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蔷燕歌》 第一章 缘起 大周天下,当传万世。当年开国时,布衣国师建安侯曾为太祖卜卦,说本朝有传万世之像,太祖传太宗,及高宗,又文武穆神,直至今上,已有二百三十六年。 今上楚皇,名翊棠,神宗李贵妃所出皇长子,六岁封太子,十岁继位。 今大正九年,又到了选秀时节,中门外是蜿蜿蜒蜒的送选队伍,父母儿女,有再三嘱咐的,希望早日蒙皇恩浩荡的,有抱头痛哭的,舍不得骨肉分离的,但也有一言不发,独自前来的。 比如这位秀女,十三道监察御史宁修远之女,宁砚泠,小字濯卿。宁修远忙于政事,骨肉至亲反到放在一边,并没有亲来送选。宁夫人不堪忍受离别断肠之苦,也并没有送亲女到最后一道门。 宁砚泠只得一个老家奴唤赵嬷嬷的送到宫门外,“小姐,里面的地方是老身去不到的了,今后一切都要靠您自己了。”赵嬷嬷掏出帕子擦眼泪。 “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呐?”宁砚泠喃喃自语,“大家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赵嬷嬷再一次替宁砚泠整理衣襟,又摸了摸那梳得一丝不乱的秀发,那看惯世情的眼中仍有泪光,她开口道:“老身的老家就在海边,打渔人若一去不返,大家便说他去了海上的仙境。小姐,门那头也许是个更好的地方……”她说不下去了,用帕子捂住口鼻。 宁砚泠的包裹很小,她提在手臂上,飞快地抱了一下赵嬷嬷:“今后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爹娘,就说我去了,必不叫他们担心失望。”然后三两步走进了宫门。 身后的队伍依然一眼望不到头。眼前的路唯有自己一人独自前行了,宁砚泠望着这座金瓦红墙的巍峨宫阙,世人想象里面极尽奢华,是人间的天堂,那么里面的人呢?当真是日日生活在仙境之中么?只是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人世间的温凉气息啊…… 抬脚迈过中门门槛,手上的包裹被速度抢走,打开,取出一一分类,检查。“别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来,那就要了命了。”一个老太监挤着尖细的嗓门叫着,两个小太监忙不迭地把包裹打开,里面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贴上签子,待检查完毕后一起送到秀女住所。 又有一个老嬷嬷领着,进到一间大堂屋里,用帘子隔成一间一间,两个老嬷嬷帮秀女解下随身衣物饰品,一件又一件,放在漆木盒子里。“这些也要仔细检查。” 老嬷嬷们贴着秀女的肌肤,一寸一寸摸索,关节没有畸形,身体上没有瘢痕,身上没有异味,头发,头发里没有虱子。眼睛,明亮有神,耳朵,洁净,嘴巴张开,看牙齿,呵气,是否宜人。走两步,没有残疾。 以上这些检查都通过了,再由稳婆进来进行最后一道关卡的检查,以确保秀女的纯洁,未来皇室血脉的纯净。 一切都结束了以后,老嬷嬷给秀女换上同一式样的宫装,浆洗过的中衣又硬又冷,宁砚泠打了个哆嗦。湖绿的衫子,鹅黄的襦裙,秀女们像一把把水葱般毓秀。这些集结了万物钟灵之气的少女们,此刻排着队,进入秀女所。 秀女所是一排排厢房,每四个秀女共用一间厢房,并无服侍的宫人,等太后与皇上对秀女过了目,留了名牌,那才会挪动至两个秀女一间厢房,再经过一个月的宫中礼制学习,随后才会进行册封礼,封嫔妃并公主伴读才人赞善等若干。 封嫔妃基本很难,本朝的秀女甫一进宫,多封为才人赞善,先往各宫效力,通常在第二年太后恩选的时候才会封嫔,有特别好的也会直接封妃。 如今楚皇年届二十,分别在大正三年、大正六年选过两轮秀女,然而后宫还是空虚,只因为前些年皇帝并公主们都尚年幼,秀女担任才人赞善,效力于公主伴读的居多,而后宫只得几个昭仪、婕妤,也未诞育皇嗣。 坊间传闻不出两年,待皇后人选一定,皇帝必会大婚。因此在本届秀女中,将会择善册封九嫔,以备帝后大婚时迎接皇后。 传闻日盛,故本届秀女人数众多,经层层筛选,秀女所还是足足住进了二百五十一名闺中淑女,前后三排厢房共六十余间住得满满当当的。 宁砚泠在老嬷嬷的引导下走进秀女所,中排第六间。 “宁家小姐,你住这儿。”老嬷嬷和声细语道:“短了什么就和老身说,每日卯时老身都会来这里。” “谢谢嬷嬷。”宁砚泠忙道,“包裹还没送来,贴身的东西都被拿走了,现在没什么可谢谢嬷嬷的,也唯有这句感谢。” 老嬷嬷忙摆手:“小姐哪里的话,你们将来都是要做贵人娘娘的,老身还要靠你们照应呢。” “嬷嬷说笑了,身份什么的都是虚的,我们在这里都是为了皇上和江山社稷。”宁砚泠道。 老嬷嬷心下却冷笑,这么真诚的姑娘,不想着冒尖,争短长,好像来这边是抱着一种非常平和的心态,来这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想得到皇帝的恩宠呢?这样不争不抢的却只是一味天真,在这宫里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送走了管事嬷嬷,宁砚泠打量了一下四周,厢房的陈设很多年都没有换过,甚至可以说是陈旧,不知以前住在这里的秀女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满怀期待,也许是惴惴不安,在短暂地居于秀女所后,她们都去了不同的地方,也会有不同的境遇。 这么想着她已经绕屋子转了一圈,大厢房分两间,左右对称,里间由碧纱橱隔开,各设两张床铺,一个大衣橱,想来是两名秀女共用的,打开一看,果然各色宫装一式两样,叠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也是一张,台上倒是摆放了两套梳妆用品。 宁砚泠打开盒盖看了看,小紫檀木梳、胭脂水粉一样也不缺。看来从宫外带进来的梳妆用品是不会还回来了,宁砚泠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瑶弟亲手淘澄的胭脂,可能比宫中的还要好。 还有一张长几,上面放着些笔墨纸砚,并几部书,仔细看看却是《列女传》、《贤媛集》一类的书。还有一个海棠带盖漆盒,里面是一些吃食,像是米粉糕、松子、红枣干。边看书边用些点心,最好再泡上一壶茶,那可真是惬意。 背后的大窗格上糊着杏红的纱,正午阳光照进来,满室旖旎。在这里,忘记选秀的事情,倒是会住得快活,简直不知道世间已过了几许。 “姐姐已经到了呀,妹妹们来迟了。”嗓音宛如黄莺啼啭般清亮,带着笑音。 宁砚泠回头,看见三个花朵一般的女孩儿,一个身量较高的一步跨进来,只微微一笑。另两个中等身材相携入内,左边的女孩儿笑吟吟的,右边面颊上有个笑涡,方才就是她说的话。右边的一派娇憨,咬着帕子,蕴着笑,只看着宁砚泠不说话。 四人当下自我介绍一番,那高个儿是户部给事中之女张沁芳,娇憨的是工部主事之女顾菡明,与那爱笑的女孩儿是旧识,因两人的父亲是同僚,工部员外郎之女文思予。 又序了年岁,也是张沁芳最长,文思予次之,宁砚泠又次之,顾菡明最小,当下便以姐姐妹妹称呼起来。再是安排铺位,文思予道:“我要和泠妹妹一起,你们自去安排。” 顾菡明用小拳捶了文思予几下,笑着嗔怪道:“予姐儿认识了新人,便不要旧人了,明儿泠姐姐厌烦你赶你出来,我们连脚踏也不叫你睡!” 文思予握住顾菡明的肩,笑道:“好妹妹,你这是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才没有!你和猫儿狗儿一头睡我都不管!”顾菡明发狠道。 “那我就和泠妹妹一起啦。”文思予笑道,一面又挽住宁砚泠的胳膊,“我这好妹妹从小儿口无遮拦惯了,妹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时,又有小太监送来几位的包裹,文思予一并接过,顺手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块铰好的纹银,道:“公公辛苦了,不知道如何称呼?” 小太监满脸堆笑,接过银子道:“小奴姓刘,每日只在这秀女所跑腿,小姐们有什么吩咐的只管找小奴就是了。” 待小太监走后,顾菡明叹道:“在家才是小姐,出了门,到了这里,只怕是个大姐,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等做了主子娘娘就什么都有了。”文思予笑眯眯道,“奴婢给娘娘请安。”作势要跪,顾菡明不干了,连道“你取笑我”,伸手就要呵文思予的痒痒,两人笑闹成一团。 有年轻女孩儿的地方果然笑声不断,宁砚泠微微赞叹。 在一旁一直没作过声的张沁芳拿起她二人的包裹,开了腔:“妹妹们累了这大半日,还是先歇歇罢。”说完便提着两个包裹一并进了右边厢房,顾菡明也抬脚跟着,二人也不知如何分的床铺。 第二章 入夜 厢房的布置虽然略显陈旧,可是依然透着雅致温馨,也许过去的主人都是秀女,尚还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柜子里甚至还能翻到绣了一半的荷包,葱绿鹅黄的络子,藤条编的针线筐。 两张床塌上分别悬着水红和水绿的帐子,文思予看了看,道:“妹妹想睡哪张?我倒喜欢这水红的床帐。” “那姐姐睡罢,我都可以。”宁砚泠说着便将将包袱事放在悬水绿帐子的床上,打开包裹,取出寝衣。 “好精细的绣工!”文思予已经过来看了,对着寝衣上绣着的并蒂莲花赞叹不已。确实是鲜亮的活计,针脚细密,花瓣、花蕊无不栩栩如生。 宁砚泠脸微微一红,道:“这是外头的绣娘弄的,我不大会这些。”宁砚泠没有谦虚,女红什么的她确实不擅长。她那双眼睛,看一下午的书可以,放一下午的风筝也可以,看一晚上星星也没问题,就是一捻线一拿针,还没绣几针呢,就酸痛得几乎要流眼泪。 文思予听罢,手里那本来要展开的帕子又重新打叠了起来,对着宁砚泠笑道:“这些也不打紧,横竖在这宫里也用不上。妹妹,我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又是这种身份,就算做女红也是消遣,比不得那起小家子,一家的指望都在这上边。” 宁砚泠也笑道:”不怕姐姐笑话,小时候在家里跟嬷嬷做了好几次女红都不大好,那时我父亲还在苏州,我母亲便想找一个出名的绣娘教我,苏州那里多的是绣坊,也有一些出名的绣娘,像郑巧娘,那时候还在巧月坊。” 文思予边听边点头赞许,郑巧娘是当世绣匠里的翘楚,但是她绣完今上的大礼服以后就告老归隐了,其实也不甚老罢。世人皆传她的绣工寡二少双,且不说绣的花鸟鱼虫似活的一般,便是她给今上绣的大礼服,传闻礼服上边的金龙目光炯炯,龙须浮动,龙鳞闪耀,有腾空之势。 大礼服是预备给今上大婚所用,见过的人寥寥无几,愈这样,民间的传闻愈多。 所幸今上这两年便会大婚,如果可以在此次选秀中脱颖而出,还是有机会亲眼目睹一下这传闻中的大礼服的。 “早听说苏州人杰地灵,无怪妹妹出落得这般模样,衬得我们都粗气了。”文思予笑道,”想必妹妹后来定是师从郑巧娘了咯?“ ”姐姐说笑了。”宁砚泠又笑道,”我与巧娘仅有一面之缘,不过巧娘为人,当真是人美心善艺又精,只可惜没有师徒缘分,但巧娘赠我丝帕一方,绣技确实精湛。”说罢,对上文思予期待的眼神,她便从包袱中取出一方黄花梨雕花妆盒,打开最下一屉,取出一块叠得小小巧巧的荼白色丝帕,对着灯光展开。 文思予只够着眼瞧,却见上面绣着牡丹,当真是人间富贵花,灿烂夺目,不禁叹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这花也只配妹妹了。”宁砚泠连说当不起,姐姐过誉了。 “那妹妹后来师从哪位能人巧匠?”文思予问道。“并没有。我母亲刚托人去问,就出了男女共学的新政,我父亲便让我进学堂了。”宁砚泠吐了吐舌头,“所以,女工算是没学,就前几日又临阵磨枪地练了练。” “你进过学堂?男女共学的学堂?“文思予惊叹道。男女共学虽然颁布了数年,但是满京城里也找不到几家这样的学堂。 只因这天子脚下,多的是达官贵人,即使家中不设西席,也有族中家塾可供读书,这女子外出上学堂的是少之又少,毕竟那些富贵人家谁也不希望女儿或未来儿媳在外抛头露面的。 文思予的父亲虽然只是工部员外郎,但平素也结识了不少贵胄,因此仿效那些个钟鸣鼎食之家,只在家中延师,恰好得知主事之女也要开蒙,便俩家凑到了一起,所以文思予提及她与顾菡明从小儿一道读书的情谊,心下想着现在又一起选秀,感情上自然又比别个不同,异常亲厚。 而在远离京都的南方,民风开化,男女共学的学堂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宁砚泠从小在苏州长大,上的就是新式的学堂,直到近几年父亲升擢京官,才一家迁居京都。这才发现,京都中的官家小姐是不出门读书的,更不消说去男女共学的学堂读书了。 刚到京都的时候,父亲还特地找了一位老师来家里给她讲课。 那时,父亲晋了监察御史,位卑却权重。许是皇帝看中父亲的性子,直如弦。 当时的陈阁老是父亲的业师,旁人无关系也要去攀附三分,父亲却连书信都未曾去过一封。 那年陈阁老说,宁良卿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学到的是最珍贵的气节。可惜,这样的夸赞对于仕途不仅无利反而有害。宁修远在朝堂上不断地被排挤,也有人上疏弹劾陈阁老的时候捎上他。 在宁砚泠的记忆里,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父亲每天行色匆匆,却拿不回多少月俸。很快,家中的情况便捉襟见肘,再也无力延师,宁砚泠只得自己复习旧书。 后来情况好转,但是宁修远却比从前更忙了,也无暇顾及她的功课,她自己在家闭门读了一二年书,这便被送来参加选秀,着实短少闺中密友,听到文思予与顾菡明的情谊,不禁有些羡慕,便道:“姐姐和菡妹妹,当真比亲姐妹还亲,我若有这样的姐妹,也别无他求了。” 文思予听罢,当即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道:“妹妹若不嫌弃姐姐愚笨,姐姐愿与妹妹相约,今后无论境遇如何,都相互扶持,互不相弃。”说罢,又打开窗户,对着漫天的繁星起誓。 宁砚泠的心头一热,确实在京都这两年也没结交什么朋友,没想到在这选秀时节却能遇到文思予这样的女孩儿,南方女子性多含蓄,就算俩人真的投缘,也要日久见人心,而文思予这样的北方女孩,为人热情外向,言下投机立刻就能结为金兰,令人称奇。 然而此刻早春料峭,夜里尤其冷,冷风一吹,宁砚泠打了个寒战,内心却也清明了几分,笑容也收敛了几分,“怪冷的。“她边说边关上窗户,回握文思予的手,说道,“姐姐有此美意,妹妹焉有不从之理?只盼望我们姐妹日后一切顺遂。言毕,她二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各自洗漱睡下。 宁砚泠躺在床上,透过杏红窗纱,隐约看见远处的高墙黄瓦,那一轮冷月高悬夜空中,此刻月色正好,便看不见点点星光,更显得冷月孤清,就像那影影绰绰的宫墙,还是太孤独了些啊。宁砚泠在心中叹道,但是锦被暖床,躺在里面又有说不出的舒服,她慢慢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好像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翌日清晨,东方微亮,宫里各处都已经起来了,远处传来脚步声,隐约夹杂着不大的说话声,传入梦境。秀女所倒还算清静,有起得早的秀女在门廊上逗弄鹦鹉,不时传来几声晏晏笑语。 宁砚泠睡得轻,动静不大也够吵醒她的了。睁开眼睛,顶上是水绿的帐子,想想自己已不是在家的时候了,胸中涌起一阵莫名酸涩。于是她坐起身,披上大衣服,看着院中树上结的细细冰凌。 刚过卯时二刻,管事嬷嬷便来了,隔着窗户道:“小姐们,可以起身了。”宁砚泠答应着,听见碧纱橱那边也传来声音,看来文思予也起了。 她二人自行洗漱一番,随后一道坐在梳妆台前。文思予笑道:“我给妹妹梳头。”言毕拿起小紫檀木梳,手法娴熟,一气梳好。 宁砚泠对镜自照,笑道:“姐姐真是手巧,该妹妹给姐姐梳头了。”可她一个针线上不巧的人,自然是笨手笨脚的,好几次牵拉到发丝,惹得文思予微微皱眉,她忙不迭地道歉,却被文思予促狭地呵痒痒,于是她又还手呵回去,两人笑得闹做一团。 好容易梳好了头发,随后又是一番妆扮。昨晚未及细看,这会子宁砚泠收拾自己的黄花梨雕花妆盒,果然里面的胭脂水粉都被收走了,只得用台上摆着的,倒也轻巧服帖,抹在面上匀净清透,但她想起自己的胭脂,不禁感叹了一声,文思予听得便道:”想来妹妹是舍不得自己的胭脂水粉了,但这宫里的也是极好的,我瞧这比外头顶好的也要好上三分,上进的东西果然不是外头能比的。” 宁砚泠连忙解释道:“姐姐说的是,这宫里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我方才是想起了自己的胭脂,那是我从弟亲手制的,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这次这场分别,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文思予正色道:“妹妹家姐弟情深是好的,但是我们姐妹有别于兄弟,更何况从兄弟,能避还是避了,这手制胭脂一事,妹妹切莫再提。” 宁砚泠叹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二叔去得早,是以他和婶婶一直和我们同住,虽是从弟,但是和亲的也无异了。且我这瑶弟自小体弱,我婶婶怕不得养活,从小儿就作女孩儿打扮,他生得又美,我心里也知道男女大防,但真的在心里就和姐妹们一样了,更何况我爹娘只我一个。” 听了这话,文思予也只感叹了一声,且不知她心中做何感想。 第三章 惊变 待宁砚泠与文思予二人更衣完毕,昨日来过的小太监刘一保带了另一个小太监,两人提了食盒进来,先撤去了碧纱橱,再从柜子里取出两块半月形的板,开合机括,放下腿架,就那么拼成了一张小圆桌,放在原本摆碧纱橱的位置。 随后,刘一保指挥小太监打开食盒,摆上饭食,搬来凳子,待一切收拾停当,他笑嘻嘻道:“小姐们请慢用。”说毕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宁砚泠看到他们片刻之间就搭出一张小圆桌,心下暗叹这宫中家具精巧。而文思予则坐了过去,笑着唤她一道用膳。 宁砚泠挨着她坐下,只见桌上小小巧巧摆了六碟菜肴,有肉有菜,还有几碟的是卷和丸子,并长条形的吃食,看不出是什么。 她便提起筷子,夹起一个长条形的吃食,尝了尝,入口甘甜美味,原来是山药泥裹着枣泥蒸出来的,里面拌了糖桂花,外边又撒了些糖粉,吃口清甜微酸,枣香浓郁,令人胃口大开。 于是,宁砚泠又夹了一个丸子,看上去嫩白可爱,吃起来极为可口,乃是鱼茸所制,那鱼茸剁得极为细腻,入口便轻松地化去,留下满口鲜美的汤汁。 宁砚泠不禁暗呼好吃,其实她平常在家时,于吃食上倒是平常,并不上心,所以身材甚至可以说有点瘦。 但这两道菜肴实在美味,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想到都是如此精致美味。她感叹之余,不由得又多吃了几口,这几枚碟子都甚小巧,只多吃几口便下去大半。 一旁的文思予倒是早早放下了筷子,她每样菜都略尝了点子便不再吃,喝起了梗米粥。但也只喝了几勺便搁下了,笑眯眯地看着宁砚泠把粥喝完,道:“妹妹,好胃口。”宁砚泠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旁的刘一保见二人不再吃,便凑上来说道:”小姐们用的多,小奴也好交差,千万别在这里饿着了。“一边使眼色叫小太监过来收拾,只半盏茶的功夫碟子碗筷都收进了那乌木雕花漆盒里,小圆桌收起,放回柜子里,摆上碧纱橱,房间变回原样。 趁他们收拾这当儿,管事嬷嬷身后转出一个小宫女,提着茶吊子,给二人泡上茶,待她们二人俱漱了口以后,方才泡上吃的茶。 随后,刘一保带着小太监告退,小宫女也退到门外等候,管事嬷嬷告了罪,坐在长几前的脚踏上,她二人则各坐长几一边。 嬷嬷自称姓赵,先与她二人闲话几句,随后正色道:”两位小姐且在这里住上几日,但是尽量不要串门儿,更不可擅自离开秀女所,老身这是丑话说在前。”她陡然加重了语气,“这是宫里,不是外头,有一千双眼睛都瞧着呢!出了事谁也包不住,小姐们前途无量,千万不能在这当口出什么岔子!” 听着这话,宁砚泠和文思予二人似都被唬着了,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赵嬷嬷为何突然说得这么严重。 赵嬷嬷见两人面上都似有了惧色,才缓和道:“外头传的,想必二位小姐都知道,今年选秀有大大的指望!单看这秀女所就住进了多少千金小姐!” “不怕二位小姐怪罪老身多嘴,这人一多,事情就多,但是小姐们千万记住了,在这里短了少了东西是小事,人多眼杂手杂拿多拿少更是小事,嘴皮子快慢伤了和气是小事,磕着碰着伤着自个儿和别人的也是小事,只要一天不出这个门,任你委屈大到天上,也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只能自个儿受着!”说完,也不耐她二人回答,便自个儿颤巍巍地拿脚迈出门儿,门外等候的小宫女早有眼色地上来扶住了,两人便一块儿去了。 一时,房间里的两人都默不作声。宁砚泠犹自想着,这老嬷嬷昨儿还和和气气的,怎么今天这么夹枪带棒的?难道宫里就是这么个做法?先吓一顿再说?摆明着告诉你们,老实一点!安安分分的,别想着生事儿!生事儿也没人理你! 文思予却已经换上笑脸,说道:“妹妹别紧张,这也就是提醒提醒我们了,要按捺下性子,切不可惹是生非!不过这也太小看我们了,我们这屋的姐妹们不说金尊玉贵,也都是读书知礼的官家小姐,哪能就闹到这个份上了?” 宁砚泠刚想着接点什么,快人快语的顾菡明早就人未到,语先至:“气死我了,今儿早上这个头发怎么梳怎么不顺,予姐儿快来给我梳梳头!”她气恼得腮帮子鼓鼓的,走进了屋。 “哎哟,选上娘娘了,帮你上头呢!”文思予打趣道。 顾菡明只拿眼一瞥,嗔怪道:“予姐姐帮泠姐姐梳头,就帮不得我?一样人儿还能下出两样菜儿来!” “好好好,给你梳就是了,真怕了你了小祖宗妹妹!”文思予一边假意怪道,一边拿了梳子就来。 宁砚泠不禁拿她这个形象和昨晚仿佛掏心掏肺地剖白做了个比较,心中默叹这才是经年的姐妹样,但随即心里又有些鄙夷自己,人家昨晚好意和你结交,你却像个刺猬一样有些闪躲,想起在南方时养过的小刺猬,动不动就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球,养来养去总是养不熟。 那时的自己爱笑,学堂里也有很多朋友,就算有时“为赋新词强说愁”,那也是真“少年不识愁滋味”。 待到父亲升擢京官,举家进京以后,那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自己也渐渐养成了这患得患失的可恶性子,唉!宁砚泠心下懊恼,但不欲叫人察觉,于是也开口问顾菡明道:“芳姐姐怎么没有和你同来?” “哦,她呀,就是个闷葫芦,一个人闷房间里呢。”顾菡明满不在乎地拿过长几上的杯子,说道,“我喝一口啊,刚才听老嬷嬷说了两耳朵话,闷死了!” “你们的管事嬷嬷说了什么?”文思予忙问道。 “也没有什么,就是今年人多,大家且忍耐些之类的场面话。”顾菡明喝着茶,慢慢道,“对了,她说今年人太多,像往年一样四个人一排儿,给太后太妃老娘娘们相看,不知道要看到什么年月去,估摸着今年只看名帖了,先筛去一部分再相看。” ”别说了,听着怪紧张的。”文思予这边给顾菡明梳好了头,放下梳子道,“给你说个更有意思的事情。”她冲宁砚泠挤挤眼睛道:“你泠姐姐有郑巧娘亲手绣的丝帕——” 顾菡明不待她说完,便娇呼起来,吵着要看。宁砚泠笑道:“只是寻常玩物,妹妹要看,焉有不从之理?”于是便要开屉取帕。 文思予抢先道:“巧娘的手艺,一块帕子都是难得的,我们在这里自专也不好,不如请了芳姐姐一起来赏玩。”于是便去那间叫来了张沁芳。三人一起看了一回,又都赞叹不已。 到晚上,果然有小太监送来粉色的笺纸,让各家小姐自个儿写名帖。 文思予笑道:“这就是见字如面了。”她看宁砚泠写字,由衷叹道:“妹妹的字真好看。妹妹长得好看,字也好看,性子也好,可见天不公了,这钟灵毓秀都集在妹妹一人身上了。” 宁砚泠被她夸得着实不好意思,认真看了看她写的字,道:“姐姐的字也很好看,见字如面,也是见得姐姐为人内外皆秀。” 文思予听了不过一笑,二人又笑谈了一会儿,才有小太监来收纸,随后两人各自洗漱,睡下,却隔着碧纱橱,仍旧小声说话儿。 大约过了五天,一连好几日都是晴天,天气渐渐回暖,有几分春天的模样显现出来了。 顾菡明生性活泼娇憨,日日闷在屋中早就把她给闷坏了,借着好天,她便强拉着文思予去廊下打秋千,文思予便叫上宁砚泠和张沁芳,四人一同去了。 天气暖和,真是秋千架上春衫薄了,顾菡明满口嚷热,早回屋换过一身衣服,张沁芳和文思予也回屋喝了一回茶。四人玩到日头偏西才回房,这一条廊上的别屋也都各自出来走动,有三三俩俩在院里赏花的,有三五个坐在廊下铰花样的,也有和她们一般去廊下打秋千的,还有逗鹦哥,斗草的,那些性子拘着的也在廊上背凉处看书,活泼的就更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了。 没成想至晚就有小太监来宣旨唱名,这第一轮的初选竟是定了! 一排排的秀女乌鸦鸦地跪在廊上听旨,有一间厢房四个人都被唱到名的,也有四个都唱不到的,大家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自己的名字。 宁砚泠心里想的,连太后圣面都没见到,已经初筛完毕了,即使落选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心下仍是惴惴的。及至小太监唱到她时,她还突然一愣,只听得小太监唱道:“监察御史宁修远之女,工部员外郎文其蔓之女,户部给事中张钊之女,礼部侍郎石梧量之女……”没有顾菡明……她落选了!宁砚泠当下心中悲喜莫名。 第四章 风波 小太监宣完旨,又笑道:“没听着名字的小姐们,各赏车马费十两,明日一早离宫。”不管去的留的,秀女们都谢恩典,等小太监的脚步声都远了,才各自站起来,有体弱的,早就腿麻眼晕,靠着旁边的姐妹搀扶才得以起身。 大伙儿就像经历了大地震一样,你说我听着你的名儿了,我说我好像没听到你的名儿。 听着名字的都聚在一起,仿佛庆祝劫后余生一般,那没听着名字的,有的面如死灰,竟好似死了一般,也有的互相靠着抹眼泪的。 宁砚泠悄悄地瞧了顾菡明一眼,只见文思予握着她的肩,另一个手轻抚她后背,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动,不知是否在哭。 一旁的张沁芳开了腔:“妹妹也不必太难过,有名字的未必是好事儿,横竖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罢了。”瞧着她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 顾菡明抬头,小脸憋得红红的,眼里闪着泪花,道:“回家就回家!我年纪还小,下次选秀我还来,这次连面也不见,我就不信了,下次要见着面,还能再撵我回去不成!” 顾菡明一直在安慰她,宁砚泠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在嘴边转了好几转,始终开不了口。 这些被送来选秀的女孩子,多少都是带着家里人的希望来的,宁砚泠心里知道,虽然表面上看一入后宫深似海,从此不得见家人,自古也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 但其实后宫和前朝的关系怎么可能完全切断呢?讲出身,秀女都出自官宦人家,其实也是皇权与官权相互擎制的手腕,满朝文武都变着法地将女儿送进后宫,既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能作为自己的保护伞。 而皇权通过最直接的血脉相融,一代又一代,换取臣子的誓死效忠,山河永固。 宁砚泠回想起传着要选秀的那段时间,母亲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家里上下从奶娘到丫鬟,都在谈论哪家的小姐貌美,哪家的小姐知书,哪家小姐善琴画,末了都会带上一句,咱们家小姐也好得很。 她听了心下便打鼓,隐隐约约觉得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没有嫡亲兄弟,是家中独女,父母掌珠一般宠大,日后无论嫁到什么人家都会使父母膝下荒凉,老无所依。 而父亲的性子,又不愿意招婿入赘,唯有入宫,或许才是父亲仕途的保障。 可是父亲那般的品格,当日初入京都,避嫌恩师陈阁老,更不依附任何权贵,以至于遭人弹劾,四面楚歌,家境着实困难了好一阵,直到去年才渐渐地回转。 这样的父亲会让自己的女儿入宫来保障自己的仕途吗? 直到那日,宁修远一回家便唤宁砚泠去书房,等到进了书房,父亲直接道,我的濯儿成大姑娘了……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 宁砚泠登时就明白了,父亲还犹自说着,以后谁来照顾你呢,你自小没有离开过我们一天,往后冷了暖了谁关心你呢,心里难过了该告诉谁呢? 宁砚泠当时强作坚强,对父亲道,濯儿已经长大了,往后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那时,父亲目光灼灼。等到送选那天,父亲一早便去了都察院,准备巡察之事,临走前吩咐宁砚泠:“如蒙圣恩,一切以社稷为重。” 宁砚泠这么想着,不觉已经在屋外陪着站了好一会儿,想想送选那日其他秀女家人的拳拳之情,各种嘱咐叮咛,再看眼前顾菡明哭得抽抽噎噎,不禁一阵恍惚,那些对荣光的希冀和眼前的梨花带雨重叠起来,令人感到迷茫又不知前路何在。 最后,张沁芳扶着顾菡明回屋了,大家约着明早送行。 回到房中,文思予的脸色也不好,宁砚泠知道她和顾菡明一向亲厚,如今文思予过筛而顾菡明落选,宁砚泠听着她连安慰的话也说大不出,心知她是怕顾菡明另作她想,故而刚才反是张沁芳一直在安慰顾菡明。 两人各想心事,一边理了残妆,突然文思予疾声呼痛,原来是拔簪子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指尖。 宁砚泠想起自己的妆盒里似乎有金创药,急忙去找,一连开了三屉都没有找到,莫非没有带?最下面一屉里只放着丝帕,怕气味沾染,必不会有的。 她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还是拉开了最下一屉,果然没有金创药。 不仅没有药,连丝帕也没有!屉里什么都没有!宁砚泠心中一阵慌乱,不禁脱口而出:“丝帕不见了!” 文思予闻声忙凑过来,她伤得不厉害,刚刚突然刺破手指,才会失态呼痛,现在转圜过来了,只用另一只手握着受伤的指尖,血便不再流。 现下她听到宁砚泠的话,便连忙过来看,只见屉里果然空空如也,便道:“怎么回事?前几日我还亲眼看见你把丝帕放在这里的呢。” 宁砚泠看着空空的抽屉,如猫爪挠心一般烦乱,并不出声。文思予又道:“谁这么眼皮子浅,手爪子欠的,可惜了你的丝帕,是郑巧娘绣的,现在纵有千金万金都买不到。” 宁砚泠听了她的话,心中烦乱更甚,却也不想说是被窃,只道可能是放在哪里一时忘了。 文思予道:“是了,我也常这样,一时混搁忘了,要找便找不到,妹妹切莫烦心,也许过两日它便自己出来了。”于是两人各自洗漱躺下,自是不提,一夜无话。 宁砚泠躺在床上,心里明白,丝帕确实是被人拿走了,自己记得真切,那天文思予跟顾菡明说了以后,顾菡明便嚷着要看,后来拉来了张沁芳,四人一起赏玩一番后,她便仍旧收在妆盒里,再没拿出来过,也没给任何人看过。也就是说,只有她们三人知道自己有丝帕,也知道丝帕放在哪里,那么到底是谁拿的呢? 文思予和自己共居,天天在一起,刚才她的表现似乎也很惊讶,不像假的。 顾菡明和文思予最要好,有点什么事儿都找她咬耳朵,如果是她拿的,那文思予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刚才的表现真的不像事先知情一般。 张沁芳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会是她吗?可她的眼里总透着一股子沉着,那日见到丝帕,也只是寻常夸赞了两句,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的样子,这样的她会拿吗? 常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日玩秋千,她回房喝茶歇息,好一会儿子才回来,她干什么这么久?会是她拿的吗? 玩秋千那日,文思予也回房喝过茶,而且她表现得对丝帕特别感兴趣的样子,第二次聚在一起赏玩丝帕就是她促成,她也时常夸赞丝帕绣工精巧,刚才还特特说了可惜之语,要说反应惊讶,真的拿了的话必然要装一装的。 还有顾菡明,那日打秋千,她还回屋换了身衣衫,也过了好一会儿子才回来,如果是她拿的,她明日一早就出宫了,那就必定没有完璧归赵的可能了。 当下宁砚泠心神大乱,张沁芳、文思予、顾菡明,个个都有嫌疑,又个个都没有嫌疑,兼之顾菡明明日一早就要出宫,一时想不到任何对策,也无实施的时间。她心思烦乱,恨不得自己落选,只求换得丝帕复归。 这样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宁砚泠还没有睡着,她想起赵嬷嬷的叮嘱,这里人多眼杂手杂,短了少了东西之语,突然有些后悔,这些经年的老嬷嬷果然是极有经验的。 她早该将赵嬷嬷的话放在心上,或者说她本来就不该拿出那条丝帕,她心里告诉自己,就当作是一个教训,当作自己在这宫里学到的第一课,自己要学会保护重要的东西,那些以后比丝帕重要十倍、百倍的东西。 但是心里还是很痛惜,痛惜那条应该是永远失去了的丝帕。 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宁砚泠还是没有睡着,她听见文思予轻轻地起身,又低低地唤她:“妹妹醒了么?我们一道去给小妹妹送行。” 宁砚泠轻声道:“姐姐,我醒了,这就起身。” 此时,是早春天色,春寒料峭,文思予和宁砚泠一道,洗漱打扮后匆匆来到顾菡明和张沁芳共居的隔间,两人也起来了,顾菡明的面上似还有泪痕,但精神比昨晚好了不少。 她勉强笑道:“我今日先回去了,待听姐姐们的好消息。”说罢,拿眼往各人脸上一瞧,瞧至宁砚泠时,不禁呼道:“泠姐姐怎么脸色这么差?”还没等宁砚泠回答,文思予便一揽她的肩,道:“泠妹妹的丝帕丢了,你们见过的那条。” “郑巧娘的活计?”顾菡明惊呼,“怎么就弄丢了?”她连连感叹。宁砚泠本就一夜没睡,现下看她咋呼呼的,不禁腹中一阵翻腾,难受得紧。 文思予道:“不知是哪个没脸的蹄子干下的好事儿!真真是眼皮子浅,爪子又欠!”说罢,拿眼瞧了一圈。顾菡明天真道:“予姐姐何出此言?莫非泠姐姐的帕子是失了盗的?”她说着看向张沁芳,文思予也看向张沁芳。 张沁芳一言不发,抬脚就往外走。 第五章 祸起 文思予言下之意是宁砚泠遭窃,顾菡明年少天真,不疑有他,直直地看向张沁芳,文思予也顺势看向张沁芳。 张沁芳瞧着她二人都有疑心她的意思,虽然没有出口解释,但是抬脚就走了,宁砚泠疾忙追出去,道:“芳姐姐,你千万不要多心。” 文思予和顾菡明却站在房中一动也不动。 “我没什么事情,只是妹妹自己要注意了,不要被奸邪小人利用了。”张沁芳淡淡地说。宁砚泠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得这么直接,当场愣在那里。 “你胡说八道什么!”顾菡明几乎是从房间里弹出来,拦在张沁芳面前,眼里要喷出火来了。 “你又着什么急呢?”张沁芳不咸不淡地说,“我说你了吗?见过讨吃讨穿讨饭的,还没见过讨骂的。” “你——”顾菡明被她气得脸色发白,没想到张沁芳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嘴头子功夫竟然这么厉害,半点儿不饶人,宁砚泠暗自称奇。 “妹妹,你莫要生气了,都说吵架时候无好话。姐姐,你也别往心里去。”文思予走出来安慰二人道。 张沁芳听了她这话,只冷哼一声,并无他言。 顾菡明却不依不饶道:“姐姐,你是那好性儿的人我却不是!横竖我今天也要离了这里,不妨把话儿都说开了!” 张沁芳本就身量高,此时睥睨着她,面上仍不见什么表情。 她这冷漠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本就一肚子怨毒气的顾菡明,一时口不择言起来:“姓张的,你们一家子一丘之貉,你爹收受贿赂,你就鸡鸣狗盗!你敢说泠姐姐的丝帕不是你偷的?别以为你现在过了初筛就有好日子,我倒要看你什么个下场!“这话一出,左右窗户都有响动,似相邻厢房的秀女有开窗一探究竟之意。 “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不成个体统?”只听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来者是个中年模样的老公公,一张脸肥肥白白,倒也不显年龄,只是两鬓略有些斑白,他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其一个便是昨日来宣旨之人。 小太监一拱手道:“放肆,见着太后娘娘跟前近侍总管李公公,还不下跪!”四人忙跪下,都低着头。 李公公道:“咱家奉太后娘娘懿旨,特来送贵人们出宫,可咱家还没走进院里就听见如此吵嚷,还有一些入不得耳的话,是谁说的?” 四人皆不出声,宁砚泠心想,今天这事不知如何了结。 “都没人承认是吧?难道是咱家听错了?”李公公悠悠道,“谁说的快些儿自个儿认了吧,别带累旁人!”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加重。 又过了片刻,依然没人答话。一旁的小太监得眼色,道:“既是都不承认,那便一起撵出去罢了。”说罢,便要查验几人的身份,撵出宫去,永不参选。 顾菡明此时却抬起头,道:“臣女顾氏,有话想对公公说。” “哦,说罢。”李公公眼皮都没抬。 “方才公公所听到的话正是臣女所说,但是物不平则鸣,臣女也并非无端端说这些话。只因我们屋有人失窃,臣女虽然已落选,也该今日一早离宫,但是实在是不放心有这等鸡鸣狗盗之人祸乱宫中。”顾菡明一口气说道,显然是豁出去了。 宁砚泠暗自皱眉,心知顾菡明此话一出,必当给四人引火烧身,只是不知她竟是如此的性子。 果然,听得她的话,小太监忙道:“放肆,竟敢口出狂言!” 还待继续斥骂下去,只见李公公摆摆手,制止了他,道:“既然是这么着,便要委屈几位贵人随咱家走一趟,将此事好好撕掳撕掳。”两个小太监立刻呵斥四人起身,分别带至秀女所西北面的四间耳房,分开关押。 耳房的窗子乃是一块实木板,从外边可以关上,里边却打不开,复又锁上大门,耳房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比黑暗更可怕的是,耳房内冷若冰窖,本想先至顾菡明房中告别的,宁砚泠也没穿大衣服,此时冷得有些发颤。 陷入黑暗中,宁砚泠的思绪也渐渐清明起来,自己丢帕子已经是一件小事了,谁偷的也不重要,当下的事情发展可以说是失控了,可是,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她回想昨晚至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发现丢失丝帕到文思予得知此事,文思予昨晚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是遭窃,说偷窃之人眼皮子浅,手爪子欠,话说得其实是相当难听。 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是被窃了,因为偷窃之人摆明了是这厢房里的其他三人之一,或者是两人罢。 但是今天一早,文思予又在她们二人面前提及此事,现在想想顾菡明的火也算是她挑拨的,等到闹出了事情来,她却好像没事人一般,丢东西的是自己,相骂的是顾菡明和张沁芳。 即便她们几个被过堂审问,文思予只要说一句“不知情”,就可以轻轻松松把自己摘出去。她可真是…… 宁砚泠有些难受,“歹毒”这个词在她心里徘徊了几下子,还是不能练成那句“她可真是歹毒”,毕竟这个人几晚之前还在和自己“推诚置腹”,还说要和自己当“好姐妹”,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互扶持,永不相弃。 自己当时对于这样从天而降的友情有些瑟缩,事后还鄙夷自己不接纳他人……原来,原来只有自己是顶顶傻的那个。世上最可怕的果然还是人的心啊。不必说了,那丝帕多半也是她拿的,只可惜自己和张沁芳,都被算计了。 宁砚泠又想到在家中时父亲的那一番嘱托,还有自己的小小心思,本想进宫作为父亲的依靠,并且实现父亲对于社稷的嘱托,而这回是,恐怕要给父亲惹祸了。 兼之自己又是家中独女,如有不测,凡事只能依靠瑶弟了。转念又想到母亲只自己一个,出了事情,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或是临清流而寻短见。这样几番思去想来,竟悲从中来,胸中大痛,眼中也几欲落下泪来。 不多时,门径自开了,外边站着昨儿来宣旨的小太监并赵嬷嬷。 赵嬷嬷一见了宁砚泠,便道:“我的小姐,怎么竟惹下这等事端?老身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宁砚泠此时已心灰意冷,只喃喃道:“嬷嬷金玉良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赵嬷嬷扶住她的臂膀,轻轻地掐了一下,宁砚泠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绳子,登时就闭了口,不再说话。 小太监还算客气道:“贵人,请跟小奴来,李公公要亲自审问。”宫中规矩,秀女在未受封前都称贵人,取不知其前途如何显贵之意,但是现在宁砚泠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上,随时可能跌落万丈深渊。 及至到了正房,李公公端坐在上面,旁边站着些小太监并管事嬷嬷们,其他三人俱已来齐,宁砚泠也不瞧她们,只看着脚下。 “跪下!”那宣旨小太监喝道,早有管事嬷嬷们过来压着她们四人的肩膀强逼她们跪下,“咚”、“咚”、“咚”、“咚”一阵膝盖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宁砚泠疼得一皱眉。 “今个儿咱家就听你们分辩分辩,要有半个字的隐瞒,小心你们的小命儿。”李公公的语调波澜不惊,“宁家小姐,听说你是苦主,你先说吧。” 宁砚泠道:“臣女原有一块丝帕,但昨晚不知怎的找不见了。”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 “就这么简单?”李公公道。 “回公公,就这么简单。” “那你们为何大呼小叫?” “臣女不知如何说。臣女仅是找不见了帕子。”宁砚泠的回答还是这么简短。 “好罢,方才谁叫嚷的?”李公公看向顾菡明。顾菡明道:“回公公,是臣女,只因这帕子并非无端端不见踪影,是失了窃的,臣女一时心急,才出言不逊的。” “哦?何以见得是失窃呢?”李公公意味深长地笑道。 宁砚泠心急,想顾菡明若是聪明便不应当再开口,直认自己莽撞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若是再在失窃一事上纠缠不清,那末大家就都有麻烦了。 方才赵嬷嬷掐自己应该也是为了这个,自己一时心灰,便自责起来,其实当务之急是要摆脱干系,方才不落入下套之人的圈套。 只可惜她与顾菡明心思不能互通,顾菡明还是自顾自道:“只有臣女四人知晓这帕子的事,所以帕子不见必是这屋里人所为。”说到这里,她看了文思予一眼,继续道:“臣女与文小姐都没有拿过,那么只剩下——”她看向张沁芳,眼里似又要喷出火来,恨道:“臣女揭破了她的阴私,她便怀恨在心,以恶言诋毁臣女,臣女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 李公公笑出了声,在这人多却又鸦雀无声的正房里,这笑声愈发显得可怖,顾菡明的脸上白了白,露出了怯懦之色。 “荒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李公公戛然止住了笑,阴恻恻道。 第六章 梦魇 此时偌大个正房,这么多人,竟然一丝声音也无,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所有的人似乎都屏住呼吸一般,只有李公公的声音在回荡,仿佛幽灵一般,击入顾菡明的内心,使她彻底崩溃了。 这时候,她方才发现,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的可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有的话都好似她一个人的自导自演,她终是惹祸上身了,更可怕的是,整件事情原本是与她无关的。 于是她抬起头,怀着全部的恨意,怨毒地看了宁砚泠和文思予一眼。 然后,她起身,发出尖厉的笑声,只笑到整张脸都变形扭曲,她缓缓地看了一圈房内的人,似要把他们都印刻在自己的眼瞳中一般,而后狠戾道:“今天我落到这步田地,乃是受人处心积虑地陷害。我诅咒你们这些害人精,生生世世,碧落黄泉,受尽折磨,不得善终!” 一旁的小太监立刻道:“不得放肆!”就要上来拉她,没成想顾菡明动作极快,用尽气力,一头撞向旁边的红漆木柱。顷刻间便倒地人事不知了。 一旁的小太监忙上去探鼻息,道:“回李公公,她还有一丝气,要不要宣太医?” 李公公道:“太医医得了病,医不了命,这就是她的命。你们俩抬她下去,发还母家罢。”话音刚落,早有小太监上来,一个抬头,一个抱腿,就这么连拖带拽地弄下去了。 宁砚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捂着嘴,眼睛用力睁大地都有些疼痛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事情在这么一会儿子里急转直下,顾菡明倒在地上的身体,和那天她在秋千架上的身影渐渐重叠,宁砚泠不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去了,前一刻她还极有气力地咒骂她们,后一刻她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她的脸色被水磨石地板衬得有些青灰,散乱的额发堆在额角上,她的嘴微微张着,除此之外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连血也没有流一滴。 顾菡明睁大了眼睛,眼瞳中映出宁砚泠的影子,宁砚泠看到自己在顾菡明那失神的瞳孔里的影子,是那样苍白,那样恐惧,她想要叫,却仿佛被扼住喉咙一般叫不出声。 顾菡明的眼睛充满了爆裂的血丝,眼球突出,几乎要撑破眼眶,缓缓流下两行血泪。 她张开嘴,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舌尖细长分叉,宛如毒蛇的信子。 她脚不着地地飘到宁砚泠的面前,那舌头,冰凉粘腻,舔过宁砚泠的脸庞。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府:“我诅咒你,生生世世,碧落黄泉,受尽折磨,不得善终。” 宁砚泠抬眼望去,正房里端坐着李公公,身旁站着一溜的小太监和管事嬷嬷,她们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道:“好,我们都做个见证。”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一起朝宁砚泠射过来,“生生世世,碧落黄泉,受尽折磨,不得善终。” 宁砚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恐惧感几乎撑破胸臆,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人,可是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刺痛她的四肢百骸,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用力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上方水粉色绣着蝶穿百花的精致帐顶,自己身上穿的上贡的锦缎寝衣已经被汗浸透了,房间里生着银丝炭火盆,她却从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冷。 这是第几次了?从那天开始,噩梦就时时萦绕着她。那天亲眼见着顾菡明触柱,宁砚泠受不了这剧变,竟当场晕倒在正房,后来……后来自己醒来,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见她醒了,小太监刘一保马上跑到门外去通报,后来李公公进来了,他早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脸,一把特别慈祥的尖细声音,道:“好孩子,你可醒了,真是个好孩子。” 宁砚泠不明所以,但见赵嬷嬷和刘一保都跟进来,刘一保虽然只得十来岁,但是尤为机灵,这时候朝宁砚泠使了个眼色,宁砚泠会意,谢过李公公惦记。 李公公不敢自专,只说太后娘娘已经知道此事,自己是奉太后的旨意特来探望宁砚泠,又说了一些褒奖之语,并太后娘娘知道宁砚泠委屈了,且忍耐几日,定不会亏待她的诸如此类云云。 后来宁砚泠便搬来秀女所东厢房天字六号间,这是一人独居的厢房。 天字间一共十间,是秀女所顶好的房间,家具考究不必说,绣品都出自内务府绣娘掌领之手,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比着后宫女官们的标准。 宁砚泠独自居住在这里,便不必和其他人挤在一起了,文思予和张沁芳也不知去向,除了小太监刘一保日常来送些东西,连之前的管事赵嬷嬷也到不了这里。 宁砚泠在这里待了几日,自是好吃好穿的伺候着,但是那天的情形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是她午夜梦回时最可怕的梦魇。 她记不得自己梦到了多少次那日在正房里的情形,多少次她梦见顾菡明披头散发,仿佛厉鬼一般恶狠狠地诅咒她,她心里知道入宫这条路不好走,但是没有想到还没来得及离开秀女所,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大坑。 顾菡明触柱,生死不知。文思予和张沁芳也不知所踪,那日之后再没有见过她们。 自己莫名其妙地搬到天字房,还受到了太后娘娘的特意关怀。前一刻她感觉自己跌进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后一刻她又被营救逃出生天,但她恍若进了一个更大的幻境,也看不清前路究竟是悲是喜。 这时,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将她拉回了现实。她忙起身披上大毛衣服,盖住身上被汗湿透的寝衣,这猛然一动倒给她两颊染了些红晕。 是刘一保来了,他一个人带着食盒来给她送饭。 刘一保笑眯眯道:“宁小姐,小奴来给您送饭了。您瞧着比昨日精神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红木镶金边的食盒放在桌上,在镂空雕花凳上铺上福字图样的双面绣墩,从食盒里取出菜肴,一一摆好。 宁砚泠瞧去,都是一些精致软烂的饮食,想来是为她这几日病着,特意备的一些好克化的吃食。 宁砚泠便在绣墩上坐下,刘一保就立在一旁服侍她用膳。 待她用完膳后,刘一保手脚麻利地将桌上收拾了,又打开食盒的最后一格,取出了一只黄地粉彩勾莲带盖碗,小心地放在桌上,一打开盖便药香四溢。 刘一保道:“这是太医院首座林供奉开的宁神药,小姐请趁热服用。” 宁砚泠道:“放着罢,我现在喝不下。” 刘一保面露难色道:“李公公特意嘱托小奴务必看着小姐服药,小姐不用药,小奴也没法交差,还请小姐多疼顾小奴。” 宁砚泠奇道:“怎么又有李公公在里面?你到底是这秀女所的人,还是李公公的人?” 刘一保拱手道:“选秀之事一向都由太后娘娘主持,李公公又是太后娘娘跟前近侍,所以这秀女所所有的嬷嬷和公公,也都听候李公公差遣。” 宁砚泠听罢,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拿过药碗和汤匙,便一匙一匙舀着喝完了。刘一保收拾起所有的东西后方才告退了。 下午,宁砚泠觉得精神好些了,便趁着天气稍暖和,和管事嬷嬷要水沐浴。之后,她只松松地在挽了个发髻,任由后面的头发披散着,又搬了张软椅,坐在门廊上晒干头发。 早春二月,枝头红杏春意闹,不时有彩尾花雀飞来枝头鸣叫,宁砚泠看着它们在枝头跳来跳去,衬着碧蓝的天,春风拂过,仿佛能吹去一切不开心的事。于是,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感到身上一阵寒意,打了个颤复又醒来,只见刘一保垂手站在一旁,道:“小姐醒了,下次不可在外头睡了,当心着凉。”说罢便扶她进屋。 宁砚泠还是觉得鼻塞头重,方才养起的精神又短了好多。及至到了房里,炭盆把整间房间都烤的暖暖的,暖气蒸上来,她的鼻子一阵痒痒,结结实实打了两个喷嚏。 刘一保道:“不好,别真着凉了,小奴回了李公公,招陈供奉来看一看。” 宁砚泠忙止住了,道:“不是什么大事,别惊动了,我待会儿喝点热茶疏散疏散就好了。” 又道:“刘公公,你连日也辛苦了,只是这会子怎么又到我这里来了?” 刘一保只得十来岁,脸上一团孩子气,但是身量高挑,背微微驮着,皮肤白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道:“小姐快别这么说,小奴能伺候小姐也是小奴的福份。” 宁砚泠摇头道:“我这连日病着,真的累着公公了。” 刘一保一壁摆手,道:“小奴只想小姐快些好起来。” 宁砚泠叹道:“不敢瞒公公,我这病得来也是奇怪,想来是心病,不知是否有药可医?” 刘一保听了这话,想了想道:“小奴于药理上是不通的,但是小姐的情形那日太医院首座林供奉是亲来瞧过的,想来小姐只要宽心,仔细调养,就能养好的。”说罢,只是笑着看着宁砚泠。 宁砚泠见他这样,把心一横道:“我这心病得来也真是奇的很,真的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看着刘一保,缓缓道:“刘公公要是真心想帮我,还请用心药来医。” 第七章 相与 刘一保听了宁砚泠的话,半晌不言语,似是在想什么。 宁砚泠道:“从一进秀女所,我们几个就蒙公公看顾,别屋的女孩儿都好好的,偏生我们屋的闹成这样,她们几个生死我现在也不知。” 她停下来,看了看刘一保,继续道:“我也不瞒着公公,这几日我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一躺下就魇着,老能看见顾小姐在那里对着我冷笑。”说罢,她叹道:“顾小姐恨极了我们,觉得我们害了她,现在我身体又这个样子,怕是不多时也要随她去了。” 刘一保慌忙上来道:“小姐可别这么说,小姐是贵人,自有神佛保佑。”他压低声音道:“那顾家小姐也是个莽撞的,像她这样的为人,即便留在宫里,下场只会更惨。” 宁砚泠道:“现在人都没了,再惨也不过这个样了。” 刘一保道:“宁小姐,小奴得罪了。”说毕,凑到宁砚泠耳边:“顾小姐那时并没有断气,送回母家后,传闻顾大人请了名医为她医治。”说完,后退一步,跪下道:“小姐保重身体,不要挂心这些事了。” 宁砚泠引身向前道:“是真的么?”刘一保答:“千真万确,小奴有个好友是采买行当上的,他前日出宫时得的消息。外头传顾小姐是落选了自寻短见,顾大人府上只对外说是出宫那日不慎跌伤。” 宁砚泠叹了口气,到这个时候,都这个情形了,还只顾着面子。依着顾菡明那日晚上的“豪言”,要没有这件事横插一档子,下次选秀她一准儿参加。 刘一保从竹丝瓷胎的茶壶里给她倒了杯茶,道:“小姐莫伤神了,且润润嗓子。”宁砚泠接过茶杯,茶是温的,入口刚好。她道:“刘公公可知道其他人的去处吗?怎么单我挪动到这里,还劳动太医院首座来瞧病?” 刘一保面露难色,嘴巴抿了抿,微微张开又马上闭上。他本来就生的好,这眉头微蹙的样子倒和宁砚泠的从弟宁思瑶有几分相像。 宁砚泠瞧了,想起平日里捉弄瑶弟,叫他为难的时候,就是刘一保现在这个样儿,心下登时有些不忍,道:“刘公公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 “多谢贵人体恤下情。”刘一保忙谢道,并请求道,“今日所说和顾小姐有关的事,也请宁小姐万毋和第二个人提起,就是疼顾小奴了。”他说话时眼睛里确实流露出恳求之意,那双眼睛黑瞳仁又圆又亮,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天真,竟像是瑶弟脱了个影子。 宁砚泠一时看呆了,道:“你既告诉我这些事便是信任我了,我也必不负你。”刘一保得了她这个承诺,便千谢万谢地告退了。 宁砚泠得知顾菡明竟没有死,心下顿时大安,当晚的晚膳也多用了些,虽然下午在门廊上歇觉有些着凉,却也没有伤风,当晚睡得也踏实了许多,竟一觉到天亮,连梦也没有做。 翌日,她起身后,暗觉心下舒朗许多,不似前几日醒来后仍旧昏昏沉沉,胸中发闷。 不下一会儿,小宫女送来了水,服侍她洗漱,看她神色,凑趣道:“宁小姐今天气色好多了。”宁砚泠道:“我方才起身也觉得好多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道:“你会梳头吗?给我梳一下头罢。” 小宫女连声答应,忙开了妆盒取梳子。不一会便梳好了,小宫女又讨好地问道:“宁小姐,上点胭脂吗?看起来精神一点。”宁砚泠道:“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了。”说毕,去开妆盒,看盒里的胭脂都浓艳的很,又想到之前房间里放置的胭脂倒还得用,隐约记得放自己妆盒里了,便开妆盒去寻,上面三个屉都没有,只剩最后一个了,想起今日的种种变故全因此而起,回想起那几日和文、顾、张三人情若姐妹,在一起多么多么的好,不禁叹口气,也不打开妆盒了,只摆在一旁。 小宫女道:“小姐前儿病着,今儿才好多了,是该擦的艳一些,让奴婢服侍小姐上妆。”宁砚泠摆手道:“不必了,多谢。” 早膳时,竟换了一个小太监来,宁砚泠问他刘一保的去处,他傻傻呆呆的竟是一问三不知,宁砚泠心下大疑。 午后,天气越发暖和,她便不歇中觉,只在门廊上逗那架上的鹦哥,顺便瞧着刘一保会不会过来。 左右厢房里的秀女也有出来赏花顽的,但都冷淡的很,只和她打了个招呼便不再说话。 倒是小宫女来回两三次,劝她去歇歇罢,她也没有听,只问:“今天刘公公怎么没有送药来?”小宫女说着不知道,不一会儿也走开了。 下午,李公公亲来看视天字房的各个秀女,殷勤问安。 宁砚泠坐在窗前早听到动静,等李公公进来的时候,她便拿手支着头,斜乜着眼,做出一副没精神的样子。 李公公道:“请贵人安,贵人今日身子可爽利些了?”宁砚泠懒洋洋道:“多谢李公公关心,比昨日爽利些了。”她稍微撑起些身子道:“今日还要服药么?” 李公公道:“今日刘一保这个小猴儿没来送药罢?” 宁砚泠道:“没有来过。” 李公公道:“这个小猴儿多嘴多舌的,最是皮,又会躲懒,昨日管事嬷嬷报了他的错,叫咱家责罚了一顿。” 宁砚泠道:“这小猴儿虽然皮,但是挺会伺候人,又机灵,平日里有他解个闷也不错,不然在这里可真真把人给闷坏了。” 李公公道:“既是这么着,回头咱家叫管事嬷嬷去催他来罢。”宁砚泠忙道谢。 果然,至晚刘一保又来送晚膳了,只是他走路微微有些跛,脸上也有些倦色。 宁砚泠眼尖,问道:“刘公公这是这么了?”刘一保强笑道:“小奴没甚么,劳烦小姐挂心了。”宁砚泠不信道:“李公公说他责罚你了,你说罢,横竖这会子他又不在。” 刘一保面有惧色,悄声道:“既然李公公说了,那小奴也不敢隐瞒小姐,其实也不算什么责罚,就是罚小奴跪了一会儿子,这会儿膝盖有些疼痛罢了。” 宁砚泠知他说轻了,便不顾礼教尊卑,伸手探他膝盖,果然两边膝盖骨都肿了,便道:“这是一会儿子吗?你擦药了没有?” 刘一保吓得往后退去,却也不敢大声,只小声道:“小姐不可。”把手儿往左右并窗户一指,做了个口型,瞧着是”小心隔墙有耳“。 宁砚泠凑过去,小声道:“我知昨日我问你话被人听去了,是我连累了你。” 刘一保只是一个秀女所的小太监,选秀三年才一次,平日里他只是在秀女所管房间清洁、打扫庭院的粗活,选秀时节才给秀女们跑跑腿,送送东送送西的,秀女们很多自恃以后要为妃作嫔的,也多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像宁砚泠这样,真心相信他、关心他的人,还是第一遭遇见,不禁流露出些许感动的样子,说:“小奴不值得小姐这么关心。” 宁砚泠道:“实不相瞒,刘公公你长得和我的从弟有几分相似,我和从弟从小儿一般儿长大,胜过亲生的。”刘一保道:“小奴是什么样儿的人呢?小姐莫要这么说,没的辱没了小公子。” 宁砚泠摇头道:“谁人没有父母,既都是父母所生,落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她看刘一保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我是南方人,在我们南方,门第之见要轻得多,连商人家的孩子都和我们一块儿进学的。” 刘一保道:“可京城是天子脚下,三公九卿六部,多少达官贵人。” 宁砚泠道:“所以没人的时候我们可以不要这么拘泥。”说罢,微微一笑,又道:“我给你找些活血化淤的药油罢。” 刘一保强忍心下的感动,道:“多谢小姐,小奴那里药多的是,做奴才的哪少的了这些。”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刘一保才告退。 而后,刘一保又如往常一般天天都来,宁砚泠得他提醒,每次在人前都做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甚至有时还会大声斥骂他。 而在人后,刘一保时常提醒宁砚泠一定要小心李公公。 原本按宁砚泠的想法,李公公是太后的人,必要小心对待的。 但是刘一保说选秀的大事都由太后娘娘主持,但是太后娘娘又不亲临秀女所,个中消息其实都是由李公公传递的,加上李公公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 听老嬷嬷们私下偷偷说,当日太后还是宫女的时候,就和李公公在一块儿当差,俩人还差点结了对食。后来太后娘娘蒙先帝临幸,诞下皇长子,就是今上。 先帝大悦,这才封了妃,太后一朝平步青云,却也没把李公公抛下,一直令其侍奉左右,直做到今日的太后近侍亲随。可以说,李公公是太后在宫中最为信任的人了。 宁砚泠听了这些陈年阴私,大感震惊。 第八章 洗牌 刘一保说李公公是太后在宫中最为信任的人,重音特意放在“宫中”二字上。 宁砚泠听了,奇道:“莫非朝堂里还有最信任的人不成?后宫与前朝是不得联系的。” 刘一保悄声道:“太后是都人出身,国舅公任的也是虚职,徒有尊荣,但无实权。但是现武英殿大学士景正隅乃是国舅公的姻亲,他才是太后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宁砚泠听父亲提过这个名字,道:“景阁老在内阁听说是排末位的……” 刘一保笑道:“是了,而且他还和现内阁首辅陈阁老特别不对付。” 宁砚泠道:“陈阁老可是先帝托孤重臣之一……” 刘一保笑眯眯道:“小姐有所不知,其实当年先帝一共见了四个人,一个是陈阁老,一个是李公公,还有一个就是景阁老,那时候他还未入阁,入阁是先帝的遗旨。” 宁砚泠听着听着,感觉不对,道:“你不是说四个人吗?还有一个是谁?” 刘一保估作神秘状,认真道:“——我也不知道。” 宁砚泠一本正经听了半天,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拍了他一下,道:“不知道早说啊,卖半天关子。” 刘一保笑道:“那也犯不上怨我,我那时只得五岁,初入宫,什么都不懂。”他近来和宁砚泠益发亲厚,言语中也称起“你”、“我”来。 本来这宫里,关系亲密的主子和近侍在避人处是不讲究这些的,关起门来也可以说几个“咱们”。 宁砚泠第一次听他讲这个,心道刘一保果然和瑶弟一般大,今年只得十三、四岁。转而又想到瑶弟从小娇生惯养的,五岁的时候还只憨吃憨玩,就算是现在也不肯好好用功读书,婶娘寡母守子,宠他宠得紧,自然是一丝苦也没吃过。和瑶弟比起来,刘一保真是苦太多了。 自此,宁砚泠待刘一保更为不同,心里直将他当弟弟一般看待。而刘一保侍候宁砚泠也更为忠心,可以说眼里心里只她一个了。 这日,宁砚泠又在门廊上逗鹦哥,教它说话顽儿。这只鹦哥很有意思,还会背千家诗,想是以前的秀女所教。 正想着,只见远远的,管事嬷嬷带着另一个老嬷嬷来了,那个嬷嬷只身上穿的就比别个不同,通身气派也好得很,但嘴角有竖纹,看起来就不大平易近人了。 她见宁砚泠在门廊上逗鹦哥,脸色便有些不悦,对着管事嬷嬷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见管事嬷嬷就三步并作两步,只一下工夫,已到她面前了。 宁砚泠笑着问了声嬷嬷好,只听她道:“我的小姐,你怎么不在房里歇着,这会子左右的贵人小姐都在歇中觉呢。” 宁砚泠道:“前儿身体微恙,睡得多了,这会子倒不困。”话音刚落,她又转念想到,嬷嬷这么说意指她吵着左右了,于是补上一句:“左右屋的姐姐们应该也没有睡着,方才还听到她们房里有声响呢。嬷嬷这是特特来寻我们吗?” 说话这会儿子,那老嬷嬷已经过来了,听了宁砚泠的回答,只鼻子里一声冷哼。 管事嬷嬷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后娘娘跟前的教习嬷嬷——魏嬷嬷,特来给小姐们指点一下宫中的规矩。” 宁砚泠听了,便行礼道:“见过魏嬷嬷。”转而又朝管事嬷嬷道:“那我叫姐姐们出来罢。” 管事嬷嬷看了一眼魏嬷嬷,魏嬷嬷不语,她忙道:“这事哪能劳动小姐,老身来做罢。”说完,一壁扣门,一壁唤天字房的秀女们。 天字房统共十间,管事嬷嬷只唤了四号、五号、七号房的秀女,并六号房的宁砚泠,统共四人。 那三个秀女即便没有歇中觉,此时也都显出个眉眼饧涩的样儿来。 管事嬷嬷直唤了好几声,那三人方才缓过来,眉目重又有神起来。 宁砚泠自从那一事后,在这里直住了好几日,但左右的人是一概不识。 那天字房的秀女自进宫便是一人一间独住的,身份自然比别个儿不同。听说都是神宗时期的三公或三孤家的小姐,那些小姐们对宁砚泠的事也有所耳闻,琼玉闺秀对这些事自然不屑,连带着也看轻宁砚泠,加之宁砚泠又是后来才换来这天字六号房,她们表面上虽无轻慢之色,但平日里见到,只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宁砚泠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好在宁砚泠随父亲进京后,父亲仕途也一直不顺,这种冷遇也不是第一次受了,心态早就平和了。那些秀女以先来者自居,早就认识彼此,也序了姐妹称呼,抱团隔开了宁砚泠,既不问她名字——当然她们早打听到了,也不告诉宁砚泠自己的名字。是以宁砚泠每次见她们,也只得尴尬一笑。 这会儿,她们几个给太后宫里的教习嬷嬷押着,只得重新介绍了一番。 宁砚泠这才得知,四号房的小姐是神宗时期太傅傅百嗣的孙女傅卉莳,五号房的小姐是建极殿大学士粱弼的女儿粱卓玮,粱弼是神宗时期的少师,今上一继位,便召他入阁,粱小姐瞧着也比其他小姐神气些。而七号房的小姐名叫颜滢,生得极美,宁砚泠一见到便在内心感叹,她出身也好,是吏部侍郎颜呈的女儿。 这些人无论家世还是外貌,宁砚泠都自叹弗如。 但只一样,除了颜滢看起来有些冷漠,是性子上的冷淡以外,另外两位小姐都是故意无视宁砚泠,尤其是听到宁砚泠自己报了出身以后。没成想,魏嬷嬷听了只微微一笑,道:“宁小姐还不知道罢,宁大人升了。” “升了?”宁砚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魏嬷嬷道:“宁大人现如今是监察院佥都御史了。” 管事嬷嬷忙向宁砚泠道贺,宁砚泠依然有点儿懵。及至后面魏嬷嬷说的一些其他事情也都浑浑噩噩的没有听进去,只听的魏嬷嬷道,今日不过是初次见个面,待明日一早,她便要来训练宫规,这天字房的小姐们都是本次选秀的热门,务必要给太后娘娘呈上一个个仪态万千的秀女。 这“仪态万千”四个字又惹得几位小姐抿嘴笑,她们都出身上品,通身的气度就显示了她们父辈的官阶。只有宁砚泠从小在南方长大,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 晚上,刘一保又来送晚膳。宁砚泠抓住机会问他道:“你上次说有个好友是采买行当上的?”刘一保答是。 宁砚泠又道:“他可什么时候出宫?我有事想向他打听。” 刘一保问道:“是什么事?”宁砚泠便把下午魏嬷嬷来过一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更说了自己心中的疑窦:“父亲自进京以来,因为陈阁老的缘故,总受到排挤。平日里我们担心他入罪还担心不来,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听说他升了,还升了佥都御史,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刘一保笑道:“宁大人升了,你该高兴才是。魏嬷嬷既是太后宫里的人——我听说她是经年的老嬷嬷了,还是凌宜公主的教习嬷嬷——她说的话必是准的,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看宁砚泠蹙着眉,两手托腮的样子竟有点可怜相,便转而说道:“你要想知道,我让那小张儿尽管去打听便是了。”又安慰道:“小姐就是操心太过,这身体好容易好了,别又下心思了。” 宁砚泠道:“你哪里晓得,陈阁老是我父亲的业师,所谓树大招风……哎,不提了。”她只皱着眉,把玩着勺子,心不在焉地喝汤。 刘一保看了好笑,道:“小姐真是孩子气,心里有事都写在脸上。” 宁砚泠丢下勺子,大奇道:“我比你还大着两岁呢!还有,我父亲无端端升了官,我感到奇怪难道不应该吗?” 刘一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还请恕我直言,你想想,这天字号房里住的都是些什么身份的小姐,就算上次那件事你处理的对,但是身份桎梏你还是到不了这儿的。现如今你住在这儿,又蒙太后青眼,必是前朝发生了些什么。”他压低声音道:“我上次说了,景阁老和太后关系再密切不过,他现在虽然在内阁排行最末,但是陈阁老、梁阁老年岁大了,告老的话皇上是不会不准的。内阁排行论年龄,景阁老现在排最末恰好说明他年富力强。” “那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宁砚泠本就不感兴趣这些,根本没往深处想,只问了一句。 “小姐——”刘一保拖长了嗓子,“景阁老就算想当首辅也不能当光杆司令啊,总得有些自己的人吧。” 宁砚泠道:“不会的,我父亲连业师都不依附,会依附他?” 刘一保道:“也没说宁大人是去依附他,只是他现在可能需要广撒网。”宁砚泠摇头:“越说越离谱了,依我父亲的性子,他不会愿意的。” 刘一保听了虽然面上只笑,但他心中早就下定主意,不管怎么样,都要帮着宁砚泠。 第九章 偷听 过了几日,小张儿从宫外办了采买,果然带回了消息。 刘一保一收到风立刻就赶到宁砚泠这边来了。宁砚泠正伏案看着魏嬷嬷拿来的宫规要注,一边往纸上摘抄要点。 这宫规有一半倒也符合平日里那些大家的礼仪,像起身就寝的时刻,三日一休、五日一沐,晨昏定省等等;另外一半就是宫里的特制了,如:女官宫妃的品级、见面礼仪、平日活动的范围等等。 宁砚泠一习写字,一习感叹帝王家的风范果然不同凡响,突然听得一老妪话道:“小姐在嘀咕什么?”吓得几乎跳起来。这才发现原是刘一保捏着鼻子装老嬷嬷,立在窗前说话,宁砚泠顿时别过脸故作生气状。 刘一保一壁笑,一壁进来道:“小姐莫要生气了,原是我的不是。” 宁砚泠道:“你个小猴儿坏透了,我还道是魏嬷嬷呢。” 刘一保道:“小姐看书看得太认真了,我也是怕你伤神,这样顽一顽岂不松快些?” 宁砚泠只哼了一下,便又低头看书摘抄,不理他。 刘一保见宁砚泠不理她,便凑到她旁边笑着。只是他凑到左边,宁砚泠就别过脸看向右边,他再凑到右边,宁砚泠就转脸对着左边,横竖不理他。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宁砚泠心里好笑,面上假装嗔怪道:“你这个小猴儿真烦人!” 刘一保也假装委屈道:“我为着小姐的事情特特跑来,小姐倒怪起我来了。” “有什么事儿?”宁砚泠问道。 “当然是宁大人的事了——”刘一保故意拖长了音,宁砚泠果然着急起来,一连串地发问:“小张儿打听到了?我爹到底有没有升官?小张儿跟谁打听的?我爹是怎么升的?外头人都说什么了?” 刘一保却还在玩笑道:“小姐好歹一个一个问题问罢,这连珠炮似的,叫我回答哪一个?”宁砚泠也不管了,直拉他往另一张凳上坐了,一壁拉他袖子,一壁道:“我不着急,你慢慢儿说来。” 刘一保这才道:“那日,小姐才吩咐下,我就去找了小张儿,跟他交代了宁大人的事,叫他好歹儿细细打听着。” 宁砚泠听了连连点头,恨不能他一下子讲到重点。 刘一保道:“今儿一大早,小张儿就出宫了,他知我急,方才一回宫就借了个由头来寻我,将他打听到的事儿都告诉我了。” 宁砚泠忙问:“他跟谁打听了?都打听到什么了?” 刘一保道:”我也问了,就怕他打听的不真切。他偏说他宫外自有消息来源,真切的很,他打听到小姐刚进这秀女所没多久,宁大人就升了佥都御史,还说朝里人都说是陈阁老提拔的——那阵子陈阁老的车常常停在宁府后门口罢!” 宁砚泠听了以后,顿生疑窦,父亲那会儿刚来京都的时候,在朝为官的师兄弟们就劝他去拜谒业师陈阁老,父亲是断然拒绝了,这会儿怎么会和陈阁老有走动往来?难道……她咬了咬下嘴唇,心想,难道是为了我……这个猜测让她又恨又怕,她深恨自己还未出秀女所就已惹出了麻烦,她更怕正是此事影响了父亲,使父亲和陈阁老又牵在了一块儿! 刘一保见她脸色不好,知她担忧宁修远,便道:“小姐别担心,横竖现在还是好的,只要陈阁老还当得首辅,宁大人便不会有太大的挪动。” 宁砚泠叹气道:“我只担心自己不争气,带累了父亲。” 刘一保垂下眼,却把手掌按上她的肩头。宁砚泠知他也是安慰自己之意,便伸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不多时,刘一保告退,宁砚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书了,一时气闷,只想出去走走。 于是她起身,绣鞋却不经意踢到一硬物。她低头寻去,竟然是一块腰牌。宁砚泠猜想应是刘一保的,方才他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时候弄掉的,只是不知这腰牌是出入何处之证。宁砚泠捡起腰牌,正面背面均无说明的字样,只是錾着些祥云图案,并一个编号。 宁砚泠心想这许是件要物,转而想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取笑他这小猴儿,皮掉了牌,于是嘴角微微上翘。 宁砚泠将腰牌用丝帕包好,小心地贴着腰带收好。她看着日头还好,便决定出去走走。 门廊前有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可绕过那接近一人高的花篱,外边还有一个亭子。 现在天气转暖,花篱上遍开了各样的鲜花。宁砚泠想着父亲的事,不知不觉沿着小道,绕过了花篱,她回过神来,却听得外边亭子里隐隐有人说话,仔细一听,竟是刘一保和另一个小太监秦三立,刘一保常他唤做秦三儿。 宁砚泠正想走出去还他腰牌,却听见小太监秦三立道:“我看你是着了那宁小姐的魔道了,天天就知道往她屋子跑,你可知道外边多少眼睛正盯着你呢!” 宁砚泠听得秦三儿提她名字,心里直砰砰地跳,也不知怎么的就立住脚,将身子贴近花篱藏好,倒也不敢直接出去了。 只听刘一保道:“你瞎说些什么,说我倒还罢了,仔细带累宁小姐。” 三儿道:“嗬嗬嗬,这么快就护着了,是想靠人家带你出这个火坑呀!” 刘一保似着了恼,道:“出不出这火坑我自有主张,你想出去你自己找人带去!” 三儿又道:“那你讨好个不眠不休的为了啥?” 刘一保怒道:“我只按规矩服侍,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做什么讨好的事情了!” 三儿大抵也是怒了,冷笑道:“你自己坐下的,还用我来说吗?我且问你,你一大早地就跑去找小张儿是为的什么事?小张儿去了外头,你又巴巴地等了半晌,你还说你不是为了——哎哟”三儿话还没说完就呼痛,可能是被刘一保打了。 突然三儿喝道:“是谁在哪儿!藏头露尾的,快出来!” 宁砚泠一惊,以为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首尾,正待出去分辩一下,但是又觉得尴尬,一时情难自处。 却听见一阵枝摇花动,花篱那一头竟走出一个人,正是隔壁五号的粱卓玮! 第十章 纷争 梁卓玮本也藏身于花篱中,这时却被秦三立揭破,便不得不出来了。 她面上有些红晕,一半是偷听被揭穿后的含羞带怒,另一半是听到了这些宫闱秘话。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常态,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光天化日的勾搭不正经主子,还在这里说这些见不得人的话,还怕人听吗!” 刘一保和秦三立本以为是小宫女或是其他小太监,没成想竟然是天字房的秀女,还是粱阁老的千金,登时打算跪下请罪的,却不想听了梁小姐这一番责骂。 刘一保平时在宁砚泠那儿总是做小伏低的,但其实他并不是个好性儿人,方才三儿的话已经惹怒他了,这会儿梁小姐横插一杠子出来,本想请个罪了事的,却不想那梁小姐牙尖嘴利的,连宁砚泠也骂上了,顿时火又上来了。 于是刘一保便不拿正眼瞧她,还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儿哪有正经主子,嗯?莫非梁小姐上赶着要当我们哥俩儿的主子?得先问过太后娘娘,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那身蛱蝶衫!” 蛱蝶衫是宫中最末等的宫妃服色,刘一保此番话既是嘲弄梁卓玮的外表,又暗讽她连最末等的宫妃都选不上。 梁弼是神宗朝太子少师,今上一继位便召他入阁,平日里见面也只称粱先生。 而梁卓玮又是粱弼老年生女,多少年的尊荣早就惯坏了她的性子,她的样貌在秀女中只属平常,本就是她生平所恨之事,今日被刘一保当面指出来,她只恨得牙痒痒,此时似有一千句一万句话哽在喉头,但是身为秀女,竟然和太监吵架,实在是太掉份儿了。 更兼此事并无第三人,说出去也无人作证罢,只白白给那些人看笑话。于是她一声冷哼,扔下一句:“你们等着瞧罢!”便恨恨离去了。 秦三立胆小,直追上去道:“梁小姐莫怪!小奴给您请罪。”一壁喊,一壁去追,梁小姐早沿着小径回房了,他还在追到门外立着候着。 刘一保见三儿远远地追着那梁小姐去了,直到看不见人影,也哼了一声,却见花篱的另一边枝叶摇动,似有人隐在那里。这方才两下里的事情,早搅得他心烦意乱,便没好气道:“还有谁?出来罢!” 宁砚泠本怕被发现,便贴花篱贴得近了些,不想这会儿子早已腰酸腿疼,不得不稍稍挪动下身子。可这花篱生得密,枝叶交错,简直牵一发动全身,稍一动就整片一道乱响,这才被刘一保发现了。 她极不好意思地趔趄着出来了,秀发被花枝勾出了几缕,显得钗弹鬓松的。 刘一保的眼神竟有些愣愣的,等宁砚泠走到他面前,他才开口道:“小姐怎么也在这儿?” 宁砚泠答道:“我刚刚觉着有些气闷,便想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刘一保道:“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宁砚泠不愿尴尬,于是撒了个谎道:“方才刚走到这儿,就听到你叫我出来罢,想你是能隔墙视物了。”她本不惯说谎的,又想起他们几人的争吵,不觉霞飞双颊,眼睛更不敢看向刘一保。 半晌,未听到回答,于是复又抬起头。只见刘一保正楞楞地看着她,仲春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他的脸上,阳光下他的肤色莹白通透,更显得眉目如画。 就是这个模样儿,让宁砚泠从一开始便觉得刘一保长得像宁思瑶,实则天下的美少年都是钟灵毓秀,只是气质各有千秋罢了,而宁思瑶年少,刘一保也一派少年气,天真纯净的像是居住在云端上的美少年,这大抵是两人最相似的地方了。 刘一保看了会儿子,竟伸手替她把鬓旁散落的几缕秀发拢上去。他晓得自己僭越了,所以手有些微微颤抖。 终于,他们在阳光中的对视,是这座冰冷宫殿里一点点微小温暖的所在。 然而,他们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些金碧辉煌都是没有温度的。一声冷哼割裂了这个带有人情味的场景。 “哟,瞧瞧,这奴才的手都可以摸到主子头上了,这是哪门子里的规矩!”粱卓玮复又折返,还带上了傅卉莳和颜滢,秦三立跟在她们后面,此时悄悄地抬头,对着刘一保。 傅卉莳有些不好意思,她和颜滢本就是被强拉来的,只在一旁看粱卓玮发作罢。颜滢神色如常,她本就是个冷美人,脸上竟连一丝表情也无。 秦三立忍不住陪笑道:“梁小姐消消气儿罢,这原是我们的不是。”粱卓玮登时大怒:“谁许你们这些奴才说‘我们’的?”秦三立一时着急竟没有分辨这些字眼,结果又被粱卓玮抓住发作一番,一时无法,径自跪下求饶。 傅卉莳看场面不好看,劝道:“姐姐莫要和——”她并不说什么,只抬起手一指,接着道:“一般见识。” 粱卓玮仍要说什么,且被她一握臂膀道:“姐姐方才说,这起东西冒犯了你,依妹妹看,他们日日只在这院子里厮混,礼数上差一点想来也是常有的,姐姐何必动气呢?这宁妹妹不就和他们相处挺好?”说罢,拿眼看宁砚泠。 宁砚泠站在刘一保身边,顿时有些尴尬,却也倔强道:“我们姐妹自来这里,公明正道,什么都没挣上去呢,难保他日不是个家去的了局。这些公公嬷嬷们照顾我们,哪里又不尽心了呢?却惹来姐姐这番话!”她心里着实有气,话竟越说越重了。 粱卓玮本就耿耿于怀于相貌平平,听宁砚泠这席话,便觉有诅咒她落选之意,气个张目结舌,倒也不分辩了。傅卉莳听罢,想着尽快了结此事,便道:“宁妹妹也不要多心,方才粱姐姐说刘公公这里冒犯她了,才拉我们姐妹来看看,现在想来可能有什么误会之处。” “有什么误会呀?说来给咱家听听可好?”李公公的声音竟从众人身后传来。 第十一章 圈套 李公公的声音陡然从众人身后响起,大家的心里都惊了一惊,只粱卓玮转怒为喜,笑道:“李公公,您可来了。” 众人便知那李公公是她去请来的,但不知叫谁去请的。 李公公走到众人面前,身旁跟着个眼生的小太监。 秦三儿忙拉了刘一保给李公公请安,秀女们也各自行礼。众人内心皆怪粱卓玮行小题大作之事,故面上都淡淡的,内心皆在盘算,或如何将自己指摘出去,或如何遮掩,或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惟有粱卓玮极尽夸张之能事,打算将此事往大了造。她面带愠色,道:“回李公公,此事绝非误会,我们几姐妹都亲眼瞧见的。”她边说边用手指向刘一保道:“这个狗胆包天的死奴才,公然调戏宁妹妹。”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不知她何故用上“调戏”二字。“噗嗤——”,傅卉莳忍不住笑出来,忙用手绢掩了口鼻,轻声连道:“失礼了。” “我知道妹妹在笑什么。”粱卓玮冷笑道,“一个太监,竟然妄想秀女,哼!”她自顾自说得高兴,并没有注意到李公公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鸷。 刘一保气得抖然道:“梁小姐,还请您放尊重一点。”孰料这句话竟像点燃了炮仗似的,粱卓玮一连串道:“我怎么不尊重了!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来评判我了!你们方才拉拉扯扯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吗!” 傅卉莳一早拉了她袖子,道:“姐姐莫要激动,有话好好说,大家都看着呢。” 粱卓玮转过来,对上她的脸道:“方才他们俩拉拉扯扯的,你们没有看到吗!你们都是瞎子吗!还是嘴里塞上茄子了?怎么不说话!” 傅卉莳听她说得不堪,早一松手。粱卓玮正在激动,登时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也不管什么场面了,揪住宁砚泠和傅卉莳不放,道:“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宁砚泠不意被她突然抓住,挣扎着想要甩开她,刘一保此时也不管了,早上来捏住粱卓玮的手腕,逼迫她放开手。四人登时扭作一团。 “混账!这是不把咱家放在眼里哪!”李公公看着四人闹得不成个样子,便骂道。一旁的小太监并秦三立得了眼色,忙上去拉架。刘一保、秦三儿并小太监三人合力,很快就将粱卓玮她们三人分开。 粱卓玮此时已经急红了眼,不顾一切道:“李公公,您是我找来的,今天在这里,务必要给个公道!” “笑话!你们夹杂着半天说不清楚,这会儿还闹上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把这秀女所当什么了?好不好一次说个清楚,不然咱们就上太后娘娘那儿说去。”李公公手往下压,止住了还欲分辩的粱卓玮。 他的目光扫过四个人,落在傅卉莳脸上,道:“傅小姐,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傅卉莳缓缓道:“方才粱姐姐来敲我的门,说刘一保出言不逊,冒犯于她,她气不过,拉我们姐妹一同去找刘一保说理。” “哦——,那你们就一起来了罢!。”李公公说道。傅卉莳看了一眼粱卓玮,道:“我对她说,此事可以告知管事嬷嬷,交给她们说去。我们不必亲自去的,但是粱姐姐说气不过,等不及了,便拉我们一道来了。”说完便低下头。 粱卓玮听罢,鼻子里冷哼一声。李公公道:“那末你们后来看到什么呢?”粱卓玮抢着道:“我们姐妹几个走来,远远就看到这个狗奴才和宁妹妹两人拉拉扯扯,他的手还摸——”她伸手指向刘一保,另一只手扶了扶自己的鬓角脸庞,气得脸紫胀。 “你们可都看真切了?”李公公问向傅卉莳、颜滢二人。傅卉莳道:“远远的,看的不真切罢,不敢乱说。”颜滢从刚才便没有言语过,此时也摇摇头,道:“是了,看不清罢。”粱卓玮一听,登时脸色惨白,道:“你们这些人,胆小怕事!只知明哲保身!” 李公公摇头道:“两位小姐都说没有看到,兹事体大,梁小姐还请三思而后言。” 粱卓玮怒道:“那烦请公公治我个诬告之罪罢!”李公公笑道:“不敢不敢,粱小姐说笑了。”转而又正色道:“老奴多跑几趟也不打紧,但是太后娘娘是不喜秀女所吵闹的。” 粱卓玮听罢,也不说什么,抬脚就要回房。路过宁砚泠身边时,突然发难,猛推道:“让开!”宁砚泠一个趔趄,幸好刘一保眼疾手快地扶助了。 却听见“铛——”的一声响。众人定睛一看,宁砚泠的腰带里掉出一物。宁砚泠慌忙去捡,粱卓玮径自踢开她的手,踏住了那物。 刘一保怒道:“你干什么!”粱卓玮也不回答,只用脚去踢拨,只见掉落之物乃是丝帕裹住的一方腰牌。“这是什么?”粱卓玮喝问道,宁砚泠不答。 那跟着李公公的小太监赶忙捡起来,摘去丝帕,正反面一出示,便要呈给李公公过目。 那秦三立看清了腰牌上的编号,不禁脱口而出:“刘一保,这不是——”后面生生咬住舌头。 刘一保道:“不错,这是我的腰牌。宁小姐,你在何处捡到的?” 宁砚泠刚要回答,粱卓玮却道:“你们不要乔装了!连腰牌都给了,还说没有私相授受!” “这是我捡到的——”宁砚泠解释道。“捡到的何须用自己的丝帕包好?交给管事嬷嬷不就得了?”粱卓玮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做事如若光明磊落,又何须两人约在这里见面?” “你莫要血口喷人!”刘一保气得乱战,不顾身份悬殊,直接截住了她的话头。“这物件都有了,你们俩作何解释?”粱卓玮更得意起来,对宁砚泠道:“宁妹妹,你若问心无愧,何必将这狗奴才的物件贴身收藏呢!” 这话说得极为难听,傅卉莳一早扭转了脸不看她。宁砚泠听了她的话,脸色煞白,其余众人更是脸上五颜六色、包罗万象。 李公公道:“宁小姐,你说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砚泠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把事情推进了一个不可扭转的局面,不会有转机了,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人一起死,还是,一个人死罢。 其实,自从顾菡明触柱的那天,她就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是有点不甘心罢,自己的憧憬,父亲的希冀,都化作泡影了。闭上眼,眼前是瑶弟那年轻的脸庞,以后家里都要靠你了,拜托了……可那脸竟渐渐变成刘一保的模样,可惜了,和瑶弟一般儿大,是我连累你了。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她抬起头,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是我——” “是我强逼她的!”刘一保竟然抢先一步跪在李公公面前道,“宁小姐知书守礼,是我偷了她的丝帕,强逼她收下我的物件儿。方才粱小姐看得不错,是我借机调戏于她。”刘一保一口气说完,便低下头去,只道,“李公公请责罚小奴罢!” “咱家要不罚你,这宫里都没有规矩了。”李公公对一旁的小太监道,“传板子,打罢!”宁砚泠难以置信地看向刘一保,刘一保动了动嘴唇,分明是“别说话”。 宁砚泠心下知道,刘一保是打算牺牲自己来保全她了。慎刑司的太监很快便被传来,李公公道:“就在这儿看着打罢。”刘一保不等他人动手,便自己卧倒在刑凳上,那板子如疾风骤雨一般打在他的脊背上。 只听着一下又一下,板子是落在她的心上吗?宁砚泠心下大痛,却只捂住了嘴,她看向刘一保,刘一保也在看她,额头上虽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但是眼睛却弯起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她咧嘴一笑,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 宁砚泠再也受不了了,她跪在李公公面前道:“公公!求求您,别打了!今天的事是我的错!和刘一保没有关系,求您放了他罢!” 刘一保道:“不要!”一口鲜血喷出来。宁砚泠看了更是嚎啕大哭,不顾一切地从怀中掏出帕子,胡乱地去擦他的脸。还没来得及挨上,便被秦三儿拉开了,三儿悄声道:“小姐莫要说了,别搭上自己,那样一保哥就不值当了。” 宁砚泠爬过去,抱住李公公的腿道:“公公,求求您!”李公公抽出腿道:“宁小姐,使不得,不过是一个奴才罢了,何必呢?”宁砚泠道:“求公公放过他罢!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李公公笑道:“宁小姐您这样,有失秀女身份。”宁砚泠哭道:“秀女身份算什么,我宁愿未曾来过选秀,只求换他一命罢。” “真的?”李公公道,“您可想好了?”宁砚泠一习哭,一习点头 “李公公摆摆手,那慎刑司的两个太监便一起停了手,此时刘一保已是气若游丝。 “明日可就要面见太后娘娘了,这不参选的话还请宁小姐亲自对太后娘娘说罢。”李公公笑道,“把他拖下去罢,活不活,看他造化了。” 宁砚泠眼看李公公说出这话,刘一保垂着头被两个小太监拖着走,血从他那微张的嘴里滴落到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她哭到不能自已,一口气上来,登时眼前一黑—— 第十二章 退出 宁砚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面颊和枕头上都是湿的。 她感到心痛欲裂,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努力回想,回想,再回想……她依稀记起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伤心的梦,梦里有哭喊声,有淋漓的鲜血,有最痛的呼喊,还有撕心裂肺的恳求。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宁砚泠坐起身子,稍微一动,膝盖就疼得厉害,手抚摸着膝盖骨,似乎是肿了,自己是跪了?她暗自猜测。 手掌上也有擦伤,皮肉绽开的伤,难道是跌倒了?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过?好像满心都流满了眼泪,眼睛也疼得厉害。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刘一保来过了吗?真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刘一保的时候,突然眼里又涌出泪来,眼睛疼得厉害,这泪竟然是冰凉的。 难道是刘一保发生了什么事情?宁砚泠一用力回想,头就疼得厉害。于是她复又倒回床上,她要等一个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来。 此时已经是深夜,窗外的星光透亮,照着房间里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纱。耳边只有夜漏一点一滴的声响,标志着长夜未尽,离天亮还很漫长。 突然,窗框上有人轻轻扣了一下,来人隔着窗纱问道:“小姐,您醒了吗?” 宁砚泠连忙披衣坐起来,答道:“我醒着呢。”说罢,便轻轻打开门,一边招呼那人进来,一边就打算拨火点灯。 “小姐,别点灯罢!”那人急忙阻止,“现在二更天,灯一亮,上夜的老嬷嬷就该发现了。” 宁砚泠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看了看,小声惊呼:“秦三立,是你!刘一保呢?” 秦三儿哭道:“一保哥怕是不成了,抬回去后李公公也不许请医看伤,一保哥从黄昏开始就发烧,烧得滚烫,怕是熬不过这道坎了!” 宁砚泠听了,心下只一片迷茫,喃喃道:“刘一保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秦三儿听她这么说,顿时就止住了哭,冷笑道:“小姐好记性,一保哥几乎为你死了,你这会子就忘得一干二净!依我看,一保哥也是白操心,白送了这条命。” 宁砚泠听罢,只觉得心痛难耐,哭道:“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醒来就在这里了,你行行好,告诉我罢!” 秦三立端详了她半日,见她不似作伪,便道:“是了,小姐下午哭得昏过去了,或是一时迷了神智,记不得也是有的,刚才是小奴冒犯了罢,还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宁砚泠哭道:“三儿,你平时和刘一保最好,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秦三立见她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于是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但凉亭里的那段,他并不在场,因此也不知道,就没说。 宁砚泠这才知道粱卓玮去李公公那里告了刘一保冒犯她,等李公公赶到时,自己恰好和刘一保在一道,于是刘一保又被诬陷调戏自己,再后来,从自己身上掉下来一块刘一保的腰牌,粱卓玮便逼自己承认和刘一保私通,刘一保为了保住自己,直认了调戏自己的罪,被李公公传来了慎刑司,打了个半死。最后,自己答应李公公放弃选秀,这才不打的。 宁砚泠听了这些,仿佛有旷古的长风吹过胸臆。怎么会到这一步田地呢?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秦三立见她半天不言语,便从怀中掏出了她的丝帕,道:“这是小姐拿来包腰牌的丝帕,李公公的小跟班小德子和我有旧,后来他偷偷还我的的罢。” 宁砚泠接过丝帕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只听秦三立道:“小姐糊涂,怎么能用自己的丝帕包呢?还带在身上,这下是彻底说不清楚了。” 宁砚泠点头道:“你说得对,是我害了刘一保。”说罢,泪如雨下。 秦三立见宁砚泠哭了,也哭道:“我不知一保哥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但是你是秀女,他是个公公,身份、地位都不匹配,你们不该如此的。”宁砚泠哭道:“我只拿他当弟弟看,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只因他长得,实在是瑶弟脱了个影罢。” 三儿哽咽道:“那是我那傻哥哥自己的糊涂想头,自从你进这屋,他专门服侍你以后,他是一颗心都在这里了,别人一天跑个两三回罢,他是四五回、七八回的跑。” 宁砚泠边哭边道:“这傻孩子,我确实和他打听些消息,没想到他的心这么实在。” 秦三立勉强止住哭,用手拭泪道:“所以宁小姐,求你行行好罢,这帕子你拿回去,明日太后娘娘那里的选秀,求你一定遵守承诺,一保哥整条命都这里了。你落选回家,他就有活路;你若选上,他必然是死路一条了。” 宁砚泠也哭着点头道:“定当如此。”之后,宁砚泠嘱托秦三立尽量照顾刘一保,趁着月色,秦三立又匆匆离去。 窗外,月色依然,宁砚泠却无法再次入睡了。 送走秦三立后,她便开始收拾东西。她找出了入宫时所带的那个小包裹,将自己的东西细细地理进去。整理完后,她从包裹中拿出那套她入宫那天所穿的衣服,换下了身上的宫装,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卸下发簪钗环并耳坠子,小心地收藏在妆盒中。 她将所有这宫里的东西都留在了宫里,身上的一切都是自己初入宫的模样。收拾停当后,她将那块丝帕仔仔细细地叠好,收在前襟里。随后,坐在桌前,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黎明总在长夜最黑暗的时候到来,微光中,宁砚泠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她已经枯坐了一夜,这天光,对她来说,来得是太迟了些。 管事嬷嬷来叫的时候有些惊讶,她看宁砚泠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半点儿宫中的配饰也无。但是她也没说什么,毕竟每次选秀,总有人独辟蹊径,她早就见怪不怪了。她只是提醒了宁砚泠一句“路是自己选的,不要带累旁人。”宁砚泠点点头,并没有回答。 太后住萱室殿,萱,本就是代表母亲,而萱室殿恰好代表了今上的一片孝心。所以,它极尽碧丽堂皇,外观、内饰无一不美,网罗了天下奇珍尽在内,供太后赏玩。 秀女们在内心感叹萱室殿的富丽,有人甚至幻想选秀入宫封嫔册妃,诞下皇嗣继承大统,那么有朝一日也将入主这萱室殿。这将成为她们在往后的日子里连绵不绝的动力。而此刻,她们只能三个人或四个人一排,等待着命运的审视或是垂青。 李公公亲在正殿外唱名,唱到名字的便几个人排成一排,一道入殿内面见太后。等唱到宁砚泠的名字时,是她和傅卉莳、粱卓玮,还有颜滢一起。 她们四人在小太监的指引下,缓缓进入正殿,宁砚泠和颜滢位于两边,傅卉莳和粱卓玮站在中间。四人进入正殿内后,也不敢抬头,只低着头向太后娘娘行礼。 待到太后娘娘道:“都抬起头来罢。”四人这才抬起头,也不敢直视太后,只瞧着太后的裙子罢。但见一旁有一双镶嵌着如龙眼般大的珍珠的绣鞋,那双小脚并起来打了翘,只听见一个比黄鹂还清脆的含着笑的说话声:“母后,她怎的穿着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太后道:“敏儿,不要胡闹,你且静静地看罢。”那声音似在撒娇:“那可不成,我要帮皇帝哥哥把把关的。”“好罢,我的儿,你想问便问罢。”太后娘娘拗不过,便道。于是,那个俏生生的声音道:“最左边的,你且抬起头来。” 宁砚泠听着她在叫自己,便稍微抬起点头。只见紧挨着太后娘娘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未脱,一派天真,想来就是今上的胞妹——凌宜公主。 凌宜公主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宁砚泠答道:“臣女是佥都御史宁修远的女儿,臣女名叫宁砚泠。” 凌宜公主想了想,道:“佥都御史是个什么官儿?怎么没听说过,和左右都御史一般大吗?”宁砚泠回答:“回公主话,佥都御史只是四品。” 凌宜公主道:“那难怪,平日里皇帝哥哥也不打提起罢。”她复又问道:“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不是宫装罢。” 宁砚泠回答:“回公主,这是臣女自己的衣裳。” 凌宜公主好奇道:“外边的人都这么穿罢?你为何不穿宫装?” 宁砚泠道:“回公主,外边的女孩儿按各自身份不同,着装也会有所区别,这是臣女在家时的穿着,臣女之所以没有穿宫装,是因为臣女已经打算好,退出选秀。” 此言一出,连太后也忍不住发问道:“为什么?说来听听。” 宁砚泠想了想,道:“臣女的父亲送臣女参选,原因有二,一是按例,臣女也该来参加选秀;二是臣女的父亲希望臣女能做出有利于国家社稷之事。”说罢,她复又跪下道:“但是臣女想要退出原因也有二,一是臣女在宫中这两日,感觉自己颇不及众灵秀姐妹,选秀一事事关国体,臣女愚见,当由德者居之;二是臣女父亲只有臣女一人,臣女此番进宫,父亲未免膝下凄凉,臣女为人子女却不能恪尽孝道,侍奉父母,反而去乡离家,入宫参选,连对自己的父母都做不到孝,又怎能在宫中尽孝尽忠呢?” 宁砚泠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太后听了,幽幽叹道:“敏儿,母后只希望你也能有宁姑娘的这份心。宁姑娘,你起来罢。”宁砚泠缓缓起身,却听见太后道:“你父亲的事,哀家会让皇儿安排妥当,你就留在宫里,给我的敏儿当伴读罢。” 第十三章 伴读 太后娘娘竟然当场就指了宁砚泠为凌宜公主伴读。众人心里俱是一惊,尤其是宁砚泠。 虽然早听刘一保说过,秀女面见太后娘娘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莫说今上尚未大婚,即便是有了皇后,这九州大地上最尊荣的女人依然是太后娘娘。 她那金口一开,封嫔册妃也只得平常。而今只是指个公主伴读,根本就是寻常小事。 这么个结果,宁砚泠一时竟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日她才答应了李公公要退出选秀,来换刘一保一命,现在这么个结果,算是违背承诺吗?那么李公公是不是也可以不遵守昨天说过的话,不放过刘一保呢? 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太后见她定定的,也不谢恩,面上倒没有显出不快,反而笑道:“是个实诚孩子,小门小户可怜见的,陈嬷嬷,带她下去安排一下罢。” 原本立在太后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连忙过来,隔着袖子掐了她一下,宁砚泠这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早有知机的小太监报于门外了,因此李公公也忙进来贺喜:“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凌宜公主,老奴早在这秀女所就瞧着了,这宁小姐是顶拔尖的,太后娘娘识人,果然最具慧眼罢。” 李太后笑道:“瞧瞧,明明在夸哀家,倒先夸上你自个儿了。”李公公忙笑说不敢,一面对着宁砚泠笑得一脸慈祥,昨日的生死之约仿佛不存在一般。 宁砚泠不敢问,心里只管忐忑,看着李公公的眼神带上了恳求。 李公公看着宁砚泠笑道:“恭喜宁小姐,老奴想着,这也是你最好的去处罢。“说罢,转向太后笑道:“老奴又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嘴了。” 太后又与他笑谈几句。陈嬷嬷便带了宁砚泠告退,也不知其他三人的结果如何。 陈嬷嬷倒也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宁砚泠跟着她,也不敢问一个字,心下又打了半日鼓。 陈嬷嬷直领她进了偏殿后的一间厢房,道:“宁小姐,以后你就住这里罢。” 宁砚泠道:“劳动陈嬷嬷了。”