戴了大红礼服,热得你浑身冒汗,白洗了澡,到了午后就觉得浑身汗津津的,脸上的脂粉混着汗水不停的流……狼狈不狼狈?“ 听周至柔这么说,周瑾立刻打了个颤抖,情不自禁道,“那还是四月好!“ 周瑾是周家的长房长女,她的婚事是整个周家的大事。从她出嫁后,陆陆续续的,周家这一代的子女就该婚嫁了。记忆中,应该是周箴姑姑的一双儿女周瑗和周琛。他们两人年岁只差一岁,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很是为难了大伯父周策。 后来还是大伯母安氏发话,质问周箴,“你还想怎地,想和我女儿周瑾比一比谁的嫁妆多,谁的女婿门第高吗?“ 说得周箴面色羞惭,解释说更看重女婿的人品才华。 安氏立马在新科进士中找寻了相貌年龄相称的,还割肉似地许了不少陪嫁,周箴这才没有话说,把周瑗嫁了出去。 按理而言,新科进士,一只脚已经踏进官场,虽说要从八品官熬起,可前程是有的,也很明确了。等个十年八载,指不定就能给妻子争个诰命回来。偏偏,周瑗……有些心大,她自幼在周家长大,看得周家往来的都是高门大户,宰相家的公子,侯门家的千金,吃穿用度,从来没有比周瑾差过。 她心里知道,自己不能和周瑾比,可是真嫁人后,发现落差那么大,心里悲戚哀怨就别提了。 而这位新科进士廖一星,出身农家,自尊的同时又有些自卑,极为敏感,当然察觉妻子对他的三心二意,某次发现周瑗趁着到人家做客的时候,和某位侯门公子隔着花丛交谈,便认定妻子红杏出墙了。 任凭周瑗苦苦解释,只是不听,硬要休妻。 周家怎么肯答应,两边交涉了许久,还是安氏替周箴出面,吐血放弃了嫁妆,这才把休妻改成和离。 和离之后的周瑗,从哀怨变成了抑郁,负能量爆棚。不感激安氏替她出面应付廖家,反而想起当初就是安氏催促她嫁人,才挑中了忘恩负义的廖一星。所以始作俑者,就是安氏。 把安氏给气的! 周家不能容周瑗继续住了,她先是寄居道观,后来又投奔周至柔——那时候的周至柔,和周家差不多决裂了,几乎没什么往来。周瑗认定周至柔也是深恨周家的,每次都呶呶不休,说周家有多么恶劣,说自己明明清白却无辜被泼了脏水,说安氏种种不是。 简而言之,她把自己的婚姻过成了一团糟,还都是别人的错! 周至柔为什么能忍呢?因为她别有目的啊。 果然,耐心等了半年,鱼儿就上钩了。 都不用她推,周瑗就迫不及待和妹夫搞在一起,这次,周家没有人替周瑗出头,反而为了“周家女“的名声,全都为周至柔说话。毕竟,周瑗虽然改了姓氏,但大家都知道,她只能算是周家的外孙女…… 周瑗达到了她的目的,终于嫁到了不次于周瑾的人家,可过的什么日子,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周至柔是满意的,她兵不血刃……呃,说得严重了,她是顺水推舟、丝毫没留什么痕迹的得到自由,并三嫁嫁到了翼山侯府。 嗯,虽然翼山侯府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牵扯到了谋逆大案。可论过日子,她还是觉得在侯府当掌权的夫人比较舒服! 这些杂事,周至柔没打算告诉大姐姐周瑾,毕竟说了,也改变无多,周瑗还没有把周家伤得太重,至少大伯父周策就十分疼爱她这个外甥女。 还有一点,大伯母安氏也没得到教训呐! 在惜缘亭站到太阳渐渐沉没于湖底,整个天空从湛蓝变成深蓝,再到灰蓝,小姐妹们才携手离开。入夜前,周璇去见了父亲周简。 “这么说来,她和二弟的隔膜,不是为了金氏?“ “爹爹,我觉得柔儿通情达理,其实日常处着就看出来了。有丫鬟毛手毛脚打碎了东西,或者脏了她的衣衫,她从来没有计较过,反而温言抚慰,从来不严苛责罚打骂。我真的难以接受,爹爹说她本质顽固,野性难驯。“ “璇儿,你还不太会看人。按你说的,你以为你祖母为什么厌恶她?当真是因为她是金氏的女儿?那之前怎么没有呢?“ “你祖母是看穿了,她骨子里的叛逆不羁!表面的温和,只是掩饰她内心的野心。“ :。: 第一百七十章 来了来了 周璇眉眼之间安宁如旧,只是眼神中微微露出不解,“爹爹曾经说过,您比二叔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心性平和,不如他野心。可是这野心怎么长在柔儿妹妹身上,就是错的,让人不喜的?就因为她是女儿身么?“ 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跟女儿解释,周简想了下,“野心也要有所区分。你二叔自幼立下雄心壮志,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一心一心要成为那青史留名的名臣。世间多少读书男儿都是一样的野心,只是没有你二叔的才华能力罢了。而她就不同了。她的野心勃勃,却又图谋什么?若是为了区区钱财,你祖母不会这么担心的。“ “我看柔儿,虽然口口声声提起钱财,却浑然不把钱财放在心上。“ “越是如此,越是糟糕啊!名利都不能动其心,其野望之大,无法计算……“周简一声轻叹,“时日还长着,你自冷眼看着吧,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的。“ 劝慰了女儿,周简靠在引枕上,暗暗的想,他年纪大了,越发看不懂年轻的女孩子想些什么了。不久之后,有侍婢脚步清缓的过来,将一叠书信折放在案几上。 周简随手拿了,翻看了下,立刻坐起来,挥挥手,侍婢立刻为他披上衣裳。再一动手指,笔墨纸砚都摆上了。 原来,这封书信,不是胞弟周庆书所写的,若是,他只会靠在引枕上慢慢看,等想说的话在腹内打了成稿,才写信送回。能让他神情变动,立刻记录想法的,也只有侄女周至柔了。 这些书信,也都要是经过长途旅行,送往千里之外的东梁。 “见字如面……岂哥儿,我长高了,你呢?两年未见,你的音容笑貌犹在我眼前,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只是我疑心,现在真的见到你,我未必能认出。答应我,等我们再见面,你在人群中看到我,一定要提醒我,别让我傻不愣登的到处找……“ “我近来很忙,只有天天忙碌起来,才不会天天想你,想得心都痛了。你好吗?希望你专心学业,不要时时刻刻想着我啊!嗯……想我也可以,只是不能想太长时间。每个睡前想一想,就可以了。对了,我办了个手工作坊,做了几块香皂,结果周家人说,可以赚大钱了。她们都要入股!我想拒绝都不行,哈哈,看到这里,你一定想嘲笑我,指出我虚伪,是啊,我当然不想拒绝了。本来就是觉得澡豆的味道太冲了,随便做两块玩玩用,有人主动送上们给钱,不收还不行,我当然是笑纳了!“ “彩虹台的原理很简单,我重现了清水湾老人所说的,‘每逢盛夏,老爷偕同夫人再次赏虹,对坐饮酒,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我虽然不喜欢二房的老太太,但真羡慕她啊,有一个对她特别好的丈夫。岂哥儿,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想你……每天想你一百遍!你呢,你要是不想我的话,等我见到你,一定使劲揪你的耳朵,让你知道为什么女人是老虎。“ 厚厚的书信,尽是此类撒娇卖痴,偶尔穿插着周至柔在清水湾的生活。 所有寄出的信笺,周简一封封都检查过了,细心归类,发现真正涉及隐秘的,她一字不提,比如六角楼,比如玻璃坊,只说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亏得她能写这么长。 不,是亏得那边长久接受此类杂事侵扰,居然还在沉默的接受。 “靖远侯,章家……“ 周简目光沉凝,悠悠的看着蜡烛的烛火摇曳,暗自思量,“想要化解二弟和她的心结,难道只能靠章家的小子么……“ “可惜,章家也不是良配啊!“ 不过转念一想,身为父亲,是绝对不会把亲生女儿璇儿嫁到章家。但侄女周至柔么,她或许……乐在其中呢? 之前还是想全部复制一份周至柔的书信,现在那些啰里啰嗦,过于肉麻的话,终于受不了了,周简挑了重点记录下来,就命人把书信送出去了。 作为交换,周简将自己得到的消息,抄送了一份过去。 周至柔早就知道在这个时代,要求什么隐私,是异想天开了,也无所谓了,看就看呗,她又没有写带颜色的文字,不该被河蟹啊!不过,收到周简传来的东西,她着实一愣。 章岌已经登堂入室了? 这么快? 原来还以为他要等下半年,或者明年才正式粉墨登场。 对这个夺走章岂身份的“兄长“,周至柔谈不上厌恶,只是正好有这个人,这么一层身份,让她更深一层认识了章岂。 她总觉得,章岂若是没有身份危机,被抢夺了世子之位,那么他长大成人后,会变成什么人呢?大概率是京城里那些观花遛鸟的公子哥一样吧,绝对不会喜欢上她,更加不可能成为黑甲军的首领!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章岌的存在,应该就是磨刀石,让章岂飞快的成长。 章家的“世子之争“,风波明年才会沸沸扬扬的传开,周至柔打算静观其变。不是她什么都不能做,而是做了,也未必能讨得好,还不如冷处理。 再说,她现在也没闲工夫管其他。 一件大事发生了。 金莲寺,诞生了一位佛女。 不得了,太神奇了。 据说,这位佛女一出生就带着前世的记忆,追问之下,方知道是千百余年的事情。转世重生的佛女,当真是与佛有缘啊。金莲寺广泛宣传,佛女是上天尊者菩萨身旁的侍女,下凡历劫来了。因是半仙之体,还残留着前面五世的记忆。 这五世,一百五十余年中,大事小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就凭这些,就能证明佛女,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佛女了么? 金莲寺举办的法会,遭到各路的质疑。佛女淡淡一笑,那又何难?她纵身一跃,跳入火海之中,如涅槃重生! 次日,完好无损的佛女再次出现,只在额头多了一枚火焰的印记。 听到这个故事,周至柔心里一阵激动,来了,来了,宣平年间最大的骗子终于来了!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持靓行凶 金莲寺位于京郊二十里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佛女一说,吸引了无数的信众,成群结队的赶去。周家姐妹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本来不会凑这个热闹,可恰逢盂兰盆节,须得打斋供众,布施还愿,周璇更是为了父亲的病情要放生积福报。因此,七月十五这日,几姐妹便齐齐梳妆了,坐了马车去往姑婆山。 一路上,遇到不少相熟的人家,旁人还遇到了顾家的女眷。郑氏自丈夫过世之后,就不大出来交际了。她过去就以“性情孤绝,不大随和“闻名,守寡后紧闭门户,旁人也能理解。不过顾家,毕竟不同,郑氏念及顾家门风不俗,就与顾家大夫人闲言几句,没想到竟越聊越投机,最后干脆的并成一队,一道去那金莲寺。 “原来府上老太君也不信什么劳什子佛女,我还道贵府来的诸位太太夫人,都是信奉极诚,要过去朝拜呢。“ “呵呵,我家老太君九十岁了,用她老人家的话,‘活的久了,什么神神鬼鬼没见过?一个十岁的毛丫头片子,想装神弄鬼,也得看她眼睛亮不亮’。本来她老人家是想亲自过去的,可不巧,前两日咳嗽了两声,我家老爷说什么都不许她离府了,因而嘱咐我过去,细细的看,细细的查,我可是肩负重任,回去要一五一十的跟我家老太君描述。“ 顾家大夫人,穿着半旧的墨绿弹墨五色宫锦长袄,乌油油的发髻上插着两根金簪,看着可亲可近,毫无宰相门第的傲慢,和翰林家的清高,竟然是个极风趣健谈的人。 郑氏与她交谈甚是愉快,郁郁寡欢的心情都变得舒朗起来。 “真羡慕你家,闺女多。并排站着,一个个出落的清水芙蓉似地。我就没这么大福气,生了个混世魔星,天天闯祸,见天愁得我头疼。本不想带他出来,可我这眼睛不行了,怕老太君那边交代不过去,只得带了来。“ 郑氏观了顾大夫人的神色,发现她是真喜欢女孩儿,并没有虚假。大概是只生了一个男孩的缘故,顾大夫人对周瑾、周璇、周至柔几个女孩,着重连看好几眼。待听说周瑾已经定了人家,满满的都是惋惜之色。 郑氏心道,可惜早些年没和顾家交往过,不然顾家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啊。周瑾模样性情,为人处世,大概就是顾家最喜欢的类型,嫁过去必然能得到上下一致的赞赏。顾家和周家,必然能亲上加亲,稳固无比。 不过,瑾丫头的婚事她插不上手,隔房的叔祖母牵牵红线还罢,硬要当红娘,只怕长房那边就生出其他的想法了。那么璇丫头呢…… 郑氏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随口问周璇到哪里了,还要走多久?周璇带着幕离下了马车,片刻后转回,“还有不到五里路了,祖母可是马车颠簸,前面有个驿站,璇儿扶您过去休息一会儿吧?“ 郑氏点点头,面色不变,随手搭了周璇的胳膊,待马车一停,就邀着顾大夫人一道小憩。 顾大夫人果然多看看了周璇好几眼——其实多看也没用,因为她是个近视眼,不走到一定范围,她根本看不清人长啥样。 因为周璇过来搀扶,一路亲自送到驿站的厢房,终于有机会看清楚了。这一看,顾大夫人不由得一惊。 美貌的小姑娘见得多了,这个年龄的女孩,都跟花儿一样,含苞待放,稍微有点露水,就青春灿烂得不得了。周璇一身的书卷气,气质沉凝,是怎么熏陶出来的哦?顾家也是书香门第,可满打满算,也就三房的天成,四房的天羽才有这样的气质。这两个,可都是被寄予的家族厚望,打小精心培养出来的。 顾大夫人不由得纠结起来,她家老太君年纪大了,喜欢的女孩是那种鲜妍明媚,长袖善舞的,对小孩子的要求不高,哪怕有点小心机,只要本性不坏都能容下。她老人家总说见多了,好的坏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对小孩子们的打打闹闹,根本不在乎。 周璇眉间之间带着淡淡的疏远冷清,性子怕是不讨老太君的喜欢。 不过她家相公,怕是会对这样的儿媳十分满意的——下一代的儿孙有指望了!而她么,她不是那等欺凌儿媳,非要儿媳怎样的恶婆婆,只要儿子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 纠结了片刻,顾大夫人才放开心神,暗道想哪里去了,今儿的重点是金莲寺佛女啊!旁敲侧击了周璇的婚事,听说还没确定人家,她心安定了,打算回去问问儿子的意思,没想到出了厢房门,就见顾天和与一个小姑娘对峙上,谁也不肯让谁。 “你让开。“ “你先让。“ “凭什么我让。你是女子,不懂得柔顺恭谨吗?“ “呸!你是君子,怎么不知道温俭恭良让呢?“ “旁人我就让了,因为是你,我才不让的。“顾天和很是气恼,气咻咻道,“听说你到处造谣我,说我画技太差,不配给你作画!“ “我说错了么?哪一个字错了,我给你道歉。“ “你、你不要仗着你长得好看,就持靓行凶!我娘说了,女孩的美貌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丑的!等你有一天老了,丑了,就没人会让着你了。“ “我呸,我到了八十岁,脸上的皱纹都是好看的。永远比你好看!“ 顾天和无言以对,急的在原地转圈圈,最后看到厢房门的母亲,如同看到了救星,恨恨的丢下一句,“周至柔,你别太嚣张了!信不信我找个比你更好看的,叫你自惭形秽!“ 周至柔无所谓的耸肩,“行啊,你找啊,等你找到了再说不迟!“ 顾大夫人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五官长相什么,一概看不分明。听声音倒还动听,脆生生的,笑着拉住儿子的手,朝周至柔的方向道,“怎么直呼人家的名讳呢!“教育了儿子,随后才道,“这一位,莫非就是……“ 周至柔落落大方走过来,行礼道,“是呢,夫人,我就是被令郎画成秃头的周至柔。“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佛女之谜 自己儿子的画作,当然看过。顾大夫人不是一味护短的人,想到那副额头高得比脸还长的画作,忍不住扑哧一笑,急忙让周至柔免礼,“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周至柔勉强接受了,朝着顾天和撇了下嘴,“我已经不气了。只要令郎发誓,再也不画我了。“ 顾天和气得嘴都歪了,“我画你,是因为……“ “因为看得起我?谢谢你这么高看我,不用了!“周至柔一甩袖,“我又不稀罕!谁稀罕,你画谁去!“ 牙尖嘴利,丝毫不让,哪怕两边的长辈都在场,也什么都不顾忌。 顾大夫人感觉挺新奇,脚下跨过台阶,走近了,终于明白自家老太君为啥喜欢鲜妍明媚了,这女孩、这女孩…… 都不用回头看自家儿子,顾大夫人就知道顾天和会怎么选了。周家女孩,的确各个优秀,就这么短短时间,她见过的大小姐周瑾,行事落落大方,有冢妇之相;周璇一身书卷气,气质非凡,培育的下一代一定非常出色;而周至柔聪慧伶俐,相貌出类拔萃,和自家儿子若是成婚,一定夫妻和美,恩恩爱爱…… 她纠结得不行。 若是周至柔知道她此刻的心境,只怕会泼冷水,“您也太会脑补了吧,我们三姐妹,都和令郎无缘呐!怎么见一个小姑娘,就想着能不能成儿媳妇呢?怕不是幻想症?“ 周至柔现在嘲笑别人,等她有了儿子,有过之无不及! 当然,这是后话了。 恨恨嘲讽了一番顾天和的画技后,顾家和周家的关系,不但没有生硬转恶,反而更和睦了。郑氏是知道前后缘由的,也是啧啧赞叹,顾家不愧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心胸气度不是常人可比。于是更高看了一筹。 对周至柔的小插曲,她没有放在心上。等顾家知道周至柔的身世,了解其中的内情,自然会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 闲言不提,马车继续行驶,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姑婆山山脚下。此刻的山脚,已经有大批普通老百姓,烧着香,虔诚无比的对着山顶磕头。还有祈愿的,为了表达心意诚恳,要从山脚开始五步一拜,十步一叩首。 周至柔分明还听到有人在说,“佛女降世,大吉之兆啊!“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大吉?分明是大骗子……“ “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与你何关?“ “我听到了,你说佛女是骗子!“ 周至柔恨不能上去撕掉顾天和的嘴——周遭香众都用看异类的眼神瞪着她们。在一群信仰坚定的信众面前,诋毁人家的信仰,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你混说什么?我们一大清早就起来,奔波几十里路,就为了见佛女一面,你自家心不诚,居然倒打一耙说我们!“挡在周至柔面前的,是周瑶。她见机极快,拉了周至柔一把。周围信众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顾天和身上了。 这家伙不愧是有名的粗神经,居然还没发现危险,笑呵呵的,“佛女,是佛还是人?求佛管用,还是求她管用?“ “你怎么说话的?“ “不会说人话,就不要说了!“ “诶,你们别光顾着骂啊,他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往日都是来拜佛的,求佛求菩萨保佑。现在出了佛女,那我们求佛女,到底有用没用啊?“ 顾天和都没细致的辩解,随口几句话就转移了矛盾,和周家女孩一道脱离了刚刚的“包围圈“。 周瑶瞥了一眼顾天和,“看不出来,你反应挺快的。我差点要叫家丁了。“ “叫什么家丁!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顾天和不屑一顾。 周至柔思考了片刻,挥挥手,招来一个相貌寻常的丫鬟,嘱咐了几句。 “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耳朵那么灵,不是听到了?“ “就是听到了,才不懂。你说的是‘叫你家大人赶紧过来,要出事端。’你家大人是谁?事端,又是什么事端?“ 周至柔瞥了一眼顾天和,故意昂首阔步,“为什么要告诉你?“ “哼,你不告诉我,等会人来了,我也知道了!“顾天和气呼呼的,追上去。 金莲寺建造在姑婆山的山顶上,从山脚上山,抬眸就见一阶又一阶的青石砖,蜿蜒直上,藏在碧树绿草中间,光是看着,就觉得腿有些软了。 大户人家到底是不同的,如郑氏,就自带了四位力婢,抬着肩舆。顾大夫人也有轿子,两位年长,又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周围的普通百姓都自发的让开。 底下几个小辈就有些难了,周璇为了表达心诚,表示一定要走上山——她对佛女也不可置否,半信半疑的,不过对佛祖的一片诚心,希望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为此情愿吃斋茹素。 周至柔无所谓,多活一世,她愿意多亲身经历这些……传说中的事情。 “佛女降世“,可以说,跟英王案、戾太子自尽,并称为“宣平年间三大奇案“。后两个,都牵扯皇家,尤其是戾太子案,那是不能碰,提都不能提,不然顷刻大祸临头。管你是什么身份,涉及其中,都没个好下场。 不能公开审案,案情只能连蒙带猜,谁能猜得出经过缘由?所以这个奇,算不上真的奇。只是因为皇家禁止了,才叫后人摸不着头脑,分析不清是非黑白。 而“佛女降世“就不同了,那是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亲眼见过的,亲耳听闻过的,十里八乡,能说得上案情的也有七七八八不少人。可能,就是太多人见证了,反而莫衷一是。 最后,佛女的降世,和佛女突然消失一样,都成为不可查的谜题。 周至柔可能少数……知晓部分内情的人之一。 她前世早期被关在周家内宅中,连“佛女降世“传闻,都是延后一年才知道的。不过,她参与了佛女失踪! 甚至可以说,她是佛女失踪的推手之一! 为此,她联系动用了一个杀手,也就是章岂派到她身边的人。现在想想,章岂搞不好也是知情人!说不定她做得不够周密的,也是章岂在背后收尾了……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半钟声 前世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旁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周至柔对章岂念念不忘,小孩子心性不定,长大后变成什么样,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万一章岂在东梁结交了什么人,遇到哪家的小娘子,或者他就单纯的把周至柔当成小妹妹看待了。数年后回来,纵然有感情,也变了味儿! 人世间,有几多青梅竹马能修炼到成年后?何至于痴心不改? 他们不懂,周至柔心底思念的是童年时期稚嫩又真诚的章岂,然而忠贞的却是那个前世对她爱得深沉的章岂! 章岂默默的对她的付出,是她做梦都不敢妄想的。要不是重生,她压根就不知情! 没有得到也就罢了,得到了,想让她放手,怎么可能! 这辈子都不可能放手的! 又想了一会儿章岂。可惜想完后,她再一次意识到,想要那个章岂回来,已经不可能了。没办法,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不能反悔,错过的就是错过的。 不过有现在的章岂,能陪伴他长大,成熟,也是难得的幸福了。 唰唰唰,她在心底又打起了草稿,打算稍晚一点就给章岂写信——就写佛女的事情! …… 佛女,释摩兰,宝相庄严的坐在莲花座上,面容祥和沉静,眉心一点火焰般的印记,极了庙宇里的菩萨。僧侣手中佛珠,围绕着她诵经不止。殿宇外,普通的大众百姓叩拜不已,祈求声,念佛声,声声不绝。 周家和顾家的女眷,身份特殊,得了后厢房的待遇。当然,还有其他贵眷,俱是伸长的脖子,好奇的打听真假。 若不是法会正在举行,她们真想把释摩兰叫过来,亲自问上几句话,才好判断。 “等等吧。今儿特殊,咱们也不好摆御使夫人的架子,稍晚一点,把人请来,就不信凭我们这么多人,还分辨不出?“ “哎,我倒有些担忧了。万一是假的,这一趟白来了,白欢喜一场!“ “怎么能说白欢喜呢,明明是我们眼尖心亮,戳穿了一个骗局!“ 众多女眷聚在一起,说的都是佛女的事情。毕竟佛女降世,只在前朝有些传闻下来,今朝从来没有过的!若是真的,那佛女降世,意味着大治,天下大安! 说不定过上十几二十年,东梁北汉都要归顺——这一统天下的大恩德,她们也能活着见到了?这岂不是大妙? 可若是假的,就是欺她们是无知妇人了! “我来想想,该如何考验……“ “经书……不妥吧?身为佛女,找着书本背诵几本,至少不傻,也能倒背如流。这算不得考验。“ “依我看,问问她前面几世的经历。她不是自称多活了好几世么,具体问问前朝到现在的沧桑变化!“ “这个休提,人家既然说得出口,就不怕考验。按我的想法,找几个老人,问问旧年的光景,再找些古人的书,也能考察出几百年前人们吃啥穿啥——毕竟你问的再多,她说,我生活在别处,不是此处的人,你还能一口咬定人家就是假的不成?“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要如何断定?“ 连连否认的,仔细思考了下,发现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考验“佛女“,又不像考四书五经,有个通用的标准的答案,你不知她会如何回答,你也不能通过自己的认知,来判断她的真实虚假。 太多理由,太多借口可以使用了。 “想那么多干嘛?等稍晚一点,将人请来,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句,还怕抓不到马脚么?“ 法会直到日落才结束。天黑了,信众们不像贵族女眷,可以花大价钱住在山上,眼看天黑了,再不走就要露宿野外了,只得依依不舍的离开。 派去邀请的丫鬟回来,道佛女释摩兰累了,已经安歇下了。 女眷们听说,气得不轻,“等了她一日,竟然不来!“ “架子也太大了吧!“ “是不是要三请四请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急着一时半会儿作甚?她能逃得了一个晚上,还能逃过一辈子?若是她怕了,那这个佛女的头衔,也安不到她身上!“ 众人听了,都觉得言之有理。 今夜请你来,你不来。他日在想聚集这么多人,想在南魏上层女眷圈子打开局面,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女眷们安心的休息了。 直到半夜,忽然听闻一阵钟声自鸣,山间的钟声,回响起来,整座山都传听得到。所有女眷都警醒了,顾不得梳理妆发,连忙穿戴好,派人去问,怎么回事。 不多时,丫鬟们带着惊悚的表情回来了。 “怎么回事?“ “佛女、佛女被人剜去了心脏!“ “什么!“ 哪个人听到这种事,不心惊肉跳! 佛女降世,众人不管是真是假,心里头都把释摩兰当成非常人看待,这样一个女孩,纵然不是佛女,也是与佛有缘的,怎好伤害她,还是剜去她的心脏!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现在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发生了人命官司,自然是报官了!我等一个也不能离开!谁要是走了,怕是就说不清嫌疑了!“ “啊,难不成把我等都当成了嫌疑人!“ “稍安勿躁!我们自然嫌疑是极小极小的,不过若是因为我等乱走,让狂徒凶手借机逃走了,就是罪过了。“ 女眷中明事理的不少,都安静的等待天亮。有人劝其他姐妹,“不如先休息休息,免得明天没有精神“。可眼皮儿底下发生了人命,谁能睡得着,俱是干熬,熬到天亮。 正要派人去京兆府报案,没想到刑部的姜烨竟然到了。 这也太神速了吧? 难不成是提前收到了什么讯息? 姜烨带着人手,冷眼观测着金莲寺众僧人,“本官得到消息,贵寺以佛女而名声大噪,吸引了无数百姓过来朝拜。一来,不知所传佛女是真是假,再者,百姓聚集,更有不明谣言,恐生事端,是以本官昨日便赶过来了。“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姜烨就住在山脚下,白天没有发生什么祸乱事情,他打算今儿百姓人不多,就悄悄离开的,没想到听到夜半钟声,天不亮就带人提着灯笼上山了! 他是刑部的人,虽说不该插手京兆府的事情,但也算术业专攻,眼下碰到了人命案,难道束手不管?金莲寺的知客僧主动过来稽首问好,说起佛女释摩兰之死,不是歹人所为。 那是谁做下的剜心案? “是佛女自己所为。“ “大人请看,这说佛女的字迹,她有留下书信!“ “什么?自己干的?那是说自杀?怎么可能?好端端为什么要自己挖自己的心脏?“ “可怕可怕!莫不是金莲寺发现佛女冒充不可能了,就故意挖掉她的心脏,免去被人拆穿?“ 种种猜测,在人群中散播。 周至柔遥遥的看到姜烨的身影,没有过去打招呼,而是安静的退守一旁,跟着顾大夫人,以及其他御使夫人,看着“释摩兰“遇难的现场,沉默不语。 释摩兰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干干净净的,额头那朵火焰胎记鲜嫩欲滴,跟鲜制的凤仙花汁一样。她的胸口被裹上一层白布,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血液渗出,就好像……她没有什么血一样。肌肤也跟活着的时候相仿,肤色洁白,触之有弹性。 这都过了多少时间了?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是肌肤纹理灰败了,身躯僵硬,然后吸引蚊虫苍蝇,发臭了啊! 然而什么都没有。 姜烨看到现场,没有任何破坏痕迹,再看释摩兰的尸体,也是沉默了良久。 书信他看完了,在其他夫人的要求下,也拿过去看了。 大意是,释摩兰原本住在深山寺庙里,吃的是蔬果,喝的是露水,从小浑浑噩噩,只知道诵经礼佛。忽然有一日,师傅说,她的机缘到了,就命她出去采摘鲜果。她走啊走,在山林里走失了路径,转身出来,就到了尘世凡尘。她自己并不知“佛女“是何意思,反正顺着佛香,她到了第一个寺庙,就是金莲寺。 僧人对她极为恭敬,她心里没有任何欢喜。 有人质疑她,辱骂她,她也不觉得难过。 但是看到众生辛苦,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感同身受! 昨儿来的好多信众,都是家里患病的,想要求些甘露救命。世人无知,甘露哪里是容易得的呢?再说,论治病,也不如她的七瓣心莲啊!为了众生,她愿意剥心救人。请金莲寺的僧人将她的心按照药引子制成药丸,散给信众。无关人等,也就散了吧。她是不是佛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众生皆安,再无病痛…… 一群贵女眷听了,彻底呆住了。 感情昨夜的钟声忽然响起,是因佛女要牺牲自己,“普度“众生吗? 想到自己等人,就是为了戳穿佛女的真相而来,而佛女却丝毫不在意,而是为了穷苦的百姓而牺牲自己……她们既羞愧,又难受,几个稍微脆弱一点,甚至掩面低泣起来。 “这书信是伪造的吗?“ 金莲寺僧人一听,赶紧解释,“如何是伪造的,小僧不敢啊。若是不信,还有佛女抄写的经书,可以对照笔迹,一看就知!“ “还不速速拿来!“ 僧人们立刻将佛女释摩兰生前写的经书,拿过来。怕不够,特意多拿了几本,好让在场的贵眷们都能人手一本。 轮到郑氏,她和顾大夫人共用一本。周璇凑过去,看着字体舒展,架构飘逸又带了些许恣意的<法华经>,不知怎么,皱眉不解。 诚然,这字写得很不错的。遗书什么,应该也是真迹。 就是有些说不通!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忽然扑哧一声,有人笑了。 这么安静严肃的场合,居然笑? 姜烨顺声转过头,就见到人群中,那个可恶的小冤家微微睁大了眼,故意拿袖子掩住口,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 旁人都有些生气,然而看在郑氏和顾大夫人的面上,不好直接教训,只得淡淡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竟然诵起了孟子! 这句话就是啪啪打脸了,说周至柔幸灾乐祸,没有恻隐之心,不仁不义,不是人!还在这种场合暴露出来,愚蠢到家了! 郑氏遽然色变,手指都在微微颤动了,眼神非常严厉的盯着周至柔。 周至柔很是无辜,裙角微动行礼道,“柔儿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佛女不是住在神仙地方么,竟然也爱余远林的字?“ 余远林是谁? 众人都纳闷起来。 “余远林你们不知道?哦,对了,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秀才罢了,要不是一手好字,其人平平淡淡,毫无出奇之处呢。对了,他的字帖流传不多,我得了之后,也临摹了两天,会写呢!“ 说完,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在场众人。 周璇会意,周瑶更是机灵得不得了,两姐妹赶紧弄来了笔墨纸砚。论写字,周至柔上辈子就以女儿身得到书坛的认可了,一幅字能买到几百两的高价,她怕过谁来? 提笔就写,一字一划,完全按照佛女释摩兰的遗书。 写完之后,拿给众人浏览。 一个是释摩兰临终之时写的,一个是周至柔现场写就的。 两张放在一起对比,竟然九成相似! 只有些字体间距,还有书信本身的格纹不同罢了! 周至柔笑眯眯的看了一眼金莲寺的僧人,果然见得对方汗如雨下,她见好就收,也没打算现在就戳穿对方的骗局。 现在戳穿了,那过后的好戏不就没有了? 功成身退,立刻安安静静的退到郑氏身后,不管现场多少人频频看她。 “周家姑娘,你说这是临摹的字体?可有证据?你家里有字帖之类的可作为凭证么?“ “嗯,我想想啊!“周至柔故意沉思了一下,“在本家书楼丁字号书柜下二层,里面大概有三卷余远林的字帖,虽然是残卷了。诸位夫人若是感兴趣,我现在就命人拿来,与诸位夫人一道欣赏?“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洗脱嫌疑 周至柔张口就报出“余远林“临摹贴的在书楼的位置,郑氏半是疑惑,半是沉着的吩咐身旁的力婢,以最快速度返回周家——此事关系重大,要是最后什么也没找到,或者找到的时机已经晚了,要怎么让周至柔圆场? 到时候人家可不会以为小姑娘家家记忆有差,只会觉得她信口胡诌,连带着整个周家都要受连累。心里不喜是一回事,但在外面,郑氏可是把周家的名声看得极为重要。 周至柔笑眯眯看着郑氏打眼色,等一脸忠诚可靠的力婢走了之后,她忽然拍了拍额头,恍惚道,“诶,我记得字帖原先不是放在书楼里的,哦!想起来了,是我兄长闲暇逛书铺,帮我买回来的!我还埋怨过他,要么就别买,买了只买了一卷残卷,叫我怎么临摹?“ 说完,她做出苦苦回忆状,“名字是……翰墨宝,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后来还伪装成小厮,特意去书铺看了,满纸堆里找来找去,也就翻出了两卷。也都是火烧过的残卷。我兄长道,不是什么名家字帖,叫我无聊时随便写写。我却爱极了余体的俊逸潇洒,悠远不羁,才苦苦练习了两个月。“ 她说完,笑着朝姜烨行礼,“大人,还请派人去京城西城墨子巷书铺,名叫‘翰墨宝’。想必里面的伙计,也能认出余远林的字体,绝非我的原创。“ 有其他证人?那就彻底洗脱嫌疑了。毕竟此刻去寻,只要寻到书铺的伙计,就有了第三方人证。到时案情如何断定,想必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 “翰墨宝?等一下,这名字听得好生耳熟。刘夫人,这不是你家的书铺吗?“ “若是墨子巷的,的确是我家的。“ 之前用孟子的话,讥讽周至柔的那位御使夫人,脸色不善的道。 周至柔露出惊色,“竟然是夫人家的书铺么?“一边说一边打量,少倾,她叹息一声,“夫人家的伙计太会做买卖了。我兄长去书铺,就是为了打发我,统共花了不到二十两银子,搜罗了各种字帖,少说也有五六十种。反正他瞧着字帖端正、没什么忌讳的,就统统装了箱子,一股脑塞给我。等我慕名过去,指名道姓要余远林的字帖,贵书铺的伙计,却不肯卖我了,一卷开价二十两。少一文都不卖。“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分明是欺客!“ 周至柔摇头,“人家伙计说得明白,这残卷历经火焰灼烧,本非买卖的货品。上次是我兄长买得多,无意中被他所得。既然是无心,也是天意,就不追究了。但我是有心过去,自然知道字帖的价值。若是认可,那十几两银子算得什么?若是不认可,出门左转,他要为字帖寻一个能善待的藏家。“ 周琼听了,“姐,那后来呢?你就买了?“ “不买怎么办?要我自己承认,就是一时兴起,随意的过去看看?我本没有特别想要,可他这么说,我……我虚荣心作祟,非要证明自己是识货的藏家,就买下了!“周至柔无奈的竖起两根手指,“一卷二十两,第三卷,五十两!“ “哎,后来兄长气得骂我,说这笔钱买多少字帖都够了,又不是什么名家!许是花了太多钱不甘心,我只好多花了心力练习,不然岂不是纸上谈兵?“ “倒是没想到,应到今日……“ 周至柔将前因后果一说,众人基本都信了她——她描述的细节太详细,还有足够的心理活动过程,起转承合,都有清晰的脉络,这中间稍微有一点破绽,不就证明是假话?真真假假,太容易判断,只要寻到那位书铺,找到那位卖出高价的伙计,一切就不言而喻。 翰墨宝书斋的主人,刘夫人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不过卖家周至柔不介意,还十分夸赞,“物以稀为贵,那字帖是我心甘情愿买下,又非强买强卖。“ “伙计倒也没说错,那字帖在旁人眼中看着,不过一残卷,烧火都嫌太少了,然而我愿意买下,就冲着这份不凡经历——虽然我也不知残卷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每次触摸,都觉得昏黄的纸上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心里感触颇深。“ “他愿意卖我,说相信我能善待这几卷残卷,我还感激了一会儿呢。“ 渐渐的,说得刘夫人面上有光,刚刚还骂过周至柔“无恻隐之心,无羞恶之心,无是非之心“,这会儿也不提了,反复观赏了两封书信,一封是“释摩兰“的遗书,一封是周至柔的临摹了余体,开口道,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会以为这完全是一人所写。“ “周家姑娘晚间都跟我们在后厢房中,又没去过前面的院子。“ 愿意为周至柔作证的,渐渐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足够拼揍出周至柔的行动轨迹——简而言之,她是昨日乘坐马车过来的,中间有证人一二三四,有名有姓的就能排除二三十人。毕竟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呢。 到了金莲寺,一通见礼,周至柔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在一处,丫鬟若干,这群人也是人证。 到了晚上,除非她能生了翅膀会飞,从层层楼阁飞过去,不然怎么可能前往现场,还丢下一封遗书到释摩兰的尸体身边? 她的嫌疑不用郑氏派去的力婢取回物证,就已经洗脱了。当然,等东西到了,更能明说了! 姜烨很是冷静的派人去了墨子巷,而后请了几位年高举止稳重的女眷,从旁协助,开始录口供。每个人一份,光是这份工作,就足够磨蹭到天黑——不是效率低下,而是太多女孩,叽叽喳喳,好奇的问题没完没了。光是应付她们,就累得不轻。 此外,姜烨也让心腹去整个金莲寺察访,包括录僧人的口供,还有一些香客的。 查来查去,怎么也查不出疑点来。 难道说,刚刚得到“佛女“称号的释摩兰,真的是自杀? 她年纪轻轻的,就算是被人质疑佛女的身份,又何必自尽呢?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死因 金莲寺的僧人强调,佛女不是自尽,而是为了众生,舍了肉身!佛祖可以割肉饲鹰,今有佛女见不得众生受苦,才自愿刨胸取心救助世人。这是大德行,大慈悲啊! 姜烨面上无表情,嘴一张,冷冰冰的吐出几个字——“死了人,就是人命案!“ “我不管释摩兰是不是佛女,总之,她是我魏国的人,死了,就要有个交代!“ “国法森严,人命关天,本官坐视不管,怎么对得起今上的信任,对得起黎民百姓的供养!“ 他才不管金莲寺如何想,呵斥道,“再有阻拦,本官只能当尔等是凶犯的同谋了!“掷地有声的说完,这几句话,可谓在众多权贵女眷中刷族了存在感。原本外貌只能算是普通中上的姜烨,一下子形象高大起来。 金莲寺的众僧人无奈,只能退下。他们不能靠近释摩兰的尸体,不然就有各种奇怪的眼神关注着,心中那个苦啊。他们成了害死佛女的凶手了? 怎么可能! 但是要为了自身的清白,远远的避开,又是不行的,佛女的遗蜕岂能交给外人掌管?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一下,只能坐在大殿外,围绕成了一圈,不停的诵经念佛,佛法慈悲,普度众生…… 姜烨将这群僧人暂且抛下,只是命人紧紧盯着——其实不用他吩咐,就有不少权贵女眷们开始怀疑了,叮嘱丫鬟多个心眼,对寺庙里的僧人多加注意。 她们也不蠢,越想越奇怪,总觉得这是一个套路,一个局,不然她们刚刚巧来到金莲寺,正打算出题考验佛女,验证真假,晚上佛女就遇害了? 完美的避开? 现在,她们既不能称佛女为佛女,又不能称佛女不是佛女。那她到底是什么,无从论断! 再加上,要是没有周家姑娘的佐证,佛女那封遗书,就是唯一的“证据“。到时候,金莲寺说什么就是什么,佛女释摩兰心怀天下百姓,慈悲心肠的名声,大概就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大概真假也不重要了…… 这件事唯一的疑惑就在于:什么人,会为了一场骗局,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活剥心脏啊,这是何等的痛苦。就为了区区名声? 令人不死不得其解! 在姑婆山逗留了一天一夜,众人都疲倦了,纷纷盘算着,最多一日,就要回去了。再配合案情察访,也不能一直留在山上啊!刑部姜烨大人的随从在调查,其实她们也在调查,用自己的法子。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又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她们这么多人,不说破案吧,找到蛛丝马迹,总可以吧? 胆大又有冒险精神的女眷们,展开了一系列的“暗访“,访来访去,发现还是“翰墨宝“主人,那位御使刘夫人的想法最正确——“咱们几个,都是后宅里打转的妇人,纵然有抓凶之心,却无抓凶犯之能。要说能不能发现凶犯不小心的破绽,我觉得,肯定是有的,再完美的案件也会留下破绽。只是以我等的能力,就算在眼皮底下发生了,只怕也发现不了。所以,不由得让我想起一句话,术业有专攻!“ “夫人的意思是?“ “如今这山中,谁才是‘专攻破案’的人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姜烨姜大人啊! 别瞧不起女眷,这么多贵妇人联合起来,能量也是很可观的。她们制造了一系列巧合,让姜烨的随从出门遇到崴脚的丫鬟,丢了手帕子的丫鬟,还有拜托送信的丫鬟,热情的,青春的,洋溢的丫鬟,娇小玲珑,亲切可人,谁会防备呢? 谁家还没有个姐姐妹妹啊! 这么一来二去,贵妇人们掌握了姜烨的不少动态,包括在金莲寺察访的各种主要问题,从主持开始,任何可疑的问题都要记录在案。 听了这些,大家都很满意,看来姜烨不是绣花枕头! 做了这么多后,只有极少数头脑极为清醒的,才发现姜烨身为刑部官员,怎么会带这种嘴风不严的随从呢?这要是办理的大案,要案,不是随时就传得满天下都是?怕不是坑了自己,还害了同僚上司? 这个极少数,就是郑氏和顾大夫人。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其他贵女眷商量的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悄悄的退下,招来最信任倚重的周璇和顾天和,让他们想办法跟踪姜烨,虽然不知道姜烨到底想怎么查案,但跟着他,总不会错。 两人本来也对释摩兰之死,好奇同情无比,纷纷应了。 然而两个人,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类人,书本上的知识掌握得清晰透彻,现实中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就难了点。 “总不能大咧咧直接跟在姜大人后面吧?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我瞧着,板着脸不好接近。“ “那……从他的随从找起?“ “算了吧,我也看出来了,随从说的话,大概都是姜大人吩咐的。“ “那……从何找起呢?“ 两人愁苦的对望一眼,周璇想起了自家姐妹,一人计短,不然请了众姐妹一起参谋? 正打算去唤了周瑾、周琼、周瑶一道,没想到周瑶慌慌张张的过来,“了不得,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了!“ “什么不该看的!“ “就是!哎呦,我也说不清,不敢说!跟我来就知道了!“ 顾天和也跟着,周瑶指尖一顶,戳到小胖子顾天和的额头,“没你的事情,你别跟过来!“ “跟案情有没有关系?我就看看。“ “没关系!就我自家姐妹的私事,你别来!“ 顾天和不信,“你们姐妹能有什么事情,非在姑婆山上说?不行,我才不信!肯定瞒着我发现了什么,故意不让我知道!“ 周瑶气呼呼的拉他袖子,没拉住,眼睁睁看着顾天和追上周璇的脚步,赶紧跟上。 事发现场其实没什么可怀疑的,因为周瑾也在。 姜烨和周至柔隔着长案对坐,长案上摆着两个简陋的瓷杯,两人目光对视,谁也没有闪躲。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姜烨问道,“释摩兰之死,是自尽的么?“ “嗯。自杀的。“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火 姜烨听了,登时眉头一挑,眼神锋利的扫来,如利刃刷的不给人逃生机会。若是一般的犯人,被刑部高官这么恐吓,早就吓得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交代了。然而面前坐的这位,是周至柔,四年前她一无所有都不在乎,何况现在? 淡淡的微笑起来,这笑容何其的熟悉,又是何其的讨厌! 姜烨强忍着,沉声问道,“你确认?你如何确认?难道说,你在现场?“ 周至柔摇头,“大人特意寻了多人询问,不是问明白了?我么,绝对没有孤身一人去见释摩兰。自我来到姑婆山,身边至少也有三四个人,连夜晚都不是一个人睡的!大人要是想炸我,嗯,下次就找一个聪明点的由头,免得我八风不动,显得太过沉稳。“ 一番话,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说得姜烨好像回到了那年在东梁,他也是被这牙尖嘴利的丫鬟抢白得……无言以对。能在刑部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经受熬打,姜烨自认为是个心志心性以及智慧都比常人强上不少的,然而面对这个还未成年的小丫头,就掉了个个,对方好像成熟聪慧得多,每每一口戳穿,想要骗她哄她,当真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想到这,姜烨换了一种语气,轻叹一声,“死者年纪轻轻,花样年华就这么死了,而且死状凄惨。本官是可以袖手不问,等京兆伊派来查案。可你也知道京兆府上下忙碌得紧,陈年的积案不知多少。等他们来,这卷宗只怕要压在箱底,不知何年才能见天日。你忍心,见一个花季少女,和你一样大的女孩,就这么无辜可怜的死去?“ “我不忍啊,可她还不是死了?“ “我的意思,是她不能这么白白死了!为死者伸冤,是最大的福报,比什么念经颂佛更积德!“ 周至柔听了,暗暗的想,“她“当然没有这么“白白“的死了。然而她所知,都是前世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冰山一角,她窥探得也不多,怎好告诉人去?又凭什么证明自己所说的话?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习惯性的挑衅,“我知晓大人的意思了。大人在劝我多多积德,哎,可见我平时给大人的印象,竟是如此的不堪。大人要面对这样不堪的我,还要好心的劝解,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吧?“ 姜烨面色一黑,差点没忍住站起来,也是多年养气功夫到家,才没有立刻翻脸。忍了又忍,“你刚刚的话,似肯定释摩兰死于自杀。你既不承认私下见过她,如何确定?“ 周至柔还想再讥讽两句,免得一面暗暗提防看不起她,一面又追问她的意见,当她是什么?可见姜烨的脸色黑如锅底了,可惜了一番,干脆说起了正事。 “大人检查过金莲寺上下,怕是拐拐落落都搜查遍了吧。无论是证人还是案发现场,不都告诉大人,释摩兰是自杀的么?既是第一现场说明她是自杀,证人证实她是自杀,连遗书也是真的,那她就是自杀的,还有什么疑问!“ “可是你会书写她的字体。“ 周至柔做出一脸疑惑状,“余远林字体不是她发明的啊,我会写,有什么奇怪的!“ “你是不是还要戏弄本官!“姜烨气到咬牙,“天底下如何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她用来书写遗书的字体,你也临摹过。还仿得一模一样!若非本官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信不信其他人来审案,第一个认定你是同谋!“ “世界上竟有如此蠢笨的官员吗?哎呀,那我得感谢大人了……“ 眼见得姜烨哗得一下站起来,糟糕,把人气到极点了,周至柔这才放缓了语气,“无巧不成书么,当年大人和大理寺梁大人,不是联袂去了甘泉县衙?你说这巧不巧,人家东齐国暗探从来都没怀疑过我,就是因为我在县衙同事见到了两位大人,就被抓了!人家美名其曰,可以不顾自家下属精心找寻的线索,但得尊重两位大人!“ 往东齐国一行,结果是平平安安,虚惊一场,但每一天,每一刻,其实都在刀尖上跳舞,说不定一句话不对就被人削掉了脑袋。 姜烨和梁音等于联手把周至柔给坑了。 这份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了的憋屈,让姜烨明明站起来,本打算拂袖而去,可想了又想,拳头送了又握,握了又松,还是坐下来了。 “当年……倒是本官一时大意了,没想到东齐国竟然在本官身边放了探子……“ 虽然没有到他近身身侧,可这件事本身影响太坏,让他冷汗都下来了——日后牵扯到什么更重要、更要紧的大事,说不定他和他背后的家族都要受牵连!哪里敢赌? 这也是姜烨一接到周至柔的传信,就亲自赶过来的原因。周至柔的提醒,是一大人情啊! “大人这是……致歉?“ 态度还那么严肃,周至柔吃了一大惊! 姜烨拳头又紧了紧,胸口也不住的起伏,片刻后,他承认了,“是,当年本官做事莽撞了,险些害死了你!你若有怨言,便直说吧,打骂都可!本官受着!“ 等了一会儿,周至柔没有动。 开玩笑,她怎么可能上去冲一位刑部的高官动手动脚?别忘记旁边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呢。就她所知的,长房大姐姐周瑾,还有哪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周琼,以及其他来自暗处的眼睛。 “你为何不动?“姜烨说完,便接口道,“你不动,本官就此事过去了。现在,本官要查探释摩兰之死,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本官!“ 周至柔轻轻叹了口气,“大人怎么就不相信,我也是初来乍到,知道的比一定比旁人多。说实话,我公开道出余远林字体,其实是想证明,这位释摩兰根本不是佛女,她的死因有异!“ “一个马上就要被戳穿的佛女,死在被证明是假的前一夜,这件事本身就足够离奇。“ “再说,她一个弱女子,要如何为佛女之名造势?背后肯定有势力嘛!“ “你的意思,她背后之人,发现无法继续骗局,就故意谋害了她,杀人灭口?不对!她死之前的一天,有金莲寺的僧人证明,释摩兰只接触过普通百姓,刻意避开了权贵之家的女眷。怎么可能提前知道你会余远林的字体?“ 周至柔摇头,“大人想歪了,一般凶犯杀人,图谋甚多。为了钱财,为了仇恨,为了泄愤,还有一种,就是释摩兰……大人不是见过尸体么?她是自杀,可是肉体凡胎,刺入胸口之痛,谁能忍得住?就算是自杀,死是必然面目狰狞,流泪流诞,甚至屎尿屁……熏得满屋子都是。怎么释摩兰死的厢房洁净馨香,尸体干干净净的?“ “金莲寺的僧人说,她是佛女,清净质洁,死后的表现更能证明她的来自极乐之界。“ “这么狗屁的话,大人也相信?“周至柔轻叹一声,“巧不巧的,我跟着东齐国的暗探,听闻那边白山黑水有一种巫术,让人割破血管,却一滴血也流不出!大人觉不觉得听起来很耳熟?“ 释摩兰之死,让众多权贵女眷惊疑不定的,就是死亡的现场干干净净,释摩兰的尸体面带微笑,似晨起拈花,笑意耐人寻味。 尸身做不了假啊,那普通人死状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如此祥和吧! 再有一封遗书,证明释摩兰是为了拯救劳苦大众而选择牺牲自己,这大无畏的慈善为怀形象,就立住了!轻易撼动不得。 可惜,天上掉下来一个周至柔,众目睽睽之下复写了一遍遗书…… 这个骗局就像气泡一样,被戳破了。 现在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疑点,就是骗局做得太精致了,太周密了,寻不到可下手之处。导致大家一面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面怀疑自己的心灵,到底是眼睛欺骗了心灵,还是心灵欺骗了眼睛? “巫、术?“ 姜烨一字一顿的说。 周至柔索性说明白了,“我不觉得。天底下千奇百怪的药物多得是,就我所知,就有一种蛇毒,可以凝血效果立竿见影……凝血就是血液冒出来,碰触到空气就凝住了。若是在匕首上抹了这种蛇毒,那么释摩兰尸体的干净就能解释了。“ “按照你的猜测,中了蛇毒,还能自己剥心?“ “大人,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释摩兰是自杀的。我又没说,没有人协助她完成自杀啊……这件案子,没有杀人的凶犯,只有协助杀人的助手!噢,说到这,我也想问问,我国的法律有这一条么,帮助自杀怎么判案,是谋杀他人的姓名,还是助人为乐……“ 姜烨没有理会,当即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藏在屏风后头很久的周瑾,周琼,以及在门后的周璇,周瑶,以及顾天一,都颤巍巍的出来了。 “柔儿你……“ 周至柔再次露出纯然无害的笑容,似刚刚把刑部高官气得脸色铁青的那个女孩,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似地。可惜大家的忘性还没这么大,刚刚姜烨暴怒、忍下,再暴怒,再忍下,印象太深刻了,刷新了大家对周至柔的认识! 周至柔觉得自己真无辜——她也没做什么啊! 周瑾作为长房长姐,最先缓过气来,无奈的叹口气,“柔儿,你真觉得释摩兰是死于自杀,还是被人协助自杀?可是她年纪轻轻的,有大好时光,为什么想不通要去死呢?“ “大姐,你觉得她有大好时光,我觉得她时日无多了。才会用自己的死,争取更多更大的价值!“ “争取?“ 周家姐妹听得迷迷糊糊,倒是顾天一听得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和周至柔的眼神对上,周至柔似笑非笑,他顿时想要硬气起来,然而再看,却福至心灵,赶紧退下了,躲在周璇身后。 周璇努力思考,“柔儿你的意思,释摩兰应该是某些人故意竖起来的靶子,若是成呢,她就是推到前面的佛女。若是不成,牺牲她一个,也没什么打紧。现在她死了,死法还是这么的……神奇,传扬出去,也是能让某些人获得好处?“ “那谁能得到好处呢?金莲寺吗?我恐怕刑部上下,日后都要分出一一只眼睛专门盯着了!“ 周至柔摇头,“当然不是金莲寺了。现在我也只是胡乱猜测,姐姐妹妹们别太放在心上。反正结果如何,也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还得看姜大人的。“ 这番话,已经表明后续还会有相当精彩的情节。 但在场的几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现实能这么精彩!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释摩兰的尸体竟然开始了燃烧! 并没有任何人碰触她,能见证此事的,至少有二三十人!他们众口一词,齐齐咬定,释摩兰的尸体,谁都只敢远远的看,没人敢亵渎。 那怎么会燃烧起来的? 这个且不提,看到燃烧,许多人下意识的反应是赶紧灭火救人啊,额不!灭火可以,人是救不回来了。但是救不回来,也别让火势蔓延,伤到别人吧。 金莲寺的僧人这时,口中诵经不止,再次围绕了一个圈圈,把释摩兰困在里面,就让她烧。 质本洁来还洁去,有什么不好的? 火焰足足烧了半个时辰,才将释摩兰烧得干净透彻,骨头洁白无瑕的烧成粉末,另有几颗圆滚滚的白色珠子。 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舍利子“? 众人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这是在眼皮底下亲眼看到的,这都不能信,那世间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再说,释摩兰烧化了之后,火焰就自动停了,根本没有蔓延开来。 这说明什么,这火也不是普通的凡火,可能是传说中的“三昧真火“。专门是来化去佛女释摩兰的驱壳,好让她彻底回归极乐世界的! 顾天一继续用小眼睛盯着周至柔,周至柔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是转头对自家姐妹道,“真正的骗局才刚刚开始!若信我,接下来京城有什么赌局,赶紧去买!保管这辈子的零花钱够了!“ :。: 第一百七十七章 舆论沸腾 一场不大的火焰,惊动了整个京城。连久居深宫的太妃们也忍不住,派人连连问询。现场见到的人太多,有僧人,有普通百姓,有朝廷官员,也有内宅的女眷,众口一词,且斩钉截铁。在画师的妙手下,一副“佛女归天图“,以最快速度面世。 等传递到宫中,一时间舆论如火星遇到了热油,轰的一下迅猛燃烧起来。 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议论此事。论火爆程度,前年“金氏之女“算什么啊,顶多是小巫!佛女一事,才是大巫——连六部朝堂的官员都借机传见姜烨,可见此事的影响,非同寻常。 旁人讨论是讨论个新奇,有信佛的念佛不止,觉得这是上天垂怜百姓,才派了佛女来度化世人。但是身居高位的,目光则盯着佛女释摩兰火化后留下的那几颗珠子。 据说,一共烧出了九枚舍利子,最大的,有大拇指大小,通体圆润洁白。稍小一点的,有三枚,与小指甲盖大小相仿。最后五枚质地就差了些,也不圆润。不过,就是最差的,那也是舍利子啊,想分还不一定能分得到。 最好的,自然要供奉宫中——别以为到了宫中,就没了明里暗里的斗争。品相最好的舍利子只有一枚,给谁?皇帝是不怎么信佛的,素日里礼佛敬佛,也是为了安抚百姓,做给天下臣民看的。他若是要,就没人敢动其他的念头,可偏偏皇帝不要。那么给谁,就成了争夺的要点。上至太妃,下至公主,中间的妃子,各出手段,一时间宫内就没个停歇。 次一等的,还有皇亲贵族,皇帝为了拉拢臣子,肯定要给出去,那么最后能落到谁家,就证明谁才是皇帝倚重的腹心。这导致有些人不想争,也不得不争。 最后那几枚,归属也成了众目焦点——京城的赌坊,赌的就是这个。上面两个等阶的舍利子,他们不敢赌,不是怕赌输,而是惹不起啊!怕赢了输家一生气,直接将他们的铺子给掀翻了! “一比十啊,一比十。最新出的,周家女眷若是分得一羹,一两银子变十两银子啊!“ “顾家的,顾家的!五比一!顾家去了长房大夫人,亲眼目睹了佛女回归极乐世界,心有感化,已愿意将嫁妆银子贡出,求得一枚舍利子……“ “杨家的,肃谨公府杨家的,三比一……“ 每天都有马车停在各家赌坊边上,抄录最新的信息传递给各家府上。周家自然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各主子的需求不同,驾车的马夫明明看到了对方,也只能装没看见。 梅苑。 周至柔为了得到第一手消息,已经随同郑氏一道返回了周家大宅。郑氏回到荣荫堂,大门一关,继续禁闭门户。女孩儿则天天聚到一块,商量赌坊的事情。 “柔儿,我已经将所有的钱财都投进去了……“ “大姐姐,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你半辈子的零用都回来了。“ 周瑾太会说话了,她微笑着,“钱财是小事,我只是想证明,你是对的。“ 用自己的全部身家证明妹妹的判断?这种姐姐,哪里寻去? 周至柔都感动了,“姐姐将来不发达,还有天理么?“ 周璇没有参与,她素来不参与投机赌博一类,眼看着姐姐妹妹都参与了,连年龄最小的周琼都把多年积攒的压岁钱,找人投了赌坊,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若是输了,也不怕!还有我呢,大不了开了自己的箱子,把父亲祖母给她的金银与众姐妹分了分,也不至于各个捉襟见肘。至于她是不是吃了亏,周璇看得开,姐妹几个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聚在一起的缘分,也就这些时日了。 能珍惜,为什么不珍惜? 和姐妹情分比起来,些许金银算什么? 她这番心思没有说出口,也幸甚遇到懂她知她的周瑾周至柔和周瑶等,若是换了其他人家,其他性格的女孩,想到大家热火朝天的参与一件事,独她一个人例外,不免生出排斥之心,觉得大家不是一类人。 “什么时候卖掉啊?我总觉得不安……“ “瑶姐姐,你怕什么?你不安,是因为柔姐姐说了无数回,那佛女是假的。舍利子也是假的!外人怎么知道?“ “可是,可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哎呦,要是你不放心,就干脆的全部卖掉好了!反正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越炒越热,现在一转手,净赚几百两是有的。“ 周瑶又犹豫不定,思来想去,她的背景到底不如长房二房的底气深厚,能净赚几百两,已经极好了,便决定卖掉! 周至柔从始至终冷眼看着,她不阻止周瑶跟着周家姐妹一道赚钱,也不阻止周瑶天天在她跟前晃悠,甚至每一次看到周瑶,还能静下心来,反问自己的内心,拷问自己的灵魂。 前一世,到底是怎么变成那样凄惨的境地?纯粹那可恨道士的热油?往事一幕幕回放,她看到自己闭锁心门,排斥、怨恨,以及拒绝,种种行为都如了秋氏的意!秋氏后来打击她,根本不顾忌周家其他人的想法,她呢,貌似逆来顺受,其实满腹的仇怨,大概旁人也看得分明吧? 思考之后,周至柔觉得自己的心灵更清明了。 不过,她也不会原谅那些践踏过她的人就是。 她同情过去的自己,想回去抱一抱过去的自己,告诉她,一切都会变好的。 教训也是要铭记心中的,那就是古人早就说过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一世,她才不要过单打独斗的日子,好,也要轰轰烈烈的好,让世人都刮目相看。坏,也不能一个人蔫坏,暗搓搓的,明明报复了秋氏母女,她们也不知道背后自己的所为…… 连仇人都不记得你,是不是很失败? “回姑娘的话,前院子传话过来,说姑娘早前吩咐的人,出现了。“ 周瑾听了,连忙追问神思恍惚的周至柔,“快别卖关子了,叫我天天派人蹲守通吃赌坊跟前,到底要等谁?“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赌一赌 周至柔微笑了下,并不言语。周瑾等不得,便问传话的侍婢,“快说吧,到底是谁?“ “嗯,好像是什么‘黄桷庵’的什么女尼。“ “尼姑?“ 这下都不能理解了,一个个好奇的看着周至柔,等着她回答。而且开始摩拳擦掌,做好了要是没有答案,就上前“武力“的准备。 周至柔无奈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妹妹求饶还来得及么?“ “那要看你表现了!“ “哎,我说,我说还不行么?“ 黄桷庵,是一家尼姑庵,不过,到里面出家的都是什么人?周至柔最清楚了。毕竟,她上辈子在里面混了大半年,以她的本事,不说套问出所有尼姑身份,也知道了大半。 别以为黄桷庵不出名,就能量不大了。其实里面的尼姑,不是跟她一样,都被迫“出家的,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躲入庵堂中。她们中绝大多数的出身,都非富即贵,甚至还有皇族…… 比如,那位英王薨逝后,他留下的嫔妾。没有生养过的,此生也不能再嫁了——没人敢娶她们啊!除了去黄桷庵出家,还能去哪里? 周至柔在黄桷庵待的时间,可谓度日如年。里面的生存环境谈不上恶劣,衣食是有保障的,然而每个人的遭遇,让同理心太强的她,总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偏偏那些人,得了一角之地,能安稳的度过余生,便觉得幸福。她呢,她满心的愤慨,抱怨天地的不公,此外什么也做不了…… “诶,你是怎么知道黄桷庵的?“ 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不知道这座不知名的庵堂,周瑾一下子就问道关键处。周至柔想了想,如实相告,“我在黄桷庵出了家。“ “什么!“ 这下周瑾,周璇,周瑶,周琼都过来,紧紧盯着她。 周至柔感觉到一阵压力,“我是倒了霉,遇到不靠谱的人家。非说我不贤惠,要我出家。“ “可恶可恨!到底是哪一户人家,从此后断绝往来!!“ 哭笑不得的周至柔,“姐姐们请放心,咱家这辈子应该不会和他们打交道了。“ 翼山侯府……以现在的周家,就算姐妹几个都有美名贤名,那侯府门槛高着呢!等闲不会让普通官员之女进入的。 见周至柔面色露出哀伤,周瑾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是暗暗握拳,心道这种逼迫女眷出家的人家,才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 黄桷庵的女尼出现,周至柔预想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找人去通吃赌坊,一番操作,杨天一带着他的心腹管家,再次在鸿宴楼宴请。周至柔回复,鸿宴楼太瞩目了,要谈,就去一家私房菜馆子。 这句话私房菜馆子,保密性比较好,毕竟是和靖远侯章家有点关系,是罗伯亲自安排的。 “你的意思是说,佛女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有心人算计好的。包括她的死,还有死后烧出来的舍利子?“ “是。“ “那目的为何?一个活着的佛女,不是比死的强?“ “谁说的?“周至柔反驳,“活着,死了,全看人设立得不立得住!若是活着,还不如死了能起到效果,那才是死了强。对那幕后之人,只有利益,哪有什么死死生生之类的小事?“ 杨天一听了,都忍不住惊叹,“你的胆子够大!“ “不是我胆子大,而是亲身经历了,就看得明白而已。“ 周至柔道,“世人都被舍利子迷惑了眼睛。我呢,偏巧知道舍利子的主要成分是无机盐钙质尿酸等等……别问我什么是无机盐,我懒得解释。说了你也不懂,就好像我说,释摩兰死后身体没有残余的血迹,是因为她中了蛇毒,你要是信,就是真的。你要是怀疑,我也不能证明,毕竟尸体已经烧没了。“ “就算你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你想做什么?“ “获利啊。她得到名声,我就不能得利益么?如果拆穿她,能获得大利,我为什么不做,除非风险更大,我衡量利弊之后,选择放弃。可现在,那幕后之人连宫廷里的人都戏耍了,只怕当今陛下也觉得此事可恼,想要严查呢!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 周至柔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上辈子就合作过的伙伴,这默契,这见机行事的本事,他杨天一一辈子碌碌无为,才是顶顶奇怪的事情吧! “你家的通吃赌坊,已经下了重注,若是佛女的人设轰塌,只怕赌坊的生意也会受到牵连吧。更别提今上的怒火了。我给你的建议是,现在改辙易弦,咱换个赌法。钱,照样赚着,将来事败,也牵连不到你身上。“ “我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啊。“杨天一笑着,抬抬手,亲自给周至柔斟茶,“你说吧,如何做?“ 在周至柔的建议下,通吃赌坊忽然爆出新一轮的赌法,那就是猜测佛女下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诶,佛女不是回归极乐世界了吗?“ “你傻啊!“赌坊的人笑呵呵的,“佛女既然是上天派下来解救苍生的,那怎么可能就匆匆忙忙回去的,好比咱们当今陛下,派了钦差大臣去了某地,能草草一看就回来么?那要怎么回报工作啊!“ “所以啊,佛女应该还会再来的。毕竟,钦差大臣也要完成了交代的任务,才能回京面见陛下,不然就是渎职了!“ “这么说来,佛女当真会回来?“ “自然!“ 通吃赌坊一口咬定,并率先推出新的赌法,所有之前参与的赌民,都可以将赌本更换成新赌法的赌本,若是佛女一直不出现,赌坊输了愿双倍赔偿。当然,若是佛女出现了,那就是赌坊赢了。 不少人好奇,但是肯投入的只有极少数。 这就是人心理的奇怪之处了——看到佛女火化的人极多,众口相传,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但是让他们真的相信,佛女不仅没死,还会活着出现,他们又不信了! 尤其是要拿着真金白银的去相信,他们更不干了!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撞什么邪 “你投了么?“ “傻子才投呢!没看到通吃赌坊张贴了布告吗,从一年到十年不等,最长的时限是一百年!大兄弟诶,足足一百年,我们骨头都化成灰了!到时候即便真的有佛女降世,叫谁去领?“ “通吃赌坊不亏是通吃赌坊啊,这是打算大小通吃啊!横竖他们赌坊也输不了!不过也吃相太难看了,怎么着,他们赌坊还想开到下个百年,成个百年老字号啊?我真想呸到他们老板脸上!“ “嗨,人家口口声声说,这是一份传世之财——你信不信佛女?既然信,那就是稳赢啊,为什么不买?现在花点小钱,将来就是给子孙买份大财了!一本万利的事情,为啥不做?“ “愿吾主万岁,江山永固,永世繁荣……“ 谁能知道呢,小小的赌坊弄的新赌法出台,倒引起不少人感慨纷纷了。 而且,随着越演越烈,整个京城地下的风吹草动都显得那么明显——金莲寺就不说了,早被人里里外外翻烂了,京城其他诸大寺庙,以及其他香火旺盛的道观、庵堂等等,全都经受了一番洗礼。佛女一说,原本各家都想找机缘“碰下瓷“,可这新赌法面世,好似釜底抽薪,没了炽火灼烧,都冷静克制下来了。 “我好像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何止你,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 周家梅苑,几姐妹团团坐在凉亭中,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丝绢团扇,周瑾是“繁花似锦“,周璇是“竹叶纷纷“,周瑶的“穿花蝴蝶“,周琼的“万字不断福纹“,都有丰富的寓意。至于周至柔的,非常近符合她的喜好——一条锦鲤。 “柔儿,我还是觉得你冒失了。那肃谨公是何人,你并不清楚。他要是那‘佛女’一事的幕后之人,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听得此话,周至柔当即目光一凝。 谁说古人愚笨?谁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周璇真真是她见过的,最冰雪聪慧的女孩,一点就透,她自问做得并不突兀,还是被察觉了异样! 隐瞒是没什么意义的,周至柔只能深深一叹,“姐姐真是,哎,其实我只是五五猜测,见到了杨天一后,才确定的。“ “那你还故意?“ 周璇急了,“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周至柔扑哧一笑,“也没那么可怕了!其实转过弯来想一想,我只不过是一平常寻常女孩,我都能去找到正主头上,他就不疑惑,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至始至终都不信佛女的么?这世间的聪明人多的是!比我有权有势的也多!哪些人可不像我一样,兴致冲冲找到一点破绽,为了点钱财就去赌坊弄出大动静!“ “所以……“ 得到启发的周琼点头,“我明白了,所以姐你故意去了,反而更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什么清白,说得柔儿好像不清白的!她只是碰巧会余远林的字体,谁让那刘御使家开的书铺正好卖呢!书铺敞开大门做买卖,咱们买了,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周瑾一口反驳,接着道,“不过,柔儿你还是冒失了。杨家的人不是善类,叫他们记住,对你不是好事!“ 周至柔暗道,那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也没那么傻,早准备好了后招,谁让她上辈子和杨天一打过多次交道,对其性格秉性还是有所了解。不然,当她真的傻乎乎的上门么? 佛女一案,她参与了后半截,对前半截的风风雨雨,其实好奇心早被后面的杀戮吓得缩回去了。想到宣平帝后期的疯狂,她不寒而栗。 她现在敢冒头,也就仗着自己年龄小,在某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等她渐渐成长起来了,现在的小心机就得藏得好好的,免得被人抓住,斩掉! “姐姐们请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这件事我之所以插手,一来有利可图,为姐妹们换点零花钱,将来不论如何,手里有钱都不慌。其次,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此种利用愚夫愚妇的信仰搞鬼的混蛋!这群人用心之险恶,无法形容。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就要让他们的真面目大白天下,叫世人唾弃!“ 这话说得何其像气话啊! 但是没人知道,周至柔是真的恨啊。她上辈子为什么那么惨淡,不就是被那泼热油烫伤了么?后来她见过了,因为愚蠢听信了巫婆的话,斩断亲生儿子的双手的父母,有把十三四岁女孩沉江的村民,还有战场上被杀掉祭旗的俘虏和平民,这叫信仰吗? 凭什么为了你的信仰,就要牺牲哪些无辜人? 周至柔知道,自己的火苗很小,但是总有人要去做! 她将自己的行动取名叫“破除迷信“,简称“破信“行动!能教化一人是一人,总是民智不开的缘故,那她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启民智! 八月初三,周家姐妹齐齐出动,因为在京城开的第一家“金氏孤儿院“,正式成立了。多不容易啊,从开始选址,到挑选合适的照顾孩子的人手,以及得到官府的认定许可,与之相比,赚钱倒是最容易的了。 “这里是不是太远了,出门太不方便了。“ “我的好姐姐哦,还挑剔呢,能选到平安里就已经不错了,咱们开的是孤儿院,不图赚钱,但也不能一味花钱如流水。要是开到东西两坊,出门方便是方便,那周围的物价就下不来了。还是这里好,周围都是农户,吃的只要招呼一声,农户就送过来了。价格划算,孩子们吃的也好!况且场地也大,蹦蹦跳跳的也能放心,若是换在东西两坊,指不定就有拍花子的拐走了!“ 周瑶观察了一眼周围,很是满意,再拿账册粗略一算,笑着和周至柔道,“比从前估算的要少,一个月不到三十两呢。这还是请了秀才的价。一年四百两,十年之后,这群孩子也长大了,想来也能回报一二。“ 周至柔摇着锦鲤团扇,笑而不语,那表情,分明再说,还是甭指望了! 周瑶见了,不由得奇怪,“姐姐以为,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一飞不回头了?“ “换了你,你回来吗?“ “我……“ 周瑶刚想说,我有能力了,当然要回报曾经帮助过我的恩人了!可话到嘴边,她想到了前提是“孤儿院“,这可是一大家子,一年数百两的沉重负担!随着孩子增多,十年就是数千两,她承受得住么?难道一辈子就这么搭进去? 这一犹豫,周至柔的笑容就加深了,笑着继续往前,观察孤儿院的角角落落。吃在哪里,睡在哪里,被子干净与否,窗子明亮否?看到四个手脚粗大,面貌良善,却不善言语的中年妇女,她温言抚慰,还准她们带自己的孩子一起,并制定了一些条例规定。 以后,她们照顾孩子,也能拿些月例银子,这些银子可以私下贴补自己的孩子,但是公家的是公家的,绝不可以侵占!不然被她查到,不好意思,什么情面也不管用! 该威严的是后威严,该和煦的时候和煦,这是当家夫人的第一要做到的。周至柔做得自然,不带一丝生硬。曾经的公侯夫人态度一摆,镇服几个农家妇还是很容易的。几人都表露忠心,表示一定会好好待这些可怜的,没了家的孩子。 第一期找来的孤儿,都是街面上的小孩子,一共十六个。有六个残疾的,一个轻度智力障碍,长得最高,却整天傻笑,不过性子还好,不会打人;一个跛子;两个分别断了左右手。最后一个是少了一只耳朵,天生的。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多重疾病缠身的,不良于行完全无法走路的,或者视力障碍的。 周至柔考虑再三,放弃收养了。她不是不知道,她的放弃,等于判了哪些孩子的死刑。 她愿意承受“虚伪““自私““狠毒“的责骂,可是处于现实原则考虑,只能把有限的资源,放在能养活自己的孤儿身上。毕竟,她也不是天下首富,更非什么牧守一方的高官,只能选择在一定条件下,有限度的回馈社会。 好在这个时代还没那么多杠精,就连答应每隔五天来教导孤儿的秀才,也在称赞周至柔的善行,道她能给孤儿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就是善心人了。大多数人,连给片碎瓦都做不到。 连着五六天,除了下雨,周至柔一直来平安里看孤儿院。先是周家姐妹作陪,后来顾家夫人知道了,也带着自己儿子过来,当场许诺一年的用度。周至柔笑着让孤儿都过来给顾大夫人道谢。 顾天和好奇的到处乱转,最后找到机会,好奇的瞪着眼睛问,“你图啥?“ “图我自己开心!“ “我不信!“ 顾天和上上下下打量她,满眼都是疑惑和猜忌,“我觉得你有大图谋!“ 周至柔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笑个不停,“好,好,我承认了,行不!“ “你终于肯认了!“顾天和放了心,随机又烦恼起来,追问道,“那你图谋什么呢?“ 周至柔将他拉到秀才老爷传授知识的小教室里,看孩子们打打闹闹的,“图教书育人?就他们……不是我说,他们读不成书的!“ “那是当然了,能靠读书读出来的,谁家不是几十年的供养。专心一致,下苦功,还需要天赋和悟性!这群孩子,连生在健全家庭的幸运都没有,还指望他们将来进考场,读书做官?怎么可能!“ “那你到底想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周瑶也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一点回报都没有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只能说,精神境界不一样吧! 周至柔可以将大道理一套套,三天不重样的说一遍,不过对着顾天和,她笑着竖起指头,“你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几日,她和孩子们差不多混熟了。要说她图谋甚大,指望这群街头长大的孩子将来多么忠心的回报她,那是瞎说——若是为这种目的,她不得多挑些品性好,天赋高的,那样开孤儿院就失去了初衷,也太累了。 她只想尽自己的心力,让无家可归的孩子有机会长大成人,也是为了自己……若是她当初从香枫里逃出生天,流落街头,也是希望有个安稳的地方,容她好好长大吧! 不过,一些不甚重要的小事情,交给这群孩子,倒是可以放心…… 不久之后,一首童谣慢慢的传开。谁也不知道,最开始是从哪里流传的,但是童谣的特性就是流传范围广,不知不觉就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 “什么!平安里孤儿院发现了一尊佛像!“ “发现佛像不稀奇,稀奇的是土里长出来的!每天长高一寸!现在传得可邪乎了,都说这佛像透着灵,就是不知为啥不长在佛寺里,偏偏要生在平安里的孤儿院中。“ “会不会是有人弄虚作假?“ “真假不是一去就知?“ 一群人热热闹闹去看能生长的佛像,唯独周家以周至柔为代表,去了京兆府提交状纸,表示平安里不是周家所有,和周家人无关,只不过是临时租下的。至于佛像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官家做主。若是这是佛性之地,他们愿意让出,只是麻烦再为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再寻一处可容身之处。 官府接了状纸,派人去平安里,果然见到长出半截的佛像,派兵丁值守,到了第二日,京兆伊亲自来看,师爷满脑门的疑惑,“昨日还没露出鼻子,今儿就见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京兆伊才不信地理会长出佛像,围着转了一圈,皱眉不得其解,下令道,“挖开吧!看看这佛像是不是地理长出来的!“ “大人,万万不可啊。若是亵渎了,大人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到时候,罢官事小,只怕大人的名声,就要受那世人唾骂!“ “岂有此理!前有莫名死的佛女,后有自己会生长的佛像,今年到底撞了什么邪?“ :。: 第一百八十章 有玄机 在心腹师爷的努力劝告之下,京兆伊终于放弃了不靠谱的想法。只是这种气恼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不得发泄的痛苦着实让人难受。他无语望苍天,哀叹着,都以为他在京兆尹这个职位上一坐就是五年,是个能臣,谁知道他的难处啊,简直个受气的小媳妇似地! “东家,且慢着急上火。您在这个位置上,多说多错,多做也是错,还不如就这么旁观,静待事态发展。以我的愚见,等这佛像几日,它要是有本事自己出了土,就是那这佛像的灵性了,非同一般。民众是出钱出力的供养还是如何,东家只管上报朝廷就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今最厌恶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本官若是如实上报,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京兆尹愁眉苦脸道。 “落不到什么好,那比起最坏的下场呢?“师爷慢悠悠的缕着胡须道,“非是我危言耸听,大人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左右支撑,勉力而为,实在累到了极处。累也罢,哪怕看到一线曙光也值得。可有么?也该急流勇退了,如今为子孙后代计,为身后事计,才是最重要的啊!“ 一句话提醒了京兆尹。他想了想,摸了下自己斑白的鬓角,望着那不言不语的长在土里的半尊佛像,终于是痛下决心,决定离开这个烫屁股的职位。回到衙门,他立刻写了一封奏章,长长的写明了原因,以及自己的猜疑,但是普罗大众都观望着,他不能草率行事,接下来如何如何,还请朝廷派能人过来探查一二…… 他这边甩得一口好锅,不过错有错着,竟把舍利子风波给压下去了。宣平帝留中不发,准许太妃的人出宫去探看佛像。从宫内的小道消息谣传,说是太妃们争夺舍利子,争得面红耳赤,生平头次在皇帝面前哭诉流泪,闹得比争宠的妃子还厉害,因为竟有个去哭先帝爷的。 宣平也恼怒了,人人都想下辈子福报多多,但是太妃已经是人间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了,怎么,还想当太后不成?斥责了一番,这才消停了。 不过,太妃们毕竟是长辈,斥责之后也须得安抚。怎么安抚,金银赏赐无用,晋升也是无可晋升了,难道要赏赐太妃们的娘家子侄?皇帝不乐意,这不,佛像的事情就出来了。宣平帝压得住,可以把舍利子供奉到太后生前住过的佛堂里,但这能生长的佛像,就没法了,只能准许太妃们派人去看,还表示,若是真的,便准太妃们在宫外立个佛堂,初一十五进去烧香礼佛。 有宫廷的人涉及,整个平安里都热闹起来,农户们最高兴,因为他们的收入多了,经常有人经过,讨口水什么的,来往的贵人穿戴都好看,赏赐也多,随手的打赏就够他们小半年的吃用了。 不过奇怪的是,本地人对这佛像,不大在意。有人打听,问“你们村风水咋样啊?怎么佛像偏偏生在你们村里了?祖上出没出过高僧大德?“ 被问的人一脸迷惑,“没,从来没!俺们没钱烧香,连佛门口朝哪里开都不晓得!风水好,风水好能在土里刨食?早进了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了!“ 当地人没一个承认的,平安里不是穷山恶水,但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他们才搞不懂,为啥子佛像从他们村的土地里长出来了! 此事沸沸扬扬闹腾了半个月,在重重兵丁把守之下,前来看的人们就眼睁睁看着佛像,从露了一个头顶,到眼睛,鼻子,嘴唇。最后,快要露出下巴了!等完整的佛像头露出来,显圣的名声已经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太妃派去的人欢喜至极,已经准备好了佛堂地址,准备恭请佛像入驻。到时候还要请九九八十一位高僧过来念经诵佛。这个关卡,金氏孤儿院里的那位秀才老爷,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折磨,主动去京兆府自首。 他说,那佛像应该……好像……貌似,他家丢的! 啥意思? 京兆尹和他的师爷一脸懵逼,什么叫应该?好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秀才公叹口气,他家祖上信佛,老太太曾经请了一尊佛像回来,日日烧香念佛,希望他父亲有朝一日高中。可惜,他们家风水欠缺了点,父亲他老人家考了三十年,也未中举。轮到他,课业上也勤奋用功,奈何就是在秀才身份上迟迟不能再上一步。 待他家老太太过世后,他母亲一气之下,便觉得佛像受了三十年香火,却没一点用处,索性丢掉! 这一丢,他本来也没当一回事。谁曾想,看到平安里土里长出来的佛头,越来越相似呢?连他小时候顽皮,不小心磕到的佛耳的瑕疵,都那么像! 他一是觉得邪乎,二是觉得畏惧,这佛像莫不是气恼他家礼佛不恭敬,报复来了? “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若这佛像真的灵验,为何吾父三十年不能中举,白白耗费了光阴,一事无成,累得祖母母亲一生劳累辛苦……“ 京兆尹和师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柳暗花明“。惊喜之下,连忙邀锦鳞卫,一大群人,雷厉风行赶往平安里。 佛像头的下巴完全露出,几个穿戴蟒袍的大太监打着哈哈,准备迎请佛像呢,这边京兆尹到了。锦鳞卫是皇帝的亲卫,也负责京城的防护,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现,众人都没话说。唯一不理解的是,“什么,挖开!“ “对,旁人都不能动手,只能他来!“ 秀才公哭丧着脸,“学生错了,许是学生眼花了,认错了。这佛像也许不是我家丢失的那尊。“ “是不是,就是你了!别废话,快点挖!“ 可怜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有下过地的秀才老爷,拿着铁球,都不知怎么用力,弯着腰,鼓着嘴,累得汗流浃背,终于把佛像周围的土壤挖了个遍。 佛像头出来了,完整的只到胸部,果然是半尊佛像。 “愣着作甚?继续啊!本官倒要看看,这佛像底下有什么玄机!“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胡闹 合该京兆尹发达,他敏锐的嗅觉到这佛像下面的玄机,自己不动手,非得让秀才下地挖土,免得猜测错了没有替罪羊。当然,等把底下一包豆芽菜全挖出来后,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的功劳半点没减少。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在土里埋了包豆子,在豆子上面放了佛像头,等豆子发芽,利用发芽的力量活生生的把佛像头能撑出来,这人,这心思,这可恨的手段……京兆尹气得不行,想到自己也曾被吓到过,他是坚决不肯承认的。 秀才第一个跪下叨扰,发誓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若有,他作死也不会主动到衙门承认佛像头是他家的啊! 这一点,长了眼睛的倒是都相信。 可为啥不挑别人家的佛像,偏偏选了他家的。这不也是一个问题么? 之后还有一点,佛像头的“出土“,是利用豆子发芽,但发过豆芽菜的都知道,那要天天浇水的,不是浇水个一两天就行了的。也就是说,现场中有人,趁夜黑时分,夜夜给佛像浇水来着。 此人,必定就住在附近! 村民们不干了,他们要是有这份心机,早发达了好吗!何况,家家都不容易,那包豆子,他们都舍不得浪费呢,岂能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京兆尹也不相信,这件事和愚笨的村民相关。 于是目光就转移到了孤儿院众人身上。 一通问话,傻子阿德承认了,“呵呵,呵呵,我浇水的,给佛头浇水啊,佛头浇水了,就能长高高。长高高,就有馒头吃了。“ 毫无疑问,有人利用智力障碍的小孩子,行了这次惊天的骗局。 “说,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周家人?“ “周家人,是谁啊?“ “就是资助你们的,她给钱建立了这座孤儿院。可恶,早知道她用心不纯,好端端建立什么孤儿院,不求名不求利,本官就不信……“ 信不信,都一样。因为周家这次不准周至柔出面,出面的是周璇。 她掷地有声的驳回了所有疑点。 头一个,周家是书香世家,做这等有害无利的事情,有什么好处?何况凭借周家的薄名,那一处名山古刹去不得?请不到舍利子一类的宝物,但求个开光的宝物,并不是难事吧?就冲探花郎周庆书在文坛画坛的地位,实在犯不着。 其次,平安里这个地方,不是周家选的,是官府在地图上圈了个点,才选了这里。不信,官府还有档案可寻吧?若是凭空消失,那就奇怪了! 最后,孤儿院是周家想要建立的,但孤儿……不都是大街上收留的吗?周家人只给出钱,并找了可靠的人手帮忙照看孤儿,说实话,前后相识也不过半个月,对孤儿参与了佛头案,她们表示遗憾,但不会放弃教育抚养孤儿的意愿。 简而言之,若是京兆府认定周家有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周家人坚决不承认此事是周家包藏祸心,意图不良…… 多亏周家的好名声,士林中对周家参与这次近乎搞鬼的佛头案,并不相信。 “回过头来想想,倒是像一出恶作剧!“ “是呢,找个傻子天天给佛头浇水,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做啥,更不懂他做的事情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怎么猜,都觉得这件事那个人躲在背后,嘻嘻哈哈的看着我们紧张期待……说不定背地里都笑破肚皮!“ 什么人,这么促狭? 京兆尹最后递交给宣平皇帝的奏折上,无奈的将凶犯身份写出来。 “孤儿院中的一个小孩子,今天才九岁大。“ “那批孤儿大的十五岁,小的四五岁,他在中间不大不小,整天调皮捣蛋。因那秀才责骂了他几句,他心理不爽,偏巧那天发现秀才他娘丢弃了佛头,才起了心思。原意就是想吓唬吓唬秀才,没想到轰动了全城!“ “这岂不是说,整个京城的人都被一个九岁大的小屁孩耍得团团转?“ 京兆尹背后汗湿了一片,不过仍旧声如洪钟道,“照案情来看,的确如此。“ 宣平皇帝在朝堂上,素来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头一回,竟然听得笑了,“也罢。这孩子机灵,真不知其父母是为啥弃了!你去查查。“ “是。“ 把上千人耍了七八多天,连宫廷里的太妃都是上当受骗者之一,孤儿柳栓子一战成名。宣平皇帝甚至下了一道口谕,准许柳栓子去国子监里读书,可惜孤儿野惯了,并不喜欢国子监的环境,去了待了两三天,就回来了。还是在秀才老爷的课堂里上课。 那秀才的脸色哦…… 不过,柳栓子已经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了,表示歉意,帮秀才引荐了国子监的几位对他亲善的教喻——有了专业教辅教员的巩固提高,秀才终于不再是秀才了,而是变成了举人! 一饮一啄,皆是前定啊。秀才家对柳栓子自是怨忿全消,感激不已。 至于柳栓子自己,嘻嘻哈哈的,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已经在朝堂各大佬面前留下印记。 他只是在表面的胡闹之下,将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刻在心底,牢牢记住她说过的话,并且一辈子都没告诉第三个人。 “佛头案“结束之后,又有人发现某寺庙的佛像流泪,落下了珍珠…… 京兆尹这次面无表情的请命,要将京郊附近的野祠全部清理一遍,省得类似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再来一次柳栓子事件,满朝堂的官员脸面放哪里?后人知晓,不会以为他们都是蠢笨如猪,随随便便就被骗了? 宣平皇帝准许,并在京兆尹捣乱不少野庙,救助上当受骗的愚夫愚妇,做出一番政绩之后,终于大手一抬,升了一品,外放出去当宜州知州了!表面看是平级别调动,其实是在补充了牧守一方的短板之后,回来就可以调入部堂了。这辈子,入阁或许希望不大,但可以期望在三品之上退休养老。 调走之前,京兆尹第一回去周家拜访,见了周庆书。 周至柔伺候一旁。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再见兄长 书房内,香炉内青烟缭绕,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不知名的药香气息,成了周庆书的专属味道。前世周至柔以闻到这个气味,就下意识的紧张。这会儿,许是上次看到周庆书心脏病发,好多了,还能施施然站立,装成个书童随伺一侧。 京兆尹笑呵呵的奉上礼物——京城老字号四公斋的点心,这礼物选的,绝对不出格,好似寻常人家走动一般,真的可以说是“礼轻情意重“。开口也是云深雾绕,谈天说地,茶都喝了三盏,就是没说到点子上。 其实不用说,周家父女难道不知来意?配合着,明明知道在浪费时间,也不肯主动点破这层窗户纸。 最后是京兆尹刘善禅自己喝了一肚子水,受不住了,转了道弯,说起了一件事,“前两日莫名走了水,烧了不少卷宗。哎,我一直忙着打点形成,还不知道令千金有关的在不在。“ 言下之意,若是周家父女点头,他这次就趁“走水“的名义,干脆直接把之前聚合堂,顺清堂等掌柜的,联合控告周至柔无权买卖商铺的状子,一并抹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年深日久的,本来那些掌柜的就已经不再京城了,被赶走了,苦主都没,这案件本来也是一桩悬案。是是非非,真真假假,何必看得太重要? 当然,肯定是要背一定干系的。 不过刘善禅自觉受了周家父女的好处,想在临走之前将人情还了,反正半月之后他人在宜州,除了皇帝的调令,谁还能质疑他啊?三年五载的,他再回京城,身份就更不一定了,届时,底下人行事不慎,丢失烧毁的卷宗,怎么能扯上他? 计划得好好的,只等周家父女点头。 谁知道,周庆书表情不变,依旧淡淡然的,仿佛谈天说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而周至柔,见了鬼了,她和周庆书一模一样的表情,连嘴角的弧度都相似至极! 当然,周庆书和周至柔两个人,没有面对面,只是用最端庄得体的仪态,应对刘善禅这个客人。而刘善禅是同时看父女两个,才在心理惊呼,并想吐槽怒骂,装什么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他离开京城,还想借这点说不清,不能明言的恩情,让他回报,做梦呢! 他人厚道,才主动上门。换了个人,只怕来都都不来,装傻!又能拿他怎么样? 周至柔显然比周庆书有良心得多,先是感谢了京兆尹作为父母官,对治下之民的关心爱护,同时话音一转,对其将来在宜州的牧守治理,表达了一番期待赞叹。她希望,宜州之民也能和她一样,沐浴圣德皇恩,天理昭昭,对善心人格外爱护,不是吗? 怔怔了一会儿,京兆尹才听懂,感情人家周至柔,压根就不感兴趣他的主意,什么卷宗,人家一点也在乎。 既然这样,那他又何必? 嘴上保持客气的笑容,拱拱手,刘善禅便出来了,结束自己作为龙套的出场。他还不知道,他的将来还维系在周至柔身上呢,只有周至柔需要,他才可能走出宜州,走上朝堂的舞台,伸展拳脚,不然,就得一辈子呆在宜州,和那些土豪劣绅打交道——到底是京城的权贵可恶,还是那些土豪劣绅可恨,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送走了客人,周庆书迟迟坐在书案后,没有动弹。笔架上几根毛笔微微晃动,底下的砚滴滴了几滴清水,将砚台的浓墨化开。 “为何不顺水推舟?“ 让京兆尹主动提起销毁卷宗,这是何等的良机。以后,再有人想借此哦攻击周至柔的出身不正,也没了证据。 不过周至柔想得很透彻,人家怎么看你,怎么说你,需要证据么?没有卷宗,没有聚合堂那些掌柜的控诉,她的身份也是不够正的。周庆书好意思说,他要真的关心,怎么不直接把她的名字写到周家族谱上颚呢? 有了族谱,别人再怎么控告她,也是无用的啊! 假惺惺的关心,比假惺惺的报恩更恶心。 至少前者,人家是真的打算还了人情。 “不必了。章岂……他不会介意的。“ “又是章岂!你们一别三年,怎么确定他不会改?若是他变了呢?“ “变……就变了呗!我又没吃亏!“周至柔理直气壮道,说是吹噩梦说,心理却莫名笃定,海可枯,石可烂,想要动摇章岂的心志,一个字,难!凡是章岂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的改变。 “你……将来便会知道,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周至柔淡淡一笑,“不提这个,您召唤我来,只是听刘大人一通闲聊?我竟不知,您如此有空闲!“ 周庆书无话可说,不是他不善言辞,而是对这个女儿,已经没有什么言语能沟通的了。他索性放弃,摇铃,下仆过来,恭敬行礼,领着周至柔去后厢房。 周瑛就在那里。 快一年了,这个兄长一去没有音讯,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一概不知。若不是坚信周家不可能坑死周瑛,周至柔都快怀疑周瑛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你还舍得回来!“ 周瑛气得怒骂,“这要是见到章岂,你不得开心的跳起来?见到我,就这么一副阴阳怪气的鬼样子!“ “你知道自己和章岂的差距,就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不信你是特意赶回来看我的。说吧!“ 周瑛怒恨的瞪着周至柔,看了一炷香,还是败下阵来。 这个妹妹,软硬不吃,生冷不忌,想要折服她,几乎没可能!深深的喘了几口气,周瑛才道,“我去了小松山!“ “什么?“ 周至柔惊讶的站起来,迟疑了片刻,“你是去看章岂的,还是去求学的?“ “你以为?“ “得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是为了我,去看看章岂。现在,我确定了,你是为了你自己。“ 有个太了解自己的妹妹,是什么感受? 周瑛无奈一叹,“你还是想想自己吧,章岂在小松山的日子,并不好!也许十年之内,都回不来!“ :。: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讥讽 “为什么?“ 前世,章岂在小松山待了五年,然后就回到南魏的京城。怎么这辈子变了? “还不是因为你!“周瑛摇头说出原因,“过去么,我不太了解内情,不过大概也能猜测多无非是小松山规矩森严,对天赋秉性不足的,收是收,但三年五载就勒令下山了。对外,也不许自称是小松山弟子。“ “章岂之所以例外,大概是他后来闯出了名头,是所有记名弟子中最出色的,和那些入门弟子一样了。“周瑛解释完了,继续道,“这辈子章岂的起点不同,他跟你一道被东齐国暗叹绑架来,一路上学了不少东西吧?那些出身寒微的农家子弟,天赋再好,不如他一身的矜贵。而出身优越的弟子,又不如他虚心好学,善于体察人心。再加上他相貌英俊,总之,他在小松山的人缘极好,师长们都极为欣赏他。我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吸收如了内门,听说已经在那位门下。“ “那位?“ “对,那位,就是小松山的灵魂。“ 周至柔目光一凛,“那位是谁?“ “名字不能说,至少不能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将来,或许章岂愿意告诉你?“ 周瑛说完,摇摇头,“你成就了他,知道吗?正是因为提前遇到你,他才会脱颖而出,在一众弟子中最为出色。“ 周至柔想了想,忽然道,“二房的老爷子,怕也是在那位的门下呆过吧?“ “是,你知道?哦对了,你看过二伯祖父的笔记手札,听说你复刻了香皂和香水?甚至还有望远镜?这是你原来就有的本事,还是真的跟着笔记手札学的?“ 周至柔只当没听到,苦苦思索 章岂被小松山的“那位“看中,选入内门,直接接受教导? 别跟她说什么“出色“的鬼话,章岂前世是什么样,今生也差不多。差距不可能天翻地覆的大。遇到她时,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小男孩,粉圆子一样的嘟嘟可爱,怎么可能因为和她接触过,就脱胎换骨了?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周至柔非常怀疑,是她哪里不小心,在平时的相处中,带出了点什么。章岂不知情,在小松山的日常中有口无心的说了,让小松山的人发觉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有穿越者“,并且和章岂近距离接触过! 为了表示特殊,才将章岂安置到内门,这是打算钓鱼了? 周至柔心理纠结起来,若是小松山把章岂控制住了,不达目的不罢休,非得顺着章岂这根藤蔓,找到自己这条鱼,那她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她不敢赌,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未来赌博小松山“那位“对他是抱着善意还是恶意。 善意,对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恶意,更不用说,平白给自己树了一位强敌。 利弊分析完毕,周至柔轻叹一声,“若是章岂有这么大的缘法,我就等等他吧。十年,我也不大,才二十出头,出嫁也不算晚!“ 周瑛听了,神情莫名,“你“ 过了片刻,他颓然的放弃了,“好吧,都随你。“ 等周至柔走后,周瑛满腹心思的来到父亲周庆书的书房。 香炉中的青烟已经散去了,然而那股混合着药香的气味,依旧萦绕其中。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其实我猜到了。“周瑛淡然一笑,“章岂虽好,她从前也不是傻子,肯定看到了不利之处,才执意忽略了。“ “那小松山那边的催促,你打算如何?“ “什么?我不懂这话呢!“周瑛摆出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态度,“那边只说,让我察访一些身边的奇人奇事,我妹妹天天见的,旁人觉得她古怪,我觉得她古怪就是正常啊,她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想保护她,我明白。不过你想过没有,或许她去了小松山,对她将来的前途更有好处!况且,还能见到那个谁章岂!正和了她的意!“ “不!“周瑛立刻姚婷婷,连连拒绝,“这不是她想要的。当初在东梁,我就提过小松山,甚至还通过梁坤的关系,有一定把握去小松山求学。但那时,柔娘想也不想的拒绝了。不然她旁的技艺不成,一手好字拿得出手,足够敲小松山的大门了。“ 周瑛寻思了一下,“她那时,故意说自己对画技感兴趣,追问了几句小松山有什么名画家?小松山是什么地方,画画是陶冶情操的,谁去小松山不是求治国练兵之策,怎么会有出色的画家?我记得,她随手画了几笔牡丹,就被淘汰了。“ 过去的事情一幕幕清晰浮现,周瑛说完却有些糊涂了,“我怎么觉得,柔娘画得那副画有点奇怪,牡丹花色雍容,重重花瓣,画得不说惟妙惟肖,但也是上上的佳作了。可她偏偏要把牡丹花整个挖出来,连根也照样画了,浓浓墨色染成一片,非说这是写实,人家牡丹花就是这么长的越想,越觉得别有含义呢?“ “你以为是什么?“ 周瑛想了半天,放弃了,“许是她当时气恼未消,故意说着气我玩的。不过,柔娘不想去小松山,何不让周璇去?以她的才华,稍加那位点拨,不怕不惊艳世人。届时对周家的名声,也是一大提升。“ “不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 周瑛听了,便知道是推辞,当下冷冷一笑,刚刚的父子两人,默契深厚的谈论事情的和睦顿时消失了,语气说不出的讥讽,“柔娘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吧,看您把侄女儿看得比亲生女儿更重!“ “家和万事兴。“ 周庆书只说了这句作为解释。 听得周瑛越发刺耳反感了,“周璇如何,去与不去,都可,我没任何意见。但是柔娘,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就算你不认她的母亲是你的妻子,也别忘记血浓于水。她将来若是有个万一,只怕你后悔也来不及!“ “哦,对了,我忘记了,想你这样铁石心肠的,怕是早没讲她看成是女儿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松山下 小松山下,农家炊烟袅袅,夕阳西下,油菜花天一片绿油油的,到了该收割的时候。章岂和同门师兄弟,穿着一身短打,漫步在田埂中。 “章岂,你又来家信了!“ 一群男孩子们便呵呵会意笑起来。 章岂容色不变,如冰山般坚毅的面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接过信笺,他没有直接拆开,而是收到胸口,才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在田埂中行走。 “师尊说,民以食为天,叫我们知道四季五谷,可叹我这么花容月貌,天天下地,都晒黑了。“ “花大少,你别卖弄姿色了,人家章岂都没说什么?“ “他光有美色有什么用,想看的人又不在。“嘻嘻哈哈又是一阵大笑。 沿着田埂从东走到西,基本每块地的生长都转了一圈,记录在案,众人才掉头返回。到了道路口,忙忙脱下农人穿戴的短打,换上长袍,清水一洗,又是清贵的公子哥了! 花弄月笑嘻嘻的看着章岂,“你啊,是不是归心似箭,等着看家书啊。哎,别装了,谁不知道你那家书其实是情书来着!“ 章岂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回你的屋舍贴面膜吧,不然今天晒黑的,白不回去了。“ 一句话戳中花弄月的心思,气咻咻的指着章岂,“别太张狂,师尊说了,你是天生底子好,不过肤色白皙也会随着年龄和日光老化。咱们等个三十年,三十年后再看你我谁更年轻貌美!到底是我天天保养得好,还是你天生丽质!“ “一个大男人,学什么不好,学女人涂脂抹粉……“章岂摇着头,根本不在意这场“比拼“。不过课程上,他听得比任何人都认真。无他,远方有个丫头眼巴巴的等着他呢,要是这些美容的方子拿给她,她该是怎么一副欣喜若狂? 哎,本来就不够美貌,性子也野惯了,虽然说章岂自己并不介意,可是时间长了,她也会惴惴不安吧?章岂不想说,“我不会嫌弃你““我不会抛弃你“之类的安抚话,一次两次还无所谓,要是天天说,他难受不难受?学习美容课程,就是为了那丫头。 这么为你着想,章岂自认为“付出“良多了。打开信笺,就见周至柔给她的信中,明确表示,她……好像多了一个未婚夫!并且这个未婚夫,不是安生的主儿,最近时不时的搞事! 气气气! 惊人的怒气! 一目十行的看完,章岂捏紧了信纸,在房内来回的走动。 信中写得不甚明白,因为关键词周至柔一半是故意,一半是她也不好直接写明,含含糊糊的说,她寄居在周府——算是周家什么人呢?周家没有承认她是谁。反正她养在周家这么多年,大概是觉得可以替她决定一些事情了。 周庆书给她订了一门婚事。 然后周至柔找机会,把人给气得病发了。这是前因,后续是未婚夫现在赖在周家了,公然以未婚女婿出没,要不是女眷的后宅不方便进入,他几乎天天来找! 按说,她也不是正牌的周家女儿啊,怎么好以周家女婿的名义自称呢? 若是问她,她只能两手一摊,表示不知道。 对了,貌似……章岂你也有个未婚妻,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 不过,别担心,我不生气。这样挺好的,我们两个人都不是自由身,都有个必须要摆脱的婚姻对象。谁也别嫌弃谁…… 看到这个“嫌弃“,章岂恨恨的一锤桌子,气得脸色发白! 到底谁嫌弃谁! 信纸的末尾,某女异想天开的提出建议,要不咱们各自解决结婚对象?但是这样好像没什么参与感,不能增加彼此的感情,不如这样,你解决我的,我解决你的?快点回信,要是一个月之内没收到,她就当默认了! 哎,还是承认吧,她早就偷偷接触那翁家女了,据说是个落落大方的千金闺秀。想到对方马上会变成退婚女,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我信你个鬼!“ 章岂骂了一句,手指都在颤动,落笔却写了“好。你不可做得过分,莫要伤害无辜!“ 可能他也觉得,这么白嘱咐一句,怕是阻止不了什么,又加上一句,“若是惹出什么乱子,莫要怕,我和你一起承担。“ 写完之后,他终于是放心了。 心里却对那个公然自称周家女婿的混蛋,报以最深的恨意——胆敢觊觎他的人,只有死! 当然,等他明白真相……只剩下同情了。 …… 小松山下,周瑛坐在马车里,看着章岂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进了书苑,他转过头,对马夫道,“师兄,去见师尊吧。“ “诶,瑛师弟,你为什么不同意进内门呢。内门不仅可以得到师尊的亲身教导,还能结识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非是我自夸,以你的人品气度,想要折服众人,不在话下。“ 周瑛叹口气,“师兄,我有我的苦衷。“ “好吧,我不问你了。你自己想好,错过了每年一度的开放日,再想以内门弟子的身份入内,就难了。旁人都会当你是走后门的,从而生出轻视慢待之心。“ “我省的。“ 周瑛放弃了机会,他眼中沉静淡定,比起同龄人都沉着,他想好的事情,除非能用实际的论据推翻,不然他是不会改变的。 两日后,内堂介绍周瑛给小松山众弟子,“周瑛,字华润,年十八。今奉师命在知命堂下学习。“ 知命堂今年不是已经关闭了,不再招收弟子?怎么突然冒出来的? 所有弟子面上没有惊色,然而都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新学弟,礼数周到行礼之后,笑意盈盈问道周家的身世。 周瑛看到了人群中的章岂,故意装作不认识,道,“家父周庆书!“ 章岂豁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刀,刷地看过来。 周瑛遥遥和章岂对视了一眼,没有半点退缩之色,然后继续和其他师兄弟见礼,轮到章岂之后,他入门最晚,本应该称呼一声师兄,不过,他怎么可能叫出口呢? “听闻阁下是南魏靖远侯之后?靖远侯已经上书册封了世子,不知阁下可知情呢?“ :。: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养也 章岂的脸色越发严肃,紧紧盯着周瑛。 周瑛淡淡一笑,“我猜,你不知道。或者,早就知道,但是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才故意不泄露风声?“说完,他失笑,“没必要了,如今圣旨早下,那位新世子,虽然南魏的话都说不利索,可其母是南平族圣女,靖远侯出征时得其母,才平了南部战乱,得以继承侯爵之位。“ “你母亲虽然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但若不册封南平圣女之子,只怕会引起南部战乱。战乱一起,死伤无辜,更要花费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是以朝堂上以户部尚书最为卖力鼓动。还有无良文人,撰写文章道你父亲始乱终弃,不给人名分,害的多少百姓骨肉分离……相比之下,只是牺牲你一个,还不要你的性命,只是让出世子之位罢了,两者孰重孰轻,世人都有公论。“ 周瑛说完,便从章岂的身边走过,和其他人见礼。 可已经没人关注新学弟了,而是带着各种关切的,或是震惊的,难过的,失望的表情看着章岂。章岂统统没有关注,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周瑛的背影,咬着牙,“她,也知道了?“ “她又不是傻瓜,更不是聋子瞎子,南魏国都传得沸沸扬扬,怎么会不知道?“ “对了,她没有写在信笺上,我只好转告了:她不在意你的身份,用她的话来说,你是世子也好,是乞丐也罢,她都会等你回去的一天。“ 这句话让章岂的脸色再变,他的目光多了什么东西,木然的从一众弟子中穿梭而过,回到自己的屋舍内。忽然想起上封书信,打开一看,那丫头的文风一如既往的嘻嘻哈哈,不正经,说什么“谁也别嫌弃谁“,还有“互相解决对方的结婚对象“,她已经在暗暗接触翁家千金,还有点同情,因为翁家女马上就要变成退婚女…… 现在看来,字字句句,好像都在说,没关系,我没有变,我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在等着你。 想着想着,章岂的心渐渐安定了。 他郑重的将书信和其他的信笺放在一起,目光悠悠的看着远方。一个时辰后,他去后山,见到了在潭水旁垂钓的中年男子。 “师尊,我打算回去了。“ “你还年小,有很好的可塑性,将来无论是为官还是为将,还有大好的前程。现在回去,对你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师尊早就知道了?“ “我在南魏,也有几个徒弟的。“ “不瞒师尊,其实那人的存在,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 “我第一次离开南魏国都,去甘州庄家之后。“章岂的眉宇间难掩一丝阴霾,“我母亲的人写信给我,说是……我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私生子,叫我小心提防地位不保。可那时,我想得简单,父亲让我出京,是怕我受仇家敌视,暗中害了我的性命。和性命相比,身份位置算什么呢?“ “哦,我算算,那时候……的确南魏朝堂还不安稳,你父亲急着送你出来,也是为你好。“ 章岂静下心来,“是,所以我并不恨他。“ 开始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后期就未必了。 章岂也说不清,他父亲为了维护靖远侯的爵位,同意改换世子,对他还有几分“父子之情“?做这个决定之前,有没有想过他将来要如何父子相处?是不是打算彻底放弃了他? 这一切,章岂午夜梦回,想到过,只是,不能深思。 越想,就会越是心寒! “哎,你想明白了,就好。其实学习,不一定要在小松山啊,活到老学到老,人间处处都是学问。只要你肯沉静下来,向天地大自然,向普通的老百姓,向平素未察觉的细微事,都是学问。学无止境,不可懈怠。“ “是。“ 中年男子便背起鱼篓,高歌一曲,“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 怪模怪样的声调,听着却挺顺耳的。 章岂怔怔看着师尊的背影,心道外界对师尊的各种猜测,到底哪一种是对的?为什么他看到的师尊,是一个对每个弟子都悉心关怀,温暖体贴的好老师?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也不像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人,奇人? 师尊不反对,他离开小松山的决定,受到的阻碍就小很多。 倒是他的座师,十分生气,认为他是自暴自弃——“你才来多少时日,学到了什么?为什么不等五年之后,到时候你学业有成,再回去南魏,定然能让那起子因你失去世子之位就看不起你的愚昧人,刮目相看!届时你被南魏朝堂重用,区区爵位算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怕自己没有前程么?“ 章岂没有费心力解释,态度友好但坚决的要离开,得到几句“不争气““你会后悔““遗憾终生“的骂声。而后,章岂辞别几个以前玩得比较友好的同窗。 大家都依依不舍,“章岂,你一定要走么?也许再等等,等段时间就柳暗花明了呢?“ “就是。南平旧部,毕竟不是你们南魏人,谁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真没有事情,也能……创造出几件来。到时候你不就有机可乘了?“ 章岂摇头拒绝,“我国的朝堂高官都是为了民众着想,不想兴刀兵之祸,岂能为我一个人死伤无数?只为一个区区世子之位?“他摇头拒绝了,并将这个同窗深深记在心里——若是为朋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成了敌人,可要再三防备啊。 这建议,根本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啊! 章岂从来是懒得猜度旁人心思的,旁人是好是坏,都与他无碍,他行事无所顾忌惯了。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大概是……遇到她之后? 她一样是无所顾忌的人,但不同的是,她很会看人眼色。什么人是可以得罪的,什么人是要小心防范的,她会听从哪些必须听从的人的建议,在乎每个在乎她的人。对哪些怀有恶意的,或者无关紧要的人,则不在意。 怪道圣人总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呢,她……哎,怎么又想到她了? :。: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逃不掉 舆论风波一向是一阵一阵的,前段时间轰轰烈烈的“佛女案““佛头案“才刚刚淡了点,就有靖远侯更立世子的事情,热闹得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大概是京城人民太闲了,有些夺人耳目的事情就忍不住关注一二。 要说靖远侯早就没多少圣眷了,若不是祖上的军功赫赫,实在越不过去,不然早就被排挤在勋爵外了。现任的靖远侯不是长袖善舞的奇才,打仗么,还有些能力,可南魏的朝廷能打仗的兵家子弟多的是,并不缺他一个。 没想到为世子一事,现在章旻倒是博得无数关注度,可惜,都是冲着他的桃色绯闻的。 已有小道消息,将他当年如何如何吸引了南平旧部的圣女,如何花言巧语骗得人家芳心,最后顺顺利利收服南平旧部。夸他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有,奚落他没什么本事,靠裙带关系的也有。不过普通百姓,对靖远侯章旻的观感不差。 原因?简单啊,将心比心,若是自家的儿郎出去当兵打仗,他们是盼望主官似章旻这样,兵不血刃就取得胜利的,还是那种累累战功,但是靠着底下士兵累累白骨爬上高位的首领? 肯定是前者啊! “诶,你听说么,那位新世子是个白人!“ “怎么着,白了?可是跟街头那个癞子刘一样,脸上斑斑块块的一样?“ “瞎说什么呢?吴神婆都说了,人家癞子刘是生病了。她法力有限,治不了,只能开点药丸和谁喝让他舒服点。人家病着,你还冷嘲热讽的,不带这样的哦!吴神婆都说了,嘴上要积德,嘴上没个把门的,胡乱说话,伤了人犹不知,下辈子也要变成猪狗还债的!“ “诶诶,我知道了。这不是一时口快吗!“ 这位吴神婆在京兆尹的“清扫“下存活下来,不仅没有被抓起来控制,挨打挨罚,甚至还给了她开了一间铺子,能遮风挡雨,从此这“神婆“之名就传开了,算是得到官面上认可的。可谁知道呢,刘善禅只是考评了吴婆子的平素为人,觉得这个老妪是个心善的,加上天生残疾,除了这一行还真没别的生计!就训斥了一番,放了她一条生路。 这两人可不知,所谓的吴神婆根本没什么法力,就是一混吃混喝的骗子罢了。话里话外还充满了敬重,继续道,“扯什么癞子刘啊,人家是真白,发光的白!听说是因为南平部落久居深山,平素少被太阳照,就全族人都是白白的。“ “胡说吧,不被太阳照,就是白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没听说谁白得发光?“ “嘿,你见过?“ 街头的人类似的议论不少。多半是亲眼见过新任靖远侯世子的人,发出的感叹——真TM太白了,白白嫩嫩的,比十三四岁水葱的小娘子还白嫩! 章旻知道街头巷尾的传闻,心里什么感受就不知道了,反正将来靖远侯的爵位要传给这个私生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对是错。就眼下,是唯一保住爵位的办法。不然,他已经四面楚歌了,求助无门…… 罗伯恭敬的站立着,“小松山那边传来消息,岂哥儿要回来。“ “他对我肯定很多怨恨吧?怪我这个父亲,没能力护住他,年幼的时候就送他走,等他长大了,又剥夺他的身份地位……“ “侯爷多虑了,岂哥儿没有怪过你。“ “嘴上没说,心里岂会没有?“章旻无力的垂下手,面色悲怆,忽然想到京城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已经许久日子没理会了,“对了,那个周家的,现在怎样了?“ “她,她每个月的书信没有断过。“ “倒是够执着的。岂儿没了世子之位,她变了没有?“ 罗伯低下头,感叹道,“那丫头不是蠢人。“ 章旻回忆了一下过去那次见面,也是赞同,“以她的身份,遇到我的岂儿,已经是修来的福气!“ 嘴上虽是如此说,然而对章岂这个孩子,还是亏待愧疚,想了想,决定再拿些收益不错的庄子,暗中给了,免得两个孩子将来过得不顺遂。 罗伯不大赞同,觉得给钱不是办法。可是给了,总好过不给。他看着章岂长大的,哪有不偏着章岂,反而偏向那一半血脉是外族人的新世子的? 田产庄户需要到衙门备案,罗伯找了机会,将周至柔唤出来,无需提起什么,后者就明了了。 “替我多谢章侯爷!岂哥儿那边,便是有什么怨言,我也能从旁劝导着,总之,不叫他们父子生了龃龉,伤了感情。“ 罗伯心想,你倒是敢大包大揽!关键是章岂还真听她的话,只能忍下来,“侯爷也是为了你们两个的未来过得好。“ “哈哈,那就不至于,毕竟除了章岂不知道,整个京城都知道我赚了十万两银子呢。“ “外人不知,能瞒过我的眼去?说是十万两,到你手里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再有周家剥一层,长辈刮一层,再杂七杂八各种花销,你以为等你长大,手头还能剩下多少?“ 周至柔微微一愣,清亮的眼眸笑成了月牙,“原来罗伯还为我筹算过,多谢您的一片心意。不过我啊,还真没有。十万两不仅没少,还多出来了。不信,你看我身旁这位,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哎,大老爷,老奴姓吴,在鲤鱼巷开了间铺子,叫‘指点迷津-吴神婆’。“ “哼,装神弄鬼。“ “罗伯且听听嘛!“ 原来,周至柔在办理孤儿院的时候,发现街面上不仅流离失所的孤儿可怜,还有那些遭遇不公,被赶出家门的妇人,也是需要救助的。可孤儿院可以放在官面上,办理孤儿院会得到世人的认可,而这些妇人……说实话,并不是品德清白无瑕的,多半都有些世人难以谅解的过错。 周至柔愿意帮助她们,因为她觉得,不能因为一点点小过错,就将一个人判死刑。再说,封建的教条,她早就看不惯了。也就是这个世界思想局限了,不然离了男人,照样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凭什么被夫家休妻了,就过不下去了? 但是帮人,也需要一点小心机。作为周家女,要是周至柔不管不顾的帮衬,只怕谣言四起,会以为周家要出门挑衅千百年来的妇德和妇女言行呢。而周至柔作为未嫁女,也不想平白惹上猜疑,受人指指点点,就决定暗中资助。 比如,教导一些手巧的妇人,织布为生——出面人,基本就是这个吴神婆。 吴神婆的收入不错,她赚来的钱财,用来帮助无家可归的妇人,也不会遭人怀疑。遭遇家暴的,提供临时的落脚处。孩子重病的,给钱财治病。若是遇到哪些丧子有丧夫的,也找门路,或是改嫁,或是找份工安置了。 为什么找个神婆,因为神婆的话,总有点玄,寻常人最多做到不理会,是万万不会直接质疑否决的,免得神婆做法,伤了自家的阴德。 京兆尹做了那么多工作,最后还是退让了,因为民智不开啊。说起来,吴神婆还是刘善禅介绍给周至柔的,他官大人才不管那么多,还了人情就好,至于之后,天高皇帝远,他也管不着了。京兆府,也不是他的地盘了! 亏得刘善禅走得早,不然之后的事情接二连三,未必招架得住! 再说罗伯看到吴神婆,虽然不赞同周至柔的所作所为,但……怎么说呢,毕竟是善事。比起无所事事的空度光阴,或者作恶,自然是好的。他不能阻止,就皱着眉,“这些事情,你大可以交托给外人去做,还是你想要什么好名声?“ 周至柔笑了下,“我要是图名,早就名扬四海了。只问你老一句,您觉得吴婆子的生意,做的好不好?她可是帮我积攒了上万两家财呢。“ “混说!她?“ 不是罗伯看不起,区区一个神婆,能赚这么多银两? 周至柔叹息,“可不是,若非亲眼看着,亲身经历了,我也不相信的。“ 明面上,周至柔只是让吴婆子多做点好事,对那些孤寡照看些,有回报就收下,没有回报就让人去烧烧香,念念经书,导人向善的事情,做了又何妨?没想到一传十,十传百,竟然将“吴神婆“的招牌打了出去! 前有京兆尹大肆打击野寺荒祠,独独放过了吴神婆,后有百姓热议,都觉得吴神婆颇有门道,那些心底有阴暗的,就偷偷的来访了,丢下大笔钱财,各有诉求。 吴神婆哪有神力法力啊?无奈之下求助周至柔,周至柔多少懂些心理学,知道怎么消除一些负面情绪,和悲观思想,就一条条的口述,让吴神婆转告。各家的隐私事都有,但凡有愧疚之心的,还是有救的,一点点的开解,还是能减轻心理障碍的。 若是遇到穷凶极恶的,或者那些违背国法律令的,吴神婆接都不接,直接送出门去。 这不,就是怕得罪的人多了,才主动找上罗伯,求一个安身之法么? “当真有这么多?“ 五千两的银票就放在面前,罗伯才信了一半,区区一个神婆,居然如此赚钱? 周至柔轻叹一声,“您老当了一辈子兵,和平时候就家里歇着,怕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赚钱的是什么职业吧。比如她,什么也不要,只红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能让人心甘情愿掏出银子,她还不够心狠。要是那等黑心烂场子的,能让愚夫笨妇把棺材本都拿出来!“ 罗伯深吸一口气,“这钱,不能要。“ “不是送你的,是请您想想法子,能不能换个巷子安置。请您老搬家的费用——你觉得哪个靠谱的老兵,不拘是断了手脚还是残了哪儿,只要上过战场的,多多介绍几个过来,一家老小都不用花钱的,以后婚嫁丧娶,一手包办!“ 罗伯听了,立刻想起不少老兵,想了又想,倒是没拒绝了。 他有点尴尬了,本是为了给周至柔送田产庄子的,结果人家反手给了五千两的银票,说实在的,这些田产铺子也未必值这么多银子呢。 不过周至柔才不在乎多寡呢,喜滋滋的收下了,一脸红光,开开心心的给罗伯行礼。出了酒楼,迎面遇到陈家的马车,笑眯眯的招了招手,马车帘子才露出一张芙蓉面,立刻变了颜色,唰的一下拉上了,催促马车赶紧走。 周至柔也不生气,笑眯眯想,<青玉案>的赌注到现在也没收回来,是不是以为她忘记了啊?辞别了罗伯,她急忙跟上去,“陈家姐姐,请留步啊!“ 陈家人哪里敢停车,不怕停车了,遭到周至柔当场索取磕头的赌注吗?马车几乎驾得飞起,才遥遥把周至柔给甩开了,事后惊吓无比。 谁知道次日就收到周家的帖子。 这是去还是不去? “只能去。不去,她以为我怕了她!“ “况且当着众人的颜面,她要是敢逼我磕头,我就让她从此后再也不能在京城立足!“ 咬牙切齿的许久,其实根本没必要。周至柔才不会以折辱一个小娘子为荣,笑眯眯的和陈嫔的侄女问候了几声,然后主动牵着她的手到了后花园,说起有个办法抵消上次的赌注。 “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听说护国寺立了一座琉璃塔。我想上去看看。“ “做梦。那座琉璃塔通体晶莹如玉,万一被你踩坏了怎么办?我才不要冒这个险!“ “你仔细想一想哦,琉璃塔便是被我踩坏了,又没人知道是你带我去的。只要你矢口否认,说我是倒打一耙,谁相信我?还是说,你更想磕头呢?别,别这么看我!我可不会逼迫你,只是为人以信为本,你前两年非要和我打赌,赌注也是你亲口说的。我不同意都不行。结果呢,你逃之夭夭,十天倒有八天躲在宫里面,叫人找都找不到你!你以为,时间久了,别人就不会闲言碎语了么?“ :。: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谋算之前 陈珍儿听得咬牙切齿,“且容你得意一回!“ 她已经想好了,不就是领着周至柔去一次护国寺琉璃塔吗?拼着之后被责罚的风险,挺过这一关!过了这回,她一定想办法连本带利,收回来! 气势汹汹的瞪了周至柔一眼,陈珍儿便含恨一甩袖,离开了周家。她倒也是个信人,第五日后,就托人带了口信,约了九月初九重阳。 重阳这一日秋高气爽,习俗就是登高望远,许多人家的小娘子也会相约京郊登,前往护国寺也不稀奇。陈珍儿的算盘打得利索,届时直说是巧遇——护国寺就那么大,遇到不是很正常?然后她受不住激将法,一时糊涂了,才领着人去了琉璃塔…… 后路都找好了。 连怎么对姑母哭诉,若是有幸遇到了七皇子表兄,更要好好的哭一番,哭得梨花带雨,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当然,若是没被人发现,就更好了! 九月初九,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的阴云散去,清朗的天空没有几朵云彩。再往后的日子,指不定就是越来越寒,京城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趁着气温适合,赏菊的办菊花宴,好吃的每日里等新出水的肥螃蟹,喜欢游玩的则结伴出门。 周家,梅苑。 周至柔本是悄无声息的,把出门的锦绣衣裳和首饰,都装在包袱里,打算偷偷出去。不慎出门的时候,遇到两大门神——周瑾和周璇,并肩站着,看额头薄薄的汗渍,似站了好一会儿了。 糟糕了!周至柔并不大情愿让两位姐姐跟随,但是脸上还带着甜美的笑容道,“大姐姐,你怎么站在风口里?别看入秋了,太阳还毒着呢,万一晒黑了怎么办?快快回去吧。侍画呢,怎么伺候的。“ “没事。我就和你璇姐姐说说话。对了,璇儿,你刚才说什么?“ “哦,说的一则故事,粮仓的老鼠吃得肥硕,也怪那看守粮仓的,不爱猫儿,非说自己属老鼠的,就养着它!惯得它不知好歹了。忽而有一日,这肥老鼠不见了,你猜怎么着?背着包袱又去偷油了。“ 这一说,周至柔低头看看肩膀上的包袱,无力的放下,尴尬道,“姐姐好兴致,拿我打趣儿!“ 周璇捂着嘴轻轻笑,“我哪里敢?不过说的一则旧故事,妹妹你多心了。“ 是不是多心,彼此心知肚明。周至柔打算瞒着两位姐姐行事,这会儿也生不出气,转而温言道,“大姐姐马上要出阁了,怎么在家里多陪陪大伯母。回头,大伯母又抱怨你和她不亲近了。“ “哼,你还跟我装神弄鬼?说,到底怎么回事?“ 周瑾掐腰道,许是马上就要离开周家的缘故,她最近脾气上涨,见什么都不大痛快——应该是婚前焦虑症吧? 周至柔非常理解,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啊,只能求助的看向周璇。 周璇转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黑瓦白墙上爬着的蔷薇,就是不看周至柔。 周至柔知道,躲不掉了,“哎哎“连着叹息两声,“大姐姐,非是妹妹有心隐瞒,而是此事……此事多知无益啊!“ “哼,我是你大姐。你讨不了好,我能躲得过么?“周瑾一副非插一手的态度,周至柔无奈,只能答应了。 “好吧,不过妹妹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地方,姐姐只能跟在我身后,看我眼色行事。不然,顷刻就有大祸临头。“ 对于警告,周瑾周璇都听进去了——她们知道,周至柔非去不可的唯一原因,就是前一世发生了什么。以柔娘的心智能力,估计也提前布局好了,她们只要默默的做一个见证就可以了。 包袱还是要带着,不过三姐妹都换了一套出门的衣裳,周瑾着红,周璇着绿,周至柔还是穿着她的藕荷色。若以颜色的饱满度和浓烈程度,周瑾是最显眼的,然而周璇的书卷气非常独特,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得出。而周至柔……大概是乍一看,就忽略过去了。再看,诶,好像还不错?三看、四看,才发现她的美不够惊艳,但十分耐看,属于相处久了,还能给人惊喜的类型。 护国寺是南魏最大的寺庙,拥有僧人数千人,占地田亩过万。其存世八百年,经历了三朝,每一朝都有加封。在历代高僧的建造维护下,其中的名胜古迹也是数不胜数。别的不提,光是大青山下的摩崖石刻,便是读书人必去的朝圣之所。 前世周至柔不是专攻书法么,摩崖石刻中有百多位历朝历代的书法名人,每人擅长的字体不同,能留下的都是真迹中的珍品,自然要好生研究临摹。周至柔前后来了二十余次,从一开始的临摹所有,到最后只偏爱一两处,她花了十五年。 一个女人,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写字。她的空虚,寂寞,孤单,不甘,委屈,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也亏得她持久的坚持不放弃,才能在摩崖石刻下,遇到同样极度虚妄的灰衣人。 若非对方的提醒,她不会知道,大名鼎鼎的琉璃塔,表面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背地里竟然藏着那种阴私勾当。护国寺近千年名声,差点毁于一旦! 知道了,能怎么做? 是提前把盖子掀开,还是装作不知道? 后者不是周至柔的为人,她不可能让后来的无知者上当受骗。可是主动掀桌子,让自己成为靶子被人始作俑者敌视,也不是她的风格——她远远没有那么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思来想去,就只有暗搓搓的搞事情了。 护国禅寺大门,遥遥的看到陈家的马车过去了,陈珍儿难不成还带着她的秀儿姐姐?这可犯傻了,陈秀儿是什么人,心思鬼灵鬼灵的,待会要瞒过她的眼睛,可不容易啊。 周至柔觉得难度加大了不少。 不过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隐瞒?陈珍儿是呆瓜一个,叫上她,是觉得事情闹大了,有个可以背锅的。就这一点上,陈珍儿和陈秀儿没什么区别啊! 如果能说服陈秀儿加入自己这一边,那么就胜券在握了!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水晶墨镜 周至柔定了计策,就打算提前和陈家姐妹接触。奈何陈珍儿“看透了“她的盘算,压根没有主动接触的意思,故意带着她的秀儿姐姐昂首挺胸而过。 “就是那个穿藕荷色系绛色丝绦的小丫头?“ “哼,就是她!姐你别看她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坏水!“ “看出来了。不过你躲着她作甚?她不是说了,只要你领她去一次,之前的赌注一笔勾销么?你不大大方方的公开,日后她翻脸不认,你又当如何?“ “她敢!“陈珍儿柳眉倒竖,转了两圈,真是觉得以周至柔的小人秉性,说不定真的做得出来! 气呼呼的又带着陈秀儿去见周家姐妹。 周至柔无语,看着她的姐姐们,和陈珍儿的姐姐见礼,客气的寒暄,温温柔柔的,特别符合大家闺秀的仪态。轮到她和陈珍儿,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别说见礼了,没有厮打起来,就算她们克制了。 这时,陈秀儿道歉,周瑾和周璇也道歉,两边和和气气的,更加衬托得陈珍儿和周至柔有多么不懂事……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 周至柔索性咳嗽一声,“好了,姐姐们!留着点力气,待会还有大麻烦要处理,现下就收着点。“ “什么大麻烦。我看你才是最大的麻烦。“ “我是大麻烦,你就是小麻烦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比你小,诶不对,我才不是麻烦!你是麻烦,你就是麻烦本身!“ 眼看着两个小妹要争吵起来,周家姐姐拉开自家小妹,人家陈家姐姐也拉开陈珍儿。各自冷静了片刻,才想起这一行的目的来。 周至柔摸了摸自己的头,糟糕,她竟然犯蠢,和陈珍儿有什么好吵的,对方脑子不好,她至于么,吵赢了,更显得自己水平低了。赶紧换了正常的腔调,“诸位姐姐,请跟我来。“ “你不是要去琉璃塔么,我领你去就是。“ “嘘!琉璃塔什么时候去都可以,现在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跟我提,好像我愿意听似地。“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想去琉璃塔?“ “与我何干?“陈珍儿冷笑。 这个节骨眼上不上钩?周至柔唇角微微一笑,“真的不想知道,这可是关系事发之后你会受到什么惩处哦!“ “你!“陈珍儿跺跺脚,“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不然呢,你以为在众人面前磕头斟茶认错,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总之一句话,你跟不跟我来?“ 可怜小姑娘气得脸颊鼓鼓的,也只能跟在周至柔身后。 三位姐姐,陈秀儿自是不放心自家妹妹,而周家姐姐们也要看着点自己妹妹,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竟然在短短一瞬间心意相通——能有什么办法啊,忍着呗,谁让倒霉摊上不省心的妹妹呢! 琉璃塔建造在护国寺后山山门入口一里处,通体琉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璀璨无比,每一层都有铃铛,风一吹,叮当作响,声音悦耳至极。当然,前提是风不大。若是遇到北风,呼呼的北风嗖嗖的,再有铃铛乱碰,那就扰人了。恐怕除了修为极高的高僧,没人能在此种环境下安然入定。 是以,这琉璃塔虽然建了,却不是建造在人群密集之处。 周至柔去的,就是另一处高塔,材质是石塔,年代久远,表面风吹日晒的,自然不如琉璃塔吸引人。好在石塔的本身比较坚固,她才敢放心上去,不然摇摇晃晃的,她不敢以身犯险呢。 石塔高五层,第五层比较狭窄,不开放了。在塔上转了三圈,上到了第四层,气喘吁吁的,主要是塔上的台阶太过狭窄,对女孩子们裙角不友好。姐姐们互相搀扶,才走上来。反观讨厌的妹妹们,活蹦乱跳的,早就爬上去了! “这里风景也是不错。喂,你到底干嘛非要去琉璃塔啊,我上去过一次,还不如这里呢,石头到底是稳妥,比琉璃坚固多了。“ 周至柔脸上没了微笑,“这里看景,的确不差。“ 她在包袱里拿出望远镜,此刻阳光还是很强烈的,如果直接用望远镜看,只怕会伤害眼睛,便先戴上了水晶墨镜。 墨镜的材质,当然是用天然水晶了。要找这么大一块水润透明的水晶,还不容易呢。找到了,也需要熟练的磨镜高手,慢慢打磨。是以这副水晶墨镜,又重,又显得笨拙,周至柔不打愿意戴。 要不是这会儿有需要,估计还是压箱底。 不过在陈珍儿的眼中,就是惊艳了。 “是粉色的水晶吗?哇,也太好看了吧?“ 周至柔在她眼中,只是相貌平平,充其量眼睛灵秀水润,肌肤白皙罢了,可宫中类似的美人多的是,根本不稀罕。但鼻梁上架了一副粉色的水晶墨镜,立刻变得……怎么说呢,好似多了一层美人的光环,瞬间变得高大上,美得不可逼视了。 周至柔用“土包子“的表情鄙视的扫了她一眼,没等陈珍儿生气,就道,“没见识,你要是喜欢,回头我送你。“ “端着你陈家千金的范儿,千万别再露出刚刚那种没见识的表情,不然我会看不起你的。“ 气得陈珍儿哇哇大叫,恨不能上来咬几口。 周至柔戴上水晶墨镜,顿时觉得鼻梁上沉重了几分,忍着不适,拿起望远镜,去看琉璃塔。果然看到塔中人影,依稀是个男子。 不会这么巧吧,她才第一次来,就撞见了正主儿? 这正主儿也太急不可待了吧? 周至柔寻思了片刻,犹豫是否要推迟计划,可一回头,就看到三位姐姐,外加一个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的陈珍儿。她知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她要在自己血还没凉的时候,拆穿琉璃塔的真相。 不然,时日久了,她怕自己会生出惧怕之心,再也不敢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琉璃塔我不是说领你上去了么,你还用这个怪模样的东西看什么看?“ 陈珍儿不明所以,抢过望远镜,也学着周至柔看过去,可能没掌握好巧门,啥也没看到。陈秀儿过来,陈珍儿就顺手给了姐姐。 陈秀儿看完,双腿发软,险些坐在地上。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火熏琉璃塔 隔着老远的距离,又是从望远镜看的,陈秀儿到底看到了什么,以至于惊吓若此? 周瑾和周璇都很奇怪,接过望远镜一看,可惜只看到琉璃塔中光影交错,什么也异样也没有,不由得对视一眼,齐齐看着陈秀儿,等她回答。 偏偏陈秀儿镇定下来后,矢口否认,只说自己眼花,第二一次看到望远镜,太过惊奇。 这话,连她妹子陈珍儿都不相信。 “哎呀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不能过的?“ 她还是天真,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上门。无所谓的拿着望远镜,自己眺望,看来看去,指着琉璃塔中,“我眼花了吗,刚刚好像看到了一抹明黄色?“ 陈秀儿脸色大变,急忙拍了妹妹的肩膀,“你看错了!“ “我眼睛又没毛病,怎么会看错?就是明黄色的。琉璃塔碎岩斑杂,但我经常出入宫廷,会连万岁爷和太子的服饰颜色都看错吗,那我早就被打死了吧?“ 陈珍儿自己说完,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太、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呢!“ 周至柔也深感意外,“搞错了吧,太子?“ 她拿过望远镜,可惜,等她看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 陈秀儿见隐瞒不过,抢先一步,“好,好!贵姐妹刻意领我们来此,目睹这一幕,到底意图为何?“ 周至柔纳闷,“目睹了什么?我还没看到呢。等我看到再说。“ 周瑾没那么容易被惊吓道,“陈家姐姐,说话客气点。现在什么情况还没确定,你就这么咄咄逼人,合适吗?“ 陈秀儿的姑母就在宫廷内,她自小听到的故事都是宫廷倾轧,对某些事情敏感至极。“还没确定?不确定,千方百计领我妹妹来琉璃塔作甚?你们可好啊,欺负我妹妹天真不知世事,说,到底谋算什么!我们姐妹这次大意了,被你们给拖下水……“ 周璇道,“陈秀儿,你冷静冷静。我们没有去琉璃塔,我们现在所在,是‘青石塔’。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我妹妹带了望远镜。“ 没有望远镜,谁知道她们在青石塔上,看到了什么! 此话一出,陈秀儿才真的冷静下来。 是啊,本就是一刹那的事情,只要她不说,现场的人不说,谁知道呢? 可是她仍难忍气怒,觉得好端端的,祸从天降。 她这种纠结,脑回路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陈珍儿,是无法理解的。后者和周至柔一样的迷惑,“不对啊,太子要是出宫,肯定是微服私访,偷偷的藏了行迹,免得被发现了,东宫属臣们又是一顿唠叨。“ “不会吧,难道是陛下?“ “不可能!决定不可能!陛下更不可能轻身犯险了,每次出动不是跟着大批锦鳞卫?也不大可能去琉璃塔上啊!那刚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是谁?“ 周至柔道,“想知道,现在有一个办法,就是直接上去,把人堵个正着。“ “你当我是傻子啊。人家敢穿明黄色,我可没那胆子拿自己小命碰运气。“ 周至柔便上上下下打量陈珍儿,“没想到,你还是有脑子的。“ “哼!“ 两人互相看不上,不过却站在一块儿,头紧紧挨着,你用一只眼睛,我也用一只眼睛,同时使用望远镜。没多久,果然看到明黄色的影子出现。 “我再看看啊,看轮廓,不怎么像太子……“ “先信你一回。那就可以排除我们南魏皇族了——我倒是想看看,谁这么大胆。诶,陈珍儿,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想干嘛?作死可别拖着我。“ “你以为我是你呢,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也硬生生扯到自己身上,还磕头认错……“扯到赌注上,陈珍儿差点翻脸,若不是周至柔很快说出下一句话。 “我肯定要先把自己摘出去。甭管事情闹得如何,我们这几个,肯定干干净净,一点干系也没有!“ 当然是这个道理了! 陈家姐妹顿时心安定了,才有心情追问,“要如何做?“ 秋高气爽,万里晴空的同时,不就显得,天气么……有些干燥么?干燥的空气环境,容易引发什么? 