陈嬷嬷道:“不妨事的,你只今后好好地侍奉公主读书便是。”随后又指点了宁砚泠何处置物、何时洗漱、日常排班等等,随后留宁砚泠一人在屋中归置,只交代好午后另有人来同她讲伴读之事,便离开了。 宁砚泠看了看房间,这只是偏殿后的一间厢房,左右还有七八间,想来也是住着萱室殿里的侍从罢,但是房间布置却比秀女所的天字号房更为精致,可以说是一副皇家气派了。 听说今上最重仁孝,生母的寝宫里一应都是好的,吃穿用度都是宫中最上等的,连带着下人也沾了光,这窗上糊的纱、床上挂的帐子,都是上贡里的上等,而房内家居摆设也是精致富丽,真是奢华莫过帝王家。 而今上的孝心,想来真是令人感慨,大抵是人世间最高的母慈子孝罢。宁砚泠暗自感叹,虽然是答应了李公公要退选,但是方才与公主的交谈也是肺腑之言。 自入宫以来,已经两次卷入这样的明争暗斗,自己也灰心了数次,况且离家后更感家人珍贵,每一次生死关头,心里最挂念的原来都是父母啊! 只可惜,帝王家想要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宫人们就要父母子女如隔云端了。 宁砚泠这么想着,突然间门又被推开了,还是陈嬷嬷她道:“宁小姐,老身再来啰嗦一句,换上宫装罢,这宫外的衣裳还是趁早换了。” 宁砚泠答应着,待她走了以后便开衣柜找衣服。柜子里衣服都是全的,春夏秋冬,四时冷暖,一应俱全。 只看着半新不旧,也许是以前的人留下的罢。好在选秀女的第一关把持得很严,秀女们身量高低,体型胖瘦都差不离,因此同年龄段的宫装都是适穿的,特特做给一人穿的新衣裳恐怕是要等到有了份位以后了罢。 宁砚泠一边感叹着,一边换上了宫装,喜气的颜色,却衬得她的肤色有点苍白,这两天是发生太多事情了,她对着镜子敷了些胭脂,这才稍稍好些。 午后,她独坐在窗前,看着院里的两棵杏树,枝头已经挂满了一簇簇的杏花。 诚然,命运无常,但是自己还是要继续前行罢。 她暗自摇头,在这深宫之中,人就如同这枝头的杏花,开得好时浓烈,一旦坠落便不复存在,而来年枝头依旧是春意闹。那么多比花朵还娇艳的女孩儿,都争着在这深宫里绽放,可惜这宫里从来不缺青春少艾,有一日是你年华老去,然总有女孩儿正值芳华。 这样的命运,值得赌上自己的一生吗?值得,只要能帮到前朝的父兄,就有女孩儿值得;只要能自己登上那荣华富贵的云端,就有女孩儿值得;只要能获得永不朽的爱,哦,惟有这个是这里不存在的。 想到这里,宁砚泠的嘴角挂上一丝苦笑。也许真爱是这深宫里唯一的奢侈,永远的求不得罢。她摇头,正感慨自己联想到了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却听得院里响起了脚步声。 来的是一个着宫装,面容妩丽的女孩儿,年龄看上去和宁砚泠差不多大。 她圆脸蛋,面颊上有笑涡,显得笑容可亲。她一来就攀住了宁砚泠的手,她的手温润柔软,仿佛暖玉一般。她笑道:“可算见着宁妹妹了,早就听陈嬷嬷说起了。”接着她又介绍自己,原来她是太后跟前的侍女,唤做橙心。 她笑得甜,问宁砚泠可有小字。宁砚泠的小字是濯卿,但是鬼使神差的,她竟回答没有。于是橙心道:“明日见着公主,她必要问的,那就让公主给你起一个罢。”说罢顽皮一笑,又道:“哎呀呀,我可叫你什么好?” 宁砚泠笑说直唤名字就好,她从小在南方进学,闺名早就不是秘密了,对于直呼其名早已习惯。 橙心倒有些不习惯,试着叫了好几声“砚泠”,方才好些。 第十四章 当差 两个人彼此序了年岁,橙心略大几个月,便笑携宁砚泠的手,口称“妹妹”。 宁砚泠也改口称“姐姐”,难得的是,橙心虽然在太后跟前侍奉,但并不拿大,且为人天真,喜怒都写在脸上。 宁砚泠经历了两次有惊无险的圈套,现在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阶段,但橙心为人开朗,毫无隐瞒,惟有在身世上有些支吾,只说父亲是吏部一个小官儿。 宁修远初到京都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宁砚泠很是理解在闺秀们交往时,对于父亲的官位不是那么高的女孩儿,总不愿述其详的心理。因此反而觉得橙心可亲,于是两人亲密,至此不表。 至晚,陈嬷嬷差了一个小丫鬟青儿来请宁砚泠去用膳。 萱室殿的仆从众多,即是是吃饭也要分作两班,太后娘娘钦点了宁砚泠作公主伴读,即赞善,秩正五品,因此她须与同样品秩的宫人女官一道用膳。 太后娘娘身边地位最高的就是宫令陈嬷嬷,掌管萱室殿内外一切事务。在她的安排下,宁砚泠在掌灯时分,由青儿指引,到了厢房后的一间小厅。 小厅内也没甚么人,青儿道:“宁赞善,今日安排得迟了些,令侍姐姐们大抵都用完膳了,奴婢再去催些饭来给您用,您且在这儿等上一等。” 正说着,橙心带着个捧着食盒的小丫鬟来了,刚才的话她都听在耳朵里,因笑说:“恰好妹妹也在这儿,如不嫌弃,用我的罢。” 又笑着对青儿说:“你这个小丫头又糊涂了,太后娘娘今日才指了宁妹妹做赞善,掌事嬷嬷和司记都还未做事,小厨房又哪会备膳?“ 说毕又打发青儿回去,一手携了宁砚泠坐下,道:“今日妹妹的事还未造册,这小丫头哪怕去催饭呢,也不知能催来什么好的。妹妹如不嫌弃,不妨跟我一块儿用点?” 宁砚泠忙说不敢,这边小丫鬟已经开始摆饭了。 菜色都挺精致,比起秀女所又好上几分,且红绿分明,色泽鲜亮,宁砚泠看了倒真觉腹中饥饿,于是也不再客气。 橙心让小丫鬟给宁砚泠盛上薏米粥,那粥是用牛奶熬的,熬得恰到好处,和上杏仁糖散发着清香,小菜中更有一道鸡圆,是斩鸡脯子肉做成的,嫩如虾丸。 宁砚泠吃了两个鸡圆,并鲜炒时蔬,更是喝了大半碗薏米粥。 橙心见了抿嘴笑道:“今日好早晚了,倒不妨事,明日早膳千万别用多了。” 宁砚泠听了,脸泛上来红,她胃口一向很好,也不大掩饰,今儿听橙心这么说,想来是自己吃的多了。橙心吃得很少,每样菜只略尝了尝,便命小丫鬟收拾,她则与宁砚泠两人坐着慢慢吃茶。 宁砚泠用完膳,看小丫鬟收拾,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往日这个时候,刘一保也这样忙碌着。 一时心中又痛,只是不知道刘一保现在怎么样了。昨日秦三立说他病着,怕熬不过去,她听了心中早就又急又痛,无论如何刘一保这事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他真的不好了……宁砚泠不敢再想下去,脸上早就染上了愁容。 橙心看出来了,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宁砚泠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橙心又道:“莫非是在思念家人?每个月初八,是可以带信出宫的。”宁砚泠没有回答,橙心又说:“书信是要经过检查的,妹妹如果有话不方便写在书信里,也可以托人带,我识得一个采买行当上的公公。” 宁砚泠的眼睛亮了亮,她想起了采买上和刘一保要好的小张儿。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和橙心说,一时间眼神又黯淡了。 橙心眼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妹妹如信得过我,告诉我便是,如不是很难办的我都会替你办到。横竖我们姐妹以后一起在这里共事,你的事理当是我的事。”一壁说,一壁又携起宁砚泠的手。 宁砚泠听她这么说,又是感动,可内心复又转到先前发生过的事情上,又不敢真的信她。 橙心见她眼睛亮晶晶的,但是半天不说一句话,于是道:“没事,妹妹不方便说也不打紧,今日早些回去安置罢。在太后娘娘宫里比秀女所要起得早,明日恐怕天不亮就要起身的,睡着轻些,注意着小丫鬟来唤门,别老不醒的叫她们进去唤了,这帮子小丫头鬼的很,面上不说,心里就轻视你些。” 宁砚泠承她说了这么多体己话儿,又是一番感谢。于是回到房中,那陈嬷嬷又差了个小丫鬟来给她送水,服侍她洗漱躺下。 宁砚泠躺在床上,这是她进宫以后的第三个住所了,她预感要在这里住很久很久,透过窗纱,她看到窗外月明星稀,她想起刘一保,她还不知道刘一保现在怎么样了,她想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到刘一保的消息,明天天亮以后,再去想办法……迷迷糊糊的,她睡着了。 和橙心说的一样,翌日凌晨,窗外就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宁赞善,可以起身了。”那声音轻轻的、凉凉的,渗进了宁砚泠的梦境,将她的梦境撕出一道裂痕,透进了现实世界的气息,于是她醒来,回道:“晓得了,这就起,谢谢。” 窗外脚步声复又远去了,宁砚泠起身,东方都尚未泛白,她从暖壶里倒出水来洗漱,随后梳头、更衣,等小丫鬟再来的时候她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小丫鬟跌足道:“赞善怎么不等等奴婢?”宁砚泠道:“这也没什么,我自己弄也可以。”小丫鬟犹自道着“不合规矩”、“不能让管事嬷嬷知道”之类的话语,宁砚泠只得笑道:“晓得了,明日等你便是。”而后小丫鬟便引着她去往前头。 一路上,小丫鬟告知宁砚泠,等见过凌宜公主,正式序了名份,管事嬷嬷就会让司记将她的身份正式记下,到时便会有公公去她家里宣旨,她即正式成为赞善,在公主处当差。 第十五章 回眸 东方渐渐泛白,整座碧丽堂皇的宫殿仿佛被镶上一层淡淡的金边,此刻的空气格外清冷,一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宫人。小丫鬟道:“宁赞善,昨夜睡得可好?”宁砚泠回答挺好,小丫鬟又道:“太后娘娘宫里不比其他地方,起身都早,赞善要觉得困,日后可以早点歇息。”宁砚泠感到奇怪,宫里各处起身时间都不一样?小丫鬟笑道:“陛下上早朝前会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所以太后娘娘这里起身都要早,洒扫庭除等晨间工作都得在天亮前早早地弄好。”宁砚泠点头道:“原该如此。”两人说着话便来到太后寝宫。 此时太后娘娘尚未起身,二人便立在廊下等候。接近太后寝宫的地方,虽然人来人往,但是并没有什么声响,不要说交谈了,连脚步声都是微不可闻。小丫鬟用眼神示意宁砚泠再靠边一点,两人立在廊下,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只听里面道:“太后娘娘起身了。”于是那门前原立着的两排宫人便鱼贯而入,宁砚泠不知是否该上前,小丫鬟一拉她袖子,反而更往后退了一步。她见宁砚泠神色疑惑,便悄声道:“姐姐们要先服侍太后娘娘并公主殿下洗漱,等叫了我们再进去罢。” 果然又过了一刻钟罢,里面就有老嬷嬷出来叫:“请宁赞善入内。”宁砚泠心下打鼓,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样的安排。她跟着老嬷嬷往里走,穿过两间外间,才算入内。到了第三重门前,那老嬷嬷对着门口道:“宁赞善在门外候着了。”里面便有个声音道:“请进来罢。”老嬷嬷对宁砚泠使了个颜色,门便开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宁砚泠不敢抬头,只看着脚下的菱形花纹密织地毯,越往内走,那花纹便越繁复。 到了西间门口,已经是太后卧室的外间了。那老嬷嬷也不进去,只在门口立着,宁砚泠也跟在后面。老嬷嬷隔着门道:“宁赞善来了。”里面门打开,竟是橙心,宁砚泠还没开口,橙心便作噤声状,随后又笑着道:“嬷嬷劳动了,宁赞善请进。”于是那老嬷嬷便留在门外,宁砚泠随着橙心一路进去。刚踏进门槛,早有小宫女进去通报,橙心便带宁砚泠进里间请安。只见里面站了一圈人,有嬷嬷、宫人,还有几个相貌姣好着宫妃服色的女子。太后坐于一紫檀透雕卷草纹圈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大司饰给凌宜公主选簪子。宁砚泠到了太后跟前,便跪下请安。太后正式令宁砚泠为凌宜公主赞善,大司记在一旁记下,又命掌事嬷嬷传于九门之外,去宁修远府上宣旨。宁砚泠谢恩后暗自想道,父亲原想自己能伴君,没想到自己竟做了赞善。今年若选定了九嫔,自己估计伴读几年后就出宫了罢。正这么想着,魏嬷嬷又接她起来正式拜见公主。凌宜公主果然问道:“宁赞善可有字?”宁砚泠道:“臣下无字。”凌宜公主道:“我替你起一字可好?”宁砚泠还未来得及回答,太后便道:“敏儿又胡闹,无字便无字了罢。”凌宜公主顿时嘟起小嘴道:“人家刚想了一个好的,母后又偏说敏儿胡闹。魏嬷嬷你说敏儿有没有胡闹?”魏嬷嬷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道:“老身要说公主想的必是好的罢,太后娘娘又要怪老身偏疼公主了。”太后笑道:“都是你们宠的她。”众嬷嬷都笑着请罪,太后又转过来对宁砚泠道:“好孩子,哀家看你是个好的,平时帮哀家多劝着点,别尽惯着,有什么事只管来跟哀家说罢。”宁砚泠忙答应着,众嬷嬷又凑趣说了话,正满屋子笑声。 只听门外来报,陛下来请安了。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得小太监来报,太后淡淡道:“请皇儿进来罢。”宁砚泠正想着是否要回避,但见满屋子的人都不动,便也立着不动。那四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早打开了,一屋子嬷嬷、女官、宫人都跪下了,宁砚泠也忙跪下。只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儿臣给太后娘娘请安。“那声音中透着一丝清冷,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似的。太后也只淡淡道:“皇儿起来罢。”一旁的凌宜公主也给皇兄请安,随后满屋子的人都跟着起来了。宁砚泠虽然起来了,但也只眼观鼻,鼻观心罢。只听得太后道:“昨儿选秀哀家看了半天,选定的名册皇儿可都看过了?”楚皇道:“儿臣看过了,太后娘娘辛苦了。”太后道:“哀家现在也没什么可求的,就愿后宫能有人早日诞下皇嗣罢,哀家就算去见先帝也无愧了。“这话说的,宁砚泠心想,这对母子说话好生别扭。果然,旁边的老嬷嬷都劝开了,连说太后娘娘太操心罢,又给楚皇说好话,说陛下如何懂事孝顺,夸太后娘娘教导有方,又说到凌宜公主……太后突然道:“佥都御史宁大人如何?”楚皇道:“宁大人敢言,很好。”太后指宁砚泠道:“这是他家的女儿,今年也是秀女,哀家看着好,便指给敏儿做伴读了。”宁砚泠感觉楚皇的目光似乎朝这边看来,也不知要不要行礼,头却更低了。只听得楚皇道:“太后娘娘安排便是了。”太后懒懒道:“皇儿前面事多,快去罢。”于是楚皇便告退了,宁砚泠这才抬起头来,但楚皇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立刻又低下头。待楚皇走后,太后已是意兴阑珊,将众人都遣散了,只留公主用早膳。 橙心经过宁砚泠身边时,悄悄地一拉她衣摆,宁砚泠便跟着她出去了。两人一道走到昨日用晚膳的小厅,早有小宫女送来了早膳,又来了几个同她们一般品秩的女官宫人,三三两两找了桌子坐好用膳。不过片刻,便都用完膳走了,只留下宁砚泠和橙心。宁砚泠踟蹰着要不要走,橙心比了个“太后娘娘”的口型,又悄声道:“今日不开心,估计早膳会用得久一点,妹妹等绿袖这小丫头来叫了再去罢。”宁砚泠奇道:“不开心不是该吃不下饭么?”橙心贴着她的耳朵悄悄道:“总是要哄一哄的,这就费时了。”说完狡黠地笑。两人还想继续聊,绿袖果然来了,宁砚泠便跟着她走了。 第十六章 读书 话说绿袖来叫宁砚泠上前边儿去,宁砚泠便跟着她走了。一路上,绿袖倒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宁砚泠“噗嗤”一下就笑了,绿袖不依不饶,问道:“赞善姐姐笑什么呢?”宁砚泠笑道:“你橙心姐姐说你顶顶爱说话,刚吃饭的时候,她说,谁要和你走一路,背后能撒一路的话。我刚刚和你一路走来,想想,真和她说的一样。”绿袖不干了,嗔怪道:“这可是胡诌了,我们这些姐妹加起来也没有橙心姐姐一个人的话多。”宁砚泠道:“你这么编派她,仔细她知道了。”绿袖笑嘻嘻道:“姐姐不说她不就不知道了。”宁砚泠摇摇头,道:“别的我不知,但是话多了总不好,祸从口出。”绿袖道:“姐姐言重了,说真话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哦?”宁砚泠若有所思道。“姐姐你且信我罢。”绿袖眼珠转了转,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你可想知道?”宁砚泠心下奇怪,绿袖和她竟也称起你我来了,莫非……于是她忙道:“你说罢!”绿袖故作神秘道:“我刚刚听陈嬷嬷说要指个小丫鬟服侍你,你猜是谁?”宁砚泠便故意猜青儿等人,绿袖拍手道:“我就知道姐姐猜不到,其实是我罢。”宁砚泠笑道:“那甚好,我们姐妹也算投缘。”绿袖笑起来,那话更是说个没完。 果然,到了前边儿,就见陈嬷嬷站在那里,道:“宁赞善可来了,等会儿陪公主上课罢。”宁砚泠忙问需要做些什么,陈嬷嬷便一一说了,末了,道:“赞善是五品,论理身边也该有个人,老身回了太后娘娘将绿袖给你罢。”便叮嘱绿袖好生服侍,宁砚泠和绿袖忙跪下谢恩。随后两人便跟着陈嬷嬷到了书房门口。书房本应设于北苑,但由于太后疼惜公主,便只在萱室殿正殿后指一房间为书房,供公主读书。此时,凌宜公主还未过来,但她身边的兮紫早带着一个小丫鬟就来了,兮紫是公主身边的典侍,也有从五品,见了宁砚泠笑道:“以后可就和姐姐一起共事了罢。”宁砚泠也笑着谦虚道:“姐姐在公主身边日久,很多事妹妹还要多请教你。”更说了一些相互扶持关照之语。 三人在门外等了不多时,凌宜公主便施施然而来,后边不远处就跟着几位公侯家的小姐,年龄都在十岁上下,都是给公主作伴读书的。只因着凌宜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其他公主俱大她好几岁,且都已出嫁。未免独个儿读书孤单,太后便召了几位公侯家的小姐,聊充寂寞窗下。这几位公侯家的小姐也在稚龄,比公主还小一二岁,读书也不过应个景,并不上心。公主在书房正中间的一张几旁坐下,绿袖和兮紫带来的小丫头碧绦早收拾出一张小几,放在公主位置的斜后方,给宁砚泠坐了,右边后面便是几位公侯家的小姐,几人均不动手,俱由小丫鬟研墨、翻书、蘸笔。 宁砚泠翻了翻案头放的几部书,不过是春秋并三传罢了,自己在家早已读过,方才听陈嬷嬷讲,赞善也无甚事,只读书的日子陪公主读书罢,若少师提问,也可代公主回答,当然也要辅助公主完成少师布置的功课,若公主喜欢,下午也可陪公主或休息,或游乐,至掌灯时分,便可告退。过几年,待公主出阁,可自行婚配,或是由太后指婚。这样的了局,在同期秀女中的命运也算得上好的。宁砚泠刚想着虽然进了萱室殿,反而是一事不知了,也不知其他秀女如何如何,而刘一保那头,更是没有消息,不禁内心暗叹。 宁砚泠只顾自己想事情,没有注意顾子白已经进来了,顾子白年少盛名,科举上榜后就进了詹事府,任少詹事。詹事府本管东宫教育事,但如今楚皇尚未大婚,更无子嗣,因此在太后的提议下,詹事府便先管凌宜公主的课业。 顾子白先向众人问好,众人也都回礼。很快,他就发现了宁砚泠这副生面孔,但看她还愣愣的似乎在想心事,便心中不悦。本来公主与公侯小姐读书不过就应个景,自己教得颇费心力,学生却学得三心二意。现在眼见着又来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已经十五岁上下的小姐,便猜到是公主赞善,顾子白想着宁砚泠必是官家小姐,来陪公主读书好自提身份,也可嫁得更好。心中便很是不悦,于是有心要难上她一难,便道:“今日我们继续读左传。“便翻到《郑伯克段于鄢》一篇,一行读,一行讲。过了不一会儿,他问道:“臣可讲清楚了?”公主只微微点点头,公侯小姐们也轻若蚊咛道:“清楚了。”只宁砚泠不明就里,道:“先生讲得很清楚罢。”声音又响,闹得右边几位小姐早捂嘴偷乐了。顾子白叹了口气,道:“那你来说说这其中是非罢。”宁砚泠道:“下官不敢在先生前妄自评断,不过是一点浅薄的见识罢了。”说完合上书,又继续道:“郑伯与共叔段之争,实则起源于武姜。”顾子白笑道:“女人只注意到女人罢。”宁砚泠道:“先生这么说,未免太失身份。郑伯与共叔段兄弟不睦,其实根源在武姜那儿呢。父母偏心,有心偏袒,才造成兄弟不睦。若从小便教育好了,兄友弟恭,便没有后来那么多的事情了。”顾子白听她反驳,起先生气,而后却哈哈一笑道:“有趣,你想得多罢。”宁砚泠毫不客气道:“是先生想少了罢。”顾子白点头,道:“你已读完《左传》?”宁砚泠道:“实不相瞒,春秋并三传,下官都已读过。”顾子白道:“那也无妨,每读一遍,都会有些新的认识。”宁砚泠表示同意,公主笑道:“没想到宁赞善如此善说,本宫倒要跟你学学了。”宁砚泠忙表示不敢,还要请公主多指教。而后,众人便继续读书。 第十七章 绿袖 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顾子白布置了功课,随后便离开了。凌宜公主也回太后那里去休息了,现在天气还不算甚暖,她一直歇在太后的暖阁中。公侯小姐们也结着伴回去了,无人理会宁砚泠,她坐在长几前也未挪动,一时书房里竟只剩下她一人。绿袖来帮她研墨,笑道:“姐姐先做功课罢。”说罢,悄悄用手一指公主的座位。宁砚泠会意,便开始写了起来。顾子白布置的功课并不难,只是练字和抄写当天所讲的篇章,并不用作文。宁砚泠翻了翻公主的簿子,临着她的笔迹先在稿纸上写了几个字,挑着最像的又比划了几下,便开始抄写。她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完成了。随后,她又开始写自己的。刚写了没几个字,绿袖就倒了一盅子茶来,笑道:“还得请姐姐恕我,方才忘记给姐姐倒茶了,姐姐渴不渴?”宁砚泠一口气喝干了一盅子,笑问:“我说不渴你也不信了。”绿袖叹道:“我跟着姐姐才算是服侍人,以前只给嬷嬷们跑腿。” “哦?”宁砚泠道,“我也不太懂,不过你看着像是很小的时候就进宫的罢?”绿袖便告知了她一些有关自己的身世。原来本朝征用宫人都是由内侍省去各州府县采买,和选秀一样,也是每三年一次,但是对象是六岁到十岁的民籍小女孩儿,因为小孩儿好管也好教,大约在内侍省训练个一两年就可以到宫中轮岗,根据表现选拔最优秀的供皇帝、太后二处使唤,其余各处便各按等级分配,当然热门的地方还是品级高的宫妃那里,只不过今上后宫空虚,因此这几年宫人间的角逐也不激烈罢。等出了内侍省入了宫就是有品秩的宫人了,先是从九品的少使,做到太后身边的陈嬷嬷那样的宫令,便是正一品了。宁砚泠听到这里不禁对陈嬷嬷肃然起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老嬷嬷,没想到地位竟如此超然。 绿袖又道,她六岁进内侍省,八岁入宫,在萱室殿做少使,本是最末一级的宫人,现在跟着宁砚泠,便是长使了,因此言语中不乏有感激之意。宁砚泠听了,好奇道:“那末若过几年,我出了宫,你可怎么样呢?”绿袖笑道:“姐姐未必出得了宫呢。”她声音不大,宁砚泠听了却是一惊。不知怎么的,“出不了宫”这句话暗合了她心里一直记得的顾菡明的诅咒,“我咒你们这些害人精,生生世世,碧落黄泉,受尽折磨,不得善终!”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留在宫里这事是排斥的,她潜意识里觉得如果留在宫里,也许就应了顾菡明的诅咒,虽然后来刘一保告诉她顾菡明并没有死,可是当时顾菡明那怨毒的眼神和那句恶毒的诅咒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了。宁砚泠本能地排斥留在宫里,嘴上便不自觉道:“为什么出不了宫?”她的语气已经有些慌乱了,可是绿袖却没有察觉,依然笑道:“公主赞善最后都是由太后娘娘指婚的罢。”说到这里她抿嘴笑,“不是指给今上,那还能指给谁呢?”她又道:“对了,还有广林王殿下罢。”宁砚泠道:“广林王殿下的事情我不晓得,但是指给今上这个说不通,太后娘娘若属意于我,应当直接留下我封嫔册妃罢,或者就是昭仪婕妤,为什么作赞善呢?不是绕弯子罢。“绿袖笑嘻嘻道:”姐姐千万别这么说,叫别人听见倒像姐姐有多着急似的。“宁砚泠道:“我知道了,前几年大概如此罢,但现在今上大婚在即,断不会用这种迂回的法子了。你个小丫头必是听那些大丫头说的,就听风就是雨了。”绿袖想了想,道:“哪能人人都像姐姐这般聪慧,看事情通透呢?”说罢,托腮作无奈状,宁砚泠笑着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只不过是多想罢了。”绿袖道:“没有姐姐这般七窍玲珑心,想再多也没用的。”宁砚泠听了,打趣道:“小丫头拐着弯骂我,我要真的有这么多心眼儿,还不得多吃点藕来补补了罢。”绿袖笑道:“姐姐要藕也不是什么难事罢,横竖采买里的小张儿和我最要好,跟他说一声便罢,一定替你买来,到时候有多少心眼儿补不上的!” 宁砚泠猛地听到小张儿的名字,心里突突直跳,面上强作镇定道:“你说哪个小张儿这么好使?”绿袖笑道:“姐姐说笑了,采买行里笼统就一个小张儿,实话告诉姐姐罢,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也算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有什么话说不得罢!”宁砚泠来不及思索了,她担心刘一保已经担心到极限了,此时她什么也不管了,只握住绿袖的手道:“那末姐姐求你一事!”绿袖没防备,两只手都被捉住,倒吓了一跳,只得道:“姐姐说罢,能办的我总归去办。”宁砚泠道:“兹事体大,我既告诉了你,你难免也受牵连,但如今你在我身边,我们总归是一体的。”绿袖听着这话不好,但也只能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就把在秀女所和刘一保发生的事情告诉绿袖了个大概,但牵扯到粱卓玮告他们“私通”的部分,她就说得比较含糊。末了,宁砚泠对绿袖道:“我也曾听刘一保说过小张儿和他要好,事到如今我也只想打听一下刘一保的下落,毕竟主仆一场,他都是为了保我才……”说到这里,她竟然有些哽咽。绿袖想了想,说:“姐姐重情义,我能跟着姐姐也是什么都不怕了的,小张儿那里我会去传递消息,只希望刘公公自己造化好,能有条活路罢。”她言语间已是答应,宁砚泠听了又是千恩万谢。 话说到这里,宁砚泠也没有心情继续做功课了,幸好公主也不是天天上课,只要下次上课前完成便是了。于是她打叠起心情,先回房去了。 第十八章 消息 宁砚泠回了房,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打开窗户,阳光照射进来,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中跳舞。她倚着梳妆台坐下,虽然是昨日来进这萱室殿,竟仿佛在这里待了千万年一般,日子如水般流过,什么都没留下。 宁砚泠趴在妆台上,在光洁如镜的黄花梨台面上哈了口气,指尖点着台面,胡乱地写了些什么,凝结的水汽很快又散开,台面上什么都没有,就像她进宫的这些日子,一场又一场的惊心动魄,一次又一次的转机,一个又一个的人,到如今都如同这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真实虚幻。 她撑起下巴,想了想。先是在秀女所,与文思予同住,丢了帕子以后事情闹大,害顾菡明触了柱,她还活着吧,希望她活着。宁砚泠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也许有天自己能出宫,能当面跟她解释一下,顾菡明的诅咒像刻在她心里一样,让她一想起来就不安。 李公公说太后知道了这件事,还曾说太后不会亏待自己。 嗯?宁砚泠想,那么自己成了公主赞善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太后的安排呢?她心里充满了迷雾。不管怎么样,后来自己就搬到天字房,认识了傅卉莳、颜滢和粱卓玮。想到粱卓玮,她忍不住咬了咬牙。 就是这个人,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任意地使性子,通报李公公,几乎把自己逼到绝境,甚至要刘一保用性命来挽回。 想到刘一保,她心中一痛。这个孩子长得像宁思瑶,宁砚泠对他便亲切了些,可是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冰冷宫殿,连那么微不足道的,只有那么一点点类似亲情的感情都容不下。 刘一保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这两个问题把宁砚泠的心剜得鲜血淋漓,她心痛到无法想下去,害怕一切不好的答案。 粱卓玮力逼,李公公弄权,自己被逼着答应退出选秀。可是太后偏偏指了她做公主赞善,绿袖却说,太后这是另有打算。 自己虽然反驳了她,但是内心实在是无力再去辨别了。宫里边,太后垂青,李公公弄权,明面上粱卓玮陷害,私底下还不知道谁才是敌人;宫外头,父亲升官,可是无论是依附陈阁老还是景阁老,都是前途未卜。 宁砚泠越这么想着,越觉得心力交瘁,索性卧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让头脑放空。空到仿佛能听到穿越山谷的风声,明月下的婆娑树影,栖息在林中的飞鸟。终于,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有人在唤她“姐姐,姐姐!”。声音被刻意压低,但是很焦急。宁砚泠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绿袖趴在她旁边唤她。她强挣着撑起身体,只觉得头疼脑热,鼻塞声重,似是伤风了。 绿袖见她不妥,便道:“姐姐可是着凉了?” 宁砚泠道:“我方才不小心睡着了,怕是有些伤风。” “那要不要回一下陈嬷嬷,请太医来看看?”绿袖问道。 宁砚泠笑道:“偏你那么蝎蝎螫螫的,那里就病到这个份上了?“ 绿袖正色道:“姐姐,不是这个理儿,姐姐的身子要紧,这是其一。”她顿了顿,接着道:“其二么,姐姐现在跟着公主殿下读书,若真有病气过给了殿下,那可怎么得了。” 绿袖说的是正理,可宁砚泠也有她自己的顾虑:“你想得很周到,可是我这才刚来,就病了,怕惹人闲话。” 绿袖一撇嘴,道:“姐姐也小心太过了,且不说有没有这样的人,要真有那样的小人,她们便无事也要说嘴,难道为着怕她们说,就瞒下了不成?惹出事来她们哪一个给担着?” 宁砚泠心下为难,绿袖早看出来了,道:“那我先回了唐嬷嬷罢,看她怎么定夺。”唐嬷嬷是这萱室殿管事的老嬷嬷,宫人的庶务都由她负责,每日点卯也是她,小事杂事知会她一声倒也罢了。 宁砚泠听了,道:“你说得很好,就这么办罢。” 绿袖听了一笑,便要出门。刚跨出门口,一拍脑袋又进来了,笑道:“我糊涂了,白忙活半日,正事还没跟姐姐说。” 宁砚泠笑道:“你这个小丫头,成日家家的有什么正事?” 绿袖听了一嘟嘴,道:“人家为你的事情奔波半日,说了一篓子好话,姐姐还这么说人家。” 宁砚泠又笑道:“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情?说罢。” 于是绿袖便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通不知什么话。但见宁砚泠颤声道:“这可是真的?”绿袖道:“千真万确,我怎么敢欺瞒姐姐,小张儿更是半点不敢瞒我。” 宁砚泠叹口气,道:“多谢你们了,你再帮我去求小张儿,他是能出宫的,好歹打听出他的下落……”说到后面声音都变调了。 绿袖也叹道:“我就知道,说了姐姐又要哭。姐姐且歇着罢,我先去回过唐嬷嬷。”说罢,便走了。 宁砚泠又倒回床上,把被蒙着头,绿袖方才的话似还在耳边回响。 原来一出书房,绿袖就借机去寻了小张儿。还好她和小张儿是老相识,平日里也有见面的,尚不扎眼。只是这次她去得急,恰巧赶上小张儿出宫,几乎白跑一趟。所幸小张儿提早回来了,她只等了一会儿就见到了,而且为着这个缘故,采买处都没有人。于是她借着方便,就把事情和小张儿说了。 没想到,小张儿也正在想方设法地找宁砚泠,两下里一对上,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小张儿叹道:“一保哥抬回去后,大不好。我设法去看了一回,伤得不成样子了,他拼着对我说,一定要找到宁小姐,一定要给宁小姐带句话。” 绿袖道:“什么话?这是后悔了?还是恨的?” 小张儿摇头道:“都不是,一保哥说,他这么做是自愿的,叫宁小姐不要自责,不要惦记他,更不要牵挂他,往后的路他不能陪着了,叫宁小姐一切小心,善自珍重,切毋为念。” 绿袖着急道:“他还活着罢! 小张儿又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昨日我设法弄了些好药,再去看他,却听秦三立说,李公公派了人去,连夜将他送出宫去了。” 这就是绿袖带来的消息,依然是生死不知,还添了个下落不明。 第十九章 染恙 宁砚泠就这么躺着,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于是她掀开被子,直把个好好的被窝儿蹬到脚底下,什么也不盖的,就这么躺着。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得有轻轻的叩门声。 宁砚泠只以为是绿袖回来了,便道:“进来罢。”她心说绿袖方才来的时候也没叩门,这会儿子怎么倒叩起门来了,何况门又没有锁,仔细弄出动静,惊动左右。 但她只闭着眼,这会儿比刚才更不受用。 “大白天的,妹妹怎么躺着了?”并不是绿袖,宁砚泠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橙心。 橙心道:“妹妹怎么什么也不盖,仔细着凉。” 宁砚泠勉强坐起来,却是面浮筋肿的。橙心见她面上作烧,便伸手一探她额头,不禁“喔唷!”道:“妹妹在发烧呀。” 宁砚泠此时已是鼻塞声重,强道:“方才睡着了,忘记盖被,可能着凉了,不是什么大事,姐姐莫要挂心。” 橙心正色道:“不可,眼下时气不好,万一害了春瘟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宁砚泠道:“都不出宫门,上哪儿感染春瘟去?”又笑道:“多谢姐姐关心,绿袖已经去报唐嬷嬷了。” 橙心听了,稍稍放心下来,脸上的表情变温和,道:“那便好,交给唐嬷嬷去安排罢。”说罢,替宁砚泠垫了两个高枕,让她靠着,好舒服一些,又从暖壶里倒了一盅子温茶,递给宁砚泠,道:“这么大个姑娘了,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 宁砚泠嗓子疼得厉害,喝了一口就止住,只在手里捏着盅子,复又抬头看橙心,道:“这会儿什么时辰了?姐姐怎么不在前面?” 橙心笑道:“你睡懵了罢,天好早晚了。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去花园逛去了,我也是得空才来看你。”说罢,她又告知宁砚泠自己的日常排班,并嘱咐宁砚泠如有什么情况,如何如何找她。 这两日不过匆匆见了数面,宁砚泠只知道橙心是太后跟前的侍女,与她品秩相同,都为正五品。但并不知橙心原来是太后跟前的尚侍司闱,负责掌宫闱管钥,萱室殿的内藏库及一些箱子锁柜并屉子。这当儿,橙心说了,她才刚刚知晓。 橙心见她听得有味儿,便又跟她讲了讲这宫里女官的品秩。橙心比绿袖品秩高,在宫里的时间长,自然了解的事情也多。听她讲完,宁砚泠才算是真的了解了一点。 她虽然头疼得紧,但是天生好奇心作祟,一壁听,一壁发文,倒也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门便开了,原来是绿袖回来了。绿袖只当宁砚泠还在睡觉,怕惊动左右,便自己开了门。一进来便看见宁砚泠歪在床上,橙心倒坐在床沿上,两人似在聊什么。绿袖忙道:“不知橙心姐姐也在这里,我突然就进来了,打扰姐姐们说话了。” 橙心道:“也没甚要紧的,你宁姐姐刚来,我跟她略微讲讲这宫里的事。”说完只一笑,看着宁砚泠。 宁砚泠问道:“见着唐嬷嬷了么?” 绿袖回答:“见着了,我跟唐嬷嬷说了你不舒服的事情。唐嬷嬷叫你今日不必上前头去了,明日公主殿下也不去书房,你只管在屋子里歇着。唐嬷嬷还说,要是明日还不见好,便让我去回她,她好叫太医来瞧。” 宁砚泠叹道:“希望明日就好罢,实在不愿惊动太医。” 橙心笑道:“明日本就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到时候唐嬷嬷估计是叫太医顺便来瞧,也算不上惊动,其他姐妹有抱恙的,唐嬷嬷也是这样的安排。” “而且——”橙心抿嘴笑道,“不会是太医瞧的,一般是小医士罢。“ 绿袖听了,只愣愣的。橙心轻拍了她一下,笑道:“小丫头,想什么呢?待会儿和我一起去后面催饭给你姐姐吃罢。” 绿袖道:“姐姐病着,我先给姐姐收拾收拾屋子罢,橙心姐姐先去吃饭罢。” 橙心叮嘱道:“好好服侍你姐姐。”便径自出去了。 绿袖在屋里东擦擦,西扫扫的,过了好一会儿,又倚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来了,便掩了门,关上床,跑到宁砚泠的床前。 宁砚泠歪在高枕上,轻声笑道:“你这孩子又弄鬼,支使开了你橙心姐姐,这次又是为什么?” 绿袖悄声道:“我刚刚去完唐嬷嬷那里,正巧碰到小张儿来送东西,我便在廊下背人处将姐姐的嘱咐告诉了他。“ 宁砚泠听她如此说,不禁叹了口气。 绿袖接着道:“小张儿说,刘公公虽然伤着,但是写了封信给你,现在秦三立收着,他说,姐姐若是不害怕惹祸上身,可以去要来看。” 宁砚泠急道:“他为什么不带来?我是不怕的,但是现在在这里怎么出去呢?” 绿袖道:“我也这么和他说了,这太后娘娘的地方是难进难出,就算姐姐想出去,也要出得去才是啊。可是小张儿说是秦公公说的,这信必然攸关刘公公的性命,秦公公看着刘公公写了信,托给他。待刘公公出宫后,他本想烧了那封信。” 绿袖说到这里,把眼偷瞧宁砚泠,又接着道:“秦公公说,是宁小姐害的刘公公,刘公公还给这害人——宁小姐写信。” 宁砚泠叹道:“秦三儿和刘一保一向亲厚,他觉得是我害了刘一保罢,我不怪他,你也别顾忌,照实说就是了。” 于是绿袖接着道:“秦公公说,刘公公求他好歹给姐姐递进来。可是刘公公不知道姐姐已经进了萱室殿了。秦公公托小张儿来告诉姐姐一声,想要信可以,但是得亲自去拿,他不递信的。” 宁砚泠道:“他做的对,信经手了别人,发生什么事情就难以预料了。” 绿袖不平道:“那他也不该这么说,好歹现在姐姐也是公主赞善,他这个品秩怎么可以非议呢!” 宁砚泠倒是很平静,对绿袖道:“谢谢你维护我,但是这事错全在我,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怪他的。” 绿袖道:“姐姐要真想出去,还是有办法的,我现在先去催饭,回来再细说。” 说毕,绿袖便走了,也不知她的方法是什么,宁砚泠呆呆地靠在枕上。 第二十章 办法 绿袖走了以后,宁砚泠就翻身下床,但是依然感到一阵头晕。她暗想,自从来到京都,似是不适应北方的干燥的气候,每年春天总会感染一些时症,不是面上作痒,就是咳喘。往日将养在家里也还罢了,自进宫以后,就好像没有过过几天舒心日子,简直就是一步一个坑地到了现在。往后,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惊涛骇浪在等着自己呢。 她依在长几旁,又倒了一盅子茶,喝进嘴里却是凉的。可是嗓子里还在疼,于是她一仰脖,还是喝了下去。如此又喝了两三盅,方觉得好些。 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绿袖催饭去了还没回来。宁砚泠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绿袖。这个小姑娘虽然只得十岁,但是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老成,也很能耐得住性子。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是跟着自己的,没可能她把自己推进火坑还能全身而退的理儿。除非……除非有人在背后指使她、指点她罢。但自己是什么人物,还不够格被这萱室殿里的人算计的。如果说背后的人在别处……那更没可能!出了秀女所,自己哪里都没去过,再说了,满打满算这满皇宫里的次序,哪儿都越不过这萱室殿。这里要没人动她,其他地方的人更犯不上做这事儿。宁砚泠想,等绿袖回来,问问她,有什么法子可以去和秦三立见上一面,她只管说她的主意,反正做不做横竖都在自己手里。 宁砚泠想了想,感觉气顺了好些,于是复又直起身子,只看着房间里纤尘不染的样子,都是刚才绿袖那孩子收拾的,心里又开始有些内疚——自从入宫,她是时常被这内疚感萦绕。从文思予开始,每次开始都是怀着戒备心理,慢慢感受到对方的好的时候又开始内疚,接着又被摆一道子。想想一开始说要做好姐妹的文思予,后来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李公公,现在遇到的橙心和绿袖,还有生死不明的刘一保。 想到刘一保,宁砚泠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如果他有伤,自己倾尽全力也要找名医给他医治,如果他不治……她有些不敢想下去,只安慰自己道刘一保毕竟年轻,可一定要扛过去!所以,他留下的信,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拿到。等绿袖了,等她回来,听听那个可以出萱室殿的法子。 没想到,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绿袖才回来。宁砚泠道:“去了这么久,你可吃过了?”绿袖道:“今天大伙儿不知怎么的都这个时间去吃饭,我等了好久才等到姐姐的饭,自己哪有时间吃?”宁砚泠道:“那一块儿吃吧。”绿袖不肯:“那怎么可以?万一被别人看到了一定治我个僭越之罪。” 宁砚泠强拉她坐下,自己却起身关上门,笑道:“哪儿这么好巧的,就被人瞧见了。”然后回身坐下,道:“咱们坐一块儿,好说话。再说了,我吃饭是不用人伺候的。”说毕,打开食盒,把饭菜一样一样摆出来。 “姐姐怎么还自己动起手来了。”绿袖急了,忙去夺她手里的碗筷。宁砚泠笑她还是跟在外头一个样子。没想到,绿袖道:“从小儿起,不知道多少姐妹就是因为学不好规矩,才捱了打,我长这么大看也看明白了。”宁砚泠顿时有些唏嘘她幼年入宫,想必是吃了不少的苦,今日每一处的规规矩矩后面只怕都是打出来的。于是,她便不再动,任由绿袖摆放肴馔和碗筷。 绿袖手脚麻利,片刻间便摆了满几的肴馔。宁砚泠奇道:“今天的份例竟有这么多?”绿袖道:“唐嬷嬷已经将姐姐抱恙的事情记下了,按例饭菜是要丰富些,也要好克化些。”宁砚泠笑道:“多了正好,咱俩一块吃。”说毕将面前的一碗汤放到绿袖面前,绿袖只得吃了,又拿了个新碗,给她另盛了一碗。宁砚泠翻身,又去取了双筷子,只将菜择在面前的碟子里,她见绿袖看着自己,便道:“我这时症虽然是感时气而发的,但是也要小心,切不可过给你。”绿袖笑道:“姐姐是真疼我。” 宁砚泠笑道:“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和你互相帮扶着,身体是最重要的。”绿袖道:“对了,说到身体,明日太医院会有供奉来看平安脉,姐姐可以让林供奉给你看上一看。”宁砚泠说:“哪里病到这个地步了。“ 绿袖抿嘴笑道:“林供奉自然是请不来的,他老人家要在前面给太后娘娘并公主殿下看脉,但是明儿一早我先去找小张儿叫秦公公带好信在个安全的地方等你,然后我再去回唐嬷嬷,说姐姐还是不好。”她狡黠一笑,“然后林供奉定会让他身边的小医士来给姐姐瞧瞧,到时候就好办了。” 宁砚泠不解:“什么好办了?”绿袖笑道:“姐姐不是要去见秦公公吗?这就是我给你想的法子罢。”宁砚泠还是没有明白,道:“你这孩子,把我绕糊涂了,这两件事如何牵扯在一起呢?”绿袖道:“姐姐听我说,但凡太医院来人,前面不到品秩的姐姐们多有回避,这眼睛就少了。”宁砚泠听了点头,绿袖继续道:“待供奉带医士们走了,姐姐们再出来,这其中就有那么一盏茶的工夫,外头人是最少不过——到品秩的姐姐们都在太后娘娘身边呢,我们这样的都得回避。”绿袖看着宁砚泠,认真道:“到时候姐姐换上我的衣服,扮作我们这样的姐妹,只说姐姐还有事要再问问医士,趁他们刚出去赶着上去问问也是有的。”绿袖复又笑道:“等姐姐出了萱室殿,记得往右边走,我会让小张儿在那里等你,他会带你去见秦公公的。” 宁砚泠道:“你还是孩子,我们身量差多了,首先这衣服就不合穿。”绿袖笑道:“我们住大通铺,难道还没有个大些的姐妹么?我便是偷偷拿了她的衣服,她怕是三天也发现不了哩!”宁砚泠道:“好!就算我能穿得上你们姐妹的衣服,那门口的公公们难道是瞎子不成?”绿袖道:“供奉出去,公公们要送到半路再折返的,门上最多留一个公公,我会弄个响动引开他,到时候你出去了便是。”宁砚泠还是有点担心,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回来?”绿袖笑道:“姐姐放心,今日采买行会送东西来,申正二刻,公公们都要帮忙搬东西,到时候我会去宫门口接应你,你可就回来了。“ 宁砚泠看着绿袖叹道:“我只怕出了岔子连累到你。” 绿袖也眼睛亮亮地看着宁砚泠,道:“不怕,我既知道了姐姐对刘公公有这番主仆之义,能有姐姐这样的好主子,刘公公定是不悔的,绿袖也不怕。”说罢主仆二人竟依偎在一起。绿袖又道:“姐姐千万记得,申初一刻供奉们走,姐姐也走,千万要在申正二刻前回来,千万记得!“ 第二十一章 出宫 宁砚泠听了绿袖的方法,自知还是需要冒险。她的心里打起鼓来,一旦去做了,那么绿袖、小张儿、秦三儿和自己的命运生死便从此刻开始都连在了一起,休戚相关。她开始紧张起来,自从刘一保出事以后,她最怕的就是牵扯到旁人。可是绿袖一直鼓励她去做,绿袖很委婉地说了,万一刘公公真的有个不测,宁砚泠应该读到他最后留下的信,如果他还有什么心愿,宁砚泠也可以帮他完成。宁砚泠知道秦三立在刘一保出事后不肯传递信件的心情,那么自己也唯有放手一博了。 在种种思虑中,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昨日还有些不适的,今天已经完全顾不上了。由于昨日回了唐嬷嬷,再加上今天公主不必上课,整个上午宁砚泠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绿袖一早去回了唐嬷嬷“宁赞善身子不爽利呢,早上做起来,说比昨天更不好。”唐嬷嬷表示知道了,待林供奉来了以后会去说明情况,叫他来看看罢,说完她又叮嘱绿袖“好生伺候宁赞善,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罢。” 上午,待得空时,绿袖又去了小张儿那里,把时间都说给他听,让他带秦三立去个方便碰面的地方,更嘱咐他申初一刻在萱室殿外小心候着。 趁着大伙儿都在前头伺候着,绿袖又去拿了身长使的衣服,让宁砚泠换上试了试,大小倒还合适。为了节省时间,宁砚泠将赞善的服色直接穿在了外面,然后便在房间里等着。 和昨晚那飞驰而过的时间不同,上午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个时辰都过得特别的慢,好容易捱到午后,绿袖匆忙进来,道:“前面的姐姐们都回避了,太医院来人了,姐姐,你快躺到床上去。”说毕,她便铺好被子,扶宁砚泠上床躺着,放下床帐,自己则垂手立在一旁。 果然,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响起了叩门声儿。绿袖忙去开门,先进来了两个公公,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小医士。按例,太医院在为后宫诊治时,必须有公公们在场,这里又是太后娘娘的萱室殿,更是马虎不得。那个小医士看起来只得十八九岁的样子,有些腼腆,目光都不知道该看向在哪里。 倒是那个公公先发话了,道:“程供奉,这位便是赞善宁大人。”程医士堪堪从九品,见了正五品的赞善是必要行礼的,于是程医士隔着床帐先躬身行礼道:“下官程理达见过赞善大人。”宁砚泠忙道:“程供奉不必多礼罢。”并示意绿袖给程理达看座。 程理达不敢坐,但也却不过,只得在床前脚踏上坐下,道:“宁大人可有什么不适?”宁砚泠道:“也没有什么,就是头疼,嗓子里疼罢。”程理达便请看脉,绿袖忙拿丝帕掩了宁砚泠的手,从床帐下伸出,捏起袖子,露出手腕来。程理达细细诊了,又转头请示那公公道:“可否请宁大人露一下面。”那公公道:“按例是可以的,但还需请示宁大人。”宁砚泠允了,绿袖便收起半边床帐,程理达小心问候,又看了看舌苔。绿袖忙放下床帐,程理达隔着帐子道:“宁大人瞧着像是感染了时症,不妨事的,等下官回过林供奉后再给大人开药。”宁砚泠便答知道了。一时程理达便去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有药单和药送来,绿袖道:“我得先去回过唐嬷嬷,药我等会儿再拿去后面叫她们给煎罢。姐姐,你等我回来!” 宁砚泠点头,等绿袖出去了,她忙解开外边的衣服,露出了里面长使的服色。她小心地将衣服藏在床上,放下床帐,装成个自己还在床上休息的样子。 不一会儿,绿袖回来了,她道:“姐姐,快到申初一刻了,你快随我去前面!”两人顺着游廊往前面走,果然前面粗使的丫鬟们都回避了,一时竟也没人瞧见她们俩。很快便到了宫门前背人处,绿袖轻声道:“门口有四个公公罢,等会儿三个都会出去,我去引开那剩下的一个,到时候姐姐你就趁机出去,出去后往右走,小张儿会接应你的,他长了个圆脸,姐姐看仔细罢。”说罢,伸手往宁砚泠手上用力握了一握。 宁砚泠也回握她的手,却发现手心湿湿的,全是汗。但此刻箭在弦上,她也顾不得紧张了。她俩躲在背人的一面,不一会儿,只见林供奉带了程医士并另外一个小医士,前后好几个公公,这么一大伙人出来了。到了门口,和门上的几个公公交待了,果然其中三个公公跟着他们走了,似乎是往左边去了。估摸着他们大概走了一会儿,绿袖便出去了。只听她和门上的公公道,丢了什劳子在这门后,烦请他帮忙找一找,那公公便跟她转过去了。 待两人都看不到的时候,宁砚泠忙出来,向门口走去。她心里紧张,脚下都不知道怎么走路,就这么竟一步跨出了大门,没有回头路了,她在心里默默感叹。 幸好外面没有人,那几个公公还没有回来,门前一个人也没有。宁砚泠急忙低头往右走,直走了一会儿也没有见到任何人,她心里害怕起来,怕小张儿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又怕会遇到别个什么人。但是,她脚下丝毫不敢停,只得一直一直沿着宫墙往前走,却仍然一个人也没见着。她心里绝望起来,想着下面不知如何是好。 “请宁大人安。”突然一个声音似是刺破了她的耳膜,直入她的脑海,她紧张得脑海里一团糟,急忙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左边有一条夹道,里面站了个笑嘻嘻的小太监,圆脸圆鼻子。宁砚泠大着胆子问道:“是张公公吗?”那小太监笑道:“正是小奴,宁大人直叫我小张儿就好。”宁砚泠的心,这时才仿佛落回胸腔中,她长舒一口气,试着开口道:“小张儿……” 第二十二章 为难 且说宁砚泠出了萱室殿往右走,却不见一个人,心情越来越紧张之时,突然有个声音唤她。但见左边一条小夹道里站了个圆脸圆鼻子的小太监,面容恰好符合绿袖所说小张儿之貌。于是她便试着叫了声张公公,那小太监笑道,直唤他作小张儿即可。至此,宁砚泠终于找到了小张儿,既是绿袖从小儿一块长大的伙伴,又是刘一保的好友,还是那个可以带她去见秦三立拿到信的人。 宁砚泠感觉心稍稍回到了胸膛,小张儿笑着说:“宁大人一路走来辛苦了,只是这路上没有其他稍隐蔽一点的地方,小奴也不敢站在大道上。”宁砚泠道:“张公公——”小张儿忙打断她:“叫小张儿就好,宁大人既知道了小奴和绿袖的关系,可别外道了。”宁砚泠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可却不过情,勉强道:“小张儿,你可知秦三立秦公公在何处?”小张儿答道:“小奴正要带大人去见秦三儿呢,请大人随小奴来。”宁砚泠道:“你既不许我称你张公公,且我与绿袖、刘一保也不曾分过那么清楚的主仆,你也不必称我宁大人了。”小张儿笑道:“小奴不敢,大人称小奴为小张儿是不外道之意,小奴若不称大人,那可就僭越了。”宁砚泠道:“偏你和绿袖一个性子,那我也不强人所难罢。”小张儿笑着点头道:“那是正理。” 说着,宁砚泠便随着他穿过夹道,到了一处房舍前,竟是采买行的议事厅。宁砚泠道:“这怎么可?里边人多罢。”小张儿道:“回大人,这里现在再安全不过了,这边儿的管事公公正带着其他人往太医院送药材去了,等会儿还要往各宫送东西,不到掌灯不回来罢,只留小奴在这里看管。”宁砚泠道:“秦公公可在里面?”小张儿道:“正是呢,小奴带了秦公公来,他在这里等大人呢。” 宁砚泠一听完他的话,便要往里走,小张儿只跟在后面,笑着掩了门。 也是采买行的人都出去了罢,秦三立竟大摇大摆地坐在议事厅的正位上,见宁砚泠进来了,只鼻子里一声冷哼。宁砚泠知他还在怪自己,但她不介意,她只想拿到刘一保的信。 于是,宁砚泠先开口道:“秦公公。”秦三立抬眼看她,道:“恭喜宁大人啊,这才两三天工夫,就攀上高枝了,一飞飞进萱室殿了呀。”宁砚泠不理会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态度,只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害了刘一保——”“住口!”秦三立打断了她,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别叫一保哥的名字!那顾小姐说的不错罢!你就是个害人精!”秦三立怒极,口不择言道。 宁砚泠脸色煞白,顾菡明的事情是她心里不愿提及的痛楚和噩梦,不仅粉碎了她对于这座宫殿的所有美好幻想,更揭开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可怕人心。有人借她生事,想要一箭双雕,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她或许曾经在史书上看到过,戏文里听到过,但是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顾菡明那苛毒的诅咒,更是仿佛烙印一般永恒地烙在她的心里,让她想要逃离这里。此刻秦三立重提此事,仿佛唤醒了她内心一直苦苦埋藏的噩梦,那一刻,她似乎又重回了那曾经受诅咒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痛苦地经历着。 秦三立见宁砚泠瞬间白了脸,心里竟掠过一丝快意,他转而笑道:“无所谓了,架不住你命好,那触柱死了的顾小姐和我那傻哥哥,权当做你青云直上的垫脚石了。”他站起来,从背后靠近她的耳畔,低低地说:“只是,踩着人命和鲜血上去,你的脚底黏么?” 宁砚泠顿时感觉浑身寒毛倒竖,她猛地一回头,却看见秦三立的嘴角竟勾起一抹冷笑,冷彻心扉。她捂住胸口,道:“顾菡明,死了么?” 秦三立的声音阴冷得仿佛从地府传来一般:“是啊,你还不知道吧,这怎么治得好?顾府扯着白布办了好几天丧事了。”突然,他又变了笑脸,道:“我怎么说出来了?若我那傻哥哥在,必然又要千般瞒着你了。” 宁砚泠如堕冰窟,从四肢百骸一直冷彻骨髓,直达心底。她感到一阵晕眩,闭上眼睛,顾菡明,竟,还是死了…… 秦三立见她摇摇晃晃似要跌倒的样子,仍是不解恨,伸手扯住她的臂弯,道:“偏又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一保哥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宁砚泠猛地听见刘一保的名字,睁开眼睛,直打掉了他的手,道:“我是来拿信的,你叫我来我便亲自来了,信你可以给我了。” 秦三立并不气恼,他坐回椅子里,道:“我偏不给呢?”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宁砚泠定了定神,道:“我全为信而来,只求你能给我罢。” 秦三立道:“给你可以,但是你要跪在我面前求我,我才给。” 宁砚泠没有半分犹豫,直直地跪倒在地上,膝盖撞击水磨石的地面,发出了“咚”的一声,她竟连眉头也没有皱。 她开口道:“求求你,给我罢。” 秦三立心里冒起一股无名火,伸手捏住了她的面颊,道:“自轻自贱!” 宁砚泠的面颊被他捏得变形,但她仍勉强开口道:“求求你,给我罢。” “你们这是干什么?”小张儿原本在门口守着,听见里面的动静便一张望,见此情景,暗道不好,忙回身进屋道。 “秦三儿,你疯了吗!”他急忙将秦三立的手打开,又从地上扶起了宁砚泠,道,“宁大人何必如此?” 宁砚泠摇摇头,又跪下道:“求求你,给我信罢。” 小张儿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见门外有响动:“李公公到——” “不好!李公公来了!”小张儿赶忙将宁砚泠拉起,将她和秦三立推进里屋。里屋是休息的地方,床和桌子都一目了然,唯有墙角的那个大立柜。来不及了,他赶忙将两人推进柜子里,关好柜门。 第二十三章 躲藏 宁砚泠和秦三立之间的关系仿佛打了个死结,还没来得及解开,李公公又不期而至了。慌忙中,小张儿将二人都藏进了里屋的立柜里。 此刻,两人各占据立柜的一边,贴着板壁,大气也不敢出,只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听脚步声李公公大约带了三四个人罢,只听小张儿跟那儿请安:“小奴见过李公公,您老人家来也不提前通报一声,小奴好去门口接您。” 李公公还是那尖细的嗓音,倒听不出喜怒,道:“咱家刚从玉合宫那儿来,经过你门口,看看待会儿送去太后娘娘那儿的东西罢。别跟上回似的,都不是公主殿下要的,买个东西都不会,你们这帮猴儿是越来越笨了!” 小张儿笑道:“上次是小奴几个看走眼了,公主殿下只说要外头小孩儿的玩意儿,没成想是会打筋斗的小人儿,还有泥人百戏,这才买岔的。害殿下生了气,也带累了公公——” 只听小张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宁砚泠估摸着李公公又冲他摆手,不让他说下去罢。也是,说下去无非就是受责骂的糗事了,这种事总不好从小太监嘴里再说出来的。 又听见开匣子的声响,小张儿又道:“公公您看,这次都是好的,无锡来的泥人,这手艺,多精致!” “哼——”李公公的声音又响起,“还不错——”尾音都拖得老长,很难听出是否满意。 “其他人都出去了?”李公公又问。 “回公公的话,他们早出去了,有一个时辰了,先去的太医院,送药材。”小张儿回答道。 “就你一人搁这儿守着呢?”李公公又问道,语调高高地挑起。 “回公公,可不就小奴一人嘛。”小张儿答道。 宁砚泠感觉柜子抖了一下,便向秦三立那里看去,借着柜门缝里投进来的光,只见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很不自然。 “哼——就你一个人搁这儿,你要喝俩茶杯子?”李公公的语气很平淡,但他每说一个字,秦三立都要抖一下,接着便听到了一阵瓷器碰撞的叮当声。 “哟,还都是温的——”李公公道,“谁来过了?走了没?” 这下,宁砚泠也紧张起来了,两只手开始绞在一起,身上也微微发热。 关键时刻,小张儿竟然没有作声,宁砚泠暗道不妙,心中一阵阵发急。 果然,小张儿的沉默引起了李公公的怀疑,他道:“别叫咱家说着了,你这儿可藏着人!”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动,有人进里屋了! 宁砚泠看了看秦三立,只见他脸色煞白,嘴唇也哆嗦起来,两个手抠住板壁,大约用了很大的力气,指关节隐隐发白。 宁砚泠几乎是屏着呼吸,胸腹都似没有起伏了,背上却一滚一滚的冷汗。 “回公公话,里间没人罢。”听声音是跟李公公的几个小太监。宁砚泠刚想松口气,却又是一阵脚步声,李公公道:“笨死了,就算有人也不会傻呆呆地站在外面等你来看呵,帘子后面,床底下,柜子里,都给我找!” 最后这句话让宁砚泠的神经紧绷到了几点,几乎就要断开了。 “帘子后面也找过了,没有。” “床底下也没有罢。” 宁砚泠现在恨不能有穿墙之术,好带着秦三立离开这是非之地。 脚步声朝她越来越近,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抿住嘴,不敢看了。 “都笨死了,还得咱家自己看。”李公公的声音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柜门,仿佛已经刺破柜门,刺向了他们的喉咙。 “吱呀——”宁砚泠这半边的柜门被打开了一道,光正好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做好了暴风骤雨即将袭来的准备。 开门的是李公公,他那胖胖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眼睛和以往一样半眯着,目光与宁砚泠的目光直直相对。 大约就那么一瞬,柜门重又关上了。李公公在外边儿道:“这里屋没人罢,猴儿们,出去看看,怕是刚走了罢。” 一连串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宁砚泠的双腿,仿佛被抽了气力,几乎站不住,半边身子都压在板壁上。 “吱呀——”柜门再次打开,这回外头站着的是小张儿,他的脸色也一阵苍白转红润。他抚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了,下回不带你们来这儿了。” 宁砚泠心说还有下回呢,这回都几乎没吓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公公明明看到了她,却装着没看见,而且也不追究,立马就走了。 她来不及细想,只赶快走出柜子,又看向秦三立。 秦三立腿都吓软了,从柜子里出来的时候一个趔趄,小张儿道:“三儿,你还好吧?” 这句话简直像给他叫回了魂,秦三立的脸色由青转白,他挤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宁砚泠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甩给她,道:“给你罢!咱们两清了!以后别找我!”说罢,腿脚还不利索地往外走。 宁砚泠捏着信,来不及细看,就藏进了衣服前襟。然后她对小张儿道:“今天险些带累你,接下来你万事小心罢。” 小张儿摇头道:“那里话,能帮上宁大人就好。” 宁砚泠道:“我不在此久留了,我得赶快回去。” 小张儿点头道:“那就让小奴送大人回去罢。” 宁砚泠看他脸上表情恳切,况且自己经此一吓,也确实不记得来路了,便接受了。 于是小张儿先出门口看了看外边的情况,然后招手,示意宁砚泠赶快出来。出去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脚步还在发飘。 一路上倒也没遇着人,小张儿也不敢走来时的夹道,怕撞着李公公。只从几个小道上穿来绕去的。足足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候,方才看到远远地看到萱室殿的正门。 两人藏身在一个夹道里,小张儿道:“还有好一会儿才到申正二刻呢,小奴那些采买的兄弟现在应该回去装东西了,小奴也得赶快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待会儿小奴会和他们一起来送东西,到时候大人您抓住机会进去罢。” 宁砚泠再三谢了他,又嘱咐他接下来小心。就这么的,小张儿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藏在夹道里,盯着宫门。 第二十四章 沉疴 小张儿走了以后,宁砚泠便一个人藏身在夹道里。时间的流逝变得异常的慢,她等来等去,就是不到申正二刻。 而且方才走在夹道里头不觉得冷,可现在藏在夹道里便觉得厉害了,呼呼的穿堂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宁砚泠感觉冷风甚至刮进了骨头缝,将自己吹得冷彻心扉。 先等了半刻钟,她想起那天顾菡明在秋千架上的笑脸,她们几个人嘻嘻哈哈,直到春日暖阳沉入西边;又等了半刻钟,她想起顾菡明触柱前的诅咒,那时的顾菡明一定是很绝望,并充满了恨意,这恨意让她周身发冷;再等了半刻钟,她想起刘一保劝她放下,安慰她顾菡明已经回家治伤去了,可一转眼,秦三立却冷冷地说“触柱死了的顾小姐”;又过了半刻钟,她复又想起那天刘一保被打得直吐血,现在他的信还藏在自己的前襟里,仿佛火炭般炙烤着她的内心。她想掏出信来看,但是她不敢看。 好容易捱到响起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守宫门的小太监道:“好兄弟,你们可来了。”原是采买行来例行送东西了。 小张儿笑道:“对不住,今天在太医院耽搁了——” 那小太监止住了他的解释,道:“快进来罢。”于是采买行的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从板车上往下卸货。那些要送给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东西是不能搁在地上的,只能双手捧着传递。一时门口的几个小太监都捧着大匣子小盒子往前头去了,采买行的小太监背着其他粗重货往后院去了,只剩小张儿一人看着车上其他东西。 他见人都往里走了,这才回身对着夹道处一招手。宁砚泠看见了,就急忙出来,向他走去。等快到了面前,小张儿笑着轻声说:“宁大人可等久了。”宁砚泠道:“还好,算不上多久。”小张儿道:“宁大人快进去吧,小奴看过了,这会儿里面没人罢。” 宁砚泠跟他道完谢,便加紧脚步往里走。里面果然不见人,前院打扫的粗使丫鬟这会儿正交班。今个儿采买行买到了公主殿下的心悦之物,前头有点身份的大丫鬟都极有眼色地跟着上去了,所以这会儿前院静静的,宁砚泠趁着没有人,赶快顺着游廊走到后面,她不敢走慢,但是更不敢跑,只能快走几步,等到她房门口的时候,背上已经被汗沁透了,不知是走的热,还是紧张的。 绿袖早听见她脚步声了,宁砚泠刚到门口,房门便开了,倒吓她一跳。绿袖笑吟吟地说:“什么动静都没有,姐姐这一趟可顺利了?”宁砚泠平了平心神,道:“顺利呢,都亏了你的好主意。”说完又跟她道谢,绿袖连说不敢。又看到宁砚泠还穿着长使的衣服,便服侍她更了衣,但摸到宁砚泠身上发热,道:“姐姐好些了吗?怎的有些发热?” 宁砚泠此时方感觉不舒服,估摸着是在采买行躲着的时候热着了,出来藏在夹道里的时候又受了风。但她想着这时症自进京以后这几年,年年都发作,有时轻有时重的,也没放在心上,只说不妨。倒是绿袖很紧张,拿起桌上一个盖碗,道:“程供奉开的药,我方才叫小厨房煎了,现在可又是冷了,我再拿去热热给姐姐喝。” 宁砚泠道:“不妨,我就些热水喝罢,别麻烦了。”绿袖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小厨房设在后面原也是为了大家方便。”宁砚泠皱眉道:“我这刚来,就病着,一会儿子煎药,一会子热药的,怕是太打眼了。”绿袖一撇嘴,道:“姐姐这也操心太过了。论理,姐姐现在是赞善,公主身边儿的人,后面的讨好巴结来不及呢,哪有什么话说?” 宁砚泠没说话,绿袖又道:“姐姐也不用怕别人说,现在也不是饭点儿,我悄悄地去热就好了,不费她们的事,她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宁砚泠点点头道:“原该我们自己做,你受累了。”绿袖笑道:“姐姐哪儿的话!”说罢便找了一托盘,托着盖碗走了。 绿袖爱说话,她一走,房间里就安静得可怕。宁砚泠原想晚上再看信,可是回来以后她感觉身体越发不适,晚上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也不知看不看得信。这么想着,越性掩上门,从前襟里掏出信,坐在桌前看了。 信封不是干净的白色,右下角有些皱皱巴巴的,大概被很用力地捏过。信封上还有些黑色的印子,不知是在哪里蹭脏的。信封口倒是用米汤仔细地黏上了,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撕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黄竹纸。 宁砚泠深吸一口气,展开抚平,开始读起来。刘一保写信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要被送出宫了,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见到宁砚泠,所以才写了这封信。信的开头和结尾都没有出现任何的人名,想来是他怕信落入别人的手里,信上的字迹算不得清秀,但是工整,但是有好几处笔画歪斜,似乎写信的时候很痛苦,但是仍然努力写端正。 宁砚泠看得一阵难受,刘一保自己受了很大的苦楚,却还在安慰自己,他写道:“汝不必虑我,今日之事汝亦不必咎,是只为常事矣。“被打成这个样子,还说这在宫中只算得是平常的事,他让宁砚泠不必担心他,也不必自责。宁砚泠往后读,见他又写着:“我欲出矣,是谓我为一善。反为君,又于此,请务谨慎,勿以我为念,我亦当叠千纸鹤祈汝能安。”看到这里,宁砚泠的眼里已经是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了。她怕弄湿信纸,不停地用手去抹。刘一保受着重伤,却没有提及半分,要被送出宫,还说是一件好事。反而担心她还留在宫里,怕她不安全,要她一切小心,而他也会叠千纸鹤来祈祷她能平安。 宁砚泠读完了信,既不知道刘一保的下落,又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满纸写的全是他对她的担心。她心里大恸,身上的不适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便要趴倒在桌上。 第二十五章 治病 “笃笃——笃笃——笃笃——” “阿濯,你看,树上有啄木鸟!”一个才总角的小男孩转过脸来,笑吟吟地说道。 “在哪里?在哪里?“她急急地跑出来。可是眼前的一切,那小院子,那棵枯藤老树,那小男孩,顷刻之间随风消散。 她也一跤跌醒。宁砚泠醒来,背上汗津津的,一片冰冷。外面有人在“笃笃”地叩门,她来不及细想,直道:“请进来。” 来的是橙心,她说:“听唐嬷嬷说,今个儿程供奉来瞧过你了,现在身上怎么样?” 宁砚泠忙道:“谢谢姐姐关心,就是时症罢,年年都发作,也不觉得怎么样,程供奉开了药了。” “可别再着了风。”橙心掩上门,靠近宁砚泠坐着,却看到桌上的信。宁砚泠方才看信,一时感伤,加之发热,两下相冲竟然晕了过去,信也没有收,只摊在桌上。 此时再收已经来不及了。 橙心道:“妹妹,这是——?” 宁砚泠轻轻地捏起信纸,叠好,收起,这才悠悠地说:“是秀女所识得的一个故人留给我的,他现在已经出了宫了。” 橙心听了便道:“她是落选了罢,倘若年纪尚小,再过三年也还有机会的。” 宁砚泠摇摇头,道:“他没有机会了。” 橙心听出她情绪不好,只当是秀女里的密友。 这在每年的选秀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不少姐妹都是在选秀的时候结成了金兰之义,先前武宗时候的赵贵妃,便是和穆宗生母孙贵妃在选秀时义结金兰,约定好永不相忘,福祸相依。后来赵贵妃先得宠,果然没有忘记孙氏,多次借机向武宗提及孙氏,武宗便召见了孙氏,再后来孙氏生下皇子,也封了贵妃。到武宗驾崩,孙贵妃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便是穆宗,孙贵妃也成了太后。穆宗有感生母与赵贵妃的情谊,便封赵贵妃为皇贵太妃,并按太后等级奉养,而孙、赵两宫年少时的这段故事,也传为一时佳话。 宁砚泠听出橙心误会了“故人”的意思,但她也没有解释,毕竟私相传信不合宫规,更何况是太监和女官之间的传信,一有不慎,连带的人都会被牵连进去。入宫经历了这么几次事情之后,宁砚泠实在很难重整信心再去信任一个人了。 可橙心是热心的,她再三叮嘱宁砚泠以后切不可再和任何人传信,又提醒她看过的信件一定要及时处理掉。 宁砚泠知她好意,没有辩驳,只是点头。 一个说着,一个听着,突然门就开了,进来的是绿袖,还端着盖碗。橙心突然有些着恼,道:“你这个小丫头,每次进来都不叩门的吗?” 绿袖没想到橙心也在这里,一时不知是先请罪好,还是先请安好。 宁砚泠开口道:“姐姐别怪她,方才绿袖出去给我热药的,她不知道姐姐来了,以为这屋里只我一人。” 橙心叹气道:“妹妹宽厚是没错的。”又转向橙心,道:“你这孩子,我也是为着你好,你在你姐姐这里随便一点也无妨,只是别养成习惯。在这地方,最怕的就是看到听到那些不该你知道的。” 绿袖连连点头,橙心训诫她,她不仅要听着,还要道谢。 橙心说完又道:“妹妹吃的什么药,拿来我瞧瞧?” 绿袖端过药碗,揭开盖子,橙心就她手里看了看,又闻了闻,笑道:“程供奉开的罢?他倒好药理,开的蒿芩清胆汤,最是清利肝胆的。” “姐姐也好医理。”宁砚泠笑道。橙心忙自谦了几句,便吩咐绿袖服侍宁砚泠进药。 绿袖听了忙跪下进上药碗,宁砚泠疾忙拉她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橙心笑道:“妹妹别妨碍她,这才是好孩子呢,正懂规矩。” 宁砚泠摇头道:“你这孩子既跟了我,我只拿你当妹妹待。” 橙心听了却正色道:“妹妹此言有差,你二人再情似姐妹,却也有品秩高低,更要遵守宫规,这才是为这孩子好。” 宁砚泠听了,也点头。橙心又叮嘱她好生吃药养病,这才走了。 待橙心走远了,宁砚泠只道绿袖受了委屈,没想到绿袖反而笑道:“姐姐也别见怪,其实橙心姐姐也是好心,平日待我们姐妹也很可亲。只是人直了些,姐姐以后要有什么事倒可以找她帮忙的。” 绿袖见宁砚泠神色稍好,便以为无大碍了。没成想到了就寝的时候,宁砚泠突然就又发起烧起来了,而且一下子就烧得滚烫。 绿袖本是来服侍宁砚泠休息的,见她突然病得凶险,一时也无措起来,只急道:“姐姐,我去报唐嬷嬷罢。”宁砚泠此时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听了绿袖的话,也不答应,只摇头。 绿袖只道宁砚泠不愿报于唐嬷嬷,又见她病得这个情形,一壁心疼,一壁着急。忽然想到了橙心,便说:“那我去找橙心姐姐拿个主意罢。“宁砚泠不言语,绿袖只当她同意,便急急地往外走。 也是恰好,橙心今晚不必上夜,只在自己房里歇着。突然听见一连串的叩门声儿,倒唬了一跳。披衣开门见是绿袖,便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发毛手毛脚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绿袖已是带上了哭腔,道:“我姐姐她突然病得厉害,又不让报唐嬷嬷,求姐姐来拿个主意!” 橙心听了,想了想道:“按理还是要报给唐嬷嬷的,但是今晚唐嬷嬷上夜,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要不我先过去看一下罢,若果真凶险,还是要报给唐嬷嬷的。” 绿袖连连点头,忙引着橙心往宁砚泠那里去了。 橙心一进门,就看见宁砚泠只穿着中衣卧在床上,被窝儿都堆在脚边。再探一下额头,果然是滚烫,只听宁砚泠用微不可及的声音道:“水……好渴……“便忙示意绿袖倒点茶水来,挽了袖子,一口一口喂给宁砚泠喝。 待宁砚泠喝完水,稍平复了些,但还是高热不退。橙心略一沉吟,对绿袖道:“宁妹妹这是胆热上蒸,一下子就热得厉害,就算现在去请示唐嬷嬷,等宣了太医进来,耽搁的时间也太久了,于病情上不利。“ 绿袖本就焦急,听了这话更是要哭,连道“这可怎么办!” 橙心道:“你们主仆若信的过我,我倒有一法。” 绿袖忙道:“信的过,信的过,求姐姐救命罢!” 于是橙心便叫绿袖拿来了针线匣,取了极细的银针,在烛火上烧过,依次刺过大椎、曲池、合谷及十宣几个穴位,挤出了血珠。 一番忙碌下来,橙心抹了抹额头,出了一口气,道:“成不成的就得宁妹妹自己了。” 绿袖本就心焦,听了这话竟要落泪,也不知宁砚泠能否好转。 第二十六章 长夜 绿袖正心急宁砚泠的病情,却听见外面已经是声声漏鼓——宫里各处都该安寝了。于是她求了橙心要在宁砚泠房里守着,橙心道:“不成,你们睡大房的,若少了一个人,当值嬷嬷会看不见?你要留下还是得报唐嬷嬷。” 绿袖自是为难,橙心又开解她:“无妨,这里横竖有我呢,我不走,在这里守一整夜罢。” 绿袖听了,虽还是不愿,但是看宁砚泠也确实比刚才稍好些,加之橙心也确实像是懂医术的。退一步讲,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要报上去,她一个五品的司闱总比自己说话要有分量,在这里是能帮上忙的罢。 于是,绿袖道:“那姐姐辛苦了,好歹帮我守着她罢。”说完,再三谢过橙心,便掩上门出去了。 房里烛火跳动,橙心拉了个圈椅来,放在宁砚泠的床边。又从柜子里找了条薄被铺在椅子上,便坐上去,用被子半裹着自己,不时摸摸宁砚泠的额头、手心。 宁砚泠自被她针刺穴位放血后,竟渐渐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橙心忙又起来给她擦汗、换衫、喂水,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宁砚泠的热度渐次下去了,呼吸也平顺许多,睡得安稳了。橙心见了,也歪在圈椅里眯上眼,只手还搭着宁砚泠的手。 “阿濯,阿濯——”一声又一声轻轻的呼唤,宁砚泠下意识地四处寻找那个叫她的人。可是,周遭仿佛起雾一般,所有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孟来哥哥,是你吗?你在哪里?”她轻轻地唤起来,却仍然看不到半丝半缕的影子。于是,她着急起来,在迷雾中奔跑,突然一下子被绊倒,“唉哟!” 宁砚泠突然跌倒,她猛地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柔软暖和的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只额头有些汗涔涔。手,被谁握着。 她转头,看到了一旁的橙心,膝上搭了一条薄被的一个角,一个手支着下巴,好像睡着了,另一个手,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 看着这两只交握的手,宁砚泠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睡倒前自己很不舒服,闭上眼睛前只听见绿袖带着哭腔的声音“姐姐,你怎么了?” 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绿袖呢?现在什么时辰了?橙心怎么在这里?她这样睡着别着凉罢。宁砚泠想起来给她把被子围好。没想到,只微微一动,橙心就醒了。 橙心睁开眼睛,见宁砚泠已经醒了,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笑道:“可算好了罢。” 宁砚泠道:“姐姐怎么在这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橙心道:“方才我正要睡,绿袖那小丫头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说你高热不退,我过来一瞧,果然烧得厉害罢。” 宁砚泠听了,有些脸红道:“那是姐姐在这里照顾我了。” 橙心道:“我本想报唐嬷嬷的,但是她今晚上夜,那会儿子不知带着人跑哪里去了,就算找到她,再宣太医,耽搁得也怕久了。” 宁砚泠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睡前很不舒服罢。其实我这病年年都犯,也不觉得怎么样,偏这次弄出这个样儿来。” 橙心皱眉道:“妹妹这病,本来无妨的,但就怕高热。刚才不得以,我用银针刺了几处大穴,妹妹现在退烧了罢。“ 宁砚泠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刚才病得有点险,看橙心在这里照顾自己半宿,又是感激,道:“这春温时症,我在家时父亲也延请一方名医来医治过,但是就是断不了根,年年都犯。这回在这儿,亏得遇上姐姐。” 橙心道:“也是和妹妹有缘法,本来在家时,我母亲也年年都犯,那时我照顾得多了,所以略有些经验罢。” 宁砚泠听了,叹道:“姐姐真是纯孝,侍疾躬亲。” 橙心听了,似在回忆往事,却突然开口道:“若有人精心照料,又何须我来照顾?母亲……也不会去得那般早。”说到后来声调都变了。 宁砚泠忙起身,找帕子替她拭泪,握住她的肩膀宽慰她。宁砚泠没有想到橙心平日里看起来简单快乐,内心竟也藏着这些个伤心的事情。 子时已过,四下寂静,橙心将头靠在宁砚泠的肩窝处,两人一同坐在床上。橙心低低地说:“其实,我母亲并不是正室罢,我从没同任何人讲过,这里比外头还要严苛,那起子人哪一个不是一颗富贵心,两只势利眼……“ 宁砚泠道:“没关系的,姐姐。那是她们不懂得,一个人的偏正嫡庶根本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橙心道:“其实那些我早就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到了这里,横竖大家现在都是一样的人。我只是气恼,我母亲以前受的那些罪。” 这个夜晚,宁砚泠静静地听她哭泣,听她诉说,听她讲那些伤心的过往。原来橙心的母亲是一个商户家的女儿,原本有自己的未婚夫,对方虽然也是商户,但好歹也是做正妻。可是一夜之间橙心的外祖家突遭变故,生意失败,负债累累,连外祖也锒铛入狱,母亲原本的未婚夫便和她退了婚。 橙心的父亲那时虽然是个小官,但确有实权,搭救她外祖出狱,可她外祖父身体羸弱,在狱中受了折磨和惊吓,回家后不久便去世了。她舅父那时还小,她外祖母又是女流,橙心的父亲就在生活上对她们家多有帮衬,她外祖母无以为报,只得将女儿送与对方做妾室。 可是橙心的父亲比她母亲大上许多,家里妻妾都娶了,最大的孩子都和她母亲一般大。因此家中的妻妾对她母亲甚是不满,“老爷从外头弄回来的小狐媚子,听说家里都快死绝了,丧门星罢。”这样难听的话语每每通过下人的嘴,传来传去。 橙心的母亲本就是水晶一样剔透的人儿,在家也是娇生惯养大的,因此一来二去,心里积了不少气,人也渐次黄瘦。在冬天生下橙心后,产后失于调养,于次年春分时候得了春温,此后每年都发作,拖了五六年,终于药石无灵。 橙心的嫡母,便等不及地撺掇她父亲,送她入宫,好甩了这个小包袱。是以,橙心幼年入宫,沉沉浮浮,这么多年才捱到司闱,和宁砚泠这样选秀出身,一来就是五品赞善的相比,真是吃太多苦了。 第二十七章 濯卿 橙心开始哭,然后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个底朝天。宁砚泠一边听,一边也为她感到难过,难过她幼年丧母,难过她受尽嫡母的虐待,难过她那么小就入宫。宁砚泠觉得有些惭愧,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特别不顺利,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罢了,别人都可以继续熬下去,不,是熬上去,采女入宫是最苦不过的了,谁不是从九品熬上来的?偏偏自己,总觉得命运多舛似的,其实比那些少使熬上来的,真的是好太多了。 橙心说得有些累了,宁砚泠披衣起来,拿块簇新的帕子揪把水,给她擦脸。女孩儿的脸经过泪水的洗濯,难免有些目浮筋肿的。宁砚泠一面细细地擦,一面温柔道:“这样明天眼睛和脸都不会肿了。” 橙心不说话,只让她料理着。宁砚泠又扶她躺下,吹熄了灯,自己也躺在她身边,贴着她的耳朵轻轻道:“姐姐若不嫌弃我这儿病气腌臜的,今晚就歇在我这里罢。“橙心道:“妹妹好意,我怎会嫌弃?况这病是不过人的。”宁砚泠叹道:“姐姐真是最贴心不过的,姐姐这般良善之人,将来必有后福。”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橙心脸上的微笑若隐若现,她也在宁砚了的耳边道:“将来的事情太久远了,说不定我会变得像唐嬷嬷一样。”说完,两人都低低地笑。 笑完了,橙心又苦苦地说,其实命运两济,若当年她外祖家没有横遭变故,她母亲和原来的未婚夫成亲,虽说都是商户,但未必就不如现在。而自己出身官家,若不入宫,也许也能嫁得如意。 宁砚泠听了点头,确实如此,入宫之后人就如一叶浮萍,一朝一夕之间就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日才能离宫,又或是有其他了局呢。 橙心吃吃地笑,对她说,当年虽然年幼,但是隔壁也住了个翩翩少年,大了她有七八岁呢。每逢受嫡母虐待,在院子里干粗活的时候,那少年总攀在墙头上,冲她笑,安慰她,有时甚至会在帕子里包点小玩意儿,或是吃的,抛给她。后来被姐姐们发现,去嫡母那里告发,嫡母又在她父亲面前谗言,最后她父亲怕弄出什么不堪的事情,竟托了什劳子关系,把一个好好的官家小姐,活活给弄到了内侍省,又入宫做了最末行的少使。 宁砚泠听她讲得悲苦,怕她又落泪,便故意用手指点她面颊,和她调笑道:“好不害羞嘛,还在想你的邻家哥哥罢。”橙心倒不脸红,道:“是啊,我那时也才五六岁,他那会儿已经十二岁,进学了,学问听说好得很,想来现在说不定已经高中了。”宁砚泠笑道:“那你就早日求太后恩典,出宫去做状元夫人罢。”橙心知她促狭,笑着去呵她痒痒,道:“妹妹也不必说嘴,你这会儿子才入宫,宫外必有相好的了罢。” 宁砚泠笑个不住,只得讨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橙心手上仍是不停,必要她说出自己的故事来才肯罢休。宁砚泠左躲右躲,总躲不过她那双手,笑得直喘:“好姐姐姐,我,我说,说了,罢。”橙心这才停下来,在被窝里揽着她的肩,把她勾过来,笑眯眯地说:“说罢。” 说谁?宁砚泠翻了个身,却被橙心又扳过来。说谁?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橙心有的人,自己未必有啊。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真的没有吗?那么这两天梦境里的人是谁呢?那个少年模模糊糊的轮廓渐次变得清晰,那张略带稚气的脸,那微微上翘的薄唇,还有那琥珀色的眼眸。少年笑着说:“阿濯,原来我一直在你心里呀。” 宁砚泠一个激灵,她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天魔星,我哪有你那样的好哥哥,我的事情说出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橙心倒是很好奇,鼓动她多说一点。于是宁砚泠就从自己的童年说起,说到自己出生在南方,在姑苏古城里长大,进的是颁了新政以后开办的男女共学的学堂。 橙心促狭地笑:“就知道你故事多,说罢说罢,有多少说多少。” 宁砚泠想了想,便告诉她,自己曾在学堂里认识了一个少年。她刚这么说,橙心就特别激动,握着她的手说:“这样的故事,自己以前只在戏文里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有啊!”宁砚泠哭笑不得,忙掩了她的口道:“轻一点啊,唐嬷嬷说不定正巡过来了呢。”橙心小声说:“妹妹你不知道,新政颁了这么多年,京城里拢共也没几家新学堂,所以这男女共学,只有戏文里才听过罢。” 宁砚泠道:“在我们南方,倒是多得很,姐姐要赶早出宫——”她先往外侧闪闪身子,笑着掩住口道:“还有机会去上一下。”橙心秀眉倒竖,笑骂道:“你个小蹄子,又拿我取笑儿。”说罢,又要上手去挠,宁砚泠忙讨饶,推说要接着往下讲,橙心还不甘休,道:“讲罢,讲得不好我是要加倍罚的。” 宁砚泠道:“也没什么,后来呼颜族叛乱,那个人竟投笔从戎去了。也是那一年,我父亲升了监察御史,便带着全家迁到了京都,从那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橙心听了,有些失望,道:“我也还以为会很旖旎呢。”她假意攀住宁砚泠的手,道:“泠妹,我今日去了,你要等我回来啊!他日我凯旋回朝,许你十里红妆!” 橙心捏了个粗嗓子,把宁砚泠笑得,打掉了她的手,道:“才没你说得那么肉麻呢!”橙心说:“那他说了什么呢?泠妹——” 宁砚泠笑得打断她:“这个也没有,才没那么叫呢。”橙心道:“那必是更体己的叫法儿了,你不告诉我,让我想想,叫什么好呢。”宁砚泠支支吾吾道:“他叫的是‘阿濯’……” 橙心眯起眼睛道:“阿濯?”宁砚泠想起上次跟她扯了个谎,说自己没有字,现在是自己拆穿自己了,便道:“在家时父亲给我起过一个小字,叫濯卿,在家叫着玩儿的,没什么人知道。”橙心说:“好哇,上次还跟我说没有字,那好罢,你说没什么人知道,可那人偏知道,可见你们关系不一般。” 宁砚了脸红不已,直推她去睡,可夜还很长…… 第二十八章 往事 橙心照顾了宁砚泠大半夜,又和她秉烛谈心,最后还宿在她房里。宁砚泠推她去睡,她虽然不肯,还想再听宁砚泠讲讲她的故事,可是敌不过疲惫困倦,一面儿嚷嚷着非要宁砚泠说出来那人是谁,一面儿却口齿缠绵,眉眼饧涩,不多时已然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宁砚泠方才睡了大半夜,醒了又与橙心推心置腹地谈了半宿,这当儿已然困意全无。加之橙心睡着前,口内依然嘟哝着“叫什么名儿?家里可好?”胡乱地问她,她嘴上虽不答,心里却也渐渐清明起来,往日的一幕幕更是浮现心头。 所有和陆孟来有关的事情都藏在古城姑苏,藏在虎丘旁的书院里,藏在书院的每个角角落落。 江南所有的建筑园林都是精致秀丽的,潜心书院也不例外,而楚皇登基后颁布的男女共学的新政更是为这座古老的书院添上了一抹瑰色。那些穿着水粉、水蓝衫子的少女们,走进书院,那读书声中又增添上几缕银铃般的妙音。 那年是大正元年,宁修远说要让女儿进学,宁夫人自然是拦着“城中哪有女儿家进学堂的?”宁修远便劝她,新政已经颁布,江南富庶,那些商贾家的女儿很快都会入学。潜心书院历史悠久,里面的先生都是当世名儒,还是早些儿进学得好。 于是六岁的宁砚泠被父亲搀着小手,进了潜心书院。那白墙青瓦,那满架蔷薇,那后院老树,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课室里,她第一次遇到那个才总角的小男孩儿。他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薄唇微翘,满含笑意。他的名字叫做陆孟来。 陆孟来的祖父是武宗时期的内阁首辅陆玄素。宁砚泠曾听父亲与友人聊天时提及,陆阁老的一生,少年高中,勇斗权臣,贬官边疆,卧薪尝胆,卷土重来,位极人臣,堪称天下仕子的楷模。最后激流勇退,致仕返乡。而他的长子陆安淮,从小跟着他颠沛流离,从边关到京都,看尽了官场冷暖,从避之不及到趋之若鹜,因此深厌官场,甚至没有进过考场,从来只在姑苏祖籍居住,田园牧歌。 陆孟来和他父亲不同,受祖父开蒙,倒是很喜欢读书,也是早早地就进了潜心书院。等到新政下来,宁砚泠进书院的时候,他已经九岁,在书院里学习了三年了。 像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可是陆孟来从来不参与其中任何一个,也不跟任何人走近。其实学生们都知晓他的身世,也有不少慕名或是受父亲之命,想要和他结交的,但都被他淡淡地拒绝了。因此,虽然他在书院里待了三年,竟和刚入学的宁砚泠一般,形单影只。 那时,宁砚泠算是那个课室里第一个女孩儿。那些稚童们多在背地里嘻嘻哈哈,有些甚至还捉弄过她——她的家世普通,父亲更只是一个小小的推官。小孩儿的眼色有时比大人的更凌厉,他们都不需要掩饰罢。 陆孟来看不过眼,帮她捉过塞进课桌的青蛙,掸过撒在她肩头的枯叶,也曾细细地整理过她被拉扯松散的发辫。宁砚泠曾带着哭腔,喊过他“孟来哥哥”,从此以后,她便只喊他“孟来哥哥”。而他,却像小大人似的,唤她“阿濯”。 时光泻过一本又一本的书卷,他们渐渐长大,仿佛什么都明白,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纵使一年年冬去春来再快,快不过世上的风云瞬变。那一年,边塞告急!那一年,父亲的升迁令下来了。宁砚泠还在想怎么和陆孟来告别,可是那天进了课室后,却看见陆孟来的课桌整理得干干净净,夫子说陆孟来不念书了。陆孟来约她在虎丘见面。 在夕阳中,他们爬上了这吴中第一山。宁砚泠的绣鞋打滑,陆孟来朝她伸出了手,可是她犹豫了一下,却只扯着他的袍袖。后来,陆孟来说,我不读书了,我也不参加科举,现在边塞告急,与其在朝堂里与竖子勾心斗角,不如去边关,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不负此生是男儿。宁砚泠有些错愕,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子微微挺立。“阿濯,我的祖父曾经是内阁首辅,天下读书人也唯独此山最高了,可是他并不快乐,所以我读书只为了明先贤之理,从来都没有想过去应试。”他的眼中溢出光彩,飞快地扯起宁砚泠的袍袖,“过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眼下边塞告急,我知道什么才是我该做的事了——我要去投军。此去,可能一去不回。若是,若是我平叛得胜返故乡,我一定来找你。”等我,不要等我……等我。 看着他神采奕奕的双眸,宁砚泠咽下了那句“父亲升迁,我们全家要搬去京城了。”她知道,陆孟来会比她先离开。于是,她开口道:“那么,我先预祝你得胜归来。”她笑起来,仿佛枝头突然绽开的花朵,那般轻灵,那般娇柔,她对陆孟来说:“孟来哥哥,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你可能就是将军啦。”陆孟来听了,腼腆一笑,道:“多谢,愿如你所说。” 然后,他们就此分别。初到京都的日子艰难且不顺遂,宁砚泠觉得岁月消磨掉了他们对彼此的深刻印象,陆孟来,渐渐地变成一个只是年少时的同窗。他们一起看过的杂剧话本已经忘记了,一起在藏书阁看书的日子模糊了,曾经一起玩过的游戏,一起逛过的街,一起爬过的山,一起度过的每一个节日都渐渐失去了颜色,记忆里昏黄灰白。连梦境都甚少出现,若不是这病症发作,脑中作烧,仿佛收藏记忆的屋子撞了窃,接连梦到了他两回,她几乎忘记了这个人,这个说要回来却一直没有回来,甚至连音信都没有了的人。 破晓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枝头被寒风吹下早开的花骨朵,宁砚泠的睫毛轻轻地碰了碰,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请安 第二天,橙心同宁砚泠一起醒来,二人第一次共寝,都有些不好意思。橙心更是焦急:“昨儿宿在妹妹这里,也没有报唐嬷嬷,不合规矩。”说毕,急急忙忙地梳头更衣,便走了。 这里橙心前脚刚走,绿袖后脚就进来了,宁砚泠听得绿袖在廊上欲给橙心请安,只说了一两个字罢,就被橙心给匆匆制止了。宁砚泠笑着摇头,心道万一弄出大动静,被人发现去告发了,那真是自己连累她了。绿袖这孩子,想事情还是简单。 绿袖推门进来,见宁砚泠坐在凳子上,几乎是扑过来,道:“好姐姐,你可好了,我担心了一整夜。”说毕,眼圈都红了。宁砚泠见她这般动情,不禁也有些眼眶发热。她勉强笑道:“你这孩子,哪里就到那个份上了!”绿袖一扁嘴,带着哭腔道:“就算我小人家经历的事情少罢,姐姐你昨晚上真的差点吓死我。”宁砚泠听了,心里不忍,便携了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摩挲她的头,道:“好孩子,是姐姐不好,叫你担心了。你看,姐姐现在全好了,你不要再担心了罢。” 绿袖听了,“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我真的担心死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宁砚泠又给她拭泪,安慰了她半日方才回转。 绿袖道:“还有一事,今天又是公主殿下读书的日子,姐姐既是好了,不如早些儿去前面候着,也好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宁砚泠应着,由着她服侍洗漱更衣。 待二人一前一后去到太后那儿时,正房里早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嬷嬷和宫女们。宁砚泠之前在秀女所蒙秦嬷嬷教授了几日宫规,这两日又听绿袖说了不少,也渐渐会分辨女官们的服色,学会了通过她们的工作来判断她们的品秩。像那些一清早就开始洒扫庭除的都是少使或是中使,像绿袖这样跟着品秩较高的女官的就是长使了。而那些服侍公主殿下的都是内常侍,也有七品或从六品。而升到了六品选侍就有侍寝的机会了,像文宗时期的周选侍,后来不就生了后来的武宗么,不过太后娘娘这里倒没有选侍,皇上也不会幸到这里来,那不就和民间淫辱母婢一样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是家丑,没发生要防着,发生了要遮掩的。再往上的女官就离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更近了,那从五品的典侍,那都是贴身服侍的,有掌管萱室殿里的琮玺器玩,也有掌管引导内外命妇朝见,专门负责洗漱沐浴的,掌管日常器具器皿、扇伞灯烛。可谓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打个比方说,像昨儿采买行送东西,公主殿下心悦了,只消说声“赏”,自有掌管金银财帛的典会来负责。再往上,那可就是二十四司、六尚并最高尚宫,以及一品宫令,这才是每一个少使“心向往之”的一条道路。 宁砚泠正看着众人,默默对着自己心里的认知。突然听见唐嬷嬷瓮声瓮气地说:“宁赞善好早呢,身子好些了吗?”她忙转身向唐嬷嬷行了行礼,道:“回嬷嬷,今儿起来觉得好些,就想早点过来。”唐嬷嬷是御前待诏,品秩有正四品,主管萱室殿所有的女官宫人,当然也包括宁砚泠。唐嬷嬷听了,便道:“那便好,若身子还不爽利,叫绿袖来通报一声,不来,或迟些来也使得。”宁砚泠道:“今儿又是公主殿下读书的日子,下臣不敢误事。”唐嬷嬷听了点头,带着几个小丫鬟,又往别处去了。 那边公主已经召了,宁砚泠便留绿袖在外面,自己进去请安。完了以后就留在公主身边伺候着,凌宜公主小声问道:“宁赞善,听说你昨日病了?那本宫的功课……”宁砚泠也小声回答:“回公主殿下,功课已经写好了,臣的身体也无碍了,谢谢殿下关心。”凌宜公主听了,侧头朝她一笑,毕显天真之态。 不多时,那几个昭仪、婕妤都来请安,太后连眼皮都没抬,只道:“这天早晚的冷,难为你们跑来跑去的,都退下吧。”宁砚泠想那几人一路顶着寒风过来,刚进房,身子都没暖热,太后娘娘便又赶着她们回去,这一来一回吃尽冷风,不病了也算身体底子壮。果然,她们出去后,陈嬷嬷便笑道:“娘娘今个儿怎么了?又发作在她们身上?”陈嬷嬷是正一品的宫令,又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这样拉家常的话也只有她敢说得。太后道:“看着她们就烦,一个两个打扮得莺莺燕燕的,还不是花架子!这么久了,没一个肚子有动静的!”陈嬷嬷听了笑道:“娘娘这是想抱孙子了。”太后扶额道:“孙子孙女的都可以,就是什么都没有不可以。”陈嬷嬷转脸对唐嬷嬷笑道:“听听,这才是正经心事,不如叫林嬷嬷来问问?“ 宁砚泠正想着林嬷嬷是谁,只听外面已经去传了,很快便进来一个嬷嬷,先请了安。宁砚泠看着,林嬷嬷估摸着是个四十不到的中年妇人,但保养得宜,看着更年轻些,仿佛三十多的样子。唐嬷嬷问她,最近陛下可有宿在什么地方?原来林嬷嬷是尚寝,单管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之次序,和唐嬷嬷一样品秩罢。 林嬷嬷说了,陛下近日只宿在长乐宫,并没有往别处去罢。长乐宫是武宗时期修建的,后宫三大宫殿之一,是天子的住所并书房,也可在里面召见近臣。到了穆宗时期,穆宗勤政,不好内闱之乐,便时常宿在长乐宫,又重建了前殿,修得异常富丽,穆宗曾在内大宴过好几次功臣良将。 林嬷嬷既然说楚皇近日只宿在长乐宫,说明他不曾御幸过那几个宫妃。宁砚泠不禁在心里感叹,皇帝不幸,太后不喜,这几个宫妃的日子可真难过啊,真难为秀女们挤破头都要来这里,也不知这后宫里的日子竟如此熬人。 第三十章 龃龉 宁砚泠打早去了公主那里,看着宫妃们前来请安,却正好触上了太后的霉头,脚下的地儿都没站热,就被撵了回去。太后还发作了一通,直叫来了尚寝林嬷嬷,更问清楚了楚皇最近都是一个人宿在长乐宫。 宁砚泠瞅着太后的脸色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楚皇又来请安。 只听外面的小太监报“皇上驾到”,太后娘娘拜拜手,陈嬷嬷便出去将楚皇迎了进来。楚皇进来后,见到林嬷嬷也在这里,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大家先见过礼后,他便跪下给太后请安。 可是,太后扶着额,竟然半天没叫起。一时,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不对了,人人噤声危立,连大气都不敢出,房里安静极了。这时,只听凌宜公主笑道:“母后怎么生气了?”她又转头向林嬷嬷娇笑道:“定是林嬷嬷方才告的状。”说毕,摇着太后娘娘的手,撒娇道:“母后原谅皇帝哥哥好不好?不管皇帝哥哥做错了什么,敏儿都代皇帝哥哥向母后赔罪。”想了想,又语气坚定地加上一条:“哥哥做错的事情,由敏儿来弥补!” 凌宜公主本就年幼,撒起娇来娇声婉转,语笑如痴,太后娘娘早被她逗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小人儿家家的,你哥哥做错的事情,你弥补得了?” 见太后笑了,大伙儿都送了口气,陈嬷嬷凑趣道:“公主殿下也是孝心虔了,娘娘该高兴才是。” 太后笑道:“听听,都宠着这个小不点儿,宠得她都敢管大人家的事情了。” 几个嬷嬷都笑着劝解,好容易太后的心情回转过来,看楚皇还在地上跪着,便道:“起来罢。” 楚皇跪了半日,在小春子的搀扶下才起来,道:“儿臣谢过太后。”那语气,冰凉得不带一丝热气。太后好容易多云转晴的脸上登时又蒙上了一层阴霾,眼看就要发作起来。 “皇帝哥哥,送敏儿去书房吧,敏儿好久没和皇帝哥哥一起去书房了。”凌宜公主突然从座位上蹬蹬蹬跑下来,拉着楚皇的衣袖,轻轻摇着。 宁砚泠忙看向兮紫,可兮紫竟然没有动静,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敏儿胡闹,你哥哥还要上早朝。”太后冷冰冰地道。 楚皇却道:“无妨,儿臣送皇妹去书房后再上朝也不迟。”凌宜公主也再三恳求。 “那敏儿你不陪母后用早膳了?这么早去书房做甚?”太后语气稍稍软和了些。 凌宜公主偏着头,想了想,道:“上次顾师傅讲课,敏儿还有些不懂,想早些儿去看看书,再请教一下皇帝哥哥。” 嬷嬷们也在一旁分说,都道公主长大了,懂读书上进了,有的没的夸了一箩筐。 太后听了,彻底软和了下来,道:“那等会儿子让兮紫给你送点吃的过去,空着肚子读书不好罢。”说完,就让他们兄妹二人离开。 宁砚泠忙跟了上去。 出了门口,只他们兄妹二人在前面走着,小春子也不敢跟太近,只朝着宁砚泠笑,悄声道:“宁大人不妨跟近些。”宁砚泠只得跟上去。出了二门,绿袖见他们竟一起出来了,脸上稍稍显露出吃惊的神色,宁砚泠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也忙跟上来,但只跟在小春子后头。 凌宜公主倒是和楚皇和亲热的样子,挽着他的手,笑道:“哥哥也不多带点人,去哪儿都只带小春子。” 楚皇淡淡道:“来给太后请安,带那么多人做甚。” 凌宜公主笑道:“好歹带着吴可信嘛,他多少还能在母后面前说上话。” 楚皇听了,只冷笑一声,道:“他怕是来萱室殿来得比朕还勤快,和太后说的话比朕和太后说的话还多。” 凌宜公主道:“他最近倒不大来,敏儿没瞧见他来。”说罢,又笑道:“皇帝哥哥,你想不想知道母后在生什么气?” 楚皇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林嬷嬷告的状。”他顿了顿,又道:“林嬷嬷说的事岂是你个小孩儿家家可以听的,你也不回避一下。” 凌宜公主一嘟小嘴,道:“她们说着说着就说到兴头儿上了,敏儿哪有时间回避?难不成突然跑出去?” 她这样子娇憨可爱,楚皇听了微微一笑,又道:“你方才为了帮朕解围,扯谎说要去书房温书,这下要饿肚子等了。” 凌宜公主笑道:“敏儿没扯谎,上次顾师傅和宁赞善两人讲的,敏儿确实不懂。” 宁砚泠听他兄妹如此说,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楚皇果然问:“顾大人和宁赞善讲了什么?” 凌宜公主道:“也没什么,就是《郑伯克段于鄢》,顾师傅要宁赞善讲里面的是非曲折,宁赞善讲的敏儿也不大懂。” 宁砚泠的心,自从公主提到她开始便在空中悬了半日,现在听公主这般说,只暗暗连道不好。 果然,楚皇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宁赞善说了什么?” 宁砚泠忙跪下来,道:“请陛下恕罪,臣只说了一些自己的粗浅见识。” 只听楚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朕不怪你,你说罢。朕也想听听这里的是非曲直。” 宁砚泠心道不好,《郑伯克段于鄢》本讲了郑庄公和弟弟共叔段之间的故事,昔日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便不喜郑庄公,还给郑庄公起名为寤生,意为难产。后来武姜又生小儿子共叔段,便十分疼爱共叔段,甚至希望共叔段能继承王位。直接导致了郑庄公兄弟不睦,共叔段起兵造反。 那日,宁砚泠对顾子白说的是这件事全怪武姜,做母亲的偏心,明明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却偏疼一个,不疼另一个。共叔段恃宠而骄,这才兄弟阋墙。可是这番话能对楚皇说吗?虽然宁砚泠什么都没听说过,但这次,还有上次,看也看明白了,太后分明对楚皇淡淡的,不及和凌宜公主亲密,这样类似影射的回答能说吗?宁砚泠一时陷入困境。 第三十一章 交锋 楚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宁赞善,你是怎么评判郑伯和共叔段之间的是非曲折的?” 宁砚泠想了想,道:“回陛下,微臣愚见,郑伯与共叔段皆无错。” 楚皇冷冷道:“那是何人错了?” 宁砚泠道:“请陛下恕臣妄言。” 楚皇道:“朕恕你无罪,你说罢。” 宁砚泠稍稍抬起头,道:“臣以为,错在武姜。” 楚皇道:“武姜何错之有?” 宁砚泠道:“武姜身为郑伯与共叔段之母,却没有教他们兄弟和睦。而且武姜仅凭自己的喜恶就疏远郑伯,宠溺共叔段。正是她对共叔段的过分宠溺,造成了共叔段恃宠而骄,甚至肖想王位。子不教,乃父母之过,共叔段也许有错,但是错的根源在武姜那儿呐。” 宁砚泠一口气说完,然后便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周围静得可怕,小春子和绿袖只站得远远的,凌宜公主也没有说话。 良久,只听楚皇道:“起来罢。”而后又对凌宜公主道:“敏儿,你有宁赞善在你身边,应该好好读书才是。” 宁砚泠在地上跪得久了,绿袖忙上来搀扶。宁砚泠道:“谢陛下。”楚皇却道要去上朝,便带着小春子走了。恍惚间,宁砚泠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 等他们的身影走远了,宁砚泠心中那紧绷着的弦仿佛一下子送了下来,她悄悄送了口气。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到底有没有冒犯这个年轻的君王。她更担心,万一自己惹恼了楚皇,是否会对她的父亲产生影响。可是,刚刚的局面太尴尬了,前一刻太后才发作过楚皇,她那厚此薄彼的样子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后一刻,楚皇就要她讲郑伯与共叔段孰是孰非,她不敢随意搪塞,又害怕说实话会让楚皇觉得她在影射他们母子。自古君心难测,好在这一关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宁砚泠一路伴着公主到了书房,很快太后便差人来送吃食。宁砚泠去迎,来的竟然是李公公。 凌宜公主见了,道:“母后送什么吃的来了?” 李公公笑得一脸慈祥,道:“刚熬的好杏酪,还有糍粑,都是公主爱吃的。” 宁砚泠正听李公公说着,冷不防一眼瞥到绿袖在冲自己使眼色,她方才悟过来,忙接过食盒,一样一样摆出来。 除了李公公说的杏酪、糍粑,还有几样其他的吃食,竟然还有苏杭的金团。看到家乡味,宁砚泠不禁愣了愣。公主问道:“这金团是什么馅儿的?”李公公答,萝卜肉泥。凌宜公主皱了皱鼻子,说:“大清早儿的,谁吃这个,一股味道。”李公公竟笑着对公主说:“公主不吃,不如赏了宁赞善罢,老奴记得宁赞善出生姑苏。”公主奇道:“赞善出生古城姑苏?”宁砚泠忙道:“回公主的话,臣父时任苏州府推官,臣确出生于姑苏。” 公主便将金团赏了宁砚泠,宁砚泠忙道谢。回头先服侍了公主用膳,兮紫正好带着小丫鬟过来,待她们伺候公主净了手面。宁砚泠又收拾了食盒,方才匆忙就着茶水咽了两个金团,这千里之外的家乡味,难得虽是难得,却勾起了思乡情,一时竟觉得胸口哽得慌。 李公公一直在一旁儿等着,看宁砚泠吃得差不多了,便叫小太监接了食盒,道:“老奴告退了。”公主道:“有劳李公公了,兮紫,送李公公出去。” 李公公却道:“老奴斗胆,求宁赞善送一送。”公主倒也不以为然,点点头,宁砚泠只好跟着李公公出去了。 出了门没几步,李公公便打发小太监先回去,自己则和宁砚泠慢慢地走着。宁砚泠昨晚一场高烧,更与橙心秉烛夜谈,回忆起童年好友陆孟来,加之刘一保下落不明,又得知顾菡明已死,几重打击之下,竟一时忘记了在采买行被李公公撞破之事。方才见着他才想起来,这时候着急已经来不及了,她明知李公公单要她相送,必是要说昨日之事,心里只在权衡是和盘托出好还是胡乱应付好。 正想着,李公公却开口了,他问宁砚泠道:“宁赞善,今个儿公主殿下心情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宁砚泠一愣,忙道不知,还望公公指教。 李公公笑道:“昨个儿采买行买到了公主殿下心悦的小玩物,殿下是要高兴个几天的。” 宁砚泠听到“采买行”三个字,心下不由得一紧。李公公接着道:“咱家昨个儿亲自去采买行看他们买得好,才准他们往这殿里送。” 他看着宁砚泠,眯起眼睛道:“宁赞善,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宁砚泠听到这里,已知躲不过,便在心里一跺脚,直接道:“李公公,昨个儿是我不好——” “非也!”她刚开了头,却被李公公拦住了话头,“咱家说这事,是想让宁赞善知道, 咱家昨天去了采买行这事,只有咱家自己说的份,旁人听的份。断没有被人瞧见再四处去胡的份儿,懂了吗?” 宁砚泠突然福至心灵,她心领神会道:“公公说得极是。” 李公公听了,笑道:“宁赞善是聪明人,太后娘娘喜欢的就是宁赞善的这点儿聪明劲儿。聪明人,是不会办蠢事的,宁赞善,你说对不对?” 宁砚泠道:“多谢公公提醒。” 李公公道:“这会儿子也差不多了,宁赞善快些儿回去陪公主读书罢,不必送了。”说罢,径自走了。 宁砚泠目送李公公走远,方才心里明白李公公是有意替自己遮掩,现在却又一团糊涂,不知李公公为何要替自己遮掩。李公公的意思很明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不会主动去告发的,他只要自己有个把柄捏在他手里罢了。宁砚泠想自己是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朝堂上的事,与父亲有关的事,只是不知这李公公究竟是敌是友。 她站定想了会儿,方觉立得有些久了,正往回走呢,只见绿袖正一路过来。等到了面前,她还未开口,绿袖先道:“我的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一会儿!顾大人来了,见你不在正发脾气呢!” 宁砚泠一听,忙加快了脚步,只是不知一会儿见到顾子白又要受什么样的责难。 第三十二章 止戈 宁砚泠快步到了书房门口,本想面对顾子白的急风骤雨。没想到此时顾子白已经开始授课了,讲的是《国语·晋语》中的《优施教骊姬远太子》。 宁砚泠站在门口,她本想和顾子白道声歉就进去了。可是顾子白自顾自地讲,连看都没朝她看一眼。宁砚泠不欲打断他,只在门口等着,好在这篇目算不得长,顾子白领着公主并公侯小姐们句读了一遍,便停了下来,吩咐了她们自己默诵几遍。随后,他直接看向门口站着的宁砚泠。 “宁赞善第二次来就迟到,真是好大架子啊!”顾子白竟如此直白,上来就直接发难。 “顾大人,对不起了,是下官的错。”宁砚泠直截了当地认了错,顾子白的脸上倒闪过一丝错落。他开口道:“听说宁赞善是去送李内侍?”李公公是太后近侍,御前公公,从一品。虽说内廷与朝堂互不相干,但是两人之间的品秩差别还是很大的,顾子白连尊称都不加,直唤他作李内侍,倒是让宁砚泠有些讶异。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句话是顾子白替自己说的,按顾子白的想法,自己该是受不得委屈,然后要自己辩白几句,这样他就好借题发挥。没想到自己认得干干净净,压根儿没牵连到李公公身上,这就让顾子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为了能说出后面的话,他不得不替自己把送李公公这话给说了。根据他对李公公的蔑称,估计他是要借此讥讽自己失了读书人的气节。宁砚泠脑子转得飞快,只短短片刻就想了这么多。 既然想清楚了,宁砚泠就道:“不错,方才李公公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给公主送早膳。”宁砚泠不想和顾子白多争辩,便捧出太后娘娘,希望能堵住顾子白的口。 可她没料到的是顾子白这人,直如弦不说,还愣。这书呆子听了她的话,还是藏不住心底的鄙夷,道:“宁赞善也是读书人,千万不要辱没了读书人的气节啊!” 宁砚泠连日来诸多不顺,现在听这顾子白一顿夹枪带棒之语,竟生生生出了些怒气,仿佛自己已是跌落泥底,任凭什么玩意儿都可以上来踩她一脚一般。于是她也冷冷道:“下官哪里做得不是?还请顾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顾子白本就对宁砚泠存了些偏见,以为她是那类官宦小姐,为了自抬身价而做赞善。上次课上的应对,他虽有些意外,但今天一进来就发现她还没来,再一问,竟得知她去相送李公公了,这下更坐实了“沽名钓誉”的印象,不然为何上赶着讨好太后的近侍?还不是为了讨个指婚,嫁得更好嘛!他有心出演讥讽,没想到宁砚泠竟也出言不善。这样的回答叫人听起来仿佛自己故意为难她一般,果然那几个公侯小姐已经偷眼在瞧了。顾子白一时气头上,便不计较言语,道:“相送一个阉人,误了读书的时辰。宁赞善,你觉得在下是在侮辱你?还是你这所作所为其实是在侮辱你自己呢!” 宁砚泠料到他气急了必会不言不逊,但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粗鄙。她在心中略一计较,竟不怒反笑,道:“顾大人方才讲的是《优施教骊姬远太子》罢。那大人可知‘知辱可辱,可辱迁重,若不知辱,亦必不知固秉常矣。’还有‘甚精必愚。精为易辱,愚不知避难。虽欲无迁,其得之乎?’” 顾子白不知她竟会和自己方才所讲的篇目扯在一起,登时一愣,道:“在下怎会不知?” 宁砚泠听了,一笑,道:“那好,下官斗胆问一下顾大人,大人是觉得下官是一个有荣辱心的人,是否觉得侮辱下官可以动摇下官的稳重呢?还是大人觉得下官没有荣辱心,所以才不固守常规,缺乏读书人的气节?大人不必回答,刚才听大人的一席话,下官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另外下官还要说一句,像下官这样会上赶着去相送李公公的人,不一定是精明而洁身自好的人,所以也不一定愚昧,那么精明而洁身自好的人是容易侮辱的,可是下官不愚昧,所以知道要趋利避害。即使我不想动摇气节,难道我就做不到吗?” 这一连串的话,她说得又快又顺溜,凌宜公主听得迷惑,公侯小姐们更是不解。唯有顾子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他方才讲的篇目中的话,晋献公的优人名施,他与献公的爱姬骊姬私通,骊姬想要废太子,改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便和施商量,如何对付其他三位公子,于是施便给她出了这么个主意,告诉她要先从忠厚稳重的太子申生开始施放谗言。宁砚泠借优施的笑里藏刀、奸佞狡诈,来比喻了方才对自己责难的顾子白,而自叹不如太子申生的忠厚稳重,最后又讥讽了顾子白想要污蔑自己也并非易事。 顾子白一时没想到她这么伶牙俐齿,又能言善辩的,本想借机讥讽她,却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自己若赞同了,就等于赞同自己是施一样的卑鄙小人,是故意要侮辱她了。可现下自己若是反对,那势必要开解自己并非有心侮辱她,等于是向她低头。两下里无论怎么做都是自己输了。顾子白一计较顿时有些气馁,想自己少年得志,已负盛名,本想大展鸿图,却阴差阳错地进了詹事府,教教这几个读书不过就应个景的公主与公侯小姐,自己教得颇费心力,学生却学得三心二意。现在竟连一个在自己心目中是来沽名钓誉的肖小都辩不过,也不知是自己看错了她,还是自己真的徒有虚名,只能教教这几个娇小姐罢。 顾子白一时灰心,竟没言语,只等宁砚泠冷嘲热讽了。可没想到,宁砚泠竟然没有想象中得胜后的不可一世。宁砚泠只微微一笑,道:“先生年少盛名,学生早有耳闻,今天得以一见真章,才知先生不仅文彩精华,难得的是读书人的气节啊。希望先生他日匡扶社稷,学生也好曾受教于先生而自立。”说罢,深行了一个见师礼,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顾子白见她认真改换了称呼,还全了自己的声名,那心中竟生出些感动。他心头一热,皱了皱眉才制住,强忍着心中万般感受继续讲课。 第三十三章 决心 整个上午顾子白都没有再为难过宁砚泠,宁砚泠不知他内心的变化,只当自己方才说得有些过于犀利,内心生出些许不忍,于是看他的眼神便更谦逊些。 很快,顾子白讲完了课,布置了功课之后,便宣布散学。顾子白退出去前,正好对上宁砚泠的目光,他略带歉意地一笑,便告辞了。 顾子白一出去,兮紫就带着小丫鬟们提着食盒进来了,先服侍了凌宜公主净了手面,又拿出点心来。原是公主今早未进早膳,短短几个时辰内太后就命人送了两拨东西。还命兮紫带来了口谕,别干饿着熬坏了,得好好垫一垫。 凌宜公主虽还是孩子,但自觉太后管得太严了,使自己在公侯小姐们面前失了面子,便有些不喜,嘟着嘴,也吃得很少。那公侯小姐们却是极有眼色的,便拿言语支吾开,只说些宫外的趣事,引得公主脸上有了些笑的模样。 尤其是那叶小姐,不仅有眼色,还会说话,说话又好听,哄得凌宜公主和她亲昵得直唤小名,互称你我。只听那叶小姐道:“过一阵便是寒食节了,祖母要带全家的姐姐妹妹们往北郊庄子上去踏青,再小住几日。”这位叶家小姐名芷珊,是开国名将叶泉松之后,叶泉松当年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后来被封为定国公,世袭罔替。传到这叶小姐的祖父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了。叶小姐祖父早早地就逝去了,被神宗追封为敬山王,可谓是生荣死哀。现下叶小姐的父亲袭了国公的爵位,因为是虚职,所以只荣养在京都。这样的家庭,生出来的叶小姐的嫡亲哥哥叶芷旌却又是那一般模样。叶芷旌十六岁就去投军,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在塞外混出了名声,先是二百轻骑破敌两千,后来曾打败塞外头号大敌——呼颜氏族的主力骑兵团,使得为患边塞数百年的呼颜族一度退居赫雁山外一百里。他现在跟着定边大将军祁止戈巡视九边,只要他去到地方,塞外蛮夷无不闻风丧胆。据叶芷旌的手下兵将所说,叶芷旌毫无公侯子弟的纨绔习气,在军中总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次打仗都带头冲锋,身上的伤疤数不胜数,甚至连脸上也有,那纵横交错又狰狞的伤疤,每次都令敌人未战先惧,不战而败。 而这叶芷珊不过十二岁,说话都是娇滴滴的,完全看不出是武将世家的女儿。她和凌宜公主说寒食踏青、打秋千、放风筝的时候,讲的都是这些宫外生活的乐事,凌宜公主听得是一脸羡慕,直言自己若是有机会出宫和她们姐妹一道就好了。叶芷珊又道:“公主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我们北郊的庄子哪怕是金子打的,烦劳殿下移驾也是屈尊了。”凌宜公主摇头道:“珊儿,我是盼着能出宫走走的,可是母后是万万不许的。”叶芷珊笑道:“那正是太后娘娘疼爱殿下了,外头人看这皇宫才是神仙苑,殿下只是一时被外头野意吸引,而她们是想住住不到罢了。”凌宜公主捏了一下她的腮帮,道:“就你促狭会说,我说不过你。”叶芷珊又忙赔不是,两人笑闹了一番,公主便起身邀她:“随我去母后那里坐坐罢,她最近还念叨起你呢。”叶芷珊忙自谦蒙太后错爱,一边又随着她进后面去说话。公侯小姐们都道要和太后请安,也跟着去了。 书房里又只剩下宁砚泠。走之前,凌宜公主对她说:“宁赞善,本宫要陪母后说话去了,下午你也不必去立规矩了。” 宁砚泠早把她们的行为看在眼里,只感叹这才是公侯世家小姐的气度,比她们秀女所的姐妹,甚至是天子号房里那些权臣家的女孩儿们更加金尊玉贵。宁砚泠转而想到这些小姐们是不参加选秀的,她们各大世家之间联姻,或是由太后或楚皇直接指婚给藩王,做正室。 她一壁胡思乱想,一壁抄写方才顾子白所讲的《优施教骊姬远太子》。不知不觉,已经抄完了,宁砚泠揉着略微有些酸痛的手腕,绿袖在门口见着了,已经跨进来了。 宁砚泠和她开玩笑,道:“你僭越了,这地方不是你能进来的。”绿袖倒也不计较,确实她也没有计较的资本,像她这样的长使,在宫中的品秩地位都是很低的,连服侍那些贵人的权力都没有。所以像刚才那样,伺候公主进膳的事情,她也是不能插手的,她只能在门口看着宁砚泠忙进忙出。 这会儿子书房里没有人,她才敢大着胆子进来,听宁砚泠这么说,她故作生气道:“姐姐真是的,人家担心你才进来,你反倒说起我来了!” 宁砚泠很吃她这一套,便笑道:“你这孩子现在益发娇气了,我说一句都不行了。”“哼——”绿袖一偏头,故意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来,表示她生气了,害得宁砚泠又哄了她半日。 这一主一仆收拾停当,便离开了书房。回到自己房间,宁砚泠看着房间里还残留着昨日的痕迹,便有些感慨。她不欲绿袖收拾这一切,她决心要自己收拾起来。 于是她遣了绿袖回去休息,自己开始收拾起来。宁砚泠先整理了床铺,那张她和橙心秉烛夜谈,尔后又共枕夜谈的床铺,她都整理得一丝不乱。而那些散发着药香的盖碗,她都从暖壶里倒水到铜盆里,洗得干干净净,闻不出一丝味道。 而那封刘一保写给她的信,她又打开读了好几遍,抹了几把泪,自己沉思了一会儿,咬咬牙,忍痛拔出灯火,将信放在火上烧,慢慢地看它化为黑白色的蝴蝶,最后一阵风吹过,黑白蝴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本身就不存在过一般。 宁砚泠在心里默默道:“刘一保,你的好意我永生铭记,我在此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搭救你出来。到时候就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第三十四章 选侍 接下来的日子,宁砚泠渐渐适应了在萱室殿的生活。每日只早起,先去太后并公主处请安,立到早膳开始,便约着橙心一道去后面用膳。每逢顾大人来授课的日子便早早地陪着公主去书房,然后上课,接着做功课。下午,如果公主宣召,就去陪着读读书,画几笔山水。在不用上课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宁砚泠都一个人在房里,看看书房里取来的书,而绿袖都在一旁陪着她。 日子仿佛流水一般泻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来天。这天又是不必去书房的日子,早膳时分,宁砚泠独坐在后面等橙心,等了半天橙心都没有来,后来来了个小丫鬟,说是橙心姐姐给带的口信,今日待诏大人检查二十四司,所以她来不了了,叫宁姐姐一个人吃罢。宁砚泠听了,只能独自进起膳来。 平时习惯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吃饭,这会儿自己一个人独坐,真是闷得很。等她等了这么老大一会儿,其他同品的女官宫人都吃好了,一时半儿进膳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宁砚泠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着,喝着粳米粥,突然听见外边有几声细细的咳嗽声。不知时哪个姐妹,宁砚泠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着选侍的服色。宁砚泠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萱室殿里似乎还没有选侍呢,毕竟选侍是可以被皇上看中,并通过侍寝来获得更高的份位的。可是,这里是萱室殿,是太后寝宫,如果今上在这里……宁砚泠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传出去是要被御史上疏骂到死的。 莫非是太后心急皇嗣之事?所以不顾伦理纲常,在自己的宫里放选侍?宁砚泠的心里顿时冒出了无数问题,她也不过才十五岁,有着这个年龄阶段的女孩儿特有的旺盛的好奇心。这些问题在她心里,仿佛数百只小小的爪子在挠着心,直挠得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痒痒。她看了看那个少女,也是独一个人儿,连食盒也没有,手里只托着一碟糕饼,心里又是一阵奇怪。那个少女看到宁砚泠在看她,脸上登时起了两朵绯红色的红晕,她长得细眉细眼,尖瘦秀气的鼻子,肌肤白腻,下眼角微微有些红色,显得楚楚可怜。这会儿,她一个人托着个碟子,虽然进膳间里除了宁砚泠之外没半个人,桌子都是空的,但是她却怯怯的,左顾右盼的,似乎不知道坐在哪里好,又好像哪里都不敢坐。 宁砚泠看她这样,竟生出些同情心,就抬起手,冲她招了招,笑道:“姐姐不妨坐这儿。”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那少女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半点声音,看口型,好像说的是“可以吗?” 宁砚泠又笑了笑,道:“来坐罢。”这样讲了两三遍,那少女才道了声歉,轻轻地坐在宁砚泠的旁边,拿起一片糕,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宁砚泠看她只有一碟糕饼,干吃恐怕噎得慌,便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笑道:“看姐姐面生得很,不知姐姐是在哪里当差?” 那少女慌忙咽下去,急着回答宁砚泠,却不想真噎住了,一时咳个不住。宁砚泠忙替她轻轻地拍背,又把茶杯递到她的面前。那少女咳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止住。她有些不敢抬眼看宁砚泠,只低着头说:“我原是在崇安阁当差,今儿是来回太后娘娘的话的。” “崇安阁?”宁砚泠不由自主地小声重复了一遍,她进宫时日短,之前又只在秀女所,进了萱室殿以后也没出去过,宫里大部分的地方她都不知道,这会儿听那少女说了,她心里想着这是个什么地方,嘴里也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那少女却好像很介意似的,丢下糕饼碟子,说了声告辞便匆匆地走了。等宁砚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桌上只剩下她带来的碟子和几乎没动过的糕饼。 宁砚泠满腹狐疑地回到了房间,绿袖正上来收拾。宁砚泠便问她:“你可知道崇安阁是个什么地方?”绿袖一边铺床叠被,一边道:“崇安阁在南苑,那可是冷宫,姐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宁砚泠吃了一惊,道:“是冷宫么?陛下不是只有几个婕妤和昭仪么?冷宫还有人?”绿袖笑道:“陛下自然是不会送人进冷宫的,这崇安阁里住的是先皇的陈顺妃。”宁砚泠又问:“陈顺妃?她怎么进的冷宫?”绿袖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一个前朝的老妃,谁管她去?” 宁砚泠道:“是啊,谁管她呢?”她暗想,今日见的那少女必是陈顺妃的侍女,只是不知为何来这萱室殿罢了。太后娘娘宣召,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她心中虽然存了疑虑,但是毕竟只是今日见了一面后生出的几缕遐思,宁砚泠很快就忘记了。可是没想到,过了几日,她再去公主处请安的时候,竟在太后那里见到了那个少女。她远远地立在典侍和常侍们中间,身上那服色尤其扎眼,而她自己就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脸上总带着些怯怯的表情。 这几日,待诏大人们在宫里四处检查,橙心是司闱掌钥,免不了陪着清点内藏,一连几日都未曾得空,宁砚泠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进早晚膳,她便索性晚些时候再去进膳间了。没曾想,还是在进膳间碰上了人,还是一个特别不想碰上的人——兮青。兮青也是凌宜公主的典侍。可是和兮紫完全是两种性情,她在太后和公主面前乖巧伶俐,在女官们中间却最是眼空心大,对小丫鬟们更是动辄打骂,那些品秩不及她的女官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宁砚泠素来厌弃她这性子,从不主动和她相交。这会儿遇上她也在进晚膳,只一笑便算见过了。偏生她还不知收敛,弄了三五个小丫鬟立那儿服侍她进膳,宁砚泠也只在心中默默一叹。 这时,外面又响起细细的咳嗽声,宁砚泠心道,是那个选侍来了。 第三十五章 何欢 兮青原本都快吃完了,却见那选侍拿了点子吃的进来。于是,眼珠转了转,又在位子上坐定了。 那选侍也没想到这里有这么些人,而兮青又盯着她瞧了瞧,引得旁边一众小丫鬟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脸上,她一时便有些发窘,恰好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冲她笑了笑。许是想起那一日宁砚泠对自己还算亲和,她便快步走来,坐到了宁砚泠的身边。 只听兮青鼻子里哼了一声,宁砚泠知道兮青这是要发作了。 果不其然,兮青道:“哎哟哟,这是谁呀?这么没眼色!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什么衣裳,也敢往前面乱凑乱坐的!” 宁砚泠看选侍听到了这句话之后,默默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攥着汤匙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兮青见她没理自己,便像斗鸡似的被激起了怒意,原本只想挑些事儿的,现在看来是要升级了。 兮青站起来,那些小丫鬟纷纷跟在她两旁。这么六七个人一起走到宁砚泠和那选侍的身后。宁砚泠回头看了看她们,估摸着她们大约是要来找事情了。 其中有个长得妖妖娆娆的小丫鬟估计是要先表现下自己,伸手一下子就把那选侍的头按了下去,直按到了粥碗里才松开。 宁砚泠没想到她们一上来就做这么绝,“吓——”忍不住一声低呼。周围一片寂静,兮青带着几个小丫鬟都等着看那选侍的反应。只见她慢慢地把头从粥碗里抬起来,额发、脸颊、鼻尖上俱是黏糊糊的粥汤,还挂着米粒。她抬起手,摸了摸眼睛和鼻子上的粥汤和米粒,肩膀微微地颤抖。 宁砚泠看她被欺负成这个样子,还一声不吭的模样,顿时心里就好像有一团火一样烧了起来。她一下子站起来,怒目圆睁,瞪着那动手动脚的小丫鬟,喝道:“你干什么呢!” 那小丫鬟见宁砚泠发怒了,眼里稍稍露了怯,还强嘴道:“我没干什么。” 宁砚泠气得柳眉倒竖,道:“你没干什么?那她自己弄成这样?” 那小丫鬟有些瑟缩,朝兮青靠了靠。兮青稍稍往前站,挡住了她,笑着对宁砚泠说:“宁姐姐何必发这么大火呢?你又哪只眼睛看到是碧珠干的?” 宁砚泠冷笑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你的眼睛难不成是画的,这都看不到?还是看到了,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兮青没想到宁砚泠说话这么不客气,原先只想讽刺一下这不知进退的选侍,也好显显自己的威风。没想到宁砚泠站出来给她出头,又说了这一番话害自己在小丫鬟面前失了面子。这下她的火气也上来了,直往前一步,瞪着一双牛眼,死盯着宁砚泠。 宁砚泠正要开口,冷不防手给人握住了。她低头一看,是那选侍,她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握住了,又微微摇了摇头。 宁砚泠明白了,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说罢,便拉起那选侍就走。至于兮青在后面又说了一些嘲笑讥讽之语,她只当没听到了。 那选侍迈着小步子,任由宁砚泠拖着手,一路到了宁砚泠的房间。绿袖正好坐在房间里等宁砚泠,见她又带了个满脸粥汤腌臜的人,倒唬了一跳,连声问道:“这位姐姐是——?”。宁砚泠也不及和她解释,只说:“袖儿,快倒盆水来,再去后面寻些吃的,快!”绿袖一边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水,又往后边走去了。 宁砚泠搀她坐下,自己从柜子里拿了条干净帕子,蘸了水,替她收拾。那选侍连道不敢,宁砚泠强她坐着,替她把面上收拾干净了,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两人都坐定了片刻,宁砚泠想起自己和对方之间甚至连名姓都还不知,于是她便自报了姓名,那选侍也微红着脸,告诉宁砚泠,她叫何欢。宁砚泠听了,想起庄子的“生亦何欢”,不禁赞道:“好名字!”何欢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她先对宁砚泠表示了感谢,但那感谢中又有些保留。宁砚泠知她不欲与兮青她们作对,本想有委屈自己咽了。可宁砚泠替她出了头,以后也许会被兮青视为眼中钉罢。于是,宁砚泠安慰她道:“那起子小人没必要惯着,我原先刚来的时候也和姐姐一样的想法儿,不敢多走一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怕人议论,怕人厌烦。”宁砚泠想起之前自己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可是后来一场急病,除了橙心和绿袖,竟也无人上心,若非她们俩,自己铁定是扛不过去了。如果真的没扛过去,之前的处处小心又是何必呢?只是白白苦了自己。于是她开口道:“我劝姐姐一句,在这里是没有人会体谅你的,所以你也不必处处顾全别人。” 何欢听了,愣了愣,而后又点了点头。 这时,绿袖推门进来了,她拿了个托盘,上边儿放着几碟子点心,并一碗杏酪。绿袖笑着对宁砚泠道:“姐姐,我刚到后面,就遇到了后厨管事秦嬷嬷,她说这碗杏酪是公主赏你的,还叫你不必去谢恩。这几碟点心是秦嬷嬷特意给你留的,说做的新花样,送与你尝尝。”宁砚泠道:“正好,何欢姐姐还没有吃饭,快拿来罢。”说毕,一样一样接过来摆在桌上,又笑着对何欢道:“姐姐,你快趁热吃罢。” 何欢道了谢,小口小口地吃了些点心,那碗杏酪却是没有动。宁砚泠道:“姐姐吃不惯杏酪吗?”何欢道:“这是公主殿下赏赐的东西,妹妹还是自己吃罢。”宁砚泠笑着说:“我方才吃饱了。”便拉了绿袖过来坐,强她吃酪。何欢看着,有些发愣。绿袖也知她意思,笑道:“姐姐待我,向来如此。”何欢道:“难得你们感情这么好,叫人怪羡慕的。”宁砚泠道:“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姐妹,是太后娘娘那里的司闱,叫橙心,下次请她来见一见。”何欢听了,又感叹道:“你们姐妹品秩那么高,又得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青眼,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选侍,与妹妹相交实在有愧。” 宁砚泠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叩门声,便先站起来开门,只不知道门外是谁。 第三十六章 夜谈 来的是橙心,待诏大人们的检查甫一完毕,她便不顾这几日劳累,来找宁砚泠说话顽儿。橙心自从和宁砚泠交好,平日里时常不离嘴的“规矩”便少了一点。有时候甚至会偷偷宿在宁砚泠房里,两人讲体己话儿讲到夜半。好在之前有几次也回过唐嬷嬷,唐嬷嬷好像对橙心特别好,笑说她们两人倒像同胞的姊妹。因此橙心后来宿在宁砚泠房里的时候,偶尔不去回,也没有人管。 这会儿橙心忙到快掌灯,也没有吃东西,就先来了宁砚泠房里,本想撒娇顽笑顺便骗吃骗喝,没想到宁砚泠这里竟然还有个何欢。橙心的脸一下子又正经起来了,道:“妹妹这里有客人?”宁砚泠拍了她一下子,道:“什么客人?我又不是主人,哪来客人?”一边笑着对何欢介绍橙心,橙心却道:“幸会,早听说何欢姐姐大名,在崇安阁立下大功一件,可喜可贺啊!” 何欢的脸白了白,马上又回转了,连说自己已经吃饱了,谢谢宁砚泠今日的相助,自己还要赶回前面去伺候着,说毕就走了。橙心看她走远了,这才坐下来,板着脸道:“小绿袖儿,给我弄点吃的来。”宁砚泠道:“这些还不够你吃的,又去累掯小袖儿。”一面对绿袖说:“你好早去休息罢,在这儿又被你姐姐使唤。”绿袖笑着走了。橙心道:“你好偏的心,我连小袖儿都使唤不动,还要吃你这儿被什么猫三狗四吃剩的东西。”宁砚泠笑得不了,道:“什么猫三狗四,我也吃了的,你这是骂我,我不依!”说毕就要去呵她痒。橙心忙讨饶,一壁拿东西起来吃,证明自己是真的不介意,只是开玩笑的。 两人嘻嘻哈哈,好半天才正经下来。宁砚泠道:“刚才听你说的,你认识何欢?”橙心一边吃东西,一边道:“不认识。”宁砚泠道:“不认识?你说什么幸会幸会?”橙心嘴里塞得鼓鼓的,道:“崇安阁的事里有个小宫女立了大功,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宁砚泠想起来了,道:“崇安阁是怎么一回事?我上次问绿袖,她只说是冷宫,其他的她也不知道了。” 橙心道:“绿袖说得不错,就是冷宫罢,听说里面住了个先皇的妃子,一个什么老娘娘。” 宁砚泠道:“是陈顺妃罢?” 橙心道:“是了,是了,就是陈老娘娘。” 宁砚泠奇道:“按说太祖定宫制,皇后下面是皇贵妃,贵妃,这妃位也不低了,她怎么进的冷宫?她可有亲生的孩儿?” 橙心道:“这怎么知道?都是陈年旧事了!”橙心压低了声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她可能这里有点问题。”说完,用手指指了指脑袋。 宁砚泠感叹道:“就是这么遭罪罢,不过怎么进了冷宫还保留封号?” 橙心摇了摇头,道:“这谁知道?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听说好像是先皇一驾崩陈老娘娘就疯了,接着马上就被送进了崇安阁,哪有时间去削封号。” 宁砚泠听了,默不作声,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橙心也吃得差不多了,只把几个碟子摞起来。宁砚泠看了,道:“明天绿袖来了再收拾罢。”橙心笑道:“我一会儿就叫她来收拾。”宁砚泠白了她一眼道:“明天再弄,叫她歇歇罢,别来回跑的。”橙心扁扁嘴,用手点着她额头,道:“你呀,成日家心疼别人!对谁都比对我好!” 宁砚泠笑着推开她手指,道:“这可是胡嚼舌头了!这几日你忙得人影不见,我饭都没吃好。” 橙心冷笑道:“我看你吃得挺好,还拐了人回来吃。”她把脸一沉,道:“正经说话呢,你可听进去了。这何欢可绝不是什么软柿子,你少去招惹她!” 宁砚泠听了不服气,便把方才在进膳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说,道:“她被兮青她们欺负成这样都没发火,能有什么脾气?” 橙心叹气道:“你倒是想想,一个在冷宫当差的选侍,怎么会平白来了这太后娘娘的萱室殿?你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你又知道她有何等的手腕?” 宁砚泠道:“是了,你说崇安阁里的宫女立大功,就是她罢。她立什么功?” 橙心的眼睛笑得弯起来,仿佛就在等宁砚泠问这个问题。她清了清嗓子,道:“宁赞善想知道吗?”宁砚泠道:“别卖关子!”橙心笑道:“这事说来话长,你邀请我今晚秉烛夜谈,我就勉为其难地说与你听。” 宁砚泠听了乐道:“天好早晚了,你去回唐嬷嬷!”橙心道:“回不回都一样,谁不知道我俩关系好?”宁砚泠道:“也不知先前谁动辄就拿宫规出来说,现在啧啧啧,都叫我看眼里了!”橙心道:“你好没良心,都是你害的我,我好好一个人都叫你给带坏了,你还说!”说着,又要上手胳肢她,宁砚泠忙笑着躲开了。 宁砚泠自己动手,整理了床铺,又到了水,送与橙心洗漱,装模作样地行礼道:“司闱大人,这原是微臣的不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在我这陋室歇一晚,再指教指教微臣,可好?” 橙心笑道:“这还差不多!”一壁拿水洗了脸,卸了残妆,脱了衣服,又钻进了被窝。她冲宁砚泠招手道:“你也快点洗漱了上来。” 等宁砚泠洗漱妥当,已经是戌时了。萱室殿安置得早,这个时辰外面已经是静悄悄的了。宁砚泠吹了灯,蹑手蹑脚地爬上床。黑暗中,她贴近橙心,道:“好姐姐,现在可以开始讲故事了吗?”橙心抿嘴笑,悄悄地在她耳边道:“这可不是故事,这是真事。是这两天我陪待诏大人们检查的时候,听她们说的。” 纵使宫闱秘辛,可是女人多的地方又怎么藏得住话呢?橙心清了清嗓子,从第一天开始的检查的时候说起…… 第三十七章 太妃 橙心说:“你当这次为什么要检查?” 宁砚泠一时疑惑道:“不是例行检查吗?” 橙心笑道:“例行检查一般是在年中的时候,那会儿天气炎热干燥,也利于内藏库里的物品翻晒。这会儿子冷冷的,手都不愿意动,还给你检查呢。” 宁砚泠奇道:“那你说说这次怎么突然来了个大检查?” 橙心看宁砚泠一脸期待地表情看着自己,自己刚才铺垫了半天,果然起了意想中的效果,心里满足地恨不得去捋捋下巴上并不存在胡子。她摸了摸下巴,笑道:“就是你今天带回来的那个何欢!”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宁砚泠被她卖足关子,吊足了胃口,气得直推她:“一口气说完!” 橙心这才恢复了正形,道:“我也是听待诏大人们说的。” 御前待诏是各部门的主管女官,品秩是四品,已经不低了。这次的检查由六位御前待诏联合起来,对各个宫殿进行检查。名为检查各处内藏库等,实则她们所到之处,所有的箱子、柜子、屉子都得一一打开,那几个婕妤、昭仪的宫里甚至连床上都得摸上一遍。 宁砚泠奇道:“检查得这么仔细,莫非是在找什么物件不成?” 橙心道:“不错,名为检查,实为抄检,待诏大人们光小物件就收了好几口箱子。” 宁砚泠惊道:“抄捡?抄捡怎么敢抄到太后这里?” 橙心笑道:“这萱室殿虽名为殿,实则比那些宫妃住的宫都要大,也就中宫未央宫勉强能及上它的规模。你只在太后娘娘这里住着跑着,两旁后边儿你都没去过罢。” 宁砚泠想了想,确实如此,但是在萱室殿,没有宣召,谁敢多走一步?更不要说各处逛着玩儿了。 橙心在这儿的年头长,她告诉宁砚泠,萱室殿其实也不是太后一人的居所,是先皇后妃共居之所。先皇在的时候,如今的太后娘娘也不是中宫,只是个贵妃。先皇重朝纲,不喜宫闱之事。在位十九年,却只选过三轮秀女,四妃九嫔都未曾封满。加之中宫汪娘娘多年一无所出,所以子息并不繁茂。今上和广林王一母同胞,都系太后娘娘所出,除此之外,只有固原王系张太妃所出。余者妃嫔及以下,均无子,倒是生了几位公主,也都出阁了。 宁砚泠原先就知道广林王的封国,当时离姑苏很近,就在钱塘府。封在江南富庶之地,可以说是对母弟的优待了。这会儿听橙心说了固原王的封国在洛阳府,而张太妃,确实也是第一次听说——民间对于后宫之事多为传说臆测,身在京都尚且都是道听途说,更不要说宁砚泠从小生长在南方了。 “那么检查萱室殿,其实就是检查张太妃了罢。”宁砚泠道,“可从没见过这位太妃娘娘啊。” “太妃娘娘从去年十月起就去了普陀山,持斋礼佛。”橙心道,“听说,听说是去祈福,大约要去十个月的,所以你没见到罢。” 橙心又补充道:“往后头去还有一个偏殿,平日里她就住在那里罢。” 宁砚泠道:“知道了也没有用,我又不能四下地逛,连后面还有个偏殿我都不知道罢。”她想了想,道:“你还是继续说罢。” 橙心便告诉她,这次六个待诏大人凑在一起,就抱怨不了,说是等于“搜宫”了。一个一个宫殿地搜过来,全是“崇安阁那死不了的疯婆子害的”。 宁砚泠听了皱眉,道:“就是那陈顺妃罢,也够可怜的了。” 橙心冷笑道:“后宫里哪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只有混得好与不好罢了。你方才带来那个就挺会混,将来是个能成事儿的!”说罢,橙心就继续说,唐嬷嬷是萱室殿的老人,在六位待诏中也是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唐嬷嬷就说了,这也是本份,做就是了,没什么可抱怨的。然后庆福宫姚嬷嬷就不乐意了,说还不是被个一心想往上爬的小蹄子给坑害了。这才说出了何欢,说是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 本来待诏和宫令之间就还有一个最高尚宫,现在是吴嬷嬷。最高尚宫统管六尚,地位只在宫令之下,且吴嬷嬷本就是今上的乳母,地位超然,常年在长乐宫陪伴今上。 那日,有个什么御史上疏说了寒食节祭祀之事,顺带提到了先皇的陈顺妃。 宁砚泠听到“御史”二字,心里一紧,担心别是她父亲。橙心倒没注意她脸色异样,直往下说,说到陈顺妃在崇安阁静养多年,说有过错也没有削封号,说没有过错也没有封太妃,今上应该重视此事,处理一番。 这种事情宁砚泠一听就知道了,必是有人借礼仪的由头捣鬼,估计是想对付什么人,或者就是自己想往上爬。这不是父亲的作风,宁砚泠送了一口气。 橙心也没停,继续说,这事干系后宫,今上就叫吴嬷嬷去查一下陈顺妃现在的状况。这一查就出现问题了! 那陈顺妃的床下竟然有一些巫蛊之物!这在宫中是禁忌中的禁忌,绝对不能出现的。一旦出现,必须查明。可是陈顺妃神智不清,怎么说得清楚这些东西的由来。哼哼,橙心说到这里就冷笑,那何欢是陈顺妃的选侍,贴身伺候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陈顺妃的嘴里说出了张太妃的名字。呵,就是这么不忠心,就是这么吃里扒外,就算是个疯的,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橙心越说越气愤,做侍从的,最重要就忠心。这小蹄子这般不是个人,竟然能在太后面前讨上好。 现在中宫虚位,后宫之事理当交由太后娘娘裁决。那小蹄子来回话,竟在太后娘娘跟前讨上好了,叫太后娘娘亲口夸她“好孩子,是个忠心的,以后就留在哀家这边罢。”又说她立功了。这才弄了个选侍来萱室殿,哼!后来宫令陈嬷嬷就下令检查内藏库,实则就是查抄后宫,主要就是张太妃所居的偏殿。还有那几个宫里的蹄子,一个也不放过,看看拔起萝卜到底带不带得出泥!可是张太妃不在宫里,且没有实证,也不好召回来问的,固原王和今上到底是异母兄弟,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忙活了几天,什么也没有查到。橙心忿忿道:“我看就是那个蹄子自己在捣鬼!你真的要当心她!” 第三十八章 迁怒 宁砚泠听得呆了,没想到这事背后这么不简单,真的都是人精,是人精中的人精。她感叹了一下,又被橙心笑骂:“就你这样的还巴巴地去给人家出头!小心被人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 宁砚泠听得一阵恶寒,道:“我也是看她可怜见的,被兮青她们欺负了也不敢做声,谁能想到她还有这种路数啊!我是没关系的,最多就是被她看成不自量力。要倒楣的是兮青罢,这么得罪她。” 橙心听了也笑,笑了半天又正色道:“反正以后我不许你再多管她的闲事!”好,好,好,宁砚泠答应着。两人又嘀嘀咕咕说到半夜,方才睡了。 往后,宁砚泠留心观察了几日,发现何欢也无甚特别之处,依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好像谁都可以欺负她一下似的。而太后,面儿上夸了她几次,却不叫陈嬷嬷晋她的位。因此,何欢还是一个不尴不尬的选侍,萱室殿唯一的选侍。 大约是为着那日帮她出头的缘故,何欢见了宁砚泠总是淡淡一笑,要是没有旁人在边儿上,她还要跟宁砚泠闲话几句的。至于别人,宁砚泠从没见她和别人说过话儿。有些地位较高的女官知道她的事情,对她颇为忌惮。也有兮青这样眼空心大的,没事儿踩她玩儿。宁砚泠冷眼看了她几日,渐次也放松了警惕,也曾取笑橙心草木皆兵,过信流言。橙心被嘲笑了不服气,犟着嘴强道:“咱们走着瞧罢!”结果,又被取笑一回。 这样的日子过得流水似的,转眼寒食清明俱已过了,时值四月初,已是孟夏。 接连着几日天气异常闷热,这天楚皇依旧来萱室请安,太后道:“皇儿政务繁忙,近来天气炎热,倒不必日日拘礼,得空歇歇的好,不要累坏身子。”又命人给皇帝看座。楚皇却只站着,笑说:“太后是爱惜皇儿,可是让朝上那些老顽固知道了,又要上疏。”随后帝后一番寒暄,不过是些小事,倒是凌宜公主听到楚皇的声音,从内室走出来请安,宁砚泠也忙跟上,公主道:“皇帝哥哥,听说这几天太液池竟有荷花开了几枝,皇帝哥哥什么时候有空陪母后和敏儿一起游船?”楚皇脸色微微一沉:“今年荷花开得早了,等过了六月中旬慈成母后的祭典,朕再陪太后和敏儿可好?”宁砚泠早听绿袖和橙心说过,楚皇自登基后,封生母李皇贵太妃为圣成太后,追封嫡母汪皇后为慈成皇太后,言必提母后,奉生母为太后。先前只听他叫“太后”,也就罢了。这会儿子提到慈成皇太后,竟一口一个“母后”的,宁砚泠不禁暗自称奇。 楚皇如此拒绝,太后和公主倒也没说什么。末了,太后说日头苛毒,早有岭南进贡的鲜荔枝在井里冰镇了半日,可消消暑气,一时几个典侍都不在旁,便让宁砚泠收拾几个缠丝玛瑙小碟一起送去。 一路上,楚皇也不说话,只是背着手走着,宁砚泠在旁边也不敢跟太近,她悄悄抬头,看着楚皇侧脸上斑驳变幻的树影,掩映了所有琢磨不定的表情,那若刀裁一般齐整的鬓角,侧面看挺拔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唇,似笑非笑。突然,他的眼神落在宁砚泠身上:“这荔枝你们可都吃过了?”宁砚泠一愣,只说:“没有,鲜儿太后都留着给皇上的。”楚皇冷笑:“好会说话的小嘴。”一拂袖子,差点扫落宁砚泠手中的盘子。宁砚泠忙跪下:“陛下息怒,微臣只是如实说。”她不敢抬头,只能看着面前那双靴子,也不敢随便猜测主人的喜怒。“朕又没有生气,你随便就下跪,这么喜欢跪,那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罢!”宁砚泠也只得生受着。 果然伴君如伴虎,但是宁砚泠很是明白,自己是做了出气筒。整整一个时辰,加之这几日天气闷热,日头苛毒,生生跪着,宁砚泠很快就开始头晕目眩。 也不知过了过久,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在自己不远处立定,那一把尖细的嗓门:“传皇上口谕,宁赞善伴读有功,赏金玉佩环一对。”是楚皇的贴身近侍小春子,笑嘻嘻地把宁砚泠从地上扶起来,眼中大有深意:“宁赞善,委屈了。”算是楚皇的道歉吗?你们母子不睦何苦拿我做筏子啊! 当晚她一边卸妆,一边同橙心讲:“哪有皇帝管自己亲娘叫太后,反倒管旁人叫母后的?”宁砚泠的父母和睦已极,家中未有任何妾室,所以这种家宅里的内事她所知不多,虽然觉得宫里的环境复杂,但是更觉得楚皇难以捉摸,喜怒不定。橙心一早得绿袖消息,知她今日受屈,故又偷偷跑来陪她,两人同宿。 “不可以这么说,在今上心里,已经故去的汪皇后比现在的李太后更像是母亲。”橙心在太后宫里的日子久,又生得一张乖巧的小脸,惹得老嬷嬷们总看孙女似的看她,她也擅长聊天,说出来的事总让宁砚泠听故事似的。 “李太后原先是都人出身。”橙心稍稍压低嗓门,“也是长得好才得先皇垂青,生下皇长子,就是今上。”子夜时分,宫里一片寂静,每一丝声音都能割裂黑夜,却又立刻被黑夜吞没。 “那时只是嫔,怎么有资格自己养孩子?更何况汪皇后一直无子。” “才落地,就被抱到中宫。你说,换了你,你跟谁更亲?” “等到汪后薨逝,才将将见了李妃,李妃牵着广林王。母子相见,如陌生人一般。”橙心钻进了被窝,招呼宁砚泠来身边躺下。毕竟四月初,子夜时分,夜凉如水,宁砚泠换上丝质的寝衣,那冰凉的感觉还是冻得她一哆嗦。 “来呀,我来暖你呀”在被窝里,橙心促狭地把凉凉的小脚贴在宁砚泠的小腿肚子上,“好凉!”宁砚泠用被子蒙住头,尽量不叫出大声,“你这人真坏!” “哈哈……”橙心笑得贴住宁砚泠,伸手揽住她的腰,“这下暖和了。” 宁砚泠也贴住橙心,被窝里渐渐暖起来,她舒服得慢慢眯起眼睛:“后来呢?” “后来,李妃放开了广林王,她蹲下来,想抱抱今上,今上却后退了一步……” 原来他竟有这样的过去,那个傲慢的君王渐渐和那个倔强的小男孩重叠起来。 那个倔强的小男孩,小的时候不肯被自己的母亲抱抱,现在也不肯称她母后。 他大概,一直在思念汪皇后罢。原来他的身世这么不幸,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今天的事情,这么想也不怪他了,没有人愿意记得他心里的母后,他心里也一定不好受……迷迷糊糊地,宁砚泠进入了梦乡,那里暖暖软软的,从心里到四肢百骸,都舒服得很。 第三十九章 指婚 宁砚泠第二天醒来,感觉膝盖骨疼得很,她挽起裤腿看了看,两膝盖都青青紫紫的。昨天在石板路上跪了近一个时辰,果然还是有影响的。这大抵是她进宫后受的最大的惩罚了,可是怎么说呢?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有不走运的连命都丢了,自己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她转而又想起那对收在匣子里的金玉佩环,不知道为什么,唯独这个赏赐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橙心和绿袖都没有说。 今天是上书房的日子,宁砚泠敷了些药,又用丝帕绑好,勉强能走动,看不出瘸。方才敷药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时候刘一保受了罚,自己想给他送药,却被他婉拒了。他说:“做奴才的怎么缺得了这些东西。”想想现在的自己,自从昨日受罚到现在,绿袖、橙心自是将珍藏的伤药送来不提,其他典侍也有常用的伤药送来。 昨日至晚,连唐嬷嬷也来了,说是太后娘娘的旨意,知道她是个好孩子,这次也是委屈了,特意送了上年云南上进的白药,嘱咐了绿袖好生照顾她,还说不必去太后娘娘那里谢恩。所以宁砚泠只在绿袖的搀扶下,朝前殿磕了头。但是昨天倒还好,大约是年轻的缘故,只是睡了一晚,才泛出这个伤样儿来。 宁砚泠决意熬着,毕竟是楚皇迁怒于她,万一她再瘸瘸拐拐的,叫太后看了引起其他的心思,母子失和,到时候自己可就不是跪一下那么简单了。 打定主意后,宁砚泠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带着绿袖去前面请安、立规矩,看宫妃们和楚皇前后脚地来请安。宁砚泠在萱室殿待了这么些日子,渐渐也弄清楚了,这几个婕妤和昭仪都是前几次选秀里留下的。可是并不出色,只因前几年楚皇尚年幼,皇家也没有眷养童媳的习惯,所以有好的也只指给宗室,或是充为赞善。又过了几年,大多都放出指婚。这几个婕妤和昭仪,家世人品才貌,都只得普通。宁砚泠想,不得楚皇青眼也属正常。但是,想想她们几个也都年过二十,比楚皇还大上几岁,若是这届秀女中出了九嫔,明年再册立皇后。她们的日子,只怕不会比那冷宫里的陈顺妃好。 想到陈顺妃,宁砚泠偷眼看了看,何欢正立在门口。她算是萱室殿唯一的选侍,扎眼得很。偏唐嬷嬷还安排她在门口立着,干着些典栉的活儿,却又不干脆升她做个典侍,仍旧是个不尴不尬的选侍。 宁砚泠看得清楚,有几次司饰不在,她便给来请安的楚皇并宫妃端盆子洗手、擦脸。那几个宫妃脸上都有玩味的笑容。楚皇是不要她靠近的,每次都让小春子去接铜盆。那种时候,她的脸,就更红了罢。连带着眼圈也微微地泛红。 看着这样的她,宁砚泠总会不自觉地忘记橙心的警告。可能在她的潜意识里,何欢那既柔弱,又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在宁砚泠心里,何欢一直都是那个被欺负了也不敢多说一句的少女,尤其是她那双眼睛,仿佛一直蕴着一汪泉水,轻轻碰一下睫毛,就会有泪珠掉落。 宁砚泠想着想着就走神了,冷不丁听到了“读书”二字,方才如梦初醒,忙侧耳倾听太后和楚皇说话儿,却已经漏听了一段。只没头没脑地听楚皇道:“就按太后的意思办罢。” 太后道:“哀家看那孩子不错,是个尖儿。所以想让她先跟你妹妹她们一起读书,也好和你妹妹亲近亲近。” 宁砚泠听了大窘,不知是不是太后又要召个公主赞善。没想到楚皇说:“这不相干,儿臣还需试探一下陈大人的意思。” 太后听了微微有些动怒道:“哀家先前叫唐嬷嬷去跟你讨个主意,皇儿你也说不相干。这会儿子哀家人都安排住进来了,太妃那里也巴巴地送了消息,你又说要问陈大人。倘若那陈庚不同意又该如何呢?” 小春子听了,忙道:“回太后娘娘,那会儿子,是唐嬷嬷跟小奴说的。小奴给陛下传话可能有误,两下里一误会便成了这样。” 太后听了,更是仿佛找到了一个出气口,道:“好你个狗奴才,哀家和皇儿在说话,要你插嘴?”唐嬷嬷便传了慎刑司进来,要掌嘴。楚皇微微皱着眉头,道:“太后想打便打罢,只是这陈小姐一事,皇儿还是要提前知会一下陈大人的。” 宁砚泠听了,在心里大摇其头,这母子俩,没事也要闹一闹。楚皇分明是要保小春子的,太后是自觉被拂了面子罢。 最终,也没有打成,楚皇母子再次不欢而散。宁砚泠只庆幸是昨天送果子,不是今天罢。按今天这怒意,万一被迁怒了,可绝不会像昨天那么简单。 楚皇走后,几个嬷嬷又都上来轮番安慰。宁砚泠从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话里终于听明白了。原是天字一号房住着首辅陈阁老的嫡亲孙女儿陈蕤薇,太后那天一见觉得甚好,便留了名帖,和其他留名帖的秀女一般,都住在秀女所,接受进一步的宫规训练。那一日,李公公提醒太后,虽然陈小姐的父亲是白衣,但是祖父毕竟是内阁首辅、社稷重臣,按祖制是不得为妃为嫔的。太后便差唐嬷嬷去跟楚皇讨个主意,楚皇说不相干,随便太后处置。恰好张太妃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固原王大了,还没有王妃,求太后在本届秀女里给找个好的。据说太妃派来的人话说得相当好听,太后当场便承诺要把陈小姐许给固原王作王妃。那人便立刻将消息传给太妃,太妃也高兴得不得了,说是回了京都要亲自给太后道谢。太后正自得呢,没想到今日被楚皇兜头一盆冷水,既失了太后的威严,又在那些宫人面前被拂了面子,难为她现在气得说个不停。 宁砚泠暗叹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却时常不睦。她悄悄揉了揉膝盖,只希望自己不要再卷进来。 第四十章 杏意 早膳过后,宁砚泠和往常一样陪着凌宜公主去书房。 虽然楚皇说指婚的事情还要看看陈阁老的意思,但是人,太后还是给塞到书房了。 宁砚泠一进书房就看着一个温婉文秀的女孩儿倚在窗边,她见着公主进来,不慌不忙地上来行礼,气度相当沉稳。宁砚泠在心里啧啧称奇,心道,要是陈阁老早点致仕,以这陈小姐的气度,做皇后也未尝不可。现在去做个藩王王妃,倒是有点儿可惜了了。 凌宜公主倒没什么,她还是小女孩儿。这陈蕤薇和宁砚泠一般儿大,也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公主便撇下她,只和那公侯小姐们说话儿,她拉着叶芷珊,听她说些外边儿的趣事儿。 陈小姐眼见着公主撇下她不理,自己倒也没什么,只立在一旁,和方才一样。宁砚泠看了,倒替她面上过不去,便上来和她说话儿。 宁砚泠先跟她介绍了自己,陈蕤薇笑道:“幸会,宁赞善的大名早已在秀女所传遍了。” 宁砚泠听了,面上有点红,不知是怎么个扬名法。 陈蕤薇许是看出她的窘迫,道:“小选那日面见太后娘娘,宁赞善召对得好,姐妹们听了都很触动。” 宁砚泠听了,知她想自己熨贴,一时有些感激。两人闲话了会儿,方才得知陈小姐原先也是住秀女所天字房的,只天字号一房,未曾见面。 宁砚泠道:“天字房的姐妹们,都过小选了罢。”这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她想起陈蕤薇是要指婚给固原王的,并不能算得“留名帖”。 陈蕤薇心细如发,且沉稳如斯,她知宁砚泠失言,但也不怪她,只道:“是了,姐妹们都还住在原来的房间。”她顿了顿,道:“只少了妹妹。”说罢,抿嘴一笑。宁砚泠想了想,也笑道:“是了,独我留这儿了,以后也不知是何了局,只盼得如姐姐一般,有一桩好的指婚。” 冷不防顾子白走了进来,除公主外,众人都忙行礼。顾子白脸色不善,宁砚泠不知是他听到了自己方才所说的最后一句的缘故,只道是其他缘由。 顾子白沉着脸,给凌宜公主请了安,公主也还了礼。接着,便开始上课。陈蕤薇没有自己的位置,宁砚泠便携了她的手,两人一块儿坐着。 顾子白始终冷着脸,倒也没为难人,只讲课,一气讲明后,便让学生们自己默诵。宁砚泠早学过背过这些篇目,因此没一会儿就记诵下了。她觉得脖颈微酸,便稍稍转动脖子,忽见得窗外竟探进一枝杏花,枝干秀美,花瓣娇柔,透着一丝美意,一时竟看住了。 顾子白本在看书,忽而抬头,见宁砚泠望着窗外发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竟是一枝杏花,便冷笑道:“好一枝红杏入窗来!”宁砚泠听得他出言讽刺,但确实自己走神在先,便红着脸低下头看书不语。 顾子白见她不似往日般辩驳,一下子也有些意兴阑珊,便道:“春困秋乏,大家小歇一刻钟罢。”那几个公侯小姐便起来,簇拥着凌宜公主上外边儿松散松散,门廊外兮紫也早带人上去伺候着,一时都走开了。 书房里只剩了宁砚泠、陈蕤薇和顾子白。顾子白冷笑道:“我为着宁赞善放了课,宁赞善倒不出去走走。” 宁砚泠自从上次为着送李公公一事和顾子白辩驳了一番后,两人渐次熟捻,早就不针锋相对了。故宁砚泠也不知顾子白为何生气,但她素知顾子白心气,也并不反唇相讥,只道:“方才是学生不对,先生请息怒罢。” 顾子白道:“我何必为着你的事情生气,这书……你又不是给我读的。”他顿了顿,许是寻思下面的话该不该说,但是气头突然上来了,便直接道:“你读得再好也不能考功名,还是嫁人是正事罢!”说到后面语气陡然加重。 宁砚泠错愕,竟不知如何对答。顾子白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正说破她的心事,只冷哼一声。陈蕤薇见二人僵着,竟抿嘴一笑出声。二人皆看向她,于是她道:“顾先生果然关心学生的前途。”说罢,起身行了个礼,便也出了书房。 顾子白听她这么说,方回过味儿来,自悔不该对宁砚泠说“嫁人”的言语,倒显得自己轻薄了。但碍于师道尊严,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宁砚泠知他性情,索性直接道:“学生愚钝,不知今日又何处惹恼了先生,还望先生不吝教诲。” 现在书房只剩他二人,顾子白讪讪道:“你刚才说什么指婚……”宁砚泠道:“方才?”顾子白说:“我进来前罢,你亲口说的,‘不知在此地如何了局,只盼得有一桩好的指婚罢’。” 宁砚泠道:“我这也是有感而发,先生要觉得我辱没了书房学问,也可以不教我罢。”说完嘟起嘴不看他,转头看窗外。 顾子白只好走下来,坐在她面前,道:“我为着你们几个读书,也操了不少心,可你们学得也不用心……” 宁砚泠道:“先生此言差矣,这书房里的人和外边儿书院里的本就不一样。孔夫子也说过,要因材施教。这儿的学生都不是以科举为重的,更不可能悬梁刺股地读书了。” 顾子白索性说开了:“我知道这些书你都用功读过,也有自己的见解。我只是气恼你做这赞善不过是为了谋个好指婚!” 宁砚泠看着他,道:“先生逾矩了,这话不该你说的。” 顾子白道:“是不该我说,可是我看你真的可惜了。” 宁砚泠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看先生也可惜了,先生有大才,不该在此地教我们这些娇小姐的。” 顾子白道:“这又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宁砚泠打断他:“这也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顾子白纵然是个书呆子,也醒悟了。他知宁砚泠把自己绕进去说了一圈就为着这最后一句话。突然间,生出和她同病相怜之意。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我说话重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宁砚泠道:“我和先生顶嘴了,我也不对。” 此时,公主并公侯小姐们都先后进了书房,还有陈蕤薇。顾子白又讲了讲课,便布置功课,散了学。 第四十一章 萌芽 诚然,顾子白确实是有灵气的,且年少有为。宁砚泠暗叹,他在詹事府本该教导皇子、磨练性子,将来博一个远大的前程。可惜,后宫至今一无所成。宁砚泠想起那天太后紧皱的眉头,怎么抚都抚不开。转而又想到,这万众瞩目的皇长子,将来也不知道从谁的肚子里出来。也许再过个十年八年的,顾子白就可以教导皇子们了。那时候,他就不必如同现在这般,困顿难投。宁砚泠想到他将来可能的样子,也许是太子少傅,反正再过十年他也才过而立之年,到时候必是一脸志得意满。想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却听见一声轻咳,目光转向眼尾处,只见陈蕤薇用帕子掩了嘴,目光却波澜不惊。于是,宁砚泠偷眼看了看上面,只见顾子白一脸错愕地看着自己。 原来他并没有走,还端坐在上面。公主和公侯小姐们倒是走了,自己方才走神得厉害,竟连公主何时走的也没发现。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告退,于礼数上又是大亏。宁砚泠有些懊恼,还带累了陈小姐,自己和她同坐,她却是坐在里侧,自己不走,她自然也走不了。还有顾子白,他怎么竟也没有走? 宁砚泠满腹狐疑,对着陈小姐又有些歉意,轻声道了个歉,又问:“公主殿下什么时候走的,我竟没发现。”陈小姐的声音透着温柔:“殿下和小姐们一散学就走了,小姐们赶着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也没有顾上理咱们。”宁砚泠简直要佩服她了,明明是自己缺了礼数,在她说来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这样顾及自己的感受,更不提一句自己的委屈,这样的气度,不愧是首辅的孙女。 宁砚泠光顾自己赞叹,突然想起顾子白也没有走,自己这个样子落在先生眼里,怕是又要挨训了。于是她转头朝顾子白看过去,却发现顾子白的目光也胶着在陈蕤薇的身上。宁砚泠不禁一声轻笑,顾子白好似如梦初醒,耳廓渐渐显出绯红色来。 宁砚泠顽笑道:“先生也不走,好像我们留堂似的。”顾子白干咳了一声,道:“你今天的表现是该留堂。” 宁砚泠接着道:“只是不该带累了陈小姐,陪我在这儿。” 陈蕤薇忙道:“我方才也在看书,太后娘娘让我来书房,想必是想我多学点东西的,能和顾先生还有宁赞善在这儿多待片刻也是好的。”她这话语气恳切,眼中有光,让人不得不信。 顾子白看着她,一时竟看住了。好半天回过味儿来,却见宁砚泠正冲着自己点头微笑,不禁大窘,怎么咳嗽也挽回不了了,越性道:“你们还不走?我可走了。”说毕,拂袖而去。 宁砚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激动。倒是陈蕤薇,面上淡淡的,她就像珍珠一样,是瑰宝,是夺目,但是柔和。通身的气度就显示了她不凡的家教,总能妥帖到她人的心里。宁砚泠感觉,从未遇过如此舒服相处的人,一面又暗叹她碍于家庭出身,不能封嫔册妃的,真是可惜啊。 想到家庭出身,宁砚泠突然想到自己和陈蕤薇是有些渊源的,她不知陈蕤薇是否知晓,原本自己也忽略了,但是现在既然想起来,还是说出来得好,至少比陈蕤薇后来发现了要好。 于是,她对着陈蕤薇深深行了一礼。陈蕤薇笑着问她何故如此,宁砚泠道:“陈小姐的祖父,陈大人是我父的业师。”陈蕤薇听了,面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还是淡淡地笑道:“如此甚好,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我便称宁赞善一声世妹了。” 她态度亲和,真是人美心善了,宁砚泠一时感动。回去后絮絮叨叨和橙心说了半天,橙心鼓鼓腮,恨得用手指戳她额头,道:“你呀,真真——” 宁砚泠抚着额头,道:“我怎么啦?”橙心一副懒得说你的表情,道:“你自己想想吧,进了宫以后,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也不知被人坑过多少遍了。”她和宁砚泠日渐亲密,渐渐也听宁砚泠说了入宫以后的种种,包括秀女所时候的事情,丢失的丝帕、顾菡明的诅咒、粱卓玮的挑衅,除了刘一保、秦三立,所有的事情几乎都听宁砚泠说了个遍。最后,橙心给宁砚泠下了个结论:“耳根子太软,别人给你个棒槌,你就认做‘真’。” 宁砚泠歪着头想了想,道:“以前那些是我自己没处理好,毕竟刚入宫嘛。可是最近,我感觉好多啦。”橙心冷笑道:“好多了?你忘了那个何欢啦?”宁砚泠小声嘀咕:“何欢我后来真的又观察了一阵子,没什么啊。”橙心气得掐她腮帮,道:“还能给你发现了?”宁砚泠双手护着脸,道:“好,好,好,可那陈小姐连太后娘娘都夸个不住呢。”橙心道:“可你别忘了,她可是陈阁老的孙女。陈阁老是何等的人物?内阁首辅!他家的人岂有善男信女的?”宁砚泠鼓着腮,道:“陈阁老好歹也是我父的业师,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他,唉……”橙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我说你啊,你们初到京都,令尊大人被同仁排挤的时候,陈阁老可出来说过一句话?”宁砚泠道:“那是我父不欲去寻他,他还夸赞过呢。”橙心道:“这就是了,你想,他会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是个什么效果?不是在给令尊大人树敌嘛?捧杀!这就是捧杀!” 宁修远从未在家里说过这类话,宁砚泠更是从未这么想过。现在猛地听橙心一说,竟有醍醐灌顶之感,不禁后背也起了凉意,可还是犟着嘴硬,道:“那是他性子如此罢,直如勾!”橙心听了冷笑:“真的直如勾怎么坐得上这首辅的位置?”宁砚泠听了,半日不言语,心里倒是百转千回的。上次小张儿打听道陈阁老又和父亲交好,现在父亲也生了佥都御史。但是陈阁老这靶子未免太大,他现在摆明了和父亲相交,必是要暗度陈仓,护着什么好门生!一时又替父亲的处境担忧,一时又想起陈蕤薇,转而又想到顾子白。 于是,宁砚泠将顾子白今日的异常表现和橙心说了说,又道:“真没想到,顾先生喜欢的是陈小姐这样的人儿,注定没好结果了。”橙心笑道:“这起书呆子,对这种像书上说的‘颜如玉’是最没法子的。你看归看,别扯进去——这陈小姐的王妃位,估计是没的跑了的。”宁砚泠道:“哪里到那一步了?我看陈小姐就对他没意思,只是他自己的傻想头罢了。”橙心听了,笑她小女孩儿,说要走着瞧,两人后来又说了半宿儿的话。 第四十二章 试探 四年前,宁修远升擢京官,举家迁往京都。初到京都时,有些同年和同门劝宁修远快去拜见陈阁老。陈阁老是神宗时期的内阁首辅,又是先皇托孤重臣,当时楚皇年幼,太后母子都依仗他,他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宁修远偏没有去,那两年,宁砚泠记得家里总是愁云惨淡的。难得有一次,是乞巧节罢,母亲看她整日拘在家里,就让侍女绮云陪她出去逛逛。乞巧节的夜晚,宵禁放到了子时三刻。 她出去的时候正好是华灯初上,街上人流如织,香车宝马,火树银花,绚丽如白昼。那时她还年少,只带着绮云跟着人群去那最热闹的地儿。在金水门外有两株千年古树,俱是银杏,一雌一雄,合抱连理。那树上扎得满满的都是五色的丝带,满载着少女们的情思,既要乞巧,又要求得良缘。宁砚泠也听说了,只想去凑个趣儿。没想到早有人将那两棵树方圆一里都用红布围了起来,那些乞巧节当晚才去的女孩儿们都远远地看着、等着。红布外停着十多辆制式精美的马车,宁砚泠听旁边的女孩儿们说,那是陈阁老的家人在此乞巧。良久,有几个人从红布缝隙里钻出来,扯开碧纱,将出口与马车都围起来。从碧纱影里可以隐约看到许多穿红着绿的女孩儿、老嬷嬷,好像还有几位夫人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从里面出来,依次上了马车。等马车列成一排,驾走,才有人不慌不忙地撤了红布。那些等待许多的女孩儿才一窝蜂似地上前,许愿、结彩带、乞巧。 宁砚泠那时在心中感叹这世家大族的排场,却从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与这家嫡亲的大小姐相识、相交,甚至要同睡一屋,这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前几日,太后与楚皇说了想要将陈小姐指婚给固原王的事情,却叫楚皇说还要试探陈阁老的意思。许是拉不下这面子,没过两天,太后便召了陈夫人进来。那天是不必去书房的日子,唐嬷嬷叫宁砚泠不必下去用早膳,先与兮青兮紫一起,服侍着太后公主用膳,随后她们几个也将就着吃了点。 宁砚泠本不奈兮青的性子,对着她委实在吃不下什么。偏生有一碗粳米粥是公主赐下的,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勉强喝完了。兮青还冲她笑,闹得她浑身不自在。 早膳后,宁砚泠便陪着公主就在内室随意说话顽笑。不一会儿,唐嬷嬷带人来接,说是太后召了陈夫人来说话儿,还了带家中几个小姐来,也请公主出去一见。 凌宜公主听说来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姐,便也带着宁砚泠和兮青兮紫一道出去了。到了太后那里,陈夫人已经请过安了,太后又赐了座。见公主来了,陈夫人复又带着两位小姐给公主殿下请安,才重新坐下。 宁砚泠瞧着这陈夫人,是陈阁老的嫡妻,也是一品诰命,虽然保养得宜,但是也能看出有五十来岁了。倒是太后,不过三十多岁,看着就是两辈人的样子。现在要攀亲了罢,陈夫人虽然年龄大,坐得低,却也不卑不亢,颇有气度。宁砚泠看了只赞叹,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养出陈小姐那样的琼玉闺秀。 太后先与陈夫人闲话了几句家常,又问起两位陈小姐,陈夫人道:“这是两个小孙女儿,平时只陪着我解闷儿。”太后夸道:“两个孩子瞧着都好,哀家甚是喜欢,有空叫她们常进来。”陈夫人笑谦道:“家里都宠,不成个样子,比不得公主殿下。”到了太后、陈夫人这年纪,最喜欢说孩子的事情,太后听了心上欢喜,便道:“敏儿也是,这些孩子平日里都是惯着大的。”又问起陈小姐的父母,陈夫人道:“愚子读书不上进,他父亲又是这么个情形,现在他们夫妇俩就照管照管家里族里,这会儿又回乡去处理族里的事了。”太后听了,也只点头。宁砚泠听得齿冷,心想,陈阁老位极人臣,陈小姐的父亲又怎会读书不上进?怕不是不想卷入这泥沼罢了!寒门子弟头悬梁锥刺股地要熬多少年,才盼得出人头地、蟒袍加身。而这些权贵早就看穿了这里头的黑暗,陈阁老的嫡长子,竟然是白身!这还不明显吗?真的是只有那些寒门子弟才会拼了命地读书,以期有朝一日拔得头筹,那些世家大族早想办法把子孙从这名利场里摘出去了!她复又想到陆孟来,他的祖父陆玄素也是一代名臣,两朝首辅,而他的父亲陆安淮不也是田园牧歌?可惜陆孟来也是直如勾的性子,偏去投军了。 宁砚泠想着想着就又想远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陈夫人已经和太后在吃茶了。太后终于开口了:“你家那大孙女儿,这次选秀里,哀家最满意的就是她了。”陈夫人笑得晏晏,仿佛是早料到的一般。可太后话锋一转:“但是,你也知本朝规矩,内阁首辅、三品以上、公侯世家的女儿不得参选。”陈夫人饶是功夫深,那笑容也有些冻结在脸上。太后道:“这孩子的父亲虽是白身,可是祖父却是内阁首辅,本来也没什么,可我皇儿想给陈阁老封爵,这么一来这孩子便不能参选了。”陈夫人到底功夫深,太后说这番话的时间,她脸上已经回转了,笑道:“此事全听娘娘和陛下的主张。”太后笑道:“那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哀家想过了,这固原王也到年龄了,张太妃明里暗里也求了哀家好几回,却是也是好孩子,哀家就想做主,给你们指了这门婚事,做王妃罢。” 陈夫人原本以为陈小姐要退选,没成想太后却要指婚,还是固原王。虽说做王妃也是好的,但是和皇妃一比到底差了一截,况且固原王不过是张太妃所出,又不是太后亲子广林王,封国又是在洛阳府,离着京都有一千五百里那么远。但是太后又说楚皇想给陈阁老封爵,这又是一件好事。陈夫人修为再好,也经不起这几下的起起落落,全没了脾气,只跪下谢恩了。 太后见目的达到,笑道:“本来想叫你们祖孙再出来见见的,现在议了婚,孩子必是不好意思的,况且又在哀家这儿,你们娘几个又说不了梯己话儿——”陈夫人忙道不敢,并没有什么梯己话,孩子都是懂事的。太后又道:“哀家现在让她跟着敏儿一起读书,也好亲近亲近。先前这孩子住在秀女所,来来回回的也不方便,今天就搬来哀家这里,和宁大人的小姐一块儿住罢,也好有个伴儿。”说罢,看向宁砚泠,一时目光都聚拢过来。 第四十三章 指点 宁砚泠看陈夫人并两位小陈小姐和太后都看着自己,只能颔首一笑。太后笑道:“这位是佥都御史宁大人的女儿,哀家也是一看着就喜欢。这不,召来给敏儿读书作伴了。” 陈夫人笑道:“宁小姐看着就好,还是娘娘会挑人儿。”宁砚泠听她这么夸赞,虽是空泛,但是这对于几年前的自己是完全不敢想的,更不要说接下来要和陈小姐共居一室。这些夫人小姐,在她心里,还和那个乞巧夜一样,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陈夫人和太后又说了会儿子话,直到唐嬷嬷上来提示时辰后,陈夫人才带着两个孙女儿告退了。太后抢在楚皇之前试探陈阁老之前便这么逼着陈夫人认下了这门亲事,这下即便是陈阁老有意见也无法再提了。这些后宫权术,宁砚泠看在眼里,冷在心里。更让她不自在的是,以后和陈小姐同住,怕是不能像以前一样和橙心一起共宿了。 果然,午后橙心听说了这个消息后便得空急急地来找宁砚泠。她道:“太后娘娘这算是指婚了罢!”宁砚泠道:“那是,陈夫人都谢恩了。”橙心皱着眉头说:“没道理要你和陈小姐一起住的,这萱室殿还能缺得了屋子?只怕——”宁砚泠听她说得心里发毛,抢着道:“怕什么?”橙心看她:“只怕太后是要你看着陈小姐的意思,陈小姐知道自己被指婚给固原王了罢?” 这话好似一声炸雷,宁砚泠听得呆了,原先只听太后在跟楚皇提起此事,想来陈小姐是不知道的。本来就是,哪有父母那头尚未议定,就先去知会女孩儿的道理。难怪那日自己说“都过了小选”的话,她面上波澜不惊的,还以为是她修养好,现在想想她根本是不知道自己要被指婚给藩王。宁砚泠顿时背上惊出冷汗,自己那日不明就里,还说了“盼得和姐姐一般,有一桩好指婚”的话,也不知她听明白了么。万一太后不欲她先知道此事,自己却走漏风声,那可如何是好? 橙心见她面色有异,以为是自己说的话的缘故,便软下口气来安慰她:“陈小姐好歹也是大家闺秀,不会为了婚姻一事想不开,而作出什么事情来。刚才我也是多虑了,妹妹千万不要太担心。” 宁砚泠抬头道:“我不是为着这个,我恐怕已经说漏嘴了。”橙心道:“那也没甚么,横竖这两天,她必会知道的。”宁砚泠又想起方才橙心所说“看着”的意思,苦着脸道:“希望她知道了以后也能平静地接受罢。” 下午,两人在房里说了好久的话儿,直到晚膳前李公公来了。 早有小太监在外面通报,宁砚泠和橙心忙给李公公行礼。李公公进了房间,眼珠子就这么转了一圈,从橙心和宁砚泠的脸上飞快地掠过,道:“宁赞善,太后娘娘的旨意让你同陈小姐同住,你可知道了?” 宁砚泠忙回说知道了。李公公道:“陈小姐只是在这里暂住,咱家就不叫小德子他们搬家具进来了。”他边说边看着宁砚泠,宁砚泠道:“是,不必惊动了,横竖我这屋——”“这屋也不宽敞,搬进来也没处搁,不消几日又得搬走。”李公公接上去道,宁砚泠忙点头称是。 李公公道:“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委屈宁赞善了。”宁砚泠道:“这可有什么委屈的,要委屈也是陈小姐委屈。” 李公公听了,收了笑容,一挥袖,跟着的小太监便带着橙心去门口守着。宁砚泠不知李公公为何有这动作,心下不禁忐忑,猜测自己方才是否说错了话。 李公公见宁砚泠的样子,重又微笑着摇头,道:“宁赞善,此言差矣。”宁砚泠道:“请公公指教。” 李公公听了,也不自谦,只管往椅子上一坐,又指指一旁的凳子。宁砚泠见了,把心一横,将凳子挪近,便坐了。 李公公笑道:“咱家一早就说过,宁赞善是聪明人。聪明人从来不能说傻话,这屋子好端端的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任凭什么人来,委屈的就是你。” 宁砚泠连连点头称是,李公公喜她态度,又道:“咱家一直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着,也没什么机会和宁赞善说上话。”宁砚泠忙说不敢,只自己没机会听李公公教诲。李公公听了更喜,竟站起来,从梳妆台上摸出一把梳子,细细地给宁砚泠梳头。宁砚泠心下大惊,却也一动也不敢动。 李公公感受出她微微的战栗,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地梳着。宁砚泠皱了皱鼻子,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只感受到耳边似有呼吸声,原来李公公慢慢地把头低到她耳边,轻声道:“你看,现在这样多好?太后娘娘中意着你呢,凭她什么首辅家的小姐,都越不过你的次序去。” 宁砚泠听了,却生出无力感。李公公越是这么说,她越是感觉自己的卑微,一如那年乞巧节在红帐帷幕外影影绰绰地看着帐里人一般,有着云泥之别。 李公公道:“你可记住了,今儿这事是你委屈了。别人问起来,那不是拿乔儿,那就是事实。说的时候呢,不可以夸张,但是也不能轻描淡写,就当一桩普通的事儿那么一说,听明白了吗?” 宁砚泠只得点头,李公公满意了,又梳了两下,道:“漂漂亮亮儿的,给所有人看看,叫她们知道,这给了你的就是你的,你得有自己的脾气。在这宫里可没有一味做小伏低,讨好别人的!” 宁砚泠听了,心里竟有一丝颤抖,恍如置身梦境,李公公的这番话,太如梦似幻了。 这样的人,真的,是自己吗?她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要努力从梦中醒来。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李公公的笑声,他道:“咱家知道,刘一保小猴儿的事情,你恨上咱家了。”宁砚泠睁大眼睛,从镜子里看着他。 李公公却笑得一脸慈祥,道:“你想救他,就得靠你自己。” 宁砚泠回过神来,立刻否定:“没有,没有恨公公。” 李公公不置可否,仍旧笑道:“不用跟咱家扯谎,恨也没有关系。咱家跟着太后娘娘这么多年,这后宫里恨咱家的人,怕是要从这萱室殿一直排到正阳门。” 突然,李公公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道:“宁赞善恨咱家也没有关系,这后宫里不怕恨,也不怕招人恨,就怕没有用,一直是个废物。如果对咱家的恨,能帮你往上走,一直走到那云端端上,你就尽管恨罢!” 第四十四章 挤兑 也不知李公公走了多久,宁砚泠手支着面颊,满脑子都是方才李公公的话。这些话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像紧箍咒将她牢牢地束缚,编织成一个茧,将她困在里面,她听不到外面的呼喊,看不到外面有谁在等她。她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被捏碎了一样的疼,从脑海里疼出一条线来,眼前好像又白光,自己仿佛从高处陨落,落在这一片白光中,忘却了自己究竟是谁。终于,这茧子裂开,从里面,生出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宁砚泠。 她不知道这个宁砚泠究竟是不是她自己,因为这是一个极得太后青眼的宁砚泠。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太后对她是有所期待的。李公公也在等她,等她登上那凌云梯。等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达那个曾经卑微胆怯、战战兢兢又什么都害怕的她仰望的位置,那便是云端罢。 宁砚泠睁开眼睛,她还是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她隐约觉得这深宫已经像深海一般,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和那些身不由己的少女们往下坠。恍惚间,她忆起初入宫那日赵嬷嬷的话,这个渔家出身的老妈妈常给儿时的她讲有关大海的故事。也曾在宫门口告诉她,此去前路,如入深海。现在,她感受到这深海要吸着她,往下坠,没有底。 宁砚泠醒来,背上汗涔涔的。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她看见旁边躺着的陈蕤薇。在月光下,陈蕤薇的脸显得异常明媚,那长长的睫毛,莹白细腻的脸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宁砚泠想起那日在书房里顾子白看她的眼神,不禁失笑。顾子白此刻,不知有多羡慕她罢。可是她转过身,在梦中竟然叹了口气。宁砚泠直以为她在装睡,自己倒思虑了半天。 晚膳后,李公公差了两个小太监把陈蕤薇送了过来。她只带了那个初入宫时随身的小包裹,其他物事儿,一纸一草,都得使宁砚泠屋里的。小太监拿腔拿调地对宁砚泠说:“太后娘娘说了,请宁赞善暂时委屈一下。”宁砚泠听了这话,眯起眼睛,恍若不经意地瞟过陈蕤薇的面庞。那是一张微微有些羞愤的面庞,这张面庞的主人金尊玉贵地养了这么大,从没受过这般委屈。现在挤在别人屋里不说,还被说成是累赘一般。她的功夫还不到家,身子已经有些微微颤抖了。 宁砚泠心下不忍,但是她不能出言相劝,因为有人告诫过她,要她记住,这里就是她的屋子,谁进来都是在给她委屈受,她得拿出自己的脾气来。于是她开口道:“劳烦公公回禀太后娘娘,微臣为着娘娘,什么委屈都受得。”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可这样一来,这话在陈蕤薇耳朵里就更加地刺心。她扁了扁嘴,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到了晚上卸妆的时候,宁砚泠也不咸不淡地告诉她,什么物件儿摆在什么地方,全然是这屋的主人一般,仿佛在这屋还有几百年的熬头。 于是,两人至晚无话。却还要各自面对着睡下,在半梦半醒之间,一丝内疚感涌上了宁砚泠的心头。但是很快就被困意裹挟,她陷入了梦境。在梦境中,她坠入深海。 这就是她的醒来,看见眼前熟睡的陈蕤薇,她不禁苦笑。好端端的一个内阁首辅家的千金小姐,却还要进宫参加选秀,到如今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有人便让自己给她委屈受。她复又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值得,陈小姐不值得在这儿,那些姐姐妹妹没有一个值得在这儿,自己,更不值得在这儿。为了虚无缥缈的前程,这些少女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东西了。而自己成了赞善,也不过是蹉跎岁月,等着出宫罢了。 及至天亮,绿袖进来服侍宁砚泠洗漱。这个小姑娘是最有眼色的,眼底露出一点浅显的鄙薄,直接对着陈蕤薇道:“陈小姐,我先服侍我家姑娘,等会儿有时间再服侍你。”陈蕤薇昨儿受了打击,今天明显好多了,只淡淡一笑,道:“谢了,我自己先洗漱起来。”宁砚泠对着她歉意地一笑,道:“我这边儿很快就好了,陈世姐,请稍等。” 然而话是这么说,可是绿袖却连水也没有给她取,陈蕤薇只得自己走着去要水。她出去了以后,宁砚泠伸出一根手指,在绿袖额上轻点道:“你这个小蹄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坏了?也学起那看菜下碟的一套了。”绿袖笑道:“姐姐冤枉,这可是昨儿跟李公公的小德子亲口的关照。”她说这吐了吐舌头,接着道:“再说了,在我心里,凭谁也越不过姐姐的次序去。”宁砚泠听了这话,也只无奈一笑,道:“我一个人坏就足够了,人家一个千金小姐,你对人家好点罢。”绿袖点头,道:“姐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听姐姐的话。”宁砚泠听了,摩挲着她的肩颈,道:“你这个傻孩子。” 后来陈小姐回来的时候眼圈微红,衣襟上似有水渍,宁砚泠看了不忍,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水吊子,握着她的手时感受到她的手在颤抖。绿袖见了也忙上来倒水,替她洗漱。宁砚泠拿了自己的梳子,给她梳头。她梳得很用心,一下又一下,下手稳稳的,轻轻的。也许是她梳得太认真,再抬头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陈蕤薇在擦眼泪。 宁砚泠感觉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揽过陈蕤薇瘦到有点尖的肩膀,让她的面颊贴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抽出一块丝帕替她擦眼泪。可是,眼泪越擦越多。 再后来,绿袖从关系好的长使那里打听到,那日陈小姐去取水,受了好大的委屈,那些粗使的烧水丫鬟言语间极为简慢,什么“你也来要水,我也来要水,阿猫阿狗地都来要水,咱们烧的水送不到正经主子跟前,只给二层主子使都不够!”,又有烧火丫鬟来凑趣“什么二层主子,就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哩!”,等给水的时候又嘻嘻哈哈,一个冷水吊子飞过来,水花四溅,湿了陈小姐的衣襟,而周围又是一阵笑声。“好端端的千金小姐,受这种作践!那几个蹄子也真是坏透了!”绿袖越说越气。其实她也是小孩子心性,李公公的人关照她的时候她觉得害怕,不能不听;宁砚泠在跟前的时候,她心里眼里又只一个宁砚泠;听说陈蕤薇受了委屈,又替她不平。宁砚泠告诉绿袖,以后对陈小姐好点罢。至少,没人见着的时候对她好点。 第四十五章 宽慰 往后的几天,宁砚泠和绿袖成功做到了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人前对陈蕤薇客气到近似冷淡,人后却偷偷邀来橙心,四个人不分尊卑主仆,痛快地畅谈了一次。 陈蕤薇虽然面上淡淡的,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对宁砚泠吐露过心声,也曾烦恼自己不得祖母喜爱,也曾抗拒选秀不愿入宫,也曾厌恶过家里恶仆在外欺男霸女,也曾不认可自己的身份……宁砚泠讶异于这么一个内阁首辅家嫡亲千金竟也有这么多烦恼,不禁感叹珠玉砂石,各有其瑕。 陈蕤薇说到动情处,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抵住面颊,小女儿情态毕显。宁砚泠从未见过她如此可爱的样子,便有心逗逗她。于是,宁砚泠道:“大小姐不入宫,是要嫁给穷小子吗?”陈蕤薇听了,有些脸红,轻声道:“什么呀,别乱说。”宁砚泠想起顾子白,道:“可惜了,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陈蕤薇听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红了脸,道:“没有的事,世妹说笑了。” 宁砚泠听了,拍手笑道:“我都还没有说是谁,看来世姐心里有人了。”她看陈蕤薇低头不语,便道:“可是我们的顾先生?”陈蕤薇抬起头来,双颊都飞红了,勉强道:“世妹莫要开先生玩笑。”宁砚泠看了纳罕,原本只是说笑,没想到陈蕤薇竟是这么个反应,看来顾子白也不是一厢情愿。宁砚泠转而想到,可惜了,陈蕤薇已经配给固原王了,是要做固原王妃的,怎么可能再和顾子白一起呢? 陈蕤薇却还不知此事,只摇头制止了宁砚泠的顽笑。宁砚泠因想起指婚一事,倒也不敢说什么了。她这几日旁敲侧击地问过,陈蕤薇果然不知此事,只知太后要她陪公主一起上书房,却没有说封她做赞善,自己也正在纳闷,也试探过宁砚泠,得知太后一早封了她赞善后,就更疑惑了。宁砚泠知道此事底里,却因为被橙心警告过,因而不敢透漏半个字。两个人似是打哑谜一般,终究谁也没有说破。 这日,二人又陪着凌宜公主读书。宁砚泠旁观着陈蕤薇和顾子白在书房里小心翼翼掩藏的眼神对视,她发现他们二人常常一个环顾书房时,眼神短暂地在另一个身上停留须臾;另一个在读书的时候,不经意对上一个递过来的眼神。每当眼神短暂接触的时候,总有刻意的咳嗽声响起。 起先,宁砚泠沉浸在这种瑰丽的气氛中,很爱偷看他们俩的小动作。也许是这深宫里实在是太沉闷,缺少这种男女之间若有似无的情愫。她恍若忆起以前偷着跑去瞧的《西厢记》,这种缠绵悱恻的感情,再一次触动了少女的心弦。可是,慢慢的,宁砚泠想起太后预备给陈蕤薇指婚的事情。虽然懿旨还没有发,可是陈夫人是实打实的进来谢过恩的,这件事早晚要出来的。更何况,在深宫里这种事情是最大的禁忌,更不消说这里是太后的萱室殿了。宁砚泠想起以前自己和刘一保,只是主仆情谊,走得近了些,就被粱卓玮污蔑有私情。秀女和公公有私情,可笑又可悲。为了这蜚短流长,刘一保几乎搭上一条性命。 想到刘一保,宁砚泠周身发冷,心上仿佛被捅了一刀,还能流出热辣辣的血么?刘一保到底是生是死?如何才能找到他?她想起刘一保信里说的,出宫后会叠千纸鹤为她祈求平安。所以,现在只要看到千纸鹤,她就会想到刘一保。这个长相和宁思瑶神似的孩子,这个心思单纯干净、对她又忠心耿耿的孩子,她每次一想起刘一保,就会想起那天刘一保低眉顺眼的样子,口里说着:“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小奴便是。” 时间一天天过去,宁砚泠困在萱室殿出不去。由于上次李公公突袭采买行,绿袖那里渐渐也断了和小张儿的联系。宁砚泠发现,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每每思虑至此,总是心痛如绞,渐次心灰意冷。 这日,又是和陈蕤薇一起陪凌宜公主读书的日子。顾子白自从上次放了课间歇后,便时常放课间歇。宁砚泠猜他是课间歇的时候和陈蕤薇说话儿,尝到了甜头。就像现在,两人单独在书房里有一搭一搭地说着书上的文章。真是书呆,宁砚泠站在树下叹气,两人好容易有说话的机会,竟然还是在说着书本文章。 宁砚泠手里捏了张粉笺,不经意地在手里叠来叠去。竟叠出了一只纸鹤,她把纸鹤放在面前的树枝上看着,只觉得心中酸楚,眼中竟滴下泪来。突然手里似被人塞了一物,她抬手一看,竟是一块帕子。她马上向后面看去,原来是顾子白递过来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了。这会儿站在她的右后方,应该是看见她落泪了,便递了帕子给她。 宁砚泠不愿用他的帕子,飞快地用袖口拭了泪,转身便把那帕子摔回顾子白的怀里。宁砚泠道:“谢谢先生的帕子,但是我不能用它擦眼泪。”顾子白倒没恼怒,他的脸上很平静,道:“你怎么了?能告诉我么?”宁砚泠低低地说:“我想起了一位朋友,许是死了——”她声音哽住,说不下去了。 顾子白道:“你因为朋友的离世而难过?”宁砚泠点点头。顾子白看着面前的树,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宁砚泠听他背《庄子》,只摇了摇头,道:“我明白,可是我这里难过。”她握拳,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胸口,道:“我管不住这里。” 顾子白也摇了摇头,道:“你若懂得透彻,便不会难过了。要知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生死死,何必在意?也许他本身不觉得苦,所谓的苦,都是活人在替他们承受罢。” 宁砚泠叹气道:“是我害死他的,我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呢?”顾子白说:“你害不害他,他迟早都要死的。死不是生的终结,死是生的一部分,死去的永远存在。而且与这天地日月万物同在,江上的清风是他,林间的明月也是他,你既然为他的生而雀跃,你也该笑对他的死。” 宁砚泠还来不及细思,陈蕤薇已经出来了,她笑问:“先生和宁世妹在聊什么?”宁砚泠道:“并没有聊什么,更不要说梯己话了,全是顾先生在教我做人的道理。” 顾子白道:“教导不敢当,希望可以帮到宁赞善。宁砚泠道:“已经帮到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说罢,便拉起陈蕤薇回了书房。凌宜公主也带着公侯小姐们回来了。顾子白道:“我们继续上课。”课还在继续…… 第四十六章 人选 顾子白那一番话,犹如清风拂过,只是暂时扫去了宁砚泠心中的悲戚。但是,那悲戚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劝说而消弭,宁砚泠曾经发誓,一定要找回刘一保,妥善安置他。还有那些害过他们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转头看顾子白和陈蕤薇,发现两人又在若有似无地对视,那视线如同电光火石,一旦相接,就要迸发火花,所以只能在相接的一瞬间便移开。宁砚泠看了感叹,人果然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旁人的悲欢离合能体会的不过万分之一。她看着他们两似有互相钦慕之情,果然人都是有感触的,可以感受到谁人心悦自己,而对那个人,如果不是特别讨厌,心中定会如同被埋了一粒种子一般,若是阳光雨露停当,慢慢就会破土而出,日子久了,那爱意的藤蔓就会爬满整颗心。 到了放课的时候,她识趣地跟着凌宜公主离开书房,公侯小姐们也跟着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宁砚泠离开前,悄悄嘱咐绿袖且在这里候着,虽然她相信顾陈二人礼数上都是不会错的,但是在这萱室殿,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一点错处都不能让人揪住。 宁砚泠亦步亦趋地跟着公主,一路上洒扫庭除的少使、中使、长使回避到廊下,常侍和典侍忙不迭地立在廊边行礼,头低得根本看不见脸,而那些极有脸面的尚侍和待诏则上前来请安。宁砚泠看着这一轮轮面孔的变换,特别是待诏,都是有年纪的妇人了,却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面前恭敬到几乎谦卑。只因为这个女孩儿是太后的掌珠,天下之主的亲妹,是这个帝国最荣宠娇惯的女孩儿。宁砚泠看着她那纯净的样子,每日开心就笑,悲伤就哭,生气了就闹;想到自己,入宫以来一步一个坑,自从刘一保出事后,更是满腹气忿,靠着简直是要报仇的卑劣念头,勉强撑到现在。这个地方容不得天真烂漫,若是有人还可以在这里天真烂漫,必是有人在保护着她,全心全意保护着她,不惜豁出性命。 宁砚泠想着想着又走神,冷不防衣袖被猛拉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几乎要向前跌倒。耳畔响起李公公的声音:“宁赞善,足下小心呐!”说毕又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她往一旁去说话儿。宁砚泠请示了凌宜公主,这会儿正回太后那里,公侯小姐们簇拥着公主殿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宁砚泠的事儿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公主轻易允了她的告退,至于李公公要和宁砚泠说什么,在公主看来,这些宫人太监们神神秘秘的,总有干不完的事情,自己实在不必操心,她心里眼里只有太后,现在更是像小鸟一样飞进太后的寝宫。 李公公交待小德子先把宁砚泠带到偏殿侯着,宁砚泠心里打鼓,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还是陈蕤薇的事情。先前李公公交待她们要对陈蕤薇“冷着点儿”,虽然人前一直小心注意着,但是这里是萱室殿,李公公的耳目实在太多,大约哪里不小心又被看了去了。宁砚泠已经做好了又被李公公排揎一顿的准备。 没多久,李公公便来了。宁砚泠忙行礼,李公公示意小德子扶起来,道:“宁赞善不必如此多礼,咱家对宁赞善也算是相识于微了,是不是呐?”宁砚泠道:“是下官的微时,公公早就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第一人了。”李公公听了一笑,道:“谁人不是从那地底下上来的?宁赞善不必过于自谦,咱家自认待宁赞善也不是外人,宁赞善若再多礼,就是见外了。”宁砚泠听他如此说,便只得起身,立于一旁。 李公公倒大剌剌地坐了下来,眼神瞥了一下小德子。小德子马上搬来一把椅子,笑道:“宁大人请坐罢。”宁砚泠却不过,便挨着椅子边儿坐下了。 李公公道:“宁赞善最近与那陈小姐同吃同住,可还习惯?”宁砚泠听了,道:“公公是真心想问我?还是假意想问我?”李公公听了一愣,道:“咱家当然是真心想问你,只是不知这真心和假意,区别如何?”宁砚泠笑道:“倘若真心问我,我便答陈小姐是琼玉闺秀,能得陈小姐朝夕与共,自然畅意。若是假意相问,我则笑而不答,倘若你要追问,我便答,你与陈小姐同住,一试便知了。” 李公公听了,竟张开嘴,哈哈笑道:“好聪明的小猴儿!”宁砚泠听了只皱了皱鼻子,道:“公公谬赞了。”李公公道:“不错不错,若不在这里做赞善,也必会继续留在秀女所天字房。”宁砚泠道:“秀女们还在秀女所么?”李公公道:“不错,你来面见太后娘娘那次算是大挑,由太后娘娘挑人儿,选中的放回秀女所继续学习宫规,没选中的便发还母家了。前阵儿,陛下跟前的小春子代表陛下去了秀女所小挑儿,又去了一批人罢。现在还留着的大约也就二十来个了。年下就要封九嫔,余者也有美人、才人、婕妤、昭仪的份位。” 宁砚泠心下暗暗计算,两百五十多个秀女,只留下了二十来个,只有九个人能封上九嫔,其余十几个不过是婕妤、昭仪,这每日来太后宫请安的婕妤昭仪是个什么情形她还不知么?若是封成美人才人什么的就更没意思了,选侍一旦侍寝了就能往上升,何必走这选秀的路呢?白吃一堆苦头,宁砚泠想着就摇头。 李公公以为她兀自沮丧,便劝慰道:“宁赞善实在比她们好多了,咱家斗胆说句不敬的话,就看陛下这个性子,做宫妃也是没什么好的,无非就是一辈子圈在这宫里罢了。宁赞善不一样,将来还可以出宫。倘若有好的,太后娘娘还会指婚。实在比那些占着天字房的秀女好太多了。” 宁砚泠听这口气,天字房的秀女们该是都过选了。想想也是,天字房的秀女大多是神宗朝的三公或三孤家的女儿,像陈蕤薇这样当朝首辅的,反而受祖父官阶限制。毕竟太祖定祖制,宫妃不得来自三品以上的官宦之家,所以像颜滢那样父亲是吏部尚书的,正好卡着这三品的限制。想来她们该是全都过选了,唯独少了自己和陈蕤薇罢。 于是,宁砚泠道:“求公公指教,原天字房里的姐妹现在可好?”李公公的眼珠转了转,道:“当然好,宁赞善有话直说就好,咱家可以告诉你,除了你和那陈小姐外,天字房里的其他小姐们都是要封九嫔的。只是,封嫔也没甚么好的。” 宁砚泠不理他的安慰,接着问道:“少了我和陈小姐,还剩八个人罢,这九嫔还缺一人。” 李公公笑道:“这个太后娘娘自有计较,宁赞善看着、学着便是。” 无题 宁砚泠听李公公如是说,心下暗暗计较,这大挑本就是太后娘娘的份内事,我不过是对结果好奇,问问罢了。现在李公公说什么看着、学着,仿佛和我有关似的。宁砚泠这么想着,感觉更是不妥,一时面上就有些带出来,脸色晦明莫辨。李公公看她神色古怪,却是一笑,道:“这些事儿远着呢,最早也要到年底。咱家不妨告诉宁赞善一个巧宗儿,现在赶快去进膳间罢,还能赶上个热闹。” 宁砚泠听他话里有话,心道这萱室殿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李公公的,他说去进膳间,必是有事发生,且和自己有关。她心下疑虑,便犹豫道:“谢谢公公指点,下官先告退了。” 从偏殿退出来,宁砚泠先是缓缓走着,渐渐走快,后来见两旁无人,竟直接一路小跑了。她心里忐忑,不知道是谁出了事情,是绿袖?还是橙心?绿袖年纪虽然小,可是很机灵,一般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但是就怕这样的,平时不出小事,万一出了事情就是难以解决的大事情。橙心性格太直,看不过去的就会直接怼回去,因为长得乖巧可爱,受那些嬷嬷的喜爱,反而爱之适以害之,橙心胆子极大,也不怕和人吵架,每次冷嘲热讽别人,都是别人忍气吞声,毕竟待诏大人们还有女官里最高的宫令陈嬷嬷都是极喜爱她的。 宁砚泠一路小跑,到了进膳间。进膳间从门口开始,早就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了。里头隐约看见有典侍和尚侍们,外头都是长使、中使和少使。宁砚泠从最外面努力往里挤,外头的少使看见宁砚泠来了,原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下都成了悄悄咬耳朵。宁砚泠没功夫去管她们说什么,只一心想往里走。中使和长使们见着是宁砚泠,都微微侧下身子,一时竟好像给她开了条路。宁砚泠看着她们竟然给自己让了条路,更是头皮发麻,直觉里面的事情不好解决。 经过典侍和尚侍们的时候,她隐约听见“失了身份”、“通报唐嬷嬷”、“通报陈嬷嬷”这样的只言片语,使她原本就难安的心,这会儿子更像是悬在半空。终于,她进到了进膳间最里面,只见几个大尚侍,一边儿拉着橙心,另一边儿把何欢护在身后。 一看原来是这两人,宁砚泠暗道不秒。她知道橙心一直看何欢颇不顺眼,但想来还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情。可今天这动静,明显是收不了场的那种。但见橙心被几个大尚侍左右拉着,早就衣襟歪斜,几乎要露出里边儿的中衣。她的头发更是散乱,几缕秀发遮在眼前,却叫她的气吹得在空中一荡一落。橙心已经急红了眼,强咬着牙,嘴里还在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何欢看起来就更惨了,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面颊上似乎还有几道血痕,明显是被抓的。她本来就生得面薄腰纤,眼含秋水。这会儿该是哭惨了,面浮筋肿,倒似梨花带雨,比往常更惹人疼。难怪几个尚侍都把她护在身后,她一手拉着尚侍的衣袖,一手拭泪,弄得眼圈通红,真是我见犹怜了。 宁砚泠顾不上这些个,她急于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她挤过去,挨到橙心的身边。橙心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几个尚侍才勉强拉住。宁砚泠道:“姐姐,姐姐,我来了,你冷静一点!”橙心什么都听不进去,嘴里只说道:“我今天一定要撕了你这个贱蹄子!”她突然软下来,那几个尚侍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她一下子就暴起。尚侍们没有防备,都没能拉住她,叫她挣开了,直冲向何欢。两把就推开了挡在何欢前的几个尚侍,有一个甚至被她推在地上。