护国寺周边的田亩都是租给佃户的,而佃户家的小孩子,一年到头也要做事,偶尔有个玩具,比如风筝,都很爱惜。他们趁着天气晴朗,放风筝玩,哪个大人还会阻止呵斥不成。 忽而有一只风筝,摇摇欲坠,落到琉璃塔上的风铃上,引起一串玲玲的撞击声。 这,这也不能算什么稀奇事。 “大师,帮我们摘下来呗?“ 小孩子磨着看守琉璃塔的僧人,不肯走。 和尚摇头,“等风吹走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一直没风呢。大师,求求你,行行好吧,我们就这一只风筝,没有了,就没有了啊!“小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也听闹人的。 僧人无奈,只能道,“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 小孩子们连连点头,“保证不走。“ “拿不到风筝就不走。“ 僧人转身进入琉璃塔时,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见风筝就抖动了两下,还以为马上就要坠落了,还心想,那就不用上塔了?可谁曾想,风筝就是绢布做的,忽然风生火起,燃烧起来。 琉璃是经火淬炼的,本不怕火,可这风筝不知道怎么了,燃烧的灰烬一时半会儿竟然火焰不熄灭,风越大,火越燃,不一会儿就浓烟四起,熏得塔身半边都黑了。 “可恶啊!这是谁的风筝!“ 小孩子们呜呜抖成一团,在众多僧人逼迫下,承认了,这是有人塞给他们的风筝,让他们过来玩。 “是故意来破坏我寺的琉璃塔么?“ “了敬你忘了,这琉璃塔不是我寺的,而是玉田寺放在我寺供人参观的。“ “哦,对,师兄说的是。“ “只是现在琉璃塔熏黑了,该如何是好?“ “琉璃又不是石头,在寺外天天风吹日晒雨淋的,谁能保一直光灿如心?如此说来,火熏也是正常。不如叫玉田寺收回去吧?“ :。: 第一百九十章 盟定有因 不对啊,那风筝上浸泡了石灰水,燃烧后绝对浓烟滚滚。要知道多数在火灾中丧生的,不是因为火焰本身,而是浓烟!都把琉璃塔的半截熏黑了,可见烟雾之大。 怎么琉璃塔上没跑出来什么人? 难道说,就是这么巧,风筝挂琉璃塔上,正好没人在? 回去后,一直关注护国寺传闻的陈家姐妹,和周家姐妹,听得玉田寺过来接收琉璃塔,搭建了十丈高的竹台,耗费了足月功夫才一点点拆掉,都深感意外。 她们刻意等自己回了家,远远的旁观,好彻底撇清关系,没想到,错过了现场,事情的发展也脱离了预期。 要不是几个人在一起,都用望远镜看到了,只怕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 罢了,没事发生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真的按照她们的计划,琉璃塔中跑出一道穿明黄色衣着的人,那人的身份是何人,背景又是什么,各种疑问之下只怕会有无数人跟着倒霉,指不定要抄家灭族的那种。比较起来,不知谜题的答案,就算了吧。 “火熏琉璃塔“之事,过去了一个月。随着琉璃塔彻底拆掉,陈家姐妹和周家姐妹,都快把这件事忘光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肃谨公杨天一那位长袖善舞的婶娘朱夫人,说来也是个四品诰命呢,忽然在自己家后花园游湖,不慎跌入湖水中,抢救了几日,没救回来。 “真可惜啊,她马上就要嫁女儿了。现在红事便白事,可怜杨天娇也要守孝三年。“ 事发突然,只是个意外,原也没人多想。可不知是谁,无意之中多嘴了一句,道是杨家二夫人礼佛特别虔诚,光是每年的香油钱,就有几千两。那琉璃塔她就供奉了千两纹银,护国寺特特为她办了水陆道场,让她早日超生…… 陈家姐妹,妹妹有多愚笨,姐姐就有多灵巧,立刻书信一封,送到了周家梅苑。周瑾马上要出嫁了,常常唤几个姐妹过来,这一日就将书信给姐妹们看了,面上坦坦荡荡的,惋惜道“从前和秀儿妹妹交往不多,不然也多了个手帕交。“ 信笺转到周至柔手上时,得到眼神示意的她一目十行,瞬间了解陈秀儿的意思。她笑笑说,“姐姐在梅花树下不是卖了几坛子好酒么?不如送她一坛子,聊表心意。“ 周瑾了悟,吸了一口气,才点点头,“好。“ 酒埋在树下,是三年前她亲自挖了梅树下的土,埋进去的。那琉璃塔……下面也是被挖空的?所以,当日烟熏火燎的,塔上的人钻进地洞里,才躲过一劫? 这事本该是绝密,不过护国寺僧人众多,大概悄悄的流传出去了。大户人家倾轧得厉害,那位杨家朱二夫人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已经不能论断,因为没人给她开口说话辩解的机会。 直接就要了她的命。 这一幕,多像周至柔前世啊。翼山侯府,不也一样出了事,就把她当垃圾一样处理了么? 就算明知道不是她自愿,她是被迫,她也如实说了,那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章岂对她秋毫无犯,可是……信任是一回事,外界的风评是另外一回事。 “人活一张脸,柔娘,你得为我考虑考虑,为我的父母,我三个儿女考虑。我知道,这辈子我对你不住,可是,我也没其他法子了。只能委屈你!“ 耳边好像还回想着某人的话语,周至柔一阵恍惚。梅树起了酒,周瑾分给众姐妹,灌了周至柔一大杯,她就有些半醉了。 心理想,总归是一辈子,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合着为了你全家,我就应该去死吗?那时心里多少恨,其实缓过来想一想,无非就是自私呗?区别是,她自私,也会顾虑别人的立场和心情,而他自私,才不管她的死活! “柔儿,你怎么了?脸红红的,平日里酒量不至于就一杯啊?“ “没事,大姐姐,我就是高兴……等你出嫁,记得妹妹一句话,出了家门子,别忘了娘家,还有我们姐妹几个。若是有不顺心的,别、千万别只憋在心里,憋……坏了!心疼的只有我们这些关爱你的人!“ 梅酒果然厉害,周瑾的脸也红了几分,“说什么呢,我,我是姐姐,怎么会忘记妹妹们!“ “好!“ 周至柔又饮了一大杯酒,轻轻靠在矮塌旁边。 怪她醉了吧,她也只有酒醉后才会这么不理智,做出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跟着郑氏去肃谨公府吊唁时,通过陈珍儿辗转传信给杨天娇! 天底下,哪有母亲死得莫名其妙,女儿能不闻不问的? 杨天娇得到信息,不顾这信息可能是伪装,可能是骗局,她还是来了!深夜乔装了,带着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去了吴神婆处。吴神婆按照周至柔给的锦囊,让杨天娇在停灵之后,去护国寺琉璃塔处,自己找寻痕迹。 其实现场已经清理了差不多了。 但是总有些蛛丝马迹,在有心人一寸寸放大的严查之下,肯定能发现什么。 “地道?“ 琉璃塔下方的砖石是新铺的。本来建塔就是会大兴土木,挖土也是正常,但是杨天娇悉心探听了,发现地下挖出的土,没有那么多,倒是从其他地方挖回来的土填补,拉了好几车…… 这没有道理! 琉璃塔下是空还是实,和她母亲之死,有什么关系! 出殡之日,陈家和周家都设了路祭,杨天娇披麻戴孝,哀哀欲绝。此时,望远镜已经成为南魏权贵阶层最稀罕的奢侈品。杨天娇也差不多明白了,陈家姐妹大概就是用望远镜看到了什么。 具体看到什么,她不能问了。 甚至她知道母亲的死因,也不能质问父亲亲人。这件事深藏在她心中,她以为母祈福之名别居,暂时离开了肃谨公府。好在堂兄杨天一支持她,她过了一段短暂安宁的日子。 一年后,杨天娇的夫家不想等了,送来一纸退婚书。 人人都以为杨天娇算是废了,等守孝之后,就二十一了,变成了大龄剩女。再说,她父亲早就迎娶了新人,继母对她能有几分真心?说不得,草草给她找个夫婿,这辈子就算完了。 没想到,前脚退了婚,后脚杨天娇就进了宫。不到两个月,怀孕了,其子就是宣平帝的幼子,未来的襄王。 杨天娇后来也成为周至柔在宫廷中的最大助力,当然,这是后话不说了。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土法青霉素 “那个风筝怎么会自己燃烧起来了?虽说是天干物燥,可那么大的风吹着,便是沾了火星儿,也被风吹熄灭了!“ 事后终于有人发觉了异样。然而现场的风筝早就烧成灰烬了,南魏刑侦手段最丰富的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也查不到什么。只能顺着当日放风筝的佃户小孩去查——查来查去,无非是谁家的风筝做得好,谁家风筝做得笨拙,小孩子懂得什么? 要说大理寺的梁音倒是起了疑心,觉得当日的小孩子有外来的,像是在街头混迹过,是不是某人收养的孤儿?若是,就能一口断定了,此事和她有关联。 不过有关联又如何,护国寺,琉璃塔,怎么联想,也和她八竿子打不到关系啊。 是以梁音明明可以顺着线索往下查的,却事务繁多,自己主动放弃了。 琉璃塔一事过去了一个月,杨天娇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得到机会去别院为其母祈福,周至柔呢,却被无关扯进了大阵仗——琉璃虽然好,太过华丽了,还是玻璃更实用。清水湾的老仆么,弄出来十二座玻璃窑,被贵人相中了。 郑氏无可无不可,这玻璃窑名义是上是她的,但她并不在意。事实上,等第一座玻璃房出来,她在里面待得闷热,就觉得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亮堂一些——若非还念着旧日丈夫的承诺,她还是喜欢现在的,略微晦暗的屋子,更舒心。 “玻璃窑,就按市价出吧,谁给的价格高就给谁。“ 老仆们寻思一下,自家留两座也就够了,其他的,本来就是打算卖掉的。若是能送人,则更好了,可惜,郑家无需已嫁人的姑奶奶财产做人情,周家呢,周简病恹恹的,官场上没什么抱负。周庆书本身底子足,更无需这些外物提升。倒是长房和三房四房想要,可他们不想给啊! 凭什么给! “既然夫人不喜欢玻璃屋子,那就不做了,往后只做写玻璃制品,像是柔姑娘前段时间画的小兔子,小鹿之类,蛮乖巧可爱。放在屋里摆着,或者给亲戚家孩子,都是拿得出手。“ 郑氏更加无所谓,“我这里,哪有什么小孩子?随便你们去弄吧。“ 几个老仆商量了,就开价放出声去,倒是收获了不少回音。 周至柔此刻得到消息,她主动出击,要分银子。 主动要银子,还是要分成? 老仆们,尤其是以楼三听了,便不大喜悦,“柔儿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哪一次少了?“ 周至柔道,“上次你们拿我做的望远镜,我言语了什么?玻璃坊,我更是没出声。现在我只是要一座玻璃坊的所有权,就不同意了?“ “姑娘,此事于理不合……“别说未出嫁的姑娘了,就是未成年的哥儿,也没有蓄私产的。 周至柔才不信这个呢,“给不给,你们一句话。不然就别怪我丑话没说前头,反正我也不算周家二房的人,等我另立山头,重新做了什么东西出来,东西呢,肯定还是算周家的,不过你们却要和长房三房四房,甚至五房六房的人打破头了。“ 楼三听了,摇头微笑,“姑娘又看了老太爷的手札?莫非有什么新感悟?“ 周至柔白了他一眼,甩手就走。 不是她没礼貌,而是这个家伙算计人,算计得太狠了。 仗着她没有什么人身自主权,肆意压榨。她不过在清水湾住了一年多,至少帮清水湾的积累了一库房的银子,怎么,分一座玻璃坊,想自己做个眼镜都不行? “哎,没有一丁点安全感啊!“ 想到自己做的东西,辛辛苦苦,可惜署名权没有,利益分配权没有,甚至她都无法决定东西给谁不给谁?什么意思! 有了! 她现在可以做一样,万分需要,但是轻易不能动用的大杀器了! 青霉素! 这东西用好了,不亚于救命药。可是用不好了,也是催命符。 无论如何,有备无患。 周至柔想到就做,就在梅苑里,叫丫鬟准备了十个坛子,全部装入米汁。 “大姐姐,我要送你一样东西,此物名‘夺命药’,有两种含义。一个好好的人呢,可能吃了它立刻赴死。也有可能重伤垂死的人,吃了它就能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一条命。到底是谁夺谁的命,只能看造化。“ 周瑾听了,大吃一惊,“世上还有这种药丸?“ “对。“周至柔拍了下额头,“我傻了,万一大姐姐你青霉素过敏,带着不是坑害了自己。我得先想办法帮你做个皮试……“ “啥……皮实?你说我的皮,比较实?“周瑾听得不明不白,还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腕,婚期将近,她日日保养,天天擦的玫瑰露,整个人熏得比玫瑰花还香了,怎么皮实了呢? “哎呀大姐姐,你就先别管我一时口误了。等等,等我几天!“ 天热,谷物最容易腐败了。收集腐败物很容易,就是口罩缝制了几层,仍旧挡不住那股子酸臭味。 周至柔用米汁混合淀粉充当培养液,感觉培养得差不多了,再过滤,用大豆油溶解,再用碳过滤清洗,最后分离油和水。 此时得到的还不够纯净,需要以蒸馏水清洗,然后注入酸性水——盐酸硫酸什么别想了,老老实实用食醋配制,再加入碱性水……重复精制用以提高青霉素浓度。 结果如何,周至柔心里也没多少点数。反正她最后做了个实验,滴了两滴新鲜尿液,分别滴在培养皿的中央,一周后中央没有青霉,周围却有一圈,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她用羊肠线加上空心针,想尝试下,到底没敢。只能拿小兔子做实验,半天后,小兔子活蹦乱跳的,应该是没事情了吧? “柔儿,你成功了吗?“ 看着再次陷入疯魔状态的妹妹,周瑾和周璇都陷入了担忧。 周瑶和周琼这两日也探头探脑的,她们每隔五天有一次休沐时间,从青岚书苑回来。知道周至柔在做什么,她们好奇,又不敢问。 “我也不知成功了没,我需要试验对象!“ :。: 第一百九十二章 病例报告 “什么……对象?“ “试验的对象!最好是死囚,万一失败了,死掉也不用背上人命官司的那种。“ 周至柔提出她的试验对象要求,可吓坏了几姐妹。周璇腿一软,靠在旁边的桌上,声音都比往常尖利了,“你、你再说一次?怎么,会要人命吗?“ “啊,我没说清楚!“周至柔见大家都用警惕戒备的眼神盯着她手中的青霉素,赶紧道,“我做的是救命的神药。真正的神药!“ “神药!“ 为了表示特殊,她连说了三遍。可这怎么能打探别人的怀疑? 她只好继续解释,“但是这药也有强烈的副作用,就是对于过敏的人,会抢救不几而死……“ “所以还是要人命的东西……“ 周家姐妹异口同声。 “哎!“这么说,也没错了。周至柔无法辩驳,只能道,“它对于细菌感染有奇效,我说真的。但是我空口无凭,还是只能找试验对象,实验一回,你们就知道了。“ 周家女孩都是女眷,往来的内宅,哪里能寻到“细菌感染垂死“之人?而且这个垂死,还是一种状态,说不定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不等去,人家就已经两脚一蹬,没了呢? 此事还是交给了周璇,周璇求助了父亲周简。 周简在三日后,倒是派人引了一户人家,抬着担架,把快死的病人送到吴神婆处。 吴神婆的工作受理范围,再次增加了。 她本来就是问问阴阳——让那婚后不协调的小夫妻,调理身心,让那久旷的妇人找到自我娱乐的方式,此外,对一些气息古怪的病例,找出合理的解释。算是街头小诊所,外加居委会大妈,还帮人解决找工作,找房子,找媳妇等等难题。 青霉素的出现,直接让吴神婆跨越了一个阶层,变成知名的“半巫“。 因为周至柔的嘱咐,“夺命丹“,可救人命,也可要人命。到底如何,只能看个人的造化。她这里,什么也不保证的,只能在使用之前,告诫一声可能的后果。 可是,青霉素的效果,真的是太强大了。多少被医馆认定救不回来了,等死的,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摇头叹息的,她这里一针下去,人活了! 三五天后,高烧退了,人能吃能睡,跟好人一样,半点后遗症都没有?你说神奇不神奇? 若这不是神药,那什么是神药? 吴神婆后来成了附近闻名的医婆,在周至柔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开始跟着学点简单的医术,给人开伤风感冒的药,同时钻研妇科病症,尤其是接生…… 接生婆虽然多,可是妇人生产,本就是一道关卡。接生存活率越高,这代表什么,不言而喻。 人也是靠运道的,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 除了一些大出血,子痫,羊水栓塞等等,周至柔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其他一些接生可能遇到的,她都一一交给吴神婆,倒是让吴神婆顺利接生了不少孩子。而这些孩子的母亲,也没怎么遭罪,得产后风,各种不良生产的月子病等等,若是算福报,不知积累了多少。 “人都说我积德了,其实姑娘才真是……“ “得,这种话别说,我教你,不是图你回报我,而是让你有一份自谋的生路。你看看,现在你有了名望,人人都敬重你,你做了自己的分内事,人家感谢你,还给你钱,到处说你的好。这样好不好?“ “好,太好了!“吴神婆笑得合不拢嘴。 “嗯,那就够了。“周至柔特意嘱咐吴神婆,要多训练几个年轻妇人,最好选那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同时心善的,“这样才能做得长远。“ “是。姑娘,老婆子记下了。“ 吴神婆抓紧训练她的徒弟,周至柔也完成了她的实验报告。 一个月时间,一共治愈了七例因为外伤造成细菌感染的病例。死亡,十九例。 这对比,太惨烈了。 “我做的青霉素,纯度还是不够,过敏的太多了。不然不至于死亡这么多人。“ 她合上报告,暗自叹息。 厚厚的报告,写了每个病例从使用青霉素后,到死亡的时间,期间过敏反应太吓人了,起红疹子,死者表面皮肤抓痒,恶心呕吐,还有胸闷,到最后昏厥而死…… 周至柔不知道,是青霉素过敏而死好呢,还是让他们感染细菌而死好。反正,死得都不会太舒服。 死亡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找上门。因为吴神婆的大门上贴着,“夺命丹“的功效,全看造化。不是垂死的病例不收。既然垂死了,别人家都看不好了,送过来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治好,她只收一吊钱,治死了,送五百钱。 那死者家人心想,活了看老天,死了还有五百钱,也值得了。这才纷纷送到吴神婆处,让周至柔完善了她的病例报告。 看完报告后,周家姐妹都神情凝重。 “哎,要是这药效轻一些就好了。“ “大姐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若是药效轻微,那活着的人,也未必那么容易的好了。“周琼说,“柔姐姐,我可以带一些去青岚书苑吗?“ “青岚书苑?“ 周至柔眨巴了一下眼睛,想到书苑一个人,江心月。 不过上辈子她就是一个内宅妇人,根本没心情制药,有也是供自家使用,绝没有传到外面去。想了下,她笑了,“可以啊。不过千万不能说是我做的,嗯,就说是二伯祖父生前留下的方子,咱们几个姐妹齐心协力,想给大姐姐置办嫁妆,做压箱底的药丸呢。“ “好啊。“ 周琼痛快的答应了。 周瑶看看几位姐姐,咬了咬唇,“那我……“ “瑶儿,你想给你母舅家准备着?我不赞同。“ “大姐姐?“ “你母舅家不一样,受了什么伤还是请正经的大夫看吧。别为了这点小便宜,伤了骨肉亲情。你刚刚也说,这药效过于猛烈了,柔儿也说,过敏太快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万一有个不好,你以后怎么见你母舅家的亲人? :。: 第一百九十三章 空手套白狼 周瑶听了,面上勉强一笑。虽然知晓周瑾是一片好意,这药太过凶猛,万一不慎,救都来不及救,而表兄弟们的性命可不是病例上一个个简单的数字。她只是心蠢蠢欲动,总觉得,药效如此神奇,也许没这么倒霉呢?这不就是凭天意的事情,没道理她家的表兄就是那个没造化的? 暗地里,周瑶早叫人跟着周至柔,将一举一动都记录下来——事实上,周家这么做的人不止一个。因为买通一个丫鬟,太容易了。伺候周至柔的丫鬟,虽说是长房周瑾派去的,可周瑾马上要出嫁了,周家长房是居长,可周家内部人还不清楚,这个长房是什么?别说一言九鼎,掌握整个族权了,就是压服三房四房,还要找个堂堂正正的理由呢! 跟着周至柔的丫鬟,早被收买了。而且消息卖了一道又一道,三房四房五房,全得了去。 周家不仅是周瑶,其他房头的几乎都得了青霉素的制法,制药的道理统统不懂。然而依样画葫芦总可以吧?所有材料都选至一模一样,还怕复制不出来吗? 其实他们不知道,周至柔是故意的。 她的青霉素无法大量生产,量小且不说,做出来的成品她自己都不敢用——对一个专业生化制药人员来说,算是莫大的耻辱了。不过科学总是建立在一次次科学实验上。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告知责任,基本药效和严重副作用,什么人用,用了什么后果,就不是她能掌握了——制药的,还能管什么人买药吗? 买了药,给谁用,怎么用,什么时候用,更是买药人自己的事情。 周至柔一方面,觉得自己有点恶劣,甩锅甩得干净利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太过善良——看丫鬟成夹心饼干似地难受,就教她收六道手续费。没得到她的许可,那就叛主,而她吩咐的,那就是遵照主人的意思,是忠诚。 六道,没错。看起来淡然,不参与周家内部纷争的六房,也有暗暗关注她。出的价码居然也不低! 无所谓了。 周至柔本就没有打算藏私。青霉素这种东西,能不能用,全凭自己的体质,看命运造化,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若是能用,她也高兴药能起到作用,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暗搓搓的想,周瑶的母舅家羊山贺氏,出了名的墙头草,一面巴结着郑家,把女儿嫁到周家来,让周瑶的母亲为郑氏马首是瞻。这些年,和长房的亲家安氏一样,获得了不少好处。一面又暗暗投资了千城恽氏,想借恽氏在兵部的力量,让子侄都有个出身。 不过恽氏可不像周家,对亲家十分友好。恽贺氏在恽家的日子十分难熬,生了一子一女也没什么用,要不了两年就会撒手而去了。到时候,这两个孩子被排挤得没地方站,活命都成问题,不得已投奔贺家,继而被周瑶收到周家来—— 前一世,她见过两人,和长房姑母周箴的两个孩子不同,小小年纪已经满腹心机。而且面上装得无比乖巧,很会讨人喜欢。他们吃亏就吃亏在,周瑗周琛是长房大伯父周策的亲外甥,而恽海粟和恽海誓,却只是亲戚的亲戚…… 周至柔对两人的同情归同情,可对周瑶以及她的母舅贺氏家族,就只有哼哼了。她不挖坑,已经是厚道人了。 青霉素送出去后,她睡得无比香甜。虽然梦中经常有过敏严重的人,向她索命——还我命来,常常惹得她梦中不安。她只能在梦中掐腰吵架,“天底下药物多的是,你们用的药如何能算到我头上,谁给你们用的,找谁去!““早说了,这药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用,用了就是立刻分生死,好的是你造化,死的也不能怨我!“ 吵架吵得累了,于是睡得更香了。 周庆书将被子轻轻盖在女儿身上,额头的抬头纹皱得颇深。 刚刚,他被吓到了,之前没听说周至柔有说梦话的习性啊?按道理来说,点了甜梦香后,她应该睡得更沉才是,可刚刚她突然踢了被子,大声说话。 说的还是那“夺命丸“,似是在为自己辩解? 奇怪,她辩解什么? 做了一种能救人活命的药物,她居然担心那用药不慎死去的人会迁怒怨恨她? “再点一根吧!“ 三根甜梦香后,周至柔终于不在大声嚷嚷,不咕哝,不踹被子了。周庆书这才和周简点了蜡烛,翻看这段时间周至柔抄录的手札。 果然,和之前拿出来的病例不一样,有关“夺命丹“的所有详实数据,以及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猜测,全部记录在册。被周至柔收起来了。 丫鬟瑟瑟发抖,她再一次的……卖了主子。只是这次没收钱,没办法啊,她害怕会被卖掉,被卖到那山沟沟不见天日的地方。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赶紧走。 这个要求不算高,她这个位置太可怜了,说她叛主吧,她的确做了很多私传消息的事情,但是说背叛吧,整个周家都没立场指责她什么。尤其是周庆书,他要是和女儿关系良好,只需要吩咐一声,哪里用得着这种手段? 看着丫鬟跪在地上磕头,“好吧,许你自赎其身。“ 丫鬟顿时喜上眉梢,她转卖了六道呢,这段时间收的银两足够她赎身,还能保障未来的生活!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她在柜子里还找出了周至柔藏起的记录。 总算,资料齐全了。 各式各样的瓶子罐子,还有滴管,试管的造型,以及莫名其妙的符号。有些自己潦草,根本辨认不出来,到底写的是什么。还有各种公式,化学式,对于看不到拉丁文的人来说,如看天书。 认不出来! 谁能相信,周庆书堂堂探花郎,周简也有翰林之才,两兄弟加起来,看不懂一个十二岁小女孩记录的实验档案。 只能说,之前周至柔拿出来的“病例报告“。那是拿给外人看的,写得详实,字迹清晰,脉络明了。一板一眼,只要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况且重点也突出了,结论明确,没有疑义。 真正拿到了藏起来的档案列表,反而糊涂了。根本不知道她表达了什么。 “哥,这是西文。她,她从哪里学来的?“ “莫非是她所说的,前一世跟西人所学?“ 除了这个原因,也想不出其他的了。 周至柔能制作出玻璃,还有研究出救命的神药,怕是前世所学,加上在清水湾得了二老太爷的“手札“受了启发。 “瑛儿没说什么?“ 周庆书叹口气,“旁的他都说了,只有涉及他母亲妹妹,一言不发。“这里提及的母亲,自然不是周瑛的生母,而是早就死去的金氏。 金氏能教养出周瑛这样孝顺的孩子,可见她和孩子相聚的那几年,是真的用了心。周庆书感叹,同时也觉得周瑛的性情……太需要打磨了。他以为光凭着一口气,就能争什么,那将来到了官场只怕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每个家庭都有独特的教育,周家是书香门第,尤其在乎子嗣的教育问题。周庆书当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就按照父辈的法子,打算在周瑛身上来一遍。前一世,嗯,应该就是这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才导致后果可怕。 可让他改,他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改起? 和兄长商量了,也只能放周瑛几年自由,让他先解开了心头的郁气。 做贼一样偷偷潜入女儿的闺房中,偷看机密档案,这兄弟两个熄灭了“甜梦香“,便施施然的离开了。次日清晨,周至柔揉了揉眼睛,看着天光大亮,很是惊奇,平时她都能在黑暗和光明交汇之时清醒的,怎么今天一梦到日晒三竿? 她定定的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桌案前,这里空无一人,蜡烛台也是熄灭的样子。可是,第六感敏锐的女子,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说得具体点,就是香气是小分子构成,留香持久的香味会停留一段时间。 周庆书的气息,这味道刻骨铭心,怎么能忘? 对周至柔来说,这味道代表着痛苦畏惧,代表着纠结怨恨,更代表着束缚和压抑。种种复杂的心绪,都凝结在一种味道中——那任何人都会变得非常敏感的。 可恶啊,竟然偷偷到她房中! 她起来后,随手翻看了之前记录的本子,果然,都被人翻动过了。亏得她多了个心眼,重要的东西都用字母和自创的特殊涵义的字符代替,除了她,谁也看不懂!别想偷盗她的想法。 诶,不对啊,她打算消停一段时间,不折腾了。再说,她之前做的玻璃,青霉素,也没瞒着人啊,尤其是对周家,算是敞开了——这样都不放心她!真是可恶! “看来我得做点什么,出口恶气了!“ 刚想到,机会就来了。 才轰动一时的“佛女案“,出新进展了!帝师顾家女眷出行,竟然遇见了一名酷似佛女的女子,在佛前献花。当场就惊呆了。 唤来当时在姑婆山的其他女眷,不是眼花,真的是! 这女子和释摩兰十分相似,除了额头没有火焰的痕迹以外,外表和释摩兰几乎一模一样。 对了,此事惊动刑部的姜烨,他特意过来,想要查看此女的胸口。 释摩兰死后心脏被取出,那这个女子……?细思不敢想! 恰好吴神婆也在,她的名望甚高,经过她的查看,发现此女的胸口的确有一道红痕。 女眷们先惊吓到晕厥过去,而后传了出去,顿时引起一片轰动! 佛女转世回来了! 这时人们恍惚记忆起,对了,这不是第一次了。头一次,好多人,包括金莲寺的僧人也是不大相信佛女的存在。可第一任佛女微笑着,直接投入熊熊燃烧的烈焰中。 所以显现在人前的释摩兰,额头才有火焰的印记。 那么现在这一位……就是重新回来的新佛女? 这位佛女并没有自称活了几世,眼神清明,笑容甜美,看着就无辜纯真。许是身上没有背负任何沉重感,她说话的语气轻柔,透着一股无知,好像山里出来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这是什么啊?“ “哇,好有趣啊!“ 这两句就是新佛女释摩云的口头禅。 经过当日在金莲寺的众人证明后,佛女释摩云正式归来,那赌场的赌局……多少人欢喜并悲痛着! “哎,早知道,我就买佛女回来了!我怎么这么蠢,明明知道佛女的故事,竟然动摇了!“ “我才蠢呢,我买了,又后悔了,改回去了!“ “佛女明明是送钱给我的,我竟然不知道要。呜呜!“ 信仰这东西很奇怪,大多数只是有个寄托,让他们真金白银倾尽所有去支持,那也是做不到的。极为虔诚的,毕竟是一小部分。 通吃赌坊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开创性的创造出“佛女“赌局,本来佛女不出现,他是庄家怎么都不吃亏。可周至柔……算是个内幕人吧,投入巨额,一下连本带利赚了上万两。 她还不算,带着周瑾,周琼,周瑶等,加起来一辈子的零花钱也够了。 杨天一本来不想上门的,可这笔钱他觉得送给周至柔,送得太不爽了。好像特地修改带赌局,就是给她送钱一样。 带着掌柜的,摇摇晃晃到了周家大门,才发现“聚盛记“赌坊的幕后老板,七皇子的伴读刘尚,竟然穿着普通的青衣士子服,跟在顾天和身后,出现在周家大门内。 这,这也太巧吧? 杨天一和顾天和打了招呼,才和刘尚点点头,话题都没敢深入。不过底下的管家掌柜的交流就没问题,聪明人一点就通,三言两句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感情周至柔在通吃赌坊投入的不多,还不如在聚盛记的三分之一。 所以说,聚盛记一次性要周转大额白银?这是招架不住了? 别以为赌坊就是净赚的,遇到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赌局,亏一次本就要伤筋动骨了。 杨天一的背后是安王,刘尚的背后是七皇子,两家合力,倒是不知那丫头如何应对?想空手套白狼,哪有那么容易!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见证奇迹 杨天一摇着白纸扇,一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模样。本来,他也不可能是为赌坊出头的,而是慕名而来——早听闻探花郎周庆书是书画双绝,他一个晚辈前来拜访,不是很正常的么? 而刘尚,用的理由差不多。知道“好友“顾天和和周家有交往,特意“厚着脸皮“过来,想得翰林大学士都称赞的周家三郎指点。他在学问上的疑惑急需名士指点。 既然用的借口都差不多,那就按照平常的流程走——每年慕名而来的士子学生多的是,不是各个都能见到的。好在两人都有些名望,杨天一有周庆书好友的帖子,刘尚更是直接带上了顾天和,两人想要见到名师指点的愿望是可以满足的,就是得坐在花厅稍等些时候。 坐啊坐,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得到知会,“不巧,老爷回府,刚刚更衣,衙门就送来公文,倒是北汉那边……“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之后的话却是不讲了。 再说,就是透露多了,事关朝堂机密,自然是点到为止。 反正以两人身后的背景,想到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要不,您二位再候一会儿?“ “多谢了,我们改日再来拜访吧。“ 刘尚皱了眉头,拉了拉皱的衣裳下摆,寻思这是周家不肯吐出到嘴的肥肉,一定要分一杯羹了? “恕老奴多嘴,两位士子看起来似对学业十分上心。我家老爷曾经说过,这学问上的事情,片刻都不能等,今日有疑问就今日学会——有句话怎么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哎,老奴十分理解两位刻苦求学的态度,私下去问了二老爷。两位公子若是有需要解惑的,不妨问问我家二老爷?“ “我家二老爷,可能两位知晓,都是年轻时候受了风寒留了病根,家里人不敢让他去科考。不然论学问,必然榜上有名。“ 刘尚和杨天一是以求学为名,来见周庆书的。这会儿周庆书见不到,见一见周简也好。 周简一直深居简出,外界对其所知甚少。但这是外面情况,实际上,这位从来不外露的人,在家里的位置说不定能说得上话。 说不上,也能传传话! 刘尚这么想着,随着杨天一一起去见周简。 去了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别有洞天! 周简是在周家的藏书楼见的两人,明明也不是什么奢华富贵之地,可进去之后,莫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什么叫汗牛充栋,什么叫浩如烟海?无知的人看到的是一排排书架,一本本泛着黄的书籍。对于知晓知识多么重要的人,看到的却是满满的智慧,看到周家数代的积累,不亏是书香世家之名。 在藏书楼见到的,那满身都是书卷气的周简,刘尚立刻收敛了轻视和焦躁之心,真心实意的拜见了,还真的提了几个学业上的问题——他都快忘记,当初愿意做七皇子的伴读,是为了皇家书苑那些珍本孤本。 可当了伴读,整日卷在权势中,反而忘记了当初的目的。 杨天一看得好笑,觉得刘尚太会装了。可惜周简文弱的眼眸看到他,问他学业上有什么难题,也是绞尽脑汁的问了几个问题。 周简夸赞了他们求学的态度,而后抽丝剥茧,慢慢的讲述起来,道理分明,而且不枯燥。 敷衍如杨天一,竟然也听进去了。不知不觉,快天黑了,两人才惊觉,竟然在周家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周简手臂一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 浑浑噩噩出了周家,杨天一和刘尚都饥肠辘辘,暗道周家可恶,竟然不留饭! 无心说什么,掉头各自回家。次日一早,两人便齐齐来了,这次,管家没跟着,经过一夜的思考,他们觉得策略要变了,看样子周家打算来“文“的,数万两银子呢,不可能他们上门开口,人家就立刻给了。 估计要过三四关,才扣扣索索的还吧? 不怕,他们这会儿有时间,正想看看周家到底想怎么样? 又是一天和周简的谈天说地,其实说到最后,已经不是一问一答的普通教学方式。而是周简启发性的,引导两人谈论对天,对地,对人对世间万物的看法。用周至柔的话来说,就是世界观,人生观。 这是宏观上的东西,若是没人指引,可能要磨磨蹭蹭,始终行程不了自己的一套观念。而一旦形成,旁人就很难更改了。除非说话的人是周简,别看他身体文弱,可当他一开口,就好像站在山顶,目光眺望的是天空,眼中是云海翻腾,脚下是泰山之高,风起吹灌他的长袍! 一个学问上,令人高山仰止的大人物! 刘尚是真心拜服了,甚至动了念头,要不要留在周家求学?整日在权势中斗来斗去,他的心早就布满尘埃,混混沌沌。像这次,赌坊的事情,七皇子命他来,他只好来了。往日劝过多少回,赌坊的名声好听吗?堂堂皇子开赌坊,传扬出去,叫世人怎么看?被圣上知道,惩罚倒是小事,只怕失去了圣心! 周简说了三个时辰,这次倒是不错,管了饭。之后就挥手,让两人明日再来。 杨天一和刘尚在周家大门口,两两相望,各自坐上马车,离开了。 第三日。 杨天一摇着百折扇,暗道,再见不到周庆书,就别怪他不客气了。不是他对周简有意见,而是周家明明知道他背后的人,明明知道他的来意,想装糊涂!做梦!若是他个人的私事,也就罢了。 可这背后牵扯着安王的利益,怎么可能说算了就算了。 没想到这一天,周庆书已经等着了。 “连日来公务繁忙,劳两位久侯了!“ 周庆书和周简完全两种风格,兄长温柔若春风,一天看到晚,听他长篇大论也不会厌烦,甚至觉得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而周庆书,如非必要,绝不多说一个字。 “坐。“ 杨天一和刘尚各自坐了。 “茶!“ 茶来,两人低头抿了,各自对视一眼。 还不等两人主动开口,周庆书就主动挑明了,“两人是为了小女私下投的赌注而来吧?“ 杨天一顿了下,脸上先带了笑,“周大人,小可……“ 周庆书一摆手,根本不想虚伪客套,直接命人唤了周至柔上来,就在杨天一和刘尚的面前表了态,赌钱周家不认! 一文钱也不认! 别说今次是赢了钱,那么下次输了呢,周家若是被外人知晓被赌坊追债来了,几代积累的好名声都没了!赌字,是一个禁忌,绝不能碰! 周至柔哪里肯啊,她凭本事赚的钱,你说不要就不要? 可惜,周庆书寸步不让,强逼着周至柔必须答应。 早猜到是这种结果了,周至柔冷哼一声,转头对刘尚和杨天一,“咱们各退一步吧,我让出一半。赌坊虽然名声不好听,不过为人处世,一个信字还是要的,要是被人知道,只能给赌坊输钱,赢钱却要被追到家里索要,那这家赌坊甭管什么背景,只怕都要关门大吉了!“ 刘尚迟疑不定,经过三天,他对周家的好感爆棚,早决定此事一了,就过来拜师,正经的学些学问,走科举正道。这伴读他早做疲了,不想整日跑腿,为七皇子处理琐事杂事。 杨天一看到周庆书那面黑如锅底的表情,猜到了什么,呵呵一笑,表示愿意听周大人的。 周至柔淡淡瞥了一下杨天一,知道这家伙转的什么脑筋,不过想白占便宜,想得挺美!也不看看自己站在那里,这是周家,能让他满载而归,她周至柔就白活了两辈子! “这样吧,我们再赌一次。这次,我坐庄,两位可以自由选择。赢的话,不仅之前我从赌坊赚的银子分文不取,本钱我也一并赠了,就当做善事了。“ 杨天一眨眼,“赌本,不要了?“ “是。“ “那怎么好意思,呵呵!“ 周至柔冷笑一声,回眸看了一眼周庆书,“从两家赌坊买的赌票,我交给可靠的人手保管着,没有我的吩咐,他们随时可能去提钱,或者……更靠谱的办法就是零散的,拆分成几百上千股。“ “拆股?这是何意?“ “简单。京城最大的拍卖行,不是‘聚合来’么?我拿着一万两的赌票,到时候只说拆成一千份,十两一股的,我卖八两,甚至六两,你们道,会不会有人买?“ 杨天一倒抽一口气。 “这么狠?“ 周至柔若是宁可自己吃点亏,也要赌坊兑现的话,还真的没法子。而且这个法子,她是吃亏了,但赌坊也没赚到什么!还是要实打实的支付! “只要通吃赌坊还想在京城开下去,就不能失了一个信字。怎么着,考虑好了没?“ 杨天一和刘尚对视一眼,“只要周姑娘高兴就好!“ 周至柔瞥了一眼窗外,“正好,今日天气清朗,看得也清楚些。“ 她让丫鬟领着两人去了后花园。 花园里花香四溢,长长的桌案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长相都很奇怪,有的细长,有的矮宽,有的密封是棕色的,有的上面标注了各种刻度。 丫鬟捧着水盆,伺候周至柔洗了手。另一个则帮她穿戴了全套的实验服,袖口是系紧紧的,露出一小节皓腕,头发更是挽起了,免得因为发丝遮挡了视线,或者宽大的袖摆打翻实验瓶,那就难看了。 周至柔投入到做实验中,全神贯注,几乎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 她用亲身经历告诉别人,就算亲眼看着她实验操作,你们也不知道我在做啥! 就算深夜偷偷潜入她的房中,偷走了实验记录,你们也看不懂!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长房的人来了,周箴和她的一儿一女都藏在人群中。二房郑氏的丫鬟也过来,三房四房就更不用说。其实内宅的事情极少能瞒得过家里人,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了。 周至柔在赌坊赢了数万两银子,连带她的小姐妹们都赢了钱,这是周家没有明说的秘密了。现在赌坊上门了,谁都知道,关系这些钱财能不能留住——若是留,好像对周家的名声不打好。可是白送出去,心里也挺不舍的。 杨天一和刘尚的表情还比较轻松,虽然两人之间没有提前说明,不过都是人精,待会怎么做,早生了默契。 两人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直观察周至柔的动作,仔细观察其中的窍门——可惜,看不懂啊。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 不久,周至柔完成操作的九成,抬头问道,“我要最后的步骤了。“ “我的赌局就是,我用这根玻璃棒引着这些蓝色的液体到这个玻璃杯中,会变成是什么颜色。“ “答案有两种,一是蓝色的,一是无色的。好了,现在到你们选了。选对了,算我输!“ 杨天一哈哈一笑,随意的往后一靠,“这么简单?好吧,我选蓝色的。刘兄,你呢?“ 刘尚紧皱眉头,他已经发现事情不妙。 如此简单的赌局?除了庄家,有也只有两个参与者,也就是说,必然有一个会赢啊! 他心里觉得,周至柔必然有什么把握,才敢拿出这套工具来做赌局,可百思不得其解,身在局中已经不容得他细细深思,只能顺着道,“杨兄选蓝色,那我只好选无色了。“ “选好了么?“ 周至柔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心里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按照约定,我的玻璃棒一动,若是液体变成蓝色的,就是杨公子赢了。若是无色的,便是刘公子赢了!但是,既不是蓝色,也不是无色的,那就是庄家我赢了!“ “等一下,这不公平!“ 刘尚道,“只有你知道会变成什么颜色,万一不是蓝的,也不是无色的,随便变成其他颜色,岂不是你庄家通吃?“ “放心。这么多眼睛看着,我既然说出口,不是蓝色就是无色,绝对不会自打耳光,弄虚作假。“ 周至柔笑了笑,引动玻璃棒。 慢慢的引甲基蓝液体到葡萄糖液体中……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替代品 玻璃棒不长,也就比周至柔的手指长那么一点点。甲基蓝顺着玻璃棒流入葡萄糖溶液中,一下子变成蓝色了。 这、这有什么难的? 一瞬间,赌局似乎答案确定,没有任何疑问。 除非有谁是分不清颜色的,非要指着蓝色说是绿色,那就没办法了。 杨天一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刚想说几句场面话,就见周至柔放下玻璃棒,刷刷几下脱下实验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得何其潇洒利落。 怎么了,这是输不起?还是不想看他作为赢家的笑容? 没关系,反正胜负已定,他这三天也不算白忙活。倒是同伴刘尚,就可怜了,几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也不知道怎么跟七皇子交代。 估计这就是周至柔之前的计划吧,不管怎么选,反正他们和刘尚两个人不可能只选一个,同时把赌注投入到蓝色,或者无色上。反正最后总是会留下一个选择给她?那她就不至于一无所得了。 “刘兄,承让,承让了!“ 杨天一拱了拱手,刚想再说几句客气话,就见刘尚的眼睛都直了,心下很是意外,“刘兄?“ “变了,变了,你们看!“ 杨天一转过头,下意识的看向那个玻璃烧杯,就见刚刚还蓝得彻底的溶液,竟然转啊转的,变成了无色的! 这一下,不得了! 一万两银子啊,直接打了水漂! 他心疼,心塞,捂着胸口去看刘尚——原来周至柔还埋了一笔,到最后是输到一无所有的,竟然是他自己。 罢了,愿赌服输,他再次拱手,冲刘尚贺喜,“恭喜刘兄……“ 刘尚还是没有回应他,眼睛越发直了。 杨天一也是懵了,因为他顺着刘尚的视线看过去,刚刚转为无色的玻璃杯,再次变成了蓝色! 诡异,要不是这大白天了,光天化日之下,又是众目睽睽,他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现在他的表情和刘尚一模一样了,直勾勾的看着玻璃杯,看着里面的液体。蓝色,无色?蓝色,再无色?再蓝色?溶液每一次转换颜色,就好像整个世界观也随之旋转颠倒了一样。他们也是出生在大富之家,见多了自称为学问底子深厚的长者学者,甚至他们自己,也是受家族熏陶出来的,自认为比同龄人出色优秀很多。 可眼前这一幕,颠覆了所有! 怎么可能,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维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就这么看着。 蓝色振荡试验,原理是亚甲基蓝的水溶液呈蓝色,在碱性条件下,葡萄糖可把它还原为无色,搅拌条件下空气会把无色产物氧化为蓝色,蓝色又被还原为无色,如此反复,肉眼可见的蓝色和无色交替,直到葡萄糖消耗干净。 这次实验,整整持续了五分钟。 三百秒吧,足以将现场所有人震撼到目瞪口呆。 直到最后不再颜色变换了,人们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感觉……大概是颠覆了过往的所有认知。杨天一的神色越发凝重,他在交替的色泽中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原来,我是这么蠢的吗? 赌局结束了。 结果是杨天一和刘尚,都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谁也没有那个厚脸皮说,我赢了,把之前说给我的银子还给我吧。 既然两个参与的玩家都没赢,实验的结果既不是蓝色,也不是无色的,那就是庄家通吃了!周至柔的话没有说错,她保证过,就是蓝色和无色其中的一种。怎么说挑她的刺,说她故意设计? 震荡实验结束后,周家上下看待周至柔的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尤其是之前三房的小王氏,以及四房五房的婶娘们,再也不敢嘀嘀咕咕周至柔的身世,在茶余饭后拿她的事情当下闲话的引子,时不时好奇八卦一番。 …… 二房,荣荫堂。 沐秋学着当日周至柔的表情,头发全部高高扎起,带上帽子,身上也穿着一模一样的实验服。 “老夫人,看好了,下面就是到了关键地方!“ 她的手十分的稳健,一只手拿着玻璃棒,一只手倒溶液,只见甲基蓝溶液慢慢的流入玻璃烧杯中,郑氏的眼睛紧紧盯着,不敢有稍微走神。 复制实验,这是近来周家各个房头都做过的事情。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会做,其他人都做不到,那会引来众人嫉妒,畏惧,排挤。大家都会说,是妖孽!只有妖孽,才能做到这些普通人做不到的神奇事情啊。可是,周至柔把步骤,甚至实验材料,器具,都没隐藏,甭管你是谁,只要你是周家人,想要的都能拿到。 她那丫鬟的嘴,就是漏风的筛子,想知道什么,只管拿银子去买。各种配置的溶液,比例都给你计算好了,只管自己配去。实验器材,玻璃烧杯,玻璃棒之类,去家族的玻璃窑去拿,不够自己去定制。 总之,这实验其实没什么难度。 难的是,她们复制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玻璃棒在烧杯中不停的搅拌,过一会儿,在大太阳上,就看到蓝色和无色交替变幻,此景,让郑氏喃喃自语,“老身竟然会看得入了迷……“ “母亲,我找到了!找到了!“ 匆匆忙忙过来的,不是旁人,乃是郑氏的亲生女儿,周筝。她看着母亲和妹妹周笙,满是欢喜,“看,这写着什么?“ 她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册字,表面都被虫子啃破了少许。这倒不是她作为女儿,没有妥善保管好父亲的遗物,而是当年交到她手里,已经这样了。 “看,蓝色……沉淀物……无色液体,水溶物……“ 周笙仔细的看完,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像。沉淀物,应该是沉淀的东西,和这种颜色交替完全不搭界!“ “我觉得是!“周筝大声道,“父亲说过,他记录了数百种实验,这可能只是其中的某个步骤!“ 两姐妹争辩了几句,其实是不是的毫无意义。郑氏就忧然一叹,“悔不当初!“ “母亲!“ 郑氏抬起头,目光悠然的看着天,“我没能为你父亲生个儿子。“ 周笙和周筝对视一眼,齐声道,“母亲,说这个干吗?难不成,您老嫌弃我们姐妹不能给您养老么?“ 郑氏摇摇头,“其实这是我的执念,你们父亲倒没说什么。记得筝儿你八岁懂事,你父亲曾经手把手教你做实验,一个下午,做出许多气泡泡,吹得满院子都是。那时你高兴的拍手乱叫,‘彩虹彩虹’,我看着你大笑到嘴都咧到耳根了,却担心极了。“ “我怕你……嫁不出去。或者嫁了,也被婆家嫌弃,一生过得不幸。“ 郑氏的目光落到大女儿身上。 之后又看向小女儿,“轮到你,我就更怕了,你性子更野,倔犟极了,再跟你父亲学了他那一套,以后不知变成什么孤拐人?于是,我任性强硬的,不让你父亲插手你们的教育,让他把她所学那些东西,随便找个男孩教吧。“ “可是你父亲说,他教经史子集,可以随便教教,反正以周家的家境,成才不成才的,到了年纪有个秀才功名,便不算辱没了祖宗。而他所学的,得花大精力,他没有那么多空闲教别人家的孩子……“ “最后,就算了……“ 郑氏说完,便禁声不语了。 周笙和周筝面面相觑,两人也没说话,就是静静的靠在母亲身边,相互依偎着。许久许久,才道,“母亲,你看看女儿现在啊,女儿过得很好呢。“ “是啊,母亲,姐姐和我,都过得极好。若是当年不是您一意孤行,兴许我和姐姐都成了京城的笑柄,哪有女孩子家家不学女红管家,总是学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学了,也没什么用处!“ “不对!有用的!当然有用的!“郑氏开始还是有些欣慰,可听小女儿最后一句,忽然摇头,“你爹爹钻研了这么久,他一直在研究,几乎用了一辈子!我之前奇怪,他脾气不好,官场上也没什么好友往来,但关键时刻总有人相助。就连他过世十几年了,还有旧友念及情分,帮扶咱们家。“ 周家经历了风风雨雨,一直屹立不倒,光说是家风正派,这就是自欺欺人的鬼话了。英王案中,周庆书被贬斥为庶人,保住了一条小命。再看看其他人,哪个不是死的死,残的残?好人也被折磨疯了,周庆书居然还回到朝堂?为啥子? “你父亲临死前,给了我三个名字。叫我遇到危难的事情,就去找人帮忙。这些年,我就为简儿,和你夫家的事情找了两次。次次都办了,办得妥妥当当,而且……外面一点风声也没有。“ “你爹爹活着的时候……一定是做了什么啊。只是这功劳说不出来,不能公开。“ 郑氏也是过了许多年,才慢慢回过味来,想到丈夫一生所学,都断送了她的“妇人之见“,一时悲伤心痛,可看着两个女儿,又觉得两个女儿如今过得幸福,才是最要紧的吧。丈夫,不也是认可她的想法,才最终同意了么? “母亲,女儿觉得您大可不必伤感,现在不是有了个现成的继承人?“ “你说的是,她?“ “妹妹说的有理。母亲,女儿也觉得,您该改一改对柔娘的态度了。她既然有这个天赋,为什么不让她试一试呢?试成了,父亲后继有人,想来在天之灵都能安慰许多。失败了,那也……也没什么,无非是周家多了个要奉养一辈子的老姑娘。我看就凭她的赚钱本事,养她不是难事。“ 郑氏听了,默然不语。 许是那旋转的蓝色震荡实验,让她的心偏移了不少,最终,她派人传信给三房,口风松动了许多,已是认可周至柔记载二房名下。 可事情就是这么百转千回。郑氏能改变主意,小王氏也改了! 怎么,发现是个会下金蛋的,就巴不得往自家里扒拉?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她开始吹枕头风,向周稼哭诉,说自己无能,“虽然给爷生了三个儿子,可没一个省心懂事的,三房以后怎么办?“ “两个兄长已经是过继给二房的,要是留下一个也好,三个弟弟也算有了主心骨。不然等哪一天,我们当父母的都不在了,三个儿子只是凭人欺负了……“ 周稼耳根子不算软的,可为人父母,总得为子女考量吧。周庆书的性子他知道,让他管隔母的三个弟弟,他能做到不让他们流落街头饿死。多余的,就别指望了。大儿子周简挺好,可周简的身子骨也不好,怕是精力不济啊。 思来想去,若是能留个孙女在三房,却也不错。毕竟,血脉关系,三房才是最亲近的。 周至柔的记名问题,再次因为郑氏和小王氏联合拉扯而宣告暂停。 这已经是她在周家的第四个年头,她也到了十四岁这个花骨朵一样的好年纪。从两家赌坊得来的钱财,周至柔没有选择自己留下,或者愚蠢的上交周家,而是以金氏的名义,捐赠了一部分,用来改善京城周边地区的贫困人家的屋盖顶。 相信吗,南魏的都城到了冬天,竟然会冻死人。堂堂国都,富贵人无数,竟然没有人关心一下附近周围人的保暖问题。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也遭遇一些反对——“邀买人心吗“? 不然你一个女孩子,做这种事情干嘛?图什么? 周至柔索性拉来释摩兰的代替品,释摩云,叫她出面。佛女的名头还是很好用的。 刚开始,释摩云还不太愿意配合,扭扭妮妮,和别人一样怀疑周至柔的用心,周至柔直截了当,“我知道你是谁。“ “你两个姐姐死的那么惨,好不容易把你推出来,你难道也想莫名其妙就死了?“ “跟我合作,我让你的佛女的名更加深入人心,你就不会轻易的被你妹子取代。“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释摩云还挺谨慎。 “你娘很会生,虽然我到现在不知道到底生的几胞胎,但我确定,什么释摩兰,就是你的孪生姐姐!“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什么体面 春雨绵绵,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过后,路边的野草都变得绿油油,努力生长着,发出了嫩芽。那护城河边的柳树,也垂着枝条,一根根的生出的绿色的芽孢。虽是春回大地,勃勃生机,可同样的天地里,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半是田地里,劳苦大众天天在田地里栽种,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的劳作着;另一半是田野外,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千金了,他们成群结队的踏青,灿烂欢笑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辆又一辆马车停在河道边。居中一辆,在豪华装饰上不如前后左右,不过上面的“周“字标志,让旁边守候的侍从不敢小瞧。都说先敬罗裳后敬人,不过也要分场合和时候的,比若京城这两年兴起的“佛女“,名头一时无两。再比如一向低调的周家那位千金,嗯,还是不要为自家主子得罪人了! 底下人交头接耳,如何看待这群生长在富贵窝里的公子哥和千金么,无需多说。只说身在其中,太多人感觉到异样了。往前大家都是踏青,游玩,吃吃喝喝,最多猜拳投壶,再小小赌上一把,无论输赢,图个高兴。之后呢,也就散了。 而今年,他们的队伍中多了两个奇怪的女子,一是佛女释摩云。 她相貌只是清秀,算不得多么出色的美人儿。可寺庙里的菩萨,人们看到的是宝相庄严,哪敢生出亵渎之心?稍微有邪念的,都是罪大恶极!释摩云在小团体中,算是最超脱的存在,她只需要微笑即刻。若是说话,那大家没有人敢不认真倾听的,必要听从吩咐的。 另一个,周家的周至柔,俗称的“周大老板“——据说跟着她的,身家直线上涨。不止一次听家中长辈说过,“不亏是金氏之女,这聚财的本事可谓天生。“都催着他们多和周家女来往,若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也不要显得小气,不求别的,只求日后有发财的地方,想着他们。 说是这么说,可这么个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好时节,周至柔把大家带出来,让他们看一群泥腿子插秧下地,就过分了。 “到底为啥?“ 这时,便是佛女的表现时刻了。 释摩云拿出拈花微笑的本事,开始说“众生皆苦“。 是啊,大家都活得挺不容易。可是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佛女释摩云相关佛理没有说得多么透彻,至少比寺庙那些高僧远远不如的,只是怜悯的看重劳作的穷人,反复说了三四遍“我见终生苦“,想要帮助的心便跃然而出了。 等佛女表演完毕,周至柔干脆利落的拿出模型——水车。 这东西建造的并不难,在场的背后谁都能拉来一群工匠来,分分钟建造出百多辆。现在的问题是,有什么用处。再说直白点,有什么好处? 周至柔对待公子哥和千金大小姐们的态度,十分友好,直接当成幼稚园的小朋友,耐心悉心的解释,水车什么作用,可以减轻农民的负担。 哦。 对,出身富贵的千金公子们,对别人的劳累如何能感同身受呢。 那么直接的产量呢? 下田变成中田。中田变成上田呢? 上等的田亩一年能收获多少,不知道的可以回家问问知道的人。 周至柔没有给出直接的数据,她怀疑自己说了,这群脑子里只有风花雪月和吃喝玩乐的,也记不住。索性就让他们自己回去查询,查到了,便记忆深刻,便会知道水车能改变多少。 当然,水车是引子,今天她的目标是求赞助来着。 一群带着迷茫的家伙,按照家中长辈的告知,赞助了最低额度,反正几百两的银子还是拿的出来。一人几百两,不到天黑,就集齐了四千两。 傍晚,西边的太阳红彤彤,衬托得南边的天空蓝得发沉。等日头完全落下,连云都是深一层的蓝,变成湛蓝色的。马车上,释摩云收了“拈花“的微笑,全程板着脸,“下次这等事情,就别叫我出来了。“ “怎么,你情愿呆在庙里,听尼姑念经给你听?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念的。“周至柔笑容可掬。 释摩云听得咬牙,“不敢劳累周大老板!我这等区区微末之躯,怎么配得上您诵经祈福?“ “我诵经,倒不是为了祈福。“周至柔忍不住回想在黄桷庵,被逼着日夜上早课的时候,那时候她真切的对面自己的内心,才知道她对信仰的态度,那就是只信自己!从前初一十五不落的去寺庙祈福烧香,无非是给自己找个离开家宅的机会。 释摩云自是不知道内情,恨恨的扭过头去。 “其实佛女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当日我点出你们姐妹是一母同胞,并不是想要挟你。“ 释摩云立刻露出惊讶表情,倒不是听信了周至柔的话,而是觉得太不要脸了。 这还不是要挟,那请问什么是要挟呢? 周至柔轻叹一声,“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佛女都不相信我了。“ “没关系,等日后佛女的名头越来越盛,声望越来越高,便会知道我的心。“ 释摩云对这话,是懒得回应。 马车到了周家,周至柔先下了车,嘱咐马车夫好好把人送到护国寺,这才带着从容的笑意,进了内宅。 释摩云心不甘情不愿,她能理解。换了她,她也不愿意被人当成提线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看来以后类似的话,不能再说了。明明就是抓着别人的把柄,让人听你的话,就是让你摆布嘛!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下次还是一样!“ 周至柔反思自己。 反思了一会儿,又想到,算了,当她是恶女,那她就当个恶女好了。至少她的目的达到了啊! 佛女,一共是几胞胎,其实周至柔不知道。上辈子她接触的,也不是这个释摩云,而是晚期的,民众已经不怎么相信,几乎被抛弃的佛女“释摩莲“。她和小莲儿称得上是“朋友“,后者告诉她,她们几姐妹是一母同胞,长相几乎完全相似。 就是因为这个,被幕后之人相中,从小养在秘密地方。父母不得见,其实见了也没用,因为那幕后之人的力量太强大,她到最后也没见过,更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必须按照“规矩“,做特定的事情。 比如其中一个姐妹,最先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因为当时关注的人不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她的存在,不是为了惊艳世人,注定为佛女的名字牺牲。她只有个“环“的乳名,因为资质最差,落得被火焰焚身的结果! 小莲儿就说,几姐妹天天在一起,既有竞争,也有互相保护。大家都知道,其实自己未必能得到什么好结果,那就让其他的姐妹能好好的活…… 相依为命,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姐妹去死。 “真是可恨啊,那幕后之人,到底想让佛女做什么?我现在身处棋局之中,怕是也成了棋子之一。“ “不管了,上辈子我无依无靠,一无所有,听了小莲儿的话,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明知会冒风险还是非要解救她出苦海。这辈子,我准备充分多了,不仅要破了‘佛女’之局,还要让幕后之人身份暴露,让真相大白天下!“ 周至柔满心斗志。 次日,她受到了比前一日更多的欢迎——基本上各家都派了管家,倒是家里少爷当时手头紧,也不敢擅自主张,回家禀了父母,才知道做善事怎么能落于人后呢?佛女那么慈悲,想要普度众生的心,实在令人惊叹。 说来说去,场面话极为动听,最后表示,愿意再投入一倍,水车能不能先安到他们自己家的田中?毕竟,春天来了,耽误了农时不好。 虽说大户人家,没有谁是在乎田地出产的三瓜两枣的,可是问问京城有钱的人家,谁不是发达就买田置地?谁家老人不是叮嘱,田地是根本?别的可以误,唯独田产不可以荒芜。 周至柔早猜到会是这种情况了,笑眯眯让丫鬟把帖子收下来,表示图纸准备好了,工匠也有了,订单已下了,贵府这么热情诚恳,她记下了,比之前提前两个位置。什么,再提前?哦,再前面就是吏部天官家的,还有刑部的几位大人,确定要提前到他们家前面吗? 看到管家们表情微微尴尬,她呵呵一笑,闲话了几句家常,便端茶送客了。 整个三月间,整个河堤岸都在大兴土木,建了了十几座水车。不得不说,水车的出现,帮了许多农户减轻了负担,农忙的时候,居然还能回家看孩子,还能抽空去城里做个小工,额外得点小钱,改善家庭生活。 因为最开始倡导的,是佛女。周至柔若是需要什么,都把佛女推到前面,冬天为贫穷人修建屋顶,春天帮人建水车。就连来护国寺看望佛女的人,也不要化斋钱财,只要衣裳和柴火,粮食。对于实在过不下去的人,这衣裳和柴火粮食,就是救命的东西了。佛女将东西一一发放给需要的人,其实,中间的过程需要大量人手,还浪费了不少。 不过外人不知道这些,只知道佛女是真慈悲为怀啊。 他们对“佛女“的传说,更加信奉了,对她出现在南魏,而不是东梁,北汉,更是满心骄傲,觉得南魏才是天命所归!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尤其是这个冬季,有了佛女,冻死饿死的人都少了! “水车弄弄,也就罢了。毕竟是农具,朝野内外不会盯着农具的改进。但是你这织布机,绝对是弊大于利,千万不可轻易的拿到世人面前!“ 周至柔听到了二伯父周简的建议,倒是很为对方的目光深远而叹服,同意了。 不过,她对周家内部不曾保密,一转眼,这织布机的图纸就流传出去了…… 二房得到消息,立刻召集了家族聚会。 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而是家族的丑闻,列会的有长房的周策夫妇,二房的周简夫妇,以及三房的周稼小王氏,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子。四房,五房,也象征性的派人来了。六房,只来了个管家,很是为难的道,说是六老爷昨儿喝多了,大发雷霆,把儿子都抽坏了,现在都在家里躺着呢。 是以能当代表的,只有小少爷周珮了。 所以现过来问一句,需不需要小少爷周珮旁观?若是要,马上就领过来。若是不需要,就他就领着周珮回去了。 言下之意,要是什么过继的话题,涉及桃色的,或者对小孩子身心不健康的,就别让六房来参合了。 周策摆摆手,那六房的管家就迫不及待的出了门,领着周珮走了。周珮走之前,还频频回头,“六叔,怎么不让我听?“ “哼,那黑了心烂了肠子的,为了几吊钱能卖了自己个儿。罢了,我的好少爷,这种事你心里明白就好,毕竟是长辈,以后还得敬着。“ 六房的老太爷是收养来的,对周家的内务参与度不高,众人已经习惯了。 剩下来的,就是周家“自己人“了。 周策失望的看了一眼众人,把始末原由说了一遍,周家内宅出了内鬼!这内鬼,竟然把秘密的图纸偷偷的买掉了,市面上最近流传的织布机,可以比现在普通织布机效率提高三倍! 其实大家都知道,能接触到图纸的,也就这么几个人。 到底是谁做的? 小王氏还保有侥幸之心,所有人都盯着她,她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承认。 还叫嚷嚷的,把大家伙都收买周至柔的丫鬟一事,全部说了出来。 “怎么就知道是我?“ “不能是大嫂二嫂?“ “大嫂装得活菩萨一样,她和她儿媳妇一样,都在偷偷贴补娘家。不过是安氏做得明显,她藏得好罢了!“ 几句话,就把平日里装得好好的体面全部扯得精光。 周策气得手都在发抖。 偏偏小王氏不肯罢休,“泼出去的水还有收回来的,拖油瓶还带着两个,怎么知道不是她们偷偷潜入卖掉的?就说我!“ :。: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谋算 周策听了,深感后宅妇人胡搅蛮缠、东拉西扯,可为了服众,无奈的看了一眼,只得命人叫周箴过来。全家人都在场,无论清白与否,都得说个明白。 周箴来后,指天誓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她含着泪,哭得无比伤心,“父亲不在了,如何兄长也不信我?难道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吗?“ 她不看三房婶娘的脸色,神情哀哀欲绝,对凭空泼来的一盆污水,既是恨,又是自怜自艾,哭着哭着就开始自述身世可怜了。 “都怪我命苦。想我周箴,除了幼年父亲在的时候,过了一段好日子,之后就是年轻守寡。我厚着脸皮过来依附兄长,只盼望瑗儿,琛儿长大成人。为了这个,多少屈辱我都愿意承受。只是,这私下里贩卖图纸,为何会怀疑我到身上?我也是周家女,做这等事情干什么?说句不好听的,我当年出嫁,父母高堂也给了些许钱财傍身,管两个子女吃穿还是足够的,至于做这档子无耻事情么?“ “再者,我依附兄长,便是有困难,开了口,兄长也不会拒绝。在座的叔父还有婶娘,也未必会看着我们娘三落入无米下炊的可怜境地。我、我,至于做这等下作事情么?“ 周箴哭得不行,一通哭诉,让周策软了心肠,“莫哭了,不是怀疑你。只是话到这份上了,你过来明说,也省得之后再有闲言碎语。“ 说完,周策端庄出家长的模样,转头看向小王氏。 “三婶娘还有什么话说?“ 小王氏哪里是被吓大的,她为周家生了三个儿子!是周家的功臣。不然,凭她的家世,凭什么和郑氏分庭抗礼?还不是肚皮争气?当下,她浑然不畏惧,讥讽的笑了两声, “当娘的骨气铮铮,不过做子女的就不一定了。“ 周箴登时变了颜色,之前怎么怀疑她,让她剖析自己,她都不怕,可这会儿,是动了真怒,“莫要含血喷人!“ “实话实说而已,怎么成了含血喷人?“ 小王氏理直气壮,“得了,你把你的儿子女儿都改了姓周,这周家的族会,怎么不干脆的叫过来参加啊?我看她们年纪也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你这当娘的,也不一定管得住。“ 一通话,含沙射影,气得周箴险些背过气去。 “我的瑗儿,琛儿,都是好孩子。兄长,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传出去,叫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做人?“ “哥哥,嫂嫂……“ 周箴哭得跟泪人一样,安氏平时和这个小姑子只是泛泛,并不多大来往密切。不过,周箴到底是周策的妹妹,再说,周箴的一双儿女,也是长房的人,她只能站出来,表示立场, “放心好了,今天在的人,都是周家自己人,说出去就是家丑了。哪有人,愿意家丑外扬?“ 态度是表了,可这对洗白周瑗和周琛的嫌疑,一点用处也没有! 周箴怎么可能愿意! 丫鬟将周瑗周琛请来,两人还是第一次参加周家的家族内部聚会——别看她们在过年期间祭祀祖宗,可那是看在她们身上也有周家血脉的份上,周家向来不排斥周家女祭拜祖先的。参与内部事务会,还真是破天荒。 周瑗脸上阴晴不定,周琛疑惑不解。 她们两个都有点不安,看着舅舅周策开口,提起梅苑后面的“实验室“,里面被人偷走了图纸,还高价卖出。 周琛不明白,“什么图纸?值当很多银子么?“ 周策看着外甥,对这个外甥他还是信任的,温和道,“图纸是关于织机的,关系重大。这偷图纸的人,用心可恨,私自卖出,不顾家族,谋求私利。“ 小王氏继续道,“何止可恨啊,简直是丧心病狂。图纸是家族的,若是制作成功,就能为家族多一项产业,还是源源不断,能供养子子孙孙的。所以我说,这偷图纸的,丧心病狂,这是要断了咱们周家的一项根本啊。“ 说得越发严重。 “抓到这个人,别的不说,先狠抽三是大白板,然后挂到墙上示众——哦,对了,刚刚侄儿媳妇说,家丑不可外扬?对,也有道理,那就不示众了,干脆关到柴房里,关到死!一辈子不许出来!“ 说道最后,周瑗已经脸色大变,摇摇欲坠。 “还有,这买图纸的钱,是不是进了她自己的口袋?得吐出来!双倍,十倍的罚。哎,我看做这种事情的人,估计也没钱。为了蝇头小利,就坑害整个家族。大侄儿,我看干脆驱逐出家族算了,反正人家也没把周家当一回事……“ 周瑗现下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可没后世争夺周至柔相公的面黑心厚,不顾脸面,现在心理防线脆弱,啪叽一下坐地上了。 这算不算,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的反应,都不用再说了。 周箴当即感觉被啪啪打脸,嘴唇颤抖着,“怎么会,怎么可能?不是的,媛儿,你说,不是你,对不对?不是你做的?你快说啊,对着你舅父舅母,叔伯婶娘说啊,不是你!你怎么不说话?“ 周瑗脸色煞白煞白的,“娘,我……“ “啪!“ 周箴甩手一个巴掌,打得周瑗当场倒地,捂着脸,嘴角溢出一丝血。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她泣不成声,看着大家都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越发缩成一小团,呜呜咽咽,小猫似地恨不能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周箴这时擦干了眼泪,“都是我教女无方。“ “是我平日管教的不严,才让孩子做出这种事。如何惩罚,我都受着。“ 周琛也跪下了,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姐姐你……“ “娘……“ “舅舅,琛儿愿意代姐姐受罚。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求您看在素日姐姐也曾孝顺您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 安氏咳嗽了一声,“夫君,小姑子一家都是我照看的,也是我往日照顾的不够好,才闹出这档子事出来。若要罚,也算我一个。“ 周策看着妻子,又看看妹妹,外甥,外甥女,心软的毛病又犯了。他看向三房小王氏,心理也纳闷,诶,明明得到的消息说,是小王氏的娘家侄子在卖图纸,怎么搞的? “你们先起来。此事的经过还没调查清楚,孰是孰非,还得细细察访之后才能落定。“ 小王氏讥讽的一笑,“说得对,大侄子。不如把伺候的丫鬟过来,这小姐轻易出不得后宅大门,怎么偷的图纸,怎么夹带出去,怎么找卖家,怎么找中间人卖,又是怎么收银子,当然要细细的查了,不然如何能服众呢?“ 周瑗整个人缩到拐角里,根本不敢抬头,眼前的一切,都嗡嗡的,非常不真实。在她最可怕的梦里,也不曾落入现在的境地。她好像变得特别敏感,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人的吐息,都能伤害到她。她脆弱得要快发疯了,一瞬间恨不能立刻死了,死了就干净了! 周至柔一直冷眼看着,不出一声。 没多久,伺候周瑗的丫鬟过来了,周箴严厉瞪她,她吓得佝偻着背脊,口齿不清,稀里糊涂,一股脑的全都交代了。 为啥去偷图纸? 原也不是为了图纸,就是听说三房四房等人都在收买周至柔的丫鬟,长年累月的送东西,送银子,各种吃食,小丫鬟们嘴碎,七嘴八舌的,说什么都有。所以……就是想知道一些内情。 想知道就知道,为什么要偷图纸呢? 偶尔听周至柔的丫鬟说,织布机的图纸,拿出去卖,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 怎么说?偷图纸出去,是想验证真伪不成? 这丫鬟早被问懵了,想到啥就说啥——其实周瑗还真不是为了钱。虽然嫉妒周至柔有钱,但周至柔的钱财,都是以万两计算,这几十两,几百两的放在眼前,还会心动激动。上万两?没什么感觉。 就是纯粹的嫉妒而已。 嫉妒周至柔也不是什么明面上的周家千金,却能得到周家上下的另眼相看。 嫉妒周至柔没有得到周家认可,但她是真正的周家血脉,理直气壮的住在梅苑。周瑾周璇他们,也明显更亲近她。 更嫉妒周至柔明明也没上过几年书,却没人敢小看她。不像周瑗,寄人篱下…… 周瑗的怨艾,大概遗传只其母。只是周箴从前感怀身世,自怜自伤,一时没注意到,此刻才明白,女儿的心结有多深。竟然连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周至柔,嫉妒得蒙蔽了内心! 她是她,你是你,说句难听的,隔房的姐妹,出嫁后天南地北,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你嫉妒她干嘛?能对自己有什么助益? 要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周箴经此一事,反而从感伤的漩涡里走出来了,对子女的教育也更重视了,知道怎么去影响孩子。可惜,有些迟了。 周瑗已经被打倒了。 她像被剥了皮,露出血淋淋,惨不忍睹的内心,龌龊黑暗,恶心无耻…… 大叫一声,彻底昏厥过去。 看着周瑗被抬了出去,周至柔面色不变,心想,上辈子报复的还不够,这辈子续上。 小丫鬟草草说出几个名字,就是中间买卖的人了。 这人名,当然不陌生,因为本就是周至柔提供的。 甚至图纸保管不严,在家里被盗,也是她有意为之。 随手画的几张图纸,一石几鸟,达到她好几个目的,也太划算了。 其一,她最先画的图纸就没打算卖出去,更没打算自家留下用。开玩笑,才第一版的图纸,也就提升了三倍效率罢了,她直接拿出效率更高的水磨织布机不更好吗?水车都研究出来了,利用水利,更能节省人力成本啊。 这效率已经不是三倍五倍了,而是十几倍。 从一开始,这图纸就是为了“钓鱼“的。 她让丫鬟先卖给六房的人,果不其然,六房行事特别稳重,顾忌重重,得到了也藏起来,没有声张。其次是四房。四房倒是巴不得立刻做出织布机实验,不过也怕——怕被发现了,于是远远的,拿到千里之外去实验了。 可见她上辈子的判断,六房和四房都是有头脑,拎得清的。可惜这两房没出过什么官场人才,子孙读书都普通,结不到显赫的亲家,所以丝毫不显。这么多年,也一直依附长房二房为生。 五房没必要实验了,周至柔一直认为五房就是凑数的。之后是三房…… 当夜,她就拿着图纸去见三老太爷周稼了。 小王氏贪婪极了,拿到图纸就找人问价了,还问了三家。 周至柔就去问她的嫡亲祖父,这要怎么办?她不是觉得损失了钱财,吃亏了,而是觉得小王氏这么做,迟早会给家里惹祸的啊! 为什么惹祸? 因为这图纸,是废的啊! 人家花高价买来了图纸,刚刚做好了,她这里就开始售卖更好的织布机,先头多少银子都打了水漂,你说人家气不气?要不要找麻烦? 这次是她提前发现了,若是没发现,类似了事情来两回,小王氏能把自己作死,连带她的儿子也被坑死,信不信? 周稼信。 他把小王氏叫来,还有小王氏所出的三个子女,图纸摊开。 小王氏还想叫屈,哭诉这是为了三个儿子着想,不然他们将来家产分不到多少,要如何养儿养女? 周稼喝问,难不倒养儿养女,要靠偷东西么?有哪个大家夫人像你一样偷东西? 小王氏嘀嘀咕咕,那是我孙女的,怎么能算偷呢? 哦,感情这时候变成你孙女了,之前你怎么一直往外推,非要二房嫂嫂认下?有了利益就沾上去,没有利益就踢一边? 周稼将老妻骂了一顿,又教训了三个儿子,没多大本事就安安生生的,不然有钱反而是败家的根源。 骂完之后,他也无奈,把自己的老底盘了盘,算是提前给三个儿子透露了,你们将来能分多少,娶妻生子大致有个数,盘算完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小王氏探出头,看到周稼的家底比她想的多的多,三个儿子大富大贵不能,但一辈子衣食无忧,倒是够的,也就安了心。 周稼还拿出一部分钱,把她泄露出去的图纸卖了回来,算是圆了过去,这才是她敢叫嚣长房的底气。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都在周至柔的算计当中罢了。 :。: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诸事有因 以织布机的图纸为诱饵,周家这几个房头的亲人啊,心里的算计便像用了PH试纸,是酸是碱,一下子便显出颜色来,叫你清清楚楚的知道该如何应对。 小王氏不是周至柔的目的,别看她现在耀武扬威,其实论破坏力,还真不算什么。秋氏算是矮一辈的,都比她能折腾。既然祖父愿意替她兜着,周至柔也不会紧抓着不放。 横竖三房不是她的目标,长房才是。 周瑗,上辈子她自问对其非常友好了,算是周家姐妹中最好的一个,奈何人家眼睛盯着她的夫婿,她是将计就计了。可若是没有呢,她和徐振林过得很好呢?娘家的表姐,死赖白赖的贴上来,睡了她的枕边人,苦苦哀求给给一条活路。 怎么,天底下没有男人了么? 计谋是周至柔设了,不过结果也把人恶心的……好几天吃不下饭。若非她对徐振林失望透顶,早生了离心,但凡有半点维护家庭完整的意思,都是恨不能周瑗去死一死的。 这辈子,只是略施小计,薄惩而已! 治过了周瑗,顿时觉得天也蓝了,心情舒畅了许多。不然天天看着周瑗在梅苑乱晃,其实挺呕心的。关键是她不能泄露半分,免得计策不奏效。 不过,她这番动作,可瞒不过一直关心她的人。 周璇便清了周边人,细细的问她,从前发生的事情。 周至柔本来不想说,可是周瑾已经出嫁了,眼看周璇也说了亲事,两姐妹怕是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想了想,便如实说了。 “什么?她竟然敢……岂有此理,简直了!“ 周璇还是闺阁女孩,哪里听闻过这么劲爆外加挑战底线的事情,气得脸色发青,“难怪说!活该!她活该!“ 当下对周瑗的处境,半点不同情。不然按照她原本的心性,估计是要派丫鬟安慰的,辗转表示“有什么委屈尽管直言“。 周璇是全然相信的,不过另外两个妹妹,周瑶和周琼,便只信了一半。两人嘀嘀咕咕,“怕是上辈子真的把柔姐姐得罪的狠了。不然能下死手整她?“ “你觉得是真的吗?我看周瑗平日眼光挺高的,一应穿戴都要和大姐姐比肩,能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反正我不太信。“ “我也是。“周瑶轻笑了两句,“不过我不信的,不是周瑗,而是周至柔。你想,她这么奸猾,能让隔房的表姐占了大便宜?把夫婿拱手送人,自己和离走了?听起来怎么怂得像软包一样,我才不相信她周至柔是这么忍辱负重的人。“ 两姐妹站的角度完全不同,然而讨论的结果一样,也是奇了怪。碰头后,经过一番思辨,再看周瑗的下场,女孩子不知体统,不自尊自重,就是连府里的下人都瞧不起的,倒是成熟了不少。 而后在青岚书苑念书,没多久就听到一个大新闻——定国公世子把妻妹睡了。 这一家子也是奇葩,定国公觉得儿子不过是睡了个女人,小事一桩,哪里值得大书特书?悄没声的,抬到府里就完了。定国公夫人不乐意,觉得这是个狐狸精,借着来看望怀孕生产的姐姐,就把姐夫拢上床了,肯定是个搅家精!非是不同意。若要进府,得写买妾文书,明码标价,三百两银子。 可怜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才生了产,就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妹妹搅和在一起。偏偏这妹妹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归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给一条生路…… 周瑶和周琼如听天书。 别人都痛骂“贱妾不要脸“,她们两个连骂都不会骂了,只呆呆的,一言不发。 有那同窗就好事质问,“莫非你还同情那贱人吗?“ 周瑶和周琼对视一眼,同时摇头,异口同声,“委实没见过,更没听闻过此等事情。“ 周家的家风一向不错,周家女的风评更是上上,旁人听说,想到周家长辈肯定不许这些乌七八糟的传闻进自家女孩的耳朵,两姐妹恐怕闻所未闻,便相信了,还在苦口婆心劝告她们,“谨慎,防范!有些女子看着柔柔弱弱,其实皮囊下可恶心了,亲姐姐夫婿也图谋,无非是看中定国公府的权势地位,迷花了眼。可怜姐姐了!“ 青岚书苑的所有学生都感慨愤怒,可惜,国公府上的事情,她们也只能背地里说说罢了。周瑶和周琼更加谨言慎行,此时,她们也不知胡思乱想什么,反正心里七上八下的,定不下。 再没多久,就听闻那世子夫人上吊了。 被亲妹妹活活逼死的。 “听说是穿着大红喜袍,红绣花鞋,挂在房梁上。到了天亮才被人发现。作孽啊,妹妹前脚抬进去,她后脚就死了。死,也死得不安宁。她亲娘过来,抱着她妹妹直哭,说妹妹可怜的,无辜要背上恶名声了。婆婆也不是善茬,说她钻牛角尖,自己把自己作死!总之,除了额那嗷嗷待哺的孩子,竟是人人都怨她!“ 别人家的悲喜事,除了茶余饭后说说,还能怎样? 但周家姐妹不同,周瑶先前信誓旦旦,觉得所谓“妻妹爬窗“,应该是编造出来的,至少是周至柔故意夸大的。可现在,事实证明,完全有可能发生,还更过分。苦主活活被逼死了!她就分不清了,陷入了迷惑。至于周琼,直接吓病了。 连着几夜,都梦到大红嫁衣晃啊晃,绣花鞋掉下来,砸到她身上! “呜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她……“ 书苑的同窗们,倒是挺温柔的,叹息一声安慰道,“许是你家里环境太好了,没见过这等龌龊恶心的事!也怪我们,见天的讨论,让你听到耳里,记在心里。日有所思,夜不就有所梦吗?放宽心,过几天就好了。“ 周琼勉强应了。 可之后的数天,她还是梦到红嫁衣,甚至还能听到哇哇大哭的婴孩哭声。最可怕的是,她神思恍惚,梦中依稀仿佛进入了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体,以那个女人的身份感受着悲哀绝望,她的痛苦那么沉,好像泡在湖水里,周围的人都那么冷漠,没有一个肯救她!她不仅仅是被亲妹妹给害死的,更是被周围所有的人,精明强悍的婆婆,高高在上的公公,不管事又好色没底线的丈夫,甚至底下的下人,也一个个看她笑话。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可惜,没人在乎。 只有一个小婴儿,可惜,这个小婴儿只会哇哇大哭,她太累了,有时候看到孩子,都会生出一种想法,苦啊,累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是受苦就是受累,若是把孩子一起带走,那娘俩就彻底解脱了。 梦醒后,周琼颤抖的看着自己的手,她梦里竟然把手放在小婴儿的脖子上,想要掐死自己的孩子,额,不,不是她的孩子,是杨若青的,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这个梦差一点摧毁了周琼,她迫不及待的逃离了青岚书苑,回到家中,母亲秋氏嘘寒问暖,弟弟周琪也关怀的问这问那,可她什么都不想说。问得急了,她只能解释,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一直做噩梦……“ 秋氏听了,一阵气恼,“什么噩梦,连书苑都不去了。青岚书苑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么?想走就走了,你让以后的师长和同窗们怎么看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叫为娘说你什么好!“ 周琼张嘴想辩,可话没说出来,就被一阵数落,“难道你想跟长房周瑗一样,看看她现在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实话和你说,你要是不成材,迟早也落得她一样下场!“ 秋氏说完,自己先气哭了。 周琪好胜劝慰母亲,“娘亲,别担心,姐姐不会那样的!“ “她就是太天真了,整天跟在什么人身后打转,就以为人家真当你是亲姐妹了!随便两句哄哄,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哎,为娘这份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得?“秋氏擦干了眼泪, “别人都落井下石,可为娘我还给她们送了东西,为什么?别的不说,就想想平日里吧,她和她娘亲弟弟,依靠长房,说话柔柔气气的,从来没见高声要过什么,然后呢?人家样样的不必周瑾差什么,连你们大伯母都要让三分。凭的什么!人家母女的手段心性,比咱们娘三强多了!“ “人家现在落难,人人都看不起,奚落的奚落,嘲讽的嘲讽。不过,你们姐弟两个没事的时候也寻思寻思,为何走到这一步了?说不得,将来我们还不如她呢!“ 一句话说得周琪也心生恐惧了,“不会的,娘,我和姐姐绝对不会做蠢事的!“ “为娘当然相信你。可是你这个姐姐……“ 不争气的瞪着周琼一眼。 周琼心凉飕飕的,“我,我怎么了?“ 她茫然失措,更加不懂得怎么绕来绕去,变成她和周至柔的矛盾了?哦不对,她和柔姐姐没什么矛盾,一家子姐妹,你好我也好,你不好我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关系,纵然不说血脉亲情,也没必要非站在对立面吧? “你啊,好好想想吧!“秋氏恨恨的点了一下女儿额头,“吃了什么迷魂药。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会指望你好么,你好,对她有什么好处。“ “也没害处啊?“周琼不能理解。 秋氏听了,气得两肋生疼,一甩帕子,“你和你弟竟是该换个芯子。你弟弟心细如发,偏你大大咧咧却是个女儿身,为娘真怕你将来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怎么可能。我从来都是数自己的钱。“ “……“ 连周琪都无奈了,好生安抚的母亲,才艰难看着胞姐,“姐你……省点心吧?“ 难道是她不省心?周琼气得窝火,偏偏不能对母亲和弟弟发泄,本来就神思不宁,哪能睡好吗?连夜又梦到杨若青了。 这一次,她真的摸到小婴儿的脖子里,手指用力,“不要!“ 这次惊醒,她后怕极了,手指间温热的热度还在,小婴儿的呼吸微弱的消失,一条小生命就这么没了,感觉太过真实了,吓得她不敢一个人睡觉。 肉眼可见的多了两个黑眼圈。 偏偏这番苦楚,无法对秋氏说。秋氏听了,大概也是骂她没事找事,人家国公府的事情和她什么关系,能夜夜做噩梦梦到? 唯一能理解同情的周瑶,却还在书苑,周琼憋了两三天,最后在周璇的细致温柔下,吐露了心声。 “什么,你总是梦到定国公府上过世的世子夫人?“ 周琼点点头,苦恼的说,“我从来没见过她啊,也就听过两回……“ 周璇神色凝重,“此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此郑重其事,周琼有受到重视的感觉,心熨帖了许多,“璇姐姐,我晚上和你一起睡吧。“ 周璇没有拒绝,不过晚上她把周至柔叫了过来,如实说了一遍。 周至柔轻叹一声,“真是冤孽!“ 周琼本来不太高兴,听了这话,越发不懂了,“什么冤孽?“ “你可知,你上辈子嫁了什么人?“ “啊,不会吧,这么巧,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我连人家的正脸都没见过一次,怎么会做她的梦。一定是假的,不可能的!“ 语无伦次的辩解,越说越脸色苍白,最后周琼几乎求救似的看向周璇了,“不会的,璇姐姐你说我不会的。“ 周璇皱眉同情了,“琼儿上辈子不会这么倒霉吧?再说定国公府上家里都这么乱了,二叔怎么会同意把琼儿嫁过去?“ 周至柔嗤笑一声,“不信我的话?不如打个赌,现在就去找秋氏,问问她,若是能把女儿嫁给定国公世子当填房,她乐意不乐意?“ “眼下是定国公府风评最差的时候,再眼红攀附的人家,也要过了一阵子风头,等事态平息下去。不过她么,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地位,是儿子将来能不能给她挣来凤冠霞帔,给她风风光光的身份!“ 说完,周至柔斜睨了一眼周琼,大有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问的意思。 :。: 第一百九十九章 难堪 许是这辈子秋氏没能顺顺利利的成为正堂夫人,她的执念变得更深,性格也变得更古怪偏激,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金氏阴魂不散,怨恨难消的缘故,要害得她一辈子出身不正,落得个偏房妾侍的下场还偿还。 周至柔衡量没怎么针对她呢,她就已经把周至柔当成假想敌,经常在一双儿女面前唠叨,该如何如何把周至柔压倒,不能越过他们去,不然这辈子就更没什么指望了云云。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呢?周至柔无需怎么卖力的复仇报复,甚至还来不及布局谋算,就有人“好心“的送上秋氏的言谈举止,她的丫鬟出门,总能听闻一些细致的消息,回来和周至柔一说,基本上秋氏的动向,都瞒不过她的耳朵眼睛。 秋氏在想什么,她也心理清清楚楚的。 之前的“图纸“为饵,不是没把秋氏囊括在内。不过秋氏这个人,有一项不算多的优点,就是胆子小。她太明白周庆书的底线在哪里,所以根本不敢乱动。她要是再胆大一点,狠心一点,周至柔上辈子也就死了,多少个重病的夜晚,她只要命人打开窗户,或者动动手脚更换药材,死得绝对悄无声息。 偏偏秋氏不敢。 要命的事情她不做,但是其他恶心的事情,一样不少。 所以周至柔恨她恨得根源也在这里,要么你就视而不见,忽略过去啊,把长辈之间的恩怨发泄在小女孩身上算什么本事?要么你就心狠一点,别畏手畏脚的,直接一碗毒药送她上路,她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苦! 周至柔讥讽的说完,周琼既是尴尬,又是伤心,憔悴的面容都安徽了几分,“算了吧。我娘……也是苦命人!“ 这话听得就不顺心了,周至柔反问,“你问过你娘身边的老人没有,当初是她被强着嫁来,还是她主动求的?若是前者,那是值得同情。若是后者,罗到处今日能怪得谁?“ “我……“ “别问了,我可以告诉你,秋家的确想嫁个女儿过来,不过那时候知道我娘还没死,就打算送个偏支的庶女过来,当个姨娘也使得。但是你娘不乐意,我猜,她大概是隔着屏风见了一眼。这一眼啊,就误了终生。现在抱怨连连,怎么不怨自己的眼睛瞎呢?“ 周庆书若是对秋氏许诺过什么,那今时今日她大可以哭天喊地的要个说法。就是因为没有,她多年前想着金氏一死,就能扶正的梦想破灭,心理既恨,又不敢对外人表现出来。 周琼没有话说。 许久,周璇才叹息一声,“女人不容易啊。“ “姐姐,不是女人不容易,而是这世道对男子太宽容。若是换了我,痴痴等待了十几年还无名无分,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的离开了。年纪也不算大,凭着美貌再找个,还怕没人要么?“讥讽的笑了两声,周至柔道,“何必鬼鬼祟祟的,尽在暗处使劲,还使在没用的地方。“ 几句话,说得周琼脸色也涨红起来。 她左右寻思,却怪不到周至柔头上。连她也觉得,亲娘老说她蠢,怎么不反思自己错在哪里了?不能扶正,难道不在父亲身上使劲?反而天天和周至柔较量,怎么,较量赢了,就能改变什么么? 还不是一样的?对她们母子的处境一点改善也没有啊! 周琼忧虑,翻来复去的想,反而把之前梦魇的事情放在一旁。 虽然同样是睡眠质量极差,但……有了努力的方向啊!之前的梦魇,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求神拜佛都去了,没有用! 可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她一下子就知道根源——在父亲周庆书身上。 鼓足了勇气,她来到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的,把秋氏平日里如何如何说,她又是如何如何想的,统统都说了出来。末了,还用无比信赖来和期望的眼神看向周庆书,“父亲,女儿不知怎么做了!“ “不听母亲的,她说我不孝,说怀胎十月生了我,还不如不生!“ “我听了这话,心理难过,想要帮我娘,可又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父亲,您教教女儿吧!“ 周庆书听完,良久无声。许久,才问道,“谁让你来的?“ 周琼道,“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我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又是咱们大魏顶顶聪明的人,我遇到难题了,不求助父亲,还去求助谁?“ 大概是周琼的眼神太过纯净,毫无保留,周庆书这才没了疑虑。他的应对方式是,叫了周琪过来。 当着周琼的面,问了周琪的生活起居,以及秋氏的日常。 周琪不肯说母亲的坏话,问多了就是沉默。其实沉默就代表了,无需其他言语。 周庆书板着脸,加重了周琪的功课。尤其是练字,从每天的三篇增加到十篇,如此就没多余的功夫七想八想了。 离开父亲的书房时,周琪冷眼看了一眼姐姐,周琼微微一愣,埋怨父亲,“爹爹,您要不是我的亲爹,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故意来挑拨我和琪儿的姐弟关系了!本来我两就不大亲近,他听母亲的话,对我很不满,现在可好了,肯定以为我在面面前说了什么!“ 周庆书道,“早晚有一天,他会懂的。“ “早晚早晚,是多久啊?“ 周琼跺跺脚,实在无奈的跑了出去。 生了一顿闷气,这番心思又不好对外人说,而这时,周至柔领着丫鬟过来,她气恼道,“我晕了头了,就不该听你挑唆。“ “咦,这话从何说起?我挑唆什么了?“ “你当我是傻瓜,我反应过来了了!前日你说的那些话,处处占理,其实原也没错,可你是你娘的女儿,我是我娘的女儿,我们天生就不是一类。“ “不是一类?那你不认我当姐姐了?“周至柔拖长了声音道。 “那、那倒也不是!“周琼苦恼的揉着脸,“你也不是故意要和我娘做对,就是……偏偏好,遇到了。若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也许能做好朋友,好姐妹。“ “你要不是姓周的,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周至柔一下就戳破周琼动美好幻想,“得了,既然你还认我当姐姐,我就跟你个秘密吧,别人不在意,但你肯定想知道。“ 无动于衷的周琼摇头摆手,“我才不想知道什么秘密。你别告诉我,我也不想听。前儿听了你那些话,我才跑到父亲面前瞎说了半天,害得我亲弟弟和我也不亲了。再听了你的秘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关于定国公府上杨夫人的,你确定不听?那我就走了。“ “诶,等等。杨夫人?事关人家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周至柔拉着周琼的手,坐在凉亭下花树旁,“我是没见过她,也对她不大了解,但我知道有一种病,叫产后抑郁。“ “什么?抑郁?产后?“周琼听得一知半解,一双眼都闪烁着旺盛的求知欲。 “对,顾名思义,就是女人生产后,身心感受到的巨大落差以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加重了不良感受,导致一种自毁的疾病。你不是经常做噩梦,梦到她哭泣,梦到她觉得身边人都不关心她,不在乎她么?“ “可能她的感受是真的,不过身心健康的人,能度过这道难关,可生了疾病,就难说了。“ 周琼听了,恍然大悟,“所以她是生了病,不是被逼死的?“ “我找人打听过了,杨家早就落魄了,杨若青能嫁到定国公府上,靠的是祖上两家交好时的一句戏言。彼时还算门当户对,可定国公人家是立了大功的,都封了国公了,杨家还指望用承诺联姻,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猜,杨若青自打嫁进国公府,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公婆看不上她的出身,丈夫花心冷漠,她咬牙苦苦支撑着,回到娘家还要说自己一切都好,还得显示自己过得十分之好。这种日子,想想看,好好的人都要分裂了,在加上产后抑郁……“ 听得周琼一阵心凉。 “姐,要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第一,千万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在夫家过得怎样,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明明不好非强装着,不是白受罪么?让娘家人想为你出头,也没了理由。“ “其次,绝不自弃。都说为母则刚,其实人啊,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人都得自立自强。指望别人怎么能得好结果呢?旁人对你的好,是可以收回去的,今日对你好,明日对你不好了,都是人家的自由。你怎么管得住?所以,只有自己对自己的好才是最重要的。那杨若青若是想通了,就会知道她成了定国公的世子夫人,已经站在多少女人巴望的顶端,只要活得长,二三十年后熬到了自己当家作主,儿子长大成人了,日子会过得多么舒心?何至于把自己孤零零的吊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寻死是最不值当的,好不容易来这世上来一遭,苦吃了难受了,就这么死了,不遗憾吗?“ 周琼捂着嘴呵呵笑,“姐你肯定没有,因为你上辈子……“ 话音未落,她自己住了口,左右看看,发现没什么人,才安了心。 “我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才投胎到你们周家哪!给你当姐姐!“周至柔无所谓的笑了下,说完站起来,道,“石头凉,别坐了,免得久了生病。“ “嗯。“ 姐妹两个人还要继续交换关于“梦魇“的事情,就听得周琪的丫鬟匆匆忙忙跑来,“姑娘快去看看吧,老爷要打琪哥儿!“ “什么?“ 周琼听了,什么也顾不得,脚步飞奔的跑去。 周至柔则不紧不慢的走着,等到了周庆书的书房外,好戏刚刚上演,周琪被按在条凳上,嘴里塞了帕子,两个仆人一人拿着板子,被周琼踢到一边。 而秋氏哭着哀求,“老爷啊,不能打啊,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老爷不如打死我吧。“ 哀嚎声不绝于耳。 周至柔见状,皱了皱眉,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心说要不要等一会儿再来?人家一家四口团聚着,她胡乱入镜算怎么回事? 刚转了个身,周庆书就道,“你的确该打。“ “周琪现在的性子,不都是被你宠惯出来的?自以为是,心高气傲,偏偏又没什么智慧,只转些小女子的狭隘偏激心思,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秋氏大哭,“夫君这么说,妾身无话可说。是,妾身头发长,见识短。可夫君若是多多教育琪儿,他也想用心学业啊,又怎么可能功课不佳呢。“ “我就是在教他。“周庆书淡淡道,“没有你在旁边撺掇,乱他的心志,他自然会更好。“ “夫君这么说,是我,我碍了琪儿的前程了?我,我是他亲娘啊,怎么会乱他的心呢,我只会巴望他越来越好的啊!“ “别的不说,秋氏,我只问你,当年你尾随我出门,是如何对我说的?“ “我……“ 秋氏一下子面红耳赤,左右看了看,又羞又气,“夫君说这个作甚?“ “我听得你背后很有怨言,道我不能把你扶正,是害了你一辈子。秋氏,可有此话?“ “绝无,绝无!“秋氏连连摆手,“是谁在背后暗害我,嚼舌根子,烂嘴烂舌的,死后不怕下拔舌地狱吗?“ “没有就好。不然我还真以为我是违背了什么承诺,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秋家了。“ 周庆书冷冷看着秋氏,“你当年是怎么说的,估计也忘记了。怪我这些年,把你的心养大了。原是我,不该让你怀着琼儿就接到老宅里,让家里的老人照顾你,才使得你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金氏到死也没进周家的祖坟,是不是觉得这是你的机会了?“ “没有,夫君,妾身怎么敢,怎么敢妄想呢?“ “没有就好。你当年所说,‘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我今日所给了,不知超出多少倍了!“ 第二百章 各有各路 周庆书绝情冷酷起来,是不会念一点旧情的。他丝毫没顾忌秋氏的颜面,直接将当年的话说穿,秋氏面色紫涨,一声声好比钟声的回荡重击。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过去——那时的她天真又真挚,惊鸿一瞥就记在心里了,念念不忘,想嫁。 就那么想嫁。 不顾女儿家的娇羞。 母亲说什么来着,“齐大非偶“? 她怎么听得进去? 为了嫁给周庆书,她强烈打压排挤庶出的妹妹,终于代替成功,成了周庆书的……妻妾?妻子不算妻子,妾侍不算妾侍。名分都没定下,就怀了身孕。 她以为只要一举得男,就好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怎么就走到今天了呢? 秋氏眼含热泪,一滴滴的滚落,“是,是贱妾逾越了。夫君放心,贱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周琪在旁边,被打得皮开肉绽都死咬着唇,没怎么出声,可现在看着母亲垂头,低眉顺眼,口称“贱妾“,几乎贬到尘埃里,大叫一声,一歪头就昏厥过去了。 秋氏素来把儿子周琪放在心尖尖,见周琪倒下人事不知,哭着就扑了过去,“我的儿……你要是丢下为娘走了,那为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一起去了……“ 母子两个哭得好似有今日没有明天,周庆书冷峻的眉眼一扫,立刻有仆役过来,硬生生拉开了秋氏,又有人抬着周琪下去医治。其实周琪只是怒火攻心,缓和了一会儿就醒来了。想到母亲秋氏所受的苦楚和羞辱,心中的郁愤就别提了。 可能是苦难是最好的磨砺石,小小年纪的周琪一日之间长大了。诡异的是,半大孩子的他,竟有几分周瑛的神韵——说是亲兄弟血脉相连好,说共同的遭遇产生同样的愤慨也行,总之,这一日后,周琪也不是那个单纯稚嫩的孩子了,心里藏着话,表面却不露分毫,有了未来权臣的些许模样。 “国子监的郭祭酒,是为父的好友。你去了之后,他会照拂于你。不可仗着身份肆意胡来!“ 周庆书为周琪选好了前路,周琪能怎么样呢,他抬眸看了一眼父亲,便低下头,顺从的应了。没人知道,小小少年心中已经埋藏了一颗种子,只待来日风暖玉露,就待发芽成长! 秋氏为儿子准备外出念书的衣物,一件件的,都是她亲手裁制的——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成为一个女红厨艺都拿得出手的合格后宅女眷,谁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细细的摩挲着,她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溢出一颗晶莹的泪珠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悔恨的。 总之,从周琪走后,她就自闭了,关上门,跟郑氏一样极少出门交际,平日里就是做做针线,做好了,就托人送到国子监给周琪。她怕人家笑话她,贪心,不过一个区区妾侍妄想正妻之位,好像癞蛤蟆可厌可恶。 她不知道,其实周家上下还真没什么人关注,毕竟她还有个儿子,周琪资质不差,将来的前程不一定呢,二房的事情看看热闹就好了,谁要是上赶着去奚落羞辱,那就是自找不自在了。 …… 周至柔感觉啥也没做,秋氏就软趴趴的退避三舍了。她既是惊,又是哀叹。看看她上辈子弱成什么地步,才被这个手段普通,心机更浅显的女人,逼得差点活不下去了?但凡她有一点豁出去,或者更聪慧一点,都不至于苦到那个地步。 不过细想想,也不能完全怪自己——谁让她一穿来,就被发现“附身“的秘密,还遭遇热油攻击,在生死之间几度徘徊。好不容易活下来,什么人是朋友,什么人是敌人,都是暗暗观察了很久,不敢轻易做出判断,生怕一个不查就把小命葬送。 雨后的梅花树下,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手一指,“就是这里了。大姐姐出嫁前就是带我来这里,道这里埋的是三年的女儿红。速速挖起来,我好送与佛女。“ 丫鬟们一个个拿着小锄头,顺着周至柔的指点开始挖掘,挖得香汗淋漓,终于挖出深埋的酱色酒坛子,累得不轻,“柔姑娘,挖上来了!“ “嗯,做的好!“ 周至柔是周家出名的财神,她有吩咐,有的是丫鬟愿意跑腿。比如这次挖女儿红,出力的个个都得了赏钱,美滋滋的四散去了。 周至柔则带着三年女儿红,命人备好了马车,前往护国寺。刚刚出门,就遇到远归的周瑛。 周瑛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兄妹两人一年多未见,他长高了,也变黑了,然而眉目舒朗,看着比过去沉郁压抑的模样舒服多了。周至柔愣了一愣,叹口气,让马车带着酒去了,至于一坛子酒要怎么进入寺庙之内,就不是她关心的范围了。反正释摩云想要,那就有办法拿到。不想要,这礼物就没有送的必要了。 看周至柔随口吩咐人的随意,周瑛笑道,“看来没有我的日子你过得也不错。“ 没有搭理他,连一个斜瞟也欠奉,周至柔扭头就走。 周瑛自然是步步紧跟上,冲身后人摆手,“东西先到后罩房找个库房存着,都我有功夫了再细致的分。“ “是,少爷。“ 周瑛丝毫没觉得自己远归回来,不第一时间去看长辈,有什么不对的。周家的长辈……他是见谁好?周庆书衙门还没散值,周简常年住在清水湾调养身体。长房三房四房的,虽说也是长辈,可周瑛内心觉得,他们还不配! 理直气壮的跟在周至柔后面,慢悠悠走了半柱香,周至柔才冷哼一声,“跟着我干嘛?“ “咦,这不是周府么?少爷我不是姓周的?“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也是周家人。要走就走,怎么不光明正大的呢?好似做贼一般偷偷摸摸!“ “自然是不想无关紧要的人知道我的行踪了。“周瑛道。 周至柔回望兄长一眼,笑得越发甜美了,“是啊,无关紧要的人知道了,怕是会横生波澜吧?“ 周瑛叹,“还是我妹妹聪明,一口就戳中真相。我可不是七嘴八舌瞎议论的么,毕竟我去的地方是异国他乡……“ “你去了东梁?去见了……他?“周至柔眉梢一挑,“说的像真的一样。“ “千真万确!“周瑛道,“若不信,看我带回来的东西。“ 后罩房的仓库,十几个箱子摆得严严实实,周瑛指着其中一个特别标记的,“给你的。“ “这么好?“ 周至柔嘴角笑意加深,不过打开箱子后,看到里面各种东梁风格的衣衫布料,以及街头巷尾才能购买到的小玩意,小玩具,甚至是书画册子,不由得沉默了。 “你真的去了东梁?“ “是,拜在那位门下,学了点治国的本事。“ 不说这个还好,说了,周至柔听着万分想笑,苦苦憋住,“学了治国?那你是学业有成回来了?“ “不。“周瑛忧虑的一叹,“我觉得,反而迷惑了,还不如不学。“ “嗯,这下我相信你真的学了点东西。“ “咦,不亏是我妹妹!一路上我也结了几个伙伴同行,人家听闻我在小松山门下学习,结业而回,都以为我掌握了一身本领。我说,还不如不学,他们都不信,以为我说谎,或者故意谦辞。“ “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治国的本事,哪里是学上一两年就能掌握的,只怕再学个十年八年,也未必是个好的执政者。再说了,小松山那位,是哪一国的君主,懂得什么治国治民?他做过吗?都没做过,没有任何实际从政经验,凭着一腔空想,就叫别人治国,亏得你能在小松山待上一年。“ “这一年也不是全无收获,我得了不少种子。“周瑛将他这一年所做的事情说出,原来小松山重视农桑,曾让弟子用心农活,可惜,大多数弟子觉得这是泥腿子做的事情,表面遵从,其实骨子里觉得都是下等人做的活,并不往心里去。 而周瑛不一样,他知道农桑关系根本,就用心的学了,同时,接着小松山的地利,有什么新鲜的种子他都去掌握,然后一道道送回南魏。别以为他这一年都呆在南魏,没什么存在感,其实他送过来的种子,经过试验都发芽成长了,为天下百姓的饭桌上多上一种蔬菜,不算什么,那么多一种粮食呢?一种抗旱的,冬天也可以栽种的冬小麦呢? 周瑛的功绩,早被记录了,说不定宣平皇帝都暗暗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若非如此,周瑛也不能慢悠悠的在东梁待上一年多。他对自己的前途规划得非常明确,必要中举一甲,然后入翰林,转地方州府佐贰官员,然后升官一州牧守,再调回京城入阁!入阁,是他的毕生目标,一定要完成。 要不是非翰林不得入阁,他对名望清贵的翰林院也没什么兴趣的。 种子一事,还没有完全铺展开来,还没怎么彰显。等几年吧,至少十年后才看得到功绩有多累累。而那时,就会随着他官位越来越高,而给他关键时刻的助力。 周瑛说完,周至柔思索了片刻,“除了冬小麦,北方应该还有其他的好东西,你怎么不一并带来?“ “药材就算了,我倒是想,可惜都被瓜分光了,我也没有足够的钱收购。“ “除了药材呢?“ 周瑛不解其意,“除了药材还有什么?东梁那么贫瘠,也就国都稍微繁华一点。“ “东梁……有铁啊!“ “有是有,那东西我能运走吗?“周瑛扶额。 “怎么不能?你忘记金矿了么?“ 金氏买下的金山,还不止一座。虽说当时是东齐国,和东梁的国情不同,可金氏当时只是一介女子,她买下的又是金山,竟然能让东齐国那陌路王朝上下贪婪腐朽的官员承认了金矿的所有权,这等本事? 周瑛沉默不语。 越是接触生意场合上的事情,越是觉得金氏实在太强了。说是商场的奇才也不为过。 可惜红颜薄命…… “你觉得,娘亲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更大的利益。或者更大的威胁,能危及生命的!“ 人们会见小利而忘大义,但是有大利在前面,小利益就不算什么了。在人身安全面前,钱财也不算什么了。 金氏,真的只是一介普通的商贾之女? “你和金家联系过了么?“ “没有。金家又出海了。“ 和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金家早早就出现了,金家舅父舅妈,外加一个金家表哥,时不时的就往周家来,大手笔的撒了不少银子。 按情理而言,这么撒银子,那周至柔在周家的处境会很好吧?至少看在银子的份上,也会多照顾一下啊。 可事实正好相反。 金家撒银票从长房撒到六房,唯独避开了周至柔居住的小跨院。 这谁还看不明白啊?就是借着她周至柔一个名义过来和周家打好关系而已,哪里是真的在乎外甥女死活呢? 于是周至柔的日子更加难过…… 说不怨是假的,可更多的恨意吧,有没有。毕竟她从来没把自己当成金氏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金氏的娘家多多照顾她? 她只是心里不忿罢了。 “又出海,钱不是赚回来了,前头欠的债坑都填了?“ “商人逐利是本性。金家舅父想再出一次海,拼这一回。“ 周至柔不可置否,反正金家不在她面前胡乱蹦跶,她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倾完一年来的经历,也帮周瑛拆掉了十几个箱子,把各房的礼物分发出去,连已经出嫁的周瑾都没忘记。周瑛在面上的礼节也算圆了过去。 次日一早,才去各家各门转了转,与此同时,他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 顾天和为首,以及其他早前结识的小团体伙伴们,一个不落。 什么,未来的大丞相和顾天和分道扬镳了,抱歉,他不知内情,归来后急着见旧日朋友,才急着邀约下帖子了!若是不愿意,那,改日?只是先约那个好呢,头疼死了…… 周瑛不是做事没成算的人,早就知道内情了,不过他不做这个中间调和人,让给人去做,岂不是傻瓜? 第二百零一章 不可等闲 周瑛知道,未来的吏部天官袁致远,还没修炼到日后内外兼修圆润如意的境界,不然绝不会轻易的与小胖子顾天和分道扬镳。上辈子就是,袁致远脱离了小团体,在外面拼拼打打了五六年,最后才在友人的帮助下,和顾天和和解了。不然,这吏部天官,未必轮得到他。 即使知道历史上会发生的事情,那么周瑛就不可能把好人让给别人做。趁着他刚刚回国,什么都还新鲜热情,干脆包下了鸿宴楼的三楼,同时邀请了顾天和和袁致远,打算在众人面前做个见证,让两人和好。 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无非是理念不合嘛! 谁曾想,这理念不合,还真的影响很大!顾天和家传渊源,平时脾气像个老好人,不轻易发怒,可是有一处逆鳞,那就是他曾祖父!他要是在外背叛了父祖的威名,那顾家也容不下他啊。 而袁致远,还年轻,认为治国的理念需要“因地制宜“,哪有什么放诸天下都适合的治国良策?对顾天和的曾祖父一些政策,有些微词…… 为周瑛的接风洗尘宴办的顺利。为袁致远和顾天和的“化干戈为玉帛“宴,失败了。 袁致远不肯低头认错,坚持自己的想法。 顾天和也无奈,他不想从政,可他顾家长房长孙的身份,不许他意气用事。这个好朋友,注定要失去了。两人各退一步,客客气气的敬酒周瑛,然后出了鸿宴楼,头也不回,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周瑛感叹了一声,他在边角线上,左望右望,选顾天和吧,顾家和周家的友谊更上一层楼,将来亲上加亲也说不定。那么未来官场肯定走得顺遂——没见得袁致远后期走得那么顺,吏部天官啊,那是问问站在了朝堂上,影响天下官员前途命运的天官! 而选袁致远,没了顾家的照拂,将来定然要在官场上摔摔打打,说不定要撞得头破血流! 什么人会选他嘛!那不是脑壳坏掉了? 周瑛嗤笑一声,原地潇洒的赚了一个圈,挥手间脚步不停的朝袁致远走去。 袁致远还以为周瑛是来送他,“不必客气了,周兄。“ 周瑛摇头,一把抓住袁致远的胳膊,“兄是我周某的同道中人,我岂能坐视袁兄孤零零一人离开?“ 袁致远猛的一抬头,“什么同道中人?“ 他难以置信。 因为周家和顾家的关系,他还以为周瑛想都不想的,会站在顾天和一边! “顾帝师学究天人,是周某敬佩崇拜的目标。然而时移世易,他老人家已经过世多久了,周某敬佩其心胸气度为人,其慧眼识人,为朝堂选拔人才。但治国之策么,周某更相信自己!“ 袁致远呆了呆,很是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周兄“,十分的狂妄。 太狂妄了。 周瑛笑起来,“我辈岂是篷篙人?“ 拖着袁致远继续喝酒,喝到醉醺醺了,做了好几首诗词。水平么,平平而已,既说不上多么出色,也不算差,和过去的<青玉案差远了。 袁致远酒喝得不少,然而眼睛清明,看着诗兴大发的周瑛,心理一阵迷茫——这家伙,选我不选顾天和,是个傻子吧? 不过后来听说顾家和周家的关系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才醒悟,感情是两边都不想放手,鱼和熊掌都想要?啧,也未免太贪心了。可再转念一想,人家也是冒着得罪顾家的风险过来陪他喝酒,这份情,得领! 酒后没几日,袁致远离开了京城,接到了吏部调令去到通州当通判,以他二十七八的年龄,倒也算得上“年轻俊才“了。周瑛当和事老的计划彻底失败。他反思,大概是未来天官还没经受过足够的摔打,没有认清现实的残酷,不用怕,他的当务之急是博取好感,以谋求将来。这顿酒是送行,日后多多写信联络,也不会生疏疏远了。 周瑛叹息着回到周家老宅,这番感叹除了周至柔,也没有别人能够诉说了。 原以为会得到妹妹的一阵安慰,或者听他说一些大道理来,站在制高点上指责他意气用事,没想到周至柔很是意外的反问,“为什么不利用这件事明好好的做一场文章?你的才华比起周庆书差远了,那还不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什么地方能够超过他?真想一辈子被他压下,黯淡无光吗?” “怎么做文章?”周瑛咳嗽了一声,“顾家和周家两家的好不容易结交,我可以因为私交而偏向袁致远,但若是让两家的交情破裂,让两家的名声蒙尘,只怕周家也容不下我。” 周至柔冷笑,“你以为我想的是什么?何况你当真和袁致远是好朋友吗?还不是看在人家未来的前途份上!” 周瑛咳嗽连连,也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他无所遁形。索性也不掩饰了。 “没错!现在的问题就是顾家这边是不能丢下的,损害了和顾家的交情百害而无一利。然而袁致远那边也不能丢下,不然要不了二十年就能看到苦果了。” 周至柔分析,“难道我是小孩子不知”! “让你利用这件事好好做一篇文章,不是让你破坏两家的感情,更不是让你破坏袁致远的对你的观感!你可以两者得兼,两全其美!” 说罢,周至柔嘀咕嘀咕,如此这番说了一通。 周瑛听了,叹为惊人,“还可以这样啊!” 上下打量了一眼妹妹,“我没想错,你若是个男子,只怕日后身居高位,位极人臣!” “得了,还位极人臣呢,我可没想那么远”。周至柔对当官做宰的兴趣并不大,她只想舒舒服服地过完这一生,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她大概只需要1一二三层,基本的衣食住行必须满足的,这是生存的根本,安全感当然不能少,还有爱和被爱。 达到这些就已经超过了九成世人的幸福了。再去追求什么更高层次的,实现人生目标的,她还真能有什么大的梦想。总觉得那些就像镜花水月,好像跟自己没有关系。 有的时候她也问自己,“好歹也是读了十几二十年书的高等院校毕业的高材生,论本事也超出这个世界几百年,为啥不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青史留名?这篇长文走不了言情爱情的道路,你可以走向争争权夺利的新篇章啊!” 然而想了想,那样活着太累了。她对建功立业没有太大的野心,能顾好自己,还有身边的人就很不错了。 周至柔给哥哥周瑛出了主意,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之后还是忙着跟佛女打交道,总想看佛女不喜欢,但又强忍着耐心跟她周旋的样子,每每都让他觉得心里头畅快。 直到整个京城的风向标都朝向周家顾家,她才知道这个主意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鸿雁楼。 周瑛包下了整个场子,每日里吃酒菜全包,客人全满,座无虚席。别误会,来的可不仅仅都是达官显贵,更多的都是书生士子举人等。 鸿雁楼其实损失蛮大的,不然每日的销售营业额都赚得盆满钵满。但是掌柜有眼光啊,觉得这书生士子因为彼此的政见不同,需要一个争论辩论的场合,这个场合无论选在哪里,未来可能都是会成为一个出大名的,影响历史的标志。未来说不定哪个看着普通的士子,就会是某个部堂大官。 赚钱有近利,也有远利。近利只要看在脚下三分地就够了,而远利需要长远的眼光。 鸿雁楼破天荒地打开大门,欢迎所有人进来参与,为此那些商人小贩过来叫唤卖瓜子零食的都可以随意出入。 这样还不吸引众人的目光? 看热闹的,都里三圈外三圈。 开头的三五天只是小范围的传播,名头是周瑛提出的,“我才刚刚回来,知道两个好友有分歧,一时分不出高下,就我内心而言也无从辨别,所以希望提供一个平台,让大家自由辩论。孰是孰非大家公开讨论。” 很多书生有些忌讳,不愿意上台发言。周瑛就抛出砖石,先谈论了一些自己的粗浅见识,谦逊的表示希望大家公开质疑,这样他才能进步。 他狡猾地选了一些比较容易引起争议的,果不其然,引得一些书生先开了口辩驳他。然后再引起另一波书生的不满,再上台来辩驳。 这样你来我往,马上就热火朝天起来。 辩论是有瘾的,就好像吵架一样,如果你没有发挥好,连做梦都想着怎么能吵赢他。 周瑛就做了三件事,一是联系了鸿雁楼的掌柜,表示我要做什么事,我需要你做什么配合,你愿意,我们就签下几天的包场协议。事后反响如何?再要不要续期,接着再谈。 第二件事他抛砖引玉,先用自身的经历和感触引出这个辩论的主题,算是搭建了一个辩论的舞台。 第三件事他成为这次辩论赛的裁判。这其中的变化是悄悄的,似乎作为发起人,身份自然而然地被转变了。 而且他做得非常巧妙,从来不直接式的,命令式的,而是抱着不伤和气的态度,不使大家动了真火,规定了一些都能接受的条件,比如说不能动手,每个人发言时间控制在一炷香内。一个人说完另外一个人才能再说,然后要简单扼要,不能东拉西扯。说出的东西要有理有据,不能光凭臆测,最好有实证。等等,众人都能接受。 关于裁判,周瑛做了几次,就明显的感觉他的威望日渐深厚,大家看他的态度明显带着一丝尊敬,不像以前,虽然也知道他有才华有家世,可总带着一丝疏离和一丝疏远,是在冷冷的旁观,观察他这个人有什么缺陷把柄,不愿意跟他深交。 做了这个论台之后,他没有多大变化,而周围的人却不会用同样的眼神看他了。 “不过花了区区五百两银子,就有这种好事,看来我从前对柔娘还是有所低估。” 这一天的议题,已经转移到之前袁致远和顾家的分歧上。顾天和必须要支持自己曾祖父的证见,但其实他自身并没有什么政治主张,让他上去说出123,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袁致远的朋友,政见充分准备,有理有据。 “关于盐铁朝廷下令全部自己掌控,我没有质疑这个!只是你们翻看一下内部的名文,有多少在盐运使干了一二十年,结果被抄家灭族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几乎每一任,都是贪婪的蛀虫” “我不相信是当今陛下看错了人,即便看错,以吾皇的英明,一个两个或许,怎么可能每一任都是这样?因为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广泛了,就好比一张大网,一个小鱼儿落在其中就只有被掌控的,翻不出天去。” “我国要整理励志,首先第1个就逃不开这个盐运使!盐运关系民生,更关系着国家命脉,不可等闲视之!” “关于盐铁朝廷下令全部自己掌控,我没有质疑这个!只是你们翻看一下内部的名文,有多少在盐运使干了一二十年,结果被抄家灭族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几乎每一任,都是贪婪的蛀虫” “我不相信是当今陛下看错了人,即便看错,以吾皇的英明,一个两个或许,怎么可能每一任都是这样?因为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广泛了,就好比一张大网,一个小鱼儿落在其中就只有被掌控的,翻不出天去。” “我国要整理励志,首先第1个就逃不开这个盐运使!盐运关系民生,更关系着国家命脉,不可等闲视之!”“关于盐铁朝廷下令全部自己掌控,我没有质疑这个!只是你们翻看一下内部的名文,有多少在盐运使干了一二十年,结果被抄家灭族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几乎每一任,都是贪婪的蛀虫” “我不相信是当今陛下看错了人,即便看错,以吾皇的英明,一个两个或许, :。: 第二百零二章 承认错误 周至柔抬了头,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这群情绪高亢的士子们一个个面色潮红,也不知是谁无意中掉落的。哎,一群为了出人头地的年轻人,真是天真啊。今日这么热火朝天,激烈的表现自己,恐怕听说了她放出去的谣言——辩论的议题涉及到国家的盐铁等国策,吏部户部的高官都派来人关注呢。 这就好比在热油上加了一点水珠儿,可不就炸了吗? 她心理颇有些怜悯,于是更加开心的嗑瓜子,当她的吃瓜群众。 不一会儿,又掉下一粒花生子,巧不巧的砸到她头顶上。这是谁啊,和她逗趣儿? 周至柔再次四处张望,她为了融入整个环境中,特地穿了青衣小帽,混迹在书生书童之中。她的身高在女生中不算矮的,十五岁,一米六左右,然而和一群男生中就是娇小玲珑了。她自以为伪装的不错,特地打上了能遮盖白皙肤色的蜡黄粉液,嘴唇也涂抹了不显颜色的豆沙色,整个人看起来最多算是模样清秀的小小书童。 难不成有人想跟他这个书童,在这高朋满座的环境下眉来眼去?想一想都瑟瑟发抖呢。 周至柔笑得更有趣味了,两只灵活的大眼睛四处望来望去,还是盯着高台上的俊俏书生。她哥哥周瑛,正含笑站在一边,只有等辩论的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时,才象征意义上的阻拦一下。不够格啊,光是展示风度有什么用?但话题辗转挪到南北出生地时,就该当机立断地打断啊! 她使了个眼色,匆匆写了一个纸条,传到高台上。充当裁判角色的周瑛,环视了一眼周围,出于对妹妹的信任,立刻高声宣布了另一条大家必须遵守的规定:不可以南北出生地来辩论。 这是为啥?大家都是不一样的,南北出生地怎么了? 电光火石之间,周瑛福至心灵,立刻躬身致歉,表示刚才表达的不到位。 “我们众目聚集在鸿雁楼,为了一个目的,一为真理!真理不辩不明!二为让朝堂上知道我们的声音,知道我们忧心天下,志向高远。第三,是结交友朋,找寻志同道合之人。可是在这高台之上,辩论的议题时常有发挥不当之时,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每个人脾性都不一样,我只怕议论南北之地的不同,最后变成人身攻击,因此才加上这一条,希望所有的辩论都能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进行。” 周瑛这番话听得众人连连点头,连声说是,于是悄无声息之中周瑛再次输入了自己的观点,他的形象变得更加公正公平了。 周至柔满意的点点头觉得兄长未来可期。在场这么多书生士子,可都是他未来的政治资源啊。 正想着,又一颗花生子掉到她头上。 诶,这一次两次的是巧合,第3次就是成心故意的咯? 周至柔左右看看,仔细分辨身边每一个人的神色眼神,被她看到的,个个怪异的看着她,看来不是在她身边的人。 周至柔继续望,一转头就看到一粒花生,直直地朝她飞来。她立刻迅猛地接住,然后朝着花生的抛物线方向,转身抬眼看去。 那是二楼雅座。鸿雁楼做生意的,一楼大厅已经敞开给书生士子了,每日里茶水点心供应不停,这部分损失他们自己认了,除了一开始收了周瑛五百两定金,之后的时间分文未取。那二楼雅座,敞开放给什么人,什么人在暗中观察观战,周瑛自然也不会多加过问,随鸿雁楼掌柜自行安排。 这也是周至柔敢随便放出谣言的原因。大厅之上的书生士子那么多人,也不都是个个眼瞎,早就看出来,二楼三楼上很多贵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所以才会特意上去表现啊。 人海茫茫,在座的都是南魏将来的栋梁之材,不乏样貌十分出色的,可是她只想看笑话,当无聊生活中的一个消遣。 可是在看到那个人,那双眼睛时,周至柔瞬间绽放异样的光彩。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笑得成了一个括弧。双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思想,没等大脑主人下命令,就欢快地朝二楼雅座走去。 底下一群威武雄壮的士兵把守,看到一个青衣小帽书童过来,咔嚓一下手中长剑交叉拦住她。 周至柔踮起脚尖,不停地向上张望。果不其然,片刻功夫,楼梯就咯吱咯吱的响起来。雅座的贵客下来了。 为首的那个人,已经不复旧日的刻板印象。至少身高蹿上去一大截,从楼梯上走下来就看到他两条笔直的长腿,在周至柔眼前晃啊晃,露出掐云绣金纹的鹿皮靴。 他手上戴了一个玉扳指,翡翠的透绿和指尖的粉嫩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抬头看,他的腰间佩戴了平安扣的玉龙纹的玉佩和一个泛黄的荷包,玉佩倒也罢了,这个荷包和簇新的胭脂红织金贡绫绣万字不断纹的长袄完全不搭配。 周至柔笑得越发开心了。 因为这个荷包就是她亲手绣的呀。 等到章岂走到她面前,她的心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的人又分裂成两个了。一个不要脸的痛骂自己,“你又不是没见过成年之后的章岂,为啥还这样春心荡漾?” 另一个则恨不能一直哼唱,“我得意的笑,我得意的笑~” 看看章岂长得多好看?长腿细腰,肩正身直,都不要看他的脸,光看着背影都能想入非非。 这是我的,是我的,都是我的。 大概是周至柔表现得太明显,或者说太露骨了,章岂的表情略微有点不适应,但很快释然了,“这不就是谷莠吗?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这是我的旧识,让他上来吧!”章岂淡然的吩咐两边的侍卫。 侍卫松开交叉的长剑,放了周至柔上去。 章岂都没有多看周至柔一眼,甩开长腿蹬蹬又上了二楼。 哎呀,怎么都不想我的? 莫非我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周至柔很是委屈,有心问,这半年来怎么都没有什么回信,你去哪里了?见过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可是做了太长时间的笔友,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始交流了。 看来时间的流逝,还是在他们身上拉开了鸿沟。 要做些什么,打破这种生疏陌生感呢? 周至柔动起脑筋,苦苦思索着。 圆桌上摆放了各色的美味佳肴,章岂神情略微有点倨傲,看都没有看周至柔一眼。 周至柔心思越发杂乱了,久别重逢开局的第一关一定要好好表现,得表现温情,思念,同时也要落落大方,不落俗套。要怎么能让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呢? 她纠结着。 章岂等了半天,就见可恶的女孩呆傻的坐在一边,真的跟个小厮书童一样,当下冷哼一声,“愣着做什么,不晓得坐过来一点啊!” 说着恶声恶气的话,周至柔却笑了,赶紧凑过去,手一拉,紧紧地握住章岂的手。 章岂扭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不过他的耳根子已经有点微微发红了。 周至柔乐不可支,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杂念真是太好玩了,也太可笑了。想那么多干嘛?就以自己的本心本性来面对啊。 所以她的恶魔之手,直接绕过去,掐了一下章岂的腰间肉。 太紧实了,根本掐不动。 章岂回头瞪了一眼,没有说话。 周至柔却好像得到鼓励,手指点点,爬上了章岂的腰,整个包围过去。这样,就变成周至柔“美人在怀”的画面。 章岂眼睛横着,嘴角抽动了下,到底没有阻止拒绝,只是哼哼着讥道,“越发胆大了。” “我也想表现的矜持些,可是怎么办?我控制不了我的手。它一看到你就不由自主的……” 周至柔的手开始上滑,抚过后背划上前胸,甚至还过分的在大腿上摸了两把。 章岂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身份对调了?急色的不应该是他吗?怎么反过来了?可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还真做不出来。于是再横了一下周至柔,“脸皮越发厚了。” “厚就厚点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思念你。”周至柔面上委委屈屈。 一面是这么娇弱的,一面却胆大包天,章岂咬了牙,“女女扮男装混到这里来干嘛?” “好玩儿啊!” 周至柔睁大眼睛笑得特别开心,“你不觉得这里人吵吵闹闹的特别有意思吗?” “有什么意思?一群跳梁小丑。” 周至柔捂住嘴笑得呵呵的,“可不能这样说,虽然都是小鱼小虾,偶尔还有两个鳖出行呢。矮子里面拔高个,有几个还是很出色的。” 说完,她对鸿雁楼的辩论赛彻底失去了兴趣,但眼睛只是一眨一眨看着章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收到消息啊。” 周至柔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欢喜,她知道,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肯定是罗伯那边封锁住了。而罗伯这么多年,几乎也默认了她的身份,不会对于这么大的事,而且根本瞒不住的,刻意隐瞒。 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章岂的主张。他不想让自己知道? 什么原因呢?他不想看到自己?这个可能性百分之一都不到。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她猜测可能是章岂……知道了什么。 这么多年,周至柔隐瞒的事情多了海了,几乎她所有写的心疼,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却都不是事情真相。 然而她还是有底气,面上毫无羞愧之色,因为她……只是个小丫鬟啊,能看到的有限。 低头笑了笑,她抬起头,眼中的光芒盖都盖不住,喜悦的偷看章岂。 章岂目光如炬,炯炯的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说呢?” “嗯,肯定是怕我见到你太激动,又哭又笑的,鼻涕眼泪一把,都沾到你身上了。” 章岂磨牙,“你现在见到我,怎么不激动的哭呢?” “因为你太好看了啊,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好看,好看到我只想痴痴的看你,哭不出来了!” 章岂这回终于受不住了,压力按住乱摸的手,“老实一点!” “哦,听你的。” 低眉顺眼的谷莠,怎么那么可爱呢?章岂的心瞬间变得柔柔的,之前准备的东西全部抛之脑后,只想享受的片刻的安宁和幸福。 外面辩论赛热火朝天,激动的书生士子们为了名望,使足了力气展示自己的才华。而雅座包厢里,周至柔和章岂四目相对,只觉得多年的守望,终于相见,好像……比过去更多了点什么。 过了一会儿,周至柔轻轻的,把头靠在章岂的肩膀上,又过了一会儿,紧握的手,变成十指交叉,缠绵在一起。 周至柔紧紧摸着章岂指头上的老茧,又摸着手背的细腻肌肤,心里猜测着这些老茧是什么原因造成,脑中勾画出射箭,骑马,写字的章岂,长年累月的,日复一日的…… “很枯燥吧?” “你说什么?” 周至柔立刻甜甜一笑,“我说,没有我的日子,很枯燥乏味吧?早知道,就带我一起去啊,也省的我见不到你,天天想着。” 章岂嘴角上扬,“我也有点悔意,不过后来知道你进了周家,当上周庆书的女儿,就不敢后悔了。万一打搅你们父女相认,岂不是一大罪过?” 周至柔睁大了眼睛,手想抽出来,不过章岂纹丝不动。以他今时今日的身高力气,周至柔是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眨眨眼,“谁告诉你的?” “谁说的,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以前告小状的时候,都是歪曲事实,只说对自己有利的一面,把不利的一带而过,怎么说,说话的秩序很重要!” 章岂嘴角一歪,“你只说,真假就好。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骗我?” 周至柔冷静无比,这一刻,她清晰的感觉到,这是影响她未来情感的关键时刻,略有差池,会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是啊!” 章岂的身子立刻僵硬了。 :。: 第二百零三章 肉麻兮兮 周至柔的委屈不是假的,她眨巴眨巴眼睛,眼中看不到一丝躲闪和羞愧。迎着章岂的质疑目光,她撅着嘴,“你到底想问什么嘛!问就问,难道我都在你手心里了,还会不告诉你?“ 一边说,一边在章岂的手心里挠了挠。 章岂“哼“了一声,用力的按住周至柔的手。女孩的手,软软的,滑滑的,有一种稍微用力就能折断的脆弱感,是以他不敢大动作,只是警告,“骗了我,还理直气壮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怎么会?你只要让我看不到你的俊脸,我就伤心的快要死了!“ 话音刚落,章岂和周至柔两个人,齐齐一震。一个眼睛放大,一个嘴唇轻颤,随即分开了,章岂忍住不适,甩了甩肉麻兮兮的手,“你、你怎么变得这么厚脸皮?“ 周至柔茫然的,抬头做放空状,“我也不知道哇,我以前也没发现啊。“ 说完后,周至柔忍不住埋怨起来,还倒打一耙,“都怪你,要不是你突然出现,勾动我的思念,我才不会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当然了。我以前是多冷漠,多冷静的人?“ 若没有过去共同的经历,章岂早就拂袖而去了。可是想到谷莠的过去,从假山上摔下,被庄家关柴房,还有被东齐国暗探抓住……种种事情,他太清楚不过了。那时她才几岁?当下就沉默了,罢了,这些都是支微末节。 咳嗽了一声,章岂撇过头去,“你的身份不同了,周三小姐!“ “周三?啊?“周至柔抖了抖,“头回听到这个称呼。“ “够了。“章岂站起来,“你骗了我多少年,现在还瞒混过去,以为我章岂是傻子么?“ “傻子?你能窥探我的内心深处想法?“周至柔赶紧捂住胸口,做出小心防范状。 “你……“ 章岂胸口剧烈起伏,明显气得不轻。 “岂哥儿,我早说过,她在骗你,一直在骗你了!“雅座的屏风后头,突然出现一个女声。声音很是熟悉,带着一股急迫。 周至柔不慌不忙的转过头,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原来是玳瑁姐姐?你,你当初不是觉得清风苑待不住了,就嫁人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玳瑁看到曾经的谷莠,眼角嘴角都是冒火的,从鼻子孔里喷气,“嗤“了一声表示“我不屑和你说话“,走到章岂身边,“岂哥儿,我句句是真啊。这丫头,满嘴谎言,和她的兄长打从一开始就是欺骗岂少爷的。“ “现在回想,他们兄妹兴许早就算好了,岂少爷,你被他们兄妹戏耍得团团转!“ 章岂木着脸,看不清任何表情,良久,等玳瑁怒视周至柔,而周至柔没有任何反驳,才淡淡道,“你,有何话可说?“ 周至柔抿了抿嘴,“玳瑁姐姐火气好大啊。“ “贱人,你别装出一副委屈的可怜样了。你以为岂少爷还像当初单纯吗,被你胡言乱语一阵就能哄过去。别的不说,你连真名都不敢直说,不然你就在这里,跟岂少爷说,你的生身母亲是谁?“ “你要是敢发誓说一句,你和金氏半点关系也没有,那我就从窗子里跳下去,从此不碍你的眼。“ “你敢不敢?敢不敢?我就谅你也不敢,老天长着眼的,连老天爷都敢欺,不劈死你个谎话精!“ 周至柔一句句的,被逼迫到墙角里了,抖了抖肩膀,无奈道,“玳瑁姐姐,你说我说谎?“ “你还敢否认?“ “我没啊,我刚刚也和岂哥儿说了,我骗过他。不过就这件事么,我还真不算骗。“ “你还敢狡辩?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你以为我没有证据么?“玳瑁咄咄逼人道。 周至柔摇头,“骗人,总要有个目的吧。玳瑁姐姐想要拆穿我,觉得我在骗岂哥儿。那么请问,我骗了他什么呢?“ “骗财?“ 她笑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么知道我最不缺的,就是钱财了吧。“ 此话一出,玳瑁的脸色就变了,还强自道,“谁知道呢,谁会嫌钱少?不然你能从罗伯手中骗的两个庄子?还堂而皇之的以未来少夫人的身份管着?“ 周至柔正愁没人替她说话话,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她求之不得。故意叹一口气,“谁说两个庄子的,明明是四个。分了京西两个,西南一个,京北一个,一个个离得天南地北的,每个月我光是跑几个庄子,都累得不轻。“ “你当我愿意打理么,出产也不多,每年我费尽心思,也不过五六百的收益。这笔钱,说实话,还不如我一家铺子得益多呢。可是罗伯说,这是岂哥儿母亲的陪嫁,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打理好,否则怎么见岂哥儿?还有两个,是岂哥儿爹爹给的,甭管好坏,多少都是长辈的心意。我寻思来寻思去,有些事情也要早点准备起来,只能接了手,亲力亲为。这几年,耗了我不知多少心血呢。“ “管着大庄子,你还当辛苦活?你可是,不嫌脸皮厚啊!“玳瑁就差点呸了。 “当然是了。“周至柔为难的叹气,“玳瑁姐姐大概不知道管着五六百老老少少,管着他们吃喝拉撒,管着他们衣食住行,还有生老病死,各种红事白事是多么难的吧。这么说,若不是这是岂哥儿的,白送我,我都不要,太麻烦了。“ “你,你……“玳瑁回头看一眼章岂,就见得他神情微微松动了,赶紧道,“岂少爷,谷莠她骗你的。她一年到头,都在周家,或者去周家那个别院,或者去参加聚会,或者是礼佛敬香,天天忙着结交那些权贵女眷都来不及呢,哪有功夫管你的庄子?“ “管没管,也轮不到玳瑁姐姐你来说吧。自然有人会说。“周至柔很是自信,笑道,“岂哥儿,你还没去吧。哼哼,我就知道。若你去了,也不会容得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章岂听了,知道这事做不得假,难道……真的另有别情? 周至柔继续加大砝码,“我赚钱法子多的是!这么辛苦,回报却不多,图得是什么,还不是岂哥儿你吗?只要你开口道一声谢,甚至也不用鞋,说一声‘辛苦了’。我都觉得值。“ “或者你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但心里知道我的用心良苦,我也开心。“ “我这番心思,你懂么?“ “我骗你,是啊,我骗你了,可我图的不是钱,是你,是你的人啊!“ 玳瑁听得差点摔倒,“你,你不要脸!“ “亏你也是大家闺秀,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呸,无耻!“ 周至柔根本不看她,挥挥手,好像赶跑一只苍蝇,眼睛直直的看着章岂,“收到我的信了吗?“ “嗯。“ “那你怎么都不回?“ “我不是人回来了么?“ “哼,可是你回来了,就是带这个……来戳我的心么?“ “你的心,我倒是想剖开来看看。“ “给你看,给你看!“周至柔笑得跟小狐狸一样,扑到在章岂怀里。 许久,她从章岂的怀里抬起头,眉眼弯弯,掌心和章岂相对,就像当初离别时刻,他们偷偷的拉着手,掌心对着掌心。 依稀听见章岂她耳边说,“等我回来。“ 而今,他回来了。 虽然还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有点像审问她。 不过她能理解,毕竟像她这样前科太多的人,真实身份笼罩在谜团里,根本看不清,太容易陷入迷惑之中了。 “以后,不许骗我!“ 章岂凶狠的说。 口吻是严肃的,然而眼神中满溢着柔情,掌心片刻都不肯和周至柔的分开。 “那我可做不到。“周至柔甜甜道。 “这是我不多的乐趣了,不要剥夺我最后的乐趣嘛!“ “你,骗我很开心么?“ “当然了。“周至柔笑眯眯的,“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去东梁国的路上,那只不能瞑目的鱼眼睛?“ “你!“ 章岂这次再也不说话了。 也罢,骗,就骗吧。 他的思绪瞬间回到多年前,那个傍晚的落日中。四个女孩加上他,辛辛苦苦打捞了几条鱼。彼时,都是十岁大小,谁都不服气谁,谷莠是怎么脱颖而出的呢?她说,你们能把鱼烧熟,能吃,就听谁的话!不然,统统听我的,我第一个动筷子,其次是第二个,轮流来! 大家都不愿意。 谷莠冷哼一声,“我善于忍饥挨饿,我最高纪录,饿了三天三夜,你们能和我比么?“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丫鬟,直接认输了。 现在想一想,为什么金氏的女儿会饿上三天三夜?她为什么能把鱼烧得那么好吃?她上能爬树掏鸟窝,下能采摘野菜草药,进厨房能烧火,出面对东齐国暗探,不卑不亢,忍辱负重? 章岂永远记得,他在周至柔的手把手教导下,把鱼烧糊了,而鱼头居然是生的,可怕的鱼眼睛凸出来,没人愿意试吃一口,包括他自己。 一路东行,他的位置是垫底的,排在谷莠,朱凝露,心昙等人之末。可是,每一次动筷子,周至柔都会把第一口吃的,塞到他碗里…… 有些回忆,不能回想,越回想就像酿成的酒,沉淀之后越发香醇。 章岂觉得自己不是宽广心胸的人,但是对怀里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她是小偷也好是骗子也罢,哪怕是强盗呢,他也无法从自己的生命中割舍掉。 玳瑁看着两个根本无法分开的人,两眼茫然,开始怀疑人生——岂少爷,不是让她来对峙的吗?不是让她曝光周至柔的真身份,戳穿她这个大骗子,然后摊牌的吗? 怎么摊牌摊着,就抱到一起了,亲亲密密,好像半点分歧都没有? 她骗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怎么不责怪不愤怒呢? 不知过了多久,已做妇人装扮的琥珀悄悄的上来,拉走了玳瑁。 “看在往日姐妹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不要来了。老老实实在乡下过日子吧。“ 玳瑁又嫉又妒,“你是发达了,看不起旧日的小姐妹了。不过也怪不得你,原是我不争气,过得不好,也怪不得你鄙视,连我自己都看不起现下的自己……“ 都是一样的丫鬟,才不过几年,就天上地下的分别,玳瑁看着自己局促的磨边的衣角,忍不住悲从中来。 “今时不同往日,岂哥儿已经不是以前的岂哥儿。你都走了多久了,还以为凭着几句闲言碎语能绊倒她?“琥珀冷静道,“我劝你,是为了你好。她……可不是那么心胸宽广的人!“ “哼,不用你说。你是彻底被她收服了吧,知道她不是小丫鬟,而是周家的千金,未来的岂夫人,巴巴的凑上去,也不看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琥珀看着如今已经钻入牛角尖的小姐妹,摇摇头,转身回了雅座包厢。就见长身玉立的周瑛站在门口,拱手对章岂问好。 刚刚毫不在意女子矜持的周至柔,这会儿显得无比端庄,带着符合利益的微笑,从容的走到周瑛身后。周瑛分明恼怒得不行,可对妹妹还是非常容忍的。 岂哥儿也是。 他就不是擅长包容的人,可是对着她,就格外的度量大。 