何欢没料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但见橙心的眉眼间全是杀气,一时吓呆,连哭都忘记了。橙心也不管,拼命抬起一脚就踢在她腿上,何欢应声倒地。眼看着橙心又要往她身上踩去。有些胆小的都捂住了眼,都道这下怕是要出人命。 只听“咚”的一声,她们从指缝里望去,却见到橙心已经跌坐在地上了,神色有点儿懵。宁砚泠在她背后用力抱着她,她的力气使得太大,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了。只听宁砚泠道:“姐姐,没事了,没事了。”她直起身子,让橙心的面颊贴着自己心口,另一只手抚摸着橙心的面颊,呢喃细语道:“姐姐,我在,我在这里,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橙心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嚎啕大哭,哭声中净是委屈。 那几个尚侍扶起何欢,何欢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手掩着腿上方才被踢到的地方,显是痛极了。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不知谁说了一句:“太欺负人了!司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这儿不是没人管的地儿,去报唐嬷嬷罢!”这话一出,引出各色附和:“是啊,简直欺人太甚!”、“这里是有管的,轮不到一个司闱充大!”又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去,我去,我去报唐嬷嬷!” 那几个平日里和橙心交好的尚侍此时竟也无话,宁砚泠心下大急,后宫争执相殴斗是重罪,弄得不好便要丢性命,即使死罪可逃,也会被送进慎刑司丢掉半条命。不能,绝对不可以让上边儿知道。 宁砚泠便开口恳求道:“各位姐姐妹妹,今儿是我家姐姐不好,叨扰了大家,且看在大家姐妹一场的份上不要去告!” 只听有人回应道:“你们平日里要好,你自然帮她的!” 还有人附和道:“赞善怎么了?了不起啊?互相包庇!” 宁砚泠求道:“求求各位姐姐妹妹了,上头真的知道了,大家都要被问话,万一说错个一句半句的都是个事情!好歹帮忙瞒一下罢!”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有些人开始情绪激动起来,道:“好不要脸!还要扯上咱们姐妹么?不如先关起来,再去通报唐嬷嬷!”说着便有人上来扯她们俩,橙心方才大叫大闹,又大哭,这会儿已经神情恍惚,几乎晕倒了。几个高大身材的长使上来就像老鹰提小鸡一般,把她提起来。宁砚泠忙着要去拉她,可转眼间自己的手臂也被人牢牢捉住,动弹不得。转眼间,她二人都被关进了后面的小厨房。几个厨娘都被拉了出来,门被锁上,愤怒的人群在门外喊着,“关起来!关起来!”还有人发出尖厉的笑声。 宁砚泠此时已经急得手足无措了,橙心倒是晕过去了。现下她们俩人都被关了起来,外面的人群渐渐散去,有几个还在道:“去通报上面。”宁砚泠急得没功夫去辨别真伪,只一心想着怎么先离开这里。 第四十八章 搭救 宁砚泠留心听着,外面留了几个少使、中使轮流看守着,其他的人渐渐散去。毕竟最下面这些少使、中使和长使平日里都不得闲,要不是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她们估摸着也没功夫来看戏。宁砚泠扶着橙心,让她靠着一面还算干净的白墙,自己趴在门缝边,想看看外面什么动静。 只听外面一个声音道:“好姐姐,这个时辰了,我得回去了。”又另一个声音道:“你去罢,料这两人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了,就我们姐妹俩在这里看着就行。”另外一个声音连连附和着。于是,响起脚步声,越去越远。 宁砚泠听外面只得两个人了,顿生一计。她隔着门叫唤道:“外面可还有人?是哪位姐姐妹妹?”刚才说话的那个声音凶巴巴道:“叫什么叫!乖乖在里面待着!”宁砚泠恳求道:“好姐姐,赏口儿水喝罢。” “烦人!没有水喝!啰哩啰嗦的!”那个声音极为不耐烦。宁砚泠道:“我姐姐已经昏迷不醒了,这万一出了人命可怎么办啊?” “死就死了!反正关你们这事儿是姐妹们一起做下的,有什么事儿大家一起扛着就是了!”那个声音直道。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宁砚泠回转了语气,道:“可是姐姐你想,万一我姐姐真的死了,到时候大家把事情都推在你俩头上,那可怎么办哩!” “这,这事儿关我们什么事!怎可赖我们!”外面的人显然是气急了,一五一十地说个不清。 宁砚泠慢慢道:“姐姐你想,这里可是萱室殿,就算那些姐姐妹妹真的肯一起承担,可是李公公、唐嬷嬷还有陈嬷嬷会听你们的呢?万一到时候怪罪下来,是不是要个人来顶罪呢?你们大家姐妹情深是不假。可是,你肯为她们抗,她们也真的能替你们扛吗?” 宁砚泠说完以后,便不再说话,静静地听外面的反应。只听外面有另一个声音小声地在说着些什么,语气很犹疑,而刚才那个声音则是在“嗯,嗯。”地应着,听起来也不如方才那么坚定了。 宁砚泠觉得机会来了,便说道:“我不妨跟姐姐说个实话,虽然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这橙心性子急、嘴快,是大家都知道的,况且唐嬷嬷又疼她。虽然这事情闹大了,唐嬷嬷也不好护着她,但是日后难保不找人算账顶缸。你们大家从小一块儿在萱室殿长大,橙心姐姐纵有千般不是,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新来的选侍吗?” 外面默不作声,宁砚泠屏息静听,隐约听见“怎么办”之类的话语,又道:“你们俩今天要放了我们,这个好我们一定念着,将来有什么事,至少你们姐妹俩我们定会下死力来保的!”说完这句话,宁砚泠便不再说话,只关注外面的反应。 只听外面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随即似乎有钥匙的叮当声,那个声音说:“今日我放了你们出来,你们说过的话、答应的事可要记得!” 宁砚泠心下雀跃,道:“姐姐大恩,没齿难忘!”接着只听得开锁的声音,宁砚泠扶起橙心,预备出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喝止,止住了所有的动静。宁砚泠心下一紧,不知是谁来了。却听刚才两个声音似是极恭敬,口称“姐姐”,随后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小声地说了方才她们的对话。 “哼——”那来人一声冷哼,“你们太天真了,莫要被她给骗了!”那两人不解其意,皆问为什么。只听那来人道:“这种蹄子惯会花言巧语的,她现在是插翅难逃,跟上边说什么全凭我们。要是给她出去了,她还不去把黑的说成白的?况且你们关了她,她还能念你们好?不过是哄你们放她走罢了!”那两人连连答应。末了,那来人道:“你们两个也是呆的,回头她再说什么,你们只管堵了耳朵,不听便是!” 说完,那人便走了。一切就和刚开始的时候一样,宁砚泠感觉如坠冰窖,明明差一点点就能出去了,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呢?在这宫里,不惹出事来才是自保的不二法门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旦被牵扯进去,不管事情是大是小,都是麻烦。 宁砚泠拼命调整心情,再次开口道:“姐姐,你还在外面吗?”却听见仿佛念咒一样的声音在回应:“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还焦急,竟滴下泪来。 被关起来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好像过了好几个时辰,又像只过了片刻。宁砚泠开始想,等一会儿她们会怎么和唐嬷嬷、陈嬷嬷说这件事,可笑她现在连橙心为什么会和何欢争执都不知道,就闹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她已经不奢望事情会出现什么转机了,只求不要牵连到父母。宁砚泠伤心灰败至此,想到还没能够寻到刘一保,也许他也不在了罢。那么,自己这次若是逃不出性命,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到哪里,一定亲自向他道歉。她阖上眼睛,静静地等。 “姐姐们,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唐嬷嬷在点卯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接着,那两个声音慌忙道:“可是方才林姐姐让我们看着——”“这有何为难的,我替你们看着便是!你们应了卯快些儿回来罢!”那声音又道。那两人似是答应了,一阵脚步声渐渐往远处去了。 宁砚泠不知外面来的是什么人,但是现在外面只剩下一个人了,因此她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正当她再次鼓起勇气,想对外面的妹妹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见外面的那个妹妹道:“宁姐姐,你让开,不要在门边!”宁砚泠来不及细想,一边应着,一边照她说的做。 “咚——咚——!”两声重重的敲砸声,随后是门锁掉落的声音,“哗啦——”一扇门受不了这重击,歪了下来。幸亏宁砚泠已经带着橙心躲在了一边,并没有被砸到。 逆着光,宁砚泠眯起眼,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小丫鬟,她快步进来,正午的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宁砚泠认得她,她是唐嬷嬷身边的小丫鬟,依依。宁砚泠和她说过几回话,知道她还有个妹妹,跟着尚寝林嬷嬷的,名字唤做霏霏。宁砚泠曾笑说她们姐妹俩的名字正合了《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没想到依依说,她父亲就是行伍出身,因此给她和妹妹起了这名字。 宁砚泠没想到竟会是依依来搭救她,忽然从依依身后转出一个小女孩儿,正是绿袖!绿袖哭着扑过来,扶起了宁砚泠,哭道:“姐姐受苦了,我来晚了。”宁砚泠也鼻子有些发酸,勉强道:“姐姐没事,又叫妹妹担心了,我们先快点离开这里。”说罢,她背起橙心,依依和绿袖一左一右也帮着托扶着,四人快步向前面走去。 却听见一阵脚步乱响,面前登时出现了十多个人! 第四十九章 脱围 宁砚泠背着橙心,也走不快,一时被众人堵住了。来的就是方才把她们关起来的那些人,领头的看服色只是个长使,但是她一开口宁砚泠就听出她就是刚才来过的那个人。那人道:“哟,这是想逃跑啊。” 宁砚泠来不及思索,将橙心从背上放下来。依依身量比绿袖高些,她便先将橙心靠在依依身上。随即变了脸,皱起眉头道:“李绿袖!人是你叫来的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又接着道:“你还假惺惺站在这里干嘛?快给我滚!”说完,狠狠地退了一把绿袖。 “怎么这么横啊?” “就是,还是跟她的呢!” “是不是绿袖来报的信啊?” “活该!自己人都背叛自己!” 人群一阵骚动,传来各种窃窃私语声。绿袖大概早气红了脸,兴许已经哭出来了。她拿袖子捂着脸,带着哭腔道:“好!好!我走,我走!”说罢便跑了出去,人群竟闪开两边,自动给她让了条路。 宁砚泠稳了稳情绪,道:“你们关我们本就不合理,这里是萱室殿,还容你们作乱吗?” 为首那个长使,听左右管她叫什么儿霞姐儿的,听了宁砚泠的话,冷笑道:“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你这事儿我们到底管不管得着!”言毕一挥手,左右两个高大丰壮身材的中使眼瞅着又要上来拉扯她们。 宁砚泠和依依扶着橙心往后退了一步,道:“且慢!今天到底是个什么事情我都没有弄清楚,我来的时候她和何欢就已经闹成那样了,无论如何请告诉我实情罢!” 那霞姐儿皱眉道:“这件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况且我们又何必告诉你呢?” 宁砚泠原本将橙心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听霞姐儿这么说,就把她的胳膊往下一放,所有的重量顿时压在依依身上,依依差点儿没站住。宁砚泠道:“既然什么也不告诉我,那这档子事儿我也不想管了。你们让开,让我走罢!” 听了这话人群又是一阵骚动,霞姐儿道:“好个姐妹情,就这么无情无义!” 宁砚泠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是选秀进宫的,又不是和你们从小儿一起在这里长大的。何况我又是公主赞善,本来就和你们不是一路人!”说罢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话说得不好听,来的那些人脸上都有些僵住。 一人道:“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女官,我们都是丫鬟?” 宁砚泠笑道:“谁说了?你自己说的罢!”这话刚说完,就有几个性子急的要上来跟她理论了,剑拔弩张的脚都跨出来了。 霞姐儿一抬手,制止住了她们。宁砚泠暗叹她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倒挺有威望,这些少使、中使、长使都挺听她话的。 霞姐儿道:“你既然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本来我也可以说与你听,但是你这个态度实在让姐妹们不服。” 宁砚泠道:“我就是这个性子,只怕被惹恼了以后干出来的事情你们更难以接受。”她停了停,继续道:“这届秀女里有个工部主事的女儿叫顾菡明的,之前跟我一个屋,后来闹出事情来了。你们去打听打听,她什么个下场!” 这话一出,对面就又各种小声地咬耳朵,还有一个少使走上来,踮起脚,在霞姐儿耳边说了些什么。霞姐儿倒是稳得很,只眼神稍微闪了闪。 她道:“你错了,橙心也不是从小儿和我们一块儿长大的,她来这里也不过几年时间。当然,比起你来,她也算是和我们有旧。但是我们姐妹都是从少使一步一步熬过来的,她没两年就做到了司闱,这底里的缘由我们不知道,也不敢猜。可是,我们看得出来,她上去以后就和姐妹们说得少了,平时也是一副宫规宫规不离口的样子。” 宁砚泠道:“那也没甚么错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霞姐儿又道:“何欢之前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是她从冷宫过来的,肯定受的气恼要多些。太后娘娘金口夸过她好,想来必是不错的。况且她来了这些时日,和姐妹们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她自己又是个选侍,在这萱室殿本来就不容易。” 宁砚泠道:“我还是那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冷宫里那么多姐姐妹妹,也不是人人都能得来的。” 霞姐儿道:“今天这事,只起因于——” “什么事儿啊?咱家知不知道啊?”李公公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众人皆是一惊,慌忙行礼。 李公公带着小德子,慢悠悠地走到了宁砚泠和霞姐儿中间。两人一左一右地肃立,登时没有人敢再说一个字。 李公公看了看橙心,道:“哟,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宣个太医来瞧瞧?” 无人敢答话。 李公公看向宁砚泠,道:“宁赞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四下里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字。各种神色轮流在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还有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撇着嘴角,等着宁砚泠的回答。 宁砚泠的目光在她们脸上逐一扫过,只有霞姐儿,还是那淡淡的神情,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一般。 宁砚泠打定主意,开口道:“没什么大事儿,橙心姐姐晕倒了,许是日头太毒罢,大伙儿正好都在,便凑过来瞧瞧,正想着是不是要寻碗水给她喝下去。” 李公公挥挥手道:“先抬回去罢,回头先报了唐嬷嬷,看她处置罢。” 宁砚泠道:“我们人多,聚在这里不合规矩,谢谢姐姐妹妹们的关心,还是请大伙儿先散了罢。”于是,她们逐一跟李公公告了罪,便走了。 李公公道:“这是正理,都回去罢。”然后他又看向依依,道:“你怎么也在这儿,快上去罢,仔细唐嬷嬷叫你!” 依依应着,也走了。 小德子早上来扶着橙心,李公公笑道:“让小德子送你们回去罢,咱家前边儿还有些事,晚会儿过来看你们。” 等他们几个回到房中,绿袖早就焦急地等在那儿了。见她们来了,忙迎上来。 第五十章 算计 小德子和宁砚泠一起把橙心送回了她的房间,安置在床上。宁砚泠跟小德子道了谢,并托他给李公公带话,就说自己在橙心房里。小德子笑眯眯道:“小奴晓得了。” 宁砚泠往盆里倒了点水,洗了条布巾给橙心擦脸。橙心虽然是司闱,也是个五品,可是房间的陈设却很朴实,比宁砚泠的房间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似十分简朴,很少绫罗绸缎,洗脸都用布巾。 橙心躺在床上还没有醒来,宁砚泠看她呼吸平稳,想她许是大哭大闹地脱了力,应该没甚么大碍。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绿袖带着依依走了进来。宁砚泠道:“你这孩子,进我房间不敲门也就罢了,怎么进哪儿都不敲门?”绿袖笑道:“敲门动静太大,况且姐姐在这里等我呢,我还敲什么门?” 宁砚泠嗔怪道:“就你机灵。”依依有些看不懂,道:“方才绿袖姐姐说带我来找宁姐姐和橙心姐姐,我还在想你们俩不是闹翻了吗?怎么……” 绿袖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姐姐方才是给我个机会去搬救兵呢,不然李公公又怎么会从天而降?” 依依还是有些不解,道:“越发出息了,明明是吵架,却成了给你机会,难道你们学会空谷穿音,不用说话了?” 绿袖听了吃吃笑个不住,问宁砚泠道:“姐姐,我可以告诉她么?”宁砚泠点点头。绿袖迫不及待道:“你想想,方才姐姐说我什么?”依依思索了一下,道:“她似乎叫你滚罢。”绿袖点头道:“对,她一开始还说了一句话,是‘李绿袖!人是你叫来的罢!’其实这句才是关键。” 依依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想不明白,求好姐姐就说了罢!”绿袖笑道:“告诉你也不难,但是你须得发个誓,不准告诉第三人罢。”依依道:“能发个誓,绝不告诉第四个人吗?”绿袖奇道:“你还想告诉谁?”依依笑道:“当然是我妹妹霏霏了。” “那个不算。”绿袖爽快道,“我告诉你罢,其实我根本不姓李。” “啊?”依依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因为李根本就不是我的姓,姐姐是知道的。但是其他人常年不喊我的姓,差不多都快忘记了。”绿袖道,“姐姐那会儿突然喊我全名,可是却喊错了姓。我就想姐姐不可能搞错,只能是故意这么做。” 依依听了连连点头,只听绿袖继续道:“而后面那句话,姐姐看似生气,所以咬牙切齿地说,‘人是你叫来的罢!’我留神仔细听了听,发现姐姐只咬住了‘叫’这个音。” 依依拍手道:“所以,你猜出来,姐姐是要你去叫一个姓李的人。”绿袖听了笑道:“儒子可为。”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绿袖道:“你说得不错,我稍稍一合计,姓李的必然不可能是太后娘娘,其他人又怎么能救得了姐姐呢?所以这个姓李的人只能是李公公。” 依依笑道:“真真是一颗玲珑七窍心了。换了我的话,可想不起来。”绿袖吐吐舌头道:“我也是一时情急,却急中生智了。平时,姐姐可没少说我小迷糊。” “懂得来请咱家的,也不算事小迷糊了!”李公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永远都是人未至,音先到。这会儿,小德子扶了李公公,来到了橙心房间。李公公道:“咱家一早料到,现在陈小姐住了宁赞善的屋,你们有什么大事儿定要瞒着她,可不能走太近了。”宁砚泠她们都点头笑道:“正有此意。”李公公道:“还是小猴儿机灵,咱家没白疼你。”宁砚泠笑道:“还是公公指导得好,譬如这次的事情,也是公公先告诉我,叫我快点儿去进膳间,兴许还能赶得上一场热闹。我这紧赶慢赶地,也才赶上一个尾巴!”这一番话说得,绿袖、依依和小德子他们都笑了。 李公公道:“不是咱家自夸,这萱室殿发生了什么事情,咱家那可是了如指掌啊。不然可怎么为太后娘娘做事呢?”众人皆夸他,他也都一一笑纳了。 宁砚泠道:“我还有一事相求李公公。”李公公道:“什么事,你说罢。能办到的,咱家一定会帮你办到。”宁砚泠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想知道橙心和那个何欢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闹到这步田地。” 李公公听了笑道:“咱家当是什么大事儿,原来竟是这件事。”宁砚泠道:“求公公指教。”李公公道:“咱家快没有什么能指教宁赞善的了。今天咱家来了以后,你的处置方式甚好。有时候做得越多,反而错的越多。不做,说不懂就说你等着罢,不出半日,定有人会来找你。”宁砚泠听了,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道:“是谁?”李公公道:“到时候,你自然懂了。”宁砚泠不高兴打这些哑谜,便要李公公讲讲橙心和何欢之间发生的事情。李公公拗不过,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准备慢慢说。 宁砚泠她们自是认真听,只听李公公道:“咱家也是收到风声,说进膳间有人吵架,怕酿成大祸,便要这帮小猴儿给咱家密切关注着。至于发生什么大事儿么,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哎,你让橙心自己说罢。” 宁砚泠本来正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突然李公公就不说,让自己去问橙心。她忙看向橙心,只见橙心醒了。宁砚泠非常高兴,三两步就跨到床前。橙心刚刚悠悠醒转,宁砚泠就扶她起来左,还给了她后面垫上软靠,让橙心可以舒舒服服得靠在上面了。然后,宁砚泠又给橙心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喂她喝着。喝完茶,橙心的脸色好了些。她道:“我怎么回来了?我记得刚才我和那个蹄子吵得正激烈,好像她还联合了一帮扶不上墙的什么少使、中使和长使,还想把我们都关起来。” 宁砚泠道:“我不管,今儿你得说清楚了,和那个蹄子怎么吵起来的?” 橙心叹了口气,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第五十一章 原委 橙心本就不喜何欢,上次宁砚泠给何欢解围,她早就心存了不满。但是,今天她与何欢相争,甚至快闹到殴斗的地步,在别的宫人都一边儿倒地站在何欢那边时,宁砚泠跑来搭救她,方才又直呼何欢为“那蹄子”,谁亲谁疏,一目了然。于是,橙心脸上竟显出些许自得之态。宁砚泠见了,拍了她一把,道:“闹出这么多事情,还笑得出来,看把你能的!” 橙心道:“你先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宁砚泠无法,只得先简略地告诉她后来她如何晕倒,如何与自己一道被关进后厨,然后依依与绿袖如何来搭救自己,又如何被发现,最后李公公出面的事情。橙心难以置信道:“你就和李公公说什么,没事发生?”宁砚泠道:“是啊,不然难道趁机告状,把事情弄大,然后所有人一起送去慎刑司?”橙心听了,无言以对。李公公倒在一旁点头笑道:“对喽,这就对喽。宁赞善现在已经很懂了。” “懂什么?”橙心还是有点懵。“这宫里的规则呀。”李公公笑眯眯道,说完喝了一口茶。橙心听完也没说什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依依道:“依依妹妹不是在唐嬷嬷那里当差的么,怎么也来了,唐嬷嬷知道了?”依依笑道:“唐嬷嬷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我来了,不过我没有在唐嬷嬷面前过过明路,我只和绿袖好。”说罢亲亲热热地勾了绿袖的胳膊。橙心叹道:“你们这些孩子,我都不知道你们谁和谁好了。”宁砚泠笑道:“姐姐何必事事挂心,孩子们的情谊让她们自己处去,你还是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和那蹄子吵起来了罢!” 橙心摇了摇头,道:“我这次也大意了,现在想起来都是那蹄子设计的!” 于是橙心就说了起来,原来今日宁砚泠陪公主去书房,橙心便一个人来进早膳。这段日子清闲的很,她也乐得不去前边儿立规矩,加上来来去去遇上好几个相熟的尚侍,便说了好几轮的话,不知不觉竟在进膳间待了一个多时辰。橙心估摸着宁砚泠那边也该放课了,正准备回去。没想到何欢却突然闯进来了,橙心也是多嘴,看她进来便道:“早膳时辰都过了,何选侍怕是吃不到饭了。”她语气平平,绝无讽刺之意,却不知哪里惹到了何欢。何欢冷笑道:“吃不吃得上饭也不是你说的,更何况又不是吃你家的饭。”说罢便出去了,不消片刻又回来了,来时手里托着一碟金丝雪花糖糕。橙心本来也懒怠理她,起身便要走,没想到两人交肩过时她却被何欢狠狠撞了下肩膀。也亏得她底子壮,只一个趔趄,她扶着桌子勉强没有倒地,但掌心已经擦红了。疼痛激发了她的怒气,橙心怒道:“你干什么呢?走路不看的吗!”何欢却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说话。橙心就更生气了,道:“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呢?耳朵被刺聋了?”何欢见她气得耳朵都红了,这时却突然把碟子往地上一砸。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碟子在水磨石地面上砸了个稀碎。而碟子里的糕也散落在地上,何欢几脚上去,踏了个稀巴烂。橙心看得目瞪口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何欢猛地又扇了自己几巴掌,又拉扯了几把头发,直把自己弄得头发散乱,面上红肿。做完这一切,她咧开嘴,朝橙心一笑道:“好戏开场了。” 橙心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她往地上一扑,拼命用手护住那几块已经踩得稀巴烂的糕点,嚎叫着哭了出来。这里正乱着呢,冷不防进来了三五个长使,领头的是一个叫绯霞的——宁砚泠忍不住插嘴道:“就是她罢,霞姐儿,哼哼——”,原来那绯霞之前一直在张太妃处伺候的,自从张太妃去了普陀山,她便暂时来前殿帮忙,其实她资格算老的,办事也利落,只因跟着张太妃,一直升不上去,但是很多小少使、中使都挺服她的。这会儿她进来,见着这景象便不喜,也不对橙心行礼,只努嘴让左右的小少使去扶了何欢起来。又和颜悦色地问她怎么了,何欢哭得哽咽难言道:“是,是我,做,做的不,不对,惹,惹姐姐姐姐,生,生气了,都是,都是,我,我的错。” 橙心平素虽然有些刻板,但是最是光明磊落。她根本看不得何欢故作可怜的样子,上前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难道是疯了?”这下可好,绯霞见状早指使几个少使围上来,拉开了两人,又亲自安抚何欢。何欢在她怀里哭得抽抽噎噎,几乎断气。绯霞一边给她拍背顺气,一边也开始讽刺起橙心来了。于是两人的矛盾就此爆发。由于绯霞平素人缘,因此来了不少撑台面的人,就成了宁砚泠看到的那样。 宁砚泠听了只摇头,道:“姐姐大意了,真真叫人给算计去了。”橙心点头道:“是啊,竟然被这起子小人算计了,可恨你就这么放过她们了。”宁砚泠道:“姐姐和绯霞她们若真的计较起来,那才失了身份。”绿袖也附和道:“是有些眼皮子浅的小蹄子喜欢依附着她,我屋里也有两个,这样的人,我们底下的姐妹也多有看不上的!”宁砚泠道:“你们都是好的,只可惜有人在其中故弄玄虚,大约是想弄点大动静出来罢。”依依也道:“宁姐姐说得不错,橙心姐姐本就是司闱,犯不着和下边儿的人计较,真闹出事情来也是姐姐吃亏,她们倒趁机扬名了。”宁砚泠摇头道:“还不一定呢,敢在萱室殿这么犯事儿的,丢了小命儿也不稀奇。这何欢太恶毒了,拿别人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大伙儿说了一回,都各自叹气,虽说这宫里明争暗斗的也不是稀罕事儿,可是敢在太后这里动手脚的人毕竟不多,一来二去大家都疑心上了何欢和绯霞的关系,但是李公公在这儿又不好明说,于是依依借故便走了。李公公也说要回去,只指名宁砚泠相送,绿袖便留下照顾橙心。 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小德子被李公公先遣回去了。等道私下无人的时候,李公公道:“宁赞善,咱家给你指个路罢。”宁砚泠忙道:“请公公指教。”李公公笑道:“这绯霞本就是跟张老娘娘的,这何欢在崇安阁伺候的是陈顺妃,偏偏那么巧,这陈顺妃就出了事,这何欢就一跃进了太后娘娘这里。你说,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宁砚泠听得心里一凛,不知李公公为何这么说。李公公看着她的眼睛,道:“宁赞善是个聪明人,太后娘娘也常常夸赞你,有些事情娘娘和老奴都不方便去做,宁赞善你看,嗯?” 李公公说完,便看着宁砚泠,宁砚泠知道却不过,只得笑道:“能为太后娘娘做事是下官的福分,公公尽管吩咐罢。” 李公公笑道:“好孩子,不枉太后娘娘疼你,让咱家细细说与你听罢。” 第五十二章 难为 李公公带着宁砚泠去了廊下,找了一间空房间,便招呼宁砚泠坐下。宁砚泠哪敢和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一起,只挨个椅子边就算坐了。李公公见了,笑道:“宁赞善,在宫里注重规矩是好的,但是也不必太过拘泥,今天是咱家让你坐,又没有旁人,你就大大方方地坐罢。”宁砚泠听了,稍稍往里靠了靠,就算坐好了。李公公笑着摇了摇头。宁砚泠道:“李公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罢。” 李公公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光滑的圈椅把手,一会儿又蜷起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道:“宁赞善,怎么样啊?今儿个后宫,算是尝到滋味了?”宁砚泠忙点头同意,李公公又道:“咱家说了,会一直看顾你的。今天这事儿虽然有几个尚侍在里面,但那都是拉来掩人耳目的,只有那个绯霞才是个领头的。”宁砚泠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接口道:“绯霞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一直在等这种机会?”李公公笑道:“好会想,这种事情是等不来的,只能是——嗯?”宁砚泠道:“何欢和绯霞是一伙儿的?”李公公点头道:“显而易见。” “那她们这么做是……”宁砚泠喃喃道。她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了,绯霞和何欢要对付的是谁呢?她打了个寒颤,是绯霞和何欢背后的人,要对付的是谁?是橙心?是自己? 李公公道:“太后娘娘想办一件事,但是咱家这么个身份,去做未免太扎眼。所以就想到了你,你很聪明,之前那几次事情你也处理得很好。咱家都报给太后娘娘听了,太后娘娘很满意。这次的事情很棘手,牵扯到了的人都不是平常的角色,但是咱家相信你能办好。”宁砚泠听着听着,感觉越来越不对劲,脸色有点儿发白,道:“是什么人?什么事?” “陛下、太后娘娘、陈顺妃、张太妃。”李公公道,“你也不必害怕,咱家会看顾你们的。”宁砚泠背上冷汗都出来了,她不由自主地抓住李公公的袖子,呢喃道:“公公,这事情不是我能搅和进去的……” 李公公笑道:“既然已经告诉你听了,那末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他那两道花白如刀的眉毛下的眼里似射出精光,随即又藏起了所有的锋芒,笑着道:“傻孩子,怕什么,有咱家在呢,你尽管去做!” 此刻,宁砚泠的内心极其复杂。虽然她知道无论这件是什么事,一旦卷进去了就不好脱身了,可是这件事竟然牵扯到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几个人,又让她有隐隐的兴奋。她努力压抑着、平衡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她体内交锋,最终勉强点了点头,道:“我做。” 李公公笑得更灿烂,道:“这才是好孩子,回头小德子会带你去内廷藏库,接下来的事情,他会提醒你的,去罢!” 宁砚泠昏头昏脑地从李公公那里出来,今天这一天真是一波三折,现在的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岔路口,往前一步不一定是悬崖,也未必有后路可退,其他的路也许也已经被人堵死。不管怎么样,自己似乎只能朝冥冥中被人注定好的那条路上走。她想得越多,脚步越沉重,好容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陈蕤薇早就回来了,她是不会想到宁砚泠今天在和她分开了经历了什么样的惊心动魄。大家都极有默契地避过了陈蕤薇,压根儿没有人来过宁砚泠的房间,宁砚泠自己没有回去过,橙心也直接送回她自己的房间,连绿袖也不来。陈蕤薇根本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想到这里,宁砚泠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和陈蕤薇打了个招呼。陈蕤薇正在看书,看得脸色微红。宁砚泠瞄了一眼,是《诗经》罢,不知道她哪里弄来的,自己房里好像也没有这本书,许是顾子白给她的,他们算过了明路了?宁砚泠稍稍一想就立刻打住,她现在实在没心情去想这些事情。 可是,陈蕤薇放下书,竟过来拉着她的手,眼中氤氲着水气,显得那眼,更迷离诱人。宁砚泠叹口气,道:“姐姐这是怎么了?”陈蕤薇吞吞吐吐道:“今儿太后娘娘召见我了。” “哦?可有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宁砚泠只得顺着她问下去,一壁在心里叹气。 “太后娘娘说,要给我指婚。”陈蕤薇说完这句,脸上红得能滴出血。宁砚泠心道这才是大家的闺秀了,完全没接触过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太后怎么直接和她说了呢?不应该啊,不是该找个地位高点的嬷嬷先来透透口风么。 “这是好事啊,先恭喜姐姐了。”宁砚泠只能装不知道,攀着陈蕤薇的手,说了几句恭喜的话。 陈蕤薇摇了摇头,似要落泪,道:“太后娘娘说要把我指给固原王——”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那姐姐就是王妃了罢。”宁砚泠道。陈蕤薇听了,拼命摇头,道:“可是,可是,我已经在书房认识了顾先生。”宁砚泠听了,心里的那口气直接叹了出来,道:“这事是由不得我们的。” 陈蕤薇点头垂泪道:“我知道的,我没有做任何越礼的事情。只是,只是顾先生那里,我不能跟他说了。”她一下子反握住宁砚泠的双手道:“好妹妹,你替我去和顾先生说一句罢。就说,就说,是我对不起他,希望他以后珍重。”说完,眼泪滴在宁砚泠的手背上。 不知为什么,宁砚泠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碎掉了。她从一开始看着这两个人互生好感,又在深夜听陈蕤薇道心声。只是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段故事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顾子白也是聪明人,求不得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勉强罢。宁砚泠心道,今天怎么找上来的都是棘手的事情,陈蕤薇这事儿虽然和太后娘娘的事儿比起来是小事中的小事,可是说这种话绝对会被顾子白恨上的罢。但是,现在看陈蕤薇这么伤心,自己又怎么忍心拒绝她呢?宁砚泠一时心软,道:“姐姐你别哭了,我帮你去说就是。”陈蕤薇听了,边哭边跟她道谢,宁砚泠也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三章 过去 宁砚泠冷不防受了陈蕤薇如此嘱托,只觉得难做。从来这种事情哪有旁人代做的?可是陈蕤薇已经哭成这样,自己也着实难以退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在这事不是很急罢,和李公公交待的事情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宁砚泠还来不及忖度这牵扯到太后、楚皇以及先皇两位妃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陈蕤薇忙背人坐了,宁砚泠才去开门。门外是小德子,他笑嘻嘻地对宁砚泠道:“宁赞善,请跟我来罢。”宁砚泠对着陈蕤薇的背影道了个别,只听陈蕤薇含糊地“嗯”了一声,倒没带上哭腔。 一路上,宁砚泠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小德子道:“李公公吩咐的,先去内廷藏库。”内廷藏库是后宫最大的内藏库,并不是各宫的私藏,而是后宫所有归公的藏库。内廷藏库里不仅有历代先皇留下的物品,包括字画、古董,大臣朝贺、礼品、寿礼,以及边塞的战利品等,还有历代先皇的内起居注,记录了本朝所有的后宫纪事。宁砚泠并不知道去那里要干什么,便又多问了一句,道:“去了哪里该怎么说呢?”小德子笑道:“现在管内廷藏库的是李公公的义兄尹阳华。尹公公平素不喜多言,倒和李公公是两个性子,不知怎的竟续上兄弟了。待会儿你和他说话便是。”宁砚泠道:“说点什么呢?我算个什么身份去呢?”小德子道:“其实李公公已经打过招呼了,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底下的人看罢了,宁赞善不要紧张,和平时一样随意些就行。” 说着话呢,已经快到内廷藏库了。这内廷藏库独立于后宫,不依附任何一座宫殿,矗立在后宫中轴线偏东南方,据说这是当年布衣国师建安侯设计宫殿时特意关照的。内廷藏库其实是一座较高的楼,足有九层,匾额上书“临秋阁”据说也是出自建安侯的手笔。 小德子带着宁砚泠,转眼便来到楼下正门前。这儿平时也少来人,只有几个小太监在打扫卫生,竟见人来了,一时连行礼都忘了。小德子噗嗤一笑道:“就说太后娘娘跟前李公公派来的,找你们尹公公。”几个小太监一听是太后娘娘跟前的李公公派来的人,更是唬得一动都不敢动,里面只有一个稍微机灵点的马上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尹公公就出来了。许是这儿活计轻松,也亏得他那沉默寡言的性子,看着竟比李公公要年轻些。小德子早伶伶俐俐地行了礼,给宁砚泠和尹公公做了引见。末了,小德子道:“宁赞善奉太后娘娘懿旨,来查一下公主赞善若指婚给藩王作正妃,有无旧例可依。” 尹公公一听这话,倒打量起宁砚泠来,一旁的小太监竟自作聪明道:“恭喜宁赞善了。”这话一出,宁砚泠闹个大红脸,小德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尹公公斥道:“正蠢材!公主殿下只得一个赞善吗?又有哪个赞善会亲来查看自己指婚的事宜!”那小太监本想屈意奉承,没想到马屁拍在马腿上,又是被嘲笑,又是被斥责,早低头退到一边儿去了。宁砚泠想着自己和小德子是作为李公公的人来的,若不挽回一下又显得拂了尹公公的面子,怎么说两人也是义兄弟罢。于是,宁砚泠道:“小孩子家家的也是好意,没关系的。”尹公公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引宁砚泠进去,上了三层楼。 这一层都是书架子,只有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小方桌,一张凳子。书架上一卷一卷的书码得整整齐齐,竟连半点灰尘也没有,看来这尹公公虽然不善言辞,却是心细如发。尹公公道:“宁赞善,自太祖爷开国以来,所有的内藏书都在这里了,你尽管查罢。这里不可轻易动烛火,也不可进茶点。宁赞善有任何需要,下楼来找便是,咱家都在楼下伺候着。” 宁砚泠忙道不敢,只说自己叨扰了。尹公公便下去了,小德子道:“出来得太久了,小奴要先回李公公那里去,回头再来接您。”宁砚泠便放他去了。走之前,小德子用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凑在宁砚泠的耳边道:“天宣九年。”说完,便快步下楼。 宁砚泠回过神来,心里一惊。天宣九年?这是楚皇出生的那一年啊!她不知李公公为何让自己来查这一年的情况,但是既然牵扯到了太后、陈顺妃、张太妃,宁砚泠隐隐有预感,这件事绝不简单。 所有的内起居注都按照年份码得整整齐齐,宁砚泠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天宣九年的记录。她从中间抽了出来,在原来的位置放了一片竹篾当作标记,随后便拿着书坐到方桌旁。 宁砚泠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书卷,开始阅读了起来。内起居注,事无大小,一言一行都记录详尽,宁砚泠仿佛能透过这些薄薄的纸页,回到十九年前一般。 天宣九年,正月里的庆典热闹非凡,比之往年尤甚。神宗甚至允许在宫内燃放烟花助兴,还领着后妃们在望月台上观赏。今年喜庆的气氛如此浓烈预示着一年的兆头,果然,刚过二月,陈顺妃与僖嫔竟同时被诊出有孕,此乃后宫第一大喜事也。神宗九年,后宫尚无人诞育皇嗣,汪后与神宗结缡多年却一无所出,一直为御史所诟病。神宗与汪后伉俪情深,曾许下诺言,后宫无论是谁诞下皇长子,都将抱给中宫抚养。神宗探望陈顺妃与僖嫔时再次重提此事,陈顺妃年长几岁,体贴懂事,当即表示如她诞下皇长子,必亲手交给汪后抚养。僖嫔只得十七岁,一团孩子气,言下有不愿母子分离之意,神宗不悦。 到了十月初九那日,顺妃与僖嫔二人竟同时临盆,宫中登时忙作一团,女医们分作两拨,分别看顾顺妃与僖嫔。初十凌晨刚过,天蒙蒙亮的时候,僖嫔先诞下一子,便是今上。刚落地就由邓嬷嬷抱去了中宫。神宗龙颜大悦,当即晋了僖嫔为贤妃。等到太阳升起时,顺妃也诞下一子,可孩子甫一出世便夭折了。神宗心痛,仍然追封为悯孝皇子。 什么?宁砚泠看得头一痛,当年陈顺妃竟与当今太后同时怀孕生子,而两人的命运到了今天竟如此悬殊,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啊。 第五十四章 局势 宁砚泠从临秋阁回来,头昏脑胀的,只想睡觉。绿袖告诉她,陈蕤薇被陈夫人接回家去几天,因着五月初五是陈阁老过寿。陈阁老已经六十六了,虽贵为内阁首辅,但是盼他致仕的人也不少,毕竟这个位子大家都盯着瞧呢。绿袖说,陈小姐这一家去,估计得等到张太妃回京才会再进宫。宁砚泠点头,道:“待张太妃回京,指婚懿旨一下,陈小姐就要进宫准备了,也只得趁这会儿子骨肉团聚。”绿袖又服侍了她洗漱,待她躺下后才走。 这会儿子夜已经深了,宁砚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儿发生太多太多事情了,从书房回来就碰上橙心和何欢争执,自己两个还被关了半日。等出来以后,又从李公公那儿领了这种差使,陈蕤薇还托自己去和顾子白摊牌。自己去临秋阁又查了半日,没头没绪的。宁砚泠在心里盘算,李公公说此事关乎太后母子,还有张太妃、陈顺妃。今儿绯霞和何欢故意与自己和橙心作对,绯霞是张太妃的人,何欢是服侍过陈顺妃的,自己和橙心算是太后那儿的人。张太妃看着和太后关系也不错,至少固原王的婚事还仰仗太后,本来秀女就差不多把适龄的好人家的姑娘都网罗进宫了,三品以上的官家少女是不得入宫的,也不宜和藩王结亲,这都是祖制。就算没有这些规矩,陈蕤薇这个样貌儿品性身家,都是万一挑一的,做皇后都不过分,不过得找个好由头罢了。现在太后把这么个妙人儿指给固原王,天大的人情!张太妃也该念着太后的好,那么绯霞怎么跳出来为难自己和橙心呢?背后必然有别个人儿,是谁呢?在这后宫里谁还敢和太后叫板?宁砚泠想不到,这条思路被堵死了。她转而想起了何欢,何欢服侍过陈顺妃,可听说陈顺妃现在神智不清楚了罢。冷宫里还搞出了巫蛊的事情,何欢在太后跟前讨了好,进了这萱室殿,也算是太后的人了,论理怎么也不该为难自己和橙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宁砚泠只觉得头疼欲裂,想到今天在临秋阁查的内起居注。当年陈顺妃和僖嫔,僖嫔就是如今的太后罢,同时怀孕,同时产子。僖嫔先生下皇子,抱给中宫。顺妃后生下皇子,皇子还夭折了。这一个天一个地的,这里面还有什么蹊跷呢?宁砚泠想了想,太后和李公公想让自己查什么呢?李公公话里有话的,总是不肯说得很明白,自己也只能猜了。这后宫里的事儿,无非是夺宠、夺权。太后娘家弟弟跟景阁老是姻亲,怎么也会紧着他们家,可景阁老和陈阁老不对付,这是满朝皆知的。太后不要陈阁老的孙女入宫,这姿态很明确啊,还指给固原王,要真心疼陈小姐,指给广林王不是更好?景阁老还年轻罢,也不知他家是否有女儿,今年是没送来选秀罢,宁砚泠渐渐清明起来,但只理顺了太后和陈、景二位阁老的亲疏关系。再说回夺宠,现在后宫就没什么人,有的那几个婕妤昭仪,根本就是摆设,没什么可说的。 想到后宫那几个婕妤昭仪,宁砚泠冷不防想到了太后母子关系。太后母子不睦,至少是面和心不和的。上次楚皇就暗指过太后偏心,太后也确实偏心,凌宜公主自不必说,那是千宠万宠的,整个萱室殿的人都看在眼里。广林王一直没见过,但是太后有时也会和几个嬷嬷提起,说到广林王小时候的事的时候,常常一说就是半天。对楚皇反而是最冷淡的罢,从小儿就抱给中宫,长到这么大又和自己不亲近。太后想查的事情多半就是和楚皇有关,那么张太妃和陈顺妃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角色呢?宁砚泠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接下来一连几日,她有空都去临秋阁查看内起居注,从天宣九年到天宣十九年都粗略地看了一遍。宁砚泠惊讶地发现,天宣十一年,贤妃生皇三子。皇三子满月,贤妃晋封贵妃。天宣十二年,陈顺妃生皇四子,半年后,皇四子又夭折。同年十二月,张康妃生皇五子。 宁砚泠看得心里冷冷的,这陈顺妃也太不顺了,先是跟僖嫔同日生子,夭折。后又跟张康妃同年生子,又夭折。天宣十九年,神宗弥留之际,她就“大悲失智,忤逆上意,侍疾不恭,打入冷宫”。后来神宗大行,楚皇继位,却没有削其封号,但也没有加封太妃,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崇安阁养着。宁砚泠还注意到,在第一次召对阁臣的时候,陈阁老就提过陈顺妃之事,楚皇以先皇大行为由,不愿处置顺妃,还要求荣养。倒是对母弟皇三子,即刻封为广林王,立逼着去了临川,一天都没耽搁。还真是……宁砚泠叹了口气,这手足之情,也忒稀薄了。 这几日,宁砚泠得空就往临秋阁跑,倒和尹公公说上了话儿。尹公公虽然平素话不多,性子也安静,但是心里透亮。他见宁砚泠日日都来,便道:“宁赞善,容老奴说一句。”宁砚泠一听这话,又来了精神,便道:“请公公指教罢。”尹公公笑道:“这里都是些死物,有的时候写的不一定真,说的也不一定真,想要知道些什么还是要靠自己去问,去打听。你和这人多说几句,就知道她哪句真,哪句假了。”宁砚泠听他似乎是在提醒自己,忙道了谢。回去以后就托小德子递了话,要见李公公。 因此,等李公公再次约她时,她一点儿也不意外。李公公见面就问:“书看得怎么样了?”宁砚泠道:“下官资质平平,看了几日只知道发生了些什么,至于真伪,那是莫能辨的。”李公公笑道:“尹公公没教你罢?”宁砚泠道:“教了,正因为他教了,下官才又要来请教李公公,好歹告诉下官,到底要查何事。” 李公公听了,收敛起笑容,道:“先前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事儿太大,怕吓着你,就不好查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些,咱家也可以告诉你了。”说着,他的眼里似要射出精光,道:“自从崇安阁那位出了事以后,这宫里出来了一个谣言,说是陛下其实是崇安阁那位生的——” 李公公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宁砚泠听了汗涔涔的竟打了个冷战,她几乎叫出来,什么?这么个事儿竟然让我去查? 第五十五章 顺妃 宁砚泠被这个谣言吓坏了,她嘴唇哆哆嗦嗦地问道:“谁造的这种谣,红口白牙地瞎说八道?”李公公说:“这就说不准了,这宫里传出来的,谁都有可能。”宁砚泠跺脚道:“这可怎么查呢?”李公公笑道:“这个你不用管,自然有慎刑司查这流言的起源。”宁砚泠奇道:“那我查什么?”李公公道:“你查一查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宁砚泠感觉头皮都发麻了,这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还有可能是真的?还让自己去查?这查不查得出不都得牵连全家,乃至九族?她瞬间有千万句话哽在喉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直挺挺地跪下去,拉着李公公的衣服道:“公公饶命罢,这事儿要是真的我们大家都活不了了。” 李公公喝了口茶,眼睛都没抬,道:“宁赞善不必害怕,这事儿只是太后娘娘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查到的事情只能告诉咱家,告诉太后娘娘。陛下那儿,安排你去解释,或是别人去解释,太后自有定夺。记住了,这面上儿只有太后才是陛下的亲娘,这事儿你睡里梦里也要记住了!” 宁砚泠只得答应下来。最后,她问李公公:“为什么找我呢?”李公公道:“你是公主赞善,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个小孩子。但是如果是其他人,难免打上太后娘娘的记号,那就不好查了。” 宁砚泠道:“那当年的女医那些人呢?她们才是知道真相的人罢。”李公公道:“这个你放心,人我都找好了,但是你怎么跟她们说你得好好琢磨琢磨。” 李公公又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之后便走了,宁砚泠一个人留在屋里,理了理头绪。 原来是这么件事情,宁砚泠想了想,无非就是自己跟着公主,不甚扎眼。就算出来办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人疑心到太后头上,很多事情自己来办的,就洗清了太后的嫌疑。可是这件事实在是太烫手了,事关楚皇的身世,查不出来不能交差,可真的查出来了些什么就更不得了了。李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多告诉一个人,根本就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这路,还真像是有去无回之路呢。 就算宁砚泠再不想查这件事,第二天小德子还是如约而至。他笑吟吟道:“李公公让小奴带宁赞善去见一个人。”宁砚泠无法,只得跟着去了。转了不知道几个圈,竟到了崇安阁。这是要见陈顺妃么?宁砚泠心里并没有作好见她的准备,况人们都说陈顺妃神智已经不清了,就更难从她嘴里问出什么了。 但是陈顺妃是当日和僖嫔同日产下皇子之人,必是要问清楚的,于是宁砚泠跟着小德子进了崇安阁。 崇安阁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宫殿,听说先前并不是冷宫,只是武宗晚年静思之处。先皇不欲其他人过多地接触陈顺妃,因此才把她放在这里。虽说现在是成了冷宫,可是四下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精心伺弄的花草,布局虽小,雅致方面竟比萱室殿的花花草草还强些。四处都可闻到安神的“息心香”,倒让人心平意静的。可见这里伺候的人都是用心的。 小德子叫门口的小太监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便出来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公公,行礼道:“老奴见过宁赞善。”宁砚泠忙免了他的礼,小德子也口称“叨扰了”。二人便由他引着,进了殿内。 殿内更是打扫得纤尘不染,挂着的冰绡帘幕洁白透亮,并无一处地方积灰。那老公公瞧见宁砚泠在看,极有眼色道:“虽说这位如今落到这个处境了,可咱们底下人也不能欺负一个病人不是?”宁砚泠笑说他们辛苦了,不一会儿便进了内室。那老公公也不通报,许是怕吓着陈顺妃。宁砚泠倒犯了愁,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先皇的妃子。还是小德子人精,抢先行礼道:“小奴见过陈老娘娘。”宁砚泠忙照着说了。 那陈顺妃本背对她们,头发也没有梳成髻,只披散着,倒也一丝不乱。这会儿她转过脸来,宁砚泠惊叹她生得美,也该三十多岁的人了,竟和二八年华无异。那双眉目如画一般,尖瘦的眉,点漆的眸子,那双眼睛眼梢斜撇向上,高挺秀气的鼻子,一双红唇。这样的美貌,竟真的和楚皇有几分相似,宁砚泠心下又是一颤。只是那脸,没有血色的白,看了着实让人心疼。 陈顺妃缓缓开口道:“老?谁老?我么?” 那老公公忙上去搀扶着,连声道:“不老,不老,娘娘一点也不老,她们是后生,理当这么称呼。” “什么后生?”陈顺妃看着那老公公问道,“是我皇儿的什么人么?” 老公公道:“是,宁赞善是殿下的朋友。” 陈顺妃挑起眉毛道:“什么朋友,怕不是那个老妖妇给我皇儿选的秀女罢。” 老公公道:“不是秀女,宁赞善是凌宜公主赞善。” 陈顺妃细细看了看宁砚泠,道:“生得倒是好模样,就偏给自己的女儿做赞善。”说罢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叫宁砚泠过去她身边坐。 宁砚泠心知按规矩是不该过去的,可是那老公公拼命给自己使眼色。想想这里是冷宫,算是后宫的“法外之地”,于是便去过了。陈顺妃携了她的手,硬拉她坐在身边。宁砚泠感觉她的手和冰一样冷,这会儿坐在她身边看清了,她那脸上还是有些岁月的痕迹的,但是敷了粉,显得整张脸残酷的白。 陈顺妃微微笑道:“何苦与那老妖妇的女儿作赞善,给我皇儿做王妃罢。”原来这“老妖妇”竟是指的太后,如此大不敬,自己竟然还听得,要传出去了还了得!一瞬间宁砚泠和小德子的脸都吓白了。只见那老公公对他们比了个口型“无妨”,两人的心这才落回腔子里。 宁砚泠试探着问道:“是二皇子殿下么?” 陈顺妃点头道:“正是我栴儿,陛下才封他做了淮南王。” 宁砚泠记得内起居注上写着,皇次子甫一落地,就没了哭声,先皇怜惜,照旧起名翊栴,取“栴檀木出扶南,色紫,亦謂之紫檀。”之意,并情深意切地对陈顺妃道,她生的栴儿很好,虽然这一世父子情分如此之短,但是仍然感念陈顺妃让他们父子相见。陈顺妃当场失声痛哭,满室之人皆泣不成声。 宁砚泠想,陈顺妃那会儿还清明,现在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那便还有什么可说的?又不能跟她明说,她一个神智不清的人,也怪可怜的。突然,宁砚泠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健全的人在冷宫尚且过得潦倒憔悴,看那内起居注里记载的,冷宫里削去所有封号的老女,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又怎么会活得如此自在?必有人护她周全罢,那个人是谁?找出来和他谈一谈就好了。 宁砚泠打定主意,大着胆子开口道:“二殿下英武无双,微臣不敢肖想。” 陈顺妃听了,忽然脸变笑容,那天生的桃粉色从敷的粉底下透出来,她生得极美,笑起来竟如同牡丹绽开一般,真真人间富贵花了。宁砚泠一时意乱,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第五十六章 女医 宁砚泠被陈顺妃的一笑所倾倒,竟如坠云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更听不见陈顺妃说了什么。还是小德子有眼色,道:“宁赞善,娘娘在夸您呢。”宁砚泠忙道不敢,复又说到二皇子身上,只说顺妃娘娘会生养,二皇子和四皇子都好得很。说到孩子,陈顺妃似是回忆,道:“栴儿现在长这么大,马上要就藩了。可我总当他还是个孩子。” 宁砚泠说:“是,在母亲的心里,孩子总是孩子。所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便是这个理罢。” 陈顺妃看着她的眼睛道:“好孩子,你很好,你在这宫里,你母亲想必要伤心了,不如跟着我的栴儿,以后母女见面的机会还多些。我可以去求那老妖妇的恩典。” 宁砚泠道:“娘娘慈心,微臣感激不尽,只是二殿下值得更好的。” 陈顺妃听了,眼神突然黯了黯,道:“我栴儿虽然好,可惜出生晚了些,比不上那妖妇的儿子,登不了大极。” 宁砚泠一听有戏,忙道:“这出生时辰乃是天定的,非人力可依穿凿。” 陈顺妃冷笑道:“那妖妇为了那个位子,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我只说一个人,夏平苓。十九年前在太医院做女医的,她最清楚了。”宁砚泠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又说了些生养孩子的苦事,又引出了陈顺妃的回忆,可是终究与内起居注上说的无异,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从崇安阁出来,一路上宁砚泠对小德子说:“这陈老娘娘可真奇怪,也看不出哪里疯。”小德子撇嘴道:“皇次子和皇四子早就薨了,她这会儿子说得都像活着似的,我可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还说她不疯。”宁砚泠皱眉道:“除这个之外,她真的太正常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小德子道:“那是底下的人伺候的好,整天陪她演戏罢了。”宁砚泠道:“不对,如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两个儿子,她怎么编得那么像真的。”小德子道:“宁赞善别魔怔了,这陈老娘娘早就是个疯的了,都疯了十年了。”宁砚泠不说话了,但心里还在想着这个那个的。 小德子又带她去了太医院,许是李公公提前知会过院正了,男医都回避了,只剩下几个才总角的小药童。小德子进去了道:“小猴儿,你们于奶奶和郑奶奶呢?”一个小药童道:“于奶奶和郑奶奶都在里面等着公公呢。” 小德子听了也不言语,直带着宁砚泠进去了。里面坐了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着都是年过半百的样子。两人见了宁砚泠又忙行礼,宁砚泠见她俩这么大年龄,怎么受得起,忙免了她二人的礼。又叫小德子倒了茶,三人面对面坐下,慢慢说。 那于奶奶名唤妙菱,郑奶奶唤做英慧。二人都是女医,十九年前接生皇长子和皇次子的两班女医的领头,如今都年过五十,早在十多年前就告老了。这次是李公公发了太后娘娘懿旨特意请她们回来一见,二人却不过,这才领旨进宫。太后请她们二人回来是叙旧,不过几个时辰就要出宫的。宁砚泠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时间是够的,就是不知道能和她们说到哪一步。这两个人,看样子很是戒备。话一句也不多说,只能和她们慢慢说,慢慢说,希望能从中透漏出些什么。 宁砚泠索性直接问道:“二位医官大人,今日请你们入宫一叙乃是为了十九年前的事情。”宁砚泠边说边看她们二人的反应,她二人没想到宁砚泠如此直接,竟稍稍有些惊讶。宁砚泠接着道:“近来宫中有谣言四起,直指二位——”她留心看着于妙菱和郑英慧的脸,郑英慧的定力稍强,面色不改,于妙菱的唇微微动了动。宁砚泠决定再抛出一支箭,她稍稍回忆了一下李公公和她说的,便直截了当道:“都说当年僖嫔娘娘——”宁砚泠顿了顿,道:“就是太后娘娘,买通了你们二位,帮她狸猫换太子!”于妙菱一听脸色剧变,还没等她开口,宁砚泠放了最后一把火:“更可怕的是,还说当年顺妃娘娘先生下皇子,却被你——”她指着于妙菱,道,“偷偷抱去了僖嫔娘娘那儿,假充皇长子,又抱去了中宫。等到僖嫔娘娘产下皇子——”她指着郑英慧,道:“你做了手脚,害小皇子一出世就夭折了,你又把小皇子送去了顺妃娘娘那儿,对顺妃娘娘说她的孩子一出世就夭折了。你说,是也不是?”郑英慧咬着牙,勉强道:“宁赞善也说是谣言了,这是不可能的。娘娘产子是多大的事情,光说产房里那就有三五个女医,老身不过是年龄略大几岁,就成了当班领头。但是底下一层又一层的老嬷嬷、女官、宫人。我要真这么做了,悠悠众口,我能一一堵上么?”说罢,她脸色沉了沉,道:“宁赞善说的谣言,纯属无稽之谈,不知是谁的恶意,要重伤老身,老身早就告老还乡了,也碍不着谁的眼了。” 宁砚泠笑道:“我也是奉命调查此事,侥天之幸这事闹得还不算大,不然今日接待二位的就是东厂了。不过,为了二位的名节也好,说是要查个真相也好,还请二位毫无保留,说说十九年前发生的事情罢。” 于妙菱本在一边已经脸色苍白了,听了宁砚泠这番话,脸色稍稍回转了一些,她抿抿唇,正要开口。宁砚泠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道:“为了防止二位串供,也是为了二位的清白着想。”她摆摆手,小德子马上拿来了一沓纸和两副笔墨。宁砚泠道:“我将问二位几个问题,二位写下来就可以了。”说着,小德子把笔墨纸都摆好。于妙菱和郑英慧二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执起笔。 宁砚泠笑了笑,开口道:“第一个问题,先请二位写下当日被选召的时候是什么时辰。”二人互看了一眼,便开始写了起来,小德子忙道:“不得互相对看。”他还拿了一架桌屏,隔在了二人中间。宁砚泠笑道:“第二个问题,皇子落地后,是谁抱的?你们当时又在干什么?”紧接着,宁砚泠又道:“第三个问题,你们当时学医多少年了?师从哪位名医?”宁砚泠越问越快,道:“第四个问题,皇子是什么时辰落地的?第五个问题,谁去报的喜讯?第六个问题,娘娘在生产过程中最危险的是什么时候?第七个问题,皇子落地的时候是脸朝上还是背朝上?”两个老医官只低头猛写,别的什么都不顾了。宁砚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又问:“第八个问题,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娘娘们的寝宫,当时情况怎么样?第九个问题,皇子落地后,你们做了什么?第十个问题,娘娘生产中最危险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处理的?”二人走笔如飞,笔墨未干,小德子就把几张写满了字的纸甩了甩,递给了宁砚泠。 宁砚泠看了看,笑道:“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还是,你们要在这儿听听我的分析再走?” “宁赞善的分析介不介意说与朕听听?”楚皇的声音如同一声炸雷从身后响起,宁砚泠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她忙回头,却慌忙中扭到了脚踝,一下子就向后仰着跌去。 没有意想中跌在地上的疼痛,反而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助。宁砚泠睁开眼,竟是楚皇正扶着自己。 第四百一十一章 画烛烧残花影褪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开窗临水便迎山 虽然宁砚泠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可是楚皇知道,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自己兄弟的。不然,这些日子她又如何会时不时地突然走神。只是一个防盗的,章。正文,待更。她既然说了不见,必是有自己顾虑。 想到这里,楚皇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宁砚泠的心思太重了,这会儿又怀着孩子,怕是太伤神了。 他想,其实朝中那些人又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如今这景正隅和梁先生的关系也缓和了,边关上也有好消息传来。朝中就算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也能弹压得住。她越是这么小心翼翼的,自己偏就想抬举她。她弟弟倘若争气,点个探花……也是可以的。 怀着这般心情,楚皇便是去了徽启殿。他早向李太后告了假,殿试之日不便去萱室殿请安了。李太后也回了他几个字:“知道了,国家大事为重。”倒是凌宜公主,听了这话便对李太后道:“母后说的对,敏儿也要认真读书,将来替皇帝哥哥分忧。” “你一个女儿家,能分什么忧?”李太后笑着抚了抚她细软的头发。 哪知公主正色道:“自皇帝哥哥登基后,颁布了新政以来,女孩儿去学堂读书的也不少。兴许过几年皇帝哥哥就要开设女子科举了呢?到时候女孩儿不一样可以为国出力?” “小人精,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去了!”李太后听了,怜爱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 公主便乘机道:“母后,从今日开始,敏儿就要用功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孩儿读书时!” 听得她如此胡乱篡改诗句,便连楚皇也笑了,他道:“敏儿说得很是,只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皇帝哥哥且看着罢!”公主声音响亮,底气十足。 “莫要累坏了身子!”李太后却忍不住叮嘱道,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 说来也是奇了,这一连好几日,凌宜公主都是天不亮就去了书房读书,连景后她们来请安的时候都见不着公主。说起这个,李太后一半埋怨一半骄傲道:“敏儿说要读书,这几日竟是天不亮就去了书房,也不陪着哀家了!” 凌宜公主要晨读,苦的自然是陪读的那些世家小姐。总不能放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书房读书罢,她们也须得陪着。可是这些小姐们娇生惯养的,那起得了那么早,吃得下这种苦? 不过一两日,便一个两个地称病告假,最后竟是只剩了叶芷珊一人。“到底是武家的女儿,身子骨儿结实。”连李太后都感叹道,“有那叶小姐陪着敏儿,哀家也放心好些。” 她口里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仍是念着。这便到了殿试那日,凌宜公主仍然是早起苦读。李太后对陈嬷嬷道:“没想到敏儿这孩子一坚持就这么许多天!” “公主殿下是个有毅力的,还不是随了娘娘的性子。”陈嬷嬷笑着道,她的话总能说在李太后的心坎上,叫李太后听了通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 “哪有你夸的那么好,还不是整天净淘气!”李太后却突然心血来潮道,“罢了,我们去书房走一遭儿,瞧瞧那小淘气到底是可着劲儿不在哀家眼皮底下好淘气,还是真的在认真读书罢!” 于是,趁着后妃嫔御尚未来请安,李太后便带了陈嬷嬷并李公公去那书房走了一遭。 这一走,竟走出事情来了! 书房里眼见得是空无一人!只兮青和兮紫在外头守着,开了门她二人便傻了眼,早跪下来求饶不迭! 李太后阴沉着脸,道:“你们俩儿是死人么!公主和那叶小姐都不见了你们竟是不知道?”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她们二人早唬得神魂俱灭,“殿下说我们打扰她读书,从不许我们进去的!娘娘可以去查,若有半字虚言,直将我俩打死了无怨!” 李太后只觉得眼皮一跳:“放心,若是公主出了什么差池,有你们死的时候!” 听得这话,兮青和兮紫自是傻了眼,只瘫软在地,连话都不会说了。李公公一脚一个,踹开了她们,只奔到李太后跟前,只跪下告罪,又附到太后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不知他说的时候,却眼见得李太后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书房里闹成这样,那么凌宜公主究竟去哪儿了呢?她平素不大出这萱室殿,所以宫里其他地方的人竟也不大认得她。更不要说徽启殿里的小太监们了。 要说这徽启殿,天下读书人心中最向往的地方,也是大家口里的“龙门”。实际上这却是一个比冷宫还要冷清的地方。每隔三年,只在殿试这天才开放一日。所以平常除了几个打扫的老太监,这徽启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竟是没有一个人。 即便是殿试这日,内廷也是从各处抽调了一些小太监过来跑腿引路,伺候这些来参加殿试的新科进士。今年也是赶巧了,内廷分管人手调配的金公公突然在殿试前几日病倒了,顶替他的胡公公在殿试前一日才将将儿拿到了调配去徽启殿的小太监名单,人和名字都对不上号呢。好好的一张名单,叫他柔得皱皱巴巴的,殿试这日更是天不亮就一通忙乱,只求今日不出岔子就好。 这会儿胡公公正在点名,却又多出了几个名单上没有的小太监。偏他们几个又一口咬定是金公公调他们来的,胡公公不好往回撵人,更不好去和病中的金公公对质,于是又赶急赶忙地给他们安排了差使,总算是勉强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胡公公将将儿松了一口气,一看时辰,了不得了!距离殿试开始只剩不到一刻钟了,外头小太监已经在报陛下驾到了!胡公公忙带着小太监出去跪迎,将楚皇迎进殿内。 所以,新科进士们怀着敬畏之心,来到这徽启殿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井然有序的背后,还藏着这么多杂乱无章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日暮沧江何处去 不过几日光景,防盗,章,待更。内廷便带了刘一保来了。 “陛下有旨,将这小奴赐给娘娘。”内廷的冯公公也算是个老人精了,说话圆滑漂亮,尽拣好听的说,“这小奴原是在庄嫔娘娘处伺候的,因伺候得好,庄嫔娘娘便献给陛下。” “陛下尽想着娘娘呢,这不,差老奴给娘娘送来了。”冯公公满脸的褶子,这会儿笑成了一朵花。 这番话可真是掺满了水,几乎没一句是真的。可是,宁砚泠也不以为意,她只看着刘一保—— 几个月不见,刘一保比先前清减了好多,下巴颏儿都尖了起来。模样也没有原先的白净,倒是黄瘦了不少。 这会儿冯公公在呢,两人都忍耐着。待冯公公一走,绿袖便自去关上了门。她心里气恼,越性将自己也关在门外,眼不见为净罢! 可惜她这番赌气的样子,宁砚泠竟是半分没有察觉。她现在,满眼里都是刘一保。 这关门儿的声音一响,刘一保就“砰”地一下跪下了。宁砚泠此时什么也不管了,她只蹲下身去扶他,不觉膝盖已经碰在了地上。 他们二人竟是相对而跪。 “姐姐……”刘一保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含满泪水。他在庄嫔那里受折磨的时候,都没能掉下一滴眼泪。 这会儿见了宁砚泠,他这双眼睛便似开了闸的河水,汨汨流泪。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眼泪,一面自己也撑不住,红了眼眶,却还勉强笑道:“傻孩子,哭什么?” “姐姐,姐姐又,又救,救我一次……”刘一保哭得哽咽难言,“姐姐,姐姐为了我……” 他心里知道,自己能从庄嫔那里出来,绝不是方才冯公公说的那番谎话。事实是,宁砚泠在其中不知道又为了他做了什么事情。 庄嫔折磨他,他可以忍。但是一想到宁砚泠为了他,不知又做了什么事情,他心里便一阵一阵的难受。 宁砚泠一面替他拭泪,一面道:“傻孩子,别想那么多,以后只安心在这里住下罢。” 刘一保似是用尽全力一般,重重地点头,道:“从今以后,我为姐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宁砚泠忙用帕子掩了他的口,有些嗔怒道:“我救你出来,是想你以后能好好地生活,谁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这些话以后休要再说!” 见她生气,刘一保便急了,忙道:“姐姐别生气,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这样才对么!”宁砚泠笑道。刘一保这才意识到宁砚泠方才是假装嗔怪他,他受宁砚泠感染,也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不一会儿,宁砚泠便召来了常嬷嬷,自带刘一保下去安顿。她自己则坐在房里,一时有些发愣。 前几日,她光顾着刘一保的事情,日盼夜盼的。其实刘一保说得不错,宁砚泠能把他从庄嫔那里弄过来,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对楚皇使用几句话术,就能办到的。 是宁砚泠先答应了楚皇的要求,这才求来的赏赐。 那么当日楚皇召宁砚泠,到底所为何事呢?宁砚泠此时托着腮,只暗自出神。 楚皇的心思她是明白的,唯一能让楚皇一次又一次有求于她的也只有——丽嫔。 想到这里,宁砚泠不禁叹了口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过了三两天,这日下午,歇完了中觉,宁砚泠就带了绿袖往西配殿去。 “姐姐,何苦又来这里。”一路上,绿袖就嘟了嘴,小声嘟囔着。这后宫里,凡是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楚皇对丽嫔的别样心思。 其他的人倒还罢了,楚皇对她们皆是淡淡的。可是在绿袖看来,宁砚泠常常蒙楚皇宣召,是极有机会可以独宠的。 因而,她心里早存了心思,只将这丽嫔当作了对头人。平日里偶尔见了丽嫔身边的大良使觅晴,也总是不冷不热的。 觅晴心思细密,也早察觉了绿袖对她不善。因此这会儿见了宁砚泠和绿袖,她面上虽是带着笑,可是一举一动都拖沓得很。 她慢吞吞地向宁砚泠行礼,又假意笑问:“德嫔娘娘是稀客啊,今日怎么想到咱们娘娘这儿来坐坐了?” 绿袖听她话里夹枪带棒的,心下大为不满,便道:“我家娘娘忙得很,平日里自然没有时间来。不像有些人,整日盘在房里没有事情做的。” 这话里话外的就是暗示宁砚泠更得圣心,时常伴驾了。觅晴的功夫还不到家,一听这话,脸都垮下来了。 她心气颇高,原本对丽嫔是抱了满腔的热情和期望。没成想,丽嫔虽然艳冠群芳,却是冷面冷心,连楚皇特意来见她,她都同他说不上几句话。 这会儿听绿袖这么说,更是戳中了她的心病,因而她面上就更不好看了。 “绿袖,休得胡说。”宁砚泠瞧这觅晴脸上有着了恼的神色,她今日是有求于丽嫔的,犯不上得罪她身边的人,这便开口止住了绿袖。 绿袖被宁砚泠开口制住,只鼓了鼓腮,她转眼见觅晴气白了的脸,面上又露出了笑意:“姐姐,我年纪小口无遮拦的,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赶快进去通报一声罢。” 这话说得,叫觅晴虽是生气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气呼呼地转身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老嬷嬷,道:“德嫔娘娘,里面请。” “姐姐,我好像真的把她给气到了。”绿袖跟在宁砚泠旁边儿,悄声说道,“这会儿连面都不露,光叫个老嬷嬷来打发我们。” “你呀。”宁砚泠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她拿绿袖,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在这老嬷嬷既老且聋的,竟是半分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宁砚泠这就进了丽嫔的房间,只见丽嫔正坐在房里闭目养神。 “姐姐正休息呢,妹妹来叨扰了。”宁砚泠忖度着,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道。 丽嫔睁开眼睛,只点点头。那觅晴便从旁边儿收拾出一个绣墩,放在椅子上,略有些生硬道:“娘娘请这边儿坐。” 说毕,没等宁砚泠坐下,她又出去了,大约是去泡茶。 绿袖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还在闹脾气,便略有些得意地看了宁砚泠一眼。 宁砚泠只摇摇头,绿袖这样小孩子的脾性和把戏她倒不在意,她只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同丽嫔开口讲。 丽嫔的冷,有别于一般性子冷淡的人。她是清冷,仿佛天上的明月一样,看着皎洁,却难以接近。 听竹轩那次算是个偶然,月光偶然沐浴在身上,却丝毫不会带来任何温暖。纵使夜夜仰望星空,昨日的月色也并不会叠加在今日的月色之上,夜夜都觉得清冷。 第四百一十四章 时时得意终须归 闻得此言,防,盗。宁修远登时大惊,他伸手想攥住宁砚泠的袖子。可是手臂上的铁链猛地一拉扯,他吃痛不住。尽管面目都疼得有些狰狞,他却还是抵死咬牙问道:“阿濯,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刻的他犹如正文,待更一头咆哮的野兽,完全不见平日温文儒雅的大学士样子。刘一保本没有见过宁修远,在他的臆想中,姐姐的父亲应该也是一个清雅的儒士。 可是今日在这诏狱中刘一保见到的却是他这副落拓的样子,现在又情绪失控地大吼大叫。刘一保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更担心他吓到宁砚泠,心里更生出些不满来。 这会儿便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直言劝诫道:“宁大人,稍安勿躁,且静下心来听一听娘娘的话罢!”他声音不大,却执拗有力,透着压不倒的刚强。 宁修远是读书人,骨子里对寺人是万分瞧不上的。这会儿被一个阉宦近似于当面申斥了一番,他既惊又气。可是转一念想到眼下自己被缚在这里是个阶下囚,不免万般心灰意冷,连反驳两句的劲头也提不起来了。 宁砚泠瞧出宁修远的面色不妥,然而她不顾上调停父亲与刘一保之间的事情。时间紧迫,她须得在这一趟里说服父亲致仕返乡。 于是,宁砚泠扭头拍了拍刘一保,示意他莫要再出声,转而又对宁修远道:“爹爹,阿濯的意思是眼下无计可施,爹爹唯有致仕才能保住全家!” 听得“致仕”二字,宁修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宁砚泠看得分明,他眼中轮转过惊讶、忿怒,还有……不甘。她知道父亲苦读多年,一心想为国效力,忠君之事。 如今好不容易入了阁,眼看多年所求唾手可得。在这当口叫他致仕,就好比在一个人登上百丈高台,摘星揽月之际,陡然抽去了他脚下的台阶。 不仅多年以来的汲汲所求一瞬间便化为那水中月,镜中花,整个人连同所有的希望都会陨落泥沼,此生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宁砚泠这话虽是说出了口,只觉得满心苦涩。她从未想过是自己亲手打破了父亲所有的理想与抱负,在那一刹那,她甚至觉得是自己话语如刃,弑杀了自己的父亲。 从今往后到余生尽头的每一天,父亲不过是活着而已。 “爹爹,我知道……你绝不能接受,你打我罢,你骂我罢。我也……没有办法了……”宁砚泠抬起眼眸,那双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宁修远的面上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的嘴巴长得很大,可是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凌公公和刘一保在一旁,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半晌,宁修远颓然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没有了——”宁砚泠狠狠心,吐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会灼烧喉咙一般,每个字都被她吞了一个音。 出了诏狱,宁砚泠觉得这天空是从未有过的湛蓝清透。在这个萧瑟的秋日,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是那么温暖。现在她要去找景后了。 希望景后能履行承诺,在不久之后,也让爹爹看到这澄澈的晴空。宁砚泠这么想着,扭头朝那诏狱的大门投去最后的一瞥。 谁知肩膀竟被凌公公给扶住了,宁砚泠回脸看向凌公公,只见他低沉着脸,并没有看宁砚泠,只稍微贴近她的耳畔道:“娘娘,这地方可不能回头看。忌讳着呢!” 宁砚泠听了,忙别过头,她想起自己那会儿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回头看了一眼。所以今日又来了么?她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可是到了如今这种情况,她已经变得小心翼翼了。 回宫以后,宁砚泠连衣服都没有换,直接跟着凌公公去了未央宫。 “妹妹这可是都办妥了?”景后似乎算准了她回和凌公公一起回来,面上不动声色,只嘴角微微上扬。 宁砚泠点点头:“父亲已经答应致仕返乡了,那么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该如何搭救父亲了罢。”她虽然竭尽全力压抑着,语气里仍然显得平静,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想要搭救宁大人,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景后略一沉吟,“朝臣弹劾宁大人的罪名是‘边将结交近侍’,这是死罪!现在刑部和京都卫正在查证此事,只要有一点儿证据能把宁大人和定国公搭上边儿,那罪名一点坐实了,宁大人必死无疑!宁家也会受到牵连!这便是难的地方了。” 这事儿宁砚泠心里早有数,可是再一次从景后的嘴里听到,她只觉得心情紧张到了极点,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掌心汗津津的。 景后瞧宁砚泠神色紧张,她便勾起嘴角粲然一笑道:“方才先说了这难办的地方,接下来可就要来说这不难办的道理了。” 她稍稍顿了顿,又道:“眼下京都卫和刑部还没有查出什么眉目,这会儿倘若陛下宣布大赦天下,不仅是宁大人,就连宁公子也能平安回家。” “大赦天下?”宁砚泠只觉得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一扇透着光亮,却是虚无缥缈的门。大赦天下是可以的,但是如何才能让楚皇办到呢? “不错,正是大赦天下。”景后一字字道,“要救宁大人不难,只需要一个理由,甚至可以是一个借口,让陛下可以大赦天下。” 听了这话,宁砚泠的脑海飞快地闪过她曾经读过的《内起居注》,大赦天下的理由似乎只有战事获胜,平定叛乱,皇后产嫡子,太后染恙祈福这几种。 边关上刚刚被呼颜族将了一军,景后也不可能立时产下嫡子,李太后春秋正盛更不可能染恙。宁修远抬眼看着景后:“大赦天下的理由是什么?” “皇后产下嫡子,这是最好的理由。”景后注视着宁砚泠的眼睛,缓缓道。 “不必等到孩子出身。”景后笑得欢快,“自武宗皇帝以后,就再没有皇后怀孕生子的事情。这当儿只要本宫有孕,陛下便可借口大赦天下。” “姐姐真是……怀孕了?”宁砚泠回过神来,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景后抿嘴一笑:“我自然没有怀孕。” “那姐姐的意思是假装怀孕?”宁砚泠一时摸不清楚景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一边问,一边悄悄皱起了眉头。 景后却没有马上告诉她,反而端起茶盅子喝了口茶,又笑着问她:“妹妹,你相信我么?” 第四百一十五章 行云懒寄好音来 真是太难了,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六宫粉黛里的颜色担当——颜滢,态度坦然。宁砚泠知道她就是这么个冷淡的性子,并不以为意。可是李太后和张太妃的目光,在秀女们脸上流转了几回,最后齐齐地聚在了她的脸上。 张太妃先开了口,道:“哟,娘娘瞧您说的,什么尖儿不尖儿的,若论人尖儿,这里这位才是呢!”说罢,她笑着用手指一指。 颜滢见张太妃的手指径直指向了自己,不禁略低了低头。 李太后早就注意到她了,便朝她一招手儿,道:“你过来哀家这边儿,让哀家好好瞧瞧。” 颜滢听了,只得上前几步,到了太后跟前,规规整整地行了个礼。太后喜得一把扶起她,道:“好孩子,不光模样长得好看,还是个知礼的。” 太后说着说着,不禁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宁砚泠偷偷瞧了瞧楚皇的神色,那棱角分明的脸上晦暗不明。 “娘娘,孩子们都大了,也不能老拘在自个儿身边不是?”张太妃和李太后和一样的痛点,这会儿也只有她开口最合适不过了。 太后想到固原王也远在封国,转而又想到太妃只有这么一根独苗,眼神转到楚皇和公主的脸上,便柔和得多。 于是,李太后稍稍吸了吸鼻子,刚要开口说话。李公公忙道:“那边亭子里已经摆好桌子了,问娘娘什么时候用膳呢。” 重阳登高后,按惯例,这午膳是要在万岁山上用的。但是,今年不同于往年,还有天字号房的八个秀女随侍。她们身份高贵,祖辈在神宗时期都位列三公或三孤,父辈也大多在朝为官。所以,她们是不可以和那些嬷嬷、宫人一起用膳的。 李太后问道:“都安排妥当了?”李公公笑着回答:“回娘娘的话,都安排妥当了,那边亭子里地方宽敞,已经摆下两桌了。” 李太后抬抬眉毛,道:“既是这么着,你先带小姐们去坐罢。一个个娇滴滴的花骨朵似的,这山上可风大,别叫风给扑了去。” 楚皇只方才下了銮驾后,来与太后、太妃行了个礼,便被凌宜公主拉着,四处去看看玩玩了。 李太后看那兄妹俩玩得正开心的背影,也只得扶额一笑。原本计划好的让楚皇和公主接触一下秀女的打算看来也付诸流水了。算了,顺其自然罢。 于是,太后挽着太妃的手,招呼李公公在后头跟着,又叫陈嬷嬷去唤楚皇和公主,后边儿还有秀女、嬷嬷、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去了。 那齐嬷嬷也跟着来了,可是萱室殿里的嬷嬷们都不同她一道走,她一个人竟挤在宫人的队伍里,不尴不尬的走着。 楚皇被凌宜公主牵着,身后紧紧跟着小春子,还有兮青和兮紫。她俩站得密不透风,倒是隔绝了宁砚泠和公主。宁砚泠本来也无所谓这种场面,更不想在公主跟前争风露脸的,便一人在后面走着,乐得逍遥。 万岁山就位于皇城的北面,原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当年太祖皇帝得了天下后,布衣国师建安侯给他算了一褂,说是“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而今皇城北高起,江山历代传万世。” 所以,在修建皇城的时候,太祖皇帝便特意命人将多余的泥土石料都堆积在北坡上。这北坡竟越积越高,最后成了这万岁山。山顶上还有当年太祖皇帝亲手栽下的两棵红桧树和柏树,到如今也有二百多年的树龄了。 民间更是盛传这两棵树象征着大周的国运,枝繁叶茂,则国运亨通,连年风调雨顺。当年武宗皇帝御驾亲征,竟驾崩于班师回朝途中,消息尚未传回京都,那红桧竟然无端端枯死了半边,可见是极有灵气的。 通透的阳光中,飞舞着一些尘埃。有的依附在这柏树的高枝上,有的落在亭子尖儿上,有的洋洋洒洒在地上。也许将来风还会带它们去不同的地方,但是眼下,它们就只得在它们落脚的地方,再动弹不得。 “都上来吃饭罢。”太后转身笑道,太妃和公主便跟着上了,一起走进这亭子里。 秀女们早就立在桌子的两侧,毕恭毕敬地等着。只等太后坐下来以后,陈嬷嬷便道:“诸位小姐也请入座罢。” 这才窸窸窣窣,一阵衣裳响动,秀女们围坐在桌旁。 这亭子宽敞得很,尽管摆了两张桌子,地方仍然绰绰有余,一点也不显得逼仄。太后、太妃、楚皇还有公主,四个人坐一张桌子,那八个秀女坐另一张桌子。太后那桌配的是太师靠背椅,秀女们这桌就全是雕花圆凳了。 宁砚泠站在兮青兮紫的旁边儿,按规矩是立着伺候。当然,和早膳时一样,她是插不上手的。不过她瞥见梁卓玮在朝她看,面上竟然有得意的神色,许是在笑她没有坐下吃的份罢。宁砚泠也不气恼,大大方方地看着梁卓玮,还朝她一笑。 梁卓玮的脸上登时就显露出着了恼的样子,只转头不看她。 这时,李公公趴太后耳边耳语了一句。李太后便笑道:“摆饭罢。” 这边儿李太后刚一说完,李公公就朝外一挥手,那小太监们便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进来,桌边伺候的几个嬷嬷分别揭开盖子,取出菜肴摆好,盖好盖子,小太监们再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全没有半点儿停顿。 宁砚泠瞧那些秀女们的脸上都微微露出啧啧称奇的神情。也是,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也难有这样的排场。能做到有条不紊,且人多不乱的,怕是只有这天家了。想到自己即将进入这天家,有些秀女便按捺不住略显兴奋的神情,眼里都放出光彩来。 为了掩饰这眼神,她们便看向桌上,细细欣赏这一桌御膳。只见桌上摆着十八道馔肴,乃是十荤六素,一羹汤一点心。点心自然是重阳花糕,盛在一个翡翠玉盘中,一共九层,每一层都做成了花瓣的形状,层层叠叠,铺满了果脯,顶上还放着两只米粉捏制的小羊。 第四百一十六章 断云暗逐斜阳去 此行去家千万里,不复江南烟雨中。 不知是姑苏的家,还是京都的家。宁砚泠在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一扇三架铁环黑门,上面却是白纸黑墨,写得明明白白的——大正十年六月,封! 过往的行人皆避之不及,就算巷口那最说人是非短长的黄家娘子,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这一切,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宁砚泠心里隐隐想起如烟一般的往事……丽嫔中毒,自己下狱,抄家罢官,发配边疆…… 是了,家里的下人们都罚没官奴,父亲母亲婶娘和阿瑶发配边疆苦寒之地……自己呢?自己是不是被陛下赐死了? 宁砚泠这么一想,只觉得身子飘飘荡荡,如立云雾之间……自己,这是死了么? 她猛地睁开眼睛,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顶上的撒金夹花顶帐,早换成了天青色的流萤逐草冰绡帐,这会儿盛满了月光。 这是……在瑶华宫啊,宁砚泠回过神来,方才不过是噩梦一场。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父亲仍在朝里做官,官拜内阁文华殿大学士,母亲也得了诰命。阿瑶取中了生员,这会儿正在青阳书院跟着陈先生读书。 而她,出了诏狱的大门,依然是位列九嫔之首的德嫔。在这后宫之中,仅在景后一人之下。 想到这里,宁砚泠微微叹了口气。身边被褥一阵响动,有人伸手搂她入怀。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宁砚泠轻轻应了一声,那人收紧手臂,紧紧地抱着她,有柔软的唇贴上了她的额头。 那一刻,仿佛冬夜窝在暖炕上的小睡猫。宁砚泠只觉得心里柔软得要命,有人抚慰了她所有的恐惧和伤痛,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从此有枝可依。 “陛下……”她忍不住低声唤道。 “你知道的,朕的名字叫做翊棠。”他的声音温柔地萦绕在耳边,“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痒痒的,但是暖暖的,给人安心的味道。 “翊棠……”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他紧紧地拥抱她作为回应,他的怀抱很暖,整个包住她,仿佛从此就可以不受任何伤害。 窗外,是一轮完满无缺的圆月。今夜,便是人月两团圆! 不过,对于贤嫔来说,今夜可就没有那么圆满了。那巨大的圆盘挂在夜空之中,仿佛带着嘲讽的神色。叫她宫里的杯盘摆设再一次遭殃。明早,又是一堆碎瓦。 自从宁砚泠活着走出了诏狱的大门,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和梦境一样虚幻。 可惜,对于贤嫔来说,是一个绵长的噩梦。 她的父亲苦心计划了一出好戏,她按捺下性子去诏狱里陪宁砚泠演了那么一出姐妹情深的大戏。 原想着能一箭双雕,既为自己解决了宁砚泠这颗眼中钉,又替父亲拔掉了宁修远那根肉中刺。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宁砚泠竟然没有死,枉她煞费苦心,下去诏狱演了这么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戏。临走,还留下了一支攒心莲花簪,确保宁砚泠不至于寻死无门。 出诏狱的时候,她的心狂跳不止。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借刀杀人也是杀人,手上依然会有洗不掉的血腥。 可是,她等来等去,却这么也等不来宁砚泠在狱中自裁的消息。 好在父亲给这件事上了一道双保险,不出两日,丽嫔中毒的消息就会被放出来。到时候,吏部颜大人必然会上疏,要求彻查此事,替他女儿讨回公道。 纸包不住火,瑶华宫搜出毒药,宁砚泠下诏狱的事情一夕之间人尽皆知。而粱次辅早做好了安排,联合满朝文武一起上疏,顺藤摸瓜地去查宁修远。 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景正隅出面,也保不住宁修远。结局不过是充军发配,宁家一朝倾覆。景正隅也损失一名干将,自然元气大伤。 到时候,他梁弼还能出不了头么?楚皇可是他的好学生呐! 然而,梁弼和贤嫔都没有想到的是,到头来,却是他苦心教授了那么多年的学生最出乎他的意料! 一晃数日,宁砚泠渐渐习惯了瑶华宫里这些新的面孔。只是,每每见到她们,总使她想起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 这一切都太像一场梦了!只有刘一保和绿袖身上日渐痊愈的累累伤痕,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从自己的房里搜出药粉的那一幕,深深的印在她的脑海里,令她永世难忘。 宁砚泠自入宫以来,从在秀女所的时候丢了帕子开始,也算是三灾八难的,从无断绝之日。 顾菡明的死,更是她心上一道难愈的疮疤。后来,多谢贤嫔关照,刘一保几乎丢了半条命,还被撵去了浣衣局。 好容易挨到去了萱室殿,做了公主赞善,原以为混过几年,也能落个指婚离宫的了局。却不曾想因着时症旧疾,几乎病死。亏得橙心相救,才算拣回一条命。 再后来,被何欢与绯霞陷害,险些犯众怒被打死。这也死里逃出命来!就此入了太后一派,去查宫里的流言,最后竟亲眼目睹陈顺妃自裁离世…… 所有的这些事情,在她的心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直到这次,无端卷入丽嫔中毒一案…… 其实宁砚泠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并不是无端遭人陷害。从丽嫔中毒,到在自己宫中搜出药粉,再到贤嫔与庄嫔来诏狱探望自己,更贴心地送上了那支可以送自己上路的金簪。 四周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她网得结结实实,所有的排兵布阵,不过是为了给她设下一个逼死之局。若非得景后搭救…… 自己被下了诏狱,险得祸及家人,而刘一保和绿袖也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楚皇相信自己…… 宁砚泠回忆起那日,自己在诏狱的大堂上,对楚皇敞开心扉,坦承自己虽然无凭无据,但是确确实实没有下毒谋害丽嫔。 那时候,自己的所作所为几乎已经是破釜沉舟了。一方面,她是在无法自证清白,一方面,她又无法坐视此事累及父母家人。 也许是处于万般无奈,也许是她内心深处觉得,有些话如果此时不说,那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她不奢望楚皇会相信她,但是她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微臣愿意对陛下敞开心扉,发自肺腑地说一句,微臣是冤枉的。” “陛下愿意相信微臣么?” “朕愿意……” 第四百一十七章 何事取帐夜听雪 先前绿袖只从宁砚泠那里听说了她和刘一保之间的事情,那时她只觉得刘一保完全符合她心中忠仆的模样。再加上刘一保那时生死不明,又使他如戏文上的人物一般传奇。绿袖在心里默默地羡慕着他与宁砚泠之间的主仆情分。 这是一节,防盗章。 到后来,刘一保真的来了。她才发现自己对刘一保从一开始的佩服和羡慕,渐渐转化成了嫉妒。她嫉妒他和宁砚泠之间的过往,这些同生共死的过往将他们紧密相连,绿袖只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在宁砚泠心中也越不过刘一保的次序去。 正文,过两天,更新。 待到后来,吴可信走了。她的满腔嫉妒都成了嫉恨。就像宁砚泠和刘一保之间的情分无可替代一般,她和吴可信之间的共事之谊也无可替代。更何况,在那些出不了头的灰暗的日子里,他们互相鼓励,支持着对方,这份情谊已经悄悄地发酵,有些变了味儿。 只是,等不到那顺其自然的一刻,吴可信就走了。绿袖知道,他心里有宏图壮志,不甘屈居于人下。他走,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生活中陡然失去了他,叫她心里无所适从,唯有将这一切都怪罪在刘一保身上,才能稍稍好受些。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一段日子,直到内廷翻查出来的那一包药粉,将她的生活震了个地覆天翻!宁砚泠下了诏狱,生死不明。而她和刘一保,作为宁砚泠的近侍,正是内廷和京都卫北镇抚司重点招呼的对象。 他们都想从她和刘一保的嘴里撬出来一些什么。到了这时候,绿袖才发现,刘一保这个人,骨头是真的很硬。内廷和北镇抚司的人拷打他们,他会对他们说:“有什么冲我来罢!打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我要是叫唤一声,就不是你刘一保爷爷!” 即便是到了现在,那阴森森的地牢,挂满镣铐的刑房,还有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依然会在午夜时分出现在她最深的梦魇中。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从梦中惊醒,汗水浸透了寝衣。 绿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刘一保,她恐怕根本走不出那北镇抚司的刑房;或者,就是按他们说的招供了。前者,害死她自己;后者,害死宁砚泠。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宁砚泠要是出事,她还是脱不开一个死字。 所以,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她知道她欠刘一保一声“谢谢”。即便她心里一直认定是刘一保逼走了吴可信,即便她觉得刘一保将宁砚泠的安危看得比他们的生死更重要。 可是,在那埋怨与不满之下深埋着的,是那一声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谢谢”。 更不必说重回了这瑶华宫后,刘一保日日陪伴她,安慰她,好叫她忘记在内廷和北镇抚司衙门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那时候她寄情于园艺,刘一保便陪着她,常常在花园里做活,一做就是一天。 绿袖想,他们死里逃生,逃出了这条命来。其实刘一保应该是更想在宁砚泠身边的,可是他却把那劫后余生的时光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因此,她也无法再说服自己像先前那样嫉恨他了。 这会儿,绿袖看刘一保那委屈巴巴的样子,心中一动。她嘴上虽没说什么,可是在心里不禁默默道:其实,你也是很好看的。 刘一保却不知她这句肺腑之言,正自做着那个委屈样儿。却换不来宁砚泠的好言安慰,宁砚泠只笑道:“你这孩子,越大越爱撒娇。” 她说着,忽然觉得腹中一动。难道是方才笑得太厉害岔了气了?宁砚泠暗自思忖着,她这会儿才有些后怕起来,这万一伤着腹内孩儿…… 忽然,腹中又是一动。这般感觉竟让她想起幼时在姑苏的池塘边儿,看那小鱼吐泡泡的光景儿。那一颗颗小泡泡似乎升腾起来,在她的内心炸开花,留下一片欢悦。 宁砚泠想起先前母亲入宫时曾问过她的“胎动”,莫非这就是胎动?她想着,那一股做了母亲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手也忍不住抚上了小腹。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刘一保紧张道,他见宁砚泠突然安静下来,手又抚上了小腹,只当她是哪里不舒服,又担心她动了胎气。 没想到宁砚泠抬头看他,眼里闪耀着柔和的光辉,她柔声道:“你这孩子,这么爱撒娇,等他日孩儿生下来,怕是要比一比你们俩谁更会撒娇罢。”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下水来,刘一保一时竟听呆了。 之后,叶芷珊单独来找宁砚泠,约莫谈了有一会儿。 