两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言谈举止皆文雅无比,约好了再见之时,便含笑道别。临转身时,周瑛用力的拽着妹妹周至柔的手。周至柔朝章岂眨眼,眨了一下又一下。 琥珀不敢多言,低下头只当没看到。 世上大概有一种女子,就是集天地灵气生成的吧,谷莠,那个曾经不大起眼的小丫鬟,已经出落得清水芙蓉一样了。关键是,她美貌或许比不上那人,可是太有福气了,岂哥儿对她情根深种,这是早年他甚至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就深深埋下了。哪里是后来者能动摇的? 可惜了! 琥珀这番心思,自然无从告诉人去。她陪着章岂去了东梁国,也算有份功劳,靖远侯对一应随身伺候的,都是厚厚的赏赐。过不了多久,大概就会离开岂哥儿身边了吧? 她想留,奈何留不了。今时今日,岂哥儿的眼中哪里还能看得到别人的存在呢? 第二百零四章 天真 周至柔女扮男装,跑去鸿宴楼看热闹,甚至还和陌生男子在二楼雅座待约莫一刻钟,这消息很快传到周家老宅,周庆书的耳朵里。 怎么会这么快呢?原因很简单,周庆书在儿子周瑛和女儿周至柔身边,安排了细作眼线,一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那么这一点,周至柔和周瑛知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两个人又不是白痴,上辈子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阻拦是阻拦不了的,也没必要阻拦。不然怎么能反向操作,反过来派人去周庆书身边? 周瑛做的不够隐秘,甚至不太想隐瞒,因为他无所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他想出人头地,他想占领三代周家领头羊的地位,当仁不让,这有什么错?周家任何一个长辈知道,都只会夸赞他有眼光,有魄力。若是他跟长房周琰一样,事事软弱,只听命从事,想来才会被人看不起吧。 至于周至柔,她是破罐子破摔了,姑娘我都不是周家名牌上的人,你管我和谁在一起呢? 父子父女三人这样子玩心眼,彼此是心照不宣也算罕见了。 “确定了?是章家的小子?“ “是,奴婢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主仆几人上的马车低调不张扬,在不起眼的地方的确有章家的印记。“ 周庆书倒是不怀疑这个眼线的说法,他早知道章岂已经低调的返回了南魏,没有张扬,大概是靖远侯也不想家中的变故,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传的到处都笑料吧。 思索了片刻,他决定暂不处理。免得激发了矛盾,反而引得周家内部不安稳。只是嘱咐了几句,让人暗示给周瑛,“你不是想要执掌周家吗,那么章岂这个未来的隐患你要怎么处理?” 周家和章家不是一条战线,靖远侯性情狂傲,刚愎自用,这些年没少得罪人,若不是宫中还有一个表妹深得盛宠,他早在朝堂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周家需要这样的联姻亲家吗? 这种亲家不仅带来不了什么利益,反而随时随地可能给周家带来各种麻烦。隐患要尽早的消除,若是周瑛聪明,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切断周至柔和章岂的关联。 与此同时,和顾家真正更深入的交好——像顾家这样的人家,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啊。做亲家,家风是关键,顾家绝对是第一选择。 周庆书并没有设置严格的考核,他还想想看看自己的儿女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等了两天,他就知道,周瑛完全没有按照他提出的警示去做,而是完全的偏向周至柔了。 “这么说来,柔娘这几年一直暗中打理章家的庄子?” “是。柔儿姑娘去的次数不多,但一直很上心,叫人养鸡养鸭,种桑养蚕。所有的庄户住的都是瓦房,带鸡圈猪圈。听说是附近三五里内最好的庄子了。” 还没嫁过去呢,就这么费心费力的,随从都不敢抬头看周庆书的脸色。 没有想到周庆书其实没有动怒,他低着头,继续书写大字,“心平气和。” 末了,吩咐一句,“请顾家的天和少爷过来吧,哪天有空,看看顾家的什么人能做主的,过来商量一下孩子们的婚事。” 随从根本不敢多问一句,“是。”急急忙忙转身走了。 这消息自然也飞快的速度,传递到周瑛和周至柔耳中。只不过,两人都只放在心上,没有当心急火燎的大事处理。 玉带庄,这是章岂母亲留下来的两个庄子之一,好就好在有一条河流经过。这几年周至柔利用旁边就是淡水的水资源,先是圈地弄了湖泊养鱼虾,要不是技术不过关,她还想养珍珠呢。 后来发现鱼虾的品种一般,成熟了,一是产量不高,二是烧出来的滋味不好,也就给庄户饭桌上多一份肉食。相比挖湖坡下的大力气,有点不划算。 她只能学老一套的养鸡,养鸭养猪。并且让人把鸡毛鸭毛鹅毛什么都收了下来,洗干净晒干。 羽绒被不香吗?羽绒服不保暖吗? 章岂回来了,周至柔就拿着羽绒服献宝,“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最好的武器!” 羽绒服怎么能做武器呢? 那是没有带兵打过仗,对于士兵而言,吃饱穿暖,以及趁手的武器,是必须的。这三样达不到,谈什么战斗力。 周至柔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铁器我没办法。但是这保暖的法子,我想了又想,羽绒又节省钱又保暖,最好不过了。这几年我做了两千件羽绒服。” “再等我两年,我可以做五千套!”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真情实意? 虽然做好的羽绒服会出毛,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但相对于它便宜的价格和出色的保暖效果来说,绝对可以忽略不计的。 章岂自己试用过后,立刻想到在寒冬腊月,他手底的士兵每人穿上这样一套保暖的衣服,又怎么可能有非战斗减损的? 用力地紧紧地抱住周至柔,章岂什么话也没有说。 周至柔没有收获甜言蜜语,但她没有失望,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最后拉着章岂,就在玉带庄里准备的屋子里,翻出一套羽绒被,“看,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冬天睡这里,保证又轻柔又保暖。还没有怪怪的味道。本来我是想把所有的羽绒服都做成这样没有味道的,不过费时费力,而且费钱。” 章岂用手摸了一下羽绒被,神情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周至柔都有点怀疑他知不知道羽绒被睡得有多舒服。 不过急什么,等冬天来了,睡上两天不就知道了吗? 就在农庄里,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鱼虾宴,参观了一下庄子内外的状况,慰问了一下庄民的日常生活,然后就赶往第二个庄子。 连续三天,章岂都和周至柔奔波在来回庄子的路上,终于所有的都实地考察完了。 除非所有人,包括靖远侯府邸上下,都跟着一起串通来蒙蔽他,不然,就如同他眼前看到的,罗伯那句话,“打理的不错。” 能让罗伯出口夸赞,仅次于最高的赞美,“是个贤内助了。” 章岂这次回来,年龄外表上的变化还是其次,内里变得更加沉稳,看不透了。他没有居住在靖远侯府,而是住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栈里,罗伯再三再四的邀请,才去了靖远侯府,也只住了两天。 之后是去看望小叔,看望两个姑姑。还有章家一些其他的亲戚长辈。 这些事,没有瞒着周至柔。 周至柔因此更奇怪了,忍不住问周瑛,“我记忆模糊了?怎么恍惚想起他以前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回京城对本家的亲戚长辈不爱搭理,目中无人,还有亲近一些勾栏院的女子,导致声名狼藉?” 周瑛讥讽的一笑,“那就要问他自己了。不如你问问他为什么不去勾栏院?去了会有什么后果?” 周至柔白了一眼,彻底打消了和周瑛聊天的兴致。她才不想让周瑛看笑话呢。 她是那种人吗?是那种善嫉,不让老公去勾栏的女子吗?自信点,不用怀疑,她就是! 章岂要是敢往勾栏里跑,腿打折! 周至柔从不掩饰自己的独占欲,不过她也很聪明的包装一下,表示出一种亲切的依赖感,和怕被抢走的安全缺失感。 她觉得她做的还是挺成功的。因为章岂对勾栏女子看都不看一眼,甚至在他要求出去开开眼界时,很是生气,绝对不容许。 那周至柔能说什么呢,只好顺嘴说,“好嘛,你不去我就不去,要是你去,那我也去了。” 当时章岂的眼神啊,那种明明知道自己落入了沟中,还不能跳出来的感觉,实在难以言喻。他只能用力的捏了一下周至柔的爪子,表示出气。 周至柔这边开开心心的,陷入恋爱的欢喜和甜蜜中。另外一个男主角的戏本却不是这样的。 夜深了,两个侍卫提着灯笼在前面照亮道路,门咯吱开了。 周庆书端坐在里面,桌案上摆了两杯茶,茶香袅袅。 章岂直接入座,眉目平整的看向周庆书。 周庆书旁人都没带,只带了心昙。 心昙小心翼翼的低头站在一旁,别说说话了,连一个眼神都不敢乱看。 “我会安排和顾家的亲事,年底就定下来。你和翁家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章岂道,“我会和翁家解除婚约。” “哦?翁家大小姐不够出色么?配不上你?那你打算娶谁?” “你的女儿。” 周庆书的眼角一跳,沉声道,“哪个女儿?心昙么,若是心昙倒也年龄相当。” “另外一个,亲生的,如果她是你亲生女儿的话。” 周庆书摇头,“年轻人啊,年轻气盛,你选她,是最坏的选择。她不是你的良伴,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是我自己的事,不用您老操心。” 周庆书道,“我也年轻过,知道两情相悦,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不过她……不一样。你选了她,便意味着要负担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你自己就是麻烦本身,又如何带给她幸福?” 心昙眼观鼻鼻关心,尤其是听说周庆书评价周至柔的时候,更加不敢多听多思多看。生怕哪一点进了耳朵入了她的心,产生可怕的念头,那样绝对会把自己拖入万丈深渊。 可能是天生的求生欲吧,隐隐有一种感觉,她犯了天大的错,义父周庆书还会原谅她,给她一次改过机会。而周至柔,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章岂看都没看心昙一眼,仿佛那旁边站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一个随便的摆设花瓶,淡淡道,“若是您老更开明一点,给她应当的正当大小姐身份,那么麻烦就不再是麻烦了。等她入了我章家的门,就是我章家的媳妇,以前种种就和周家无关了。” “小孩子真是天真!你以为我叫你过来是为了威胁你吗?不是,只是想警告你,一意孤行会有怎么样的难关等着你。远的不说就说宫里一直支持你父亲的那位,绝不会容许你放肆!你真要冒着得罪最大靠山的风险,去实现儿时的承诺?” 周庆书说完,就丢了几个铜板在桌上,领着心昙离开这家小铺子。 章岂许久没有动弹,直到茶壶里的水彻底冰冷。 有些选择必须要下定决心,而一旦下定决心,就不要想另外一个选择的得与失,那样患得患失,永远成不了大事。这是罗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教过他的事情。 “离开京城吧,侯爷又得罪了一个厉害仇家。” “这些个仇家平时自诩为光风霁月的,但做起下作事情来,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侯爷怕他们伤了你!” 小时候,记得他还不懂事,疑惑的问罗伯,“为什么父亲要得罪那么多仇家?” “因为彼此政见不同。” 章岂不明白。他看过史书,知道历史上政见不同的大人物多的去了,也没闹的各个反目结了死仇。 后来才知道,是他父亲做人的问题。太过狂傲,把可以化解的恩怨都得罪得深了。 这是为什么? 幼稚的时候,会埋怨父亲,做人不懂得变通。后来,才知道,章家想要掌握兵权,就只能如此。 处处讲究和气生财,和朝堂内外打成一片,别人家可以,但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不可以。 俗话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那么帝王怎么能安心?难道不怕掌握兵权的将军带兵回来逼宫吗? 章家的家主,必须满头都是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朝野内外别说外援,就是一个亲朋也没有,变成真正的孤臣,这将军之位才能坐得稳当了。 章岂没有办法责怪父亲。他要是将来继承家业,估计也要走父亲的路。 只是谷莠…… 他凭什么放弃? 他为什么要放弃? 无论如何他要为谷莠争取一次,哪怕得罪了表姑,让章家境遇更加雪上加霜。 不过想开点,也许事情没有到了绝处,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想办法。 :。: 第二百零五章 人生 正午,太阳高高悬挂在正当空,空气闷的一滴水也没有,路边的野草全都蔫蔫的垂下头。官道上一匹黑马飞快的踏过,坐在上面的人已经煎熬的只剩下一口气,靠着忍耐力才坚持的官衙驿站。 “大旱,永州大旱,赤地千里……” 随着官报传来,整个京师都震动了。 永州是人口大州,原本是鱼米之乡,怎么会大旱?宣平皇帝震怒,派来钦差去调查,月余回来,查:河道堵塞,因两岸富户权贵立水车,导致中下游河道缺水! 岂有此理! 几乎这个奏报一出来,京师附近河岸周边的水车,全都被愤怒的平民摔打坏了。 愤怒的人们根本不管,这水车调度的水是流向了谁家,反正有水车就是坑害他们所有人变成流民! 至于一开始提出水车的制造者,周家,也差点人人喊打! “你就庆幸吧,没有把你拉出去巡街!” 周至柔听了,无所谓,“我倒是希望有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可惜啊,不给我!” 周瑛气恼极了,“你还说这种话,你以为愤怒的人群是什么,很好说话吗,全是一群丧失理智的疯狗!人人踩你一脚也能踩成肉饼!快省省吧!” 说是这样说,周瑛敏感的觉得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捣鬼!不过水车,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水利设施,是有利于民的,不管是平民还是大户都有用得到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摧毁,对什么人有益呢? 东梁?北汉? 莫非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在兴风作浪? 周瑛苦苦的思索。 周至柔却一句话点中关键,“你想太多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水车只是转移视线,真正的根源还在永州。” 周瑛寻思,也有可能,就立刻书信一封,写给未来的大佬天官,袁致远。 他想让对方暗地里调查一下。永州大旱,到底是怎么回事?真像钦差所说,只是水车过度侵占了水资源?导致中下游田地缺水? 周瑛当过父母官,知道一旦缺水对田地来说意味着农田减产,甚至颗粒。最可怕的情况,乱民暴动已经形成了。可就算没有这种最糟糕的情况,普通的检查也是会影响官员考核的。 他不能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哪一家的权贵能够压制父母官到这一地步?连未来前途甚至身家姓名都不要了? 信写好之后还没有等发出去,他们的父亲周庆书便来了,这还是第一次主主动过来。 哦,夜里突然袭击不算。 “换上衣服,随我进宫见驾!” 周瑛命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我?还是柔娘!” “你说呢?” 周庆书冷肃着一张脸,没有任何解释之词。 周至柔环视一眼周围,哦,这是梅园啊,嗯,应该是来找她的! 她脆声道,“莫非是为了水车?” 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其他可能吗? 周庆书道,“你还有一刻钟时间准备” “莫让陛下久等!” 梅园里,几个小姐妹都出来了,她们都听说近来的水车风波,很是为周至柔捏一把汗。 一个个主动上前,梳头的梳头,净面的静面,换衣裳的换衣裳。直到把周至柔打扮的自己都认不出来,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妥。” 姐妹们互相点头,赞赏齐心协力的成果。至于周至柔,就是和摆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五官精致,衣着精致,嘴角弯曲笑得跟娃娃一样,好像可以公布宣告待售了。 她也很无奈啊。 她能怎么办? 临出门之前,她忽然想起,“哥,把我的模型带上。” “什么模型?水车模型吗?” “全部带上吧,兴许有用!” 周瑛皱了皱眉,心道那么多,万一磕破坏了怎么办?随后一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他主动道,“你们先走,我收拾一下,随后就到。” 周庆书拒绝,“六部朝臣都在等着,即可如此放肆!”等看到满屋子的模型,甚至包括山川河道,以及一簇簇绿树民屋,他立刻改变主意,“小心着点,全部带走。” 深深地看了一眼周至柔和周瑛,兴许他对了解太少了,管制也……太少了。 等到一切准备都充足,周家父女才登上马车,低调而迅速的进宫面圣。 这不是周至柔第一次进入禁宫,上辈子她去面见皇后,拜见后宫妃嫔次数可多了。甚至能给每一位妃嫔身边的大丫头和管事公公立一本小册子,详细的记录他们收受了自己多少贿赂? 光从贿赂也能看出各宫娘娘的不同性情。有的人乍一看比较清廉,不敢收。可时间久了,知道彼此可信任的底线了,好像上了贼船就下不去的那种,立马现了原形,狮子大开口,多少金钱都填满不了欲壑。 而有些人只是象征意义上的收下东西,随大溜,别人都说独独自己不收,显得格格不入。这种人性子谨小甚微,在宫廷中斗争中或许不是站在胜利者的那一方,但总不会太差。不至于落到那种被千人践踏的凄惨境地。 还有一种就是最难缠的,你有心要送,她有心要收。明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她非给你绕圈子。绕来绕去,很是清高的表示才不是我要收呢,是你非要送。我是拒绝不了你的好意呀。 这种人你送了东西,还送的呕血。 这还只是气人,倒也罢了。运运气,自己消化也就完了。 最后一种人,表面装得很清高,内里贪婪无比。也就是说你要送东西给她,但是要送的非常巧妙,送的时机不对,送的东西不对,或者送的天气不对,季节,或者当时心情不对,立马就得罪了她。 她收了东西也不念一声好,反过来还要怪你不知情识趣。 周至柔记得那张面孔,曾经得意洋洋,质问周至柔,“怎么不把脸凑上来给她踹?” 害的她劲儿没使上,手指抽筋了。 宫廷之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性子的人也都有。就像一个大染坊,有人出来就金碧辉煌,艳光四射,有的人出来就污糟糟一团,恶心又发出恶臭。 周庆书咳嗽了一声,但是想叮嘱几声,不过想到儿女之前所言,似是面圣过的,也就收了多余的话,只用眼神暗示了一番。 进了宫廷换了两次轿子,周至柔是女眷,很快派来了几个老嬷嬷和年轻的侍女,送着宫车晃悠晃悠进了内殿。 乾清宫,上书房。 六部的诸位大臣低声商量着什么,忽然听到太监过来禀告,“周庆书到”,立刻放下手中的杂务。 “陛下,周家父女已经到了。” “陛下真是仁慈,竟然还许周家父女上殿自辩。若是当年早下了大狱吧,在牢中写自辩书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听说冰雪聪明,十分罕见。” “不过是个小丫头,李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了。” “呵呵,我是工部的人,自然对于能做出水车的奇才感兴趣。若非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不好抛头露面的,早就请到工部来了。” 别看众位大臣议论的还算和和气气,其实内里的争斗早就宣于纸上了。因为永州的大旱灾,谁都知道不可能是水车的缘故,可是钦差既然调查出水车的隐患,那么,这个替罪羊就是逃不了的。 现在唯一的遗憾是,让一个不满十五岁岁的小姑娘当这个替罪羊,道德不道德暂且放在一边,天下的臣民能服气吗? 哦,人家一个小姑娘做出了水车,本心是为了劳苦大众做贡献,人家也没有在这个发明上获得多少利益,可以说分文未取,到最后把这么大一口黑锅盖到她头上,以后叫子孙后代怎么看待呢? 所以此刻朝臣们各有各的主张。 大多数还在观望,实在不行,这个黑锅也只能厚脸皮盖到她身上了。唯有如此才能给旱灾的流民一个交代,让天下皆安哪。 正在思考时,周家的父女终于上殿了。父亲周庆书还是当年那灼灼耀人的探花郎模样,时光流逝,在他身上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将年少轻狂打磨掉了,流下了玉石一样的光彩。 看着他,多少人回忆起那个琼林宴,周庆书压倒多少鲤鱼跃龙门的读书人,得到宣平皇帝的青眼?若非当时没有适龄的公主,而周庆书自己也有青梅竹马的娃娃亲,只怕就成为驸马了。 众位朝臣的目光都凝聚在周庆书身上,片刻之后才想起今日主角,分出一点注意力到周至柔身上。 只见乖乖巧巧,柔柔顺顺一个女孩,和自家的闺女一般,面孔还带着婴儿肥,眼神天真而稚嫩。 人比花娇啊! 这样的女孩儿推出午门去,是不是太可惜了呢? 良心有点动摇了。 “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女两个是分开行礼的,周庆书的声音足够动听,是最纯正的男低音,富有磁性,在殿内回响,更加醇厚。 而女孩的声音娇嫩轻柔,音量上是有不足,然而那股透亮的穿透力,似回想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两厢比较,居然没有输! 父亲高大英俊,女儿聪慧过人,竟然都如此出色。 宣平皇帝摆手,“起身吧!” 周庆书站起来,克制感动的情绪,开始自辩,他几经起落,早已不是当年的书生意气,一个劲儿的只是反驳反抗。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六步朝臣,还有皇帝都不想听这些空虚乏味的辩解。 所以,他先承认错误——对子女管教不严,没有深思熟虑水车造成的严重后果。 早知隐患这么大,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水车的图纸流传在外。 请皇帝责罚于他! 说完他流着泪,感谢吾皇对他的宽容,“微臣本是待罪之身!过去犯下种种错误,可惜一叶障目,进入了执念,总是抱怨上天不公。如今年纪渐长,才渐渐回过味来,理解吾皇当年的苦心和无奈。” 一番动人肺腑的倾诉之下,众多朝臣的注意力都开始转移了。心说,这是什么意思?打感情牌?一位皇帝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吗?若是念一份旧情,也不会把你变成庶人了。 哦,是为了消除不良印象吗?为自己将来再爬上中枢打上基础?好一个周庆书,还是小看了你啊! 本来今天的目标,是要把黑锅扣到周家人身上,可听了周庆书这份酣畅淋漓的倾诉自辩之后,大家的心思都乱了。毕竟周庆书当年被贬,扯到英王案。 英王是宣平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涉及英王,还真不好揣测宣平皇帝是一种什么想法。 或许,就改变主意了呢? 就在大家犹豫的瞬间,有人扯了扯衣角,努努嘴示意看周庆书身后。 他身后有什么呀,不就是周庆书的女儿吗? 是啊,看的就是她。 仔细一看,才发现异样。 原来周庆书感慨圣恩哭的眼睛都红了,而她的女儿却笔挺挺的站在身后,纹丝不动。 并且最让人感觉意外的是,哪怕周庆书哭的一耸一耸的,周至柔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表情平平,眼神平淡。 仿佛神游天外。 这可是禁宫之内,大殿之上啊,吾皇一怒,流血千里。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居然不知畏惧。真所谓一句话,出生牛犊不怕虎。 不对,是她完全感受不到大店的威严吗?原来周庆书感慨圣恩哭的眼睛都红了,而她的女儿却笔挺挺的站在身后,纹丝不动。 并且最让人感觉意外的是,哪怕周庆书哭的一耸一耸的,周至柔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表情平平,眼神平淡。 仿佛神游天外。 这可是禁宫之内,大殿之上啊,吾皇一怒,流血千里。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居然不知畏惧。真所谓一句话,出生牛犊不怕虎。 不对,是她完全感受不到大店的威严吗?原来周庆书感慨圣恩哭的眼睛都红了,而她的女儿却笔挺挺的站在身后,纹丝不动。 并且最让人 第二百零六章 该配合你的演出 水车只是一样工具,工具用在什么人手中,才会发生什么样的效用。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然而道理是一回事,可惜不是人人都讲道理啊。尤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心情好时,可以谈一谈律法。心情不好,一纸调令,或者贬成庶人,怎么说理?他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周至柔就很明白,她安静如鸡的站在一旁,任凭别人投来何种眼神,好奇的,轻笑的,无视的,还有同情的,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土鸡瓦狗,对她直接能造成伤害的,只有坐在上首的那个着黄袍的老者! 而她两世为人,对宣平帝有些了解。其实一般皇帝后期都酷爱杀人,用严苛的律法或者种种手段来掌控朝政内宫,因为精力不足了,被害妄想发作,总怕有人造他的反。不过宣平皇帝却反过来,年轻时候手段酷烈,杀人无数,到了晚年反而宽容许多。原因?自然是他的掌控力极强,内内外外早就洞悉如秋毫。 早在这个案子牵连到自身时,周至柔就冷静的抽身事外来思考。连她都知道这起案子是永州内部的乱子导致的,难道宣平皇帝看不出来?六部朝臣看不出来?大家一起装瞎,无非是觉得相比永州的罪魁祸首,她一介女流是个软柿子呗! 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捏死了也无关紧要。若是捏死了,能以谢天下,反而是代价最小,最容易不过了。 计划不错,可惜了,这一出的主角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他老人家是唯一的执掌棋局的人,其他人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这也意味着,如果宣平皇帝想要她死,她做任何举动都没有作用。任何挣扎,也只意味着死得更痛楚些。 同样的,若是宣平皇帝不想让她死,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老老实实的等待,就行了…… 生死都取决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周至柔并不高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宣平皇帝没有特殊癖好,喜欢看人死前的表情。所以,大致,八成以上,她是死不了的。 “你父亲,哀痛欲绝,你怎么,没有半点悲伤之意啊?“ 宣平皇帝的声音有点沙哑,就是一平常老人的声线,不高不低,也无所谓多么威严,好像闲话家常的随口问道。 周至柔平静的低下头,“父亲没有要求臣女配合表演。“ 此话一出,别说周庆书遽然色变,在场的朝臣也噗噗忍不住,掩袖而笑。 有那欣赏周庆书的,不想他在众人面前太过难堪,便道,“什么叫表演?你父亲至情至性,你没经历过他当年经历的,怎能胡乱评价?“ “大人说的是。臣女年纪轻轻,是不知深浅。“ 周至柔顺从的道歉,然而面上的表情,还是平平淡淡,仿佛只是无心。 可这是上书房啊,在场的都是南魏的重臣,更有皇帝陛下在,哪个人说话不是小心翼翼,思之再三,所有出口的话都在心里衡量过七八遍?不然,稍有不慎,平白得罪仇家是小,触怒了皇帝此生无望才可怜! “你,今年多大了?“ 宣平皇帝问道。 “臣女不知生辰,大约,兴许十四了?也许十五?又或者年龄更大些?谁知道呢?“ “哦,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不知自己的生辰,这是何故?“ 周至柔道,“陛下有所不知,京城四年前便有关于臣女身世的赌局,可至今啊,也没个论断。有人说,臣女就是赌局所说的女孩,有人说不是。证人来来去去多少个,可说得正儿八经能落在纸面上当呈堂证供的,却没有。所以臣女的身世还是糊涂的。“ “呵呵,你可不糊涂,你前几年卖掉金氏财产的时候,可没说自己的身世存疑啊?“ 坐在右手边朝臣之首的,穿着紫色官袍的,一看身形就是知道必然是宰相之一的清瘦老者道。 “大人误会了,臣女卖掉的,只是在京城的铺子,凭的也不是臣女什么身份。而是……金氏当年留下的信物。持有信物便可以处置在京的铺子,有什么不对吗?“ 她好奇的眨眨眼,随即又恢复了之前安静如鸡的状态。 谁要是和她,一个十几岁大小的小姑娘,在上书房辩论,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 果然,她反问之后,对面没有声音了。 她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句反讽的话表明立场就够了,再多说,就要惹人厌恶了。 宣平皇帝难得的耐心,等了片刻后,才动了动手指,“水车。“ 大太监王金忠立刻道,“圣谕:令周家女自辩。“ 所有人,齐刷刷的眼神盯着周至柔。 周至柔彷徨了下,小声问道,“自辩什么?“ “水车啊,永州的大旱都是水车引起的,你造成赤地千里的大旱,陛下仁慈,没有直接抓你进大牢,而是准许你上殿自辩,你还不把实情如实说来?“ “哦!“周至柔跪下了,“恭请圣裁!“ “呔!陛下的意思让你自己辩解,你你,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 “臣女说了啊,一切恭请圣裁!“ 王金忠看了一眼宣平皇帝的脸色,转头道,“你这丫头好不知事情严重。永州大旱,造成多少流民,多少人家破人亡,不是你随随便便一句‘恭请圣裁’表表忠心就过得去的。你要是侥幸以为看在你年少,又是女孩,少不了咔嚓一下!“ 说完,他抬起头,做出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周至柔抿嘴一笑,“臣女明白。“ “只是臣女不知有什么可辩的。“ “再者说,臣女就是口吐白沫,说出个天女散花来,那不也只是砌词狡辩么?哪有实际观看来的真实?“ “真实?你有什么证据,快呈上来。“ 周至柔笑了下,该是大哥周瑛上场了。 周瑛带着模型落后一步,哪些模型制的小巧,移动运输更是有些费力。周至柔原想,若是不够紧急,就缓一缓。可现在看朝臣们的态度,看来是非要拿她祭天啊。 皇帝要她死,她也只能洗干净脖子。这些黑心肝的朝臣,凭什么? 还翻出金氏在京的产业事情说她,想证明什么?她天生就是狠辣无情,不顾他人死活? 能爬到朝堂中枢的,哪一个不是狠绝了心肠的,居然还说她? 周至柔的逆反心理上来,打算给六部朝臣们上一堂课。课程的名字就叫,河道上的水利工程。 周瑛铺设好了模型,这竟然是一大片的京郊缩微模型。在这里,有起伏的高山,有低矮的民居,有山泉,有湖泊,中央空了一大片,不用说,这就是皇宫所在的位置。用浅黄色的盖住。其他市井街道,也尽量还原。 这不是周至柔花费了四年时间制作成的,而是她凭着印象,记录的生活了二十年的南魏京城。 先声夺人的模型,令人震撼。 绿色的田野那么令人心旷神怡,高低起伏的山脉延绵不绝,俯瞰之上,真恨不能两肋生出羽翼,自由自在的飞翔在山川河流之上。 周至柔破坏风景的拿出教鞭,还是特制的可以伸缩类型,“请列为大人看好了,这就是水车。“ 相比于河道,水车……太小了,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事实上整个模型都是孩子的玩具,不同的是,一个是迷你型,一个是迷你的迷你……严肃的看,河道上树立了一排的小水车,然后呢?能影响到河道断流? 这就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不知哪位大人去过永州。永州的河流叫什么名字?长多少,宽多少?既然能灌溉千里农田,那么想来河流的体量不少了。一辆水车能带动的水是有数的,因为现在的水车都是木质的,轴承咯吱咯吱的,超过一定时间就会压坏了,得重新修,或者更换轴承。做不到日夜不停。“ “那位大人能解我疑惑,让我计算一下,让永州内部的河流断道,需要多少水车?这很好计算的,已知一辆水车能带动的水量,每个时辰有多少,一天有多少,七八天更换一次轴承,然后再用上;河流的流苏和基本体积计算,我猜猜,永州河道上到底挤了多少水车?是不是密密麻麻全部是水车啊?“ 周至柔快速的说完,表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除法,种种有已知条件列出来后,剩下的就是简单的四则运算,她分分钟就能算出来。等得出答案,永州河道到底立了多少架水车,大家看看是不是合理,自然就明白了。 水车再怎么截留,终究是有限的,而且说实话,她当初拿出的水车,是最简单的版本,材料普通,制作简单,工匠练手个三五天就能制作——这种简易版的好处是推广容易,坏处也有,就是不经使。 不过农忙的时候,早一点有水灌溉,对庄稼的好处是不能衡量的。造价便宜和工艺简单是性价比就很高了。 她还没推广水车带动纺织机呢,那才是高科技。这种小儿科,想把永州河道截流了,除非是流量很小的普通河流,那种灌溉千里的大江大河,怎么可能呢? 周至柔还没摆出实际需要多少水车呢,六部朝臣们纷纷咳嗽了一声,不在讨论这个话题。 实在是太鲜明的证据了。 不用一句喊冤,切切实实的,稍微懂得一点数学的,都明白了,水车造成大旱,是绝对不可能的。 周至柔又加上一句,“水车的使用还有地形的限制,不是所有地势都能使用的。陛下,臣女可以问问钦差大人么,他是如何察访的河道?臣女真的好奇,因为臣女做实验是,地势差超过一丈五,那水车的运转就难了,光靠河流的冲刷力量带不动了,得人力踩踏。可是踩踏吧,也很费力气的,一个成年男子天天踩踏,累得半死,也不及地势低的水车效用高。所以,若是地势太高,臣女发明的是‘通心管’来取水。哦,通心管还在试验阶段,没办法大规模推广。“ 宣平皇帝道,“什么样的?“ “这是利用管子两边气压一致的原理。若是一方低了,就会自动补充,就会把水吸上来……“周至柔绘声绘色的开始表演。 就和之前一样,该配合你的演出,我视而不见。 周庆书一样木噔噔的站在一侧,好似与他无关。 周至柔用湿润的手帕盖住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茶杯,然后倒扣住。一只手提着杯盏上方,转了一圈,动作轻柔,“看,水没有掉出来吧?这就是气压,虽然看不到,但是无处不在!“ 在上书房内在科普讲演,也是周至柔做梦都没想到的。 她也是福至心灵,觉得宣平帝当了多少年皇帝,大概对朝政会有一种倦怠之心,但是对学问本身,是不会倦怠的。她只有展示出自己的才华,才能证明她是“无心“,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的。 那么本来就不想迁怒惩罚她,现在,更不会了吧? 展示完之后,周至柔乖巧的站在一旁,那条湿润的帕子,被王金忠以为什么稀罕物,呈上给宣平皇帝过目。 宣平皇帝自己拿帕子上下看了,然后慢悠悠的,在六部朝臣的注视下,将自己御用的杯子装满水,然后用周至柔的帕子盖住,倒扣着。 “朕,恍惚想起来了。之前谁提过一句来着,你跟人打赌,蓝水倒进杯子里,若是蓝色的,就是甲赢。若是混合了没颜色的,就是乙赢。你是庄家,你赢了。“ “臣女不过是雕虫小技。“ “不,这那里是小技啊,朕听了,都觉得大开眼界。诶对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说穿了就很简单,是一种简单的实验反应。“ 周至柔用最简单的言语来形容,“染色啊,陛下知道,染坊给人染衣服,染得不好要赔钱的。可是要怎么染得好,染色之后不掉色,绝对是一门学问。这染色的技巧,是可以传给子子孙孙的,臣女有幸学得了一点皮毛,又有前人留下的手札记录,才掌握了一点点。“ :。: 第二百零七章 我视而不见 周至柔长篇大论之后,宣平皇帝抬了抬眼皮,眸中微微闪动了点光彩。大太监王金忠察言观色,觉得陛下对此事有点兴趣,便笑呵呵的建议,“陛下,今日乃六部朝臣聚会商议朝廷大事,何不在明日在东宫讲堂摆下,再召集几位皇子一起?” 宣平皇帝微微颔首。 大太监王金忠便甩了拂尘,命小太监几个送周家女出去。 其中一个脑子转得快,笑嘻嘻地对周至柔说,“姑娘今儿大福!躲过了一关大劫!” 周至柔装糊涂,“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有什么劫难啊?” “姑娘不知?这也是好事。” 小太监嘴角的笑意淡了点,不过本来就是示好的,也没求着什么,随口说了几句吉祥话。 不过周至柔不是小气的人,难得有个小太监主动送上门,她就塞了个小荷包过去,“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荷包里几块糖,小公公也尝一尝,甜甜嘴儿。” “那就多谢姑娘了。” 周至柔顺利坐上回家的马车,和来时一样,周庆书面无表情。 这对父女两个人,也算是难得的默契了。你表演时我一声不吭,轮到我表演时你木然呆立,该配合地表演,通通视而不见。 明明可以互助互利,利益最大化。那么一个人表演的时候,就不会孤立无援,显得格外突出了。 可惜心结早就系死了,是很难解开的。周至柔宁愿多看窗外单调不变的景色,也不想多看周庆书一眼。 回到周家,很多人紧张焦急地等着,想知道进宫面圣的情况如何?周至柔只是一言不发。周庆书则淡淡的,表示水车一事,牵连不到周家上。 这就免除了大家的后顾之忧,不然街头巷尾的议论纷纷,都说新鲜事物的水车不是好东西,会带来灾祸云云。 周至柔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响,自己沉思了良久,等她自己想开了,一开门,就见周瑛站在门口。 “你在这里干嘛?吓死我了!” 周瑛面色沉凝,“有人暗示我,让我明天在东宫讲堂上,演示一遍你做过的实验。” “我已经知道了。” 宣平皇帝是什么人?除非必须的,不然谁能让他等待?明明只要吩咐一声,她现场就能给出演示的,非要等到明天? 可见就是不想让她上场子!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是女孩,拿来顶罪,都嫌胳膊腿太细软了,不够扎实。 所以周至柔总结了下,类似这种没来由的黑锅应该不会砸到她的头顶上。同样的,什么好事好名声,应该也轮不到她。 也不错,至少她在朝堂重臣露了脸,挂了名,而且分毫无损。这已经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她又不打算进军官场,或者获取名望,将来做一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顾得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让别人不过来欺负就很好了。 周至柔笑了笑,“你是觉得过意不去,强占了我的名气?那没有必要,这个实验也不是我发明的。” “可是,我不想抢你的东西!” “我说过了,这实验不是我发明的,你要演示就演示好了,别出了什么纰漏就行。” 周瑛目光如炬,“你想要什么?” 周至柔叹口气,“要我说多少遍,这个实验,谁都可以演示,你不需要对我有啥歉意,因为不需要。” “刚刚你在房里想了些什么?”周瑛转换话题。 “想我的性别,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不受重视,不过也因为我是女儿身,所有一些飞天横祸,也轮不到我。所以祸福难定,不能简单地一言以蔽之。” 周瑛点头,“利用数学的方法论定水车不是永州大旱的根源,很巧妙的法子!但是,你等于公开打了钦差吴林儒的脸。他的脸被扇肿了也没有关系,只是当时他代表的是皇帝。他上奏的折子,也被陛下和朝臣认可了。” 言下之意,周至柔当时的做法有些过了,让钦差吴林儒颜面扫地。宣平皇帝选吴林儒去永州,肯定是有几分信任的。 这等于当场质疑宣平皇帝看人的眼光! 周至柔思索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看来上殿自辩,也要顾及多多,一不小心就戳中了那些大人物的禁忌。” “所以你还是少进宫为妙。”周瑛说完,深深看了一眼周至柔,便走了。 周至柔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看,刚刚还一副歉意的模样,有一点抢了她荣耀的愧疚。现在,却反过来说,你少进宫为妙。好像是为她着想。 这叫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习惯了,都习惯了啊! 次日,周至柔在家中画图,京城的水车已经被推倒了。说实话,她的心也凉了半截,因为听说主动推倒水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劳苦的农家青壮。 “明明是可以受惠的事情,为什么反对呢?” 水车能取水,对于那些取不到水的田地,或者需要花费大力气取水的农户,明明是大好事。结果一遇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持。 “是我一叶障目,太想当然了吗?” 周至柔一边想,一边整理织布机图纸,这次,她画的是透视结构,空间港特别强烈的人,一眼就能知道她画什么。而一般人或者缺乏空间想象力的,只能看出一团团乱糟糟的,说不清规律的横竖线条。 上次织布机图纸卖出了高价,这次是水利织布机,若是能够大规模使用…… 周至柔畅想了一下,若我是普通老百姓,突然家里有这么一台织布机,日夜不停的织布给我赚钱,嘴巴都笑歪了吧。 不对! 周至柔忽然想到,普通老百姓家里怎么可能养得起这台织布机?养得起,也不敢用啊! 小老百姓都是胆子很小的,她做一辆水车,还没有获得任何利益白送给人的,都有可能莫名其妙被牵连到永州大旱上。 那小老百姓不会担心这个从天而降的织布机含的什么大风险?会不会害怕,稍有不慎把自己全家都牵连进去? 周至柔什么也不敢保证。 该死的世道! 连基本的人身安全都不能得到保证。 周至柔忍不住又想起上辈子,刚刚穿越那会儿,不也是莫名其妙的被当成妖孽,狗血淋了,热油泼了,怎么用这么惨重代价得到的经验教训,这么快就忘记了? 这个世界,荒谬而不安,走一步何止要看三步,甚至五步七步。不知哪里飞来的冷箭,巧不巧地就射中你的心脏。死了,还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死的。 周至柔在书房安坐了片刻,然后美美的睡了一觉。等她醒来,周瑛已经盯了她好久了。 “怎么了?今天进展的还算顺利吧?” “陛下要赏赐我。” “恭喜。”周至柔懒得问赏赐的内容,无非是金银珠宝,或者升官?前者她不在乎,后者她也分不到,所以没什么兴趣。 周瑛道,“陛下要赏我的东西我拒绝了。我恳求陛下,给母亲一个名分,莫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 周至柔懒腰伸到一半,差点崴到了脖子,“你,你怎么说话不看场合?” “就是要朝臣们都在,才好提。不然,私下里说了也是白说。” 周至柔轻叹了一声,“然后呢?” “我被斥责了。” 宣平皇帝甚至没说话,没有任何表态,就有人跳出来,指责周瑛糊涂,不识大体等等。 反正他今天到了东宫做出的精彩的震荡实验,没有得到任何好的反馈,反而讨了一顿骂回来。 再说的浅显一点,周瑛可能在某些人心中已经挂了号,给他难当大任,不知体统之类的标签。说不定日后官场的前途都要受到连累。 这代价不可谓不重。 为金氏出头,本应该是作为亲生女儿的周至柔来,可周至柔真的没有什么积极主动性。她内心总觉得青山何处不埋人。人死后葬在哪里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葬进周家祖坟就显得没有遗憾了吗? 只是让活着的人,周瑛,周至柔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罢了。 再往私心深处说,周至柔也不想年年都看到金氏的灵位,看到一次就愧疚一次。 “算了吧,你也尽力了。” “不行你也要尽力才是。”周瑛的脸涨红了,“打铁要趁热!不趁着这个机会,以后再想给母亲正名,就更难了!” 周至柔不言语。 “你在想什么?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想嫁给章岂吗?你以为他侯府公子的身份,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能匹配的?不信你现在就去问问他,愿不愿娶一个无名无份的小丫鬟!” “我为什么要去问?我才不去呢!”周至柔懊恼生气。 “我也是男人,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再喜欢你,也不想让自己变成千夫所指。”周瑛道,“没有谁的喜欢,是不要任何代价的,我这么说,只是让你看穿现实。” 周至柔听了,更加气恼了。 不知道周瑛又做了什么,不到两天,果然收到了一封章岂的信件。 章岂让她尽快解决金氏身份问题。 周至柔气得不轻,一连写了十五个为什么? 章岂理直气壮道,“这是你自己的身份问题啊。解决不了,那我们凭什么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 然后又道,“你到底有办法没有?没有的话让我来。” 女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觉得你喜欢我是喜欢我这个人,就不该附加什么条件。 可是男人总是理智的,会衡量一下双方条件。比如章岂,他是很喜欢周至柔的,可如果周至柔一直是丫鬟谷莠的话,他最多只能做到娶妻之后,把谷莠收为妾室,宠爱有加。 多余的,以妾为妻,绝对不可能的。这么做等于自觉于他的社交圈。此后他都不会再有任何朋友愿意和他往来了。 这个道理,周瑛用现实告诉她,不是不爱,只是爱也是需要代价的。接下来怎么办?你自己想。 周至柔第一次被气得想哭,胸口闷闷的,好几天不想说话。 后来章岂想办法过来见了一面,他就搞不懂了,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周至柔质问他,“如果我一辈子都是小丫鬟,你就不会娶我了,对吗?” “就你这样的丫鬟,谁养得起?”章岂有些不耐烦了,“你究竟气什么?你哥虽然不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可一心为你考虑,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 “他不是为我,他是为他自己!” “这不更好吗?这才说明他对你母亲是真抱着一份感恩孝顺的心。爱屋及乌,所以他对你也是有几分真情的。”章岂点头道,“这么说来,我对他的恶感倒是消散了不少。” 周至柔咬咬牙,“章岂,你跟我说实话,如果我的身份永远是丫鬟,你是不是不会娶我?” “怎么又来了?” 章岂皱眉,“你以前不是这样。” “我以前怎么样?我现在又怎么样了?” “以前,你遇到问题会快速利落的解决,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要是以前的你问这种话干嘛,你根本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我……”周至柔眨眨眼,“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 章岂沉重的点点头,“还说自己是小丫鬟,你见过比你更会摆架子的丫鬟吗?” 周至柔听了,有点哭笑不得,“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喜欢你!我又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想我。” “所以你现在是喜欢我才患得患失?” 章岂坐下来,轻轻爱抚的拂过周至柔的脸庞,“小傻瓜!” 他说起从前想过的这个身份问题。那时候他还在小松山,想到未来要永远在一起,但是世人挑剔谷莠身份怎么办,简单,换个身份不就行了。 所以章岂之前让周瑛兄妹先来,没什么办法了,或者做不到了,他再来! 他的办法,就是让谷莠改头换面,改名换姓,京城的落魄世家可多的是,要是这里认识的人太多,那就找个别处的。反正他不信给足了银子会解决不了身份问题。 :。: 第二百零八章 未雨绸缪 周至柔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优柔寡断——从前的她,大概是没什么指望,万事只能靠自己,所以从来不去看事情的阻碍和波折。反正只要是她想要的,就会拼尽手段也要得到。 而章岂……是她不想用手段得到的,是上天送给她的珍贵礼物。她希望这份感情纯粹,真挚,无瑕,所以摒弃了以往那些见不得光的,这才让自己患得患失。 和章岂交谈过后,她才反应过来,她陷入情爱的牢笼中,自以为是了。 爱情,从来不是生活的主题。如果以爱为生,那任何人都不会过得有多幸福。 因为幸福,是建立在柴米油盐,是需要精心创造和维护的。 有什么立场,指责章岂不愿意娶丫鬟出身的女子呢?他本来就是侯门公子,想过得更轻松一些,娶门当户对的女子,又有什么错呢? 何况爱情的基础,也应该旗鼓相当,双方半斤八两,相差太多,肯定会失衡的。 周至柔之前对”金氏之女”的身份无所谓,现在为了和章岂光明正大在一块,还真要认认真真的考虑了。她再讨厌当周庆书的女儿,可是,也只有当她是周庆书的女儿,才能和章岂并肩站在一起,而不会被世人取消嘲讽。 这就落入的周瑛的算计——“哎,早告诉你要未雨绸缪。” 周至柔轻哼了一声,”我只是不太热衷,谁让我名不正言不顺呢。” 她暗指对当不当金氏的女儿,有些心理障碍。不过周瑛不以为然,”你这辈子,上辈子都以母亲的女儿身份生存,还计较这些算什么?” “对了,我最近觉得有点异样——母亲虽然出身商贾之家,但家资百万,按理来说,也不算很见不得人。怎么自诩为书香世家的周家看不起,连满朝的文武也没一人觉得是父亲辜负了?” 周至柔定了定神,“你的意思,母亲的身份另有玄机?”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 “可会有什么玄机呢?哦,章岂那位兄长,他母亲出身异族,不也顺利的请立世子了?” “所以我才奇怪!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若是隐瞒,也不奇怪。上辈子她和周瑛两个人,都是奋进努力向上游的,可惜逆流而上,怎么折腾也就在一亩三分地里,翻腾的浪花大概也没掀起多少风浪。 “你想怎么调查?” “不调查。”周瑛冷静的道,”等知道的人,主动告诉我们。” “想得美。人家既然做得这么周密,怎么可能让我们知道?” “从前,是。你我被蒙蔽得一无所知。但现在,我已经在御前公开声明过一次,只要再来一次,一次不够再来一回。我想,总会有人忍不住的。” “你所说的前提,建立在那人关心我两的小命上。要是他不在乎呢?”周至柔暗指的这个人,自然是两人的父亲周庆书了。只有他,才最知道金氏的底细。 而金氏之死…… 周庆书一直表现得坦坦荡荡,他获利最多,但是又把嫌疑甩得干干净净…… 这当中,太多不能深思熟深究的东西了。 周至柔想的是,金氏作为古代一普通商贾的女儿,竟然能走通北汉和东齐两国的商道,还把生意开展得那么大,这里面的水,太深太深了。她非常怀疑,金氏只是某个大势力,大的利益联合组织推出来的,类似代言人一样的身份。 这样,就能解释金氏似地蹊跷,而周庆书半点干系也没有了。 甚至也能解释,为什么金氏重用的人,一个个对她忠心有限。她一死,各自奔各自的去了。至于她这个算不上主子的小主子,就是那昨日的黄花,谁在乎?没了利益,也不存在什么情感寄托,自然无人问津啊! 而周瑛,他想得更复杂。他觉得母亲金氏应该和小松山……有所关联! 不然为什么父亲落难后,亲人朋友尽数离去,唯独母亲金氏靠近了呢?不仅下嫁,还带着丰厚的嫁资,帮助父亲东山再起。 他在小松山不过读了一年左右的书,认识的同窗都是同龄,或者比他差距不多的。闲暇之时,倒是找过年长的问询过,小松山过去天南地北也收了不少弟子,其中出色的,不仅仅是出入朝堂,还有在野为商为民的。 相信小松山的弟子,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一番出色的功绩。 且不说这对兄妹两个人的脑补,协商之后,定下今早让金氏进周家祖坟的计划。 周瑛在御前展示了”震荡试验”,当甲基蓝溶液流入葡萄糖液体,在阳光下时而变成蓝色的,时而变成无色的,两者交替循环,着实让宫廷内的人感觉新鲜而神奇。 宫里的人,不忙着宫斗,十有七八都闲的要命。难得有个新鲜事物,大家都非常感兴趣,力邀周瑛再来一次。 周瑛对出入后宫,没多少兴趣,就拒绝了。 而后,就是杨太妃出面,传话到了周家二房,给了郑氏。 郑氏年轻时候,也曾进入宫廷拜见这位老太妃,知道她的性子表面温和,其实很是记仇。这些年,因为皇帝不喜后宫的妃子手伸得太长,才修身养性,每日里诵经念佛,好像活着的菩萨那样。 她接到杨太妃的传话,压根就没想过要拒绝。但是带周至柔过去么? 难道周瑛在东宫讲堂内的教训还不够?万一那丫头又不分场合的胡说一气,可怎么办? 郑氏问周简和周庆书两兄弟。 “既如此,就不让她去吧。实验简单,母亲随便派个丫鬟就是了。” “做,倒是简单。可是丫鬟只是按部就班,说不出所以然来。” “宫中的贵人也未必是想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母亲只管带着沐秋去吧,若是要求其他的,只说再准备吧。” 郑氏听了,其实她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征求了两个儿子的意见,表表她的态度。她现在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周简和周庆书闹不愉快。 第二百零九章 过六一咯 沐秋战战兢兢的陪着郑氏,前往皇宫一日游。 回来后,她吓得病了一场,高烧了两三天,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好。 问她什么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宫中相召,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总不可能在公开诏令下动怒伤人。再说沐秋的表演,说精彩纷呈,有些过了,但按部就班,没出什么纰漏。 算是顺顺利利的完成了。 那沐秋的病,就让人奇怪了。 郑氏轻叹一声,私下问了沐秋的想法,沐秋万般舍不得,可还是给郑氏磕了头。郑氏无奈的叹气,”你年纪也不小了,让你家里人相看相看,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就嫁了吧。” “夫人,沐秋不想嫁人!” 郑氏摆摆手,无力的让她退下。 其实这么些年,亲生女儿周笙和周筝都不在身边,每日里为她解闷的是沐秋,每天照顾她起居的,也是沐秋。早当成半个女儿看待。 可这件事让她明白了,不能想当然。沐秋的根子,还是个普通人家出来的女孩,怕是经受不住太大的压力。 抬手放沐秋自由,郑氏这时才正眼看向周至柔,”明日我带你去宫廷,你可以不提你的生母么?” 周至柔提着藕色镶边缀锦长裙的裙角,微微一笑,“好啊。” 她的笑容,甜美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眼角的笑意,真挚而纯洁,不含一丝阴霾。 如果不了解她过去的经历,会以为她像娇花一样自由养在深闺之中,不曾见识人世间险恶。 可事实上,她所经历的,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七八十年的还要多! 郑氏提着一颗心,不敢放松警惕。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周至柔敢出言不逊,或者趁她不注意,试图为金氏做些什么,那冒着得罪太妃的风险,也不能让周至柔得逞! 不得不说,郑氏想错了。 周至柔根本没打算做什么,她和周瑛商谈之后,发现走上层路线没多少用了,周庆书中举之时,名扬天下,世人都知道他是本朝最俊美,最风度翩翩的探花郎。恐怕在老百姓心目中,皇家的公主也配得上,等闲一介商家女,怎么能做得了他的正妻? 金氏不就是趁着人家落难,才占的便宜么? 而掌握风评的文坛中人,恐怕也是最虚伪的人,周庆书的才华,相貌,无疑不是上上。而商贾女整日里打打算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好嘛?金氏既不是发妻原配,死得又早,更不曾生下儿子,这正室之位,凭什么做呢?凭她在周庆书落难之时,连父母之命都没有嘛? 周瑛想的注意是”立功”。 周至柔觉得,那样太慢了。等他立足够的大功劳,不知道要多少年后。而她及笄之后,就可以准备婚事了,哪里等得及? 既然朝野内外都不忽视金氏,那她就干脆不停的刷存在感,让世人知道金氏的存在。 前期布置的”孤儿院”,只是一部分,后续的,陆续安排上! 进宫这日,周至柔按照郑氏的安排,亦步亦趋,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她向杨太妃问安,又依次拜见宣平皇帝的几个年轻妃子。 真正给宣平皇帝生育过儿子的妃嫔,她上辈子也见过不少。只是各皇子生母都亲近和皇子们势力有交错的人家,对于没有交流的,就生疏许多。她在宫中,也就得过两次青睐,一次怜悯,知道她半边身子被泼了热油,请了太医专门研制去除伤疤的药膏。 另一次,就是她和翼山侯世子成亲。 那会儿宫中之人盯着她的眼神,有的是好奇,有的是讥讽,有的是艳羡,最多的则是衡量,掂量她这个人有多重?凭什么第三次结婚,能嫁到侯府去? 皇宫,就是一个大的权力交织的中心。这里外表看着有多花团锦簇,内里就有多争权夺利。野心家能活得很好,佛系的,不争不抢的,最容易被当成炮灰。所以,这里的生存守则,不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是主动出击,将危险扼杀于苗头出现之前。只有聪明人,懂得识时务的,才能获得长久。 杨太妃笑呵呵的,让年轻的妃子陪着周至柔说话,自己笑呵呵的问起郑氏的身体,又谈起过去周二老太爷的风采。可惜,这种闲话家常的方式,对郑氏什么用处,她不冷不热的回了几句,再多问,她索性闭口不言,没等杨太妃露出不喜之色,她的眉头就紧紧皱起来,然后用帕子按按眼角,表示自己已经伤心的不想说话了。 杨太妃只好作罢。 再看周至柔,年轻的小姑娘一枚,她这么个年纪啊,其实对年轻的女孩不感兴趣,每一次看到年轻美貌的,就好像提醒自己年华已逝。那为什么她还要找年轻的妃嫔陪伴呢,因为,宫中也只有这些年轻的女子能任凭她摆布了。 她又没儿子,不然也学着李太妃,天天愁儿子喝酒孙子打架,儿媳矛盾之类的琐碎烦心事啊。 “额,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看着年轻的低阶妃嫔们都睁大眼,好奇的样子,杨太妃兴趣不高,随口说道。 有侍女带周至柔下去更衣,换好了更方便操作的实验服后,周至柔当着众人的面,将甲基蓝的溶液倒进葡萄糖溶液中。 果然发生了蓝色和无色的交替循环现象。 众女都捂着嘴,赞叹不已。 周至柔怎么可能只做了一种实验准备? 她记得,今日是五月三十,哎,若是她那个时代,就该欢欢喜喜准备过六一了。 而六一,是每个孩子最开心,最快乐的节日了吧?是专门为他们小孩子准备的节日呢! 她顺手拿起一根芦苇杆,从调配好的溶液里,吸了一点点,然后对着天空开始吹泡泡。 一个两个,泡泡飞上了天。 天气极好,蔚蓝的天空漂浮了几片云,融融的暖阳和煦的照在大地上,将皇宫金黄色的屋檐照得黄澄澄的。 气泡存在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就炸破了。 可那彩虹般耀眼的色泽,停留在每个人的眼中。 第二百一十章 直觉 有一种喜悦,叫孩童式的喜悦,那是毫无杂质的愉悦,没有任何理由的喜欢。 当一个个气泡升上天空,在半空中闪烁着七彩的色泽,没有道理的呈现出虚幻而短暂的美景时,众人不管是带着应付差事,敷衍塞责的想法,还是真心好奇来的,都忍不住站起来,瞪大眼睛,仔细看着那一个个梦幻泡泡。 “我,我可以吹个吗?” 周至柔早有准备,嘴一努,”那边有的是芦苇杆,喜欢长的短的,随便!” 立刻有低等妃嫔的美人,欢悦一声,在一堆芦苇杆中仔细挑选。那模样,比挑选精致昂贵的绸缎还用心些! 好不容易挑出来一根,小心翼翼的把一头伸进泡泡溶液中,猛的吸了一大口,”咳咳!” 肥皂水进了嘴里,那滋味可不好受。 周至柔毫不客气的哈哈一笑,”急了不是?我还没说呢,这液体不能吸到嘴里,快来人,给这位美人簌簌口。” 美人背着众人,到少人的地方漱口回来,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丁美人?” “我不知啊,我初入宫廷,只是看你长得好看,是个美人,随口一说的。” 丁美人听了,却欢喜起来,也不计较刚刚周至柔故意没说明白了,吩咐自己的侍女,”快把美人我刚刚挑选的芦苇杆拿过来!” 其他人已经开始吹泡泡了,她也迫不及待的开始吹。 开始没掌握技巧,总是呼噜噜吹出一大串,看似畅快,其实一个像样的成型的大泡泡也没有。等联系了片刻后,她就知道一次不能蘸太多溶液,够用就行,然后憋足一口气,用力一吹…… 一个比她头更大的泡泡出来了,融融的太阳光下,近距离看着那璀璨的会变幻的迷离色彩,真是令人心醉。 丁美人开心的手舞足蹈。 其他人也不甘示弱,宫廷里的女人,要么就装透明人,直接让人忘记,要么就要奋勇争先。扮装靓丽要争,这泡泡自然也要争一争。 谁吹的好看,谁吹的大,若不是气泡的存在时间太短,她们恨不能能长久的保存了,然后宣告天下,看,我最厉害! 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 竟然过了两个时辰? 恍然惊觉时间的流逝,众人才发现,哦,今天下午什么也没干,就吹泡泡来着。这件事单纯的想,还真是无聊透顶,无非就是吹泡泡,然后嘻嘻哈哈比较谁的泡泡大,谁吹的泡泡能串连起来,几大几小,能不能串到一起。可就是这么没名堂的事情,竟然让大家都沉醉其中? 连杨太妃也恍惚奇怪。 她晚上用膳的时候,还疑惑的问,”我今儿饭量长了?” “娘娘是下午累到了。” “哪里累了?我又没做什么。” “奴婢看您吹了半天泡泡呢,想来这不停吹气鼓气,也是累的吧?” 杨太妃抚着自己的双颔,”今儿可真是小孩子一样,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娘娘多虑了。其实今儿天没黑的时候,就有各宫的宫女过来,领了一份制造泡泡水的秘方走了,芦苇杆这东西太便宜,周姑娘说自己去河道采去,一镰刀下去,一大把,半年都够使了,所以就没要钱。” “怎么,她还要钱的?” “是啊。周姑娘说,这是她辛苦劳累所得,要是喜欢,就送点她脂粉银子。” “真是爱财!” 杨太妃不知是奚落贬斥,还是随口而发。 总之,她面上没露出明显的喜欢还是反感,但晚上难得一夜到天明,睡了一个舒服而畅快的觉,连梦都没怎么做。 次日开始,宫内就默默的交流了吹泡泡心得。 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也有,嗤之以鼻,”就是个小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 但更多的人乐此不彼,吹泡泡上瘾了,每天都要吹一吹。看着圆溜溜的气泡在风中成型,然后破灭,心绪好像也得到洗礼,变得透亮起来。 太多的人玩,还真的玩出不少花样。 比如,光用芦苇感吹,吹得脸颊疼,那能不能用其他的?有人用了细密的渔网,见过一下子吹出几十个,几百个泡泡的吗?还有用带网眼的头纱,还有其他的丝纱之类的。更有调和更换了溶液的比例,让气泡存在的时间更长了,也能吹出更大的泡泡来。 宫廷的人太会玩,周至柔听说之后,也是一声叹。 五六日后,泡泡引发的潮流退了一点点,周至柔再次被邀请进宫。这次,在杨太妃宫里的还有宣平皇帝,以及几位皇子。 周至柔深知,眼下不管事哪一位皇子,最好都不要打交道,没得惹上嫌疑。她就从头到尾低着头。 “朕听说,这泡泡是你琢磨出来的?” “臣女材质平平,这泡泡也是前人告诉的,若是单纯靠自己,未必这么会玩。” “玩?呵呵,你倒是直爽。”宣平皇帝的态度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周至柔是什么观感。只是竖着耳朵,听宣平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着重听转折音,往往就是这些转折之间不经意的小气声,透露了些什么。 果然,下一句宣平皇帝问”气泡为什么是彩虹色的”,就有耳尖的侍婢听出来了。 周至柔全神贯注之下,也听出了一点点——宣平皇帝对她隐约有些好奇,以及克制的疏远冷淡。这就很奇怪了,皇帝若是讨厌反感一个人,有太多办法让他彻底消失了。 而想疏远一个人,就更不用提了,不用明说,只要几个眼神,就能让身边人领悟,从此再无烦恼。 既然谈不上讨厌,也没道理疏远,那为什么,会露出克制的感觉?宣平皇帝可不像是需要克制的人啊? 当然,这些都只是周至柔凭空猜测,她活了几辈子,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有时候第一直觉是很准的,她一般会选择相信自己直觉。 可能她唯一一次直觉错了,就是章岂吧? 章岂前世对她用情极深,她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玩世不恭,喜欢谁,追求谁,恐怕只是给人的错觉,让人以为他对某某人极为喜欢。实质上呢,你根本没看懂这个人!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各生猜测 周至柔心事纷飞如柳絮,上上下下,忽左忽右,自己都控制不住,飘散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这是在面圣呢,赶紧打点起精神来。 宣平皇帝没有正面看着周至柔,随口问了几句之后,才说起当日东宫讲堂上。 “你兄长也演示的不错,你们兄妹两个孰高孰低呀?” 周至柔非常谨慎。 她才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以柄呢。连忙摆出一副娴静安雅的模样,“臣女也不知道,不过听臣女一位朋友所说,听当日去过东宫的大臣们都夸赞臣女的兄长,有大将之风。想来臣女的兄长,也不会弱到哪里,呵呵。” “大将之风?”宣平皇帝左右看看,王金忠赶紧凑趣道,“陛下,奴婢听说的倒是不一样,都夸赞周小公子有乃父之风。” 周至柔顿时一噎。 失去了交流的想法。 她继续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问题绝不开口。 “朕头回让人在东宫讲堂上吹泡泡。哎,也是你这个丫头,在宫内刮起了一道风啊。” 王金忠做起了捧哏,“可不是吗,奴婢还记得当时东宫侍讲们的脸色,那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后来奴婢将陛下的话传达下去,就问了一句为什么气泡的颜色是五彩缤纷的?” “结果奴婢也没想到,竟分成了两派!有的大臣们气得拂袖而去,说什么玩物丧志,放着圣人大道不去钻研,追寻这种小道。” “也有其顾侍讲这样的,生出了好奇之心,在书海里翻阅了无数的典籍,可惜浩如烟海的书海之内也没找到答案。奴婢也算脸上有光,因为今儿来的时候,头一次得到顾侍讲的荷包,祝福奴婢,知道答案要第一时间告诉他,最好一字不落。” 宣平皇帝听了,脸上带了点笑意。 “你这老奴才,待会儿该如何说?” 王金忠苦着脸,“奴婢也在想这回事儿呢。收了人家的东西,不能不给办事儿吧?可要是把周姑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人去,人家也不一定会相信啊。到时候不是坏了奴婢的人品啊!” “哈哈,要不要朕来给你作证?” “奴婢岂敢!奴婢岂敢!” 王金忠连连俯首,他脸上的笑意都是讨巧的,这是一个把谄媚劲儿都融入到皮里面肉里面,从内而在外的散发出“我是一个好奴才”的品质。 伺候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皇帝,就是他的福报了。他全部心思都放在皇帝身上,宣平皇帝的一举一动,他都要研究其深意。今儿格外特殊,虽然没有仔细的看下周至柔,不过他的灵巧劲儿,早已经分出十七八个触角,全方位的观察周至柔。 许久许久,迟钝的都不像是能做到皇宫第一大管家的他了,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丝痕迹。 饱受宫廷内见惯后宫女子大起大落的王金忠,搜索到那个身影,隐约和现在的周至柔有那么几分气质相似后,他更加小心翼翼了,不敢泄露分毫。 难道说,难道说那个女人还有翻身的机会?他是不是该预备着? “那你这个老奴才,可要好好的向人家讨教一下,为什么泡泡的颜色那么多?” 周至柔眼观鼻鼻观心,“臣女已经说过,这是因为太阳光非常强烈的原因,如果是在屋内就看不见了。” 王金忠心思飞到十几年前去了,可这并不影响他现在伺候皇帝,以及和周至柔问答。 “哎哟周姑娘哦,你生得这么灵巧聪慧,说出来的答案叫老奴都听不过去。什么叫因为在太阳光下?屋子里面就没有了。这跟屋里屋外有什么关系呀?” “有很大关系啊,比如说彩虹。有的地方能看到,有的地方就看不到。这不就是因为位置的原因吗?” 王金忠叹口气,“陛下,看来奴婢想要赚顾侍讲的几文赏钱,怕是不得了。” 宣平皇帝起了几份兴趣,“周家的小丫头,如果是东宫的侍讲问你,你会怎么说?” “刚刚王公公说,分成了两派?如果是那好奇心旺盛,一心想要知道为什么气泡色彩缤纷的,臣女会说刚刚的话。” “那如果是另外的呢?” 周至柔灵眸一转,顾盼神飞,“那臣女就告诉他,这是因为太阳光,本身就是七彩的。” “额?” “然后对方肯定会斥责我,胡言乱语,甚至妖言惑众。臣女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反问回去,哪一本圣人的书籍上提到太阳光不是七彩的?他自己没有本事研究太阳光,我告诉他答案了,他还骂我,这有违圣人之道啊!” 王金忠捂着嘴,笑的轻柔,“周姑娘太促狭了!正儿八经向你请教的,你糊弄一番。本意就对你不屑一顾的,你反而上赶着告诉人家,让人家来骂你!” 周至柔笑眯眯的,“好奇的我不说,他也会想办法来研究,那么终有一日,他会知道真正的缘由。而那些不好奇的,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我不得主动告诉他,才能让他不会在错误的认知上越走越远?” “那周姑娘能告诉奴婢,之前那个倒进去,会蓝色无色转变个不停的实验,是怎么回事吗?科莫要断了老奴的求知之路啊!” 周至柔知道,别看王金忠现在表现得亲切和蔼,除了这个宫廷,哪户人家的大臣都要慎重的接待,哪怕是当朝丞相。 她当然不会让对方下不来台,便道,“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氧化还原反应。打个比方吧,洗衣服。浣衣局的婢女应该很清楚,有那种染了色的衣服该如何清洗干净,就好像没有被染过色一样。” “蓝色无色的震荡实验就是这个原理,把染色和洗干净的过程放在一起了!所以看着比较稀奇。” “原来如此!”王金忠笑着道谢,眼角的余光看到宣平皇帝的侧脸,越发确定了之前的猜测。因此脸上的笑堆得更加谄媚了,提出要将顾侍讲的赏钱,分出一半送给周至柔。 周至柔哪里肯要,“臣女正好要外男的东西,除非是皇上的赏赐不可推辞。”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野心和警告 天空略微低沉了点,暗哑的云层抛了点绵绵的细雨,让整座城市都多了凄迷的离别之情。周至柔旁若无人的坐在马车上啃着水蜜桃,只用指尖挑破了皮,吸吮着入口即化桃肉,神情很是开心。 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近来接到圣旨,被外派出京的一干官员和他们的家属。 因为永州大旱,钦差无能,查来查去竟把罪过推给”水车”,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皇帝没有出声,只是在早朝时下令让年轻的士子周瑛上朝。不愧是初生牛犊啊,没有官身的周瑛胆大无比,公然在朝堂上质问前钦差,”永州大旱,水量比往年少多少?” 钦差答不上来,推说无法估量。 “那河堤线矮了几寸,总该明了吧?” 钦差敷衍的随口报了一个数字。周瑛便张口问,是哪一段的河堤?州府县府的记录,往年是多少?他一个年轻的,未曾有过亲民官履历的普通士子,张口就报出几段永州重要河堤的水位线,并成功用明明白白的数字,无可辩驳的证明了钦差的昏庸! 昏庸无能都是小事,敷衍且推卸责任,甚至谎言欺骗皇帝和朝野内外,这是当天下人都是傻瓜么?涉及数万的流离失所的大事,皇帝也是不容情的,前钦差之前有多受重视,失去圣眷后就有多凄惨,全家吵架,自己下了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糊弄差使的钦差算是完了,不过永州的事情还是需要调查,皇帝便命翰林院士子们,以及东宫几位属臣侍讲们,分别去永州,各自调查,都拥有上奏权——简而言之,他们谁都拥有调查权,查到什么都可以密保给皇帝。 看来这是为了调查真相不得不出的狠招了,永州那边肯定内幕不少。若是能买通,便将一二十位前程广大的翰林士子,东宫属臣侍讲们,统统买通。这样,皇帝也省了心,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宣平帝在早朝上,下了抄家的谕旨,之后就发出这样的感慨,顿时让朝堂上的六部大臣心里鼓乱敲。暗道,皇帝的性子素来眼底揉不进沙子,这番表态,意欲何为?各自谨慎了再谨慎,飞鸽传书的飞鸽传书,快马加鞭的快马加鞭,总之,这边二十多为新出台的钦差们,还没出京,那边永州已经收到消息了。 京城河堤外二十里处,顾天和看着即将远行的兄长,眼泪湿了衣袖。 “呜呜,到了永州,可要记得给我写信。” 顾天琅呵呵一笑,表示路上就写。 顾天琅,便是顾侍讲,出身帝师顾氏家族,家学渊源,天生在内阁内廷混得如鱼得水的天赋,本身属于清贵的读书人,也受难缠的内廷宦官们的敬重。恐怕是仅有的,两边都吃得开的的东宫属臣了!出身既高,才华又好,便是被嫉妒,也不是什么好对象——实在是越相处,越觉得与之相处,如沐春风。没看到连内宫的大总管王金忠,都对顾侍讲另眼相看? 顾天和极为喜欢这个哥哥,依依不舍的拉着他的衣袖。顾天琅笑得洒脱,”月余便回来了!” 说完,又大有深意的看着旁边的马车,拍了拍族弟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天和顿时僵硬住了,勉强扯了下嘴角,”哥你想多了。” “我不能不想啊,这位主儿若是能嫁到咱们顾家来,顾家的气运少说能延长五十载!你自己想想看吧!” “我……我!” 顾天和期期艾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张脸都红透了。 对面马车里,周至柔早把兄弟两个的动作言语看在眼里,听到心里,啪哒一下,丢出一个桃核来,”可惜了!” “可惜顾家重视嫡出,虽不打压庶出旁支的,可是没投胎到长房大夫人的肚子里,总要差一层。不然让家族中最优秀的子弟出头,执掌家族未来前途,那个笨笨的,好吃懒做的小胖子就退居二线,顾家的气运啊,就不用系在什么小女子身上了。” 顾天和的脸立即由红转白,转过身,无比委屈的看着周至柔。 周至柔的马车窗纱效果不错,任凭两道如电的视线射来,她都看不见——纵然看见了,又如何?她的话哪里说错了? 过了片刻,才听得一道凉悠悠的男子声音,声线压低了,“周姑娘,听闻今日你好事将近?及笄宴上,杨太妃娘娘准备要认你为干孙女?从此后你便算是半个皇亲了。” 周至柔从鼻孔里喷气,”我只当顾侍讲这番话,是提前恭喜我?” “恭喜是该恭喜,不过周姑娘及笄之后,就不是小孩子了。口无遮拦,不修口德,怕是会招惹祸端?” 周至柔无所谓的道,”招惹什么祸端?呵呵,顾侍讲是怕给你招惹麻烦吧?顾家小胖子,我说的话有半点不对的地方么?” 顾天和苦笑着,”没有。天琅哥哥才能,胜我百倍!若是能执掌顾家,当能令顾家重振声威!” 顾天琅听了,急忙左右望去,见距离最近的同僚,也在和家人依依不舍的离别,压根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而周边,不是顾家的仆役,就是周家的。两家都是书香世家,清贵是清贵,同时也说明,家规严明,不然随便一个仆役犯错,不是连累了家族的名声? 两家的仆役俱是低下头,好像同时失聪了。 他心里稍微安定了点,”和弟何出此言?你我虽非是一母同胞,可兄弟手足何分彼此?” “当然不一样了!顾天琅,你年纪轻轻就中举,更得陛下看重,得太子殿下信任。若是你成了顾家未来家主,再向我家提亲,怕是周家要欢喜坏了,绑也要绑我上花轿。我呢,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不定就从了。你我双剑合璧,举世无双,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夫唱妇随,不得让顾家气运兴旺个百年?”周至柔至始至终没有露脸,坐在马车上,光凭几句话就让顾天琅差点跳脚,额头的青筋就没停止暴动。 “而这个小胖子么,就算了。” 这样被嫌弃,顾天和也只是无奈苦笑,没有反唇相讥。 顾天琅忍了又忍,”周姑娘倒是会高看自己!凭何以为,顾某会向你提亲?顾某……早有未婚妻了,贤良淑德!” “哦,那就算了。我也是随口一提。” 周至柔说完,敲了敲车窗,”小胖子,完事了没有,你不是说陪我去百花香苑挑选兰花的么?” “再等下!”顾天和叹口气,用力的握紧兄长顾天琅的手,低声道,”兄长莫要多心!其实是我……年纪日长,越发感觉自己力不从心。前段时间鸿宴楼的辩论,我迫于形势从头到尾的旁观了,很是开了眼界。 可是我……作为顾家子,竟然没有一次能和那些还未中举的士子辩论胜利。而兄长却不同,兄长年长我五岁,早早中举不说,更能得陛下和太子的信任,顾家在我手中,无非是隐忍罢了,而在兄长手中,才能一飞冲天!” “我仔细思考过了,若是兄长愿意,我愿意全力支持兄长你上位!” 顾天琅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周至柔的马车传来一阵阵轻悠悠的笛声,像是在恰当的时机搭配适合的音乐一般。 “兄长这次外出,除了正常调查,完成陛下的谕旨外,闲暇无妨仔细考虑考虑!我们等你回来再细谈!” 顾天和在兄长耳边说完,便后退一步,将柳枝送到顾天琅手里,转而走到周至柔的马车旁。周至柔那边的窗纱露了一角,隐约露出一个小女子的光滑洁白下颔,然后传来一阵阵轻笑声,”像我们这样的人啊,就适合享受人生,重大的责任推给人,让个子高,皮糙肉厚的人顶着不就好了。” 顾天和道,”你少说两句吧?小姑奶奶!今儿的兰花,我付钱还不行吗?” “啊,那我真是求之不得了!” 周至柔欢喜的声音透过马车的车窗传出来,很是悦耳。 顾天琅已经走开很远了,耳边好像还回响着这道声音,他心里澎湃着热潮,耳根子嗡嗡的,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满脑子都在想,”若是你成了顾家家主……” “顾家……家主?” 他的眼中一片赤红,眼前是普通的山林道路,可他看到的却是自己一步步走上台阶,一步步走到朝堂的顶端,像曾祖父那样,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哪个男人面对此场景能不激动万分? 这会儿,他已经不记得之前对周至柔的好奇,以及对方口无遮拦的恶感。而只是那句”我们这样适合享受人生的人……” 近墨者黑。 看来顾天和是受了这丫头的蛊惑! 他渐渐冷静下来,以一介偏支子孙,想要执掌顾家,当中需要面对的难关想也知道,非常的艰难。他已经预计到未来多少的唇枪舌剑,不过,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机会,若是错过,再也没有第二回! 他决定静观其变,等他从永州回来! …… 百花香苑。 馨香一片的兰花中,姿态各异,周至柔慢悠悠的挑选着兰花。顾天和倒是心情颇为沉重,”兄长走了。” “你担心什么?怕他担当不了重担么?” “不是。我这个兄长,野心勃勃,但凡有一丝机会,就绝对不会放过的。我只是担心,家里的阻碍太多。” “呵呵,你想太多。我给你出主意吧,若是你能把你娘请来,给我当及笄礼的正宾。我就保你没有后顾之忧!” “可。”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周至柔笑眯眯的,好像得逞的小狐狸。 “本来我娘就要参加你的及笄礼的。她问过三遍了,别人的事情可没这么上心过!” 其实周至柔对兰花没什么讲究,不过杨太妃喜欢,为了便宜祖母高兴,她也只能装出清雅模样,多多往宫里送品种不同的兰花了。 杨太妃极少插手内政,身份辈分够高,可不是皇帝的生母,没那么显眼。她对周至柔露出的青睐,很是帮衬了不少。至少周家那边松动了,二房和三房都一致同意了,决定开年就定下名分,彻底让周至柔”周家千金”的身份板上钉钉。 特意为她开一次祠堂,写上族谱,那是没可能的。等吧,等到年底。 反正及笄礼也在秋后。 及笄礼是女子非常重要的日子,相对于男子就是”加冠”,意味着成年,可以成亲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往后,也不会被人当成小孩子看待了。 周至柔估计,她及笄礼之后,就会定下婚事。那时,让靖远侯章旻主动提亲,会遇到什么波折么?这些年,虽然他早就默认了自己和章岂的关系,可是,她这心理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还会有意外出现。 果不其然,回到家,周瑛就让她做好准备。 “走杨太妃的路子,只能算是对了一半。你的最大阻碍,在淑贵妃哪里!” “淑妃年幼时候在章家待过一段时间,据说和靖远侯章旻……反正她后来进了宫,成了陛下的妃子,还生下了九皇子!若是不出意外,章岂很快要成为九皇子的伴读。他的婚事,有一半掌握在淑妃手中。” 周至柔摇头,”章岂的婚事,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不愿意,谁也拗不过他。” “是。但是婚事是结两姓之好。你让章岂为了你,得罪全家族的人,他也会觉得累。有那家世优良,才貌相当的好女子,为什么放着不娶?非要娶你这个会让他被全家斥责的?将心比心,你愿意为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么?” 周至柔毫不犹豫,”我愿意。” 周瑛一噎,”那是你!对了,我还要劝你一句话,诗经中古人就说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这么聪明,应该懂得!” 周至柔微微一笑,”古人的话,当然有道理。兄长见我可是那种沉迷男欢女爱之辈?” 瞥了周至柔一眼,周瑛皱眉道,”你心中有分寸就好。章岂……虽然也是经历了重重才选中的,但他和前世不一样,他没经历过你我经历的,现在会怎样,我没有把握!”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及笄礼 周至柔的及笄礼举办在十月初。 一个女孩,一生也只有一次的及笄礼,必然也会成为一辈子的记忆。前世,周至柔的记忆是模糊的,不是她记性不好,而是一切都简陋而潦草的,正宾、有司、赞者,三位重要的仪典人物,面上带着勉强的笑意参加,一候结束就忙忙走的,宾客也来得稀少,同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最后人走光后,留下周至柔平静而茫然的留在正房内,心底一片空寂,看着那夕阳的光一点点没入窗纱后。 这次完全不同了。 好似鲜花着锦,帝师顾家,肃谨公杨家,以及宫中太妃,几位皇妃都派了娘家人捧场。更别提周家自己的亲家,长房安家的,二房郑家的,三房王家,以及许久没露过面的马家的女眷,真到了及笄那日,各色豪华车停了一辆又一辆,简直把整条巷子都堵死了! 这也罢了,一直在陛下身边近身伺候的王金忠,竟然也巧不巧的在这日经过,进来讨了一杯水酒喝,虽说他没有正式参加,谁不知道他代表着谁? 若说巧合,那也必是太巧了吧?何况,王金忠也不是空着手来,送了不少金银头面,累丝的金簪金钗一送就是十二对。名义上是给周瑛的,实际上这个日子上门,给谁的还用说嘛?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当今宣平皇帝做事并不是那等遮遮掩掩的,听闻,也曾在宫内见过周家女,若是有意,直接纳入宫中也是平常事。叫王金忠这么迂回的,还是第一遭。 正在有人心里嘀咕,暗暗的往其他方向瞎猜时,王金忠却在周家人送出门时,呵呵笑道,”若非皇命在身,咱家肯定要讨杯水酒喝。时候不早了,大人赶紧回去照顾客人吧,咱家就预祝令千金福寿绵绵,早日嫁得金龟婿!” 此话一出,在旁的人都知道,这绝对是皇帝的意思了。 没有皇帝的明示,王金忠公认的滑不留手,怎么会这么鲜明的表态,甚至是有点怕外人瞎想坏了周家女的清白,故意在门前人来人往之处祝贺。 哎,这份心思……看来周家的圣眷比之前猜想的还要深重啊! 王金忠走后,更加宾客如云了。 今日是及笄礼,来的主要是女宾,也有那带着伴侣来的男宾客,都被送到三房四房那里,周瑛、周琛、周琰等兄弟招待。女宾,尤其是有诰命在身的,送去长房,而一些和周家关联密切的——这部分人说起来,都是二房的人脉,因为周家势头最强的,一直是二房。可惜郑氏不爱待客,周简的媳妇严氏,又不是什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让她出面招待,郑氏还怕她把旧交都给得罪光了。因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待客了。 女孩儿都集中到了梅苑,十月已是初冬,梅花没有开的那么早,可惜看不到梅雪相映的美景,周家跟百花香苑借来各色的菊花应景——没人知道,当周至柔看到争芳斗艳的菊花一起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当仁不让的成为主角,心里是什么感觉。 总之,各路的宾客看到这么多菊花,都是赞赏无比。 “这盆白玉霜好,那长天碧也不错。” “我喜欢这盆”剑冲天”,气势绝俗!” 女孩们叽叽喳喳,听闻周家光是为了借这些菊花,就花了近百两,啧啧赞叹不已,看向周至柔的时候,也投去羡慕的目光。 就这及笄礼的规格,怕是前后十年都绕不过去的,多风光啊! 可惜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被人人艳羡的周至柔,心里只想吐槽,换了我本意,我只想一朵菊花也看不到,好吗? 她对菊花没有意见,她也承认梅兰竹菊四君子,可惜……有些印记是无法消除的,她总觉得菊花代表着…… 喧闹之后不久,就到了吉时。 周庆书和周瑛立在东堂台阶上,欢迎宾客入内。有司陈珍儿,托着托盘仰首挺胸的——这职司是她生抢过来的,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她也是付出重重代价,才得以有这次难得的露面机会。看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和周至柔多么要好呢。 周至柔沐浴香汤,热气腾腾的快要把她蒸熟了。一遍遍抹上香膏,滋润润滑,连脚趾也没放过。 十几个丫鬟围着她,梳理头发的梳理头发,按摩肩颈的按摩肩颈,为指甲涂抹上色的,画眉描眼线的,足足半个时辰后,当周至柔重新出现在正房之内,其华彩灿灿,晶莹如玉,另所有宾客耳目一新。 “往前也没听说周家女美貌惊人啊?” 被丫鬟搀扶,迤逦而来的周至柔,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是怎样的,她只能通过众人惊艳的目光判断,应该是还不差? 顾大夫人满是赞叹的看着周至柔,同时很是惋惜自家儿子,竟然没得良配!若是能娶回家啊,该有多好! 她净手之后,象征意义的为周至柔梳理发髻。有司陈珍儿捧上罗帕和发笄。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得。寿考惟其,介而景福。” 然后为周至柔正式梳头加笄。 赞者,也是周至柔的堂姐周璇,象征性的为刚刚的扶正一下刚刚的笄,姐妹目光相对。周璇的眼神满是喜悦骄傲,没等周至柔出声,周璇就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动。 周至柔只能将万千感动藏在心里。 二加,正宾顾大夫人再洗手,陈珍儿奉上发钗,不是别的,正是王金忠刚刚送来的,顾大夫人亲自为周至柔插上,并高声吟诵祝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周至柔面向正宾,行跪拜礼。 拜完之后,顾大夫人再洗手,有司陈珍儿奉上钗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礼仪是固定的程序,作为客人可能没有多少感触,而身处其中的周至柔,却感慨良多。她这一生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及笄礼后 盛大的及笄礼,足够让人说道几个月了。 宾客众多,周璇婉拒了送客的任务,而是陪在妹妹身边。 “你心情好点了没?” 周至柔一直笑,”姐姐怎么说,今日是我的大日子,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周璇听了这话,露出更深一层的忧虑,“看来是更不好了。” 她轻轻倒了一杯茶,放在妹妹面前,”你不愿意说,我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静静的陪着你了。” 周至柔笑个不停,”璇姐姐你真的多虑了,我最多有点疲倦,哪里有什么不开心?你看,今天来了多少宾客?还有那杨太妃的侄媳妇,到处说顾大夫人抢了她的,不然合盖她当我的正宾呢。” 周璇应了一声,拿起瓜碟的瓜子,慢悠悠的剥瓜子。 “还有陈珍儿,璇姐姐你看到她的样子了,抢到有司的活计,高兴得跟个什么,陈妃虽然让她来,可也没让她上赶着巴结。她得意洋洋的,好像忘记两年前是谁瞧不起我的。” 周璇开始夹核桃,咔咔的,两片造型有些类似剪刀的核桃剪,磕破了核桃皮。周璇小心翼翼的剥掉核桃皮,将果子肉吹净了,一点点放在手帕子上。 “不过办个及笄礼而已,我收礼物收到手软,库房都快放不下了。光是登记这段时间收下的礼物,就记了两大册子。璇姐姐,你说,这些都是我的私房吧?” “嗯。” 周璇点点头,用搅拌的竹板,搅和了一下红茶茶壶,等茶水微微凉了后混合以香浓的牛奶,两者发生奇妙的碰撞,奶茶的气味在微微有些寒意的初冬的晚上,非常诱人。 周至柔嗅着这股气味,看着满满当当的零食,她嘴唇动了动,想说”我想要的,我什么都有了。上辈子亏欠的,全部还回来了。” 她想笑,眼中却有泪。 而且越是想证明,我开心,我高兴,眼泪就克制不住的往下掉。 “我今儿什么都得了,我有好看的衣服,又充足的食物,我还有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我有你,有真心疼爱我的亲人了!我还有章岂……他上辈子对我真心实意,真心到我一想起就觉得被人喜欢,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想哭呢?” 周至柔从未展露给人的脆弱一面,她真的想忍受——就算是哭,也是背着人哭啊。 可是看着周璇那双可以包容她一切的眼睛,她肩膀耸动,哭得眼泪滂沱。 “姐,我今儿……是真高兴的。” “我知道。” “我特别、特别高兴,样样都满意的!” “我明白。” “可是,我还是想哭,为什么啊?”周至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我们的柔儿,心里太多委屈了啊!” 没有被从小好好疼爱过,喜欢过的孩子,就算长大了,心里也有一份不安稳。兴许要用一辈子的时光,去找寻那份心安。 窗子关上了,周璇这一夜都陪在妹妹身边,看着周至柔撕心裂肺的,把这么多年遭遇的痛楚发泄出来,痛快淋漓的,心疼之余,也终于放心了。 窗外,郑氏扶着沐秋的手,慢慢的走开了。 走出月亮门外,却见到长身玉立在梨花树下的周庆书。 “母亲!” 郑氏面色严肃,拍了拍沐秋的手,沐秋低头,”您注意脚下的石子儿。” “准备给柔儿记族谱了?” “我的女儿,从我回来那日,就记载族谱上了。” “那怎么说?”郑氏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随即一笑,摇头道,”你们兄弟啊,心眼不知怎么长的,什么人都骗。不怕骗得人心寒凉?” “人心寒凉,好过后事凄凉。” “行吧,你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你经过大起大落,也知道怎么保全自己,保全家族了。”说完,郑氏抬头望月,无限唏嘘道,”你父亲当年背负着骂名,他亲自驱逐你出家族,你可有恨意?” “庆书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郑氏嘴角带着几分讥讽的笑,”他当年执意选你做嗣子,我不同意。我相中了简儿,因为他性情更温和,待人更温柔,不比你看似温文君子,其实横冲猛撞,根本不顾及身后家人的死活! 后来,果然也如我所料!英王死的时候,整个朝野震动,但凡为家族计量的人,都不会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去图个人的荣誉!你不管,只凭一股年轻意气冲了出去,下了两次死牢,又被贬过庶人,值得么? 不,别对我解释!值不值得,你心里自有一本账。我只告诉你,若是周家当年也被你连累了,你觉得还有图谋东山再起的机会?再看看这满宅院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跟前头几户抄家发卖的一样,俱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郑氏说得心情激动,周庆书却越发平静,平和的眉眼没有多少变化,也可能是月色下不太明显。 他深深低下头,拱手为礼。 郑氏平息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他活着的时候,还是信你。叮嘱我,过两年事情淡了,让我看你是跟烂泥一样自暴自弃了,还是想尽办法回来。若是后者,叫我一定许你前程!他说,诸子弟中,唯独你有几分性子像他,承受得住大事!周家的未来,只能靠你。” “二房没有儿子,我有简儿养老。其他的,就凭你去折腾吧。” 郑氏畅快淋漓说完了心中压抑许久的话,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想起刚刚的哭声,莫名的想到,那孩子之前憋坏了吧? 她的命说来也是够苦的,有父母,等于没父母。有家族,这家族能靠几分,还不一定!目前来看,似皇家那边对她颇有善意,可她不是普通的十五岁的小姑娘,有过两辈子为人,想必也知道这世上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的。 尤其是皇家,给你多少,都要连本带利的收回来。此时有多良善,将来就有多少麻烦在等着呢! :。: 第二百一十五章 更迭 及笄之后,周至柔在周家的地位截然不同了。别说没了背后肆意嘀咕的声音,就是当面,也没人敢抬头多看一眼了。至于几个房头分别派人私下接触她的贴身丫鬟,打探各种消息之类,也是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 见此情况,周至柔微微一叹,大方放手,让丫鬟出去嫁人了。临走之前,丫鬟哭哭啼啼,很是伤感,毕竟她此生再也遇不到如周至柔这样体贴又大方的主子了。 而旁人见她们“主仆“如此情深,也猜到了什么。 猜到就猜到吧,彼此心知肚明。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还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都留三分情面。 只有长房,周箴心中一股郁气难消。 她的女儿周瑗,竟然是被算计的!什么织布机图纸,什么家族隐秘,分明是周至柔故意设计的套子,就等人上套。而且看样子,三房四房五房,至少有一个房头中计了,可为何偏偏,偏偏最后背负所有骂名的,竟然是她的女儿! 瑗儿,瑗儿,太可怜了! 这会儿的周箴,可想不到要是她立身正,母女两个都清白做人,什么骂名罪名,也牵连不到她们身上。她只想着,对不住女儿!明明女儿也是大家闺秀,却跟着她寄人篱下,年纪轻轻心性执拗,容易钻牛角尖。若是她嫂嫂再宽容大度点,别把嫌弃写在脸上,若是几个房头的人都正眼看人,若是周至柔别那么歹毒,设计陷害,那她的瑗儿怎么疯疯癫癫,不肯见人? 都是女孩儿最好的年龄,如花绽放,周至柔在办她的及笄礼,而她的瑗儿,被关在暗黑无光的小佛堂里,凄惨度日! 她不想怨,不想恨,可心中这股抑郁不平之气,如何能消? “女儿,你等着,看为娘怎么替你出气!“ 周箴可比她的女儿沉稳多了,还照样参加周至柔的及笄礼,宴会上无一丝一毫的失礼之处。甚至为了扭转周家人的不良印象,她表现得更出色,帮着周大夫人接待女宾,照顾年轻的女孩,悄悄弥补了好几个失误之处。而且她相貌气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举手投足,透着一股迷人的魅力,倒引得不少年轻女孩艳羡,私下里都说,“我到了那个年龄,若是能和箴姑姑一样就好了!“ 对于周箴的种种表现,周至柔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 周箴若是恨她,想要报复,也无所谓。前世她被整个周家打压着,排挤着,她也用尽全身力气憎恨着整个周家,那又如何呢? 无关紧要。 十月进入中旬。皇帝派出去的东宫属臣和翰林院的诸多士子们,还没将调查报告寄回,京城这边就有了动静。一群小有资产的地主们,齐齐到了京兆府口喊冤。 一问,也不是什么重要人命官司,就是关于田产的划分,与官府的官差协商不一致。 魏朝律法规定,农田分水田、旱田,又按土壤可划分为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每一种的税率都不一样。上等田土壤肥沃,出产多,那多交粮食也说得过去。小地主赁给佃户们,除了给官府的,自家收的,还能让佃户分得不少。 是以人人都愿意租赁上等田。 反之,下等田就难的,尤其是水田,水资源不充足,任凭佃户再勤劳,那地里的庄稼就是收获不多,能耐几何? 闹事的小地主所求也不多,就是按照年初划定的,继续保持。 “这是为何啊?年初年中,能有几多变化?“ “你不晓得么?今年早春,河堤两岸立了许多水车……好多庄子自发的开了渠,引了水到自家沟渠。那水田蓄满了水,收获长了一倍有余。所以官家派来人查,把下等田定了中等,中等田定了上等!“ 定田亩等阶的时候,想着今年也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可靠着水车,日后的收获不用愁了,就纷纷同意了——同意了,才大肆建造水车啊。不然当时人人都想要,凭什么给你? 现在可好了。水车全都被推倒了。没了水,那下等田本来土壤就不够肥沃,不得让佃户天天跳水,直接累死在田里? 这起案子,京兆府收了。改判倒是容易,找到原告方在衙门的田产卷宗,立档修改就是。可这件事引起的风波,却久久不能平息。 和这风波莫名席卷而来一样,新任京兆尹在朝堂上痛斥前任钦差,并咒骂在背后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水车明明造福天下百姓,可就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天下苍生!何其可恨!“ 风向一变,再也没人想要周家和周家女为永州大旱背黑锅了,反而夸赞起周家的“高风亮节“。 周家处于舆论中心,越发的小心翼翼,外界无论是褒是贬,一概不出声。 士林中,周家的名声更胜从前了。不少耆老都认为,周家经得起大风大浪,处于劣势被攻击的位置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处于上风被夸赞时,也守静如一,沉得住气,这样的家族不兴旺发达,岂不是没有天理了? 其实外界是不知道,周家内部,其实也惶惶不安过。千夫所指之时,不是没想过,干脆把周至柔交出去算了,一个女孩牺牲就牺牲了,对于家族来说也不伤筋动骨,总比留着她,让烈火烧到家族里来好吧? 可顶在前面的,头一个就是周庆书。 来,谁能把周庆书按倒,说服他牺牲他的亲生女儿? 第二个就是周瑛。 年轻气盛的周瑛,眼底不容一丝沙子的周瑛…… 周家上下最不好得罪的,大概就是被寄托无限希望的周瑛了,因为他爱记仇!特别小心眼! 就算同时说服了这两个人,还有第三个绝不同意的,便是周简了。 周简放出话来,当年他维护不了自己的亲弟弟,害得弟弟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现在他要是还保护不了还为及笄的小侄女,那他白活了这么多年。哪个房头觉得周至柔拖累了自家,好啊,分出去就是。 周简一直代表着周家二房,包括长房在内,三房四房五房六房,别看平时内里小纠纷不断,吵来吵去的斗心眼,可真到了禁药关头,哪个房头敢独立出去? 此事也就作罢了。 谁知道朝廷的风向变得如此之快,年初的东风转到年尾,就变成西风了。早前有多忌惮周至柔,怕她牵连自家,现在就有多高兴骄傲,因为朝廷不能直接点女孩的名字,便把水车的功劳,按在周家头上! 这是整个家族的荣耀。 周家居住的巷子,改成了“周家巷“。 以后甭管多大的官员居住附近,都得对人说“家住周家巷某某户“。 巷口圣旨亲批立了功德牌坊。因为水车看似简单,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一座牌坊酬其功,不算多。 而朝堂上下,对此事也没有任何反对。谁家没有农田,谁家敢说用不上水车?功劳这么大,没有真金白银的赏赐,没有官升三级,甚至连加封祖宗,恩萌后代都没有,就一座牌坊——对朝廷来说,就是拉一堆石头过去,叫工部的石匠们忙活一个月,半点实际上的付出也没有,谁好意思反对啊? 牌坊立了之后,显而易见的,周家算是清贵人家中的清贵,主要表现在愿意和周家联姻的,变得更多了。年纪尚小的周琼,周瑶等,都有人暗暗打听许了人家没有。害的她们在青岚书苑都待不下去,同窗们看她们两的眼神变得好奇怪,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索性回家休息几日,静待这段时间过去。 回到家,才发现周家的待遇果然不同了。 周家既是书香世家,从前没有往勋贵圈子中靠拢,因此家中女孩虽然精心教养着,却和那天生喊着金汤勺出生的女孩,有本质的区别。一般情况下,极少往来。 可这不是不一样了么。 头一个,陈妃的侄女陈珍儿,三天两头往周家跑。 再有不同的,护国寺的佛女释摩兰,对周家格外不同,初一十五只陪在周家女眷身边,为周家祈福。 周琼和周瑶这次回家,发现喜欢佛理的几位贵妇——释摩兰吸引来的,经常带着自家的女孩来到周家做客。此外,和陈珍儿一样,身份相当的诸多后妃家族的女孩,也常常来到梅苑。 不知不觉,莫名其妙的,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圈子里有喜欢佛理的,有喜欢兰花菊花的,有酷爱诗词歌赋的,有喜欢音乐舞蹈的,明明大家的出身不同,喜好也不一样,却能融洽的玩到一起。 “这……算什么?“ 无法解释。 只能说,周至柔的触角,温柔的扩散到周围,并默默的仿照顾天和前世的小圈子,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先是用友谊打造基石,然后用利益捆绑,最后形成紧密又松散的联盟。大家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依靠盟友的力量,等危急难处度过了,有余力时在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如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周至柔做得巧妙,比如说她明明有结社之心,却从来不主动邀请人家,最多口头上暗示一番,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就不来,从不会惹人反感。大多数人衡量一番,一半是看准了周至柔的才能,再者,来了也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 她的小团体渐渐成型了,而顾天和的小团体,却处在崩溃的边缘。 知道自己的局限,顾天和生出的放弃顾家家主的念头。周至柔一方面赞赏,“你心胸非比寻常人,古有尧舜,不以家家天下,你也不自私的认为顾家是私有物,秉承着任贤任能的公道之心。是的,我觉得你尽职尽责,虽然你是在家主身份面前撂挑子,但我还是觉得你有非常强的责任心!“ 这边鼓吹着,到了顾大夫人那里,周至柔完全变了态度,“天和不愿意做家主,强逼着他做,他能做好吗?他喜欢绘画,会徘徊在山林里扑捉灵感,愿意为等最美的落日,爬山一整天,当了顾家家主,他再也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他还能这么快活吗?“ “顾家不是小门小户,这么一大家子的未来指望,都系在家主一人之手。但凡有个闪失,牵连的可是所有人,甚至是老祖宗!“ “现而今,只有一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天和逍遥快活,又能让顾家家族兴旺不败——我知道大夫人您的意思,是怕天和和他的孩子,失去了原本的地位。其实啊,那偏支庶出的,想要代替正统的,太难了。我翻遍历史,在皇位的更迭上也没找到一样先例。大夫人只要把持住几样关键的,不怕天和吃亏。“ 说得顾大夫人的忧虑渐渐消了。 顾天和非常意外,“娘,你同意了?“ “不同意能怎么办?生了你这个孽障,为娘也只能替你担着了!“ 顾大夫人太疼爱儿子了,她平时里多数落顾天和,其实心里是很骄傲的。因为天和性子纯真灵慧,但凡喜欢什么,都能学得极其出色。才多大,已经书画双绝,很受前辈师长们的称赞了。除了不适合当官,就没旁的缺点了吧? 顾天和很是高兴,立刻连夜写了一封信给兄长顾天琅。 顾天琅本就按压的野心,接到这封信,立刻如野火一样,烧的心肺肝火大盛。恨不能插翅回到京城。不过总算他没有失去理智,还按部就班的依从计划而行,慢慢的在永州搜集消息——不似其他人,只关注大旱,水车一类的事情。皇帝派遣他们出来,就是充当眼睛,耳朵的,回去如何把看到的,听到的,反馈给皇帝,才最重要,关系着他们外在的官途。 他猜测,宣平皇帝应该不仅仅想知道永州大旱的原因,以及前任钦差怎么着得道,稀里糊涂的把圣眷辜负的。永州出了大问题是肯定的,暗指流民百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得按皇帝陛下的心啊。不然其他州府也出了问题,那还怎么安睡? 第二百一十六章 疑火 入秋后,降雨越来越少。吹面而来的秋风都带着干沙,吹的人灰头土脸。京城各地明显感觉到今年的干燥不同往年。河流的水平线直线下降,这样下去,莫非明年又是一个灾荒年?难怪要为水车翻案,若是再因为政治斗争弃而不用的话,那损失可就大了。 天气如此干燥,各地衙门都不断的深入民间,宣扬防范火灾。要说新上任的京兆尹,还是非常负责任的。只可惜运道不怎么好,前脚派人下去严防火灾隐患,后者一场延绵烧了三天的大火就发生了。 发生火灾的地点叫羊角山,距离京城二十里。这场火灾严重到什么地步呢?宣平皇帝远在禁宫金銮殿,都能摸到空中吹来的黑灰。而上朝的大人们,若是中午不净面,晚上回家,洗脸水都是黑黑的。 大火连续烧了三天三夜,把十几座山头都烧得空空,附近的村民都在说,那些逃生的老虎兔子还有蛇,都往人家里钻。有的成了下酒菜,有的经过佛女劝说,“此为天灾之下的可怜生命”,就放生了。 千幸万幸的是,当时已经进建造了不少水车,京兆尹连夜带着人挖了一条渠,避免了火灾更大范围的扩散。 事后,京兆尹问罪下狱。朝野都有人为他求情的,可惜,这火灾太大,要是没有一个人为此受到处罚,那也是交代不过去的。宣平皇帝还算留情,只下牢狱,不曾牵连家人。 但一家之主都坐牢了,这个家族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一家妻小都抱头痛哭,完全不知未来该何去何从。 这个关键时刻,佛女又出现了。 释摩兰穿着一身洁白的羽纱,头戴白玉兰冠,仙气飘渺,超然出尘,见到刘家老的老,小的小,目露悲伤同情之色。 “若是愿意,不妨随我来!” 刘妻是倒霉京兆尹在未中举前娶的,背景清白,是农户之女,哪有什么见识担当?只凭着小老百姓的基本常识,觉得自家老爷下了牢狱,愿意为他说话的都是好人——可好人也救不了她全家啊! 而佛女释摩兰就不同了,是佛祖派来普渡众生的,或许是她一家子唯一的出路了。 她擦干眼泪,就带着一家老小跟着释摩兰去了护国寺外的庄子。释摩兰给她们分了点田地,安置了屋舍,头配的粮食种子蔬菜等,算是安顿下来。手上有田,心中不慌。刘妻这才有了主心骨,时不时派大儿子去京兆衙门探听案情,同时照顾高堂,辅育幼小。 谁知道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案子,拖了整整大半年才算了结。案情不算复杂,就是羊角山某处庄子起火,火势爆发,加上天干物燥,才引发的大型火灾。 由于发生时许多民众早就发现了,人命伤亡肯定没有的,主要是财产损失的比较大。安顿这些,因为火灾受损的群众花了不少钱财。 按理说火灾是怎么引起的,直接找到事件当事人,能赔就赔,不能赔,抓着坐牢也算能平息民愤。 可莫名其妙的拖延这么长时间,谁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了。 本来案件和周家,和周至柔没有半点关系。最多闲聊的时候说上一声水车,说是水车发挥了比较大的作用而已。 不过周至柔明白,水车就是一个物件,能发挥多大的长处,全看使用者。简而言之,还是前京兆尹刘贤是个能员干将。 对他的不幸遭遇,周至柔深表同情。 同情完了,该干嘛干嘛的去,也没有想过最后会牵连到她身上。 这一日天光大好,蔚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北风吹来,带了一点干燥的尘沙,周至柔带着罩纱,被传唤到羊角山上。 她现在是千金闺秀了,是由轿夫抬着上山的。刑部姜烨,大理寺梁音,都是老面孔了,两位都是刑侦老手了,在现场巡查了好久,双手漆黑的,估计抬动砖石瓦片什么的,自己亲自动手了。 周至柔面无表情,竭力控制自己不喜的心态,“两位大人辛苦了。但不知传唤小女子上来,是有何用意呢?” “我记得,八年前……不对,看我这记性,差不多是十年前了。周姑娘也曾经历过一次火灾。当时的火势也是这般的大吧?” 周至柔翻起罩纱,露出洁白俏丽的面容,眼皮抬了抬,不带什么讥讽,只是心平气和,“时间太久了,我记不得了。” “真的吗?” 梁音和姜烨对视一眼,“时间太久也许吧,不过当时发生的事情,掉周姑娘你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从那之后你流离失所不得不委屈当一个小丫鬟,受人打骂。从千娇惯养的娇小姐,变成身不由己的低等丫鬟,所有的转折点都在那场火灾。周姑娘你冰雪聪明会没什么印象了?” 周至柔撇了撇头,“两位大人都是旧相识了,有什么话不妨开口直言。这里火势虽然扑灭了,看着这残余砖瓦,还感觉火烧火燎的,很不舒服。” 梁音就叹口气,“此处也没旁人,周姑娘,当年那场火灾是不是你放的?” 周至柔听了,仿佛听了天书,又好像看到一个精神病患者,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 “我放的火?” “开什么玩笑!” “放火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你们知道我开始学生火,学了多久吗?怎么引火柴,怎么点燃火势,怎么助燃,这是一门好大的学问!你们以为随随便便点了一根柴火,一丢,就能把香枫里烧得一干二净?” 周至柔说完,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两位大人,断案这么多年,凭的不是证据吗?难道凭空想象也可以?” “周姑娘暂且不要生气。能否听听我们的理由?” 周至柔胸口起伏了几下,努力平息了怒火,“好吧,你们说。” “第一,香枫里火灾事件的受益者。周姑娘,承不承认你是最大的受益者?” “当时伺候的大部分奴仆,已经死掉了。少数还活着的,要么残疾,要么发了是痴傻病,十不存一。” :。: 第二百一十七章 隐秘 周至柔微微摇头,“自火灾之后我便离开了,后续香枫里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 “周姑娘且不急,容我俩细细道来。” “我也知道这件事,硬要推在周姑娘身上,有许多难以说通的常理。比如说这姑娘当时年幼利力弱,无法抱动引火的柴,更别提把大多数农户都关在屋里,不许他们求生离开了。” “火灾之下连草莽动物都奔波求生,何况是人。光凭这一点就解释不清。” “这也是我等当时,无论如何也没有怀疑姑娘的原因。” “不过十年过去了,这十年发生的种种,都让我等生出怀疑,以周姑娘的心性为人,是那种坐以待毙的吗?香枫里仆役包藏祸心,明显对周姑娘不怀好意,甚至有暗害你的行为,那你会做什么呢?” 周至柔没有动,继续听着。 梁音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东齐暗探绑架你三个月,这三个月中有太多次机会害死你,可你硬是凭着聪明伶俐躲过去了。我想,在香枫里,你也会用尽一切办法。”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和梁大人查了许久,翻阅了所有卷宗,证人证词。没有一样证明周姑娘的举止,好像周姑娘的在这里和一个木头人一样,平淡无奇。” “所以你们怀疑我的原因是这个?查不到我做了什么?” 梁音和姜烨再次对视了一眼,此时此刻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默契的认定,此事必有蹊跷!不然换了一个人都会觉得有问题的是他们!好好的怀疑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此外还有一点。周姑娘你去庄家当了一个小丫鬟,似对香枫里一概不管,完全抛了旧日的身份!” “但是现在反过来看下,你真的舍了吗?没有!金氏留下的巨额财产,你继承了。周家的千金身份,你也得了。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谁能想到你当年凄然无助的模样?” “古人说大智若愚。” “我也听过“不争而争”,周姑娘你什么都没做过吗?那今日的一切一切你是如何得来的?” 周至柔也是深深一叹,“两位大人尽忠值守,关于小女十年前的案件都记挂于心,实在难得!” “只是两位没听说过另一句话吗?刮目相看!我周至柔也不是生来聪慧,谁不是一步一步的成长?随着经历的增多,经验的丰富,而慢慢变得成熟?” “两位大人,若是一直想查当年香枫里的案子,随便吧,我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想因为旧日的经历,让我重温过去的烦恼痛苦。我唯一能说的,可以指天誓日,我没有暗害过香枫里任何一个人,若是有,也只有一个!” 周至柔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胸口。 “只有这一个!” 不解其意的永远不会理解。 不过姜烨和梁音都是对此案钻研的无比透彻的,梁音就咳嗽了一下,“有人说,你是妖孽,暗害了原本的周姑娘!” “他们说的没错!”周至柔没有一丝要隐瞒的意思。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谁是做梦,我也不知。总之,我是一日忽然醒来,只知前生如梦幻泡影大梦一场!我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又重新活过来。他们说我是妖孽,那便是吧,反正两位大人不也觉得我聪明的不像人?” “但我周至柔为人,不喜持强凌弱,自己做不到的,绝不强加于人。我做肥皂香水,做水车,做织布机,做望远镜,利于民的事情不少。非要说我不怀好意,做的是妖孽之物,我也认了。道不同不相与谋。” 周至柔从羊角山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里,沉默了很久。她回想了香枫里,那个晚上应该死了很多人吧?她刻意的不去想,因为真的觉得那些人的死活,和自己不相干。 可是现在仔细想想,是真的无关吗? 金妍希的灵位已经供奉到周家祖祠了。周至柔心绪不畅快,就到了祖祠敬香。 心里默默的问,“为什么呢?你活着的时候,所有的仆役对你那么忠心,不然你的家业也不会变得那么大,赚下百万家产。” “可为什么你一死,这些人的面孔都变了?他们没有念你一点好处,反而一个个的都希望你的女儿去死。” “我知道人都是利益动物,可是绝对的好人和绝对的坏人都是少数。大多数人尽管心里有贪念,但也还是有那么点良心的。这其中只要有一半的人,不只要有三分之一的人,想要维护你的女儿,就不会以这种惨烈结果收尾。” “你现在安葬周家的主坟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默然和金氏的在天之灵交流了一会儿,周至柔刚想离开,就听到祠堂后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音。 寻着声音,周至柔走过去,见一老者,竟然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生面孔。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如果是周家的老人,没道理在祠堂伺候的面生啊!这种重要之地,肯定是家族中最忠诚可靠的人在。 老者低着头,“老夫只是扫地的。” 周至柔的脑中,突然跳出来四个字,“扫地神僧。” 她起了意,就坐在台阶上看老者扫地,见他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扫着地,也不催促,也不说话。 过了两日,她又来。 再过两日,还来。 次数多了,扫地老者忍不住了,“周三姑娘莫不是知道老头的身份了?” “嗯。” “你家大人告诉你的?” 老者眼中露出一丝悲怆,“老夫说过,不想认你的,认下了,对你百害而无一利啊!” 周至柔还是没有说话。 半响,老者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两人对望,一个眼神陌生好奇,一个悲伤夹杂着被骗后的愤怒,“那你来看老夫扫地干什么!” “我说看您扫地觉得有意思,您信吗?” 老者气呼呼的,根本不想搭理周至柔,“快走快走!就当没见过老夫!” “我也想,可忘不了您刚刚说,认下我?认我做什么?” :。: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话当年 周至柔安安静静的坐在手扶游廊的栏杆旁,等待屋子里的人吵出一个结果。 那扫地老者激动的声音,根本压制不住,“兹事体大,老夫怎么可能主动泄露身份?分明是你们兄弟二人藏不住秘密,透露了什么蛛丝马迹,让她察觉了!” “不然她为何连连来祠堂看望老夫,什么话也不说,就痴痴傻傻的望着?” 周简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在解释什么。老者的声音沙哑并高亢起来, “什么你们绝对没有透露?甚至根本不和她私下相处?那怪老夫了!老夫三十年不曾外出见人了,若有什么诡异心思,早做什么了?一把年纪骨头都要老朽了,至于吗?” 争执了大半天,周至柔看了看天色,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肩胛骨,心道,又不是什么火烧火燎的急迫事,要是今儿找不到答案,那明天再说吧。 正起身准备离开,忽然那老者咣当一声把门踹开了。他形容自己是老朽之身,可行动比谁都利索,气呼呼的走出来,待看见周至柔,老脸不知是气得还是恼怒的,乍青乍红,呼吸一滞,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走了。 周至柔目光悠悠地看着老者的背影,凝神思索的什么,然后慢又慢慢地转过身,身姿居然优雅不显得突兀。 她朝亲爹周庆书,伯父周简,露出一个符合礼仪规范的笑容,笑容甜而不腻,亲和力中又带着几分疏远矜持。 周庆书还想再隐瞒,可周简觉得“大势已去”,这时候再想捂住秘密,不是让孩子自己主动去查吗? 查也没什么,就怕小孩子不知轻重,把一些陈年老底都翻腾上来。到时候事太严重,恐怕就收不了场了。 “你且去,此事的源头在我,我来说!” 周简摆手,冲弟弟周庆书道。 周庆书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周至柔,才道,“兄长莫要太伤神。” “无事。” 周庆书走后,周简才唤了侄女周至柔进房,摒弃了丫鬟等人,屋内只有清茶一盏,香炉中袅袅生气起的香雾。 周简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才悠然道,“此事也不知从何说起,那就成了四十年前的开端说起吧!” “当年的周家还只是普通的士子之家,祖辈们辛辛苦苦供养出一个读书苗子,寄予厚望。可惜数次科考,都落榜了。” “灰心之下,老祖动了弃世之心。也是天意吧,他本想假装落水,没想到却遇到一个真正落水的人。然后善心一动,就救了他。” “这个人,就是你之前在祠堂见到的老者。他当年何等的意气风发,自称受到同门师兄弟暗害,不过一时大意着了道,早晚会找上门去,讨回公道。他谈古论今,见识广博,老祖学了很多,终于在游学一年后中举。周家,从此便改换了门庭,而且家中子侄陆续中了秀才举人,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自己为书香世家了。” “老祖并没有提及这件往事,一来生出自绝之心,不太光彩,二来也根本没想过要求别人报答什么,只当一件过往尘封的小事。可他不同,他非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第一次,他来报恩,说是有一门上好的亲事,奈何父亲已经定下婚约。” “父亲?您说的是?二房的二伯祖父?” “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相敬如宾,一辈子恩爱到老,哪里是其他人插的进的。” 周至柔不理解了,“既然是保恩,不管是送钱送东西,力所能及就是。为什么要当媒人?而且二伯祖父有了亲事,那不是还有祖父吗?” 周简淡淡道,“报恩是其一,他真正的目的谁知道呢?总之他当年说的是,选周家最出色的子弟。” “二十年之后,他又来了,这次他看中了我。” 周至柔微微一惊,这怎么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周简的面容变得有些沧桑起来,“他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其人奇怪。”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如兰似麝,国色天香的女子。” 周至柔的眼睛顿时再次不受控制的瞪大了。怎么说呢,她想隐藏自己的好奇八卦之心,可天性如此,怎么隐藏都会露出一点小小的痕迹来。 周简仿佛知道侄女儿是怎么想的,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今日我与你说的,还是不要告诉璇儿了,免得她担忧。” “哦”。 应是应了,但真正说不说,周至柔有自己的想法。 周简也猜到了,不过他无可奈何,只能叹口气,继续道,“就像他计划好的,我对那个女子一见钟情,她也对我格外青睐。” “我甚至做好了准备,即便她身份不大相当,我也愿意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后来呢?” 周至柔的呼吸都轻柔了,急迫的想知道答案。虽然答案已经明摆着,肯定没有结果。不然就该直说“你二伯娘当年如何如何了”。 周简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点水光,是在回忆往昔。 “后来他来了,自称是来报恩的。他选中的女子愿意送我为妻,我当时心有所属,连忙拒绝。而且当时我对他颇有警惕之心,总觉得他一而再再而三想和我们周家结亲必有原因。” “他来了三次,我拒绝了三次。最后一次,他气到叫我不要后悔。然后,我才发现,他想做媒牵线与我的女子,竟然就是梅娘!” “梅娘?”周至柔想起了梅园,嗯,一切就解释的过去了。 “后来呢,你跟她就因为误会而分开了吗?” “不是误会。”周简摇头,“我后来知道梅娘的身份,喜出望外。当时已经不去想会有什么隐患了,只想和她双栖双飞。” “但是父亲觉得不妥,他觉得梅娘来历莫名,加上所谓的报恩,怎么看都觉得诡异,告诉我说,若是选了梅娘,就让你父亲,我弟弟入嗣二房,将来周家的产业,未来的官场人脉都是他的。” “我同意了。” :。: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信 这是一个比较凄美的爱情故事。 当事人选择了爱情,为了心上人放弃了将来的前途和家产,可敬可叹。同时又可悲可怜——周至柔知道,因为这个结局是悲伤的。 她的语气都放得缓和了,“然后呢?” 没等周简回答,她就一个人自言自语,“放弃了所有而争取的爱情,等到爱情褪色,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若是换了我,我不会。我比较贪婪吧,什么都想要。” “我当年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聪慧就好了。”周简的神情有些感伤,“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我可以和她天长地久,相伴到老了。” “但是她说,她生活在一个小山区里,自由自在的长大,虽然日子过得快活,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遇到我,她很欢喜,也曾经以为我是她的独一无二。只不过在京城久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变了。” “我问她怎么了?是变心了,不再喜欢我了?” “她说不是,依旧喜欢我如初,只是她想要的更多。而那些,就不是我能给予的了。” 周至柔一听,这语气语调,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渣女气息啊。 “伯父,你相信她的话吗?我觉得她在骗你!” “骗不骗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吧。”周简淡然道,眉宇之间带着一股疲惫。 “她走了?是不是嫁给一个更有钱更位高权重的人?但是临嫁之前,还依依不舍地跟你告别,说她心里头最爱的还是你?甚至更不要脸的,哪怕她后来生了孩子,还是想方设法的给你传递信息,说她心里头最怀念的日子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哪怕跟你天天吃糟糠饭,也心甘情愿?” 周至柔很是生气。骗人感情,比骗钱财更可恨!就算做渣女,也要渣的明明白白。移情别恋就移情别恋吧,没有人要求你忠贞到老,干什么玩这种念念不忘,余情未了的把戏?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配合你! 周简有点呆,看着自己的侄女,许久说不出话来。 “大概你们女人更了解女人吧。现在说真心或者假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第三次报恩,你母亲……” “怎么不重要?那个梅娘这么可恨,二伯父你居然不恨她?不想知道她什么下场吗?若是换了我,绝对不让她好过!” “你要如何?”周简前面的话都是铺垫,刚刚要说重点,没想到周至柔的反应这么强烈,他自己也好奇,侄女想怎么做? “让她自食其果啊!她不是嫁了高官吗,明明就是贪图富贵享受的人,还一口一个,爱呀,喜欢,里外不一。就让那个高官知道自己娶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女人!哦,高官未必会娶她呢,指不定她只是一个小妾!哼!” 周简深吸一口气,“她的确嫁与人为妾……” “被我说中了?管是一个贪图富贵虚荣心作祟的女子!她根本不值得二伯父,你为她动心,就是一个浅薄无知的人!” “她入宫了。” 周至柔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半响,她才不服气地说,“入宫有什么了不起,她这种无德无才的女子,肯定不会受宠,所以才会怀念过去的日子!” “她生了七皇子。” 周至柔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由子知母,七皇子在宫中算不得隐形人,颇有名气,虽说当皇太子还差一截,但等新皇帝登基,他肯定是亲王啊! 忽然想到了什么,周至柔急忙道,“那宫里知道你吗?” 周简迟疑了一会儿,终是点点头,“我不出仕,不会影响周家其他人。” 就这一句话,可把周至柔气坏了,“怪不得叫红颜祸水,她果然是个祸水!” 同样是兄弟,周庆书就前程远大,而周简以治病的理由,常年窝在后宅,只打理家业,这是天差地别的区别啊。 若是天生的能力有限也就算了。可是为一女人……太不值得了! 周至柔很抱不平。 周简看着侄女愤愤不平的小脸,很是惊奇,想了想,淡然道,“接下来就是关于你母亲的事情了,你想知道吗?” “嗯,我做好准备了,您请说。” “梅娘和我分开后,我们周家不再欢迎他了,他也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你父亲被贬。那日在祠堂,父亲含泪把你父亲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他突然出现,原来他擅长易容之术,一直隐藏在我们周家祠堂内。” “他说,会第三次报恩。这次报完恩就恩怨两清。” “当时我们谁也不信他。” “可是他信誓旦旦,保证你父亲会完整归来,还会携带百万家产助他官运亨通。”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默许了。”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的差不多了。你父亲母亲结合,生下了你。所谓报恩,也算我们周家占了便宜……” “等等?那我母亲的死呢?还有那场大火呢?香枫里的仆役怎么回事?” 周简道,“你母亲的死,是意外。周家上下,虽然不喜欢你母亲的出身,其实也是怕她背后藏着和梅娘一样的影子,会影响整个家族。” “你母亲身边用的仆役,大概都是他的人吧。我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做的,但他极擅长调,和教。对了,你之前不是和佛女交往密切么,只怕他也有些关联。” “他见到我后,说要跟我相认?” “他说你母亲是他的女儿,所以你是他的外孙女。对于这一点我是不大相信的,但我也没有任何证据。” 周至柔听完,心里有数了。什么女儿,外孙女,听听就算了。真要当真就成了傻瓜了。 何况便真有血脉的关系,她落难的时候也没见哪个人过来帮她一下,还不是全靠一个人死撑过来? 现在她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待在周家的祠堂里扫地啊?” “你怎么不问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只是个代号,很重要吗?” “那你刚刚问的问题,很重要吗?” :。: 第二百二十章 手术 “咳!你父亲都和你说了?” 老者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到周至柔身边,这次他没有穿普通的家奴青衫,而是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长袍,稀疏发白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显得仙风道骨,仪态风留。 怪不得都说,人靠衣装呢。 周至柔心里吐槽,面上不动声色,”没有,是我伯父说的。” “周简?哎,那也是个可怜人啊。”老者摇摇头,一副惋惜的模样。 说得周至柔很是生气,”那个梅娘,不是你介绍给我伯父的,害的他半生抑郁不得志!” “小丫头说话童言无忌,岂能怪的我头上?”老者吹着胡须,”我满怀好意,叫他早早提亲娶妻,他非要左犹豫,右担忧,白白耽误了三年的好时光!若是他肯听我的,梅娘孩子都抱了两个了,怎么会在京城见多了市面,生出了花花心思?” “再说,梅娘对他情根深重,他却对人猜忌多多,日常相处着,纵然嘴上不说,你叫人家心里怎么想?所以啊,该下手的时候,就该下手。平白耽误了自己的好姻缘啊!” 老者唏嘘了片刻,随机瞪了一眼周至柔,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就很不错,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周至柔不喜,“怎么扯到我头上来。我姻缘如何,与你有何相干!” “我这些年拦着金家来寻你,也坐视你名分不正,受人奚落嘲讽,嗯,你对我有怨言,我明白明白!”老者捋着胡须,表现的大度从容,”不过现在不同了,你已经及笄了,是个大人了,有些事情么,就可以交托给你了。” 听了这话,周至柔更厌烦了,”什么事情,交托给我什么?” “呵呵!” 老者却卖起了关子,什么也不肯说了。 气不气人? 周至柔很想找人套麻布袋,把这个骨瘦如柴的老者敲个闷棍,叫他知道装得道高人是有风险的,欺骗年轻女孩更是一件遭天谴的下作事!可不曾想,次日找上门来的,叫她多少怨言都憋在嗓子里,说不出口了! 佛女释摩兰! 伯父周简的猜测没有错,佛女释摩兰果真和老者有关系。 周至柔是两世为人,才知道佛女的骗局,其实就是孪生多胞胎的姐妹,一个接一个的现世,装得好像死了几次都能涅槃重生一样。 但她并知道释摩兰是排行第几,这场骗局中一共有多少个可怜的姐妹花。反正她后来结识的那一位,绝对不是释摩兰,日常相处以及通过细微动作能发现。 今生她见到释摩兰,主动点出”佛女案”的真相,引得释摩兰很不痛快——纵然碍于形势,没有当场翻脸,可暗地里总是将周至柔当成半个仇敌的。 这回见面,则全然不同了。 释摩兰再见周至柔,那股淡淡的敌意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羞恼气愤, “早知你是云老的孙女,我又何苦来哉!” “等等!谁是哪个老家伙的孙女,他说是,我就是吗?我可不承认的啊!”周至柔一抬手,就是一副拒绝的姿态,”咱两该怎么交往就怎么交往,跟那个老家伙不相干啊!你要是不乐意,继续把我当仇人看,我也不反对。” 释摩兰怔怔了片刻,随机捂着嘴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是毫无忌惮的大笑。 “可不是,那个老家伙……” “最是可恨可恶的!” 周至柔拒绝当”云老”的孙女,反而投了释摩兰的心意。原来她也不喜欢神神道道的云老。可以说,她们几姐妹一生的悲剧,都源自云老! 可反过来说,云老也是她们姐妹的救命恩人,改变了她们一生的命运…… “我生母怀我们的时候,才四个月就不能行走了,当时说是随时可能流产。是幸运吧,也是不幸,遇到了他!” “他向我的父亲祖母保证,一定能母子皆安。但条件是生了女孩,必须送给他,由他抚养长大。” “我父亲原本不愿意。可一来我母亲命悬一线,再者我祖母总觉得,生了男孩就没事了,若是个女孩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谁曾想,我母亲生了我们五个姐妹呢?” 释摩兰幽幽的说起自己的出身来历。 若非云老亲口说,周家的周三姑娘周至柔,就是他的亲外孙女,以后和要她守望相助,齐心协力,她是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出身全盘托出的。 因为云老,她们成了自己人了。 周至柔不喜欢这个原因,但喜欢这个结果。听说释摩兰还有四个姐妹,忍不住一叹,“五朵金花啊!” 在现代,五胞胎都是险而又险的,何况卫生条件远远不如的情况! “我母亲生了我们五个姐妹,身体大为虚弱,精心调养了几年,还是去了。我父亲郁郁寡欢,也随着去了。最后剩下我祖母……倒是多活了几年,常常念叨着父亲母亲活着时候的好光景,老了,人也糊涂了。” “我们姐妹有时恨她,草率的决定把我们几姐妹都送了人。有时也谢她,谢她让我们知道了,父亲母亲是多么好的人。母亲拼尽所有生育了我们,我们更要把自己的命看成金贵的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那你姐姐还刨心明志?咋地,想证明自己是佛女,心比旁人多一窍是不是?” 周至柔气愤的怒骂。 释摩兰听了,一点也没有被责骂的恼怒——真是奇而怪也,原先怎么看周至柔,都觉得不顺眼,她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恨不能洒点石灰过去,叫她从此睁不开眼睛。她巧舌如簧,善于言辞,恨不能拿剪刀剪掉她的舌头去。她会画图纸,画了水车织布机等等,恨不能夺了去,把她十根手指头全部砸断。 之前那么恶毒的想过多次,就是没行动而已。 现在呢,看周至柔无比的顺眼。 连她骂人掐腰的样子,也觉得”哦,真是贴心啊,不是自己人,管你是死是活呢?” “我二姐也是没有办法。她天生心疾!云老寻遍九州大地,寻了多少医家,都说活不过十五岁!” “心疾?什么样的心疾?” 周至柔脱口而出。 刚一说话,释摩兰就抬起眼,炯炯的目光和周至柔对视上了。 豁然,她站起来,呼吸都急促了,”你,你有办法?” 周至柔知道,和佛女打过这么多交道,还不了解她的性子么? 干脆利落的点头,”我知道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快说?” “急什么,这法子我能说,但是做不到也没用。” “管她有用没用,你快说啊?” 想也知道,那自刨心脏的释摩云,恐怕成为所有佛女和佛女候选人的魔障了。亲姐妹啊,为了给后来的姐妹创造一条安稳无忧的大道,主动选择了死!还死的那么壮烈凄惨! 她死得无怨无悔,可叫活着的人承担多少压力和痛苦? 周至柔可不像云老那么喜欢卖关子,讲究什么高人形象,她直接说出办法,然后为了演示,让人准备了活兔一只。 什么,实验对象有了,没有手术器材? 这怎么可能呢? 实验室缺实验器材,那不是头一个要采办购买的吗?凭周至柔的身家,养多少工匠都有了,器材想定制成什么样,就定制成什么样! 光是剪刀,什么弯头的,直头,圆头的,每样定制了五套! 因为是实验性质,也不讲究成败了——主要是周至柔也没把握一次性成功,毕竟她不是专业外科医生,只是当年学过教材,跟着导师看过几次手术录像罢了。 让佛女释摩兰换上实验服,重点是包好头发,另外清洁双手,告诫“手术刀锋利,切莫割伤了自己“,然后就开始上手术台了。 麻醉后的兔子一只,酒精一杯,棉花若干,手术剪刀在周至柔手上,她深吸一口气,吩咐实验助手给她戴好口罩,然后手起刀落—— 在兔子腹部划开了。 然后将里面的心肝脾肺,一样样掏出来,注意保证完整性。 太残忍了! 太血腥了! 实验助手还是从厨房挑选出来的,看到这种虐兔行为,忍受不了的冲出去。 但是佛女坚持下来了。 她仔细观摩。周至柔的手法不算高明,不过她似乎对兔子的内脏比较熟悉,哪里是心,那是里肺,说得头头是道。 其实,大约知道构造的,都能认得出吧…… 解刨完了,周至柔再一样样把内脏塞回去。她的手法粗糙,血管割开了,还想重新缝回去,可难了,这么精致的绣花活,只有交给针线最好的丫鬟来办。 丫鬟也不愿意啊,沾得满手血。 奈何承受不了重金的奖励。 要么怎么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呢? 五十两的银子,白花花的,两个针线活最好的丫鬟,争先奋勇的冲上来,对可怜的兔子进行细致的绣花处理。 周至柔让她们怎么缝,她们就怎么缝,不会多问一句。 不亏是从先针线活做出来的,缝的又细又密。 可这样,最后这只兔子也没能睁开眼睛,活过来。 周至柔叹息一声,让人将兔子好好安葬了,别落得尸骨不存的地步。 演示之后,佛女释摩兰冷静道,“你所谓的办法,就是刨开肚皮,然后修补?“ “是,这是唯一的法子。“ “兔子犹不能清醒,人能行吗?“ “这是因为医术还不够发达,若是足够发达,处理好手术中产生的种种问题,人就可以清醒的活过来了。“周至柔解释,同时也道,“我说这些也是无用的废话,以你姐姐的身体,怕是等不到我们将医术联系到熟练的地步。“ “我知道,但是我想……想做成功一次!“佛女释摩兰的眼中都发着光。 她的话,好像有一种力量,蓬勃的,向上的积极力量,推着她,举着她,让她奋发自强! 周至柔很能理解这种想法——释摩兰救不了姐妹,她只能安慰自己,是当年的自己太过幼小,无能为力。等她长大了,就能弥补了。 算是一种补偿心理吧。 佛女的身份比较敏感,周至柔干脆的介绍了“吴神婆“,因为吴神婆有一项业务是稳婆,近来名声越大,好些胎相不好的孕妇家人,都提前预定了。从险而又险的接生来开展手术,是比较容易的。 吴神婆与佛女,这一组合,别说,还真是无往不利的强强联合。佛女在外默默祈福,吴神婆在里面开展私密手术,险象环生的接生手术,存活率竟然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一百个中,总有几个比较倒霉的,遇到大出血,现代医院都难抢救回来,古代更是九死一生了。通常吴神婆就不收钱财了,而佛女现场念经超度——这售后服务也是绝无仅有了。 就这样,吴神婆的名声还是好极了,因为其他稳婆别说有百分之九十的接生存活率,遇到难产基本上是一尸两命。吴神婆接生的,都是胎相不好的,居然至少能保一个活着! 官府都出面嘉奖,之前怕吴神婆敝帚自珍,但佛女在后面推波助澜,吴神婆就开展了稳婆培训班,顺便挑选了几个顺眼的,跟在佛女身后使唤。 这些人,就是佛女的初阶班底了。她们是女人身份,平素不怎么惹人注意。佛女也带着给周至柔一一看过,周至柔选了几个心性坚韧的,同时也是能忍耐得住的,教导了些许粗浅的知识。 至于更多的,就只能找真正的实验对象来学习了。 通过一番运作,这几个女人被派遣到义庄上。 义庄,就是处理一些无人收殓尸体的地方,算是比较晦气的。一般人不愿意去。 这几个女子都是没了生计的,也绝了嫁人的念头,一心一意跟着佛女走。 佛女让她们学习开膛破肚的本事,她们……也就学了。 义庄的尸体足够,一个月就联系得非常充分了。学出师,第一个要做的,竟然是去通州,那是周家大姑奶奶周瑾所嫁之地,周瑾,她动了胎相,似要难产! 长房上下着急上火得不得了,早下了重金给吴神婆。吴神婆哪里敢收周家的东西?只说等母子平安了,再送重礼不迟!急急忙忙带着人手,奔赴通州。 而周璇、周至柔两姐妹,因为担心大姐姐,也跟着长房的周琰一起去了通州。 :。: 第二百二十一章 难产 通州有三大水系,荆江,泉江和九灵江,三江汇合之地,自然道路通顺,和水利发达。从京城走水路,不过两日功夫就抵达通州,再换乘马车,两个时辰之后就到达周瑾的夫家——知州胡家。 胡家出过两任宰相,前朝也是名门望族,到宣平皇帝继位,家道中落了不少。不过瘦子的骆驼比马大,胡家还保持着一些家族家规,这一点在来往的不易举止形容上尤其可见。 早在周瑾怀孕七个月,因为是头胎,周大夫人安氏早早就过来了,可是怕女婿家的人说三道四,干脆在外买了一栋院子,对外只说是生意打理,临时过来住小住一段时间,等生意理顺了就走。可谁不知道,就是为了周家长女周瑾呢? 周至柔和周璇,算是第二波过来看望的,若非周瑾的胎象不好,她们理应在孩子的满月酒时过来。 也幸亏过来了,来了才知道胡家家大业大,周瑾过来是当小孙子媳妇,上面姑姑婆婆一大堆,是个人都可以过来插个手。而且小夫妻两个住的院子狭窄逼仄,陪嫁的丫鬟竟然都住不下。 难怪周大夫人过来后,迟迟不肯回家。每次写信回去都有些怨言。 其实怨哪一个呢,当时婚事也是她点头的。既然图人家的家世,也不能怪人家人丁兴旺吧?况且小夫妻辈分低,排行也后,怎么样也不可能分家出去单过的。 这些都是其次了,现在要紧的是周瑾能顺顺利利,平安产下孩子。 许是家里孩子多,胡家似乎没有把这一胎放看的有多么紧要,稳婆早就准备了,听说周家特意千里迢迢派了稳婆过来,还一派就四个,嘴上不说,心里难免觉得有些多管闲事。 周至柔一进胡家,察言观色,明显感觉到淡淡的排斥感。周璇愁容满面,他家的大姐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啊?遥想当年未出阁时,大姐姐也是管家的,上上下下哪一个不说她周到细致妥贴? 嫁人之后,就被人管头管脚,一句话也不能多说了。甚至连怀孕,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每日请安,竟也不能少一次两次的,否则一顶不限的帽子就压下来了。 姐妹见面,周璇还没开口,就忍不住先流了眼泪下来。周至柔见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怀孕已经九个月了。周瑾面色蜡黄,因为孕期不能用脂粉,脸颊上还有些黄褐斑,显得气色很不好。 周至柔刻意靠近,摸了一下周瑾的手腕,竟然细细的,胳膊上几乎没什么肉,只有肚子突出。 “大夫说了,怀孕期间不能吃太多,否则胎儿太大生不下来。”周瑾勉强一笑,吩咐丫鬟给两个妹妹倒茶。 周至柔点头,轻轻抿了抿茶水“咦,这是云雾茶呀,想是姐姐还记得妹妹喜欢这一口?”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的喜好啊!” 周瑾按着肚子,“不能给你们接风洗尘了,我这肚子,前儿发作了开始疼,还以为要生了,结果这会儿又没动静。” “姐姐别急!” 周至柔才不至于那么愚蠢,明明知道周瑾的预产期就在这两日,还拉着人家陪聊。她使了个眼色,叫周璇出来。 周璇按了按眼角,“我看大姐姐暂时没事,那吴神婆……” “就是个普通的婆妇,姐姐怎么也叫起神婆来了?按我的意思今儿就生吧。” “可是大姐姐说她现在没有什么动静啊?” “生不生,现在不是大姐姐做主。而是看孩子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周至柔心说,要是胎儿已经转了位,却迟迟不能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周璇没有任何经验,有一点慌张,“该不会?会有什么危险?” “姐姐先别急。” 周至柔主动去找了伯母周大夫人,说了她的忧虑。 周大夫人早对胡家的慢待10分之不高兴了。再说那是她的亲生女儿。生孩子又是鬼门关,早做准备当然是有备无患了。 “那神婆的名字我也听说过,还不快快请过来?” “我这几日心头总是七上八下的,睡不安宁。”周大夫人的确是关心则乱,偏偏胡家这行事做法,叫她一口气闷在胸里,上不上下不下的。 “好孩子,这时候也只有你们真的记挂瑾儿的身子了。”她抹了抹眼泪。 眼泪掉得很真诚,至于这知心话么,周至柔只当没有听见,笑一笑说,“我想大姐夫也是关心大姐姐的。他第一次当爹恐怕也手忙脚乱,心里慌张呢,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至柔又不傻,上辈子周瑾的生活变成那样子,那才叫泡在黄连水里苦,但是说不出来。仿佛记得有一次,是闹腾要和离的,为啥没有离婚成呢?周家并不在意,只看周箴带着儿女回来就知道。真正阻碍周瑾离婚的,只有她亲娘了。 以周大夫人的性情为人,此刻担忧,完全是害怕周瑾生孩子出事。等孩子生完了,没有了生命危险,胡家就是她最亲的亲家,毕竟人家门楣很高,姻亲子嗣很多,能拉扯娘家安家的侄儿侄孙。 让吴神婆进胡家的大门,还是耗费了一番力气。胡家自称不信鬼神,哪怕多位稳婆证明,吴神婆的拿手功夫是接生,那也不行。女人家生孩子不就瓜熟蒂落吗?还弄一个神婆过来,实在不像话。 结果当天晚上周瑾难产,就和周至柔预料的那样,羊水破了之后,孩子迟迟不能生出来。胡家仆役还要扯什么“神婆不能进,传出去让人怎么看胡家?” 周至柔心说,不能再等了,让人拉住那个仆役,“有话说话,我们去见你们能当家做主的夫人。” “找谁都不行!胡家家风如此,老祖宗规定的,走家串巷的婆子,最是乱家的根源!三姑六婆全部都不能进!” 周至柔想了想,问周琰,“你还想见你大姐姐吗?我说的是活的,而不是躺在棺材里面一尸两命的?” 两句话,就让周琰血气翻涌。 :。: 第二百二十二章 持刀逼人 周琰是个性子古板沉闷的人,周瑛一直看不上他。因为周琰若是个普通的小弟,跟在他后面,那无所谓的。偏偏周琰是周家长房长子,名义上周家的未来家主。任谁看到周琰这副古板无聊,一棍子打不出三个屁的模样,都以为周家也就这样了呢。 不过老实人也有动真怒的时候啊。周至柔只用短短两句话,就形象地勾勒出一幅画面——大姐姐周瑾面色雪白的躺在棺材里,小腹高高隆起,剩下是一片猩红的血迹。 这幅画面一出现在周琰的脑子里,什么理智啊,沉稳啊,都通通不在了。他眼睛通红,“不能啊不能啊!我要救救大姐!她命悬一线在等着我!” 此刻不出头,以后再也无替周瑾出头之日了。周琰早已六神无主,急切的问,“我该怎么做?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救我姐?” 周至柔暗道,“还不算完全不可救药。” 她这次来通州,章岂拍了几个侍卫跟随,怕人察觉有异,穿着跟周家的仆役差不多。周至柔找到这几个侍卫,伸手要,“拿把佩剑给我。” “啊?” “别装了,你们千里迢迢跟着我赤手空拳啊,我可不信你们没带啊!” 侍卫面面相觑,最后迫于无奈,一个装成跛子的侍卫从腿上剪下来一把短刀,小心翼翼的递给周至柔,“姑娘且小心,这刀看似钝,其实割了肉,小半年都不能好!” 周至柔很满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直接把这把短刀塞给了周琰,努一努嘴,“看到没有?就是那些人阻拦我们进去救大姐姐。现在谁挡在我们前面,就是我们的仇人!对待仇人我们是先礼后兵呢,还是忍气吞声,坐视她们对大姐姐爱搭不理?” 周琰疯了,拿着刀就冲了过去,他整个人都在抖。文弱书生拿得起刀就很不错了,哪里会砍人啊? 可是没有什么架子的乱砍,都不知道他的刀下一刻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也挺吓唬人的。 “亲家少爷,你失心疯了吧?” 胡家的仆役再怎么忠心,也没得为主人上去挡刀子的,何况这时候胡家的老少主子,又不在跟前,他们替谁挡去? 只能让了路。 吴神婆等人,就跟在周琰胡乱挥舞的刀子“杀”出的血路,畅通无阻的去了周瑾的产房。 原来大家族规矩多,尤其是子孙众多,多一个孩子不多少,一个孩子不少的,就讲究起“血光之灾”。先不去研究怎么对产妇方便,如何能顺利生下孩子?而是不让这血光之灾冲了家族的运势,以及几位长辈的寿命健康。 所以就挪啊挪,挪到一处特别僻静的角落里,地方比柴房大不了多少,怎么也“犯”不到其他人。 这里只有几个婆子在,胡家的真正掌家太夫人,自然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在这里候着。差不多孩子落草了才可能过来看一眼。其他各房,也各有各的事情,眼下,让周琰看到胞姐生产难关上,胡家上下竟然没几个人重视,想到未出阁,大姐姐何等重要,连入秋入冬多咳嗽了一声,各家房头都要派人问候一下。忍不住悲从中来! 吴神婆已经去了产房,他回想过去,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家生孩子,不都这样过的吗?独独她周家女儿特别矜贵?再说我们太夫人也早就聘了稳婆来,这下弄得我们里外不是人。” 胡家下人嘀嘀咕咕的。 周至柔和周璇只当没听见。 等吴神婆出来,说周瑾的胎儿因为太大,要不是及时的侧切了一刀,险些一命呜呼,她们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错了。 什么代价都好,比起周瑾的命,孰轻孰重? 生产之后,周瑾陷入了昏迷,睡了整整一日之后才醒过来。清醒之后,她的至亲都在,母亲安氏,两个妹妹周璇周至柔,还要胞弟周琰。 听说周琰为了她持刀勇闯胡家,周瑾难得露出了一点微笑,滞后就是虚弱的半睁着眼,半眯着眼。 周至柔察言观色,发现周瑾竟然问都没问一声,生了儿子还是女儿。而且将心比心,换她生活待遇各方面落差这么大,受到激素的影响,恐怕也要产后抑郁的。 安氏丝毫没有察觉,“先开花后结果!胡家老爷少爷都是很喜欢这个小闺女的,将来长大了肯定跟你一样,出落的亭亭玉立。瑾儿啊,你算熬出来了。” 周璇很不客气,“大伯母,人家跟你说几句软话,你就听信了?大姐从生产到现在,就胡家大夫人露了一面,其他人都装不知道!” “不是一个房头的,面得上过得去就行了。”安氏摆手,“重要的是你夫婿和你公公。两个人都喜欢闺女,一点也没嫌弃。” 周至柔听了这话,吐槽的不知从哪儿吐槽起了。 拼了半条命生下的孩子,用一句“不嫌弃”来形容吗?凭什么被嫌弃呢?可见同样是女人,差异不见得比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鸿沟少。 周瑾面色虚弱,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只微微抬了眼,看到周至柔,看到周璇,心里熨帖。 “多谢你们了。” “自家姐妹,说谢见外了!” 周瑾想想也是,嘴角自嘲的一笑,以前叫人不要见外的人是她吧?嫁人之后,她不再是周家女了,可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胡家的人。 那究竟,她是谁呢? 周琰持刀闯胞姐的夫家,本来要是深究下来,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是胡家是地头蛇啊,哪有让人拿刀子擅闯的?轻则牢狱三天管教一番,重则取消功名! 可后来听说周家嫁过来的姑娘,险些难产死了,胡家之前拦着不让吴神婆进门,口口声声都说家规。 如果真按家规来办,那胡家请来的稳婆有用还好,是周家多事了。偏偏请来的两个稳婆唯唯诺诺的,论生产技术,拍马远不及吴神婆。 以当时事态的紧急程度,周瑾要是没挺过去,就真的是一尸两命。到时候洗三不用办了,直接和周家反目成仇! 胡家合计了一番就这么算了。 可周至柔不愿意。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忍字头上一把刀 吉安港,是通州首府的十大港口之一。天蒙蒙亮时,那往来的力士就开始工作了,踩着甲板往返船只和陆地,没有人偷懒,更没人交谈,只有一片沉默的喘息声。及至天亮,基本货品都装好了,一袋袋的堆上车,趁着阳光大好,急匆匆进城,还能在开早市时争取最好的摊位生意。 通州商路发达,靠着码头港口,也不知养活了多少人家。 吉安港,虽然是货港,因为吃水深,经常有货运吞吐量比较大的大船过来停靠。基本南来北往的时兴货,都能在这里找到。 通州也是富贵乡,这里的达官贵人精明极了,早前还有在早市上等力士运送货物抵达再购买的,后来被人用高阶劫走了,也就长了心眼,货物没落到自己的口袋钱,谁说都不相信。于是,场次意外,最初始的货物交易市场形成了。紧邻吉安港,就起名为吉安街。 人人都知道,在吉安街能找到京城最时兴的布匹绫罗,北边最好的木材,南部的瓜果和玉石,米粮,乃至文人墨客喜好的笔、墨、纸、砚,乃至话本子,无所不包。 来的早,带的钱多,那就意味着收获多多。连小贩们也经常凑钱过来进货,他们在州府卖不动,大可以往县城里跑动,赚个辛苦钱不是? 竞争如此激烈,哪一天闹出几场事故,都不是吉安街了。 这不,今儿一早,就在吉安街最豪华的酒楼上爆发了一次争斗,有位大家公子从二楼的楼梯上摔落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往常,不过就是一场趣闻儿,要不了两天就散了。可这位公子的身份一暴露,不得了了! 竟然是咱通州州府大老爷胡家的少爷! 为了捉拿凶手,以及找寻证人,往常车水马龙的吉安街都安静的沉寂下来——被封了。 “我的乖乖,到底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在州府伤了胡家的少爷!不知道距离州府就两里地么?“ “就是,胆子这么大,犯了案子倒是站出来啊。竟然躲了!他能躲到哪里去?“ 封了两个时辰,整个吉安街还能看热闹,等着州府的衙役把凶手抓出来,然后等着看那凶人的下场,说不得还要上去吐几口唾沫,奚落个够。 封了六个时辰正正半天之后,有些管家掌柜的就有忍不住了,自家的货都堆在码头里,出不去啊,那卖家还等着呢。再迟个片刻,就不能按时交货了啊。 封了整整一天后,所有人都在骂。 “到底是哪个龟儿子,叫老子抓到了,非扒皮抽筋不可!“ 因为衙门封街有正当的理由,毕竟苦主就是州府胡家啊。胡家再君子,也不可能放过打断自家孩子腿的凶手。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解封。三天找不到,三天不解封——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为了尽早解封,不知是那位头脑灵活的,高呼一声,提醒了大家,所有人都自发的开始找寻。 可惜,吉安港口人多杂乱,怎么知道谁才是真凶呢? 那头脑灵活的再次给出意见,“这不简单,咱们相互找人作证。胡家小公子出事的时候,大家都在哪里?能有三五个作证的,基本能证明是实话。要是那落单的,既说不出自己在那里,又找不到人证明,不就嫌疑很大?“ “有理!“ 不等衙门问案,这群人已经三三两两分完了,谁,来自哪里,做什么生意,案发当时在那里,身边都有什么人,然后找到几个嫌疑犯。 疑犯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害了胡家公子,拼命喊冤,可是被愤怒的群众扭送到州府衙门去了。 那头脑灵活的外地生意人,这才歪了歪脖子,换了一套衣衫,从从容容的往胡家走去。 从侧门进入,一进门就遇到了胡家大公子,胡为一。 “好一番表演!我竟不知道,家中出了个神人,登高一呼则一呼百应!“ “亲家大公子国誉了。小人只是秉承我家姑娘的意思,哪些人太吵吵闹闹了,聚在一起不是好胡家的笑话,就是嘲笑衙门办事不利,害得他们耽误生意。我家姑娘说,他们是太闲了,只要给他们找点事情做,他们就不会到处骂人,败坏亲家的名誉了。“ “哦,这么说来,我倒是要感谢你了?“ “亲家大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小人粗人一个,哪里当得起?要谢,也该谢我家姑娘啊!“ “你……“ 胡为一气得一噎,好个“粗人“,竟然连他故意说的反话也没听出来。到底是刻意还是没察觉,已经不重要了。胡家吃了一个大亏,却是吃定了!自家小弟躺在床上,双腿骨折,还不知能不能恢复行走,那害他的人至今逍遥法外,靠着州府的衙役竟然没抓到,还得靠普通的贩夫走卒们帮忙! 这股气憋在心里,实在窝火啊! 就算是亲家,也不能越过胡家,肆意妄为吧! 胡为一身为长子,还能忍一忍,而他弟弟胡思一就不能了。气势冲冲的走到小弟胡锦一的院子里,隔着院门,质问亲家姑娘为什么放任底下的随从在外胡乱行事! 周璇气得脸色铁青,要不是多年修养,真的想学那泼妇,把难产的血水全部泼出去,泼到胡家的老少爷们脸上!一群无耻的东西!真以为周家和他们结亲,是借了他们的势,占了便宜吗? 周至柔按住她,隔着窗户,声音柔和道,“亲家兄长,小妹做事是孟浪了些,不过也是事出有因啊。我姐姐才刚刚生产,产后虚弱,正是需要人关怀的日子。偏巧,这个时候姐夫就出了事情,我姐姐担忧得不得了,可她下不得地,动也不能动,何等的煎熬啊。因为这个,我们姐妹日夜陪在身边,宽慰她,眼下是难了点,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说完,还带了点抽泣声音。 胡思一的怒火就弱了一层。 “小妹知道,胡家上下都一心想要找到那害了大姐夫的人。可是规矩就是规矩,衙门办案有自己的程序,不能走那违背律法的事情。可小妹想着我姐姐受得苦,心里难受哇,恨不能替她受了。胡家不方便做的事情,小妹……拼了自己的名誉前途,也要替我大姐姐出这口气!“ “还请胡家兄长原谅一二,都是小妹我,我太幼稚愚笨了,想不到其他的办法!只是觉得,光凭着衙门的人找人,那一个个的问去,不知要问上十天半个月。而让他们自查,那些人为了证明自己不相关,肯定能最快找到凶人。是小妹太急切!“ 一点点解释,胡思一从满面怒气,到最后慢慢消气,甚至开始为周至柔说话,“你的本意是好的,就是做事急躁了些,下不为例!别忘记这里是通州!是我胡家的地盘!“ “还没有人可以打伤了胡家的人,还全须全尾的离开!“ 周至柔听了,拍了拍胸口,“亲家兄长这么说,小妹就安心多了。多谢亲家兄长宽容不计较!“ 哪里好意思和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计较呢?毕竟,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啊,为找到凶手,她一个闺阁女流之辈,能想到这个主意,已经算是聪慧过人了。 胡思一和周至柔隔着院墙的一番对话,在胡家不是隐秘。 胡家大老爷胡汉屏一直在衙门忙,到了次日才知道,气得他胡子乱飞,拿着戒尺,狠命的抽打二儿子。 长子胡为一求情,“弟弟是急躁了点,和一个小丫头对峙,被小丫头三言两语哄了去,那是那丫头狡猾!我再教导弟弟,让他别那么容易心软。“ “这是心软的事吗?你们两兄弟真是我亲生的,非要把我气死不可啊!“ 胡汉屏这回事动了真火,连素日里最为疼爱的长子也开始抽打。 “区区狡猾如何能形容?你们两个,不,你们三兄弟加在一起,都被人耍得团团转!“ 可怜两兄弟身上挨了好几下,才知道自家老爷子气什么了——什么贼凶,那坑害了三弟胡锦一的,十有七八就是那丫头所为! 胡思一还有点不敢相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能做出这等事来?何况,她们姐妹情深,就为了她自己的姐姐,也不能去害三弟吧? “你是不是蠢啊!“ 正常情况下,自然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为着姐姐,多少不满意都忍耐了。 可是周瑾……这情况有点不一样。 前儿有点误会,这点胡大老爷听了老管家的话,闹明白了一二。原来是老妻对老三媳妇不大喜爱,绊子算不上使,就是不怎么上心,连生育的难关也没怎么管。女人生孩子么,有那顺顺利利,如厕一下就生出的,也有难产三天三夜,叫天叫地叫菩萨也生不出来的,已请了稳婆,还要怎样,总不能替她去生吧? 老妻哭诉,“她要是福泽深厚,也轮不到我插手。况周家来了那么多人,稳婆就来了四个,我前头是不管,后头是管不了了。“ 因为产生的事情,女眷之间很久不愉快了。 后来,后来…… 说到这,胡大老爷也觉得老三不是东西。结发妻刚刚生产,还没恢复呢,你在饥色,也不至于这三五天等不了吧。竟然在外头胡来! “什么,三弟他,他在锦绣楼包了个戏子?“ 这事情做得隐秘,可瞒不过有心人。胡家人是睁一只,闭一只,能瞒就瞒过去。可周家来的人,这能忍? 他们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生死一线时,夫婿居然在外面寻欢作乐? 好不容易大小姐从鬼门关走了一回,不说得你多少怜悯之情吧,那孩子总是你亲生的吧?抱也不抱,看也不看,只对那戏子难舍难分,周家人还都在呢,就这么大白天的追着去了? 当周家是什么? 这不是仇,什么是仇? 胡老大爷深深一叹,“都是冤孽啊。我以为老三成了家,会懂事些。没想到越发胡来了,仗着娶妻,更加不受管束了。这次,断腿也好。“ “断腿怎么能算好!“ 胡思一怒吼一声,“爹,人家都这么欺负小弟了,您还能忍?让我去,不替小弟报了这个仇,我就……“ “你就什么?“ 胡汉屏怒喝一声,“你是现在冲过去,把人家小娘子打杀了,还是骂上一顿,把你弟弟的破烂事情抖搂出来?脸面还要不要?“ 登时说得胡思一脸色涨红。 他再护弟心切,也知道三弟做的事情上不得台面。传出去,外面人要指指点点的,对胡家的风评没有半点好处。 “那怎么办?爹,小弟就白白断了腿?咱们还得好吃好喝,养着仇人?每天看她在面前装模作样?“ “等等吧,早晚有机会。你们啊,学一个忍字!“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今儿才算懂了。“ 胡思一和兄长胡为一对视一眼,俱是暗中把银牙咬碎。 他们恼他们的,周家姐妹这几日过得还算快活。周瑾终于能吃饭了,早两日别说吃饭,就是喝粥都喝不下几口。 “我相通了,为了他,不值得。“ “大姐姐你看明白就好。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周瑾抽动了下嘴角,牵扯到伤口,疼得眉一蹙,“还跟我贫嘴,是嫌我不够疼?“ “是我错了,大姐你别乱动。“ 周至柔亲自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喂周瑾吃饭。 姐妹之间温馨的情谊,就这么慢慢的溢满了周瑾的整个心胸。 回想嫁过来这一年多,好似大梦一场。 她竭力做一个好媳妇,可做的越多,好像距离她想要的越远。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柔儿,我求你一件事。“ 周至柔睁大眼,“大姐,说什么求?我们姐妹之间,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因为这件事,我不知道谁能帮我。只有你,只有你了!“周瑾紧紧抿着唇,用力的拉住周至柔的袖子,“我想,我想和离!“ 和离? 周璇听了,顿时一惊,“大姐,你想好了?“ “是,我不想呆在周家了。这里,就和噩梦一样,我多希望能一觉醒来,就远远的离开这,永远不要回来!“ :。: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棒子,一甜枣 “什么?”周璇听了,大吃一惊。相比之下,周至柔就镇定多了。他柔声地问道,“大姐姐,你可想清楚了?” “是的,我虽然昏昏沉沉,可也迷迷茫茫的想到自己未来的日子。大概也就类似这几日了。”周瑾脸色雪白,双眼无神,遥想当日未出阁时,那顾盼神飞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谁看了能不心生感慨呢? 周璇按了下眼角,擦拭掉水光,有心劝慰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好听话也说不出来。 “大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其实之前我就不大赞成这门婚事。胡家也就一个家世相当,除此之外,他胡锦一哪里配得上大姐姐?而且我知道他这个人是变不好了的。” 前世周瑾那样费尽筹谋,管着一大屋子的莺莺燕燕,自己主持中馈不放手权利,也就是最好的下场。还谈什么夫妻情分?相看两厌罢了。 这辈子能提早认清胡锦一的真面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至柔徐徐的道,“这不是急在一时能解决的,大姐姐,你要有心理准备。或是三年或是五载,我早晚要救你出这火坑。你别的且不用想,只管安心养好身体。身体好了,才能以图将来。否则我费尽大力气救你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周瑾听了,安心点点头,“我明白的。” 明明半点胃口没有,他她也强撑着自己多吃。明明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也强迫着自己入睡。周瑾默默的想,她一定要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安慰过了大姐姐周瑾,周璇和周至柔两人出来,谈起刚刚的敏感话题,周璇眉头紧皱,“大伯父和大伯母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别看周策对养在娘家的妹妹外甥外甥女都十分要友好,可是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倒不一定了。 周瑾一直是他的骄傲,胡家也是他相看多年才选中的姑婿,出嫁才两年不到就和离回家,打的是谁的脸? 周策是万万不愿意一口看人不清的黑锅砸在自己头顶上的。 自私吗?也不能全这样认为。只能说人老了之后,越发不能承认错误了。年轻人吃点苦又怎么滴,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而大伯母安氏,就更不用提了。疼女儿是真心的疼,但她从来不知道。女儿周瑾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母女两个隔阂非常之深,互相不能理解及体谅。若是真的合理,只怕就要家里斗个不停了。 “我都知道大姐姐现在这样的身份回到周家,只怕先给她难堪的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倒是其他几个房头的婶婶,反而会同情比较多。” 这也算一个奇怪的现象吧。人们对于亲近的人反而更容易苛求。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一口答应了呢?”周璇忧心忡忡。 “不答应,按大姐姐悲观失望的心绪,我怕她想不开。” “怎么会……”周璇说了一半,也不敢继续说了。往常周瑾是多么骄傲的啊,可这次生产,把个天骄之女的自尊往地上砸了个稀巴烂。身上一层痛,精神上一层痛,双面夹击,谁知道周瑾现在心里有多么的痛苦? “总之我虽然赞同,但是这样欺骗也不是长久之计。” “放心吧,日子还长着呢。我早晚有办法,让大姐姐称心如意。”周至柔志在必得。 就心理素质而言,周至柔算是极好了。他吩咐自己手下的侍卫暗中跟踪大姐夫胡锦一,然后找机会把人家的双腿给打折了。自己还名正言顺地住在胡家大宅里,吃的人家厨房准备的精美菜肴,丝毫没有心虚和恐惧。 胡思一气的还曾经想在厨房里下点手脚,毒药不能用,弄点泻药什么的,也能出口气。 结果又被骂了一顿,“雕虫小技,除了惹人耻笑,还能怎样?” 那泻药最多让人腹泻个两三天罢了。又不伤筋,又不动骨。反而会让死丫头心底里嘲笑,黔驴技穷。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丫头,天天死皮白赖的混在家里,暗中讥讽我们吗?” “莫急,她现在住在大宅里,我们不能动手脚,免得让人误会我们连亲家都照顾不周。她总有要离开那一天,到时候风大了,水急了,船翻了,就是他自己命不好,八字不利,可和我们胡家扯不上半点关系!” 胡思一一听,对呀,这才能让那丫头知道得罪胡家的下场。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无法无天,不用承受任何后果呢。 这计划听起来完美无缺。胡家管着通州,手底下养了一大批水手,至于船更是不知多少。悄无声息的在船底板上做点手脚,再容易不过了。等船只翻了,打捞都打捞不起来,到时候别人想查,也查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一点关联也没有。 不过计划没有变化快。兄弟两个的才刚刚筹谋定计,他们的父亲就把两人叫到书房里,严厉叮嘱,要他们护送周家姐妹安全抵达京城。 中途不能出了一丁点岔子。 胡家兄弟还没承受过这么奇耻大辱呢,明明知道那死丫头就是害他们兄弟的凶手,不仅不能报仇,还要把仇家安全护送到京城。 “爹,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周至柔既然敢在胡家的地盘上把人家小儿子打的半死不活,当然是有后招了。 她拿出自己父亲写的书信,表示这是来之前周庆书亲手交给她的。之前因为大姐姐周瑾难产,生死难料,急急慌慌的,把信的事情给忘记了。现在大部分事情都料理清楚了,才仿佛想起有一件事没有办。 胡汉屏又不傻,自然听出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姐妹两个刚到通州,见自己长姐所受的慢怠,根本就不想把信拿出来。后来一时冲动打了锦一,为了赎罪才想起这封信。 信的内容倒也没什么。就是周庆书向亲家表达了一番问候,然后提起五城兵马指挥使年纪老慢,要退了,有一个空缺。之前一直惦记着想亲家进京,但那些没有实权的职位,料想也看不上,就没提。现在机会难得。问胡汉屏想不想? 怎么可能不想? 胡家远离京城中枢已经很久了。做梦都想调回京城。现在别说还有一个善好的实权职位,就是普通的平调,他也愿意呀。 “爹,她这是故意的。这死丫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万一她只是消遣我们家?” 胡汉屏叹口气,拿出信件。 “这是探花郎周庆书的亲笔信,他的书法名扬天下。这字体你们认一认。” 胡为一接过,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看了。随后就沉默不语。 半响才道,“落款是一个月前。也许这职位早就许了别人。” “五城兵马指挥使这样的实质部官,哪有是那么容易的退?从放出风声到最后离开,弄个一两年也不足为奇。现在关键是周家有意调动我们胡家入京,去还是不去?我老了,还能威风几天?胡佳的未来还要靠你们。” “你们兄弟俩合计合计,是出一口气重要呢,还是带着我们胡家老小回京重要?” 这…… 胡为一和胡思一思量了很久。最后觉得自己太天真,两者冲突吗?他们完全可以先回京,然后再想办法报复今日之耻啊! 看在这封信中传达的周家对胡家的新近提携之意,船只就暂时不刨底板了吧。 周至柔对自己小命从鬼门关上走一圈似乎毫无察觉。每日里继续笑盈盈的去看大姐姐周瑾,此外就看小外甥女。 这个小女孩真是可惜了。 大姐姐一心想要和离,但是怎么可能把女儿带出胡家呢?胡家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与其将来拉扯的撕心裂肺,周瑾选择现在就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站在小外甥女的立场,会觉得周瑾实在冷漠无情。可站在周瑾的立场,又会觉得为了孩子搭上自己的人生,一辈子都不会不痛快。 只能说,如果早知道会成为怨偶,不如当时不要在一起。 周至柔在通州待了整整两个月。胡家的人只知道她有空就会去看望周瑾,姐妹之间很是情深。却不知道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筹办了一家孤儿院。开了一家书社,和两家脂粉铺子,和五家餐馆。 而且有两家餐馆就在胡家附近,一个就知州府衙门旁边,以后胡家大小有什么事情想要瞒过他的耳目可就难了。 按说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悄无声息的。可通州就是一个商路水冷路特别发达的地方,管理卷宗的衙门每天都有人排着队等着过户。周至柔底下的人办事爽利,一看就是做生意的,也没人怀疑他们从京城过来不是做生意,而是为了图谋其他。 至于孤儿院,更是做善事了。胡家大老远胡汉屏听说,还以为这是为了博取名声,反正与他无害,自然也不会阻止。 就这么的周至柔,来了通州一趟,温柔的把触角伸了过来。 返京的路上平静无波,胡家兄弟很是安静,尽心尽力尽到了保镖的责任。 抵达京师之后,气得险些要发狂。因为大街小巷已经开始流传了一些话本子。说的就是某家封疆大吏,苛待儿媳。本来结亲就是为了让亲家出力调回京城,结果这亲家不给力,清贵的读书人家,不愿意以权谋私。 然后这家就尽出幺蛾子了。什么大冷天不给儿媳妇好脸色看,硬逼着她学孝悌之妇伺候一家老小,明明家里很有钱,却不用针线上的绣娘,Fear这儿媳妇亲自动手。 种种挫磨儿媳妇的招数,都是那种很恶心的,又叫人吐不出来的恶意。这些就也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忍耐还能怎样? 没想到后期变本加厉。明明知道这儿媳妇怀孕了,胎像不好,却不给叫稳婆。娘家人知道了,实在忍不住亲自带着稳婆过去。 对了,这个稳婆就是京城著名的吴神婆。 万万没想到这封疆大吏的人家,骂人家吴神婆是三姑六婆,乱家根本,不许她进门儿。 如果这话本子只是虚假的,博人一笑的也就罢了。谁会跟一个写话本子的文人墨客计较呢。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吴神婆真有其人。 并且这个婆子的名声还大得不得了。京城的百姓人人都知道。 有好奇的人追问过去,“神婆,你真的去一户大户人家,被人给挡在门外了?” 吴神婆就摇头摆手,露出一个不可说不可问的表情。 这下大伙都知道了,确有其事! 那么这户人家是谁呢?哪个封疆大吏这样牛掰啊?你在位高权重,碍到底下人什么事?再说,不能什么都样样都强吧,生孩子找个稳婆,又怎么了? 虽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位封疆大吏是谁,不妨碍大家伙吐槽,暗骂当官的真是会逞能,有本事以后家里生孩子都不要稳婆上门啊? 胡家兄弟气的不行,又一次听说时,就没忍住,“道听途说!胡言乱语!” 旁人听了就很奇怪,又没骂你,你生什么气啊?京城人民是聪慧的,亦是狡猾的,三言两语问出胡家兄弟的身份,遥想那位未露出身份的“封疆大吏”,顿时,一切真相大白了! 愤怒的胡思一恨不能冲进周家,抓到周至柔一刀杀了。节骨眼上,他父亲来信了。 胡汉屏被召唤进京。他在京的人脉故友一个个联系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到,他要高升了!而且升的职位,很有可能就是周家许诺的五城兵马指挥使,负责京畿重地的安危! 通州虽然豪富,可是怎么不得了京畿重地的实权官呢? 胡汉屏高兴得不得了,席忙写信给儿子,叫他们两个别急着回通州了,赶紧买宅子置庄子要紧! 这…… 胡家兄弟气的咬牙,心头窝火,“哥,这个仇,就不报了?” “当然要报!人家把我们当玩偶戏弄,不报了这个仇,我咋等还能被人当做人看吗?” “可是父亲的意思,调回京城还需要念周家的恩……” :。: 第二百二十五章 遴选 胡家兄弟对周至柔和周家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任那一家的公子哥也不能受了这等气后,还能忍下来,当做无事发生的。 只是想报仇是一回事,怎么报,怎么最大程度减少自身的嫌疑,最大程度的让仇家痛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现阶段,胡胡为一和胡思一,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宅子,安排一家老小的安顿。朝廷已经下谕令了,最迟不过月余,一大家子都要上京来,没个落脚的地方怎么行? 而且安顿的不好,是会让长辈以为他们无能的! 只能暂且忍了这口气,先去忙正经事。 话本子类似“传奇故事“,婆婆揉搓儿媳,那是常有的,算不上新闻。要不是胡家兄弟上赶着,也没人会怀疑到胡家头上。因为吴神婆早得了周至柔的叮嘱,无论是谁,决口不许提胡家的坏话。问就摇头,怎么打听都不开口! 这也是职业道德的问题。试想一下,你手上功夫再好,再会接生,要是嘴巴管不住,到处乱说,那是不是会受忌惮呢?要接生的人家清白还好,万一有些什么,也是招惹祸端! 道理浅显,吴神婆自然心领神会,不仅自己遵守,还对几个跟从她学艺的下了死命令——谁要是敢违背,那么对不起了,从前多少的情分都不管用了。她会连本带利索要回来,让那个多嘴多舌的,从此不能在京城活不下去! 吴神婆这一支,算是三姑六婆中的另外,旁人都是东家长西家短,靠着出色的打探小道消息而赚钱,她们却是因为缄口不提而得到重赏! 别说,因为这样的规矩,反而得到重视。京城内的老百姓提到吴神婆,不仅仅是嘻嘻哈哈,随口说一句“神婆“了,而是对她人品多了些尊重。 不过这尊重,也演变成对那话本子里所说的,“逐之门外“的封疆大吏人家,多了几分好奇。胡家,胡家当真是这等森严的门户?等闲人连门槛都进不去? 京城人不能起好奇心,若起了好奇心,就一定要一探究竟。这不,胡家兄弟买了宅院,京城居大不易,不能总使着老家的奴婢,一来官话不通,出了门都找不到北。二来采买也要本地人,日后的门房,跑腿小厮,都得在京城现找。 胡家兄弟十分谨慎,找人牙子买人时,没有找那等私人的,怕进来什么不知底细的,只去找官牙。可官方的,以为京城本地人就没法子查了么?不到一天功夫,胡家兄弟买了什么人,花了多少钱,宅子买在什么地方,前后几进,面积多大,甚至胡家老家会来多少人,有几房人口都知晓了。 倒不是胡家兄弟不谨慎,而是在京城置宅院,真是太不容易了。都想住大院子畅快舒心,可你官几品?知道同僚和顶头上司住什么地方吗?要是将来请客,顶头上司一看,你家里比我家里奢华多少倍,那心里能痛快么?同僚们见了,也要心生嫉妒,背地里给你穿小鞋。所以说,低调最好。 胡家兄弟也不想太过于露富,就买了一般般的宅院,位于京城东南角,算是一片富人区。那中人就问了,来几口人,要买多少下人伺候?女眷多少? 胡家兄弟本来不想说。这中人就掰着手指介绍了,外地规矩不知道,反正京城本地的么,内外宅院分开,光是内院女眷的,就有贴身伺候的,和粗使的。贴身的也有管事大丫鬟,此外还有管的梳头,管妆奁,管针线的,管厨的,若是女眷喜欢猫狗的,还有抱狗,抱猫的丫鬟…… 这零零碎碎,不都得按人头买着使? 况且府上的少爷要是到了读书年纪,也得提前预备着。平素参加个文会集会什么的,不得找个知道规矩的,免得人都认不清,闹了笑话。 胡家兄弟从前也没接触过庶务,还以为就是买买买呢,反正银子管够,能有什么难的?到了京城才知道,在这里花钱,没有那么容易!很多时候,是有钱花不出去——得掂量一下后果。京城人太倨傲了,不是有钱就能充大爷! 好容易忙完了。看着新置办的宅子,胡家兄弟满心感慨,这下应该方方面面都满意了吧?却不知,胡家人的一切,都落在京城人的视线中了。 水路什么时候到的,带了多少人进京,共有几房人口?以及有没有刚刚生育过的……果然有! 打听到了,是胡家大老爷胡汉屏的第三子,其妻室就是周家女,月前才生了一个女儿。 轰,这下全对上了。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吴神婆曾经说过,受过周家大恩。周家若是让她走一趟,刀山火海,也得去的。别说只是在门口受几声骂了。“ “吴神婆是从水路回来,若是走的通州,那就对上了。“ “诶,你们别这么武断啊。万一不是呢?“ “是不是的,这不是很明显吗?周家,胡家!这两家结亲,你们看看,胡家之所以慢待儿媳妇,就是因为周家不肯帮忙啊。现在为了出嫁的女儿,才不得已帮忙了。“ 风评议论纷纷,惊动了御史台的新上任的御使。和别的官员“和光同尘“不一样,御使就是踩着其他官员的肩膀往上爬的啊,一味讲究什么和气,就是尸位素餐了。他们年轻,反正风闻奏事也不要负责任,就一道奏折,把胡家和周家都参了。 胡家刚刚进京,就遇到这档子事情,胡汉屏这个五城兵马指挥的位置能不能坐稳,还在两难之间。 而周家,周家的家风一向清正,竟然无辜的卷入“以权谋私“的争议中,可算是从天而降的一口黑锅。周庆书立刻上书自辩,说起这事是无稽之谈。 总所周知,周家是文臣,走的也是文官路子,要怎么干涉武官的升降选拔?风闻奏事是可以,但也不能不顾朝廷的体统,胡乱奏吧? 御使愤怒的质疑,道周家和兵部尚书交好…… 兵部尚书可不是什么好脾性,撸起袖子也骂了,“老夫交好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每个好友都要帮衬着,连人家的亲家一起?“说完,摆出证据,有关五城兵马指挥使的职位,其实是多方面参考过的,既有前任留下的建议,也有同僚的参考,总之,这个职位非常重要,关系京畿重地的安全,怎么可能离谱的做交易置换呢?他老人家位高权重的,根本就没吱声,只是把底下的人选如实的上奏,交给陛下来选择。这,也算以权谋私? 说完,就对着那小御使使劲拍了两下,“今时今日我年长了,不像从前脾气。不然换做过去的我,你此刻已经满地找牙!“ 朝会结束之后,兵部尚书和周庆书分做两路,没有任何交叉。 不是为了避嫌,而是两者真没什么关系——兵部尚书柳泽,还真是冤枉。他和周家没怎么打交道,有也是官场的面子情而已。唯一交涉比较深的,是那“千里镜“的事,此事也知会给皇帝陛下,为给三军配备好千里镜,才略微交往多了点,落入御使眼中,竟然成了私交甚笃的证明? 怪事吧? 随着可怜的炮灰御使被发配到偏远山区,当了个不知什么年代能回去的县官,这场话本子引起的风波,短暂消停了一会儿。可此事引起的疑窦,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你确定,胡家收到消息,周家会帮衬他们一家返京?“ “是!若非如此,那周家三姑娘在通州乱来,还能平安无事的回京么?“ “可周庆书的能力,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么?“ 说话的是当今陛下的七皇子,和他的弟弟八皇子。这两位皇子年岁相差不大,自幼同吃同睡,因为格外亲近。 本来还有九皇子,年岁也相近,可九皇子的亲娘,可是当今第一宠妃! 比是不能比的。 一比,就要把自己活活气死。地主家的少爷和奴仆差距有多大,那皇子之间的差距能超过百十倍! 七皇子和八皇子相扶相助,在这宫廷里面,倒也难得算有几分真“手足“情分的。 皇子么,年纪大了,父皇偏心小儿子的同时,对他们也算倚重,派几个皇子去六部参谋学习历练,这背后的深意不能深思。越深思,越觉得辜负了皇父的一片心就是大逆不道了! “你说,周庆书是不是利用千里镜,唆使兵部老柳谋私了?“ “怎么可能?头一个,千里镜是多大的功劳?之前的水车,糊弄性的给了一座牌坊,也就罢了。千里镜,这是决胜千里之外的重要关键啊,换我是周家,绝不可能送亲家青云直上,怎么地,也用在自家的子侄上啊!“ “再说了,兵部的老柳头,没那么容易受人摆布。如果有,那一定是陛下的指示!所以这件事,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两位皇子默默的研究,却琢磨不出所以然来。总觉得整件事情,透着一股解释不了的莫名玄机,除非有高人点出一二,不然他们云里雾里。 “看来我们还是道行不够深。或者有什么关键之处遗漏了?“ “两位殿下,淑妃娘娘有请!“ 七皇子和八皇子对视一眼,问道,“何事?“ “宫中新遴选了一批官家女进宫,淑妃娘娘和贵妃娘娘说起,两位皇子身边没有知冷暖的,想让两位殿下过去瞧瞧。“ “咳!这就算了吧!“ “别啊,七哥,开枝散叶是大事,你那位王妃还在守孝,守完她父母的双重孝期,不得五年过去?你还能等着不成?“ 七皇子想推,推脱不掉,只能从命,“也罢。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就让娘娘做主吧。“ “那不行,淑妃娘娘怕是不愿意当恶人,怕选中了你不喜欢,将来迁怒呢。七哥,你就过去看看又何妨?反正这会儿也想不透玄机,耽误不了什么工夫。“ 缀锦宫。 淑妃娘娘笑眯眯的看着六位精挑细选出来两官家女,无一不是德言容功,样样出色的女孩儿。长得都和花骨朵一眼,粉嫩中透着一丝娇艳,如明珠,如花露,美不胜收,叫人看着就满心愉悦。 等七皇子和八皇子联袂而来,淑妃便和贵妃一笑,说起两位皇子年幼捣蛋的时候,还知道让漂亮的宫女姐姐照顾,等长大了,竟然一个个不近女色了。身边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有,只使唤几个太监,那怎么像样呢? “陛下埋怨过本宫几回了,说本宫偏心太过,有什么好的先紧着自己孩儿。听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本宫歪了心肠呢。其实本宫眼里啊,他们三个都一样的,都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有好的,很应该长幼有序。可可惜老九平素撒娇卖痴,还跟个孩子一样,前两日还为偷了个甜果儿开心个半天。而老七和老八,已是很有哥哥样了,从来不争,不怨。有的时候,本宫倒是希望他们两个撒个娇,讨个什么,这样本宫心里也宽慰些,对得起梅姐姐……“ 贵妃听了,只是笑笑。 帘影暗动,七皇子的脚步一顿,随后才和八皇子一起入内。 六名年轻的女孩,俱是穿着萍绿色宫装,齐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么一水的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怎么分辨哪个好,哪个不好? 问安之后,淑妃闲谈几句,就随手指了左边两个,给了七皇子。右边两个,给八皇子。中间两个,就给老九,她的亲生儿子九皇子。 这么分配,倒真没一丝私心。 在她眼中,这些女孩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一些货品,跟新上供来的瓜果以及织造局送来的时兴花样,没什么区别。无非是用着好,就留着多用些时日,用着不好,就丢掉完事了。哪有什么是是非非的? 更没心思分辨这些女孩有什么区别罢了。长相的不同,就是区别,内里什么心思,重要吗? 重要吗? “回娘娘的话,心月想去伺候九皇子,还望娘娘成全!“ 江心月忽然扑到在地,大声却坚定的说。 她好不容易进宫了,当然要去伺候未来的皇帝,以求将来当妃嫔,乃至皇后了。怎么能去伺候废王,落得青灯古佛,甚至自尽的下场呢? :。: 第二百二十六章 誓言 江心月膝盖双臂和额头都紧紧贴在毯子上,虽然这礼行得足了,可她说的这叫什么话?话音刚落,整个缀锦宫内就安静了,静得足有半刻钟。静得随伺的宫女侍从的抬头声音都显得那么惊愕。 倒不是她们没见过世面,轻易的就受惊了,而是进宫许多年了,听都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鬟,她把皇子当什么了?白菜吗,随便挑三拣四? 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去伺候皇子啊! 皇子还容得她挑肥拣瘦?想去伺候谁,就去伺候谁?莫非在这缀锦宫内,娘娘们,皇子们,都得随她喜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以为自己是谁? 前来做客的贾贵妃也惊了惊,手里的双面绣海上明月团扇掉在腿上,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赶紧拿起来,掩住樱桃小口,轻笑道,“锦绣宫的如意姑姑大概是年岁渐长,老眼昏花了吧?竟挑些胆大的过来。“ 淑妃努力平息胸口的恼火,“拖出去!“ “不必!母妃,既然这丫鬟喜欢伺候九弟,不如就从她的意思。免得日后传出来,兄弟抢一个丫鬟,就难听了!“ 七皇子连瞥都没瞥一下,直接抬脚走了。 八皇子见状,倒是深深看了一眼胆大包天的江心月,嘴角微微一勾,冲两位娘娘行礼后,也是离开了。 等两位皇子一走,缀锦宫内的气氛,就变得压抑如同暴风雨的前夕。 贵妃自然是不惧的,只是她见识了今儿这一遭,不免让淑妃面子上下不来——想来十天半个月,不用相见了吧? 想了想,她就笑笑的求了几句情,“这丫头在宫中住了几天,也学了几天规矩。嗯,大概是仰慕老九的人才翩翩,才不甘心去老七哪里吧?“ “再说,众皇子中,唯有老九最受宠。人家一个丫鬟,都知道人心向背,倒也怪不得她。“ 这句话,差不多是火上浇油了。 是,宫廷内外,谁不知道老九才是最受宠的那个。可惜,作为亲生母亲,淑妃想要这么炽热的荣宠吗? 想,当然是想的,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也未免有些恐惧。 陛下,越发老迈了。 而老九前面,除了英年早逝的英王,还有七个已经成年的兄长! 每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善茬! 这些年,她在宫内拉拢这个,打压那个,为的是什么,只是为自己当上皇后吗? 不,更是为了她的儿子铺路啊! 只有等她的老九登基,成为下一任的皇帝后,她才能彻底安枕无忧啊! 老九毕竟还是年幼,整日里吟诗弄月,游山玩水,闲情逸致的,淑妃既喜欢儿子无忧无虑的,又怕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能持久! 她不知道自己的筹谋能实现多少,只盼望着,即便下一任登基的,不是她的老九,也能容老九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因而,她还不想得罪任何一位皇子! 老七…… 和他那个娘一样,都不是眼里能容沙子的! 多可恶,挑选宫人送过去,平淡无奇的小事一桩,竟然被个丫头的擅自主张弄歪了味道,好像她偏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更让老七心中生出不满! 淑妃阴阴的盯着江心月。 江心月心中畏惧,身子微微颤抖! 不过天知道,她有多憋屈!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的,她进了宫,还找了机会进了九皇子生母淑妃的宫中,也尽量讨其欢心了。并在缀锦宫的管事姑姑面前刷组了存在感,最后遴选人中,也选了她! 明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 可临了,只因为她站在左边,而不是右边,就被随手一指,指给了七皇子,那个倒霉催的吐血而死的夯货! 霎那之间,她本能的求生,只想摆脱和倒霉货共赴黄泉的下场,所以…… 做完之后,她也反应过来,莽撞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两位娘娘和皇子面前说出口的…… 皇家的尊严不容践踏,她竟然拒绝了更年长的七皇子,非要去伺候九皇子,别人肯定都以为她贪慕虚荣…… 后悔也来不及了!想到被活活杖毙的下场,江心月的小脸苍白,白得毫无人色! 天未黑之时,六个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缀锦宫的赏赐,一起去了七皇子府。 是的,六个一起赏赐给七皇子了。 淑妃特意找人跟八皇子解释了,之前说好的,要分给你两个,可这不是你七哥受了委屈么?为了弥补,就全给了他。你做弟弟的,能体谅吧?别难过,下次有好的,给你补上。至于老九,他混球一个,过两年再说吧。 八皇子无可无不可,随意的点头就完了。 心里觉得,淑妃这么找补,只怕七哥更烦了吧? 不过,不找补,只怕就得在七哥心头留下一道印子,更要记下来了! 江心月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是去了七皇子府,距离她心心愿愿的九皇子……更远了。因为,她那一句求恳,算是在整个缀锦宫里上上下下都挂了号。等日后淑妃都不记得这档子事,不记得她的名字和容貌了,而缀锦宫的人都记得!她这辈子,都别想靠近九皇子,半步都别想! 想明白的江心月,心凉了半截啊! 她到了七皇子府,因是宫里娘娘赏赐的人,府上的管家衣食照顾的不错。可光有这些,有什么用呢?想到未来,不免觉得前途无光,难道真要合府上下一起去死?她重活了一辈子,就是为着去死的? 可任她聪明机智,就是破不了局,惶惶不安,茶饭不思,着实难受了好久!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日,七皇子闯了进来,喝的醉醺醺的,也是孽缘,他恍惚想起那个在淑妃娘娘宫里大胆嫌弃他的女子,想到白日里,他的父皇对九皇子多有宠爱,又赏了白马,又送了宝剑,只因为老九说想要沙场点兵,保家卫国。 他们其他的弟兄就没保家卫国之志吗? 只不过他们不像老九一样稚气,随随便便说出口罢了! 胸口闷了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加上酒精的作用,他闯了进来,见到那个如兔子一样受惊的女孩,“就是你,嫌弃本皇子?想去伺候老九?好啊,你伺候好了本皇子,再送你去,送你去!“ 江心月疯狂的躲闪,“七皇子,你喝醉了!“ 撕拉! 大片的衣襟被撕掉了,生生的扯碎了。 白皙莹光的肌肤,如兰似麝的香气,更让七皇子的气息粗了不少。他整个人扑上去。 起起伏伏的小船,在河中晃动。 天光黯淡,破烂的船篷漏下一点星光,映着江心月的眸子。她觉得有点冷。冷得就像前世那个乘坐破烂的乌篷船北上的夜晚。 “爹,娘,我们进京能过上好日子吗?“ “能的,肯定能的!“ 时至今日,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梦一场了。 她竭力放松着自己,不然要更受伤了。 内心想对自己嗤笑一声,原来,进了宫,和之前在楼子里,没什么区别啊! 不都是这些臭男人么? 她有那么多对付臭男人的法子,只要对症下药,还怕操控不了一个夯货? 七皇子?那就是他吧,夺走她的贞操,他必须负责一辈子! 这一夜,十分的漫长,也是十分的煎熬。 江心月再一次蜕化了。她晶晶亮的眸子,比以往的所有,都要更清晰自己的道路——不是糊里糊涂的进京沦为玩偶,也不是无从招架命运的倾塌,她要走出自己的新生! 她要凭自己的先知先觉,帮助七皇子夺位! 只有七皇子登基了,她才是后宫正经的妃嫔,才有机会问鼎皇后宝座! 至于九皇子,她本想按部就班受宠过点安生荣宠的日子,看来,是没机会了!既然整个缀锦宫都防着她,尤其是淑妃娘娘,肯定对她严防死守,那她这一身的本事,怕是九皇子用不上了。 九皇子和淑妃,就是她最大的敌人! 对了,淑妃和章岂…… 江心月心中冰冷如霜,没有一丝旧情,死死咬着牙,“今日羞辱我的,我要百倍偿之!“ “他日等我登上高位,欺辱过我的,都是蝼蚁!“ 江心月在发誓的时候,周至柔过得还算不错。 她顺顺利利的返回了京城,分毫不损。就是周家受了点牵连,被御使台的御使参了一本,可凭着周庆书的能力,区区漏洞百出的奏本,能奈他如何?短短几天,就洗清了嫌疑,朝野大部分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 毕竟兵部上下都是武官,周庆书在文坛上的声名是大,愿意结交他的比比皆是。可和武夫没什么共同语言啊!而人家兵部尚书柳大人,也未必愿意和周庆书交往呢! 这是文武之间的天大沟壑,太难填平了。 周庆书无需刻意洗白自己,只要保持文人的风骨就够了。他回到家,见到“惹祸“的女儿周至柔,忍无可忍,“怎么回事?“ “你仿造我的字迹,写信给胡家!“ “写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画蛇添足,找人写什么话本子!惹得百姓议论纷纷!“ 周至柔开始不承认,只说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做? 是,一般情况下,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周至柔这么聪明的人是不会做的,免得扯上干系。 可周庆书对自己这一儿一女也算有些了解了,当下锐利的眼眸盯着她,“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人!“ “父亲如此说,我无话可说。你想怎么惩罚,就怎么罚吧,我受着就是!“ “我不罚你。“ 周至柔微微抬眸,眼中有一丝丝的惊讶,不过细看,连这丝惊讶都是伪装的。 看来,连他什么反应都想好了!周庆书努力平息心头的翻滚,“今后但凡两府走动,就由你去看望你长姐。“ “哦?“周至柔抬起眸,这算什么惩罚? “你在京城内散布的消息,以为胡家上下是吃素的么?他们会如何对待你长姐,你看着她受苦,良心可过意得去!“ “父亲,我已经说过,不是我散布的消息……“ “你巧言善辩,不妨和胡家人说去,看他们相不相信!“ 周至柔想了片刻,“他们信不信的,有什么重要的?难道天子脚下,他们还敢对付我,对我下黑手不成?“ “为什么不敢?难道还会念着什么调动进京的恩情?“ 周庆书故意道。 憋得周至柔甩了袖子,“谁知呢,我会小心的。不会授人把柄!“ “你让章家小子管好他的侍卫,别露了痕迹才是正经!“ 周至柔一听这话,便知道周庆书什么都查明白了。 查就查吧,反正要防的也不是他。 回到梅苑,周至柔气呼呼的,周璇温了燕窝汤,“怎么了?又跟谁置气呢?“ “整个周家,还能有谁给我气受?“周至柔按摩了下自己的额头,免得愁多了生出皱纹。 “还是冒失了。虽然你答应了大姐,要帮她和离,可是周家和胡家毕竟是姻亲,外人眼中,胡家声名一落千丈,对周家也没什么好处!而且你那话本子,太刻意了,总是围绕‘苛待儿媳’‘恶婆婆’,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哎,没法子了!我得做什么,让大姐看到希望。不然你看到了,当时大姐那副求生意志不强的样子,我真怕她一时想不开。“ “你不是说过么,之前她……经过过一遭。那时她都挺过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璇姐姐,现如今,如果我告诉你,你将来要和亲,你愿意吗?“ “这……“ “逼迫到哪个地步了,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只能如此,那我们女人也只能咬着牙硬撑着。可没到那个份上,璇姐姐你舍不得父母亲人,大姐姐也是,她受尽委屈,若不能让她知道,还有亲人关心着她,她会了无生趣。“ “了无生趣之下,谁知道她会怎么选择?“ “我不想冒险。但凡有一丝丝她失望绝望的可能,我都不愿意!“ 周璇听了,静静的站在她旁边,两姐妹靠在一起,任凭外界多少风雨,都无法吹入。 () 第二百二十七章 甜言蜜语 鸿雁楼。 章岂站在三楼顶上的阁楼里——这是一处不对外人开放的区域,极少有人能踏足,进而俯瞰京城周围的景色。它的特殊之处还在于有一处狭窄的楼梯,通过曲折的回廊,能避人耳目联通其他地方,不会被不想看到的人察觉。 选在此处约会,是最佳之地了。 周至柔带着罩纱,脚步轻轻地迈上阁楼,走到章岂的旁边,和他并肩站立。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周至柔顺着章岂的目光,看上街上的行人。从高到低,别说是人了,底下的马车都变得很小。 对于一个做过摩天轮,上过东方之珠,以及坐过飞机的人,这种程度的俯瞰众生,根本激不起她的任何兴趣。扫了两眼,周至柔的兴趣便都集中在身边人的眉眼上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章岂长得真好看!不是光看表面的皮相,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章岂的眉骨向上,漆黑的眉毛只是顺着眉骨长,就显得十分精神。 他的眼窝略微有一点深奥,应该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吧? 从侧面看他的鼻梁骨,在眼睛处略微有点下凹,然后就是向下呈四十五度,鼻尖是脸部最高,像是挺拔险峻的悬崖,直线下垂,通过人中过渡到唇角。整个面部走势,自然而惊险,像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险峻一点则太高傲,,脱离了群众的审美。再低一点就显得平庸,没有了凌绝顶的绝色。 看美人居然看出审美的心得了,周至柔也是佩服自己。继而怀疑自己,为什么上辈子就没发现呢?这样的绝色佳人,苦苦追求自己,她愣是没动心!与之独处了一整夜,居然死死地防备着他。 换做今时今日,她恐怕要克制的,是自己宽衣解带,自荐枕席了吧? “周至柔啊,你上辈子一定是秤砣心,实憨实憨!” “放着绝色美人你不要,去找什么徐振林之类的平庸之辈!” “唉,想来想去,大概是那时的自己太不够自信,太缺乏安全感了!” “所以三次婚姻,找的都是能够掌控的人。而章岂这样的,就只能把自己的心和眼睛全部蒙蔽起来,视而不见他的真心,充耳不闻他的爱意!为了自保,你错过了真爱,错过了能让你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的机会!” 如果说眼睛会说话,那周至柔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章岂时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意,就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情书啊,叫人怎么忽视?至少章岂在这么炽热的眼神下,只坚持不到一炷香,就败下阵来。 不过,章岂的反应不是立刻握紧周至柔的手,倾诉衷肠,而是哼了一声,瞥了一眼,“以后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尤其是在外面!” 周至柔不明白了,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我怎么看你了?” “就是……总之不许就是不许!”耳根子都有点泛红的章岂,命令式的撒娇。周至柔捂嘴一笑,“好嘛,都听你的!” 说是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会是什么样?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她想改,那也要让。章岂先变成东施才行啊! 本来想反驳的,可是怕章岂恼羞成怒,算了,还是不逗他了。 章岂脸也渐渐的红了,这次不是羞的,而是气的。周至柔明明什么也没答应,就好像无限的包容他,体贴他。明明无限制包容体贴的人是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又生气了。 章岂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周至柔,自己总是很容易生气。随随便便一个眼神,甚至一句话没有说对,都会引起他的怒火。 章岂同样没有发现的是,对着周至柔,她的一个眼神,一句玩笑话,就会让自己变得很开心。 两者之间的差距,很可能是短短一瞬。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阴云密布,再下一刻,又变成彩虹绚丽。 每天心情起起伏伏,好像已经变成了常态。他自己都忽视了,大概是习惯了。 比如这一刻他生气,不是因为周至柔答非所问,口是心非而是上个月在通州。 “你让侍卫下狠手,又在京城散布胡家谣言,是不是想让你姐姐和胡家和离?” 周至柔不干了,“怎么叫散布谣言呢?根本都不是谣言,都是确确实实的真事!一字没有虚假!” 章岂气恼道,“我不管真还是假,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抱着这个打算?告诉你,不行!” “为什么啊?我家大姐就平白受人侮辱么?” “你想什么法子对付,我都支持你!但是和离,绝对不行!” 周至柔眨眨眼,万万没想到,她那个古板无情的老爹还没跳出来反对,未婚夫先掷地有声的反对了。 涉及到两人的分歧了,周至柔非常谨慎,“理由呢?” “婚姻,婚姻,结两姓之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方为婚姻。既然已经成婚了,就应该从一而终。” 这思想…… 有一点和封建社会割裂的感觉了。 周至柔想了想,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真心想法说出,因为她知道这涉及三观的核心,无法轻易的改变。 章岂,就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男人啊,让他理解什么,女性也是独立自主的人,拥有和男人一样的婚姻自主权,生育权,受教育权,他无法理解的。 与其为了争论割裂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如情商高一点,越过这个话题。 周至柔温柔一笑,故意凑过去,柔弱无骨的躲在章岂的怀里,“你管别的女人干啥呢?反正我这辈子认准你了,我要从一而终,一辈子只要你一个。” 章岂的耳根子腾的一下,全部烧着了一样。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肌肉发力,坚硬如铁一样。 周至柔感觉抱着一块铁板,心里闷笑不停,小手从腰间不断向上,顺着章岂的背脊往上爬,“我家大姐姐的事情,你当我愿意管吗?还不是因为她苦苦哀求我!姐妹一场,我想着往日对我的好,就不能不理会啊。没办法,狠不下这个心。” “我也知道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可不是,这没办法了嘛!大姐姐说她要在胡家呆着,就只有一个死。” “你看看我,我难道不知道她和离之后,名声不好听,自己也要受牵连吗?还有我做的那些事,都是要费脑筋的。没有半点好处,我也做了,都怪我太心软。” “其实我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家里这一堆破事啊,烦都烦死了,我真的想早点脱离呢。我想马上跟你在一起,以后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你一个,你的事情有多烦,我都不嫌弃。我只想每天早上看着你醒来,晚上抱着你入睡,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章岂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温柔乡英雄冢。如此露骨的甜言蜜语,他从来没有听过,可是周至柔说了,他怎么这么开心呢?如果有烟花,那一定是从他心里面炸出来的,思维一时都停止了,只有满满的喜悦。 本能的抱起周至柔,胡乱的亲。 年轻的荷尔蒙在碰撞中激发。 只是到了采花之时,章岂粗重的喘息,灵台上还残存着一丝理智,“我不能。” 周至柔意乱情迷。她不是坚定的婚前收贞派,主张情到深处自然来。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不是吗? 她紧紧抱着章岂,章岂却开始运功,渐渐的红潮退下,彻底恢复了理智。 “等我们成婚那日,等我们……” “你要补偿我,你一定要补偿我……” 天知道他刚刚用了多么大的忍耐力和毅力? 周至柔收拾了凌乱的衣衫,给自己穿戴好,捧着发烫的脸蛋,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忽然想起一句话。 “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 再疯狂的爱,如果不加以克制,迟早会变成干柴烈火,烧光了就只剩下灰烬。 这样很好,她很欢喜。 离开鸿雁楼,章岂才反应过来,他来之前计划想说的,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想到刚刚那段喷涌的热潮,心还是一阵火热。 无论如何也怨怪不上周至柔。 “都是我,自制不够!看到她就容易昏了头。难道真和罗伯说的一样,她是我命中的克星?” “罢了,等我尽早把她娶回家,她就是我的人了!” 那样就会过上,早上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晚上相拥着入眠。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无比的甜蜜幸福。 章岂快马加鞭,进入到宫城外,才让冷风吹熄了心头的火焰,递上宫牌,等待传唤。 “章公子,淑妃娘娘有请。” 缀锦宫。 九皇子也在。淑妃娘娘亲手剥了葡萄的皮,喂到儿子口中,“我已经把那六个都送到他府里了,他要是还心生埋怨,对你不客气,也未免太过心胸狭窄了。” “嘻嘻,母妃,其实不应该都送到七哥府上的。他那个人,心里想的跟我们不一样。你都送过去,但他还会觉得委屈不满足。要是母妃听我的,我有一个主意叫七哥,怨都怨不起来。” “什么法子?” “送到父皇那里呀!”七九皇子吸了一口葡萄汁,笑笑道,“只怕母妃不愿意。” “你这孩子连母妃都打趣起来了,让你七哥磨搓一下你,你就知道好歹了。”淑妃娘娘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怕九皇子痛,力度也是小小的。 人家母子俩天伦之乐,章岂目不斜视的进来,行礼参拜后才起来。 “快坐,启哥儿多久没来了?” 章岂静静的眼观鼻鼻观心,问一句答一句,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只是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淑妃娘娘叹息道,“自家人在一处,不必这么恭谨。想当初我要不是寄居在表哥府中,早就没了命了。哪里还有今天的富贵,还能有你这家伙来气我!” “母妃……” 九皇子的鼻子有一点重,轻轻的拉了一下淑妃娘娘的袖子。 淑妃娘娘却是有意的,提起过去当年——当年靖远侯也是深受荣宠过的,身为实权的侯爷,对寄居的穷亲戚都很照顾,再说侯府内的亲倦比较少,也没有外人想象什么寄人篱下受人欺凌之类的事情。 淑妃娘娘说起过去,脸上都带着笑,看来过去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不然也不能念念不忘,毫无负担的提起。 “启哥儿啊,早前我就想召唤你入宫,只是那年我位份不高,自己护着孩儿尚且力不从心,就顾不得你了。你没有责怪姨母吧?” 章岂赶紧屈膝半跪下,“娘娘如此说,羞煞人也。” 要说当年章岂为什么在京城过不下去了,还不是他父亲得罪人太多!一般人得罪也就得罪了,偏偏他得罪的都是当权的大人物,而且还是那等心胸不够宽广的,手段特别刻毒的。不然,也不至于防范于未然,早早把章岂寄送到乡下去。 这里面的因果,只能怪章旻不会做人,不会当官,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当时进宫的淑妃娘娘吧? 章岂坦坦荡荡,眉眼之间都在说“淑妃娘娘你没有义务救我,我身为儿子不好说父亲的坏话,是非曲直,我心里明白……” 淑妃看着,心变得更加柔软破天荒,头一次拉着自己宝贝儿子的手,搭在章岂的手背上,语重心长道,“你们要好好的啊!” 她没有说,让九皇子照顾之类的话,因为章岂的相貌像极了老侯爷,自尊心异常强烈。她怕说了,反而让章岂心里不快活。 她是发自肺腑的希望两个孩子能亲亲热热,互帮相辅,好像鱼儿遇到了水,融洽的不分彼此…… 九皇子看着章岂,笑得脸颊的酒窝深深,“母妃放心吧?我和章表兄一见如故呢!” “这我就放心了!” 九皇子看着母妃这么开心,心里却有自己的成算。 他是天之骄子,一出生就是皇子,高高在上,无法体会他母妃寄居他人府上的惶惶不安,以及受到精心照顾后的真心感激。 在他看来,给予赏赐酬谢也就够了。为了多年前的一些恩惠,就想让他帮一辈子,哪有这样的好事 :。: 第二百二十八章 提亲 九皇子微微眯了眼,笑着看向章岂,“母妃,皇儿和章家表兄一见如故,不如让章表兄进宫给皇儿当伴读如何?到了皇儿身边,皇儿就可以近处照顾了,母妃也能放心了。“ “伴读?“ 淑妃娘娘犹豫了一下,想到章家父子祖孙三代的性情,最终还是摇摇头,“不妥。你啊,都换了多少个伴读了?多少收收心用在课业上吧!“ “旁人做伴读,如何能和章家表兄比呢?皇儿看章家表兄一表人才,一定胸有锦绣,放在外面不是埋没了吗?“ “岂哥儿?“淑妃娘娘心道,还是问问孩子的意见,免得岂哥儿误会她不想让他给老九当伴读呢! 章岂严肃着一张脸,目不斜视,“九皇子谬赞了。章岂当不起一表人才的评语,最多不算草包罢了!“ 淑妃娘娘见章岂拒绝的干脆,笑了笑,“你的脾气,倒是跟老侯爷差不多。他啊,也不喜欢评他的相貌。“ “母妃,莫非那位老侯爷生得好看?“ “何止好看?老靖远侯才是咱们南魏第一美男子吧!可惜,世人重文轻武,倒叫那个周家的成了名!吾儿在宫里说说无妨,出了宫门,可千万不要提啊。“ “知道啦,母妃!您还当皇儿是小孩子么?“ 九皇子一边撒着娇,一边笑着看了章岂一眼。 这一眼,别有深意。 章岂木然的表情下,其实心里早就憋闷半天了——他一眼就看出九皇子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偏偏这么城府的人外表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脸蛋白皙秀气,比一般女孩子还要美貌,看着没有任何威胁和杀伤力。 若是被他的外表迷惑了,那就惨了! 什么是天潢贵胄? 天潢贵胄就是一句话就能取人性命,能一言让一个家族兴旺,再灭亡的存在! 虽然有淑妃娘娘这层关系,可章岂对待九皇子的时候,丝毫不敢有任何大意。他甚至比从前更讲究规矩礼节,看着就像古板沉闷的老古董一样。 果然,九皇子对这样的章岂,起了一点好奇心,就过去了。 “罢了,算你懂事。要是仗着母妃过去寄居侯府的那点情分,本王定会送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叫你得意的上天之后,再重重摔下,摔得稀烂!“ 章岂什么要求也没提过,等旁人不停暗示,欠人恩情和欠债不一样。后者还了就完了,最多添加些利息。而恩情,欠久了,就跟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如果还不清,只怕就成了心结!娘娘想要报答,难道你还想挑剔吗? 迫得好像无奈了,章岂才第一次主动开口—— 他想娶妻,请娘娘做主。 淑妃娘娘一听,大为高兴,“呦,我们岂哥儿有心上人了!快说来听听,是那家的“千金闺秀啊? 随后她恍惚想起,“你从前好像有一门婚事吧?是和翁家的……“ “回禀娘娘,翁家的婚事早就退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臣父决定更换世子人选的时候,翁家就悄悄的退了臣母当年送出的定礼。“ “可恶!翁静著这家伙,竟然敢退你的婚事,看本宫不告他一状!当年明明是他哭着求着要和章家定下婚约,居然敢反悔!“ “回禀娘娘,翁家没有反悔。翁家要嫁的,是靖远侯世子,未来的靖远侯,而不是普普通通的侯府子弟。所以,翁家女,是我的嫂子——只等过两年,风声淡了,再办婚事。“ “无耻!好生无耻!“ 淑妃气得不轻,“你那个好爹爹,本宫想着在你面前,要留给他几分颜面。这种事,他都允了,把你当什么?把我嫂嫂当什么?他忘记嫂嫂当年为他的牺牲和付出了吗?何况你是他的亲生儿子,怎么可以这么亏待你!“ 章岂面色不变,可惜眼圈微微泛红了点,“娘娘,多谢娘娘厚爱。“ 擦拭了眼角的湿润,他抬起头,又是一副坚强顽强的模样,“娘娘,此事章岂也是肯的。不然这会儿还要想办法解除婚约,无缘无故的退婚,伤人名声,又违逆了我娘当年的意愿,肯定要左右为难了。“ “现在好了,章岂只要请一位亲近长辈向我心仪的女子提亲,就能两全其美了。想来我娘在的话,也会开心我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女孩,相伴一生。“ 淑妃想了想,“也罢,就先放开手。你说说,你喜欢的千金是哪一家的?“ 章岂低下头,声音都低了点,“周家。“ “谁家?“ “周家,就是探花周庆书之长女。“ 淑妃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问起周围伺候的宫女,“本宫没有听错吧?周家,是那一门书画双绝,自称连家中仆役都识文断字的周家?“ 宫女瞅了瞅章岂的姿势,“娘娘,应该就是了。想来哥儿眼界高极了,普通的权贵人家也看不上。“ 淑妃就深吸了一口气,“章岂,你可知道,周家和你父亲……“ “知道!娘娘,您说,章岂此时此刻,是不是还要顾及两家的关系?“ 章岂从靖远侯世子的位置,硬生生被拉下来了。这件事满朝文武,没一个反对的,就连那批时常念叨“纲常““正统““律法“的老臣,都没吱声,可见章岂和靖远侯的位置,怕是绝缘了。 那么,章岂和章家,就不是一回事了。 章家和周家关系且不提,就算周家女和章岂结亲了,那两家的关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岂哥儿啊,你考虑清楚了?你那个爹爹虽然混账,可毕竟是你亲爹。你若是娶了他对家的女儿,只怕在想从侯府得到什么助力,就难了。“ “章岂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章岂有手有脚,能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番事业,早就不想借本家的势了!再者说,这不是还有娘娘在么?“ 最后一句,是小小声说的。 淑妃听了,却十分满意。她和她的儿子九皇子不一样,九皇子是皇家血脉,天生的脾性,喜欢丈量衡量,在皇家人的眼中,世间万物都是可以估价的——皇家的权和势,就是他估价后的本钱,他可以当成手中的武器,也可以春风化雨,变成赏赐。身边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用途,该怎么用,都给他规规矩矩的,安心伺奉他,服务他。生了二心的,或者做了超出的部分,就责罚! 而本本分分局限在内的,他才会给些赏赐,当成鼓励,顺便收买人心。 淑妃论时间,在皇家接受熏陶的时间更长着,但她难得还有几分真诚,这点子真情,就给了早前给她帮助的靖远侯章家,统统给了闺蜜兼知心姐姐的儿子章岂身上了。 “哎,原本,不该同意你和周家人的婚事的。周家……看似风光,其实还能承继多久,犹未可知。不过,岂哥儿,这是你对姨母第一次开口提的要求,姨母是不会拒绝你的。你明白吗,再为难,姨母也不想你在终身大事上错过,而生出一辈子的遗憾!“ 章岂感动的嘴唇微微一颤,急忙掩饰了,“多谢娘娘!“ “还叫娘娘?想当年我寄居侯府中,多少个夜晚和你娘抵足而眠,一晚上说不完的话!“ “谢……姨母!“ 淑妃笑了。 她的笑容维持到章岂离开缀锦宫。 “娘娘,您真的要同意岂哥儿和周家的婚事么?这,之前不是说要将雪夷族的圣女说给岂哥儿的么?“ “青梅竹马啊,两小无猜……“淑妃幽幽道,“本宫也以为章岂开口,是为了雪夷族的圣女,只有娶了圣女,才能让雪夷族归化,那之前怎么夺走他的世子之位,之后就要怎么还回来。没想到,他提都没提。罢了,那雪夷族圣女天赋绝世容颜,一路同行半载,都没让章岂动心,咱们再做什么,都是多余,还伤了本宫和岂哥儿的情分!“ “可是、可是,周家女的名声不大好听啊,周探花的长女,不就是那个商户金氏的女儿么?难道让岂哥儿配一个商户女?“ “从长计议吧!“淑妃的凤眼微微眯了一下。 主仆刚刚商议完毕,就见送章岂出宫的小侍婢回来,捧着一个精美的荷包,道是章岂所送。 淑妃盯着这荷包,俊眉修眼微微一蹙,一个眼神,贴身宫女立刻过去打开了,就见里面十个金瓜子,份量不算重,不过这瓜子用来送个跑腿的小丫头,绝对是重赏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岂哥儿别的没说,只让奴婢帮一个忙,若是淑妃娘娘有传召周家人,不管是谁,就等他下次来,告诉他。若是没有,就算了。“ 小侍婢恭顺的退下了。 淑妃却看着金瓜子,悠悠道,“岂哥儿是不放心本宫吗?“ “依奴婢看,倒不是不放心,是急迫吧?奴婢见过那雪夷族圣女一面,冰肌雪骨,何等的风姿啊,当时奴婢畏惧极了,生怕这女子进了宫,魅惑陛下。谁知道,这女子进了宫,也面了圣,然后就跟石子儿掉进湖里一样,涟漪不少,过了,也就过了。圣上还照样来缀锦宫,还是把娘娘当成心尖宠爱。“ “那日娘娘为了七皇子的事情心里不痛快,陛下怕是误会了,特意让王金忠公公过来,说了那雪夷族圣女不会在宫中逗留多久,最多两日就送出去。“ “奴婢当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王公公冲宫妃的侍女解释什么呢!当时啊,可把奴婢骄傲的~经过此事,奴婢明白了,雪夷族圣女虽有天人之貌,可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的。世上是有一种男人,情深义重,只喜欢自己所喜欢的女子。“ 说起这件事,淑妃的脸上不由得带出笑模样,“你太会比了,把章岂跟谁比呢?“ “奴婢失言了!“ “不过奴婢看过岂哥儿从前的履历,他在甘州乡下,没亲没故的,想来心中苦闷不少。和那周家女同处一个院子,日日相见的,多少生出些真情实意。若是岂哥儿是那等遇见妖冶绝色女子,就昏了头,把自己是谁都忘记的人,娘娘还怎么能信他呢?“ 一番话,说得淑妃轻轻一叹。 “也是,他是姐姐的儿子,我该多一点信心才是……“ 次日一早,淑妃就传了周家长房的安氏,和二房的郑氏进宫。 郑氏倒也罢了,她进宫次数不少,只是多数是拜见太妃的。得宣平皇帝的宠妃传召,还是头一回。 安氏就是破天荒头一回的,毕竟周家长房一向势弱,周策的官位至今不过六品,还是清闲无比的修撰——修史这么重大的事情,影响深远,可以一做就做上二三十年的工作,没什么人管束外,更没什么人在乎。 随二房婶娘进宫,安氏紧张无比,关键是不明白什么原因。生怕自己一个不查做得不对,连累了长房和家族。 郑氏平素不怎么搭理她的,不过这会儿也只能安慰,“怕什么,她许淑妃再受圣宠,也不能越过中宫直接下懿旨,再说,在她的宫里,能出什么事情,第一个逃不开嫌疑的,就是她。别害怕了,太妃那边估计也收到消息,若是有不好的,也早就通知了。“ 说是这么说,安氏还是忐忑不安。 直到进了缀锦宫,上下宫人都十分客气,态度中透着几分亲热。这就意外了——周家和许淑妃的娘家,以及支持她的派系中,一向疏远对立啊。莫名其妙的,怎么转了风向? 等许淑妃盛装出来,笑眯眯的说完了原委,竟然是要为周庆书的长女提亲,安氏彻底愣神了! 郑氏也拧着眉,不解其意。 “此事,还需要她父亲点头。娘娘知道的,我虽然是祖母,不过,却不是她亲的,此事关系柔娘终身大事,除非她爹爹点头,不然谁也不能做这个主。“ “本宫明白。“许淑妃笑着点头,“今日唐突了,按理来说,是应该请上媒人郑重上门提亲才是。可章家和周家的关系……也是怕连你们家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赶出来了,呵呵!“ 第二百二十九章 转机 有关皇宫里发生的事情消息,说严密,那是真严密,一丝风声也透不出到外界来。说跟筛子一样都是孔洞,那也没错——缀锦宫许淑妃为章家次子章岂提亲的事情,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成了京城里酒楼茶馆里最大的新闻故事了。 当然,消息要有个起转承合,不能一上来就是平板如直线的,前后因果也得交代分明。说书先生就绘声绘色说起,十几年前,许淑妃还是一个低等官宦人家的女儿,进京之后发现花费流水般,窘迫非常,承受不起了。要么是掉头返回家乡,要么是随便找个人嫁了,断送了大好前程。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章岂他娘了。虽然是远亲,章岂他娘却是个热心的的,一直照看淑妃娘娘入宫。 “那不就是靖远侯前头的夫人?“ “就是!据说这位夫人生得花容月貌,若天仙下凡!可惜红颜薄命……“ “红颜薄命了吗?我怎么恍惚听说,章岂的母亲尚在人世?“ “不可能,肯定早就死了!不然,能坐视亲生儿子的世子之位被夺?“ “活着,肯定活着。要是有死讯,早就传出来了。人应该就是身体不好,生了大病,断离红尘,出家修道去了。“ “修道也不会连儿子都不闻不问吧……“ 酒楼里吵了个天翻地覆,便有掌柜的出面,“今儿不谈其他,只说说趣闻故事儿,免伤和气。“ “可不是吗,吵什么吵。这位夫人到底如何,反正十几年没听说过了。活着,死了,谁在意呢咱们暂且先放下,反正许淑妃娘娘是个念旧情的,还帮着提亲。对了,结果如何?那周家人听说是娘娘提亲,激动坏了,高兴坏了吧?“ “激动肯定是激动,高兴,则未必!你们想啊,章家和周家,那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他们怎么可能愿意把女儿嫁到章家呢?“ “我觉得这门婚事可以,章家再差,能比得过胡家?“ 一群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各类故事混杂在一起,想到什么说什么,说话的图个嘴上痛快,听话的人哈哈一笑,图个一乐,也就完了。 可身处事件漩涡其中的几家人,睡不着了。 胡家最是生气,他们家进京之后奉行的“低调“原则,极少外出,更几乎断了和外界的来往,除了胡汉屏每日当差外,家里也就外出采买些蔬菜果肉之类,女眷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就这样,还是免不了被外界人指指点点。 胡家大夫人气得心梗疼,叫了老三媳妇过来,在廊下骂了足足一个时辰。骂完之后,犹不解气,最后下了禁足令,喝令儿媳妇老实在屋里呆着,没有她的允许,不许跨出门槛半步! 周瑾只是木然的听着,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她的大嫂二嫂倒是想帮忙说两句,可想到自家夫婿对周家的恨意,俱是收了脚步,目送周瑾回屋子。 “这样下去不行啊。三弟妹跟个木头人一样,没见到她进来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么?“ “女儿也不看。老太太气在心头,把三弟妹挣命一样生的女儿直接抱走了,说是养在自己院里,可是她老人家睡得浅,嫌孩子哭声。心情好时叫人抱过来看看,不好时就让保姆远远的带走。明明是咱们胡家的千金,却只给婆子下人带,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呢?“ “万般都是命啊。我刚嫁过来时,觉得老三还不错,现在想想,幸甚……“ 两个儿媳嘀嘀咕咕,也只有她们对着,彼此才能说几句知心话了。整个胡家,风气都和在通州时不一样了。有一种紧张愤怒交迫的感觉,只她们不明白,为什么把怨气都洒在无辜的三弟妹身上,难道她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成了胡家上下所有人的怨怪对象了? 周瑾的日子极其难过。 不过关起门来,她却心如止水,默默的写字炼心,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现在重生的周瑾,好似静默的一块冰,外表温润无缺,内里已经没什么温度可言了,婆母虐待她,她淡然处之,胡家视她为扫把星,她也平平常常。 因为她知道,她早晚会离开的。 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除了胡家,周家长房安氏的娘家,安家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周家要和章家结亲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嘛!不会同意吧,肯定不会同意的!“ “大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看看,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知道了,要是周家不同意,不是打缀锦宫那位的脸?缀锦宫现在是最受宠的妃子了,九皇子更是最受宠的皇子了!母子两个到陛下面前一通哭诉,不是惹得陛下生气么?即便不好直接针对什么,那也是失了圣眷的。我想,周家肯定会想到这一层的。“ “那也不该同意!文武不通婚,咱们安家好歹也是读书人家,章家,就是一个武夫!况且靖远侯章旻,更是一个六亲不认的混账,跟他家结亲,我还怕受章家的连累呢!不行,我得去跟大妹妹说说,叫她千万不要赞同。“ “你省省吧,大妹妹嫁的是周家长房,那人家提亲的是二房。你叫妹妹如何插手二房的事情?不是平白让大妹妹难做吗?“ 安家几个年轻人,听说周至柔的婚事,其中安慧茹就很惊讶,“她不是有个未婚夫么?我记得前两年,那一位还请来做客,被她活活气得昏厥过去!“ “对啊,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多少日子都没听说动静了。“ 凑在一块想了半天,才想到那个人名叫“冷泉“,据说是东齐国的皇子呢! “嘻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呸,千万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皇族,是周家叔父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的。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呢!“ 安家上下也是不赞同婚事的,长辈们碍于长房的关系,不好直接出面反对,几个小辈就没多少顾虑了,几次外出聚会时,装作惊讶,意外的泄露了一个隐秘,“周至柔早就定亲了。““对象是前东齐国皇子冷泉。“ “真的假的?“听到的人,无不当成一个大热闹,笑呵呵的凑到一块,眉飞色舞,当成新鲜事儿。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其实查到最早传播的人,并不难。难就难在周家长房的大夫人,安氏是个护短的人。她一知道,先不是去质问娘家,而是亲自去了梅苑,找周至柔和和气气的表达关怀。 “自从瑾儿出嫁后,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尤其是你上次还救了我瑾儿的性命,要不是你,她们母女就难了……“ 絮絮叨叨,一腔慈母心思。 叫人腻歪也不是,反感也不能,总之,磨蹭了三天,周至柔松口,表示不会惩治安家这次的无理举动。不过再有下次,她绝不轻饶。 安氏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回娘家去见母亲兄长,顺便让家中人好生管教几个侄儿侄女。 可惜,安氏不懂,她已经是出嫁多少年的外人了,几个侄儿侄女愿意敬重她,那是瞧在周家对安家多有帮衬的基础上。现在周家和章家联姻,很有可能会牵连到他们家,那情况不就反过来了嘛! 人性本来都是自私的,安家几个晚辈受长辈熏陶,早不是安氏记忆中可怜可爱的小孩子了。各个都有自己的想法,明面上听了训斥,表示了悔改,其实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在外面,依旧我行我素,多少次表达了对章家的不屑一顾. 对于这一点,周至柔也早有预料。 之前冷泉不就是被安家请过去做客了吗,他那么敏感的身份,不管有多少利益,聪明人都想要避开的,他们居然往上凑,就明白了。要是安家没有拿这一点发挥,她反而会意外。 她之所以会答应安氏,也是内心有些……愧疚吧? 关于大姐姐周瑾,她私底下谋算的事情,肯定会让安氏伤心的。 无论前生今世,其实安氏都对她没什么伤害。总的来说,安氏也不是个恶人,就是偏向娘家,外加心软容易受骗罢了。 周至柔不急,默默的等待着。 街面上的消息一天一变。开头说她有未婚夫了,竟然抛下未婚夫,别投怀抱,身为女子不忠不贞,骂得难听。 立刻有人跳出来指责,现阶段是在提亲环节,人家周家还没说答应还是拒绝呢。再说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婚约要是有,那也是周庆书定下的,他答应就是毁诺,伤害的是他自己的信誉,和人家女孩什么关系?不答应,也是周家的事情,到时候是惹怒龙颜,还是什么下场,都是周家该受的。 这不是私相授受啊! 周至柔派人探听的,都是站在她这边说话的。不过她很理智,世人的舆论很容易跑偏,再说苛刻女子的情况太多太多了,她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能让人轻饶放过? 她做好名声败坏的准备了。 这一日,周瑛拍了小厮过来传话,说是周庆书在朝堂上解释了,“小女未曾定亲。” 定亲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媒人呢,更贴呢,都没找人合过八字,最多曾经有过意向,还未成行,怎么能叫有了婚约? 他这一解释,文臣中不少相交已久的,问是不是要和章岂的章家结亲了?劝他慎重! 周庆书不言。 本来儿女亲事,外人无从干涉,除了拱一拱手,别的也不好说。 “少爷让转告姑娘,叫您暂时放宽心。甭管物议如何,只当犬吠。” 周至柔听了,笑了笑,打赏了几个碎银子,“告诉我哥,说我谢谢他操心了我在家里吃得好,睡得好,才没为外面的事情烦恼。叫他有空,不妨和长房大哥一起去胡家看望大姐姐。好几日没回信了,不知那边什么情况。” “少爷前儿才去了,胡家紧闭门户,亲友一概不招待。去了两回,都没见到大姑奶奶。” 周至柔听了,不由得有些担心,暗暗的想,还是要找个机会,把大姐姐弄出胡家才好。 可是,要找什么理由呢? 怕打草惊蛇,胡家现在是封闭的,一旦离开,要是迫不得已再回去,只怕大姐姐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她思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 转机出现在淑妃娘娘召唤。 整个周家运转起来,长房的安氏,二房的郑氏,连平素极少外出的严氏也装扮了,和三房的小王氏等,一起进宫。周家几个女孩,周璇,周至柔,周瑶,周琼等等。 可怜秋氏没名没分,至今只能算是一个妾室,自然不能进入宫廷。她在屋子里枯枯坐了一下午,拿着出嫁那日带进来的大红色绸缎,不停的摸啊摸,摸到手指的指甲盖刮花了,绸缎都抽丝了,她的眼睛才渗出一滴大大的泪,那眼皮儿却不肯低下,依旧挣的大大的。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七八。 那她这一生,不如意何止呢?只怕那仅剩下的三二都没有一半。越是想,越是容易陷入悲伤哀哀欲绝的境地。 直到天黑,蜡烛都快熄灭了,她才和衣而睡,睡中犹自惊醒多次。 再说进宫的一行人。缀锦宫前后经历了三次修缮,每一次都伴随着许淑妃的高升。进入缀锦宫后,第一感觉就是奢华,满目耀眼的灿烂绚丽,似乎皇帝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赏赐给淑妃娘娘了,让人心惊。 缀锦宫里伺候的宫人,也一个个水灵灵的,美丽如画。容貌次一等的,到了这宫里怕是根本抬不起头。 许淑妃特意叫了缀锦宫最漂亮的两个宫女过来伺候,近身去看周至柔。若是她有个自知之明,怕是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不过,奇怪的是,乍一看周至柔五官都算不上惊艳,可是那两个漂亮的宫女,是淑妃在宫里近千人挑选出来的,竟然也没把她比下去。周至柔面色如常,客客气气,完全找不到一点失礼之处。 这,真是一介商户女生出来的女儿吗? :。: 第二百三十章 仇敌见面 及笄之后,周至柔便如伸展开的兰花,处在万千艳丽娇花之中,也能凭幽静清雅的气质超然而出。她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周璇并肩站在一块儿,简直了,一个娇柔明艳,一个秀雅曼丽,堪称双壁。 之前派美貌的宫女去近身随伺,立马显得落了一层——这宫廷中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但真正闪耀出众的,可不仅仅只凭着皮相啊。 女人的外表,说重要,很重要。但也绝对不是最重要的。不然,许淑妃并非最为美貌的妃子,是如何做到宠冠六宫的?能深得宣平帝的喜爱,证明她还有别的长处。她的双眸如水,清清浅浅,看着谁都显得含情脉脉,肤色洁白细腻,衬得眉翠唇红,如描如画。声音如鹦啼,婉转低吟,听她说话,永远不会厌倦。 许淑妃兴师动众请了周家女眷过来,自然还请了陪客,相熟的梁贵妃在侧,此外还有六部的工部尚书夫人,户部侍郎夫人。这两位夫人年纪都比较大了,各自带了家里的女孩儿。其用意,无需深思,知晓的自然知晓。 按说,年轻女孩子都是可爱的,面容娇嫩,眼神天真,性子娇蛮一点也不要紧,仍然讨人喜欢。可是,这是建立在没有悬殊的对比之下。 站在周家姐妹面前,那两位夫人带来的女孩,要么显得呆板,不够灵动,要么显得唯唯诺诺,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唯一能说的,就是“乖巧““听话“了。 相比之下,外貌上的差距都不算什么。 许淑妃不亏是六宫第一人,表面上都是一视同仁,对每个女孩都极其夸赞,且赠送了初次见面的礼物。对怯懦的工部尚书孙女孙之秀,还额外多送了点心和绢花,鼓励她大胆说话,“自家人,不必拘束。“ 这两位夫人带自家女孩过来,目的算是达到了。能让许淑妃心中留下印象就好,她们也没想着把家中女孩送到宫中——倒是看周家女的出色,眼中带了点意味深长。不问,今天只当陪客,看着就好。 终于到了重头戏,许淑妃笑着看向郑氏、安氏,之前说了几遍寒暄话,连日的天气如何,针线上谁的刺绣最佳,谁家的茶好,谁养的花名贵非常之类的话,说遍了。毕竟两边势力并不融洽,稍微过了线的话题,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万一争议起来,岂不是坏了这次见面的初衷? 就从这些没什么干系的小话题,慢慢打开,这些都是女人家熟悉的,谁都能说上几句,不至于冷场,让气氛变得尴尬。等气氛融融之际,许淑妃才笑着开始夸赞周家会教育女儿,把周璇周至柔,教的如此出色。 周至柔可没有任何被赞美的眩晕感,她心里另有算计,等其他夫人都开始应和,把她从头到脚,从穿戴到举止,从长相到声音,都夸了个遍后,她实在装不来羞涩和虚伪的谦虚,低着头,“柔娘当不得如此赞誉。其实我家最出色的,应属我大姐姐,家中所有姐妹自八岁起住在单独的院子里,都承大姐姐管教。“ 周璇闻弦歌知雅意,也赞周瑾才是最优秀的。 两位并蒂莲一样的姐妹花,齐齐夸赞的姐姐,是什么样的?已经有人好奇的,不过京城里谁的消息也不差,马上就有人知晓,那位“周家大姑娘“,不就是已经出嫁的,近来流行一时的话本子,受气的小媳妇儿? 这样一带入,马上就不好了。 总之,心里想什么都有了,面上还得装成若无其事。 许淑妃原本没想到,可是她身边的宫人都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立刻借侧身的时候悄声说了,许淑妃眼神滞了一下,随机就恢复正常了,笑着让周至柔靠近,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好孩子,诶,本宫怎么觉得,有些面熟?想是不是第一回见?“ “娘娘,奴婢也觉得面熟。细想了,才想到一个人。“ “谁?“ “娘娘,可记得上次七皇子过来……“ 上次是那次?七皇子小时候还经常来缀锦宫,可惜长大了,越发有了自己的注意,渐渐的极少踏足。上次,还是她精挑细选了宫人,想要送到他府中去伺候,谁知道发生了那档子事情!她自觉不曾存一丝坏心眼,倘或她埋藏了送眼线、埋钉子之类的恶念,倒也罢了,明明是陛下吩咐的,她从底下储秀宫姑姑教导过的女孩中,随手指了过去,这怎么能埋怨到她头上? 这个哑巴亏,只能吃了,许淑妃早已不是刚刚入宫那会儿,能忍辱负重的低等官宦家庭出来的女孩了,常年高居妃位,若不是出身不好,皇后之位也能坐一坐的。平白受了这股气,怎么能忍啊! 许淑妃回想当时,便觉得有些生气,再看周至柔的五官容貌,虽说眼睛眉毛都称不上十分相似,可两人莫名的,有一股特别的神似——若非储秀宫选人,背景绝对是清清白白的,而周至柔的身世也是明明白白,都要怀疑她们才是真正的姐妹花了。 “倒是有些像啊。“ “娘娘也觉得,刚刚看到,奴婢还以为自己眼花。“ 许淑妃便没有开口说话了。 外人不明所以,贴身大丫鬟茉香便解释道,“前儿陛下想起七皇子的未婚妻父母接连过世,得守孝多年,便命娘娘挑选几位宫女送到七皇子府。娘娘千挑万选,选了六个,其中一个美貌非常,就和周三姑娘长相有些相似。说起来,奴婢都不敢相信,明明生长的地方差了十万八千里,也能长得这么像?娘娘,不如趁诸位夫人都在,传唤那位江姑娘过来,给诸位夫人看看?“ 仔细听,听言外之意,这不是大丫鬟茉香“以为“诸位夫人想看,她们虽然都是朝中重臣的妻室,那进了皇子府的侍婢,也不是想见就随便一句叫人过来的,说到底,是许淑妃想见吧! 听明白了,也不讲究什么规矩不规矩,纷纷应和茉香,“真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等倒是真的想见见了。“ 茉香就笑着退下了,命人去七皇子府。 周璇紧张的看向妹妹周至柔,就见周至柔面色平和,笑容自若,看起来没受任何影响。她心里不太高兴,转头时就见祖母郑氏给了她一个眼神,周璇立刻醒悟,这是皇宫啊! 许淑妃是住在皇宫里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女主人之一。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怒全凭她自己!就算今儿她想提亲,目的是让周家答应亲事,她也无需低头,只要一声传唤,周家的女眷还不是盛装装扮了,连一点勉强为难都不能有? 甚至,她为了让柔娘感觉不要太好,还特意叫了和柔娘长相相似的人过来,目的无非是想告诉柔娘,“本宫对你的好,你就接着。要是给脸不要脸,就别怪我不客气。“ 和你相仿的,也不过是伺候她养子的侍婢罢了,她让来就得来,让滚就得滚! 不多时,江心月入宫了。 她换上妇人的装饰,论身量,她比周至柔还要稍微高一点,这段时间大概是没有睡好,身段更加是轻柔如杨柳,没有盛装,只是身着碧玉罗,显得清雅脱俗,柔弱无骨。 大礼参拜之后,江心月站起来。 众人得以细致的观察两人的不同。 论美艳度,江心月更要胜一筹,她站立在中间,亭亭风致,除了身段窈窕外,更因为她的眉眼更精致,眉梢上挑,眼角更尖,显得更勾魂。而周至柔的眼头眼尾就“钝“一些,配上因为吃得好养圆的下颔,脸颊明显更丰满。 此外,江心月的气质,和周至柔的完全不同。 这也不是一两句话能描绘的清楚的,众人细细的体悟,若说么,周至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就算她眼底藏着一丝不屈傲慢,那也是闺阁女儿中娇养出来的性情。而江心月,则是见惯风浪后的淡然,其年岁虽然不大,却好像经历了不少世情的样子。 许淑妃完全不见前些时日,对江心月恨得咬牙切齿的样子,笑眯眯的,左手拉着周至柔,右手拉着江心月,“你们两个,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诶,这么面对面,又不太像了。怎么回事?“ “娘娘,人家又不是一母双生的姐妹,不像哪里奇怪了。“ “茉香,你近来胆子大了,连本宫你都敢笑话了?“ “嘻嘻,娘娘,茉香也是仗着您脾气好,才敢这么说话的。对了,娘娘,刚刚不是说井下湃着的西瓜好了么,要请诸位夫人吃西瓜?“ “对了,差点忘记了。“许淑妃顺势松开了周至柔和江心月的手。 空留下这对前世的仇家,今生的冤家,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从前,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毫无顾忌的,仔仔细细的观察这个对手。 周至柔恨江心月上辈子下狠手,害了她性命。 江心月何尝不是深恨周至柔?既生瑜何生亮?有周至柔存在,她就永远是一个替代品! 现在,代替品站在正品面前了,江心月心中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心中浮现千般浪潮,大概是这段时日,颠覆了她上辈子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其他的出路了,未来,只有一条路等着她。走得通,她就是飞出去的金凤凰,就是未来的许淑妃。 出不去,和前生一样,是一个死。 周至柔已经不是她的对手了。 江心月微微一笑,“听说姑娘要和章家小侯爷结亲了,还未恭喜周姑娘。“ 周至柔清咳一声,“章岂已经不是靖远侯世子了。“ “哦,是么?请恕心月孤陋寡闻。不过,章小侯爷天资过人,又勤奋努力,想来未来前途大好。姑娘能嫁给她,确是一桩幸事。心月先在这里祝福你们天作之合,白头到老!“ 说完这句话,江心月还福了福,眼中不带一丝阴霾,竟是真心的祝福? 收到仇人的祝福,是什么感受? 她们本应该是情敌,本应该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果然活久见吗,重生的次数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今儿她收到了江心月的真心祝福,改天还会遇到什么? 无法形容周至柔此刻的心情,她动了动嘴唇,第一次手足失措了。因为实在是不知道上去扇一耳光,痛骂“姑奶奶要你祝福?带着你的祝福下地狱问候阎王爷吧“,还是礼貌性的还礼,显示自己早已经把过去放下了…… “多谢江姑娘。也祝愿你在七皇子府中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彼此擦肩而过时,她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神。 …… 西瓜凉沁沁的,十分香甜。然而谁也不是为了几口西瓜才进宫的,许淑妃叫来了江心月,变相的敲打了周至柔,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起提亲的事情,之后闲聊几句,就端茶让茉香送客了。 周家马车上,安氏破天荒和二房的婶娘坐在一块儿,“淑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并不是想和我们周家结亲?可不愿意,干嘛还几次三番五次示意呢?“ “以后不用进宫了。“ “啊?“安氏不解其意,“要是宫里再传唤,不还是要去的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男人们的事情了,是朝堂上的事情了。“郑氏冷冷道。回到周家,她直接把周至柔叫到荣荫堂,开门见山道, “虽然不明白什么原因,不过今儿淑妃娘娘的态度你也见到了。她看着,并不喜欢你。夸赞话没有几句出自真心,甚至不如孙尚书那个哑巴孙女!你嫁过去,也未必能得到她真正的疼爱,不给你使绊子,让你为难,就不错了。你可有准备!“ 周至柔点头,“知道。“ “怕你不懂其中关碍,再啰嗦几句。许淑妃不是婆婆,不过有这么个身居高位的妃子当姨母,有得苦吃!日子过得好时,她随意插手,不拘是赏赐几个人过来,还是日日召你进宫,总之,没完没了的事情!要是你过得不顺,那就更难了!“ :。: 第二百三十一章 苦 周至柔深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想必你去了通州,见过胡家人,他们家也是你大伯父大伯母用心考量过的好人家——” 说到这个“好”字,郑氏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屑和鄙薄,看得出来她十分看不上周策两口子,可是对于人家挑选女婿的眼光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世风如此,选女婿第一选的是家世,要先门当户对,其次才是看姑爷的相貌,人品。后者可以说重要,也不重要,在门第相当的范围之内,那些稍微富裕一点家庭出来的幼子,哪个不是娇生惯养? 品行这东西一年半载也看不出来,有些人是很会伪装。不知道周策两口子当时是怎么相看的,反正把女儿嫁到胡家是真的坑了周瑾。 郑氏对周瑾也是非常喜爱的,可惜毕竟不是自己房头的孙女,想管也不好直接插手。亲生父母都没说什么,他这个隔房的叔祖母,管多了不被人嫌弃多事吗? 几经考量的,尚且如此,那章岂背后的……郑氏反正不大看好。 “嫁了人你就知道了,你是小辈,处处得看长辈的意思。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走的路一步也不能多走。正经婆婆还有可能看在儿子的份上,对你多加包容,那宫中的淑妃,深受陛下的宠爱,是不会对你有一分怜悯的。你若是不如她的意,她在宫中千军万马拼杀出来,才登上了妃位,有的是招数来折磨你。还能叫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些,你都有了心理准备?” 周至柔点点头,轻声道,“除非娘娘最看重的,应该是九皇子。” 此言一出,郑氏眉头不经意间皱了一皱,“你可不要仗着自己聪明伶俐,多生事端,自古参与皇子之间灵争暗斗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可是我父亲不已经名正言顺地参与了吗?” “他是朝臣。你呢?” 周至柔道,“祖母放心,我不是那种少不更事,愚昧不知的。事关重大,我不会让人抓到把柄,继而连累到家族上下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吗?”郑氏紧紧盯着周至柔。 “因为不管谁坐上了那个宝座,都会需要我实验室出来的东西。” “须知鸟尽弓藏。” “那如果鸟一直未尽呢?” “几分把握?” “长有长的办法,短有短的战术。可长可短,永兵之道,存乎一心。” 祖孙两个谈完心,默契的不再谈起此事。 说来也是奇怪,许淑妃召唤了周家女眷进宫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传了。不过婚事还是有条不紊的。 靖远侯章旻大概是对章岂存了几分歉意,主动来周家拜访。周庆书和章旻分数不同阵营,但两个人居然交谈得没有障碍,彼此往来个两三回之后,居然达成了一致。 “什么真的交换八字了?” 周瑛拍案而起。 他既紧张,又觉得此事超乎意料。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章岂的父亲,都是固执无比。两人坚信自己的信念,甚至超乎性命。 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同意了呢? 夜晚,周瑛提着食盒去见周至柔,微抿了一口桔子酒,“柔娘,我有预感,你不能开心的太早。嫁给章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放心吧,我早有预料。嫁给他,婚后也不是就能过上童话的幸福日子。” 周至柔淡淡道。 很多女生以为这辈子能够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其实不然。 婚姻生活最重要的是经营。不然再浓烈再璀璨的爱情,也会被柴米油盐消磨殆尽。 彼此容忍,包容,欣赏,支持,鼓励,等种种都是很重要的。如果只有一方不断的妥协,另一方无止境的索取,感情的天平迟早歪向一边,进而轰塌。 经营感情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周至柔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够成功。她上辈子的经历,几次婚姻不算特别成功,但也不能算失败,因为都把婚姻当成公司,把丈夫当成自己的合伙人。 第一任合伙人,出身书香世家,素养极高,性可惜格敏感。她不停地鼓舞支持和鼓励,两人相处的不错,至少能互相尊重和欣赏。 无法相伴到老,那也是客观因素,不是她经营不善。 第二合伙人,徐振林祖上显贵,家族资产丰富,资源强大,作为合伙人一切的基础要素都齐备了。可惜,目光太远大,总也不知足。她略施小计,得以抽身而退。顺便带走了自己该得到的部分——算是及时止损了。 第三任合伙人,合作双方都是有过相当经历的不愉快历史,彼此能够了解对方的忍耐极限,相处起来算是相敬如宾,各取所需。后期若不是特殊情况,大概也能白头到老吧?在外人眼中,还是难得的半路夫妻,能当成楷模? 经营感情生活,最奇怪的就是,你不用心,不用情,反而能相处得很好。因为你知道自己所需要什么,绝对不能容忍的是什么?期望和底线,明明白白。在这个范围之内,可以客观理智的处理。 但是如果遇到了所爱的人,就会进退不当,动则失措,慌里慌张。既害怕会失去,又怕受委屈会失望。 周至柔回想了一下前世今生,尤其是想到那个晚上,章岂冒雪而来,态度恶劣,把他她关在观音殿内,当时恨的有多咬牙切齿,现在想起来就有多甜蜜。 “我大概会原谅他吧,就算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一次两次……”周至柔恍惚一笑,“遇到他,我的底线一退再退。” “这样我真的有点担心你了呢。”周瑛道。 “退到无处可退,你又该如何自处啊?” “走一步算一步吧。”周至柔也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橘子酒,“我和章岂如果做不成夫妻,大概就是成为彼此的最大仇人了。” “那还是不要当仇人。”周瑛有些忧虑的看着妹妹。不知为何,刚刚重生那会儿,他巴不得赶紧把周至柔推到章岂那一边,从此可以利用这层关系,让章岂对自己唯命是从。 可现在他理智了,清醒了。他和章岂能不能统一阵营,在官场上同进同退,还要看天下的大势,以及彼此的政治理念。这和儿女情长没有半点关系。 总之自己未来能得多少相同助力,还要看他的号召力有多强大呢。若是足够分量,就是出身寒微,也能封侯拜相。若是资质能力不足,硬推到那个位置反而是祸害。害了自己,也害了整个家族。 这一夜,兄妹两推心置腹交谈了很久。周至柔对未来的婚姻,周瑛对未来的官场斗争,其实都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不过路子是自己选的,而且已经定下来,无可更改,那只有一门心思地往下走。 不回头,不后悔,不犹豫。 ……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周至柔锁在深闺里,每日里听的都是关于自己婚事的细节。三房小王氏大概是为了弥补以前犯下的错误,十分积极,关心周志柔未来的婚房,出嫁的嫁妆,乃至大红的婚服,无一不过问。 只是她关心的太过了。而且关心的方式就是挑刺,这里如何不够好,那里如何不符合规矩,不知哪来的那么多风俗花样。气得严氏差点撂挑子不想管了。免得吃力不讨好。 安氏倒是很想管,可她是长房的伯母,人家根本就没有过问她的意见。周策的意思就是你当长辈的,可以给侄女添妆,别的就别管了。 大件的家具,还有各种陈设摆件以及古董字画,郑氏都筹备好了。周至柔本来不想带走周家的嫁妆,就母亲金氏留下的资产就足够她的生活了。 何况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赚钱的法子。 但郑氏不同意。 “你自己有赚钱的办法,那是你自己聪明。周家该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周至柔留心观察其他房头的看法,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对她拿了不菲的嫁妆,有任何不满。 甚至给她添嫁妆,都是大份大份的送。 如果张章家是对周家有什么利益牵扯的,能带来很多助力的,她也能理解。可明明章家是武官出身,显而易见周家没有什么人是要走武官路子,怎么也会对她的婚事这么上心? “姑娘你忘记了,之前他们收买丫鬟,偷看你实验室里的东西,可没顾及到什么。你不说,他们要是厚脸皮的当没发生,也就太不是东西了。现在只是给点嫁妆,算什么呀。” 周至柔这才想起来。 不过他她也没当一回事就是了,因为她本身的用意就不纯,是打算下套来着。 其他几个房头送来的东西虽然不多,加起来也有千儿八百两了,周至柔不是喜欢占人便宜的,想了想就拿了几个皂化反应制作香皂肥皂的方子,算是回馈了。 等她嫁人离开,和周家的这群亲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了。 日子平淡如水,乏善可陈。可谁知道呢,意外总是出人意料,好像轰隆隆的火车,直接冲杀过来了。 尘封十年之久的卷宗,突然有朝一日,被翻出来了。作为一桩悬案大案,涉及到一百多人的生死,值不值得,朝野为之震动? 如果是改朝换代,那时全国上下都动荡不安,多少奴仆和低层百姓的生命,可能也没有多少人关注。可这是政治清明的时候,山匪冲到庄子里肆意斩杀手无寸铁的良民,岂能轻易的放下? 在某些“官员”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终于找到了几乎被人遗忘的小小线索,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的证人。 大理寺,是国家最高的检察机关,直接派人去了周家,态度虽然恭敬,却不容反驳的带走了周瑛。 周家人眼睁睁看着周瑛被带走,可惜怎么打探,都探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和当年的香枫里纵火案有关。 可恶,香枫里纵火案周家明明是受害者!而且事隔这么多年,没有说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无能,不能抓到桃之夭夭真凶贼人,居然上门来抓苦主了? 周家的家声还算不错,周瑛被带走当日有许多人围观。大多数百姓不相信周家会是纵火案的真凶,因为金氏是留下不少财产,可火烧了,就没有了啊! 完全没有道理嘛! “对了,我恍惚记得,周探花和大理寺寺丞交好,怎么半点消息也没有,就直接过来抓人了?” “你们消息太不灵通了!那位和周探花交好的梁大人,已经被下狱了。这件事如果不是有某些人针对性的打击,我头扭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可怕党争……”最后一句虽然没有说出声,可大家都这么想。 但是大理寺的人不这样认为。并且拒绝了多家权贵过来探望的要求。甚至连皇宫的某些大人物过来探听消息,也被拒之门外。 “天理昭昭,不可放过一个行凶作恶的人!”大理寺关押的都是重要的朝廷钦犯,大理寺卿这番话可是说的掷地有声,铁面无情。 他亲自带人审问了周瑛,并且直接关到天牢最底部,不许任何人看望。 据说审问的口供,也是直接上奏给宣平帝。里面写了些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周瑛被带走当日,周庆书和周简都没有睡好,凌晨时分,实在煎熬不住了,就悄悄到了梅园,周至柔和衣而睡,其实根本就没有睡着。 “你猜到了?” “嗯。那位大理寺卿倒也没有说错,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是你的兄长,这些年也一直护佑着你。”周庆书沉声道。 周至柔不可置否的一笑。 “他是我的兄长,您是我的父亲。由你们父子俩,做我的至亲,是我三生有幸。” 周简见谈话的气氛越来越僵硬,急忙拉住弟弟,道,“柔娘,如今周瑛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事关重要,你可要三思而行,好自为之!” 周至柔没有说话。 她心理在想,为什么要她三思呢?凭什么呢? 大概众生皆苦,身在这个时代就得承认,苦是一种平常滋味。习惯了,就不会有奢求。 第二百三十二章 录口供 “什么时辰了?“ 黑夜中,周至柔伸出双手,看见迷蒙的黑雾在眼前忽散忽聚,恍恍惚惚的,好像沉浸在某个梦境中清醒不过来。 “姑娘,已经是卯初一刻了。“ “哦。“默默换算上五点,周至柔拥着被子,在拔步床上坐了好久,才神思不属的在丫鬟的伺候下,穿戴洗漱。 今儿是大日子。 她将作为证人,被大理寺正式传唤。 因为是女眷,得了特殊照顾——大理寺卿并缀锦宫许淑妃指派的两个管事姑姑,以及刑部独一无二的女捕头陈继珍,三方汇合了,再来问询口供。 她的口供关系重大,关系着香枫里一百余口人的生死真相,关系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是如何点燃的,以及背后无数已经牵扯进来的关系和势力。 时至今日,周至柔相信大理寺查询周瑛,已经不是为了普通的“查案“了,她猜测周瑛近来所谓,肯定成了某些人路上的拦路虎。有些人恨不能撕碎他吧。 找来找去,就找到这个突破口。 拐也不能怪别人,谁让你当初做事马脚多多,而且补救措施太少呢。 马车在青石路上滚过,只留下浅显的印记。周至柔和贴身丫鬟俱是穿着青色衣衫,头上戴着罩纱,步履轻轻的进了大理寺官衙。 想是早就得了招呼,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低头,或者侧身偏头,好像没看到。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大理寺卿的办案地——辨心阁。 据说,这匾额还是先帝写的。 周至柔草草浏览,判定是假的。因为那个“心“字,落笔差了一点点,少了些杀伐之气,多了点意味深长的韵味——字当然是好看的,可惜不是出自帝王之手。 先帝朱笔御批和当今宣平皇帝的,她不知道看过多少回。周家书楼里就藏着所有上奏给皇帝的奏事折子和请安折子。宣平皇帝后期有些倦政了,不再每个折子都亲自动笔,会让心腹太监模仿自己的字迹,回一些无什么大意义的折子,可早期的,还是经常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朱笔批改的折子。 若是字如其人,周至柔沉浸在书法中也算是“大家“了,她不敢说自己写得多好,可看过太多名人书法,也临摹过很多,颇有些心得。两位皇帝都是她的临摹对象,她闲来无事不去翻看书楼里的旧折子,一边写字,一边大脑放空,用已知的世情推算还原当时情景,顺便写个人物串连图,算的上是解闷的法宝了。 宅门里的勾心斗角,为了几两碎银子,为了一时的郁闷之气,怎么比得上以天下为战场,步步紧逼,各方势力你争我夺呢? 淡淡扫了一眼“辨心阁“,周至柔的面容藏在罩纱之内,看不清表情,然而她在短短片刻之间,已经闪过十几个人名,都是她知晓擅长临摹的,能仿到这种程度,并堂而皇之的挂在大理寺卿日常出入的地方,应该是…… 前任皇宫总领大太监,被发配到皇陵守墓的,木大总管? 这可就奇了,大理寺卿,和前任太监总管? 怎么想,都是一对奇怪的组合啊。 周至柔发散思维,暂且无法将自己已知的人物关联,把这两人串连起来。 坐在官帽椅上时,她摘下罩纱,人显得有些恍惚迷茫,问一句便回答一句。相比平日的灵动,简直连十分之一的光彩也没剩下。 “周姑娘昨日没有睡好么?看着小脸瘦的,娘娘知道了,该难过了。大人,请恕老身多嘴一句,恐怕周姑娘早上来的匆忙,一看就知道没好生用过东西,老身奉娘娘之命,要照看姑娘的康健。若是不妨碍,请容老身先将娘娘赏赐的饭食热了,让周姑娘用过一二,有了点精神再继续问,如何?“ 宫中来人,能跟你客客气气的说话,已经是赏脸了。她可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不至于闹得难看。 大理寺卿徐茂清点点头,“姑姑请自便。周姑娘是此案的重要证人,本官自然希望她能顺利取得口供。“ “等下。“陈继珍忽然道,“非是不信任姑姑。而是宫里宫外这么长时间了,再有,周姑娘体质瘦弱,宫中赏赐的虽然好,却未必适合她。“ “你这是何意?“ “刚刚徐大人也说过了,周姑娘是此案的重要证人。证人的饮食,不可随意。刚刚保险起见,还是请三方鉴证一下。“ “你是怕老身在里面下毒么?好,那老身就亲自试吃!“ 缀锦宫的宫人,依仗着许淑妃的势力,在宫中都是横着走的,出了宫更是代表皇家的奴仆,处处高人一等。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无论陈继珍多少次道歉,都不肯改变主意。 她亲自试吃了。 然后拉了肚子。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拉到整个人快虚脱了。 是被人搀扶着送回宫中的。 回去就是一阵哭诉,先是说刑部的人无礼,又说大理寺卿种种不是。可说来说去,“那下了药的,周三没有吃吧?“ “没有。周三姑娘一口也没动。“ “这就好。若是那馊了的肉进了周三的肚子,岂哥儿不会跟我生分了,以为是我故意的?“ “娘娘,这是底下人做事不精心,忘记了隔夜的东西,怎么能怨怪到娘娘身上?“ “或许本宫近些时日的运道不好。前儿有老七的事,那本宫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呢?不也遭了埋怨?何况这回的的确确是本宫命人送出去的饮食,发了馊,让人吃坏了肚子!你们可以厚着脸皮说底下人办事不经心,本宫却是说不出口的。“ “都怪奴婢办事不利。“ 许淑妃叹口气,“不是你们的错。是本宫……心里实在喜欢不起来她吧。“ 身边人都是靠察言观色生存下来的,见她不喜,自然不会多放在心上,办事能糊弄就糊弄。许淑妃很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怪不起来。 她是可以敲打敲打,可是敲打完了,让人以为她对周至柔有多么好,多么看重呢,她也不乐意。 可惜,面子情还是要做的。 许淑妃责令了当晚负责厨房的几个小太监,对章岂有个交代,此事就草草带过去了。 章岂却不是个糊涂人,一个个细致的查问了,又看了缀锦宫的厨房进出记录。好像只是小太监图省事,直接在天黑之前把食物做好了,然后放在食盒里,等天亮送出去——经过闷热的一夜,菜品就坏了。 但是,当年他们在去东齐国的路上,连草根随便煮水都喝了,下河捞鱼,能囫囵把鱼烹制熟了,就很满足了。那时得到能吃的食物,稍微有点变质,算什么?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肠胃都好像强大起来,只要是吃的,只要能吃,只要吃不死人…… 一个晚上真能变质么? 宫中的食盒都是特制的,密封后,放置在沁凉的冰库旁,章岂亲自试验后,确定这是敷衍之词。 真正的原因,应该是有人在缀锦宫送出去的食盒中,下了毒。 章岂快马加鞭,火速冲到了大理寺。 可惜,大理寺卿并不肯见他,倒是那位从刑部来的女捕头来了。 “见过章公子!“ 陈继珍,抱拳行礼。 作为刑部唯一的女捕头,见到陈继珍的人有多种反应。有人感觉不适,觉得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怎么能出来抛头露面,还是做捕头?太滑稽了。 也有人觉得钦佩,身为女子,想要在刑部容身,还立得住,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 可不管是谁,任谁见到此时此刻的陈继珍,都无法想想十年前的陈继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吧? 以伺候人为天职,女红厨艺样样精通。 “珍珠?“ 章岂大吃一惊。 陈继珍淡然而笑,仿佛猜到了章岂会有的反应。不过,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手一挥,请章岂上座。 “章公子是来问有关周三姑娘的饮食吧?是,宫中送来的饮食有问题,我仔细查过,应该是有人暗中下了泻药。既然是泻药,显而易见,并没有恶意。“ “香枫里大火,活活烧死一百多人。若是那真凶来了,要杀害周三姑娘,相比下的也不会是泻药。“ 陈继珍说话的态度,落落大方,三言两语就说明状况的能力,和从前简直……不像一个人。 章岂本来想问问对方,这些年去哪里了,不是说嫁人了么,为什么离开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可看珍珠现在,成了刑部的女捕头,比他所想的,好到不知多少倍。 他上下看了看珍珠,“好。有你负责,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信?岂哥儿以为我还是十年前的我么?“陈继珍笑得柔和,语气也不带一丝生硬,还和当年没什么区别。 可言下之意…… 章岂微微动了下眉梢,一瞬间,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泻药是你下的!“ 他就知道,缀锦宫的宫人再愚蠢,也不敢冒着让许淑妃震怒的风险。而唯一中了招数的途径,就是在大理寺。而能在这里动手脚的,人数绝对只有那么几个! 没人防范陈继珍。 所以,也无人知道她也有下药的动机。 “为什么?你,是想保护谷莠?“ “岂哥儿没有怀疑我?“ “怀疑你什么?“章岂摇头,“我相信,你下的泻药,就是在提醒。“ “哦?愿闻其详。“陈继珍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提醒有三。一是提醒大理寺众人,既然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暗中下药,叫他们不敢在麻痹大意。二是提醒谷莠,不能以为是在官衙里就可以放松警惕,在外面要保护自己,最好滴水不沾,不给歹人下手的机会。“ “第三,第三,你是在提醒我!“章岂深深一叹,“你知道我一定会查的。也知道我一定会查明白的。所以在警示我!“ 章岂说完后,对陈继珍拱手一礼,“多谢你!“ 陈继珍微微一笑,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原以为只是简单的录口供,花了三天时间,才进行了一半。 因为大理寺卿徐茂清接到手底下人的报告,也是他愤怒生气的——刑部居然一直隐瞒不报! “你们派来的那个女捕头,竟然是和周至柔是旧相识!“ “啥叫旧相识?人家过去认识。不能说,认识了,就不能审问了吧?“ “本官说的不是这个,普通的相识自然无碍!“大理寺卿恼火道,“但她们都曾经是一个院子里的丫鬟,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那又能证明什么?十年前的旧事吧?徐大人还记得十年前跟什么人住在一起,说过什么话吗?亲戚之间不走动,十年都能生疏如陌生人,何况她们只是认识罢了。” 徐茂清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行,要么你们刑部放弃查案,要么换一个人过来!” “徐大人此言,是我们刑部有徇私枉法的嫌疑吗?好好好,不如去面圣,让陛下来评评理。” 显而易见,宣平皇帝会站在那一边了,因为刑部的话太难反驳了,“若只是因为底下一个捕头认识某人,就要避嫌。那我们刑部以后查案,都得找生面孔,从那些从来没见过世面,不曾有任何利益牵扯的人。最最好是从来和朝廷大人们素不相识。”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宣平皇帝驳回了大理寺卿的要求。 不过私下接见了徐茂清,“爱卿,刑部有调查过那个女捕头的背景,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不过也是经历层层考核的,有些案件苦主是女子,受害人是女子,有这么个女捕头出面,办理案件会省事得多。刑部不会无缘无故派她去,若你查到有什么不法证据,再来禀告朕,朕一定为你做主!” 徐茂清还能说什么,只能藏下不满,回到衙门里,质问前任寺丞梁音,“你早就知道章岂有个丫头去了刑部,还当上了女捕头?” 梁音点头,“大人忘记了,我曾经也上书,要不要也招几个女捕头,专门办理女受害者的案件,大人拒绝了。” :。: 第二百三十三章 审案开始 大理寺卿气的不行,“感情你七八年前就已经知道此事了!”却不上报实情给他,还在这里埋怨他没有允许女子当官! 手底下有这样的下属,徐茂清真想把这个名义上的左右手,直接开除大理寺,让他到外面逍遥快活去。 梁音轻轻一叹,“假使我当时便告诉大人了,大人会记得一个丫头的名字吗?” 也许就是反驳的话很清淡,却很有力,徐茂清的怒火已经超出忍耐的范围了。 “当年的案子是你接手的,时隔多年你毫无进展。若不是这次因缘巧合,谁还知道会埋藏在地下多少年?你且在这里反思吧,等案情发白,真凶的人头落地,你……好自为之!” 徐茂清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梁音在流水潺潺,雕梁画栋的房间里,独自眺望着窗外。一只白鸽展翅飞翔,高高的扑闪着翅膀,飞快地飞离了这栋在大湖中央的小岛。 看完了被拘禁的前任大理寺丞,徐茂清撸起袖子,早已暗暗下定了决心,要把这尘封多年的案子,办成铁案大案,效果轰动全国,到十多年之后还会有人提起,啧啧称赞他办案如神,如青天在世。 周至柔这里的证人口供取得不太顺利,这无关紧要。本来她也只是当事人之一,还是那幕后贼凶的的亲妹妹,立场如何还难以确定。其他的证人陆陆续续已经到达京城了,这起大案的序幕到了拉开的时候了。 “开~堂!” 大理寺是最高级别的审判官衙,在这里审判的案件通常都是涉及重要的官员,甚至是皇家子孙,极少是对外开放,给普通民众看的。 但香枫里纵火案不同一般。首先是伤亡人数特别大,超过了一百三十多人丧生在那个夜晚。 其次是死者的身份有奴婢和家奴,也有普通的良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若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这些人真是死得太冤了。所以冤情必须要得到昭雪。 最后一个原因是因为此案的最大苦主——金氏,却是一个神奇的女子。出生只是低贱的商户,却硬生生把家产扩大了数十倍。她培养出来的人才,最高做到邻国的户部高官。 审理此案更是能给邻国传递一个信号,继而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不管案件的最终结果如何,肯定会让两国的民众都十分关注。 这就是官场上的青云梯呀,都已经递到了他面前,徐茂清怎么会不抓紧机会? 为了万无一失,别说是倚重多年的左右臂膀,就是他的至亲好友,也休想阻拦他的问案之路! 证人已经准备就绪,那么此案的苦主呢?若说金氏,她早已经病逝了。而金氏的女儿周至柔又…… 亏的徐茂清精明,千方百计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的人选。 “堂下所跪何人?” “回禀大人,草民程山。这是草民的妹妹,程小妹!” “你二人有何冤情,速速呈上诉状!” “回禀大人,草民和妹妹是甘州甘泉县草蒲村的村民,本该过着贫寒却父母双亲健在的日子。谁曾想一场大火烧死了父母,草民和妹妹也变成了流浪的孤儿,不得不自卖其身,寄人篱下。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和妹妹做主!” “你二人的境遇的确可怜。只是水火无情,除非能查到是有人故意纵火,害你父母身亡,不然本官也无能为力。” “启禀大人,香枫里大火就是有人故意纵火啊!草民的父母还有村民,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被冤屈烧死的!” “香枫里大火,本官记得,多年前看过这个卷宗。乃是江洋大盗,途经甘泉,起意谋夺金银珠宝,才随手放了一场大火。” “不是的大人!放火的另有其人啊!” “哦,那你说是谁!” “草民,草民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因为放火的这个贼人,身份不同寻常。草民怕说出来后会遭到打击报复!” 徐茂清一拍惊堂木,“因为害怕打击报复,所以你坐视父母的冤屈不管吗?那你还来告状作甚!” “呜呜呜呜,草民错了。草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手任仇人,替父母报仇雪恨。只是身份犹如云泥之差,眼看那人青云直上,草民想起去世的父母心如刀绞。罢了,不过百多斤,为了替父母报仇,草莓就是死了,也能含笑去见父母了!” 程山把磕头磕得砰砰响,然后在徐茂清的谆谆善诱,外加提供保护之下,终于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周瑛!” 围观的百姓本来是看热闹的,嗑着瓜子喝着花露,第一次可以去大理寺旁听审案,多么好玩的事啊。看完之后可以回去吹嘘吹嘘。怎么也没想到这案子峰回路转,竟然扯到周家了? “我恍惚记得,周家……周探花之前的女人,就是香枫里病逝的金氏?” “你没有记错!周瑛当年还是金氏抚养的呢,这下有热闹可以看了!” 百姓们吃瓜围观的念头越发炽热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等待着下文。不多久,第一个证人带到。 这最先出场的证人要先声夺人,不然只是普普通通,毫无力度的证词,不仅不能把周家的周瑛锤倒,反而会让围观者产生逆反心理,认为这是无辜的陷害——官场黑暗,多少老百姓不愿意去打官司,就是讨厌总是被盘问,好像受害的人反而有问题,闹来闹去都是自己的毛病。最后苦主变成被告,白白浪费了精力和钱,一无所有。 众人都瞪大眼睛等着看。 这第一位证人也的确没有让大家失望。 他自称叫徐大牛,没听过?没听过就对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用真名示人。人们通常提起时都说他的绰号,“牛鬼!” “什么,大良山的匪头子,牛鬼!” 这可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啊。这位的事迹可多的是,名声都传到京城来了。谁不知道大良山有一个大土匪,来无影去无踪。抓了二十年都没有抓到。 现在可奇了,竟然因为纵火案而被大理寺给抓住了,并且是以证人的身份,来提供证词的? 往年怪事多多,今年怪事最多。 徐大牛一出场就受到了京城百姓的炙热欢迎。 “杀人不眨眼的的贼凶,怎么不把她名正典刑啊?” “对啊,大理寺抓到这种人犯不立刻五马分尸,凌迟处死,居然还留着过夜?” “他办的案子太大了吧,要查明被他杀害的受害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真是可恨!” 徐茂清重重的一排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徐大牛牛声牛气道,“小的徐大牛,大老爷,你不是知道老牛的名字吗,怎么还问来问去的。” “没让你说话,不准说话!来人,先打十板子!” 重重的木棍和肉相击的声音,让围观的百姓安静了一下下。大家才想起这是庄重肃穆的审判场所,稍不留意是会被惩罚的。 挨打了,徐大牛显得老实多了。 “小的知道了,大老爷问什么小的就回答什么!” “本官问你,十年前是否途经甘州甘泉县?” “是。” “你在甘泉县办下了一场大案,杀害了一百多人?是也不是?” “没有啊,大人!青天大老爷在上,这个案子真不是小人做的!” 徐茂清再次重重的拍一下惊堂木,“不是你还有何人还不如实交代?” “大人,这件事啊,说来话就长了……” 徐大牛说,他虽然是个土匪山贼,却根本没有悬赏告示里说的那个穷凶极恶。十年前他还只是刚刚落草,迫于生活的压力,做了一点打家劫舍的生意。 最开始他其实不伤人命的,因为当初他娘老子都还活着。老人家嘱咐他不可以杀人,他是个孝子,自然听他父母的。 可没想到他放过了别人,别人不肯放过他。若是那人对着他报仇,怎么着都可以,哪怕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呢。可千不该万不该伤害的娘老子。 老娘已经八十岁了,还能活几天?老头子也腿脚不利,牙齿都掉光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让二老能在世上多想两天清福。万万没想到他放过的“肥羊”,事后竟然带着家伙,把他的娘老子活活折磨死。 亲眼看到老实淳朴,一辈子没争没抢的爹娘落得这个下场,徐大牛也是没有什么畏惧的了。他杀人放火什么都干了。但最初,也就是十年前在甘泉县,他娘老子还受过金氏的礼,怎么可能在人家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冲进去杀人呢? “大胆狂族,简直一派胡言!” 徐茂清横眉竖眼,“既然香枫里纵火案不是你犯下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亡命天涯,从来没有出声反驳过?而是默认了?现在才来喊冤,不觉得迟了吗?” 徐大牛道,“小人为了生存,跟着几个当家犯下了不少案子,要杀要剐,早就知道会有这个下场了。没反驳是因为没地方说啊,再说多这一个案子合适,少一个案子也没什么影响了。” “呜呜,但是对草民兄妹两个人来说就是不一样的。请牛鬼大人告诉草民兄妹,纵火案的真凶是谁?草民的父母在天之灵,才能瞑目啊!” 徐大牛纠结了一下,便痛快地说,“是周大郎。” “胡言乱语,人家是书香门第的读书种子,岂容你胡乱攀咬?” 徐大牛磕了一个头,开始交代他和周瑛的相识过程。 金氏是个慈善人,香枫里是她久居的场所。方圆百里,哪个村落受了灾,哪户人家受了穷揭不开锅,她都上门问候。年节也送上米粮柴等等,所以在周围人的口中很有名声。 徐大牛自己是落草为寇了,但他父母没有。听说娘老子得了某人的好处,徐大牛孤身一人去了香枫里,向金氏展示了自己威武的身躯,留下一句话,以后有什么困难,风里来,雨里去,只要一句话。 谁知道金氏反而被吓坏了呢?然后勉强接受他的好意。她当时带着儿子,小小少年对他很是好奇。送他出门的时候聊了很多。还问他有紧急事的话,怎么联系他。 他是真心想报恩的啊,当然就说了。 之后没多久,周瑛真的联系他,说他母亲死的奇怪,怀疑是有些奴仆联手害死了他母亲。 恩人竟然莫名死了,还没报答恩情呢!周瑛当时哭得好不伤心,流着泪对他拱手行礼,希望得到他帮忙,找出害死他母亲的凶手。 这样也算报恩的吧?徐大牛一口答应了。 之后种种完全是听周瑛计划。 “什么计划?” 徐大牛迟疑了一会儿,“大人啊,我说了你别不信啊!” “别废话了,还不如实招来!” “事实是小人这就说!小人跟周家大郎定了计划,他让小人派着人,把香枫里几个出入口全部围住,如果看到有带着包袱逃脱的下人就把他绑起来。因为晚上是不会有人带着包袱出门的,正常出门办事儿也是白天。晚上带包袱的肯定是偷摸夹带,趁着主人刚死,偷偷的把钱财带出去。” “然后呢?” “小人就按周家大郎定的计划做了啊!” 徐茂清震怒,又一次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前言不搭后语,简直一派胡言。按你所说,你既然是去报恩的,那为何现场有你兄弟的尸体?” 徐大牛面容有点麻木,“因为周家大郎还和我的兄弟也做了计划。” “不对,是周家大郎暗示透露了,香枫里有宝库,那些奴仆不忠心,暗地里偷偷转移了不少。与其给这些背叛的,不如结交我这些兄弟,日后有事还能请他们帮忙出手。” “这几个兄弟也太蠢了吧,都知道香枫里有钱,就他们冲上去不知好歹的冲杀,还以为遇到的只是手无寸铁的老弱病残。哪里知道人家早就等着了呢!” 徐茂清:“周瑛骗了你?” 徐大牛想了想,摇摇头。 “倒也说不上骗,怪就怪我当时脑子蠢笨,让我干啥就干啥,也没想到人家小小的年纪,一副鬼肚子心肠!” 第二百三十四 真相 大贼枭徐大牛的证词被记录在案。 所有人听完他的话之后都是呆立当场。周瑛?当年年仅十岁大的周瑛,竟然是纵火案的真凶,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啊。 况且徐大牛……只能算是污点证人,他的证词有几分可靠还不一定。 徐茂清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立刻宣召了第二个证人——陈群,少数在香枫里纵火案里存活了下来的幸存者之一。 陈群瘦弱的跟猴一样,两个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来到大堂之上,还没有拍惊堂木,他就哆哆嗦嗦地跪下了。 “大、大人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求青天大老爷放过小的吧。” 徐茂清重重咳嗽了一声,“陈群,本官审案,只想问明事情真相。你不是凶手,何以如此畏惧?此案你是受害者之一,等查明始末缘由,该给你的赔偿一分也不会少的。” 陈群这才颤抖的抬起头,“赔偿小的不敢想了,只求青天大老爷赶快审好案子,放小的回家去吧。” “好,本官问你纵火案发生前后三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陈群肩膀不停的颤动,“小的,小的,当年是跟大少爷了,大少爷让小的去县城里定了很多酒水。” “小的本来很是奇怪,因为庄子里夫人当年存了不少的好酒。为什么还要到县城里去买呢?可是大少爷说等给夫人停灵出殡,还要请不少人喝酒。装置上的那些好酒留着送人或者贩卖都是好的,请邻里庄户人喝酒就没有必要用特别好的,随意到县城里买几盆几坛的酒就行了。” “小的一听觉得有道理。就亲自去了县城,拉了五车的酒坛子回来。” “小的还记得,当时大少爷夸小的会办事儿,还赏了一两银子。” 徐茂清面色严肃,“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陈群呆呆的,忽然悲伤起来,“那天晚上,大少爷忽然令人开了几坛子好酒,然后带着大管家,还有二管家他们,在夫人灵前哭诉。因为……小小姐发病了,大少爷说为什么老天这样不长眼?硬生生带走了夫人?” “大少爷哭得好伤心,所以大管家和二管家他们都去安慰了。小的亲眼看到,大管家和二管家和大少爷喝了不少的酒。” 徐茂清道,“在金氏的灵位之前喝酒?” “是的,大老爷,往常夫人并不拘束大家饮酒。只要不耽误事儿就行。说起夫人,她在的时候,大家伙和和气气的。谁想她一走,大管家和二管家就闹得不可开交。大少爷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还有小小姐的事情……其实不只是大少爷喜欢喝酒,烦闷的时候,大家都有去夫人面前哭诉的。” 徐茂清就不先计较细微末节,先问出事情发生的过程最重要。 “之后呢,又发生了什么?” 陈群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大少爷和大管家二管家喝完酒之后,就回去睡了。但是,小的看见二管家给大少爷使了一个眼色。大管家也看见了,还问庄子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不成?” “二管家说,大管家多心了,大少爷是曾经私下召唤过他,但那是问其本家的事情。” “大管家和二管家私下又拌了几句嘴,各自吩咐底下人早点安歇。” “小的那夜酒是喝多了,起夜,才看到有好几个人影,晃来晃去的。当时吓死了还以为是鬼影,后来才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小的承认,是小的贪心了。那些酒是小的,亲自去县城买的,十文钱一坛子,寡淡无味,有什么好喝的。所以小的偷偷的在地下酒窖里换了一坛子出来,自己偷偷的喝了好酒。” “当时晓得喝的醉眼朦胧,分不清是大管家的人还是二管家的人,反正看到那些鬼影,到了好多酒之后就走了。小的莫名其妙,但是也不想参与大管家和二管家之间的纷争里。反正小的是大少爷身边的人,怎么弄也弄不到小的身边来。” “可能是小的傻有傻福吧。大少爷冲出去的时候还叫上小的。小的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好多哭喊声,求救声,又看到满天的火光,跟无头苍蝇似的,要不是大少爷救小的出门,小的可能也就死了。” “陈群!”徐茂清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你现在回想当日发生的情形,那打破酒坛子四处倒酒的,到底是谁的人?” “你一直生活在香枫里,上下的人你都很熟悉,就算在半夜中听声音看身形,总能分辨一二吧。” “小的,小的不敢说啊!” “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敷衍推脱?若是不招,直接将你下狱,当成朝廷命犯处置,与那幕后真凶一样下场!” 陈群哆哆嗦嗦的,“青天大老爷在上,这跟小的真的没有关系啊!” “你既然喊冤,还不从实招来?” “呜呜,小的那就说了吧。大管家的人,一多半都是被烧死的或者熏死的。二管家的人也死了,不过身上有很多和山贼战斗过的,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砍了,被刺死的。” “好一招夺命连环毒计!”徐茂清深深一叹。 经过两个证人的证词,基本上可以拼凑出当年纵火案的真相了。周瑛利用两个管家之间的矛盾,同时引了山贼入场,将家里下人几乎一网打尽。 那可是一百多条人命啊。 活生生的就被他阴谋算计而死。 徐茂清还想再召唤一个证人,但是这个证人不大配合。 这个人就是周至柔。 只要她一口咬定了,那真凶周瑛就翻不过身了,案子就能办成铁案。 可惜,周至柔也姓周,可能还顾念那一丝丝血脉亲情,而且要想到周家的名誉可能会受到的损害,周至柔不会上堂作证的。 虽然有一点点小遗憾,不过有两个证人的证词,被告周瑛可以拉出来,让公众见一见他的真面目了。 道貌岸然,一表人才的周瑛,背地里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阴谋毒计多端的罪犯! 他也好意思读圣贤书? :。: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招供 周瑛被传唤到大理寺的公堂之上。他的面容清瘦,气质卓卓,身着一身青色普通的长袍,身上没有一丝华贵气息,可是看着就叫人心生好感。 所有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在想,真是他吗?怎么可能呢? 果然,周瑛上堂后几句话,就点明了关键,说中了此案的最大疑点。 “周某为什么要杀人放火?周某的身份世人皆知,只要周某安心念书,考取功名,那日后自有一番坦荡前途。若是周某学问不济,考不取功名,那只能自认平庸。” “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做那杀人放火的勾当啊。” “再者,大人指责周某是纵火案的真凶,周某倒是想问一句,周某有什么动机?杀人放火都不是小过,周某有什么道理要做这样的事情,以至于耸人听闻要断送自身的全程呢?” 徐茂清冷冷一笑,这次他把惊堂木拍得又重又响,阴森森的,“你说图什么,自然是为了钱财了?” “金氏留下万贯家财,你当时未曾被周家接纳,见金氏已经死去,担心自己未来无着,就起了歹意,想要谋害金氏的女儿,然后独占家产。” 