送走了叶芷珊,绿袖和刘一保忙不迭地走进来,一齐问道:“那叶小姐来说了什么事情?” 刘一保看着宁砚泠,绿袖还兀自抱怨道:“这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宁砚泠略一沉吟,她原也不打算瞒着他们俩,更何况她还要刘一保替她出去跑一趟呢。于是,宁砚泠装作不在意地道:“阿瑶的帕子不知怎的,竟落到了公主的手里。叶小姐说,公主的帕子怕是也在阿瑶那里呢。这是倘若传了出去,倒是大大的不妙。” “那她如何来做这个好人,给姐姐通风报信?”绿袖反应很快,忙问道。 宁砚泠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她哪里是来通风报信做好人的?她竟是来拿此事要挟我的!我要不去陛下跟前替她哥哥讨情,她便要将这件事情禀告给太后! “到时候,太后娘娘却不过面子,只会给阿瑶两条路走——要么便是将公主嫁予他,倘若不从那就只有赐死他,以全公主的名节了!” 宁砚泠无法,只得派了刘一保回家去探探宁思瑶的口风。 谁知宁思瑶竟从家中逃了出去,刘一保扑了个空。原是宁思瑶去了品月司,要见初瑶姑娘。 初瑶姑娘起初气他恼他,不肯见他,可后来又谅解了他。这下宁思瑶更是死心塌地,绝不肯尚公主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尔与霜花两白头 宁砚泠说完了,她不再说话,她就这么坐在椅子里,看着景后。 景后的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在宁砚泠的对面坐下。 她道:“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以前的我错了。”宁砚泠连眼睛都没有抬,“我以前查了那么多事情,可是有一件是有好结果的么?” 她顿了顿,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声音里满是生硬的平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得到好结果。所以,以后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可是,你还打算搬去崇庆殿。你要与世无争,你要了此残生。”景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改好了,你就该留在这里。” 宁砚泠没有说话,反而抬头看着景后。 景后的面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听了景后的话,宁砚泠沉默了半晌,她的手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最后还是松开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宁砚泠反问景后道,景后不及回答,只听宁砚泠又叹气道:“皇后娘娘贵人事多,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了,皇后娘娘还请罢。” 她唤了绿袖进来,又送了景后出去。而她自己,自始自终却连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出了瑶华宫的门,凌公公忍不住问景后道:“娘娘,她还是不肯说罢。” 景后摇摇头,凌公公皱了皱眉,不满道:“娘娘特特跑来,她倒好,一个字都不说,好大的架子!” 凌公公出了气,又对景后道:“娘娘,那觅晴又死了,丽嫔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了,就算清醒了也说不清是谁害的她。唯一看出端倪的德嫔又不肯说,咱们这线索岂不是断了?” 景后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觅晴已经死了,线索理该断了。德嫔不肯说,倒助了咱们。” 凌公公虽有些气馁,不过他马上回转道:“娘娘说得是,那幕后谋划之人断不会就此罢手,只要他再出手,咱们就一定能抓到他!” 她二人一边说着,这便走远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墙角处有一个身影,这会儿听了他们俩的话,若有所思。 且说方才景后突然到来,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登时走了个干净。 即便这会儿景后走了,房里也只剩下宁砚泠和绿袖。 不多时,刘一保也回来了。 宁砚泠问道:“她们回宫了?” 刘一保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他们回去的。” “那便好,你们也下去罢。”宁砚泠吩咐道。 绿袖便和刘一保一道出去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宁砚泠一个人,她想起方才景后对她说的话: “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她还记得景后说这话时候的样子,眼睛有些泛红,嘴唇却有些发灰。 景后大约是失望透顶了罢,宁砚泠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景后那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 于是,宁砚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答方才景后的质问一般:“我不会放弃的,害我孩儿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谁?”宁砚泠问道。 “姐姐,是我。”外头是刘一保的声音。 宁砚泠方才已经叫他们退下去了,可是刘一保却去而复返。 宁砚泠想起他自从慎刑司回来,便时常待在自己的房里。性格变化,比之先前竟判若两人。 而自己这段时日对他也疏于关心,于是宁砚泠收拾起心情,道:“进来罢。” 门轻轻地开了,刘一保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宁砚泠看了竟有些难受。自从秀女所开始,刘一保就跟着她了,二人几乎可以说是生死相依。 可是如今他对自己,竟成了这个样子。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罢…… 宁砚泠想到这一层,方才有些难受的心登时就冷了下来。 刘一保出了慎刑司之后,就成了这幅样子。他在慎刑司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宁砚泠不得而知。 可是他是为什么而进的慎刑司,宁砚泠再清楚也不过了。 她只是不愿意去回忆,再去揭开那一段痛彻心扉的旧伤疤。 事到如今,她和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粉碎她那颗一遍又一遍崩塌,又一遍又一遍重建,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 就是因为这些欺瞒,让她变得难以再信任别人。 “姐姐——”宁砚泠尚在兀自发愣,刘一保却突然跪倒在她的跟前。 “你这是干什么?”宁砚泠说着,却没有站起来,依旧是坐在椅子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宁砚泠问道。 刘一保点点头:“前些日子,我被抓到了慎刑司,后来是姐姐救的我。” 宁砚泠摇摇头:“抓你的人是霍明煦霍大人,放你的人是陛下,与我无关罢。” “不——”刘一保忙道,“我知道,是姐姐求的陛下,陛下才放了我,还有秦三儿。” 宁砚泠听了,还是摇头道:“抓你还是放你,那都是陛下的决定,我不过是说了我该说的话。” “是我觉得我对不起姐姐。”刘一保突然哽咽道,“姐姐一定听说了我是为什么才被霍大人抓去慎刑司的。” “可是,姐姐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刘一保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宁砚泠看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心中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她搜刮枯肠,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能来安慰一下刘一保。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良久,她开口道:“我不过问,只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听实话的勇气。” 第四百一十九章 曲成初按别有意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二十章 声声慢递愁别离 “我想他是能的罢。”宁砚泠淡淡地说道。 她的手拂过一旁的小几,小几上摆着今年元宵时得来的嫦娥泥像。 春去秋来冬又至,即便丽嫔爱如珍宝,日日擦拭。 那泥像依旧脱了色,斑斑驳驳的,不复往日风姿。 就像丽嫔,日复一日宥于这崇庆殿里,所幸容颜未改,可眼神也染上了一丝疲惫。 “我真的太累了。”良久,丽嫔低声道。 宁砚泠没有回答,关于丽嫔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丽嫔抬起头,从窗格里看着外头澄澈的青空,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亦是斑斑驳驳的。 “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能还我自由,我谢谢你。” 说着这话的时候,丽嫔的眼睛眨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蝴蝶的翅膀。 宁砚泠看了,心里一动。 其实,在来丽嫔这里之前,楚皇已经找过她了。 也不能算找,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愿意见楚皇了。 也许是巧合,可是在皇城里从来就没有巧合。宁砚泠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楚皇。 冬日舒朗,阳光明亮却不温暖,群鸟飞过天空。 他们毫无预兆地相遇在这石板路上。 宁砚泠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她往后退了一步。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楚皇开口道,“你先不要走,朕有话想对你说。” 宁砚泠叹了口气,她转身回来道:“陛下有什么话就说罢。” “朕知道,你是要去看望丽嫔。丽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你也看到了,即便躲到崇庆殿,只要还身处这东西六宫,就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宁静。” 楚皇道:“朕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臣妾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宁砚泠看着楚皇,“不过,臣妾希望她可以得到宁静。” “她?”楚皇不解,“你说的可是丽嫔?” 宁砚泠点点头:“觅晴死了,线索断了。谁要害丽嫔已经不得而知,除非等着对方再次下手。” “可是,臣妾不想丽嫔再陷入这危险之中。陛下,你既然不需要她,不如就还她自由罢。” 说着这话的时候,宁砚泠想起丽嫔日日带在身边的泥像。 诚然,这道宫墙困住了丽嫔的身,可是禁锢她的心的,还是她自己罢。 若非楚皇放她走,否则丽嫔恐怕一世都走不出自己的心。 楚皇想了想,道:“可是她是嫔御,是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出宫的。” “倘若朕休了她,将她发还母家,那她怕是一世都逃不出世人的非议。” “除非……” “除非什么?”宁砚泠追问道。 “除非她愿意放弃一切。”楚皇缓缓道,“那么朕可以宣布她的死亡,丽嫔或是颜滢,将在这世上消失。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她想去的地方,游山玩水,偶尔和家人见面。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过这样失去身份的生活。” “臣妾会去问问她的。”宁砚泠心中一动,“陛下考虑周全,臣妾替丽嫔谢谢陛下的恩典。” 于是,这番话从宁砚泠的口中,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丽嫔。 丽嫔听了宁砚泠的话,竟是沉默了一会儿。 房里一时安静,气氛略有些尴尬,宁砚泠便拿话来支吾:“姐姐,这事非同小可,自然要好好想清楚罢。” 谁知丽嫔抬头,对宁砚泠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选后者罢。” 后者,那便是假死,失去所有尊荣的身份,往后余生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再承认了。 可是这一切,丽嫔甘之如饴。 她又一次拿起那个泥像,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 良久,她对宁砚泠道:“这个,我想带走。” 此心为牢,困在心牢里的人只要头顶明月,无论身在何方,都在牢中。 宁砚泠一时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要走了。”丽嫔看着宁砚泠道,“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就要住进这里。” “可是,住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丽嫔已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告诉宁砚泠了,禁锢自己的,永远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已经走出了迷雾,可是回头,宁砚泠却还在迷雾中摸索。 然而宁砚泠却没有办法,楚皇的主意很好,好到宁砚泠都有些心动。 她没有告诉丽嫔,在转身离开前,她也曾开口,向楚皇求道:“臣妾也想求陛下一事。” “说。” “陛下给丽嫔的选择,能否也给臣妾?” 自由…… 宁砚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如果离开这里,就能获得自由,身体上的自由,心灵上的自由。 那么什么份位,怎么尊荣,甚至连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她都愿意舍弃! 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她几乎要流下眼泪。 放我走罢,放我走罢! “不行!”楚皇的声音斩钉截铁,“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情不可!” “你此生哪里都去不得!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 “可是臣妾要去崇庆殿,那里——” “即便是崇庆殿,也在这皇城之内,也是朕的所在!” 宁砚泠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楚皇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你逃不掉的,朕不会让你逃掉的!你只要活着,就必须在朕的身边。倘若死了,也要在地宫里长伴朕的左右!生生世世!” 楚皇低下头,看着宁砚泠,却发现她眼中尽是泪水。 他愣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宁砚泠挣脱出来,跑掉了。 宁砚泠回忆起这一节,心里还是突突地跳。她没有告诉丽嫔,丽嫔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也许是为了回报宁砚泠的救命之恩,也许是为了报答还她自由之恩,丽嫔对宁砚泠道:“跟我来罢,我们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聊过天。过了今天,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抚琴给我听的那夜不算么?”宁砚泠问道。 “不算。”丽嫔摇了摇头,“那夜是你说,我听。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故事,可是我却没有跟你好好说说话。” “那好罢。”宁砚泠便跟了上去,走在她的身边。 以往这个时候,宁砚泠总会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丽嫔实在是太美了,此花若非载瑶池,定然不是人间种。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忍流影入君怀 宁砚泠和丽嫔道了别,这一别可就是永诀。 “过几日你该走了,可我不得来送你,还请你不要怪我。”宁砚泠握了握丽嫔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平日里冷得像冰雪人儿一样的丽嫔,这时候宛如三春艳阳下融化的冰雪。 她的眼里竟是滴下泪来:“我怎么会怪你?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你!” “只是这次一别,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丽嫔含泪道,“我谢谢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最后,她把帕子放在丽嫔的手里:“以后就别哭了,你要笑,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了。” “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泪光闪烁中,丽嫔展开了笑颜。 这带着眼泪的笑容竟是如此美丽,它仿佛镌刻在岩石上的花朵,久久地在宁砚泠的心中盛放。 大正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崇庆殿丽嫔薨逝。丽嫔入宫不过年余,春秋正盛,忽尔香消玉殒。 消息传出,举朝皆惊。丽嫔之父,吏部尚书颜呈,得此噩耗,更是当场晕厥。群臣更是惊叹不已。 翌日,楚皇便下诏曰:“丽嫔颜氏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薨逝,咨尔丽嫔入宫年余,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甚哀,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为柔妃。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谁也没有想到,丽嫔倒成了九嫔里头一个封妃的。 虽然是死后追封,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丽嫔这番生荣死哀,群臣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颜呈。 更有好事者还在背后促狭地议论:“合该恭喜他才是,陛下不乐后宫。时日一长,反倒招祸,不若死了,也有殊荣。” 丽嫔的事情这刚出了没两天,后宫又传出消息:景后操劳丽嫔丧仪,竟致流产! 这下可热闹了!景正隅的女儿流产,为的是颜呈女儿的丧仪。 朝中大臣一时都冷眼旁观,谁不知道,颜呈是梁弼的人。 谁知道景正隅会不会因着此事迁怒梁弼,景粱二人再次失和? 内阁不稳,天下震动。因而众臣只旁观,却无人敢搅合在头里。 却不想景正隅倒似无事人一般,见了梁弼,还是如以往一般客客气气。 他女儿失子,他面上竟一星半点儿都不带出来。 这般修为,众人又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纳罕。 十二月初一,楚皇一道敕书,宣召陈就学入阁,加封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顺位第五,填了宁修远的空缺。 这一事,比之丽嫔薨逝、景后流产,更加轰动,犹如一阵地动山摇。 “怪道景老儿和梁老儿都来不及斗法,这是来新人了!”朝中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新人,哪算什么新人!天宣年间连中三元,还不是轰动一时?”有年高者议论道。 众人听了,也是一惊,自有那惯会拍须溜马的忙不迭吹捧道:“想当年景阁老也是连中三元,此等不世出之人才竟都汇聚于当朝内阁,可见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这番一夸夸三人,两边不得罪的话术此时竟也无人欣赏了。 只因有内行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道那陈继长是什么人?前任首辅陈俣复的学生!前任文华殿大学士宁修远的同门师弟!” 众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是心里不由得都冒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来! 内阁,内阁一时竟成了是非之地! 偏生陈就学甫一入阁,尚未参加过一次早朝。众人都来不及前去亲近,或一探虚实。 宫中就有消息传出:宫中连日以来诸事累发,陛下身体不适,力乏不兴,偶有头晕眼黑之症,是故休朝三日。 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的内阁新成员,又得往后延三日。 当然,楚皇抱恙,那权贵功勋、皇亲国戚,去宫外头递帖子的就多了起来。 说来也是蹊跷,楚皇竟是一个也不见,就连国舅公——楚皇的亲舅舅,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这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而楚皇又是个什么景况,一概消息竟是都不得外传。 那宫外头的人也只得私底下揣测,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朝中那些重臣自然又忧心,忧心楚皇的身体,忧心这江山社稷。 倘若楚皇有个不测,后宫又一无所出。 而外有藩王,内有楚皇亲弟,恐怕到时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议论被那宫墙隔绝了,小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倘若他知道了,怕是要笑那些老头子杞人忧天。 不过,这会儿他也笑不出来。 楚皇身体不适只是个借口,休朝不过是内心不爽快。 这不爽快的原因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日,宁砚泠就要搬去崇庆殿了。 丽嫔离宫了之后,崇庆殿又是一番修葺,如今各处都拾掇得七七八八。 前日,内廷的林公公刚刚回报了楚皇:“崇庆殿修葺事毕,德嫔娘娘可随时搬入了。” 楚皇自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大爽快。 随后就下了那休朝的旨意,在长乐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昨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有吃得! 小春子知道,楚皇心里不爽快,可是他眼里看着,心里急着,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孟小晨也悄悄问过他一回:“哥,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小春子白了他一眼,“你要有那本事把德嫔娘娘给带来,陛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孟小晨讪讪地笑了笑,“那换个人儿行么?” “换个人?”小春子不解。 “我听说这帝皇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孟小晨解释道,“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那读书人说过‘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那又如何?”小春子反问道。 “我想着陛下这后宫虽然不能比古者天子,但好歹也有皇后娘娘,九嫔,还有昭仪婕妤——” 小春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你有看过陛下去找过她们么?” “可是陛下找过那太后娘娘门下伺候的何欢姑娘啊!”孟小晨突然想起那何欢,便激动道。 却叫小春子给打了一下:“快别提那何欢了,小心陛下割了你的舌头!” 孟小晨登时给吓住了,小春子幽幽道:“若非你有本事将德嫔娘娘带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罢!” 带德嫔过来……孟小晨暗暗盘算着,岂非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一抬头,这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儿出来了! “德,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落雪不知心底事 林嬷嬷平时见不到人,这会儿挤开那几个小少使,亲自托了一盘热腾腾的海棠糕,到宁砚泠跟前卖好:“娘娘,趁热尝尝这小厨房新作的海棠糕罢!” 为着防盗,过几日更。天冷,各宫都设立了小厨房。由御厨统一供给食材,又拨了一个女御厨,配几个打下手的,日常的小粥小菜的就好在各宫自己调配,娘娘们也能吃上口热热的粥菜。 而瑶华宫这个沈御厨,于糕点上颇有几分造诣,南北点心都不在话下。这不,海棠糕上浇的糖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香气四溢,简直活生生把人看饿! 绿袖忙接了过来,手肘有意无意地挡着林嬷嬷朝宁砚泠身边凑。林嬷嬷不能近前来,恨不能用手拨开她。只碍着绿袖是宁砚泠的心腹,不敢造次,心里早把这不懂事的小蹄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可她面上还要陪着笑,蝎蝎螫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外头都传遍了。娘娘的父亲——宁大人补了文华殿大学士,入了阁了!娘娘——” 宁砚泠摆了摆手,不欲听林嬷嬷满口阿谀奉承之辞。 这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面上并无过分的喜色,只微微一笑。 绿袖想到这里,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托了那碟重新热好的海棠糕,推门进了宁砚泠的房间。 只见宁砚泠托着腮,坐在桌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绿袖随口问道,说着便把那海棠糕放在桌上,“趁热热的,姐姐快吃点儿罢。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林供奉说了,不能冷了也不能热了,不能饿着也不能撑着,这脾胃要慢慢地将养着。” 宁砚泠胡乱应了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海棠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搁在嘴里。她咽下一口海棠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绿袖道:“前几日叫你去送的信,你送了么?” “姐姐嘱托的事情,我哪里就忘记了!”绿袖笑道,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笑道,“看,这不回信都来了。” 宁砚泠奇道:“怎么有两封?” 绿袖将信递给宁砚泠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看看罢。” 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拆开了信,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都是长门的捉笔吏们抄录的。 原是后宫不得与外面互通消息,后宫嫔御与家人一别多年,其中地位卑下者更无权召见家人,也无人替她们召见。所以才有“一入宫门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说法。 宫人们思念父母亲人,多郁郁而终。极至文宗皇帝继位,他少而仁厚,特意设立了长门作为宫人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驿所。后宫众人,按着地位品秩,从三日可通一信,到地位最低下的小少使,也可半年而与家里通一信。 宁砚泠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在气闷些什么,这段时间只觉得终日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一个月来,楚皇果然再没有召见过她,也没有再踏进这瑶华宫东配殿一步——西配殿他倒是去了三两次,正是丽嫔那里。 绿袖头一次见楚皇进西配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告诉宁砚泠。她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仿佛宁砚泠就此失了宠一般。 楚皇在丽嫔那里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绿袖便打发吴可信去西配殿借东借西,跑了有好几回。可怜吴可信的腿伤大约是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更显得她们东配殿落魄,连个好人都打发不出来。 “找不出来折手烂脚的好人儿了!”林嬷嬷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虽然平日里干活儿爱躲个懒,可是争荣夸耀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歇着。 林嬷嬷心里有气,背了宁砚泠和绿袖的时候,便对着那些小少使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几通脾气。 宁砚泠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是绿袖心里不痛快,这才失了计较,故也没追究,只私下叫吴可信去嘱咐林嬷嬷不要再说了。 “姐姐!姐姐!”绿袖一叠事儿地唤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宁砚泠这一怔一喜的,给闹出一个好歹来。 宁砚泠好容易止住了笑,回脸儿对绿袖道:“我没事儿。”那笑意却仍在脸上挂着,宛如早春咋暖还寒时的积雪,过了许久仍不消弭。 绿袖因问道:“姐姐这到底为了何事?” 宁砚泠拣起那张信纸,笑道:“我弟弟阿瑶,回乡参加县试,如今取中了。我一时高兴太过,叫你担心了。” “?”绿袖不过识了些字,于选士抡才上还是不甚了解,她听得“县试”二字,便猜测是宁思瑶去考科举了。 只是这秀才、举人、进士老爷都有听说,但这是个什么意思?竟使得宁砚泠高兴成这个样子? 宁砚泠见她满面犹疑,少不得一一解释了。 绿袖这才知道,原这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过了县试、府试、院士,那就是秀才了。待到秋闱,秀才可以下场一试。倘若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那就是考取了功名了。 宁砚泠又道:“县试里的第一名是为。有特权,不必再参加‘童子试’的余下两场,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学,便是秀才了。若是考取前十名,那就是。” 宁砚泠叹道:“虽然不及荣耀,却也是极难得的。阿瑶这才第一次下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可见功夫在平时了。” “小公子固然聪明灵秀,也多亏了姐姐给找的好老师。”绿袖抿嘴笑道,其他人再厉害又如何?她心中只姐姐一个。 宁砚泠一时挂念宁思瑶,可巧小张儿又托人送过来消息,只说宁思瑶今日已经回京了。 这下,宁砚泠更坐不住了,恨不能亲自出宫,家去瞧瞧。绿袖瞧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按捺不住又站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德嫔娘娘的半分影子?心里只好笑,姐姐最看重的,果然是还是家里人。 绿袖如此这般想着,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与小张儿两人,自小便叫亲生父母卖给了内侍省,到了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四百二十四章 回看云霞映满天 宁砚泠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李公公说话的竟成了左耳进右耳出,只在心里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所以,过了两日,又是在萱室殿,太后说要趁着清明节出去踏青的时候,宁砚泠很是惊讶。李太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轮转一圈,最后又看了宁砚泠一眼。不过是为了防,盗。 景后见众人都有些讶异,便笑道:“最近事情也多,出去松散松散也是极好的。只不知去什么地方?” “北郊。”只听得楚皇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一时房里众人都屏息肃立。 他怎么来了?宁砚泠也有些惊讶,自己甚至没有听到小太监通报的声音。难道是方才自己又走神了?她忙凝神静气,细细听着。 只听太后开口道:“既是皇儿已经选定了地方,那想必一定是好的,只希望到时候能得个好天气罢。” “太后娘娘玉口一开,必然是个好天气。”只听康嫔甜甜一笑,声音糯糯地道。 这话要是别人说了,难免有阿谀奉承之感。可是康嫔年纪最小,面上还带着少不更事的天真。她说这话只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 果然,李太后听了很受用,又想起重阳登高那日董尔芙的可爱劲儿,只笑道:“愿借你吉言罢。” 众嫔御见康嫔在太后面前讨了好,便争相仿效,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李太后本已开怀,这会儿更是听得笑容满面。 独宁砚泠正在心里琢磨着什么,只一言不发。在热闹的房里,她这般沉默自是不打眼的,可是没想到还是有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多时,众人告退。宁砚泠心里想着事情,很快便被落在了后面。 北郊……宁砚泠思忖着,确实是个好地方,听说风景秀丽,还有几道天然的温泉。朝中不少勋贵在那里都有宅子。上次李太后还让楚皇在那里赐了一处宅子,给固原王做京邸。 犹记得去年的时候,叶芷珊同公主说的,她们全家去踏青的地方,似乎也是北郊。 宁砚泠虽然来了京都这么几年,可是近郊这些颇有意趣的地方竟是一处也没有去过,心里不禁有些期待这次的踏青。 “你刚才在发什么呆?”冷不防背后传来了一声。 宁砚泠听得是楚皇的声音,慌忙回头,只见楚皇一脸似笑非笑地在后面看着她…… 宁砚泠会意,转头去瞧,恰好看见丽嫔正对着她浅笑。 能蒙这般美人儿冲自己一笑,宁砚泠只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摇摇地似乎要飞上天。她暗叹,难怪陛下如此思慕,这等美人儿,果然是我见犹怜啊! 于是,宁砚泠红着脸报以一笑,问道:“姐姐在笑什么?” 可是,丽嫔只一笑,并不作答。 这会儿跟在后面车上的绿袖,跟丽嫔的觅晴,还有其他嫔御的近侍也都上来了。 宁砚泠便带着绿袖,觅晴跟着丽嫔,随着众人,先去见过了景后,又去给李太后、张太妃和楚皇行礼。 李太后和楚皇自是在一块儿说话,但至始至终都是李太后说一句,张太妃附和几句,楚皇不过应一声。 这大人说话,小孩子自然觉得没劲。很快,凌宜公主便满口嚷着要放纸鸢玩儿。 李太后疼爱公主,早一叠声儿地让人去拿纸鸢。不一会儿,澄澈的天空中便飞上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纸鸢。 公主便在那里拍手笑着,而李太后正在一旁满脸慈爱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宁砚泠正跟在丽嫔身边,一面四下里张望。 前几日,楚皇曾问过她:“依你看,若是踏青那日,朕约丽嫔同游,会如何?” 一时把宁砚泠给问住了,她敷衍着说了一些“微臣不知,微臣不敢妄自猜测”之类的话,可是楚皇并不满意。 后来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宁砚泠答应了要在踏青这日襄助楚皇。到时候,她会跟着丽嫔,楚皇再适时出来邀请丽嫔同游。 而宁砚泠要帮忙活跃一下气氛,等气氛融洽了再自行离开。 宁砚泠记得自己当时嘟了嘟嘴,小声问道:“为什么要微臣来做这活跃气氛的事情?” 楚皇笑道:“因为你这张小嘴最会说。”说罢,还轻轻地在她的腮上拧了一下。结果,她稀里糊涂地就应承下来了。 这会儿,宁砚泠和后宫出了名的冰雪美人走在一块儿,心里不知有多不自在。 她鼓起勇气,对丽嫔道:“姐姐,他们放纸鸢很好看,我们走远一点看罢。” 丽嫔奇道:“为什么?” 一个冷美人这样朝你发问,你也会回答不上来的罢。 “呃……”宁砚泠一时语塞,她总不好说是因为看见贤嫔和惠嫔正往这儿走来,想避开她们的话。 眼看贤嫔和惠嫔越走越近,宁砚泠只要硬着头皮道:“纸鸢要离得远一点看,才好看。” “真是奇了,纸鸢都飞上天了,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还要多远!”转眼间贤嫔就走到了跟前,她恰好听到了宁砚泠后面说的“离得远一点好看”之语,于是顺口反驳道。 宁砚泠皱了皱鼻子,暗道不妙,得想个法子带丽嫔脱身才是。 其实贤嫔也不是有心要上来听宁砚泠说话的,只是她素来和宁砚泠不对付,以至于发展到了宁砚泠说什么都要反对一下的地步。 贤嫔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轮转了一圈,“哼——”地冷笑了一声,她看出宁砚泠有想和丽嫔在一会儿的意思。 其实,她、惠嫔和丽嫔,虽说是从前儿一起过来的情分,可是丽嫔这个人确实冷面冷口冷心,难以亲近。所以到后来,还是贤嫔和惠嫔更为投契。 原本今天贤嫔也没有要来找丽嫔同游的意思,不过是为着众人都知道她们三人亲厚,她便过来打声招呼,做个样子罢了。 所以就算是放了宁砚泠和丽嫔一块儿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宁砚泠越是流露出想要和丽嫔单独在一块儿的意思,贤嫔就益发地不想让她如愿! 第四百二十五章 若待明朝风雨过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二十六章 此花不发何时发 虽然宁砚泠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可是楚皇知道,她心里毕竟还是念着自己兄弟的。不然,这些日子她又如何会时不时地突然走神。只是一个防盗的,章。正文,待更。她既然说了不见,必是有自己顾虑。 想到这里,楚皇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宁砚泠的心思太重了,这会儿又怀着孩子,怕是太伤神了。 他想,其实朝中那些人又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如今这景正隅和梁先生的关系也缓和了,边关上也有好消息传来。朝中就算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也能弹压得住。她越是这么小心翼翼的,自己偏就想抬举她。她弟弟倘若争气,点个探花……也是可以的。 怀着这般心情,楚皇便是去了徽启殿。他早向李太后告了假,殿试之日不便去萱室殿请安了。李太后也回了他几个字:“知道了,国家大事为重。”倒是凌宜公主,听了这话便对李太后道:“母后说的对,敏儿也要认真读书,将来替皇帝哥哥分忧。” “你一个女儿家,能分什么忧?”李太后笑着抚了抚她细软的头发。 哪知公主正色道:“自皇帝哥哥登基后,颁布了新政以来,女孩儿去学堂读书的也不少。兴许过几年皇帝哥哥就要开设女子科举了呢?到时候女孩儿不一样可以为国出力?” “小人精,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去了!”李太后听了,怜爱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 公主便乘机道:“母后,从今日开始,敏儿就要用功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孩儿读书时!” 听得她如此胡乱篡改诗句,便连楚皇也笑了,他道:“敏儿说得很是,只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皇帝哥哥且看着罢!”公主声音响亮,底气十足。 “莫要累坏了身子!”李太后却忍不住叮嘱道,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宠溺。 说来也是奇了,这一连好几日,凌宜公主都是天不亮就去了书房读书,连景后她们来请安的时候都见不着公主。说起这个,李太后一半埋怨一半骄傲道:“敏儿说要读书,这几日竟是天不亮就去了书房,也不陪着哀家了!” 凌宜公主要晨读,苦的自然是陪读的那些世家小姐。总不能放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书房读书罢,她们也须得陪着。可是这些小姐们娇生惯养的,那起得了那么早,吃得下这种苦? 不过一两日,便一个两个地称病告假,最后竟是只剩了叶芷珊一人。“到底是武家的女儿,身子骨儿结实。”连李太后都感叹道,“有那叶小姐陪着敏儿,哀家也放心好些。” 她口里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仍是念着。这便到了殿试那日,凌宜公主仍然是早起苦读。李太后对陈嬷嬷道:“没想到敏儿这孩子一坚持就这么许多天!” “公主殿下是个有毅力的,还不是随了娘娘的性子。”陈嬷嬷笑着道,她的话总能说在李太后的心坎上,叫李太后听了通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 “哪有你夸的那么好,还不是整天净淘气!”李太后却突然心血来潮道,“罢了,我们去书房走一遭儿,瞧瞧那小淘气到底是可着劲儿不在哀家眼皮底下好淘气,还是真的在认真读书罢!” 于是,趁着后妃嫔御尚未来请安,李太后便带了陈嬷嬷并李公公去那书房走了一遭。 这一走,竟走出事情来了! 书房里眼见得是空无一人!只兮青和兮紫在外头守着,开了门她二人便傻了眼,早跪下来求饶不迭! 李太后阴沉着脸,道:“你们俩儿是死人么!公主和那叶小姐都不见了你们竟是不知道?”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她们二人早唬得神魂俱灭,“殿下说我们打扰她读书,从不许我们进去的!娘娘可以去查,若有半字虚言,直将我俩打死了无怨!” 李太后只觉得眼皮一跳:“放心,若是公主出了什么差池,有你们死的时候!” 听得这话,兮青和兮紫自是傻了眼,只瘫软在地,连话都不会说了。李公公一脚一个,踹开了她们,只奔到李太后跟前,只跪下告罪,又附到太后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不知他说的时候,却眼见得李太后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书房里闹成这样,那么凌宜公主究竟去哪儿了呢?她平素不大出这萱室殿,所以宫里其他地方的人竟也不大认得她。更不要说徽启殿里的小太监们了。 要说这徽启殿,天下读书人心中最向往的地方,也是大家口里的“龙门”。实际上这却是一个比冷宫还要冷清的地方。每隔三年,只在殿试这天才开放一日。所以平常除了几个打扫的老太监,这徽启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竟是没有一个人。 即便是殿试这日,内廷也是从各处抽调了一些小太监过来跑腿引路,伺候这些来参加殿试的新科进士。今年也是赶巧了,内廷分管人手调配的金公公突然在殿试前几日病倒了,顶替他的胡公公在殿试前一日才将将儿拿到了调配去徽启殿的小太监名单,人和名字都对不上号呢。好好的一张名单,叫他柔得皱皱巴巴的,殿试这日更是天不亮就一通忙乱,只求今日不出岔子就好。 这会儿胡公公正在点名,却又多出了几个名单上没有的小太监。偏他们几个又一口咬定是金公公调他们来的,胡公公不好往回撵人,更不好去和病中的金公公对质,于是又赶急赶忙地给他们安排了差使,总算是勉强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胡公公将将儿松了一口气,一看时辰,了不得了!距离殿试开始只剩不到一刻钟了,外头小太监已经在报陛下驾到了!胡公公忙带着小太监出去跪迎,将楚皇迎进殿内。 所以,新科进士们怀着敬畏之心,来到这徽启殿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井然有序的背后,还藏着这么多杂乱无章呢! 第四百二十七章 妙手素笔写江山 说起来丽嫔也是病得蹊跷,不过几日光景,防盗,章,待更。宁砚泠这才决定再去崇庆殿一探虚实。 谁知又遇上了丽嫔再次发病——果然如觅晴所言——丽嫔这病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且说这里绿袖问那小太监,丽嫔可曾醒了没有。 那小太监只得老老实实道:“娘娘还未醒来。” 宁砚泠略一沉吟,便道:“那可就罢了,本宫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丽嫔姐姐罢。” 说着,宁砚泠这便就要走。那小太监忙殷勤道:“小奴送送娘娘。” “很不必了。”宁砚泠道,“你家娘娘病着,你们该好生照料,本宫自有伺候的人。” 宁砚泠如此说了,那小太监倒也无法。 更兼宁砚泠就这么看着他,他只得带着其他小太监们先退下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宁砚泠总算松了一口气。 “姐姐,要我偷偷留在这里,帮你找点什么吗?”见人都走远了,刘一保小声问道。 宁砚泠转过脸来,看着他,认真道:“不必了,咱们先回去罢。” 此话一出,绿袖和刘一保竟是面面相觑。 绿袖直接问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说有了个想法,还需验证一番罢。” 宁砚泠摇摇头:“方才是方才,可是如今已经是打草惊蛇了。” 她看着绿袖和刘一保,一手拉着绿袖,一手拉着刘一保道:“丽嫔这病一时半会儿不会好,可是也不会更坏。倒是你们,我既带了你们进来,必然要全全乎乎地带你们出去。” “断没有叫你们跟着我去冒险的道理!”宁砚泠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姐姐——”刘一保眼里晶亮晶亮的,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是,宁砚泠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什么话,咱们先出去后再慢慢说罢。” 她说着,便带着绿袖和刘一保向外走去。 待到了崇庆殿门口,那守门的小太监招呼宁砚泠道:“德嫔娘娘,这可就回去了?” 宁砚泠微微颔首:“丽嫔一直没有醒,这天色将暗,本宫也该回去了。” 在那小太监的注视下,他们三人出了这崇庆殿的大门。 只听身后的有人高声道:“德嫔娘娘一行三人已经出去了,宫门落锁罢——” 身后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似乎隔开了两世。 在夜幕之下,这黄瓦红墙的东西六宫,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宁砚泠摇摇头,她已经不想再去想,也不想再去揣测了…… 不过三两日,觅晴在崇庆殿里没有等来楚皇的赦令,没有准许丽嫔出崇庆殿的手谕,也没有其他她想要的恩典。 她等来的竟是景后! “皇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凌公公直着嗓子喊道,那把尖细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崇庆殿内。 一时间,崇庆殿里几乎人人震动。 作为崇庆殿里唯一的大良使,觅晴领着十数个小太监小宫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态度极为恭谦。 莫说是崇庆殿,即便是整个东西六宫,也不过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传遍了这个消息——景后驾临崇庆殿,将丽嫔带了出来,却将崇庆殿所有的使唤宫女、太监都收了监!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瑶华宫,绿袖绘声绘色地给宁砚泠描述着她听来的情节: “皇后娘娘突然到了崇庆殿,可把那些蹄子们吓坏了!有几个直跪在地上打哆嗦!” “皇后娘娘就问那领头的觅晴:‘丽嫔呢?怎么不见她出来迎接?’” “那觅晴跪在地上,只道丽嫔娘娘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房里歇息,无法出来拜见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们猜怎么着?”绿袖故意停在关键的地方,面上只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 她这一停顿直闹得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不住哀求:“好姐姐,快些儿告诉我们罢!皇后娘娘到底说了什么?” “咳咳——”绿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皇后娘娘道:‘丽嫔在哪里?且带本宫去瞧一瞧。’” “那觅晴听了就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正要找什么借口和理由退缩。” “也是那丽嫔命不该绝,只见皇后娘娘拍了拍手,她身后便转出一个人!” “你道那人是谁?是太医院的古供奉!” “古供奉最擅长的就是各类中毒症状的诊治。”绿袖模仿着古供奉的样子,捋了捋那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继续道,“古供奉听了觅晴对丽嫔所患的顽疾的描述,只摇摇头,叹道:‘这病听起来不像别的,倒像是中毒!’” “那觅晴一听,当场就急了,险些和古供奉吵起来,只乱嚷着说谁敢给丽嫔下毒!”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有些憋不住笑,别的不说,就说下毒一节。 那时候还不是说是宁砚泠给丽嫔下了毒,这闹得沸沸扬扬的试问这满宫里谁不知道? “后来呢?后来呢?”那些小少使们忍不住问道,就连宁砚泠也微微笑着看着绿袖。 绿袖道:“后来……后来古供奉去了丽嫔娘娘的卧室,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那丽嫔娘娘屋里点的香有问题!” “问题可大了!古供奉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说那是极毒极阴的法子炮制出来的‘极乐香’!” “极乐香?”宁砚泠轻声念道,“这是什么香?” 绿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极为狠毒的一味香,味道闻起来和‘宁神香’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效果却天差地别!” 宁砚泠虽然没有听说过甚么“极乐香”,可是那“宁神香”她也算是日日点的。 只听绿袖道,倘若点了那“极乐香”,初时只觉得和“宁神香”无异。 当香气散发出来之后,闻到的人便会昏昏欲睡,而有些甚至还会睡着。 可是闻到了“极乐香”而睡着的人,他们往往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在这个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恐怖梦境中,做梦的人往往会肆意地发散自己,表现自己。 有的人会又哭又闹,而有的人会又唱又笑。他们无一例外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一切偏偏是真实发生的! 第四百二十八章 更有瑞雪兆丰年 闻得此言,防,盗。宁修远登时大惊,他伸手想攥住宁砚泠的袖子。可是手臂上的铁链猛地一拉扯,他吃痛不住。尽管面目都疼得有些狰狞,他却还是抵死咬牙问道:“阿濯,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你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刻的他犹如正文,待更一头咆哮的野兽,完全不见平日温文儒雅的大学士样子。刘一保本没有见过宁修远,在他的臆想中,姐姐的父亲应该也是一个清雅的儒士。 可是今日在这诏狱中刘一保见到的却是他这副落拓的样子,现在又情绪失控地大吼大叫。刘一保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更担心他吓到宁砚泠,心里更生出些不满来。 这会儿便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直言劝诫道:“宁大人,稍安勿躁,且静下心来听一听娘娘的话罢!”他声音不大,却执拗有力,透着压不倒的刚强。 宁修远是读书人,骨子里对寺人是万分瞧不上的。这会儿被一个阉宦近似于当面申斥了一番,他既惊又气。可是转一念想到眼下自己被缚在这里是个阶下囚,不免万般心灰意冷,连反驳两句的劲头也提不起来了。 宁砚泠瞧出宁修远的面色不妥,然而她不顾上调停父亲与刘一保之间的事情。时间紧迫,她须得在这一趟里说服父亲致仕返乡。 于是,宁砚泠扭头拍了拍刘一保,示意他莫要再出声,转而又对宁修远道:“爹爹,阿濯的意思是眼下无计可施,爹爹唯有致仕才能保住全家!” 听得“致仕”二字,宁修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宁砚泠看得分明,他眼中轮转过惊讶、忿怒,还有……不甘。她知道父亲苦读多年,一心想为国效力,忠君之事。 如今好不容易入了阁,眼看多年所求唾手可得。在这当口叫他致仕,就好比在一个人登上百丈高台,摘星揽月之际,陡然抽去了他脚下的台阶。 不仅多年以来的汲汲所求一瞬间便化为那水中月,镜中花,整个人连同所有的希望都会陨落泥沼,此生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宁砚泠这话虽是说出了口,只觉得满心苦涩。她从未想过是自己亲手打破了父亲所有的理想与抱负,在那一刹那,她甚至觉得是自己话语如刃,弑杀了自己的父亲。 从今往后到余生尽头的每一天,父亲不过是活着而已。 “爹爹,我知道……你绝不能接受,你打我罢,你骂我罢。我也……没有办法了……”宁砚泠抬起眼眸,那双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宁修远的面上最后定格在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的嘴巴长得很大,可是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凌公公和刘一保在一旁,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半晌,宁修远颓然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没有了——”宁砚泠狠狠心,吐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会灼烧喉咙一般,每个字都被她吞了一个音。 出了诏狱,宁砚泠觉得这天空是从未有过的湛蓝清透。在这个萧瑟的秋日,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是那么温暖。现在她要去找景后了。 希望景后能履行承诺,在不久之后,也让爹爹看到这澄澈的晴空。宁砚泠这么想着,扭头朝那诏狱的大门投去最后的一瞥。 谁知肩膀竟被凌公公给扶住了,宁砚泠回脸看向凌公公,只见他低沉着脸,并没有看宁砚泠,只稍微贴近她的耳畔道:“娘娘,这地方可不能回头看。忌讳着呢!” 宁砚泠听了,忙别过头,她想起自己那会儿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回头看了一眼。所以今日又来了么?她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可是到了如今这种情况,她已经变得小心翼翼了。 回宫以后,宁砚泠连衣服都没有换,直接跟着凌公公去了未央宫。 “妹妹这可是都办妥了?”景后似乎算准了她回和凌公公一起回来,面上不动声色,只嘴角微微上扬。 宁砚泠点点头:“父亲已经答应致仕返乡了,那么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该如何搭救父亲了罢。”她虽然竭尽全力压抑着,语气里仍然显得平静,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 “想要搭救宁大人,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景后略一沉吟,“朝臣弹劾宁大人的罪名是‘边将结交近侍’,这是死罪!现在刑部和京都卫正在查证此事,只要有一点儿证据能把宁大人和定国公搭上边儿,那罪名一点坐实了,宁大人必死无疑!宁家也会受到牵连!这便是难的地方了。” 这事儿宁砚泠心里早有数,可是再一次从景后的嘴里听到,她只觉得心情紧张到了极点,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掌心汗津津的。 景后瞧宁砚泠神色紧张,她便勾起嘴角粲然一笑道:“方才先说了这难办的地方,接下来可就要来说这不难办的道理了。” 她稍稍顿了顿,又道:“眼下京都卫和刑部还没有查出什么眉目,这会儿倘若陛下宣布大赦天下,不仅是宁大人,就连宁公子也能平安回家。” “大赦天下?”宁砚泠只觉得仿佛在黑夜中看到一扇透着光亮,却是虚无缥缈的门。大赦天下是可以的,但是如何才能让楚皇办到呢? “不错,正是大赦天下。”景后一字字道,“要救宁大人不难,只需要一个理由,甚至可以是一个借口,让陛下可以大赦天下。” 听了这话,宁砚泠的脑海飞快地闪过她曾经读过的《内起居注》,大赦天下的理由似乎只有战事获胜,平定叛乱,皇后产嫡子,太后染恙祈福这几种。 边关上刚刚被呼颜族将了一军,景后也不可能立时产下嫡子,李太后春秋正盛更不可能染恙。宁修远抬眼看着景后:“大赦天下的理由是什么?” “皇后产下嫡子,这是最好的理由。”景后注视着宁砚泠的眼睛,缓缓道。 “不必等到孩子出身。”景后笑得欢快,“自武宗皇帝以后,就再没有皇后怀孕生子的事情。这当儿只要本宫有孕,陛下便可借口大赦天下。” “姐姐真是……怀孕了?”宁砚泠回过神来,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景后抿嘴一笑:“我自然没有怀孕。” “那姐姐的意思是假装怀孕?”宁砚泠一时摸不清楚景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一边问,一边悄悄皱起了眉头。 景后却没有马上告诉她,反而端起茶盅子喝了口茶,又笑着问她:“妹妹,你相信我么?” 第四百二十九章 曲中惊弦裂帛声 宁砚泠说完了,她不再说话,她就这么坐在椅子里,看着景后。 景后的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在宁砚泠的对面坐下。 她道:“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以前的我错了。”宁砚泠连眼睛都没有抬,“我以前查了那么多事情,可是有一件是有好结果的么?” 她顿了顿,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声音里满是生硬的平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得到好结果。所以,以后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可是,你还打算搬去崇庆殿。你要与世无争,你要了此残生。”景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改好了,你就该留在这里。” 宁砚泠没有说话,反而抬头看着景后。她的眼神里,有些让景后觉得陌生的东西。 景后的面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听了景后的话,宁砚泠沉默了半晌,她的手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最后还是松开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宁砚泠反问景后道,景后不及回答,只听宁砚泠又叹气道:“皇后娘娘贵人事多,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了,皇后娘娘还请罢。” 她唤了绿袖进来,又送了景后出去。而她自己,自始自终却连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出了瑶华宫的门,凌公公忍不住问景后道:“娘娘,她还是不肯说罢。” 景后摇摇头,凌公公皱了皱眉,不满道:“娘娘特特跑来,她倒好,一个字都不说,好大的架子!” 凌公公出了气,又对景后道:“娘娘,那觅晴又死了,丽嫔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了,就算清醒了也说不清是谁害的她。唯一看出端倪的德嫔又不肯说,咱们这线索岂不是断了?” 景后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觅晴已经死了,线索理该断了。德嫔不肯说,倒助了咱们。” 凌公公虽有些气馁,不过他马上回转道:“娘娘说得是,那幕后谋划之人断不会就此罢手,只要他再出手,咱们就一定能抓到他!” 她二人一边说着,这便走远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墙角处有一个身影,这会儿听了他们俩的话,若有所思。 且说方才景后突然到来,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登时走了个干净。 即便这会儿景后走了,房里也只剩下宁砚泠和绿袖。 不多时,刘一保也回来了。 宁砚泠问道:“她们回宫了?” 刘一保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他们回去的。” “那便好,你们也下去罢。”宁砚泠吩咐道。 绿袖便和刘一保一道出去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宁砚泠一个人,她想起方才景后对她说的话: “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她还记得景后说这话时候的样子,眼睛有些泛红,嘴唇却有些发灰。 景后大约是失望透顶了罢,宁砚泠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景后那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 于是,宁砚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答方才景后的质问一般:“我不会放弃的,害我孩儿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谁?”宁砚泠问道。 “姐姐,是我。”外头是刘一保的声音。 宁砚泠方才已经叫他们退下去了,可是刘一保却去而复返。 宁砚泠想起他自从慎刑司回来,便时常待在自己的房里。性格变化,比之先前竟判若两人。 而自己这段时日对他也疏于关心,于是宁砚泠收拾起心情,道:“进来罢。” 门轻轻地开了,刘一保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宁砚泠看了竟有些难受。自从秀女所开始,刘一保就跟着她了,二人几乎可以说是生死相依。 可是如今他对自己,竟成了这个样子。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罢…… 宁砚泠想到这一层,方才有些难受的心登时就冷了下来。 刘一保出了慎刑司之后,就成了这幅样子。他在慎刑司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宁砚泠不得而知。 可是他是为什么而进的慎刑司,宁砚泠再清楚也不过了。 她只是不愿意去回忆,再去揭开那一段痛彻心扉的旧伤疤。 事到如今,她和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粉碎她那颗一遍又一遍崩塌,又一遍又一遍重建,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 就是因为这些欺瞒,让她变得难以再信任别人。 “姐姐——”宁砚泠尚在兀自发愣,刘一保却突然跪倒在她的跟前。 “你这是干什么?”宁砚泠说着,却没有站起来,依旧是坐在椅子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宁砚泠问道。 刘一保点点头:“前些日子,我被抓到了慎刑司,后来是姐姐救的我。” 宁砚泠摇摇头:“抓你的人是霍明煦霍大人,放你的人是陛下,与我无关罢。” “不——”刘一保忙道,“我知道,是姐姐求的陛下,陛下才放了我,还有秦三儿。” 宁砚泠听了,还是摇头道:“抓你还是放你,那都是陛下的决定,我不过是说了我该说的话。” “是我觉得我对不起姐姐。”刘一保突然哽咽道,“姐姐一定听说了我是为什么才被霍大人抓去慎刑司的。” “可是,姐姐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刘一保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宁砚泠看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心中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她搜刮枯肠,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能来安慰一下刘一保。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良久,她开口道:“我不过问,只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听实话的勇气。” 第四百三十章 四弦一声绝君弦 宁砚泠不愿意听,刘一保自然也是没有说得。稍后,宁砚泠如常一般去了萱室殿。 不知为什么,宁砚泠只觉得今日的萱室殿不似往常,一走进去就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直叫她想逃出来。 方才急着去未央宫,匆匆进了午膳,又往未央宫去,再往这萱室殿来。片刻不停的,到了这会儿,胃里更是一阵一阵的翻腾,险得要吐出来。宁砚泠勉强忍住了,一心只盼着在太后这里说几句话就能走。 可是进了正房,宁砚泠只觉得气氛更加诡异。外头的李公公、里面的陈嬷嬷、唐嬷嬷,脸上俱是一片冰霜,全无以往的笑意。而李太后,说是受了风寒,这会儿却好端端地坐在上头,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全然不似受了风寒的样子。 莫非太后娘娘也是在扯谎?宁砚泠心里直嘀咕,可是太后娘娘又有什么不好摊开了说的?即便现在中宫有主,李太后依然是后宫之主,犯不着跟她们扯谎,这会儿倒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想着,宁砚泠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的脸上都有些惶惶,全然不似揭破了太后扯谎的畅快。 “你们怎么来了?皇儿呢?”李太后开口问道,那声音里也是下得了霜的冷。 “陛下去送广林王殿下了。”景后轻声细语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皆惊。 广林王又入京了?不!广林王又回去了! 上回就是为了送不送广林王的事儿,太后差点儿就和楚皇闹了一场。亏得景后有急智,拿洛道塌方的事情来搪塞,才算是遮掩了过去。到这会儿广林王真走了,楚皇竟亲自去送了,他们兄弟俩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这事恐怕太后娘娘都不知道,宁砚泠亲眼见着李太后在听了景后的话后,脸上的神色明显变了变。先前她撺掇楚皇亲自去送广林王,不过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自己也去送送广林王。 毕竟楚皇和太后一块儿去相送,这还说得通。要是楚皇只在宫中安坐着,太后倒亲自去送了,这传出去大家会怎么想?更何况也不合规矩。但这会儿,楚皇自己去送了,却没让太后知道,太后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连带着上次那一闹,都失去了意义。 太后娘娘面上是忍住了,心里不知道怎么个生气法儿呢!宁砚泠心道不妙,太后娘娘这恶口气是不会自己消散了,待会儿指不定呵在谁身上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太后开口道:“皇儿在与不在后宫,这后宫的秩序都不能乱。皇后,你是六宫之首,不仅要做六宫的表率,对六宫嫔御,更要做到功有赏,过必罚!” 李太后的话里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看来必是有人犯了错。 宁砚泠刚这么想着,忽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头一看,竟发现李太后两道冷冷的目光,只朝自己射来,她暗道不妙。甚至来不及盘算自己有何不妥之处,只听李太后已经开了口: “身为嫔御,竟然擅自出宫!家里竟然还有男丁!”太后的声音里隐隐地压抑着怒气。 妃嫔擅自出宫,和藩王擅自入京的性质差不离。听闻此事,众人悄悄张望,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却发现太后的目光定格在宁砚泠身上。一时间众人脸上登时如走马灯似的,各种表情轮转一遍。 有不相信宁砚泠会如此胆大妄为的,满面诧异的;也有嫉妒她马口夺食,在这当儿还能侍寝的,这会儿便露出称愿的神色;也有微微皱眉,似乎是厌弃她这行为的。但无人敢出一声,连附和都不敢,大气都不敢出! 宁砚泠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己出宫虽是楚皇的意思,可是并不是能放在明面儿上讲的事情。她想辩解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看来太后不是简单地找人出出气,趁着楚皇不在宫里,李太后这是正对着自己来啊!她心里正惴惴着,只听太后却又开口道:“如此不守规矩,要你留在宫中有何用!” 太后说着还不觉得解气,直转向景后道:“皇后是六宫之主,这事情便交给你处理了。依哀家看,竟也不必知会皇儿,你直接拿个主意,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 这惩罚来得如此快,又如此严厉,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皆是震惊,又不敢呼出声。宁砚泠起初还勉强听着,只听到太后说“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已经是一阵发晕,摇摇欲坠的几乎要瘫倒在地。 突然间宁砚泠只觉得肩膀叫人给揽住了,耳边只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后娘娘不也擅自出宫了么?难道太后娘娘出宫,知会过朕了?” 不知何时宁砚泠已是泪盈于睫,她抬眼望去,那如刀刻般俊美的侧脸,面上虽无甚表情,可是依然让她感到一阵心安——楚皇来了!如同天降神衹一般来解救自己了!恍惚间她的手指攀附上他的衣襟,却被他牢牢握住! 楚皇是何时进来的?楚皇不是去相送广林王了么?这会儿这么竟在这里?众人被这戏剧性的变化给震住了,俱不敢发一言,可是又挡不住满心的疑惑,甚至还来不及细细咀嚼楚皇的话。 但是李太后却听得分明,登时她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只沉着脸道:皇儿慎言!” “太后娘娘出宫这事,东门的侍卫都是看在眼里的,又何来的慎言?”楚皇道,“若说德嫔擅自出宫,须得废了她的嫔位,那太后娘娘擅自出宫,又该如何自处呢?” 什么?昨晚擅自出宫的不止一个德嫔?竟然还有李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这太后和德嫔冒着风险擅自出宫!众人被这变故惊得莫敢言,事情仿佛变成了一个漩涡,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众人皆恨不能自己今日未曾来过这萱室殿! 众人还来不及思量李太后到底为何出宫,只听楚皇冷冷的声音道:“今日广林王回去了,太后可从此高卧宫中了罢!再也不用上演月夜送亲子的感人戏码了。” “……”思想若是有声音,怕是此时的萱室殿早就是一片哗然——难怪今日广林王启程,太后竟能安坐宫中,原来是昨晚已经去送过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收弦慢拢抹复挑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三十二章 曲成忘意言难顾 “我想他是能的罢。”宁砚泠淡淡地说道。 她的手拂过一旁的小几,小几上摆着今年元宵时得来的嫦娥泥像。 春去秋来冬又至,即便丽嫔爱如珍宝,日日擦拭。 那泥像依旧脱了色,斑斑驳驳的,不复往日风姿。 就像丽嫔,日复一日宥于这崇庆殿里,所幸容颜未改,可眼神也染上了一丝疲惫。 “我真的太累了。”良久,丽嫔低声道。 宁砚泠没有回答,关于丽嫔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丽嫔抬起头,从窗格里看着外头澄澈的青空,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亦是斑斑驳驳的。 “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能还我自由,我谢谢你。” 说着这话的时候,丽嫔的眼睛眨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蝴蝶的翅膀。 宁砚泠看了,心里一动。 其实,在来丽嫔这里之前,楚皇已经找过她了。 也不能算找,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愿意见楚皇了。 也许是巧合,可是在皇城里从来就没有巧合。宁砚泠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楚皇。 冬日舒朗,阳光明亮却不温暖,群鸟飞过天空。 他们毫无预兆地相遇在这石板路上。 宁砚泠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她往后退了一步。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楚皇开口道,“你先不要走,朕有话想对你说。” 宁砚泠叹了口气,她转身回来道:“陛下有什么话就说罢。” “朕知道,你是要去看望丽嫔。丽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你也看到了,即便躲到崇庆殿,只要还身处这东西六宫,就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宁静。” 楚皇道:“朕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臣妾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宁砚泠看着楚皇,“不过,臣妾希望她可以得到宁静。” “她?”楚皇不解,“你说的可是丽嫔?” 宁砚泠点点头:“觅晴死了,线索断了。谁要害丽嫔已经不得而知,除非等着对方再次下手。” “可是,臣妾不想丽嫔再陷入这危险之中。陛下,你既然不需要她,不如就还她自由罢。” 说着这话的时候,宁砚泠想起丽嫔日日带在身边的泥像。 诚然,这道宫墙困住了丽嫔的身,可是禁锢她的心的,还是她自己罢。 若非楚皇放她走,否则丽嫔恐怕一世都走不出自己的心。 楚皇想了想,道:“可是她是嫔御,是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出宫的。” “倘若朕休了她,将她发还母家,那她怕是一世都逃不出世人的非议。” “除非……” “除非什么?”宁砚泠追问道。 “除非她愿意放弃一切。”楚皇缓缓道,“那么朕可以宣布她的死亡,丽嫔或是颜滢,将在这世上消失。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她想去的地方,游山玩水,偶尔和家人见面。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过这样失去身份的生活。” “臣妾会去问问她的。”宁砚泠心中一动,“陛下考虑周全,臣妾替丽嫔谢谢陛下的恩典。” 于是,这番话从宁砚泠的口中,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丽嫔。 丽嫔听了宁砚泠的话,竟是沉默了一会儿。 房里一时安静,气氛略有些尴尬,宁砚泠便拿话来支吾:“姐姐,这事非同小可,自然要好好想清楚罢。” 谁知丽嫔抬头,对宁砚泠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选后者罢。” 后者,那便是假死,失去所有尊荣的身份,往后余生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再承认了。 可是这一切,丽嫔甘之如饴。 她又一次拿起那个泥像,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 良久,她对宁砚泠道:“这个,我想带走。” 此心为牢,困在心牢里的人只要头顶明月,无论身在何方,都在牢中。 宁砚泠一时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要走了。”丽嫔看着宁砚泠道,“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就要住进这里。” “可是,住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丽嫔已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告诉宁砚泠了,禁锢自己的,永远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已经走出了迷雾,可是回头,宁砚泠却还在迷雾中摸索。 然而宁砚泠却没有办法,楚皇的主意很好,好到宁砚泠都有些心动。 她没有告诉丽嫔,在转身离开前,她也曾开口,向楚皇求道:“臣妾也想求陛下一事。” “说。” “陛下给丽嫔的选择,能否也给臣妾?” 自由…… 宁砚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如果离开这里,就能获得自由,身体上的自由,心灵上的自由。 那么什么份位,怎么尊荣,甚至连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她都愿意舍弃! 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她几乎要流下眼泪。 放我走罢,放我走罢! “不行!”楚皇的声音斩钉截铁,“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情不可!” “你此生哪里都去不得!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 “可是臣妾要去崇庆殿,那里——” “即便是崇庆殿,也在这皇城之内,也是朕的所在!” 宁砚泠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楚皇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你逃不掉的,朕不会让你逃掉的!你只要活着,就必须在朕的身边。倘若死了,也要在地宫里长伴朕的左右!生生世世!” 楚皇低下头,看着宁砚泠,却发现她眼中尽是泪水。 他愣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宁砚泠挣脱出来,跑掉了。 宁砚泠回忆起这一节,心里还是突突地跳。她没有告诉丽嫔,丽嫔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也许是为了回报宁砚泠的救命之恩,也许是为了报答还她自由之恩,丽嫔对宁砚泠道:“跟我来罢,我们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聊过天。过了今天,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抚琴给我听的那夜不算么?”宁砚泠问道。 “不算。”丽嫔摇了摇头,“那夜是你说,我听。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故事,可是我却没有跟你好好说说话。” “那好罢。”宁砚泠便跟了上去,走在她的身边。 以往这个时候,宁砚泠总会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丽嫔实在是太美了,此花若非载瑶池,定然不是人间种。 第四百三十三章 散入朝霞影难寻 这日午后,小春子突然来了瑶华宫,召宁砚泠去长乐宫觐见。他来的这会儿适逢吴可信和绿袖都在宁砚泠房里,吴可信的脚伤还未痊愈,宁砚泠特许他坐在一边儿。 盗,文的太积极。 他们几人在房中顽笑,恰好都被小春子在门外听到了。待他进了房,看见吴可信更是大模大样地坐着,更是微微一皱眉。可他马上舒展开眉头,笑着对宁砚泠道:“德嫔娘娘,陛下召您去书房说话儿呢。” 那只能,慢点更正,文了。 宁砚泠听了,稍一收拾。小春子在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宁砚了便带着绿袖走在了出去,小春子跟在后头关门。走之前他扫视了一眼房中,吴可信对上他的目光,有些瑟缩。小春子看了冷笑道:“攀上高枝了?还敢在这里稳稳地坐着,也不知有没有这三两重的骨头!” “砰——”看宁砚泠和绿袖已经拐过长廊了,小春子重重地碰上门,跟上去了。留下吴可信一人独坐房中,他方才见了小春子,心里还习惯性地生出些害怕来。可是,后来受了他这番冷言冷语,心里又生出些迟钝的怒气来。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胡乱道:“这又算什么!” 到了长乐宫,绿袖和小春子又是在外面等着,宁砚泠一个人进了书房。这会儿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撒在水磨石的地面上,给地砖镶上了金色的边,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宁砚泠一时觉得心中似有无限暖意,眼神向书桌那里飘去,楚皇却没有坐在那里……可是她口中的“陛下——”已经呢喃出声。只听里间传出声音道:“你可来了,进来罢。” 宁砚泠走进里间,只见楚皇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棋盘,他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里只用两根手指夹了一颗白子,半天也不落下去。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展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宛如一座玉雕。宁砚泠一时看住了,连行礼也忘记了。楚皇倒也没计较这些,只叫她过来坐。宁砚泠愣愣地走过去,还要往脚踏上坐去,却叫楚皇一手捞了上来:“你现在是德嫔,不该坐在那里。”说罢,便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棋盘上风云诡谲,正合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宁砚泠挨着楚皇坐着,心里紧张得几乎战栗起来。只听楚皇道:“前几天小春子送去给你的棋谱,看得怎么样了?” “前面几页都看了,第三页上的局,微臣已经解开了……”宁砚泠小声道,挨得这么近,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不错,朕明日去你那里看看。”说罢,楚皇又和宁砚泠说了几句。宁砚泠听着横竖也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便想告退。谁知,楚皇竟唤住了她。 “对了。”楚皇唤住了宁砚泠,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封信,在宁砚泠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前天叔王派人送来的……” 宁砚泠接了过来,展信一阅。这算是一封家书,并无任何客套的官话,关于洛道修整之事,更是只字未提。长兴王只谢过楚皇,并说必会好好照顾齐嬷嬷,叫楚皇安心。 “嬷嬷竟留在了长兴王殿下那里……”宁砚泠奇道,“没想到他俩竟投上了缘。” 楚皇只看着面前的棋盘,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大概也好多年了。”楚皇说得含糊,可是宁砚泠一下子就听懂了。原来齐嬷嬷和长兴王有旧,看来她这次出宫多半也是为了长兴王。难怪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帮楚皇把这件事办下来,又无怪后来长兴王借护卫借得如此爽快! “也好,齐嬷嬷辛苦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宁砚泠很喜欢这种结局美好的故事,心里透漏出喜悦,她是发自内心地为齐嬷嬷而感到高兴。可是一转头,却看到楚皇略带落寞的目光,声音便低了下来。 楚皇觉察到她声音的变化,强笑道:“还有一桩笑话儿,叔王的使者来的时候,朕让他转告叔王,好好待齐嬷嬷,朕得了空也许会去大泽看望他们。你猜,使者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宁砚泠不解地看着楚皇,眼神中满是疑问。楚皇很满意她这态度,笑道:“使者说不用了,还说王爷早就料到朕会这么说。” 说到这儿,楚皇又想起那使者笑咪咪道:“陛下,王爷说了,陛下若去了大泽,他会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楚皇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笑容。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这是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宁砚泠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第四百三十四章 雄鸡一鸣天下白 宁砚泠和丽嫔道了别,这一别可就是永诀。 “过几日你该走了,可我不得来送你,还请你不要怪我。”宁砚泠握了握丽嫔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平日里冷得像冰雪人儿一样的丽嫔,这时候宛如三春艳阳下融化的冰雪。 她的眼里竟是滴下泪来:“我怎么会怪你?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你!” “只是这次一别,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丽嫔含泪道,“我谢谢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最后,她把帕子放在丽嫔的手里:“以后就别哭了,你要笑,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了。” “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泪光闪烁中,丽嫔展开了笑颜。 这带着眼泪的笑容竟是如此美丽,它仿佛镌刻在岩石上的花朵,久久地在宁砚泠的心中盛放。 大正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崇庆殿丽嫔薨逝。丽嫔入宫不过年余,春秋正盛,忽尔香消玉殒。 消息传出,举朝皆惊。丽嫔之父,吏部尚书颜呈,得此噩耗,更是当场晕厥。群臣更是惊叹不已。 翌日,楚皇便下诏曰:“丽嫔颜氏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薨逝,咨尔丽嫔入宫年余,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甚哀,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为柔妃。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谁也没有想到,丽嫔倒成了九嫔里头一个封妃的。 虽然是死后追封,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丽嫔这番生荣死哀,群臣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颜呈。 更有好事者还在背后促狭地议论:“合该恭喜他才是,陛下不乐后宫。时日一长,反倒招祸,不若死了,也有殊荣。” 丽嫔的事情这刚出了没两天,后宫又传出消息:景后操劳丽嫔丧仪,竟致流产! 这下可热闹了!景正隅的女儿流产,为的是颜呈女儿的丧仪。 朝中大臣一时都冷眼旁观,谁不知道,颜呈是梁弼的人。 谁知道景正隅会不会因着此事迁怒梁弼,景粱二人再次失和? 内阁不稳,天下震动。因而众臣只旁观,却无人敢搅合在头里。 却不想景正隅倒似无事人一般,见了梁弼,还是如以往一般客客气气。 他女儿失子,他面上竟一星半点儿都不带出来。 这般修为,众人又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纳罕。 十二月初一,楚皇一道敕书,宣召陈就学入阁,加封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顺位第五,填了宁修远的空缺。 这一事,比之丽嫔薨逝、景后流产,更加轰动,犹如一阵地动山摇。 “怪道景老儿和梁老儿都来不及斗法,这是来新人了!”朝中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新人,哪算什么新人!天宣年间连中三元,还不是轰动一时?”有年高者议论道。 众人听了,也是一惊,自有那惯会拍须溜马的忙不迭吹捧道:“想当年景阁老也是连中三元,此等不世出之人才竟都汇聚于当朝内阁,可见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这番一夸夸三人,两边不得罪的话术此时竟也无人欣赏了。 只因有内行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道那陈继长是什么人?前任首辅陈俣复的学生!前任文华殿大学士宁修远的同门师弟!” 众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是心里不由得都冒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来! 内阁,内阁一时竟成了是非之地! 偏生陈就学甫一入阁,尚未参加过一次早朝。众人都来不及前去亲近,或一探虚实。 宫中就有消息传出:宫中连日以来诸事累发,陛下身体不适,力乏不兴,偶有头晕眼黑之症,是故休朝三日。 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的内阁新成员,又得往后延三日。 当然,楚皇抱恙,那权贵功勋、皇亲国戚,去宫外头递帖子的就多了起来。 说来也是蹊跷,楚皇竟是一个也不见,就连国舅公——楚皇的亲舅舅,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这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而楚皇又是个什么景况,一概消息竟是都不得外传。 那宫外头的人也只得私底下揣测,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朝中那些重臣自然又忧心,忧心楚皇的身体,忧心这江山社稷。 倘若楚皇有个不测,后宫又一无所出。 而外有藩王,内有楚皇亲弟,恐怕到时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议论被那宫墙隔绝了,小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倘若他知道了,怕是要笑那些老头子杞人忧天。 不过,这会儿他也笑不出来。 楚皇身体不适只是个借口,休朝不过是内心不爽快。 这不爽快的原因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日,宁砚泠就要搬去崇庆殿了。 丽嫔离宫了之后,崇庆殿又是一番修葺,如今各处都拾掇得七七八八。 前日,内廷的林公公刚刚回报了楚皇:“崇庆殿修葺事毕,德嫔娘娘可随时搬入了。” 楚皇自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大爽快。 随后就下了那休朝的旨意,在长乐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昨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有吃得! 小春子知道,楚皇心里不爽快,可是他眼里看着,心里急着,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孟小晨也悄悄问过他一回:“哥,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小春子白了他一眼,“你要有那本事把德嫔娘娘给带来,陛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孟小晨讪讪地笑了笑,“那换个人儿行么?” “换个人?”小春子不解。 “我听说这帝皇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孟小晨解释道,“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那读书人说过‘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那又如何?”小春子反问道。 “我想着陛下这后宫虽然不能比古者天子,但好歹也有皇后娘娘,九嫔,还有昭仪婕妤——” 小春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你有看过陛下去找过她们么?” “可是陛下找过那太后娘娘门下伺候的何欢姑娘啊!”孟小晨突然想起那何欢,便激动道。 却叫小春子给打了一下:“快别提那何欢了,小心陛下割了你的舌头!” 孟小晨登时给吓住了,小春子幽幽道:“若非你有本事将德嫔娘娘带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罢!” 带德嫔过来……孟小晨暗暗盘算着,岂非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一抬头,这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儿出来了! “德,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天涯海上共此时 林嬷嬷平时见不到人,这会儿挤开那几个小少使,亲自托了一盘热腾腾的海棠糕,到宁砚泠跟前卖好:“娘娘,趁热尝尝这小厨房新作的海棠糕罢!” 为着防盗,过几日更。天冷,各宫都设立了小厨房。由御厨统一供给食材,又拨了一个女御厨,配几个打下手的,日常的小粥小菜的就好在各宫自己调配,娘娘们也能吃上口热热的粥菜。 而瑶华宫这个沈御厨,于糕点上颇有几分造诣,南北点心都不在话下。这不,海棠糕上浇的糖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香气四溢,简直活生生把人看饿! 绿袖忙接了过来,手肘有意无意地挡着林嬷嬷朝宁砚泠身边凑。林嬷嬷不能近前来,恨不能用手拨开她。只碍着绿袖是宁砚泠的心腹,不敢造次,心里早把这不懂事的小蹄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可她面上还要陪着笑,蝎蝎螫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外头都传遍了。娘娘的父亲——宁大人补了文华殿大学士,入了阁了!娘娘——” 宁砚泠摆了摆手,不欲听林嬷嬷满口阿谀奉承之辞。 这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面上并无过分的喜色,只微微一笑。 绿袖想到这里,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托了那碟重新热好的海棠糕,推门进了宁砚泠的房间。 只见宁砚泠托着腮,坐在桌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绿袖随口问道,说着便把那海棠糕放在桌上,“趁热热的,姐姐快吃点儿罢。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林供奉说了,不能冷了也不能热了,不能饿着也不能撑着,这脾胃要慢慢地将养着。” 宁砚泠胡乱应了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海棠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搁在嘴里。她咽下一口海棠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绿袖道:“前几日叫你去送的信,你送了么?” “姐姐嘱托的事情,我哪里就忘记了!”绿袖笑道,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笑道,“看,这不回信都来了。” 宁砚泠奇道:“怎么有两封?” 绿袖将信递给宁砚泠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看看罢。” 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拆开了信,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都是长门的捉笔吏们抄录的。 