周瑛听了,先是眼睛一睁,随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大人以为……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了。” 他大笑完之后,不停的摇头,随后就对着围观的百姓拱手,“是非曲直,世人有眼,自然能分辨得清楚。关于此案,周某不想再说什么,大人只管继续往下查。查到实际证据再说!” “好你个不见黄河心不死,本官就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徐茂清气的吹了胡子,本来气氛大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谁知道周瑛的卖相太好,他上来斯斯文文地,一抬眼,一拱手,就让围观的百姓都觉得此案另有玄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到这么多证人,岂能让他翻案? “来人啊,本官就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和证据让你现行!” 周瑛淡淡然站在一边,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才二十出头吧,就有这么强的定力了。徐茂清想起自己那个年纪,还在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呢,忍不住又是一种记恨。 第三个上来的证人,乃是庄家的庄家大少爷。 “就是你当年路过,买下了一个丫鬟?” “是的,大人。学生当年坐着马车刚好经过,见路旁有一个小丫鬟,生得十分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将其买下,送到祖母房里当个丫鬟。学生万万不知这个女孩竟然是香枫里纵火案的幸存者,更是那金氏夫人的独生女!” “你可知是什么人将她卖掉?” “学生并没有过问,只是吩咐了一声学生的随从。” 大家公子哥的习性,都是如此,再细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徐茂清让庄家大少爷暂且退到一边,改问起垂露。 “你这个名字倒是稀奇?” 垂露道,“大少爷给起的名儿。” 徐茂清心思都放在审案上,对,一个小四居然起了书法,用词的名字没有太过在意,直接拍起惊堂木,“把你当日所知道的一切,统统说来。” 垂露道,“小人家里曾经受过金夫人的恩惠。香枫里大火之后,小人家里的婶婶们还曾经说过,太可惜了,要不是死了太多人还想去祭拜一下。” “因为曾经受过人的恩惠,所以小人也不好拒绝什么。”垂露偷偷看了一眼周瑛,“当日周公子找到小人,说香枫里惹上大麻烦,一伙山贼强到瞄上了香枫里,他和金夫人的女儿,都有生命危险。他现在谁也信不过,只能求助没有关系的外人了。” “你相信他的话?”徐茂清道。 垂露抓抓头,“那个时候年纪轻嘛,血气方刚,人家说几句软话就想出头。也觉得曾经欠人家的恩惠,嗯,总不能因为金夫人死了就忘了吧?肯定要还上的,所以就答应了。” “他让你做什么事?” “让我找个机会,把一个女孩儿送到庄家的后院里。哪怕当个小丫鬟也不要紧。最主要庄家深宅大院里,到了之后有许多看家护卫,那么她就安全了,不会受人伤害了。” “你当时知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的真正身份?” “没有确凿的跟小人说,但小人通过只言片语也猜到了。”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金夫人的独生女藏在庄家后院中?却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小人当心报恩心重嘛。不过现在想想,疑点还挺多的。周公子身边那么多人都不相信,怎么会相信我一个外人呢?我和他相识又不久,也没打过什么交道。更何况他是一个大家公子,居然低下头来求助我一个下人。好奇怪的。” 垂露说完,又抓下头,朝周瑛望了望,周瑛闭目养神,没有任何回应,他嘴角咧了个无奈的笑容啊,就退到庄家大少爷身后了。 “周瑛,你还有何话说?” 周瑛淡淡道,“这位垂露小哥的疑惑很有道理。按他所言,我既然谁也不信任,为何会信任他?” “那是你走投无路!” 周瑛又是一怔,拱手道,“大人明鉴……” 委实不知说什么了! “哼,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以为做过的事情会无人发觉,做梦!本官要让你心服口服,来人,传证人!” 这第四位证人,须得是名正言顺的,叫人无法质疑的。前面三个,虽然和周瑛有些关联,也间接的指证了他,可毕竟不够份量,硬要狡辩,也可以强词夺理。 徐茂清铁心要办成大案,怎么可能给周瑛狡猾逃脱的机会? “堂下所跪何人?” “回禀大人,小人是周家外管家,周秉忠。” “十年前,你人在香枫里?” “回大人的话。小人恰好不在。” “你不是周家管家,负责外务吗么,为什么周家派你去香枫里接人,你却不尽忠职守,偷偷离开了?” “大人明鉴啊,小人原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差使,接了少爷和姑娘回京就好了。没想到到了香枫里,听说姑娘病了,病到不能见人。之后大少爷话里话外,都是不愿意跟小人离开,似有什么……” “有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 第二百三十六章 皎皎白月光 “小的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觉得大少爷似乎不想让小人带姑娘回京!“ 徐茂清冷冷一哼,眼角的余光瞥到周瑛,见周瑛还是面色平静,心道,就不信这一个个的证人还攻破不了你的心理防线,迟早让你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辩无可辩,只有俯首认罪! “周瑛都做了哪些阻挠?“ “小人……去的迟了些,到香枫里的时候,就听说姑娘受了惊吓。而且庄子里莫名流传一股传言,说是姑娘被脏东西附身了,要请道士驱鬼才行。“ “堂堂读书人也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是啊,小人也觉得奇怪。按说,姑娘是金夫人的亲生女儿,怎么庄子里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什么道士啊,巫婆啊,还摆了各种请神驱鬼的法阵,反正闹得很不像样子。小人初来乍到,也不敢多言语,只想赶快把姑娘少爷接回去,回京复命。没想到大少爷左右阻拦,就是不肯让小人见到姑娘,推说姑娘受了惊吓要静养。静养就静养吧,还说小人属相犯冲,不能住在庄子里。“ 周秉忠叹一口气,“小人一气之下,就出去居住了。没两天,就发生了纵火案。小人当时差点昏厥过去了,带着人连夜赶过来,到处翻找。既想尽快找到少爷和姑娘,又怕真的找到了,种种滋味,实在难以对人言。“ 说道这里,周秉忠摸了摸胸口,天知道他受了多大的惊吓。 “之后呢?“ “小人跟衙门的人找了所有的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认真标记了。仵作说,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的少年有,但是没有十岁左右的。而小女孩倒是有两个……不过死亡的地点是在庄子边缘。小人想,姑娘肯定是很多人护卫的,怎么可能死在庄子边上?抱着万一的想法,一直在甘泉苦苦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小人最终还是见到了少爷,也从少爷口中得知,姑娘也还活着!“ 为了这个答案,他受了多少罪! 想在想起,还是一把辛酸泪。 不停的擦拭眼泪,周秉忠倒是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同情。实在是当差的不容易啊,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劳累辛苦出京,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功劳,若是还带回少爷姑娘被火烧死的消息,只怕还要受到重责。何其冤啊? “你得知周家姑娘生还的消息,是何想法?“ “小人哪里敢有什么想法?原本还希望按照主家的吩咐,带两位少爷姑娘回京。后来只希望两人平安,小人的罪也能轻一点!“ 周秉忠只是感慨办差艰难,却是旁的言语一字不露。任凭徐茂清再如何询问,旁敲侧击是否周瑛暗中策划的,他就疑问摇头三不知,推说不知情。 不过,他的证词已经是环环相扣的重要一部分——因为他的话,所有人都觉得,周瑛故意阻拦周家来人接走金氏之女,肯定别有目的。不然,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连家也不回? 你要说周秉忠心怀恶意,看着五大三粗,不可信,倒也罢了。可通过刚刚那番话,基本可以认定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主家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的可靠人。这样的人,被戏耍得团团转,其用意……不可推测! “周瑛,你还有何话说!“ “大人,时过境迁,我家长辈都不曾追究周某和舍妹不愿意回家,大人又何苦步步紧逼?“ “可笑!这是公堂,不是你家议事厅儿,你想耍赖推脱,想敷衍塞责,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公堂上,本官问你什么,你就得回答什么!“ “好吧,回禀大人,周某当年年少轻狂,不愿意跟周管家的回家原因,是不愿意。“ 因为不愿意,所以不愿意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徐茂清道,“看来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了。也罢,本官早就料到,你不会轻易的认罪的。来人啊,再带证人!“ 这次这个证人可了不得,乃是前任大理寺丞梁音! 梁音一上堂,所有百姓都静了音。 京城百姓见多识广,见到了高官多了,不稀奇。见过的权贵也多了,也不在意。毕竟一山还比一山高,除非是皇家,不然今天的权贵明天的阶下囚,可多的是。起起落落,还不如小老百姓日子过得平淡有滋味。 不过见多识广的百姓也有一种喜好——就是喜欢长相好看的,俊美的,年轻的,若是还风度翩翩,自带潇洒不羁的光环,那更是受人追捧了。梁音,无疑就是此类的佼佼者。 平常他都刻意掩饰自己的样貌,免得受人围观。今儿特殊,也没心情梳理发丝,简单的洗了把脸,就穿着长袍,甩着宽大的衣袖过来了。可是真正的绝色哪里需要雕琢,不经意流露出的风采,就足够惊艳世人了。 “这这……是和周探花并称双绝的梁大人吧!“ “听说周探花到了东齐国,也和那边的谁并称‘双绝’。我呸,那人哪里比得上咱们梁大人!哎呀,梁大人瘦了了,你看他的颧骨都凸出了,可见最近都没怎么吃好睡好!真是让人心疼。“ “可不是,看的人心难受啊!“ 梁音一出现,立刻夺走了所有人的风采。 梁音已经习惯了,淡淡然向顶头上司行礼。 徐茂清冷着脸点了点头,命人搬上来一把椅子,梁音坐了。 “梁大人,十年前你去了甘州察访,将你所知的事实一一道来。“ “是。“梁音微微欠身,“十年前,卑职收到好友的来信,说是其女生养在外,突然失踪了,委托卑职找寻。卑职原本不愿意因私废公,可好友言辞切切,加上此事也涉及一桩和东齐国的旧案,卑职衡量一番,最终决定北上找寻金氏之女。“ “等等,你说涉及旧案,什么旧案。本官怎么不知道?“ “大人是次年转升,卑职因此案隐秘,就不曾禀告。“ “隐秘?“徐茂清笑得越发冷漠,“十年过去了,不知可还是隐秘?若是能说,就在青天白日之下说出来,也省得在暗处发霉。“ “大人严重了,此事说来世人都猜到了一二。香枫里金夫人,乃是一位经商奇才,其名下的生意连成了巨大的网络,包含了东齐国和北汉——在东齐国的掌柜,是一位出身寒微的,因为得到金夫人的赏识,才有后来的青云直上。他的名讳,叫梁坤!如今,已是东梁的户部尚书了!“ “啊!“ 众人听说,俱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金夫人,早就死了,人们对她的印象就停留在“有钱““红颜薄命“之类的,现在听说她手下的一个掌柜的,都能做到东梁的户部高官,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想想当初,金夫人是如何驾驭那样的能人的? 梁音出口惊人,一个消息就引得众人惊叹,随后才道,“当时卑职得到消息,梁坤虽然只是一介商户,却是当时的兵马大元帅梁不屈的座上宾。而且卑职还听闻,东齐国国内政权不稳,皇室似乎打算针对兵马大元帅梁不屈,双方人马必然有所争斗,到时胜负一分,那东齐国……“ “出于种种考量,卑职决定先去甘州找寻金氏之女。“ “事实也证明,卑职的想法是对的。因为东齐国的暗探也是这么想的。就在卑职察访了月余,终于找到金氏女的真实身份。那东齐国的暗探也查到了,还顺势将金氏之女绑架走了!“ “就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若是金氏之女早几日被送到东齐国,那么她就能顺利的继承金氏留下的家产,梁坤就没那么容易调动百万资源,帮兵马大元帅梁不屈和东齐皇族一战!也就没有后来的逼宫成功,东齐国改换国号了!“ “啊!“ 所有听到的百姓,都激动得不得了,好像也参与了那场惊天之变似地! “原来如此!“ “我早听说十年前东梁政变,梁大将军黄袍加身,囚禁皇族,登基当了皇帝。没想到还有这等秘闻!“ 梁音等围观者的声音小了点,拱手道,“大人,卑职当年办案不利,导致金氏之女被绑走,事后苦追三个月,却没找到。本以为东齐国暗探失去了主子,肯定会恼羞成怒,暗中处置了。没想到金氏之女聪慧无比,巧言改装,使人相信她只是普通丫鬟,这才逃过一劫!“ “说来也是惨淡,那东齐国暗探带着金氏女进入东梁,却正逢卑职的好友周大人调回国,父女两人在边境线上见了面,一个是乔装改扮跟着暗探的平民女孩,一个是被勒令回国的大使,竟谁也没认出谁,就这么擦肩而过。“ “卑职也是事后才知晓此事,很为好友心痛。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如今金氏之女平安长大,卑职好友的一子一女,俱是健康聪慧,回忆往昔,只觉一场大梦!“ 梁音好像有一种魔力,惊涛骇浪的过往,在他口中变成平淡的往事。 可偏偏这种平淡,更让人情不自禁的深思——越是想,越是能体会字里行间的惊险。 哪有那么容易呢,稍有不慎,深入敌国不就是一个死? 事已至此,案情早就偏离十万八千里了。 徐茂清预想之中的把周瑛锤死的画面没有出现,愤怒的他瞪着梁音,“你之前跟本官不是这么说的。“ 梁音淡淡的瞥了一眼,无声的回答,“卑职是觉得周瑛不够清白。不过在两国之间的纷争之中,大人你觉得我会在乎周瑛他打什么算盘么?“ 无声的挑衅完,梁音叹一口气, “大人,十年前周瑛他……只是一个小孩。甭管他犯了什么过错,就凭他偷偷掩护金氏之女,未曾让东齐国暗探顺利找到金氏之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或许会引发两国之间的战争,那时的死伤更是无数了!“ “混账,一笔归一笔,如何能混淆!“ 徐茂清见围观百姓还在交头接耳,竟然被梁音的三言两语给带偏了。气恼的不行,种种的一拍惊堂木,“退堂!“ 梁音站起来,抖了下衣袖,迈开步子甩着衣摆就离开了大理寺公堂。眼角连一个斜瞟都没给周瑛。 周瑛也没看梁音一眼,他的注意力放在之前作证过的徐大牛,陈群,周秉忠,以及庄家大少爷和垂露身上。 垂露职业性的露出讨好的微笑,庄大少紧紧皱着眉,周秉忠则低着头,不敢抬头。 陈群没什么好说的,脸上挂着无所谓的表情,反正事已至此,爱咋咋地吧。 徐大牛倒是露出几分畏惧之色,他身上很多伤口,都是在牢狱之中受的,看得出来大理寺的牢头对他并不友好。 最后,则是程山和程家妮儿——原告。 这两位都是怒视周瑛,恨得咬牙切齿,显而易见的,已经把他当成了幕后真凶。 却不知是谁告诉他们的? 周瑛心里麻木极了,对此没有任何感受。 要说火是他放的吗,当然了。他是下令让陈群买来五车的酒,然后准备对付陈管家等人。 但是程家父母是怎么牵扯进来的呢? 为什么会烧死那么多周围附近的百姓,这个问题……他不知怎么回答。反正他问过自己的良心,痛吗? 悔恨吗? 大概是……没有的。 周瑛面无表情的离开了公堂,因为还是嫌犯身份,不能自由的回家。他就安安静静的去了大理寺安排的单间屋舍,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天边的云,听着呼呼的风声,也觉得心神安宁。 没多久,迎来第二次的审案。 这次徐茂清改换了策略,不是柔风细雨,而是暴风骤雨了! 一上来就逼问,“为什么要纵火?“ “为什么要杀害那么多无辜者?“ 周瑛继续沉默。 板子就快上身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周家那位名扬天下的探花郎出现了。 其实他应该早就出现了,谁让他名气太大,围观群众早就挤在大理寺门外,等着看周探花的风采。 周庆书下了轿子,那出众的神采和容貌气质,一下子让百姓们紧张激动得不得了, “看清楚了没,比之前的梁大人如何?“ “看清楚了,梁大人是萤火,他是皎皎白月光啊!“ :。: 第二百三十七章 解释 周探花的出现,早在徐茂清的预料之中,他内心毫无波澜,而且早就等候已久。 “周大人来了?正好本官审案审到关键之处,有许多不解之处,正需要周大人的帮忙。” 徐茂清客客气气的说道,神色没有半点慌张,谈笑如常,仿佛在请教一个普通的问题。 周庆书的脸色也平平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徐大人抬举了,周某不擅长审案断案。” “哎呀,这该如何是好,本官还想请教一下周大人,关于令公子的案子,本官是该依法处置呢,还是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轻轻放过?” 周庆书的眼眸轻轻一抬,露出一个说不上是讥讽的眼神,“周某虽然不擅长审案断案,但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请徐大人秉公断案,若是犬子真牵涉其中,应国法处置,周某绝无怨言。” “当真?有周大人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徐茂清假惺惺的说道。 “如果徐大人等待的周某这句话,那大可以放心。周某早年就曾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周某也曾经被贬为庶人,那么犬子也不过是个庶民的儿子,并不值得兴师动众,法外开恩。” 周庆书竟然不是来求情的,更不是来吸引围观百姓的注意力的。他表达完自己的态度,便施施然地走开了。 挥了一挥衣袖,留下了一箱子物品。这大概是身为探花,百姓心中神仙人一样人物,唯一留给儿子的东西,算是父亲的一点责任? 总之这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落到周瑛的手中,反而被一些衙役们翻了个底朝天。 一套被褥,被子的里外全都翻捡过,针线也全部抽出来,里面的棉絮一寸寸地翻开。确定里面没有夹带任何纸片。然后被子被套的图案也是普通的喜鹊登科,市面上经常能见到没有任何稀奇特殊之处。 几件换洗的衣裳,都是半新半旧的。不管薄的还是厚的,徐茂清下令把所有的衣裳一寸一寸的检查,剪开来观察,生怕错过了一丁点儿。 一套文房四宝。除了那砚台是实心的,实在无法弄虚作假外,毛笔因为是竹子中心是空的,也被翻开来看了。最奇特的是,连那墨也被撬开了一脚头,检查里面是不是夹带了东西。 结果是很干净。 啥也没有。 徐茂清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才不相信儿子杀人放火,老子能清清白白做人? 这个节骨眼上,送来这些东西,怎么是觉得大理寺穷的揭不开锅了,连一套完整的被褥都给不了?还是觉得大理寺没有文房四宝? 几件破衣裳送了也就送了,送被褥和文房四宝,实在奇怪。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他的下属,梁音看不过去,在不经意中点了一下。 原来,周庆书想要传达给他儿子的只有那毛笔上短短的一行小字——“凌绝。” 这两个字出自一首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词语虽然普通,但是却胸有格局,有一种大气魄。 而怎么才能会当凌绝顶呢? 自然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等闲受一点苦楚就忍受不过去的话,还怎么能指望将来有一览众山小的开阔眼界呢?毕竟放弃太容易了,凡人跟强者的差距也就是在不该放弃的时候放弃了。 想通了这个原因,徐茂清非常非常的生气。他觉得自己被周庆书给耍了。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能冲到周庆书的面前狠狠的质问他吗? 同朝为官,虽然他们已经差不多撕破了面皮,到达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官场之上,就算已经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了,该有的体面一分也不能少。否则就是丢了朝廷的脸面。 “周庆书,你别得意的太早!我迟早会找补回来!” 周瑛还在他的手中,此案一天不能完结,他就别想得到自由。 当然等到真正审案完结的时候,也差不多要等待当今的御笔朱批,或许那时就是秋后问斩了。 如此一想,徐茂清心里什么火气都消散的差不多了。他还在研究证人的证词,想怎么能够让公堂之上的审理变得更具有看点和爆点?最好像火星一样,掉进了油锅里轰拉一下,群情奋勇,全部激动的安静不下来。 那时这案子也就差不多了。 就在他在研究怎么能让案件变得更铁证如山时,身旁的师爷悄悄的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什么?国子监的学生过来了?” “是啊,群情激动,说是周瑛丢了整个国子监的颜面。他们读书人最恨的就是杀人放火,贪赃枉法的恶人,恶官。周瑛这是犯了众怒啊。” “哈哈,刚刚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妙啊!快帮本官想想,怎么能让这事情上达天听?早一天,哪怕找一个时辰也好。本官倒要看看那周庆书是什么脸色!” “大人不宜操之过急。此案已经十分明显了,如果大人太过急迫,便显得大人心怀私心,本来是秉公办案,也变成别有用心了。这些学生闹就闹,反正御史台的眼睛又不是摆设。” “本官不想……夜长梦多啊。” 徐茂清轻声一叹,“那周庆书三起三落,每每在陷入绝境之时,又能青云直上,本官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谁还记得本官是宣平十三年的传鲈呢!只不过低了他一名,他就是名扬天下的一甲进士,周探花。而本官的名讳,又有几个人知晓?” 师爷听了,也是溃然一叹。 然而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毕竟大多数人,看见周庆书,心里面只会惊艳,一是为他的才华,二是为他的人品相貌。若是与之对视过,相处过,那更是轻易而举的变成了他的粉丝,哪里敢生出攀比之心。 像周庆书这样的人物,五十年也不过才出一个罢了,整天想着跟他比肩,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拿人饭碗,要替人着想,师爷好生安抚了一下东家,随后才问道,“那这些国子监的学生们还是打发了吧?都是年轻气盛的书生,三言两语若是被人蛊惑了,出了什么事情,闹腾大了,都是要大人来担待的。” “不,不能让他们走!”徐茂清哼哼地咬着牙,“本官要让他们父子民声扫地,还有比国子监更好的法子吗?今天,周瑛被愤怒的同窗们开革出去,到了看看他们周家还有什么脸面自称为书香世家?” 徐茂清下了令,破例允许国子监的学生们去见周瑛。 可叹,他不知道国子监的书生其实也分门别类,有不同的派系。若是他知道有一系特别的亲近周瑛,打死也不会允许这部分人靠进大理寺监牢。 领头的就是顾天和。 先前举办的辩论赛,周瑛充当主持人,好几个话题展开,都是和顾家那位帝师相关。而且带有一些质疑的意思在里面。 师爷看到顾天和在前面,所以就没有多加怀疑。他跟徐茂清这样心胸狭窄的人在一起时间多了,自然也怀疑天下的人都是这样,为了一些细微末节怀恨在心。找到机会就要报复。 何况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机会呢? 人群中还有一位领头羊,那就是远走他乡的袁致远。说来也是巧合,他此次进京原本叙职,待不上两三天就得回去。可是遇到了周瑛这个案子,当下便走不开了。 那个一心要跟他结为联盟共进共退的,现在正在监牢里,凭什么跟他说结盟? 而且还犯下这种大案,与之为伍不是降低了自己吗? 袁致远愤怒非常,第一个带头起哄闹事的就是他。 气势汹汹的来到大理寺,果然这些大理寺的官员还是很讲道理的,听说他们是来质问周瑛,还要打算跟他当众割袍断义,并阻止的不太强烈了。 顾天和也在旁边添油加醋,“不想我等被这个小人骗得团团转,一定要进去好好骂他一顿,才能消到心头之火。” 两边人各自说了一通后,便被允许进去了。 袁致远和顾天和对视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步履匆匆,等见到周瑛,见他一身青袍,姿态写意,浑然没放在心上。 愤怒感更强烈了。 “周瑛,你也配为人?” “枉我等那么信任你,你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别说我不给你辩解的机会,你说你快说啊,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清白。” “若是没有证据,我等只能认为你是香枫里纵火案的幕后真凶。一夜之间残害了数百名百姓,令人发指的恶行,不仅要和你割袍断义,将来还要亲眼看你上断头台!” 狠话放出来,然而眼睛却一双双地看着,等待周瑛给出回应。 周瑛淡淡然一笑,“周瑛再次感谢诸位同窗,冒着风险来看我一眼。只是此案牵扯复杂,背景更是不好说。还是请回吧。” “住口,周瑛,你把我等当什么人了?小孩子嘛,被你随意哄骗?你有一说一,该说的话才能说,该做的事情……若是力有不及,倒是可以请人帮忙。” 周瑛只是摇头。 袁致远心下一沉,暗暗道,难道说,竟不是被冤枉的吗?可是凭他的了解,周瑛绝对是一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下杀人放火的大案?关键是做了还露出这么多马脚?叫人想不通。 证人越多,各种蛛丝马迹都指向周瑛,袁致远就越不相信。可见未来天官的思想和逻辑果然与众不同。 他不是看结果,而是擅长从起点出发,推演事物演变后的经过。 无论怎么算,都说不通。 顾天和没有想那么多,他歹话说完了,凶狠狠地恶话也说完了,周瑛还是无动于衷,不由得着急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为了钱财,而谋害柔娘。你这么个人,根本就不是把金银财产放在眼里的人,叫我相信你为了钱而杀人,不行,我不信!” “世人谁不爱财?”周瑛随口一笑。 “对,世人都爱财,可是你不一样。鸿雁楼辩论的时候,你忘记你说过一段话了吗?” “你说钱财唯一的用处,就是在你有需求的时候,饿了需要吃饭,冷了需要穿衣,困了需要屋子睡觉。取亲,需要付彩礼,孝顺父母,需要表达孝心。只有需要的时候,钱财才派得上用场,否则他就是一堆物件,跟石头没什么区别。我曾祖父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老人家的人生境界,当然跟你不一样了!”顾天和气冲冲地说, “我记忆犹深就是因为你对金钱的态度!虽然不说视金银为粪土,但已经超出物外了。周瑛,我最后再问你一句话,你真的为了钱,为了成为金夫人唯一的继承人,而谋害柔娘吗?” 周瑛略有感动,他道,“我母亲……她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我为什么要害柔娘?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长大成人,成亲生子,然后生下有我母亲血脉的孩子,那我就可以教养他,保护她,看着他长大成人。如此才能报答我母亲对我的恩情于万一。” “什么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这怎么可能?” 国子监的同窗议论纷纷,都不太相信。将心比心,有了独生女儿的情况下,还把财产分给杨子一半,已经算是很难得了,居然把全部财产都给了外人,跟自己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的? “你们以为我母亲是什么人?是那种心胸狭窄,眼光里只能看到院子里的四角天空的普通妇人吗?” “我母亲的心胸,眼界,见识,手腕,都是一般男人都望尘莫及的!她,自然有她的用意。一来我妹妹当时年纪太小,人事不知,根本掌控不了那么庞大的财产,反而容易受人摆弄。二来,她为人母,更害怕我妹妹将来长大,因为钱财转移了性情,分辨不出人心善恶。所以才将这重任都交给了我。我母亲相信我,信任我,因为我是她一手带大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打脸 周瑛神情十分激动,看着顾天和,有些“遇到知己“的感觉了,才脱口而出,“我母亲临终的心愿有三,一是盼望我妹妹健康成长;再者,希望能明明白白葬入周家祖坟;三,就是希望我光宗耀祖,为她争得一副凤冠霞帔。难道我周瑛做不到?“ “你们都是我的同窗,看看我周瑛,难道我做不到吗?“ 掷地有声的喝问之后,众人一思量,好像也是啊。金氏的为人,虽然他们谁也没见过,但是一介女流,而且还是垂死之际,她能想什么?能指望谁?娘家亲人一个不在身边,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女儿还幼小,只有养子是亲手教养出来的,心愿托付后,以周瑛的坚毅性情,百万家财托付给他,合情合理啊! 当然,前提是周瑛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以周瑛这几年的行为来看,金氏倒也没有看错人。 这么说来,那金夫人临死之际,真的把所有财产都交给了养子? “这么说来,你完全没必要伤害柔娘……等等,你得先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金氏夫人将所有家产传给你,有什么证据,证人?“ 周瑛飒然一笑,“我母亲早就预料了,写了十八封书信,寄给各地的主事心腹。京城的被驱逐了,抄家时不知遗漏了没有?若是没有,也无妨,通州,甘州,袁州等等,找任意一个主事人。倘或南魏的都不承认,还可以请东梁北汉的金家商铺验证,他们都有收到我母亲的亲笔书信。“ “对了,我母亲的娘家,金家应该也有收到。“ 顾天和犹豫道,“我记得你们兄妹初来乍到,就闹得京城分店铺惶惶,好些掌柜根本不认柔娘……“ “因为他们知道,我母亲根本没有把家产传给我妹妹!持有秘钥暗记的人,是我!我给了柔娘,她才能公然索取京城分店铺的物件,不然,她调不动一草一线。“ 真相大白了! 至少现场的国子监书生们认为,真相大白了。 世人有为夺宝杀人的,那十多万,百多万的财产,着实诱人。虽然和周瑛交情莫逆,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他就是清白无辜的。大家伙过来,兴师动众的,是抱着破釜沉舟的想法的——若是周瑛哑口无言,来个默认,那么公义面前,没有可容情的地步,割袍断义吧。 可若是被冤枉的,他们也不能坐视同窗好友被陷害! 现在,所有人都用普通人的思维逻辑推算了下——金氏病重,临死之际把家产都给了养子。养子性情沉稳可靠,这些年也一直记着养母的心愿,帮她完成。 可算得上是母慈子孝吧? 这么想,周瑛干嘛要杀人呢?他图谋什么? 他又不是天生的刽子手,杀人放火不是小罪名,犯下这等重案总要有个动机吧? 金氏既把所有财产都给了他,他只要接受,未来按部就班的做该做的事情,何至于杀人放火?没道理啊! 国子监的书生向来是意气风发,不,是“书生意气“的,这会儿认定了周瑛是被歹人陷害的,那是谁陷害? 自然是之前的证人,还有一心认定周瑛是凶手的大理寺卿徐茂清了。 可能徐大人是被蒙蔽了吧? 他们有义务让徐大人认清真相,不被小人蒙蔽! 一伙人开始敲鼓,还有才华不错的,当场写的状纸——不过是国子监的高材生,落笔成文,酣畅淋漓,递给大理寺卿时,那墨迹还没干呢。 “岂有此理!本官让他们见周瑛,是让他们羞辱周瑛,没想到反过来将本官的军!“ “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啊?国子监的书生来的有二十多人,赶走容易,但之后的名声就难听了。“ “本官见他们。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是一群是非不分的夯货,读书读傻了!“ 后来徐茂清一万遍的后悔,后悔不该这么冲动,可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何况真要后悔,就不该让国子监的书生进入大理寺……再早一点,就根本不该相信所谓的“香枫里纵火案真相“,硬要审理此案! 给他提供线索的人,其心可诛! “徐大人!“国子监的书生们有特权,可以见官不拜,只躬身行了礼后,就开始诉说周瑛的冤枉。 笑话,他冤枉不冤枉,徐茂清审理了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 不过等国子监的书生亮出证据,顿时让徐茂清僵住了——“什么?周瑛得到了金氏的全部遗产?“ “不错!这是周瑛亲口所说。大人自可以找人证明。如他所说为真,金氏夫人名下的多名掌柜主事,都可以证明,有亲笔书信。除非是所有人的书信都毁了,不然总能找到一两封证明的。请大人尽快派人搜集证据,好还周瑛一个公道!“ “等等,他亲口说的?“徐茂清心里那个气愤啊,“他怎么不早说?“ “早说,敢问大人,有问过么?“ “这……“ 袁致远可谓是一针见血,问得徐茂清答不上来。 问什么?问金氏的财产你分了几分?一般人哪里能想到啊!想的也是分到了一二分,心里不甘心,愤怒,想要独占…… “本官知道了,此案会重新审理的,尔等且先回去吧,好生念书!“ 徐茂清挥手,想打发国子监的书生离开。可惜,这领头羊顾天和,是周瑛的至交好友,而袁致远也是关系莫逆,哪里可能这么轻易的被赶走了。 两人当场道,“徐大人审案威名赫赫,学生早就慕名许久了,难得遇见,正要跟着学习一二。“ “大人容许京城百姓围观,那我等国子监的学生想来也有资格旁听吧?“ 如果可能,徐茂清想要派士兵直接把人统统赶走,省得给他添乱。可不行,这群书生,都是国子监的人,是南魏的最高学府的学生,每个人的背景复杂,而且粗暴的赶走容易惹人非议。 此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徐茂清不想自己的风评再坏了。 …… 第三次提审周瑛。 大理寺上空的空气都凝结了,气氛冷凝,所有人都肃着一张脸,尤其以大理寺卿徐茂清最甚。他正了正管帽,“周瑛,本官最后一次问你,香枫里纵火案是不是你做下的?“ 周瑛被关了整整三天了,换了旁人,早就承担不了巨大的压力,可能早就招供了。但他不一样,他可是经过宦海沉浮的,上辈子起起伏伏官路不畅,想不到还有这种好处,让他的心理抗压能力特别强。比如此刻,他清晰的明白,徐茂清根本不在乎什么纵火案,什么真凶不真凶的,死掉的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想要一个结果——什么结果呢,就是从他周瑛身上撕拉一个口子,继而攻击周庆书,之后如何发展,看周家“乖巧不乖巧““听话不听话“。 若是乖巧又顺从,情愿当一只狗的话,那么就放过周家满门。 若是固执的不听话,那就一棍子打死!全家老小,一个也不放过。抄家,流放,有的是办法。 当然,后续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不会放过他周瑛了。他在某些大人物的眼中,不过是小卒子,可有可无。唯一的用处就是“敲山震虎“! 相通了关窍,他怎么会承认?承认是个死,不承认也差不多吧。 面上没有任何惧色,周瑛淡淡一笑,“大人想听周某说什么,想让周某承认?好吧,周某承认了。“ “你认罪了!“ 徐茂清一喜,随即看到周瑛脸上的嘲笑,顿时愤怒了,“竖子敢戏耍本官!“ “周某只是说了,能让大人高兴的话。不然,周某担心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徐茂清手里扬了惊堂木,却没有落下。周瑛没想错,时至今日,徐茂清骑虎难下,闹了最后说周瑛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他把一个受害的苦主当成幕后凶手审问了半天,还从各处搜罗来的证人,处处指证周瑛,那结果是什么? 威信扫地? 不仅仅是吧,可能他的官路就到此为止了。 “周瑛,你不过是一黄口小儿,学得几分本事,就鼻孔朝天,自以为是。本官对你是可怜又可叹。“ “实话告诉你,此案本官早在去年就收集了证据。你以为只是三五个证人么,本官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错?来人,送上呈堂证供!“ 周瑛面色木然,等着徐茂清出招。 所谓的证据,不出意外,是京城顺清堂等前掌柜主事,抄家抄出来的书信。当初有几箱子吧,亏得师爷奋战了几天几夜,终于找出来了。 可这封信,只能证明周瑛是无辜的——他完全没有任何作案动机了!只要有这封书信,他可以昭告天下,他是金夫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有财产都是他的,那他干嘛要杀人,干嘛要放火? “你高兴的太早了!本官要给你看的,可不知是这一封信!“ “来人,速传证人!“ 徐茂清冷冷道,师爷赶紧使了个眼色,最后一个证人带到。 此人倒也不是外人,至少是个熟人——周瑛上辈子打过几次交道,金富贵,金氏的堂兄之子。此人没什么大本事,不过依仗金家的财产,倒也混得不错。 周瑛不喜其人,见过几回就没搭理了。 “金富贵,你把从你姑母哪里的书信,给周瑛看。“ 金富贵低着头,将一封泛黄的书信奉上。 周瑛不解其意,他知道金氏资质时日无多后,写了很多封书信,寄到天南海北各处。还记得他当时心疼金氏劳累,让她多多休息,别费神了。金氏慈爱的摸着他的头,说这是为了未来准备。 他想要代笔,金氏笑着摇头,“只有我的亲笔信,他们才会相信。“ 后来的每一个夜晚,他想到金氏为他铺路的尽心竭力,都会良心愧疚不已,好像有小虫儿啃噬,怎么就随着时光流逝而忘记了呢?怎么就在功名利禄中迷失了呢?这世界上谁真的对你好,你不知道么? 终于,他颤巍巍的拆开了金氏写在人世的最后一封信。 写给她兄长的。 和周瑛所知的,完全不同。 周瑛清晰的记得,金氏写了十八封书信,每一封都在写她的儿子多么出类拔萃,多么优秀出色,值得托付,所以将一生所有都传给周瑛。而这封信,内容也不多,就短短几句话,大意是人心难测,周瑛若有不贤孝,别计较之前所付出的,只当喂了狗,不要念及旧情。 薄薄的一张信纸落了地。 金氏那单薄的,瘦弱的,苍白的面容,就好像一张面具,磞的一下碎裂了。碎成一片片的,再也拼揍不出来。 都说宦海沉浮,其实商海战斗,也不亚于啊。周瑛那么信服金夫人的经商本事,夸她女中豪杰,怎么就相信,她毫无保留,一片赤诚呢? 那个商家,习惯性的把所有宝压在一方上?那是赌徒,赌赢了哈哈大笑,肆意狂妄,赌输了一无所有,倾家荡产。 而金氏夫人金妍希,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她做什么时候,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哪怕是临死之际,她也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周瑛身上。 哪怕是她亲手抚养长大! 何况百万家资,赌一个人的人性?赌输了,百万家产都送人白花?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啊? 金氏留下这封书信,等于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她表面对周瑛一片慈爱,全心全意的付出,实际上跟随她的心腹,都是熟知她的为人性情的。收到主家的最后一封信后,虽然会听从,但也习惯性的去信向金家征求意见。 金家什么也不用说,只把这封信照着抄写一份就可以了。 书信是金氏写的,上面有她的暗语和特殊标记,懂的人自然会懂。 周瑛看完之后,面无表情,片刻后,他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牌匾“正大光明“,终于无可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哈哈哈!“ “笑话,你就是一个笑话!“ “蠢货!“ “白痴!“ “大胆周瑛,你竟然敢辱骂……“ 话音还没落,周瑛就狂扇自己的耳光,啪啪啪,打得脸肿老高。 第二百三十九章 折磨 “疯了,疯了!“ 周瑛的突然“自残“,让大理寺上下惊慌不已。匆忙上去阻拦,可周瑛激动之下,已经把自己的脸扇成了猪头,原本白皙的脸变得青青紫紫,一看就知道遭受过暴行的。 徐茂清气得不轻,手指胡乱指着他,“你,你这是作甚?想陷害本官不义!“ 案子都审理到这地步了,他几乎把底牌一一亮出,可是没敢让人动周瑛一根指甲儿。为什么?不就是怕等朝廷派人下来,发现周瑛有“严刑逼供“的痕迹么? 哪怕有一点点,那他这“替天行道““公正严明“的名声都别想要了,一个打击异己、欺辱同僚晚辈的骂名可就要背上身了。 他以为周瑛是故意,因为他找到了金氏的另一封遗书,遗书指证周瑛根本就不是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周瑛处于报复,才故意自残,好陷害他。 可叹他不知道,周瑛此时此刻哪有心情想徐茂清是怎么想的? 早已完完全全沉浸巨大的痛苦之中了。 他心心念念,怀着无比的愧疚,两辈子无法言说的悔恨,到头来,只换来这个? 多好笑啊? 想起刚刚重生那会儿,他发誓一定要替金氏讨会公道,哪怕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对立,也不能由半点对不起金氏。结果呢? 他仰天大笑,笑自己,笑自己有够愚蠢! “来人啊,带嫌犯下去!“ 几个人上去把周瑛的手脚都控制住了,生怕一个不查,他又出了状况,万一往柱子上一撞,或者倒地不起,那大理寺上下的麻烦可就大了。 还没认罪的情况下,活活把人逼死?朝野上下怎么看待他们大理寺? 周瑛被五花大绑抬下去。他犹自哈哈大笑着,笑得荒唐,笑得惨淡。 可惜他的心思无人能懂,荒唐被人当成是放肆,惨淡当成是嘲讽。 “大人,这可该如何是好啊?周瑛似真不知道金氏还额外写了一封遗书?“ “他是个傻子么,人家有嫡嫡亲的亲生女儿,还有娘家人,亲爹亲兄长亲妹子都活着呢,还有丈夫,凭什么所有家产都给他啊?他长得格外俊,格外讨人喜欢?“ “本就是继母继子的关系,几年相处,有几分真感情,已算是几难得了!人家留十分之一的家产给他,便是人间罕见的好继母了。怎么,全给了他了,他居然没怀疑?“ “他莫不是真是个傻子?“ 师爷没说话,心里很想说,看刚刚的情形,就真是个傻子呢! 不过,若周瑛真的全信了,那香枫里的纵火案……还难说了。毕竟,误会也行,周瑛“误会“金氏把所有家产传给他,那他就没必要针对金氏的亲生女儿,更没必要杀害当时留在香枫里的下仆——巴不得下人越多越好,越多,才有越多的人证啊。 “人心险恶,不能如此简单的估量。莫非,是他假装的?他假装上当了,然后故意杀害庄子上的人,等被发现,再喊冤,说他误会了……他以为金氏把所有家产给他了,他理直气壮的说自己被蒙骗了……“ “嗯,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 “但……这样的话,有必要杀人么?有必要放火么?“ “到底什么漏掉了,总觉得少了什么关键之处!“ 一开始,这案子并没什么稀奇,就是一伙山贼看中香枫里失去主人,人心惶惶,想要劫财。结果冲过去,发现人家早有准备,然后一顿火拼,死亡人数上百。 悉心一查,发现死亡人数多,死法更是离奇。有人是被闷在屋子里熏死的,有人是正面被杀,也有人是被背后偷袭。真正被烧死的,反而是少数。 大理寺卿徐茂清也是意外得人“指点“,才知道此案另有别情。查来查去,把目标定在周庆书之子,周瑛身上。种种痕迹表明,周瑛有重大嫌疑! 他好端端让身边随从去县城里买来几车酒水,本就奇怪,再加上联系山贼徐大牛,还不能说明什么嘛?至少说明他早就知道庄子里两个管家明争暗斗,那么他在其中是纵容默许了,还是……故意挑起争端了? …… 周瑛如同半死的废人一样,被关在单独的牢房里——虽然说是牢房,可这里比客栈的雅间还要好,没什么雕梁画栋,但陈设雅致,有床榻有桌椅,柔软的毛毯铺在地上,连桌椅都包了厚厚的布帛,并塞了棉花,生怕犯人一个想不开,自尽了。 被绑着手脚,抬到床榻上,周瑛一动不动。还是看守的人怕他出了问题,惹不起,看时辰给他喂水,帮他活动手脚。 周瑛只是沉默,青紫的脸庞经过一段时间,变得更吓人了,发酵一般膨胀了。 吓得牢头赶紧用毛巾给他冷敷。 冷敷的冰块难得,只能用井水,换来换去的麻烦,牢头就索性把木桶拿到房间里,打算等周瑛脸色好看一点,再搬走。 没想到就是这么巧。 忽然一阵吵闹,伴随呵斥声,牢头探出头去看情况,就看到一群人冲过来,不由分说的。等到发现周瑛被五花大绑,脸上青紫难看,连枕头上都是水迹,再看旁边的木桶,登时发怒,“堂堂天子门生,也容尔等这么欺辱?“ “顾兄,袁兄,你们不知道,衙门里有一种酷刑,就是把人五花大绑了,手脚都动弹不得,然后着一人用湿润的毛巾捂住口鼻,露出眼睛。一边逼供,一边令人窒息!“ “想活生生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憋死,那恐怖之大,寻常人怎么受得住!“ “可怜我周兄,这几日经受了什么!“ 解开周瑛的绳索,虽然有些痕迹,但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伤痕——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众人都“亲眼“看到周瑛被严刑逼供来着! 只是刑法比较冷门,一般人不知道罢了。 “你们刑部的人好大胆,竟然敢擅创大理寺衙门!“ “原是我们理亏,不过看到你们如此对待国之栋梁,我倒是后悔,来得晚了!再过两天,不知道周公子是不是被你们折磨得不成人形?“ 第二百四十章 意外横生 徐茂清跳起脚,“胡言乱语,本官何时下令大刑伺候了?你们是血口喷人!“ “哼,是不是,咱们到了金銮殿,让朝廷诸公,让陛下来评评理!本来把苦主变成被告,就是天底下独一份,你们大理寺办案,还真的办出花儿来了!我们刑部本不该过问,但这件事,实在耸人听闻,令人发指!不管不行了!“ 徐茂清几乎爆炸了,他明明叫人好生看着周瑛,莫要让他想不开,可怎么回事?被刑部的人和一群国子监的书生冲了进去,还见到周瑛被人“贴金纸“,哪有什么金纸?不就是给周瑛冷敷的毛巾吗? 他自己把自己的脸扇成了猪头,好心帮他冷敷,怎么变成“人间酷刑贴金纸“了? “我看你们大理寺上下,才是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周瑛自己扇自己耳光?“ “不是,当时许多人都见到了,都可以作证!“ “都是你们大理寺的人,当然不敢违逆你徐大人的意思了!“ 双方各执一词,真的闹到了金銮殿上。 徐茂清掷地有声,一口咬定他是用心办案,不曾私心寻仇。 但是国子监那群意气的书生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们坚定的为周瑛洗白,认为周瑛人品贵重,难得兼具才华和品德的优秀人才,是国家的栋梁。举证的都是鸿宴楼上,周瑛在辩论台上侃侃的发言。 关于时政,关于敏感的盐政,关于边关,他都有一套自圆其说的道理。或许还有些不成熟的,但他虚怀若谷,不是那等固执偏激的人,愿意结交天下朋友,有过改之。 他敢在公开的场合阐明自己的政见,要是做不到,那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他呢,到时候汹涌的骂名自然滚滚跟着来。 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一点一滴口是心非的证明。 愿意帮助他的人,也正是因此愿意给他机会。 若没有鸿宴楼那十几天的辩论,让他的名声大噪,光凭国子监的同窗,还闹腾不了这么大。许多人一开始只是观望,见大理寺好像有了实质的证据,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三四天转眼都过去了,周瑛说他是金氏夫人的继承人,无需残害香枫里仆役,早该洗清嫌疑。结果竟然被下了酷刑! 这如何得了。 周瑛身上发生的,将来可能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正经的打官司,苦主都可能变成被告,那么将来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不会发生? 金銮殿上,周瑛换上白色的囚衣,脸上抹了青绿的药膏,一双眼睛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机,看着根本不像一个年轻人。 遥想他当日在鸿宴楼上挥斥方遒,简直判若两人。 看来这次大理寺之行,对年轻人的改变太大了。 大殿之上,宣平皇帝问道,“周瑛,大理寺卿徐茂清,认定你就是香枫里纵火案的幕后真凶,你有何要辩解的?“ “草民,无话可说。“ 宣平帝眼皮略微抬了抬,大太监王金忠立刻道,“周瑛是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天子门生。周瑛,在陛下面前,你可以自称‘学生’,不必自谦。“ “学生……不,草民只是南魏的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无论什么身份,都是陛下的臣民,何分高低贵贱?“ 周瑛含泪泣道,“这几日,感怀良多。想平生的志向,想童年的嬉笑欢乐,种种竟都成了泡沫。时至今日,草民决定等这案子结束,就出家远离红尘,从此和山川河流作伴。“ 说得宣平帝都笑了,“你年纪轻轻,就想着出家?“ “陛下明鉴,学生不过是个糊涂蛋罢了,于国于民无益。“ …… 金銮殿上发生的,暂时还没传出来。 其实早在周瑛被带上朝堂之时,就有一个证人被迫着“出庭作证“了。那就是案件中的关键人物——周至柔。 原本她当时太幼小了,加上伺候她的下人几乎都死光了,徐茂清虽然也想让她作证,但害怕有不可控因素,加上他压根就没认为周至柔参与此案之中,就等了等。 这一等,不就等闹大了么。皇帝下令传唤,周至柔不能躲,只能奉命而行。 盛装装扮了,她刚坐上周家的马车。 章岂就遥遥赶过来了,两辆马车即将交汇,章岂随手射了一箭,弓箭没什么力度,射入周至柔的马车里,就落下了。 周至柔捡起弓箭,见上面绑着一封信。 信中短短几行字,叫她不要出面。他可以保证周瑛安全无事。 先开车帘,周至柔看到对面马车上,章岂期待等待的目光。 可是马车还是晃晃悠悠的过去了。 两人的目光胶着,紧紧黏在一起。 直到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了。 周至柔叹口气,把纸条揉成了碎末,随手放在马车上的烹茶的小火炉上烧着了。 周瑛的事情已经好几天了,不知道章岂知不知,这背后有许淑妃的影子? 他说,他能保周瑛安全无事。 可是都闹到了宣平皇帝面前,帝王喜怒无常,这保证有什么用呢? 他所谓的保证,应该也是用某种代价交换吧? 周至柔暗暗的想,她不想让章岂为了她做任何利益交换,什么都不值得。 “周姑娘且在这里候着,有茶水,有点心,请自用。待会有人传召的话,你便跟着传话的人走,千万别走错了啊!“ 周至柔点头应是。 等了大约一炷香,便有一个宫女过来,“周姑娘是吗,请跟我来。“眼角一瞥,见茶水点心碰都没碰,微微笑了下。 周至柔早听闻各种消息,哪里敢乱动宫里的?加上也怕吃坏了东西,或者点心里加了料,到时候就求救无门了。 跟着宫女出门,一路都是高高的宫墙,绕啊绕,越绕越偏僻,而且周围经过的宫人看来也太麻木了,不像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 她立刻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奉宫中主子的命令,带你去,你还敢抗旨不成?“ “不对!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 第二百四十一章 潦草 “大胆,你敢违逆皇命!“ 丫鬟声嘶力竭,企图引起旁人的注意。不过她的声音已经微弱蝉鸣,沙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周至柔不知这个宫女是谁,也不关心到底是谁派她来的——反正她问明白了,也不能找对方算账。 与其知道对方的名字,暗暗仇恨,却拿对方一点法子也没有,不如不知道! 这样,至少不会在暗恨于心,导致无法入睡。 用力的捏着这个宫女的喉咙,她的指尖是常年联系书法的底子,天知道她为了握笔,每日里悬空悬了多少年的秤砣!无论稳定性还是力度,不敢说比男人更强,但绝不是弱不禁风。加上她又对人体的脆弱关节太明了,直接捏中宫女的要害——喉咙处着紧,用力一掐,颈动脉就被按住了。 血脉不流通,大脑顿时就是缺血引起的眩晕。 周至柔是无心伤人,不然她只要再维持几十秒,这个宫女能否活着还是未知数。 她左右看看,宫城里都是高高的红色围墙,其实也看不出地理位置。不过,她却不是旁人,天生的好记忆,刚刚走了多少路,转了几道弯,清晰得的好似她的存款密码——除非哪天她对金钱再没一点兴趣了,不然绝对不会忘记。 把这名宫女拖到暗处,本想立刻离开,但想了想,她转回头,用力的在对方的胸口丰盈处,按了几下,留下几道鲜明的指印。嗯,不错不错。 做了这等不太光彩的事情之后,周至柔低着头,悄悄的按原路返回。 因为她的衣着一看就不是宫中的人,路上倒是遇到了几个朝她多看的宫人,不过在宫城里面生存,第一要紧的就是闭上嘴巴,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该有的诘问没有发生。 该有的阻拦也没有碰见。 周至柔顺顺利利的返回,还是刚刚的侧殿,还是刚刚的坐垫。她转身一坐,然后默默的等候,等待的时间太过无聊,她就开始掰碎了点心,观察碎裂后的形状和颜色,轻轻嗅着香气。 不是她喜欢宫中的点心,而是刚刚的遭遇让她提了一百二十颗心,宫中大概是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运行规则与外界绝不一样。在宫中,宫女是没有任何人权的,一个不小心,说死就死了。 就算是朝臣之女,你以为吃了一口点心,不会被毒死吗?万一两个妃嫔争宠,一个悄悄的下了毒,而你倒霉的遇见了,然后吃了,死……也是白死! 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比如刚刚周至柔分明遇到了一次强烈的生存危机,可她坐下后,就决定把这件事埋藏在肚子里,任凭谁问,她都会说,不曾离开啊!她一直呆在偏殿中等候传召来着! 什么宫女,长什么样子?哪怕那宫女过来,她也推说眼盲,不好意思,宫女长得都齐整好看,她不记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了! 反正她一口咬定,谁说都不顶用。 料想皇帝陛下,也不会往下追究,不然宫里能知晓前朝的事情,还能指令宫女偷偷假传谕令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亲近枕边人了!追究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周至柔安安静静的等待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等她瞅了瞅天色,觉得再不召唤,就该天黑了。这时,才有个小太监堆起满脸的笑容,说起今儿陛下早朝,宫中的马太妃看着不太好了。马太妃早年也曾照顾过陛下几年,因为情分不一样,陛下去看望重病的太妃。而后,似乎……把等候许久的周至柔给忘到脑后了! 其实,可以把似乎给去掉,就是忘记了。 周至柔看了一眼天色,一整天只几块点心下肚,早就饿得咕咕叫,脸上还是温柔的笑意,“多谢小公公告知。“ 她塞了一个小荷包给对方,然后跟在对方身后出了宫廷。 进入宫廷需要通过好几道守卫,出宫门同样如此。周至柔真的出宫,已经是完全天黑了。她看到一直等候的油壁车,赶紧小跑过去,却没注意,同样有一辆低调的朱轮马车在对面。 章岂看着周至柔上了油壁车后,敲了敲车窗。 朱轮马车慢条斯理的启动,一路不紧不慢的跟随,一直跟着,直到周至柔回到周家。当她人进入周家大门,章岂才阴沉着脸,下令回头。 “岂哥儿,这……“ “什么也不用说了。“ 他早知道周至柔这一趟,是白去的。 陛下根本不可能在金銮殿上召见传唤一名女子,为了还是十年前的旧案子。因为这起旧案,说到底伤亡的只是些平民百姓,还好很多低贱的奴仆。哪里值得在金銮殿上明辨真相了? 真明辨了,后世的史书上会怎么写? 区区几个平民的伤亡,花了十年还没闹明白。最后闹到金銮殿上,让皇帝陛下来裁决。这是说明皇帝的英明呢,还是说底下的臣子都是糊涂蛋呢? 底下的臣子尸位素餐,十年还在纠缠一个官司,那岂不是也说明皇帝也不是明君? 但是反过来,如果这案子是什么重大的案件,牵扯的人物中有两三品的朝臣,或者一品的重臣,抑或是什么亟需昭雪的大案,那皇帝陛下或许还有几分兴趣。 他现在迫不得已的在朝堂上令大理寺卿和周家周探花摆出证据,那是不想局势失控罢了! 明明是党争,稍不留神就卷身进去,落得惨不忍睹下场,她,她这么个聪明女孩,怎么还是看不透! 章岂气得不轻。 偏偏就在这时,还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讥讽,“我说什么?她是不会听你的话的。“ “不用你管。“ “我不想管你的事情。我只关心你的平安,健康,幸福。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你会平安,健康,幸福的话,那我可以彻底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这个声音听着冷冷的,但是话语却出奇的胆大。 “她能给你幸福吗?也许,但她性子太野,比我更像是出身蛮族的,我担心,迟早有一日你会被她连累!“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害人之心 “我再说一遍,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章岂气得咬牙,粗暴的拒绝的对方的关心。 “哎!“清冷的声音说不出的落寞,“希望将来你还能毫不后悔的这么想。“ 马车晃晃悠悠,直接开到了靖远侯府。 靖远侯那位抢占了世子之位的兄长,说来奇怪,自从章岂回到京城之后,便悄悄的离开了。去了哪里,章岂没有问,也没有人告诉他。这大概是一种默契了。章旻亲自去接儿子回家,靖远侯府的一切,和当年章岂离开,没有任何区别。 他居住的小院,也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只一点,物是人非,好比当初伺候他的大丫鬟珍珠,谁知道她竟然成了刑部的女捕头,如今大名陈继珍呢! “回来了?今日,还算顺利吧!“ “嗯。“章岂面对父亲时,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沉默的时候多。父亲问他什么,他就如实回答什么,别的,一概不多说。 章旻看着章岂时,也是心态复杂,想要爱护,却不知从何表达起。有时还控制不住“望子成龙“之心,加以苛责,动不动就责罚……事后想起,又觉得后悔。 尴尬的父子关系,本来就很难处理。现在中间又多了个长子,加在两人中间,让关系变得更加复杂。既疏离,又亲密。既怨恨,又深爱。 “徐茂清的案子牵扯得不小。为父倒是听到了一些风声,你叮嘱过那丫头没有,她兄长的事情和她无关。十年前,她还是丁点大的孩子,什么也牵连不到她身上。但是她要是不识时务,硬要出头,就难说了!“ “我知道。“ “你知道没用,得让那丫头收敛点。听说她今日入了宫?犯什么傻?金銮殿什么时候召唤过女子作证来了,再说,那种场合,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该去的吗?找个理由推了就是,伤寒,摔腿,哪怕是腹泻也行啊。怎么就傻不愣登的进了宫呢?这个节骨眼儿,谁不知道宫里风波诡谲!进了宫,就是淑妃娘娘,也未必能照看得了她!“ “我知道了!“ “你跟她把实情说明白了?她是个聪明姑娘,你真说明白的,她会不听?还是她……故意不听?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 章岂下意识的反驳,可干巴巴的说完,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能证明自己的话。 迟疑了半响,最后还是缄默。 章旻对小儿女两个,是默许状态,此时也不好说得太多,只能表示,“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为父精力有限,能照顾你们的地方不多了。接下来的日子,还需要你们自己走……“ 头脑浑浑噩噩的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章岂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和衣躺下,乱纷纷的思绪浮上来,一会是那道清冷的声音,“她性子太野。“一会儿是父亲的声音,“她不听你的话么?“ 同时,又出现白天那马车相对而行的时刻,周至柔的身影,就在他眼前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该死,可恶! 明明知道一转头就能看到他,明明知道后退就能和他一块儿,怎么就是不要命的往宫里去呢?给周瑛作证,那么重要吗? 他也保证过了,周瑛不会有事,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话! 这一夜,章岂过得煎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这一夜,同样煎熬的还有周至柔,她闭上眼,就想起那个宫女在垂死挣扎,“为什么要害我?我只是奉命而行,你居然想害死我?“ 梦中,周至柔很是愤怒,“我害你又如何?不是你先害我在先,我怎么会害你?这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是,你是恶毒小人。我只是传话,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是无辜的!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办法,可你不给我一线生机,你就是存心想害死我的!你这个毒妇!我要复仇,我要变成恶鬼纠缠你一生一世!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得到安宁!“ 明明早就不记得那宫女的样貌了,可梦中的大脑自动将其的容颜弥补成高清状态。 周至柔一跃而起,摸了下额头的冷汗,忍不住吐槽道,“真是的,做什么梦不好,做这种吓人的噩梦!“ “我又没杀她!“ 她手下留情了好不好!不然用力按住颈动脉,绝对会让宫女大脑缺氧窒息而死。 咕咕喝了一通冷的茶水,周至柔的杯子碰的落地,她眼眸忽然睁大,瞬间懂了。 那个宫女……应该已经死了。 她的用处,可能在接受传话的同时,就注定了死亡的结局。不同的是,是带着她周至柔一起死,还是先无声无息的死了,然后嫁祸! 好计谋,好手段! 不惜利用一条人命来嫁祸给她,看来是真的要让她周至柔置于死地啊! 周至柔努力回想她在宫中的仇敌。是谁最有可能杀害她? 那人的恶意几乎藏都藏不住了。 明知道事后可能被惩罚,可能被发现,也丝毫不在乎! 其实线索是有的。 今日是皇帝陛下宣召她进宫。那么知道前朝结束早朝,宣平皇帝去看望重病的太妃,消息这么灵敏,一定是宫中非常受宠的妃嫔,或者是皇子! 皇子针对她一个弱质女流作甚? 倒不是皇子们就一定心胸开阔,而是皇子想要杀人,太多机会了。在市井之中制造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冲突,可比在宫廷里要宫女死简单多了。做得好,不留蛛丝马迹的话,还没有什么后患。 看来,也只有妃嫔了。 如今宣平皇帝的后宫之中,受宠的也就几个。胆大包天的,能有几个? 周至柔掰着指头算了算,和她有利益冲突的,一个都没有。倒是有个原本应该算是利益一致的,许淑妃! 她格外偏疼章岂,对章家的关注更多。 按理来说,她应该是周至柔在宫中的帮手。 可能是直觉,也可能是她没有缘由的乱猜,总觉得许淑妃并不喜欢她,几次召见,都是碍于面子情。 这次更绝,她的第六感告诉她,就是许淑妃急迫的,想要她的小命!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一夜过后,天光破晓。 朦朦胧胧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一队穿着朱红披风的锦鳞卫就包围了周家。周至柔早就做好了准备,内衣就穿了两套,都是贴身柔软的棉衣,外裳也套了三套,从薄、中等,到厚实,亏得她青春期身体就像抽芽了一半细长细长的,最外套披上一层绢纱后,也看不出臃肿。至于脚下的鞋子就没办法了,只能多穿了一件足衣。 腰间正常佩戴了几个荷包,并一枚简单的“平安扣“。原本她荷包里会装点丸药,比如清热解暑的,有治疗拉肚子的,还有蚊虫叮咬的,以防不时唏嘘。不过这次的目的地就是个漩涡,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吧,免得给自己多惹麻烦。她把所有的药丸都拿走了,只放了点能增加体力的糖豆。 其他什么也没带,就这么空着手出了周家大门。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锦鳞卫带走了周至柔,甚至都没给一个罪名。 周至柔不知道她猜测得对不对,是不是许淑妃在后面放冷箭,暗中算计她。反正她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有什么关系呢?她一条命活了几辈子,见的多了,比旁人享受得多,拥有得多,没什么可遗憾的。 还以为会出现对质的场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在心里已经演算过多遍。哪里知道锦鳞卫一个个都跟闭紧了嘴的葫芦似地,一声不吭,直接带她去了慎刑司,根本不许她和外人见面。一连三天,连只鸟雀都不曾从铁窗口飞过。 慎刑司可是宫廷里的昭狱,一般女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不过,却也不是什么女子都能进去的,没有点身份,连门口都摸不到。原先翼山侯府,不就就想把她送进来?后来没有成行,只是逼迫她出了家。 这辈子,莫名其妙的进来了,算得上命中注定么? 周至柔蜷缩着身体,尽量不浪费体力,她合上眼,安静的倾听,牢房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什么方位传来的,这个地方,大概是宫城内的那一处?她脑中有一副地图,说来奇怪,已经时隔多年了,可是大概是求生欲强烈吧。 当年一眼看到,就记住了。 对,就是在东梁皇宫看到的地图。 东梁继承自东齐国,东齐国和南魏相邻,三十年对立,三十年交好,两国的关系复杂难说,只看当时继位的皇帝性情如何,是好战还是喜欢和平了。 周至柔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两国的皇室之间,还有“勾勾搭搭“的关系?再好的朋友,她也不会附送对方自家的住宅建造图纸啊。 但也有可能,是好友自己画下的? 用来参考自家的装修? 只能这么推断了。 周至柔慢慢的回想,当日她在东梁看到的一张张图纸,若是真的,那么南魏的皇宫就是一个“工“字形,正中间是皇帝起居工作的地方,前朝是金銮殿,是众位朝臣聚会之地,后面则是皇帝的六宫佳丽。那么慎刑司,应该在西北的边角,这里……应该是靠近河岸啊,怎么没听到什么水声呢? 周至柔躺了三天了,每天才吃一粒糖豆。 她饥饿到了,必须转移注意力的地步,不然恐慌的感觉始终抓紧了她,大脑里面不时浮现各种美食的画面,越想越难捱。 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她把牢房的稻草挪动了些,看着底下的地板砖……完全是青石构成,以她的武力想要破开,嗯,除非炸药吧。 可她自己就在牢房中间,炸药爆破再经验也不敢保证这么近的距离不受伤害啊。 慢慢的摩挲。 不知前任住在这件牢房的是什么人,青石砖上写了很多潦草的字迹,光线不好,根本看不出来,她只能用手一点点摸,用心用眼,不一会儿,大致摸出来几个字,然后推算出这是一句情诗—— “山无棱,天地合……“ 不透光的昏暗中,周至柔嘴角微微弯了下。 原本这描写是一名性情刚烈的女子,掷地有声的示爱,“山无陵,天地合“,表达海枯石烂,生死不渝的爱情。可是套上那段编造的小说情节,加上后期两位饰演者的撕逼,想起来就想笑了。 笑完了,更觉得落寞。 她已经很久没想到过去的生活了。 那个时代……那个才真是潇洒活过的幸福时代吧?可当时的自己,只觉得压力太大,感受不到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什么都是冷冰冰的算计。 天真! 算计无处不在,就像她此刻,怎么好端端进了慎刑司呢? 三天了,没有一个人过来看望,也没任何人过来质问,哪怕是来只老鼠也好啊。 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 被所有人抛弃了。 孤独,寂寞,恐慌,饥饿,还有无助,绝望,种种情绪拖着她往冰冷的海水里,即将没过口鼻,窒息而……死?那是不可能的,死是绝对不可能死的! 她可以自己作死,但绝对不接受悲观绝望而死! 她挣扎了这么久,受过的苦可以泡一杠子眼泪了,怎么可能接受莫名其妙的死亡? 内心的坚守,有一股执念! 执念告诉她,今天的一切一切,包括之前,可能都是一场谋划罢了,她被无辜的卷进来,可能会生,也可能会死,但如果她现在按耐不住,自己选择了绝望,那就看不到任何生机了! 把稻草回复原样,她默默的倒在上面,让自己的思绪快速的镇定下来——如何镇定,只有做实验了。实验步骤需严谨,她在想象中,给自己洗手,洗手的五个步骤是…… 被关押的犯人,一开始就去询问,那么室友把酒是矢口否认的,心智强硬的,甚至问得越多,否认的更强烈。 他知道你想要什么结果,也知道那结果会给他带来什么,当然要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说了。 所以审问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问,等他着急了,急迫之下,就容易胡思乱想,想多了,也就容易说多了。 说多错多,那么抓住马脚继续逼问,便容易水到渠成~ 这是慎刑司的堂官的心得。 因为是未出阁的女眷,上不得刑,万一打坏了还要牵连自己。慎刑司的堂官也是非常苦恼啊,心想都关了三天了,应该差不多了。 便邀请大理寺卿徐茂清,刑部尚书陆怀秀,以及徐太妃身边的掌事姑姑等过来。 来就来吧,他们不能光明正大的现身,只是在牢房上方开了个孔洞,“周至柔……你的事发了……“ 来来回回的声音,像是虚幻一样,冒出来的,也是狰狞的面具。 凭空掉下来的傀儡,手舞足蹈,仔细看,身子都是飘的,骨节也做得不是很细致,运转不够自如。 周至柔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小娘子,恐怕关了三天,饿了三天,早慌慌张张的,吓掉了魂魄。可她心智毅力都不是常人可比,愣了一愣,就反应过来,这是上戏肉了啊! 慢吞吞的,“你,你是什么东西?“ 说话有气无力的。 这才符合三天水米未进的人设啊。 “我是谁,我是地狱来索命的冤魂!你兄长杀人放火,你是帮凶!我恨啊,若不是你们兄妹联手坑害我,我怎么可能落得这个下场!“ 竟不是为了那宫女,而是周瑛的案子么? 可恨周瑛,早知道就举报你了,还连累我饿了三天! 周至柔火冒三丈,面上就可怜兮兮,“你们去找我哥吧,是他害的你们,跟我无关啊!“ 那躲在后面的大理寺卿,徐茂清一听,立刻欢悦起来,看,他没有判断错误!果然就是周瑛! “他怎么害的我,你敢说你不知道吗?来来来,我们到了地府衙门,到阎王爷面前辩个黑白。那说错的,就下畜生道,下辈子做个猪狗!“ 傀儡飘飘荡荡,还吐了舌头下来。 猩红的舌头还有血迹,滴滴答答,腥臭的味道传来。 周至柔一闻,就知道是猪血…… 以为她没吃过血豆腐么? 当然,一名出色的演员,不会因为想到吃的,就遗忘了自己要饰演的绝色,得敬业啊! 此时此刻,周至柔把表情调整到敬业范畴内,苦情的哭泣,“我,我不想变成猪狗啊。“ “别找我,真的和我无关啊。“ “那你说不说,说不说!“ “啊,别碰我,我说,我都说了!“ “我哥……我哥也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了。你们把着所有仓库的钥匙,明明我娘把家产都传给他了,却总说他还小,叫他专注学业,不要分心。他怎么可能不分心啊,你们一个个的,不是把家里人送过来,送到他跟前表忠心,反而把家里老人孩子想方设法的送走,求良民身份。“ “我哥觉得,你们早就生了二心了,说将来有机会,肯定拿钱跑路。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那处找你们去?找到了,也是正额八经的良民,无缘无故的,也没凭证你们偷盗了钱财!“ “瞎扯!你胡说!我们没有……我们没有……“ 周至柔不知哪里鼓起的力气,虚弱但顽强的支撑身体,“就是有!我哥说了,你们的第一步,就是先弄死我!呜呜,我那时还小,吃的穿的用的,什么不是过你们的手。连我平时吃的药,也是你们弄来的。“ “为什么我已经记事了,却迷迷糊糊的?关于我娘,关于香枫里的过去,我恍惚都记不清了?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你们在我日常用的米饭里下了药!“ “你血口喷人……我们没有!“傀儡人胡乱抖动。 动得影子晃来晃去的。 周至柔竭力装作没看到那些影子有多不自然,继续装成情绪激动状, “有没有,你们心里清楚!我是你们口中的傻子,呆子,然后又是妖孽,你们请来道士,第一个就想除掉我!等我一死,就可以顺利的接手我娘的财产了!而且那时,我哥已经被周家接走了,那么大的庄子,不都是你们说得算?库房里存的十万两银子,也被你们瓜分掉了……“ “我哥不想害人的啊,他说过,但凡有一个忠心的,但凡有一个啊,哪怕不是百分百的忠心,有个七八成的也好。可是,你们都奔着银子去的。为了独吞银子,你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呜呜,我哥说,杀人偿命,他愿意下十八层地狱,但他要先保住我,先保住他自己!不然,被你们坑死了,谁给我们喊冤?“ “周至柔,你撒谎,你敢看着我,再说一遍!“ 周至柔内心好笑得要死,面上却杏眼一睁,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我有什么不敢的?下了阴曹地府,我也是实话实话!要不是你们根本不给我活路,明明知道我是人,是我娘的亲生女儿,却想活活逼死我,找来道士用黑狗血淋我,灌我符箓水,把我捆起来,用热油浇我,还把我关到地窖里,想要冻死我,我娘才死了不到七天啊,你们就想把我弄死!“ 一声声,如杜鹃啼血,叫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因为是事实,才最惊心动魄。 周至柔说的是真相,没有半分躲闪,“我哥是迫于无奈,才想出的自救之策啊。他要么坐视我被你们害死,或者害得不死不活,要么就是救我,跟你们所有人做对。“ “他也害怕啊,你们人多势众,一个个凶狠起来,我们兄妹不得被活活打死?或者半夜里被闷死?吃饭被毒死?他只能先下手了……“ “呜呜,他也给你们机会了,那个晚上,他在我娘灵前哭了很久,但凡你们有一点良知,别想继续对我下手,他也不会……“ 周至柔在这里,等于帮周瑛承认了,他的确有算计香枫里纵火。 不过缘由是因为她,这是解释呢,还是提供了一个作案动机? 总之,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 又关了一天,虚弱无比的周至柔才被释放。 周庆书脸颊凹陷下去,在慎刑司门口等着她。 父女见面,无什么话好讲,只是眼神一对,就转移开,周庆书指着马车,两个丫鬟就赶紧过来搀扶着她坐上马车。 “明日,太子审案。“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好奇 “太子审案?审谁?我?还是周瑛?” 周庆书没有回答,只是漠然的走到一边。周至柔顿时把所有的疑问收回去,安静乖巧地掀开马车的车帘,钻进去,一路上都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抵达周家老宅之后,堂姐周璇听了底下仆人讲的一些风俗习惯,在门口布置了一个火盆,寓意是跨过霉运,从此日子红红火火。 周至柔能怎么样呢?只能按照老规矩来,快步的跨了过去,免得中间,停留的太久,烧了自己的衣服。 “这几天苦了你了。” 荣荫堂内,郑氏不紧不慢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而她旁边的严氏,紧张关切地看着。大房的大伯母安氏,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不停的说回来就好,人平安就好。 哭得眼泪婆娑的,自然是周瑾和周璇两姐妹了。 说来还是很奇怪,周瑾在夫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原本是很难得到机会出门的。这次真的是破天荒。不过等她带来的丫鬟探头探脑,一副要打听消息,收集信息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 当下她也懒得多管。所有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放在周至柔身上了。 没有人直接问,也没有人不长眼的旁敲侧击。问不问都一样,大家心里头都明白,周至柔去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慎刑司了。 过去听过多少故事,但凡里面的主角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几乎很难全心全意的回来。 即便回来了,也默默的消失了,几乎不会出现在权贵女眷的宴会之上。大家默契的都不再提起,那个人仿佛从来不认识。 周璇在哭,就是哭这个。 她想不通,她这么好的妹妹,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人又好看又聪明,明明有幸福的未来在等着,怎么突然一夜之间,就成了慎行司的阶下囚了呢。 关键是不好的消息就像长了腿,不管周家怎样尽力的隐瞒,此刻该知道的人家几乎都知道了。 这意味着,周至柔将来想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几率变得很小很小。没有几个人家愿意赢取去过慎行司,挨过刑罚的女孩当媳妇。 谁知道她在里面都遭遇了什么,见过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进去的? 这倒不是偏见,换了朱家,自己也是同样的标准。 所以周璇伤心。 她实在没有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妹妹的清誉回到当初。 “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周至柔咯咯一笑,笑容不见一丝阴霾。 周瑾仔细的观察。 未出阁之前,她就是个细致体贴的好姐姐,现在则更多了一分从细微处体察人心的睿智。 她判断,周至柔说的至少有八成是真心的。剩下两层也不是敷衍,而是有别的含义在。看来这个妹妹,有自己完全不知的另外一面了。 “案子怎么样了?完全结束了吧。要是再来这么一回,我,我绝对不能善罢甘休,拼了这条命也要去告御状!” “你省省吧,一个女孩子家去告一状,你知道衙门口朝哪里开吗?告御状先要滚钉床,三寸长的钢钉直接插入胸腹,血流了一地,多少人连状纸都说不完就直接死了。有活下来了,也从此病殃殃的,去掉半条命。”郑氏不轻不重的呵斥了一声周璇。 周璇只能忍住。 “好姐姐,我真的没事了。牢房里就是有些暗,我嫌弃那些拿来的水不干净,不敢喝,怕拉了肚子那就丢脸了。” “其他倒是没有遭什么罪。” 尽管周至柔说得云淡风轻,可谁不知道那个地方……出了名的暗无天日。不然也不能成为威胁女眷的一大利器。 “你没事就好,暂时好好安歇。”郑氏剩下的话没有说完。 周家的政敌好不容易找到这次机会,从一个女眷下手,可见已经不要脸了。之后各种卑鄙下贱的招数只怕没完。 “祖母,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着一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周家?为什么要害我妹妹柔娘?” 郑氏摇头,“别问太多,知道又有何用?你们在家安歇着,消停点,免得这个节骨眼上给人递把柄。” 又对周至柔道,“只怕这两日就有消息了,你……准备好了吧?” 不等回答,郑氏嘴角无奈的一笑,“是我多此一举了,准备好与不好都是一样,容不得你有半点躲闪逃避。” 周至柔心领神会,“我没有想要逃。这是我既定的命数,早来晚来都是要来。” 她的态度平淡而又不退让,正好是郑氏喜欢的,大地 大抵心智坚强执拗的女子,也会喜欢同样类型的,而不是柔弱的菟丝花,或者花枝招展的孔雀。 回想这些年,郑氏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早知今日,当初干嘛要阻拦你认祖归宗?” “你是周家人,真正的周家人,流着周家的血脉!” 两日后,太子驾临大理寺。 还是之前的原告,还是之前的证人,徐大牛,陈群等,一个不少。 就只周瑛这边,多了个周至柔。 “父皇命我审理此案,然孤办案经验不多,还请两位大人多多海指点。” 刑部的人非常客气,姜烨作为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向太子介绍了一般审理案件的流程。 简而言之,程序正确的同时,作为审理官不偏不倚,倾听被告和原告双方的陈词。 对于证人的证词,有些可是影响案件的,关键有些可能是被人收买或者是作了假证。这个时候就需要审理的官员洞察真相,还案件的真实情况。 “顾今日所学,收获尤其多。真是大开眼界!” 刚刚上官的法官,太子殿下就坐在当中的位子上,轻轻一拍惊堂木,下令问被告,“有多人证明,金氏书写的那封遗书疑问多多,似乎并没有把全部家产传给你。孤问你,你是事先知道此事呢,还是被蒙在鼓里,是被欺骗的?” 周瑛神色呆滞,“周瑛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是什么意思?你事先猜到了,却假装不知道吗?然后暗中行动,让这封假的遗书变成真的?” “若是这样,孤倒是能理解你,百般护着你妹妹。她是金氏的唯一女儿,你护住了她,就是护住了她背后代表的百万家产。以她的名义,你可以随便动用,那些财产跟属于你也没有什么两样。” 周瑛的面色如死灰,好像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周瑛无话可说。” 太子讶然的看着他,“你饱读诗书应该知道,若是为了保护你妹妹,你考虑到当时你们兄妹年纪又小,身边没有大人长辈,若是犯下一些错误,为了求生才导致的,倒是可以法外开恩。” 周瑛仍旧不改。 周至柔安安静静的低着头,束手站在兄长的身边。 太子的目光转向她,“你有什么要补充的?你兄长为了你,牺牲很大呀。” 周至柔摇了摇头。 “这……” 之后要如何审理呢?太子是现在几个大臣之间来回巡视。不是故意的,但在场那么多人,只有一个女子穿着官服,还挺胸抬头的,如鹤立鸡群,就是那么显眼。 “你……你就是行部唯一的女捕头,陈继珍吗,孤听说过你。你曾经单枪匹马,查出好几件大案。包括失踪案,杀妻案和毒妇案,协助抓过四名江洋大盗,要不然刑部也不会上表为你请功。” “多谢太子殿下赞赏。” 陈继珍的话冷冰冰的,被当朝太子夸张了,也不见她的面上有多么心喜快活。 太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把他的夸赞当成一回事的女子。可能宫廷中的女子都太单调无聊了,他随便一夸指甲好看,就有人一整年不剪指甲呢。 太子再虚心好学,再不耻下问,那他也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对着面目老旧的官员,他的兴致提不起来,当然注意力都放在陈继珍身上了。 “你应该是我们大魏最出色的女捕头了。孤想问问你的意见。” 陈继珍猛的一抬头,“太子殿下在问我的意见吗?” 太子心想,终于让你郑重起来,笑笑道,“当然。我记得情不为你上表,请功请了三回吧,都被打回去了。要不是姜侍郎拼命为你争取,你这身官服还穿不到身上呢。” “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说看。孤想想知道被刑部这么看重器重的你,有多大本事?” 陈继珍重重地跪下,“围城绝不负皇命!” 其实太子只是有点无聊。大理寺上下一个个严肃的跟木头一样,尤其是大理寺卿徐茂清,更是翻着死鱼眼,看着就够了,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 不想用大理寺的人,也不能给人口舌把柄,干脆拿陈继珍多次被刑部褒奖请功,却被忽视的事情开头。横竖陈继珍能够查到什么东西,都是她自己的能耐。 能成,那他是慧眼识才的太子殿下。 不能,那是他被刑部的人忽悠了,还以为真的多次褒奖的就一定是个人才。 在大理寺当审理官,太子第一次做,但是类似的居中裁决,他可太熟悉了。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痕迹,就铺垫完了。 剩下来就看这个陈继珍是有真本事,还是绣花枕头,只能看的? 万万没想到,她一没有质问证人,二没有翻看供词以及当年的卷宗,第三,连被告都没有多看一眼。 而是把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原告身上。 “你叫程山?我知道你我从前在甘泉县的庄家当丫鬟时,曾经听服侍的夫人们谈起过你们兄妹的凄惨身世。你们的父母是在一次争水案中死的,对吗?” 程山点头。 陈继珍又把目光转移到旁边的小姑娘身上。这丫头按年龄应该跟周至柔一样,只不过养的不好,头发枯黄,皮肤有黑,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你叫什么名字?” “谷莠。” “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名字,陈继珍脑中不自觉浮现当年的一些画面。 “这个名字之前是有别人叫的,你知道吗”。 “嗯。”谷莠匆忙点点头。 “没有人告诉我你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提到过一点点。” “那你应该明了,你从饥寒交迫的环境中出来,在庄家能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全是因为你前面这个人,谷莠,是吗?” 谷莠点头。 不过这丫头还有点血性,使劲地咬了咬唇。 “我知道我欠了的。不过我父母的命,不能是来还恩的,还有我那么多亲人,都死了,他们死得好惨!” 说完,谷莠的眼中迸出一丝丝恨意,和兄长一起,都将仇恨的目光投注在周家兄妹身上。 害了他们父母,还占了他们身份,虽说后来还了身份,也帮他们找了个安稳的落脚之地。 那就够了吗? 那就能够抵偿他们曾经受过的苦,失去亲人的痛了吗? 如果可以,那老天开开眼,把他们的身份再调换。然后再问问他们自己,能不能原谅! “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是谁把你们带到京城?谁告诉你们现在可以告状的?” 程山闭紧了嘴巴。 刚刚还显得有些怯懦的谷莠,这会儿也铁骨铮铮的不肯说一句。 “你们说不说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你们兄妹俩的身份挺特殊的,其实打你们刚离开庄家,北上进京的同时我就知道了。” “所以这千里迢迢路中你,们住在哪里,吃点什么,我也差不多都掌握了。” “你!”程山惊悚,“你知道这些是要做什么?” “就是想知道背后的人啊!进了刑部,对一个多年未解的悬疑旧案怎么可能没有好奇心?” “你好奇就好奇,查案就去查案啊?你去把那凶手抓到啊,你查我们兄妹做什么”! 程山怒瞪。 “因为我做事一向喜欢另辟蹊径。十年过去了,还关注着这件案子的人,一定早就成为了心底的执念。我,刑部诸位大人们,还有大理寺的诸位想的是破案,那其他人……?” 陈继珍一拱手,“翻来覆去的想这个案件如果要重启,想要翻案的话,那么他们兄妹就是最完美的原告。” “所以很好奇啊,到底是谁在她们兄妹后面呢?” :。: 第二百四十五章 计中计 “原告是谁,有什么关系?!“程山不甘心的说,他犟着脖子,一脸的怨恨不甘,“就算不是我们兄妹,也会有别人!“ “谷莠“也在旁边接口道,“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日大火烧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逍遥自在了么?要知道,头顶有青天,难道咱们大魏朝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么!“ 陈继珍淡淡道,“这不就是说理的地方么?“ 说完,她对太子拱手道,“启禀殿下,微臣本不该在大理寺的公堂上行此险招,可是太子问微臣的意见,微臣想着,不该浪费太子的时间,更不能让那心怀恶念的人逃之夭夭。所以,请太子殿下先下惩罚。惩罚之后,微臣才敢动手。“ “呃?这是何意?你要孤先惩罚你?“ “是!殿下惩罚完了,微臣就可以坦荡的行此阴险之计。若是日后有人攻讦,微臣也好光明正大的说,太子殿下惩罚过了!“ “呵呵,这倒是有趣。你不让孤恕你无罪,反而先行请罪?好吧,说说看,你要什么样的惩罚?“ “重打五十大板!“ “啊?“ 陈继珍的眼神极为坚定,“请太子殿下下令。打完五十大板,微臣才敢遵从太子之令。“ “可是打完五十大板,你还能站起来么?“ “微臣能不能站,有什么要紧?趴着,跪着,躺着,一样可以审案。“ 太子还从来没见过像陈继珍这样的女人,明明长相秀气,可说话的语气硬得像石头,而且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心想,好吧,既然是你所求,那就如你的愿。 “来人,行杖刑!“ 大理寺就有专门刑罚的人,且最近刑部很是不给面子,让他们的头儿徐茂清丢了不少脸面,这主动请罚,还指望他们随随便便打几下,做个样子给太子看? 想得美! 大理寺卿徐茂清抬了太眼皮,虽然没给什么“往死里打“的暗示,可那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表情,下属们还能看不明白? 打啊,用力打!省得人家以为大理寺都是吃干饭的! 陈继珍是趴在春凳上,隔着衣裳,啪啪啪的火杖就直接落到她的臀部。 每一下,她都用力的咬牙忍耐。 五十下啊,可以把活人打残,打到血肉模糊,打到后半生生活不能自理。 要是再黑一点,当场打死,也是能的。 不过太子在上面看着,肯定不能直接要了陈继珍的命。 再者,陈继珍是刑部唯一的女捕头,身份特殊,她死了,刑部上下能善罢甘休? 这怨结本来是个小结,上面大人物说不定喝顿酒,就“一笑泯恩仇“了,未来结盟都不是不可能。他们底下这群小人物,犯得着给自己结下生死仇家?万一事后被上面头儿推出去,当成棋子给弃了,何苦来哉? 所以,这顿杖责打得,那叫一个惊险——表面伤筋动骨了,陈继珍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落下,地砖都湿润了一大片。后臀的衣服沾着血,看着十分恐怖。 到五十下打完,她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 就算有人搀扶着,她的两条腿也不自觉的抖动着,筛得和面条似地。 太子看得不忍,又疑惑,“你说你,这又是何必!“ 陈继珍服下刑部侍郎姜烨给的一枚药丸,又喝了水,才有气无力道,“为了……以儆效尤。“ “微臣……死不足惜,然这法子太过阴损,稍有不慎,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就是我……的罪过了!“ “好了好了,别的不说,你刚刚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法子,赶紧用吧!“ 太子不喜欢血腥,这会儿对陈继珍的新鲜感完全消失,只想快速离开大理寺的公堂,然后在东宫的后花园喝点茶水,听听乐女的歌声,再看看舞女的舞蹈,放松一下心情。 “是!微臣这就……“ 还没说完,陈继珍稍微动了一下身体,立刻就疼得抽抽起来。 刑部的人看得十分痛心,对刚刚行刑的人怒目相视。 行刑的大理寺杖手很是无辜,心道当着众位大人的面,他们也不敢容情啊。但是都是从事这一行的,谁不知道谁,他们已经手下留情了,伤势看着严重,不过敷药几天,也就好了,半个月,保管活蹦跳乱。真要下死手,她这会儿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稍微修正了片刻,陈继珍用强大的毅力支撑自己,让人带上最后一个人证。 这个人证,不在大理寺的证人名单上,甚至徐茂清压根就没想过让这个人上来作证。虽然,他派人去香枫里的时候,多少次都找过这个人,取得过他的口供。 “上沟镇的村民?马强?这个人……在卷宗里有,他只是香枫里边缘的一个村庄里的村民,让他来作证?他能证明什么?“ 陈继珍并不解释什么,“请太子殿下将人请上来,一问就知。“ 太子都下令打人了,这会儿肯定要知道原因,不然日后有人因此参他一本无辜责罚官员,那不是冤枉么! “好,叫上来吧!“ 陈继珍深深吸一口气,脱了血乎淋淋的官袍,换上一身粗布衣衫,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的站在程山兄妹身边。 程山兄妹嗅到浓郁的血腥味,都很不适应,纷纷避开了身子,只是公堂上只有那么大的地方,他们的身份也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身份所限,只敢稍微挪动了一点步子,显得和陈继珍拉开了距离。 其实啊,外人眼中,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好像才是一道来的。 “马强?“ 证人上来后,看着各穿戴华贵的大人们,也不敢抬头看,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四处乱瞥。 “你把关于香枫里大火的事情,再说一遍!“ “是是是!小的说过无数遍了,十年前,香枫里还是金夫人当家,她真是活菩萨心肠,怜悯我们这些孤苦穷困的,每年都要施舍米面钱粮,真是个大善人啊。所以我们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愿意再农不忙的时候去香枫里。一来是能补贴家里,得些钱财,二呢,也能出把子力气,也算是报答了。“ “我俩记得那一年,都说金夫人要进京了,要离开香枫里了,哎,大家伙都唉声叹气,舍不得啊!后来不知怎么,又传出风声,说金夫人不走了,我们大家伙又高兴起来,谢了满天的神佛。可是,好人不长命!才谢了菩萨,金夫人就去了。我们好几个村的村老,都哭得跟泪人似地!“ “说句不怕您笑话的,哭是真伤心,但一半是伤心自家!没了金夫人,附近的村落,有一户算一户,还有几个敢说不怕下雪刮风天了?哪些孤寡没子女的,谁敢说自己死后有人收敛处理后事了?“ “金夫人搬来之后,香枫里方圆百里的村子,就没多少因为穷而饿死,因为穷而冻死的人了。老天爷不长眼啊,怎么就收了金夫人这样的善心人啊!“ 马强滴下泪,大男人,哭得好不伤心。 陈继珍也抹了抹眼泪,“我是枣花镇的,当然也听说金夫人的事迹,只是没人说得这么细致。“ “枣花镇的?“马强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陈继珍,“怎么进京而来?“ “和你一样,是为了这个案子啊!“ “哦,我说呢,怎么衙门的人找到我,让我过来作证。感情不是我一个?“ “多的是。你看这些人,都是来作证的。不过我两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案发当日在香枫里的,这个,叫徐大牛,是当日去香枫里厮杀的劫匪。这个,是陈群,是香枫里金夫人手底下的小管事。还有这个,周秉忠,当年周家派去香枫里,去接金夫人的子女,却不晓得怎么回事,人没接到,自己也不在庄子上。现在在审问,到底怎么回事。“ “该!早该审了!得审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马强怒视诸位证人。 诸位证人,以及所有在场的大理寺官员,刑部上下,包括太子殿下,都迷惑的看着陈继珍,她刚刚还说要使用一种阴损的招数,怕人攻讦才要求提前惩处了,怎么,这所谓的阴损,就是套话? 一口一个甘州土话,和证人马强套近乎,就是所谓的阴损? 那大家可要失望了。 也或许,大家对“阴损“的定义不同,上位者觉得平平常的小事,到陈继珍这里,就是阴损有伤阴德的恶事? 那她……是如何让刑部上下接纳的?刑部审理各种大案奇案,遇到伤天害理的案子可多的去了!这点子都接受不了的话,恐怕也难以立足吧。 正当所有人都奇怪的时候,“谷莠“突然开口,“马叔,你别相信她,她是恶人,站在那边的!“ 马强的瞳孔立刻一缩,但满面沧桑的脸却线条柔和的舒展起来,“怎么的,是那边大人的手底下吗?“ 陈继珍微微一叹,却没有继续用当地的土话说了,换上京城人的京腔,“我的确在大人的手底下做事。不过大人们只想抓到凶手,只想抓到杀人放火的贼兄。马大哥,你当天不在香枫里吧,我知道,你肯定不在,因为好多人都说你当年摔断了腿,在家休养。所以,谁都可能是凶手,唯独你绝对不可能。“ “对啊,我老马腿断了,没去香枫里。“ “这不就是了?“陈继珍继续道,“我看过卷宗,甘泉县的衙役去周围找人查证的时候,还清楚地记着你的腿没完全好。还有,你的二女儿每个七八日,都到镇子上的药馆拿药。喝的药,贴的膏药,那药方子都在案卷的卷宗上记着呢。“ “对啊!“马强声音更大了。 “还有,给你看诊的大夫,在杏林颇有名气,他也证明,你的腿伤,没有三五个月好不了。所以,这么多证人,都证明你绝对是清白的,我想,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贼凶吧?“ “就是!“ 马强更理直气壮了。 “马大哥你是绝对清白的,你说的话,才能让人相信!“ “没错没错!我老马没有撒谎!句句说的都是真的啊。要是有半句虚假,我把脑袋拿下来,给你当球踢!“ 众人都被陈继珍绕晕了。 她到底要干什么? 只是想套话?那也套点有用的吧? 光是让马强拍胸脯保证说真话,有什么用?取得了他的信任,他也不过是断腿的,根本没有参与香枫里案件的边缘人士,他能证明什么? 陈继珍目光慈悲,幽幽的看着马强。过了一会儿,让人端来一碗茶,“马大哥,你渴了吧,累了吧?喝点水。你看这么多大官,案子要审到天黑呢。“ “是啊,要到天黑啊……“ 咕咕咕,马强就把茶水喝光了,眼神有点发直。 “马大哥,金夫人是个大善人啊!大家都想往香枫里做活,她给的银子很多吧?“ “多啊,很多很多。谁不知道那娘们老有钱了。“ 等等! 本来心有不耐的众位审理官,这会儿精神起来。 他们看着马强刚刚从谨慎的小人物,忽然大舌头起来,这,有点不对劲啊! “她那么有钱,庄子上肯定有很多护卫看着吧?“ “嘿嘿,狗屁护卫,养了一群废物,还贪!背着那老娘们偷偷藏钱,以为别人都是糊涂蛋?“ “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又不傻!“马强得意的笑起来。 他觉得束缚在头顶上的拘束都解脱了,整个人非飘飘欲仙。 之前不敢说的话,也想说了,不吐不快。一个人憋太久了,很容易憋出毛病。 他眼睛发直,脚下好像踩在棉花上,天旋地转,却比喝酒还要畅快,飘啊飘的,快乐又自在,“银子,好多好多银子!“ “什么样的……银子?是不是堆成山一样,装了好多箱子?看,是不是那个!“ 陈继珍指着面前一对银白色的物事,“马大哥,你快看啊,好多银子!金夫人死了,咱们怎么能把哪些银子弄走?“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似真半假 “好多的银子啊!弄走,全部都弄走……哈哈哈,金氏那个病秧子已经死了,这些银子都是无主的啊,不拿走留在这里下崽啊?“马强越来越眩晕了,整个人飘飘的,脸上的表情变得放纵起来。 正好,刑部的人早有准备,按照陈继珍的吩咐,提前拿来一箱子银元宝。 不是那种世面上常见的银子,用久了发黑了,表面凹凸不平,有被牙咬过的痕迹。 这里的银元宝都是刚提炼过的,银光灿灿,两角飞翘,在太阳光下尤其闪烁耀眼的光芒。 对那些定力不强的人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仅次于金元宝了,吸引力十足。看到它,眼睛就挪不开了。 而对于心底有渴望,因为某些因素压制了十多年的人呢,茶水里的药物勾动内心的渔网,变得更加狂热了。 程山大吃一惊,看了一眼妹妹。 “谷莠“也惊呆了,“马叔,你在干嘛?你快醒醒!刚刚你不是才说过了,金夫人是个大善人吗?她施舍钱财,帮助孤寡,那家那户缺了食物,棉衣,她都肯解囊相助。她这么好的人……“ “死了啊……“马强的表情呵呵的,抓住程山和谷莠,“大侄子,大侄女,金夫人好人,她家里的银子堆得跟金山银山一样多。咱们就取一点点,取了一点点也不要紧。再说,她那么好又怎么会反对呢?难不成看到我们受苦受寒?我们要的又不多!你们知道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金氏还在后山建造了一个银库!“ “她以为我们不知道。其实村子里谁不晓得?每年都有十几车的银子往山上拉。山里的洞穴里天天冒烟,烧得是啥?千万别说是烧炭,那点炭火的钱才看不上呢!再说了,要不是她把整个村子镇子上的炭火买光了,我们能冬天找不到柴火烧么?“ “马叔,你这句话什么意思?金夫人要那么多炭火干什么?“ “融银子啊!金夫人还以为我们都是傻子。融银子的水都成了黑的,就流出沟渠里。她天天找人疏通河道,我呸!哪里是帮我们村子的人哦,是怕后山的秘密被发现。“ “不过,这也算是帮了我们哈,怎么讲呢?还是要感谢人家。就是有一点不好,人在做,天在看,她以为我们稀里糊涂的,啥也不明白。 我们出身低了点儿,却不是瞎子哦。那一车车的东西拉进庄子里,我们看着车痕,就知道多少斤了。每辆车都一千多斤,总不是装了几头大肥猪吧?天天吃那么多猪肉,不嫌噎的慌?还有米面蔬菜,新鲜瓜果的,都是我们送的,我们想装不知道也没法子啊啊!那车上的东西,还用得着详细说嘛!“ 马强疯了一般,问他一句,他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叭叭全说了。 还拽着程山道, “金夫人是大好人啊,好人应该有好报,所以她帮我们是应该的!“ “她太有钱了……“ “我们也不是坏……“ “没想过把所有的钱都搬走……” “就是拿点钱出来花花!“ “她有九头牛呢,我们拔两根毛算啥?对不对?“ 想要找理由,什么理由都可以。 谷莠浑身颤抖得不行,“马叔,那个晚上,那个晚上?“ “我爹娘都没出来,是因为,因为……?“ 偷偷的搬银子去了? 马强的情绪高亢到极点后,突然又悲伤起来,哭丧着脸,“明明都说好的,就放一把火,不伤人的,等庄子上乱一阵子就好了,横竖周家派人来了,金夫人的子女都小,肯定要接走的。他们护着两个小的,什么都顾不上。“ “怎么回事,土匪也跟着去了……“ “见人就杀……” “还烧死了那么多人!呜呜,银子都没搬出来……不知道便宜了哪些家伙啊!“ 这…… 这才是香枫里大火的真相? 马强虽然疯疯癫癫的,看着和刚才唯唯诺诺的模样,判若两人。但没人怀疑他此刻说的话,不是真话。 都说酒醉吐真言,原来还有一种药丸,吃了也会吐露真相。 谁能相信,香枫里大火,居然也有当地村民的参与? 明明他们才是受害者,明明他们才是死者,是最冤屈的。今日审案,也是打折为死去的人抱不平的名义,却原来——他们并不无辜? 程山拒绝相信,“骗子,你是骗子。大骗子!怎么可能?那么多的叔伯婶娘,各个都淳朴憨厚的,怎么可能是图钱去的香枫里?“ “不图钱,那图啥?“ 短短几个字,问得程山哑巴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反驳,想要证明他的亲人们,乡民们,都是最最善良的普通老百姓。和大魏朝任何一个地方的老百姓,没什么区别,有饭吃,有屋子睡,能赡养老人,照顾子女,就很满足了。 可是眼前就有一个证人——马强。他刚刚上来时,也是唯唯诺诺的一个小人物,这样的人走在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是没有良心,不知善良是非为何物。不过就是见了银子,那些东西就可以抛到一边了。 他对金夫人的尊敬,敬爱,倒也有几分出自真心。可他想偷盗金夫人的钱,也是真的。 两者还都是他的本心,他一点也不觉得矛盾。 “叔,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别人不管,咱们村的人,都是为了去金夫人的钱,才去的香枫里么?金夫人工钱给得不少,咱是为了工钱,对不对?是为了工钱!“ “呵呵!“马强的药劲儿这会儿到达的顶峰,笑得狂野起来,大手大手的捞着银箱子里的银子,“工钱,有几文钱?“ “妮儿,你才几岁大?你娘还想给你生个弟弟呢。以后底下添了弟弟妹妹,哪个不要花钱?还有你,也要备份嫁妆吧?是吭哧吭哧在地里刨食,刨个二三十年,把你们拉拔大,还是做一票大的,花上一两个月功夫?“ “还用选吗?“ 谷莠无言以对。 她自己的身世就够特殊了,娘不是亲娘,爹更不是亲爹,两人和她都没有血缘关系。偏偏都对她极好,也当亲生女儿养。甚至养父的家人,也不曾亏待过她,见到的时候也给几个枣儿,葡萄吃,都笑呵呵的,小时候的记忆多么美好,现在想起来,就有多么恐怖。 “我爹,我娘,是为了金夫人的钱财,是想偷盗金夫人银库里的银子,才被大火烧死的么?“ 想起这些年,为了父母的仇恨,辗反侧难以入睡的无数个夜晚,她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尖锐撕裂,一时间地动山摇,震得所有人耳朵疼。 程山也好似被打了闷棍似地,多少年坚守的信念,一瞬间轰塌。 至此,香枫里纵火案算是告一段落了。 谁能想到,最后揭露事情真相的,不是周瑛这个被告,也不是程山等原告,更不是大理寺卿徐茂清招来的土匪头子徐大牛,周家管事周秉忠,纵火案幸存者陈群等等。竟然是个在卷宗里出现过,却从来没有被人在意过的小角色? 往往是这样的小人物,才够普通,够平凡,就像走路遇到的沙子,太稀松平常的,见到也不会觉得奇怪。他身上的疑点,自然而然的被忽略过去。就像马强刚刚上堂那会儿,谁会相信陈继珍使用的阴损招数,能逼问出真正的答案? 不用药物的话,光是上刑罚,他唉唉喊冤枉,只怕还有人会跳出来主持公道,因为不可欺压良民! 太子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总算不辱使命,孤,可以回宫复命了。“ “之后要如何宣判,还要两位爱卿研究研究。 “摆驾回宫!“ 太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面如白纸,身躯摇摇欲坠的陈继珍,“陈卿给那乡人吃的是什么,他痛痛快快的说出来了?“ 陈继珍咬牙道,“微臣大逆不道,已经将那药丸毁损了!此物有伤天和,若非事态紧急,牵扯重大,微臣万万不会用此药物逼问口供!“ “微臣用了此物,都觉得有伤阴德,想来上天必然会惩罚微臣……“ 话刚刚说完,就昏厥了过去。 可不昏吗,打了五十板子,强挺着到现在啊! 不知怎么回事,在场的大理寺众人,包括大理寺卿徐茂清,都对陈继珍产生了一种“钦佩“之心,此女心志之坚,不必男人差半分啊。更重要的是,她知进退,该退守的时候时机抓得真是巧! 难怪刑部的人都推崇为她请功呢! 太子心里怎么想的,旁人不知道,因为他吩咐人好生照顾陈继珍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再说,“来日方长。“ 干人犯都被押了下去。 只有周家兄妹例外。 众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微妙。 最开始,得知周瑛有嫌疑的时候,都觉得他心思诡谲,小小年纪,就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不仅利用仆人之间的矛盾,连那山贼山匪都敢利用,胆子大的惊人。 可是随着案情的复杂程度一一展现,众人的面前拼凑了一副香枫里势力图,个个都捏了一把冷汗。 也太惊险了吧! 稍有不慎就是给金夫人陪葬啊。 别有用心的下人,贪婪无度的村民,以及不怀好意的山贼,中间还有没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势力参与了? 这个还需要后续查访。 但就现有的证据来看,周瑛,简直是一个奇才,不仅在那么复杂的环境中安然脱身,还把他妹妹也完好无损的带出来。 兄妹两个经历一番波折回到周家,居然也不显山不露水的,过了这许多年。 周瑛察觉到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神情淡淡地走上前问了句,“周某可以带舍妹离开了吗?” “厄可以可以周公子,现在就可以带令妹离开。” 大理寺卿徐茂清见大势一去,肯定不能再把周瑛留下来了,不然真的无法面对各方的质疑。 不提周家兄没有如何在大理寺重兵互送的情况下返回周家。只说当朝太子殿下,经历了这一天惊心动魄的审案,心情颇为激动,很想与人分享。 他的内宅东宫妇人都是各家权贵选出的良女,可惜从小被教导得太过古板无趣了,他才开了口,说了几句案情,一个以后宫女子不得干政退出了,一个笑着摆手表示对打打杀杀血腥的东西有点害怕。另一个含含糊糊的,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唯一一个认真倾听的,好奇追问的时候却是在问,“殿下,那周家女长得好看吗?” 竟然把太子给问住了。 不知道往后接什么话,也失去了谈论的乐趣,不过对于一个唯一一个认真倾听的侍妾,他还是回答了。 “孤没有看她,没有在意。” “可是妾身听说周家女的容貌惊人,长得很是好看呢!” “好看有何用?爱妃长得也很好看。”太子淡淡地夸赞道,随即抬脚就走人了。 他这几个妃子有皇帝赏赐的,有其他后妃送的,平常也都是人比花娇,善解人意的。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直到今天,才觉得什么叫做解语花?普通男人也许能够遇到,身为太子的他怕是很难很难。 这么一想,他又想起大理寺的公堂之上,陈继珍孤傲又有些执拗请求惩罚的面孔。 “这样的女人,没有半点温柔可言。然而孤的目光却只注意到了她,对所谓容貌惊艳的周家女,完全忽视了……” 三日后结案。 这桩震惊朝野的大案,经过细致追查,又牵扯出一方势力——金家。 这也在意料之中嘛,毕竟是金夫人的娘家。当初香枫里的下人想要谋害周至柔,原因也就在于此。 周瑛只有一封似假半真的遗书。但是周至柔却是真真正正的血脉,只有她死了,那些遗产失去了天然的继承人,后续才好操作嘛。 她还活着,所有人都不要妄想。 金富贵承认了,他得知姑母的本意后,就想方设法的联系到了香枫里的陈管家,要他暗中处理掉周至柔。 第二百四十七章 见异思迁 小雨轻柔的下着,淅淅沥沥的,落在竹叶上。竹叶有一层淡淡的绒毛,神奇地推着雨露凝聚到一起,然后不堪其重的悠悠滑落。风儿吹过,竹林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最自然灵动的回音。 周至柔翻了一个身,在这夏日绵绵的午后,不仅没有被湿热暑气闷热到,还能清爽地吹着凉风,听着雨声,已是人生一大享受。 睡了半响,才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早有丫鬟把切好的西瓜摆上来。 一边小口的吃着西瓜,一边从窗户口支开了个缝隙,看着翠绿的竹林,寻思晚饭吃什么? 这就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事了。 “柔娘……你别太伤心这件事我迟早让章家给我们一个交代。” 周至柔嗤嗤一笑,“交代什么?章岂不是已经被他爹逐出家门了吗?他要娶什么人,连他的亲爹都不能干涉,何况是我呢?” “这没道理!当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人知的事情,你先别急,等我问明白了再说。” 周至柔摆摆手,“去吧,去吧,我又没拦着你。” 可惜周瑛却根本不相信,仔细观察着妹妹的神色,没见半点愁虑烦闷,愁苦怨恨,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惊慌。 前儿,他和妹妹终于从香枫里纵火案里解脱出来了。有刑部陈继珍的证据,即便那大理寺亲对他还多有怀疑,可是,大多数人都相信他的清白——这案子多亏了大理寺卿的私心,从一开始就公开在老百姓的目光下,导致民众议论纷纷。 公开了一半,剩下的遮遮掩掩,那怎么可能同意呢?之后关于各种审问情况也陆续的透露出去,作为公关方面还有一套的周至柔,有目的,有计划,引导公众思考,证据都是一样一样的公布,最后呈现的结果就是有一部分人认定周瑛心思缜密深沉,彼时还不确定家中下人包藏祸心,一些亲戚虎视眈眈,周围村民不怀好意的情况下,就拉拢了剿山匪,但大多数人都认为要不是周瑛当机立断,周至柔的小命保不住,他自己要魂归西天。 之后还要去找证据,不能单纯用一面之词结案,陈继珍还建议,要证明附近的村民真的有参与偷盗香枫里银库,很简单,挖地三尺,看看各家的菜地啊,睡炕,以及粪坑…… 普通老百姓是不一样的。商人拿到钱会去进货,然后去买卖,纨绔得到钱会去花楼喝酒消遣,而普通百姓,尤其是受过苦受过灾难的,他们拿到手的钱不会零零散散的花掉,反而会聚集起来,藏起来。 再没有比自家的菜地……粪坑下更安全的了。 只要派去的人,在香枫里附近的村落能挖到银元宝,注意不是碎银子,碎银子可能是打赏的。而每个重量五两十两银元宝绝对不会。 若是成批,十个八个,甚至上百个,那就不需要解释了。 当时在香枫里做工,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是清白无辜的。明明家就在附近,深夜里不回自己的家,莫名发现着火了,也不早点逃命,还留在庄子上的,还能有其他的原因吗? 这案子已经大白于天下了。对周家兄妹没有任何威胁的可能。然而谁知道呢,下一刻,就迎来正面一击。 章岂订婚了。 不是他从前的未婚妻翁氏,而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女人。 周至柔本以为自己会像个歇斯底里的弃妇,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咬牙切齿暗中调查那个女人的身份背景,不择手段也要把章岂抢回来。 没想到身体有自己的主张。 身体只想睡觉。 所以她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听着风声,听着雨声,睡饱了就坐起来吃吃西瓜,感受着夏日的沁凉美好。 连着两日,她懒散的不成样子。不是没有人跑到她面前嘀嘀咕咕,可惜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没记住。 每一次说起,她都要重复问一句,“阿什利是谁?” “阿什利,阿什利就是章岂找的那个女人啊。” “哦,那你继续说。” 每到这时,周璇就又会用无比担心的目光看着她。 周瑶也和周琼咬起了耳朵,“三姐姐是不是脑袋坏掉了?承受不了心上人变心的噩耗?” 周琼就恶狠狠地道,“男人真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太坏了!” “我偷偷的去看了那个雪族圣女一眼,长得真是好看!我觉得也不能完全怪人家。章公子肯定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世子之位。“” “那就能原谅了吗?狗屎!他就是一坨狗屎!为了富贵权力而放弃我姐姐,只能说明他的心目中早被权利蒙化了眼睛。” “你也别骂人了,唉,这不是没成吗。谁能想到靖远侯竟然如此的无情,对儿子也翻脸不认。世子之位没有给,还把章岂逐出家门。这真是……太可怜了。” “我才不觉得他可怜。” 周家几个姐妹私下里议论,一方面不停地咒骂章岂,另一方面则觉得章家太复杂了,尤其是靖远侯章旻,简直无法形容。 “这么看来没有嫁过去也是喜事一桩啊。不然不也和大姐姐一样吗?” 想到大姐姐周瑾的婚姻,几个姐妹都是一阵伤感。 成婚前那么善良端庄大气的周瑾,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上次回家一趟,几乎没有人能认出这样一个沉闷拘谨木讷的女子,就是她们引以为傲的大姐。 “怪不得人们都说,女子的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稍有不慎,这辈子就完了。” 不说周家姐妹私底下的议论。周瑛内心里挺不好受的,就是他一直主张和撮合。哪里晓得会是这样的结果? “重生了,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若是上辈子,周瑛哪里需要做各种撮合的事情啊,只要从他手指缝里露出一丝丝机会,章岂都像嗅到味道的……那啥,马上冲上来,不带半点犹豫的。 可这辈子,怎么弄来弄去,还是差了一点点。 明明是两情相悦。 明明是两小无猜。 怎么反而弄拧了似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人心险恶 周瑛比自己的婚事还上心。 都是男人,他很能理解,遇到阿什莉那样的美人,不动心是很难的。但动心归动心,章岂和柔娘那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基础,怎么可能说抛下就全抛下了? 尤其是章岂那样性格坚定执着的人,更是不会轻易改变。 他觉得这中间肯定有一些问题。 奈何几次去章家,都没碰到章岂。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这就有点不负责任了。 身为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担当的逃避? 加上上辈子的了解,周瑛觉得章岂不应该啊,明明都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要是肯低头,那也不是他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难道……章岂还小,还没成长到足够程度?” 周瑛喃喃自语,心说,上辈子他知道的章岂,是他的对手,是他的大敌,虽然有些混不吝,可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的人品。没有比敌人更了解的了! 偏偏这段时日他行动不方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纵火案的相关事情烦着他,各种好奇的眼光紧紧盯着。他想私下找人都没办法——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他根本抽不出空去! 周家也没替周至柔出头。 是,之前许淑妃是出面做媒,可周家不是没答应么,推说要考量。现在章岂另外定亲了,怎么,还需要向周家交代不成? 若如此,那不讲道理的就成了周家了。周家上下已经因纵火案卷入了漩涡之中,不想让舆论更沸腾了。 过了半月余,陈继珍建议的证据,陆陆续续找回来了。这次刑部出了风头,就没更大扩大影响力,把搜索证据的重任交给大理寺和甘州州府和当地的县衙。 刑部只是派来几个小喽啰从头到尾盯了一遍,然后负责押送回京,非常低调。 “真像大白了?” “是!” 整整八车的银箱子,是从香枫里附近十几个村落里搜罗出来的。 能相信吗?陈继珍一点也没有料错。真的有人家把这些银子来到自家的粪坑下面,导致这些银子一股不好明说的味道。 八车银子,把腐朽的,烂掉的,装银子箱子丢掉,还有二千六百两呢。这些年一直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的,表面还亮闪闪的。 现在谁还要再说这些银子是金氏夫人大方赏赐的,就等于在打自己的脸了。在手头松的当家人,也不可能把自家银库的银子通通送人吧?那既然是赏赐的,又何必躲躲闪闪藏起来,不敢让人知道? “该死的,这些胆大包天的偷盗贱民全都抓起来了吗?” “倒是想抓,但是没有……大人,实在人太多了,杂七杂八加起来有两三百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甘泉县衙根本装不下,衙役才拿出锁链,就一大群人哭爹喊娘在地上打滚,实在抓不了啊!就只抓了几个带头的和村老,就是他们组织村民去偷盗的。” “真是可恶啊。” “启禀大人,周家兄妹递了一张状纸,请求宽恕这些无知的村民。” “什么?” 大理寺上下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宽容大度”的苦主。家里被烧了,损失惨淡,人家默默接受了。底下奴才反叛,私下结伙打算暗害小主人,默默忍受了。现在知道那些村民也在偷盗,甚至有意无意助燃了火灾,也不想牵扩大事态,也太……知大体顾大局了吧! “周家的状纸怎么说的?” “周家兄妹表示不追究了,过去的就让它烟消云散吧,再提起对谁都是伤害。他们兄妹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想人们总是关注此案,让她们不能清静。” “不是宽容,而是没办法了啊!”有那办案老道的叹息一声,忽然见上司大理寺我徐茂清一脸不痛快,连忙收敛了声音。 “大人现在此案只等宣判了。” “怎么判?经常的老百姓都看着,那些偷盗的村民都该抓回来才是!” “不妥,不妥,大人,法不责众。正要把一两百号的人全抓了回来,只怕会激起民变。” …… “因为不能激起民愤。” 书房内,周探花如此对自己的两个儿女说道,“我让人以你们兄妹的名义去上了个状纸,陈述案情,表明愿意原谅当地村民,让他们归还了事。” 说完后,他静静的看着周瑛和周至柔,“此案到此为止!” 周瑛现在的关注点是妹妹和准妹夫分道扬镳了,怎么能好端端分手了呢?纵火案都过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提出要求,希望父亲能多关注一下章家那边的动静。 尤其是近来失踪的章岂,肯定要找到人回来,把莫须有定亲的事情解决啊。 周至柔没有接口兄长的话,而是直愣愣的看着周探花,反问道,“我愿意宽容大度,那对方也愿意这样对我吗?要是他们喋喋不休,不依不饶呢?” “怎么会?放他们一马就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周至柔讥讽一笑,“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他们也不是不好。他们还不是里外串通,该怎么偷就怎么偷?” 随后笑得有一些渗人,“何况那些银子埋在他们家的菜地里十年了。十年了,足够他们根深固定地认为那些银子就是他们自己的。” “是他们用辛勤劳动和智慧换来的。现在银子都挖走了,等于深深挖走了他们后半生的养老钱财,子孙发达的钱财,他们不敢怨恨挖走银子的衙役,难道还会感激我这个苦主?” “不信等着看吧。” 周庆书对人性就看得够黑暗,惊然发觉,他的女儿也是。 缓和了语气,他缓缓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放心,闹不出什么乱子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周至柔摇头,“我相信人心里有一杆秤,我也相信人性本恶。为了自保,请别怪我暗中做一些准备。若是就这么轻易的结案了事,那这后招不过博人一笑。若是……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周至柔有什么办法? 当然是老法子了,招数不在于推陈出新,而在于有用。 第二百四十九章 人心难测 有句古语形容得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周至柔虽然远离甘泉县十年了,但对那边的关注一直没有少过。她上辈子出嫁和离,有过一段时间的自由,就曾经找机会回去过。因为于情于理,金氏的坟墓还在云雾山上,她当女儿的自然该回去祭拜一二。 彼时,周家不肯接受,金家也不能把出嫁的女儿迁坟回来。金氏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云雾山上,陪伴她的只有她生前最喜欢的云雾茶树。想想看,也挺可怜的。 她初时回去,见山川广阔,云雾轻灵,还有茶树和泥土泉水的清香,便觉得心旷神怡,自己死了,能躺在这山清水秀之地也算不错了,就不曾想过迁坟的事情。请来周围村落的村老,感谢他们这些年对母亲坟茔的照顾,还很是撒了一笔钱,用来照顾孤老。 后来发现香枫里周围的村民,一面暗暗怀念金氏活着的时候,每逢佳节的赏赐,对周围邻里的照顾,然后借着金氏的“慈悲““宽容“,暗指她撒钱的力度太小了,配不上她的身份。她就呵呵一笑,根本不理睬。 次日,就发现云雾山的茶树被小孩子胡闹,踩坏了好几棵。 她生气,但生气得有限,毕竟她喜欢花茶,红茶,更胜过绿茶。 责备了几句,原想着小孩子淘气,要是她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不就显得自己度量很浅薄?本意是过来道歉,哪怕假装呢,家长表示个态度出来,那她也就算了。 可没想到,变本加厉了,小孩子根本无所畏惧的,冲到云雾山,一顿乱爬,把好好规划的茶树东砍西拆,好好的半亩茶园,都被毁了个个干净。 这下,她动怒了,非要抓到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村老唯唯诺诺,很是生气的要开祠堂,惩罚玩闹的孩子。几个妇孺哭着喊着,又在地上打滚撒泼,闹得很不像样子。最后,闹了七八天,倒成了她的不是。 因为她不宽容,不仁慈,才让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周至柔何时受过这种气? 本来过来祭拜金氏,她心里就藏着一股气,加上身体不好,旅行劳累,只想快速完事后,回京城找个庄子休养。无知愚蠢的村民想和她斗智斗勇,她没工夫啊! 直接质问村老,能不能管好自己村子里的人?不能的话,她去请衙门的人过来。 嗯,立刻处置了。 玩闹的小孩子被种种敲打了一顿,打得屁股都烂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想要的赔偿,想要云雾山恢复原样。 但已经不可能了。 兴致败坏透了,懒得见村老们了,她准备打道回府,收拾收拾东西就离开。并且觉得,只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香枫里了。 哪知道她前脚才走,还不到三天,周瑛的人追出二十里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得罪周围村民? 等她调头回去,才发现云雾山上的金氏之墓,被人泼了狗血,墓碑表面的字迹全部涂黑了。 周瑛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喝骂她不孝,不仁,不义! 周至柔的感受就是,晴天一个霹雳,无妄之灾! 她是这么好欺负陷害的人么?既然墓碑都被亵渎了,那么坟茔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呢?她直接报官,说母亲的坟墓被人偷盗了! 偷盗多少,损失多大,都是她说得算。 村老们互相搀扶着过来喊冤,说他们一直敬重金夫人,不曾动过坟茔。 可惜老天不能作证,再说,那狗血是谁淋的? 挨家挨户的收,若是什么都没搜罗出来,那是她含血喷人。不过撒网式的深耕搜索,找出的金簪子,金镯子,还有各种银元宝,怎么解释? …… 回想前尘旧事,周至柔非常确定,香枫里的周围百姓,是一群非常有生存智慧的百姓。谁要是小看了他们,一定会让他们欺负得灰头土脸。白花了钱,还落得一身骚。 要怎么对付,简单,恨恨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甜枣刚刚入口,才品味出一点甜滋味,就立刻再打一棒子,然后再给个甜枣……如此反复个三次回,就老实了。 不然,没完没了的,尤其擅长蹬鼻子上脸。 从周庆书的书房里出来后,周瑛一个劲的埋怨,“你怎么不让他想办法找章岂呢?章岂失踪了多日了,你就不担心他?“ “不担心。你找不到他,因为他在躲我。等他不想躲了,自然就出来了。“ “躲你,他为什么要躲你?这才是关键,柔娘,你平日里聪明伶俐,怎么这个时候犯傻啊。那个谁,雪族的圣女阿什利,我见过两回,果真是冰肌玉骨……你……不是我长别人志气啊,你比她的确弱了一截。所以这个时候,一定要赶紧找到章岂。“ “找到后呢?干嘛?“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多少年感情,能说散就散?他和雪族圣女相识多久,怎么能比你们之间多年的感情?“ “感情不是比较出来的。如果他需要衡量再三,才能决定的话,让我更应该给他空间,让他好好考虑!“ “千万别……只怕那时候,他就一冲动……“ 周至柔淡淡一笑,“哥,看来你对我没什么信心。“ 周瑛赶紧道,“不是对你没信心,而是那雪族圣女阿什利,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女,如天仙下凡,看着就不像是人间凡人……“ “那我……是不是该成全他?“ “傻了!成全他什么!章岂要是敢背信弃义,看我怎么收拾他!“ 周至柔不愿意继续谈这个话题,“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不属于我的,强留也是无用。章岂若是心动了,对那雪族圣女有半分钦慕之意,那我就输了。我心甘情愿的退出,不会纠缠他半分。“ “傻妹妹,你以为还是……那以前么!以前的你,别说对他录个笑脸了,就是随便一个眼神,一个招手,他就傻不愣登的跑过来,任你驱使。现在的他,不一样了。“ “哦,有什么不一样?因为从前的我,对他不屑一顾么?“ 周至柔反问。 问得周瑛哑口无言。 不喜欢你时,被当成掌心宝。 喜欢了,反而不值钱? 这是什么道理? 周瑛无法解释,只能重重叹一口气,“妹,我总觉得,眼下这个节骨眼是关键。你暂时松松那什么案子,案子的事情什么时候了结都无关紧要。但是你和章岂的事情,眼下是最重要的时刻,一个不好,就完了!“ “我和他好不好,取决于他的心。他想走,谁也留不住。我也不会留。“ 劝不了,周瑛只能摇摇头,“罢了,我尽早去把章岂找到,把他带到你面前,好好沟通说说吧。你们之间……我再怎么着急也无用!“ 周瑛自己去忙活找人的事情了,周至柔也操起老本行,找了个戏园子,几个戏班子的老班主,她出钱,出本子,找最红的旦角,丑角给她排戏! 排什么戏? 就是进来最热闹的,最引人关注的<元宝记>啊! 以香枫里纵火案为背景,周边邻里老老小小,她全写了,并且占了不少的戏份。 本来想要推出一出新戏,就不容易。因为看戏的观众,喜欢的是男主女主之间的姻缘,好事多磨,还有一些嘲讽当朝黑暗,官官相护戏码。 后者肯定要碰触高压线的,周至柔碰都不碰,她的戏本子,突出一个“奇“字。以刑部女捕头陈继珍为原型,写她先在某个大户人家当差,是受重视的大丫鬟。忽然家里买了个丫鬟,听说是在香枫里大火的幸存者,起了怜悯之心,处处照顾人家。 后来,她年纪大了,该出嫁了。没想到遭遇了骗婚!夫家明明知道她未来的夫婿有痨病,活不长久,还骗着她嫁过去。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也认命了,好好的照顾夫婿,念着夫妻之情,希望丈夫能多陪她一段时间。 如此过了三年,丈夫终于撒手人寰。 夫家也还够情分,愿意养她终老,只是让她过继兄弟家的孩子。说句实话,兄长家的孩子不是外人,养是可以养的,但好端端把人家孩子从亲生父母那里夺过来,于心不忍。况且收养过来的孩子,就只她一个娘,却没有爹,就能幸福么? 因为孩子的事情,和婆母起了矛盾。但这矛盾不是那等尖锐的,互相不能相容的矛盾,而是出于关怀。婆母也难过媳妇年轻,将来的日子怎么办? 女主陈继珍就道,她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趁年轻给自己存一份养老钱? 于是出来做事,正巧遇到有官员在调查香枫里纵火案的事情,她就想到从前院子里的小姐妹,想要帮人家找出凶手……一来二去,就成了刑部的编外成员。 中间经历的事情一笔概括。 京城人民,对刑部那位传奇的女捕头,是非常好奇的,乍一听新戏本子的写的事情是关于她,立刻就关注了,每天不拉的去听戏。 戏越来越红,怪异的是这戏捧红的不是唱功身段都出众的旦角,而是那丑角。这丑角每每在台上扭捏作态,说些歪理邪说,偏偏都说到人的心里去,叫人反驳不了。 比如有一句,“咱本是寻常人,不爱偷,也不爱摸的,可有那银元宝白生生,可爱爱的摆在路上,周围没有过路人,你能忍住不拿么?“ “他家有金山银山,我只拿了一块,算得上罪大恶极么?“ “她心肠特别好,听说我家里老人生病,还掉了眼泪。我不要眼泪,只要一块银元宝,不可以么?“ “是银子值钱,还是眼泪值钱?那富贵人家的头发丝,都金贵的不得了,得拿千年的人参晚年的雪莲养着。若是她的眼泪不值钱,那我就还给她算了……“ 如此种种,听得人想笑,可细想想,好像也有一番道理。 直到某位大儒偶然路过听了,气得不轻,不顾戏园子是公开场合,一连串之乎者也臭骂,“不知羞,礼仪败坏的东西!“ “不告而取,就是偷!“ “偷大财,和偷小财,都是偷!“ “人家给你的,你可以拿。“ “人家没有给你的,你偷拿了,和抢有什么分别!“ 戏被骂了。 围观的老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价值观,毕竟能在京城生存,家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余财。比不上那些权贵老爷,比起乞丐还是强一些吧。若是遇到个穷的,就得“被迫“施舍给人家,那谁受得了? 这戏,消停了一顿时间。周至柔投了大本钱,却没有足够的收益,看似亏大了。 然而她没料错,香枫里那些村民哪里甘心呢,拖家带口的,上京城告御状来了! 人家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先不说刑部大理寺的人从他们家里抢了多少银子走,只说他们家死的那些人呢,白白就被烧死在香枫里了啊? 他们要周家人偿命。 不偿命也行,得赔银子。 大理寺的人都惊呆了,“案子已经结了,只是还没宣判。你们过来,是反过来控告周家兄妹?“ “对,就是告他们,香枫里不是她家的庄子们,我家的人死在香枫里了啊,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死了啊,不给一个交代吗?“ “可是,他们都是去偷盗,才被烧死的!“ “我呸,谁亲眼看到他们偷了?他们就是去做工的,是金夫人死了,需要人手帮衬,我们周围村子上的人才好心过去帮忙的。“ “银子可为证据,不是偷的,那你们家菜地粪坑里哪里来的银元宝?“ “偷……是之前偷。那日没有偷。那日死在庄子上的人没有偷……你们张口闭口偷,又没有人赃俱获,都是在瞎猜乱说的!“ 这,已经板上钉钉的案子也能翻过来?别说,大理寺徐茂清就接案了,宣布案情复杂,容后再审。 周至柔顾不上案件反复了,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客人。 这位客人不是别人,就是抢先一步和章岂定亲的雪族圣女阿什莉。 第二百五十章 绑架 在见到阿什利之前,周至柔根本没有把所谓的雪族圣女当一回事。章岂岂是那么容易被美色迷晕头的人?如果是,他上辈子的坚定痴情,就成了笑话了。 所以等见到了阿什利,她还有心情静静的欣赏对方的美貌。 诚然,并称“双绝“的朝颜和江心月,在阿什利面前不占什么优势。如果比喻,朝颜是仙女系的容貌,越是单薄越是纤尘不染,那股子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着实百年难得一见。江心月是江南女子妩媚中的极致,一双剪水秋瞳,看谁都像脉脉含情,冷不丁被她看了一眼,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简而言之,两女都是淡颜系的,妆容清淡,即使身着素服,依旧足够美丽动人,如山边的一抹微云,淡淡看着,就已经足够美好。 可那阿什利,就是惊鸿一瞥的艳压四方。 她有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不似中原女子挽了发髻,她是编发,头顶中间分了个缝隙,发丝一缕缕的朝耳后编麻花辫,中间点缀以红黄等各色小花,细细看,才知道那些花瓣都是宝石制作而成的。 她的肌肤白腻如雪,丝毫斑点和毛孔都不见,比最上等的甜白瓷瓷器,还要细腻。 她的眼眸,如一汪深蓝的水潭,深不见底,迎着她的目光,好像看着星星碎片摇晃的落入天河里。 蓝眼睛,嗯,很明显,不是中原血统了。 周至柔对阿什利的美貌,称赞不已,夸赞是她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外邦女子。 注意,是今生。 上辈子她见过的广告中,各种大片中,花枝招展的异域女子可多了,甭管白皮的,还是黑皮的,都能挖掘出五官精致到极点,身材令人喷血的美女。 横向一比,阿什利虽然也惊艳,但落到维密众神之中,落到某奥影后群体中,落到各色顶级杂志的模特中,也只能算是中等吧。 何况,怎么说呢,外邦女子多数年轻时凭着深邃眼眸,高挺鼻梁,以及干净利落的下颔弧线,美艳惊人。然而这种美丽的保质期太短了。大概是五官太过立体的缘故,眼睛周围的细纹特别明显,再等岁月不肯饶恕的在嘴唇鼻翼周围留下痕迹,那衰老就只能凭借高科技手段了。 后天雕琢,怎么比得上天然成就? 不似中原女子,真正骨相皮相都优异的美女,把美丽停留个二三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困难。 今生,周至柔就属于皮相骨相兼而有之的,所以,站在阿什利面前,她无所畏惧。完全没有容貌落于下风的溃败感,自惭形秽感。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阿什利的美丽都快凋谢了,而她,还处于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季节。 “听说你想见我?“ 她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情敌见面的慌张。 “是。我来告诉你,岂哥哥,是我的清朗了。你,不要缠着他了。“ 阿什利的汉话,有些蹩脚。 落入周至柔的耳中,不是她挑刺,而是这逻辑关系就不对啊。 “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缠着他呀。我甚至连他身在何方都不知道,如何缠着呢?“ “哼,总之,总之他是我的了!你不能想着他!“阿什利一着急,张口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外族话,然后霸道的禁制周至柔思念。 周至柔凝神听了,感叹自己的语言天赋怎么就这么好呢? 没有听懂阿什利说的是什么,但她每个音节都记住了。然后还能分析,应该属于什么语言体系?她要不要拿出上辈子考级的勤奋,学一学? 片刻后她打消了念头,因为她们打交道的机会,应该不会太多。 “阿什利圣女,是吗?你是雪族的圣女,我不知道你从小生活的环境如何,也不知道谁让你找到我的,不过你来到中原,应该学习中原的礼数。在我们这里,要懂得礼节。像你这样,贸贸然到人家家里来,还下命令似的叫人听你的话,是可能被人殴打赶出门的。“ “你,你,敢打我?“ “你别紧张啊,我只是打个比方。我们周家,是诗书传家,喜欢讲道理,不喜欢打人。我只是告诉你,不该这样空着手上门,更不该随随便便张口就让别人想谁。我心里想谁,那是我的事情,他都没有阻止,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呢?“ 阿什利肌肤是雪白的,不过年轻的女孩皮肤真是水嫩,一着急,就透着一股红晕出来,加上那璀璨如星的眼眸,衬托得她更美艳了。 “我,就要说不。你不能,你不可以,你发誓,发誓说“ 说着说着,她就走上来了,还抓住周至柔的手腕,紧紧盯着她,逼迫她发誓。 这就不仅仅是失礼了。 “抱歉,雪族圣女初来乍到,不通礼数。还望周姑娘海涵。“ 阿什利身边跟着的两个妇人,阻止了阿什利继续逼迫,阿什利着急,嘴里屋里吧唧又吐出一连串词语。 “你们是吃准我不好追究啊。“周至柔轻轻一叹,也失去了兴趣,淡淡对那妇人道,“请去吧,我和这位雪族圣女没什么好说的章岂已经失踪了,其实这件事由他来说明是最好的。他选择了和雪族圣女定亲,那我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不会不顾廉耻的。他总也不出现,我就非常莫名其妙。“ “您不必多想。章岂公子已经和雪族圣女定亲了,无可更改。相信要不了多久,章岂公子就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 周至柔表面微微一笑,看着对面同样笃定的笑容,她的心沉了下去。 不请自来的恶客终于走了,周至柔没心情相送,自回到房间休息。丫鬟忍耐不住,悄悄走过来,“奴婢刚刚替姑娘送客,谁知道送到门口了,那嬷嬷忽然调头,说,劝劝你们姑娘,莫要耽误了好光阴雪族圣女带着人有十数万人口归顺南魏,是连皇帝都要奖赏封赐的前程如何,章岂公子早已做好选择。“ 周至柔眼眸都懒得抬,“又是老生常谈了,不用理会。“ “可她还说,说姑娘不用抓着雪族圣女的错误不放,雪族圣女冰雪聪明,连宫里的娘娘都夸赞。规矩礼仪总有学会的一天,然而身份是不能改变的。次一等,就是次一等。“ 周至柔的冷静,终于截止到此刻。 “什么?她是我次一等?“ 眉梢微微一动,她忍不住想笑了,“你怎么回的?“ “奴婢怕给姑娘招惹祸端,不敢直接骂鬼佬,就偷偷的好奇追问,那圣女的眼睛长得那么奇怪,要是生的儿子女儿也是五颜六色的眼珠儿,该怎么办?“ “你个小机灵鬼儿,这么说人家,不怕人家打你!“ “在周家的地界儿,她敢动手,奴婢立刻叫一百个人,一人还一巴掌,非把她们面皮都打烂不可。分明是她们自己下贱的跑过来耀武扬威姑娘又没招惹她们!“ “这只是开头,未来只怕“周至柔轻轻叹一口气,心道,章岂,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现在还不给我一个交代?难道你真的变心了? 不,我绝不相信。 那个风雪中带着兵过来,怕她被抄家灭族大罪拖累的人,怎么会变心?在观音殿共同度过的一晚,是她的凝心刻骨,她稍稍动摇了一丁点,都觉得愧疚,都觉得对不起那么真挚的爱意。 可是,婚约都定下了。现任的未婚妻阿什利都露面了,她心急,她慌张,她表面强撑的勇气,根本不堪一击。 周至柔能看穿她的色厉内荏的本质,可是,她却不想戳穿。 因为她知道,这处境,不是阿什利一个人造成的。 她更多的,是把阿什利当成一个工具人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送走意外来客阿什利后,周至柔还以为章岂会很快出现,没想到他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周瑛的人找遍了京城,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这真的不合章岂的为人了。 以他的性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变心也是公明正大的,根本不屑掩藏。 想着想着,越发觉得不对劲。某个午后,她忽然惊醒,前后一思量,觉得自己竟然钻了牛角尖想错了!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等,等章岂主动出来给她一个明白。要么在一起,要么分开,痛痛快快的,别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人难受。如果章岂选择了为前程放弃他们的感情,周至柔接受,而且她不会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背叛,是真的有了第三者。 为了前程,各奔东西,不是背叛,只能说两人的人生线路发生了分歧,要分开了。应该算是和平分手。毕竟,爱情,只是精神的一种奢移品,没有,也行。比起理想啊,事业啊,和想要的生活方式啊,人生需要追求的,很多。 章岂还年轻,爱情是什么,也需要足够的人生阅历才能知道珍贵。他现在的年纪,加上他的身份,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最难懂得的,就是珍惜。 所以,假如她被随随便便放弃了,周至柔难过归难过,绝对不会要死要活的,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完了。 失恋么,谁没失过几回?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忽视了章岂的性格,一向是固执坚定的,就像那个夜晚,他坐在观音殿内,看了她一夜。 感情早就表露过了,你不接受,那我也用我的方式对你好。 深深反思后,周至柔沉着的抿着唇, “哥,我觉得章岂被人绑架了。“ “啊?不会吧,我看章家上下,一点紧张也没有。“ “那是因为,绑架章岂的,就是他们!你不要乱找了,到章岂平常去的地方找,肯定找不到人的。这样,你跟着靖远侯府的罗伯,看他去哪里,不要盯得太紧。免得被发现了。“ “不是的,柔娘,你怎么觉得章家绑架章岂?难道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可能,他只是区区世子,又是外族出身,做别的事情就罢了,想要绑架章岂,靖远府邸上下,没人会听他的。“ “那要是靖远侯亲自吩咐呢?哥,你忘记了,当年,章岂还是世子的时候,不也被发配到了甘州的乡下?庄家,只是伺候过的下人,除了忠心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靖远侯不也狠心的把章岂丢过去了?“ 周瑛还是无法相信,“那也不至于绑架吧“ “如果定亲是靖远侯的主意,如果章岂坚决不从呢?“ “可靖远侯不是改立了世子,还把章岂赶出家门了?“ “赶出家门,是为确保侯府的传承,不代表章旻不爱儿子了。或许,他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补偿章岂!“ “那也太过分了。“周瑛听了,设身处地的一想,顿时觉得章旻比他亲爹周庆书,更可恶些。 周庆书只是利用子女,无情就无情了些,谁让自己倒霉,托生成了他的子女呢。 而章旻则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却做着暗中插刀,背地里放冷箭的事情,还美名其曰“这是为你好“。 为你个屁好! 你问过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了么? 你拿着你定义的好,强加到子女身上,还要子女感恩,这是什么道理? 再说了,“为你好“,就可以万能招牌了么?任何事情,只要是“为你好“,就得听从? 周瑛摇摇头,很是为章岂的悲哀了一会儿。 收拾收拾心情,出门他就找人跟踪罗伯,果然,不到三天,就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平常很少往烟花之地的罗将军,竟然包了最负盛名的花魁,怎么,想做入幕之宾么? 周瑛觉得很是奇怪,就带着几个友朋,趁着酒酣之际,一起去了那花楼,凭着才华名声,以及近来漩涡一样的热搜体质,轻易而举的见到了花魁。 只是这花魁奇怪,竟然不肯留宿。 周瑛倒也不为难,趁夜色就离开了,等人不防备的时候又调头进去,趁着醉意一间间的找寻,果然在这花楼中的一处清倌人闺房中,找到了章岂。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乌龙定亲 章岂被解救成功之后一言不发,对于他怎么流落到青楼,并被困长达半个月之久,绝口不提。 周瑛想笑,可是想想这段时间以来,他到处奔走找人,还曾经暗中责骂对方,却也笑不出声来。 只能无声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有家不能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反正站在章家的大门前,章岂凝望了片刻,就毫不迟疑地调头走开。 他没有回京城附近的庄子里,对之前伺候他的琥珀的下人也没有问。那么他被绑架的细节,其实也不需要查询什么了。 周瑛仔细想了想,发现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假设换了他自己,恐怕也要气得发狂。 “没啥了,你日后自己小心些吧。那些不可信不可靠的尽量打发掉。对了,那个谁,雪族圣女阿什莉来找柔娘了,说了一通奇奇怪怪的话,着实让人愤怒呢。” “替我转告她,再等我一段时间。” “嗯。”周瑛点头,并没有什么疑惑的,调头走了。 他不知道,章岂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 人生有很多事是没有办法重来,即使知道了结果那又如何,该撞的头破血流还是会撞。没有几个人可以对抗自己的本心本性。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章岂从被绑架的困局解脱以后,周瑛还以为他会沉寂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立刻就在鸿雁楼流传的小道消息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章岂进宫了,身为外男拜见淑妃娘娘,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哪怕除非娘娘早在陛下面前背书,称呼章岂为她的干儿子,亲外甥,也难免宫廷内外的悠悠众口。 别的不提,至少引得九皇子就不大痛快。 “退婚了,退婚成功了?” 周家梅园内,周至柔有些吃惊地问。 她知道,章岂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可也没有想到定亲和退亲两件事,都跟快刀斩乱麻一样,嗖了一下,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成真的了。 也未免有些儿戏? “唉,听说是章岂在淑妃面前苦求了许久,淑妃娘娘才心软答应的。” “她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周至柔不喜的皱眉,“章岂的婚事与她有何关系,她想掌控,无非是想给九皇子助力。” “九皇子是天命之君。”周瑛道,“在诸皇子中虽然年幼,不过三五年之后,就有明君气质显现,到时候,文官武臣,投奔的不少。柔娘,你不要先入为主,因为淑妃娘娘阻拦过你和章岂的姻缘,就怀恨在心。” “我才没那么傻呢。”周至柔心说,去记恨未来皇帝的亲娘,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唯一需要担忧的,反而是淑妃娘娘开始宴请了周家长辈,还请了一些大臣的女眷,曾经暗示做媒,为她和章岂联姻。结果后来自打自脸,让章岂和别的女子定亲。 以后她每次进宫,淑妃娘娘都想起这一茬,该怎么办?到时候她自己心里是放下了,反倒是人家心里有槛过不去。 “柔娘,之前我没有细问,因为我相信你的为人处事,接人待物,不可能出岔子。现在我有点疑惑了,你明明知道,淑妃娘娘和章家关系特别,怎么也不下几分功夫?” 要知道上辈子,周至柔病殃殃的,在周家后宅一直饱受排挤,未出嫁之前只有那么几次进宫的机会,就这样她也牢牢地抓住了,得到宫中娘娘的怜悯爱惜,还让太医院的太医给她治疗。 这种本事,现在拿出三四分,也不愁淑妃娘娘不能改观啊! 周至柔反思,难道说这辈子她身体健康,又顺利地继承金夫人的部分财产,心境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 因为她没有多少畏惧之心了,总觉得天下之大,难道还没容身之处吗?此处过不了,他还可以游山玩水,过逍遥快活的日子。淑妃娘娘再尊贵,一辈子也只能待在宫城之内。 只能说她的本质,还是不喜欢尊卑森严的,自尊被打压的再厉害,只要一有苗头就立刻舒展出来。不喜欢认输,不喜欢低人一等,不喜欢自甘下贱。 周至柔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不是婆婆胜似婆婆的淑妃娘娘,就听说雪族圣女阿什莉去找章岂了。 看来这位圣女的脾气不太好。之前过来见周至柔,就浑身冒刺的下命令,逼迫的她发誓不准见章岂,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也允许她发号施令,恐吓别人? 在周至柔这里折戟后,和章岂的谈判也非常不利,听说还动手了,当着诸位公妃和皇子的面,大打出手。踩坏了御花园的花花草草无数。 还是几位太妃出面干涉了,制止了两人继续殴打的行为。 章岂被关了禁闭,以示惩罚。 朝臣们知道,纷纷上折子参奏章岂,但是章岂现在没有什么官职在身,全靠着淑妃娘娘宠爱,才有了进宫的腰牌。 再怎么参奏还能如何?还能一撸撸到底吗?本来世子之位就已经没有了啊! 这些玉石们也有自己的攻击发泄办法,参奏章岂的父亲靖远侯章旻,骂他教子不方。 朝臣们一窝蜂地攻击章家。 倒是皇子皇女们,都为章岂说情。 原来所谓的定亲就是一个乌龙。章岂曾经东梁,在名闻天下的小松山门下求学,这件事已经被公开公布了。但是无人知道,章岂中间离开过小松山一段时间,就是为了联络雪族。 这件事说来话长,第一代的靖远侯,也就是章岂曾祖父,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可以说为南魏的版图疆土扩张,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他老人家生前最后一场战役,就达到东齐国的领域内,并且和当时的雪族长老不打不相识,立下了一个契约。 后来时事变化,这契约没能实现。直到章岂的到来。 其实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这就是老侯爷,老谋深算,生怕自己之后,家族子孙再无一个有出息的,是为后代谋一条出路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关禁闭 不说当年老侯爷的谋算有多么精明,这么早布下了棋局,他这番操作,给了章家很大的余地。倘若真到走投无路那一步,还有一个能建功立业的理由,不至于一下子就衰败了。 可以想象得到,章家几代家主都严守着这个秘密,若非章旻的两个儿子争夺世子之位,也不会泄露曝光的。 这,大概是章旻对儿子的补偿了。 而对于南魏朝廷来说,也极有利的。不费一兵一卒,轻易而举地收拢了过万的人口,还在大梁那边安插了钉子。 宣平帝那么刻薄寡恩的皇帝,在疆域图上翻看了半响,就沉默的,把所有弹劾靖远侯的折子,丢到一边,留中不发。其中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一两年内,章家就是得罪满朝文武,也别想动章家。因为宣平皇帝需要开疆扩土的荣耀,这份荣耀之光还在闪烁的时候,谁动了张章家,谁就是太岁上动土了。 不得不说,第一代靖远侯实在是深谋远虑。但万万想不到的事情,他的后代中出了一个情种,说什么都不肯和雪族圣女联姻。 没有解除婚姻关系的两男女互相殴打,也是宫中从未见过的奇景了。 某些御史官员,借题发挥,责怪章岂做事鲁莽,不分轻重,不顾大局,将定下的契约视为无物——要知道人家雪族圣女,可是一得知契约的存在就准备履行约定了,为此不惜拿终身做为条件。 人家一个外族人还是个小女子,都能遵循,你怎么不行呢? 如果说,章家因为这份契约得到了多少好处,那么因为章岂的悔婚,就要承担多大的坏处。 不过说来奇怪,宣平皇帝对于靖远侯一系,向来平平。不然凭着除非娘娘的关系早就青云直上了,把章旻也不可能被逼的把亲生孩子远送偏僻乡野之地。 这不还是因为圣眷不多的缘故吗?章旻自己也明白,他不讨皇帝的欢喜,二十多年君臣一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长相声音还是家世,哪里得罪了皇帝而不自知? 章旻摸不着头脑的事情,章岂就更不明所以了。他在跟阿什利打架的时候,没有想过许多。有人觉得好男不跟女斗,狗屎!战场上这么想的人,死得比谁都快! 何况阿什莉是一个外族女子,他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不鲜明的表白态度,就会被对方就势缠上,那么坑的不是自己吗? 打的狠点,让对方忌惮,以后就不敢了。 打完了他才想起来,哦,这是禁宫之中,这么打架,往严重点说,可能要算是大不敬罪呢。 好在皇帝似乎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几位皇子皇女一求情,章岂就被送到淑妃娘娘的偏殿里关禁闭了。好吃好喝供奉着,哪里像是闭门思过? 九皇子也为章岂求情了,不过他过来探望章岂的时候,有些纳闷。因为章岂丝毫不知他犯了多大的错,更不知道他犯下这样的大错之后,父皇居然没生气?? 不然当那么多皇子,皇女,吃多了撑的替人求情?因为他们敏感地发觉,皇帝希望有人来出面求情,这样有了台阶。 九皇子嘻嘻一笑,“你到底有什么魅力本事?当时让本殿下很好奇……” 章岂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想跟那外族女子共度一生罢了。他她对我也无真心,我对她也无感情,何必强扭在一起?” “你的心中就没有家国吗?为了家国大业,小小牺牲又有何妨?” “那雪族愿意投奔我大魏,是因为他们连年灾年,入不敷出,东梁和之前的东齐一样,对他们一族也只有欺诈压迫。他们为了自身利益,才选择大魏,压根儿跟我没啥关系!” “我娶不娶她,结果都一样!” “既然如此,那我何必忍辱负重,娶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九皇子无所谓的一笑,“你在这里闭门思过,可知你那前任未婚妻如何了?” “一切自有圣裁!” 章岂完全不为所动,也许是因为根本不在乎吧。 “父皇裁定让血族圣女阿什莉,嫁给七哥。” “以后她就是七皇子侧妃了。” 章岂木着脸,“那要恭喜七皇子殿下吗?” “我七哥喜欢体贴入微,柔情似水的女子,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粗鲁女,你把他坑苦了。你觉得他将来,会怎么报答你?” 七皇子的心胸……一向不怎么宽大为怀。章岂不喜欢被人硬塞一个未婚妻,那七皇子自然也不愿意。 可是雪族圣女已经被拒绝一次了,他身为皇子,更要代表家国体面,区区一个女子收到后宅也就完了。要是任性,那可不是一顿关禁闭就能解决的了。 失去圣宠的皇子,下场连失宠的臣子都不如。后者还可以凭着祖宗的功业,亲戚兄弟的帮衬,以及朋友同道同窗的帮助,过得不差的生活。 而失宠的皇子,那待遇落差之大能把人逼疯。心腹纷纷背叛离去,亲兄弟……就是死敌,没过来踩一脚就算厚道的了。要是未来性子不和善的兄弟登上了宝座,那未来的死活都难说了。 七皇子不可能拒绝这门婚事,哪怕明知道雪族圣女阿什莉,不可能带给他什么官场上的助力,更因为她的存在会接受到更多的挑剔与和目光。 能怎么办?只能认了呗。 九皇子随口说笑了几句,背着手地离开了。 走后不久,太子殿下也到了。 “孤今儿去了礼部,忙活到现在才回宫,竟然错过一出好戏,实在可惜可惜。” 章岂觉得自己像是被那围观的猴儿,忍住怒气,“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太子殿下如果想看,可以请金鳞卫的高手过招,他们打的会更好看。” “诶,孤看的不是套路。孤是很奇怪,你就咬定了,不要她?孤看那位雪族圣女,相貌奇特,有如冰雪之姿,皎皎辉映,也不是凡俗之相啊,正好可以与你相配。孤听说你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这有何难?两个都娶了呗?”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不要了 章岂无语的抬头看了一眼,实在无可奈何了,只能道,“太子殿下是千金之体,一举一动关系江山社稷。如何关心到章岂的个人私事上了?“ “好奇嘛!“ 太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名叫“八卦“的光芒,“别怪孤没有提醒你啊,七弟的性子孤拐,本来父皇赐婚,是一件大喜事。可这未婚妻是你不要的,你还不顾颜面的在众人面前和她殴打……“ “不是殴打,殴打是单方面的,欺凌弱小,章岂才不是仗势欺人,持枪凌弱之辈。“ “有什么区别么?好,好,孤不和你分辨这些支微末节了。哎呀,都被你绕糊涂了,孤要说什么来着?对了,老七!老七可是非常不痛快,虽然雪族圣女出奇的漂亮,可他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愿意接受这门婚事?除非,除非……“ 太子不怀好意的冲章岂摇摇头,“除了你消失!“ “怎么样,着急了吧?无端端惹上一位皇子,还是已成年的,入六部行走的皇子!老七已经把你看成是生平大敌,不死不休的,非要除掉你一雪前耻。你说你,何苦呢?“ “是不是后悔了?为了一个女人,划算么?“ 太子啧啧说完,就见章岂的脸色有点阴沉,“太子殿下,原来是说风凉话的?“ “孤明明是一番好意,提醒你别得罪了老七,还以为父皇赐婚,是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那臣还得多谢太子殿下了?“ “好说,孤一向乐于助人。“ 太子笑呵呵的,看着章岂黑脸,不知为什么,心情很是畅快。他出了殿门后,看到幼弟老九,正鬼鬼祟祟的偷看,换做平时一定要训斥了,不过这会儿他想起了自己是兄长,招了招手,“小九躲什么躲?“ “孤是太子,更是你哥哥。你看到孤就跟避猫鼠儿一样,像什么样子!“ 九皇子不爽,扭扭捏捏的过来行礼。 还没弯下腰,太子就一把托住他,“此处没外人,不必见外了。怎么,最近臂力渐长啊,孤捏捏看,果然长肉了。“ 太子一把拉住九皇子,九皇子哪里敢拒绝,只能满心不愉快的跟着。 其实论圣宠,六宫之中,已经没人能比得上许淑妃了。子凭母贵,九皇子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不过,许淑妃却不是没有脑子的蠢货,仗着圣宠就一味横行霸道,相反,她是个极小心的人。对宫人,她刚柔兼济,宽严齐备,只要不违反宫规,通常是非常慈爱宽容的。对皇子皇女,也是足够的关怀照顾。尤其是没有母亲照顾的,不管是不是宣平帝喜欢的孩子,她都一视同仁,至少明面上叫人挑不出错来。 因为许淑妃深深知道,梁贵妃父亲是前兵部尚书,守卫国土有功,李德妃是书香世家出身,父祖都是大儒。即便没有圣宠,依旧能在宫中过得很好。她不一样,她没有母家可以依靠。她能靠自己! 幸甚她的行事规矩,出事规范,被宣平帝十分赞赏。因为许淑妃的“好人缘“,诸多皇子,包括太子殿下,都对九皇子颇有好感。 当然,更大的原因,大概是九皇子面相太鲜嫩了,十几岁的人了,眉梢眼角还是一派天真之色,一看就知道是被父皇母妃的宠爱宠过了,就是个面团般轻不得重不得的“娇儿“。谁会把他当成敌人呢? 九皇子被太子拉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家常话。心里早就腻歪了,看到左右经过的宫人,心说“又拿我当兄友弟恭的工具“,可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配合啊。 不然,他一时犯倔容易,失去了在父皇面前“娇纵“的形象,得不偿失了。 故意顺着太子的话锋,先把雪族前代长老和第一任靖远侯定下的契约,当成传奇感慨了一番,然后说起父皇为什么要将阿什利许配给七皇子,明明诸皇子还有未成亲的? 别的不说,九皇子自己的终身,还没定下呢。 太子殿下笑道,“莫非九弟是着急了?莫着急啊,有父皇和你母妃在,你的妻室定然要精挑细选,没有三五年功夫,怕是定不下来呢。“感叹一声道,“别看那阿什利美貌非常,她毕竟是外族人,生下的子女……到底言不正言不顺……“ 这句话就有些真心的意思了,听得九皇子微微一怔。 太子殿下深深的看了老九一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返回东宫去了。 九皇子一面寻思太子话里的深意,一面暗暗的同情七皇子。 不是同情他娶了一个异族女,会生下混血的血脉,将来在皇族尴尬,得不到足够的认可。 而是父皇明明知道七哥是个心胸不甚宽广的,会介意阿什利定亲过,会介意章岂的存在,章岂一日不死,那就不可能会夫妻和睦,可是为了家国大业,多少不甘只能隐忍——时间久了,怕不会憋坏? 九皇子将心理的猜测和许淑妃说了,“父皇就不能赐个可心儿给七哥?也稍稍弥补上次母妃这里因为丫鬟生出龃龉。“ 许淑妃眉梢都没动一下,“你父皇先是君,其次才是父亲。他对你的兄长怎么安排,是提拔还是训斥,可不是一家之主随便的几句话。你要谨记,你是你,你的兄长们是你的兄长们,他们托生在别人的肚子里,母妃管他们的日常吃穿,管他们生病不受奴才欺凌,管他们风风光光的开牙建府,管他们犯了小错时伸一把手,旁的,母妃一概不问。问也问不了!将来……哪怕是……“ 许淑妃收了话语,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九皇子在诸皇子中显得独一无二,胡闹贪玩,似最不受皇家规矩所限,自由极了,那是她多少年兢兢业业换来的?她可以说,这么多年,就没睡一个安生觉,身在六宫之中,恨不能生一千双眼睛,一千只耳朵,方方面面都看到、听到,这才能管着偌大的皇宫,不出一丝错儿! “皇后薨逝十年多了吧?你……打理得很不错,就连几位太妃都夸赞有加。朕决意年后加封你为皇贵妃,封号‘淑娴’,你欢喜么?“ 想到皇帝和自己说过的话,许淑妃心里安慰许多,看着儿子,她恍惚了,一时觉得等她成了六宫第一人,那么她的儿子是不是也要高出同辈兄弟一截? 随即她凭着多年养成的敏感直觉,赶紧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死死践踏了九十九遍,然后封在心底,打上九十九道死结,生怕不小心泄露出分毫。 越到高处,越要谨慎小心才是…… 许淑妃爱抚的摸着儿子,而母子连心,九皇子哪里不知道母妃所思所想呢?母妃名义上协理六宫,其实没有背景的她,何尝不是战战兢兢,生怕稍有不慎,就一落千丈,落得个不名一文的地步? 他们母子两,在这宫廷之中,一直是孤独的,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助力。 “母妃,那后殿关着的……拒绝了母妃的好意。母妃就容着他?“ “他啊,和他母亲一样,是个一根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能怎么办呢?“ “那就搬来南墙,给他撞一撞啊。横竖在母妃这里,撞得头破血流,也有母妃关心,有太医治疗,死不了。“ “你啊!“许淑妃听了,戳了一下九皇子的脑门,面上却带着深思。 …… “周姑娘,请这边走。“ 周至柔和周璇,周瑶,周琼几姐妹,清一色换上了水波绿的宫装裙,只鬓角以不同颜色的宫花区分,随着缀锦宫的大太监进了内宫。 几姐妹本来以周璇年龄最大,不过随着周至柔身体像抽芽的兰穗伸张,个头已经超过堂姐半个头了。而周瑶,周琼,也有要比肩的趋势。 周家姐妹旁的不说,基本都是“肩平,腰细,腿长“的配置,比娇小玲珑的小家碧玉,身材绝对是一个优势。所以排成一队,竟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进了缀锦宫,许淑妃笑若春风拂面,之前的隔阂好像都不存在。 “早就想见见名扬四海的的周家众千金了,本宫初来京城之时,正遇到周家嫁女。那盛景,本宫一辈子都忘不掉。“ 周璇欠身,“娘娘福缘深厚,岂是寻常人可比?“ “就是,娘娘现在才让人艳羡呢。“周瑶笑嘻嘻的说,周璇微侧头看了她一眼,周瑶立刻闭上了嘴巴,知道说错话了。 “艳羡个什么?本宫进了宫,足足十年,不曾见过娘家人一面。好容易等本宫熬出头了,可以请家人初一十五进宫探看,以慰思亲之情了,本家却不剩什么人了。哎!想到这,本宫心里啊,苦似黄莲。“ 周瑶再次忘记刚刚周璇的警告,控制不住的“安慰“淑妃娘娘,浑然忘记了,淑妃如今宠冠六宫,还需要人安慰么?她要真舍不得亲人,当初干嘛进宫?十年了,足够把亲情淡化了,现在再提起,总不可能是为了博取几个小姑娘的怜悯吧? 周琼就警惕得多,看着周瑶,眼神暗暗焦急。 她求助的看向周至柔,希望能多给几个眼神,按时一下也好。 周至柔却浑身不在意,她进出宫廷多次,很明白眼下许淑妃……这么温柔的态度,必然有所图谋。在图谋没实现之前,周瑶别说只是“心善“的安慰了,就是娇纵任性起来,许淑妃也能装看不见。 你进我退聊了一会儿,许淑妃树立了“温柔““贤惠“的人设,在周家几姐妹面前显得特别和气,静悄悄的剥去了那层“尊卑有别“的隔离。之后,许淑妃才邀请周家女进宫小住。 这次入宫,周家姐妹不是个例,那边李德妃,梁贵妃各有娘家人进宫。一次性这么多出身权贵之家,如花似玉的未嫁女进宫,一般情况下肯定要引起猜忌。不过今次没任何疑问,因为陛下不在宫中,带着几位皇子和六部大臣秋猎去了。 御史台便是认为有问题,写了奏折也没人看——监国太子住在东宫,哪里好管母妃宫中的事情,只是请几个娘家侄女进宫解闷,这也要和家国大事一样当成重要的事情,特意上奏的话,那他每天要处理多少闲杂事情? 周家和许淑妃的娘家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联。 可是人家许淑妃偏偏要请周家的女孩入宫,别人能有什么意见?有,也行,憋回去! 许淑妃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她主动邀请周家女示好,又允许周璇、周瑶,周琼在她管理宫务时旁听,还许周家女参观皇家藏书馆,命画苑的人过来给几姐妹作画,还让教坊的人来表演歌舞。 可是在曲酣人投入的时候,偏偏请了一位不该来的客人——阿什利。 因为和章岂的婚约,周家姐妹,除了周至柔,都觉得非常尴尬。阿什利倒是落落大方,面色如常,按照宫廷的礼节,和周家女见礼——她是皇子侧妃,未过门的,那身份也是高出一截的。 周至柔她们还没出嫁,只能按照各自父兄的官阶等级,给阿什利先行行礼,礼数不能有一丝错漏。 行礼之后,阿什利面带笑容,似有些得意。 故意坐在上首,昂着脖子。 她身后一位……身姿窈窕,相貌格外出色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江心月。 江心月跟在阿什利身后,看着前世的敌人周至柔朝自己躬身行礼,一时是痛快,一时又觉得可笑。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计较些什么。 “来来来,都是些许小矛盾,说开了,就没什么了。阿什利,周家女出身名门,婚事自有父兄定下,你贸贸然闯入人家,质问人家,的确有些失礼。这些时日,学过了礼仪,可知道自己错了?“ 阿什利无所谓的道,“嗯,娘娘。娘娘,我需要向她道歉吗?“ “这个……“许淑妃微微一愣,她本意只是让阿什利知错,可是当众让阿什利认错,这么丢七皇子的面子,只怕七皇子更要记上一笔了。 阿什利却没那么多心眼,直接道,“那就算我错了吧!“ “章岂丢给你了,我不要了!“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姻缘事 阿什利说完,扬起头,下巴优美的扬起一道弧线。 可听听她的话语,让她的美丽瞬间打了个折扣。南魏的民风还是以“含蓄“为美的,宫廷之内的女眷更是如此,不管喜欢还是厌恶,不会大咧咧的表现出来,让人一眼就看穿。 许淑妃的脸色尤其难看。虽然是她主动邀请阿什利的,也明白阿什利的性情,可万万没想到宴会之上,就出现了这么让人尴尬的画面——周至柔还没感觉什么,她第一个就难以忍受了。 在场之中,不提周家姐妹对阿什利的怒目相视,其他人对阿什利的不屑和鄙薄,另一个心里松了口气的,就是江心月了。 她算是许淑妃“指“给七皇子的,这身份么,说上不上,说下不下,比普通没名没分的丫鬟强些,算是从宫里送进七皇子府的,可距离上皇家玉碟,差了好多呢。这不,阿什利进宫赴宴,她还得借着“侧妃“的名义跟着,不然光明正大进宫都难。 别人都看不起侧妃阿什利,这样很好,这样,她才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只是,江心月毕竟两世为人,城府很深,不敢表露得太明显,相反还露出着急,忧心的模样,好像她很关心阿什利一样。 暗暗的拉了下阿什利,“侧妃,七皇子不喜你提起旧事,那个谁,都是前尘往事了,何必提起呢?“ 阿什利大大方方的,“我不提,别人就不知道么?“ “我提了,才说明我早就放下了。你们不提,心里总是想着,才存了心结呢!“ 这……道理也没错。 可听在众人耳中,又是一番心事。具体怎么想,就看个人的立场和……修养了。 周至柔反正适应良好,大概是她遇到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太多了。举杯,对阿什利道,“前尘尽勾销,还是侧妃娘娘心胸开阔。那,就祝侧妃娘娘日后万事随心!“ 阿什利挑高眉毛,鼻翼轻轻的哼了一声,片刻后,也举起酒杯,“我马上要嫁到皇家了,给皇帝当儿媳妇,自然会事事遂心了。“ 真是……天真啊!周至柔心里暗暗一叹,古往今来,嫁到皇家的能有几人幸福?别看那些身居高位的,甚至登上后座的,敢说自己事事遂心的,几乎没有一个! 她和阿什利刚刚化干戈为玉帛,就不费心的提醒了。反正提醒也没有,现实会教导她怎么当一个体面的皇家儿媳。 这次宴会之后,梁贵妃,李德妃等,陆陆续续又举行了几次小型的宴会,许淑妃有时会带上周至柔,有时没带,半个月的宫廷生活,还算过得丰富而……平静,没有闹腾出什么事故出来,给京城百姓的茶余饭后,增添什么佐餐料。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皇帝秋猎出事了。本来猎场都是锦鳞卫过筛子一样,过了好几遍的,安全性绝对能保障。不过,也不能把所有危险动物全部赶走猎杀,那么皇帝带人过来,打什么猎?就打几只野兔么? 所以,会刻意留几只野鹿,野熊之类的,等军中那些神箭手,力士,或者新一代的年轻勇士发挥。不知怎么回事,一只猛虎竟然穿过层层护卫,冲到了皇帝面前。七皇子为了保护皇帝,拼命和老虎厮杀,伤了右腿…… “陛下受伤了?“ 所有宫妃都吓了一大跳。 “没有,陛下安好,只是受了点惊吓,服用过太医的安神汤,就好了。只有七皇子护佑陛下心切,冲到侍卫之前,跟猛虎搏斗……“ “哎呀呀,老七也是,太冲动了。那么多侍卫呢,他怎么就冲到最前面?“ “老七也是关心陛下。“ “关心归关心,他自己也是皇亲贵胄,怎么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有了损伤,难道陛下就不难过伤心了么?真是,太不懂事了!“ 七皇子带伤回来,成了京城近期最有爆点的热闻。大多数的百姓都觉得,其他的皇子都躲在侍卫的保护之下,只有七皇子勇敢之前,为了保护皇帝,为了保护父亲,勇气可嘉啊。老虎那么可怕,他都能冲上去搏斗一番,可见勇猛刚进,嗯,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皇子府内,听说舆论慢慢的翻过来,七皇子才安心的躺下了,他的嘴角全都起了皮,怎么用珍贵的雪蛤油涂抹都不济事。还是体贴的江心月,带来了民间的风向,说老百姓心里没那么多魑魅魍魉,只夸赞七皇子的勇敢,和救父救君的孝心。 这把七皇子心头恍恍的羞愧感抹掉了,才能安然入睡。不然,他想起臣子的奏折,说他什么“勇气可嘉智谋不足““难堪大任“之类的话,恨不能冲上去给他们几个巴掌,然后丢到那头死老虎面前,看他们敢不敢摸一下死老虎的牙! 江心月得了七皇子的赏识,立马抓紧机会,接着短暂的心情不错的时候,一边给七皇子削水果,一边慢条斯理的把这半月多宫里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的说给七皇子听。尤其是许淑妃和李德妃,梁贵妃几人的交涉,每个人说的话,当时什么表情,以及穿戴的衣裳,全部绘声绘色的。 本来男子就在这方面迟钝些,宫妃穿戴什么,佩戴什么饰物,不大会费心思量。但在江心月的口中,“德妃娘娘夸了好几回贵妃娘娘的玉镯,奴打听了,才知道那玉镯是安南进贡而来,似那种极品水润的,绿莹莹的全无一丝丝瑕疵,一共有两对。一对赏赐了贵妃娘娘,怪异的是,奴并没在淑妃娘娘哪里见到另一对……“ 七皇子立刻懂了言下之意,“许淑妃宠冠六宫……“ “是呢,奴记得当时淑妃娘娘的脸都黑了,之后再没见到她手上戴着翡翠镯子。毕竟,之前带的那对,虽然也水绿莹润,却比德妃娘娘手腕上的,差了些许,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 七皇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看来淑妃娘娘的宠爱,倒也不是绝对。那年后要册封皇贵妃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奴如何晓得?奴身为卑微,跟在侧妃娘娘身后,能看到的听到的,都有限。也亏得侧妃娘娘每次都带着奴,不然奴就成了瞎子,聋子,纵然有为殿下分担的心,却没分担的资格啊。“ 七皇子瞥了一眼江心月,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放心,你的心意和你的好处,我知道了。“ 江心月听到这里,悬了半个月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她小心的扑到七皇子怀里,想到阿什利当日果断利落的说,“章岂,我不要了,丢给你了“。上辈子,她怎么没有这种决心和勇气?但凡有一点,凭她当时的身份,再去寻另外的出路,也不是不能啊。 看来,是她的执念太深,才落得那样下场。 这辈子,她成了七皇子的女人,虽说是阴错阳差,但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这次,她距离皇宫非常近,近在咫尺!许淑妃也不过是个出身衰败破落的小家族,她都可以,自己为什么不能? 当然,前提就是把未来的储君九皇子拉下来。 九皇子现在还没显山露水,要等到上面的几位皇子斗得你死我活,全部失去圣心,他才有出头之日。江心月暗暗盘算,若是能绊倒许淑妃,那把握就更大了。 可是,许淑妃毕竟在宫中扎根二十多年,想要扳倒太不容易了。她可不是普通的妃嫔,凭着年轻鲜嫩就能取代,那是二十多年日日夜夜揣摩圣心,最得圣意的妃子。若是七皇子的母妃还活着就好了,宫中没有个帮手,到底差了一截啊。 江心月还不算着急,因为她知道,宣平皇帝还没露出老态,在他的强控把持下,几位皇子虽然明争暗斗,但范围有限,等到年后多年的沉积爆发出来,连着几日不能上朝,才会引起朝廷的动荡猜疑。届时,几位皇子就会按耐不住野心。 她要趁这个时间内,牢牢掌控七皇子的心。府中女子虽然多,然而比美貌,比智慧,比能力,比她更出色的没有一个!那什么侧妃阿什利,更不放在眼里了。唯一的黑历史,是那次在缀锦宫,不过,她也凭着刚刚的小细节,一次两次的,慢慢的洗掉了吧? 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她现在年纪还小呢,不急不急,倒是周家那位,上辈子顺风顺水,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恐怕接受不了这辈子挫折连连吧? 倒要看看,自己和章岂彻底断了姻缘之线,那她那章岂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 陛下回京之后,几位在宫中小住的女孩各自返家。周家女因为得了许淑妃的青睐,变得更加受欢迎起来。短短几日,媒婆差点把门槛踩破。不过说亲的,要么是周璇,要么是年纪小一点的周瑶,周琼,说给周至柔的,几乎没有。 倒也不是看不上周至柔,而是之前许淑妃似乎,想要做媒来着,后来不是被异族女打岔,抢走了未婚夫么。虽说阿什利赐婚给了七皇子,但周至柔的婚事,还是受了点影响。周家也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其他女儿也很优秀,为什么不定没有后续麻烦的呢? 只有一家,不顾之前的流言纷纷,提亲了。 顾家,顾天和。 被提亲的双方,都有些懵逼。周至柔和顾天和还算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呢,在外面酒楼小聚时,听人提亲,都非常尴尬。顾天和连连道歉,“肯定是我娘误会了。“ “不,不是顾大夫人的弄错了。估计是我家这边,哎,我们周家想和顾家联姻,不是一天两天了。“ 顾天和拼命的摇头,“只是联姻,为啥会选中你我。你们周家很多女儿,我们顾家也有女儿啊,嫁谁,娶谁,都行,就是你我……“他迎着周至柔的双眼,非常诚挚,非常恳切,“你我还是当朋友,好不好?“ “太好了。你跟我,还是维持淡淡的君子之交。“周至柔非常赞成。 两人友好的协商之后,发现步调一致,做人做事都在彼此能理解的范围之内。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明了了,且能互相体谅,互相照顾对方的处境,哎,也算难得了。若是没有更好的对象,就这么相处,也不是不能处一辈子。 “娘,我有心上人了啊。能不能不要乱弹琴,我和柔娘,八竿子也扯不到一起嘛!“ “那你还和人家去吃饭?她有了难处,你巴巴的凑上去帮人解决?“ “不是朋友吗,朋友有难,我帮一把怎么了?“ 顾大夫人听了,更生气了,“你朋友那么多,我怎么没见你把别人的事情当自己的事情?天和,柔娘长得好看,性子有些偏激了,那是她的身世缘故。其实她为人极好的,品行也正。“ “柔娘的好,不需要说,儿子也明白。若是那等品行不正的,早就不来往了。“ “既然样样都好,你为什么不愿意?“ “因为……不合适!“憋了许久,顾天和只有这句。反正不管他爹娘怎么逼迫,就这么一句。 顾大夫人奈何不了儿子,只能撒手不管了,“你仔细想明白,娶了她,凭她的机智本事,还能保住你长房长子的身份,就算没了顾家家主的身份,你和你的孩子将来也能掌控顾家。不然……“ 顾家已经不是铁板一块了! 顾天和沉思半响,“娘,儿子的本事您是知道的,若是顾家衰败,那当了这个家主,又能如何?“ 顾大夫人看着儿子,即是骄傲得意,又是悲伤难过。骄傲的是,儿子心胸之开阔,眼界之大,比寻常人高出许多。难过的是,可惜生在这个时代,顾家已经是逆水行舟,为了整个家族,儿子势必要做出牺牲。 那多少年后,会有人记得他的牺牲吗? 有吗? 顾大夫人不得已亲自去了周家,解释之前的提亲之事。没想到郑氏也尴尬的表示,不能许婚,怕伤了顾家的脸面,尴尬的送了不少礼物。 看来是两个孩子无缘,那也作罢吧。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内心的抉择 “祖母,这不是胡来吗?乱弹琴!柔儿她什么性子,怎么会答应!再说了,她从前流落在外时早和那章家子情投意合,两小无猜,怎么能好端端,活生生拆散呢!“ 荣荫堂内,周璇忧心忡忡的说,试图说服祖母郑氏。 郑氏摆手道,“别这么看我,你祖母不是老糊涂了。这回是许淑妃派来的人,亲自保媒做亲。我看你父亲和叔父,是犹豫了。“ “啊,父亲和二叔父不会同意吧,他们怎么可以答应!柔儿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稀里糊涂的随便乱许人?“ 郑氏听了,悠悠一叹,“璇儿,别顾着操心别人,也想想自己吧。你父亲答应你婚事自主,那是他看淡了红尘琐事,不想你半生过的不愉快。你母亲来我跟前哭诉多少回了?怕你老大不嫁,怕你孤独终老,我骂了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她迎风抹泪,好像我是那等恶毒的祖母,专门坑害孙女……哎!女人若是钻了牛角尖,大抵就是这副模样了。谨记,谨记!“ 提到生母严氏,周璇变得尴尬起来,尤其又是因为她的婚事引起,赶忙朝郑氏行礼致歉,“让祖母为璇儿的事情担忧了。都是璇儿不好。“ “你好不好,我心里门清!璇儿啊,你自己走的路,自己看好,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不要害怕。祖母和你父亲,都会在后面等着你,看着你。哪怕你坠入万丈深渊,记着,祖母和你父亲会在底下接着你,陪着你。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骨血,可这么多年,就养在我膝下,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区别。“ 周璇听了,十分动容,刚要说什么,郑氏就摆手阻止了,“你祖母老了,你父亲也病恹恹的,好一日差一日的,我们两个……精神有限,怕是只能管你一个。旁的人,有心无力,你明白吗?“ “孙女……明白。“ 周璇艰难的点点头,知道郑氏这是决定撒手不管了。也是,柔儿的婚事一波三折,每次入宫出宫,都引来不少风波,再加上许淑妃态度明确,根本不愿意章岂和柔儿成婚。帮她,就等于得罪了宠冠六宫的许淑妃。 可,就不管柔儿了吗? 她不敢在求助祖母郑氏,生母严氏就更别提了,不生乱就是好事了。而大房那边,安氏根本指望不上,三房呢?三房和柔儿的血脉更亲近些! 想到这,她坐不住了,赶紧扶着丫鬟去往三房,找周琼妹妹说话。 周琼一脸哀叹,“淑妃娘娘要给三姐姐做媒,我祖母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阻止了几回,反而被笑,说我心急了,看着姐姐有了好姻缘,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起来。姐姐听听,这是什么话?我明明是担心长辈们乱点鸳鸯谱,坑害了三姐姐!“ 周璇顿时心凉了半截,“三叔祖母,逢人就说?“ “是啊,真真是一副怕夜长梦多的架势,恨不能当天就定下来。“ “也太……过了!“ “可不是。我真怕三姐姐激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小辈们忧心忡忡,觉得破坏周至柔的婚姻大事,后果不堪设想。长辈们反倒没觉得这是大事,三房小王氏还乐滋滋的,“顾家不愿意,那不是还有更好的人家?“ 她眼中更好的人家,不是旁人,恰好就是周至柔上辈子嫁过的,也算得是冤孽吧!翼山侯世子,风度翩翩,相貌堂堂,关键是现在的他还未曾娶妻,不曾落得“克妻“之名。 翼山侯比起靖远侯来,门第只有更高,风评只有更好,且无论哪个方面衡量,都不会落到下风来。估计就冲这个,小王氏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那是要可惜一辈子的。 “你们小孩子不懂,这样的好人家,若不是宫里的娘娘牵线,哪里轮得到三姑娘啊。“ “三姑娘几次三番出点事故,名声啊……在家风清正的人家眼中看来,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幸好淑妃娘娘心善,还记得咱家。不然,好好的千金闺秀,就砸到手里了……“ “我知道,你们嫌我说话难听。可现实摆在这里,那章家,想都不要想了,鸡肋一样的,要他何用?“ “以后别再说我不是嫡亲的亲祖母,我若真存了恶意,就换了自己亲孙女了,叫人顶了三姑娘的亲事,那才叫坏!“ 小王氏气咻咻的说完,甩了一眼周琼。 周琼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恍惚想起,她也不是亲生的呢,赶紧甜甜的拽着小王氏的胳膊,撒娇痴缠了一会儿,才算哄得小王氏心情好转。 且不说周家的内部的小小风波,章岂,也受到了许淑妃为周至柔另选贤婿的消息,他沉默了良久,还是递牌子入宫。 若非特殊情况,上次被关禁闭,又受了九皇子的奚落,他根本不想再踏入宫门一步的。 “章岂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章岂行了臣子之礼,许淑妃轻轻的叹道,“果然,咱们娘俩生分了。“ 她面上流露出几分哀伤,几分无奈,几分悲痛,“之前便有人劝本宫,莫要做吃力不讨好,被人埋怨的事情,是本宫不听。本宫觉得,这一片慈母之心,你多少会懂。哪怕现在不懂,将来懂了,本宫也值得了。“ “可没想到,你的一点疏离,本宫会心痛若此!“ 许淑妃捂着自己的胸口,做出被伤到了样子。 章岂抬起头,又快速的低下头,“臣不敢,臣有错。“ “别……岂儿,你抬起头。本宫视你若亲子,你可明白这份心?当年,本宫出来京城,无依无靠,投奔侯府后,也是惶恐不已,生怕那一天做错了被赶了出去。若不是你娘亲悉心照顾,病重时嘱咐我不要多思,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我能有今日么?“ 说着说着,许淑妃眼圈一红,珍珠般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章岂低下头。 “罢了,这些话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你怕是信不到三四成。这里有一封书信,字体你认得。“ “是你娘亲自写的。“ “她嘱托我,为你那心上人周至柔寻一门好亲事,你知道的,她对我恩重如山,我万万不能辜负。所以千挑万选,甚至为她保媒,才选了翼山侯家。他的嫡子才华能力不如你的万一,不过翼山侯比你爹会做官,朝野上下多有敬重,加上勋贵那边姻亲众多,嫁过去,万万不会受人欺凌。对了,有我当靠山,那翼山侯夫人,也不敢慢待。“ “这下你明白了,不是我存心故意,要破坏你的姻缘,拆散你们两个。而是你娘,偷偷的见过了那周家老三,认为不适合你!她不同意你娶!你仔细衡量下,到底是忤逆你亲娘的意思,非要娶那周老三过门呢,还是听你娘的意思,让她嫁入高门,你另娶贤妻?“ 章岂一目十行看完了,这几年,他和生母的信笺没有断过,这字体,长达百多字的用词,如假包换,就是他娘亲笔写的。 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同意? “别问我为什么,本宫也不知道。“许淑妃挺起胸,再没示弱的痕迹,“本宫是知恩图报的人,不管你娘是什么原因,反正她决定的事情,本宫只会照办。她不愿意周老三当她的儿媳妇,那本宫就会破坏,不择手段的破坏。你懂了?“ 章岂不再废话,收了母亲的信笺,一路沉默的离开宫廷。 他心理藏着许多匪夷所思的想法,种种情绪在脑子里搅和成了麻花,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处偏僻的,极少有人往来的尼姑庵外——黄桷庵。 黄桷庵说神秘,很神秘,因为到这里出嫁的尼姑,都不是寻常人。什么公侯贵妇都有,甚至还有出嫁的郡主,县主,上过皇家玉碟的。说普通,也普通,毕竟出了家,就是世外人了,前尘种种,都是该抛下的,和寻常出家人一样得自己种菜自己收,自己织布自己裁了。 站在黄桷庵门口,章岂看着那薄薄的一扇黑油门,很想破门而入,去见见思念了十几年的生母。可是,闯门容易,怎么收场?破坏了母亲的清修之地,那然后呢? 然后他让母亲如何自处? 心里实在焦灼,他万般无奈,只能噗通一下跪了,就跪在庵堂的门口。 虽说偏僻少人,可是这里也不是人烟绝迹了,偶然有人经过,见到一人穿戴富贵,长相俊美的男子,竟然跪在庵堂的门口,自然而然的脑补出一出大戏。 哎呀呀,不知是哪位师太?竟然勾搭……嗯,从前勾搭留下的后患吧。 啧啧,世风日下啊! 不多时,黄桷庵的黑门开了一个缝隙,一个声音传出来,“公子请离开吧,庵堂里都是出家人,不见外男。“ 章岂固执,不肯离开,磕头道,“章岂只想见母亲一面。“ “你娘不会见你的,快走快走!别打扰了庵堂清净!“ “不见,我就不走了!“ “你……“ 庵堂的黑门重重的关上了。 直到天黑,才过来一盏灯笼,以及另外一封信,墨迹还没干,可见是才刚刚写就的。 这次的信,比从前的任何一封都要长,足足三页纸呢。信笺上写了她最近在庵堂的生活,几时早起,几时安歇,吃得是庵堂自种的菜苗,换得米面,此外,还有牛乳补身。日子过得虽然简朴,但清净,心灵安静。若非还有一点点红尘事情未了,根本不会操心外界的风风雨雨。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生孩子,生了,又顾不了,一心向佛,却硬生生劈了一半,还要担心那边的孩子吃得怎样,有没有挨饿受冻?明明知道生在富贵之家,有一大堆仆人照顾着,可还是忧心。 孩子小的时候,怕他生病。现在孩子大了,又怕他走入歧路,怕被女色所迷,耽误了自己。 信里没有说思念章岂,但却好像字字句句,无一不在说。到最后,才解释了一句,为什么拆散章岂和他所喜欢的女孩子。 “因为……她像极了娘亲年轻时候。“ “看完了吗?看完了,就赶紧走吧。天色不早了,别着凉了。“ 章岂就着灯笼摇晃的灯光一目十行,神色木讷呆板,“我,能见我娘一眼吗?“ “不能。“ “可是,她不是出门,见了我的谷莠?既能见她,为什么不能见我?“ “见她,破不了戒。见你,就破了。这个道理,怎么不懂得?“ “我就不懂。“ 章岂艰难的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向庵堂的大门。 “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想要拦,可是出嫁的女尼,不方便触碰男子身体,虚拦了一下,章岂无视的横冲直撞,她却在相碰的霎那赶紧收回来,焦急的跺脚,“师姐,他要闯进去了?“ “来人,抬戒棍。他走近一步,责三杖。走近三步,责十杖!从庵堂门外到里,一共三十六步,等他走近,先责罚一百零八杖再说。灵韵,你去准备好金疮药。“ “是。“ 这下没人阻拦章岂了,他的脚步也生了根似地,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无奈的跪下,磕头,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等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庵堂内才齐齐松了口气,“还是师姐聪慧,不然,就露馅了。“ “哎,什么聪慧,不过仗着那点母子情罢了。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 章岂一整夜都没有睡,内心反复的煎熬。一时是谷莠在清风苑里对他嬉笑怒骂,一时是黄桷庵的冷风瞎火,身子是半边热,半边凉,难受至极。 就这样和周至柔断掉?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见? 不,不行。 只是这么一想,心都好像被挖掉了一半。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怕柔儿的外柔内刚,倔犟固执,影响了自己前程。其实前程重要,她,也同样重要。又不是互相矛盾,非要舍掉一样,为什么不能得兼? 章岂经过了一夜,最终决定,坚守自己的内心,不动摇,不放弃! :。: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变化 斑驳的老院墙内,悠悠的传来似有若无的女子声线,咿咿呀呀,也不知唱些什么。凝神听去,才听得“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墙残垣……“章岂瞅了瞅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定了定,没说什么,只吩咐随从,明儿搬走,不住这了。 随从名叫胡萍,萍水相逢的萍,个头不高,长得喜庆,是章岂在路上偶然经过的牙市卖回来的,之前他用的人手,要么是靖远侯府上的,要么是亲眷给的,来历么,忠心是够忠心,就是不知道忠向谁。他都不敢当成心腹。 这胡萍,也没用多久,好在人勤快,认真,哪怕吩咐跑腿的事情,都当成大事一样办好。 这不,天亮前才吩咐的,不到辰时,胡萍颠颠的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袋银子, “岂哥儿,这是付了一年的定金。总这么深夜里唱歌,谁受得了。“ 章岂顿时定了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让你去要钱了?“ “呃……不要……钱吗?咱们订金是订一年的,住不了一年,那不要要回来吗?“ 胡萍不理解了。 看着他懵逼的表情,章岂摆手,索性放弃继续交谈的信息。他拿了那袋子银子,掂量一下,还不到十两。就这么点子钱,还值得特意索回?没得丢他的脸面! 跨过那道老院墙,他大踏步跨入,见里面藤蔓爬满了廊柱和屋檐,半面主宅竟然都是绿油油的叶子覆盖了。好好的一栋老宅子,弄得怪模怪样的,连下脚的地方都只剩下一条线。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章岂只是拿着钱,交给女主人,“下人不懂事,这钱还是给你吧。“ “我定的是一年契约,临时要搬走的也是我,毁约的是我。“ 女主人半遮半掩的从藤蔓之后露出一双眼睛,“你,你不是要钱的?我没有钱了。“ 双方鸡同鸭讲,过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章岂心有歉意,他临时居住的这房子,看重的是偏僻安静,结果女主人深更半夜爱唱歌,偏偏唱的让人心碎,加上其他缘故,想搬走了;而女主人感怀身世,深夜睡不着觉,一时没忍住,才唱了起来。她白天见胡萍过来索要订金,心中惭愧,可惜,那订金已经用掉了一半了,生怕章岂是过来找麻烦的…… 一来二往,女主人知道章岂不是那等刻薄吝啬的,渐渐高兴起来,“你不要银子,真是个好人。我进京这么久了,还是第一回见到你这么好的人。“ 章岂想起自己忤逆母意,哪里敢接受“好“字,只是摇头。他本想给了银子,两不相欠,就此别过的,不过看这女主人说话,天真又聪慧,心善,可是也有些狡黠,等他亮明了原意,才肯说出“钱用过了“真相。不由得多嘴说了一句,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院子,不怕坏人盯上么?大可以找了工匠分割,卖掉一部分,你留着后院住。只记得找牙人,一定要找可靠的。“ “我,这屋子不是我的,我也不怕坏人。“ “不是你的院子?你收租金?“ “啊啊,你,误会了,这院子不是我的,但是我的……我亲人的。我的至亲。她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不然我流落到外面,会吓死人。“ 女主人对章岂格外在意,急忙解释,还怕他不信,小小的露出半张脸。 就见那半张脸,表面蚯蚓一样爬满了狰狞的红色凸起,看着就触目惊心。 “你……“ “别看我了,我好难看。“ 章岂带着一肚子震惊出来,倒把自己的烦心事给忘记了。他本想立刻搬走,可看到这副尊容,却又不想走了,吩咐胡萍,“打探一下底细。“ “岂哥儿,早不是打探过了吗,一个孤女,父母长辈死了,倒是有几个姐妹。不过姐妹再亲,那也是有自个的家的,不可能天天看着她,守着她。再加上她长得不好看,也怕接过去吓到人,索性就出了钱,让她一个人住着。她有手有脚,每日蔬菜瓜果送上门,自己能弄一口吃的,也就完了。“ “我看没这么简单。“ 章岂通过简单的交谈,发现这个毁容的可怜人,至少是读过书的,谈吐不俗,那爬满绿叶的紫藤,让他想起了清风苑的半面墙,某人好像也喜欢躺在紫藤花下,像只睡不饱的猫儿懒洋洋的。 胡萍点头,主子的吩咐,不能打一丝折扣,必须得完成啊。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到时找出了一点线索。 “什么,护国寺?“ “岂哥儿,我还以为很难打听到呢,可没想到,简单得很!每天给送菜的,也好奇到底是谁养的外宅,查到护国寺时,还纷纷议论,是不是那些道貌盎然的假修行人……事后才知道是误会了。她是护国寺圣女的养着呢,大概是……远方亲戚一类?看着可怜,年纪轻轻的就被烧毁容了,嫁也嫁不出去,可不就只能养着吗?“ “护国寺圣女?释摩兰?释摩云?“ 章岂恍惚想起来了,那个谁和他说过的,圣女一案是有内幕的。根本不是所谓的“经历了转世“,“死后可以重生“,而是几个亲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多胞胎,所以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看来这毁容的可怜女,就是其中一个圣女候选。可惜她倒霉,如今在护国寺风生水起的,是她的亲姐妹,而她,只能被关在这院子里,坐牢一样。 章岂极少动恻隐之心,可知道了这女子的出身来历后,想到她未来永远只能是一个丑陋的影子,躲在阴暗的角落,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便忍不住同情。 他不打算搬走了,无聊的时候还会去看看,和她交谈几句。每每谈过之后,心情总是焕然一新,可能在不同的角度,给了他一种新鲜的视觉角度。 比如说,他苦恼母亲明明在世,却不能相见。 她却说,“如果我母亲还活着,我……一辈子不见,也可以的。“ 他难过与忤逆母亲的意思,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她说,“喜欢没有该或者不该,喜欢就是喜欢,就像我喜欢一朵云,喜欢一场雨。尽了自己的心,不辜负好春光就可以了。“ 他悲伤父亲对他的亲情浅薄。 她说,“亲情是与生俱来……浅薄也胜过没有。至少,你可以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章岂觉得,通过和她的交流,自己好像变得……开阔一点?不然呢,解决不了,不也只能看开么? 这一日,被放弃的圣女没有资格称呼“释摩蓉“的蓉儿,高兴的对章岂说道,她找到愿意租房子的人了,请章岂帮忙看下,是不是靠谱的。她不方便看。 这有何难? 章岂答应了。 他去看新租客,却发现不是陌生人,正是甘州甘泉县庄家人。 庄大少和庄二少。 这两位他相处得不多,因为庄大少在他去庄家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家了。虽然他在庄家一直住在庄大少的院子里,却没和这位庄家大哥打过交道。 庄二少也经常外出,年龄关系,没什么共同语言,极少交谈。后来章岂的身份暴露后,更是隔阂多了。和庄家真正能当成好朋友的,大概是庄三少,四少。 不过这两位,都被家里管束着,不能进京。 “原来是庄家兄长。“ 庄大少看到是章岂,惊讶至极,“怎么是你?“ “哈,老大,你装什么装,怕是千方百计找到人家,想跟人家套近乎吧?“ “你胡说什么,这院子偏僻得紧,我只是拜托牙人帮忙找一个便宜点的,方便落脚。不过小住一段时间,哪里知道,能遇见岂哥儿。“ “还岂哥儿,叫得多亲热?人家知道你是谁啊?“ 庄二少明显和庄大少不对付,连带着对章岂也满腹怨言。 “老二,你醒醒酒吧。干嘛呢,当着岂哥儿的面,别这样。叫老太太知道了,当心你的皮!“ “老太太半辈子的脸面,都被你砸到地上了,你还有脸说我?真是好有意思!”庄二少明显带着酒气,不过他的为人心性就这样,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容易激动,狭隘的往偏激地方想。 庄大少叹口气,拱一拱手,对章岂道,“今儿不巧了,时候不对,我们改日再聊吧。” 说罢,就要拖着弟弟往外走。 那牙人颓丧不已,看来赚不到这份中介钱,还冲里面大声嚷嚷,“我可是给你找了人啊。人家看不上也不是我的过错,可不能再说,我不尽心帮你找了。” 章岂目光一转,问庄大少,“是不是家里的老爷太太要进京了?若是有需要的话,我这边还有几处空闲的……” “我谢你的好意了!你要是有空闲的地方,自己怎么不住,跑到这边过来?银子多的烧手啊?”庄二少满腹怨气,忍不住奚落。 “二弟,你疯了不成!怎么对启哥儿说话的?再这样我不管你了,我还要把你的所作所为,都告诉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和曾祖母。” “又是告状,你尽管去告吧!我怕你了?”庄二少憎恶的瞪了一眼,“我真不明白,就因为你是长房长子,做了什么错事都能被原谅。” “可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觉得你配吗?你配吗?” “你把我们庄家都拖下水,无端的受人指责,泼污水,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的指责我?当初要不是你无端端的走过那个破巷子,买了那个什么人回来,我们庄家哪会落得受人指指点点的地步?” “错把凤凰当野鸡,又当凤凰养了十年,我们庄家都成了查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竟然还在这里对我摆你的长房长子的大少爷脾气。” 章岂的眼神瞬间一闪,紧紧盯着庄大少,“他说的,可是谷莠?” “什么谷莠?那不是周家的千金吗?身家过百万,自身影响重大,差点影响了大梁的皇朝更易,哈哈,我大哥随手捡了个丫鬟,你们相信吗?这么了不起!” “哈哈哈”仰天长笑的庄二少气愤道,“我呸,就是个傻子!被人家设计的团团转,把我们一家当成梯子踩在脚底下。” 说完,又指着章岂,“这也是个傻的,和你不相上下,到现在还觉得一切只是巧合?她家大火,仆役反叛,山匪杀人放火,她毫发无损的活下来,被你无意中碰见的?是你偶尔的发了善心救了?” “真真一对傻不愣登的傻子,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啊!” 庄大少忍无可忍,使劲拖着弟弟,连连对章岂道歉,“舍弟缺乏管教,口不择言,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我就带他走了。启哥儿你别多想。咱们还和以前一样。” 庄家两兄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一双眼睛透过绿油油的藤蔓,悄悄地观察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你说,他会中计吗?” “放心吧,他这么聪明的人,肯定会的。” “聪明人就是容易多思多想。想的越多,心思越乱。到最后那心也不诚了,意也不纯了,也就散了。” 章岂木着半边身体,艰难的离开处偏僻的院子,天性多疑的他还去派人跟踪了庄家兄弟,见他们一切日常,天天吵吵闹闹,等待庄家一家进京。 等庄家太夫人抵达京城,因为过去的旧情,他还过去拜见过,执晚辈礼,庄家太夫人衰老多了,眼球浑浊,看他的眼神不似从前纯净亲切,不过态度依旧。 章岂辞别出来,忽然感觉到,不一样了,原来早就在他不知不觉中,一切都悄然发生着变化。 转眼到了年底,又是一年最重要的节日,冬至祭祖。 章岂回到章家。 靖远侯第一次把祭祖的重任交给弟弟,私下见了儿子章岂,告诉他,现任靖远侯世子,失踪了。 “这是何必?何必呢?” 章岂心凉了半截,“您怀疑……怀疑我干的?” 章旻目光躲闪,“那孩子也是可怜人,一直活在你的阴影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何不容下他?” 第二百五十七章 置气 章岂卷着惊人的怒气,风一般的离开了章家,头也不回。 罗伯叹息的看着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无奈的看着靖远侯章旻,“侯爷,这是何苦呢?“ “章家的情形你知道的,我是苦口婆心的劝他离远一点,还是用这法子立竿见影?“ “可是,可是岂哥儿不会理解的。将来,真相大白,他不会感激您的苦心,只会更加的怨恨。怨恨你没有告知真相,怨恨不给他承担的机会。他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 “承担什么?承担顷刻间家族覆灭么?“章旻一脸的苦涩,带着一股深深的无力,“他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我当父亲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泥足深陷,陷在这个漩涡里爬不出来,即便出来了也是一辈子藏着心结。还不如不破不立,放他远远的高飞。只要他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罗伯听了,也是无奈。沉思了许久,才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周家那边……“ “那边不会跟我们同舟共济的。死了这条心吧。即便那丫头有点良心,周家也会拖着她。还不如让岂儿离开,那么,看在他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份上,或许……在危难时刻能伸手拉岂儿一把?我不求别的,只希望岂儿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劫。其他的都只能看造化了。“ 大概历代的靖远侯,都占据了绝高的政治智慧和兵家才能,如明珠一样闪闪发光。到了章旻这一代,空有继承的军事指挥能力,却不懂得存身保全之道。在宣平皇帝手下,章旻这些年,也是战战兢兢,熬油似地支撑到现在。 年不到四十,就已经头发花白了一半。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满世界搜罗染黑的秘方,只有靠着染黑的发丝,他才有足够的精神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外人不了解,以为他怪癖多多。其实,虽然他人缘不好,可整治嗅觉灵敏,从十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要不然能把章岂远远的送走?即使是现在,世子章岌的失踪,也是刻意所谓。目的,就是名正言顺的逼章岂离开。 这么做,固然会让章岂大为不满,甚至心生恨意。 可也顾不得了。 悬在头顶上的利刃,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章旻不敢赌,越快让最心爱的儿子离开,越好。什么手段,他都顾不上了。事后会不会被儿子埋怨?那也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啊! 再说章岌,莫名其妙的“被失踪“,其实是某个角落里被人套了麻袋,求救无门,不能回家。他吓死了,以为自己遭遇了绑架。好不容易长这么大,没有建功立业的企图心,要是莫名其妙被个小人物给暗害了,他多冤枉啊! 拼命的求饶,“大侠饶命,我有钱,我爹是侯爷,家里堆着山一样的银子。你们想要么?多少钱都行,不要钱,想通什么路子,我也能找我爹帮忙。他认识的人多,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 罗伯的人见堂堂侯府世子,竟然是这种德性,恶心坏了。想到日后要在这种人的手下效忠,就好像踩到一泡屎后还飞溅到身上似的,洗也洗不干净的那种。故意在运送的途中,踢了好几脚,“给爷闭嘴!再啰嗦,看小爷不弄死你!“ 几脚下去,章岌细皮嫩肉的,可不就青紫了一大块,呜呜的只能忍受,内心的惶恐无依,实在难以形容。 等到侯府那边戏码落幕,章岂怒气冲冲的离开了章家,好多人看见他站在章家的大门口,暗暗握拳,眼底流出无尽的屈辱时,这才把传递消息过来,说是火候到了,可以放人。 几个家伙朝世子章岌吐了好几口唾沫,又踹了几脚,这才鄙薄的走了。 章岌怕人发现他不老实,都不敢挣扎,到天黑实在又渴又饿,受不住了,才壮着胆子问,“有人吗?我想……尿尿。“ 实在憋不住…… 事后的很久很久,他都不想回忆当时的窘迫尴尬和灵魂上的屈辱。比起这些,章岂受到的一些言语上的,算什么?算什么啊? 能有他承受的百分之一二吗? 最后,他都不知道怎么挣扎出来的,怎么抹黑自己回到的侯府。反正等他回过味来,并不愚蠢的他才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章岌知道,成了侯府世子,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他一直深居简出啊,基本没得罪过人。除了侯府那群看他不顺眼的,还有谁? 还有谁能避开他的随从小厮,绑架他! 没人知道章岌是怎么想的,好多人暗中示好,比如廊下几个丫鬟,就偷偷的过来,嘤嘤哭泣,“世子你不在的时候,侯爷……“扒拉扒拉说了很多,将侯爷怎么怒斥,章岂怎么愤怒离开,以为这样可以讨得他欢心。 统统被章岌赶了出门。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自己被绑架的真相,那又如何? 他不关心章旻有多么偏爱章岂,也不关心章岂被平空诬陷,怎么心存暗恨,甚至不关心即将到来的风云,笼罩在靖远侯府上空的阴影。他只关心,哪个唾骂他的,狠踹他的……大概率属于罗伯手下的混蛋! 他所有的精神和注意力,都放在怎么能抓到那几个无情伤害过他的人。花了小半个月时间,他凭着过人的毅力,和绝佳的耐心,终于把那几个混蛋给挖了出来——以为躲在人群里,面目模糊,他就发现不了? “知道本世子怎么发现你的么?“ “世子误会了啊,小的平日里胆小怕事,怎么可能胆敢伤害世子爷呢?“ “你说话的声调,出卖了你!“ 章岌又指着另一个,“你身上的味道,你自己闻不到吧?隔着老远,本世子都能闻到你的人渣味。“ 至于最后一个,那就更明显了,能被派去做隐秘之事的,必然是特别默契的,以小组形式出入。这三人就是个小团队,做什么都同进同退。确定了两个,这一个也跑不掉。 章岌直截了当的跟罗伯要人。罗伯发现,自己小看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世子。 人脸没见过,就凭着气味和说话的声调,就找到了。 他是不愿意给人的,谁知道世子章岌会怎么报复? 但章岌挨的几脚,还有,他是莫名失踪,至于失踪给谁看——“要不要我告诉那谁,我为什么会失踪?“ 罗伯听了,眉头紧皱。 偏偏他拿章岌一点法子也没有。 性格平和的人,凡事都喜欢退缩让一步,不争不抢的,一旦认真起来,非要争个你死我活,那就没办法了。不达目的,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罗伯只能对手下表示,遇到生命危险,他一定会出手干预。 三个下属也认了命,“罗头儿,是我们大意了,对世子也不够恭敬。要是干脆的不出声,从头到尾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被发现。我等没别的,只希望要是有个万一……请头儿帮我们照看家里的老娘。“ 罗伯同意了。 章岌知道几个家伙竟然跟罗伯辞行,托付家小。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他气坏了,当他是什么人? 是那种挟私报复……好吧,他承认,他就是。 站在靖远侯章旻面前,他也坦荡的承认了,“不然,我耗费心力找他们出来作甚?“ “那三人都是侯府从小收养来的,却也不瞒你了,他们本是当成死士,后来因为性格原因被剔除除外,可论忠心,不是寻常可比。“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无非是说,这几个都是能人,忠心耿耿嘛,养大花了不少的代价。对侯府来说,被我折磨死了就损失大了。不过呢,父亲大概不知道我遭遇了什么,知道了,可能也不关心。横竖我被绑架,也就是一出戏。“ 还是第一回,章岌就是明明白白的,跟章旻撕掉那层温情的薄纱,露出翅果的利益关系。 “他们忠心呢,忠心的是侯府。他们对我做了什么,父亲问过么?“ 靖远侯章旻气恼道,“我到底是你的生父,怎么可能没有过问。你想听细节吗,那我和你说细节。他们那么对你,是因为你玷污了靖远侯门第!你就像个无知纨绔,比市面上那种声色犬马的还不如……“ 开口求饶,这是章家的大忌。战场之上的求饶不就是投降吗?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军,求饶的,就不配列在章家的祖祠中,享受后代的香火。 “够了!“章岌脸色大变,“你想抬高章岂,也不必这么贬低我!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什么靖远侯的儿子,靖远侯的名誉是褒是贬,我从来没在乎过。“ “你不想认我,我也没说什么。“ “可是你认下我,又把我顶到这个位置来,图谋的什么,还要我一点点细细和你分辨?“ “我再怎么玷污靖远侯门第,我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或许我不够优秀,不配当你的儿子,当你当父亲的,又存了什么心?论用心恶毒,我每次看到你的脸,都很想撕掉的你面具,问问你,你不觉得羞耻么?你看着我,可曾有一点点的愧意?“ 痛快的骂完,章岌将亲爹章旻逼迫到拐角,章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是无话可说。 之后,终于得到了在靖远侯府内相当大的自由。 因为,章旻从此不管他了,竟是见都不见。 大概是……彻底放弃了吧。 章岌大哭了一顿,带了足够的金银,以及那三个曾经折辱过他的下属,去了西南方向。 “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的尸体烧成灰。侯府要,你们就带回来,不要,就随便撒了,何处青山不埋人呢?死后不都是枯骨,几百年后都成了灰。“ 章岂愤怒,失望的离开章家。 世子章岌也是……愤怒,失望的离开章家。 在章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两个儿子却都是被章旻逼走了。午夜梦回,他也曾反问过自己,是不是不配当一个父亲。可是,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偏心也是无可奈何,他要为了家族存续,他要考虑百年之后的章家啊。 如果只能保住一个儿子,他只能选岂哥儿啊。 岌儿若是想怨,就怨吧,他受着! …… 章岂愤怒离开章家之后,自然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那么多风波。他漫无目的的在街头上走,浑然不知身在哪里。 等到他回过神来,他看到面前的周至柔,恍惚一瞬间被拉回现实。 “歪,醒一醒!梦游呢?“ “真的恍然一梦。”章岂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将自己和亲爹翻脸的原委说了一遍,引起周至柔的疑惑。 “这是谁设的计谋啊?这么浅显的离间计,你爹就上当了?” “自然是关心则乱了。”章岂淡淡说道。 周至柔摇摇头,“我觉得这个离间的人很奇怪,疏不见亲,想要理解你们父子之情,肯定是对你们两个人的性格有些了解。而了解你的人怎么会相信你会做出绑架的事情?早前他抢了你的世子之位,你都没有动手,现在才来动手图什么?光是出一口气吗?” “连你都相信我的清白,可我的亲生父亲却……”章岂苦恼地喝了一杯酒,不一会儿就脸颊泛红,喝得醉醺醺的。 周至柔敏感的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有去查找你那位便宜哥哥的下落吗?找到了他不就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去找他?我?我为什么要去,就为了证明一件我没有做的事情?”章岂拒绝接受。 “爱信不信,反正我问心无愧。” “话不是这样说,你你没有做过的事情,不想办法证明了自己的清白,难道要背着这个罪名,呃,不,是你父亲对你的误会吗?” 周至柔觉得感情是一回事,父子之情淡就淡了吧,那也不能凭空地让人诬陷。总要想办法洗脱罪名才好。 不过章岂根本不理会,一副清者自清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告,都成了耳边风。 到最后两个人生起闷气来。 一个觉得我是为你好。这样做才能免除后患。 另一个觉得后患就后患吧,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免死金牌 “这八字……“算命先生在纸上写写画画,勾勒了半天,拧着眉头道,“两人的生辰八字都是极好的,男子命格极高,注定飞黄腾达,大富大贵,贵不可言!虽说,二十岁之前有沟沟坎坎,多半能得贵人相助。而女子的八字更是难得,乃是兴家旺业之兆。娶了她,子孙三代都不用愁了,是上上的命格!“ “就是这两人合婚……好似腾龙遇到白虎,少年时相遇,难免一番龙争虎斗啊!“ 罗伯的金刀一亮,算命先生本来还沉浸在这一对奇特的命格上,忽然间银晃晃的刀刃,立马怂了,“呃,不过万事万物不是一定的,天道无常,也会留一线生机。这两人想要白头到老,须得三十之后成婚,方能定性,夫唱妇随,和和美美,只羡鸳鸯不羡仙……“ 刀挂在脖子上。 算命先生瑟瑟发抖了,“我……就是个小小算命的,只会按照先师所教授的看八字,您,您想听吉利话儿,去寻护国寺的大师们吧,他们能说得天花乱坠。呜呜,他们家底丰厚,脖子也强硬些。我们师门有规矩,宁可不做生意,不可胡乱哄骗客人,本来算命就是泄露天机,要是在蒙蔽己心,那更要遭遇灾祸了。“ 罗伯恼怒,“早知道不来找你了!“ 一把扯过写有生辰八字的纸张,推开算命先生。真是邪门,他怎么没看黄历就出来了,应该找个靠谱点的,而不是随便在大街上找了个“铁口直断“。可能是看对方卖相不错,长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临时动了心意? 罢了罢了,也是个看不准的货!罗伯拍了拍裤脚,只当自己一时糊了眼,直奔护国寺而去。 留下那算命先生无比委屈,“我说得都是真话嘛!可惜现在真话没人听了……“ 他哎呦叹口气,慢慢的爬起来,刚刚那金刀给他的威胁太大了,他心里恐慌得要命,也不知道怎么就吓得腿软趴在地上了。 诶?怎么有块银子? 赶紧捡起来,抬头看罗伯消失的方向,张口还想赠送几句“苦口良言“,想了想,算了吧。人家儿女的婚事,想听好听的话,无可厚非。 “可惜,世人都不想面对现实。真如合八字那么顺遂,那世上还有怨偶吗?“ “我的话不中听,可都是实打实的,若是听我的,缓和几年,说不定还能成为一对佳偶。哎!“ 不提这算命先生的叹息,罗伯去了护国寺,重金之下,果然得到“天作之合“的称赞。其实周家那边也找人合八字了,不过看周探花的表情,大约也猜到什么。 奈何,事已至此,还能拒绝不成? 定了婚期,准备嫁妆,一样样的筹备起来了。 按说长幼有序,二房的周璇还没嫁人,是轮不到底下的妹妹成亲的。不过周璇的情况特别,她不愿意早早成婚离家,不愿意离开久病的父亲。几次说亲都拒绝了。 而二房的郑氏,严氏,以及周简自己,也不愿意周璇嫁人嫁早了。 再留,再留几年吧! 为了堵住外人的口舌,周璇还特地去了道观为父祈福,得了师太的一语谶言,“须得晚婚,早婚不利“。 这样一来,不成婚,一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兴旺,二是为了父亲的健康,再有闲人提起,也不好碎语议论什么了。 周至柔的婚事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进行着,她都不敢相信,这么顺顺利利的?之前许淑妃的厌恶,还历历在目。还有,周探花竟然没有把她当成联姻棋子,婚配给他政治上的伙伴,竟然答应了,答应了章岂的求婚? 如果说,中间有什么磕磕碰碰,为了彩礼,为了陪嫁争执什么,或者有没长眼睛的下人故意生点事端,再或者,章家那边提出过分要求,她都能理解,也做好了充足准备应对。哪里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呢? 顺畅至极! 所有人都极其配合。 长房安氏提出,婚后另外置宅,不与章家人一起居住。 后边靖远侯就将一座宅子的房契送过来,还带着京兆尹衙门的主薄,现场改换户主,变更成章岂的。 三房小王氏提出,周至柔之母亲有的是钱,陪嫁就有十万!京城的铺子十二间,另有周家给的山林田亩,加起来有百多亩。这份陪嫁,沉甸甸的吧? 章家那边反应也很直接,表示明白了。 靖远侯传承多代,毕竟是公侯之家,底蕴能弱了?全州,甘州的万亩良田,够不够匹配这些嫁妆?不够的话,还有开国太祖赐予的一枚“赦“令,就是民间老百姓通俗意义上说的“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祭出,周家人上下,只有面面相觑的份了。 早就听传闻说起过,却从来没见过。如今也借周至柔的面子,得以一览真容了。原来,开国太祖果然给开国功勋,发过十二枚“赦“字令牌。 为什么传到今日,越来越少了呢?因为当年的开国功勋,已经陆陆续续犯了事,用掉了赦令,然后家族衰败下去,泯人众人了。 也就一个靖远侯,还存至今。 从这也能看出,靖远侯章家,不是普通的家族。不似别的家族,子孙繁茂,讲究一个开枝散叶。章家每一代也就二三个男丁,也不甚团结。可表现的平淡,其实是计谋深远。 章旻算是历代家主中能力最弱的,也能提前布局,早早的把嫡子章岂送走。十多年,说忍心不见,就不见。至于那位跟雪族长老签订契约的,还有暗中经营家产的,每一代的靖远侯都不是傻子——他们早知道皇帝想要收回赦令! 可是这赦令,是家族最大的底气。与其被家中不成器的子孙牵连,用掉了,不如不要那么多子孙。也省得被无用的情感所牵绊。 相比其他开国功勋,章家不可谓不狠辣,小错不断,然而大错一个也没有!想抓把柄也抓不到。这也是历代皇帝想要收回赦令,却找不到发作的原因。只能不停的冷淡,让其他朝臣排挤孤立…… 亮出“免死金牌“的章家,顿时成为朝野热议的目标。 有人问章旻,何故不留在府邸,反而要给分出去的庶子? 章旻淡然道,“我有两个儿子,侯府和尊荣给了一个。另一个只能给点钱财和金牌了。“ 真是一碗水端平么? 这种做法,不得不说,引起的热议不比“免死金牌“少。 有的家族,是全然偏向嫡系长子的,连律法都规定,嫡长子可以继承家业的七成。剩余的,才是其他诸子分的。而靖远侯,竟然差不多把侯府分成了两部分,一人一半!到底是为父的心,想要公平对待,还是败家的根本? 都知道拳头集中到一点上,力量最大。资源都聚集到一人身上,才能推上青云啊。 分成两部分,那每一半的力量都削弱了…… 而且看这哥俩,明显不大和睦啊。将来会不会针锋相对都难说。 人们表面是讨论靖远侯章旻的分家,其实也是在反思,怎么能让家业传承得久久的,最好千秋万代。 对于这个谜题,周至柔有话要说,“别浪费时间了。“ 她最佩服的,千秋第一完人范文正公,他的家族传承千载,那才叫真正的“诗礼传家“。相比之下,周至柔觉得周家么……嗯,不是家里人读过几本书,家里的书汗牛充栋了,就叫书香世家了。 这个传家问题,她还没深思过。想那么多干嘛呢,就算是皇帝,高高在上,中央集权,可以公开说自己是上天的儿子,是天子!要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呢,有一个活到百岁了?有千古不败的王朝吗? 再英明的皇帝,也免不了后代子孙的不成器……要是他们活着的时候看到了,又会怎么想呢? 姐妹交谈的时候,周至柔随随便便几个问题,就问住了人。关键是这些问题,从来没人想过,想到了,也不敢说啊!再加上这本来就是大而又玄的问题,没人知道结果,却能引人无限深思,越想越觉得深邃……继而觉得问问题的周至柔,也不同凡响。 要不然周至柔最后一个来到周家,还能建立现在当仁不让的位置?几个房头,上上下下百多口人全部运转起来,都为她的婚事忙碌。 一转眼就是四个月过去了。 她恍恍惚惚,“再有三天,我就嫁人了?“ “还迷糊着呢?“ “姐,那个翁家的人,又过来了。“ “不是说过,不见了么?快赶走。“ “说了啊,就是不走!好说歹说都没用,赶也赶不走,气死人了。“ 周至柔听了,皱紧了眉头,“你就不能想点损招?找几个顽童过去骂一骂。或者……“她嘴角一抿,“丢点炸弹过去。“ “啥是炸弹?“ “就是……粪蛋蛋!“ “啊,三姑娘,这,这不好吧?这传出去,咱们用粪蛋蛋砸人,岂不是让人说闲话?“ “那现在就没人说了么?翁家女还没嫁过去呢,我也没过门,她就天天派人过来找我麻烦!“ 周璇制止了妹妹的胡闹,“别,柔儿,你是要和她当一辈子妯娌的。而且论长幼,你是幼,她是长嫂,这么做固然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能出口气就行。谁让她缠着我,缠了三个月,烦死了!“ “可不许再说这个死字了!大吉大利,呸呸呸!“一向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周璇,居然迷信起来,周至柔无奈,“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反复纠缠不休,实在拿她没办法。“ 其实,换位思考,倒是能懂得翁家女的想法。 本来她要嫁的人,是章岂。靖远侯嫡子,那时也没什么长幼之分,所有家业包括那免死金牌,都是她……她和章岂的子孙的。嫁进门,她就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妇,顶上也没什么婆婆耀武扬威,这亲事看起来十全十美。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呢?转眼,章岂成了庶子,还是幼子,前面冒出来一个哥哥!这个哥哥又抢走了世子之位,她能愿意吗?肯定不愿意嫁给没名分的庶子了。 本来婚事退了,也就罢了。然而两家长辈不知怎么商讨的,继续婚事,只是更换了个新郎。章岌论相貌,倒也不差,可相貌到底多了点外族人的特征,加上才华平平,也就看在未来侯爵夫人,还勉强答应这门婚事。 最后就越来越难受了…… 快要履行婚约之时,准新郎章岌跑了,跑到西南方向,说要见识大好国土,没有一年半载不回来。这不算最气人的,最怄人的是未来公公,把侯府最重要的资产免死金牌分给了小儿子。 这换了谁,谁能忍受? 翁家女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不,三个月前就不停的来骚扰周至柔。任何场合,但凡能见到周至柔的,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怼,没有理由的硬怼。 近来周至柔快要成亲了,她更是发了疯一样,直接派人堵住周家大门口了。 按周至柔的意思,肯定是要给个下马威的。怎么,谁怕谁啊? 不过周璇拦着不许,周家上下也极力忍耐,任凭那翁家人如何叫骂,就是不予理会。 大概是周家的避让之策,让翁家觉得自己占了道理,越发不像话了,趁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更加兴起的责怪周家不讲道理,“不是你的东西,拿着不觉得烫手吗?“ “本是代代相传的传家宝,你们非长非嫡,也好意思拿!“ 群众有时是很好忽悠的,听着翁家掷地有声的责骂,也觉得,对啊,本来就是应该嫡长子得的宝贝,怎么好意思强占呢? 得到消息的章岂,快马加鞭赶过来,站在周家的台阶上,居高临下质问翁家女,“当初与你皆为两姓之好的人是我。“ “你今日前来闹腾,闹的是什么?你要嫁我兄长,便是侯府夫人。嫁给我,才能得到我父亲给的赦令。什么都想要,你也不嫌弃自己太贪?“ 第二百六十章 逼供 章岂的到来,让这出唱了几个月的戏达到了高朝,围观群众大呼过瘾。 本来嘛,不是没有人质疑,觉得翁家女有些过分了,自己还没有嫁到夫家呢,就跃图谋夫家分割的财产?正经的人家女孩,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吧?不然不就显得自己也很自私,不知体统? 不过翁家也是有道理的。 我们家的下人就问了一个问题:“那可是免死金牌呀!不是别的什么金银珠宝。等闲东西,翁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至于贪图什么。但是免死金牌……请问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对免死金牌置之不理?眼睁睁的看着流落到别人家去?” 这真是实在的大白话。 一下子就说到人内心深处了。 是啊,扪心自问,谁能够对免死金牌不动心。能做到的都是圣人吧?反正他们都是凡俗人等,不眼馋金山银山,不羡慕人家祖宗荣耀,但一个免死金牌,那简直是比传家宝还传家宝。 所以,翁家哪怕闹的再欢,也是有支持者的。而且支持率相当不低。 等章岂的到来,直接让这出戏变得异常精彩——两个都没过门儿的儿媳妇,闹啊闹的,你争我夺,能挣出个什么东西来? 这个说,夫家传家宝应该传给嫡子,你不能要!你应该拒绝!你要是有廉耻就应该主动拒绝!别人硬塞给你,你也得婉拒! 那个说,她还没过门呢,什么情况一无所知。等过门了,长辈赐不可辞,她有什么道理拒绝?当然是高高兴兴的接受了。 这个又说,你不要脸,亏你是大家闺秀,名门望族出来的千金大小姐。 那个说,彼此彼此,你身份尊贵,不一样撒泼耍赖,跟市井泼妇一样吗。 没有直接对骂,但翁家周家两边的小厮你来我往,传递着各自小姐文邹邹的话,私底下骂人的话却没少说。 要不怎么能吸引那么多围观群众呢? 他们还以为,章岂会大打出手,或者掷地有声的羞辱翁家,谁知道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你败坏自己的名声不要紧,败坏你娘家翁家的名声,我也不关心。可别连累了我兄长,连累我未来的侄儿侄女!” “果然说,世事难两全。决定将侯府和免死金牌分开的,是我父亲。这是我章家的决定,你与我有婚约在先,之后更改了婚配的对象。你要是不满意可以选。” “重新选择!是要免死金牌,还是要当你的侯府夫人?天底下没有那么的好事,什么都给你齐全了。” “你选吧!” 章岂冷冷的看着翁家人。 之前闹的时候,他还以为翁家会出面阻止,他家也算是名门之后了,怎么能允许女儿抛头露面,跟个市井泼妇一样做这种可耻的行径? 可惜低估了免死金牌的诱惑力。 翁家至始至终都没有出面,一个打圆场的长辈都没有。 章岂又以为和温家娇好的视角好友总会有一个见识分明的,多少会提醒一下,见好就收,别没完没了的闹腾了。 哪知道竟然真的没有! 最后,章岂又以为章家会来收拾残局。 他又想多了。 靖远侯府邸上下,就好像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天天该干啥就干啥,也不过来问一声。 他们到底把周家这个姻亲当什么了?是不是婚约已经定下,就丝毫不担心周家会毁约了? 气愤的最后还是要他来解决。 他和翁家女没有夫妻缘分,得知对方退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被舍弃的不甘和屈辱吧。 但是只要一想,跟她顺利解除了婚姻才能跟谷莠在一起,那点屈辱也就不算什么了。 “章岂,你就不怕,我会选择免死金牌吗?听说你在缀锦宫面前恳求了许久,才得到那位娘娘的同意。要是我选了你,你就不能娶她了。” “你想多了。” 章岂冷淡至极,“你相中了免死金牌,我会奏请陛下,说你们情愿用侯府爵位更换免死金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不要侯府爵位,不要免死金牌。我章岂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想要爵位,我可以建功立业,为我皇开疆辟土。什么免死金牌,我又不会做违反律法,欺君罔上的事,要什么免死金牌。” “你这样想,只怕那一位不肯呢。” “不会的。”章岂淡淡道,随口吩咐一个周家下人,“进去问一问你们三姑娘,我没了免死金牌,她还嫁不嫁我?”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厮弓着腰,笑呵呵道,“我家姑娘说了,嫁。还说了,留给子孙后代什么财产都可以,唯独不该留免死金牌。这不是给后代子孙一个侥幸之心吗?以为违反律法是不需要负责任的。为了不让后代子孙出那种不成器的,贪赃枉法的,鱼肉百姓的,欺男霸女的恶棍,没有也好。” 翁家女简直气的七窍生烟,“这会儿装的深明大意了,之前怎么说的,怎么寸步不让,非要不可呢?我怎么劝说都没用。” 小厮依旧乐呵呵的,“我家姑娘对翁家姐姐说有言在先,长者赐不可辞。” “好一个不可辞……我算见识了。” 翁家女气的咬牙,深深的看了一眼章岂,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周家的大门,掉头就走。 这次失算了,白白丢了这么大的脸,也算是她存着侥幸之心吧,以为周家会因为是诗书传家,书香门第的名声而不好意思接受免死金牌。 文臣中假惺惺的人多了,为了不让人戳脊梁骨,为了让世人举起大拇指赞叹一声高风亮节,是有可能让出来的。 可惜遇到了周至柔这个混不吝,半点面子不给。讥讽她,她当没听见。劝过她,她笑呵呵不回话。 骂她,她索性关躲在家门里不出声。 这样反复耗了三个月,成了翁静桢的一股执念。章岂的话好似给了她当头棒喝——是她太贪婪了吗? 可那些,本来就应该是章家所有,是该被她继承的。 翁静桢死死的咬着帕子,“没有结束,不会就这么容易的结束的!” …… 免死金牌掀起的风浪暂时告一段落了。因为无数人把章岂的话,还有周至柔的话,传的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宫中,传到了各位娘娘,以及皇帝陛下耳中。 别的不说,稍微有点见识的,都十分夸赞章岂为人心性,好骨气,好志向! 缀锦宫甚至为此摆了一份宴席,邀请了平日相熟的姐妹过来,“我就说那孩子眼儿清,心眼儿正,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搞那些歪门邪道。” 本来只是小小的宴请,谁知道宣平皇帝也来了,虽然只是喝了小小的一杯水酒,可释放出来的信息,十分的明显。据说当日伺候的宫奴,第一次见到皇帝,脸上露出笑和煦容,惊得所有人不敢抬头看。 许淑妃高兴极了,又准备了些赏赐给章岂。 章岂对外界的纷纷扰扰,各种猜测完全不在意。他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想去见一下未婚妻。 奈何门禁森严。 从前分隔两地,相距千里那是没办法。回到京城之后,再怎么规矩多,还是能想想办法见面的。订婚之后反而难了。尤其是现在距离婚期只有几天了,谁也不准他们私自见面。 章岂只能找人传话,嘱咐周至柔这几日就在家里好生呆着,一刻也不要离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等婚礼结束之后再说。 嘱咐完了,得到肯定的回答,章岂这才放心的离开了周家。不管他愿不愿意,婚事还是要在章家举行,他也必须要从侯府来迎亲。 一想到回家,要和父亲章旻交流,真的是连婚事的喜悦都冲淡了不少。 可又能怎么样呢?只能硬着头皮了。 婚礼倒数第三天,章岂忙得跟狗一样,回到卧房倒头就睡。他去见了章家的各路亲戚,邀请了两位亲姑姑。又去了堂姑姑家,请她们来,在婚礼那天接待女眷。 婚礼倒数第二天,周家的嫁妆陆陆续续都抬进来了,塞满了整个院子。父亲章旻告诉他,兄长不能准时来参加他的婚礼了,让他不要记挂在心上。 章岂睡梦中还在想,为什么他要记挂在心上?横竖这次不是失踪,也不是跟他有关系啊。 婚礼倒数第一天——有人告诉他,周至柔出了周家大门。 怎么可能,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可以离开周家的。谷莠怎么能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她那么聪明,肯定理会了他的深意,为什么还要走。 婚礼的流程正常举行。章岂麻木的听着下人一声声回报。 “去了大理寺……” “见了陈继珍和梁音……” “又去了城南,见了庄家人……” “在铁匠铺子里逗留了一刻钟……” “在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 “启哥儿,周家姑娘已经返回周家了。” “已经抵达周家大门。” “顺利进府。” 一声声回报,如实的播放着周至柔这一趟的旅程。 章岂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灵魂飘到半空,扭曲着,纠结着,麻花一样俯视着那个僵硬的身体。 “你倒是动一动啊!骂她一顿也好,他她不听你的话,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 然而另一个声音马上就跳出来了。 “她不听你的话不是很正常吗?她什么时候听过你的话了?一向不都是你容忍着她,忍让着她?” “不会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有乖巧可人,温厚体贴的时候。” “那是她有求于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肯面对现实呢?这就是她的本质,他她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怎么可能为你而改变?” 种种声音浮现在章岂的大脑中,他拖着沉重的双腿,魂不附体的走到了后面柴房。 垂露瑟瑟发抖的,“启哥儿,不,章公子,章少爷,我该说的我都说了啊。我发誓,我向老天爷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有半句虚假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章岂木然的坐下来,“现在你再重复一遍。” 垂露哭了,他不怕严刑逼供。因为不用严刑逼供,他也会招的。他就是一个跑腿的小厮,能知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也没有任何大秘能跟他的小命相提并论啊? “我说,我全都说。”垂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开始第五十一遍的招供,“我以前见过周家少爷。” “他后来找到我,让我帮忙把一个女孩送到庄家等丫鬟,我想着随手而为的事情就同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是他妹妹,也是金夫人的女儿。但我发誓当时我不知道。” “当时她也不像是身娇肉贵的大小姐呀,两眼直勾勾的,拉一下才动一下,跟个木头人似的。” “你撒谎。谷莠是木头人吗?她在庄家不是因为她机灵聪慧出名的么?” “这,这怎么知道啊?”垂露抓着头,“我后来还特意去看了她,本来我在庄大少面前说了些……话,是想把她安排在太夫人的院子里,谁知道被人顶了呢?” “她被派到灶台上,当了个烧火丫鬟,天天黑漆漆的,章少爷你想,整天围着灶台转,能干净到哪里去?我压根也没想到她后来被派到你院子里去了。” “不是你经的手?” “我发誓!我对我亲娘老子发誓!我就是一个小子,也就在庄大少面前有几分脸面,庄家内宅,我年纪大了后根本就进不去呀,他怎么能安排一个丫头进别人谁的院子里呢?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你在庄家,可是早就知道我会去?” “这个……”垂露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好像太夫人随口说了一句,要有一个贵人要到家里来叫大夫人,二夫人准备着。” “我记得当时大少爷还问了句,要不要留下来等候那位贵人?” “结果太夫人说不用了,说什么学业重要,叫他继续去游学。” “大少爷这才罢了,既决定带着我去。” “可是后来却有决定让悬针跟着去,不让我去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梦幻泡影 一切有违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周至柔就被从床上拉起来,眯眯瞪瞪的,眼睛都没睁开。许多丫头围绕着她,伺候她沐浴更衣。 她还是很困倦,大概是昨天晚上熬夜了,杂七杂八的想法,你上我下的,统统涌到心头,导致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不过,虽然困意很重,心却里明亮的。 她知道,今天要结婚了,要嫁人了,要嫁给章岂了。这不是第一次当新娘子,可仍然觉得自己欢喜如在云端,跟做梦一样。 因为结婚的对象不一样啊,是她心心念念一直想要嫁的人。 当然不可避免的有一些婚前恐惧,如果将来章岂对她不像从前那样好,或者得到的就不再珍惜了,人性啊,谁能说得准呢? 除了自己会一直爱自己,别人,不敢全部信任。真正的信任就应该像钻石一样坚不可摧,如磐石一样不可转移,天塌下来都不会改变。 怪不得人们都喜欢用钻石代表爱情,“钻石恒久远,代代永流传”,世界上最坚固,最闪亮,最璀璨无瑕。可能只有它能代表着坚定不屈的爱情。 不过周至柔也嗤笑一声,所谓的钻石不过就是碳元素而已,一把火也就烧没了。学过化学的她,更能够看穿事物的本质了。 姐姐周璇过来看她,目光中带着三分喜悦,也有几四分担忧。 “柔儿,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姐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姐姐,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好了,难道你还怕我承受不起吗?” “今日一别之后,离我姐妹相见就不再是现在了,虽然你我还是只亲姐妹。” 周至柔听了扑哧一笑,“姐姐你说的哪里话?在我心中你是姐姐,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也希望,只不过那时,你已经章家妇了,便不能像现在一样无所顾忌。” 周璇眼中泪意满满,不过很快收敛了,然后看着妹妹道,“好妹妹,我心里盼望着,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如果将来你受了委屈,千万不要一个人憋着藏着,一定要告诉我。” “姐,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不会说的人。我会哭,我一定会哭给你看的。但凡他有一丁点对不起我的地方,还有好多人等着替我出头呢。” 想着昨天拿回来的东西,周至柔淡淡一笑,内心十分自信。 绣楼里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声音,“哎哟,你们姐妹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这是三房的小王氏带着大儿媳过来。按理来说,接下来的活,非常之重要,应该由亲生母亲来做。只是周至柔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而名义上的秋氏,这辈子也上不了台面了。怎么能指望她来呢? 大房的安氏拒绝了——大概是知道女儿周瑾闹和离,是谁在后面戳的,心里头对周至柔生气。二房的严氏也是摇头。 于是,这个巧宗儿不就落到三房头上了吗?小王氏拍板,和大儿媳妇赶紧过来。给新婚的嫁娘普及新人洞房的经验。 看了一眼周璇,这还是个未嫁的黄花大姑娘啊,赶紧把周璇赶走了,周璇有点纳闷,什么事都瞒着她,不能跟她说?还是周至柔给了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脸色微红的离开。 其实,长辈们可能不知道,有关这方面的书,这周家的藏书楼就长收藏了不少。 女孩们闲着无聊的时候,早当科学研究一样研究出不少内容。各自得了五花八门的经验,呃,这房中术也是一门科学啊! 待到真正该说的时候,小王氏看着儿媳,儿媳妇张口结舌,期期艾艾,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没用,太没用了!”小王氏骂了一句,可是她张口,也发现自己无法对一个晚辈说人伦大礼,好吧,婆媳俩丢下一卷春宫画塞到周至柔的怀里,勉强维持长辈的体态,“嗯,柔儿你是个聪明无比的孩子,一见就会懂了。自己多看看啊。” 周至柔闷笑一声,接过来,把它藏在自己的裙角之下。 稍后,有位积年的老婆婆过来帮周周开脸——所谓开脸,就是把脸上的汗毛绞掉,这是新婚婚礼上必不可少的一环。只要脸上还有汗毛的,都被认为是黄毛丫头。而开脸的,才会被视为妇人。 绞汗毛的时候是有两根线交替着扭成一股,然后在脸上轻轻摩擦。别说,用这种方式去除汗毛,还是相当的方便快捷。 周至柔脸颊额头有一些看不清的小汗毛。全部拔干净之后,其实跟没有开脸时差不多,不过上粉之后,就有明显区别了。 这时代的粉质,做不到轻薄如烟雾。上粉之后啊,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妆容很重的痕迹。尤其浓妆之后,如果有汗毛就会特别明显。而开了脸之后,就会相对比较自然一点。妆容会比较服帖。 周至柔本来就有七分的美貌,气质超过容貌的。现在浓妆之后,再加上大红的喜服,整个人换了一个人,特别的庄严庄重,唇间一抹鲜红,娇艳如海棠一般。 看着镜中的自己,周至柔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新娘妆太美了,真的很想去拍照呀,去那些名胜古都拍婚纱照,拍婚礼写真,拍下她最美时的样子。 将来老了,可以跟章岂一起回味年轻时候的美好。 正当她自我陶醉的时候,外面许多人都在高呼,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周家人个个喜气洋洋。 催妆诗是准备了几首,不过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周至柔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她款款下楼,按照礼数辞别父母,然后上了花轿。 手里捏着一个代表平安喜乐的苹果,心情既平静,又雀跃。好像大海汇入了奔腾的江河浪花,有一种大势已定的笃定感。 从今以后,嫁为人妇,为那个人洗手做羹汤,而她,心甘情愿。以后无论贫穷富贵疾病,都是这样携手并进。 身旁的那个人,就是将要共度一生的人吗?有千言万语想对那个人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我们缘定三生,奈何桥上许下的约定吧?。 不然怎么兜兜转转? 今生的缘分,是前生多少苦难换来的?那么多的苦楚,终于等到今生的长久相伴。好像抱着他,把心底无穷无尽的话,想统统对那个人说一遍。 可惜红盖头遮住了他们相互对视的视线。 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他的一些动作。 大红花轿上街,有一点像游街的感觉,不过喜庆的路人都是带着笑意祝福,锣鼓喧天的,热闹非凡。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花轿后面跟着的是十里红妆。 她的嫁妆多到什么地步呢?这一辈子的吃穿用度都准备好了。一年四季的粮食,蔬菜,瓜果。有大片田亩菜地提供。还有几个庄子种了桑树,还有养蚕的农户,以及绣娘绣娘,从织布染布绣花裁剪全包,这辈子的绫罗绸缎穿之不尽。小到绣花针,大到棺材板,全都准备好了。十里红妆倒不算什么,这份细致,才算是周家给他的底气。 长达十二页的嫁妆单子,是这几个房头拼拼凑凑的,长辈们一人跟她说了一句话。 “嫁人后,他能对你好,你就对他家人好,对你不好,你自己吃穿无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只管你自己快活就行。” “男人变心快,章岂若是起了三妻四妾,见异思迁的心,你也不必很是为此烦恼焦心。若是自己生有子女,那就好好的将孩子培养成人,若是没有。你娘家人还在呢,你兄长对你也好,你几个姐姐,几个弟弟妹妹。都会支持你的,莫要忍气吞声。” 很难说,这时候听到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原先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周家人。只觉得这里是临时落脚之处,住几年迟早会离开的,而且会远离这家人,再不联系。 可是想一想,这会儿她突然觉得,所谓的亲缘是什么呢? 难怪重生了一辈子,她还是活在自己躯壳里,还和这一家人做亲人。 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周家人还是相当团结的。好比他她上辈子几次婚嫁。周家都是欲玉成其事,没有盘算着,对她的嫁妆索取或者哄骗走。多少和离在家的女子就是在夫家过不去了,娘家兄弟又开始欺压,妯娌说风凉话,那日子才真的没法过。 出嫁之时带着是有多么的幻想,而下一刻的变化就让她多么的僵硬呆滞 骏马嘶声,马车忽然断了,惊扰了游行的队伍,而抬着花轿的轿夫也受了惊吓,倒地不起。 周至柔本来不想下花轿,只是周围都静悄悄的,她才掀开了轿帘,试着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章岂的脸上沾着一点血,大红的礼服上,斑斑点点。 是的,湿润非常明显,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砍断了一匹马的马头。那马的尸体就倒在地上,四蹄还抽搐着。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的变化令所有人都惊异不已。周至柔也不能理解,他疑惑的目光在章岂的脸上划过,然后并集中在始作俑者身上。 这是一两个长相普通的两个人。丢到人堆里都不会找出来。 不过周至柔竟然很熟悉他们,因为他们是胡老三父子。前世曾经受过他母亲资助,一心想要报恩的。 “你认得他吗?” 周至柔先是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按正常道理来讲,她应该不认识,因为这辈子。,这父子俩应该没有正式介绍过,也不可能熟悉。 但上辈子打过几次交道,人家还冒险救过她的性命。 刚刚那一瞬间,她神色肯定露了行迹,再说不认得,那就像是故意欺骗人了。 具体情况他可以跟章岂解释,便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以后再慢慢说。” “慢慢,慢慢到什么时候,等个十几年吗?” 周至柔闻言诧异,抬头看了章岂,一时觉得他的脸有些陌生。 “怎么了?”她轻声的问。 “这对父子,在往北上去东梁的路上出现过很多回,有的时候是挑着担子卖私盐,有的时候是伪装成货郎,走街串巷,有的时候是正好来挑着鞋子来卖。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沿街叫卖卖的东西,正好是我想要的。却原来是如此缘故啊。” 周至柔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当时她并没有在意,因为她当时的身份是小丫鬟,要买东西当然不需要她出面了。 只能解释一下,“这对父子曾经受过母亲的恩情,嗯,可能是在沿途保护我吧。” “是啊,保护你,保护你一个小丫鬟。都这么明显了,我当时竟然还相信你,相信你只是一个出身卑微,只是一个倒霉,被我连累的小丫鬟。 我信任你,保护你,维护你,不管有多少人骂你,我一直认为你是最美好的,天真无邪的。我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心思城府,能算计无数人了。多少人被你算计的,鼓掌之中,被你戏弄。” 周至柔大吃一惊,惊愕的抬起眼看着章岂,而他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无情而陌生。 这不是深爱她的那个人。 这个满腔的愤怒,一心的恨意,甚至还有被欺骗后的伤痛。 “不是的,章岂,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的?你是告诉我,你不是故意隐姓埋名到庄家的?” “我当然不是故意啦,是我哥哥他……” “对,是他把你卖到庄家的,为什么甘州那么多大户人家,他偏偏要选到庄家。是不是因为知道庄家,我会来?” 一时间周至柔无言以对。 她想说,当时他她根本不清楚,他 她要是知道这件事的话肯定剧烈反抗。因为那个时候他她还在研究怎么把章岂弄死呢。 这些话肯定说不了,但是不说的话又好像在默认了。 “我……” 第二百六十二章 春去秋来 章岂惨然的看着周至柔,嘴角缓缓的,滑过一道弧线,看着像是笑,可是骨子里却是悲哀,巨大的悲哀。 他以为,幼年时那场被迫的“游记天下“,是有惊无险的刺激旅行。却原来,他的种种感受,都是旁人早就盘算好的! 他以为,他和谷莠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谁知道统统都是假象。所有的情感和付出,都是别人一点点下注,等着看着他,落入陷阱,心甘情愿的成为猎物? 他以为,他们的相遇是缘分,是上天注定的,没想到,的确是注定——可是,都是谋算! 人家早就把一切的一切,都算好了! 而他,就是那个傻瓜! 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谁能相信,当年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就有如此心机。一点点的放钩子,好像钓鱼一样勾着他上钩。饶是多少人在他面前提起谷莠的存在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巧合“,他也不信,还辩解的认为,无巧不成书,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多着去了…… 现在回过头来一看,哈,他真是个大笑话,滑天下之大稽的大笑话! 看着惊疑不定的周至柔,他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有几分真心对我? 有一分真心吗? 我是不是你得意的猎物? 愤怒吗?章岂品味着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倒是不全是。因为被愚弄的痛苦和自责,以及背叛后的耻辱感,超过了所有。他还能保持冷静,那是亏得他多年来历练,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被冲昏头脑。 何况,杀了马之后,浓郁的血腥味刺激了他——大概是祖辈流传下来的,章家上数几代都是战场上杀伐出来的,环境越是惊险险恶,心情越是焦灼,大脑越是清醒,思维越是清晰,还变得特别果敢无畏。 一瞬间,他就心思通透了,这场婚事,这场他千方百计求来的婚事,不能继续下去了。他不能面对这张直到此时此刻,还显得单纯无辜的脸,否则,他怕自己愤怒到极致,会做出杀妻的恶行来。 想到杀妻,他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周至柔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含着无尽的深情。 只一眼,他立刻挪开了目光,深深认定,不能再看了。 他怕自己承受不住——既害怕自己会动摇,被情感左右了理智,抛却那些坚守的理念,变得没有立场,又害怕会愤怒过头,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谷莠身上。 真杀了她?洗刷所有的耻辱? 不不,不可以。 虽然她负了他,欺了他,骗了他,但他还是不能亲手毁灭她,他怕自己变成一个刽子手,一个没有情感的,舍弃了所有美好情感的刽子手。 过去那个既天真无邪,又慧黠娇纵的谷莠,就把她尘封起来吧。 眼前之人,只是一个骗子,骗取他的情感! 章岂在短短一念之间,就决定了放下,慢慢的解开身上缠绕的大红绸带,脱下了大红礼服,和头冠。 呼啦…… 抖开的一片红色遮天蔽地,蒙住了周至柔的眼睛。 她眨巴眨巴眼睛,就觉得无尽的红,挡住了她的所有视线,什么,什么也看不到了…… …… “怎么回事?“ 听说过有人闹婚礼现场的,有人故意借机生事的,却没听说在迎亲的路上,新婚的新郎悔婚逃跑,新娘昏厥失明的! 现场一团乱。 章家的护卫来的不少,只护着章家人离去。周家人可就为难了,新婚嫁女,只要出了门,就是出嫁了啊,现在难题来了。是算出嫁女回门呢,还是没未出嫁的? 算后者,可是,可是已经焚香禀告过祖宗了!族谱上都记了,难道说算二婚再嫁的么? 章家这事,做得太不地道,日后肯定要讨回来。可现如今,周至柔如何安置,成了周家上下都头疼的事情。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周家不可能受这等气,还忍气吞声的。 在周璇和周瑶等姐妹的斡旋之下,周至柔被安置二房的别院中。正好,从前她也住过,就算失明了暂时看不见,也不妨碍。至于那十里红妆,还是周瑛做主,找了仓库一样样点好数目贴了封条。 这官司,很快打到御前。 章家咬死一句话,周家骗婚。 周家反驳,生辰八字都交换了,周至柔是正儿八经的周家千金,骗什么骗?再说,章岂算什么东西,他是侯府世子吗,谁还想着骗他的爵位? 章家继续道,周家骗婚,章岂已经负气出走。。 周家愤怒反击,骗你TM的狗屎!章家都分家了,章岂无非是有个免死金牌。周家才不稀罕的,要是觉得图谋章家的免死金牌,可以,收回去!咱不要。不要了,还能说什么骗婚! 负责调停的宰相大人察觉,周家人虽然愤怒到极点,不过还有所保留,大有只要继续婚约,那之前的既往不咎。 已经非常大度了,出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话都没有说死,还愿意给机会。 立刻和章家家主章旻商谈,毕竟是男方,该大度时要大度,要不……就继续? 章旻叹口气,无奈的拱手,他儿子当日婚礼之后,就下落不明,已经派人去找,可惜没找到,同时表示,周家索要什么赔偿都可以。 “周家嫁女,给了多少嫁妆?他们稀罕你给的赔偿么?“ 本来也不是钱的事情…… 章旻表示,他对他儿子的事情无可奈何。周家能自己说服章岂,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他也不会强迫儿子迎娶一个他心怀恨意的女子。再说婚姻本事结两姓之好,他也不想平白得罪周家,然而肯定是有缘故才导致分崩离析的下场,不能只让章家一家背负骂名啊! 要不怎么说,章旻在满朝文武的名声不好听呢,或许他做人的本质没什么恶处,可为人处世……真的有些难以描叙的,作为一家之主,竟然撒手不管。 周家的怒气,可以预料得到了。 官司还继续打。 这场无论道理还是声势,甚至围观群众都说出一个三五六来的大新闻,最后谁也没想到的,在缀锦宫那位娘娘的调停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缀锦宫那位本来的筹划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了。反正现在为了压制周家,将当日周至柔被召唤,无意中乱闯禁地,被某宫人发现,为了掩人耳目,下狠手掐死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表述出来。证据,自然有证据,周至柔的贴身饰物,算不算?她的帕子还在死者手中死死拽着,拉都拉不出呢。 好多宫人都可以作证。 “本宫想着,她是岂哥儿的心上人,才为她多番维护。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恶意欺骗岂哥儿。“ “六宫之内都知晓,本宫是不同意她和岂哥儿的婚事的。是岂哥儿百般苦求,求了多少天,本宫奈何不得,才心软答应。“ “早知道,本宫宁可凭着被岂哥儿恨上一辈子,也不能答应啊!“ “是本宫坑了岂哥儿,是本宫对不起姐姐的托付……“ 缀锦宫嘤嘤的哭起来。 宣平皇帝震怒,竟然有人在宫中下死手,处死了宫人?斥责了缀锦宫,责令她闭门思过,然后大肆调查那位宫人的死亡案件。 毕竟已经相当久远了,当日宫人死亡,的确有些人证,可过了这么些时候,难保不是被人买通,做了伪证。物证呢,也说不过去,因为那帕子,只绣着歪歪曲曲的曲线,又不是写着“周至柔“的名字,或者别号什么,如何能证明就是她的? 稍微有些刺绣功夫的,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帕子。 最后的结案定论是,只能说明周至柔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不能定罪,也不能洗脱罪名的那种。 这下子,婚事是彻底完了,因为周家没了立场继续喊冤,同时也察觉章家太不靠谱,把女儿嫁到这种人家,也等于推火炕里去。 调查宫人死亡的案件,只在宫苑之中,缀锦宫的意思很明确,你撤诉,该怎么赔偿就怎么赔偿,要是继续闹腾,别怪我心狠手辣,把这起案子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到时候,别说周至柔一个女儿,周家的名声都搞臭掉! 至于世人相不相信,好端端的,周家女儿进宫之后杀人作甚,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她可不管。反正世人都擅长八卦和猜想,谁知道会猜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都是那么一回事么? 缀锦宫的算计,成功了。 周家果然不再闹腾了,彻底收敛了之前非要章家给个说法的意思,全家上下,关紧大门,除了每日里买米买菜的下仆出入,其他人都不出去交际了。 至于住在别院的周至柔,她的眼疾是一时急火攻心,吃了几贴发散的药汤,渐渐的好起来,不过不敢用眼过度,一直是卧床休养的状态。 事发之后到如今,她昏睡了许久,浑浑噩噩的,意识如云海的灰尘,上上下下,起起伏伏。有时会想起成亲那日的清晨,姐姐周璇过来和她说起婚后若是受了欺负,一定要说出来的话。 那时她怎么回答的,笑着道她可不是那种忍辱负重的传统女子,受了欺负肯定会大声叫嚷,然后找许多人帮她出气。 可事到临头,她胸口塞住了棉花似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苦吗,痛吗? 多少的苦涩和悲痛,已经流淌全身了,就是不能化成眼泪哭出来。 谁没失恋过啊,谁年轻时候没遇到个把人渣? 安慰失恋人的话,她张口就来,可轮到自己,就像卡壳的机器,运转不了。 她不想说自己有多痛,因为痛苦是没办法衡量的,她像是沉溺水中的无助小孩,知道想要求生就得拼命向上划,可是,哪里来的力气呢? 她没力气用力了。唯一的力气只能用来认清事实——她在溺水,处在即将死亡的前一刻。 除了任凭水灌满她的胸腔外,什么也做不了了。 等到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沉溺的状态,又进入了另一种状态,没有死,也没有活,人们发明一个词语来形容,叫行尸走肉。 再高明的医生,能看得了身体上的病,治不了心病。吃过汤药后,她眼前一片猩红的视觉毛病是好了,慢慢恢复了,可身体上的麻痹感,总是时不时袭来。所以,等她第一次可以不靠别人搀扶,自己出了房门,已经是大雪飘满山庄的时节了。 冰晶一样的雪花给天地铺上了一层雪白。 周至柔哆嗦的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毛大氅,凝视着天空散落的柳絮一样的雪花,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风雪加交的夜晚,她踩着章岂的脚步,跟在他身后,还故意揉了雪团砸到他身上。 种种欢声笑语,还回响在耳边,然而已经是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了啊! “姑娘,你觉得今儿怎么样了?“ “挺好的。“ 周至柔发现自己可能有点近视了,不敢过度用眼,希望只是假性的,每日里不管有用没用,眼保健操做起,因为她真的不想带眼镜啊。 看着白茫茫的一切,抽离了身体上的感受,心灵变得更加敏感。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不能等你一起了,此后的此后,都是我一个人…… 周至柔仰着头,等着雪花飘落到她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很多。她伸出手,看着一片片冰晶落在掌心,融化,轻声道,“没有时间不能愈合的伤口,我,该好起来了吧?“ 可能名为章岂的这道伤疤会一直存在,但她,也不是过去的周至柔了。 看着她这样,身边的人都很心疼,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能让她好转。 只有周瑛,一个劲的叹气,“早知今日,哎!“ “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周至柔微笑得不露无懈可击,“兄长,你查到了什么?“ “淑妃娘娘,已经晋升为皇贵妃了。“ “哦,那是要恭喜了。“ 周至柔没有一丝波动,“你就不气?章岂将免死金牌归还皇家,陛下认为淑妃劝告有功,才晋升了皇贵妃。这荣耀,本应该是你的……“ “瞎说什么呢?那免死金牌,不是豁免他的罪过的么?他拿来抵罪,无可厚非啊。“周至柔对许淑妃的晋升,表现得十分淡然。 第二百六十三章 忘了吧 周瑛似不太相信周至柔的话,依旧看着她。 “这般平静,倒让我生出不安之心。柔娘啊,你知道的,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你这么从聪慧的人……“ 还没说完,就被周至柔摆摆手,阻止接下来的劝慰话。 “兄长想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她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生怕我有了怨怼之心,可是,我再怨,再恨,也应该恨章岂弃我而去,恨他不顾两家的情分,恨他在婚礼当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又不是那等愚昧之人,不分青红皂白,无辜迁怒到别人身上?“ “最对我不起的人,是章岂。“ “皇贵妃那边,你大可以放心。一来她身份尊贵,我何德何能与其并肩而立?连站在一处的资格都没有,又谈什么报复?再者,她对我观感如何,曾经算计什么,都随着婚事的取消,周章两家的分道扬镳,而结束了。未来,她的目标不会放在我这个小喽啰身上,我也不会把心力花在她身上……“ 都说得这样明白了,周瑛还是讪讪的,试图挽回些颜面,“我是怕你会受到伤害。“ “哦,是么?不是怕我触怒了皇贵妃,降低了你在九皇子面前的印象,阻扰你的青云之路?“ 周至柔说得很不客气,话语字字如刀,刺得周瑛差点挂不住,不过他忍下了——有这两辈子相处的兄妹情缘,还有什么是忍不了了? “哎,你还是你。“他叹口气,“先前你病了,我还以为你会一蹶不振,心里十分内疚。想来想去,都是我把你引到他身边,结果……却是这个下场。早知道,我肯定会提前提醒你……“ “此话以后就不要说了。提醒的话,你当我没有告诉过自己么?“周至柔幽幽道,“怪我自己动了情,也怪我太小看我和他之间存在的隔阂,他连一次解释都不愿意听,恐怕信任早就出了问题。而我,竟然感觉良好……还是怪我自己吧。“ 剖析自己,周至柔一向做得极好。她太懂得自己,也懂得形势。 如此这般说完,周瑛那颗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了点,目光柔和,带着点沉痛,“好妹妹,你且放心,我不会让他就这么欺负你。你不是没有娘家,没有后盾的人。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欺负了你之后,还全身而退的……“ 待周瑛走了之后,周至柔沿着抄手游廊走了几步,就坐在廊下,侧影轮廓美好如同剪纸上的美人。她平静的面容,许久之后裂了个缝隙。 幸好没有人看到。 若是周瑛看见,肯定要大吃一惊,继而生出无尽的压制之心。 谁说,她最恨的人是章岂? 没错,她是怨恨章岂弃她而去,不过那设计离间她们的,还有在婚礼上故意出现的一幕幕,都是利刃插到她胸口的仇人,有一个算一个,她统统不会放过。 “我的好哥哥啊,我说我不像许淑妃报复,你就相信了?“ “是的,我现在身份受限,不可能瞒过你的眼睛去对付许淑妃,呃不,是现在的皇贵妃。“ “但是,你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位,那位可是和我们一样重生,拥有重生的优势……就是江心月!“ “她成了七皇子的房里人。你以为,她会甘心只当一个后宅的女人?不,她会千方百计的爬上去,等她成了七皇子最信任,最倚重的人,你以为九皇子,还有机会登临大宝?“ “不是我要阻拦你的青云路。而是九皇子这辈子,没有这个天命,他当不上天子!“ 只要九皇子跌落尘埃,那么母凭子贵,许淑妃就算当上了皇贵妃,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未来的皇帝陛下,想要悄无声息的对付一个宫妃,一个彻底失去指望的前任宫妃,太容易简单不过。 就算他不会,他身边的某人也会啊。听说,当日在缀锦宫闹得很不愉快,江心月几乎是被打发的送到七皇子府,就以她的心性,能轻松的一笔带过才奇怪了! 周至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决定暂时当围观群众,反正她这个过气的主角,已经不再是京城人民交谈的热点了。 她也需要清净,来理清未来的道路。 爱情,的确很神奇,从前的她,无论想什么,都把章岂放在计划中。 她想周游天下,先考虑的是章岂的时间怎么安排?得先挑他空缺的时候。 她想尝遍美食,第一个考量的也是章岂喜欢不喜欢?他不喜欢,就等一等,放一放。 她还想四处经商,继续慈善事业。可是,也先考虑章岂未来的驻军地点,安排设置各店铺地点时,优先考虑他…… 等这个人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她空了一大块。 同时,也觉得自己……解脱了。 “你到底爱不爱他?“ 她问自己。 结果是她也不知道。 显而易见,她是很爱很爱的,可爱的那个对象,总像是幻觉,抓不住的幻觉…… 两日之后,不愧是亲哥哥,周瑛送了一份大礼给她。 周至柔第一次踏出别院,低调的乘坐着马车前往青屏山。 这是久违了多少年啊,她一直没有踏足,午夜梦回却不知道多少次梦到的地方。 在大雄宝殿上了几炷香,周至柔披上了雨过天青暗花梅花暗纹的披风,足上穿着珍珠履,和当日一模一样的装扮。她踩着咯吱咯吱的木质楼梯,爬上了福鼎寺的观星台。 一样是雪花飘落的时候。 前世和今生,仿佛交汇成一点。 她恍惚中,好像看到一缕黑线过来,那是章岂带着他的黑甲军而来…… 悲哀顿时涌上心口,她一点点的挪着步子,凭着过人的毅力才坚持到了观音殿。周瑛依旧布置好了,泄愤对象章岂,已经被抓捕到了——多可笑,章岂竟然以为过了三四个月,事件就平息了,竟然不带什么护卫就孤身一个人出门? 他以为朝堂上的解决方案,是陛下和朝臣们商议好的,就够了么? 他用了免死金牌,是得到了皇帝的认可,但在周家这里,什么都没过去! 为等这一天,就算是十年八年,也能人耐得住! “这小子太蠢了,我们的人轻易而举的就抓到了,都没费什么力气。“周瑛笑着,“他太高估自己了,柔儿,你没嫁给他是对的,其实他眼睛长在头顶上,行事冲动不顾后果,连自己的安危都预估不足,将来战场上还想保全自己的小命,我看难!“ 周至柔目光穿过所有,直视麻布袋中,昏迷不醒的章岂。 光是看这张脸,就心痛得无法说话。 只能摆摆手。 周瑛叹口气,“行,我知道了。你处理好了,摇一摇铃铛。我的人会处置好的,放心,不会留下一点点痕迹。他会在天地间消失,兴许十几二十年后才会发现,届时早就物是人非了。“ 示意完,不会又任何后患,周瑛才后退着离去。 周至柔轻轻的走过去,先在观音像前,屈膝跪下,合掌喃喃自语了许久。 她一腔心思,能对谁说呢? 没有人。 恐怕也只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才能知晓一二了。 感谢了菩萨给她这次机会,她才慢慢的挪动身子,挪到章岂身边。 仔仔细细的看这张脸,和记忆中有什么分别? 当日……他已经三十有六了,再英俊的面容也难掩沧桑。鬓角发髻间,也星星点点。 而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才十七岁,五官相似至极,可那股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的稚嫩之气,太明显了。 这个人,不是她爱上的章岂。 她深深迷恋的,想要把他整个人非融入胸怀,把自己的人生都和对方交缠在一处的,是那个幻觉中步伐沉重,行走都带着凌冽之风的黑甲军军主,他沉痛,他悲悯,他满怀的爱意从没得到过她的回应,却还是为她的性命安全不顾一切。 不是这个听了几句谗言,就在婚礼上丢下她,扬长而去的年轻人。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拥有同样的身世,同样的身体,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爱他,爱他年幼时的天真,爱他成长时的真诚,爱他情窦初开时心系与她。 不过,心底里,她知道,那些爱,不够。 和放在观音殿中的记忆一比,就如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并不怨恨你。我一点也不恨你……“ 轻轻的摩挲着章岂的面容,她贪恋的在这张脸上找那个熟悉的影子,可惜,时光匆匆,哪里去寻前世呢?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你既重诚信,又多疑。别人在你面前挑唆,一次两次你坚信,三次四次你也不听。也不知是你的固执,还是你太过自信。等到你心底动摇了,你就立刻改变,自己推翻从前的看法和决定。了解你的人,想要针对你做圈套,太简单不过了……“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啊,可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办法驱赶你身边的不安定因素?“ “可能我心底里,想看看你会做什么选择吧?“ “是选择任凭外界风风雨雨如何评论,都坚定不移的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放弃……“ “你放弃了……章岂,你放弃了我!“ “我……心痛……可我也知道,我该清醒了。你不是,你不是我该爱的那个他,你不是我的章岂,不是他……“ 周至柔坚定的和过去做了一个了断。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章岂了。 这次,她把章岂摆放到蒲团上,当日,章岂就是这个位置坐了一夜。 那个晚上,他在想什么呢? 近在咫尺,他想要得到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的得到。 是,她会宁死不屈,不过,她不会死的。 以她的性格,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死路。 所以,她还是会被送到黄桷庵中,等翼山侯府覆灭,再被接出来…… 重生了有多久,她就想了有多久——章岂那一夜,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里路程?他分明知道,以她的性格,这一夜共度,是她们仅有的接触,此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而他,怎么只选择坐在蒲团上,看着她一脸防备呢? 他不说,不说爱意,不说翼山侯的困境,不说我想救你,更不说,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承担了一切。 却失口不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把章岂扶到那个位置,眼前的景象几乎和记忆中重叠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扑扑往下落,“我爱你,我爱你啊,章岂,你听到了么,我真的爱你……“ 千言万语,多想对那个过去的,或者说未来十年后的章岂说? “如果可以重来,我真希望,时间就停止在那一刻,只有你和我……“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自己过去有多幸福,有你的爱一直陪伴我,我从来不知道,不懂得珍惜……“ “可惜你没有给我第二次机会……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她哭得哽咽起来,锤着自己的胸口。 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台词,曾经说得有多喜庆玩笑,现在说得就有多认真,“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可是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 周至柔痛哭过后,才感觉整个人得到了洗礼。 她不能亲口对过去的章岂致歉,不能对他表白,也只能对眼前这个“替代品“倾述了。 这样也好,若是婚约没有取消,她仍旧嫁给章岂,会在天长日久的婚姻之中,互相拉扯,互相折磨,再慢慢依恋,慢慢习惯,磨合到成熟,成就一份柴米油盐的夫妻之情。 但那不是触动她内心,震颤她灵魂的那种“爱“了! 章岂成了蚊子血,成了饭粒子,磨平了所有观音殿中的他的记忆。 也很难说,是一种福气,还是一种悲哀。 周至柔发泄完所有的情感之后,感觉整个胸口都被掏空了,缓缓的走出观音殿,此时,天空蒙蒙亮。 周瑛吹熄了灯笼,悠悠的看向东方的鱼肚白。 “前尘往事,都忘了吧。从今天开始,重新开始!“ 第二百六十二章 善良 虽然周瑛这个哥哥,有诸多的缺点,连此刻的关心也有他的私人目的存在。然而周至柔还是感谢,感谢他在这个特殊时刻的陪伴。 “嗯,前尘往事,尽数了断。“ 裹紧了披风,她就着迷蒙的昏暗和破晓之间的天色,缓缓的沿着山中台阶,身影一点点的缩小,直到彻底离开青屏山。 她想,大概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吧? 她和章岂的情缘开始于此,了断也在此。 就像一个圈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是原点,也是终点。 可谁说这不是一种圆满呢? 以后的她,可以彻底放下,跳出圈外,开始没有章岂的日子。 周瑛步入观音殿,神色立刻变得冷漠淡然,看到昏睡得安静无比的章岂,眉头一皱,“人……还活着?“ “是,三姑娘还细心的给人腰下垫了一个蒲团。“ “她可真是……“ 周瑛刚想说心软,可想了想,他的妹妹,什么时候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上辈子她是怎么对付秋氏的?可那真是兵不血刃,就让人肝肠寸断,欲哭无泪。 只凭此刻的轻松放过,就认为她是不忍心,舍不得,那也太简单武断了。 “罢了,既然柔娘不愿意下手,就送他走吧。“ “可是……他这么羞辱三姑娘,羞辱周家,压根就没有把少爷你放在眼里啊!“ 下人都愤愤不平。 “无所谓,他……就是这么个人。遇到我们周家以理服人,不和他计较。待日后,自有他受的!“周瑛指的是,周至柔根本不可能放过这么严重伤害过他的人。眼下没有大卸八块,不代表将来就能躲过凌迟。 而听的人却理解成,章岂这么放肆无度,狂妄任性,早晚会碰得头破血流。 也是,这个人恶毒透了,名声也坏到家了,连章氏家族都不大理会他了,迟早落得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到那时,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周瑛命人把章岂送回原地。离开家族的章岂只能低调行事,自然不可能居住闹市大酒楼了。 那是一间小酒馆,平时都没有什么客人的,也就这会儿特殊,可谓是群英荟萃,聚集了来自各方的探子和眼线。地位最高者,乃是锦鳞卫的指挥使——这就是宣平皇帝的眼线了。 “哦,人送回去了?“ “是,回禀陛下,人全须全尾的送回去。听说人是送到青屏山的观音殿,和周家三姑娘共处了三个时辰,遥遥听到一些哭声,然后就送回去了。“ “身上可有伤痕?“ “没有。臣暗中派了酒馆小二借送洗澡水的机会探看了一眼,肉眼所见,没有任何新伤痕。“ 宣平皇帝听了,半是嗤笑,半是摇头,“既然人没有大碍,就放过吧。” 毕竟是刚刚还了免死金牌的,要是过不了一年半载,人就已经死了,那么皇帝的颜面往哪里摆?日后的史书上还不会说是他故意暗害的? 其实说起章岂主动归还免死金牌,宣平皇帝是很不高兴的,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所有臣民包括他的子民,一切福泽都是他赐予的。 怎么能还出现一样需要子民归给他的? 这有点羞辱皇帝的尊严。 不过就依靖远侯章旻那个狗脾气,至少还需要十几二十年才磨得他彻底的告饶,说不定还得动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宣平皇帝衡量一下利弊,觉得有个台阶就先下来吧,免死金牌先收到手里比较好。万一日后这金牌真的派上用场,遇到一个想杀而不能杀的人,那就把他架火堆上烤了。 能当上皇帝自然是识时务的。 心里很不爽,不过宣平皇帝不得不因此格外多注意了章岂。 周家的一切动静都在皇帝陛下的视线范围内。若是真的做出什么迫害的行为举止,只怕整个周家都要为此付出足够的代价。 极有可能是抄家……灭族。 如此来平息皇帝的怒火和打消未来史书上的无端猜忌指责。 除了皇帝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另外还有不同的关注,那就来自不同的势力了。 章家且不提,比较章岂的本家,多少关心都在意料之内。皇宫内的,缀锦宫,梁贵妃,李德妃,以及几位名义上退居二线的太妃。皇宫之外,皇子们当然也关注着此事。 朝廷上,胡丞相,翰林院掌院,还有周探花的政敌们,都等着周家出一个大错呢。 就是周庆书自己,何尝不是派了心腹跟在自己的一儿一女身后? 他们一个月不动手,就盯着一个月。 他们三个月不动手,更要紧紧的盯三个月。 反正拖延的时间越久,耐心就被拉的更长,更有韧性了。 可是等到这个晚上平平安安的度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好像多日的等候,就等了一句早安,晚安,平淡的叫人一整颗心都碎了。 你倒是闹啊! 你折腾啊! 你闹的人仰马翻,闹得章家上下不得安宁,闹得章岂不能在本国境内存生,不得不远走他方啊? 你有足够的理由,足够的委屈,结果却是跑到一个偏远山上,在观音殿下痛哭了一个晚上,就结束了? 活生生的人都送到你眼皮底下了,拿皮带抽几下不会很解气吗? 拿蘸了盐水的小皮鞭,抽他个满脸开花不解恨吗? 只要不弄死,就算被人当场抓住,大多数审理案件官员也会同情你的。 然而……周家女只是轻轻的放过了,好像悔婚坑害她一生一世的大过,只是等闲。 要知道这件事的影响非常深远。 这又不是两口子过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不甘,我不怨的,和和气气的和离了。 婚礼当日发生婚变,足矣让京城人民记住个十几年。而重视礼法的周家,竟然没有把始作俑者章岂怎么样,也对侯府章家没什么报复行动,很容易被人误会为理亏在先。 是你周家错在前面,才有后来的婚礼当日被抛弃…… “算他们躲过一劫吧!” “真是可惜,错过了一次最好的攻诘机会。” …… 外面的人惋惜,错失了这次覆灭周家的机会。周家内部却在庆幸,好险好险,幸亏我家的孩子都是善良的,没把那章岂怎么样。不然岂不是全家受牵连? 不过,身为周至柔和周瑛的亲生父亲,周庆书却不认为是因为善良的缘故。 他沉思了良久,招来周瑛,“你可知道当日在小酒馆有多少人盯着你们兄妹?” 周瑛大吃一惊,“父亲此言何意?” “你竟然丝毫没察觉。”周庆书摇了摇头,有些失望的说道,“自从婚变之后,就一直有些眼睛盯着我们周家。你以为盯梢的人越来越少了,其实只是从明线转为了暗线。上至皇帝陛下,下至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你出招。” “你以为,章岂是那么容易让你用药迷倒的吗?章家在战场出来,基本的蒙汗药对他们没有任何作用,你找的那些奇人异士,也是有人故意引你上钩的。” 周瑛听了,冷汗立即流下来。 “父亲的意思,当日我的所有行动,还有妹妹柔娘的,都被人看在眼里了?” “是。下药,绑架,还有试图毁尸灭迹……你提前挖好的墓坑,还有木材那些,都被瞧看在眼底。也就是你没有真的下死手,不然你的命,还有你妹妹柔娘的,都要先一步为他陪葬。” “他不一定会死,关键时刻一定会有人救他出来。但是你们兄妹两个,为父就没有一丝把握能救你们了。” 周瑛吓得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万万没有想到,一念之差,只是一念之差,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关键是他毫无自觉。 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就死了。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平息着胸口的惊涛骇浪,“这都要感谢柔娘,若不是她放过章岂,我也不会放他一条生路的。” 周庆书听了,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她是女孩,又曾经情根深重种,不忍心下狠手,你是做兄长的怎么也软弱无能?” 周瑛:…… “父亲的意思我还是做错了?” “不能杀他,不能要他的命,但他卸掉他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谁又敢置喙什么?” 书香世家,书香世家又怎么了?但凡一个家族,若是不能将触犯家族底线的人狠狠的痛击,那么等待的就是无穷无尽的欺凌,和看不起。 “眼下盯梢你们兄妹的人是走了,算是过了这次危机,但给人留下软弱无能的印象,看吧,日后还有更多麻烦。” 周庆书摇头。 周瑛张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曾辩解。 最后只能叹气而回。 他想去看望妹妹周至柔,却得知周至柔去了护国寺。 她又不喜欢拜佛上香,怎么去了佛寺?难道说想要平静心情?福鼎寺不够,还得去大名鼎鼎的护国寺? 周瑛很是稀奇,很快想到一个人。 转世佛女! 这个女人奇特的很,很多世家大族都知道这是一场骗局,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圣女转世。但是底下的平民百姓似乎都接纳了,每逢初一十五都一窝蜂的涌到寺庙烧香拜佛。 想要阻拦都阻拦不住。 不是没有人试图戳穿转世佛女的骗局,可真的见到是释摩云的本人,很多有识之士都放弃了。可能是释摩云本人太具有圣女法相,悲天悯人,穿百衲衣,而且勤劳无比,日日夜夜劳作,初一十五施粥之时,都是亲身上阵,无论寒风酷暑。 更别提谈她精通佛经,深入浅出的讲经,就连不信佛的人都能听得进去。有她在,心都好像宁静了好多。 目前来看,还没有出现恶行。导致人们渐渐认同了释摩云的存在,默认她就是转世佛女。 如果妹妹能够和他交谈,获得心灵上的平和,那也是不错的。 周瑛怎么也想不到,周至柔和释摩云的交谈,完全超乎想象,会是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的。 “我查到了……” “查到什么?对于施主的遭遇,我万分的同情。这可能就是天生注定的缘分,注定施主要经受这一番磨难。待得风雨散去,自然会见到彩虹。” 周至柔淡淡的,“章岂曾经租赁令妹的院子。而且巧不巧的,那日庄家兄弟过来,也是要租赁令姐妹的院子。” “巧合,巧合,都是巧合!”释摩兰云双手合十,“舍妹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内,不通人情世故,更加不懂得与人相处。就算是和我在一处,三五天内,也未必能憋出两句话来。她这么性情孤僻的人,施主以为她是害得您爱侣分离的陷害者么?” “呵呵,世人都说,佛女是转世之身,可没人知道,我才是转世身——释摩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认得你姐姐蓉娘,我还知道,诸姐妹中,已经毁容的她才是主心骨,是你们坚持的重要支柱!” “所以,让我认为都是巧合,哈哈,我周至柔再怎么愚蠢,也不会信的。” “阿弥陀佛,施主已经陷入迷障之中,竟说自己是转世之身?你……” 还没说完,周至柔就笑的柔和而危险,美人罗刹,怎么就不可以一边颠倒众生,一边凶狠可怕了? “你姐姐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章岂身边。他现在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值得她亲自现身的唯一可能,就是你——释摩兰,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以为你对外自称是释摩云,我就不知道你的真名了?” “只不过你到底是兰儿还是云儿,不重要了。