原是后宫不得与外面互通消息,后宫嫔御与家人一别多年,其中地位卑下者更无权召见家人,也无人替她们召见。所以才有“一入宫门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说法。 宫人们思念父母亲人,多郁郁而终。极至文宗皇帝继位,他少而仁厚,特意设立了长门作为宫人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驿所。后宫众人,按着地位品秩,从三日可通一信,到地位最低下的小少使,也可半年而与家里通一信。 宁砚泠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在气闷些什么,这段时间只觉得终日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一个月来,楚皇果然再没有召见过她,也没有再踏进这瑶华宫东配殿一步——西配殿他倒是去了三两次,正是丽嫔那里。 绿袖头一次见楚皇进西配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告诉宁砚泠。她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仿佛宁砚泠就此失了宠一般。 楚皇在丽嫔那里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绿袖便打发吴可信去西配殿借东借西,跑了有好几回。可怜吴可信的腿伤大约是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更显得她们东配殿落魄,连个好人都打发不出来。 “找不出来折手烂脚的好人儿了!”林嬷嬷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虽然平日里干活儿爱躲个懒,可是争荣夸耀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歇着。 林嬷嬷心里有气,背了宁砚泠和绿袖的时候,便对着那些小少使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几通脾气。 宁砚泠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是绿袖心里不痛快,这才失了计较,故也没追究,只私下叫吴可信去嘱咐林嬷嬷不要再说了。 “姐姐!姐姐!”绿袖一叠事儿地唤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宁砚泠这一怔一喜的,给闹出一个好歹来。 宁砚泠好容易止住了笑,回脸儿对绿袖道:“我没事儿。”那笑意却仍在脸上挂着,宛如早春咋暖还寒时的积雪,过了许久仍不消弭。 绿袖因问道:“姐姐这到底为了何事?” 宁砚泠拣起那张信纸,笑道:“我弟弟阿瑶,回乡参加县试,如今取中了。我一时高兴太过,叫你担心了。” “?”绿袖不过识了些字,于选士抡才上还是不甚了解,她听得“县试”二字,便猜测是宁思瑶去考科举了。 只是这秀才、举人、进士老爷都有听说,但这是个什么意思?竟使得宁砚泠高兴成这个样子? 宁砚泠见她满面犹疑,少不得一一解释了。 绿袖这才知道,原这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过了县试、府试、院士,那就是秀才了。待到秋闱,秀才可以下场一试。倘若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那就是考取了功名了。 宁砚泠又道:“县试里的第一名是为。有特权,不必再参加‘童子试’的余下两场,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学,便是秀才了。若是考取前十名,那就是。” 宁砚泠叹道:“虽然不及荣耀,却也是极难得的。阿瑶这才第一次下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可见功夫在平时了。” “小公子固然聪明灵秀,也多亏了姐姐给找的好老师。”绿袖抿嘴笑道,其他人再厉害又如何?她心中只姐姐一个。 宁砚泠一时挂念宁思瑶,可巧小张儿又托人送过来消息,只说宁思瑶今日已经回京了。 这下,宁砚泠更坐不住了,恨不能亲自出宫,家去瞧瞧。绿袖瞧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按捺不住又站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德嫔娘娘的半分影子?心里只好笑,姐姐最看重的,果然是还是家里人。 绿袖如此这般想着,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与小张儿两人,自小便叫亲生父母卖给了内侍省,到了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万丈红光点金鳞 宁砚泠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李公公说话的竟成了左耳进右耳出,只在心里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所以,过了两日,又是在萱室殿,太后说要趁着清明节出去踏青的时候,宁砚泠很是惊讶。李太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轮转一圈,最后又看了宁砚泠一眼。不过是为了防,盗。 景后见众人都有些讶异,便笑道:“最近事情也多,出去松散松散也是极好的。只不知去什么地方?” “北郊。”只听得楚皇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一时房里众人都屏息肃立。 他怎么来了?宁砚泠也有些惊讶,自己甚至没有听到小太监通报的声音。难道是方才自己又走神了?她忙凝神静气,细细听着。 只听太后开口道:“既是皇儿已经选定了地方,那想必一定是好的,只希望到时候能得个好天气罢。” “太后娘娘玉口一开,必然是个好天气。”只听康嫔甜甜一笑,声音糯糯地道。 这话要是别人说了,难免有阿谀奉承之感。可是康嫔年纪最小,面上还带着少不更事的天真。她说这话只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 果然,李太后听了很受用,又想起重阳登高那日董尔芙的可爱劲儿,只笑道:“愿借你吉言罢。” 众嫔御见康嫔在太后面前讨了好,便争相仿效,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李太后本已开怀,这会儿更是听得笑容满面。 独宁砚泠正在心里琢磨着什么,只一言不发。在热闹的房里,她这般沉默自是不打眼的,可是没想到还是有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多时,众人告退。宁砚泠心里想着事情,很快便被落在了后面。 北郊……宁砚泠思忖着,确实是个好地方,听说风景秀丽,还有几道天然的温泉。朝中不少勋贵在那里都有宅子。上次李太后还让楚皇在那里赐了一处宅子,给固原王做京邸。 犹记得去年的时候,叶芷珊同公主说的,她们全家去踏青的地方,似乎也是北郊。 宁砚泠虽然来了京都这么几年,可是近郊这些颇有意趣的地方竟是一处也没有去过,心里不禁有些期待这次的踏青。 “你刚才在发什么呆?”冷不防背后传来了一声。 宁砚泠听得是楚皇的声音,慌忙回头,只见楚皇一脸似笑非笑地在后面看着她…… 宁砚泠会意,转头去瞧,恰好看见丽嫔正对着她浅笑。 能蒙这般美人儿冲自己一笑,宁砚泠只觉得通体舒畅,飘飘摇摇地似乎要飞上天。她暗叹,难怪陛下如此思慕,这等美人儿,果然是我见犹怜啊! 于是,宁砚泠红着脸报以一笑,问道:“姐姐在笑什么?” 可是,丽嫔只一笑,并不作答。 这会儿跟在后面车上的绿袖,跟丽嫔的觅晴,还有其他嫔御的近侍也都上来了。 宁砚泠便带着绿袖,觅晴跟着丽嫔,随着众人,先去见过了景后,又去给李太后、张太妃和楚皇行礼。 李太后和楚皇自是在一块儿说话,但至始至终都是李太后说一句,张太妃附和几句,楚皇不过应一声。 这大人说话,小孩子自然觉得没劲。很快,凌宜公主便满口嚷着要放纸鸢玩儿。 李太后疼爱公主,早一叠声儿地让人去拿纸鸢。不一会儿,澄澈的天空中便飞上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纸鸢。 公主便在那里拍手笑着,而李太后正在一旁满脸慈爱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宁砚泠正跟在丽嫔身边,一面四下里张望。 前几日,楚皇曾问过她:“依你看,若是踏青那日,朕约丽嫔同游,会如何?” 一时把宁砚泠给问住了,她敷衍着说了一些“微臣不知,微臣不敢妄自猜测”之类的话,可是楚皇并不满意。 后来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宁砚泠答应了要在踏青这日襄助楚皇。到时候,她会跟着丽嫔,楚皇再适时出来邀请丽嫔同游。 而宁砚泠要帮忙活跃一下气氛,等气氛融洽了再自行离开。 宁砚泠记得自己当时嘟了嘟嘴,小声问道:“为什么要微臣来做这活跃气氛的事情?” 楚皇笑道:“因为你这张小嘴最会说。”说罢,还轻轻地在她的腮上拧了一下。结果,她稀里糊涂地就应承下来了。 这会儿,宁砚泠和后宫出了名的冰雪美人走在一块儿,心里不知有多不自在。 她鼓起勇气,对丽嫔道:“姐姐,他们放纸鸢很好看,我们走远一点看罢。” 丽嫔奇道:“为什么?” 一个冷美人这样朝你发问,你也会回答不上来的罢。 “呃……”宁砚泠一时语塞,她总不好说是因为看见贤嫔和惠嫔正往这儿走来,想避开她们的话。 眼看贤嫔和惠嫔越走越近,宁砚泠只要硬着头皮道:“纸鸢要离得远一点看,才好看。” “真是奇了,纸鸢都飞上天了,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还要多远!”转眼间贤嫔就走到了跟前,她恰好听到了宁砚泠后面说的“离得远一点好看”之语,于是顺口反驳道。 宁砚泠皱了皱鼻子,暗道不妙,得想个法子带丽嫔脱身才是。 其实贤嫔也不是有心要上来听宁砚泠说话的,只是她素来和宁砚泠不对付,以至于发展到了宁砚泠说什么都要反对一下的地步。 贤嫔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轮转了一圈,“哼——”地冷笑了一声,她看出宁砚泠有想和丽嫔在一会儿的意思。 其实,她、惠嫔和丽嫔,虽说是从前儿一起过来的情分,可是丽嫔这个人确实冷面冷口冷心,难以亲近。所以到后来,还是贤嫔和惠嫔更为投契。 原本今天贤嫔也没有要来找丽嫔同游的意思,不过是为着众人都知道她们三人亲厚,她便过来打声招呼,做个样子罢了。 所以就算是放了宁砚泠和丽嫔一块儿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宁砚泠越是流露出想要和丽嫔单独在一块儿的意思,贤嫔就益发地不想让她如愿!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 七夕那日,楚皇与宁砚泠在周老板的茶馆里见到的燕公子,正是颜丹的儿子萨尔古! “萨尔古,你告诉阿力姆,你入关去到底是去做什么?”连昊沉着脸,看着萨尔古。 萨尔古吃惊不小,原以为自己的事情做得机密,连母妃都瞒过了,却不想还是叫外祖父给发现了。 说,还是不说,这两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徘徊。 萨尔古略一沉吟,还是开了口:“阿力姆,我……” 还未等萨尔古说出个所以然来,连昊先抬手制止了他,又对莽西道:“你先出去一下罢。” 莽西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惊愕,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得—— “阿力姆,莽西这么多年都跟着你,我说的话,不用避他罢。”萨尔古道。 连萨尔古都知道,这么多年以来,莽西一直都跟在连昊的身边。 连昊没有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又嫁给了呼颜人。 私底下,连昊也曾说过,他是将莽西当儿子一般看待的。这叫莽西下了死誓言,这一辈子都要对连昊忠心耿耿。 他以为连昊待他也是如此。谁知临了,这一句“你先出去一下罢。”几乎是把莽西从梦中惊醒。 莽西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连昊,可是连昊却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对萨尔古道:“你小孩子家,不必说了。这事,阿力姆已经决定了。”说罢,他便回眼看向莽西。 莽西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退出了王帐之外。 他原是个外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外头。他在连昊心里的地位永远都比不上萨尔古。就算萨尔古的身上有一半呼颜人的血统。 从此,他也生出了贰心。 “阿力姆,您什么都知道了……” 这会儿,王帐里只剩下连昊爷孙两个。萨尔古嗫嚅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连昊眯起眼睛:“萨尔古,你阿力姆还没有老到那个份上。” “更何况,叱北想要过安宁的日子,就必须关注大周的动向。”连昊道,“阿力姆在关内有很多心神耳意。也正是他们,发现你时常入关!” “所以,现在你要诚实地告诉阿力姆,你入关去干什么?你父君是不是真的输给了姓叶的小库里?” 萨尔古轻叹了一口气,他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力姆,阿力姆什么都猜到了。” 连昊猜得不错,颜丹并非真的打不过叶芷旌。所谓三大精锐被灭也只是两边磋商后的说法,叶家要战绩,而颜丹要的是更实在的好处。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三十八章 长烟落日空城闭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这般偷奸耍滑,真是可恶至极。 制策结束后几日,待要放榜,却还是不放。 宁思瑶却是等不得了,他要返乡了。在返乡前,他给初瑶姑娘写了一封信,邀她一同返乡。 初瑶姑娘收了信,也没说不来,只说要宁思瑶等她。 宁思瑶心下欢喜,更偷偷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四百三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四十章 一蓑笠衣照平生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四百四十一章 舟行碧波知前路 说起来丽嫔也是病得蹊跷,不过几日光景,防盗,章,待更。宁砚泠这才决定再去崇庆殿一探虚实。 谁知又遇上了丽嫔再次发病——果然如觅晴所言——丽嫔这病是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且说这里绿袖问那小太监,丽嫔可曾醒了没有。 那小太监只得老老实实道:“娘娘还未醒来。” 宁砚泠略一沉吟,便道:“那可就罢了,本宫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丽嫔姐姐罢。” 说着,宁砚泠这便就要走。那小太监忙殷勤道:“小奴送送娘娘。” “很不必了。”宁砚泠道,“你家娘娘病着,你们该好生照料,本宫自有伺候的人。” 宁砚泠如此说了,那小太监倒也无法。 更兼宁砚泠就这么看着他,他只得带着其他小太监们先退下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宁砚泠总算松了一口气。 “姐姐,要我偷偷留在这里,帮你找点什么吗?”见人都走远了,刘一保小声问道。 宁砚泠转过脸来,看着他,认真道:“不必了,咱们先回去罢。” 此话一出,绿袖和刘一保竟是面面相觑。 绿袖直接问道:“姐姐,你方才不是说有了个想法,还需验证一番罢。” 宁砚泠摇摇头:“方才是方才,可是如今已经是打草惊蛇了。” 她看着绿袖和刘一保,一手拉着绿袖,一手拉着刘一保道:“丽嫔这病一时半会儿不会好,可是也不会更坏。倒是你们,我既带了你们进来,必然要全全乎乎地带你们出去。” “断没有叫你们跟着我去冒险的道理!”宁砚泠语气坚定,不容质疑。 “姐姐——”刘一保眼里晶亮晶亮的,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是,宁砚泠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有什么话,咱们先出去后再慢慢说罢。” 她说着,便带着绿袖和刘一保向外走去。 待到了崇庆殿门口,那守门的小太监招呼宁砚泠道:“德嫔娘娘,这可就回去了?” 宁砚泠微微颔首:“丽嫔一直没有醒,这天色将暗,本宫也该回去了。” 在那小太监的注视下,他们三人出了这崇庆殿的大门。 只听身后的有人高声道:“德嫔娘娘一行三人已经出去了,宫门落锁罢——” 身后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似乎隔开了两世。 在夜幕之下,这黄瓦红墙的东西六宫,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宁砚泠摇摇头,她已经不想再去想,也不想再去揣测了…… 不过三两日,觅晴在崇庆殿里没有等来楚皇的赦令,没有准许丽嫔出崇庆殿的手谕,也没有其他她想要的恩典。 她等来的竟是景后! “皇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凌公公直着嗓子喊道,那把尖细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崇庆殿内。 一时间,崇庆殿里几乎人人震动。 作为崇庆殿里唯一的大良使,觅晴领着十数个小太监小宫女,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态度极为恭谦。 莫说是崇庆殿,即便是整个东西六宫,也不过只花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传遍了这个消息——景后驾临崇庆殿,将丽嫔带了出来,却将崇庆殿所有的使唤宫女、太监都收了监!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瑶华宫,绿袖绘声绘色地给宁砚泠描述着她听来的情节: “皇后娘娘突然到了崇庆殿,可把那些蹄子们吓坏了!有几个直跪在地上打哆嗦!” “皇后娘娘就问那领头的觅晴:‘丽嫔呢?怎么不见她出来迎接?’” “那觅晴跪在地上,只道丽嫔娘娘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房里歇息,无法出来拜见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们猜怎么着?”绿袖故意停在关键的地方,面上只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 她这一停顿直闹得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不住哀求:“好姐姐,快些儿告诉我们罢!皇后娘娘到底说了什么?” “咳咳——”绿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皇后娘娘道:‘丽嫔在哪里?且带本宫去瞧一瞧。’” “那觅晴听了就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正要找什么借口和理由退缩。” “也是那丽嫔命不该绝,只见皇后娘娘拍了拍手,她身后便转出一个人!” “你道那人是谁?是太医院的古供奉!” “古供奉最擅长的就是各类中毒症状的诊治。”绿袖模仿着古供奉的样子,捋了捋那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继续道,“古供奉听了觅晴对丽嫔所患的顽疾的描述,只摇摇头,叹道:‘这病听起来不像别的,倒像是中毒!’” “那觅晴一听,当场就急了,险些和古供奉吵起来,只乱嚷着说谁敢给丽嫔下毒!”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有些憋不住笑,别的不说,就说下毒一节。 那时候还不是说是宁砚泠给丽嫔下了毒,这闹得沸沸扬扬的试问这满宫里谁不知道? “后来呢?后来呢?”那些小少使们忍不住问道,就连宁砚泠也微微笑着看着绿袖。 绿袖道:“后来……后来古供奉去了丽嫔娘娘的卧室,一下子就发现了端倪——那丽嫔娘娘屋里点的香有问题!” “问题可大了!古供奉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说那是极毒极阴的法子炮制出来的‘极乐香’!” “极乐香?”宁砚泠轻声念道,“这是什么香?” 绿袖撇撇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极为狠毒的一味香,味道闻起来和‘宁神香’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效果却天差地别!” 宁砚泠虽然没有听说过甚么“极乐香”,可是那“宁神香”她也算是日日点的。 只听绿袖道,倘若点了那“极乐香”,初时只觉得和“宁神香”无异。 当香气散发出来之后,闻到的人便会昏昏欲睡,而有些甚至还会睡着。 可是闻到了“极乐香”而睡着的人,他们往往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在这个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恐怖梦境中,做梦的人往往会肆意地发散自己,表现自己。 有的人会又哭又闹,而有的人会又唱又笑。他们无一例外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一切偏偏是真实发生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在画中畅快游 草原上,萨尔古和连昊,爷孙俩互相隐藏着心事,能向对方坦诚以告的不过十之二三。 一场大雪过后,萨尔古又打扮成大周人的模样,入关而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连昊吩咐莽西道:“好好地,再查一查……” 此时大周,万里河山,也是一片银装素裹。 腊月里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好像给这苍茫大地撒上了一层糖。 宁砚泠站在窗前,望着这纷飞的雪花,她抬起手掌,任由一片片雪花飘落在手心,像鹅毛一般轻盈。 “姐姐,怪冷的,小心受了寒气!”绿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给宁砚泠披上了一件大毛衣裳。 随后,她便站在宁砚泠身边,陪她一起看着这雪景。 “真的挺美的,怪不得姐姐看了这么久。”绿袖叹道,“京都好多年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宁砚泠给她看手心的雪花,晶莹细腻,就像糖霜一般。 绿袖如今读了些书,腹内也有了些典故,这便对宁砚泠笑道:“姐姐,这雪花不该比作扯絮么?” 宁砚泠知道她说的是昔年才女谢道韫的典故,更喜她雅兴,便点点头,接上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 这便是当年谢安考侄子侄女的诗句了。昔年谢安在寒雪日与子侄讲论诗文,忽而天降骤雪,谢安心里欢喜,便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他的侄子谢朗年少才高,博涉而有逸才。于是唱和:“撒盐空中差可拟。”正是取那雪花粉白晶莹的意趣。 虽然不甚高明,可是谢安出韵起题,侄子即为唱和,也算是才思敏捷了。 谁知谢道韫虽是女儿家,在兄长面前却毫不露怯,她觉得兄长形容雪花不甚妥帖,便大胆和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可算是说尽了骤雪之华漫天飞舞,其形状大,质轻薄,漫无边际的特点了。 从此,形容雪花便是柳絮或是扯絮,谢道韫亦留下了才女之名。 “撒盐尚差可拟,姐姐竟说是撒糖,不通不通!”绿袖俏生生地笑道。 谁知宁砚泠叹道:“盐味和眼泪一般咸,不若撒糖罢,好歹儿给这人间加点甜头。” 绿袖听了这话,只觉得有话似从胸口涌起。可是,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罢了,罢了,那就是糖罢,也算是给这苦涩人间加点儿甜头。绿袖暗想着,心里又隐隐有些担忧。 这近一个月来,宁砚泠似乎是恢复如常了。天知道绿袖和刘一保在背地里担了多少心,又流了多少眼泪。 这才换来宁砚泠在某个晚上,淡淡的一句:“我好了,这段时间叫你们担心了……” 绿袖几乎是当场就拿袖子掩住了口鼻,哭出了声。刘一保也红了眼眶。 他们三个人,历经了这一番磨难,总算是死里逃生。更难能可贵的是,并没有彼此疏离隔阂,感情……反倒是比先前更深了。竟渐渐生出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来。 绿袖还来不及多感慨,却见外头小太监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娘娘……绿袖略一沉吟,不知这大雪的天,景后冒雪而来,所谓何事。 “姐姐,我去迎一下皇后娘娘罢。”绿袖掂量了一下,对宁砚泠道,“外头这雪下得这么大,光他们几个我不放心。” 宁砚泠点点头:“很该如此,我也应当去亲迎一下。” “姐姐就不必了。”绿袖忙制止道,“姐姐身子弱,皇后娘娘是知道的,必不会怪罪。” 说罢,绿袖便匆忙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便引了景后进来了。 宁砚泠瞧景后的脚上干干净净,镶嵌了一圈毛边儿的绣鞋上更是一点儿雪珠子都没有,心下正觉得奇怪。 只听绿袖回到她的身边,轻轻儿道:“皇后娘娘是乘了那凤舆来的。” 原是如此,宁砚泠微微摇了摇头,在心里叹了口气。景后毕竟是景后,这大雪天她也不会走着过来,倒是自己想差了。 于是,宁砚泠上去给景后行礼,景后忙扶起她,关切道:这地上凉,妹妹身子好利索了没有?下次可千万不能再行这么大的礼了。” 景后说着,似和往常一般要上来携宁砚泠的手。 宁砚泠也迎了上去,谁知景后竟是将手往后一缩,似乎是在躲避一般。 可宁砚泠来不及细想,已经握上去了,登时心里一惊——景后的手冷得和冰块一般。 “我方才是乘舆而来。”景后有些不好意思道,“乘在舆上,可真是冷!这可冰着妹妹的手了。” “我没有事的。”宁砚泠忙道,一边儿又吩咐绿袖去取自己的手炉来,细细地烧上银丝小炭,给景后暖手。 一面儿又叫刘一保过来,沏了那热热的茶过来,还取了小厨房里新做的几味点心。 景后只笑说太客气,一面也吃了茶,用了点心。一时,二人闲话起来。 “今年这雪下得很好。”景后感叹道,“待闲了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去那碧霄宫,安嫔会画,就叫她画了这雪景图出来给咱们瞧!” 安嫔善书画,可论起书画第一的,当数玉合宫的僖嫔。 可是上次围着陈嬷嬷巡查六宫一事,玉合宫对宁砚泠生了怨气。 宁砚泠知道景后的意思,这画画是假,想让自己和碧霄宫走近些才是真。她心里感念景后这一番苦心,可又有些鄙夷自己。 这一年来,景后帮了自己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死生大事前,她都不曾动容。 倒是这些小事情,每每搁在心头,就激动得想要流泪。 “都说瑞雪兆丰年,也不知明年这年景,到底好不好?”景后看着雪,又感叹道。 “娘娘玉口都开了,明年的年景必然是好的。”宁砚泠听了只笑道,那雪光映照在她的面上,竟有一种恬淡的美。 不光是雪景映人俏,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大周万里河山更是美如画卷。 而在这画卷里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对新的一年最美好的企盼。 第四百四十三章 小楼越女独听雪 宁砚泠说完了,她不再说话,她就这么坐在椅子里,看着景后。 景后的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在宁砚泠的对面坐下。 她道:“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以前的我错了。”宁砚泠连眼睛都没有抬,“我以前查了那么多事情,可是有一件是有好结果的么?” 她顿了顿,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声音里满是生硬的平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得到好结果。所以,以后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可是,你还打算搬去崇庆殿。你要与世无争,你要了此残生。”景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改好了,你就该留在这里。” 宁砚泠没有说话,反而抬头看着景后。她的眼神里,有些让景后觉得陌生的东西。 景后的面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听了景后的话,宁砚泠沉默了半晌,她的手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最后还是松开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宁砚泠反问景后道,景后不及回答,只听宁砚泠又叹气道:“皇后娘娘贵人事多,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了,皇后娘娘还请罢。” 她唤了绿袖进来,又送了景后出去。而她自己,自始自终却连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出了瑶华宫的门,凌公公忍不住问景后道:“娘娘,她还是不肯说罢。” 景后摇摇头,凌公公皱了皱眉,不满道:“娘娘特特跑来,她倒好,一个字都不说,好大的架子!” 凌公公出了气,又对景后道:“娘娘,那觅晴又死了,丽嫔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了,就算清醒了也说不清是谁害的她。唯一看出端倪的德嫔又不肯说,咱们这线索岂不是断了?” 景后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觅晴已经死了,线索理该断了。德嫔不肯说,倒助了咱们。” 凌公公虽有些气馁,不过他马上回转道:“娘娘说得是,那幕后谋划之人断不会就此罢手,只要他再出手,咱们就一定能抓到他!” 她二人一边说着,这便走远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墙角处有一个身影,这会儿听了他们俩的话,若有所思。 且说方才景后突然到来,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登时走了个干净。 即便这会儿景后走了,房里也只剩下宁砚泠和绿袖。 不多时,刘一保也回来了。 宁砚泠问道:“她们回宫了?” 刘一保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他们回去的。” “那便好,你们也下去罢。”宁砚泠吩咐道。 绿袖便和刘一保一道出去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宁砚泠一个人,她想起方才景后对她说的话: “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她还记得景后说这话时候的样子,眼睛有些泛红,嘴唇却有些发灰。 景后大约是失望透顶了罢,宁砚泠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景后那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 于是,宁砚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答方才景后的质问一般:“我不会放弃的,害我孩儿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谁?”宁砚泠问道。 “姐姐,是我。”外头是刘一保的声音。 宁砚泠方才已经叫他们退下去了,可是刘一保却去而复返。 宁砚泠想起他自从慎刑司回来,便时常待在自己的房里。性格变化,比之先前竟判若两人。 而自己这段时日对他也疏于关心,于是宁砚泠收拾起心情,道:“进来罢。” 门轻轻地开了,刘一保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宁砚泠看了竟有些难受。自从秀女所开始,刘一保就跟着她了,二人几乎可以说是生死相依。 可是如今他对自己,竟成了这个样子。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罢…… 宁砚泠想到这一层,方才有些难受的心登时就冷了下来。 刘一保出了慎刑司之后,就成了这幅样子。他在慎刑司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宁砚泠不得而知。 可是他是为什么而进的慎刑司,宁砚泠再清楚也不过了。 她只是不愿意去回忆,再去揭开那一段痛彻心扉的旧伤疤。 事到如今,她和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粉碎她那颗一遍又一遍崩塌,又一遍又一遍重建,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 就是因为这些欺瞒,让她变得难以再信任别人。 “姐姐——”宁砚泠尚在兀自发愣,刘一保却突然跪倒在她的跟前。 “你这是干什么?”宁砚泠说着,却没有站起来,依旧是坐在椅子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宁砚泠问道。 刘一保点点头:“前些日子,我被抓到了慎刑司,后来是姐姐救的我。” 宁砚泠摇摇头:“抓你的人是霍明煦霍大人,放你的人是陛下,与我无关罢。” “不——”刘一保忙道,“我知道,是姐姐求的陛下,陛下才放了我,还有秦三儿。” 宁砚泠听了,还是摇头道:“抓你还是放你,那都是陛下的决定,我不过是说了我该说的话。” “是我觉得我对不起姐姐。”刘一保突然哽咽道,“姐姐一定听说了我是为什么才被霍大人抓去慎刑司的。” “可是,姐姐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刘一保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宁砚泠看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心中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她搜刮枯肠,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能来安慰一下刘一保。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良久,她开口道:“我不过问,只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听实话的勇气。” 第四百四十四章 广寒冷照初心绝 宁砚泠不愿意听,刘一保自然也是没有说得。稍后,宁砚泠如常一般去了萱室殿。 不知为什么,宁砚泠只觉得今日的萱室殿不似往常,一走进去就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直叫她想逃出来。 方才急着去未央宫,匆匆进了午膳,又往未央宫去,再往这萱室殿来。片刻不停的,到了这会儿,胃里更是一阵一阵的翻腾,险得要吐出来。宁砚泠勉强忍住了,一心只盼着在太后这里说几句话就能走。 可是进了正房,宁砚泠只觉得气氛更加诡异。外头的李公公、里面的陈嬷嬷、唐嬷嬷,脸上俱是一片冰霜,全无以往的笑意。而李太后,说是受了风寒,这会儿却好端端地坐在上头,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全然不似受了风寒的样子。 莫非太后娘娘也是在扯谎?宁砚泠心里直嘀咕,可是太后娘娘又有什么不好摊开了说的?即便现在中宫有主,李太后依然是后宫之主,犯不着跟她们扯谎,这会儿倒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想着,宁砚泠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的脸上都有些惶惶,全然不似揭破了太后扯谎的畅快。 “你们怎么来了?皇儿呢?”李太后开口问道,那声音里也是下得了霜的冷。 “陛下去送广林王殿下了。”景后轻声细语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皆惊。 广林王又入京了?不!广林王又回去了! 上回就是为了送不送广林王的事儿,太后差点儿就和楚皇闹了一场。亏得景后有急智,拿洛道塌方的事情来搪塞,才算是遮掩了过去。到这会儿广林王真走了,楚皇竟亲自去送了,他们兄弟俩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这事恐怕太后娘娘都不知道,宁砚泠亲眼见着李太后在听了景后的话后,脸上的神色明显变了变。先前她撺掇楚皇亲自去送广林王,不过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自己也去送送广林王。 毕竟楚皇和太后一块儿去相送,这还说得通。要是楚皇只在宫中安坐着,太后倒亲自去送了,这传出去大家会怎么想?更何况也不合规矩。但这会儿,楚皇自己去送了,却没让太后知道,太后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连带着上次那一闹,都失去了意义。 太后娘娘面上是忍住了,心里不知道怎么个生气法儿呢!宁砚泠心道不妙,太后娘娘这恶口气是不会自己消散了,待会儿指不定呵在谁身上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太后开口道:“皇儿在与不在后宫,这后宫的秩序都不能乱。皇后,你是六宫之首,不仅要做六宫的表率,对六宫嫔御,更要做到功有赏,过必罚!” 李太后的话里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看来必是有人犯了错。 宁砚泠刚这么想着,忽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头一看,竟发现李太后两道冷冷的目光,只朝自己射来,她暗道不妙。甚至来不及盘算自己有何不妥之处,只听李太后已经开了口: “身为嫔御,竟然擅自出宫!家里竟然还有男丁!”太后的声音里隐隐地压抑着怒气。 妃嫔擅自出宫,和藩王擅自入京的性质差不离。听闻此事,众人悄悄张望,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却发现太后的目光定格在宁砚泠身上。一时间众人脸上登时如走马灯似的,各种表情轮转一遍。 有不相信宁砚泠会如此胆大妄为的,满面诧异的;也有嫉妒她马口夺食,在这当儿还能侍寝的,这会儿便露出称愿的神色;也有微微皱眉,似乎是厌弃她这行为的。但无人敢出一声,连附和都不敢,大气都不敢出! 宁砚泠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己出宫虽是楚皇的意思,可是并不是能放在明面儿上讲的事情。她想辩解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看来太后不是简单地找人出出气,趁着楚皇不在宫里,李太后这是正对着自己来啊!她心里正惴惴着,只听太后却又开口道:“如此不守规矩,要你留在宫中有何用!” 太后说着还不觉得解气,直转向景后道:“皇后是六宫之主,这事情便交给你处理了。依哀家看,竟也不必知会皇儿,你直接拿个主意,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 这惩罚来得如此快,又如此严厉,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皆是震惊,又不敢呼出声。宁砚泠起初还勉强听着,只听到太后说“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已经是一阵发晕,摇摇欲坠的几乎要瘫倒在地。 突然间宁砚泠只觉得肩膀叫人给揽住了,耳边只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后娘娘不也擅自出宫了么?难道太后娘娘出宫,知会过朕了?” 不知何时宁砚泠已是泪盈于睫,她抬眼望去,那如刀刻般俊美的侧脸,面上虽无甚表情,可是依然让她感到一阵心安——楚皇来了!如同天降神衹一般来解救自己了!恍惚间她的手指攀附上他的衣襟,却被他牢牢握住! 楚皇是何时进来的?楚皇不是去相送广林王了么?这会儿这么竟在这里?众人被这戏剧性的变化给震住了,俱不敢发一言,可是又挡不住满心的疑惑,甚至还来不及细细咀嚼楚皇的话。 但是李太后却听得分明,登时她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只沉着脸道:皇儿慎言!” “太后娘娘出宫这事,东门的侍卫都是看在眼里的,又何来的慎言?”楚皇道,“若说德嫔擅自出宫,须得废了她的嫔位,那太后娘娘擅自出宫,又该如何自处呢?” 什么?昨晚擅自出宫的不止一个德嫔?竟然还有李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这太后和德嫔冒着风险擅自出宫!众人被这变故惊得莫敢言,事情仿佛变成了一个漩涡,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众人皆恨不能自己今日未曾来过这萱室殿! 众人还来不及思量李太后到底为何出宫,只听楚皇冷冷的声音道:“今日广林王回去了,太后可从此高卧宫中了罢!再也不用上演月夜送亲子的感人戏码了。” “……”思想若是有声音,怕是此时的萱室殿早就是一片哗然——难怪今日广林王启程,太后竟能安坐宫中,原来是昨晚已经去送过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却见玉盘挂中天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不觉月色如水凉 “我想他是能的罢。”宁砚泠淡淡地说道。 她的手拂过一旁的小几,小几上摆着今年元宵时得来的嫦娥泥像。 春去秋来冬又至,即便丽嫔爱如珍宝,日日擦拭。 那泥像依旧脱了色,斑斑驳驳的,不复往日风姿。 就像丽嫔,日复一日宥于这崇庆殿里,所幸容颜未改,可眼神也染上了一丝疲惫。 “我真的太累了。”良久,丽嫔低声道。 宁砚泠没有回答,关于丽嫔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 丽嫔抬起头,从窗格里看着外头澄澈的青空,光映照在她的侧脸上,亦是斑斑驳驳的。 “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能还我自由,我谢谢你。” 说着这话的时候,丽嫔的眼睛眨了一下,她纤长的睫毛翘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蝴蝶的翅膀。 宁砚泠看了,心里一动。 其实,在来丽嫔这里之前,楚皇已经找过她了。 也不能算找,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愿意见楚皇了。 也许是巧合,可是在皇城里从来就没有巧合。宁砚泠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楚皇。 冬日舒朗,阳光明亮却不温暖,群鸟飞过天空。 他们毫无预兆地相遇在这石板路上。 宁砚泠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她往后退了一步。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楚皇开口道,“你先不要走,朕有话想对你说。” 宁砚泠叹了口气,她转身回来道:“陛下有什么话就说罢。” “朕知道,你是要去看望丽嫔。丽嫔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你也看到了,即便躲到崇庆殿,只要还身处这东西六宫,就没有人能得到真正的宁静。” 楚皇道:“朕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臣妾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宁砚泠看着楚皇,“不过,臣妾希望她可以得到宁静。” “她?”楚皇不解,“你说的可是丽嫔?” 宁砚泠点点头:“觅晴死了,线索断了。谁要害丽嫔已经不得而知,除非等着对方再次下手。” “可是,臣妾不想丽嫔再陷入这危险之中。陛下,你既然不需要她,不如就还她自由罢。” 说着这话的时候,宁砚泠想起丽嫔日日带在身边的泥像。 诚然,这道宫墙困住了丽嫔的身,可是禁锢她的心的,还是她自己罢。 若非楚皇放她走,否则丽嫔恐怕一世都走不出自己的心。 楚皇想了想,道:“可是她是嫔御,是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出宫的。” “倘若朕休了她,将她发还母家,那她怕是一世都逃不出世人的非议。” “除非……” “除非什么?”宁砚泠追问道。 “除非她愿意放弃一切。”楚皇缓缓道,“那么朕可以宣布她的死亡,丽嫔或是颜滢,将在这世上消失。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她想去的地方,游山玩水,偶尔和家人见面。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过这样失去身份的生活。” “臣妾会去问问她的。”宁砚泠心中一动,“陛下考虑周全,臣妾替丽嫔谢谢陛下的恩典。” 于是,这番话从宁砚泠的口中,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丽嫔。 丽嫔听了宁砚泠的话,竟是沉默了一会儿。 房里一时安静,气氛略有些尴尬,宁砚泠便拿话来支吾:“姐姐,这事非同小可,自然要好好想清楚罢。” 谁知丽嫔抬头,对宁砚泠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选后者罢。” 后者,那便是假死,失去所有尊荣的身份,往后余生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再承认了。 可是这一切,丽嫔甘之如饴。 她又一次拿起那个泥像,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着。 良久,她对宁砚泠道:“这个,我想带走。” 此心为牢,困在心牢里的人只要头顶明月,无论身在何方,都在牢中。 宁砚泠一时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就要走了。”丽嫔看着宁砚泠道,“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就要住进这里。” “可是,住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 丽嫔已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告诉宁砚泠了,禁锢自己的,永远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已经走出了迷雾,可是回头,宁砚泠却还在迷雾中摸索。 然而宁砚泠却没有办法,楚皇的主意很好,好到宁砚泠都有些心动。 她没有告诉丽嫔,在转身离开前,她也曾开口,向楚皇求道:“臣妾也想求陛下一事。” “说。” “陛下给丽嫔的选择,能否也给臣妾?” 自由…… 宁砚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如果离开这里,就能获得自由,身体上的自由,心灵上的自由。 那么什么份位,怎么尊荣,甚至连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她都愿意舍弃! 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她几乎要流下眼泪。 放我走罢,放我走罢! “不行!”楚皇的声音斩钉截铁,“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答应,唯独这件事情不可!” “你此生哪里都去不得!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 “可是臣妾要去崇庆殿,那里——” “即便是崇庆殿,也在这皇城之内,也是朕的所在!” 宁砚泠只觉得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楚皇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伸出一只手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你逃不掉的,朕不会让你逃掉的!你只要活着,就必须在朕的身边。倘若死了,也要在地宫里长伴朕的左右!生生世世!” 楚皇低下头,看着宁砚泠,却发现她眼中尽是泪水。 他愣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宁砚泠挣脱出来,跑掉了。 宁砚泠回忆起这一节,心里还是突突地跳。她没有告诉丽嫔,丽嫔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也许是为了回报宁砚泠的救命之恩,也许是为了报答还她自由之恩,丽嫔对宁砚泠道:“跟我来罢,我们从来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聊过天。过了今天,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抚琴给我听的那夜不算么?”宁砚泠问道。 “不算。”丽嫔摇了摇头,“那夜是你说,我听。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故事,可是我却没有跟你好好说说话。” “那好罢。”宁砚泠便跟了上去,走在她的身边。 以往这个时候,宁砚泠总会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丽嫔实在是太美了,此花若非载瑶池,定然不是人间种。 第四百四十七章 化蝶旧梦来寻花 宁砚泠和丽嫔道了别,这一别可就是永诀。 “过几日你该走了,可我不得来送你,还请你不要怪我。”宁砚泠握了握丽嫔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平日里冷得像冰雪人儿一样的丽嫔,这时候宛如三春艳阳下融化的冰雪。 她的眼里竟是滴下泪来:“我怎么会怪你?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你!” “只是这次一别,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丽嫔含泪道,“我谢谢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最后,她把帕子放在丽嫔的手里:“以后就别哭了,你要笑,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了。” “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泪光闪烁中,丽嫔展开了笑颜。 这带着眼泪的笑容竟是如此美丽,它仿佛镌刻在岩石上的花朵,久久地在宁砚泠的心中盛放。 大正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崇庆殿丽嫔薨逝。丽嫔入宫不过年余,春秋正盛,忽尔香消玉殒。 消息传出,举朝皆惊。丽嫔之父,吏部尚书颜呈,得此噩耗,更是当场晕厥。群臣更是惊叹不已。 翌日,楚皇便下诏曰:“丽嫔颜氏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薨逝,咨尔丽嫔入宫年余,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甚哀,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为柔妃。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谁也没有想到,丽嫔倒成了九嫔里头一个封妃的。 虽然是死后追封,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丽嫔这番生荣死哀,群臣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颜呈。 更有好事者还在背后促狭地议论:“合该恭喜他才是,陛下不乐后宫。时日一长,反倒招祸,不若死了,也有殊荣。” 丽嫔的事情这刚出了没两天,后宫又传出消息:景后操劳丽嫔丧仪,竟致流产! 这下可热闹了!景正隅的女儿流产,为的是颜呈女儿的丧仪。 朝中大臣一时都冷眼旁观,谁不知道,颜呈是梁弼的人。 谁知道景正隅会不会因着此事迁怒梁弼,景粱二人再次失和? 内阁不稳,天下震动。因而众臣只旁观,却无人敢搅合在头里。 却不想景正隅倒似无事人一般,见了梁弼,还是如以往一般客客气气。 他女儿失子,他面上竟一星半点儿都不带出来。 这般修为,众人又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纳罕。 十二月初一,楚皇一道敕书,宣召陈就学入阁,加封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顺位第五,填了宁修远的空缺。 这一事,比之丽嫔薨逝、景后流产,更加轰动,犹如一阵地动山摇。 “怪道景老儿和梁老儿都来不及斗法,这是来新人了!”朝中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新人,哪算什么新人!天宣年间连中三元,还不是轰动一时?”有年高者议论道。 众人听了,也是一惊,自有那惯会拍须溜马的忙不迭吹捧道:“想当年景阁老也是连中三元,此等不世出之人才竟都汇聚于当朝内阁,可见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这番一夸夸三人,两边不得罪的话术此时竟也无人欣赏了。 只因有内行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道那陈继长是什么人?前任首辅陈俣复的学生!前任文华殿大学士宁修远的同门师弟!” 众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是心里不由得都冒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来! 内阁,内阁一时竟成了是非之地! 偏生陈就学甫一入阁,尚未参加过一次早朝。众人都来不及前去亲近,或一探虚实。 宫中就有消息传出:宫中连日以来诸事累发,陛下身体不适,力乏不兴,偶有头晕眼黑之症,是故休朝三日。 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的内阁新成员,又得往后延三日。 当然,楚皇抱恙,那权贵功勋、皇亲国戚,去宫外头递帖子的就多了起来。 说来也是蹊跷,楚皇竟是一个也不见,就连国舅公——楚皇的亲舅舅,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这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而楚皇又是个什么景况,一概消息竟是都不得外传。 那宫外头的人也只得私底下揣测,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朝中那些重臣自然又忧心,忧心楚皇的身体,忧心这江山社稷。 倘若楚皇有个不测,后宫又一无所出。 而外有藩王,内有楚皇亲弟,恐怕到时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议论被那宫墙隔绝了,小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倘若他知道了,怕是要笑那些老头子杞人忧天。 不过,这会儿他也笑不出来。 楚皇身体不适只是个借口,休朝不过是内心不爽快。 这不爽快的原因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日,宁砚泠就要搬去崇庆殿了。 丽嫔离宫了之后,崇庆殿又是一番修葺,如今各处都拾掇得七七八八。 前日,内廷的林公公刚刚回报了楚皇:“崇庆殿修葺事毕,德嫔娘娘可随时搬入了。” 楚皇自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大爽快。 随后就下了那休朝的旨意,在长乐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昨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有吃得! 小春子知道,楚皇心里不爽快,可是他眼里看着,心里急着,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孟小晨也悄悄问过他一回:“哥,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小春子白了他一眼,“你要有那本事把德嫔娘娘给带来,陛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孟小晨讪讪地笑了笑,“那换个人儿行么?” “换个人?”小春子不解。 “我听说这帝皇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孟小晨解释道,“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那读书人说过‘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那又如何?”小春子反问道。 “我想着陛下这后宫虽然不能比古者天子,但好歹也有皇后娘娘,九嫔,还有昭仪婕妤——” 小春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你有看过陛下去找过她们么?” “可是陛下找过那太后娘娘门下伺候的何欢姑娘啊!”孟小晨突然想起那何欢,便激动道。 却叫小春子给打了一下:“快别提那何欢了,小心陛下割了你的舌头!” 孟小晨登时给吓住了,小春子幽幽道:“若非你有本事将德嫔娘娘带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罢!” 带德嫔过来……孟小晨暗暗盘算着,岂非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一抬头,这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儿出来了! “德,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春风夜夜栖芳草 这日午后,小春子突然来了瑶华宫,召宁砚泠去长乐宫觐见。他来的这会儿适逢吴可信和绿袖都在宁砚泠房里,吴可信的脚伤还未痊愈,宁砚泠特许他坐在一边儿。 盗,文的太积极。 他们几人在房中顽笑,恰好都被小春子在门外听到了。待他进了房,看见吴可信更是大模大样地坐着,更是微微一皱眉。可他马上舒展开眉头,笑着对宁砚泠道:“德嫔娘娘,陛下召您去书房说话儿呢。” 那只能,慢点更正,文了。 宁砚泠听了,稍一收拾。小春子在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宁砚了便带着绿袖走在了出去,小春子跟在后头关门。走之前他扫视了一眼房中,吴可信对上他的目光,有些瑟缩。小春子看了冷笑道:“攀上高枝了?还敢在这里稳稳地坐着,也不知有没有这三两重的骨头!” “砰——”看宁砚泠和绿袖已经拐过长廊了,小春子重重地碰上门,跟上去了。留下吴可信一人独坐房中,他方才见了小春子,心里还习惯性地生出些害怕来。可是,后来受了他这番冷言冷语,心里又生出些迟钝的怒气来。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胡乱道:“这又算什么!” 到了长乐宫,绿袖和小春子又是在外面等着,宁砚泠一个人进了书房。这会儿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撒在水磨石的地面上,给地砖镶上了金色的边,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宁砚泠一时觉得心中似有无限暖意,眼神向书桌那里飘去,楚皇却没有坐在那里……可是她口中的“陛下——”已经呢喃出声。只听里间传出声音道:“你可来了,进来罢。” 宁砚泠走进里间,只见楚皇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棋盘,他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里只用两根手指夹了一颗白子,半天也不落下去。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展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宛如一座玉雕。宁砚泠一时看住了,连行礼也忘记了。楚皇倒也没计较这些,只叫她过来坐。宁砚泠愣愣地走过去,还要往脚踏上坐去,却叫楚皇一手捞了上来:“你现在是德嫔,不该坐在那里。”说罢,便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棋盘上风云诡谲,正合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宁砚泠挨着楚皇坐着,心里紧张得几乎战栗起来。只听楚皇道:“前几天小春子送去给你的棋谱,看得怎么样了?” “前面几页都看了,第三页上的局,微臣已经解开了……”宁砚泠小声道,挨得这么近,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不错,朕明日去你那里看看。”说罢,楚皇又和宁砚泠说了几句。宁砚泠听着横竖也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便想告退。谁知,楚皇竟唤住了她。 “对了。”楚皇唤住了宁砚泠,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封信,在宁砚泠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前天叔王派人送来的……” 宁砚泠接了过来,展信一阅。这算是一封家书,并无任何客套的官话,关于洛道修整之事,更是只字未提。长兴王只谢过楚皇,并说必会好好照顾齐嬷嬷,叫楚皇安心。 “嬷嬷竟留在了长兴王殿下那里……”宁砚泠奇道,“没想到他俩竟投上了缘。” 楚皇只看着面前的棋盘,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大概也好多年了。”楚皇说得含糊,可是宁砚泠一下子就听懂了。原来齐嬷嬷和长兴王有旧,看来她这次出宫多半也是为了长兴王。难怪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帮楚皇把这件事办下来,又无怪后来长兴王借护卫借得如此爽快! “也好,齐嬷嬷辛苦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宁砚泠很喜欢这种结局美好的故事,心里透漏出喜悦,她是发自内心地为齐嬷嬷而感到高兴。可是一转头,却看到楚皇略带落寞的目光,声音便低了下来。 楚皇觉察到她声音的变化,强笑道:“还有一桩笑话儿,叔王的使者来的时候,朕让他转告叔王,好好待齐嬷嬷,朕得了空也许会去大泽看望他们。你猜,使者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宁砚泠不解地看着楚皇,眼神中满是疑问。楚皇很满意她这态度,笑道:“使者说不用了,还说王爷早就料到朕会这么说。” 说到这儿,楚皇又想起那使者笑咪咪道:“陛下,王爷说了,陛下若去了大泽,他会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楚皇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笑容。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这是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宁砚泠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第四百四十九章 若有鸳侣伴偕行 林嬷嬷平时见不到人,这会儿挤开那几个小少使,亲自托了一盘热腾腾的海棠糕,到宁砚泠跟前卖好:“娘娘,趁热尝尝这小厨房新作的海棠糕罢!” 为着防盗,过几日更。天冷,各宫都设立了小厨房。由御厨统一供给食材,又拨了一个女御厨,配几个打下手的,日常的小粥小菜的就好在各宫自己调配,娘娘们也能吃上口热热的粥菜。 而瑶华宫这个沈御厨,于糕点上颇有几分造诣,南北点心都不在话下。这不,海棠糕上浇的糖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香气四溢,简直活生生把人看饿! 绿袖忙接了过来,手肘有意无意地挡着林嬷嬷朝宁砚泠身边凑。林嬷嬷不能近前来,恨不能用手拨开她。只碍着绿袖是宁砚泠的心腹,不敢造次,心里早把这不懂事的小蹄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可她面上还要陪着笑,蝎蝎螫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外头都传遍了。娘娘的父亲——宁大人补了文华殿大学士,入了阁了!娘娘——” 宁砚泠摆了摆手,不欲听林嬷嬷满口阿谀奉承之辞。 这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面上并无过分的喜色,只微微一笑。 绿袖想到这里,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托了那碟重新热好的海棠糕,推门进了宁砚泠的房间。 只见宁砚泠托着腮,坐在桌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绿袖随口问道,说着便把那海棠糕放在桌上,“趁热热的,姐姐快吃点儿罢。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林供奉说了,不能冷了也不能热了,不能饿着也不能撑着,这脾胃要慢慢地将养着。” 宁砚泠胡乱应了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海棠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搁在嘴里。她咽下一口海棠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绿袖道:“前几日叫你去送的信,你送了么?” “姐姐嘱托的事情,我哪里就忘记了!”绿袖笑道,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笑道,“看,这不回信都来了。” 宁砚泠奇道:“怎么有两封?” 绿袖将信递给宁砚泠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看看罢。” 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拆开了信,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都是长门的捉笔吏们抄录的。 原是后宫不得与外面互通消息,后宫嫔御与家人一别多年,其中地位卑下者更无权召见家人,也无人替她们召见。所以才有“一入宫门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说法。 宫人们思念父母亲人,多郁郁而终。极至文宗皇帝继位,他少而仁厚,特意设立了长门作为宫人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驿所。后宫众人,按着地位品秩,从三日可通一信,到地位最低下的小少使,也可半年而与家里通一信。 宁砚泠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在气闷些什么,这段时间只觉得终日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一个月来,楚皇果然再没有召见过她,也没有再踏进这瑶华宫东配殿一步——西配殿他倒是去了三两次,正是丽嫔那里。 绿袖头一次见楚皇进西配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告诉宁砚泠。她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仿佛宁砚泠就此失了宠一般。 楚皇在丽嫔那里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绿袖便打发吴可信去西配殿借东借西,跑了有好几回。可怜吴可信的腿伤大约是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更显得她们东配殿落魄,连个好人都打发不出来。 “找不出来折手烂脚的好人儿了!”林嬷嬷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虽然平日里干活儿爱躲个懒,可是争荣夸耀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歇着。 林嬷嬷心里有气,背了宁砚泠和绿袖的时候,便对着那些小少使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几通脾气。 宁砚泠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是绿袖心里不痛快,这才失了计较,故也没追究,只私下叫吴可信去嘱咐林嬷嬷不要再说了。 “姐姐!姐姐!”绿袖一叠事儿地唤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宁砚泠这一怔一喜的,给闹出一个好歹来。 宁砚泠好容易止住了笑,回脸儿对绿袖道:“我没事儿。”那笑意却仍在脸上挂着,宛如早春咋暖还寒时的积雪,过了许久仍不消弭。 绿袖因问道:“姐姐这到底为了何事?” 宁砚泠拣起那张信纸,笑道:“我弟弟阿瑶,回乡参加县试,如今取中了。我一时高兴太过,叫你担心了。” “?”绿袖不过识了些字,于选士抡才上还是不甚了解,她听得“县试”二字,便猜测是宁思瑶去考科举了。 只是这秀才、举人、进士老爷都有听说,但这是个什么意思?竟使得宁砚泠高兴成这个样子? 宁砚泠见她满面犹疑,少不得一一解释了。 绿袖这才知道,原这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过了县试、府试、院士,那就是秀才了。待到秋闱,秀才可以下场一试。倘若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那就是考取了功名了。 宁砚泠又道:“县试里的第一名是为。有特权,不必再参加‘童子试’的余下两场,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学,便是秀才了。若是考取前十名,那就是。” 宁砚泠叹道:“虽然不及荣耀,却也是极难得的。阿瑶这才第一次下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可见功夫在平时了。” “小公子固然聪明灵秀,也多亏了姐姐给找的好老师。”绿袖抿嘴笑道,其他人再厉害又如何?她心中只姐姐一个。 宁砚泠一时挂念宁思瑶,可巧小张儿又托人送过来消息,只说宁思瑶今日已经回京了。 这下,宁砚泠更坐不住了,恨不能亲自出宫,家去瞧瞧。绿袖瞧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按捺不住又站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德嫔娘娘的半分影子?心里只好笑,姐姐最看重的,果然是还是家里人。 绿袖如此这般想着,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与小张儿两人,自小便叫亲生父母卖给了内侍省,到了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四百五十章 何羡人间琢玉郎 若有长情存于心,天涯何处无归路? 这日清晨,宁砚泠起来,见天色一片空蒙,便站在廊下看雨。只见檐角上垂下千万条雨丝,迷迷蒙蒙,竟是连成了一片雨雾。 雨丝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激起千条线,万条线。细雨润泽的石板上,那微洼的地方,生出一片片涟漪,宛如六月的荷塘。 忽然,后面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你在看什么?”宁砚泠回脸望去,楚皇的嘴角噙满笑意。她抬起手,摸了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楚皇却趁势亲了亲她的手心:“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雨。”宁砚泠轻轻回答道,她的目光重新落到廊下,追逐着雨丝。 雨下得连成了片,仿佛下在心里。 宁砚泠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楚皇已经给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她再闹下去,真是无理取闹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有道理也变成没有道理!”昨天刘一保的警告还历历在目。 可是要她原谅楚皇,她又没有那么大的心眼。所以,她现在可矛盾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离不开楚皇,可是另一方面,楚皇叫她心冷。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绿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姐姐小心。” 一路上,两人俱是沉默。 自绿袖和刘一保回来后,宁砚泠就察觉出了异样。 刘一保倒还好,就是身上多了些伤痕。宁砚泠瞧着就落泪,刘一保反倒笑着宽慰她:“姐姐也忒好哭了,挨这两下子还不是小意思?” 宁砚泠听了,反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竟有些停不下来。弄得刘一保一阵手忙脚乱地安慰不及。 好容易止住了,宁砚泠哽咽道:“你自跟了我,也是三灾八难的——” 刘一保一时心急,竟捂住了她的口,又慌忙放下手来,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能跟着姐姐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怕姐姐不要我,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紧。” 说这话的时候,刘一保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纵然经历这般磨难,却依然如同往昔一般纯净。 “你……”宁砚泠听他这番话,竟像是从肺腑子里直接掏出来的一般,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可是,刘一保话锋一转,却说到了绿袖身上,他皱眉道:“姐姐,我是没什么关系。可是绿袖……” “绿袖怎么了?”宁砚泠忙问道。 “她年纪小,心性未定。又经此一事,怕是性情有变,姐姐多在意着些儿罢。”刘一保注视着宁砚泠的眼睛,缓缓说道。 这一路无话,宁砚泠便又想起了刘一保的话,她自己也觉察到了——绿袖和和先前不一样了。 可怜绿袖和受惊的小鸟一般,见了李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只瑟缩在宁砚泠的身边。 李公公看了一笑,脚下放慢了步子,这才稍稍离远了些。 待送到瑶华宫门口,李公公仍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宁砚泠无法,只得道:“公公要不进来喝杯茶罢。” “好!”李公公竟毫不客气,抬脚就往里走,径自进了宁砚泠的房间,竟比宁砚泠还要熟门熟路的。宁砚泠摸不清楚他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一时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房里,这会儿挥退了所有的人,只剩下她和李公公两个人。 宁砚泠心下微叹,她早该猜到的,李公公不会无端端帮她解围,必然是有事要她做。 果然,李公公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仿佛自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他放下茶杯,笑道:“你如今是出息了,竟然连太后娘娘也敢不放在眼里!” “我没有,我不敢。”宁砚泠垂下眼睛,低低地说道。 “没关系,咱家现在可是在你的地方呐。”李公公笑道,“你胆子也该壮实一点,该害怕的是咱家才是。” “公公是知道的,我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宁砚泠道。 听了这话,李公公收起那玩味的眼神,收敛笑容正色道:“正因为咱家了解你,所以方才才会帮你。” “谢谢公公了。”宁砚泠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家特意跟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声谢谢的。”李公公道,“咱家的事情,宫里就你知道的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家今天特特到这会儿来,为的正是太后娘娘!” 这一声脆响倒将宁砚泠散乱的神思凝结起来,李公公大约还当她是那个个刚进秀女所的小女孩儿,做什么都怯怯的,稍吓一吓就听话了。 所以,宁砚泠反倒冷静下来,道:“李公公,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究竟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别跟这儿耗着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陛下……可是随时会过来的!” 李公公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一愣。不过,他到底是浸淫宫中多年,立马就换了一副笑脸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和你说了罢,太后娘娘的一些决定,咱家也是不赞成的,只是不好像你一样直说了罢!” “公公说笑了,这满宫里,谁不知道公公和太后娘娘一条心?这样离心的话还请不要在我面前说罢!”宁砚泠皱了皱眉头。 谁知李公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如今朝堂上两派争斗,势如水火。后宫本该躲着才是,可是太后娘娘受了国舅爷的蒙蔽,非要掺夹中……” “这已经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两派再争斗,伤的只能是咱们大周的根基。”李公公说得认真。 “谢谢公公了,不过我自己宫里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宁砚泠淡淡地打断道。 她不领他的情,他也没有办法。李公公走到门口,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宁砚泠看他远去的背影,真的有几分苍老和落寞,仿佛一片落叶孤零零地坠落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宁砚泠忽然想起在秀女所的时候他也曾对自己百般关照。可也就是这个老太监,差点儿打死了刘一保,还将只剩半条命的他撵出了宫。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天应乞予点酥娘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五十二章 自作清歌传皓齿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这般偷奸耍滑,真是可恶至极。 制策结束后几日,待要放榜,却还是不放。 宁思瑶却是等不得了,他要返乡了。在返乡前,他给初瑶姑娘写了一封信,邀她一同返乡。 初瑶姑娘收了信,也没说不来,只说要宁思瑶等她。 宁思瑶心下欢喜,更偷偷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四百五十三章 风起雪花飘大漠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五十四章 雪飞炎海变清凉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四百五十六章 笑时犹带凛寒霜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那寡言少语的面上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楚皇面前,叔王倒像是小孩子一般。 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是这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宁砚泠也忍不住嘴角微扬。 可还未等那笑影儿爬上面颊,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 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那……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万里归来年愈少 宁砚泠说完了,她不再说话,她就这么坐在椅子里,看着景后。 景后的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她在宁砚泠的对面坐下。 她道:“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以前的我错了。”宁砚泠连眼睛都没有抬,“我以前查了那么多事情,可是有一件是有好结果的么?” 她顿了顿,似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声音里满是生硬的平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得到好结果。所以,以后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可是,你还打算搬去崇庆殿。你要与世无争,你要了此残生。”景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改好了,你就该留在这里。” 宁砚泠没有说话,反而抬头看着景后。她的眼神里,有些让景后觉得陌生的东西。 景后的面上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听了景后的话,宁砚泠沉默了半晌,她的手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最后还是松开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宁砚泠反问景后道,景后不及回答,只听宁砚泠又叹气道:“皇后娘娘贵人事多,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了,皇后娘娘还请罢。” 她唤了绿袖进来,又送了景后出去。而她自己,自始自终却连房门都没有踏出一步。 出了瑶华宫的门,凌公公忍不住问景后道:“娘娘,她还是不肯说罢。” 景后摇摇头,凌公公皱了皱眉,不满道:“娘娘特特跑来,她倒好,一个字都不说,好大的架子!” 凌公公出了气,又对景后道:“娘娘,那觅晴又死了,丽嫔一时半会儿也清醒不了,就算清醒了也说不清是谁害的她。唯一看出端倪的德嫔又不肯说,咱们这线索岂不是断了?” 景后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觅晴已经死了,线索理该断了。德嫔不肯说,倒助了咱们。” 凌公公虽有些气馁,不过他马上回转道:“娘娘说得是,那幕后谋划之人断不会就此罢手,只要他再出手,咱们就一定能抓到他!” 她二人一边说着,这便走远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墙角处有一个身影,这会儿听了他们俩的话,若有所思。 且说方才景后突然到来,宁砚泠房里的小少使们登时走了个干净。 即便这会儿景后走了,房里也只剩下宁砚泠和绿袖。 不多时,刘一保也回来了。 宁砚泠问道:“她们回宫了?” 刘一保点点头:“我亲眼见着他们回去的。” “那便好,你们也下去罢。”宁砚泠吩咐道。 绿袖便和刘一保一道出去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宁砚泠一个人,她想起方才景后对她说的话: “我觉得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喜欢自己去查么?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手去试一试,那才是你。” “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被人给害的么?如今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任何报应,你就放弃了?” 她还记得景后说这话时候的样子,眼睛有些泛红,嘴唇却有些发灰。 景后大约是失望透顶了罢,宁砚泠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景后那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脸。 于是,宁砚泠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答方才景后的质问一般:“我不会放弃的,害我孩儿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谁?”宁砚泠问道。 “姐姐,是我。”外头是刘一保的声音。 宁砚泠方才已经叫他们退下去了,可是刘一保却去而复返。 宁砚泠想起他自从慎刑司回来,便时常待在自己的房里。性格变化,比之先前竟判若两人。 而自己这段时日对他也疏于关心,于是宁砚泠收拾起心情,道:“进来罢。” 门轻轻地开了,刘一保走了进来。 他的面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宁砚泠看了竟有些难受。自从秀女所开始,刘一保就跟着她了,二人几乎可以说是生死相依。 可是如今他对自己,竟成了这个样子。他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罢…… 宁砚泠想到这一层,方才有些难受的心登时就冷了下来。 刘一保出了慎刑司之后,就成了这幅样子。他在慎刑司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宁砚泠不得而知。 可是他是为什么而进的慎刑司,宁砚泠再清楚也不过了。 她只是不愿意去回忆,再去揭开那一段痛彻心扉的旧伤疤。 事到如今,她和惊弓之鸟一般,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粉碎她那颗一遍又一遍崩塌,又一遍又一遍重建,到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的心。 就是因为这些欺瞒,让她变得难以再信任别人。 “姐姐——”宁砚泠尚在兀自发愣,刘一保却突然跪倒在她的跟前。 “你这是干什么?”宁砚泠说着,却没有站起来,依旧是坐在椅子里。 “你有话要对我说?”宁砚泠问道。 刘一保点点头:“前些日子,我被抓到了慎刑司,后来是姐姐救的我。” 宁砚泠摇摇头:“抓你的人是霍明煦霍大人,放你的人是陛下,与我无关罢。” “不——”刘一保忙道,“我知道,是姐姐求的陛下,陛下才放了我,还有秦三儿。” 宁砚泠听了,还是摇头道:“抓你还是放你,那都是陛下的决定,我不过是说了我该说的话。” “是我觉得我对不起姐姐。”刘一保突然哽咽道,“姐姐一定听说了我是为什么才被霍大人抓去慎刑司的。” “可是,姐姐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刘一保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宁砚泠看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心中竟然是出奇的平静。 她搜刮枯肠,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能来安慰一下刘一保。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良久,她开口道:“我不过问,只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听实话的勇气。” 第四百五十七章 我生漂泊本无乡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五十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且说这大周国境,由南至北,从京都到边陲,俱是白雪皑皑,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而宁思瑶在那山里痛玩了一日,而后又在这边陲小镇逗留了约莫有三两日。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宁思瑶便将那车夫叫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扬了扬: “叔父写信来说下午派人来接我,我父亲忽而得了急病,我得赶快回去。” 那车夫一时不解其意,面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小爷雇小的赶车,小的总要送小爷回家的。” 宁思瑶摇头叹道:“不必了,多赶一辆车上路费事。我叔父派了家里的世奴来接,车马什么的都是齐备的,他们又熟门熟路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又道:“你看这样成么?我给你按原来谈好的价格把帐给结了,另外这车我也带不回家,你自赶了回去罢。” 那车夫原本以为只将宁思瑶送到这半路,那价钱必是要打折扣的。谁知宁思瑶仍是按原价给他,更将这马车送给他。 登时心里欢喜得发痒,连声谢道:“小爷真是心善哩,好人有好报!老爷必会好起来的!” 宁思瑶微微笑着道:“多谢,承你吉言。”说着,便将那银两给了他,又劝他快些上路,如今天寒地冻的,日头原本就不长,耽误到下午实在赶不了多少路。 那车夫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地便径自去了。 宁思瑶早早地吃过中饭,见那车夫果然已经驾车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心里头没甚算计的,这些事都是陈就学事前替他设计好,他不过照着做罢了。 因此,他按着陈就学的吩咐,买了一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装作是一个在都城里求学的富家公子。年关将至,准备回乡。 而他的家乡正是在这左近边陲之地。这一路上,宁思瑶更是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架势,旅店要住好的,必要上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此外,他更是挑吃拣喝,一路上游山玩水,直把那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待近了家乡,又有些扭捏着不肯回去,一看就是没有学好,白白蹉跎了一年,怕回家受责罚的纨绔。 忽而又收了一封家书,原是家里父亲突然生了疾病,叔父派人来接,势在必行。 于是顺势将那车夫打发了,连同那买的车马都不要了。 如此一番,想来那车夫只会觉得遇着个肆意挥霍,不把钱当钱的富家子,而不会起任何疑心了。 待到宁思瑶确认那车夫真的走了,他这才不悠不急地将那旅店的帐结了,又上马市买了一匹马,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外,又奔了有三四十里,人烟稀少起来。 宁思瑶选了个僻静之处,将那一身华服换下,只从随身的包裹里选出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上,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做完这一切,只说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厮,便一路打听着叶家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何处,一路往那去了。 谁知这关外和关内竟活脱脱的两个世界一般,虽都是银装素裹,可这关外萧瑟清冷,好似无人之境。 更兼天寒日短,宁思瑶不过策马驰骋了左不过两个时辰,这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来。 宁思瑶不免心慌起来,关外的漫漫寒夜可不是那么好熬的。且不说有野兽,光是这冷,就能冻死人。 可偏偏他越着急,越找不着路,周围的景色荒芜起来,更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在这夜色中,甚至连赫雁山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宁思瑶心道不妙,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耳朵和鼻头,却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树影、雪影,都是黑黢黢的剪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进来的,只有凛冽寒风。 宁思瑶在马上冻了快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这会儿,他只觉得意识渐次模糊起来,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嗡嗡声,眼皮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黑暗中,眼前忽而有光亮似的,那温暖的光亮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 朦胧的光亮,渐渐亮得刺眼,发出火一般的炽热,叫宁思瑶不由自主地靠近。 在那光亮中,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朝他招手微笑,还有大伯、大伯母,姐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面上却变做了笑容…… 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问讯:“快醒醒,快醒醒!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他似乎被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陷入了最纯粹的梦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似乎有五色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一朵朵地绽开,宁思瑶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烟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里着急,而且是越发的焦灼,烟花更似乎要燃尽了。 终于,他大喊一声:“等等——” 然后,竟是从昏睡中醒来了! 宁思瑶只觉得浑身酸软,膝盖、手肘都在一阵阵地作痛。 他尝试转动了一圈眼珠,眼前的东西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只能感受熬隐隐约约的光亮。 耳边的声音也是闷闷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无数的回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音,自己大约是躺在一堆稻草上一般。 眼前的光亮渐渐清楚起来,似乎是一堆篝火,燃烧枯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恰好就是方才梦里的烟花燃放声。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这是在哪里? 宁思瑶朦朦胧胧看见几个人的轮廓从几丈外朝他走来,他刚想开口问一句,谁知嗓子干哑得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似乎有盔甲重兵碰撞的声音,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往他口里灌了几口热汤,那暖意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宁思瑶好像蛰伏一冬僵硬的蛇一样,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 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一堆干草上。 看样子……竟好像是战马的饲料! 头顶上是星空,眼前是篝火,四周……四周有一些白色的朦朦胧胧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四百五十九章 我知深恩已负尽 宁砚泠和丽嫔道了别,这一别可就是永诀。 “过几日你该走了,可我不得来送你,还请你不要怪我。”宁砚泠握了握丽嫔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平日里冷得像冰雪人儿一样的丽嫔,这时候宛如三春艳阳下融化的冰雪。 她的眼里竟是滴下泪来:“我怎么会怪你?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你!” “只是这次一别,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丽嫔含泪道,“我谢谢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最后,她把帕子放在丽嫔的手里:“以后就别哭了,你要笑,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了。” “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泪光闪烁中,丽嫔展开了笑颜。 这带着眼泪的笑容竟是如此美丽,它仿佛镌刻在岩石上的花朵,久久地在宁砚泠的心中盛放。 大正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崇庆殿丽嫔薨逝。丽嫔入宫不过年余,春秋正盛,忽尔香消玉殒。 消息传出,举朝皆惊。丽嫔之父,吏部尚书颜呈,得此噩耗,更是当场晕厥。群臣更是惊叹不已。 