你察觉我的危险,你想先发制人,你想控制章岂再控制我……逻辑没错。唯一的错就是认错了我的本意。” “我也是经历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我真心所爱的,是前世的章岂,而不是现在冲动的,能别被人揣测行为模式的章岂。” 释摩兰静静看着周至柔,似乎不会被他她的任何言语打动了。 周至柔继续道,“我自己来,也不是来威胁你,只是想请你帮我转告一声,你背后的那个人。我想跟他合作。周瑛”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交易 “周姑娘真爱开玩笑,大先生在周家住了多少年?论亲近,只怕我还要落到后面,怎么让我当传话筒来?有什么,周姑娘只管回家去自己寻大先生商谈啊?“ 周至柔眉眼不动,依旧镇静的看着释摩兰,看的对方的伪装都难以掩饰了,才道,“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在说什么?需要你居中传话,传的什么人,你心里非常明白。“ “对了,我不是白指使人做事的人,你和你的姐妹们深陷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想过脱身么?“ “我虽然本事有限,救不了你和已经死去的‘释摩兰’,但搭救一个完全没有出现过在世人面前的女孩,还是有些技巧的。“ “佛女局“是一环套一环,现在还奋斗在底层阶段,想要扩大影响,影响到南魏权贵阶层,不是前面两个佛女的死能达成目的的。别看眼前的释摩兰淡然平和,只怕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一粒棋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牺牲了。 到那时,就轮到其他的姐妹上场了。 等闲女孩听到这个,可能就心境露出破绽,不过释摩兰明显不是寻常人,任凭周至柔如何说,没有任何软化迹象。周至柔也不多说,空口白话,就说要救人,人家相信她才奇怪! “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看到一些动静,届时不要惊讶。还有,章岂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恩是恩,怨是怨,她一向是非分明。 是她顾虑不周,之前没有想到人家用水磨功夫挖动了章岂的心思,不过换个角度一想,能轻易变动的,也不是她所爱的人了——不配! 这么说来,她根本没必要为此忧神顾虑了。 会放弃她的人,她也不要了。 离开护国寺的时候,周至柔淡淡回望了一眼山顶上的黄色飞檐,暗暗想,我给你机会了,你们姐妹要是还不想着抽身而退,硬要往那权势漩涡里陷,就恕她袖手旁观了——上辈子她也只是萍水相逢,出手相助,也是看穿了佛女的骗局,知道这是几个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可这辈子,算计她在先,再让她毫无保留的继续出手相助,心里上总有点隔阂。 “回清水别院。“ 也只有青山绿水,能洗涤她此刻的焦虑和黑化后的……复仇计划。 等候了两三天,护国寺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这也在周至柔预料之内。她没有派人盯着释摩兰,因为没必要。那幕后主人图谋甚大,花费了十多年心力,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释摩兰姐妹? 如果她能做到,那么释摩兰会千方百计掩藏此事。 如果她做不到,那么释摩兰更不会理会她了。 所以等了几日后,她再次前往护国寺。这次没有进寺庙,而是在山脚的一处民居停留下,派出去的侍婢回来告诉她,佛女正在接待皇子府的女眷。 “哦,知道是那位皇子的内眷么?“ “姑娘,我们的人还没靠近,就被锦鳞卫阻挡了。“ “能驱动锦鳞卫的,也只有那几位皇子了。“周至柔暗暗的想。 宣平皇帝对几个成年皇子的态度很是耐人琢磨。皇帝高高在上,享唯一权柄,哪能容忍旁人分割他的权利呢。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当年宣平皇帝自己,就是一路厮杀才攀登到皇位,他脚下踩着累累的手足尸骨。按理而言,他应该非常防备才是。 然而他几个皇子成年后,却乖巧得不得了。不敢像前朝叔伯们早早露出夺嫡的野心,都是一副贤孝模样,没事宁愿种种田,或者跟翰林学士学书做画,一个个弄得和清风明月似地,导致朝臣连战队都没选择。当然,当前立了太子,太子是正宫嫡出,襁褓之中就立为太子,没有大错,就是喜欢嬉闹了些,性子跳脱了点,那不是年轻么,等过个几年,不就沉稳了? 宣平皇帝大概是觉得寂寞了,曾经试探的让几个年长皇子到六部“历练“。历练是历练了,可惜没有为君父分忧,反而惹出不少乱子来。靠着太子派去的帮手,勉强保全了颜面。回头就过来辞去职务,说自己不堪大用…… 看看,这儿子们怂起来,也是够让人生气的。 宣平皇帝既气恼,又放了一层心,然后就将多余的精力放在太子身上。 太子呢,自幼缺乏母爱,对父爱的关注表现得十分欢喜。哪怕是斥责,也能感动得眼泪花花。曾经不止一次对东宫的侍讲感谢父皇日理万机之余,还分心教育他,说道动情处,还真掉过几滴眼泪。 谁能厌恶一个仰慕父亲的儿子呢? 几次下来,宣平皇帝的心思就难以揣度了。时而对太子无比宽容,时而对其他皇子父爱满满,经常赏赐东西。有些朝臣认为,皇帝是希望其他儿子跳出来,跟太子斗一斗的,免得身为君父亲自打压太子,不利名声;也有些朝臣认为,皇帝熄灭了挑拨儿子内斗的心,全心全意教育太子,让太子百年之后登临宝座…… 各种想法的碰撞,但是大多数都不敢表态——站队是关系家族命脉的大事,他们也要好好观望观望,再做决定的。 周至柔不用多想,她前世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目前还有些跳脱的太子被诛,就在金銮殿上被利刃穿胸,死在他父皇面前,死后还被辱为“戾太子“,说他行事暴戾,手段残忍,无度残害手足弟兄和平民百姓。 其他皇子,有的被圈进,活着跟死了也没两样。有的被贬为庶人,发配到遥远的边疆,脱离了皇城,过着不知生死的日子。还有的,就是残废了,彻底退出了皇位竞争者的行列。 七皇子,就是那个倒霉的,残废之身。他跌落骏马之时,也没想到他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周至柔慢慢的回忆那几年的风波诡谲。 一面派人请那一位过来。 释摩兰不出意外,没有来。借口都是现成的,“招待贵眷,无暇分身。“ 看来她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话啊,以为她做的空头许诺?无妨,日后她就知道了。 释摩兰来不来,完全不妨碍周至柔的收获。 因为,正主儿江心月来了。 “周三姑娘怎么不进寺烧香礼佛呢?我以为……“ 江心月努力掩饰眼角那抹幸灾乐祸,可惜藏得不太好。 也难怪,到最后,谁也没有得到。她进了皇子府,而周至柔也和章岂分道扬镳了——以她们两人的性格,怕是这一不成为仇敌,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根本不可能和好了。 周至柔对江心月的想法,了如指掌。 她幽幽道,好似一个老友,“江姑娘呢,你在七皇子府过得好么?“ “托福,我家爷近来心情不错,和侧妃娘娘完婚之后,因为侧妃娘娘出身异族,不太知晓府里的规矩,嘱咐我来管理后宅。我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出错,丢了我家爷的颜面。“ 果然环境最能改变一个人。 想江心月也是心智过人,行动果敢的女强人,上辈子在章岂手底下,被称为红粉军师,行动多么爽利。可进了皇子府,沾染了后宅争宠那一套,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不露形色凸显自己的受宠爱程度了。 周至柔抚额,忍不住笑了。 “我们可以开门见山的说话么?“ 江心月睁着无邪的眼睛,“周三姑娘的意思是?“ “其实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你第一次来我周家,躲在人后偷看我,以为我不知情么?“ “周三姑娘气质非凡,我第一次随同窗姐妹去周家,也是被惊到了,才露了怯,呵呵,让周姑娘见笑了。“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吧,我记得……今生今世初次会面,应该是在江姑娘进入学院之前?“ “今生今世……“ 这四个字,江心月慢慢咀嚼着,五官容颜显而易见的发生了变化。之前是养在深闺中的,略有嘚瑟的受宠轻浮女子,而此刻,则眼神犀利,唇角挂着几分凉薄几分嗤笑的弧度。 “看来,是真让周姑娘你见笑了。“ 不用伪装自己的江心月,眨了眨那双凤眼,“今生今世……我很喜欢这个词。是啊,不一样了。对了,我能问下,你和章侯是彻底断了么?“ “嗯。“ “呵呵……“江心月开始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真没想到,真没想到……若是早知道,我当年何必那么愚蠢,早撮合你们了。也是,你们的性格根本不合适,他只有撞了南墙才知道后悔。我还是太小心,生怕出了一点点问题,才含恨败了……“ “身为红粉军师,你是怎么……去的?“ “谁能害得了我,还不是他?“江心月紧紧抿了唇,“我也是傻的,早知道他不会放过我的,可我还是想赌一把。结果我输了。他为了你的死,要我赔命!“ 想到前世的章岂,周至柔的心攥成一团,面上却还笑得云淡风轻,“倒是深情得紧!“ 嘴角故意讥讽的划开一点弧度。 换做平时,江心月也不会这么容易上了钩,可当日婚礼章岂抛弃新婚嫁娘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目睹者无数。且后来,章家和周家算是彻底结了仇,只是双方碍于形势,互相克制着。谁都知道,将来势必有一朝死拼,就看谁先落了颓废之势,就别怪后者落井下石了。 都闹成这个样子,江心月将心比心,也不相信周至柔还对章岂存有几分真心。 “我此刻也不知道是庆幸好,还是怨恨好了。“ “你自然应该庆幸!没有和他在一起!他对你深情又如何,还不是舍你而去?我当年陪伴他多少年,到最后我只求他一件事,他都不肯答应!“ “哦,如此绝情?但不知你求了他什么?“ “我求他,若是不能容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亲手杀了我!我不想被别的脏男人碰。可是他……“江心月脸颊抖动了下,随即深深一闭眼,再抬眸,又恢复了那种皇宫中常见的甜笑,眉梢眼角都向上飞扬的,看起来整个人轻盈喜悦,仿佛没有任何烦心事挂在心头一般。 “还没问,周姑娘将来有什么打算?“ “等事情淡了,再找个人嫁了。“ “啊?“ 江心月露出惊讶之色,“你还要再嫁?“ “当然了,难不成还等着某人回心转意不成?“周至柔淡定的说完,“你知道我不是这几年,可曾见我在一棵树上吊死?“ 想到周至柔上辈子就嫁人嫁了三回,江心月自然是信以为真了。 “那我就祝福周姑娘和未来夫婿和和美美,夫唱妇随了!“ “且别忙着祝愿,我请江姑娘过来,是有一桩交易想和你做,就看江姑娘愿不愿意了。“ “生意?你,和我?哈哈!“ 谁能想到,曾经的生死仇敌,竟然有一天平平静静的面对面坐着,商量起生意来?江心月觉得十分好笑,出于好奇,随口问道,“好啊,说来听听。说不定,我真的愿意呢?“ “江姑娘当然是愿意的。因为嫁到七皇子府,江姑娘知道未来七皇子的下场——那场坠马,七皇子断腿之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会竭力避免我家爷去打猎的。“ “恕我直言,躲过这次坠马呢,下一次那幕后之人再设计七皇子,你身在后宅,有什么办法阻拦?“ 江心月面上变幻,“你所说的交易,指的是?“ “身份缘故,我可以将我上辈子所知道的,关于七皇子的事情,告诉你!“ “那你想要知道什么?“ “章岂的弱点!这辈子说来我和他相处了近十年,可到最后,我发现一点也不了解他!“ “可我知道的,是上辈子的他。“ “没关系,片面的他也够我参考的。而我的消息,大概也够你帮度过一两次劫难。怎么样,这次交易,可够公平?若你不愿意,只当我们今天没见过面。“ “公平,当然公平!“ 江心月意味深长的看了周至柔一眼,开始描述和章岂相处的点滴。 第二百六十六章 谜团 锦兴元年。 是江心月跟了章岂的第五年。 五年里,多少娇花一样的女子来来去去,唯独她始终屹立不倒。她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渐渐的不再怕他了,渐渐的敢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开口索要些东西了——其实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都是身外物,她怎么会放在心上? 无非是想通过物品的价值,来判断自己在章岂心目中的地位罢了。 后来有一次,她陪同章岂去参加了一次通州的拍卖会,在会场上看到了一副价值连城的红蓝宝石的头面,那宝石质地,还有那做工,灯光下耀眼逼人,妥妥是可以当传家宝的。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心里第一次动了“贪心“,期望的看着章岂。 当时她不敢张嘴提,因为知道章岂的钱财都用在兵员上,养兵处处都要钱。一日三餐不能断,针线衣袄不能少,平时的养家银两,还有伤亡的抚恤金。不然凭什么让手下忠心耿耿?凭什么在战场上为你搏命厮杀? 她当时根本没抱着希望,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在章岂心目中,他的兵才是第一位的。无非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平时索要些东西无所谓,这么昂贵的东西一旦开口,就是不知轻重了。 所以,她忍下当时的冲动,什么也没提。 谁知道,不久之后,那副红蓝宝石的头面,就送到她手上了。 什么手段得来的,花费了多少功夫,她统统不在意了。她在乎的是,章岂竟然看懂了她的眼神,也记在了心上。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有了底气,觉得自己在章岂心目中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章岂婚姻不顺,几个即将成亲的对象,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为了那种原因,都没结成。她温柔细致的关怀,无微不至的,也真的以为章岂是贪恋她给的温柔,所以对她格外不同。 她忘记了早年楼子里的姐妹,用亲身经历告诫她的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老祖宗早就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经验教训都是用血和泪凝聚的啊,她却忘得精光,一头扎了进去,还无怨无悔的。 “我以为,我在他心目中,不说刻骨铭心,也至少是在他心底留下过深深印记的女子。毕竟相处了那么多年,我自认对他的脾性性格,对他的日常习惯,都做到了了如指掌。没有我在一旁知冷知热,他能适应么?可谁知道,都是假象,是我自欺欺人了。“ 江心月一边说,一边轻叹得摇头。 周至柔附和道,“不单单你一人,我又何尝不是?这么多年,我也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知冷知热,关怀备至。到最后,又如何了呢?“ 江心月听了,不自觉的勾起唇角,“是啊,你还不是一样,被他抛弃了!哈哈,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过去那么嫉妒你,太可笑了。原来你跟我的境遇差不多,远了香,近了臭,得到的不值钱,没有得到的,才是他心底的白月光,可望不可及!“ “上辈子我和章岂也就短短几次见面机会,他的感情……我到死那一刻都没相信。“ “所以你很疑惑吧?上辈子和他关联不多,他却对你痴心一片,至死不渝,可这辈子,你成了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他却说舍就舍了,丝毫不顾及过去的情分。“ 周至柔点头,“这的确是我心底唯一的疑惑了。我虽然想尽快忘记,可这个谜底不知道,总觉得对不住过去自己付出的。“ “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 江心月继续说起,她是怎么发现自己在章岂心目中的真正地位的呢? 那时九皇子已经登基了,对太后视为侄儿的章岂,自然额外关注,给了几次建功立业的机会。章岂不负众望,携剿匪以及平定山蛮的功劳进京。本来是来接受赏赐,顺便升升官的,没想到初至京城就得罪了徐家的人。 徐家,出了两位宰相,现任的家主虽然不及父祖官位高,可名望在这里摆着,人家门生故旧能坐视徐家被章岂欺负到头顶上?文官闹腾了一段时间,御使都掺和了一脚,整天上奏折。 不过,被参的不只是章岂,还有徐家——谁让徐家的徐振林,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呢,竟然勾搭妻子的姐姐,闹出家宅不宁的丑闻出来。 新皇帝就借题发挥,两边都敲打了一顿。章岂原定的功劳是没有了,徐家也得到了惩罚,尤其是徐振林,和妻子也和离了,不得不迎娶的大姨姐,闹得所有人都看了笑话。 江心月道,“我那时不懂,真以为章岂和徐家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后来才发觉,没有,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我也是糊涂,竟然仗着往日他对我的不同,一个劲的追问,为什么要一时冲动?他也不是冲动的人,更不是昏聩到街面上看到一个纨绔,就奋不顾身教训的。“ “他没理睬我,只说讨厌徐振林罢了。“ “后来,我多少次厌恶自己的刨根究底?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大概也会过得很快活。“ 江心月的脸上都是回忆,既有几分酸苦,也有几分怀念,“我发现他有几日,天天去一座酒楼,谁也不叫,就闷坐着喝酒。“ “总不会是因为酒好喝吧?“ “我也包下另外一间包厢,心想,他不让我面对面陪伴他,那我就在他一声呼喊就能过来的地方,等着,等着他需要我的时候!我等啊等,看到你从酒楼下经过。你的马车,每日那个时辰都会经过。“ “大概是女人的直觉,我派人打听了你的身份,知道你就是那个倒霉的,被表姐勾搭了丈夫的徐家前妻,当时我还没多想,只觉得巧合。因为我……心理上还接受不了,章岂会喜欢一个和离再嫁的女子吧?“ “再到后来,你得了明真公主的缘法,住进了皇家别院,章岂就再也没去过那家酒楼了。我慢慢的,才回过味来。“ 女人都是擅长哄骗的,不是哄骗别人,就是哄骗自己。江心月也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做的,也不是想办法验证猜测,而是加倍的对章岂好,让他发现,别光想着外面的有夫之妇了,自己身边就有一个色艺双绝的佳人,还是一心一意的对他。 “可是他向周家提亲了。虽然,周家没有许婚,而是让你嫁到了翼山侯府,我发现章岂被拒了也只是笑笑,没有烦闷恼火之意,那时我就确定了,他是真心。“ “要是他愤怒之下痛骂周家,那还罢了,可是什么都憋在心里,要么提亲成功不成功是真无所谓,要么是他自己也知道没多少希望……“ “有在酒楼逗留十余日,只为看你一眼的经历,我当然知道是后者!“ “于是,我故意灌醉了他,没有明指你,变着话套问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子有几个,最喜欢的是谁,长得什么样……“ “他说,他第一个真正意义喜欢上的,是在一家佛庙中遇到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冰肌玉骨,清丽无匹,外貌上的惊艳还是其次,他永远记得那女子说话的神情和眼神,好像天上的星辰都落入了她的眼睛……“ “我就想啊想,无法把那个人联系到你身上。“ “我又追问,那女子出身如何,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提亲?“ “他苦笑一声,说已经嫁人了。“ “那时我就确定,就是你了!“ 随着江心月的话语,周至柔心中慢慢勾勒了画面——护国寺,她披着斗篷,步伐缓慢的和周家几位相处得并不和睦的姐妹们进殿祈福。那时,她在秋氏手底下过活,压抑至极,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可以短暂脱离秋氏的掌控,自然巴不得能走远一点。 当时出了一档子事情,那也是“章岂“名扬京城的起始。一伙流民,也算是劫匪吧,绑架了当时过来祈福的女眷。章岂当时也不过十三四岁,挺身而出,带着临时组建的家丁护卫,就攻破了流民劫匪的队伍,挽救了众女眷。 本来这事情悄悄的就过去了,章岂救了人,那被救的人家明着不能感谢,暗地里给的好处肯定不会少的。偏偏章岂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了,直接索要家丁护卫死亡的抚恤金,还把自己出兵的酬劳也明码标价…… 到最后,他人救了,可也把什么救命之恩给抹杀得干干净净。 周至柔当时也在被救的人群中。 原来,就是那次,让章岂一见钟情? 是什么,让章岂在众人之间,一眼相中了她? 周至柔努力回想,想啊想,终于想到了。她平日里极少外出,听了一些京城内外的新闻事故,也只能对猫儿说。那天不是上香么,遇到了陈妃的侄女儿陈珍儿。陈珍儿的那个脾气,娇纵得不得了,周家几个姐妹都受了她的气。周至柔就在言语之中挤兑了陈珍儿几句。 大致意思还记得,说得是陈珍儿看似心直口快,其实是自私又懒散,出口伤人的真正涵义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随意臆想,以自己的看法立场给别人下评断,与“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就这个? 周至柔在江心月口中,也只得了这些,记忆的片段都是零零碎碎的,有些清晰,有些都遗忘了。她想,如果她永远不知道章岂爱的是什么,那也挺好的,就自欺欺人,糊涂过去吧。毕竟,他不是他,她也不是过去她了。 和江心月的交易,是记在日程表的。她还需要江心月扶植七皇子,好和九皇子斗上一斗呢。不如,七皇子没有什么母家势力,诸皇子中也不是特别得皇帝宠爱,被九皇子压制,是早晚的事情。 七皇子倒下了,八皇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太子被废后,那不就是九皇子登上东宫之位吗? 那许淑妃更要得意了。 她得意后要怎么帮扶风评越来越差的章家,周至柔一点也不关心,她只想让许淑妃知道算计她的下场——算计就算计,还无耻的牺牲了一个宫女的性命,这么多年,可想而知许淑妃为了向上爬,什么手段不用! 和江心月交流之后,周至柔依旧在护国寺山门外等候,等了三天,佛女释摩兰才姗姗来迟。依旧那身白缁衣,脸上不施粉黛,却犹如出水芙蓉,天姿丽色。 “听闻周姑娘和几位皇家的女眷相处甚好。“ “哦,是,毕竟都是转世重生的人么,有共同语言。“周至柔笑着道,“我和她商量,怎么能让七皇子继承大宝,登基为皇。“ 释摩兰听了,忍不住“呵呵“的笑起来。 “周姑娘真是风趣。不过此处是红尘世外,闲谈倒也无妨。去了别的地方,千万别这么口无遮拦了。“ 周至柔从谏如流,表示听进去了,点头之后才凝神看着释摩兰,“佛女想好了?“ “嗯,横竖是与我无碍的事!只是周姑娘可想好了,牵扯其中,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谁说的,我若没有好处,怎么会主动送上门?“周至柔笑眯眯的,“佛女以为,我光有钱财,没有脑子么?“ “好吧,既然都说到这份上……“ 释摩兰将肃谨公杨天一介绍给周至柔,“两位相比早就认识了,我就不多介绍了。有什么事情,你们慢慢谈,我寺里还有些许俗事,就不打扰了。“ 肃谨公杨天一三年过去,蓄了短短的胡须,试着遮掩他有些稚嫩的圆脸。别说,有点效果,不然那张天生娃娃脸看着就让人生不出什么尊敬之心。 别人可能只注意到了,杨天一脸型显小,脾气软和,好说话,动辄洒金撒银,是个靠祖先荫德才有了公爵爵位,会投胎而已。不过周至柔上辈子和他打过的交道可多了,知道他心思缜密,那副见谁都笑呵呵的好脾气,只是故意装出来的! 但她现在也有了一层疑惑——杨天一参与了佛女案,肯定是幕后之人有所关联。那他前世为什么还要帮着她,帮她救了一位佛女出来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协议 早在几年前,周至柔就得到过提醒——堂姐周璇告诉过她,说不定肃谨公杨天一就是那佛女局背后之人,她听了,淡淡一笑,说自己也有所察觉。可是当释摩兰真的把杨天一带过来,她还是有些惊愕纳闷。 好比问题的唯一解出现了,她通过自己的推算能算出来,然而并没有深入的理解,这个解释,到底准确不准确?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天一?怎么可能呢? 如果他就是佛女局背后的人之一,那上辈子她辛辛苦苦帮释摩兰的姐妹从骗局中脱身,岂不是从头到尾都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她自以为是的善良和机智,其实在人家眼中,都和过家家一样?看起来很可笑? 杨天一又为什么参与其中,帮助她呢/. 不是她自恋,她模模糊糊的觉得有一层窗户纸快要捅破了。 然而受到章岂的打击后,她冷静的思索,得出结论——男女之间的情爱,如梦如幻,此刻是浓情蜜意,下一刻说不定就是冷漠相对。所以,别说什么爱情了,利益更值得。 利益结成的同盟,明显更稳固。 那她和杨天一有利益关系么? 有啊,太有了!她从徐家脱身之后,得了明真公主的关注。明真公主是宣平皇帝的妹妹,和许淑妃的关系只是平平,凭什么对她格外特殊?还不是金钱开道? 她通过明真公主开展了借贷生意,贷来的款项都投入了辽西大开发,多少煤矿源源不断的运送出来,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 这生意后期,她觉得太大了,自己小胳膊小腿的承受不住,就引了肃谨公杨天一进局,果然股份越来越稀释,到了可有可无的份上——利益她已经赚得足够多,倒是不怎么在意了。然而明真公主的胃口那么大,她不敢再合作了。 假说自己心满意足,就想办法退出,事实上,和杨天一建立了伙伴关系,重新规定了借贷生意——以整治钱庄为开始。通存通兑,大额存票,本票汇票,各种现代银行生意开展之后,钱庄火速蓬勃发展,已经有了金融业的雏形。 难道说,杨天一是感谢自己,认为自己帮衬了他,所以在佛女案上小小的推波助澜,让她可以偶尔发发善心,自我感觉良好? 反正杨天一当时无论声望地位还是权势,都已经到达了朝堂之中不能忽视的地位,他要是生出歹心,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顺从的进入他的后宅,成为众多女眷之一。 然而他没有,他居中介绍,将她介绍给了翼山侯世子…… 往事种种,不堪回首。 周至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小女子见过肃谨公。“ 杨天一摇晃着绘着竹节上鸟雀鸣,寓意着“高风亮节“的白纸扇,笑呵呵道,“没有想到,再见周姑娘,是这等场合。对了,你用过饭没有,没有的话,陪我吃一点?“ 用饭? 怎么好像老熟人,随口话家常“你吃了没“? 这熟悉的亲和力,周至柔又回想起前世,和杨天一的相处,果然自然而然,就像相识了多少年的老友,需要什么,一声招呼即可,根本就想过其他! 当时她怎么想的来着?哦对了,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图之处了,所以无所顾忌。还开过玩笑,和杨天一处得这么好,要是看对眼了,不如嫁过去算了,不过她野心大,非明媒正娶不可。 “既然肃谨公这么看得上小女子,小女子岂敢懈怠?舍命也要陪君子了!“ 周至柔在民宿里挑了几样菜蔬,让心腹丫鬟亲自动手,中间不许离开了她的视线。 杨天一见了,只是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里带了些许笑意。 不知是默契还是不愿意碰触,总之,谁也没有提起“佛女案“了。周至柔没有问,你年纪轻轻,怎么做得到提前多年布局,找人抚养了多胞胎姐妹,还想出利用佛女的身份影响南魏上层权贵? 扬天一也没有问,你费尽心力的查佛女的底细,想借此事情得到些什么? 两人都不提,不代表忘记。 可能下一刻就会找机会发难,然而眼下平静得犹如湖面,丢下一颗石子儿,也不过荡漾两下涟漪,就恢复光滑如镜的表象了。 新鲜的活鱼一尾,配上田亩间刚刚摘下的瓜果蔬菜两样,以及民家自己腌制的腊肉,和酱好的黄瓜小菜,三菜一汤,香味是淳朴的浓郁醇香,吃起来便觉得小菜滋味清新,鱼汤鲜美,不同于酒楼里的大鱼大肉,入口的时候香浓,吃完了,除了饱腹只有一种油腻感,没什么回味余地。 要不怎么说家常小菜吃不腻呢。 杨天一这顿饭吃得很是满足,笑着打赏周至柔的丫鬟。 明明知道这所有的菜蔬都是周至柔亲自挑的,甚至也是她遥控指挥的烹饪办法,还故意打赏她的丫鬟? 周至柔微微一笑,示意“既然是肃谨公赏赐的,还不接着?“ 两人淡然相对,仿佛只是平等论交的朋友。 然而谁都知道,要是接下来谈得不好,只怕是翻脸的时候了! 人家是有公爵的身份,自然无所畏惧。自己却是一个小女子,虽然有周家庇护,可周庆书愿意庇佑到几时,全看她的价值还能利用到几时。周至柔可不想拿自己的命运当赌注。 于是笑眯眯的对杨天一道,“小女有一样生意想请肃谨公帮忙。“ “哦,什么生意?“ “年入百万的大生意。“ “哈哈哈!“杨天一开怀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挤出来了,“好,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刚刚做菜,肃谨公也亲口品尝过了,您觉得这鱼汤滋味如何?“ “嗯,挺好的。“ “鱼汤中加了点糖,才使得格外香甜。“ 杨天一还没领悟,道,“那又如何?鱼汤的原本滋味,不是仗着食材好么?“ “食材是鲜活没错,但鱼味本腥,没有足够的香料调制,鱼汤只会腥味十足,难以下口。“ “所以,你想跟本公爷合作,卖调制鱼汤的香料么?“ “不是,是这个……颗粒分明,纯净无暇的糖……“ 周至柔是临时的想出生意合作的,因为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杨天一,自然而然就代入前世的观感,反正杨天一对赚钱最有兴趣,合作成不成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得出他感兴趣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也是在刚刚做饭的时候,想到盐、糖等日常要用的调味料。盐是国家管制,她不能插手,免得招祸。糖就没限制了,现在的糖多半以红糖为主,只有世家大族才有上好的,价格昂贵的,如雪花一样色泽纯净的糖。寻常百姓,哪有甜甜的,能让味蕾得到满足的甜味剂? 还记得她从前看过的一个纪录片,有些深山的孩子,为了一口甜食,宁愿冒着风险去采蜂蜜,吃到蜂蜜的那一刻,幸福得不得了。而她当时就想,蜂蜜值当吗,超市货架上的标价牌是几块钱来着? 所以,人是最容易犯想当然的错误,将自己代入其他人身份位置,看不起,奚落,蔑视,全因为此。你不是那个人,怎么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周至柔本来就计划在民宿逗留多日的,所以盐糖等调味料带了不少,此时拿给杨天一看的,都是她留下自用的,当然样样都是上好的。 杨天一看完,还用手指沾了白糖,亲口品尝了一下,略有疑惑,“东西好是好,但这东西比不上盐,一顿能用多少?也就小孩子和老人喜欢吧!“ “肃谨公这就不懂了,白糖的价格是次要的,关键的是怎么推广到全天下。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吃上这白糖,你想利润有多大?“ “全天下?哈,你想得可真美好,白糖的价格不低,寻常人家哪有闲钱吃这个!“ “没有闲钱,所以,就让白糖的价格下降,降到所有人都能买得起的程度啊!“ 杨天一的脸色微微一变,又开始摇晃起的白纸扇,“难不成,姑娘的实验室又出了新鲜玩意?“ “我的实验室?“ “哈哈,难道你以为周家有实验室的消息,能瞒得住别人的耳朵?“ 周家自以为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其实周家二房的周稷,是怎么官位越来越大,连英王案那么大的案子,也轻松脱身的,恐怕上层权贵家族都有所耳闻——技术性人才,放在那里都要得到特殊待遇的。 何况周二老爷,不是一般的技术性人才。他实验室的出品,有的成了工部密藏,轻易不视于人的,有的用在兵部,武装了多少士兵。 他活着的时候看似没有多少至交密友,但其实一直有人念及着他的功劳,暗暗维护帮助周家。不然,周庆书想要翻身?早被那些嫉妒的人暗害死了。 周至柔进入众人的眼线,和她的身世有一部分关系,但更多的是听说她继承了那件神秘的实验室。 至于她研究出什么玩意儿啊?,目前来说动静不大,掀起的水花也没几个。所以,众人才会处于持续观望中。 “没有想到肃谨公对我的实验室这么感兴趣?若是有时间,不妨前往一看?” “哦?”杨天一来了兴趣,将白纸扇啪叽了一下合起来,“莫不要诓骗我,我是咱们大魏出了名的富贵闲人,最有时间了。” “择日不如撞日。杨公子若是真的好奇,就请移动尊驾吧!” 实验室,她最近去的少了。不过有心腹的贴身侍女照看,每日的清理必不可少。她倒也不怕什么机密,被杨天一看了去。毕竟,上辈子她茫然无知中也选择了对方当合伙人,这辈子更是出于种种原因,一定要和杨天一合作。 既然要合作,总要拿出一点诚意来。 比如说白糖的产量。 不能拿出足够的信心,还有推广到全天下的策划案卷,凭什么要人家投入啊? …… 周家。 这不是杨天一第一次进来。 犹记得上一回他落荒而逃,因为那个震荡的变色试验,成为赌注的一方,他像个傻瓜被人指指点点了许久。 大家都是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一张嘴,可人家的智慧就是把自己按在脚下摩擦的那种。 怎么那么气呢? 气完了之后,也经过这两年的时光沉淀,只要是杨天一有了充足的主观能动性,去找寻周家二老爷在世时一些发明创造。 这才明白那实验室,究竟是个什么存在。 知道后他才纳闷儿了,怎么大魏朝廷上下,不想着法子把周稷的那一套发扬光大? 至少也要给他几个徒弟吧。 仔细打听了之后,周稷其人脾性古怪,对别人送过来的徒弟爱搭不理。倒是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白白浪费了十几年光阴,什么也没学到。 而周家自己的子孙呢,也没学到真传。 本以为他一生所学就这么浪费了。谁曾想,他死后十多年后,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就仿照他的实验手账,创造出了千里镜,香皂等东西。 这次进入周家,踏入实验室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心灵感受。 杨天一的折扇摇动的飞快,对什么都好奇。 “这是透明的杯子?与饮酒的杯子差不多,还有大小号不同的。” “这个我早就想问了,这是什么?” “滴管用来一滴滴的,滴入液体。有些实验快速融入液体,就不能观察细微的变化了。” “原来如此。”杨天一连连点头,像极了来视察的甲方大佬。 周至柔察言观色,等待机会,终于抽空递上了一张合同的契纸,上面只是写了合作的内容——销售白糖。 具体的分成还没落笔,是空白的。 杨天一毫不犹豫地刷刷落笔,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推了回去。 空白的分成协议,也意味着周至柔随便填写多少都可以。 白糖这种日用食品,只要有足够的原材料,成本价很低的,那销售协议就算是九一分账,她也能让自己盈利。 可看了看杨天一胜券在握的神情,忽然不想去算计那些小心思了,直接五五分账吧。 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杨天一果然不在乎区区一份合作销售协议,目光贪婪的看着实验室,他的所思所想……大概也能猜中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商业宏图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表面上平静,其实暗地里波涛汹涌。只是接触不到权贵阶层的老百姓,每日里柴米油盐,感受不到那股隐隐的势头罢了。 不过,他们也不关心上面人是如何争斗的,反正波及不到自身来,管谁家是兴旺发达了,管谁家是抄家破败了? 然而有一家是要关注的,那就是大幅度推广白糖的周家。因为周家三姑娘,心善慈悲,用祖先留下的秘方调制了一种糖粉,洁白如雪,尝起来更是香甜无比。换了旁人,这种东西肯定要卖上高价,或者当做礼品人情送人,哪里是想到升斗小民? “糖价又下降了一半?现在的糖价,每斤只要三十文了?“ “是呢,听说是周三姑娘感怀身世,前天夜里祭祀生母。她生母年纪轻轻就去了,红颜薄命啊!为了给她积福,特意又下降了三十文钱,说是让全天下的孩子都能多吃一口甜,吃的时候想到随口念叨一句,也是一种福报啊!“ “啧啧,真是活生生的‘子欲养而亲不在’,听着就让人伤心。不过,小孩子们可高兴了,半年里连续三次下降一半价格,之前买一斤的白糖,现在可以买上八斤了?这下差不多的人家都能买上两斤存着,自家吃或者走亲戚了。“ “可不是!稀粥里加点糖,老人们也吃得香甜。哎,真是活菩萨啊!这要是换了人,还不可劲的赚钱,银子流水一样的往腰包里塞!怎么会想到普通的平民百姓呢!“ 很多人议论纷纷,都觉得周至柔母女,的确是人美心善的,不过女人家做生意就是不如男人沉得住气,该出手时才出手,不该时就心狠手辣的稳住,任凭风吹浪打也绝不动摇——你瞅瞅,好好的货品说减价就减价了,亏了多少。 从二百四十文下降到三十文,成本都弥补不了吧?中间还有商铺的钱呢,还要支付伙计的份例钱呢?三十文啊,连从前的零头都不到,四舍五入,等于白送啊! 她自己却还不在意,甚至公开道,“我只要想到得了便宜的是那些孩子,亏多少都心甘情愿。“ 哎,这样做生意下去,迟早得亏本到破产…… 怎么办呢?只能趁她破产之前,多买一点货品存着了。 万一她哪天撑不住了,生意被人接手,再想买这么便宜的东西可就难了。 老百姓们不知道,周至柔不仅没有破产的忧虑,反而越来越有钱了…… 月初,上个月的账目按照周至柔的要求,制作成了厚厚的账册,从现金支出存入的日记账本,到货品支出收入明细账,再到原材料制作成本,各种账目一目了然。不过花了半天核对一番,累计出这个月盈余,她痛快的决定,不分红了。 已经连续赖了十二个月的分红。 对此,合作伙伴杨天一毫无意见。 怎么说呢,他最初支持周至柔,是看在实验室的份上,看过周家二老爷周稷的履历,对他的实验室太好奇了,也有几分的敬重。出于这份心思,他打算投资,看周至柔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成,那算他的眼光好。 失败,那也无所谓。反正他投入的本钱不多,也就三千两罢了。 白糖生意,最开始的本钱,就三千两。 周至柔以秘方和位于铜雀大街的商铺作为入股,占了一半的股份。等于白拿肃谨公杨天一的银子,以及他背后的人脉关系,做自己的生意。 三千两,先在京城附近推广,首先要有地皮,生产工具,还有熬制白糖所需的人手,这些,统统由杨天一……的管家出面解决了。毕竟是公侯之家,光是伺候他一个人,肃谨公府就养着数百人,至于其他的用不上的奴婢多的是,挑些忠厚肯干的,关到庄子上,吃喝都不用操心的,自己能解决。 等于不用出人工安置费,不用给员工发福利费,同时节省了厂房地皮钱,这些隐形的资产,周至柔只当没想到。 反正白糖生意,最初市面上上等的雪花糖,要十两银子,权贵之家也要特别有钱的,才会吃着不心疼。稍微差一点的,都不敢说自家“白糖自由“,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等周至柔决心投入这个行业,价格蹭蹭的……直接往下掉。 现在快叠到白菜价了。 最开始,周至柔觉得和和人家杨天一做生意才刚开始,不能把人吓跑了,宁愿放缓一点扩展的速度,就每个月分点红,从少至多,给人以“这门生意投资“没看走眼的感觉。后期慢慢熟悉了,可能是每个月的稳定的现金流,多少给了些底气? 她和杨天一莫名其妙的,走上和前世一样的默契之路,周至柔就放心的不分红了。这一年来的钱,账面上吓得嘿人,却都留着,留着继续投资发展。 当然,按照惯例,利润表依旧每个月上报到肃谨公府——还是交给那位操心的管家。 “每个月……都在赚钱吗?价格这么低了,赚得一点也没少?“ “这是因为,我们的成本价更低啊,我们姑娘之前说过的,规范化生产更有利,熬糖的过程不间断,光是靠着产量就足以让我们赚钱。就算不赚,能保本也不错。因为现在,白糖生意不是我们最主要的生意了。“ 丫鬟说完,就随便叉手行了一礼,转头走了。哪有第一次,迈步进入公爵府邸的战战兢兢? 夜晚,管家跟杨天一汇报,啧啧称奇, “周家三姑娘是真正的经商奇才啊!我原以为她弄的白糖生意,了不起霸道占了所有糖业铺子,使得所有想买糖卖糖的人,都得看她脸色。谁知道,人家压根就没把这点生意放在心上。她年初弄的那什么,‘便利店’,已经开到每个坊市了。就随便租的一个小小店铺,经营得五花八门,开始靠着白糖便宜就立下足了,什么蔬菜瓜果点心针线布匹风筝都卖,竟然也经营得有声有色。“ “我还不太开好,以为这种小铺子,小打小闹的,能赚到钱么,别连累了咱们府上也亏了钱。做梦也想不到啊,人家月月赚钱,这一年下来,最初的本钱利滚利,没有再投入银钱,白多了二十间铺子。“ “谁说没投的,我后来又投了五千。“杨天一摆手道,揉了揉眉宇间的肌肤。 管家赶紧使了个眼色,丫鬟就走到杨天一身后,为他按摩起来。 “就算多了五千,那也划算啊。这二十间铺子,每月的银子就有五百两……每天五百两啊,一间五百两,二十间,多少投入都赚回来了。而且未来还会源源不断的送钱上门。“ 杨天一不以为意,“她敢放心的扩张生意,还不是仗着我的身份。哼,现在钱是赚了,我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当初,是为了那实验室才跟她合伙。可她现在钻进钱眼里去了,对什么实验室,根本不关心。“ “不关心就不关心了,她现在的劲头都赚钱了,赚到的钱财不也是给您么?“ 杨天一心想,倒也是。 虽然完全改变了投资的初衷,不过这门生意,他绝对不吃亏啊。白糖生意本来受了某些人的关注,不过周至柔“出了名的心善“,糖价格一降再降,从十两银子到五两银子,再到三两,最后连一两银子都维持不住,跌破到五百文,二百四十文,到如今的三十文。哪里还有人想参与呢,根本看不上了! 而周至柔开的什么便利店,那也是旁人根本看不上的,因为太小了,卖得都是针头线脑的东西,有什么能赚的? 只有拿到账本后,才知道小小的便利店是现金流的大杀器呢,每天都有可观的铜钱或碎银两入账。日积月累的,好比水滴石穿。 “对了,下一次报账,叫她带着账册过来,我想算一算总账。“ “怎么,您不想参与了?“ “倒也不是!“杨天一挥手让丫鬟退下,“她借我的名头,只在各坊市做小本生意,外人都以为我对她有意思了,不然能平白背上这份耻辱?“ “怎么能叫耻辱呢?分明是赚钱的好生意啊。“ “是很赚钱,但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一转眼三年,杨天一虽然挺欣赏自己的合作伙伴,不过想一想自己堂堂公爵,被利用到做小本生意的份上,还是颜面上过不去。 从前没人知道倒也罢了,现在不少人盯上他,估计很快就会发现周至柔每个月都派丫鬟过来。与其等世人发觉,不如他先断了这门生意。 “放心,我会给你找好下家的,绝不让你的生意受一点损失。“次月,周至柔带着丫鬟,没有去肃谨公府,而是去了京城第一酒楼——鸿宴楼。 “杨公子且慢,便是您不来找我,我也有事情要和你详谈。喏,这是我特意找人绘画的,你看看。“ 周至柔展开了一份细致的山川地理图。 “这堪舆图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杨天一一见,脸色都变了。寻常人哪里能得到山川地理图纸啊,那片只是只鳞片爪也不该! “自然是愿意和我合作的伙伴们提供了。“周至柔淡淡一笑,手指在几个重要地点随便勾勒,“这里是通州,地处要害,我六年前就已经派人在这里安置了一部分人,便利店的生意甚至比京城更早。这里是甘州,不用说,我出生的地方,肯定要为家乡的发展出一份力。“ “至于其他的,就属于生意范畴的考量了。我的目标是,南魏上下,京城差不多扩展完了,剩下的是各州各县,省城县城的,每一处都至少有五到十家的便利店系统。这背后模式就参照京城的,而且我们可以退出异地结算,异地通兑等等服务。也就是说,在便利店外再成立一个‘钱庄’,专门为外地人出门办事用的。“ 周至柔非侃侃而谈,对杨天一展示她的商业构想,“假设一个人,在老家出身还不错,他出于某种原因,或是访亲友了,或者外出游学了,问题是他身上没有现钱,虽有家产不能变现。就可以找到我们,我们给他提供保证。从今后,他走到任何一个州县,只要找到我们的店铺,拿出我们给的保证凭证,就可以免费吃住,免费得到一部分钱财用来消费。“ “等到回到老家之后,再结算。“ “这样做的坏处时,有可能不能及时归纳信息,造成中间的漏洞,被某些人钻了空子。不过不是没有办法,比如我们永远比顾客快,再有就是用暗语标记,凭证只有内部人才知晓意义等。“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无比深扎与当地,和地方官绅打成一片。南边的货物运送到北边,需要多少消耗?其中有大部分,都是可以免去的。“ 杨天一已经到了“我不在乎钱“的层次。 他努力思索周至柔的商业构想,山川地理图就是缩小的南魏啊。若是南魏州城县城都布满了一个个小小的,和当地民众关系良好的小商铺,那么……谁还敢当成小打小闹的生意?不就成了庞然大物了吗? 不提那可怕的现金流,会给主家赚来多少钱财,光是这么大的体系,光是这背后需要的人力物力,就难以想象。 一是很难,二是做成了,只怕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杨天一默然,心动了。 半响,他抬头看了看周至柔,“我以为你出了实验室,就是普通的女孩了。“ “我错了。光凭这份商业设想,你就是天底下罕见的奇才……说做生意,还看低了你!“ 周至柔露出浅浅的笑容,“我这份大礼,可送到你心坎上了?“ “嗯。“ “那你不后悔当初投资我了吧?“ 杨天一摇头,“怎么会后悔?“ “可是你越来越不上心了啊?这一年来,你对我们的生意爱理不理,我开始以为你对我的理念有疑问,后来才知道,你在朝上遇到了大难题。怎么样,我有这个资格帮你解决么?“ 第二百六十九章 出使 “怎么,你想帮我分忧?“杨天一的眼眸瞬间一变,如同那受了刺激的猫儿,原本懒散不经意的,忽然精神抖擞的望着你。 周至柔含笑道,“只看杨大老板肯不肯给我这次机会了?“ “那你想帮我分担什么忧烦?“杨天一慢慢的放缓了身体,靠在太师椅上,不动声色。 周至柔竖起三根手指,“据我所知,杨大老板目前有三大麻烦。一是……“ 她用手指,指了指上面,表示涉及皇家,自然是机密。这等麻烦,普通人是挨不到了,更别提解决了,若是遇到了,怕是自己的骨头渣子都折腾进去,白白当了炮灰。 周至柔生生把这根手指掰下来,表示自己身子骨单薄,折腾不起。 “第二个,就是大老板的族中,似乎对您目前还没有子嗣,颇有微词?这一点,也请恕我无能为力。“ 谁能不能打包票,帮人生儿子啊! 杨天一身为肃谨公,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别说他生得俊俏还年轻,就是变成胡子一大把的糟老头,也有女人愿意跟他好不好!他后宅的女子,没有八十也有五十,各花各色,就是没有一个生育儿子的。他自己没当一回事,反正女人够多,早晚会有的。可是族中动辄拿这件事说,生恐他遭遇不测,这公爵之位下落不明,万一被朝堂诸公收了回去,可就亏死了。 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南魏的律法关于继承的,明明确确的是嫡子继承。有多个嫡子的,嫡长子继承七成,剩下的财产诸子均分。爵位,独一无二的,自然也是要给嫡长一系。 可若是没有呢?庶出……那想办法给庶子改了母系出身,朝廷上只要没有死敌的,非揭开这个盖子的,也多半就认了。可没有儿子怎么办? 从堂兄弟,从兄弟家里过继一个,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前些年就有个例子,南安侯府,因为南安侯夫人生性嚣张跋扈,坚决不愿意过继。于是拖了拖,拖到了南安侯过世。这时草草想过继,朝廷已经不许了,直接收回爵位。 估计肃谨公杨氏家族,就是生怕爵位被杨天一瞎胡闹没了,硬逼着他要么赶紧生个儿子出来,断了旁人心思,要么就收养他兄弟家的孩子,免得事出万一,杨家措手不及! 被逼婚逼生儿子的烦恼,周至柔有心无力,又把这根手指掰下来。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根竖立的手指,“杨大老板还有一件烦心事,大概是出自……北汉?“ 杨天一笑了,带着几分兴趣,“这你都知道?“ “北汉的使者都到京城落脚了,我若是还不知道,岂不是成了睁眼瞎?“周至柔道,“我们南魏和东梁的关系相对来说,一直和睦。虽然有些前东齐国的势力暗暗挑动,可起不了什么大波浪……“ 话没说完,杨天一按了下额头,“什么叫没起大波浪?得多谢你,每次冷泉露面,都不留余力的打击,哪怕他被锦鳞卫保护着,你还有办法写诗讥讽他,叫他吐血三升……“ “这如何能怪我?不都是他自己找上门的么?“ 周至柔很不服气。 本来么,她和冷泉有什么关系,天底下人都知道。 说是前任未婚夫妻的关系,她从来都没有认吧?现在连周庆书都改了口,说“曾经考虑过“,那家有女儿的人家,不为女儿考量个几户人家,没凭没据的,就说定了婚约?信物呢?媒人呢?什么都没有,也好意思跳出来讥讽她! 要是这么说,随便相个亲,就是定下白首之约了?就可以理直气壮以丈夫身份介绍了? 那时她火气极大,被章岂在新婚当日抛弃,是周至柔心底的伤。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可稍微有点情商的,都知道别在人伤口上撒盐啊。 你要是明知故犯,也别怪周至柔当仇敌看。 写诗讥讽算什么,亡国诗她记得好几首,还写到让冷泉羞愧自杀呢。 “反正你是出了一口气,却也让人看透了他的外强中干的本质。现在还有几股暗中的势力蠢蠢欲动,可惜,都不敢拼尽全力。“ 最好的复国机会,早就过去了。现在的东梁,不说国泰民安,至少也是百姓安居乐业,群臣呢,也适应了梁不屈当皇帝的日子。梁不屈虽然为人刻板,却是一言九鼎,而且性情平稳,不会忽而喜悦忽而暴怒,叫人摸不着头脑。 东梁国中根本没有支持冷泉的。即便有那死忠的,也要想一想,冷泉在南魏生活了这么多年,受了南魏多少影响。迎回去了,冷泉的立场偏向哪里? 他现在逗留南魏,万一成了南魏的傀儡,那要他何用?还能给傀儡当臣子么? 冷泉的处境本就尴尬,他还好死不死的奚落周至柔,估计是想出气,做梦也没想到,周至柔的战斗力这么强,直接一首“亡国亡家为颜色,露桃犹自恨春风“,就让士林中人目光都对准冷泉。 再来一首优美至极的“问君能有几多愁“,还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词有多忧伤隽永,冷泉就有多呕血。 他一个亡国的皇子,流浪在异国,可比周至柔惨多了。周至柔也曾被人当成笑料,可怎么说呢,她还是姓周,还是周家女。周家上下护她,护得密不透风,上至几房的长辈,下到仆役下人,全都缄口不谈此事。无论是谁想找个缺口,都是徒劳无功。 此举,给周至柔莫大的安慰。 她本没指望周家能为她做什么,可后来才知道,周家什么都不做,比做了更好。不需要他们到处去解释,自家女儿没有对不起人家的事情,自家孩子有多么好,多么优秀。只要保持沉默,就是足够大的支持了。 可能这是至今为止,周家做的她最满意的事情。 杨天一感叹,“你的随口一问,‘问君能有几多愁’,他的愁比一江春水更绵绵不绝了。“ 周至柔笑了下,淡淡道,“没了冷泉这个搅屎棍,我们大魏和东梁还能和平相处。现在是北汉……听闻那边也是动荡不安?“ “嗯。北汉的皇帝老儿撑不了多久了,而小太子想继位,怕是还有波折。“ “杨大老板为别的国家皇帝垂死,烦恼不已,莫非,莫非是……“周至柔眨眨眼,“朝堂已经委派了你过去吊唁?“ 一国皇帝病逝,那么兄弟友邦肯定要派人去吊唁问候的,而从南魏都城抵达北汉,路上就要整整两个月——中间要么穿越崇山峻岭,要么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无论哪一种,都是行军的禁忌,要不三国之中,南魏和北汉的关系也不会一直不好不坏。 主要是路途太遥远了,想攻打,想想这一路的消耗,估计打赢了,也赚不到什么好处,只能作罢。 杨天一身份足够高,且和皇家关系密切,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忠诚。他为正使出使,能安各方面的心。 也难怪杨氏族人当心肃谨公的爵位了。 北汉和东梁又不同,北汉人粗鲁是出了名的,经常不讲礼节。万一蛮横起来,就硬生生扣留了使者,不准离开,难道南魏还为此兴军讨伐吗? 派了皇子去,那就不一样了,皇帝必须救儿子,而且皇子代表国家的体面,真的被扣留,就真要动兵了。 而杨天一,再身份尊贵,毕竟还不是皇子么。他被扣押,那就委屈一段时间,另外派使者居中转圜,出钱出力,想办法赎回就是…… 总之,六部商讨过,杨天一之所以成为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因为他足够尊贵,却又不太重要;和皇家足够亲密,却不是皇家成员;家大业大,却没什么羁绊…… 同时,没有变节倒戈的忧虑…… 估计杨天一掰着手指头数一数,满朝堂上下,竟真没的一个比他更适合。这才让人无奈,想拒绝都无从拒绝起。 他叹口气,看向周至柔,“你还想替我分忧?“ “当然!“周至柔目光炯炯,“这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际!“ “还建功立业,去北汉吊唁死皇帝,明明就是苦力活!还建的什么功,立的什么业!等等,你又不是男儿,你是妥妥的女儿身啊!“ 没有理会最后一句,周至柔大笔一挥,拿出第二卷“山川地理图“,这地图就粗糙多了,不过即便是粗糙的地图,也是有大致的地势脉络,标注了地名和方位的! “这是……北汉的?“ “是!“ 周至柔眼中冒着精光,这是杨天一非常熟悉的眼神了,刚刚说那商业宏图计划的时候,周至柔就是这样两眼冒光,熠熠生辉,灿若星辰! “你……有什么计划不成……“ 杨天一只是随口的一问。 没想到好似打开了话匣子。 周至柔滔滔不绝。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平素给人的印象也是温柔恬静的,可这件事不一样,天知道,她已经准备十几年年啊!这辈子不够,上辈子她就策划了很多回。出于政治形势,只能作罢。 现在,环境还好,北汉的局势相对比较安稳,因为就她所知,小太子最终靠着太后的势力还是平稳的登基的,然后……朝颜过去,太后勾搭的小叔子就叛变了,主张改立朝颜的儿子…… 后续的状况周至柔只是一知半解。 可眼下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么?朝颜还呆在南魏都城里,在某个庄子里修身养性,而北汉的皇帝马上就要嗝屁了,小太子会顺顺利利登上皇位。他是个孩子,哪有什么能力调节各方面的势力平衡,只会一招,就是哭~ 反正谁要告状,就过来让他哭一哭,哭完了,大家打一架,谁赢了他就听谁的。 别说,这一招,竟然真的平息了北汉权贵阶层的纷争。 南魏国内还担忧使者一去不复返的,毕竟之前就有好几任使者因为长得好看/会作诗/会画画,被扣留的,其实北汉早和过去不一样了…… 周至柔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大机缘! 杨天一此去,可以积攒足够的政治资本不说,还能获得北汉上层权贵,甚至是小太子的友谊。这对他未来的发展,有极大好处啊! 至于顺便带上她,她夹带些货物,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而且她可以考察时常,北汉那就是一片蓝海啊,拥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而且利润是百倍的,南方的瓷器丝绸到了北方,就是供不应求啊!加价多少都被抢购一空。 而南魏目前为什么没有商人过去,因为官方……不许可。 现在两边交易的,都是走私。 走私的商贾,哪里敢大摇大摆的满世界宣扬。 周至柔也是靠着金夫人从前的生意经中,发现了有个空子,就是找个北汉的当地人过来,南魏没有禁止北汉人入内,在南魏境内交易完了,再让北汉人带走已经购买的,属于他的货品入境——这就不算走私了。 杨天一听完,也是如听天书,“这不等于左手转右手,一阵倒腾,有什么!“ “是啊,不过北汉的律法就是如此规定。我们大魏不许到北汉经常,否则抓到就是终身拘禁。只能说,办法比困难多吧。“ “对了,若是杨大老板出使,那么北汉就不好阻拦了。毕竟,我们携带的礼物,明面上是送给北汉的皇帝太后太子,以及权贵的,谁敢查检没收?“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啊!“ “莫要觉得谈钱不清高,其实利益才是最稳固的。两个情深似海的男女,可能有朝一日分崩离析,可能因为误会各自桥归桥,路归路,但是两个利益一致的人,就只能齐心协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斗了。“ “你这心得倒是……“杨天一想说,“莫不是血泪凝成“,后来想一想,还是咽下去,没说出口。 罢了,留一份口德。 “你要想跟我出使,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当了这使者团的正使,底下人怕也不是我一个人说得算的,还有朝堂六部塞来的人。你想过怎么做没有?“ 第二百七十章 现状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做生意的,最要紧是和气生财。南魏的京城是零,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了利益有过些许摩擦。可放到辽阔的北汉,那就是一片有待开发的大市场啊,大家就成了一致对外的同盟关系了,周至柔不会那么蠢,有钱只有自己赚,干嘛不多拉一些伙伴,有了风险也好一同抵挡。 杨一见周至柔一点就通,微微颔首,“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出使他并不惧怕,北汉再狂妄自大,也不会残害正使的性命,唯一担心的是他逗留太久,迟迟不能归。那么老家这里肯定会生乱。回到府中,他和族中过来商谈的长辈叙了很长时间,最终同意过继一事,不过时间急迫,来不及等待重要的节日招来全部族人,郑重其事的宣告他杨一后继有人了。 最终只是选了个日子,由族中几个辈分高的长辈见证,将他堂兄的一个幼子记在名下。 家伙虎头虎脑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人生就在这一刹彻底拐了个弯儿,走向不知名的远方。 杨一淡淡看了一眼,心想到你曾经生活在父慈母爱的家庭里,是他们硬生生把你塞给我的,将来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平淡道,“这么的孩子,我那些仆役再精心,不如亲生父母,就还在家里养着吧,不用送过来。“ “这成何体统。既然过继到你名下了,就是你的娃。自己的娃,岂有不住自己家,住别人家的理?“ “三叔祖,你提的要求种种,我都答应了,还需要我破么?万一这孩子在我府中出零什么事故,谁担待得起?“ 一下子把老人噎住了,“侯府那么多人手,孩子能,能出什么事?” “就是人多才不好吧。”杨一意味深长道。府中那么多人,他可不敢打包票,个个对他忠心无比。你看手足至亲,还不是一样在算计他身后那点东西吗? “叔叔要是担心,我就近过来照顾虎儿也成!“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这就是了。被过继的虎儿他妈,也就是杨一的堂兄弟媳妇,脸上挂着喜色,根本没听懂杨一的言外之意,眉飞色舞道。 “这不合规矩吧。“虎儿他爸犹犹豫豫的。 “有啥,这不是为了虎儿么。虎儿有大的福气,能给他叔叔当儿子。“ “嗯……“杨一冷哼一声,本想拒绝,然而看到这一家三口想乐偏又忍住的样子,便改变了主意,“也校三兄,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进府多陪伴嫂嫂和虎儿。他有你们两个的照顾,比旁人放心!“ “那肯定是啊。“ “底下不可能比我两更用心的!一老弟,你就放一百二十颗心吧!“ 杨家三叔祖看着这边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再看又恢复冷漠神情的杨一,总觉得这一幕怪怪的。可让他,他也不好,只能呐呐的,让杨一照顾好自个儿,到了北汉心从事,万不可以坠了吾皇的颜面云云。 都是老套话了,得能有半分真心都算多了。 杨一懒得敷衍,抬脚就走。 回头对心腹管家交代了一番,管家也很烦恼,“爷这一走,老奴担心……” “担心什么,办事你是办老聊,你就估量着我在的时候会怎样,自己衡量着办!” 不过就是多养一个孩子罢了。这孩子想活到成年来继承他的爵位,也要等他杨一彻底不能生出儿子吧。 “可是后宅的那些姑娘们……” 个个都是千娇百媚的,杨一这一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这些姑娘能守得住?万一曝出什么难听的事来,不把脸面丢光? “那些心思浮躁的,只要露了痕迹,你都当府中丫鬟,给嫁妆嫁了吧,不用太过严苛。”杨一随口道,“要是有那种大胆的,主动到你跟前要求出府的,你也客客气气,多给点东西……好聚好散嘛!只有西苑那位!你明白?” “老奴明白。西苑那边老奴会亲自看着的。” “也不用,十半个月过去看一眼就成。你年纪也不了,仔细自己的身子骨,东奔西跑的怎么受得了?别爷回来了,看不到你!” 淡淡的话,却让管家感动了,眼角都有点泛红。 大概北汉那位皇帝真的撑不住了,密探连续发了三封急报,大朝会上匆匆忙忙定下了使者队伍。毫无意外,肃谨公杨一当仁不让,以满朝文武都赞同的超高票数成为正使人选。 而周家这边,听闻周至柔要跟在使者的队伍中离开,都沉默了。 周瑛第一个不赞成,“柔娘,你是不是还没迈过这个门槛儿?都过去三年了,你怎么还……” 话音未落,就得到数枚白眼,姐姐妹妹们都看不上的瞪了他。 周瑾先道,“这件事怪我,是我主动和柔娘提的。” 然后看着周至柔,“你也太奸诈了,本是我看好的,你要抢了去?你要去北汉干什么?趁早给我留在家里看家,这满屋子的老老少少的,怎么能缺得了你?” 周璇满心都是担忧,“柔儿想出去看看,走走,我不反对。可是为什要去北汉?那里民风不开,粗鲁野蛮,和我大魏的风土民情大不相似。若是觉得心情烦闷,不妨到江南一转。” 周瑶道,“三姐才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呢,章家那子的事早就过去了,是你们喋喋不休,一直不肯忘。我觉得是为了生意,北汉多么大呀,生意要是做起来日进斗金也不定。” 只有周琼一脸好奇,“三姐,北汉有多远,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胡闹!” 长辈们的意见都还一致,不过现在的周家,已经不同以往。周庆书失了圣眷,这一点如果从前还有人看不穿的话,那么章岂弃婚一事,就明明白白了。 仕林中周家的风评还罢了,不是很受朝廷方向的影响,毕竟还要一层面子,要以才华来话。但是在权贵阶层,对于周家……早就降低了观感,来往极少了。 周家现在出头的是周瑛——被香枫里纵火案牵扯着,一直没有正式的科举每一次报名,就会被金兆一找个理由带进牢房里住上两,是以到今日还是个举人身份。 周家两父子,一个必须韬光养晦,一个必须点收敛锋芒,所以冒头的是周至柔,因为金夫人留下的百万财产,稍有些风吹草动,格外受人关注。 另一位在女眷中风生水起的,是周瑾——脱离了夫家的管制后,周瑾如同焕发第二春,整个人精神奕奕,常常都进出明真公主的宴会。 胡家最讲究名声,本来不准媳妇抛头露面,可是周瑾聪慧的抓住了胡家的软肋,他们在京城人脉关系不多,能搭上皇家的就更是没有了。周瑾借口接近明真公主,倒是能为好几个胡家的亲戚子侄辈找了关系,安插在六部几个不太显目的部门。 因为这个,胡家再也不太好管周瑾,只要她不提出和离,就随她去了。胡锦一等兄弟再恨的咬牙切齿,也不能把家中上下都得罪了,只能选择忍辱负重。 周瑾博闻强记,人聪慧无比,今日大魏顶层女眷社交圈中,格外受欢迎。明真公主甚至奇怪,这么好的女孩,周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点缺点的,怎么从前没有耳闻?要是知道了,肯定介绍她那几个皇家侄儿,凭周瑾的人品相貌,至少也是一个侧妃啊! 其实明真公主的能力有限,那几个胡家子孙,都是周至柔伙同杨一想方设法不引人痕迹的安置,不然堂堂公主插足官位的晋升,只怕御史台的折子都写满了,要用箩筐来装了。 周家进来的大事情都是几个兄弟姐妹在一起商谈。从这里可以看出几饶性情以及能力。 周瑾比从前的端庄大方更多了一分圆滑。少女时期的矜持都抛了,话往往一针见血,更善于自嘲。 周瑛等着,把这一任的京兆尹熬过去,熬到他卸任回家,那他就可以去参加科技,顺便捧个一甲及第回来。他在等候,心里难免多了些毛躁。 而周璇一副出家饶打扮,无论在家还是出门在外,都是带发修行的模样,多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众多兄弟姐妹中,也唯独是他对周至柔的关心真挚,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周瑶为四房代表。 周琼则是三房的代言人。本来她还有个兄弟周琪,可惜周琦的性情因为秋氏受辱,变得格外偏激。更不巧合的是他还聪明无比,早早的中了举人,等于和周瑛平分秋色了。 下一场科举考试,周琪肯定要下场的。而周瑛这不一定能赶上。到时候若是弟弟中举了,哥哥反而还要落后,那就有笑话了。 周瑛表面没有什么,其实心里膈应极了。因为他的态度,周琪被排斥到这个团体之外。 当然了,他自己也不在乎。他认为只要他中了举,考上了进士,那未来的周家不定都要他的算。几个碍眼的兄弟和姐姐,全部都打发了,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不提周琪的野心,周至柔这会儿要离开,兄弟姐妹各种猜测都樱他想自己只是单纯的想去北汉看看异国风光,顺便考察市场。 可是没有人相信啊! 迫的她不得不承认了,“好吧,被你们看穿了,是的,我就是想去找寻章岂的下落。” “章岂失踪已经三年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能不烦吗?我都烦死了!宁可他就死了,也不要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 “可是,可是你去北汉,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呀!” 这可不一定。章岂的黑甲军就是以对抗北汉的守军而出名的。他的失踪应该是有意为之,东阳北汉甚至南蛮,他应该都有踏足过。 不亲身经历,哪有纸上谈兵的将军? 周至柔知道可能会遇到章岂,但他真的不是为了见他才执意去北汉的。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想太多。我只是不想他的下落是失踪,好像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不得不消失一样,这对我太不公。” “可是就算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周璇忧心忡忡。 “是不能怎么样,假设他现在后悔了,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求我原谅他,以我的性格能重新接受吗?” 看着姐妹们的眼神都很怀疑,周至柔心里哀叹一声,“对我有点信心好吧,我又不是恋爱呢脑,一心一意只想着个男人。事实上就算章岂幡然悔悟,意识到从前的错误,我们已经是不可能了。过往的一切不能当做没发生。” “何况以他的性格,我相信他绝不会后悔。” 周至柔语气轻柔,态度真诚饱满,好歹,终于让姐妹们相信他已经将此事抛下了,而前往北汉,是图谋关于周家前途命脉的重要大事。 “都狡兔三窟,我们周家因为老爹的原因,如今在南魏是步步难行了。” “上次在护国寺举办的文会居然没有邀请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我觉得连士林中对周家的评价也受了影响。长此以往,我们周家会被排挤到边缘。” “谈论政治,我们勾不到边,谈论文化,我们被恶意驱逐在外。也只有能赚点钱,可是我们不能一直混迹在商饶圈子里。” “柔娘担忧的是。我前两次在明真公主的宴席上明确感觉到了……” “可是去北汉就能改变这一点吗?我同意狡兔三窟。那为什么不是东梁而是北汉呢。” 周至柔无奈一叹,“那就是我的原因,东梁梁丞相估计不想看到我!我等他下台,可比哥哥等京兆尹辞职滚蛋更难。” 一句话得周瑛也只剩下眼白,不见眼黑。 闲谈之中计划便定下了。 这时,长房的周琰才姗姗来迟。迟到便迟到吧,他还摇头晃脑的拿着一本书,舍不得放下,口中念念有词。 “弟弟,你怎么来的这般迟!”周瑾很不满意,“我明明叫丫鬟早早去叫你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遗嘱 “临出门的时候碰到同窗,拉着我问高先生出的两道题,我本以为讲解一番就能过来,没想到高先生出的题目十分高深,我竟然误解了,只理解了表面的粗浅意思,内中的深意若不是同窗提醒,我就自误了“ 周琰略带后怕道,然后诚诚恳恳给诸位兄弟姐妹致歉,面容平和中正,叫人想生气,也气不起来。 “大姐姐,算了,琰哥哥不是故意的。“周瑶含笑扯开话题,问起出使要做哪些准备,一边又死死拉住周琼,避免她生出妄想,以为自己可以跟周至柔一样,前往北汉呢。 周瑾内心很是不高兴的,然而在其他姊妹面前,只能忍下了。 等到聚会一散,她立刻就冲周琰道,“你明明知道,今天的聚会非常重要的“ 周琰拿起笔,慢条斯理,认认真真的开始计算先生留下的作业,“是很重要,不过,我去与不去,有什么分别么“ “怎么会没有你是周家的一员,每次聚会你都落后,也不参与。“ “我参与了啊。我不是赶在结束之前到了么“周琰带着淡淡的疑惑,不解其意的看着胞姐。 周瑾简直气得倒仰,“人家都要散了,你才姗姗来迟,一次两次还罢了,每次都是如此,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你根本不屑参与,不愿意和兄弟姐妹一起商量大事“ “大姐你误会了,不屑参与的是周琛,你们都是我的手足同胞,我要是不屑一顾,岂不是连自己也看不起“ “那你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迟到“ 周琰无奈一叹,“大姐你没发现么,去了和没去,结果是一样的。周至柔那样的人,怎么会被你劝几句就改变主意与其说是为了劝告她而聚会,还不如说是为了表现关心她,才聚到一起的“ 若不是对着嫡亲的胞姐,周琰可能是不会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谁问,他都会憨厚诚恳的表示,很好,都很好,没有什么不好啊 “既劝不了她,她也不会改变主意,那么去不去的,有何分别大姐,多少年了,你还没发现,只有她摆布你的时候,没有别人指使她的日子“ “你、你混说什么什么摆布“周瑾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你在说什么,柔娘性情如何且不论,她对我只有尽心竭力的帮助,什么时候摆布我了“ “哦,是我说错了。“周琰哪怕是认错,也是慢条斯理的,不紧不慢,“目前的确看不出她有什么恶意,大姐愿意信她,就信好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转过头,坐在书案上继续自己的课业。一副已经将耳朵关闭的样子,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只用心在笔尖下的难题上。 周瑾想说什么,可是面对这样的弟弟,顿时觉得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用了。 她内心也在警惕,是真的么,周至柔真的在摆布她了么 从头到尾的反思过后,她惶惶然,然而扪心自问的结果是,也许有,也许没,可所有的一切,周至柔都是顺着她的心意来的她出嫁前,千叮咛万嘱咐,帮她做好各种准备,包括丈夫红杏出墙。 出墙也分几种,有些可以原谅,有些绝对不能原谅。 比如,只是偶然遇到了美色,不过是萍水一聚,过后了完,那就当没看见好了。 再比如,遇到了那等贪慕虚荣的女子,只是求财,那也好打发,塞银子就完了。 更比如,与烟花女子逢场作戏,这种知道也只能装不知道。 最不能容忍的,是良家女子,且一片痴心,苦苦哀求要一个名分。更恶劣的是动了真情,一个是真心,一个是真爱,碰上了就是天雷勾动地火,扑面而来的火势,不都冲着周瑾身上来了 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彻底断其念头也正是因为这个,周瑾才下狠心,断了丈夫的双腿,让他不良于行,看他以后还怎么找相好的 事情做了,她不后悔。 按照母亲的说法,结发才是夫妻,天长地久的,总能让他看到你的好。可是,那要忍受多少屈辱,多少委屈,生生把自己憋死周瑾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了 “若是可以重来,你还是听柔娘的话么想尽办法脱离胡家,博得一个自由身“ 周瑾发现,答案是肯定的,她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所以想来想去,就放弃了。 胞弟旁观者清,觉得周至柔帮衬自己,肯定有其他目的。 但不过什么目的,周瑾自认为现在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这一路走来,不说披荆斩棘,可也充满艰难险阻,内心的酸甜苦辣,也只有柔娘才懂得一二了 次日,周瑾拿了明真公主的帖子,去公主府拜访,提到了堂妹要前往北汉一事。 “令妹果然是女中豪杰,北汉那种险地她也甘愿一去,倒比多少只会说不敢做的男儿强多了。“ “舍妹是跟在使者团的队伍中,重兵护卫,自然可行。若是单独,她也不敢的。“ “就是使者啊,你不知道么,当初选使者的时候,急得打架,恨不得你推给我,我推给他,一点也不积极要不,怎么能落到杨家那小子头上“明珠公主一边说,一边摇头,“我算看穿了,朝堂上这群家伙,有好处就想嗅到腥味的猫儿,摇头摆尾的上来,要是有坏处,就恨不能肋上插翅的躲开,一群不中用的“ 明真公主不是宣平皇帝的亲妹妹,而是堂妹,不过她的父亲前端王,英年早逝,是对宣平皇帝未登基前最好的哥哥。念及旧日情分,加上皇帝也需要示恩,就封了她当公主,甚至身份更为特殊些,得到更多的照顾。 现如今,明真公主老了,从不干涉朝政的她,偶尔也敢发表发表意见了,对周至柔欣赏,就直截了当的派人跟在使者队伍中,专门照应周至柔。 周瑾从公主府带了六个人手回来,为了避免尴尬,还都是女子。其中两个女子膀大腰圆,看着就雄壮无比,一看就知道是“女中力士“,给周至柔保驾护航的。另外两个从鸿胪寺的亲眷中招的,精通北汉的各地的方言。 最后两个,则是财会人员,算盘打得贼精贼精为什么随身带账房很明显,明真公主也掺和了一脚,投了一大笔钱财进来。 周瑾去公主府,就是按照周至柔描绘的大饼,可劲儿的画。毕竟堂堂公主,经营生意赚多了钱财,皇帝看在过世兄长的份上可以容忍,但那些御史台的御使们,才不管你公主不公主呢,反正你这种行为就是“与民争利“ 他们才不管公主府的开支有多大,更不管明真公主为了一大家子子孙筹谋的难处,只叫嚣着“帝王的赏赐年年都是厚厚的封儿,还贪婪无度,还想所求更多怎么不看看饥寒交迫的百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攻击起没有靠山的公主郡主以及外戚,是风险最小,且获利最大的,明真公主也是不想被这群马蜂似地御使缠上,才决定投资北汉使者团的。 毕竟,周至柔过往的经历,已经给投资人足够的信心。她亲自前往北汉,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当赌注,更让投资人们相信,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下一次了。 类似明真公主这样,陆陆续续投了钱进来的权贵有不少,周至柔都是捋顺了各层关系,然后记录在案。谁投入了多少,真金白银的投资算投资,人脉关系也要算。关键时刻能帮她逃出生天的,更是要给与绝对的激励和重谢不然,这投资不也泡汤了 十天之后,在朝廷的催促之下,杨天一踏上了前往北汉的大陆。 周至柔也理清了纷杂的事务,然而跟在使者队伍后面。此时还是在南魏京城,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远远的缀在后头。等走出三四百里路,就无妨了。 周璇也坐在马车上,声息几近于无,直到周至柔实在受不了了,“璇姐姐,你倒是说话啊“ “我别的不问你,就问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周至柔看着普普通通的信封上,写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很淡定的说,“写给你的啊,我们姐妹之间通信,有什么稀奇的“ “谁说通信稀奇了,我是问你这信封上写的两个字“ “遗嘱啊“ “你你莫要再说了“周璇根本看不得,听不得,手捂住胸口,一副承担不了的样子。 “姐,姐你放心,我很惜命的,肯定会保护好自己。但世事无绝对,万一我遭遇了这遗嘱,就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到时候你伤心归伤心,伤完心够按照上面做的就好了。“ “非要如此么“周璇心里刀割一样。 “姐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留在南魏京城,选择嫁人,就能过得好么曾经的我,以为是,所以我千方百计的挑选出一个最适合出嫁的人家,用尽心机的嫁了过去。我战战兢兢打理家业,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除了没有生育儿女外,我自认为样样都做得极好,挑不出错来。然而,谁也不能保证未来会怎样,没有错也有可能硬生生挑出毛病,把你送到寺庙庵堂里,一个人面对青灯古佛,更有可能被无辜牵扯,落得可悲下场“ 周至柔说的,可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说得周璇没有办法,只能轻轻拥抱着周至柔,“好妹妹,我等你回来“ 她仅仅的捏着名为“遗嘱“的信件,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 所以送到三百里外后,眼睁睁看着使者团的队伍连最后的烟尘都看不见,她想了又想,实在忍不住煎熬,把那遗嘱的信封拆开了。 她想知道,周至柔到底想说什么。 “姐,见字如面。我不知你能忍多久,大概是我一转头就你拆了吧,没关系,我知道你有多关心我,多在乎我。所以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而是十封。天知道,我这段时间天天熬夜,就是给你们写信,总算可以在路上安稳的休息睡觉了。“ “第二封信我放在你的床头柜子里了。第三封在清水别院。你去看看藏,会有收获的。“ “每隔十天,你就会看到我的信。百天之后,大概我就踏上回归的路上了,所以,请别太担心了“ 看到有十封信如此之多,周璇的心理得到莫大的慰藉,“真是,整理行礼时那么忙乱,你还惦记着写信。我少看一封也不打紧“ 说是这么说,周璇紧紧的握着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舍不得放下来。 所谓遗嘱,倒是没有交代巨额财产的安置,而是介绍了一样实验,精油的萃取。实验室的钥匙,周璇有一把,这也意味着,这项实验她只要按部就班的重复,就能做出来。 也相当于,未来此项实验成品的所有销售,都成了周璇的傍身财源。 周璇何其聪明,一下子就明了其中的意思,既感动又心酸。 默默擦掉了眼角的泪滴后,她开始期待回家,然后看第二封信笺。 与此同时,周瑛也得到了妹妹的信件。信封上同样写着“遗嘱“二字。 “至于么,这么惊悚“ 拆开一看,之间上面写了各种遗产分配 看得周瑛头皮发麻 财产不是简单的随便划分,周至柔名下的财产林林种种,什么庄子铺子,田产物产,更有古董家具,头面手势,还有难以估量的,实验室的价值 这么多东西,亏得周至柔早就有所安排,不然怎么能利利索索的交接 从遗嘱的分配也能看出周至柔内心的偏向,她留给周家的,只是饿不死的钱财,无论老少,只要是姓周,都可以领到一份钱财,温饱而已。而跟着她的伙计们,倒是优先能分铺子里的钱财,大概是对周至柔来说,血缘关系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羁绊。 第二百七十二章 打掩护 周瑛一目十行看完了“遗嘱“,面上没有什么动容。虽然周至柔把名下的财产尽数交给他处置了,那可是可以随时动用数十万家产的处置权啊,不过呢,他还真不稀罕。 京兆尹衙门过审之前,他对金夫人,对这个养育过他数年的女人,抱着极大的感恩和愧疚——不是因为金氏活着的时候对他有多好,而是因为前一世,他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自私的选择了放弃和遗忘。 一个已经躺在棺材里的女人,和活生生的,能嘘寒问暖的亲娘,能比么?到最后,才发现生母对他也许有几分疼爱,可怎么比得上她改嫁后的丈夫和儿子?生父就更别提了,是最不靠谱的,为了所谓的家族和未来,随时可以抛弃他。以至于临死之际回想一生的际遇,竟然只有同年的金夫人对他最是真心,而他却为功名利禄迷惑了双眼,追悔不极。 而现在,他明白了,顿时觉得连着后悔也挺……不值的。 金夫人就是个商人,商人做什么都会盘算,预计付出多少,能收获多少。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指责的,可你交易归交易,别动不动拿“真心“说话啊?直接说我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做,不就完了吗?骗了他多少眼泪,哄了他死心塌地,跟亲爹对抗,跟整个周家对抗。 幸好,他赢了。 周庆书和周家僵持了三四年最终软了态度,同意将金夫人的棺椁挪到周家祖坟里。 他亲自扶棂那金夫人从云雾山接走,内心有多么的欣喜和开心? 而这份开心和过去的愧疚融合了,人忍不住想到,他若是输了呢,被周家驱逐出外,再也不能冠以周姓? 多么可怕! 太坑了,你逢场作戏,表演了几年母子情深,就要他用一辈子的前程来报答,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公平吧?不能你死了,就把这个套子套一辈子,换他永世不忘的承诺。哪有这样的亏本生意?欺负他当初年幼吗? 是以,周瑛早前的愧疚,早就随着过审之后,全部人间蒸发了。他觉得,他对金夫人,尽了义务,谁过来质问他都是振振有辞,没有半点羞耻的。 按理而言,他因为金夫人而对周至柔格外特殊,这份特殊也应该收回来。可——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两人结伴的走过,倒真的生出一点兄妹情了。 周瑛可以撒手不管,或者狠一点,趁机侵吞所有,不过想到这是给周至柔的最后牵绊,就认真起来,按照她的计划来。否则,他还真怕周至柔那一天展翅高飞,就不回来了。 他看得很清醒,周家的所有,对周至柔来说都不是牵挂,有可能也就周瑾周璇几个姐妹,可姐妹之情哪里比得上天高辽阔的自由? 周至柔还没走出南魏的边境线呢,周瑛就写了一封回信,表示这些钱太多了,他不会打理,你尽快早些回来,免得少了一文半文的,回头找他算账。同时回信的,还周璇,周琼,周瑶等等。 周瑾的没有。 周家上下都不知道周瑾也跟在使者团的队伍中,早就掩人耳目的混进去了! 等发现时,已经迟了! 不说长房发现长女失踪的混乱,只说周至柔看到大姐竟然也出现在这里,那叫一个晴天霹雳。 “大姐,你这是作甚啊!“ “和你一起去北汉啊!怎么,你去得,大姐我去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周至柔张了张嘴,无奈一叹,“罢了,来都来了。“ 说罢,将周瑾接到自己的马车上。 她为了远行,马车都是特制的,车轮用了减震设置,虽然路况不好,但已经最大程度的减轻了颠簸感。此外,马车内部的装潢也是外面看不出来,内里极尽奢侈——不是昂贵,而是凡是能想到的,都用上了。 遮光的窗帘,坐垫有小羊皮和竹席两种,可以轮换。各种零食就不说了,各种解闷用的玩具,以及书籍,还有存放救生设备,应有尽有。 周瑾进了马车,本来还想敷衍几句就回去,没想到拆卸下座椅,可以直接躺下当床用了,而且手脚都可以伸展开,舒适的躺在丝绸蚕丝做的被子里,不舒服么?当下她就不愿意走了。 并排和妹妹躺着,“诶,你怎么不问我,去北汉做什么?“ “大姐肯定有自己的思量,反正我只要保证你的安全就行了。“ 周至柔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毫不在意的话语,让周瑾顿时红了眼眶,暗暗后悔起来,之前怎么听了旁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把柔儿的好处给忘了? 这么贴心,温暖,又让人舒服的妹妹,这辈子何德何能! “我……是有苦衷的。“ 周瑾慢慢解释,她脱离了夫家胡家,算是暂时得到了自由身。可,和离是不可能的,别说胡家不答应,就是答应了,也过不了她母亲安氏那一关。 用安氏的话来说,安家没有再嫁的女儿。和离可以,那就只剩下出家一条出路了。 绝么,就是这么绝情! 经过此事,周瑾对母亲彻底失望了,遇到事情也不会求助母亲了。 “我努力奉承,才得到了明真公主些许垂怜。自然要好好表现。“ “先前得了你的好主意,我才知道明真公主家大业大,为了子孙儿女也是愁得不行。她贵为公主,可是想让子女孙辈得个好前程,都得疏通各方面关系。做什么,都要银子开道啊!“ “世情如此,不止她一人。“周至柔淡淡道。 “是啊,她贵为公主尚且如此,我们就……“周瑾掩住了接下来的话,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这次出来,一是向明真公主表现,证明我实实在在上了心,为她办事赴汤蹈火。其次也是想躲一躲。“ “没什么好躲的。大姐姐不想改嫁,就跟我一样,婉拒了就行。“ “问题是,我这种情况,遇到了多半不是真心求娶的,而是……“周瑾咬咬牙,“都是那起子烂了黑心肠的!“ 想跟婚姻中的她,保持“特殊“关系。 怎么个特殊法,还用说么? 一想到这些人的恶心,周瑾都想吐出来。可惜,因为是在明真公主的宴会上结识,基本上都是权贵家的子弟,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告诉人去,只能咬牙憋着。 避开一次两次还行,次次都躲闪了去,她还不如在家呆着!况且万一哪次没避开,不是掉进了狼坑? 周至柔也猜到几分,暗暗叹气,“大姐怎么不早跟我说。越是这种人,其实胆子越小的。正儿八经浪荡成性的,反而无所畏惧。走马章台,旁人的话对他来说都是耳边风。遇到这种人,有的是办法治他们。“ 周瑾道,“什么好办法?“ “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他们家里的大山出来坐镇,暗中告诫,让她们盯紧一点。或者设计个仙人跳,让他们自食其果……“ 周至柔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几个注意。 有两个还很恶劣,若真的按计策从事,只怕从此后脸面都丢光了,让人再也没有颜面出现在南魏的京城权贵圈子里。 不得不说,人的思考和所处的位置息息相关。 若是从前的周瑾,恐怕会觉得周至柔心性……怎么这么黑暗。不黑暗,如何能相处这么多恶毒的计策?而现在,她都被逼迫得,要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家乡了,内心忍受了多少伤害可以想象得到。她心理,听到这些话直接代入,顿时畅快至极。 同时,也觉得周至柔根本就没防备她,待她是真心的好。否则,她人都离开京城了,已经脱离那些混蛋的视线范围内,大可以随口敷衍几句,不就完了?那可能细细的告诉她,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如何? 还教她怎么借周围人的帮助,还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只有同血缘,同姓氏的至亲姐妹,才能这么毫无保留啊! 弟弟周琰的暗暗警告,还回响在耳旁,但周瑾的想法彻底改变了——她认为,周琰看得太浅显了,兄弟姐妹手足之间,和别人怎么能一样呢?关键时刻,只有至亲骨肉才是可以依靠的! 在前往北汉路途中的一个月,周瑾和周至柔的关系,又上升到一个层次。跟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妹也不差什么了。她甚至还认为,两个人没有一起长大,各有各的生长环境,反而是更有利的事情。 她可以教周至柔,正统闺阁女孩是怎么样的,需要修炼什么?而周至柔提供的都是“野路子“的法子,对待一些糟糕的事件上,非常有建设性。 就这样,一路促膝长谈,使者团队伍终于抵达了南魏和北汉的边界线。 这是一座小城,名叫“庆安城“,据说是取自当年奠定两国和平的大将军龙庆安的名讳。不过,这位将军的生平已经不可考了,历史上记载的其人其事很少,两边的朝堂也不大认可,百姓们一知半解,最后倒是认为是两国边境,各取对面的州府名城——南魏的庆州,和北汉的安定府。 庆州地处南魏的偏僻地带,加上官面上两国不许交易,所以整个州城都是安防大过其他,在这里可见不到什么奢华的东西,锅碗瓢盆都是粗瓷的,最是经摔耐久,市场几乎只有农产品。 周至柔带来的货物,这里可不是最好的销售地方。她等了整整三日,对面安定府才传来消息,允许南魏的使者团进入,不过所有人员和货物都要提前报备。 不报备的,或者少报备的,进入北汉的境内后,如有丢失或者被抢劫的,不予负责! “私人贴身的物件也要上报?真是岂有此理!“ 使者团的人纷纷怒斥北汉的无理。 周至柔对这一条倒是接受无碍,大概是她习惯了,本来过海关就是要层层检查的,不然谁知道你夹带了什么要命的玩意儿? 她自己的贴身物品简单至极,就一枚玉佩,一枚手串。头面饰品极少,大约以北汉的风格,南魏的那些累丝金艺也没什么好发挥的,无用武之地。 她在顾天一的画廊里,看过不少北汉的艺术家绘制的宫人肖像图,发现鬓角带的饰品,果然和北汉风格一致,都是粗狂形的,大朵鲜艳明媚的花,硕大的宝石镶嵌,不够精致,但足够震撼。 不流行,其实也不要紧。可以创造流行啊! 她要仔细观察,然后想出宣传计划,这么大片的市场不能空着啊,女人的购买力从史以来,都是最强悍的,只要让她们勾动了购买欲,那生意就算彻底打开了! 周至柔过了北汉的关卡之后,就化妆成一个普通的侍女,跟在使者团身后。表面上,她是个经常进出正使的“侍女“,因此受到北汉一些暗探的关注,不过这种侍女太多了,杨天一也不是洁身自爱的人,朝堂上的官员都知道,为此,礼部的人还特意批准了他为两位花魁赎身呢。 不然,那两位盛名远传四方的花魁,正是能赚钱的时候,哪里那么容易就赎身了? 周至柔和这两位花魁打过交道,几天就问明白了出身来历。其中一个叫绿梅的,秀丽端庄,竟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内心颇有自己的想法。她经历了太多,想要安分守己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周至柔给她准备了农庄一座,同时塞了一些防身养老的银子。若是觉得不满意了,还可以重出江湖。 另一位名叫阿萝,相貌娇憨,言语爽利,面上还有些难得的天真稚嫩之气,想留在杨天一身边。这个就只能靠杨天一安置了。反正等顺利返回南魏,估计后宅也不缺她一个。 两位花魁都是聪明人,几天相处后,自然懂得周至柔是来做什么的,也就犯不着针锋相对,而是尽可能的帮她掩护。 周至柔想,她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泄露。 只是做梦也没想到,打从她从北汉露面的第一刻起就被人认出来了。 毕竟都是章岂的心腹,从前打过很多交道。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最初的目标 关于北汉的老皇帝是怎么死的,重活过一世的周至柔其实也不知晓。她只是通过这一路行来的种种见闻,推理判断而来——南魏和北汉的交往,虽然不如东齐国和南魏的交流深厚,但国土面积也有相当大部分的接壤,怎么可能这边使者团都入关了,那边朝廷却没派出一个地位相等,或者官职相称的对等使者呢? 杨天一是挺年轻的,不过他的身份是堂堂国公,同时也是皇家近臣,同南魏帝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身份之高,恐怕北汉得派出郡王一级的才能显得不失礼。可如今呢,进了这安定府,只有州府一级的官员对接。 虽说接待也是客客气气的,热心的将驿馆打理干干净净,不许宵小之辈乱闯,主动提出保护使者团的人身安全,可这礼数上的欠缺,就让人遐想连篇了。 除非是北汉存心的,存着故意羞辱南魏的心思,不然,就是北汉的都城——金京那边,出了大问题。恰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出什么问题?肯定和新老皇帝的交替有关。 周至柔大胆猜测,小心论证,终于得出结论:恐怕老皇帝过世,小太子继位这一过程并不太平,是否充满了肃杀的宫廷内斗不得而知。她脑中闪过各种皇权夺嫡,猜测老皇帝恐怕是无力掌控朝堂了,不然不会在外交上出现这么大的纰漏。 听了她的话,绿梅骇得倒退两步,实在无法想象,堂堂皇帝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吗?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啊,不是她这种随波逐流的女子,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周至柔含笑安抚她,“别怕,我只是信口胡说的,无凭无据。“ “这种事情,让你拿到证据,我们才都完蛋了!“杨天一左手捏成拳头,重重的击中自己的右手掌,仿佛解谜题时忽然得知了正确答案,那种“我怎么没猜到““早该想到“的事后清明感,暴露无遗。 “啊,爷,你也觉得,是北汉金京的问题?“ “肯定啊,只是一时没敢往老皇帝驾崩的原因上想。按照柔儿的话,是了,我恐怕老皇帝死的蹊跷,那边的势力没有协调好,现在就跟弓弦一样拉得紧紧的,暂时没办法分神管我们。“ 若是大势已定,那么派出像样的使者队伍迎接,就太简单不过了。 目前肯定是两方势力胶着着,甚至三方,你赢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放弃也不甘心,谈判又没谈拢,互相撕扯着,用力着,防范着,却没办法真的真刀真枪对战一场,毕竟刀剑无眼,一旦开战什么结果就不可预料了。谁也没有必胜的信心。 这个时候南魏的使者团若是过来,等于平白在油锅里滴了一滴水,非得炸了不可。 一来,使者团不是北汉原有的势力,简单的威胁恐吓和拉拢,对使者团没什么用处。除非是下死手除掉使者团,那就等于昭告天下,北汉内部出了问题。 再者,使者团所有人都是不可控因素,谁知道会偏向哪一方,离开北汉的境土之后,会做出什么? 在所有人都分不出精力关注的情况下,也只能默认着使者团的到来,等着他们抵达金京,在见招拆招—— 杨天一想到这里,立即决定,不走了! 暂且在安定府留下! 等北汉的皇权交接完毕后,他带着使者团前去,反正吊唁的宣平皇帝手书,和恭贺新皇帝登基的贺书,都准备好的,早几天送,晚几天送,没什么区别。 他们本来就是南魏的人,干什么参与北汉的斗争。帮着胜利一方,得到的好处也有限,且回到了南魏就没用了。若是倒霉帮了那输的一方,岂不是连回国都成了奢望? 杨天一决定之后,还有点担心周至柔提出反对意见,谁知道周至柔也是惜命的主儿,认为事态不明之前,一动不如一静。 “谁知道金京现在是什么龙潭虎穴,咱们是来赚钱的,不能白白消耗进去,吃力又不讨好。“ “哦,你也同意暂时停留安定府?“ “怎么会不同意?咱们使者团上下一百多人呢,别的不说,我璇姐姐也在,难道让她也陷入危险境地?“ “看来你的璇姐姐在你心目中很重要了……“杨天一语气带着几分讥笑几分凉薄,“好吧,那就吩咐下去……“ “等等。使者团的路线都是定好的,时间也有个大致范围,无缘无故停留,肯定会惹人怀疑。到时候我们没进金京,那金京那边也会察觉,我们发现了什么!到时候,为了掩藏秘密,各种试探免不了了。使者团人多口杂,万一泄露了怎么办?“ “那按你的意思呢?“ “简单啊,没有问题,咱们可以创造问题么!“ 周至柔笑意盈盈的看着阿罗和绿梅两位绝色美女,嘴角划过一丝笑意,“就是得牺牲一下杨公子的色相了。“ 杨天一闻弦歌知雅意,挥挥手,毫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子牺牲算什么!就是担心没有好的对象……“ “北汉的风俗不同,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在那等风月之地。“ “那是哪里?“ 次日,周至柔请了牙行的中人过来,提到她们的正使年轻气盛,早年就听说北汉的骏马非同寻常,早就好奇和南魏的马有什么不同了。正好这次来到北汉,肯定要见识一下北汉的马场了,顺便再购买几匹真正的宝马,回去也好和同伴炫耀炫耀。 不然这一趟北汉,岂不是白来了? 牙人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表示,北汉的烈马出奇的高大威猛,唯一担心的就是侯爷身娇体贵,怕是驯服不了。 “没什么,我家侯爷买了马去,估计也不会亲自去骑,自然有马夫照料。“ 丰厚的酬谢,加上使者毕竟身份特殊,经过层层申请后,安定府的郡守同意了,使者团就轻车简行,留下大部分财货,剩下的人直接拐了一道弯,前往丰城马场。 一个好的马场,至少是一大片辽阔的草原,风吹草低的那种。不然几千匹,几万匹骏马哪里有纵横驰骋的地方? 看着绿到望不见边际的马场,杨天一呵呵一笑,表示这路上太过颠簸了,他要好好休息。 休息了整整一天一夜,天亮后才生龙活虎了,吵着要去挑选马场最好的骏马。 最好的? 最好的你驯不服有什么用?不让你靠近,靠过去就给你一个响鼻,要是想骑它,它前拱后翘,连甩带抛,非把你摔倒全身骨折不可! 不行,就要最好的! 杨天一生动的表现出一个南魏和皇族有亲的纨绔子弟,是多么骄纵任性,根本说不通。 他身份又高,使者团中没有人能和他制衡,众人无奈,只能顺遂了他的意,将丰城马场最好的骏马——红胭脂牵了过来。 纵然杨天一只是找个理由,好远离金京的纷杂漩涡,没想看看到这宝马后,也生出了惊叹之心,“好神骏的宝马!“ 他真的动心了! 回到南魏后,这马牵着,他每天从东门走到西门,以后进宫都不坐轿子进宫了,路人得露出多少震惊艳羡的目光? 这一瞬间,根本没有什么表演的痕迹,杨天一兴奋的说道,要跟那起子狐朋狗友炫耀,红胭脂绝对能让他横扫所有的赛马,到时候年年第一! 正使兴趣这么浓厚,马场的人再不愿意,也只能婉转的建议,劝说,可惜都挡不住杨天一一颗爱马之心。他抬起头,想触摸红胭脂! 按照计划,最上等的烈马是不许外人碰触的。这要是被踢到了,伤筋动骨,嗯,那就有绝佳的理由可以拖延前往金京了。 可要是踢不到呢? 杨天一非常遗憾的,看着四个马场的好手按住了红胭脂,四双眼睛齐齐等着他行动。 这下除非马蹄子长了第五只,不然是伤不到他了。 轻轻的抬起手指,碰触了红胭脂的脖子,长长的鬃毛如水的流淌下来,遮住了黑漆漆的眼睛,那骏马的肌肤纹理,还有热气腾腾的温度,以及肌肉的硬度,都让他神经兴奋起来。 好笑的他忍不住生出尴尬:老子第一次见到赤果果的女人,也不过如此了。 怪不得老一辈说宝马名酒和美女呢,果然都是让男人热血上涌的! 他叹息的,退后一步,谨慎的拉开距离,既然第一层计划行不通,那么还有第二步呢。莫急莫急。 “知道正使老爷喜欢,不过这匹红胭脂不是我们马场的马。我们只是帮着代养的!没办法做主啊!“ “那能做主的人呢?“周至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过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们正使看中了,就一定要了!连一匹马都要不到,还当什么爵爷啊! “这……“ 马场的人为难无比,想到上面人的吩咐,只能道,“等等,我去问一声。“ 不一会儿,便有一团红云飘了过来。 直冲冲的,冲到使者团的队伍。 靠近了,才知道这哪是什么红云啊,而是一匹匹红色的骏马,加上骑马的女子也是一身大红的衣裳,骏马齐齐奔驰,加上红云飒如风的袭来,才给人感觉是一片“红云“。 “你们就是南魏的使者?想买我的马,可以!“ 为首的那名女子跳下马来,矫健的身手,比很多男儿都强。她随意的挥了下裙摆,大红色的衣袍在烈日下红得耀眼。 然而也不如她的美貌。 她不是江南女子那种柳叶眉弯弯,杏眼含情如一汪清泉的秀雅柔情的女子,而如北汉的风光,壮丽多姿,额头饱满,琼鼻高挺,整张脸庞立体而又因女子的柔和,中和了北人过宽下颔角——怎么说呢,美人就是美人,美丽是没有一种标准的。 都说瓜子脸好看,可见了这位红衣女子,才发现女人的下颔角略有点方,也是好看的,既大气又干练,生机勃勃,像是难以摧折的松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是向上的。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杨天一被惊艳得魂魄飞走了一半,喃喃自语道“……美酒……美女……宝刀……宝马……“ 显而言之,他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了。 若形容此女的魅力,那跟他刚刚触碰红胭脂的激动是一样的,他第一次有了“想要拥有““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是我的“。 “敢问姑娘芳名?“ “你是来买马的,还是打听大姐名讳的?怎么那么多废话。要红胭脂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马!没有这个数,就别想了。“ 红衣女身边的女子晃了下手掌,表示少了这个数字就不用谈了。 杨天一根本不需要表演,他眼下的所有行为,所有举止,就跟纨绔没有两样。或者说,他的本质就是个纨绔子弟? 厚着脸,他一副“我对你更有兴趣“的模样,问红衣女,“姑娘,小生有礼了。小生姓杨,名天一,年二十有六,乃是大魏国当朝一品肃谨公。“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继续炽热的眼神看向人家。 红衣女淡淡一笑,“原来是肃谨公当面。估计你初来乍到,不知道我的名声。买马一事,可以商量。至于其他,肃谨公不妨仔细打听了再细思!“ 说完,红衣女就掉头走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周至柔看着杨天一的呆傻模样,抿嘴一笑,听说男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女人,让他们有“被雷劈“的触电感。不管这段异国恋,呃,异国单恋,是什么结果。能爱,勇敢爱,就是难得的人生经历了。 至于以后怎样,谁管呢。 大概脱离了南魏风评严苛的环境,整个人也放飞了。 周至柔只是稍微打听了下,有关红衣女的种种信息就扑面而来,原来八卦的人什么时候都有啊。 “一,她有丈夫。“ “二,她丈夫生死未知。“ “三,她发誓要等到丈夫回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短短几句话,浓缩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境遇。 若没什么大的改变,红衣女这辈子的情感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 周至柔看着杨天一愁肠百结,心道,这算不算是达成最初的目标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杨天一回到驿馆后,就闭门不出了。 有关南魏使者团的正使老爷去马场偶遇红罗刹的故事,顿时传遍了整个安定府。 红罗刹的故事非常感人,她本是出生在北汉都城金京的大家闺秀。二岁时,因祖父触怒了皇帝被贬,全家老小无奈搬到安定府来,算是被发配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罗刹的家族罗家,还是很有底蕴的,不到十年就在安定府扎根,还成了本地六大家族之一。 其中,和本地家族的联姻,起到非常重要的关系。 红罗刹作为女儿,二十岁时遵从父母之命,嫁给同样是六大家族的萧家长子,萧成权。 不过萧家也不太平,出了一次兄弟阋墙的惨事,当时没人以为几兄弟争夺家产,能闹得在本家祠堂里动刀动枪,还以为能掌控大局。按照本地的规矩,罗家作为姻亲,被邀请作为分割财产的见证人,萧家二老本想堂堂正正的把家分了,谁知道二儿子萧成非疯了呢他发狂的杀害了自己的生父和嫡母,还把红罗刹的丈夫和父母,全都杀了。 此时,红罗刹才结婚一个月,同时失去了至亲,和后半生的依靠,其悲惨也是让人同情无比。 这还没结束,罗家失去了主心骨,叔叔婶婶辈又觊觎家产,直接将红罗刹扫地出门,不再认她了。对外说得好听,“不忍见侄女,一见就想起过世的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一生与人为善,死得好惨啊“ 明里暗里表示,都是红罗刹邀请她父母去萧家,为的是给自己撑腰,好多分些家产。结果呢,把亲爹亲娘给坑死了 这么一来,替红罗刹说话的人就少了。虽然,这是人之常情,指不定罗家父母就是愿意替女儿撑腰的,也希望萧家能多分家产给萧成权的,可人死万事休。红罗刹在娘家无容身之处,在夫家也没了依靠。 这要是换了一个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她不是普通人。 三年,只有区区三年,她就经营了一座马场,不同丰城马场的辽阔,她的马场不算大,可出产的马匹都是宝马,据说是她拼命从野外捕获的野马,具体如何,没多少人知道了。 不过她马场的马,高大健硕,嘶鸣有力,奔腾起来耐力和爆发力都是一等一。连续三年都是争夺“马王“的呼声最高者。 马王,是安定府诸多马场举办的赛马中夺冠的,每一年的马王不是进贡给北汉皇室,就是被人高价买去,并且不是随随便便能买的,光凭着有钱,就是抬着十几个银箱子都没用。得有本地熟人介绍,有相当身份实力,最好是王公贵族,不然马王让普通人骑着,岂不是坠落了名号 北汉民风是慕强。如果红罗刹期期艾艾,整日哭泣,自甘堕落,那么没人看得起她,说不定还来踩上一脚。可她遇到挫折打击,坚强面对,勇敢的冲破家族的打压,还很有头脑的把马场经营得有声有色,众人便高看一筹。 再因为她生得美貌,性情如火,是最受欢迎的,追求者甚多。 如今,再增添一位也不稀奇。 就连使者团的内部,见过了红罗刹的美貌之后,再听闻她的故事后,也忍不住哀叹连连,“这要如何是好正使可不要为一女人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啊。“ “忘是忘不了,只是这等艳事该如何收场总不能娶回去吧“ “娶怎么可能会娶最多纳为妾侍吧。“ “即便是妾侍,也是死了男人,连父母也亡故的孤女。虽然有马场当嫁妆,可马场又不能搬到南魏去“ “你操心那么多干嘛什么搬不搬的,我看,要是爷铁了心,只怕这件事没完。爷过去的女人,都是水一样柔情女子,乍见这等北地刺玫瑰,肯定迷了心志。“ “那就苦了,朝堂的御使们不会放过的,明明是出使异国,代表的是皇家颜面,竟然和一介女子不清不楚的,传回去,咱家爷的名声更坏了“ “坏就坏吧,横竖爷的名声也没好过。“ 不说底下人的嘀咕,这件事经过使者团内部人的发酵,传播越来越远,到最后连不想听信闲言碎语的安定府朱大将军都听闻了。他负责使者团在安定府的安危,特意派人过来探问,到底怎么回事甭管什么红罗刹不红罗刹了,使者团的目的是金京,你出使完了,回头还是要经过安定府的,到时候怎么谈情,怎么说爱,都可以啊,别为了女人耽误了正事啊 可杨天一闭门不出,不见外客。 使者团对此的回答是,北汉对他不尊重,至今也没有派个身份对等的使者过来迎接,是不是瞧不起他们南魏他在这里等一个月,要是迟迟等不到相应身份的使者迎接的话,他就掉头回国 还傲娇起来了 明明是贪花又好色,竟然说的大义凛然。杨天一纨绔又狂妄的形象,算是丰满的立住了。 朱大将军听说回复后,哑然失笑,摇摇头,放飞了一只白色的信鸽。 信鸽扑腾着翅膀,很快朝着蓝天白云深处飞去,飞啊飞,不到四天,就飞到了南魏的都城金京,进入了某户人家。 “这次南魏的使者,倒是有些意思。“ 金京之变,没有周至柔猜测的波光诡谲,但也没有普通人以为的平淡,内里的纠缠撕扯,已在小太子显露出色的政治平衡才能后,各家都表示了臣服。太子登基是大事,若能有别国的使者,尤其是重量级的使者见证,则更有意义。 南魏的都来了,怎么能少得了东梁 国书已经送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东梁来的会是谁了。 随手写了几个字,卷好白色的纸条,塞到鸽子的腿下。白鸽扑腾腾地飞上天空,经历三四天的飞翔,又返回了安定府。 收到消息的朱大将军,这才把一颗心放在肚子里,从容的和来自南魏的使者团周旋。 不是不想走吧,那好啊,吃喝玩乐都安排上,保管一切打点得舒舒服服觉,你找不出任何错误来。 就是想见红罗刹的要求,有点无法满足,最多多创造几次见面的机会,至于能不能得到美人的青睐,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啊。 在朱大将军的安排下,杨天一多次和红罗刹吃饭,游玩。红楼下本人并不太愿意出席这种场合,不过朱大将军毕竟是安定府的一把手,在他的暗示下,马场税收如何收,能不能给予优惠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甚至如果他起了厌恶之心,存心和红罗刹过不去,那马场的未来就难以预测了。 开始红罗刹还不太愿意,不过几次下来发现杨天一这个人还是比较守礼节的,带着一股文人的文质彬彬。北汉类似的书生类型比较少,关键文弱书生也不太受欢迎,可在这种时候就显得难得了。 因为杨天一懂得尊重,而且不会强迫。红罗刹心想,不过就是陪出去游玩山水,顺便起马饮酒作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十次去了五六次。剩下的三四次以身体不便,或者马场的事情为由拒绝了。 总不能次次都到,那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那匹健壮的枣红马,杨天一看上了,想要买下,出了巨资。然而被红罗刹无情拒绝。理由很简单,“你骑不了。” “你看不起我们南魏人” “有话说话,就事论事。我说的是你骑不了。你买下我的红枣,也只能眼看着。” “那我养它一辈子行不行。” “她是骏马,注定要驰骋在草原上的。哪怕将来沙场上冲锋陷阵,命悬一线,她的命运也该是在奔跑上的,而不是被关在豪华的马圈里,任由赘肉横生。” 这些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杨天一的心情非常低落,“我可以学。不就是骑马吗我现在骑的不好,不代表我将来也骑术不好。” “何必呢,找一匹性情温顺的不是更好吗” “可能是我从前从来没有骑过烈马吧,也没见过这种罕见的骏马。我们那边的马普遍比较矮小,性情温顺,骑着也不用担心会摔倒。不瞒你说,我小时候,应该是八岁吧,就开始骑马了,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是个文弱的,会被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文弱书生。” 红罗刹微笑起来,嘴角带着浅浅的梨窝。 美人一笑,则更添风韵。 杨天一总觉得他喜欢的江南女子,身姿婀娜,眉眼含情,最佳年龄就是十六岁到十八岁。这个时候的女孩子脸颊饱满,几乎就像最上等的瓷器,洁白无瑕。 他也以为自己对女孩的喜欢都是这种类型的。 后来遇到了周至柔,发现女孩子聪慧起来也是蛮可爱的。以至于现在他从来没觉得周至柔是一个美女,但是相处舒服已经超过了相貌的局限。 等到今日见到了红罗刹罗玉虹,才发现女人最好的风姿,是她此刻所处的年龄。 哪怕眼角带了点点细纹,哪怕瑕疵排列的并不整齐,小虎牙微微突出了点。哪怕她的唇角过于厚实了点。 可缺陷长在她的脸上,就成了独一无二的标识,带着难以复制的美感。 红罗刹的声音还有些低哑,然而他她低声浅吟着山间的野调时,美的更惊人了。 最后杨天一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魅力的女子。美得独树一帜。 如果能够常伴身边,那该有多好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为一女子抛弃家族背弃国家,背叛君主,那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杨天一念念不舍的看着罗玉虹,唯一能说出口的,就是将来他回到南魏,希望继续能做生意。他很看好她养马,培育骏马的本事。 红罗刹自然是同意了。 能满足朱大将军的要求,同时还为马场的马找到一条新的出路,何乐而不为 在这相处的七八天中,罗玉红几乎没有怎么在意杨天一身边的女人。管是那个叫绿梅的还是叫阿罗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经过这之时,她眼角的余光都不会多瞄一眼。 但是看到周至柔的时候,偶然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面熟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 问了一圈,人家确定是出生在南魏,从来没有来过北汉,父母也是土生土长的南魏人,这么说来是眼花错觉了 没有当一回事,就抛到脑后了。 直到金京使者来到安定府,双方人马等会面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之后,两对使者团混成一支队伍,前往金京。 红罗煞被朱大将军邀请当陪客,站在安定府的城墙外,目送使者团离开时,她看到了用银色的面具遮挡自己的章岂,忍不住浑身一颤。 终于想起来了,那股奇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一幅画像 周至柔和画像中的女子一模一样。 要么是画工画的时候,惟妙惟肖。要么这是天底下出了最大的巧合,一个女孩按照画像里的女孩子,长成的。 罗玉虹在酒宴送别之后,骑着红枣来到大将军府外见了元执事。 “你竟然是南魏人,亏了大将军那么相信你,我也那么相信你,你竟然是派来的奸细” 元执事淡淡的看着罗玉虹,“不想替你的父母报仇了吗” 红罗刹脸色都变了。 “你什么意思” “你父母都是出生在金京的累世望族,怎么会死在安定府这种偏僻之地还可笑的死于别人家的,争夺家产案件中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吧” 聊聊几句话,戳中了罗玉虹的心底伤。她死死咬着牙, “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到的。”章岂随意的一笑,“你和我不一样,你父母死了,你是一个女儿家,所以北汉还容得下你。” “若你是个男子呢而你父亲又舍不得死。你觉得你的命运会是如何” 红罗煞不相信的看着章岂,“我要如何相信你不是做假的骗我的”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条件 “骗你“章岂冷淡的勾了下唇角,一点也没有被威胁到,“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红罗刹听懂了嘲讽看轻之意,顿时也面如冰霜,“你就不怕我告诉人么朱大将军那么信任倚重你,他要是知道你来自南魏,是南魏的细作,会怎么对待你“ “怎么你以为,朱大将军会没查过我的底细“ “什么,他知道他知道,怎么还会认命你为将军府的执事难道大将军早有判国之意“越是深思,罗玉虹越是惊惧。镇守边关的守将,竟然里通外合 看着红罗刹脸上变幻的神情,章岂更觉得索然无味,区区一女子,一无所知,竟然还心系家国大事也不知是赞扬她的爱国情操呢,还是嘲笑她的愚昧粗浅。 “你父亲之死,势在必然。谁让他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呢看来你不愧是他的女儿,和他一脉相承。“ “你“ 红罗刹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本以为拿住了章岂的软肋,结果被反击了,而且一下击中她的最伤痛之处。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怎么,以为她会看在当初的救命恩情上,网开一面那就看扁她了她罗玉虹知晓大体,懂得轻重,怎么可能为了一点私交就将关系家国的大事放过了 于是,罗玉虹不再思考其他,主动求见了安定府的最高指挥官。 朱大将军本来不想私见一介女流,可罗玉虹口口声声,有极其要紧的大事禀告,他暗地寻思,难不成红罗刹在和南魏使者团交流的时候,有什么“意外收获“嗯,那就不可不见了。 “传。“ 罗玉虹得以进入大军将府,开门见山,也不啰嗦。 主要是北汉这边不兴客套,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听她啰嗦,云深雾绕得扯上一大篇“将军,玉虹两年前在野外寻马的时候,遇到了将军府的元执事“ 话音刚落,朱大将军就皱起眉,怎么说起他手下的人了,连忙挥手,“等下,你说的不是南魏使者团的事情么“ “的确和使者团相关。“ “那继续说“ “是。当时情况紧急,玉虹命悬一线,亏得元执事搭救。这一点上,玉虹非常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然而一码归一码,他是我罗玉虹的救命恩人不假,可他是南魏的细作也是真我罗玉虹不能明知真相而不禀告“ 朱大将军愣了一愣,“什么“ 罗玉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是,大将军没有听错。大将军府下的元执事是南魏的细作他潜伏我北汉两年之久了,不知暗中传递了多少消息回去,大将军,玉虹知道他为人处世很得您的喜爱,可他是细作啊他别有用心,并不忠诚我们北汉“ “等等“朱大将军露出惊讶之色,“你如何得知他是南魏人的“ “因为“罗玉虹动了下嘴唇,很快下定决心,这时候不是儿女私情的时候,便大方说了,“当年,他为了救我受了伤。我帮他上药的时候,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行礼中,有一副画像。那画像中是一名身姿妖娆面容秀丽的女子,我一看就记住了。“ “这次奉大将军的命,接待南魏使者团。就在正使杨天一的身边,发现了这名女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元执事携带的画像,偏偏像杨正使的身边侍女于是玉虹就去问元执事了,面对铁一般的事实,他承认了,他就是南魏的细作“ 朱大将军听完,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这表情,和罗玉虹想象的差不多。她赶紧道,“玉虹知道,大将军一时难以相信,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元执事就是南魏的细作,他潜伏这么久,心思狡诈,大将军还是尽快将其拿下,严刑拷打,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他背后的联络人,说不定能一网打尽把南魏的探子们,尽数拔起“ 朱大将军拍了拍额头,努力梳理这其中的关系,过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去问了元卿,元卿亲口承认了,他来自南魏,是南魏的细作“ “是“ “你所说,一字一句,绝无虚假“ “是“罗玉虹拍着胸脯,“我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保证“ “胡闹“朱大将军拍了下桌子,“你赶紧走,迟一下我就下令抓你“ 罗玉虹一腔慷慨的爱国情怀,顿时如遭到了冷水泼。她僵硬着身子,和被雷劈过一样,喃喃道,“我应该知道的,他就在你手底下要说你毫不知情,肯定是假的。你知道,你身为镇守边关的守将,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所以,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起出卖北汉的利益“ “闭嘴“朱大将军镇守边关多少年,就是到了朝堂也是受人敬重了,再说,在这安定府里,他就跟土皇帝一样,怎么受得了这么侮辱 “无知妇人,本将军问你可有一字虚假,你拍着胸脯说身家性命作保。就冲这句话,本将军将你下牢,你也无话可说。“ “我罗玉虹是敢打包票,为了北汉,我区区一条性命算什么。可是大将军你可敢跟我对峙到金京让天子来评理“ 朱大将军摇头,既是拒绝,又是嘲讽,“果然是妇人之见,天子怎么会评断这等小事何况,你当你天子愿意见你们罗家的人么“ 一句话,又说的罗玉虹涨红了脸。 “我父亲是说过一些不当言辞,但他已然作古“ “他死了,你就不能安生一点,过老实日子也是我心善,容得你张狂,换在其他地方,你早死了八百遍了“ 看着罗玉虹倔犟而偏激的面庞,朱大将军也是承认自己的“慈悲心肠“了,“实话不和你说明白,你还一头雾水,自以为是呢你父亲当年是说错了一句话,才落得如此下场。元执事家里他得了一块免死金牌。“ 被赶出将军府的罗玉虹迷迷瞪瞪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后,她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她父亲,她的家族,是怎么落到如此下场的因为她父亲年轻气盛,狂妄得和友朋争持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皇帝是女奴生的。 这件事,是事实。但是可以放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说的么 说了,就是质疑皇帝的血统啊 别人都知道,就是憋死在肚子里,不说。 他说了,也就别怪皇帝暗中恨上。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这一巴掌皇帝肯定要还回来的。也就不怪罗家后来层层败落。也不怪他父母双亡之后,叔叔婶婶任意侵占所有家产,把她逐出家门。 罗玉虹感怀身世,然后想起元卿他家里有块免死金牌这乍一看是好事,犯了法都能逃过一劫,皇帝都不能处死仔细一想,就是个大坑啊,皇帝能允许一个自己不能惩罚的人逍遥快活若是他跟自己父亲一样,是个心直口快的,岂不是得一辈子隐忍 皇帝从来不是能隐忍长久的,迟早得找个机会发泄的。龙颜震怒,只怕整个家族覆灭,就在顷刻之间 将心比心,易地而处,罗玉虹终于明白了。顿时又羞又愧,感情元卿是南魏人,但一定在南魏待不下去了,他的免死金牌就是一道催命符,皇帝不杀他,但可以让别人杀。有的是人愿意替皇帝解决后患,然后拿着他的人头去博皇帝的好感。 这么说来,都是她误会了 想起当时元卿成竹在胸的模样,罗玉虹尴尬无言,倒是很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 自尊心不允许她躲避。 她主动去道歉,却得知元卿元执事被朱大将军派遣出去了,归期未定。也罢,等他回来,再好好致歉吧。 罗玉虹如此想到,但是忍不住生出一点好奇心那画像中的女子,明显成了南魏使者的女人,怎么元卿没有过去相见,甚至对杨正使也没有任何行动呢 他就不想洗刷女人被夺的耻辱么 原本她对杨天一没有任何感觉的,只当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可现在,她多了几分在意。甚至暗暗打听相关事情,打算若是有机会,就帮元卿翘墙角,把他的女人给挖过来。到时候就当赔礼的礼物,岂不是大妙 这般想着,正好有个机会,前两年马王生育了两匹小马驹,如今已经长到两个月了。这等神骏的小马驹,都是有人预定的。红罗刹得到机会,一路护送小马驹进金京,送给朝堂的某位当权人物具体是谁,只说是到了会有人来接。其他的无需知道。 换做平时,她逍遥自在惯了,加上对金京多少有些怯意,不愿意去。这会儿,为了报答恩情,顺便致歉,罗玉虹接了这个活。 不就是去金京么,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再没机会弥补她犯下的过错了 罗玉虹快马加鞭,比使者团慢悠悠的速度快多了。不到十天,就追上了去。 “来者何人“ 大雨倾盆而至,雨中的防范是最强的。罗玉虹被淋湿了,曼妙的身姿都被绳索勾勒得清晰无比,被押送到使者面前,杨天一的眼睛不可抑止的亮了。 “杨侯爷,这女子说认得你“ 擦干了脸,罗玉虹不施粉黛,可那姿容比雨后的芙蓉更清艳,杨天一连忙道,“是,是,这是罗姑娘啊“ 一面吩咐左右,“快点带罗姑娘下去更衣吧。“ 绿梅阿罗赶紧一左一右扶着罗玉虹沐浴。行进的途中,实在不甚方便,罗玉虹表示擦擦身体就行,而绿梅阿罗就算堕落风尘之中,也是生活富裕的,娇惯的不洗澡就浑身难受。特特烧了热水,两人一左一右服侍罗玉虹。 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如雪一般的肌肤滑腻,腰腹没有一点点赘肉。相比自己等人的瘦弱单薄身体,罗玉虹的细腰有力,胸脯涨涨的,身材真是凹凸有致,连女人看了都直了眼,更何况 叹息着,绿梅阿罗两人给罗玉虹准备了丝绸的里衣,就退下了。 罗玉虹呆呆坐在卧房内,心说,待会见了杨天一,该如何说起他身边女子的事情直接索要不好吧,人家千里迢迢的跟着来,明显是受倚重的。平白叫人割爱,他会答应吗 再说,凭什么她主动开口,人家就要答应 反复纠结,纠结至极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 以人换人 反正她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人了,而她所有的,除了这副身子,也没有其他了。 不一会儿,杨天一过来了。看着洗漱之后,浑身散发惊人美感的罗玉虹,感觉小腹下蠢蠢欲动。 “美人恩重啊,追随千里,冒着烈日大雨,叫我如何回报“ 杨天一半是感怀,半是试探的问道。 罗玉虹手指抵住杨天一的靠近,“我有一个要求,你答应了才可以。不然,我宁死不从。 “啊“ 杨天一还真没想过,罗玉虹会答应。因为就他所知道的有关红罗刹的事情,这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奇女子。想要霸王硬上弓,只怕要遭受数倍打击。 “你,你说“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身边的女子,我要她们离开一个。“ “一个“ 不是他故意重复的,而是这个条件,出奇的匪夷所思 哪怕提出,全部赶走,杨天一也会照办的啊。现在只要一个离开,那他连不答应的道理都没了。 “是谁言语上触怒了你你只管说,我把人交给你,任凭你处置可好“ “不用“ 罗玉虹想好了,便定心下来,“我只要这个女子离开你,然后,她何去何从,你不能过问。“ “呵呵“杨天一真的笑起来,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此等艳福,一把拥住罗玉虹,“好好好,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的。说吧,到底谁得罪了你说了,我帮你出气“ “她没有得罪我,我只是只是不想她留在你身边罢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无知是福 指尖流连于肌肤表面,就像触摸了最上等的丝绸,被那柔软而细腻的质感缠绕,舍不得离去。杨天一睡了一个最好的午觉,虽然,他是一直兴致勃勃,没有合上眼的。 耳鬓厮磨之时,他知道不合时宜,不过他这个人喜欢明明白白,轻声在罗玉虹的耳边问道,“你可以说的,到底是谁?你想让谁走,爷立刻打发了。竟然不长眼的得罪了你!“ “别……“ 罗玉虹的背脊痒痒的,声音也带着鼻音,“她没有得罪我,只是我不希望她留在你身边罢了。爷,你不会舍不得吧?“ “哈哈,爷有了你,还要旁的人作甚?只要你一句话,什么莺莺燕燕,都打发了!“ “不用!我不是那等善妒的女子!“罗玉虹阻止了杨天一的话,按住他不断游走的掌心,“只有一个,就是那个穿翠色衣衫的,我听人都称呼她叫柔儿姑娘的。“ “她?“杨天一顿时一愣。还以为是绿梅或者阿罗呢,二女本来就是他从教坊司抢来,给自己路途中解闷的,礼部那些家伙太混蛋了,别的地方不能找点麻烦,派他出使的节骨眼上,不开口索要,以后也没机会。 说实话,他对绿梅和阿罗都平平,打发时间罢了。罗玉虹无论让那个走,他都没二话说。 可偏偏,说起的不是二女,而是周至柔! “怎么,舍不得了?“ 发现杨天一明显的僵硬,罗玉虹顿时紧张起来,“你要是舍不得……那我……“ 她咬了咬唇。 美人恩重啊,冒雨追了几百里,怎么能让美人失望呢? “不,不是舍不舍得的事情,关键是她……“杨天一本想解释,周至柔根本不是自己的女人。不过转念一想,周至柔一直深居简出,到了北汉境内后就一心掩饰身份,怎么罗玉虹开口就提出这种要求呢?得问问原因。 “你先说,哪里她得罪了你,我替你出气。“ “别转移话题,你先说,同意不同意吧。我不希望你留她在身边!她是我一救命恩人的心上人,我希望你把她转送给我的救命恩人,替我偿还恩情!“ 这话语中……信息就复杂了啊! 以杨天一的聪慧,雷石电转之间,就猜测到真相了,少说也接近八成。那所谓的心上人,十有七八,就是消失已久的章岂啊! 不,章岂跑到北汉来,不意外,早就有消息传闻,说他在南魏郁郁不得志,所以周游天下,游到北汉来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救了罗玉虹,又让罗玉虹来试探他和周至柔的关系,这就…… 难以知晓,到底是余情未了,还是纯粹的占有之心,不许周至柔另外有旁的亲密之人? 思来想去,他按住罗玉虹的胸口的饱满,说得动情,“自从见到了你,我的世界就好像翻天覆地了一样,从来没有这么着魔一样想念一个人。看到你冒雨来找我,我感动的要命,心想,就是我此生葬在北汉,也值得了。“ “你不喜欢柔儿近我的身,行啊,从这一刻起,我就离她三步远好了。“ “只一件,送人……万万不能!“ 杨天一还算有理智的,没有在美色面前动摇了,不然他这会儿随口应了,之后做不到,不仅要被罗玉虹看不起,还会大大得罪周至柔,说不定还要翻脸成为死敌……那是万万划不来的。 所以,他衡量了一番,面容温柔至极,“爷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从来不勉强任何一人。毕竟好的时候也有份恩情在。所以你的要求,我只能答应一半。“ 罗玉虹冷肃着脸,“那位救命恩人,救过我的性命。我以身相替,换了她,还不成么?“ “这是一码归一码。你我两情相悦,那就能在一起。我对她,没什么情谊了,那她也是自由的。她要是愿意,那没可说的。不愿意,不能勉强,不是吗?女人也是人,爷从来没当女人是货品,想送人就送人。“ 大概最后两句,说到罗玉虹的心坎里去了。 虽然目的也没有达到,不过却是从侧面证明了杨天一的人品……还行吧! 算是发现了一个少见的优点。 杨天一事后寻思,得,这是他白捡的一个大便宜。可是怎么说呢,罗玉虹肯自投怀抱,也说明他长得玉树临风,有吸引人的本钱。不然糟老头子一个,罗玉虹宁可杀上门来,也不可能自荐枕席的。 他洋洋得意,甚是开心。 不过这开心也开的太早了。罗玉虹进入使者团,立刻成为风云人物,毕竟是北汉安定城的传奇美女,美就是美,来自南魏的众人看习惯了水乡温柔女子,乍见罗玉虹的美丽更感觉震撼心灵,倒是不奇怪杨天一把持不住。明明知道使者团内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传回国内,还是忍不住。 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忍不住啊! 绿梅,阿罗等人退居二线,不过她们自知身份,不敢争宠。尤其是阿罗,原本还有几分心思,想着回到南魏,到肃谨公府养老,也是一个出路。现在看来,都是做梦了。罗玉虹的性子,风风火火,万一惹得她不高兴了,一道鞭子抽过来,公子也只会问她手疼了没有?要不要换个抛光的鞭子? 阿罗也彻底转了念头,和绿梅一样计划着,拿一笔钱,回老家过安定普通的日子。 之前都是她们二人打头阵,照顾杨天一的日常起居,哪里都是她们的身影。她们这一退,就把周至柔和周瑾凸显出来了。 毕竟其他的丫鬟也常出现,伺候穿衣,服侍用餐之类,但生得平凡,哪里比得上周家姐妹的气质容貌?任何人,拿眼一扫,就会忍不住被周家姐妹吸引住。 罗玉虹也不例外。 她目的明确,对气质高华,隐带冰霜之感的周瑾,忽略不计。直奔周至柔,先套近乎,打听姓名年龄,而后问平时的喜好啊,喜欢吃什么师傅,喜不喜欢骑马,套得差不多了,才感慨起身世,说道, “女人啊,还是要有个终身依靠。与其守着不真心的男子,还不如找那有感情基础的,为人真挚有担当的,更能托付一生。“ 听得周至柔一脸懵。 看在杨天一的份上,她没有直接怼:“姑娘爱和谁在一起,和大姐你有什么相关?你操心自己吧,上了杨天一的塌,不代表就能得到他的人和他的心。就是得到了,是一时半会的,还是长长久久的,都不知道呢。“ 亏得她忍耐力足够,才没脱口而出。同时,心里也对外号为“红罗刹“的罗玉虹,充满了失望。 感情她根本不是什么独立女性,还有一些老旧的封建思想,认为女人必须要依靠男人才能活,才能活得好。 既然这样,她怎么不早早嫁人呢,难道安定府没有合适的? 安定府没有,那也别追杨天一啊,这家伙一看就是纨绔子弟,家里后院不知多少女人。两人之间还隔着那么遥远的地域距离,将来背井离乡跟着他走,孤身寡人的,若是失了宠爱,就一无所有了! 周至柔表面敷衍应和,心里一点也没看得起。 过了两三天,罗玉虹自我感觉铺垫得差不多了,才说起过去的故事——她是怎么建立马场的。 那年她痛失父母和丈夫,一夜之间,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了。叔叔婶婶反目,把她赶出家门,天下之大,她无处可去。好在当初出嫁的时候,还有些余财。靠着这点嫁妆,她盘下了一个小马场,这小马场经营不善,快要倒闭了。 饲料什么简单,买就是了,可一家马场没有种马,没有可销售的,最健壮的马匹,那就很容易被挤压的没有生存空间。为了获取最纯种的马血统,她去野外套,偷偷的潜伏,靠近野马群,趁野马不注意,套上一只就跑。 说来简单,其实困难至极。 好几次险死还生。 听罗玉虹说她的经历,谁都会敬佩几分。在生死之间挣扎出来的,果然不一样。 周至柔就有些疑惑了,为什么罗玉虹一方面做着自力更生的自强之路,一面又消极的认为靠男人更舒服更幸福呢? “最艰难的一次,我被野马踢飞了,在地上滚了三圈,还被马蹄踢到头,差点昏厥死掉。幸亏遇到一好心人,救了我的性命!“ “啊,太惊心动魄了!罗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然经历了这么多危难之刻!“ 罗玉虹虚心的一笑,“不算什么。得多谢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位救命恩人,生得高大英俊。剑眉星眸,鼻如悬胆,倜傥不凡,关键是还文武双全,能写一笔好字,还能骑马射箭。都不用我推荐,就很快得到重用了。“ 故意在众人面前提起过去的经历,不是让人对她罗玉虹多几分了解,目的是让周至柔对她的救命恩人感兴趣。 果然,周至柔听了之后,感慨无比。 罗玉虹便以为她也好奇了,待众人离去之后,轻轻握着周至柔的手,“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位救命恩人有多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么?“ 周至柔呵呵一笑,温柔的把手抽出来,“不想。“ “他可是真正的美男子啊!“ 周至柔再次表示,“不在乎。“ “但是他心系于你!“ 罗玉虹脱口而出。 本来不应该这么直接说出来的,不过罗玉虹的爱情观念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果不爱了,就不要伪装还爱着。那如果爱着,为什么不能大声说出口么?非得藏藏掖掖的,搞得非得她出马——她误会章岂是因为颠沛流离,没了往日的体面身份,才不跟周至柔相认的。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以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再把恩将仇报那段给抹掉,这是她想出来的,唯一的办法。 周至柔愣住了。 罗玉虹开了个头,索性也不隐藏的,把当日怎么遇到章岂,章岂如何救她性命,又如何施恩不图报,这两年在大将军府做上执事,深受朱大将军的重用,等等,一一都说了。 “你的画像,我是在他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看到的。他脱离了家族,没了身份,惶惶然举目无亲,是,可能不能算是你们南魏女子心目中理想的成婚对象。不过,他心理有你啊!在那么难的时间,他都没有选择携带水和干粮,抛下你的画像,可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 “我敢打包票,他到现在也没有忘了你!“ 罗玉虹动情的说,感动的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周至柔听了,也深受触动,“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若是愿意,我找个机会,让你和他见面。你们诉诉别情,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有天大的难题也能一起想办法解决的啊!别不好意思,我去跟杨侯爷说去,他答应我了,不会阻拦你去找元卿的!” 面对罗玉虹的热情,周至柔眼眶都泛红了,“你真是个热心肠啊。不过,此事容我三思。“ “还三思什么?再过两日就到金京了,到时候使者团上下忙来忙去,谁还顾得上你?就趁眼下,你有闲暇他有空,你们见一面。说实话,若不是杨侯爷不同意,我都想让他把你直接送到元执事面前,看他还能不能板着脸拒绝了。“ “他看到你,肯定非常惊喜!喜欢的眉眼飞扬,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周至柔看着罗玉虹天真而无知的双眼,感动到无以复加。多么可怜可爱的人啊,心思简单澄净,还真以为她和章岂是情侣,能破镜重圆。 “你说得……太对了……他从前就是……“ 眼中有光,光彩熠熠,看到她满心欢喜,然而就是脚底生根,非要她主动跑过去,搂搂抱抱,才会给她回应。 章岂…… 你果然在北汉啊! 无意中让一对怨偶得知了彼此消息的罗玉虹,此刻还什么都不知道,做着美梦,以为可以一口气报答了救命之恩,顺便把出卖恩人的过往一笔盖过呢。 第二百七十八章 相遇 因为罗玉虹的一番话,周至柔确定了自己心目中一直猜测的事情,那就是章岂真的在北汉。 上一世,章岂的去向成谜。 他和前任未婚妻翁氏断了关系之后,又不被家族所容,人人称他“任性、狂傲“,多有贬低,他也不乐意出现人前受诋毁,就离开了南魏京城。等再出现,已经是六年之后。那时候的她,早就嫁为人妇了,也不太关注,只是闲聊时听别人碎嘴提过几句,记下了。 谁也不知道,章岂这六年时间,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 周至柔很想知道,可任凭她多大的能力,也无法穿越回去,探寻那一点点的蛛丝马迹。 而今,听到罗玉虹的只言片语,不管她的用意为何,周至柔很开心,她好像碰触到了,自己原以为永远不会知晓的,属于上一世章岂的过去。 好像更贴近了一点呢。 可怜罗玉虹,哪里知道周至柔和章岂之间那复杂的纠葛啊,看周至柔面色微红,似有些女儿家的羞涩和春意,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以元卿的品貌,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为什么两人没有在一起,无非是身份所限,或者是旁人阻拦。 现在,杨天一已经答应了她,绝对不会阻碍了,那身份,其实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元卿在朱大将军手下做事干练,很受重用,打拼个几年,足够攒下一份基业,够两人相亲相爱,相伴到老了 天真的罗玉虹,连怎么为二人筹备婚礼,怎么给二人安置家当都想好了。唯独没有想的,就是自己。她本来是清清白白的一人,无端和异国的使者扯上关系,等杨天一走了,她该怎么办她该何去何从 或许,她在脑海的深处,就摒弃思考未来了吧。因为对她来说,未来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有没有未来都不一定呢 次日,在罗玉虹的巧妙安排下,她终于找到空闲,联络到了朱大将军名下的侍卫,又寻到了章岂,本着一番道歉的心意,她把周至柔给骗到了驿馆外的酒楼,笑眯眯的还邀请绿梅和阿罗一起逛街。 南魏使者团上下,不是没有防备罗玉虹,不过她是杨天一的心上人,无缘无故的,总不能跳出来揭穿“她用意不纯““心思歹毒“吧,抓贼也要个人赃并获,所以大家都见招拆招,顺着她的意思而行。就等着她露了真形 谁能想得到,这么个美艳得过分的,怎么看怎么像是“美人计“的套路里,人家千方百计盘算的是周至柔,只想让周至柔和她的救命恩人见上一面呢 这,谁能猜到 美人计中,工具人杨天一搂着美人的腰肢,傻呆呆的转头愣住。 众多护卫,各个警惕无比,手都摸到腰间的长刀了,可是对面来的压根不是什么刺客歹人 而是堂堂正正的,来自北汉金京的侍卫营他们护卫着北汉皇室中的老郡王,胡子都一大把了,客客气气的直接找到使者团临时落脚的酒楼,递上国书,邀请南魏使者团于三日后进京,还可以和来自东梁的使者团交流一二。 再正经不过的场合了。 唯一让人纳闷的,就是怎么不在驿馆中给呢是显示什么,还是压根不在意这种虚礼 闹得杨天一身边还有女眷陪伴,显得不落俗套,呃,人家不讲究在先,估计也不好质疑他在后了。 等北汉侍卫营的人哗啦啦走光,酒楼上下又恢复了正常营业。章岂,如今改名为元卿的北汉边防营的校尉,便凸显出来了。工具人杨天一看的也是他。 目光相对,过了许久,杨天一才僵硬着脖子,“许久不见啊。“ 章岂拱了拱手,面无表情。 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人。 那人在众多女眷中不怎么出奇,一来打扮得寻常,二来在罗玉虹逼人的美貌下,很难出彩。 杨天一却压根不敢多看,总觉得这个场合,自己就是那多余的,最好不要出现。然而转念又一想,不对啊,爷才是使者团的正使,爷不来,谁来 他装成一浑不在意的模样,“周姑娘随同本公来北汉,是自愿的自愿的当然,本公爷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周至柔实在听不下去,给了杨天一一记眼刀,“闭嘴“ 杨天一立刻搂着美人退后一步了,何必呢,他才不愿意掺和到这对男女之间的纠纷里,搂着他的绝色佳人不好吗 罗玉虹紧张的全身都紧绷了,臆想中有情人相见,痛哭流涕,肝肠寸断的画面,没有发生。有的只是两人漠然相对。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之前她和周至柔提的时候,周至柔还是一副眉眼含情的样子,怎么真的见了本人反而冷漠至极呢 “别管了,他们就这样的。“ “什么就这样难得的缘分啊,错过了缘分会后悔的后悔一辈子的“ 罗玉虹都替他们惋惜 然而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章岂是确定,面前这个女人,天真又诱惑的,纯净又有心机,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憎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迷恋的那部分,早就丧失殆尽了。 如果可能,他多想剥离出自己喜欢的那个稚嫩的,可爱的,有些小脾气,任性的小女孩,可惜,这是做梦。回不去了 而周至柔也深刻的认识到了,她喜欢逗弄年幼的章岂,可她真心痴恋的,是那个早就回不来的,黑甲军的军主年轻版本的章岂心性不定,既然做出放弃她,不顾她的决定,那她也喜欢不起来了。 他们曾经真爱过对方,不过,他们所喜欢的,都不是眼下的对方了 周至柔先发难,眼角一瞥,嘴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想要知道我和老杨的关系,怎么不直接问啊羞不羞啊,还用美人计,真是拙劣。“ “既然你耗费心机的问了,那我就慈悲点,告诉你吧,老杨只是我的合作伙伴罢了。我利用他,因为他是最好的工具人。懂规矩,知分寸。下次要是再想知道什么,千万别弄这些弯弯绕绕,划不来因为我心怀坦荡,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你。“ 章岂对罗玉虹莫名其妙出现在杨天一的怀抱中,也是一头雾水呢。周至柔这句话不说,他以为是罗玉虹自己给自己找个靠山,免得落入可悲下场,没想到 这一盆污水泼到头上,真是气怒交加。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周至柔嘴角的笑意更是深了两分,讥讽道,“还装得不知情的样子。何必呢我早不是你什么人了,我嫁鸡嫁狗,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章岂恼怒道,“我干涉过你我岂是那种人“ “那是最好了“周至柔迎着章岂的目光,“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激烈的火花碰撞后,空气都凝结了。 章岂看了看罗玉虹,再看看周至柔。直接忽视了中间的杨天一。 杨天一尴尬无比,努力退后把自己的存在缩小,而罗玉虹就听不明白了,“这、这,怎么回事“ 周至柔头也没回,“你为报答救命之恩,牺牲够大了,以后再不要轻慢自己了。“ 似好意的劝告,不过罗玉虹听不懂。她原地愣住,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明白过来。 而这时间,章岂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羞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愤怒之火好比淋上了热油,他举起手中的边防营都会携带的武器,手随手一抓就从后背抓出弓箭,对准周至柔,差一点,差一点 周至柔不想留什么后路,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她所爱的人了,何必还保留什么幻想呢 她从南魏过来,自己不可能什么防身的武器也不带的,早就在手臂绑上了弓弩,可以十连发的弓弩,一抬胳膊,嗖的一声 短箭的杀伤力,是不如弓箭的强大,但此刻相对不到十丈,这种距离最适合她携带的小型弓弩发挥了。无需特别瞄准,因为距离近,只要方向不是差到十万八千里,基本防身足够了。 弓弩发出之后,章岂避无可避,下意识反应直接扬弓射箭,对准刚刚周至柔发出的弓弩。毫发之间,两只长箭和短箭叮的一声,弓箭的尖端发出碰撞的声音,清清脆脆,悦耳至极。不过章岂的力道更足,射中了弓弩之后,力道不减,那弓箭拖着长长的尾翼,继续朝着周至柔飞去。 周至柔也不是傻子,连忙躲了下。 霎那间,时间都好像停顿了,她睁着双眼,看着弓箭从耳边擦过,带走了一缕发丝,周至柔才后怕,不该近距离挑战一个弓箭高手诶,章岂什么时候变成弓箭高手的 可别告诉她,章岂是天生的神箭手,他那双肉肉的,白白嫩嫩的小手,一点老茧也没有啊。对了,就算是神箭手,也不可能一蹴而成吧。没有天长日久的训练,怎么能成为神箭手 想到这里,周至柔顿时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有必要吗,学习射箭而已,掌握这项技能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还瞒着她 刚刚那差点被射中的后怕,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说她心大好,还是对章岂的蒙骗之心的愤怒好,总之,她嘴角的讥讽更明显了,“好箭法“ “没想到阁下竟然是隐藏的神箭手,是我小看了“ 章岂背后也出了一层冷汗,当然,表面淡然无波。 倒是看到这一幕的杨天一实在忍不住了,“过了啊,太过了纵然过去的已经是过去了,也没必要以死相拼吧她已经半疯了,你也要陪她一起疯那又何苦当初“ “同是男人,总该有点男人的心胸吧“ 章岂没有说话,紧紧抿着嘴唇,没人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他那一箭射出,立刻就后悔了。生怕周至柔没有躲避,万一他真的射中了,把周至柔射死了 那该怎么办 霎那间的悔恨,在看到周至柔从容躲开,还有眉梢眼角的讥讽后,消失殆尽。 心里又开始气愤,担心她干什么 世上还有比她更狡猾的人么 她惜命怕死,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短短片刻之间,后悔以及后悔自己竟然会后悔,种种念头翻涌不休。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万一一时冲动,做了更过分的事情,那他该如何自处 他本以为自己离开了南魏,舍弃了不该有的情感,便强大的无所顾忌。可看到周至柔那一刻,发现他错了。 她还是轻易而举的挑动他的心弦,看到她和死亡仅差一线,还是会心惊肉跳。 更有一层,绝对不能接受的,就是她惨死在自己手下光是念头闪过,整个人就手脚冰凉,要疯癫了 走出这座小酒楼,章岂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戒 她是瘾,一定要戒掉 等所有人如水般离开酒楼,只剩下南魏使者团的时候,场子彻底安静下来了。 其他人还罢了,出于懵逼状态的罗玉虹彻底呆滞了,她看着周至柔,好像看到一个不理解的生物,凭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章岂和周至柔之间的张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只要他们站在一起,就没有别人能插入的空间。 但为什么,却又好像生死仇人那样呢 杨天一不忍美人难堪,便拉住她,小声安慰。 罗玉虹不需要安慰,“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是我认错了,没有情愫吗“ “不是,但还不如陌生人吧“杨天一叹息一声,还是婉转告诉了,“曾有婚约,然而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够了“ 周至柔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是啊,她是被章岂在婚礼当日弃婚了,那又如何 “管好你自己吧“ 杨天一格外的好脾气,“行行你高兴就好“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登基 杨天一变得格外的好脾气,那只不过是他装出来的假象,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显示自己宽以待人,不落俗套。其实他心理怎么想,谁知道呢? 看着他笑眯眯的模样,别说周至柔打心眼里厌烦,就是绿梅和阿罗两个看了,也各自寻思——继续跟在爷的身边,还有出路吗?她们本就是出身卑微之地,缺乏安全感的,此时此刻,更是得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见过太过例子,沉迷与男欢女爱之中,浪费了最宝贵的年华的前辈们,通常没有任何好下场的。 于是,周至柔抬手招呼,“跟我走么?“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对杨天一行了一礼,感谢他救她们出火坑,不过眼下用不上她们了,她们也不想留下来给罗玉虹添堵。那又何必呢,她们就是随水波主流的飘零女子,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们便跟了周至柔,走了。 这意外,让罗玉虹再次呆滞了。 杨天一试探挽回尊严,“早跟你说过,爷身边的女人来去自由,从来不强迫的。“ 罗玉虹点头,这一点倒是没有一点错。她不理解的只有周至柔的身份,“你刚刚说,她和元卿是身份相当,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为什么会落得如此情形?“ “没有缘分吧?有缘千里来相会,就好比你我。无缘对面成冤家,好比他们!来来来,不要理会外人了!“杨天一扬了下北汉国书,“你我只有两天相会时光,真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看他表情,好像接了北汉国书,去面见北汉的小太子,未来的北汉皇帝陛下,是一件耽误他和美人相约的烦心事。这让罗玉虹既感觉自己无比重要,又觉得这样不好,会误了大事。 “有啥大事?“杨天一不以为然,“我就是一根柱子,来见证北汉皇太子殿下登基的,回去好一五一十跟吾皇描述……恐怕没等我回去,两地的奏折都传回去了。“ 看着杨天一赖皮的模样,罗玉虹的回应只能是用力握紧他的手,心里却升起无尽的迷茫。 这份真心,来的太突然了,她毫无反应能力,就被推着推着,走到这一步了。事实上,以后该如何,是跟着杨天一返回南魏,还是继续留在北汉,她不知道,也无人可以求教。 …… 周至柔离开南魏使者团,令北汉的秘密监控的人员快要崩溃了,因为他们眼睁睁看着周至柔率人进了东梁的使者驿馆中,就没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急匆匆向上峰禀告。 上峰也纳闷,南魏的人,好端端跑到东梁使者团里去干啥?总不能行那投奔之事吧?就算投奔,一女子,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投奔啊,那不是公开宣告么? 最奇怪的是,东梁的使者,居然接受了,关上门,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好像早就认识…… “莫不是两国早就达成了秘密协议?“ 不愧是搞密探工作的,想的就是多。正要深入探查一番,理清这其中的关键,东梁那边怕北汉这边误会,人家本来是带着诚意过来,万一因为使者的私人行为误导了北汉的密探,不就本末倒置了么? “你说什么?这是你家使者大人的亲眷?“ “是。“东梁的人来了一个年纪三十左右的和气人,笑呵呵的道,“估计您也知道,我家使者大人三起三落的故事吧?“ “你家使者梁坤梁御宁,可是赫赫有名的能臣啊。早年是商户人家的伙计,机缘巧合才成了你们东梁皇帝的心腹。从一个低等卑微的小伙计,爬到朝堂重臣,再到受牵连跌落凡尘,短短十年间,经历了大起大落,亏得他还能起得来!“北汉的密探首领,看似五大三粗,其实心思缜密,要不然也不能坐稳这位置。 “是,我家大人出身不高,今儿白天进来的那位女眷,就是过去我家大人呆过的东家之女,独女。所以,您明白的,就是天塌下来,我家大人也不会将那位女眷拒之门外。“ “别说周姑娘只是想逗留在东梁的使者驿馆内,就是周姑娘要我家大人的全不身家,我家大人也无法拒绝啊!“ 说完原委后,他深深一礼,“还望大人理解包涵。“ “我理解,理解。只不过,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偏偏是那个姑娘,就是你家大人的东家之女?“ “也或许,就是因为我家大人要来,那边才派了她过来?“ 随口丢下一句话,或者说一个疑惑的种子,东梁的副使就离开了。 留下北汉的密探首领,暗中嘀咕,“英雄不问出身,不过这小娘子家里出过这么显赫的家仆,也是祖上烧了高香吧?“ 因为好奇,他又派人去打探有关周至柔的事情,发现周至柔不是简单的带着几个女眷离开了南魏使者团,而是暗中有了一半的人跟她走了!这一半的人,带走了使者团中至少四分之三的行李货物! 感情南魏朝廷准备的贺礼,只有那么一小部分! 其实,这也怪不得南魏朝廷,长途旅行,人马的嚼用就占据了携带行李的大部分,只不过因为明真公主以及杨天一的合作,就在使者团中私自携带了其他货品进来——这一部分,是肯定不能动用了,要拉到北汉换钱的。 她们这一路,等于吃喝都是公款,花费都是蹭的,赚的钱塞自己腰包,能不开心么! 人和货品一走,剩下的,属于南魏使者团的就少得可怜了。 北汉密探探明白了,顿时很不高兴。 不过发现周至柔携带的大部分货品,是拿到北汉金京来卖的,就皱紧了眉头。 两国之间不许私自贸易,女眷就是女眷,蠢笨的要命。这不是给他们由头抓人么? 等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说什么? “的确是不准私自贸易啊,这是使者团的东西!是光明正大通过北汉的关卡,名正言顺的运送进来的东西,也叫私自贸易么?“ “可是你们使者团的东西,不是要送给要登基的皇帝陛下,或者其他王公大臣?“ “该送的都送了啊,这是剩下的,你仔细看看,这扇子啊,是檀木扇子的,扇起来是不是有檀木香?给你们皇帝陛下的,是更好的,金丝檀木,木质的纹理更细腻……我是跟着使者团过来,才有幸喵了一眼。还有这胭脂,你看,桃花味的吧,颜色跟桃花一眼粉粉嫩嫩的,不过送给宫廷中的,是十二色,从紫到红,从粉到白,十二种颜色管你是什么皮肤,都能找到合适自己的,论质论妆容后的效果,的确更好看。那些进贡给皇家的就不提了,这些也都是上等玩意儿,就适合咱们这样的身份,您看,要不要来一点儿?“ “好是好,就是这样做生意……“ “放心放心,这是过了明路的!“ 对外兜售的女孩,长得明眸皓齿,听说也曾在南魏使者杨天一跟前伺候过,卖起东西来头头是道,居然还招徕北汉的官员询问,她们是使者团的人,能不能买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回去,带给亲朋好友? 北汉律法没有规定这一条,不许购买土特产送人啊! 于是就说可以。 “那我身上携带的钱财不够,我想换了自己随身用的东西,换点钱财,行不行?“ 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脱离了杨天一的这群人就跟撒了欢一样,兜售她们那些小玩意。若是遇到感兴趣的,还邀请过去,嘀嘀咕咕一番,没多久,就私下底带走了几样大件东西。 北汉密探勤勤恳恳记录了这些东西,笔墨纸砚这些文人喜欢的就不提了,女人用的螺钿梳妆盒,各种精美首饰,还有大匹大匹的丝绸布料,都是价值不菲。 有下属问,“要不要阻止?这,就是私下的交易啊?“ “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怎么还能算私下的?早没阻止,现在阻止,那些花钱买的,肯定会咒骂的,还没买到货品的也会跟着起哄!“ 这就难办了,北汉密探监控国内,将一切动向禀告给皇帝陛下。这涉及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不能擅自处置,急忙报送给太子——未来的皇帝陛下。 可马上就要登基了,谁有功夫理会这件事? 等得到回复时,周至柔差不多已经把带来的东西给卖光了。她所有带过来的箱子里,都塞满了钱财。 这是一个大数目啊,大到让她怀疑会不会有北汉的小偷强人,夜半过来偷袭。 大到让她不敢相信北汉的官员,会不会途中下手暗害她! 于商人的本能,也是做人的求生欲,她立马决定,赶紧买东西,把这笔钱花花花,快点花出去。 一半是花钱保平安,一半是购买了足够多的东西,才能让北汉人相信她的诚意,相信她是想为两国疏通贸易打基础。 北汉太子登基这日,是个风云忽聚忽散的奇怪天气,从早上的乌云密布,到宣布皇帝登基之后的忽然晴空,都让他成为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 听说去参加的朝臣们被淋湿了,淋成落汤鸡了,可等到皇帝出现,愣是从密密的乌云中射出一道金光,就照在皇帝身上,让皇帝身上的九龙黄袍,跟度了金边似地! 谁不爱听这种传奇,谁不希望自家的皇帝就是真命天子? 反正大典结束之后,杨天一回到使者驿馆,心情很是不好,表面还是要装作欢快的样子,跟北汉官员道喜。 怎么说,他都是南魏人,南魏目前的朝堂还是安宁,那是因为宣平皇帝的掌控力还很强,可毕竟日薄西山了,宣平皇帝的身体旁人不知道,他是近臣,怎么可能不知道?三五年内,还没有大碍。三五年后呢? 北汉的皇帝即将成年,越来越强势。北汉的百姓也是勇猛无比,随时都能召唤出几十万精兵!还是骑兵!纵横一下,那南魏岂不是危险了? 对了,还有东梁! 东梁的皇帝似乎登基之后,就没什么大作为。可是南魏在东梁的密探也时时刻刻传递消息出来,早些年的平和,让人误会了这位以兵马大元帅登基的皇帝,是个不擅长治理国家的武皇帝,十年过去了,才发现东梁国泰民安,民间的拥护声更高了,而东梁的权贵之间矛盾,似乎也缓和了一二,国力变得更强大了。 本来是三足鼎立的,眼看着一个蒸蒸日上,一个是厚积薄发,只有南魏,好像悬着一根线,处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崩盘的危机中! 杨天一有他的整治敏感性,他不是不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宣平皇帝尽早把皇位传给太子殿下,然后保驾护航,让太子殿下竖立权威,更好的驾驭群臣。 可这个办法只要一想起,就被他死死的按住了。 别说宣平皇帝帝王心思,不可能把权利和儿子分享,就是他愿意了,那太子殿下……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他还要想方设法的,把太子拖下来呢! “南魏不能弱,争夺皇位时间越久,内耗就越高,到时候外敌环测,就十分危险了!“ 杨天一深刻的认识这一点之后,内心里焦急又不得不忍耐。 这份心思,是无法告诉于人的。心上人罗玉虹?那更是提都不能提了。心烦之间,他散步晃晃,走到了东梁使者团的驿馆中,求见同样累了一天的梁坤大人。 两人对坐,亲眼看到了北汉小皇帝年纪不高,却有了“龙章凤姿“的仪态,两人都有警惕之心,可身处异国,却只能掩藏下心思表示恭贺。就连面对面,明知道对方想说什么,还得另外找话题,谈些完全无关的事情。 “听闻梁坤大人,是东梁的一大传奇。“ “早年的旧事不说,您被派遣到还是东祁的东梁国,是被人排挤才去的?可是应是凭着自己的一拳一脚,打下来一条经商通道!为东家赚了数十万贯家产!就为这个,你才得了东家的信任,私下里调用了东家所有的商铺现银,终于在在起兵之日派上用场?“ 第二百八十章 叛国 梁坤漠然无语,对杨天一各种试探全都无动于衷。他手中的杯盏是黑瓷的,什么茶水倒进去都看不出颜色了,不过那略苦的芳香气息,萦绕鼻间,使人心神安定。 片刻之后,他放下杯盏,长身而起。今时今日的他,早就是东梁的一国重臣,哪里还有当年商铺伙计的青涩卑微样经历了起起落落,气质中多了几分渊渟岳峙,面容也多了些风霜摧残过的痕迹,眉宇间的“川“字纹,让他皱眉时格外严肃。 “杨大人第一次以使者身份外出吧“ “不错,料想梁大人也是我还听闻,梁大人在东梁境内推广官绅一体纳粮,可惜失败了哎,明眼人都知道大人是一心为国。可总有些人为了个人私利,不管家国大业啊。硬生生把梁大人从户部尚书的位置上给排挤下来,啧啧,好在贵国皇帝知晓是非,知道梁大人的忠诚,调离之后又重用了。不然以梁大人的才干,若是闲置了,可就白白浪费年华了“ 提到之前大力推广的国策,梁坤的神色才遽然变了。 官绅一体纳粮,是一项关系国家命脉的国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好容易进展到一半,却被权贵联手打压,自己也被赶下台,最后连一直支持自己的皇帝陛下也改变了主意,全部推翻了。梁坤心里的滋味有多难受就别提了,可能算是他心中的最大隐痛明明是为国竭心尽力,也是为了百年长久大计,怎么遇到的羞辱谩骂和不理解 他都做到了户部尚书的的职位,要是想为自己筹谋私利,那太简单,抬抬手的事情。可他自问,战战兢兢,从来不曾贪墨,即便这样,攻讦他的人还是充满恶意的嘲讽,动辄拿他的出身说话,攻击他铺房伙计出身,目光短浅 国策推广失利,这也不代表可以容许一个跳梁小丑般的角色,任意奚落。 梁坤淡淡开口,“南魏诸皇子都长大了,听闻最受宠的是皇贵妃生的九皇子“ 杨天一勉强维持笑容,“是啊,鄙国的九皇子天真烂漫,是为吾皇钟爱。“ “天真烂漫,皇子“梁坤都不用反问质疑,就嗤笑一声,“可有前东齐的皇子烂漫呢“ 前东齐的皇子有两位,都是痴呆儿,改朝换代之后,东梁的皇帝梁不屈对待前朝皇子极为宽容,不仅照顾周到,还命皇后为两人迎娶世家望族的女子当新妇。 只是适龄的,又是权贵出身的娇小姐,哪个愿意嫁给痴呆儿纵然能保一世安稳,可没指望啊生出个漂亮聪慧的儿子,也不能建功立业,博什么未来后来标准越来越下降,从顶级世家,降为普通世家,再降为祖上是官宦之家,最后只要求家世清白,五族之内没有犯法之男。 依旧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不得已,梁不屈下了诏令,给两个前朝皇子定了爵位,一旦娶妻,就是东梁世袭的“永安““永平“三等侯这个爵位不高,每一代要给出的钱粮都在可接纳的范围之内,可三等侯爵的爵位也不算低了,足以让两位前朝皇子和他们的后人风光平静的生活下去。 虽然律法中有“无功劳者不得封爵“,可这诏令一出,并没有一个大臣反对。世人对梁不屈的宽容心性,算是感慨不已。 总之,最后有几个中等之家,把女儿嫁了过去,全了东梁皇帝梁不屈的美名。 东梁皇帝对前朝皇子的关怀,和南魏皇帝对几个皇子的关爱,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光是放在一起比较,就足够恶劣了。 杨天一气得脸歪了,“贵国皇帝为了前朝皇子也是接近竭力了。我国还有一位皇子,苦苦等候认祖归宗呢“ “那个东西,是谁“ 梁坤压根不认,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前东齐国的皇子,活着还是死了,都无关紧要。只是想到南魏费心力气把人弄了过去,白养了十年,然后竹篮打水忍不住想笑。 “在贵国生活了十多年,还想什么祖宗呢恐怕祖宗姓什么都忘了吧。贵国就没请个好老师,好好教育一番“ 杨天一呵呵道,“毕竟是皇子之身,一应起居都是专人照顾的,至于有无老师,哦对了,你的前东家金氏,不就是嫁了周探花么周探花可是和那位前皇子有师徒名分。“ 再一次提起东家金氏的相关,梁坤的表情越发不和善了。过去他对别人提起他的出身,不甚介意。甚至于,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小人物,更能证明他的眼光,魄力,和绝无仅有的运气 但是从户部尚书的职位赶下台后,他才知道,出身,就是一个人的烙印根本抹不掉,犯了任何错,甚至没有犯错,只要别人想攻击你的时候,都可以拿来当成羞辱的话随意辱骂 而出身显贵的呢,哪怕这个人一事无成,尸位素餐,只要他的祖上有过光辉,他的父兄都是官宦,旁人说话都会顾忌几分,奏本上也会克制。很多事情,都在眉来眼去的勾兑中,就决定了。 他梁坤在朝堂上,就像一个另类,时时刻刻要提防暗中射来的冷箭。 这次被派遣到北汉来,也像是一个征兆,他被排斥在中枢之外。哪怕他看到了北汉的中兴之兆,回去之后如实描述,也会被朝臣们视为“夸大其词“,就像他说明“官绅一体纳粮“的必要性时有识者当然知道他所说的,不是骇人听闻,土地兼并,特权阶级却不纳税,长久下去就要亡国了。可他们就是官绅自己,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 看明白了这一点,梁坤每次看六部的朝臣,都像是看东梁的蛀虫他们啃噬国家的基石,还自以为自己才是支撑大厦的忠臣骨干。多么可笑 对面的杨天一,出身和那些自以为是的朝臣差不多。其长相举止,也没任何区别。都是让梁坤厌恶的,可惜不得不打交道。 两人所处的环境差不多,也同样忧虑各自国家的危机,然而实在不是一路人,勉强坐在一起也是相看两厌,喝了一杯茶,感受到了啥叫度日如年。之后,就兵分两路,谁也不搭理谁了。 “看来梁坤也是生了忌惮之心。只是他现在在东梁皇帝的面前,说话的份量大不如从前了。“回到驿站,杨天一私下和副手说起,感慨不已,“的确是个能人,可惜,东梁皇帝平衡调和东齐国留下的权贵,只能牺牲了他“ “那也是无可奈何了。大人,以您之见,东梁和北汉“ “都是强敌啊。东梁只要安抚了国内的权贵阶层,共同对外,那就是悍虎一只;北汉则像极了饥饿许久的野狼,说不定就会南下咬我们一口,不得不防“ “我已经将一路的见闻传讯回去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和大人说起。“ “什么事“ 杨天一的这位副手,算是礼部尚书送来的另一份大礼,进退得宜,做事沉稳周到,关键是太懂眼色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门清。既不会在关键场合烦他,也不会让他对重要的大事一无所知,显得是白吃饭的。 他主动说,不知该不该,那就是真是难以抉择。杨天一挥手,“有什么难办的,直接说吧“ “大人,我们查到,周姑娘为了获取明面上的交易资格,送了一样重礼给北汉谍报司。“ “送礼,那无所谓。她带来不少宝贝过来,就是为了疏通关系,再说么,和北汉恢复贸易,也是陛下默许的与其把钱财都给那些见不得光老鼠偷偷赚去,不如掌控在手里,靠着税收也能养活一大批人。“ “普通的重礼,怎么敢烦大人实在是这重礼,实在出人意外“ “怎么着,总不会送了绝色佳人过去,或者是她自己主动送上门“杨天一开玩笑道。 “女人算得了什么,大人,周姑娘送了一副弓弩,能十连发的弓弩“ “什么“杨天一再无一丝嬉笑模样,整个人都郑重起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若非确定了,怎么敢直言到大人面前眼下使者团中,大人与我都各有上书渠道,周姑娘那边暂时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肯定还有其他人接了密旨,说不定已经传讯回去了。瞒,是肯定瞒不住的“ “这个周至柔,还真会给我找事情“杨天一背着手,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 “大人,我很担心,这是周姑娘并不知晓轻重呢,是随意送出去的礼物,还是明知故犯若是后者,她现在又居住在东梁使者团的驿馆,其用心就“ 杨天一按着脑门,“别瞎想,她不是蠢货她的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周探花能送出这种礼物,她肯定是三思过的疏通贸易渠道,是应该,不过以武器来我看她是真的活不耐烦了“ “不用给我面子,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如实的回复“ “是“ 周至柔送出的十连发弓弩,算是领先一个时代的“高科技“武器了。这种武器,比起日常人们所见的弓箭,强弱之处都很明显。 强就强在十连发只要安装好,对准目标,一发动就是嗖嗖嗖,方向准确,基本对方就逃不过了。 弱点也明显,安装得步骤复杂,并且不能大批量量产。 精密仪器,需要慢慢的打磨,稍微短的长了,都会安装不上去。 从这一点上说,就算北汉掌握了制作十连发弓弩的技巧,也不能大规模量产。 但是,这不能里通外国的理由用武器资助异国,无异于对本国的背叛。将来那些死于十连发弓弩的南魏士兵,都是冤死的,都是周至柔亲手送上的武器给害死的 飞鸽传讯,十天后,南魏京城就受到消息了。 朝堂上,为此攻讦周家的更多了。不仅是御史台的人,叫骂不止,就连翰林院清贵的翰林们,也无法容忍这种叛国行为 周庆书是文坛享誉一方的画家,书法家,家,又如何他生出了这种背叛家国的女儿,难道不要反思自己 所有人都在跟风痛骂,连街头小民都知道了,对周家的家风观感顿时恶了。 这时,异军突起,周家的下一代继承人周瑛,忽然告御状 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尹和兵部尚书,罪名是沆瀣一气如果说他妹妹周至柔的行为是叛国,那这两人就是误国 始末原由,状纸传得沸沸扬扬,因为用大白话写的,也不存在沟通不畅的。 原来,这十连发弓弩,早发明出来了。当时,周瑛就代替妹妹上报,报给谁呢,当然是报给父母官。京兆尹见了他,呵呵一声冷笑,直接关到牢房里,说他的罪名没有洗清,那香枫里的冤魂还在飘荡。 都多少时间的案子了,前任京兆尹都审完了,他还不肯放过。关键是也没什么证据证人了,就是看到他,找个理由关两天,放掉。再找个机会,关两天,放掉。耽误他几次功名考试,这就不说了,十连发弓弩这等关系重大的事情,他也毫不理会。 事后,他又去想办法取兵部,将这十连发的弓弩图纸交给兵部。兵部的人怎么回复的瞎玩意儿,要它何用。 周瑛心想,可能是底下人不认识图纸,那他就去找认识的。 几次在兵部找人,都被赶了出来。人家都说,他一文弱书生,竟然不思读书报效国家,总是想走歪门邪道,搞什么武器。兵部的武器库是能让他乱闯的么再敢进来,打断腿 周瑛泣血道,“兵部的武器库根本就不再兵部衙门里,谁人不知。此话无法是想找个理由,辱骂周瑛罢了“ 好吧,既然你们上上下下都没当一回事,也没觉得十连发弓弩是禁忌,那送给北汉了,怎么一窝蜂的攻击,说叛国呢 这是什么道理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下天牢 面对朝臣的攻讦,周瑛不仅不认罪,反而喊冤起来。 他的证词,主要将两个部门扯了进来,一是京兆尹,他主管民政,不通武器图纸还有可说。可另外的兵部就难了,兵部尚书是真冤枉,他早就不管部里的细微琐事了,哪里知道底下人给他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若是真事,肯定要一查到底。“ 该有的态度要摆正了,这么多群臣呢,他自然要担当责任,不能摆出一副推卸甩手的态度。不过,他却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周瑛……你不是三岁无知小儿,十连发的弓弩意味着什么,你很明白。你为了义气之争,就将这么重要的武器送到北汉的手上,你将来要如何面对战场上被十连发弓弩杀死的将士?“ 想要这么轻易而举的转移话题?做梦! 兵部尚书瞥了一眼已经陷入惊慌之色的京兆尹,“陛下,臣请降周家之罪,其罪一,在周家女身上。出使北汉,当自尊自爱、不卑不亢,保我大魏国体。而周家女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将事关重大的武器送人,既无知又可恨。不知那北汉人知晓了,暗中如何嘲讽!“ “其罪二,周瑛!堂堂男儿不思报销家国,为了些许争持,就至家国安危不顾!“ “其罪三,周庆书!身为父母,无能教育子女,致使一子一女皆成了祸国殃民的祸害。其罪大焉!“ “资敌“,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若是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打输了,败北了,那没什么可怨恨的。技不如人,回头再淬炼淬炼,以图将来。而资敌,削弱自己反而去帮助别人,这种背叛,是所有人最痛恨的。 “臣请陛下下旨,夺周庆书功名,另以周家叛国之罪,抄家灭族!“ 周瑛抬眸,看了眼兵部尚书,忽然嘴角勾了勾,“好个义正言辞的尚书大人!“ “知道我为什么敢站在这里,堂堂正正的挺起背脊吗?我周瑛读的是圣贤书,学的圣人之道,而我却允许我妹妹将有可能引起资敌罪名的武器,送到异国他乡。我为什么这么做?“ “是我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觉得这么做了之后,可以逃避责罚?“ “都不是!因为我的目的就在这里!我就是要这样的场合,好公开的说明是非!“ 周瑛激动不已,迎着群臣的目光,丝毫没有躲闪,掷地有声道,“我周家本是文官。我曾祖,祖父,父亲,都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然而我祖父,年轻时候偶遇贵人,得了指点,发明了两样特殊物件。也因这两样东西,祖父得了兵部老尚书的看重,被送到玉山上管着兵部的武器库……一介文官,做的却是武职。他老人家不在意,只要能为国出力,文官武官有什么区别?“ “我祖父任上做了什么事情,没人知晓。“ “原本我也没有注意过,直到我妹妹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祖父的藏书楼。她复原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千里镜!没错,就是如今成了京城内紧俏的,能看得很远的玩具。这东西最开始发明,是为了战场上观察敌情,能提前警示,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 “而后,我妹妹又发明了一种可以方便携带的火石,不怕刮风下雨,只要两根手指轻轻一搓,就能燃烧出火苗。试想一下,冰天雪地中战士行走,若是有一点火光,就能点燃干柴取暖,甚至是烧出热食热水!“ “我妹妹只是个普通女孩罢了,她是对我祖父的尊敬之心,才想要研究的。然而我周家,却是文官,家中上下除了她,没人对此事感兴趣,也看不懂祖父留下的笔记。“ “为了让我妹妹继续研究,也是为了探究我祖父十年在玉山的时光……我去了兵部,想找出祖父当年的工作手札。你们可知,我听说了什么?“ 周瑛满脸都是泪水,“永远也忘不了,兵部给事中很不屑的说,早就烧掉了!“ “我祖父整整十年的心血啊,就这么烧光了!“ “十连发弓弩很重要么?北汉得了它,能武装几个兵士?就是以我们大魏的能工巧匠,一把弓弩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而且磨损的零件还需要更换,否则就整把都废了!“ 周瑛挺直了腰杆,指着兵部尚书的一张老脸道,“这只是其中微弱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我祖父制作了多少东西,十年的辛苦,你就这么白白你烧掉了? 你可知我拿着妹妹复原的图纸,找到兵部,多想听说,兵部早就有了,根本无需我多此一举。可惜,我错了,好武器的图纸你宁愿烧掉了,也不愿意世人知道我祖父的功劳!论嫉妒,你当属世上第一!为了嫉妒之心,就下令让大魏北伐的希望功亏一篑!若你只是贪婪的,想要据为己有,我周瑛都不会这么愤怒!至少那些东西还有面见天日的一天。“ “一派胡言!你所说的,有何证据!“ “我要什么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周瑛苦涩一笑,“列位大人,你们可知道兵部武器库,是什么样子?去了便知道!“ “去便去,老臣正好邀请陛下去看看,我兵部的武器完全是按照标准,每年淘汰更换的,也是有册可查!“兵部尚书才不惧怕周瑛黄口小儿。 周瑛没有反对,而是点头,“大人为官多年,这里面的沟沟道道自然没人能抓得到你的把柄。不过百密难免一疏,李尚书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兵部尚书气得胡须吹起,他也的确有立场愤怒——当年周庆书触怒皇帝,整个周家都风雨飘摇,还是兵部李尚书千方百计保护,才有周家的起复,不然早就被抄家了! 周瑛竟然敢指责他,他感觉背叛,阴狠的看了周瑛一眼,心道,不能留了!当年就不该答应留下祸患! 宣平皇帝抬手,随口命了几位大臣跟着去了兵部。 半天时间各处都查看了一番,的确如李尚书所说,各处都规矩严明,书册记录清晰,别的不说,可比户部的干净多了。户部多的是交接不清楚,或者去向不明的账款,或者是找不到责任,互相甩锅的,兵部不同,上下一致,令行禁止,看得人非常欣慰。 大臣们看完,将所见和皇帝陛下禀告。 周瑛跪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卷宗,这是兵部上下的任命人选。 并不是一层层按品级的,而是按照周至柔平时的思维导图人物关联图,在这张图上更清楚明白的,把兵部尚书是如何利用姻亲,故旧,以及门生,甚至同乡,几乎把兵部上下全部占据的事实。 兵部李尚书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么? 没有。 他兢兢业业,从前就得到所有主官的好评,不然也不能一步步晋升到六部实权人物。 只是他这个人,太过谨慎周密,恨不能把职位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若是有一点点不同的声音,就想尽办法打发了。 他不是把控兵权,没有触动宣平皇帝的底线。甚至在阻扰侯、章两家时,他一直尽力帮助皇帝。但是兵部核心运转,都是他的一人天下。 周瑛拿出这份图纸,特意圈出武器库。祖父周稷还活着的时候,兵部还是有一个专门研发新武器的部门的,位于玉山,不许人探勘。随着祖父过世,他留下的图纸日志之类,一把火烧光,整个部门也被消减的,理由很可笑—— “花太多钱了!“ “我去兵部的时候,已经没人记得祖父了。更可怕,甚至都没人知道我手上拿着的图纸是干什么的?认都认不出来的。我说了缘故,还说我是瞎胡闹!我很疑惑,这样的人看守武器司,也就跟看个大门罢了,和看门狗有什么区别?看门狗最多能看着家里的东西不被人盗走,还能做什么?“ “兵部有这样的人看守,还有什么希望?是指望他们能北伐,还是能东上?“ …… 周瑛被打下天牢。 周家也被重兵把守,层层关住,除了每日买菜的小厮可以进出,连一只苍蝇也别想出来。 京城百姓的嗅觉是灵敏的,就在天子脚下住了几辈子,对皇帝的性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皇帝什么时候心慈手软过?更别提是这种严重的罪名了! “怎么回事?资敌啊,这是叛国,怎么还没杀了?“ “嘘。这里面有玄机!你们想,周家女是什么人啊,是那等蠢到极点的笨蛋吗?她全家老小都在京城里住着,还有她那个亲娘留了多少钱财?你说,她投奔到北汉,能有什么好处?人家是能让她当官啊,还是给钱——给的钱,能超过百万吗?“ “那肯定给不了的。“ “就是啊。周家人也不傻,要是周家真出了个叛国的女孩,还不早就昭告天下,逐出家门了?“ “那是……“ “且等着吧,要不了几日,就有圣裁。“ 京城上下诡异的安静了一段时间。十日后,结果出来了。兵部老尚书解甲归田,也算不容易,三十年战战兢兢,没有过错,但他最大的过错,就是太稳当了,把兵部内的刺头全都赶走了,弄得兵部上下一潭死水。 皇帝给了他最后的荣耀,但也命他尽快离京。 至于没了靠山的那些亲朋故旧,也都惶惶然,生怕皇帝也一撸到底。不过,宣平皇帝知道,下令削官容易,那么多的空缺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填补的。怪只怪他这些年之关注靖远侯章家,清平侯侯家,永宁侯袁家等几个把持兵权的,却忽视了兵部内部的腐朽老迈! 是时候革新了! 宣平皇帝是同时下了两道圣旨,一是让兵部老尚书回乡荣养,一是开武举。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周瑛竟然告赢了? 他透露机密武器给北汉,其行为属于资敌,最后他竟然被无事从天牢里放出来了? 而且释放之后,京兆尹……紧接着就下了牢狱? 这天也变得太快了吧? 周家,整整一个月的担心困扰,终于随着包围的兵士离去,而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想到,这次皇帝的愤怒不是冲周家,而是对着跟着他三十年的老臣。 “李秀茞挺不容易的,从潜邸时就跟着陛下。没想到陛下发现他老迈不堪用了,立刻就打发了。“ “也正是因为从潜邸跟着的老人,才有体面的乞骸骨。不然,陛下动怒,只怕要牵连全家。“ “牵连全家,不能吧,那李尚书两袖清风,倒是真没听说过违法乱纪之事。“ “法,是什么法?对陛下来说,他就是最大的法!李秀茞是没什么叛逆之心,可他把咱家二伯留下的好东西,都烧掉了。那些,于咱们周家的价值,无非是些荣耀罢了,可对陛下来说,兴许是能一统天下的希望!“ “瞎扯,你让筱妹妹回来,她小时候也看过几本笔记的,哪里有那么玄!最多是些新鲜玩意,能让士兵多几分保命机会罢了。“ “我们知道。但陛下不知道啊。何况你以为多几分保命机会,是不值当的吗?战场上多一分生机,就是多一分胜利机会!不然,那区区十连发的弓弩,能让北汉那么重视?陛下又会那么生气?“ 几个房头的人讨论完毕,又质问周瑛,说他此举太行险了!差点把全家都牵连进来了! 周瑛淡淡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只要陛下想起祖父,知道祖父一生的心血都被毁去,就不会牵连周家。“ “那万一呢?“ 周瑛道,“哪有万一?这是我唯一的出头之路,难道我能放弃?“ 有京兆尹时不时拉出香枫里案,让他不能继续考试,难道一辈子就磋磨下去? 说得理直气壮,到让周家上下没了脾气。 武举马上要进行了,不过这次能录取多少人,有几人是瓦砾中的珍珠,还不确定。按照兵部现在的空缺,只怕是需要大量新鲜面孔,周瑛算是一己之力,让半个兵部的人丢了饭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杞人忧天 南魏的风风雨雨,暂时刮不到北汉来。 周至柔的小日子过得蛮滋润的,自从贡献了那把“十连发“的弓弩,她就成了使者团的天字号第一贵宾,几乎给了郡主一级的待遇,到哪里都有北汉密探司派出的护卫保护。别说被人骚扰了,等闲官民都近不得身。 可以说,除了遇到少数几位实权人物以及北汉的皇族,她可以在金京横着走。 不过,周至柔非常明白,这一切都是“十连发弓弩“带了的震撼。对于北汉粗糙的工匠来说,十连发弓弩内部构造的精巧,是做梦都想不到的,那零件怎怎么那么细小,怎么配合起来机关收缩自如,普通的不是射出一枚箭就要重新上么,怎么可以连续十发?这里面的设计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哦!惊为天人! 不同南魏的工匠,等阶比较低,北汉对军械很是看重,上好的制弓手每月赚来的钱财,可以比御前的神射手一级的护卫呢!也是因为众多工匠的推崇,周至柔的地位才一点点升高,从不值一提的一介女流,到送上供品的使者,再可以沟通特殊工匠的中间人……地位的每一次变化,都说明这十连发的弓弩,到底是什么跨时代的武器。 不是没有人说,这武器制作起来费尽,而且难保不是南魏的算计。 可工匠的思维非常简单,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你说破天,多少阴谋诡计在里面,人家把成品送来了啊。不是什么图纸,也不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人家把东西做出来,摆在你面前,十连发就是十连发,多少人来看,也是一次不差的验证成功——这东西有假么? 没有假的话,管什么用心,就是送来了一样珍贵无比的宝物! “指不定回去要受到多少牵连。切莫不能寒了有功人士的心,不然下次还会有谁送来此等宝物?难道等我们在战场上落得一败涂地,毫无招架之力,才高兴么?“ 一群工匠气势汹汹,对质疑周至柔用心的官员骂道。 不过骂归骂,骂完了,他们也就消了气,只要周至柔得到应有的补偿,他们和周至柔也没有私人情谊,也压根没人想到,这弓弩的设计图纸是周至柔自己画的,自己找人做出来的——甚至那工匠还是个文盲,全程靠她指点的。 因为不知道,他们给周至柔撑腰,也就做到这份上了。 多了,身份不合适。 他们猜测,横竖周至柔不管要什么,给足了她颜面后应该有资格去见想见的人,至于见了面后能不能说上话,说完了话有没有用,他们可干涉不了! 这群顽固的老家伙们,敬重有本事的人,不止一次公开说,要是那十连发弓弩的设计者出现,一定要拜师! 可叹这次周至柔出使,一点风声也没漏出,等上六年之后,他们才眼巴巴的望着,把周至柔给望了回来。那时拜师,一个个都老胳膊老腿了,眼睛也不中用了,手也没那么稳当了,后悔极了,后悔眼下没有多问一句。 那么就多嘴问一句啊! 周至柔没有费心的隐藏身份,因为那把十连发的弓弩,她也来到北汉才拿出来,平时在路途上也派不上用场,没有她发挥的余地。她无需解释,这东西的图纸是她的画的,更不能恬不知耻的说,是自己设计的——收服这群工匠,只怕就离不开北汉了,走不掉了! 再者说,她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啊! “你做得对,不该暴露身份。不然人家知道图纸是你设计的,岂不会把你当成危险人物!柔儿,你太大胆了,这东西堂而皇之送给北汉,只怕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怕什么,大姐姐,你是对我哥没什么信心吧?放心,他能处理好的!“ “我不是对他没信心,而是这东西本来非常寻常,不是金银珠宝一类哪怕堆成山说得过去!“ “啧啧,要我判断,我就觉得金山银山更严重——有了钱,要什么材料有什么材料,要多少工匠有多少工匠。我把十连发的弓弩送给北汉,不就是看在他们缺材料又少工匠么!明明白白的东西交道他们手上,他们也复制不出来,呵呵,那多好玩!“ “好玩什么!你就不怕他们恼怒之下……“ “那是他们没本事,跟我什么关系?“ 周至柔淡淡一笑。 制作弓弩的材料分两种,一种是软木,一种是硬木。两种木材的处理办法迥然不同,费工费时费力。而且后期也要定期维护,维护不好,这弓弩就费掉了,就算有能工巧匠猜测出来,如何保养,但想复制一把一模一样的,以为画下图纸就够了? 做梦呢! 发动机图纸周至柔也会画啊,让她制作一辆发动机出来试试! 她要是能做出来,不知要怎么得意呢! “除非我给他们一个说明书……算了,那真成了里通外国了。周瑛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吧。“周瑛嘀咕两句,随后就开开心心的拉着周瑾在金京到处乱转。 本来作为使者,一举一动都有人观察限制的,某些地方可以对本国人开放,对使者就有要求了。而托十连发弓弩的福,周至柔现在是畅通无阻,大家都觉得对等回报,你先表露了诚意,我这边也要大方点,还小气的扭扭捏捏,那就不是北汉的作风了。 十天功夫,周至柔差不多将金京周边的玩了一遍。这十日也是北汉新皇帝登基后的十天,大赦天下,许多凶悍的罪犯也得到了赦免,不知是否是有心人士的驱使,南魏和东梁的使者团同时受到冲击,而且丢失了不少财物。 只有周至柔夜晚睡得极好。她住在使者驿馆靠后的单独院子里,姐姐周瑾,以及愿意跟随她的绿梅和阿罗在一起。倒是听得几声闷响,其他没在意。早上醒来,才发现地上多了一滩血,驿馆的人说,她们院子外斩断了几只手脚。 听着骇死个人吧? 待听说使者馆里财物丢失还是小事,有些女眷昏睡得迷迷糊糊之时,连小衣也丢了——本来是没人声张的,可这罪犯太过可恶,竟然在赌馆中炫耀起来,还在赌资不足时兜售给人了。 这还了得。 绿梅和阿罗吓得脸色发白,都是南魏长大的女眷,对这种事情格外在意。贴身的衣物要是被不认识的男人摸了,恶心死了,只想把那东西全部给烧了! 她们后怕的想,若是她们还留在使者馆里,恐怕也成了那起子不要脸的罪犯重点关注对象!幸好,她们选择跟了周至柔,而且周至柔进贡了那样宝物之后,北汉的暗探侍卫对她们的人身安全十分尽心。 比较起来,早上起来看到地上一滩血算什么,她们毫发无损,全都干干净净的啊! 两家使馆都出了这等事,新登基的皇帝震怒,下令一定要逮捕罪犯。本来事情不算多大,遭受损失的也不是本国人,抓几个小偷小摸的,含含糊糊的一笔带过,明面上过得去就行。谁让那偷香的在赌馆里卖小衣呢? 这下遮掩都来不及,只能顺藤摸瓜,抓了几个贼人,还追缴了不少贼赃。 南魏使者团上下十分气愤,要求严惩,谁知道只是装模作样的打了几板子,就完事了? 这就没了? 此事要是发生在南魏,别国使者到了南魏,京城天子脚下出了此等丑事,肯定全力以赴的破案,然后加重处刑! 东梁的人倒是能理解,“他们不是是这样的么?民风彪悍,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的。只要不出人命,都是小案子。“ 何况那丢了小衣的,还是普通的丫鬟,不是重要的女眷。更没理由了。 南魏使者团上下,还是非常气愤,听得东梁的人呵呵一笑,“你们啊,就是之乎者也听太多了。难怪前面几回的使者,都惹了众怒,被扣留了。对了,你们难得来一趟,不想去拜见一下前辈么?“ “前……前辈?“ 所谓前辈,那自然是前面的使者团成员了。南魏朝廷上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了富贵闲人杨天一,不就是看重他即使被扣留了,也无关大局么? 杨天一对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 他也曾想过,要是被扣留了,就只能寻前面几位前辈,问问经验,怎么在北汉过日子啊? 虽说目前没有这种征兆,但有备无患么!出于情理,出于需求,杨天一决定去拜访前辈使者们。 这可不得了,又牵扯出一大堆难题事故出来。 原来杨天一一打听,才发现被扣留的南魏使者团成员,不是预想的三五人,是整整二十人! 这二十个人,有祖孙三代——祖父为使者,在北汉落地生根,有三子四孙,女儿都没计算在内。他是最早来北汉的,宣平元年就来了,一共出使了三次,三年一回,开始谁也不知道他在北地的具体情况,都以为他做的不错呢。 后来南魏要调他回去,另外派人过来,他和妻子分别,这才被恼羞成怒的妻妾扣留住。世人才得知,他在北汉逍遥快活极了,南魏人的能说会道,儒雅翩翩,挺吸引人的,勾搭了至少三大权贵家族的女儿。这一走,说以后都不再来了,哪个当父亲的,当哥哥的能愿意?一起拼死不许他离开,还联合起来上奏皇帝,皇帝就下令,送他长久的居住权。同时还给南魏宣平皇帝发了国书,表示非常欣赏你派来的使者,若是能常常听他的教诲就更好了,反正你们南魏人才济济,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个人就送给我吧。 还有一个使者不愿意迎娶北汉女子,得罪了北汉公主殿下,被弄去当了马官,中间数度一夜春风,生育了几个不知生母姓名的娃娃。这些娃娃也长大了,标准的南魏人口音,可身材魁梧,是北地人外表了。 另外,还有夫妻三人——正妻是从南魏千里迢迢自己追过来的,追来发现,丈夫触怒了北汉皇帝,为了保住性命已经另娶,这怎么办?走也走不成,断也断不掉,只能夫妻三人一起生活。每日里吵吵闹闹,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悲催! 杨天一最开始不知状况,等知晓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在北地生活的经验,甚至不想看见三位前辈的生活。这三人,都和他有些相像,出身富贵乡,风趣外表,举止谈吐,种种都是能迷惑人的。若是被那个北地的权贵女眷看上了,那他真不一定能顺利回国——反正南魏上下已经习惯了,正使肉包子打狗,副使回头复命。 杨天一忘记自己是怎么脱身的,反正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使者驿馆,他脱了鞋子,只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看到老中青三代使者,好像看到他自己的未来。 因为能被挑选成为使者团正使的,多半和杨天一的出身一样,论起亲戚,还能攀上五服以内。杨天一陷入恐慌,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露面的太多了,有没有见过特别一点的女孩,对他表露了正常范围以外的情感? 这么慌乱了三天,直到周至柔看不下去了,主动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别自作多情了!如今北汉女人对南魏男人的评价,不咋地。看看那前面三位使者,一个是老不要脸,一个是舔不要脸,最后一个是硬不要脸。 别只看到这三个人被扣留在北汉,思乡之情泛滥,看起来很值得同情。也要想想被他们坑过的北汉女子又多少啊!她们既然是喜欢并享受和南魏男人在一起的感觉,就不太能接受和北汉男子过日子了,等于白白被耽误了!不然在最好的青春年华和北汉男子皆为夫妻,不也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至于被个渣男坑苦一生么? 还有,你跟罗玉虹在一起也没遮掩,根本没有北地女子会瞎眼相中你! 与其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帮罗玉虹的家人调回金京吧。她那老爹死在外面,明明是出身望族,却落得埋骨他乡的下场,不唏嘘吗? 第两百八十三章 离开 杨天一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主要是他来北汉,从来没有想过过多的参与这里的权贵斗争,生怕一个不小心被牵连了,就永远回不去了。 所以之前也没有做过什么准备。比如用来针对性结交某权贵之家的重礼。下功夫打探这些权贵喜好和规矩。 现在一想,更不能了啊! 三位榜样就活生生的放在自己面前,杨天一扪心自问,无论他的品行,出身,外貌,平时的生活作风,言行举止,都和三位前辈相差不多。极有可能步前辈们的后尘。 对周至柔的暗示,他只是呵呵一笑,就搁置在手旁了。 然而这信是瞒不过枕边人。 罗玉虹立刻发现了。她做梦也没有敢想,还能帮生父和家族洗脱罪名。毕竟他父亲犯下的算是大不敬之罪,诋毁皇帝出身不正,是所有朝臣都忌讳的事情。别说洗脱罪名了,相熟的人家挨都不挨一下,根本对他们不搭理——然而现在是新皇帝登基了。 一朝皇帝一朝臣。也许机会就在眼前? 罗玉虹自己是没什么大主意的人。她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缺点,知道光靠自己除了去告御状,其他无计可施。可是告御状,新任皇帝凭什么帮他父亲翻案呢? 她自问没有什么可以当做交换的,只能暗暗寻摸能帮忙的人。周至柔,这个元卿的意中人,却又因为某些原因反目成仇的女子,是第一个表露善意,有可能有这个意愿帮她的,自然暗暗放在心中。 “我有什么能帮周至柔的?如果我帮了她,她会不会也愿意帮我?”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罗玉虹心中。 而对周至柔来说,只是信中顺带一提的,她对罗玉虹天真又野性的美丽,记忆深刻。 在北汉逗留了半月有余,有幸见证了皇帝的登基大典,种种威严气派让人难以忘怀。比电视剧中更有参与感。 周至柔啧啧赞叹了许久,就开始为返程做准备了。不过这次返程她不打算回南魏。而是前往东梁。 一是梁坤的主动邀请,再者,章岂在北汉,虽然没有天天见面,但能够感觉到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只能猜测,章岂在北汉。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自己的存在耽误了他,影响了他。所以他时时刻刻盯着。 和曾经喜欢的人翻脸之后就是这点不好。她还是心软,不愿意把最后一丝美好也打破。算了算了,退让一步吧。 北汉的通商之路,打开了一半,剩下的要看新皇帝怎么想了。他愿意顺水推舟,开放互市,那就水到渠成。 他要是不愿意,任凭周至柔做多少事情都没有用。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等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不如直接的前往东梁,那边的通商之路,以及两国开放的商品品类,以及税率,大有可谈之处。 梁坤几起几落,已经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了,私人的恩惠只是一方面,她周至柔背后能带来的利益才是关键。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 南魏使者团上下就惊讶的看着,周至柔混进了东梁的使者团,跟着他们一道返回了东梁。 “这,这回去该如何交代呀?” “交代什么?给谁交代?她长着腿,爱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我们能管得着吗?” “可他这次是跟团一起来的,现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怎么说得过去呢?” “谁会关心这点小事?她周至柔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杨天一冷冷一哼,对周至柔撇下他们的行为,很是不屑。 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更没有什么立场阻止。毕竟,把章岂暗中偷窥的事情,告诉周至柔的,就是他自己。 还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峙呢,就像之前在酒楼发生的一样。没想到周至柔竟然退了。 退缩也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为了一口气之争,在异国他乡争强强斗狠嘛! 周至柔决定前往东梁,却不想带姐姐一道前去。 周瑾就很不乐意了。 “为什么?” “大姐姐,你就先回去吧,我到东良也是处理一下家母留下的闲杂事情,去去就回。” “你别哄我。你娘留下的那些东西,有那么一座大山在,要么没人敢动,要么早被人挖空了。你去了有什么益处?” 周瑾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三言五语能哄住的了。周至柔无奈,“我来时对明真公主打了包票的,北汉这边的情况不明朗,成与不成,还在两难之中。万一不行,那前期的投入都打了水漂了。当然要从别处找补回来。” “从东梁找吗?那你带着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嫌弃我拖后腿?” “不不不,我怎么敢嫌弃大姐姐你呢?你比我做事细致,善于体察人心,有你在我最放心不过。我担心的是你去了那边,就不想回家了。” 周瑾嗤之以鼻。 “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好借口,原来是这个!不要再废话了。再多说,我可真不给你好脸色看了。” 大姐姐的强势干预之下,周至柔。真的没有办法,只能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拜托父亲周庆书和兄长周瑛,好生在大房跟前解释。 至于以后会如何影响到大房和二房三房之间的关系,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和杨天一道别之时,还发生一点小故事。罗玉虹频频暗送秋波,要不是知道彼此都是直的。周至柔真的会想歪。 借更衣的机会,周至柔见了一面罗玉虹。罗玉虹开门见山,直接就往地上一跪,“求姑娘教我!” “你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能帮你的?” “你有!”罗玉虹大大的杏眼里蓄满了泪水,“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家爷说提起我父亲的事情……我知道他犯的过错很难翻案,但是我身为女儿,没有别的选择。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父亲和我一家老小的名声恢复如初?” “如初想都不要想!恢复嘛,能到过去的两三成,你觉得如何?” 从过去的人人喊打,亲朋好友都绕道走,当瘟疫看待,变成至少能正常往来的人家。 罗玉虹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以可以!我只要父亲的墓碑能立在金京的祖坟就很满足了!” 周至柔在罗玉虹的耳边,如斯这番那般说了一通。 她知道罗玉虹这个人有点拗劲儿,不说明白了,她自己瞎拿主意,不知道会歪到什么地方。索性直接利落的把计划跟她说了一通。 开始要怎么办?找什么样的人?达成什么样的效果?接下来按照情况的发展,分成几步,每一个步骤对应的决策,依依说完之后,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罗玉虹掰着手指头,用心的记下。自觉这个计划已经万无一失了,因为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她感激的看着周至柔,还想下跪,“你的恩情,叫我怎么还?你就是我的今生今世的再生父母了!” “别,别给我涨辈分。我不稀罕。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就够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周至柔自问是个善良的人,但也没有善良到随便发善心的地步。她帮助罗玉虹自然是有目的的。 “帮我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说过什么话,结交了什么人,他做了什么事情?他和谁交往比较密切,对什么人公开表露过反感?实在你查不到,那他身边的留什么人,他吃了什么东西,睡在哪里,何时何月去了什么地方?诸如此类,我不嫌细致,越细致越好。” 这个他,二女对视一眼都不必说出姓名的。 罗玉虹有些不安,“非要监视他吗?他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换一个人行不行?比如说我家爷?” 周至柔冷笑了,“我管杨天一做什么,是他,只能是他!其实你心里担忧什么,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是以身相许还了他么?” “可我……我没有想到你们的关系是这样的。我找我们家爷,还想让他放你自由,可你本来就是自由的,我这样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罗玉虹一阵阵心塞。 周至柔就安慰她,“怎么没有意义,一饮一啄皆有天定。若不是你跟了他,你怎么会来到金京?若你没有跟来,我现在出再多主意也没有人去做?那你这一辈子替你父亲翻案的愿望,都无法当达成了。现在你还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一番话,说得罗玉虹豁然开朗。她觉得对啊,要没有跟来,那她还在马场里养马呢! 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太对了。 对于跟踪监控元卿,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一些背叛的感觉,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啊。 元卿对她情根深重,明显并没有遗忘。要是忘情了,肯定把那幅画像都撕掉了,还留着做什么? 随身携带就证明了他的心意呀。 罗玉虹顿时没有了心理包袱,重重的一点头,“好,我一定竭尽全力。” 对于她的承诺,周至柔信了三四成。毕竟了解的还不算太深入,罗玉虹愿意把章岂的事情禀转告给她,一两个月,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写一封,都算是完成了。哪怕瞎编乱造也没处核对不是? 周至柔只是要一个眼线。 她安插了不止一个眼线。 不过也没有想到,罗玉虹是一个死心眼儿。她答应的事情就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完成。 所有她能挖掘到的消息,一封接一封地传达给远在天边的周至柔。这件事,她坚定不移的做了整整十六年。 做到章岂都知道了,烦不胜烦,亲自来恳求罗玉虹不要再来找人监视他了,也不行。 逼的章岂没有办法,不得已忍耐着,找周至柔签订了一项不平等条约才算了了此事。 周至柔。也没想到她随手帮释放的一点善意,将来会帮了她那么多。应该说这是他做到最成功的,最划算的买卖了。 而且交易双方都非常满意自己的所得,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罗玉虹那时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对周至柔在她落难之时的帮助,自然是无比感激的。大恩人对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当然要不打折扣的完成了。 哪怕之后她们因为家国命运站在对立面,也不能影响当初的交易。 周至柔辞别杨天一和使者团后,离开北汉。前往东梁的路上,不止一次遭遇了刺杀。 有一次惊险无比,刺客误会她和周瑾坐的马车,以为是梁坤的,暗箭嗖嗖的刺过来,马蹄飞扬,差点卷着她们,掉入悬崖。 一行人都伤痕累累。 周至柔看着梁坤说不出话来。说什么说你好奸诈,竟然把她们当成替身?那更应该责怪的是刺客有眼无珠吧,刺杀都没有准备好。 而且是梁坤只是随便普通的一邀请,也没有收任何费用就带她们走了,当大梁二品高官的车,想蹭就蹭的?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周至柔再怎么气愤也只能暂时吞下这口气。之后有的是办法找补回来,但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再让人误会了。 免得刺客一波又一波,她的命没有那么大,还很珍贵。 一路经历了,不知多少挫折险阻,终于抵达了东梁。周至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大姐姐周瑾去看伤势。 周瑾在马车翻车的时候摔断了胳膊。当时由于想起了前世的遭遇,一时惊愕在那里,周至柔失去了往常的镇定。 等她恢复起来,周瑾强忍着伤势,有条不紊的处理劫杀后的行李,安排侍从做事。 周至柔的愧疚,就别提了。 所以她一到人烟汇聚的地方,就想方设法打探名医。 毕竟,她会配置消炎药,止痛药,泻药麻药,却不会正骨啊。 看着周瑾每天抱着胳膊,胳膊的形状明显不正常,每多看一眼都是在刺她的心。 好不容易忍到了地方,打听到挺有名望的医生赶紧去,生怕晚一天,周瑾的胳膊就残疾了。 谁知道这一去,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神医难自医 谁能想到,方圆十里人人称赞的神医,是个身形完美如模特,五官英俊到可以上封面的年轻人?唯一可惜的,是个瞎子。 望闻问切,瞎子第一项就做不到。他看不到病人的脸色,看不到病人的舌苔,不过诊脉是一绝活,三根手指在你手腕上轻轻一搭,相关病情就能说个七七八八,再问些近来饮食,基本就心中有数了。优秀的外貌加上沉稳的气质,倒也有些“神医“模样。 可惜,周至柔不是那么容易被外表迷惑的人。奈何周瑾的骨折耽误好些天了,万一长坏了,畸形了,那她怎么能原谅自己?尽管觉得这“神医“未必靠谱,可时间紧迫,也顾不得其他,只能让周瑾过来看病。 周瑾本人是无所谓,决定来北汉之前,她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若非是南魏实在留不得了,谁愿意离乡背井呢?远行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她想过自己可能突发风寒,可能水土不服,可能遭遇匪徒什么都可能发生。只是胳膊骨折,又不是要命的大事,值得什么忧虑。 也就柔儿妹妹操心来操心去,其实根本没必要。 去看病之前,她还和周至柔这么说,谈笑之间,压根没当一回事。 可见了这神医,就不用周至柔狠劝了,自己一天三次的跑。 由于是骨伤,已经愈合了大半,而且猜测正确,骨头没有接好,一旦完全愈合,那就是歪胳膊了,神医本着治病救人的善心,告诉病患,这病怕疼可以不用治,不怕疼的话倒是可以打断胳膊重新愈合 周瑾咬牙同意了。 神医眼睛看不见,就算看见,那打断胳膊谁来?总不能让患者自己来吧?他亲自出手在周瑾的胳膊上摸啊摸,找寻最佳的位置。 男女之间,没有接触就没有接触,产生点什么意外的情愫是很难的。 但是有了接触之后,那种微妙的,好似毛衣摩擦之后的电火花,也跟黑夜里闪亮的一样,就是产生了 周瑾也是历经了生死之后,将素日的心理包袱放下了。她若是在刺客刺杀梁坤的行动中,摔断了脖子,不就万事成空了?既然活着,就是本能抓住生命中仅剩下的美好。 神医素朴,明明有身好医术,可就是呆在这乡野之间,为普通村民致病,心底善良,关键是长得还那么好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指腹却满是老茧,连指纹都磨平了。为了观察胳膊的愈合,他每日都要亲自摸一下这这就不要谈什么男女大防了,人家只是慈悲的医者,哪有什么心情关注她什么内心变化? 周瑾的心跳如擂鼓,表面还装得平静。 十天过去了。 她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可哪里瞒得过周至柔。 周至柔内心也是一片纠结难熬。在她印象中,大姐姐周瑾一向矜持自爱,恪守妇道,待人接物,都在世人标刻的尺度内,极少流露出这么强烈的喜好。 如果可以,她真想让大姐姐放开心胸,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呃,不轰烈,平淡如水也可以,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 可是,这是在前往东梁的路上。况且这位神医底细不明,时间上也不容许她多做调查而不调查个明白,她怎么放心让大姐姐和这个人过度接触呢? 她既不想让周瑾失望,又觉得周瑾已经背负的太多,值得一份真挚的情感。 这样纠结的心态,她只能装作不知道,借着查刺客的由头整天忙忙碌碌。 十天之后,伤势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每天按时换药,无需神医在旁边下医嘱,实在实在是没了逗留下去的理由了。周瑾闷闷不乐,而作为妹妹,周至柔何尝看不出来?她不提,周瑾才从恋爱中回过神来。 “这几天,你早就看穿了吧?“ 还想装傻的周至柔没有办法敷衍,只能含糊笑道,“美男子谁都喜欢看,大姐姐觉得没看够,咱们多留两日也行。“ 周瑾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顿了顿,“罢了,总归是没有结果的事情,走吧,明日就启程。“ “大姐姐不会后悔么?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店“周瑾眉眼间多了一丝愁闷,可她还是理智道,“他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若是被拘束,就没了自由。我也不能那么自私。“ “那大姐姐你可以留下来陪他啊!“周至柔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有这种想法? “怎么,你嫌弃我连累了你?“周瑾果然生气了。 周至柔赶忙安抚,“大姐姐你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你?“ “还说没有!之前就不准我来!还有在老家的时候,你也不许我跟着你怎么,我就那么不受你待见?“ 周瑾越说,越是气苦,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转。 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哀怨的大姐?周至柔也是第一次,连忙道,“大姐,天地良心,我那是担心你!怕你出意外。你看看,这一路上哪里太平过。你又是为了我受了伤,我心里头只盼望你早日好不说别的,这位神医,其实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但咱们姐妹,已经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了,说句难听的话,大姐姐和我还想找什么终身归宿么?咱们,只能靠自己了!“ “你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呢?“周至柔反问,“在世人眼中,我们都是嫁出门的女子了!不是周家的在室女,却也没有婆家倚靠。百年之后,魂归何处都不知。不过,比起那些可怜无家可归的女子,我两又好些,尚都有父兄。年轻时候靠自己拼搏一番,不然等老了,就得寄人篱下,看嫂子脸色过活啊!“ 周瑾听了,心神越发悲凉。 “所以我才不敢劝你,大姐姐,越往后越会发现,能让你动心的人越少。不趁这个时候多留下点回忆,咱们到老了,能有什么可以回味的?回味那些受人欺凌的痛苦吗?“ “人在这一辈子,弹指之间也就没了。功名利禄最后都是虚无,只有爱,只有你内心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不靠这些度过我们未来的苦日子,靠什么呢?“ 周至柔说的真心实意,周瑾动摇了。 对神医的迷恋之情,似乎如柳絮一样缥缈无根,可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唯一对一个男子产生别样的情愫。在此之前,她从来没体验过,更不知道情之一字是什么意思。 在妹妹的鼓励之下,周瑾破天荒,生平第一回,去对神医表白了 表白当然不是冲到对方面前,大白话一句“我喜欢你“,这也太直截了当了。不够含蓄,更没有任何美感。 表白要投其所好。 一位医生,喜欢什么? 自然是喜欢能治病救人的药物。 周瑾拿出了堪称“神药“的青霉素。 “此是毒药?“ “剧毒!但也是神药。“ 神到什么地步呢,等死的病人都可以救得活! 神医动了心。 不由得他不动心。 这药的药性以及对应的病症,正是他一直想要找寻的。他甚至主动对周瑾示好,愿意以所有家财购买此药的药方。 所有家财,那是多少呢? “鄙人在玉京城有五进宅院一座,另有存银三千,只要姑娘愿意割舍药方,鄙人愿意全部奉上。“ 瞎子神医拱手,诚挚的要求。 躲在一旁“暗中观察“的周至柔实在忍不住了,玉京城,那不是东梁的都城吗。能在首都有一座五进的大宅院,长相身材都十分优秀的瞎子神医,就不可能是出身草根! “你就不自我介绍一下吗,我们怎么知道你得了药,要做什么事情?万一行的是害人的事,请恕我们不仅不能报答治病的恩情,还要告发你!“ 神医再次行礼,拱手道,“鄙人真名为刘焕珍,是太医署人,两位姑娘请放心,药方给了鄙人,还是会拿到太医署经过经验老到的太医辩证的。“ “既然是太医,怎么会流落民间?“ “因刘某患了眼疾,不适合留在京城给达官贵人诊治了。“ 周至柔说话很不客气,“是因为眼病没人相信你的医术了吧?“ 刘焕珍淡淡一笑,没有光彩的眼睛并不妨碍他的五官的俊美非凡,“刘某的志向,本就是救治普通百姓。还不知两位姑娘,可愿意割爱。若是嫌刘某给出的钱财不够,还请宽限几日,等刘某回玉京筹款。“ “筹款就不用了!“周至柔看了看周瑾的神情,心道机会来了,“我们也不是贪心不足的人。你写一份书,将你名下所有的财产双手奉上。此外,还要一样。“ “什么?“ “你的人!“ 刘焕珍呆了呆,脸颊飞快浮现一抹红,过了半响才喃喃道,“两情相悦应是三媒六娉“ “省省吧!我姐姐现在喜欢你,你别废话多说!留在我姐身边,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过得个三两年,她不喜欢你了,就放你自由。“ 刘焕珍低垂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周至柔直接逼问,“怎么样,同意不?同意,药方立刻双手奉上!不同意,我们姐妹调头就走。以后就当个陌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诶,别走!我,我答应就是!“ 好好一场治病救人,竟然变成卖身的过程,刘焕珍的经历也是一言难尽了。 好在他对病人的好几乎成了习惯,对周瑾没有任何排斥心理,加上之前打断胳膊的痛楚周瑾都咬牙坚持下来,吃药换药都非常配合,不似别的病人唧唧歪歪又拖拖拉拉,总之还是有一点好感在内。 为了这种能治疗发热的神药,他决定献身了! 哪里想到,周瑾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喜欢刘焕珍治病救人的良善,喜欢他对待病人的体贴入微。可能经历过太多阴暗的事情,见到这样浑身散发温暖的光的男子,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周瑾支持他在医术上的钻研,甚至愿意在前往东梁都城的路上,读各种医书填补自己的无知,时间一久,两人的话题竟然能在医术上说上几句,不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为了心上人,周瑾又软磨硬泡,从周至柔手里“哄“到另一种神药西瓜霜。 此药救不了命,但对喉咙肿痛有奇效。 谁敢说自己一年到头没几次喉咙肿痛的烦恼呢?尤其是上火之后,喉咙难受有异物感,严重的甚至说不出话来,给人日常生活造成很多不方便。 有了西瓜霜就不一样了。 光凭此药,获利就比刘焕珍那座五进的大宅子更值钱了。 白得了药方,刘焕珍是很是不好意思了。而周瑾这回显得很大方,情真意切道,“为你治病救人的这片心。“ 至于旁的,她图什么呢? 男女之情,可以是肢体交缠,也可以是灵魂碰撞。 若是前者,也不一定非要刘焕珍不可,世上的男人多的是。 一路上慢悠悠的行进,最终花了月余,才抵达到玉京城。 周至柔等人拒绝了梁坤安置的住所,开什么玩笑,在路上就被利用过一次,差点被刺客给害死了,现在要是听话顺从安排,谁知道夜里会爬进来什么人物? 宁愿远一点,去刘焕珍的住所。 太医署的官员,最高也不过七品,怎么可能住得起皇宫附近,至少在五环开外,靠近城门了,刘焕珍的这座宅子还是老宅,祖辈传下来的,不然他年纪轻轻还真买不起。 宅子虽然老,倒是有些忠心耿耿的下人,每日里勤恳的打扫。提前派人打过招呼,更是细心周到了。等待周至柔姐妹到来后,发现的院子的杂草都拔光了,连砖石都用水清洗过一遍,卧室内的被褥什么,都是干净清洁的,住得不说多么奢华,倒也舒心。 若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可以说姐妹两个会住的特别愉快,每日里有美男相伴,闲暇出去逛一逛这玉京城。 谁能想到意外太容易发生了,不到三天,神医就被抓起来了,周瑾急的嘴角上火起泡。 第二百八十五章 试药 “查到什么原因了么?“ 周瑾面带忧虑,“说是刘先生的顶头上峰告发的!柔儿,你说,这还有天理吗?竟然说刘先生是窃取秘方?他眼睛不方便,能看到什么?就算编造谎言,也要编造像样一点,能说服人的。这种荒唐的缘由,东梁国的律法简直如同儿戏……“ “大姐姐,慎言!“周至柔见平日里温柔沉着的大姐,完全失去了方寸,心里微微摇头,暗道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太医院那种地方,最是权利斗争容易波及的地方了,这里面谁知道藏着什么大鳄,指不定什么时候冒出水里咬人一口呢!诬陷一个瞎子算什么,如果可能,陷害一个死人才最干净利落,没有后患了! 她倒是愿意将这里面的利害分析一通,奈何周瑾嘴角上火冒泡,怕是没心情慢慢思考其中的关键了!想了想,周至柔安抚道,“大姐姐你别担心了,这件事哪有这么容易定案的?“ “别的我倒是不怕,只是刘先生他离开太久了,又常年在乡野给平民百姓看病,他身后没有任何背景!东梁国内也没有权贵愿意为他说话,被关押之后,不知受什么苦……“ 说着说着,周瑾哽咽了,脑中自动浮现刘焕珍被刑罚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越想越心痛,越想越心焦,这嘴角的火泡都快红到发亮了。 可能是事不关己,也可能是周至柔遇事更冷静,她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刘焕珍并不是草根出身的大夫,就凭他的外貌,在这玉京城内就不可能是“查无此人“的小透明状态。他学的是祖传的医术,之前在乡野给百姓看病,除了医者的仁心,何尝不是为了提高医术呢?这说明,他是有追求的,祖传的医术不够他钻研的,他才会主动离开玉京城到外界接触更多的病人。 玉京城内的这座大宅子,也说明在东祁和东梁的更朝换代中,他家没有受到波及。不然,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大宅子也早落入权贵之手! 想到这,周至柔眼神微动,整个刘宅位置并不在权贵扎堆的东城,看似距离核心的皇宫偏远,却也在玉京城内。而且占地不少,前后五进还带着小花园,低调又适合居住——就不信好不容易爬上高位的那些新权贵能眼巴巴的光看着! 他们应该早有动作。 早有动作,就不会等待了十几年! 这说明,刘焕珍背后不是没人! 如果真的没人,那就更可怕了,说明他靠的是自己,他的医术,还有他得到了东梁皇帝的信任!唯有此,才能安然的坐享这座宅子,想外出就外出,家里就留几个老仆,也放心! 这些周瑾只要静下来来,仔细想一想,也能想明白。 可惜她已经被焦虑担心控制了大脑,完全不能失去了主张。 周至柔轻叹一声,这一个月,她眼睁睁看着大姐姐完全陷入进去,心里即是羡慕,又是担忧。 担忧这片心意最后化为流水。 羡慕则是周瑾经历了种种不堪,内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却还没有失去对爱情的渴望。还有爱的能力。 不像她,她现在看到帅哥,都无动于衷,内心毫无波澜。 最后,周至柔没有试图劝说周瑾镇静下来,而是指了一条路,“看看刘家人怎么做。要是他们六神无主,热锅上蚂蚁到处乱转的话,我一定出面求助梁坤。不然,没有到绝境上,梁家大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呢?“ 周瑾也明白,梁坤这个人无利不早起,求到他门上,倒是能顺利达到目的,就是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 可以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求他! 她观察刘家人动作,才发现刘家人担心归担心,却没方寸大乱,一切有条不紊,采买的下人每天按时出府,购买府中每日所需的瓜果菜蔬米粮,而管家也是行事有条理,带着礼物拜访了刘家亲善的人脉,两天之后,收集归纳了信息。 这可算是飞来横祸了。 原本怎么也落到这下场的,刘焕珍得了“青霉素“秘方,急不可待的禀告,希望这药物能大批量应用——这可是治病救人啊,晚一刻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当然,奇药的奇处就是能治病,也能害人。 青霉素虽然好,可过敏的人可是无药可救的,没有肾上腺素,也没有其他抗过敏药物,就只能看着病人休克后死亡啊! 太医院实验了两个人,两个人都过敏了…… 白布盖上那个为医学献身的可怜人,立马就有同僚控告了刘焕珍。本来这事可以捂在太医院内部,内部就解决了。偏偏刘焕珍的上司变了个人似地,从前多有维护,现在竟然和人一起落井下石,认为刘焕珍入了邪道,不思走正经的医学道路治病救人,净想着歪门邪道,还研究出诡异的杀人毒药。 听听,青霉素,都发霉的药物,给活人用了,还能有个好吗? 病人就算没病,吃了这药也得大病一场啊! 刘焕珍想为自己辩解,就只能亲自试药。他倒是愿意,可惜,太医院不给他机会。 毒药就是毒药,能害死人的毒药,怎么能轻易用在人身上。即是是犯人! 犯人要明正典刑,怎么责罚,应该经过审判机关,比如说刑部,大理寺,太医院要是私自给了药,让犯人自尽而亡,那叫什么?岂不是叫外人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让皇宫内的贵人怎么看待他们! 所以,现在刘焕珍想要接触青霉素,都不可能了。 等待他的是严厉的审判,然后按国法宣判。 周家姐妹还在思考,有什么办法在不惊动梁坤的下,帮助刘焕珍脱离苦海呢,谁知道,意外再次发生。 这也是周至柔种下的种子。 她从前在南魏,实验室也没瞒着周家人,六个房头各有眼线。之后研究出来了青霉素,制作之法倒是保密了一会儿,那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怕制作的人做法粗糙,随随便便,不够精确。 那么做出来的药物,十有七八都是会过敏的。 她越是刻意保密,那想要知道秘方的人越是紧紧盯着。 今天盯到一点,赶紧记下来。 明天盯到一点,也赶紧记下。连续十五日,没人怕苦,怕累,怕步骤繁多,都生怕自己漏掉了一点,记错了!导致秘方失效! 这样按部就班,手把手的教导,那制作出来的青霉素,差不多及格了。 若是这样还有人觉得比她周至柔更聪明,想要优化步骤,减少劳动量,或者找其他的替换,那后果她完全不负责了——她自问尽心尽力了! 南魏那边发生了什么,暂且不知。刘焕珍被下大狱,大约七天左右,经历重重艰难险阻,东梁的暗探司将一封绝密的资料,送到太医院,表示这是他们折损了不少好手,千辛万苦才弄来的神药! 在南魏,已经救助了数百必死之人! 太医院一听,付出这么大代价,又是神药,那当然要研究研究。 “诸位豪杰放心,你们抛头颅才弄来的神药,我们太医院上下就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研究出来,不然怎么能对得起死亡的英雄豪杰?对了,不知这神药叫什么名字?“ “名字不好听,叫什么‘青霉素’。名字是其次,你们察察药性,再到大牢里提几个死囚犯,观察药效,这药厉害得紧,稍有不慎就是一个死!但是用得好了,能和阎王爷抢人!“ “啊?“ 众位太医院的太医们,面面相觑。 “怎么了?是嫌弃名字难听?哎,迂腐!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这神药到了咱们东梁,自然不能还叫这么土的名字,待找个饱读诗书的高人,再取个名字就是!“ “不是……“ 太医们不知该如何说。 密谍司对此药特别看重,不知用多少兄弟的性命换来的呢,哪能不盯着。太医院的人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死牢的死囚,眼睁睁看着用药之后,死囚面色发白,呼吸困难,喉咙肿大,最后陷入昏迷,死亡…… 连死状都一模一样。 确定了,这不是两样起着同样怪命的药物,就是一种! 太医院的太医们手抖个不停,胡须也在发颤,“这药太冲了,除非创造者,或者熟悉此药的大夫,不然,不敢下药方啊!“ “就是。此药一旦发作,我等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病人死……这……“就算司空见惯,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眼前,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密谍司哪能接受这个结果,“你让我们去找这药的创造者?知不知道光是得到药,我们付出了多少?你空口白牙一句,知道我们密谍司要死多少人吗?“ “总之,我不管你们怎么试药,一定要掌握药性,这药可以救死扶伤!我们亲眼看着重伤垂死的人用了药后,活蹦乱跳!还有断手断脚的人,也能活下来!战场上,这药就是神药,救人无数的神药!懂吗?你们是大夫,这是你们职责!“ 太医们也被逼迫到没法子了。 这时有人想起来,青霉素最早拿出来的,可不是密谍司的人啊。只是大家不敢指出这一点。 那个刘焕珍是从哪里拿到的? 太医院把人送到刑部衙门容易,想要弄出来,就难了点。 毕竟,刑部那些老爷可不是什么人的颜面都卖的。 太医院的人想把人关进去就关进去,想捞人就捞人,是不是把刑部大牢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吃了两次闭门羹后,太医院的人也恼了,也不敢刑部的囚头打交道,直接请密谍司的人出面。 “刘焕珍虽然是个瞎子,但他医术高超,研究青霉素的药性,非他不可!“ 密谍司懒得过问太医院内部的倾轧,反正现在头顶大事是研究青霉素,是不是瞎子他们才不管呢。直接粗暴的冲到刑部衙门,刑部很快释放了刘焕珍。 不过再把刘焕珍带走时,遭遇了刘家管家的阻拦。 “我家公子不能蒙受不白之冤啊!他若是触犯了国法,理应公开审判,然后什么刑罚,我们受着!受完之后,咱们改过!以后绝不再犯!可若是没有,不能平白无故把我家公子关了这么久,然后说句误会就没事了?“ “你想怎样?“刑部的人接了案子,那就是有证据的,岂会惧怕区区一管家的威胁? 太医院的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拼命插嘴表示这里面有内情,之前是他们误解了。 刘家管家却不是善茬,“误解了什么?误解了,就可以把我家公子送到刑部大牢里,还要公开审判?这误解,也未免太过了吧?你们不是外人,都是我家公子的同僚,还都是大夫,大夫见死不救都是恶名。还把人推入深渊?“ 一句句,掷地有声,有理又有节。 问道最后密谍司的人都好奇了,到底是什么纷争和矛盾,明明是同僚却要下死手?下完死手,还好意思求和?换了他们,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但凡还有一口气,也要先把对方杀死,免得死灰复燃,将来对付自己啊!对付不了自己,知根知底的,牵连自己的家人就不好了! 这一好奇,不得了。 太医院之所以把刘焕珍弄到刑部大牢里,因为刘焕珍“误入邪道“,发现了一种毒药?药效奇怪,吃者必死?刑部的证据就是仵作的报告。 报告上清清楚楚的写着死者的死状,密谍司的人行事毫无顾忌,索来一看,这…… 空气中一时间变得静谧了。 太医院的人缩得和鹌鹑一样。 他们可不敢告诉密谍司的人,你们千辛万苦,不知填了多少人命进去才弄来的神药,其实太医院早就有了…… 那不等于说之前付出的代价,统统白费了么? 换了他们自己,可是无法承担。 好怕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一怒之下拿他们泄气啊。 可是密谍司的人思维逻辑和他们完全不同,刘焕珍他们带走了,都有现成的医者在这里,还求太医院那群老古板干嘛? 他们做事,只讲目标,不计代价,不管过程! 第二百八十六章 自负 刘家的管家唉声叹气的回到刘府,见到近来在府中小住的两位周姑娘,面上的忧色来不及掩藏,急忙道,“我家公子没有性命之忧了,两位姑娘不必担心。“ “那刘先生他人呢?怎么没有回来?“ “哎,被密谍司的人带走了!这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密谍司的人为什么带走刘先生?那种地方去了还能有个好?“周瑾当下变得更担心了。 管家倒是露出意外之色,“密谍司又不是龙潭虎穴,从来不滥杀无辜,再说了,我家公子只是个大夫,他们带走我家公子是为了试药,有求我家公子,肯定是好吃好喝的善待的。除了不能自由外出,其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啊?“ 周瑾听了顿时一愣。 她和周至柔对视一眼,才知道自己完全想歪了。 感情国与国的情况不一样,东梁的密谍司的名誉,居然十分之好从来不欺凌升斗小民,更不会倚仗权势气压弱势群体,竟然在民众心中是个可靠的? 对比之下,南魏密探密谍司,包括护卫皇帝的锦鳞卫,都混进不少害群之马,导致名声恶劣。 “既然密谍司行事有准则,你刚才唉声叹气什么?“ 管家道,“我家公子牵扯到一桩怪药案件中,老朽在岐黄之家待得久了,略知一二。此药牵扯太大,能治病救人,也能害人杀人,老朽不知此药推广之后结果如何,因此忧虑。“ 没想到人家不仅担心自家主子,更藏着忧国忧民之心? 周至柔表示钦佩。 她对管家也才刚刚露出敬意,说了几句赞叹的话,转眼间,密谍司的人就上门了。 这也在预料之中么,毕竟刘焕珍是因为青霉素被太医院的人共同排挤进的刑部大牢。密谍司的人稍微一查始末原由,还能对刘府住的大活人视而不见?知道了,自然要上门邀请了。 “柔儿“ “大姐姐,别担心。你也听到了,东梁的密谍司不一样。我呢,也忽然想起来,十几年前好像见过密谍司的首脑,当时我还小呢,多亏得人家没把我放在眼里,不仅放了我一条生路,还给了我一条财路。“ 当年她大张旗鼓的卖掉聚一堂,若是没得到许可,只怕一钱不要,白送都没人敢接手。还想带着钱财返回南魏,做梦去吧。 周瑾哪里能放心,“都十几年没见,人家会记得你是谁吗?“ “不记得我,也会记得梁坤呀!放心,肯定会有人提醒他的。“ “可是“ “没有可是,大姐姐,你就乖乖呆在家里,我帮你去打探刘神医的现状,打听好了,立刻传信回来。“ 安抚好了周瑾,周至柔笑眯眯对密谍司的颔首,“可以走了。“ 时隔多年,再见孟生花,没想到孟生花竟然依旧如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那般俊美。周至柔回忆起当年见过的东梁皇后,虽然是盛装装扮了,也掩盖不了的平凡样貌,不由得轻叹一声,恐怕孟家的所有的美貌都集中在这人身上了。 不过,当年能坐上密谍司的首脑,是凭身份,凭他是皇后亲弟弟。现在坐稳密谍司的首脑,就是其人自己的手腕和智慧了。 见到周至柔的第一面,孟生花就笑了起来,脸颊梨涡微微一凹,眉眼含光,整个人如宝玉生辉,熠熠闪闪,当真是惊心动魄的美貌。 周至柔生平所见,恐怕也就朝颜能相提并论了。 “见过孟大人。“ “原来是你。“孟生花轻轻叹气,美人叹气,也是好看至极的,“你都长这么大了,也是。你和慧因同龄,她都嫁人了,你自然也长大成人了。“ “慧因?大人所说的,莫不是至柔当年的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孟生花愣了一愣,方才想到,含笑道,“可不是。她当年一路和你同行来到我大梁。对了,闲杂事不提“ 周至柔还以为这句话接着,就是要问正经事了,没想到孟生花笑眯眯的挥手,让人请卢慧因过来,“你们矫情不同,很应该见上一面,诉一诉离别之情。“ 她和卢慧因有什么离别之情好倾诉的?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又是怎么分开的,孟生花当这密谍司的首脑,稍微查一下案卷,就知道了,怎么可能以为她们有多么深厚的姐妹情呢? 带着淡淡的疑惑,周至柔安静的等待,反正孟生花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听从就是。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怎能想到,卢慧因不方便出门见她,所以孟生花把她带到自己家中。 而卢慧因就在孟家的后院里和她见面了。 更尴尬的是,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就是孟生花的正妻焦氏。病恹恹的焦氏,只是出来露了一个脸,就走了,走之前嘱咐卢慧因,好好叙旧,别担心她的身子,她身边有的是人照顾着呢。 原来,卢慧因嫁人了,嫁的还是孟生花! 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还以为卢慧因借着奕侯亲眷的名头,能嫁到外面当正妻,没想到 周至柔感觉挺可惜的。 当年的卢慧因那么骄傲,像一只只会仰头的孔雀一样。若不是一路上的艰难实在超出一个大家闺秀能应付的范围,而自己又实在是强,各种方面吊打,卢慧因怎么可能会低下头? 双方十分克制的会面,分主宾做好,客客气气的问彼此身体好,问彼此家人好,又问起当年的小伙伴周至柔表情变得更加淡然克制,“心昙还俗,但未嫁人。朱凝露家里分了家产,到京城求学,有才有钱又有品貌,求亲的人都快踏平门槛了。她心气高,一定要选个自己相得中的。“ 卢慧因听了,心神微动,感叹道,“没想到几个小姐妹中,属我嫁人最早。“ 周至柔道,“那倒未必。你出阁也不过才一两年,我呢,我三年前就出阁过一回了。只是,没送到新婚丈夫的家门口,哈哈!“ 她自己想到成亲当日闹出的风波,自己先笑了。 卢慧因悲悯的看着她,几乎以为她失心疯。 “不不,别这么看我,你是知道我的,刀加在我脖子上,我才会吓傻了。被人拒婚而已么,算得了什么。“ “可你笑得很悲伤啊!“卢慧因克制道。 “因为有些事,我想明白了啊!“ 周至柔掰着手指,“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我和章岂闹到当时那样,不是我们感情出了问题,也不是外人的干预,而是我们应对外界干扰的方式,不对称,不同步了。他以为我会这样,我以为他应该那样,结果就是我们都以为对方会如何如何,却没想到,自己应该如何如何“ 卢慧因不解其意。 “简单来说,他认为我不该欺瞒他,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大的难题,只要我跟他说,就没事;而我觉得,在我范围能解决的事情,我自己来,等我解决了,再说也是一样。我太过自信,他太过自负,我们都相信自己甚过对方所以,我们的信任崩塌了。时至今日,他对我的感情变了质,我也不能毫无保留继续了,我们,都错过了最好的彼此。成了两条直线,再无交汇的可能。“ 畅快淋漓的说完后,周至柔抬眸看向卢慧因。她微微不安,道,“你们之间哎,我想劝你,但我知道你是劝不动的,他呢,罢了,我算什么呢。“她含笑摇头,“以前的事情不提了,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今日我来尽地主之谊。“ 酒席都是孟生花提供的,周至柔也不在意,反正饭菜都挺符合她的口味,她领这份心,不就完了? 酒足饭饱之后,周至柔去安歇了。 卢慧因低头袖手去孟生花的书房汇报工作。 “就谈了这些?“ “是,别的怕她察觉。“ “你以为我在自己家里宴请她,她丝毫无知?你什么都不问,她才会察觉不妥!“ 卢慧因不敢顶嘴,“是,是奴想差了,等过会儿她酒醒了,我在旁敲侧击。一定把爷要的答案问出来。“ “哼,就凭你?“孟生花讥讽道,“从前你就是被她戏耍的,现在你要是能从她口中问出情况,我倒要另眼相看了!“ “夫君!别这么说妹妹,她和周家女毕竟多少年没见了,就算当年是极好的手帕交,时隔这么多年,也不能说热乎就热乎起来。总要有个时间缓和下。我看这次的气氛不错,慧因没有把事情办砸。“ “她敢!“ 孟生花挥挥手,呵斥卢慧因出去。 卢慧因低眉顺眼的出了书房。 留下焦氏和孟生花单独在书房里相对。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呢,大概是她第一眼见到孟生花吧?那时候,她可真是天真幼稚啊,还以为他和外表一样鲜妍可人,喜欢他,就想天天看到他。 她也不是不要脸,非死哭着嫁过来,孟生花不喜欢她就算了,怎么还能无耻的想奕侯要求,纳她为妾呢?这两年,却碰都没碰她一下。 卢慧因很多事情不能理解,就像她根本不懂,为什么焦氏病恹恹的身子,说话也软绵绵没有力气,可她说什么,孟生花都能听得进去。反观自己,做什么都让孟生花讨厌!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留她在府里,为什么不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呢? 她的困局,自然也瞒不过周至柔的眼睛。 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她就感觉卢慧因大概率不是自愿给孟生花当小妾的。一来,是直觉,卢慧因心高气傲,小时候就知道了,怎么长大了,反而愿意低三下四了?再者仔细看她提及孟生花,眼中也没什么爱意,有的只是疲倦,和惧怕。 谈判,一定要掌握主动权。 周至柔明明知道孟生花打什么算盘,自己又是身在屋檐下的状态,自然要在对方能接纳的范围内,提出条件,双方有来有往,然后达成一致了。 不达成一致,难道她也要进刑部大牢吗,等梁坤来救,谁知道会等来什么麻烦! 所以,周至柔就寻到孟生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咱们开门见山。东梁国,我倒是不少旧人。不过这些旧人大部分都是聪明人,除非天灾,不然他们都能过的很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卢慧因。这妮子,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我知道她心比天高,有的时候也挺烦她的,可谁让我们是患难之交呢,一想到当年我们同行的经历,她身上什么小缺点,都觉得可以接受。“ “你想要什么,我明白,我也愿意配合。条件是,我想让你答应一个条件。这个条件,不是我来提,让卢慧因来。“ 孟生花紧紧盯着周至柔,“你考虑清楚了,什么都不为自己提要求,为她?“ “是。我呢,人身安全肯定不用担心的,我愿意配合你们要做的事情,最怕我出事的就是你了!接下来,钱么,我有的是。权么,我要你们东梁的官干嘛,不需要。所以,我情愿用这次机会,换我过去的小姐妹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 孟生花自然巴不得。卢慧因能提什么要求,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到,都不用耗费什么代价。 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那是最好不过了。 谁知道焦氏听了,反而着急起来。 “爷,且等等!“ 她把孟生花交到内帷之中,问了一个问题,“要是慧因的要求是,让你把她们二人送到南魏境内,你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答应,就得立刻送人。不答应,那达成的协议立刻作废。“ “这怎么可能呢,卢慧因她敢!“ “她为什么不敢?她在府中忍气吞声这么久,这是她一辈子唯一一次说话的机会,爷,你不是女儿家,不知到女儿家疯狂起来,能到什么地步!“ “她要是敢,我第一个弄死她!“ “爷,她怕死,但若是她心甘情愿以死换你心中永远记住她呢?“ 听了这话,自负的孟生花顿时迟疑起来。 第二百八十七章 百花会 孟生花太过自恋,听了这话竟然犹豫起来。大概从小到大为他迷恋的女人太多了,他情不自禁想,要是卢慧因真的为他不顾一切,那可就麻烦了。本来简简单单的一件事,牵扯到感情上,到时候他进退两难,想了又想,“夫人之意呢?“ “相公若是信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妾身虽然没有别的大本事,但此事一定办的漂漂亮亮,叫那周姑娘挑不出一丝错来。唯有一点,相公得配合啊!“ “放心!“ 孟生花答应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焦氏的办法就是大张旗鼓的举办宴会——把半个玉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女眷都请了过来。而且名义是轰轰烈烈的,认义妹! 焦氏在宴席上亲亲热热的拉着奕侯夫人的手,谈起卢慧因这位寄居奕侯府上多年的亲眷,说她家侯爷痛心她自幼失怙,旁无兄弟,藐然一身,就想找个人来府上陪她。这么些年,焦氏身子不好,也参加过不少宴会,却只对奕侯府上的卢慧因青眼相看,对孟生花多说了几句。谁曾想,就误会了呢? “当日是我家侯爷霸道了些,其实他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见我孤孤单单的,想找个人陪我,跟我说说话,解解闷。我寻思,慧因是好好的女孩儿,无亲无故的住在我家里,外面要怎么说。可我每次想解释,这身子……总是病恹恹的,总也提不起精神来。加上我家侯爷常年外出,也不在家,我一人也无力。“ “还是亏得慧因悉心照顾,我这段日子好了很多,也能下地行走了。所以,这件事也不能在拖下去了。“ 众人来参加宴会,要么是冲着孟家是皇后亲戚,要巴结皇家的,要么是冲着孟生花的权势,或者是畏惧,总而言之,没有人愚蠢到当众揭穿。所有人,包括奕侯夫人都是笑呵呵的,等焦氏开口为卢慧因正名。 虽说晚了两年,也仓促了些,大家都没准备礼物,不过肯正名就不错了,卢慧因再也不是无名无分的,这对女孩来说,算是不错的归宿了。 没想到焦氏环视了一眼周围,让卢慧因给她斟茶敬酒,“好妹妹,从今天起,就叫我一声嫂子吧。“ “嫂?嫂子?“ 听到这句称呼的人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今儿不是给卢慧因正名吗,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住在孟家,什么也礼节没办,外面不知多少笑话的。连累奕侯都面上无光。今儿不是孟家想通了,还是说? 焦氏抿唇一笑,“大家想到哪里去了?“ “慧因秀外慧中,这样外貌出色人品周正的哪里寻去?侯爷感念她陪伴我,照顾我的情分,也不忍耽误她的青春年华。所以决定认为妹妹,老姐姐,今后慧因就是我孟家的姑娘了,说好了,出嫁就从我孟家抬出门,我和侯爷商量过了,等她出嫁那日,一定要风风光光嫁出去。“ 言下之意,孟家以后就是卢慧因的娘家,什么嫁妆,都是孟家包办了! 还有这种好事? 孟家可是皇后的娘家,孟生花认了义妹,岂不是跟皇后连上亲?就算这“亲“是干亲,没有血亲那么实在,但有这个名头,将来对卢慧因的未来,不知有多少好处! 一时间,朝卢慧因看过去的眼神多了很多嫉妒。 卢慧因恭恭敬敬的给焦氏斟茶敬酒,口称“嫂嫂。“ 为了表示诚意,孟生花也出场了,亮相不到半盏茶,就是吃了卢慧因敬的茶,抬脚就走人了。但这是必须的流程,这个流程走完,认干亲才算是完整的,不然光是焦氏出面,说要认为义妹,那这“义妹“的水分太多了,旁人也未必当一回事。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过完之后,孟生花来到周至柔居住的小院子里,负手站在月亮门门槛,沉静的盯着卢慧因和周至柔。 卢慧因整个人意气风发,焕然一新,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她,孟生花觉得,周至柔再提什么要求,就过分了。 周至柔隔空看到孟生花,微微颔首,眼神分明传送着“不错“,“满意“,孟生花暗道,稳了。 次日,果然周至柔就将连夜写成的实验报告送给密谍司。 报告非常齐全,包括怎么提炼青霉素,以及怎么使用办法,都清清楚楚的记录了。就算是一个不大懂的人,大致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然后,总能看得懂报告的结论吧? 简单来说,青霉素过敏……是个概率问题。可能过敏,也可能不过敏。可能今天过敏,可能明天就不过敏了。更有可能,这次做的青霉素不过敏,下次做的青霉素就过敏了。 好像很难理解是么?那就看报告的最后一栏,因为无法控制青霉素的杂质问题。提炼的手法做不到足够精确,若是能精确到完全没有一丝丝杂质,那么也就不存在过敏了。 个人体质不同,用这个药,能不能起效果,就看……天意。 这不是密谍司想要的答案,他们想要的是完全能避免的手法,能大规模推广青霉素,能让所有人避免受伤感染问题! 针对这个问题,周至柔很是聪明的提了一句,可以皮试,在人体上小小的皮下测试,就算过敏也不会致命。可以避免因为过敏导致死亡的问题。 至于感染,嗨,怎么不早说啊,青霉素的副作用很大,所以能替代的药物,也存在啊! 密谍司做了许多事情,丢了多少人命,都做了无用功吗?最后听到周至柔这句话……差点如雷霆般爆发了。不过职业素养让他们冷静下来,立刻端出一副笑脸,将周至柔当成国宝一样仔细看护。 从此周至柔在东梁就有了“保护伞“,无论她去哪里,身后都跟着十几个密谍司的人。他们眼睛不眨的紧紧盯着所有试图靠近她的人,任何对她无礼有伤害意图的,都受到严厉的阻止。因为东梁的密谍司名声还算不错,倒是没人觉得周至柔“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只是奇怪而已。 明明密谍司的首脑孟生花,和梁坤是死对头啊,两人互相看不上啊,怎么会派人保护周至柔呢? 奇怪! 是的,玉京城的民众还记得周至柔,记得这位风云人物梁坤的……前东家!当年,稚龄弱女的周至柔大手笔的卖出“聚一堂“等商号,小小年纪就显露了非同一般的经商才能。要知道,聚一堂可算是当今皇帝陛下登上皇位的重要推手,要不是提供的那百万钱财作为军资,怎么可能这么顺利?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好就收““该放手就放手“的,指不定在张狂得意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而周至柔,轻巧的卖掉聚一堂后,带着百万财产顺顺利利的回到南魏。 这不是皇帝大方,而是形势如此,皇帝也不能立刻翻脸不认人吧。 玉京城和其他国都百姓不同的就在这里,他们丝毫没有顾忌的谈论起皇帝的尴尬无奈,说起皇家事谈得热火朝天,一点也不惧怕“因言获罪“。像北汉金京,一位累世簪缨出身的官宦子弟,只是议论了一下皇帝的出身,就被排挤出京都,然后流落在外,甚至被匪贼害死的事情,在玉京城就是天大的新闻事故了。 近些年来,国泰民安,东梁境内的百姓安居乐业,极少出现让皇帝为难头痛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此,周至柔的出现,让百姓们回忆起来,津津乐道的每天关注。 周至柔每次外出,都能感觉到百姓们的热切欢迎。她被密谍司寸步不离的“守护“,百姓们呵呵的,看热闹。她逛街,买过的布帛,都有人当成宣传点,“这是周姑娘都喜欢的纹样呢!“她成了焦点,闲极无聊去花楼,看中一个跳舞身姿柔美的女孩,花楼的老板娘竟然主动要卖给她。 强买强卖吗? 周至柔本来不爽,但人家有一套理论,“周姑娘你喜欢看,为什么不收到自己的宅子里?又不是没有宅子!再说,我家的春娘只是舞好,人长得不咋样,我怕她砸手里啊,才让她带面具,好增添一份神秘感。这是恰巧遇到你,换了别人,我也不肯割爱。“ “周姑娘既然喜欢歌舞,我有一计,为何不收拢整个玉京城所有歌好舞也好的?说出来不怕笑话,我啊,曾经有个舞蹈梦想……“ 看看,这就是大国气象,区区一花楼老板娘都怀踹梦想,并时时刻刻想要实现梦想。她倒也是会看人,将自己的梦想和盘托出。周至柔一听,这不是女团吗?眼下女团最热火了,反正她有钱,又有闲,为啥不做个顶流女团出来,引导风潮呢? 她发誓,真的只是偶然,转念一想罢了。能做成功,她都很奇怪,因为隔行如隔山,她也就工作之余看了几眼电视机罢了,怎么组团,怎么选拔,甚至跳舞好不好看,也就凭直觉。奈何,京城真是藏龙卧虎,人家真的只需要一个名头。 周至柔,这个名字就是闪亮亮的金字招牌。 她出钱,谁不相信? 甚至都不需要她真的拿出钱来,几大花楼就鼎力支持,再有其他商人凑趣,月余,真的弄出“百花会“,各家舞艺出众的年轻女孩会汇集一起,还有擅长诗词的文坛诗人们,擅长乐器的乐工,一个个锦上添花,将这百花会变成惊动皇宫的大事件。 皇后特地招来孟生花,孟生花头摇的拨浪鼓似地,“真的不是臣弟!“ “臣弟没在后面鼓吹什么,娘娘知道的,臣弟想要能降低军士受伤死亡率的神药,天天盯着周至柔在实验室做实验是有的。不过把人关个七八天,总要出来放风一天。劳逸结合,不然她疲惫的做不出东西,灵感干枯,就好比做不出诗的诗人……“ “这是什么比喻?也是她和你说的?“ 孟生花讷讷,“臣弟本来不信,但见到她休息一日之后,便精神抖擞,做什么实验也是精力百倍,也就信了。加上臣弟自己也觉得,上弓的弦不能总是紧绷着……“ “好了,没问这些。她只是外出一日,一月之间也不过出去四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臣弟也是纳闷。一直派人紧紧盯着她,她倒也老老实实的,就是逛逛街,找些美食。从来没主动联系过谁,都是旁人主动找她……怪异的是,还送人,送银子,送礼物,还有送宅子的……臣弟若不是知道臣弟派去的这几个人都是老实人,不肯撒谎,都要以为被蒙骗了!“ “她没有借用密谍司的势?“ “真真没有!“孟生花十分确定的回答,“娘娘之地,密谍司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若是有违背的,但凡是什么人,只要一状而已,不管是谁,臣弟早就将违背令则的人着拿作案了!“ “若是如此,那不是很奇怪?“ 皇后沉吟了片刻,“你继续盯着。对了,实验室那边也不能放松。“ “娘娘请放心。实验室已经有了七八分眉目了,若非如此,臣弟断然不然会让她再次外出的。“ 孟生花道,“臣弟知道孰轻孰重。“ 实验室是重新组建的,暗中还有皇家出资——都是皇后娘娘私掏腰包。因为药物到底能不能做出来,谁也不知道。万一折损了,做到一半失败了,不能让国库承担吧?户部那群人可是入狼一样盯着,但凡有一点账目对不上,之后就是雪花一样的奏折弹劾了。 而一旦做出功绩来,皇后的地位会更稳固。不提名声地位的好处,花了多少都会得到数倍补偿。这笔账,自然谁都会算。 皇后还是相信实验室的,倒不是相信周至柔,而是相信亲弟弟掌控密谍司,相信从南魏收集回来的情报。周至柔真的在南魏周家有一个实验室,研究出种种神异之物,青霉素只是其中之一。 所以,花费了大代价,她也心甘情愿。 反观周至柔,有金主愿意帮她组建实验室,那她不是敞开做实验,从前种种担心,怕泄密,怕实验事故,怕产生实验垃圾不好处理的,都可以不用顾及了。一句吩咐,什么都准备好好的,只用做实验而已。 她还真是喜欢纯粹的,把自己理念中的东西做出来的感觉!太爽! 第二百八十八章 进击的周至柔 研究药物不是一日之功。这一点,完全是外行的人也明白用在人身上的,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啊。不同别的,还有可挽回的机会,人命一旦失去了,就是永久的失去了,谁敢在这一点上疏忽大意? 皇后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限期,甚至没有限额,但凡支出有名的,都大方的允了。这份殷殷期许,也是头一份了。孟生花出宫回府后,传达了皇后的信任倚重,对此,周至柔表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孟生花才不信呢,“不用你表忠心。你是南魏人,当初就做了选择了。现在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周至柔翻了个白眼,“我不是得说些应景的话么,不然,这么大的实验室建了,真金白银的流水哗哗的没了,你们能信我?“ “信。你人在这里,能长出翅膀飞出去?“孟生花道,“你是个聪明人,这世间万物值钱的多了,诱惑也多,活着才能享受,对比。没事别想有的没的,先把自己的小命掂量掂量,孰轻孰重?“ 一句话,就将周至柔堵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孟生花的警示倒也不是无的放矢,其实当年她能顺利的离开东梁,也是冒着风险,但凡东梁皇帝梁不屈再无耻一点,梁坤有今日的厚颜,她也就留在东梁,成了永久居住民了。 “君何必说得这么透彻周至柔不是不懂感恩的人。陛下皇恩浩荡,皇后娘娘又对我委以重任,难道我是石头心做的?没有一点感念吗?若非如此,怎会只身来东梁?“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南魏待不下去了!“ “这话旁人说说便罢了。君是密谍司的,干的是搞情报的活,我在南魏过的如何,会不知吗?“ “知道,你被靖远侯次子退婚,是街头巷尾的笑柄。“ “笑柄?我们南魏最实际了,笑贫不笑娼,我是被退婚了,不过早已时过境迁,我身有百万家财,不知是多少人的羡慕对象。“周至柔道,“其实我来东梁,也不是一时兴起。你以为,青霉素是怎么流出来的?这种药物,就算有强烈的副作用,可药效神奇,只要我谨慎些,信不信你们到现在要么就是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要么是查到了一星半点,疯狂的找寻线索!“ 孟生花思索了片刻,不得不承认。 这一点不是觉得周至柔在南魏的实验室保密功夫不错,而是站在客观的角度上看,青霉素的制作办法还真是可以分解成十几个步骤。不是旁观了全过程的,想办法拼揍到一块,还不知弄出什么玩意。成品青霉素只有一半一半的治愈率,半成品的话那就是一治一个死了! 而且周至柔在掌管实验室上,还是颇有成算。什么人做什么事情,谁负责杂务,谁负责记录,谁负责采买,她把人指使得团团转。每次去看,都有条不紊的,最重要实验记录每天都清晰的写在纸面上,叫人一目了然,知道目标,知道步骤,知道方法,只要按部就班的做下去就好。 孟生花曾经生出暗心,问没了周至柔,实验室能不能正常运转。一连问了十几个人,回答都是一样了,“没把握“。实验目标和步骤是定好了,但看得懂字面意思,具体为什么这么做,能不能换种办法,他们是一窍不通。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找谁问去? 所以啊,现阶段周至柔是把实验室立起来了,有足够的话语权,甚至也得到了幕后老板东梁皇后的大力支持,未来可测的三五年内,怕是不会轻易的放她离开。 不过,周至柔也不在意就是了。 百花会如火如荼的举办,在玉京城刮起了一阵旋风,虽然打着周至柔的旗号,她还真没怎么参与。只在正式开始的第一天出了面。当时,还有朝堂上几位素服好奇过来的官宦。只是他们不肯报出自家的名头,所有风头都让周至柔抢走了。 “舞出新人生“这是百花会的一个噱头。刚开始可能只是某些人的盘算,能赚多少钱。可后来,能吸引那么多花楼娘子参加,就不仅仅是钱的事情了。周至柔给出承诺,选出了十位娘子,赎身! 光是这两个字,还不足以让人心动。 因为赎身只是一个过场,赎身之后呢?要怎么生活?要怎么长长久久下去? 周至柔给出一个计划,成立“独立歌舞团“,选择这次表演的优胜者出来,赎身成为自由艺术工作者。然后由这些优中选优的举行全国巡演,甚至到南魏,北汉去!她是跟着南魏使者团去的北汉,又从北汉转到来到东梁,再加上她的背景金夫人的商号可是开遍三个国家,其中梁坤就是出身金夫人商号的一个小伙计呢!没人怀疑。 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从小练习到大的,丢下么,也可惜。要是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不愿意选择轻松的一条?可就是见过太多的,因为轻信,误信了不该信任的人,被骗光了财产,下场凄惨的前辈?这些正当红的花娘们,都思索未来的退路。若是歌舞团的路子能走通,各地巡回演出转到足够的钱,能养活自己,给自己养老,到时候收几个弟子,后半辈子倒也不用愁了? 百花会上,被无数漂亮花娘簇拥的周至柔,解锁了一项新爱好听歌看表演。她从来不知道,侵入式表演是这样的!而近距离观察这些花娘的舞姿,妙曼身段,以及她们一个个含羞带怯,欲语还休的神情,竟然短暂的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女人,只剩下心动了! 美,好美,太美了! 美好的事物就应该让大家都能欣赏啊! 她对百花会更认真了,没人要求,但她仔细点评了诸位舞娘的优点,特长,些许不足和瑕疵,甚至包括妆容上的,到最后,连舞台设计也不满了,在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舞台的她眼中,老套,中规中矩,怎么能配得上各位花娘的绝色姿容呢? 花娘们个个都是优秀的,所以服化道扯后腿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在她的“大力挑刺“下,第一届的百花会是失败的,因为来参加的花娘根本就没决出胜负。她老人家大手笔一挥,表示这次办得太仓促了,对不住大家,耽误诸位花娘的时间。然后她想玩把大的,不知可愿意陪她一场? 众花娘异口同声,愿意! 周至柔现场办公,将百花会的第二届拆分,分成宣传组,制作组,舞台组,就地招标!因为感兴趣的人都来了,那没来的,不管财力够不够,都被排除在外了。 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她先勾勒了一番她心目中的百花会的样子在盛大的舞台上,盛大到什么程度呢,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大场地,舞台中央声音响彻,平日里花费十几两银子也就见上一面的花娘,就在面前弹奏,唱出的歌声就像响在耳边似地。 她还着重指出了,建造这样的舞台不用担心收不回成本,从广告,从场地,从票价,从影响力诸多方面分析,大概演说家也是天生的。她太擅长蛊惑人心,本来是对花娘本人好奇的富商们,忽然发现还有一条生财的道路?一个人分担的话还怕坑了,但是十几家一起就没这个担心了。于是细致的商讨一下,诶,可以试试看! 之前已经投入的,就更不愿意割舍了。其实第一届百花会也是超出预想的,周至柔提前准备了各种纪念品,绘画着各家花娘背影的团扇,油纸伞,在开办之前就销售一空了。 百花会三个字,比从前传播的更广了,玉京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不过没人指责她自己开的场子自己砸了,反而夸赞她精益求精。 “不亏是金夫人的女儿,这手笔太大了!“ “我看悬,她毕竟是南魏人,要是她当年选择留下,咱朝堂上的人说不定卖她一个薄面。可她现在无名无分的,哪路神仙愿意给她开路啊?梁坤越发不行了,出使北汉无功无过,至今闭门不待客呢。“ “梁坤是梁坤,她是她啊。你离开玉京城太久了吧,不知道她现在靠得是那座大山?“ “就是,那座大山可是金灿灿的!不然,她怕是没那么足的底气吧?哈哈!“ 玉京城的人就是宽容,对周至柔和孟生花的绯闻,竟然都是一致性的表示出看热闹,好奇,以及“大人物的私事,他们喜欢就好“。 大概每个国家的民风不同,民间百姓也是不一样的。这要是换在南魏,高层还是掌握机密的,私生活一定低调到极点,要知道南魏的密谍司锦鳞卫指挥使,根本就没有成家,这么多年孤家寡人。家里大门常年打开,叫行贿的人无所遁形。他监控百官,百官讨厌他,可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只能默默忍受。 而北汉,密谍司的首脑家里有正妻,妾侍多名,不是他喜欢狩美人,而是没办法,这些女人都是皇帝赏赐的!皇帝让他娶谁,就娶谁,皇帝让他领回几个女儿,他就领回了。 简单一句话,他晚上和谁睡觉,都要被皇帝掌握的!皇帝缺乏安全感,掌控欲就强。底下人有样学样,所以北汉官场上倾轧格外狠烈,但凡一句话说错,都可能坠入地狱。倒是底层的百姓,大概是价值太低,密谍司从来不关注,所以表面是宽松的。但也有个“度“,要是过了这个度,谁也救不回来。百姓们表面上不谈论,背地里想什么,就不知道了。 单纯按照百姓的可爱程度,周至柔很喜欢玉京城的风气,她也愿意为北汉的百姓做点什么。百花会照常举办,而实验室也没停下。 “周教授,今天的实验已经完成了。“ “给我看看。“ 一目十行的看完,周至柔皱眉,暗想,这个速度也太快了吧,她是喜欢玉京城的百姓不错,但也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啊,第一款实验药物怎么也得做个一两年吧,太快面世,一来人家还以为都这么神速呢,那下一款也按照这个标准来,她就得疯了。 “有点问题啊!“ “有什么问题?“助手紧张兮兮的问她。每天都要汇报工作的他,压力巨大啊,但凡出点什么差错,他都是第一个背锅的。 “别紧张,不是实验。我是想,咱们按部就班做下去,肯定能见到效果。但什么时候能见到的,是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年?我们可以煎熬下去,只怕皇后娘娘等不得。“ 助手谨慎的问,“那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想在实验之外,能不能做点见效快的?“ “见效快?“助手的脑子转起来。 他向孟生花汇报工作就一五一十,一个字也没增减的说了。 “哼!我就知道,她可没这么安份,果然!你继续跟在她身边,管她出什么幺蛾子,都听她的话。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孟生花大概是怀疑论者,明明花了大代价在周至柔身上,却不肯十分信她。总觉得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背叛了。 周至柔也懒得证明什么,她花了十天,帮东梁设计出了翻水车。这是河边水车的进化版,也叫龙骨水车,可以从河里抽水,运送到高处。仅仅这一样工具,就不知能多出田亩。 东梁皇帝拿到翻水车的设计图稿,都震惊了。连夜询问了工部诸多臣子,确定这翻水车可以使用,而且东梁多山,以前要么就是种果树,要么就是荒着,没办法,在山上开辟田亩,实在太费工夫,而且送水困难,只能靠老天。这种情况下,收成和付出的劳力太不划算了。 “恭喜陛下,有此一物,我大梁至少能多出十万亩可以中粮的田亩!“ “真有“十万亩之多? “这是臣大致估算的,而且开垦不是一日之功。只是只要做了,后代子孙肯定受益无穷!“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封号 太阳落山后,漆黑的夜幕铺满整个天空,连星星都不见几颗。孤单的月牙悬挂树梢,四下里静悄悄,而一辆马车却悠悠的停在孟生花的府邸外,车帘一掀开,走下来一个穿着斗篷的男子。这斗篷太严密了,厚厚的将他的身形完全盖住。加上其人低着头,不见面容,黑乎乎的一片,叫谁能猜出他的身份啊? 不过孟生花毕竟是做情报的,职业病犯了,早就嘱咐管家,若是夜班时刻,有穿着黑斗篷的男子登门,不用问,也别看人家长相,开门就完了。 管家心里纳闷,不过主人的话只得不打折扣的完成。 开了小门,黑斗篷也不介意,直接进了门。一盏灯笼在前面引路,直接引入孟生花的书房。 孟生花站在自家书房的台阶上,拱了拱手,“真是稀客了,不过阁下深夜来访,想来也是不想让外人知晓,就恕孟某不能敞开大门迎接之罪了。“ 黑斗篷就像一个黑洞,自打进门没有发出一点声息,这会儿对着主人拱了一下手,并不言语。 “我知阁下想见谁,这就派人指路。“ 黑斗篷微微一颔首,没有道谢,更没其他表示。只是在抬脚走了三步后,才侧着身子立住,“你就不怕?“ “哈哈,我怕什么?“孟生花极其得意,“总归只有我的好处。“ 黑斗篷听了,似有所思,继续跟在灯笼后面。在人家后宅里转啊转,他倒也不惧怕,休要以为刀斧加身才是恶行,万一这会儿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敲锣打鼓,闹成白昼那般,那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又要如何解释自己深夜出现在人家后宅里? 这一行,不可谓不惊险。 然而,风险是必须冒的,风险和收益是成比的,不敢冒风险的人,能成什么大器。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个女人教导过他的这个道理。 脚步轻轻才在青石板上,露水凝结,似湿润了他的鞋子。灯笼忽然熄灭了,他抬头,就见对面的秀楼里忽然灯光大亮,美好的侧影映在窗户上,这一幕真有些恍惚,仿佛那个女人还活着,还笑语晏晏的跟他分解生意经—— “坤儿啊,你要知道,人性有善有恶,咱们经商的,不是官府大老爷。他们要惩恶扬善,咱们不一样,咱们的目的是赚钱,管那客人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只要你能从别人口袋中让他们心甘情愿把人拿给你,就是你的本事。至于怎么做,并不难,好人坏人总归是人吧?是人就要衣食住行,是人就要吃喝拉撒。这道理,你给我记住了!“ “是,金老板,梁坤一定记在心中!“ 记忆中那个女人微笑得意的模样犹在眼前,而一晃神,他才意识到,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十几年了!现在,秀楼里的阴影主人,是她的女儿。 梁坤失神的一笑,随即摇摇头,铁硬起心肠,记得这次来的目的。 闲杂人等早就被驱赶了,孟生花作为主人,还真是贴心,创造了最合适的会面场合。给主宾两人极大的私人空间。 至于他有没有派人来监听,这个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梁大人,许久不见,看来精气神不错。“ “有许久么,不过月余。“梁坤淡淡道。 “哦,是吗?才过了一个多月?怎么我以为好像过了几年呢?“周至柔拍了拍脑袋,装作才回过神的表情,“大概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吧,先是被刺杀,然后逗留青枫镇,给我手上的姐姐看病,再之后,又是给她治病的神医被抓,哎呦,那叫一个心力憔悴。不瞒你说,我姐姐一心想要报恩,知道恩人命悬一线,苦苦哀求我。可我能有什么法子,毕竟我在这玉京城,人生地不熟……“ 梁坤很想耐下性子周旋,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子是那个女人的孩子,唯一的子嗣! 还记得她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干净爽利。明明是那么温柔的性子,可没有人敢欺瞒违逆,甚至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她的眼睛。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伙计,最大的梦想就是得到她一声称赞,哪怕是微微一个颔首,都觉得充满力量! 梁坤清了下喉咙,“周姑娘,今日东梁朝会结束之后,陛下召集了户部工部吏部三司的重臣,你可知道?“ 周至柔微微抬眸,“这是东梁的朝堂大事,我一小女子,从何得知呢?“ 人就住在孟生花的家里,稍微用点心神,这种小事会不知道? 梁坤真的是懒得揭穿,也不愿意继续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关于那龙骨水车,昨日户部就统计出来准确数字,只此一样,就能让东梁境内多出十五万余山林田亩!即便是最差的下等田,每年也种出八十万担粮食!“ 周至柔听了,没有任何反应,“哦!这么多嘛?“ “东梁境内多山,光靠人力挑水中田,实在辛苦,且遇到旱期粮食颗粒无收也有的。有了龙骨水车,最差也能让粮食产量保底——你可知道按功劳的话,能得什么赏赐?“ “什么赏赐呢?“ “仅此一项,加封你为县主也不为过。“ 周至柔挠了挠耳鬓,这动作可谓十分不淑女了,不过在梁坤面前,要什么淑女呢?她是很喜欢看梁坤努力在她身上找某个影子,然后失望的样子。哼,她又不是谁的替身,装什么情深似海呢! 真的情深似海,就不会在明明知道她的母亲重病,还留在东梁图谋他的大业了,肯定飞一般的回到金夫人身边啊! 懒得猜测上一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周至柔时不时在梁坤面前做粗俗无礼的动作,看他忍耐的表情,已经是她的一大乐趣了。 “好像……之前东梁皇帝是给我一个封号来着,我记得是乡君?“ 梁坤努力维持表情,“吏部建议隐去你的名讳!不公开你的功劳!“ 周至柔还是没什么反应,好像压根就不懂这以为什么似地。 怎么可能,梁坤额头的青筋都快爆炸了,身为那个女人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其中会蒙受多少损失! 一个县主的封号而已,只是名头。因为“龙骨水车“,这种发明会影响民生的,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功劳可大了,仅次于军功!即便给实打实的封地,也不为过。现在,什么都没有,直接把功劳给昧下,凭什么? 梁坤本以为周至柔会愤怒,会生气,甚至会冲到孟生花面前直接要求,唯独没想到是这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让他准备好的话术,全没了用场。 怎么办? 谁知道要怎么和一个傻子说话? 还是一个装傻的? “你就没任何怨言吗?“ 周至柔眨眨眼,忽然笑了,大概是看到梁坤额头青筋都平顺下去,知道这位一辈子走钢丝的风险管理专家,彻底冷静了,也不试图挑衅对方的底线。 她装成失望的模样,摊手一笑,“不然能怎样?我毕竟,是一个外国人。东梁皇帝陛下愿意给我,那我才好拿着。不给我,我还能去抢吗?除了想开点,也别无他法了。“ “东梁的规矩和南魏不一样。功劳就是功劳!不能酬功,那么何以对罪行?陛下……也变了,早年他不是这样的。“ 梁坤喃喃自语,随即想起这不是自家,而是在东梁最大的情报头子孟生花的家里!他自知失言,不在多说,沉默的思索什么。 周至柔眼珠一转,“陛下公正严明,那是对他治下的子民。对我,我只是个外国人罢了。说实在的,就算给我封号,赐我封地,我能有多大用处?将来我回了南魏,还能对人显摆么?“ 说完,自己先笑了笑。 锦衣夜行,太可惜了。 见周至柔真的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梁坤知道,这一趟算是白来的。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白来了。 刚刚在秀楼下灯火俱灭,忽然灯光亮起,那一道剪影美好的映在窗边的时候,他久违的心悸又来了,怎么说呢,好像又……活过来了。 这么多年,他沉浸在权利的争夺中,不肯放弃一丝一毫,现在想一想,他越是努力拼搏,越是沉浮难定,也许是到了时候了。 看着周至柔安静的笑容,他好像透过她看到那个女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淡定应对的模样,心中忽然就如大石沉下来了。 …… 送走了梁坤,孟生花毫不意外的出现在秀楼里。 对此,周至柔只是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明日还要去实验室呢。就不奉陪了。“ “他特地来告诉你,你的功劳被隐瞒了,你就不生气?“ “生啥气?“周至柔眨眨眼,“我在你府上白吃白住,只是我一份不知能不能实现的实验策划,皇后娘娘拿出她的嫁妆,全力支持我筹备实验室。我周至柔好歹是懂得感念恩德的人好嘛?“ “你拿出龙骨水车,目的这么单纯?“ “那你以为呢,我是真奔着那什么劳什子封号吗?“ 周至柔翻了个白眼,“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过两天我有空,再做一个小玩意,送你了!到时候别把你们朝堂的争吵跟我说了,乌糟糟的话别污了我的耳朵!“ 孟生花想讥讽,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朝廷决定什么赏赐,怎么叫污染耳朵了。不过他还真担心,周至柔一怒之下“小玩意“说不送就不送了,那损失? 关键就是不知道损失是大是小。 如果是龙骨水车这样的,叫他忍气吞声,他也认了! 想了想,就没怼回去,暗想,若是不如龙骨水车,就有你好看的了。 周至柔说话,说到做到。到了第三日,又拿出一副图纸。这次的图纸看似粗糙,然而……设计之精巧,叫人叹为观止。工部的人看了,纷纷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耧车,也太利民了。前有水车,后有耧车,我们大梁明年后年的粮食产量不能增长个三成,也太对不起我们大梁勤恳的百姓!“ 孟生花到底是个外行人,仔细咨询,“这耧车,当真有用?“ 有用没用,关系他要怎么对待周至柔呢,当然要问清楚了。 “有用,非常有用!孟大人,到底是哪位人才,不如送到我们工部来,放在你们部实在浪费了啊!“ 孟生花得到确定消息,心里算是有数了。同时,他对周至柔的“知恩图报“的说法,产生了怀疑。真的感念恩情,之前的龙骨水车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又拿出一个耧车?她不知道,这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明明可以拿出一样后,对另一样奇货可居! “金夫人可是大商贾,身为她的女儿,你会不知道龙骨水车和耧车的价值?我不信!“ 孟生花倒也是怪人,从前周至柔利用价值不多的时候,最多是冷冷的,排斥感胜过其他。现在发现周至柔的重要性了,可也更警惕了,总觉得她不按好心,现在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遗憾的是,目前看来,他没发现周至柔的图谋。 此女有钱,非常有钱,等闲的金银珠宝,压根不放在欣赏。 此外,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名扬天下的文人,书法家,画家,她家里古董,珍稀字画想来也不少。 父母给的不算,关键她自己也非常经商头脑,光靠自己的发明创造,就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孟生花不想承认,他是发现了周至柔浑身无懈可击,没有漏洞可以抓住,才莫名产生了担忧。 好在周至柔不是孤身一人来到东梁,她还有一个姐姐! 于是乎,周瑾莫名其妙的,被邀请进了宫廷,和皇后娘娘相谈甚欢。皇后娘娘竭力邀请她住在宫中,和几位金枝玉叶在一起念书学习。 这…… 周瑾原本没有意思参与到东梁的宫廷生活中,然而周至柔的一番话扭转了她的心意,她欣然住进了东梁皇宫,并且和几位公主交上了朋友。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三年。 这三年,周瑾得了封号“林“,大家都称呼林乡君。 而周至柔的封号是“柔“,大家习惯称为“柔乡君“。 两位乡君可是玉京城炽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啊! 第二百九十章 努力 时光匆匆,谁也不知道这把刻刀悄然在人的面上勾勒了什么。 这一日春光大好,皇后娘娘在宫廷中设宴,前来的自然是权臣家的女眷们,两位乡君也在邀请之列。 来自异国他乡的两位周家女,可以说在前一年里收敛了绝大多数的玉京城人目光。周至柔就不说了,大名鼎鼎的金夫人之女,她主持的“百花会“,早就成了一年一度最受欢迎的节目了,每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巡演,都吸引无数民众前往观看。看完之后,震得三五日茶饭不思,那是非常正常的。 而另一位周瑾,更不同了。她惊世骇俗的要办女校! 不管是大梁还是那南魏,甚至北汉,都有女子学校,专门贵族女眷准备的。而周瑾出奇就出奇在,她专门为贫女办学校! 学什么呢,纺织,印染,刺绣,算术,都是学成了就有一门手艺活在身,可以独自支撑门户的那种。 据说这女校另一位乡君周至柔也试图曾经在南魏推广过,不过成效甚微,大多数百姓家里就算免除了学费,减免了食宿费用,也是不肯把自家女孩送到学校里读书的——因为女孩在家还能做家务呢,农活也能搭把手,里里外外,少个人那么多活计谁来做?况且女孩子养个几年就能嫁人了,到时候收一大笔聘礼不香么?送到学校,费油费米的,何况费那功夫? 他们大梁就不同了,虽然也重视男孩,不过家里的女孩子要是有了好的出路,为人父母的还能不支持吗?不过辛苦熬费个两三年时间,等女孩学出来,能当半个男孩子支撑家业,将来有好的归宿,他们当父母的,知道孩子们都过得好好的,两腿一蹬时也能安稳的闭上眼了。 大约是民风不同,想法真的非常不同。周瑾办女校,只收录百名学生,第二年就扩张,收了五百名!这么多女孩子,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三四岁,还以为管理孩子需要配备多少教职工,没想到这些女学生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几乎当成了改变命运的唯一稻草! 她们可以自己管理自己,大的学生教导小的,小的没人可以管,就在学校里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打扫灰尘,整理校舍。外人一来,看到的就是这么的和睦,整洁,有序! 这功劳,自然不能周瑾一个人背上,要挂在皇后娘娘名下。 都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功劳啊! 周瑾聪明,她自知自己一个外国人,想在东梁做点什么事情,不扯大旗,不找个靠山大腿,寸步难行。心甘情愿为皇后娘娘的美名添砖加瓦。 汇报工作,几乎和监督周至柔实验室的助手一样勤快。 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进来孟皇后虽然年岁到了,脸上增添了许多岁月的洗礼,然而地位越发的稳固,越发慈悲怜悯了。 这不,连宴会上,小侍女不甚打翻了杯盏,也只是笑着摆手,说“可怜见的,生得单薄“,叫管事嬷嬷“轻些教导,年纪还小呢“。 众女眷凑趣着,闲聊之后,话题一转转到周瑾办的女校上—— “听说开年之后,周大山长又打算扩充学校?还要招八百名学生?这么多人,管得过来么?“ 周瑾遇到的质疑多了,这点不痛不痒的根本不算什么。她心里不在意,面上却诚恳的跟人解释说明,八百名的学生要如何管理,比如吃什么,每日里需要耗费的食粮多少?再比如住哪里,校舍是怎样的,学生们在哪里学习,每日的功课如何…… 她这里滔滔不绝,其实问的人何尝是真的关心呢? 她们只是听闻了一个谣传,不知真假,想要找个机会套问罢了。 绕来绕去,听周瑾长篇大论如何办女校,听得是头晕脑胀,末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还没找到机会,却被周瑾套了进去,稀里糊涂的答应出钱。 虽说几百两的小事,不值当一提。不过这过程,怎么好像个套子? 她们根本不是对女校感兴趣啊! 那些底层女子过的好不好,关她们什么事情?怎么说着说着,变成了善心人,就到了不出钱就吝啬小气的地步? 等周瑾走开了,她们暗地里寻思,各有所得。那蠢笨一点的,还怪自己口快,竟然一时不查就答应了。而聪慧的,忍不住在心头赞一声周瑾,果然不是凡物!不知不觉就把人拐到圈套里,还叫人说不出一点错!这份心机,难怪管着千人的学校也井井有条! 原本这宴会还算平顺,莫名答应给周瑾的女校出钱,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的,谁也不是出不起的。谁知道半路里冒出一个直心肠,或者说是罕见的异类—— “那些贫困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管她们将来好坏?我为什么要出钱?再说了,你建女校,百八十人就算了,折腾不起什么浪花。现在有了钱就扩招,八百人,将来是不是招一千人,两千人?甚至万人?将来所有贫家女都被你招去了。纺织印染就罢了,你教人算术!这不是抢男人的饭碗么?“ 看着这直愣愣的大傻子,周瑾还保持微笑模样,“你觉得女人不配学算术么?“ “学啊,可以学。不过那种赤贫女就算了吧,她们学了又什么用?按我说,女孩子还是相夫教子重要,你办的女校怎么不教人这个?“ 有一个带头的,另外就有人凑合道,“就是啊,这才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叫我说,周大山长,你啊,是本末倒置了!“ 之前本就不愿意出钱的,这会儿正好借着机会训导周瑾,“办女校也不能偏了圣人之道啊。“ 一个个指责起周瑾办学不严,有带坏人家的嫌疑。 周瑾虽然口才不错,可面对这群理念完全不同的女眷,只感觉困顿无力。 好在她还有个好妹妹。 周至柔做了两件事。 第一,在宴会上实现了承诺,答应出钱的,全部将其人其家族名讳刻在石碑上,立在女校的校园最显眼处,命所有女校学习的女学生们牢记——你们所吃所用的,都是人家付出的。即便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人家,那也不能忘记! 其次,所有在宴会上参与围攻周瑾的家族,都上了她的黑名单。 她和出名良善温婉的林乡君可不一样,她狭隘,她自私,她报复心极强! 龙骨水车和耧车这种农具就不提了,她带来的香皂生意,香水生意,还有随着“百花会“热火的化妆品生意,上过黑名单的家族,抱歉,就是没你的份! 她可以和东梁玉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任何一家合作,唯独这些家族不行! 哪怕她们事后示好,送了价值百倍的礼物。 没有用。 她周至柔就是这么的小心眼。 香皂是清洁的玩意,富贵人天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倒也罢了。那化妆品都是成套成套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经过“化妆师“的一番描绘,能将四五十岁的老妪变成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若非在百花会上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所有见到的女眷都快疯了。年轻漂亮的谁不想更美丽,毕竟不是人人都绝色天香,面容毫无瑕疵的。而年老的就更不用说了,女眷们都盼望自己能长生不老——不是贪恋什么,仅仅是接受不了自己会老去的一天。 而硬生生别撇到这门生意之外,让她们无比的痛苦。 虽然她们也可以当顾客去购买,可是那“化妆师“是有限的,要她们和普通顾客一样等待排队,那怎么能凸显她们的身份? 再说了,特权阶级享受特权习惯了,没有特权怎么能接受? 一番到皇后娘娘面前哭诉。皇后也耐不住娘家嫂嫂的哭诉,只能招来周至柔。 不知周至柔如何说的,反正之后皇后娘娘再也没有提了。甚至为了避开娘家嫂嫂,连着半个月递牌子都没见。 急的孟家人赶紧去找了孟生花,问情况。 孟生花很生气,叫家里人少给皇后娘娘惹事。 至于化妆品生意,孟家不参与也是好事。皇后娘娘现在如烈火烹油,何苦是去招人显眼? 他疾言厉色的指责,贤内助焦氏就从旁协助,温柔细语的安抚,还把自己的丫鬟借出去。 原本孟家就是皇后的娘家,不大看得上焦家,不过这几年,孟生花对焦氏实在是好,好到唯一的妾侍都认了妹妹,此外没有其他女眷。连去花楼,都不沾衣袖的,谁还敢小看了焦氏? 焦氏特意指明,这丫鬟是她的陪嫁,跟在周至柔身后学了两个月的,手把手的教,和街面上给普通人化妆的可不一样。 孟家的女眷试用了两回,发现果然妆容大气,端庄,十分满意。若非是陪嫁丫鬟,就要回来了。 如此,方勉强压下了孟家女眷的怨气。 眼看着日进斗金的生意,自己却没参与的机会,女眷们不是不抱怨,何苦来哉,为了一时之气?早知道,给周瑾捐点钱算什么,那点小钱只怕化妆品半个月就赚回来了!哎!她们也怕惹得皇后娘娘生气,只能作罢。 而没有如此深厚背景的,就不甘愿了。 好些联合起来,想给周至柔找点不痛快,却悄悄的被孟生花破解了。 最后,这群人动心眼子,动到女校了。找了好几个无赖,深夜偷偷到女校校舍里面去,想要败坏女校清誉。而女孩子没了名誉,以后谁还会来学校念书呢? 谁知道,这些女学生机警极了,竟然每个晚上都有人巡夜的。 况且校舍之间还有隐秘的机关设置,无赖们不知究竟,闯了进来,直接被困在机关里,摇铃一响,整个学校都惊动了,这些女学生们进退有度,年纪小的在后面,由年长的姐姐在前,平时大家都喜欢的跳绳运动,练成了最好的默契。 你摇我摇,两个人的力量还不够?那么七八个人呢,来回转圈圈,绳子纵横交错,一下子就把无赖们捆住了。 捆成一团后,大家有了分歧。有人决定报官。 可是报官后呢,只怕会对大家的名声有影响。虽然她们自己知道,只是受了点惊吓。但堵不住外面悠悠众口啊。 年长的女学生忧心忡忡。 天亮后这个忧虑没有了。 密谍司的人过来带走了无赖们。 因为密谍司的声誉极好,这是能不影响她们名声,又给无赖惩罚的最好方式。 再说孟生花得到消息后,愤怒非常。他在皇帝面前添油加醋狠狠告了一状——不是出于私人恩怨,纯属看不惯罢了。 而且他了解他的姐夫。东梁皇帝陛下梁不屈,出身兵部,最看不得欺凌妇孺之辈的。这群人可算是撞到枪杆子了。 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找无赖去欺凌女孩,虽不赞成,但复仇么,就别说什么理智正直了。可只是为了生意,为了人家不跟你做生意,你就去欺凌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女孩子们,简直是无耻到极点! 周至柔不花费一分一毫,就借皇帝之手,打击了异己。 孟生花明明知道自己就是计划中的一环,偏他主动上钩了,当了其中的棋子——没办法啊,人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本性,再来一次,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周至柔之后又做了一件事,来到学校,问明了所有情况,对学生们受的惊吓表示了一番慰问。之后则出乎意料的,劝退了一批女生,人数大致在三十人左右。 这是前所未有的,周瑾一直致力于收更多的女生来学习,创造最好的条件,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的掌握一门生存的技能,将来可以靠自己生活。 周至柔却是来劝退的? 对。 这也是理念不同吧。 那几个无赖让她认清了现状,别说根本没损伤什么,就算损伤了,有些人为了“颜面““名声“还是会选择忍辱负重,忍气吞声…… 受习惯欺压的,就会一直习惯被人欺压。 你给她们更好的条件,掌握更多的技能。她也只是赚更多的钱,继续去受欺压。 这种人,可以挽救,不过,那是在她帮助更多愿意自立自强的女孩子之后。 所有选择不报官的女学生们,不管平时成绩如何,全部劝退了。 继续收。 这次,她对人品有了要求。 她对性格也有了要求。 “大姐姐,我们做了许多努力,是给这些女孩子好好生活的希望,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看着她们的活法,自己都糟心,那又何必浪费今天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