翌日,楚皇便下诏曰:“丽嫔颜氏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薨逝,咨尔丽嫔入宫年余,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甚哀,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为柔妃。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谁也没有想到,丽嫔倒成了九嫔里头一个封妃的。 虽然是死后追封,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丽嫔这番生荣死哀,群臣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颜呈。 更有好事者还在背后促狭地议论:“合该恭喜他才是,陛下不乐后宫。时日一长,反倒招祸,不若死了,也有殊荣。” 丽嫔的事情这刚出了没两天,后宫又传出消息:景后操劳丽嫔丧仪,竟致流产! 这下可热闹了!景正隅的女儿流产,为的是颜呈女儿的丧仪。 朝中大臣一时都冷眼旁观,谁不知道,颜呈是梁弼的人。 谁知道景正隅会不会因着此事迁怒梁弼,景粱二人再次失和? 内阁不稳,天下震动。因而众臣只旁观,却无人敢搅合在头里。 却不想景正隅倒似无事人一般,见了梁弼,还是如以往一般客客气气。 他女儿失子,他面上竟一星半点儿都不带出来。 这般修为,众人又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纳罕。 十二月初一,楚皇一道敕书,宣召陈就学入阁,加封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顺位第五,填了宁修远的空缺。 这一事,比之丽嫔薨逝、景后流产,更加轰动,犹如一阵地动山摇。 “怪道景老儿和梁老儿都来不及斗法,这是来新人了!”朝中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新人,哪算什么新人!天宣年间连中三元,还不是轰动一时?”有年高者议论道。 众人听了,也是一惊,自有那惯会拍须溜马的忙不迭吹捧道:“想当年景阁老也是连中三元,此等不世出之人才竟都汇聚于当朝内阁,可见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这番一夸夸三人,两边不得罪的话术此时竟也无人欣赏了。 只因有内行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道那陈继长是什么人?前任首辅陈俣复的学生!前任文华殿大学士宁修远的同门师弟!” 众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是心里不由得都冒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来! 内阁,内阁一时竟成了是非之地! 偏生陈就学甫一入阁,尚未参加过一次早朝。众人都来不及前去亲近,或一探虚实。 宫中就有消息传出:宫中连日以来诸事累发,陛下身体不适,力乏不兴,偶有头晕眼黑之症,是故休朝三日。 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的内阁新成员,又得往后延三日。 当然,楚皇抱恙,那权贵功勋、皇亲国戚,去宫外头递帖子的就多了起来。 说来也是蹊跷,楚皇竟是一个也不见,就连国舅公——楚皇的亲舅舅,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这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而楚皇又是个什么景况,一概消息竟是都不得外传。 那宫外头的人也只得私底下揣测,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朝中那些重臣自然又忧心,忧心楚皇的身体,忧心这江山社稷。 倘若楚皇有个不测,后宫又一无所出。 而外有藩王,内有楚皇亲弟,恐怕到时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议论被那宫墙隔绝了,小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倘若他知道了,怕是要笑那些老头子杞人忧天。 不过,这会儿他也笑不出来。 楚皇身体不适只是个借口,休朝不过是内心不爽快。 这不爽快的原因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日,宁砚泠就要搬去崇庆殿了。 丽嫔离宫了之后,崇庆殿又是一番修葺,如今各处都拾掇得七七八八。 前日,内廷的林公公刚刚回报了楚皇:“崇庆殿修葺事毕,德嫔娘娘可随时搬入了。” 楚皇自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大爽快。 随后就下了那休朝的旨意,在长乐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昨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有吃得! 小春子知道,楚皇心里不爽快,可是他眼里看着,心里急着,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孟小晨也悄悄问过他一回:“哥,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小春子白了他一眼,“你要有那本事把德嫔娘娘给带来,陛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孟小晨讪讪地笑了笑,“那换个人儿行么?” “换个人?”小春子不解。 “我听说这帝皇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孟小晨解释道,“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那读书人说过‘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那又如何?”小春子反问道。 “我想着陛下这后宫虽然不能比古者天子,但好歹也有皇后娘娘,九嫔,还有昭仪婕妤——” 小春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你有看过陛下去找过她们么?” “可是陛下找过那太后娘娘门下伺候的何欢姑娘啊!”孟小晨突然想起那何欢,便激动道。 却叫小春子给打了一下:“快别提那何欢了,小心陛下割了你的舌头!” 孟小晨登时给吓住了,小春子幽幽道:“若非你有本事将德嫔娘娘带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罢!” 带德嫔过来……孟小晨暗暗盘算着,岂非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一抬头,这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儿出来了! “德,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第四百六十章 君自飘零水自流 这日午后,小春子突然来了瑶华宫,召宁砚泠去长乐宫觐见。他来的这会儿适逢吴可信和绿袖都在宁砚泠房里,吴可信的脚伤还未痊愈,宁砚泠特许他坐在一边儿。 盗,文的太积极。 他们几人在房中顽笑,恰好都被小春子在门外听到了。待他进了房,看见吴可信更是大模大样地坐着,更是微微一皱眉。可他马上舒展开眉头,笑着对宁砚泠道:“德嫔娘娘,陛下召您去书房说话儿呢。” 那只能,慢点更正,文了。 宁砚泠听了,稍一收拾。小春子在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宁砚了便带着绿袖走在了出去,小春子跟在后头关门。走之前他扫视了一眼房中,吴可信对上他的目光,有些瑟缩。小春子看了冷笑道:“攀上高枝了?还敢在这里稳稳地坐着,也不知有没有这三两重的骨头!” “砰——”看宁砚泠和绿袖已经拐过长廊了,小春子重重地碰上门,跟上去了。留下吴可信一人独坐房中,他方才见了小春子,心里还习惯性地生出些害怕来。可是,后来受了他这番冷言冷语,心里又生出些迟钝的怒气来。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胡乱道:“这又算什么!” 到了长乐宫,绿袖和小春子又是在外面等着,宁砚泠一个人进了书房。这会儿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撒在水磨石的地面上,给地砖镶上了金色的边,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宁砚泠一时觉得心中似有无限暖意,眼神向书桌那里飘去,楚皇却没有坐在那里……可是她口中的“陛下——”已经呢喃出声。只听里间传出声音道:“你可来了,进来罢。” 宁砚泠走进里间,只见楚皇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棋盘,他一手撑在腿上,另一只手里只用两根手指夹了一颗白子,半天也不落下去。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展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宛如一座玉雕。宁砚泠一时看住了,连行礼也忘记了。楚皇倒也没计较这些,只叫她过来坐。宁砚泠愣愣地走过去,还要往脚踏上坐去,却叫楚皇一手捞了上来:“你现在是德嫔,不该坐在那里。”说罢,便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棋盘上风云诡谲,正合朝堂上的风起云涌。 宁砚泠挨着楚皇坐着,心里紧张得几乎战栗起来。只听楚皇道:“前几天小春子送去给你的棋谱,看得怎么样了?” “前面几页都看了,第三页上的局,微臣已经解开了……”宁砚泠小声道,挨得这么近,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不错,朕明日去你那里看看。”说罢,楚皇又和宁砚泠说了几句。宁砚泠听着横竖也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便想告退。谁知,楚皇竟唤住了她。 “对了。”楚皇唤住了宁砚泠,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封信,在宁砚泠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前天叔王派人送来的……” 宁砚泠接了过来,展信一阅。这算是一封家书,并无任何客套的官话,关于洛道修整之事,更是只字未提。长兴王只谢过楚皇,并说必会好好照顾齐嬷嬷,叫楚皇安心。 “嬷嬷竟留在了长兴王殿下那里……”宁砚泠奇道,“没想到他俩竟投上了缘。” 楚皇只看着面前的棋盘,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大概也好多年了。”楚皇说得含糊,可是宁砚泠一下子就听懂了。原来齐嬷嬷和长兴王有旧,看来她这次出宫多半也是为了长兴王。难怪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帮楚皇把这件事办下来,又无怪后来长兴王借护卫借得如此爽快! “也好,齐嬷嬷辛苦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宁砚泠很喜欢这种结局美好的故事,心里透漏出喜悦,她是发自内心地为齐嬷嬷而感到高兴。可是一转头,却看到楚皇略带落寞的目光,声音便低了下来。 楚皇觉察到她声音的变化,强笑道:“还有一桩笑话儿,叔王的使者来的时候,朕让他转告叔王,好好待齐嬷嬷,朕得了空也许会去大泽看望他们。你猜,使者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宁砚泠不解地看着楚皇,眼神中满是疑问。楚皇很满意她这态度,笑道:“使者说不用了,还说王爷早就料到朕会这么说。” 说到这儿,楚皇又想起那使者笑咪咪道:“陛下,王爷说了,陛下若去了大泽,他会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楚皇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笑容。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这是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宁砚泠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一处相思无人诉 林嬷嬷平时见不到人,这会儿挤开那几个小少使,亲自托了一盘热腾腾的海棠糕,到宁砚泠跟前卖好:“娘娘,趁热尝尝这小厨房新作的海棠糕罢!” 为着防盗,过几日更。天冷,各宫都设立了小厨房。由御厨统一供给食材,又拨了一个女御厨,配几个打下手的,日常的小粥小菜的就好在各宫自己调配,娘娘们也能吃上口热热的粥菜。 而瑶华宫这个沈御厨,于糕点上颇有几分造诣,南北点心都不在话下。这不,海棠糕上浇的糖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香气四溢,简直活生生把人看饿! 绿袖忙接了过来,手肘有意无意地挡着林嬷嬷朝宁砚泠身边凑。林嬷嬷不能近前来,恨不能用手拨开她。只碍着绿袖是宁砚泠的心腹,不敢造次,心里早把这不懂事的小蹄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可她面上还要陪着笑,蝎蝎螫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外头都传遍了。娘娘的父亲——宁大人补了文华殿大学士,入了阁了!娘娘——” 宁砚泠摆了摆手,不欲听林嬷嬷满口阿谀奉承之辞。 这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面上并无过分的喜色,只微微一笑。 绿袖想到这里,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托了那碟重新热好的海棠糕,推门进了宁砚泠的房间。 只见宁砚泠托着腮,坐在桌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绿袖随口问道,说着便把那海棠糕放在桌上,“趁热热的,姐姐快吃点儿罢。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林供奉说了,不能冷了也不能热了,不能饿着也不能撑着,这脾胃要慢慢地将养着。” 宁砚泠胡乱应了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海棠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搁在嘴里。她咽下一口海棠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绿袖道:“前几日叫你去送的信,你送了么?” “姐姐嘱托的事情,我哪里就忘记了!”绿袖笑道,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笑道,“看,这不回信都来了。” 宁砚泠奇道:“怎么有两封?” 绿袖将信递给宁砚泠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看看罢。” 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拆开了信,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都是长门的捉笔吏们抄录的。 原是后宫不得与外面互通消息,后宫嫔御与家人一别多年,其中地位卑下者更无权召见家人,也无人替她们召见。所以才有“一入宫门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说法。 宫人们思念父母亲人,多郁郁而终。极至文宗皇帝继位,他少而仁厚,特意设立了长门作为宫人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驿所。后宫众人,按着地位品秩,从三日可通一信,到地位最低下的小少使,也可半年而与家里通一信。 宁砚泠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在气闷些什么,这段时间只觉得终日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一个月来,楚皇果然再没有召见过她,也没有再踏进这瑶华宫东配殿一步——西配殿他倒是去了三两次,正是丽嫔那里。 绿袖头一次见楚皇进西配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告诉宁砚泠。她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仿佛宁砚泠就此失了宠一般。 楚皇在丽嫔那里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绿袖便打发吴可信去西配殿借东借西,跑了有好几回。可怜吴可信的腿伤大约是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更显得她们东配殿落魄,连个好人都打发不出来。 “找不出来折手烂脚的好人儿了!”林嬷嬷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虽然平日里干活儿爱躲个懒,可是争荣夸耀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歇着。 林嬷嬷心里有气,背了宁砚泠和绿袖的时候,便对着那些小少使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几通脾气。 宁砚泠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是绿袖心里不痛快,这才失了计较,故也没追究,只私下叫吴可信去嘱咐林嬷嬷不要再说了。 “姐姐!姐姐!”绿袖一叠事儿地唤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宁砚泠这一怔一喜的,给闹出一个好歹来。 宁砚泠好容易止住了笑,回脸儿对绿袖道:“我没事儿。”那笑意却仍在脸上挂着,宛如早春咋暖还寒时的积雪,过了许久仍不消弭。 绿袖因问道:“姐姐这到底为了何事?” 宁砚泠拣起那张信纸,笑道:“我弟弟阿瑶,回乡参加县试,如今取中了。我一时高兴太过,叫你担心了。” “?”绿袖不过识了些字,于选士抡才上还是不甚了解,她听得“县试”二字,便猜测是宁思瑶去考科举了。 只是这秀才、举人、进士老爷都有听说,但这是个什么意思?竟使得宁砚泠高兴成这个样子? 宁砚泠见她满面犹疑,少不得一一解释了。 绿袖这才知道,原这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过了县试、府试、院士,那就是秀才了。待到秋闱,秀才可以下场一试。倘若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那就是考取了功名了。 宁砚泠又道:“县试里的第一名是为。有特权,不必再参加‘童子试’的余下两场,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学,便是秀才了。若是考取前十名,那就是。” 宁砚泠叹道:“虽然不及荣耀,却也是极难得的。阿瑶这才第一次下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可见功夫在平时了。” “小公子固然聪明灵秀,也多亏了姐姐给找的好老师。”绿袖抿嘴笑道,其他人再厉害又如何?她心中只姐姐一个。 宁砚泠一时挂念宁思瑶,可巧小张儿又托人送过来消息,只说宁思瑶今日已经回京了。 这下,宁砚泠更坐不住了,恨不能亲自出宫,家去瞧瞧。绿袖瞧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按捺不住又站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德嫔娘娘的半分影子?心里只好笑,姐姐最看重的,果然是还是家里人。 绿袖如此这般想着,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与小张儿两人,自小便叫亲生父母卖给了内侍省,到了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两处闲愁花争发 若有长情存于心,天涯何处无归路? 这日清晨,宁砚泠起来,见天色一片空蒙,便站在廊下看雨。只见檐角上垂下千万条雨丝,迷迷蒙蒙,竟是连成了一片雨雾。 雨丝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激起千条线,万条线。细雨润泽的石板上,那微洼的地方,生出一片片涟漪,宛如六月的荷塘。 忽然,后面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你在看什么?”宁砚泠回脸望去,楚皇的嘴角噙满笑意。她抬起手,摸了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楚皇却趁势亲了亲她的手心:“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雨。”宁砚泠轻轻回答道,她的目光重新落到廊下,追逐着雨丝。 雨下得连成了片,仿佛下在心里。 宁砚泠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楚皇已经给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她再闹下去,真是无理取闹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有道理也变成没有道理!”昨天刘一保的警告还历历在目。 可是要她原谅楚皇,她又没有那么大的心眼。所以,她现在可矛盾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离不开楚皇,可是另一方面,楚皇叫她心冷。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绿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姐姐小心。” 一路上,两人俱是沉默。 自绿袖和刘一保回来后,宁砚泠就察觉出了异样。 刘一保倒还好,就是身上多了些伤痕。宁砚泠瞧着就落泪,刘一保反倒笑着宽慰她:“姐姐也忒好哭了,挨这两下子还不是小意思?” 宁砚泠听了,反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竟有些停不下来。弄得刘一保一阵手忙脚乱地安慰不及。 好容易止住了,宁砚泠哽咽道:“你自跟了我,也是三灾八难的——” 刘一保一时心急,竟捂住了她的口,又慌忙放下手来,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能跟着姐姐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怕姐姐不要我,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紧。” 说这话的时候,刘一保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纵然经历这般磨难,却依然如同往昔一般纯净。 “你……”宁砚泠听他这番话,竟像是从肺腑子里直接掏出来的一般,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可是,刘一保话锋一转,却说到了绿袖身上,他皱眉道:“姐姐,我是没什么关系。可是绿袖……” “绿袖怎么了?”宁砚泠忙问道。 “她年纪小,心性未定。又经此一事,怕是性情有变,姐姐多在意着些儿罢。”刘一保注视着宁砚泠的眼睛,缓缓说道。 这一路无话,宁砚泠便又想起了刘一保的话,她自己也觉察到了——绿袖和和先前不一样了。 可怜绿袖和受惊的小鸟一般,见了李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只瑟缩在宁砚泠的身边。 李公公看了一笑,脚下放慢了步子,这才稍稍离远了些。 待送到瑶华宫门口,李公公仍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宁砚泠无法,只得道:“公公要不进来喝杯茶罢。” “好!”李公公竟毫不客气,抬脚就往里走,径自进了宁砚泠的房间,竟比宁砚泠还要熟门熟路的。宁砚泠摸不清楚他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一时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房里,这会儿挥退了所有的人,只剩下她和李公公两个人。 宁砚泠心下微叹,她早该猜到的,李公公不会无端端帮她解围,必然是有事要她做。 果然,李公公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仿佛自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他放下茶杯,笑道:“你如今是出息了,竟然连太后娘娘也敢不放在眼里!” “我没有,我不敢。”宁砚泠垂下眼睛,低低地说道。 “没关系,咱家现在可是在你的地方呐。”李公公笑道,“你胆子也该壮实一点,该害怕的是咱家才是。” “公公是知道的,我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宁砚泠道。 听了这话,李公公收起那玩味的眼神,收敛笑容正色道:“正因为咱家了解你,所以方才才会帮你。” “谢谢公公了。”宁砚泠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家特意跟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声谢谢的。”李公公道,“咱家的事情,宫里就你知道的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家今天特特到这会儿来,为的正是太后娘娘!” 这一声脆响倒将宁砚泠散乱的神思凝结起来,李公公大约还当她是那个个刚进秀女所的小女孩儿,做什么都怯怯的,稍吓一吓就听话了。 所以,宁砚泠反倒冷静下来,道:“李公公,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究竟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别跟这儿耗着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陛下……可是随时会过来的!” 李公公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一愣。不过,他到底是浸淫宫中多年,立马就换了一副笑脸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和你说了罢,太后娘娘的一些决定,咱家也是不赞成的,只是不好像你一样直说了罢!” “公公说笑了,这满宫里,谁不知道公公和太后娘娘一条心?这样离心的话还请不要在我面前说罢!”宁砚泠皱了皱眉头。 谁知李公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如今朝堂上两派争斗,势如水火。后宫本该躲着才是,可是太后娘娘受了国舅爷的蒙蔽,非要掺夹中……” “这已经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两派再争斗,伤的只能是咱们大周的根基。”李公公说得认真。 “谢谢公公了,不过我自己宫里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宁砚泠淡淡地打断道。 她不领他的情,他也没有办法。李公公走到门口,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宁砚泠看他远去的背影,真的有几分苍老和落寞,仿佛一片落叶孤零零地坠落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宁砚泠忽然想起在秀女所的时候他也曾对自己百般关照。可也就是这个老太监,差点儿打死了刘一保,还将只剩半条命的他撵出了宫。 第四百六十三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六十四章 心头眉头两相却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这般偷奸耍滑,真是可恶至极。 制策结束后几日,待要放榜,却还是不放。 宁思瑶却是等不得了,他要返乡了。在返乡前,他给初瑶姑娘写了一封信,邀她一同返乡。 初瑶姑娘收了信,也没说不来,只说要宁思瑶等她。 宁思瑶心下欢喜,更偷偷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四百六十五章 情自难却独对影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四百六十六章 见得关山不见君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四百六十七章 唯有青山无一事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忧风雨不忧晴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四百六十九章 胭脂雪瘦熏沉水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那寡言少语的面上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楚皇面前,叔王倒像是小孩子一般。 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是这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宁砚泠也忍不住嘴角微扬。 可还未等那笑影儿爬上面颊,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 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那……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四百七十章 翡翠盘高走夜光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四百七十一章 繁华落尽春意老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七十二章 今宵一梦泪痕少 是以,晚上楚皇再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宁砚泠愁眉不展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上来便问道:“你这是这么了?” “……”宁砚泠看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正是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叫楚皇看了心里难受。 “你不开心么?”楚皇试探性地问道,他略略皱起了眉,“是谁让你这么不开心?” 宁砚泠抬起头,看着楚皇的眼睛。下一刻,她竟是冷不丁地直直地跪在地上。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楚皇忙上去搀扶她,语气来满满的,都是心疼,“有话好好说罢,跪下干什么?” 宁砚泠摇了摇头,一副为难的样子,道:“陛下请恕罪,今日我婶娘说的那些话原是不该说的。我一时也没有防备,竟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楚皇原先微微皱起的眉头一下子便舒展了开来,只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这原是小事,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呢?” “不,不是这样的。”宁砚泠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执拗,仿佛极有韧劲的竹,“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婶娘这般不知轻重,在陛下面前拉扯阿瑶,也算是犯了‘后宫不得干政’的忌讳。倘若往大了说,婶娘更是有徇私舞弊的嫌疑。秋闱一事乃是国家抡才选仕之大事,绝不是婶娘一个人可以在那是说三道四的!“ 楚皇听了,面上的笑容却没有收敛起来。相反,他伸出手,轻轻地刮了一下宁砚泠的鼻子道:“怎么这么能胡思乱想?是不是常嬷嬷叫你说的?我可饶不了她!” 楚皇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是淡淡的,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严在里面。 “不,不是的。”宁砚泠慌忙解释道,“常嬷嬷也是为了我好才说的。”可是,她的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楚皇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她,我可饶不了她!你这个人本来心思就重,她不宽慰你也就罢了,竟还往你心上添堵!” “不,常嬷嬷说得有道理,陛下切莫怪罪于她!”宁砚泠有些着急了,她站起来恳求道。这婶娘的事情还没有说明白呢,怎么又把常嬷嬷给扯进来了?她一时竟晕头转向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楚皇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顿时心下大为不忍。他只轻轻搂了她的腰,只稍稍一用劲儿,便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膝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仿佛手中捧着的是稀世的珍宝一般。 宁砚泠原本已是阵脚大乱,这会儿在楚皇的怀抱中竟渐渐平复下来。她勾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只觉得无比的安心。她轻轻道:“不要怪罪常嬷嬷了好么……” 这声音轻轻柔柔地,仿佛用羽毛在心尖上搔刮一般,楚皇只觉得心下不可耐。他只紧紧地拥着她,贴着她的耳边道:“好的,都依你,都依你。” “还有我婶娘……她不会说话,说的话多有不妥……”宁砚泠的声音依旧是怯怯的。 “没关系,都不要紧的。”楚皇细嗅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呢喃道。 “真的么?”宁砚泠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楚皇叹了口气,他稍稍松开了宁砚泠,扳着她的面颊看着自己,认真道:“我再同你说一遍,你可仔细听好了。” “嗯——”没来由的,宁砚泠心下涌过一阵紧张,仿佛潮水,匆匆涨起,又匆匆退去。 “我待你的心意如何,你是知道的罢。”楚皇看着宁砚泠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所求的,唯有你开心罢了。所以,你婶娘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以前我曾经说过,我不希望你害怕我,现在也是,将来也是。” “你记住了么?”楚皇轻轻晃了晃宁砚泠的肩膀,宁砚泠复又抱住他:“我记住了。” “叫我的名字。” “翊棠,我记住了。”她乖巧道。 这件事情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便消散在今夜的晚风中……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他们交颈而眠。世上的一切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再重要,对他们而言,只要有彼此便已经是足够了。 在这个夜晚,同样觉得满足的还有宁夫人江氏,宁砚泠的婶娘姚氏,甚至是李太后。 即使不曾踏足瑶华宫,李太后也知道宁夫人这次入宫探视宁砚泠,必将成为一段佳话。身处深宫内院的嫔御,哪个不希望见到父母家人。这是李太后能给的,恰好也是宁砚泠翘首以盼的。 她甚至可以想见,在未来的这段日子里,这场施恩将会使宁砚泠铭感五内。就像李公公说的那样:“娘娘,您是没见着那会儿德嫔那屋里头的情形!这孩子但凡稍稍有些良心的,也该知道她能有今日,全仰仗娘娘罢!” 李太后心里头欢喜,可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哪里的话!哀家又不是为了赚她的感激!” “她难道不应该感激娘娘么?那是她应该的!”李公公笑道。 不止是宁砚泠,江氏这会儿对丈夫说了不下三遍今日与宁砚泠相见的情形。宁修远夫妇二人半生只养育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送入了宫中,一年多以来才见了两面,怎么不叫人想得慌! 是以江氏说了一遍又一遍,宁修远却没有半点听腻烦的意思。他听得很认真,面上那憧憬的神情,仿佛自己也同江氏一起,见到了亲女一般。 听到后面用晚膳时的情形,宁修远那常年不苟言笑的面上,也极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楚皇如此看重他的女儿,实乃他宁家之福啊! 只在听到姚氏同楚皇讲的话的时候,宁修远略略皱了皱眉。这会儿只有他们两口子在房里,宁修远便直接道:“弟妹当真是如此说的?” 江氏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宁修远叹气道,“弟妹也忒心急了,这过不上两天桂榜一放,阿瑶若有真才实学,还怕榜上无名?” 第四百七十三章 醉魂应逐凌波梦 宁砚泠和丽嫔道了别,这一别可就是永诀。 “过几日你该走了,可我不得来送你,还请你不要怪我。”宁砚泠握了握丽嫔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平日里冷得像冰雪人儿一样的丽嫔,这时候宛如三春艳阳下融化的冰雪。 她的眼里竟是滴下泪来:“我怎么会怪你?我能有今日,还得多谢你!” “只是这次一别,恐怕是再难相见了。”丽嫔含泪道,“我谢谢你,无论我去到哪里,我都不会忘了你的!” 宁砚泠从怀里掏出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最后,她把帕子放在丽嫔的手里:“以后就别哭了,你要笑,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了。” “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泪光闪烁中,丽嫔展开了笑颜。 这带着眼泪的笑容竟是如此美丽,它仿佛镌刻在岩石上的花朵,久久地在宁砚泠的心中盛放。 大正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崇庆殿丽嫔薨逝。丽嫔入宫不过年余,春秋正盛,忽尔香消玉殒。 消息传出,举朝皆惊。丽嫔之父,吏部尚书颜呈,得此噩耗,更是当场晕厥。群臣更是惊叹不已。 翌日,楚皇便下诏曰:“丽嫔颜氏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薨逝,咨尔丽嫔入宫年余,淑德彰闻。倏尔薨逝,朕心甚哀,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为柔妃。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 谁也没有想到,丽嫔倒成了九嫔里头一个封妃的。 虽然是死后追封,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丽嫔这番生荣死哀,群臣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颜呈。 更有好事者还在背后促狭地议论:“合该恭喜他才是,陛下不乐后宫。时日一长,反倒招祸,不若死了,也有殊荣。” 丽嫔的事情这刚出了没两天,后宫又传出消息:景后操劳丽嫔丧仪,竟致流产! 这下可热闹了!景正隅的女儿流产,为的是颜呈女儿的丧仪。 朝中大臣一时都冷眼旁观,谁不知道,颜呈是梁弼的人。 谁知道景正隅会不会因着此事迁怒梁弼,景粱二人再次失和? 内阁不稳,天下震动。因而众臣只旁观,却无人敢搅合在头里。 却不想景正隅倒似无事人一般,见了梁弼,还是如以往一般客客气气。 他女儿失子,他面上竟一星半点儿都不带出来。 这般修为,众人又不由得在心里默默纳罕。 十二月初一,楚皇一道敕书,宣召陈就学入阁,加封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顺位第五,填了宁修远的空缺。 这一事,比之丽嫔薨逝、景后流产,更加轰动,犹如一阵地动山摇。 “怪道景老儿和梁老儿都来不及斗法,这是来新人了!”朝中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新人,哪算什么新人!天宣年间连中三元,还不是轰动一时?”有年高者议论道。 众人听了,也是一惊,自有那惯会拍须溜马的忙不迭吹捧道:“想当年景阁老也是连中三元,此等不世出之人才竟都汇聚于当朝内阁,可见陛下乃一代明君啊!” 这番一夸夸三人,两边不得罪的话术此时竟也无人欣赏了。 只因有内行人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道那陈继长是什么人?前任首辅陈俣复的学生!前任文华殿大学士宁修远的同门师弟!” 众人虽然嘴上不敢明说,但是心里不由得都冒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八个字来! 内阁,内阁一时竟成了是非之地! 偏生陈就学甫一入阁,尚未参加过一次早朝。众人都来不及前去亲近,或一探虚实。 宫中就有消息传出:宫中连日以来诸事累发,陛下身体不适,力乏不兴,偶有头晕眼黑之症,是故休朝三日。 于是,众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的内阁新成员,又得往后延三日。 当然,楚皇抱恙,那权贵功勋、皇亲国戚,去宫外头递帖子的就多了起来。 说来也是蹊跷,楚皇竟是一个也不见,就连国舅公——楚皇的亲舅舅,也碰了一鼻子灰! 如今这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而楚皇又是个什么景况,一概消息竟是都不得外传。 那宫外头的人也只得私底下揣测,想知道又不敢打听。 朝中那些重臣自然又忧心,忧心楚皇的身体,忧心这江山社稷。 倘若楚皇有个不测,后宫又一无所出。 而外有藩王,内有楚皇亲弟,恐怕到时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这议论被那宫墙隔绝了,小春子一点儿都不知道。 倘若他知道了,怕是要笑那些老头子杞人忧天。 不过,这会儿他也笑不出来。 楚皇身体不适只是个借口,休朝不过是内心不爽快。 这不爽快的原因么,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两日,宁砚泠就要搬去崇庆殿了。 丽嫔离宫了之后,崇庆殿又是一番修葺,如今各处都拾掇得七七八八。 前日,内廷的林公公刚刚回报了楚皇:“崇庆殿修葺事毕,德嫔娘娘可随时搬入了。” 楚皇自得了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大爽快。 随后就下了那休朝的旨意,在长乐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昨日更是连晚膳都没有吃得! 小春子知道,楚皇心里不爽快,可是他眼里看着,心里急着,办法却是一点儿也没有! 孟小晨也悄悄问过他一回:“哥,你看这事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小春子白了他一眼,“你要有那本事把德嫔娘娘给带来,陛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孟小晨讪讪地笑了笑,“那换个人儿行么?” “换个人?”小春子不解。 “我听说这帝皇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孟小晨解释道,“我虽没读过书可也听那读书人说过‘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那又如何?”小春子反问道。 “我想着陛下这后宫虽然不能比古者天子,但好歹也有皇后娘娘,九嫔,还有昭仪婕妤——” 小春子冷笑着打断了他:“你有看过陛下去找过她们么?” “可是陛下找过那太后娘娘门下伺候的何欢姑娘啊!”孟小晨突然想起那何欢,便激动道。 却叫小春子给打了一下:“快别提那何欢了,小心陛下割了你的舌头!” 孟小晨登时给吓住了,小春子幽幽道:“若非你有本事将德嫔娘娘带来,其他的事一概免谈罢!” 带德嫔过来……孟小晨暗暗盘算着,岂非要等到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他一抬头,这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儿出来了! “德,德嫔娘娘,您怎么来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分付西风此夜凉 这日午后,小春子突然来了瑶华宫,召宁砚泠去长乐宫觐见。他来的这会儿适逢吴可信和绿袖都在宁砚泠房里,吴可信的脚伤还未痊愈,宁砚泠特许他坐在一边儿。 盗,文的太积极。他们几人在房中顽笑,恰好都被小春子在门外听到了。待他进房,看见吴可信更是大模大样地坐着,更是微微一皱眉。可他马上舒展开眉头,笑着对宁砚泠道:“德嫔娘娘,陛下召您去书房说话儿呢。 那只能,慢点更正,文了宁砚泠听了,稍一收拾。小春子在房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宁砚了便带着绿袖走在了出去,小春子跟在后头关门。走之前他扫视了一眼房中,吴可信对上他的目光,有些瑟缩。小春子看了冷笑道:攀上高枝了还敢在这里稳稳地坐着,也不知有没有这三两重的骨头! ”砰——″看宁砚泠和绿袖已经拐过长廊了,小春子重重地碰上门,跟上去了。留下吴可信一人独坐房中,他方才见了小春子心里还习惯性地生出些害怕来。 可是,后来受了他这番冷言冷语,心里又生出些迟钝的怒气来。可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胡乱注,这又算什么! 到了长乐宫,绿袖和小春子又是在外面等着,宁砚泠一个人进了书房。这会儿午后 阳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撒在水磨石的地面 上,给地砖镶上了金色的边,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宁砚泠一时觉得心中似有无限暖意,眼 神向书桌那里飘去,楚皇却没有坐在那里……可是她口中的“陛下—“已经呢喃出声。只听里间传出声音道:“你可来了,进来罢。 宁砚泠走进里间,只见楚皇盘腿坐在榻 上,面前摆着棋盘,他一手撑在腿上,另只手里只用两根手指夹了一颗白子,半天也不落下去。 阳光照着他的侧脸,展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宛如一座玉雕。他是那种你不能相信的绝世容颜。 宁砚泠一时看住了,忘记了行礼。楚皇倒也没计较这些,只叫她过来坐。宁砚泠愣愣地走过去,跟先前一般往脚踏上坐去,却叫楚皇一手捞了上来:“你现在是德嫔,不该坐在那里。” 宁砚泠挨着楚皇坐着,心里紧张得好像揣了头小鹿。她只听楚皇道:“前几天我交小春子送去给你的棋谱,看得怎么样了?” “前面几页都看了,第三页上的局,微臣已经解开了……”宁砚泠说归说,棋盘早就让李公公给打翻了。 “不错,朕明日去你那里看看。”楚皇又和宁砚泠说了几句。宁砚泠却是面色一沉,不过她听着横竖也没有什么事情的样子,便想告退。谁知,楚皇竟唤住了她。 “对了。”楚皇唤住了宁砚泠,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封信,在宁砚泠面前晃了晃,道,“这是前天叔王派人送来的……” 宁砚泠接了过来,展信一阅。这算是一封家书,并无任何客套的官话,关于洛道修整之事,更是只字未提。长兴王只谢过楚皇,并说必会好好照顾齐嬷嬷,叫楚皇安心。 “嬷嬷竟留在了长兴王殿下那里……”宁砚泠奇道,“没想到他俩竟投上了缘。” 楚皇只看着面前的棋盘,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大概也好多年了。”楚皇说得含糊,可是宁砚泠一下子就听懂了。原来齐嬷嬷和长兴王有旧,看来她这次出宫多半也是为了长兴王。难怪她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帮楚皇把这件事办下来,又无怪后来长兴王借护卫借得如此爽快! “也好,齐嬷嬷辛苦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好归宿了……”宁砚泠很喜欢这种结局美好的故事,心里透漏出喜悦,她是发自内心地为齐嬷嬷而感到高兴。可是一转头,却看到楚皇略带落寞的目光,声音便低了下来。 楚皇觉察到她声音的变化,强笑道:“还有一桩笑话儿,叔王的使者来的时候,朕让他转告叔王,好好待齐嬷嬷,朕得了空也许会去大泽看望他们。你猜,使者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宁砚泠不解地看着楚皇,眼神中满是疑问。楚皇很满意她这态度,笑道:“使者说不用了,还说王爷早就料到朕会这么说。” 说到这儿,楚皇又想起那使者笑咪咪道:“陛下,王爷说了,陛下若去了大泽,他会觉得不自在……”想到这里,楚皇的脸上显出无奈的笑容。 宁砚泠诧异地看着楚皇满脸无奈的笑,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楚皇对叔王殿下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叔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也许这是冰冷的天家仅存的一点儿温情罢。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嘴角微扬。却听见楚皇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二十六日了,快复朝了……” 宁砚泠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二月一日复朝,左不过这五六日了。陈俣复已经致仕了,现在自己不在萱室殿,李太后那里的动静是完全不知道了。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会儿真的是李公公说什么,她也只能信什么了。 “陛下是怎么想的呢?”宁砚泠小声地问道。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宁砚泠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一潭青绿镜湖水 林嬷嬷平时见不到人,这会儿挤开那几个小少使,亲自托了一盘热腾腾的海棠糕,到宁砚泠跟前卖好:“娘娘,趁热尝尝这小厨房新作的海棠糕罢!” 为着防盗,过几日更。天冷,各宫都设立了小厨房。由御厨统一供给食材,又拨了一个女御厨,配几个打下手的,日常的小粥小菜的就好在各宫自己调配,娘娘们也能吃上口热热的粥菜。 而瑶华宫这个沈御厨,于糕点上颇有几分造诣,南北点心都不在话下。这不,海棠糕上浇的糖浆散发着琥珀般的光泽,香气四溢,简直活生生把人看饿! 绿袖忙接了过来,手肘有意无意地挡着林嬷嬷朝宁砚泠身边凑。林嬷嬷不能近前来,恨不能用手拨开她。只碍着绿袖是宁砚泠的心腹,不敢造次,心里早把这不懂事的小蹄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了。 可她面上还要陪着笑,蝎蝎螫螫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外头都传遍了。娘娘的父亲——宁大人补了文华殿大学士,入了阁了!娘娘——” 宁砚泠摆了摆手,不欲听林嬷嬷满口阿谀奉承之辞。 这事,她心里早有准备,所以面上并无过分的喜色,只微微一笑。 绿袖想到这里,面上竟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托了那碟重新热好的海棠糕,推门进了宁砚泠的房间。 只见宁砚泠托着腮,坐在桌前,心事重重的样子。 “姐姐这是怎么了?”绿袖随口问道,说着便把那海棠糕放在桌上,“趁热热的,姐姐快吃点儿罢。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林供奉说了,不能冷了也不能热了,不能饿着也不能撑着,这脾胃要慢慢地将养着。” 宁砚泠胡乱应了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海棠糕,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搁在嘴里。她咽下一口海棠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绿袖道:“前几日叫你去送的信,你送了么?” “姐姐嘱托的事情,我哪里就忘记了!”绿袖笑道,从怀里掏出两封信,笑道,“看,这不回信都来了。” 宁砚泠奇道:“怎么有两封?” 绿袖将信递给宁砚泠道:“我也不知道,姐姐看看罢。” 宁砚泠手指灵巧地拆开了信,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都是长门的捉笔吏们抄录的。 原是后宫不得与外面互通消息,后宫嫔御与家人一别多年,其中地位卑下者更无权召见家人,也无人替她们召见。所以才有“一入宫门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的说法。 宫人们思念父母亲人,多郁郁而终。极至文宗皇帝继位,他少而仁厚,特意设立了长门作为宫人与外界传递消息的驿所。后宫众人,按着地位品秩,从三日可通一信,到地位最低下的小少使,也可半年而与家里通一信。 宁砚泠自己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在气闷些什么,这段时间只觉得终日昏昏沉沉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这一个月来,楚皇果然再没有召见过她,也没有再踏进这瑶华宫东配殿一步——西配殿他倒是去了三两次,正是丽嫔那里。 绿袖头一次见楚皇进西配殿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回来告诉宁砚泠。她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仿佛宁砚泠就此失了宠一般。 楚皇在丽嫔那里待了大约有两个时辰,绿袖便打发吴可信去西配殿借东借西,跑了有好几回。可怜吴可信的腿伤大约是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更显得她们东配殿落魄,连个好人都打发不出来。 “找不出来折手烂脚的好人儿了!”林嬷嬷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气得浑身哆嗦——她老人家虽然平日里干活儿爱躲个懒,可是争荣夸耀之心倒是一点儿都没歇着。 林嬷嬷心里有气,背了宁砚泠和绿袖的时候,便对着那些小少使指桑骂槐地发了好几通脾气。 宁砚泠听到了风言风语,知道是绿袖心里不痛快,这才失了计较,故也没追究,只私下叫吴可信去嘱咐林嬷嬷不要再说了。 “姐姐!姐姐!”绿袖一叠事儿地唤道。她是真的怕了,怕宁砚泠这一怔一喜的,给闹出一个好歹来。 宁砚泠好容易止住了笑,回脸儿对绿袖道:“我没事儿。”那笑意却仍在脸上挂着,宛如早春咋暖还寒时的积雪,过了许久仍不消弭。 绿袖因问道:“姐姐这到底为了何事?” 宁砚泠拣起那张信纸,笑道:“我弟弟阿瑶,回乡参加县试,如今取中了。我一时高兴太过,叫你担心了。” “?”绿袖不过识了些字,于选士抡才上还是不甚了解,她听得“县试”二字,便猜测是宁思瑶去考科举了。 只是这秀才、举人、进士老爷都有听说,但这是个什么意思?竟使得宁砚泠高兴成这个样子? 宁砚泠见她满面犹疑,少不得一一解释了。 绿袖这才知道,原这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过了县试、府试、院士,那就是秀才了。待到秋闱,秀才可以下场一试。倘若过了乡试、会试和殿试,那就是考取了功名了。 宁砚泠又道:“县试里的第一名是为。有特权,不必再参加‘童子试’的余下两场,府试和院试,直接进学,便是秀才了。若是考取前十名,那就是。” 宁砚泠叹道:“虽然不及荣耀,却也是极难得的。阿瑶这才第一次下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可见功夫在平时了。” “小公子固然聪明灵秀,也多亏了姐姐给找的好老师。”绿袖抿嘴笑道,其他人再厉害又如何?她心中只姐姐一个。 宁砚泠一时挂念宁思瑶,可巧小张儿又托人送过来消息,只说宁思瑶今日已经回京了。 这下,宁砚泠更坐不住了,恨不能亲自出宫,家去瞧瞧。绿袖瞧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按捺不住又站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德嫔娘娘的半分影子?心里只好笑,姐姐最看重的,果然是还是家里人。 绿袖如此这般想着,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与小张儿两人,自小便叫亲生父母卖给了内侍省,到了这不得见人的去处!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春风不改旧时波 若有长情存于心,天涯何处无归路? 这日清晨,宁砚泠起来,见天色一片空蒙,便站在廊下看雨。只见檐角上垂下千万条雨丝,迷迷蒙蒙,竟是连成了一片雨雾。 雨丝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激起千条线,万条线。细雨润泽的石板上,那微洼的地方,生出一片片涟漪,宛如六月的荷塘。 忽然,后面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你在看什么?”宁砚泠回脸望去,楚皇的嘴角噙满笑意。她抬起手,摸了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楚皇却趁势亲了亲她的手心:“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雨。”宁砚泠轻轻回答道,她的目光重新落到廊下,追逐着雨丝。 雨下得连成了片,仿佛下在心里。 宁砚泠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楚皇已经给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她再闹下去,真是无理取闹的。 “你不要把自己的有道理也变成没有道理!”昨天刘一保的警告还历历在目。 可是要她原谅楚皇,她又没有那么大的心眼。所以,她现在可矛盾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离不开楚皇,可是另一方面,楚皇叫她心冷。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绿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姐姐小心。” 一路上,两人俱是沉默。 自绿袖和刘一保回来后,宁砚泠就察觉出了异样。 刘一保倒还好,就是身上多了些伤痕。宁砚泠瞧着就落泪,刘一保反倒笑着宽慰她:“姐姐也忒好哭了,挨这两下子还不是小意思?” 宁砚泠听了,反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竟有些停不下来。弄得刘一保一阵手忙脚乱地安慰不及。 好容易止住了,宁砚泠哽咽道:“你自跟了我,也是三灾八难的——” 刘一保一时心急,竟捂住了她的口,又慌忙放下手来,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能跟着姐姐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怕姐姐不要我,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紧。” 说这话的时候,刘一保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纵然经历这般磨难,却依然如同往昔一般纯净。 “你……”宁砚泠听他这番话,竟像是从肺腑子里直接掏出来的一般,一时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可是,刘一保话锋一转,却说到了绿袖身上,他皱眉道:“姐姐,我是没什么关系。可是绿袖……” “绿袖怎么了?”宁砚泠忙问道。 “她年纪小,心性未定。又经此一事,怕是性情有变,姐姐多在意着些儿罢。”刘一保注视着宁砚泠的眼睛,缓缓说道。 这一路无话,宁砚泠便又想起了刘一保的话,她自己也觉察到了——绿袖和和先前不一样了。 可怜绿袖和受惊的小鸟一般,见了李公公大气也不敢出,只瑟缩在宁砚泠的身边。 李公公看了一笑,脚下放慢了步子,这才稍稍离远了些。 待送到瑶华宫门口,李公公仍是没有回去的意思。宁砚泠无法,只得道:“公公要不进来喝杯茶罢。” “好!”李公公竟毫不客气,抬脚就往里走,径自进了宁砚泠的房间,竟比宁砚泠还要熟门熟路的。宁砚泠摸不清楚他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一时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房里,这会儿挥退了所有的人,只剩下她和李公公两个人。 宁砚泠心下微叹,她早该猜到的,李公公不会无端端帮她解围,必然是有事要她做。 果然,李公公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仿佛自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他放下茶杯,笑道:“你如今是出息了,竟然连太后娘娘也敢不放在眼里!” “我没有,我不敢。”宁砚泠垂下眼睛,低低地说道。 “没关系,咱家现在可是在你的地方呐。”李公公笑道,“你胆子也该壮实一点,该害怕的是咱家才是。” “公公是知道的,我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宁砚泠道。 听了这话,李公公收起那玩味的眼神,收敛笑容正色道:“正因为咱家了解你,所以方才才会帮你。” “谢谢公公了。”宁砚泠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咱家特意跟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声谢谢的。”李公公道,“咱家的事情,宫里就你知道的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咱家今天特特到这会儿来,为的正是太后娘娘!” 这一声脆响倒将宁砚泠散乱的神思凝结起来,李公公大约还当她是那个个刚进秀女所的小女孩儿,做什么都怯怯的,稍吓一吓就听话了。 所以,宁砚泠反倒冷静下来,道:“李公公,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究竟有什么话就直说了罢。别跟这儿耗着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陛下……可是随时会过来的!” 李公公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一愣。不过,他到底是浸淫宫中多年,立马就换了一副笑脸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实话和你说了罢,太后娘娘的一些决定,咱家也是不赞成的,只是不好像你一样直说了罢!” “公公说笑了,这满宫里,谁不知道公公和太后娘娘一条心?这样离心的话还请不要在我面前说罢!”宁砚泠皱了皱眉头。 谁知李公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如今朝堂上两派争斗,势如水火。后宫本该躲着才是,可是太后娘娘受了国舅爷的蒙蔽,非要掺夹中……” “这已经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了,两派再争斗,伤的只能是咱们大周的根基。”李公公说得认真。 “谢谢公公了,不过我自己宫里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宁砚泠淡淡地打断道。 她不领他的情,他也没有办法。李公公走到门口,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宁砚泠看他远去的背影,真的有几分苍老和落寞,仿佛一片落叶孤零零地坠落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宁砚泠忽然想起在秀女所的时候他也曾对自己百般关照。可也就是这个老太监,差点儿打死了刘一保,还将只剩半条命的他撵出了宫。 第四百七十七章 几度春风识旧面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七十八章 牡丹玫瑰芍药花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这般偷奸耍滑,真是可恶至极。 制策结束后几日,待要放榜,却还是不放。 宁思瑶却是等不得了,他要返乡了。在返乡前,他给初瑶姑娘写了一封信,邀她一同返乡。 初瑶姑娘收了信,也没说不来,只说要宁思瑶等她。 宁思瑶心下欢喜,更偷偷地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四百七十九章 花香自有蜂蝶舞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四百八十章 莫道春深寻不见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四百八十一章 乱红飞渡云水岸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八十二章 岸堤花开会有时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四百八十三章 来年春潮漫细沙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八十四章 鱼游浅水知易察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八十五章 移花接木施巧计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四百八十六章 黄鹂却识真假花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四百八十七章 连横怀揣张良计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合纵睥睨过墙梯 不知为什么,宁砚泠只觉得今日的萱室殿不似往常,一走进去就有种说不出的压抑,直叫她想逃出来。 方才急着去未央宫,匆匆进了午膳,又往未央宫去,再往这萱室殿来。 片刻不停的,到了这会儿,胃里更是一阵一阵的翻腾,险得要吐出来。 宁砚泠勉强忍住了,一心只盼着在太后这里说几句话就能走。 可是进了正房,宁砚泠只觉得气氛更加诡异。外头的李公公、里面的陈嬷嬷、唐嬷嬷,脸上俱是一片冰霜,全无以往的笑意。 而李太后,说是受了风寒,这会儿却好端端地坐在上头,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全然不似受了风寒的样子。 莫非太后娘娘也是在扯谎?宁砚泠心里直嘀咕,可是太后娘娘又有什么不好摊开了说的? 即便现在中宫有主,李太后依然是后宫之主,犯不着跟她们扯谎,这会儿倒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想着,宁砚泠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的脸上都有些惶惶,全然不似揭破了太后扯谎的畅快。 “你们怎么来了?皇儿呢?”李太后开口问道,那声音里也是下得了霜的冷。 “陛下去送广林王殿下了。”景后轻声细语道。 此话一出,四下里皆惊。上回就是为了送不送广林王的事儿,太后差点儿就和楚皇闹了一场。 亏得景后有急智,拿洛道塌方的事情来搪塞,才算是遮掩了过去。到这会儿广林王真走了,楚皇竟亲自去送了,他们兄弟俩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这事恐怕太后娘娘都不知道,宁砚泠亲眼见着李太后在听了景后的话后,脸上的神色明显变了变。 先前她撺掇楚皇亲自去送广林王,不过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自己也去送送广林王。 毕竟楚皇和太后一块儿去相送,这还说得通。要是楚皇只在宫中安坐着,太后倒亲自去送了,这传出去大家会怎么想? 更何况也不合规矩。但这会儿,楚皇自己去送了,却没让太后知道,太后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连带着上次那一闹,都失去了意义。 太后娘娘面上是忍住了,心里不知道怎么个生气法儿呢!宁砚泠心道不妙,太后娘娘这恶口气是不会自己消散了,待会儿指不定呵在谁身上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太后开口道:“皇儿在与不在后宫,这后宫的秩序都不能乱。皇后,你是六宫之首,不仅要做六宫的表率,对六宫嫔御,更要做到功有赏,过必罚!” 李太后的话里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看来必是有人犯了错。 宁砚泠刚这么想着,忽然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头一看,竟发现李太后两道冷冷的目光,只朝自己射来,她暗道不妙。甚至来不及盘算自己有何不妥之处,只听李太后已经开了口: “身为嫔御,竟然敢擅自出宫!家里竟然还有男丁!”太后的声音里隐隐地压抑着怒气,“如此胆大妄为,真是当哀家不在了!” 妃嫔擅自出宫,和藩王擅自入京的性质差不离。 听闻此事,众人悄悄张望,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却发现太后的目光定格在宁砚泠身上。一时间众人脸上登时如走马灯似的,各种表情轮转一遍。 有不相信宁砚泠会如此胆大妄为的,满面诧异的; 也有嫉妒她马口夺食,在这当儿还能侍寝的,这会儿便露出称愿的神色; 也有微微皱眉,似乎是厌弃她这行为的。 但无人敢出一声,连附和都不敢,大气都不敢出! 宁砚泠听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自己出宫虽是楚皇的意思,可是并不是能放在明面儿上讲的事情。 她想辩解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开口。看来太后不是简单地找人出出气,趁着楚皇不在宫里,李太后这是正对着自己来啊! 她心里正惴惴着,只听太后却又开口道:“如此不守规矩,要你留在宫中有何用!” 太后说着还不觉得解气,直转向景后道:“皇后是六宫之主,这事情便交给你处理了。依哀家看,竟也不必知会皇儿,你直接拿个主意,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 这惩罚来得如此快,又如此严厉,竟雷霆万钧之势,众人皆是震惊,又不敢呼出声。 宁砚泠起初还勉强听着,只听到太后说“将这不受规矩、擅自出宫的小蹄子废了,撵去冷宫罢”已经是一阵发晕,摇摇欲坠的几乎要瘫倒在地。 突然间宁砚泠只觉得肩膀叫人给揽住了,耳边只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太后娘娘不也擅自出宫了么?难道太后娘娘出宫,知会过朕了?” 不知何时宁砚泠已是泪盈于睫,她抬眼望去,那如刀刻般俊美的侧脸,面上虽无甚表情,可是依然让她感到一阵心安——楚皇来了! 如同天降神衹一般来解救自己了!恍惚间她的手指攀附上他的衣襟,却被他牢牢握住! 可是楚皇是何时进来的?楚皇不是去相送广林王了么?这会儿这么竟在这里? 方才还打算看好戏的那些嫔御,这会儿那称愿的表情还悄悄挂在脸上来不及散去。 这会儿都被这戏剧性的转折给震住了,俱不敢发一言,可是又挡不住满心的疑惑,甚至还来不及细细咀嚼楚皇的话。 但是李太后却听得分明,登时她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只沉着脸道:皇儿慎言!” “太后娘娘出宫这事,东门的侍卫都是看在眼里的,又何来的慎言?”楚皇道,“若说德嫔擅自出宫,须得废了她的嫔位,那太后娘娘擅自出宫,又该如何自处呢?” 楚皇说得意味深长,众人都在心里胡思乱想,难道还能废掉太后的称号不成?改称太妃? 不过更让人震惊的是楚皇话里蕴含的信息——昨晚擅自出宫的不止德嫔一个!竟然还有李太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这太后和德嫔冒着风险擅自出宫! 众人登时被这变故惊得莫敢言,事情仿佛变成了一个漩涡,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众人皆恨不能自己今日未曾来过这萱室殿! 正在众人还来不及思量李太后到底为何出宫,只听楚皇冷冷的声音道:“今日广林王回去了,太后可从此高卧宫中了罢!再也不用上演月夜送亲子的感人戏码了。” “……”思想若是有声音,怕是此时的萱室殿早就是一片哗然——难怪今日广林王启程,太后竟能安坐宫中,原来是昨晚已经去送过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机关算计太聪明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四百九十章 得失成败一笑之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四百九十一章 君恩似雨润芳草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四百九十二章 庭前犹看卷落花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这是楚皇第一次踏足诏狱。 自古帝王不入牢狱,这大约是诏狱自建成以来,第一次有帝王踏足。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不是景后冒夜相求,倘若诏狱里关押的不是宁砚泠……也许楚皇根本不会踏足。 个中缘由,他现在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景后,亲自来裁决这个案子,那他就只能亲自来了。 也许内心深处,他还想听听宁砚泠有什么说辞。 虽然北镇抚司的结论“此案并无疑点,德嫔娘娘下毒,证据确凿”早已是板上钉钉。如果他今日不来,那么明日京都卫就会将宁修远下狱,随后便是抄家定罪。 诏狱里很安静,所以脚步声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打在心尖之上。 宁砚泠知道是楚皇来了,他穿着便服,只带着小春子,就这么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宁砚泠必不是往昔的模样。可是真正见到宁砚泠的时候,楚皇还是愣了一下。 他见过她的很多样子,赞善时的谨慎,查案时的睿智,有重阳登高时的大方爽朗,也有元宵赏灯时的娇俏活泼。 他不曾想到,她还有现在的这幅样子,苍白憔悴,细瘦得像冬日的雾凇,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一般。 宁砚泠一身白衣,素着一张脸。只有眼神里的倔强还和往昔一般,不曾消弭。 第四百九十三章 待得百花着锦时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不缀绣衣第一织 日晷一分一分偏移,滴漏一滴一滴滴落,时间正在流逝。宁思瑶只觉得心烦意乱,难以集中注意力。千般回忆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他努力驱逐着这些念头,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赶出自己的内心。 甚至,这些念头摆布了他的神思,叫他觉得气忿,更叫他觉得心中有恨。原来这些就是陈就学不想让他知道的,想让他在往后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的,可惜他在这殿试的考场上一股脑儿全都想明白了。 至此,宁思瑶和宁砚泠这对姐弟,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更从不同的人口里零零落落地知道了这整桩事情的全貌,最终殊途同归,将这件事看了个透彻!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宁思瑶听着左右隔间里笔尖滑过雪浪纸的“沙沙声”,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题怎么答?得罪太后还是得罪楚皇?下笔之前是不是该先掂量掂量自己脖子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思及于此,宁思瑶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方才正在破题,可是叫那两个小太监搅和了一番,如今这思路竟似断了的机杼,实难承前启后,相接相连。 “啪——”宁思瑶有些气闷,将那笔掷在桌上,溅了几滴飞墨,却叫那小路子手脚麻利地擦了个干净。 谁出的题目!宁思瑶腹诽道,自楚皇登基以来,两次春闱后殿试的题目不外乎是赈灾济贫,治水,怀圣人言立德即可。可如今这题目看似在问军费,问民生,可是背后牵扯的却是祁叶两家的纷争,是朝中两派的缠斗,更像是在站楚皇或是李太后的队! 这题……实在难以回答。这出题之人……实乃虎狼之心!只是出题人阴鸷于词,听到这些话只当是褒扬了罢! 场上的士子为难至此,而在这偌大京都的某个衙门里,那出题人正受着同僚的恭维。 “哼哼——”只听得一声阴冷刺耳的短笑,在这萧瑟的秋日里骤然听到这样的笑声,叫人不禁一哆嗦。 而那阴笑的人停了下来,声音里也含着几分阴沉:“先生真是好手段,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题目!今科的士子怕是要被先生活活坑死了!”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可是听话的人偏偏吃这一套,他竟是笑着答道:“你老过誉了,在下才疏学浅,作这制策之题不过是勉强。倒是大人,一眼能看出这题目里的玄机,简直就是在下的知音!” “只是……”那说话人拖长了音调,也不知在卖什么关子,“不知道这老朽能看出来的,陛下能不能看懂呢?” “陛下……”那听话人略一沉吟,“陛下那头不必担心,这题目陛下是早过了目的,又有梁先生助着咱们……陛下绝想不到这上头!” 他的声音转而变得兴奋起来:“到时候翰林院判好了卷子,陛下看到卷子的时候,才是最精彩的时候!可惜你我不能亲眼看一看啊!” 说话人倒也明白,他大笑道:“那些嫩秧子才没有先生的心窍,他们的卷子么——想必十分精彩,陛下看了只怕会是震怒!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啊!先生是出题人,还是躲得远一些比较好。是不是,嗯?哈哈哈哈哈——” 大正十年,秋闱过后,便是恩科会试,会试放榜后,便是殿试。 天下人只当那六月过后,由汪耀会牵头,在李太后和楚皇的默许下,景粱两派已然相和。朝中该一片太平之象,大周也该是一片升平之世。 可谁又会知这朝堂上的事,向来是人心难测。平静之下是暗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张精心编制的网正在悄悄撒下,而那踌躇满志来参加殿试的士子们,便是投进落网里的第一网鱼,更是鱼饵,要引出那九渊之下,更大的鱼。 第四百九十五章 崇安旧迹目已陈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六宫焕颜柳绦新 “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宁砚泠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实在摸不透张太妃是个什么意思。张太妃来自己这边必然是李太后的意思罢,不是当说客,就是和稀泥。 可是张太妃来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反而揭了一通李太后的老底。 宁砚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应付寻常的事情,早就是得心应手了。 对方只要亮明来意,或有事相求,或威逼利诱,她都有办法一一化解。 唯独对着张太妃,她却犯了难。 张太妃只说事情,不提要求。宁砚泠仿佛陷入了迷雾中一般,无论往哪里走都看不清眼前的路,想要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就好像是下棋对弈一般,只要出招就会有破绽。宁砚泠不过是稍稍习得了如何去抓人的破绽。 可是张太妃压根就不出招,自然也没有破绽可寻,宁砚泠跟着楚皇下了那么久的棋,忽而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楚皇,在张太妃面前都是棋差一招。 张太妃……不愧是神宗朝后宫第一聪明人!宁砚泠不由得在心内感叹道。无招胜有招,才是对弈的至高境界啊!倘若有机会,她必然要将今日之事与所得悉数告诉楚皇。 “说到福气,我又如何敢在太后跟前自居。就连德嫔你,也是我所比不了的。”张太妃淡淡道,“母子分离,天下至痛。但求无祸,不求有福。” “所以,太妃娘娘所求的是……”宁砚泠心里咯噔一下,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意自己说出来。 张太妃显然也不愿意,她直冲着宁砚泠一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或许能赶得上太后娘娘。” “可是……”张太妃顿了顿,宁砚泠瞧她这样也不像是卖关子。 只听张太妃又道:“太后娘娘是都人出身,何欢也是都人出身。太后娘娘未免怜惜她,想要封她为妃。” “此事陛下必然不允……”张太妃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她在等宁砚泠接话。 可是宁砚泠却道:“陛下不允,臣妾也没有办法。” 就是这样,张太妃过来,无欲无求的时候,宁砚泠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然而只要她稍稍提出一点点要求,哪怕是漏个口风儿,那么宁砚泠就有办法推个干干净净——她向来惯会做这种事情。 “我不是来跟德嫔讨情的。”听了宁砚泠的回答后,张太妃道,“太后娘娘想要办的事情,绕七八十个圈子还是得办。” “只是,你若是现在答应了,算是卖个情分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承了你的情,他日总会还你的。”张太妃算是利诱了。 可惜宁砚泠太了解太后了,李太后根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那种人。涌泉之恩,滴水相报还差不多。 更何况昨日她如此对宁砚泠,宁砚泠根本不屑于再在她跟前卖什么好。 “既然德嫔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张太妃道,“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宁砚泠也不留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送她,只唤了绿袖来相送。 张太妃也不恼,连带着她身旁的绯霞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这就奇了!宁砚泠还记得绯霞先前在萱室殿是如何的飞扬跋扈,也算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了。 这会儿跟着张太妃,竟然也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宁砚泠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张太妃的手段太厉害了!身边儿的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半点儿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张太妃站了起来,却并不记着走。她看着宁砚泠,认真道:“德嫔好生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宁砚泠点点头,算是谢过了。 谁知张太妃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小心何欢。” 宁砚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直起身子,带着绯霞走了,更谢绝了绿袖的相送,只笑眯眯道:“姑娘请留步罢,服侍好你家娘娘才是正事。” 说罢,她又在绿袖的肩头按了按,这才带着绯霞走了。 “真是奇怪啊——”张太妃走了之后,宁砚泠自言自语道。 “奇怪什么?”绿袖瞧她想了半日,却还是皱着眉头,便不解道。 宁砚泠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张太妃应该是来替李太后做说客的……” 宁砚泠说完这句,竟是不说话了,半晌都没有声儿。这可叫绿袖有些心痒,因问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咳——”宁砚泠叹了口气,“你可曾听得她刚才可有半分求我?” “哦!”绿袖恍然大悟,她细细地想了想,果然没有。 原是这里不对劲,张太妃摆明了是为了李太后而来。可是方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往事,可就是没有替李太后说过半个字的好话。 甚至连叫宁砚泠帮忙的话也算是没有,除了那一句利诱的话之外,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来做说客的。 如果一个人,特别是像张太妃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三番四次地没有说到点子上。 那么她不是突然变蠢了,那就是故意的。 变蠢是不可能变蠢的,就张太妃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也是为数不多能体现她智计无双的场合了。 那么答案就只能是故意的!刚才的场面,是张太妃有意而为之! 前一刻宁砚泠还觉得自己想通了,连绿袖也恍然大悟了。后一刻宁砚泠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云里雾里。 绿袖没有跟上她的思路,还兀自沉浸在恍然大悟之中,待她注意到宁砚泠的眼底又染上了一丝犹疑的时候,宁砚泠早就又有了自己的推断。 她问绿袖道:“张太妃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白跑一趟?”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难倒了绿袖,她从未想过张太妃会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白跑?张太妃?闻所未闻! 于是,绿袖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太妃娘娘怎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这不可能罢!还请姐姐明示。” “答案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宁砚泠答道,对上绿袖诧异的目光,宁砚泠继续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第四百九十七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四百九十八章 此恨无关风与月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谁的喊声这是,直接划破了夜空,生出一丝不宁静来!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四百九十九章 此刻清越无人知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五百章 提灯走路过人间 且说这大周国境,由南至北,从京都到边陲,俱是白雪皑皑,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而宁思瑶在那山里痛玩了一日,而后又在这边陲小镇逗留了约莫有三两日。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宁思瑶便将那车夫叫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扬了扬: “叔父写信来说下午派人来接我,我父亲忽而得了急病,我得赶快回去。” 那车夫一时不解其意,面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小爷雇小的赶车,小的总要送小爷回家的。” 宁思瑶摇头叹道:“不必了,多赶一辆车上路费事。我叔父派了家里的世奴来接,车马什么的都是齐备的,他们又熟门熟路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又道:“你看这样成么?我给你按原来谈好的价格把帐给结了,另外这车我也带不回家,你自赶了回去罢。” 那车夫原本以为只将宁思瑶送到这半路,那价钱必是要打折扣的。谁知宁思瑶仍是按原价给他,更将这马车送给他。 登时心里欢喜得发痒,连声谢道:“小爷真是心善哩,好人有好报!老爷必会好起来的!” 宁思瑶微微笑着道:“多谢,承你吉言。”说着,便将那银两给了他,又劝他快些上路,如今天寒地冻的,日头原本就不长,耽误到下午实在赶不了多少路。 那车夫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地便径自去了。 宁思瑶早早地吃过中饭,见那车夫果然已经驾车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心里头没甚算计的,这些事都是陈就学事前替他设计好,他不过照着做罢了。 因此,他按着陈就学的吩咐,买了一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装作是一个在都城里求学的富家公子。年关将至,准备回乡。 而他的家乡正是在这左近边陲之地。这一路上,宁思瑶更是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架势,旅店要住好的,必要上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此外,他更是挑吃拣喝,一路上游山玩水,直把那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待近了家乡,又有些扭捏着不肯回去,一看就是没有学好,白白蹉跎了一年,怕回家受责罚的纨绔。 忽而又收了一封家书,原是家里父亲突然生了疾病,叔父派人来接,势在必行。 于是顺势将那车夫打发了,连同那买的车马都不要了。 如此一番,想来那车夫只会觉得遇着个肆意挥霍,不把钱当钱的富家子,而不会起任何疑心了。 待到宁思瑶确认那车夫真的走了,他这才不悠不急地将那旅店的帐结了,又上马市买了一匹马,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外,又奔了有三四十里,人烟稀少起来。 宁思瑶选了个僻静之处,将那一身华服换下,只从随身的包裹里选出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上,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做完这一切,只说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厮,便一路打听着叶家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何处,一路往那去了。 谁知这关外和关内竟活脱脱的两个世界一般,虽都是银装素裹,可这关外萧瑟清冷,好似无人之境。 更兼天寒日短,宁思瑶不过策马驰骋了左不过两个时辰,这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来。 宁思瑶不免心慌起来,关外的漫漫寒夜可不是那么好熬的。且不说有野兽,光是这冷,就能冻死人。 可偏偏他越着急,越找不着路,周围的景色荒芜起来,更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在这夜色中,甚至连赫雁山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宁思瑶心道不妙,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耳朵和鼻头,却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树影、雪影,都是黑黢黢的剪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进来的,只有凛冽寒风。 宁思瑶在马上冻了快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这会儿,他只觉得意识渐次模糊起来,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嗡嗡声,眼皮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黑暗中,眼前忽而有光亮似的,那温暖的光亮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 朦胧的光亮,渐渐亮得刺眼,发出火一般的炽热,叫宁思瑶不由自主地靠近。 在那光亮中,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朝他招手微笑,还有大伯、大伯母,姐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面上却变做了笑容…… 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问讯:“快醒醒,快醒醒!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他似乎被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陷入了最纯粹的梦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似乎有五色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一朵朵地绽开,宁思瑶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烟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里着急,而且是越发的焦灼,烟花更似乎要燃尽了。 终于,他大喊一声:“等等——” 然后,竟是从昏睡中醒来了! 宁思瑶只觉得浑身酸软,膝盖、手肘都在一阵阵地作痛。 他尝试转动了一圈眼珠,眼前的东西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只能感受熬隐隐约约的光亮。 耳边的声音也是闷闷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无数的回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音,自己大约是躺在一堆稻草上一般。 眼前的光亮渐渐清楚起来,似乎是一堆篝火,燃烧枯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恰好就是方才梦里的烟花燃放声。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这是在哪里? 宁思瑶朦朦胧胧看见几个人的轮廓从几丈外朝他走来,他刚想开口问一句,谁知嗓子干哑得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似乎有盔甲重兵碰撞的声音,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往他口里灌了几口热汤,那暖意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宁思瑶好像蛰伏一冬僵硬的蛇一样,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 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一堆干草上。 看样子……竟好像是战马的饲料! 头顶上是星空,眼前是篝火,四周……四周有一些白色的朦朦胧胧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五百零一章 灯愈明亮影愈黑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五百零二章 自是人心照不见 彼时还在正月之中,陈就学没有回乡,只在京都租赁的宅子里闲住。 他的妻儿俱已上京,父母又已谢世。醉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当故乡! 这日,陈就学正在书房里看书,只听得外头的家下人来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是顺来茶社的东家,商人模样的求见。” 顺来茶社? 陈就学放下了手里的书,因问道:“可有名帖?” “回老爷,并无名帖。” 名帖相当于是身份的证明了,没有名帖就显得不懂礼数,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要搁在以往,没有名帖的客人,陈就学一律都叫家下人去打发了,是一个也不见的。 可是来人报了顺来茶社,这便引起了陈就学的主意。虽然没有名帖,但是陈就学还是叫家下人请他去偏厅一坐。 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一回,便也不更衣穿靴。只披了一件家常的大衣服,趿着鞋便去了。 从书房到偏厅,这一路虽然不长,可是陈就学边走边想,琢磨来琢磨去,只觉得这人来得蹊跷,须得小心应对。 他心里隐隐觉着,年前定国公查到的顺来茶社,背后不知道是宫里头那个娘娘的势力,还有那传说中在茶社里进进出出的呼颜族人。 隐匿在云雾背后的真相,或许到了揭开的那一刻了! 陈就学走进偏厅,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他身上穿的也不甚名贵,不过是几件家常衣裳,瞧上去一色半新不旧的。 那男子的长相么不好也不坏,说是读书人却有几分市井气,可要说是商贾,却又有几分儒生气息。肤色不白不暗,身形不高不矮,体格不肥不瘦。 整个人看起来比大街上随意选出的路人更为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人。 就是这种人了!陈就学在心里默默点头画圈,要的就是这样忠厚老实不扎眼的,才容易迷惑人放下戒心,办什么事情也不惹眼。 眼前那人的模样竟和自己心中那人的模样无比的契合,陈就学一下子就觉得原本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膛里头——还好,一切的事都还在掌握之中。 那人听得脚步声响,便抬头看过来。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陈就学,可是仿佛认得陈就学似的,笑着起身作揖道:“在下顺来茶社的东家周贵才,拜见阁老大人!” 陈就学听了,点点头道:“原是周老板,幸会幸会。” 说着,他二人俱是坐下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偏厅里的座位排得极近。陈就学坐在上首,周贵才坐在下首,二人几乎是促膝而坐。 “周老板光临寒舍,慢待之处还请周大人雅量海涵。”陈就学口里谦虚道。 周贵才是白身,又是士农工商中的商,地位可以说是很不堪了。可是陈就学方才那番话说得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内阁大臣的架子。 他性子一贯如此,也不知为什么先前在青阳书院的时候会被人说倨傲。可见这天下的话能信的连三成也没有。 周贵才也是没有想到陈就学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在他想来读书人总是骄傲些的,更何况陈就学是内阁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原有倨傲的资本。 因而陈就学这番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愣了愣。见陈就学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请自来,这才是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哩!” 这一来二去的,家下人上来往那茶盅里添了两回水,客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周贵才略一沉吟,这才娓娓道来:“在下冒昧,来大人府上叨扰,实在是眼下有一件大事要请大人帮忙。” “哦?”陈就学装作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事你就说罢,只要是老夫能帮上忙,老夫必然责无旁贷!” 周贵才没想到陈就学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还准备了三四句恳求的好话儿没说呢! 这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甚至连那讨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撤掉呢!和房里的气氛半点儿也打不上调儿。 “周老板,周老板?”陈就学瞧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问了问。 周贵才回过神儿来,干笑了两声,缓和了一下方才走神的尴尬。 这才正色对陈就学道:“阁老大人是不是奇怪在下为何到府上来造访?” 陈就学摇摇头道:“还请周老板指教。” 他这原是一句客气话,可是周贵才竟大剌剌地受了,半点儿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只听他开口道:“在下今日此番造访贵府,是为了张老娘娘的吩咐而来。” 张老娘娘……张太妃?她有何吩咐? 陈就学按捺下心里的激动,自己原不确定这顺来客栈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下谜底终于揭开了! 和自己猜想的分毫不差,那人正是张老娘娘! 他还来不及高兴,只听周贵才接着道:“张老娘娘有一件事,想要求阁老大人帮忙。” “娘娘有什么事?若能办到的,陈某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陈就学缓缓道,他一面儿说着,一面看着周贵才的眼睛。 他这般态度,周贵才自然满意,不过他面上神秘兮兮,故作玄虚道:“阁老大人还不知道罢!如今宫里可出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大事?”陈就学面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周贵才听了,略有得色地搓了搓手——陈就学的反应和他相信的分毫不差! 只可惜,他若能摒弃这得意,仔仔细细地听去,应该是能发现陈就学语气里的平静的。 然而陈就学的反应叫他有些飘飘然,只当自己妙计安天下,就连陈就学也快要被自己攥在股掌之中了。 于是在陈就学故作惊讶的眼神里,周贵才面有得色得跟他说了萱室殿里的选侍何欢如今身怀皇嗣!李太后想要封何欢为妃,可是楚皇却不肯。 “张老娘娘替太后娘娘分忧,便在太后娘娘跟前应承下了这件事。”周贵财说道,“如今能让陛下封那何欢姑娘为妃的,纵观这后宫朝堂,也只有阁老大人一人了!” “不成——” 第五百零三章 向来人心非影心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五百零四章 莫可直视与日光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五百零五章 也非明暗辨虚实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五百零六章 得失只在寸心知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这是楚皇第一次踏足诏狱。 自古帝王不入牢狱,这大约是诏狱自建成以来,第一次有帝王踏足。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不是景后冒夜相求,倘若诏狱里关押的不是宁砚泠……也许楚皇根本不会踏足。 个中缘由,他现在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景后,亲自来裁决这个案子,那他就只能亲自来了。 也许内心深处,他还想听听宁砚泠有什么说辞。 虽然北镇抚司的结论“此案并无疑点,德嫔娘娘下毒,证据确凿”早已是板上钉钉。如果他今日不来,那么明日京都卫就会将宁修远下狱,随后便是抄家定罪。 诏狱里很安静,所以脚步声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打在心尖之上。 宁砚泠知道是楚皇来了,他穿着便服,只带着小春子,就这么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宁砚泠必不是往昔的模样。可是真正见到宁砚泠的时候,楚皇还是愣了一下。 他见过她的很多样子,赞善时的谨慎,查案时的睿智,有重阳登高时的大方爽朗,也有元宵赏灯时的娇俏活泼。 他不曾想到,她还有现在的这幅样子,苍白憔悴,细瘦得像冬日的雾凇,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一般。 宁砚泠一身白衣,素着一张脸。只有眼神里的倔强还和往昔一般,不曾消弭。 第五百零七章 若有月色照心间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零八章 星汉灿烂照九寒 日晷一分一分偏移,滴漏一滴一滴滴落,时间正在流逝。宁思瑶只觉得心烦意乱,难以集中注意力。千般回忆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他努力驱逐着这些念头,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们赶出自己的内心。 甚至,这些念头摆布了他的神思,叫他觉得气忿,更叫他觉得心中有恨。原来这些就是陈就学不想让他知道的,想让他在往后的时间里慢慢想明白的,可惜他在这殿试的考场上一股脑儿全都想明白了。 至此,宁思瑶和宁砚泠这对姐弟,分别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面,更从不同的人口里零零落落地知道了这整桩事情的全貌,最终殊途同归,将这件事看了个透彻! 遥想当年楚皇刚登基时,陈俣复身为内阁首辅,牢牢把持整个内阁,更大肆削减军费,引起了文臣和武将之间的矛盾。而这武将里又以定国公叶家和祁穆后人两家为重,叶家镇守关内,把持四海。祁家镇守关外,独霸漠北。 这两家之间的恩怨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然而宁思瑶只知道削减军费一事,两家的态度竟是截然不同。定国公受封公侯,有自己的封邑,并不完全仰仗朝廷拨予的军费。可是祁家不一样,关外乃是不毛之地,祁家虽是将军世家,可是依然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军费一削,对祁家的影响最大。 那时候祁家大约是想拉拢叶家一起上疏,复议内阁削减军费一事。这事原本是谈得好好的,祁叶两家为此甚至还结过盟。 听说,听说祁大将军还想和定国公结个儿女亲家,来巩固两家的关系,更玉成此事。哪知道都过了定了,事到临头叶家却不肯出头了,祁大将军咬碎了牙独个儿上的疏,内阁却根本不予理会。 这路被堵死了,祁大将军几乎想连夜入京面圣。叫身边人死劝,劝下了。他是边将,非诏不得入京,否则视为谋反,格杀勿论!更何况那会儿楚皇尚且年幼,面圣又有何用?内阁就是陈俣复的一言堂! 可怜祁大将军变卖了自家的家私,补足了少拨的军费。苦苦支撑了几月,几乎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当儿,呼颜族叛乱了! 也亏得呼颜族叛乱,陈俣复不得不给祁家补上一些数目,一直到了今日……宁思瑶想,怪道书院里也有人说祁家“养寇自重”,如此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军费的裁夺,实在是太敏感,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一天的朝堂都没有上过,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举足轻重!若是大笔一挥,泼墨豪言,只怕这卷子送了上去,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军费处置是难判之案,若是顺承着祁家,那就该多拨军费。可是自三月以来,关外却改换门庭,由叶芷旌掌兵。看这报章,叶芷旌连连翻胜,军费却没有增加一分! 削减军费,补足军费,维持现状,哪一个都不好!削减军费得罪祁家,补足军费得罪叶家,维持现状……维持现状那是偷奸耍滑头! 这已经不是制策了,几乎就是站队,是表忠心!祁家背后是梁次辅,是今上。可是那叶家背后却是景首辅,是兵部,是国舅公,更是太后! 宁思瑶听着左右隔间里笔尖滑过雪浪纸的“沙沙声”,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题怎么答?得罪太后还是得罪楚皇?下笔之前是不是该先掂量掂量自己脖子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思及于此,宁思瑶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方才正在破题,可是叫那两个小太监搅和了一番,如今这思路竟似断了的机杼,实难承前启后,相接相连。 “啪——”宁思瑶有些气闷,将那笔掷在桌上,溅了几滴飞墨,却叫那小路子手脚麻利地擦了个干净。 谁出的题目!宁思瑶腹诽道,自楚皇登基以来,两次春闱后殿试的题目不外乎是赈灾济贫,治水,怀圣人言立德即可。可如今这题目看似在问军费,问民生,可是背后牵扯的却是祁叶两家的纷争,是朝中两派的缠斗,更像是在站楚皇或是李太后的队! 这题……实在难以回答。这出题之人……实乃虎狼之心!只是出题人阴鸷于词,听到这些话只当是褒扬了罢! 场上的士子为难至此,而在这偌大京都的某个衙门里,那出题人正受着同僚的恭维。 “哼哼——”只听得一声阴冷刺耳的短笑,在这萧瑟的秋日里骤然听到这样的笑声,叫人不禁一哆嗦。 而那阴笑的人停了下来,声音里也含着几分阴沉:“先生真是好手段,竟然能想出这样的题目!今科的士子怕是要被先生活活坑死了!”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可是听话的人偏偏吃这一套,他竟是笑着答道:“你老过誉了,在下才疏学浅,作这制策之题不过是勉强。倒是大人,一眼能看出这题目里的玄机,简直就是在下的知音!” “只是……”那说话人拖长了音调,也不知在卖什么关子,“不知道这老朽能看出来的,陛下能不能看懂呢?” “陛下……”那听话人略一沉吟,“陛下那头不必担心,这题目陛下是早过了目的,又有梁先生助着咱们……陛下绝想不到这上头!” 他的声音转而变得兴奋起来:“到时候翰林院判好了卷子,陛下看到卷子的时候,才是最精彩的时候!可惜你我不能亲眼看一看啊!” 说话人倒也明白,他大笑道:“那些嫩秧子才没有先生的心窍,他们的卷子么——想必十分精彩,陛下看了只怕会是震怒!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又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啊!先生是出题人,还是躲得远一些比较好。是不是,嗯?哈哈哈哈哈——” 大正十年,秋闱过后,便是恩科会试,会试放榜后,便是殿试。 天下人只当那六月过后,由汪耀会牵头,在李太后和楚皇的默许下,景粱两派已然相和。朝中该一片太平之象,大周也该是一片升平之世。 可谁又会知这朝堂上的事,向来是人心难测。平静之下是暗涌,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张精心编制的网正在悄悄撒下,而那踌躇满志来参加殿试的士子们,便是投进落网里的第一网鱼,更是鱼饵,要引出那九渊之下,更大的鱼。 第五百零九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五百一十章 一见知君即断肠 “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宁砚泠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实在摸不透张太妃是个什么意思。张太妃来自己这边必然是李太后的意思罢,不是当说客,就是和稀泥。 可是张太妃来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反而揭了一通李太后的老底。 宁砚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应付寻常的事情,早就是得心应手了。 对方只要亮明来意,或有事相求,或威逼利诱,她都有办法一一化解。 唯独对着张太妃,她却犯了难。 张太妃只说事情,不提要求。宁砚泠仿佛陷入了迷雾中一般,无论往哪里走都看不清眼前的路,想要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就好像是下棋对弈一般,只要出招就会有破绽。宁砚泠不过是稍稍习得了如何去抓人的破绽。 可是张太妃压根就不出招,自然也没有破绽可寻,宁砚泠跟着楚皇下了那么久的棋,忽而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楚皇,在张太妃面前都是棋差一招。 张太妃……不愧是神宗朝后宫第一聪明人!宁砚泠不由得在心内感叹道。无招胜有招,才是对弈的至高境界啊!倘若有机会,她必然要将今日之事与所得悉数告诉楚皇。 “说到福气,我又如何敢在太后跟前自居。就连德嫔你,也是我所比不了的。”张太妃淡淡道,“母子分离,天下至痛。但求无祸,不求有福。” “所以,太妃娘娘所求的是……”宁砚泠心里咯噔一下,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意自己说出来。 张太妃显然也不愿意,她直冲着宁砚泠一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或许能赶得上太后娘娘。” “可是……”张太妃顿了顿,宁砚泠瞧她这样也不像是卖关子。 只听张太妃又道:“太后娘娘是都人出身,何欢也是都人出身。太后娘娘未免怜惜她,想要封她为妃。” “此事陛下必然不允……”张太妃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她在等宁砚泠接话。 可是宁砚泠却道:“陛下不允,臣妾也没有办法。” 就是这样,张太妃过来,无欲无求的时候,宁砚泠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然而只要她稍稍提出一点点要求,哪怕是漏个口风儿,那么宁砚泠就有办法推个干干净净——她向来惯会做这种事情。 “我不是来跟德嫔讨情的。”听了宁砚泠的回答后,张太妃道,“太后娘娘想要办的事情,绕七八十个圈子还是得办。” “只是,你若是现在答应了,算是卖个情分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承了你的情,他日总会还你的。”张太妃算是利诱了。 可惜宁砚泠太了解太后了,李太后根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那种人。涌泉之恩,滴水相报还差不多。 更何况昨日她如此对宁砚泠,宁砚泠根本不屑于再在她跟前卖什么好。 “既然德嫔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张太妃道,“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宁砚泠也不留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送她,只唤了绿袖来相送。 张太妃也不恼,连带着她身旁的绯霞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这就奇了!宁砚泠还记得绯霞先前在萱室殿是如何的飞扬跋扈,也算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了。 这会儿跟着张太妃,竟然也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宁砚泠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张太妃的手段太厉害了!身边儿的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半点儿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张太妃站了起来,却并不记着走。她看着宁砚泠,认真道:“德嫔好生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宁砚泠点点头,算是谢过了。 谁知张太妃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小心何欢。” 宁砚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直起身子,带着绯霞走了,更谢绝了绿袖的相送,只笑眯眯道:“姑娘请留步罢,服侍好你家娘娘才是正事。” 说罢,她又在绿袖的肩头按了按,这才带着绯霞走了。 “真是奇怪啊——”张太妃走了之后,宁砚泠自言自语道。 “奇怪什么?”绿袖瞧她想了半日,却还是皱着眉头,便不解道。 宁砚泠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张太妃应该是来替李太后做说客的……” 宁砚泠说完这句,竟是不说话了,半晌都没有声儿。这可叫绿袖有些心痒,因问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咳——”宁砚泠叹了口气,“你可曾听得她刚才可有半分求我?” “哦!”绿袖恍然大悟,她细细地想了想,果然没有。 原是这里不对劲,张太妃摆明了是为了李太后而来。可是方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往事,可就是没有替李太后说过半个字的好话。 甚至连叫宁砚泠帮忙的话也算是没有,除了那一句利诱的话之外,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来做说客的。 如果一个人,特别是像张太妃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三番四次地没有说到点子上。 那么她不是突然变蠢了,那就是故意的。 变蠢是不可能变蠢的,就张太妃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也是为数不多能体现她智计无双的场合了。 那么答案就只能是故意的!刚才的场面,是张太妃有意而为之! 前一刻宁砚泠还觉得自己想通了,连绿袖也恍然大悟了。后一刻宁砚泠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云里雾里。 绿袖没有跟上她的思路,还兀自沉浸在恍然大悟之中,待她注意到宁砚泠的眼底又染上了一丝犹疑的时候,宁砚泠早就又有了自己的推断。 她问绿袖道:“张太妃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白跑一趟?”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难倒了绿袖,她从未想过张太妃会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白跑?张太妃?闻所未闻! 于是,绿袖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太妃娘娘怎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这不可能罢!还请姐姐明示。” “答案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宁砚泠答道,对上绿袖诧异的目光,宁砚泠继续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第五百一十一章 此情应是长相守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五百一十二章 你若无情我便休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谁的喊声这是,直接划破了夜空,生出一丝不宁静来!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五百一十三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不信人间有本真 且说这大周国境,由南至北,从京都到边陲,俱是白雪皑皑,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而宁思瑶在那山里痛玩了一日,而后又在这边陲小镇逗留了约莫有三两日。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宁思瑶便将那车夫叫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扬了扬: “叔父写信来说下午派人来接我,我父亲忽而得了急病,我得赶快回去。” 那车夫一时不解其意,面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小爷雇小的赶车,小的总要送小爷回家的。” 宁思瑶摇头叹道:“不必了,多赶一辆车上路费事。我叔父派了家里的世奴来接,车马什么的都是齐备的,他们又熟门熟路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又道:“你看这样成么?我给你按原来谈好的价格把帐给结了,另外这车我也带不回家,你自赶了回去罢。” 那车夫原本以为只将宁思瑶送到这半路,那价钱必是要打折扣的。谁知宁思瑶仍是按原价给他,更将这马车送给他。 登时心里欢喜得发痒,连声谢道:“小爷真是心善哩,好人有好报!老爷必会好起来的!” 宁思瑶微微笑着道:“多谢,承你吉言。”说着,便将那银两给了他,又劝他快些上路,如今天寒地冻的,日头原本就不长,耽误到下午实在赶不了多少路。 那车夫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地便径自去了。 宁思瑶早早地吃过中饭,见那车夫果然已经驾车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心里头没甚算计的,这些事都是陈就学事前替他设计好,他不过照着做罢了。 因此,他按着陈就学的吩咐,买了一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装作是一个在都城里求学的富家公子。年关将至,准备回乡。 而他的家乡正是在这左近边陲之地。这一路上,宁思瑶更是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架势,旅店要住好的,必要上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此外,他更是挑吃拣喝,一路上游山玩水,直把那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待近了家乡,又有些扭捏着不肯回去,一看就是没有学好,白白蹉跎了一年,怕回家受责罚的纨绔。 忽而又收了一封家书,原是家里父亲突然生了疾病,叔父派人来接,势在必行。 于是顺势将那车夫打发了,连同那买的车马都不要了。 如此一番,想来那车夫只会觉得遇着个肆意挥霍,不把钱当钱的富家子,而不会起任何疑心了。 待到宁思瑶确认那车夫真的走了,他这才不悠不急地将那旅店的帐结了,又上马市买了一匹马,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外,又奔了有三四十里,人烟稀少起来。 宁思瑶选了个僻静之处,将那一身华服换下,只从随身的包裹里选出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上,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做完这一切,只说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厮,便一路打听着叶家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何处,一路往那去了。 谁知这关外和关内竟活脱脱的两个世界一般,虽都是银装素裹,可这关外萧瑟清冷,好似无人之境。 更兼天寒日短,宁思瑶不过策马驰骋了左不过两个时辰,这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来。 宁思瑶不免心慌起来,关外的漫漫寒夜可不是那么好熬的。且不说有野兽,光是这冷,就能冻死人。 可偏偏他越着急,越找不着路,周围的景色荒芜起来,更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在这夜色中,甚至连赫雁山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宁思瑶心道不妙,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耳朵和鼻头,却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树影、雪影,都是黑黢黢的剪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进来的,只有凛冽寒风。 宁思瑶在马上冻了快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这会儿,他只觉得意识渐次模糊起来,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嗡嗡声,眼皮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黑暗中,眼前忽而有光亮似的,那温暖的光亮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 朦胧的光亮,渐渐亮得刺眼,发出火一般的炽热,叫宁思瑶不由自主地靠近。 在那光亮中,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朝他招手微笑,还有大伯、大伯母,姐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面上却变做了笑容…… 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问讯:“快醒醒,快醒醒!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他似乎被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陷入了最纯粹的梦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似乎有五色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一朵朵地绽开,宁思瑶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烟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里着急,而且是越发的焦灼,烟花更似乎要燃尽了。 终于,他大喊一声:“等等——” 然后,竟是从昏睡中醒来了! 宁思瑶只觉得浑身酸软,膝盖、手肘都在一阵阵地作痛。 他尝试转动了一圈眼珠,眼前的东西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只能感受熬隐隐约约的光亮。 耳边的声音也是闷闷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无数的回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音,自己大约是躺在一堆稻草上一般。 眼前的光亮渐渐清楚起来,似乎是一堆篝火,燃烧枯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恰好就是方才梦里的烟花燃放声。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这是在哪里? 宁思瑶朦朦胧胧看见几个人的轮廓从几丈外朝他走来,他刚想开口问一句,谁知嗓子干哑得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似乎有盔甲重兵碰撞的声音,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往他口里灌了几口热汤,那暖意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宁思瑶好像蛰伏一冬僵硬的蛇一样,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 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一堆干草上。 看样子……竟好像是战马的饲料! 头顶上是星空,眼前是篝火,四周……四周有一些白色的朦朦胧胧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夜雨寄北问何时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却道此时是彼时 彼时还在正月之中,陈就学没有回乡,只在京都租赁的宅子里闲住。 他的妻儿俱已上京,父母又已谢世。醉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当故乡! 这日,陈就学正在书房里看书,只听得外头的家下人来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是顺来茶社的东家,商人模样的求见。” 顺来茶社? 陈就学放下了手里的书,因问道:“可有名帖?” “回老爷,并无名帖。” 名帖相当于是身份的证明了,没有名帖就显得不懂礼数,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要搁在以往,没有名帖的客人,陈就学一律都叫家下人去打发了,是一个也不见的。 可是来人报了顺来茶社,这便引起了陈就学的主意。虽然没有名帖,但是陈就学还是叫家下人请他去偏厅一坐。 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一回,便也不更衣穿靴。只披了一件家常的大衣服,趿着鞋便去了。 从书房到偏厅,这一路虽然不长,可是陈就学边走边想,琢磨来琢磨去,只觉得这人来得蹊跷,须得小心应对。 他心里隐隐觉着,年前定国公查到的顺来茶社,背后不知道是宫里头那个娘娘的势力,还有那传说中在茶社里进进出出的呼颜族人。 隐匿在云雾背后的真相,或许到了揭开的那一刻了! 陈就学走进偏厅,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他身上穿的也不甚名贵,不过是几件家常衣裳,瞧上去一色半新不旧的。 那男子的长相么不好也不坏,说是读书人却有几分市井气,可要说是商贾,却又有几分儒生气息。肤色不白不暗,身形不高不矮,体格不肥不瘦。 整个人看起来比大街上随意选出的路人更为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人。 就是这种人了!陈就学在心里默默点头画圈,要的就是这样忠厚老实不扎眼的,才容易迷惑人放下戒心,办什么事情也不惹眼。 眼前那人的模样竟和自己心中那人的模样无比的契合,陈就学一下子就觉得原本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膛里头——还好,一切的事都还在掌握之中。 那人听得脚步声响,便抬头看过来。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陈就学,可是仿佛认得陈就学似的,笑着起身作揖道:“在下顺来茶社的东家周贵才,拜见阁老大人!” 陈就学听了,点点头道:“原是周老板,幸会幸会。” 说着,他二人俱是坐下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偏厅里的座位排得极近。陈就学坐在上首,周贵才坐在下首,二人几乎是促膝而坐。 “周老板光临寒舍,慢待之处还请周大人雅量海涵。”陈就学口里谦虚道。 周贵才是白身,又是士农工商中的商,地位可以说是很不堪了。可是陈就学方才那番话说得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内阁大臣的架子。 他性子一贯如此,也不知为什么先前在青阳书院的时候会被人说倨傲。可见这天下的话能信的连三成也没有。 周贵才也是没有想到陈就学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在他想来读书人总是骄傲些的,更何况陈就学是内阁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原有倨傲的资本。 因而陈就学这番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愣了愣。见陈就学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请自来,这才是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哩!” 这一来二去的,家下人上来往那茶盅里添了两回水,客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周贵才略一沉吟,这才娓娓道来:“在下冒昧,来大人府上叨扰,实在是眼下有一件大事要请大人帮忙。” “哦?”陈就学装作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事你就说罢,只要是老夫能帮上忙,老夫必然责无旁贷!” 周贵才没想到陈就学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还准备了三四句恳求的好话儿没说呢! 这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甚至连那讨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撤掉呢!和房里的气氛半点儿也打不上调儿。 “周老板,周老板?”陈就学瞧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问了问。 周贵才回过神儿来,干笑了两声,缓和了一下方才走神的尴尬。 这才正色对陈就学道:“阁老大人是不是奇怪在下为何到府上来造访?” 陈就学摇摇头道:“还请周老板指教。” 他这原是一句客气话,可是周贵才竟大剌剌地受了,半点儿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只听他开口道:“在下今日此番造访贵府,是为了张老娘娘的吩咐而来。” 张老娘娘……张太妃?她有何吩咐? 陈就学按捺下心里的激动,自己原不确定这顺来客栈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下谜底终于揭开了! 和自己猜想的分毫不差,那人正是张老娘娘! 他还来不及高兴,只听周贵才接着道:“张老娘娘有一件事,想要求阁老大人帮忙。” “娘娘有什么事?若能办到的,陈某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陈就学缓缓道,他一面儿说着,一面看着周贵才的眼睛。 他这般态度,周贵才自然满意,不过他面上神秘兮兮,故作玄虚道:“阁老大人还不知道罢!如今宫里可出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大事?”陈就学面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周贵才听了,略有得色地搓了搓手——陈就学的反应和他相信的分毫不差! 只可惜,他若能摒弃这得意,仔仔细细地听去,应该是能发现陈就学语气里的平静的。 然而陈就学的反应叫他有些飘飘然,只当自己妙计安天下,就连陈就学也快要被自己攥在股掌之中了。 于是在陈就学故作惊讶的眼神里,周贵才面有得色得跟他说了萱室殿里的选侍何欢如今身怀皇嗣!李太后想要封何欢为妃,可是楚皇却不肯。 “张老娘娘替太后娘娘分忧,便在太后娘娘跟前应承下了这件事。”周贵财说道,“如今能让陛下封那何欢姑娘为妃的,纵观这后宫朝堂,也只有阁老大人一人了!” “不成——” 第五百一十七章 曲终人散琴弦少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五百一十八章 拨弦弄调三两声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五百一十九章 弹成曲调先有情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五百二十章 弦弦强掩声声思 “陛下,休息罢,夜深了……”小春子小心翼翼道。 早就过了子时,可是长乐宫书房里的灯依然不熄,楚皇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 小春子看在眼里,其实桌上一共就那么十来本奏折,楚皇已经全部都看过一遍了。 陛下……这是心里有事啊…… 小春子暗叹一声,劝又没法劝。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 自从楚皇下诏,将德嫔下了诏狱以后,这十来天以来,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好觉的。 如今,更是索性夜夜都批阅奏章直到子夜时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小春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再开口劝一劝:“陛下,该歇歇了……”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这是楚皇第一次踏足诏狱。 自古帝王不入牢狱,这大约是诏狱自建成以来,第一次有帝王踏足。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不是景后冒夜相求,倘若诏狱里关押的不是宁砚泠……也许楚皇根本不会踏足。 个中缘由,他现在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景后,亲自来裁决这个案子,那他就只能亲自来了。 也许内心深处,他还想听听宁砚泠有什么说辞。 虽然北镇抚司的结论“此案并无疑点,德嫔娘娘下毒,证据确凿”早已是板上钉钉。如果他今日不来,那么明日京都卫就会将宁修远下狱,随后便是抄家定罪。 诏狱里很安静,所以脚步声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打在心尖之上。 宁砚泠知道是楚皇来了,他穿着便服,只带着小春子,就这么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宁砚泠必不是往昔的模样。可是真正见到宁砚泠的时候,楚皇还是愣了一下。 他见过她的很多样子,赞善时的谨慎,查案时的睿智,有重阳登高时的大方爽朗,也有元宵赏灯时的娇俏活泼。 他不曾想到,她还有现在的这幅样子,苍白憔悴,细瘦得像冬日的雾凇,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一般。 宁砚泠一身白衣,素着一张脸。只有眼神里的倔强还和往昔一般,不曾消弭。 第五百二十一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二十二章 说尽平生不得志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二十三章 想君不过随耳听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宛转蛾眉能几时 “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宁砚泠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实在摸不透张太妃是个什么意思。张太妃来自己这边必然是李太后的意思罢,不是当说客,就是和稀泥。 可是张太妃来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反而揭了一通李太后的老底。 宁砚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应付寻常的事情,早就是得心应手了。 对方只要亮明来意,或有事相求,或威逼利诱,她都有办法一一化解。 唯独对着张太妃,她却犯了难。 张太妃只说事情,不提要求。宁砚泠仿佛陷入了迷雾中一般,无论往哪里走都看不清眼前的路,想要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就好像是下棋对弈一般,只要出招就会有破绽。宁砚泠不过是稍稍习得了如何去抓人的破绽。 可是张太妃压根就不出招,自然也没有破绽可寻,宁砚泠跟着楚皇下了那么久的棋,忽而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楚皇,在张太妃面前都是棋差一招。 张太妃……不愧是神宗朝后宫第一聪明人!宁砚泠不由得在心内感叹道。无招胜有招,才是对弈的至高境界啊!倘若有机会,她必然要将今日之事与所得悉数告诉楚皇。 “说到福气,我又如何敢在太后跟前自居。就连德嫔你,也是我所比不了的。”张太妃淡淡道,“母子分离,天下至痛。但求无祸,不求有福。” “所以,太妃娘娘所求的是……”宁砚泠心里咯噔一下,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意自己说出来。 张太妃显然也不愿意,她直冲着宁砚泠一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或许能赶得上太后娘娘。” “可是……”张太妃顿了顿,宁砚泠瞧她这样也不像是卖关子。 只听张太妃又道:“太后娘娘是都人出身,何欢也是都人出身。太后娘娘未免怜惜她,想要封她为妃。” “此事陛下必然不允……”张太妃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她在等宁砚泠接话。 可是宁砚泠却道:“陛下不允,臣妾也没有办法。” 就是这样,张太妃过来,无欲无求的时候,宁砚泠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然而只要她稍稍提出一点点要求,哪怕是漏个口风儿,那么宁砚泠就有办法推个干干净净——她向来惯会做这种事情。 “我不是来跟德嫔讨情的。”听了宁砚泠的回答后,张太妃道,“太后娘娘想要办的事情,绕七八十个圈子还是得办。” “只是,你若是现在答应了,算是卖个情分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承了你的情,他日总会还你的。”张太妃算是利诱了。 可惜宁砚泠太了解太后了,李太后根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那种人。涌泉之恩,滴水相报还差不多。 更何况昨日她如此对宁砚泠,宁砚泠根本不屑于再在她跟前卖什么好。 “既然德嫔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张太妃道,“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宁砚泠也不留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送她,只唤了绿袖来相送。 张太妃也不恼,连带着她身旁的绯霞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这就奇了!宁砚泠还记得绯霞先前在萱室殿是如何的飞扬跋扈,也算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了。 这会儿跟着张太妃,竟然也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宁砚泠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张太妃的手段太厉害了!身边儿的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半点儿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张太妃站了起来,却并不记着走。她看着宁砚泠,认真道:“德嫔好生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宁砚泠点点头,算是谢过了。 谁知张太妃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小心何欢。” 宁砚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直起身子,带着绯霞走了,更谢绝了绿袖的相送,只笑眯眯道:“姑娘请留步罢,服侍好你家娘娘才是正事。” 说罢,她又在绿袖的肩头按了按,这才带着绯霞走了。 “真是奇怪啊——”张太妃走了之后,宁砚泠自言自语道。 “奇怪什么?”绿袖瞧她想了半日,却还是皱着眉头,便不解道。 宁砚泠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张太妃应该是来替李太后做说客的……” 宁砚泠说完这句,竟是不说话了,半晌都没有声儿。这可叫绿袖有些心痒,因问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咳——”宁砚泠叹了口气,“你可曾听得她刚才可有半分求我?” “哦!”绿袖恍然大悟,她细细地想了想,果然没有。 原是这里不对劲,张太妃摆明了是为了李太后而来。可是方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往事,可就是没有替李太后说过半个字的好话。 甚至连叫宁砚泠帮忙的话也算是没有,除了那一句利诱的话之外,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来做说客的。 如果一个人,特别是像张太妃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三番四次地没有说到点子上。 那么她不是突然变蠢了,那就是故意的。 变蠢是不可能变蠢的,就张太妃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也是为数不多能体现她智计无双的场合了。 那么答案就只能是故意的!刚才的场面,是张太妃有意而为之! 前一刻宁砚泠还觉得自己想通了,连绿袖也恍然大悟了。后一刻宁砚泠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云里雾里。 绿袖没有跟上她的思路,还兀自沉浸在恍然大悟之中,待她注意到宁砚泠的眼底又染上了一丝犹疑的时候,宁砚泠早就又有了自己的推断。 她问绿袖道:“张太妃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白跑一趟?”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难倒了绿袖,她从未想过张太妃会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白跑?张太妃?闻所未闻! 于是,绿袖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太妃娘娘怎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这不可能罢!还请姐姐明示。” “答案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宁砚泠答道,对上绿袖诧异的目光,宁砚泠继续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第五百二十五章 窗外明月窗内灯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五百二十六章 美人帐下犹歌舞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谁的喊声这是,直接划破了夜空,生出一丝不宁静来!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五百二十七章 想君未娶卿却嫁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五百二十八章 应叹世事不如人 且说这大周国境,由南至北,从京都到边陲,俱是白雪皑皑,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而宁思瑶在那山里痛玩了一日,而后又在这边陲小镇逗留了约莫有三两日。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宁思瑶便将那车夫叫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扬了扬: “叔父写信来说下午派人来接我,我父亲忽而得了急病,我得赶快回去。” 那车夫一时不解其意,面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小爷雇小的赶车,小的总要送小爷回家的。” 宁思瑶摇头叹道:“不必了,多赶一辆车上路费事。我叔父派了家里的世奴来接,车马什么的都是齐备的,他们又熟门熟路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又道:“你看这样成么?我给你按原来谈好的价格把帐给结了,另外这车我也带不回家,你自赶了回去罢。” 那车夫原本以为只将宁思瑶送到这半路,那价钱必是要打折扣的。谁知宁思瑶仍是按原价给他,更将这马车送给他。 登时心里欢喜得发痒,连声谢道:“小爷真是心善哩,好人有好报!老爷必会好起来的!” 宁思瑶微微笑着道:“多谢,承你吉言。”说着,便将那银两给了他,又劝他快些上路,如今天寒地冻的,日头原本就不长,耽误到下午实在赶不了多少路。 那车夫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地便径自去了。 宁思瑶早早地吃过中饭,见那车夫果然已经驾车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心里头没甚算计的,这些事都是陈就学事前替他设计好,他不过照着做罢了。 因此,他按着陈就学的吩咐,买了一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装作是一个在都城里求学的富家公子。年关将至,准备回乡。 而他的家乡正是在这左近边陲之地。这一路上,宁思瑶更是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架势,旅店要住好的,必要上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此外,他更是挑吃拣喝,一路上游山玩水,直把那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待近了家乡,又有些扭捏着不肯回去,一看就是没有学好,白白蹉跎了一年,怕回家受责罚的纨绔。 忽而又收了一封家书,原是家里父亲突然生了疾病,叔父派人来接,势在必行。 于是顺势将那车夫打发了,连同那买的车马都不要了。 如此一番,想来那车夫只会觉得遇着个肆意挥霍,不把钱当钱的富家子,而不会起任何疑心了。 待到宁思瑶确认那车夫真的走了,他这才不悠不急地将那旅店的帐结了,又上马市买了一匹马,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外,又奔了有三四十里,人烟稀少起来。 宁思瑶选了个僻静之处,将那一身华服换下,只从随身的包裹里选出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上,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做完这一切,只说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厮,便一路打听着叶家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何处,一路往那去了。 谁知这关外和关内竟活脱脱的两个世界一般,虽都是银装素裹,可这关外萧瑟清冷,好似无人之境。 更兼天寒日短,宁思瑶不过策马驰骋了左不过两个时辰,这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来。 宁思瑶不免心慌起来,关外的漫漫寒夜可不是那么好熬的。且不说有野兽,光是这冷,就能冻死人。 可偏偏他越着急,越找不着路,周围的景色荒芜起来,更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在这夜色中,甚至连赫雁山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宁思瑶心道不妙,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耳朵和鼻头,却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树影、雪影,都是黑黢黢的剪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进来的,只有凛冽寒风。 宁思瑶在马上冻了快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这会儿,他只觉得意识渐次模糊起来,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嗡嗡声,眼皮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黑暗中,眼前忽而有光亮似的,那温暖的光亮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 朦胧的光亮,渐渐亮得刺眼,发出火一般的炽热,叫宁思瑶不由自主地靠近。 在那光亮中,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朝他招手微笑,还有大伯、大伯母,姐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面上却变做了笑容…… 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问讯:“快醒醒,快醒醒!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他似乎被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陷入了最纯粹的梦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似乎有五色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一朵朵地绽开,宁思瑶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烟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里着急,而且是越发的焦灼,烟花更似乎要燃尽了。 终于,他大喊一声:“等等——” 然后,竟是从昏睡中醒来了! 宁思瑶只觉得浑身酸软,膝盖、手肘都在一阵阵地作痛。 他尝试转动了一圈眼珠,眼前的东西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只能感受熬隐隐约约的光亮。 耳边的声音也是闷闷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无数的回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音,自己大约是躺在一堆稻草上一般。 眼前的光亮渐渐清楚起来,似乎是一堆篝火,燃烧枯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恰好就是方才梦里的烟花燃放声。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这是在哪里? 宁思瑶朦朦胧胧看见几个人的轮廓从几丈外朝他走来,他刚想开口问一句,谁知嗓子干哑得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似乎有盔甲重兵碰撞的声音,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往他口里灌了几口热汤,那暖意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宁思瑶好像蛰伏一冬僵硬的蛇一样,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 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一堆干草上。 看样子……竟好像是战马的饲料! 头顶上是星空,眼前是篝火,四周……四周有一些白色的朦朦胧胧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五百二十九章 终是醒梦了无痕 楚皇看着眼前的棋盘,修长的手指夹着那颗白子,半天放不下去。终于,他把白子丢回棋盒里,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叹口了气道:“快变成僵局了……” 宁砚泠还在琢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抬头却发现楚皇正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开口道:“陛下……” “朕想你回去劝劝宁大人……”楚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了这句话。 宁砚泠不由得听呆了,这是楚皇在示弱么? 这个想法登时让她的胸中翻涌起一阵酸涩热气,直冲上鼻腔,害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印象中的天下之主宛如在云巅之上睥睨天下,此时却放低了姿态求助于她,现在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竟把她骄傲的帝王逼成这个样子! 她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泪,呢喃道:“我父亲……” 楚皇点点头,道:“一复朝,他们就会邀你父亲入阁,他们的人也会上疏来推助此事……” 宁砚泠只静静地听,眼神中几乎要滴出水来。 “宁大人入阁这事已成定局,改不了了——”只一眼,楚皇便看穿了宁砚泠的心思,立刻封死了话头,从根本上绝了她的念头。 宁砚泠的眼神黯了黯,她想开口,可是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楚皇突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你回去劝劝宁大人,不管他现在所为何主,朕都希望他能跟从于朕。” “陛下是天下之主,父亲定当跟从陛下。”宁砚泠低着头道,如果是过去,哪怕是一个月以前,她都可以大声地反驳楚皇,她的父亲一片忠心,绝不会结党营私。 可是现在,冰冷的事情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已经没有任何自信了,这些话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楚皇的声音却显得那么温和,在她的耳畔响起:“现在朝中局势剧变,宁大人所做的一切朕都理解,也不会怪他。只是……只是如果你能劝得他跟从于朕,那自然最好。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永不会变。” 宁砚泠记得清楚,楚皇曾经答应过自己,若自己能为他所用,他将从此护父亲周全。 没想到,到了今天,他还能这么说。反倒是父亲……此时,她只觉得羞愧难当。 “陛下重托,微臣定当竭力,只是微臣现在出宫,怕惹人注意。”宁砚泠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只听楚皇道:“你不必担心,小春子已经安排好了。你待会儿照常回宫,到时候,他自会来找你。” 这是……要出宫了?宁砚泠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宫。 在宫里待了将近一整年,本以为“一入宫墙深似海,回头已是百年身。”没想到再过几个时辰,竟能出宫,还能回家,她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要谢恩,还是要说些“微臣必不辱使命”之类的保证,只一时呆立…… 待到黄昏时分,一驾马车从北门内往外缓缓走着。 到了宫门前,不出意外地就被拦下了。 “车上何人?外出所为何事?”守门的侍卫问道。 驾车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他掏出牙牌道:“长乐宫内侍孟小晨奉长乐宫御前近侍李春福李公公之命,外出办事!” “什么事?”侍卫照例看了眼牙牌,追问道。 小太监道:“去给广林王殿下送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小侍卫也是轴。小春子是楚皇御前最得用的人,广林王又是李太后的心尖子。 一般侍卫听得这两个人的名号,也就放行了。 可这小侍卫,不问个清楚,看来是不会罢休了。他甚至抬起手,想打起帘子看看车里到底是什么。 小太监看他抬起了手,忙喝道:“大胆!你当是李公公给殿下送东西呢?实话告诉你罢,是陛下要送的,李公公不过也是办事的!咱家这牙牌是真的,还有什么可拦可查的?还不快快放行!误了时辰,看你有几颗脑袋几颗头!” 那侍卫想了想,牙牌是真的。谅这小太监也不敢说假话,便挥了挥手,放行了罢。 宁砚泠坐在车里,只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马蹄达达。她心内一阵激动,自己这就出了这道宫门了,手悄悄地摸上帘子,正打算打起帘子瞧瞧外面,只听得那小太监说道—— “娘娘千万坐着,未免节外生枝,切不可打起帘子叫人瞧见了,且忍耐点儿,马上就到了。”宁砚泠听了,只得放下了双手,静静地坐着。 外头的声音从热闹到安静,渐渐的,只有几声寒鸦的啼鸣,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的,听得宁砚泠百感交集。车轮碾过宽阔的石板路,转弯,再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石子路,宁砚泠在心里默默勾画车外的风景,在心里默念:我回来了。 终于,车停了下来,孟小晨下了车,轻轻地叩了叩门。没有动静,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掌拍了拍门,还是没有动静。他有些急了,隔着帘子问宁砚泠道:“贵人,小的方才拍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 宁砚泠有些无奈,林伯年纪大了,看来是越发聋了。她隔着帘子道:“不相干的,你用力打门就是了。” “这……”孟小晨有些犹疑,毕竟小春子叮嘱过他,要“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不可惊动其他人”,但是现在连门都敲不开……于是乎,他把心一横,用尽全力打起门来。 “砰——砰——砰——”这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巷子里的狗儿们,稀稀拉拉地吠叫起来,叫声渐次连成一片。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林伯的声音:“什么人?干什么事的!大门都快叫你打下来了!” 宁砚泠再也忍不住了,打起帘子就从车里探出头来,哽咽着唤了一声:“林伯……” 外头月明星稀,巷子依稀是旧时模样,车正停在她家的后门口。 林伯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回脸向里喊道:“赵嬷嬷!夫人!老爷!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第五百三十章 浓睡难消残酒意 彼时还在正月之中,陈就学没有回乡,只在京都租赁的宅子里闲住。 他的妻儿俱已上京,父母又已谢世。醉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当故乡! 这日,陈就学正在书房里看书,只听得外头的家下人来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是顺来茶社的东家,商人模样的求见。” 顺来茶社? 陈就学放下了手里的书,因问道:“可有名帖?” “回老爷,并无名帖。” 名帖相当于是身份的证明了,没有名帖就显得不懂礼数,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要搁在以往,没有名帖的客人,陈就学一律都叫家下人去打发了,是一个也不见的。 可是来人报了顺来茶社,这便引起了陈就学的主意。虽然没有名帖,但是陈就学还是叫家下人请他去偏厅一坐。 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一回,便也不更衣穿靴。只披了一件家常的大衣服,趿着鞋便去了。 从书房到偏厅,这一路虽然不长,可是陈就学边走边想,琢磨来琢磨去,只觉得这人来得蹊跷,须得小心应对。 他心里隐隐觉着,年前定国公查到的顺来茶社,背后不知道是宫里头那个娘娘的势力,还有那传说中在茶社里进进出出的呼颜族人。 隐匿在云雾背后的真相,或许到了揭开的那一刻了! 陈就学走进偏厅,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他身上穿的也不甚名贵,不过是几件家常衣裳,瞧上去一色半新不旧的。 那男子的长相么不好也不坏,说是读书人却有几分市井气,可要说是商贾,却又有几分儒生气息。肤色不白不暗,身形不高不矮,体格不肥不瘦。 整个人看起来比大街上随意选出的路人更为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人。 就是这种人了!陈就学在心里默默点头画圈,要的就是这样忠厚老实不扎眼的,才容易迷惑人放下戒心,办什么事情也不惹眼。 眼前那人的模样竟和自己心中那人的模样无比的契合,陈就学一下子就觉得原本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膛里头——还好,一切的事都还在掌握之中。 那人听得脚步声响,便抬头看过来。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陈就学,可是仿佛认得陈就学似的,笑着起身作揖道:“在下顺来茶社的东家周贵才,拜见阁老大人!” 陈就学听了,点点头道:“原是周老板,幸会幸会。” 说着,他二人俱是坐下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偏厅里的座位排得极近。陈就学坐在上首,周贵才坐在下首,二人几乎是促膝而坐。 “周老板光临寒舍,慢待之处还请周大人雅量海涵。”陈就学口里谦虚道。 周贵才是白身,又是士农工商中的商,地位可以说是很不堪了。可是陈就学方才那番话说得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内阁大臣的架子。 他性子一贯如此,也不知为什么先前在青阳书院的时候会被人说倨傲。可见这天下的话能信的连三成也没有。 周贵才也是没有想到陈就学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在他想来读书人总是骄傲些的,更何况陈就学是内阁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原有倨傲的资本。 因而陈就学这番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愣了愣。见陈就学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请自来,这才是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哩!” 这一来二去的,家下人上来往那茶盅里添了两回水,客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周贵才略一沉吟,这才娓娓道来:“在下冒昧,来大人府上叨扰,实在是眼下有一件大事要请大人帮忙。” “哦?”陈就学装作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事你就说罢,只要是老夫能帮上忙,老夫必然责无旁贷!” 周贵才没想到陈就学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还准备了三四句恳求的好话儿没说呢! 这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甚至连那讨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撤掉呢!和房里的气氛半点儿也打不上调儿。 “周老板,周老板?”陈就学瞧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问了问。 周贵才回过神儿来,干笑了两声,缓和了一下方才走神的尴尬。 这才正色对陈就学道:“阁老大人是不是奇怪在下为何到府上来造访?” 陈就学摇摇头道:“还请周老板指教。” 他这原是一句客气话,可是周贵才竟大剌剌地受了,半点儿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只听他开口道:“在下今日此番造访贵府,是为了张老娘娘的吩咐而来。” 张老娘娘……张太妃?她有何吩咐? 陈就学按捺下心里的激动,自己原不确定这顺来客栈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下谜底终于揭开了! 和自己猜想的分毫不差,那人正是张老娘娘! 他还来不及高兴,只听周贵才接着道:“张老娘娘有一件事,想要求阁老大人帮忙。” “娘娘有什么事?若能办到的,陈某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陈就学缓缓道,他一面儿说着,一面看着周贵才的眼睛。 他这般态度,周贵才自然满意,不过他面上神秘兮兮,故作玄虚道:“阁老大人还不知道罢!如今宫里可出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大事?”陈就学面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周贵才听了,略有得色地搓了搓手——陈就学的反应和他相信的分毫不差! 只可惜,他若能摒弃这得意,仔仔细细地听去,应该是能发现陈就学语气里的平静的。 然而陈就学的反应叫他有些飘飘然,只当自己妙计安天下,就连陈就学也快要被自己攥在股掌之中了。 于是在陈就学故作惊讶的眼神里,周贵才面有得色得跟他说了萱室殿里的选侍何欢如今身怀皇嗣!李太后想要封何欢为妃,可是楚皇却不肯。 “张老娘娘替太后娘娘分忧,便在太后娘娘跟前应承下了这件事。”周贵财说道,“如今能让陛下封那何欢姑娘为妃的,纵观这后宫朝堂,也只有阁老大人一人了!” “不成——” 第五百三十一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 今天的事情,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真的因为局势,还是为了橙心,她竟不愿意对楚皇敞开心扉,说真话。甚至为此惹恼了楚皇,说出了“朕也无法从心底真正地接纳你”这样的话。 前两日,楚皇为了自己不惜出言顶撞太后。今日,自己又不领李公公的好意,没给他和李太后一个台阶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算是和李太后分崩了罢。得罪了太后在先,失了圣心在后。往后的路不必说,自是道阻且长,崎岖且艰难。 宁砚泠自是吃惊不小。按着宫中规矩,在大婚后的一个月里,楚皇须得夜夜宿在新房,而新房设于中宫,也就意味着到二月初十前,楚皇都得夜宿未央宫。但是其实也没有那么严苛,只要这个月内大半的时候在皇后那里就可以了。 但是,每逢初一、十五,帝须宿于中宫。这是祖制,和“藩王不得擅自如京”一样,都是祖宗制度。然而为着李太后思念幼子,并楚皇大婚事宜。半年里,广林王就来京两次。因此,所谓祖制,竟也是可以随时机变的。 宁砚泠刚进了里面,就看到四下里都是汉白玉镶嵌的半壁,显得洁白无瑕。虽然是正月里,可是这宫里竟是如三伏天一般,似有热浪滚滚而来。宁砚泠才进来片刻,便感觉身上潮热不已。 她正扭动着身子不自在,只见几个身着薄纱的少使上来,跪着给她脱去了鞋袜。再往里头走,便走进了一个大屏风围起来的隔间,上来七八个少使,替她宽衣解带,只给她披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 宁砚泠从未试过这般架势,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领头的长使笑道:“娘娘不必不好意思,这接下来还有更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大约是没料到宁砚泠会这么问,楚皇的脸上一下子没绷住,竟露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神色。还没等宁砚泠看清楚,下一刻他马上皱了皱眉,掩盖了一下方才的不自然。 这个神情变化得太快,以至于宁砚泠在心里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见楚皇舒展开眉头,嘴角微弯,笑着对她说:“上面说,你要帮朕洗漱。” 什么啊?宁砚泠有些不敢相信,尤其是楚皇的笑容,更让她感觉自己可能被戏弄了。可是谁让她自己没有看那书呢?现在总不好说,等等!你是不是在骗我?让我翻书看一看! 她指尖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只得俯下身,帮楚皇擦起脸来。宁砚泠从未替男子做过这等事,只觉心里突突地跳,手劲儿可着轻轻地擦,近似描摹。 楚皇闭上眼睛,帕子拂过他的眉骨,沿着他的长眉,直至鬓边。烛火跳了跳,楚皇的睫毛动了动,宁砚泠疑心自己看错,只觉得楚皇的面颊上似乎在微微泛红。可细细一看,又似乎只是映照的烛光。 李太后巴不得楚皇专宠某个嫔御,因此见了宁砚泠反而还问长问短的,一派关心的样子,甚至还赐了一柄玉如意,只说愿她万事胜意。宁砚泠心道,这万事胜意倒是讨巧,到底是祝自己胜意,还是祝太后娘娘胜意呢? 之后,李太后还意味深长道:“你们都是世家的小姐,有自己的那一份尊重在那里,哀家也极爱你们那一份尊重。”说着话头突然就一转道:“但是对着陛下,哀家劝你们把自己的那些条条框框的先放一放,凡事要以陛下为先……” 李太后兀自说得高兴,冷不防楚皇也来了。宁砚泠想他之前说的,“朕在太后那里等你。”还捏了捏她的脸颊,不禁有些赧然。脸上那一块儿被捏过地方径自红了起来,倒闹得她有些不自然。 只见楚皇给李太后请了安,又满屋子一瞧。谁也没见,光看着宁砚泠,道:“这大毛衣服原也配你,你若喜欢穿,朕叫内廷再给你多送几件。” 这可不是个讨巧的活儿,宁砚泠暗自叫苦,依叔王这个性子,就算圣旨里写得像朵花儿一样,他还是未必肯借。到时候修不好路,太后这口恶气铁定要呵出来。母子俩不好明着对打,只怕自己这个拟旨的,又要落不是。 可是偏偏楚皇又不肯放过她,在说清了原委后,竟是一脸近似期待地看着她,仿佛叫她立时就要拿出个好主意来似的。 这圣旨该怎么写呢?宁砚泠伤脑筋起来,似乎怎么写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了长兴王的疑心,好叫他心甘情愿地借出护卫来。这根本不是怎么写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 对了,是人的问题!那就用人来解决!宁砚泠脸上的愁容登时散了个干净,她忙问楚皇…… 只见那少年肌莹骨润,面目如画。长身玉立,俊美无俦。一见了顾子白便屈身行礼,口里只称:“晚生奉家姐之命,前来拜见顾先生。” 顾子白寻思自己并无结识过这等美少年,更听这少年说是奉家姐之命,竟起了别样心思,误以为是陈蕤薇的弟弟,心头一热。所以,当少年说出自己姓宁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 不过,顾子白随即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宁砚泠的弟弟。他虽然致仕了,但是如同诸葛亮躬耕南阳隐居隆中,却知天下事一般。 顾子白清楚地知道,那个机敏有辩才,名义上是他的学生的公主赞善,现在已经是位列九嫔之首的德嫔娘娘了。而她的父亲宁修远宁大人,此时也已经位居都察院左都御史,统领天下言官。 是以,他也不敢过分怠慢,只不疾不徐地问道:“不知宁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晚生前来拜师!”那声音犹如金石掷地,直敲到了顾子白的心弦上。 “考试前还要互结、具结。”顾子白解释道,“即考生取具同考的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如有作弊者,则五人连坐。还需请本县廪生具保,又称‘认保’。保其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待这些都完成了,方具备考试资格,并造名册分存县署。” 宁思瑶听罢,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顾子白回身看他面上这般神情,不由得一愣。 第五百三十二章 惟梦闲人不梦君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五百三十三章 苦恨当时年岁小 虽然李太后面上说话间儿俱是淡淡的,其实她心里比谁都着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只恨不能亲自去劝。然而,她母女俩刚刚吵过一架,公主正在气头上,只怕她现在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不会听进去的。 因此,李太后思前想后,还是宁砚泠去说最合适。其他嫔御,乃至景后,都算是太后的人,难保公主不会连带着她们一起恨上。只有宁砚泠,除去德嫔的身份,她还是宁思瑶的姐姐。她的话,凌宜公主只怕还能听进个一句半句的。 这正好给了宁砚泠一个机会,她方才忧心了半日,就怕公主把交换帕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公主赌气走了之后,她更是紧张。这看不到的事,比在眼前发生的事更难防备。 所幸,李太后竟然叫她去劝公主,正好给了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要保住宁思瑶! “陈嬷嬷,德嫔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你陪她去一趟,敏儿任性,别叫她伤了德嫔!”李公公给太后递了个眼色,太后会过意来,随即吩咐了陈嬷嬷。横竖是自己的女儿,公主是个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万一公主发起脾气来伤着宁砚泠,那她可担待不起。 谁知宁砚泠笑着道:“太后娘娘挂心臣妾,臣妾感念于心。只是臣妾想着这件事与其说是臣妾去劝说公主殿下,不若说是臣妾与公主殿下去说些梯己话儿,再找机会劝回来。想必太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罢?”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李太后听了也是连连点头。于是,宁砚泠话锋一转道:“既是说梯己话儿,那自然得悄悄儿的。陈嬷嬷去了,恐怕又逗起公主殿下的脾气来。太后娘娘放心,臣妾自有分寸,断不会惹公主殿下生气。公主殿下也断不是那无理任性之人,太后娘娘还请放心罢。” “这也罢了。”李太后这才发现自己竟钻进了宁砚泠用话铺垫好的套里,这下倒不好驳她的回,也只得顺着宁砚泠的意思来办了。她便叫陈嬷嬷喊绿袖进来,关照道:“照顾好你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情哀家惟你是问!” 这吓唬过了绿袖,李太后便放她们主仆俩去凌宜公主那里了。 走出房间,宁砚泠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差点儿就坏事了!若是陈嬷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她又如何才能开口劝公主不要把那帕子的事情说出来呢? 宁砚泠想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后边儿公主的房外。绿袖上去轻轻叩了叩门,出来开门的是公主的奶娘朱嬷嬷,她正上下打量着宁砚泠,绿袖便道:“我家娘娘来看看公主殿下,还请嬷嬷进去通报一声。” 公主还在想着她刚才的话,一时没防备,倒给吓了一跳,忙拉着她的手,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罢。” “不,殿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就不起来。”宁砚泠想起贤嫔那日在她瑶华宫门口耍的无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到她那日的田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先起来!”公主发急道,突然她的神色黯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叫宁砚泠听了,心里只一阵难受:“你是他的姐姐,你要求的事情,我总会尽力为你办到!”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宁砚泠目光灼灼道。 “为了他?”凌宜公主不解道,“为了他什么?” 宁砚泠看着她,一字字道:“我知道,殿试的那日发生的事情。我也知道,他的帕子如今就在殿下的房里。” 公主听了,脸色骤然变白,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殿试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砚泠想了想,便道:“是叶小姐说与我听的。” 殿试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有叶芷珊和凌宜公主两个人知道。就算宁砚泠不说,公主早晚也都会疑心到叶芷珊头上,倒不若现在就说了, 她说得如此磊落坦荡,公主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你为他求我什么事?” “臣妾求公主殿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不可将那帕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绝不能将那帕子给任何人看!”宁砚泠说完,便伏下身子,整个儿趴在地上。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些起来!”公主见宁砚泠不顾自己正怀着孕,竟是这般跪倒在地上,不禁着了急。口里既是不住地答应她,又俯下身子,亲手拉她起来。 宁砚泠得了公主这般承诺,便也顺势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心里正送了一口气,却听见公主问道:“其实这帕子是我最后的希望……我本想将它拿给母后看,叫母后替我做了这个主……” 公主说着说着,语气里竟满是委屈。宁砚泠知道,她想强着李太后替她做主。可如今她答应了宁砚泠不告诉任何人这帕子的事情,等于是把她自己的最后一条通向宁思瑶的路都给堵死了。这叫她如何才能不委屈呢? 于是,宁砚泠只得道出了实言:“臣妾也是无法……若这帕子的事情传出去,那阿瑶可就……活不得了!” “什么——?”宁砚泠话音刚落,就听得凌宜公主的一声惊呼。 景后贵为六宫之主,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敢去触太后的楣头了,可是众人的躲避忍让并没有换来太后心平气和的反思。反而为着凌宜公主的心病,李太后更是盛怒,直接迁怒于宁砚泠,迁怒于她宁家。 所谓墙倒众人推,宫中更无人帮宁砚泠说话了。 这晚,宁砚泠且在枕上睡着,只听见窗外头扑扑棱棱的,不知是什么声音。她原想叫绿袖去瞧一瞧,可是连着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她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只听得绿袖呼吸均匀,想来是睡得极其香甜。 倒是她自己,这会儿心灰至极,乃至夜不能寐。宁砚泠想着,便再无法入眠。于是,她披衣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 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池塘里,飞起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青云之上,伴月飞舞。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不觉情深只觉恼 在那炷香燃尽之前,宁德丰重又上来了。敏锐如他,也觉得这房里的气氛不大对头。而宁思瑶和初瑶姑娘之间,更似乎多了一份若有似无的感觉。可到底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防,盗。正文晚点,更。 于是,宁德丰只得对初瑶姑娘笑道:“方才在下被朋友叫走了,竟没听到初瑶姑娘的答案。不知初瑶姑娘可否再为在下解答一番?” 初瑶姑娘嫣然一笑道:“唐大师的真迹确实珍贵,更价值千金。只不过易得无价宝,难觅一知音。奴在这教坊品月司,便如那乱世桃花逐水流。”她这一笑灿若玫瑰,宁德丰只看得愣住了,几乎连她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初瑶姑娘看了一眼宁思瑶,继续道:“宁公子在画上抄录的那首前朝文天祥的《过零丁洋》,真的是写到奴的心坎上了。” 初瑶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吟诵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两句话竟是奴的生平写照一般,宁公子用心如此,奴感激不尽。” 她说着,竟掏出帕子来拭泪。宁德丰忙道:“是在下唐突了,勾起了姑娘的伤心事。”他说完,更作了一揖。 初瑶姑娘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她道:“不怪公子,方才是奴失态了。就让奴为公子们弹奏一曲,当作是赔礼罢。” 她话音刚落,那两个小丫鬟便抬出一架鎏金凤尾琴。初瑶姑娘端坐在琴前,弹奏的却是一曲《凤求凰》。她边弹边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琴声中饱含了绵绵的情思,歌声更是委婉动听,余音绕梁。一曲终了,宁德丰和宁思瑶早已经听得痴了。初瑶姑娘唱得动情,一双美目也是泪盈于睫。 一时香燃尽了,最后一截香灰掉落的时候,周嬷嬷也提着裙子上来了。她笑着对宁思瑶他二人道:“宁公子,今日时辰已到,初瑶姑娘也要歇息了。还请公子们随老身下去喝杯水酒罢。” 这会儿,宁思瑶便是不想走也不成了,他的视线只落在初瑶姑娘身上,而初瑶姑娘也回望着他。他们俩四目相望,似有千言万语,却是说不出口。 末了,初瑶姑娘只抚了抚心口,宁思瑶有何不懂,他咬着牙点了点头,这便跟着周嬷嬷下了楼。 大堂里,竟是比方才还要热闹。灯红酒绿人正酣,美人帐下犹歌舞。有几个相貌清俊的公子们,此时也是喝得耳酣酒热,竟三三两两依靠在一起。 他们大约是宁德丰的朋友,见他和宁思瑶从楼上下来,便举起酒杯来贺道:“宁兄,今日得以一亲芳泽,何不痛饮一杯?” 宁思瑶听他们说话粗鄙,只觉得唐突了初瑶姑娘,心里便觉不喜。然后他们又都是宁德丰的朋友,却不过面子,只得由宁德丰拖着,过去喝了几杯。 其中更有一名年少轻佻者更是拉着宁德丰不住道:“你们与那初瑶姑娘在楼上做了什么?她可是从来不见二客的,这次竟一下见了你们二位,啊?哈哈哈!” 宁德丰听他言语轻佻,又见宁思瑶的面色不善,便不欲多言,只道:“赵贤弟,你喝多了。” “不,不!我没有喝多!谁说我喝多了?”那赵公子的面上红起来,却仍拉着宁德丰对初瑶姑娘不住地品头论足道:“我们这没福的,向来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连人家脸圆脸扁都看不清楚!” “初瑶姑娘那杨柳小蛮腰,听说只有一握罢。你们今日勾过了么?” “还有她那双小脚,这溜溜的哟!”赵公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宁思瑶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 宁思瑶因想着今日是头一次同宁德丰一道出来,就算是看在宁德丰的面子上也要忍了,莫要叫他难做人。可是这赵公子竟是得寸进尺,越说越过分,简直叫人忍无可忍! 初瑶姑娘的诗集,他还揣在衣服里。那时候初瑶姑娘双眸剪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更亲手将这诗集塞在他的衣襟里。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在宁思瑶的胸前滑过,直叫他的心都漏跳了几拍。 他大着胆子将初瑶姑娘揽进怀里,初瑶姑娘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也没有推开他。 “奴,奴……无父无母,公子切不要骗奴。”初瑶姑娘红着脸,靠在宁思瑶的怀里柔声道。她虽然久在这教坊风月之地,却不曾动过真情。 这一刻对着宁思瑶真情流露,竟是小女儿的情态。只看得宁思瑶面红耳热,心跳更是如鼓槌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将这颗真心掏出来给初瑶姑娘看。 “初瑶姑娘,在下,在下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握着初瑶姑娘的手,许下重诺,“待在下遂了那凌云志,一定带姑娘离开这里。在下,在下定会三媒六聘,娶姑娘过门。” “你等我,你一定等我。”他说罢,便低头吻了上去。 那唇上柔软滑腻的感觉还未消弭,蜜语甜言犹在耳畔。可是如今满耳朵灌进来的,都是这赵公子的调笑之语。宁思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 他强忍心中之气,那手却是紧紧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都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痛。 偏偏那赵公子没有眼色,见宁德丰不过是敷衍之语,便又拉过宁思瑶,先是对宁德丰道:“宁兄也算是常客了,却从没得过初瑶姑娘如此青眼。看来还是你家小叔叔技高一筹啊!” 他说着竟勾着宁思瑶的脖子,几乎与宁思瑶脸对着脸,道:“宁公子高才,也教教在下呗!好让在下也有机会一亲芳泽啊!” 宁思瑶没想到他竟无礼至此,便强推开他,勉强道:“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告辞。” 说罢,也不管宁德丰了,竟是拂袖而去。 第五百三十五章 而今春尽红颜老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三十六章 坐看落花逐水流 果不其然,李太后开口道:“德嫔留一罢,哀家要和你说说话儿。” 说着,便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就连景后都没能留下。 这人都走了,宁砚泠心里都打起鼓来,不知道李太后到底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她正兀自猜测着,却听李太后开了口:“这两日敏儿心情不大好,你听说了么?” “……”宁砚泠一时还没有想好,是说听说了,还是否认。 “罢了,反正今日哀家同你说了。”李太后倒也没揪着问,只一句话就带过了。 “哀家想让你去劝劝敏儿——” 李太后的话可真真犹如一记惊雷,而且就在宁砚泠的耳边炸响了。 她听完整个人都是懵的,口里下意识就说出来了:“怎么又是我?” “因为只有你是最有指望能劝住她的人。”李太后难得没有生气,却也意味深长道。 还没等宁砚泠反应过来,只见李太后已经冲唐嬷嬷摆摆手:“带她下去罢。” 就这样,宁砚泠稀里糊涂地就跟着唐嬷嬷去了。 这一路上,唐嬷嬷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宁砚泠——已经是第二个了。 于是,她想了想,便道:“娘娘别嗔着老身多嘴,公主殿下心里不爽快,有一半——不,几乎全是为着娘娘的弟弟!” “阿瑶?”宁砚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瑶的事情不是早就完了么?还有什么完不了的事? 可唐嬷嬷点点头,道:“就是为了宁公子。” 随即,她寥寥数语,就将整件事情勾勒得七七八八—— 凌宜公主大约是对宁思瑶还没有死心,原是想过了这阵再求李太后给她赐婚的。 只宁砚泠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所以那日得了这消息,她再去萱室殿的时候不免就有些感慨。 这些人在萱室殿里进进出出,可是又有几个能保得住一世的体面? 在外人看来,叶小姐也许是面子和里子都丢了。可是在宁砚泠眼里,能离开这皇宫,远远地离了这些人,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只可惜旁人不是这么想的,她们光会羡慕宁砚泠,从一介普普通通的公主赞善,成了如今的九嫔之首。 同样的,她们也会可怜叶芷珊,从一个好好儿的公主伴读,到如今丢净了体面只能躲在家里。 羡慕这个可怜那个之余,她们还是会削尖了脑袋,千方百计地往萱室殿里进,往李太后跟前凑。 她们只道那里是登天梯,却不知一步落错,就会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宁砚泠想到这里,便摇摇头,忽而一眼瞥见那立在二门外伺候的何欢,心内唏嘘不已—— 这位就是最好的例子,费尽心机钻营,从冷宫到了这萱室殿。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意?那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宁砚泠犹记得当时何欢初入萱室殿的时候,却是遭了不少冷眼,更兼冷言冷语。 谁知一连好几日,宁思瑶的心情都不见好转。更兼有那宫里头李太后逐了叶芷珊的消息传出,都中勋贵女眷都说叶芷珊和公主分崩了。 陈就学暗道事情不妙,他想了两日,便找来宁思瑶,同他道:“为师有桩事情想叫你去做。” “先生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学生罢。”宁思瑶听得是陈就学的吩咐,这便强打起精神道。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省力的差使。”陈就学道,“需得你往关外跑一趟。” “关外……”宁思瑶喃喃道,这可真够远的,他远没想到陈就学要打发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就学点点头,道:“正是,为师有封密函要交给叶小将军,事关重大……” 陈就学略一沉吟,那目光竟似盯在宁思瑶面上一般:“此事交给旁人,为师总是不放心,想来想去,唯有你还做得。” “学生感念先生信任,抬爱之情,粉身难报!”宁思瑶听了陈就学的话,竟是愣了愣,随即忙拱手作一长揖道。 陈就学听了,倒也没有推辞,他一字字道:“其实为师也有私心在里面,这其一么,那叶小姐见过了你,你来了京都这事难保不传出去。” 那向导也听见了,因笑道:“小爷不必害怕,小人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向导了。少说也服侍了数百人从这儿赏玩一遭,哪次不是平平安安的?” 宁思瑶听出这话里有去他疑虑的意思,索性也大大方方道:“你有所不知,我是家中独子,九代单传。” “平日里我母亲着紧得很!看着略有些不放心的事情,从来都不许我做。倘若我要是在外头玩着,几日不归家,她便会差了那家下人来寻。” “若再寻不到,她就要告诉我先生。我先生在朝中做大官,到时候上报天音,朝廷就该派兵来寻了。” 他这话便是说给那向导听的了。不管那向导是不是歹人,起不起贰心,听他身份如此不一般,凡事也该掂量掂量着来了。 果然,那向导迟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先用绳子绑着,再坐冰橇下去罢。” 说着他便从包裹里拿出一根如手腕般粗的麻绳,一头先在自己的腰上绕了几圈,又牢牢地扎紧。 随后他将那麻绳递给宁思瑶,叫他也像自己似的,将那麻绳牢牢地拴在腰上。复又递给那车夫,也如此这般捆扎好了。 待捆扎完毕,宁思瑶前后看看,这可真成了拴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了。纵使那向导起了歹意,他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向导又看着宁思瑶道:“这下安全了,总不能三个人一块儿掉到那冰窟窿里!” 雪,真是太美了…… 只是,也着实太冷了。 大正十年的腊月,从北到南,从边关到京都,甚至到江南,都下起了鹅毛大雪。 朝臣们抓着这休朝前最后的空档,连番上疏,吹捧楚皇“圣君之治,瑞雪降世”。 只可惜,这般马屁文章,根本没机会入楚皇的眼,就早让小春子一封一封地挑拣了出来,搁在一边儿了。 这日,雪花下得洋洋洒洒的,阳光直将那大地映出一片金光。 宁砚泠不由得感叹雪景之美,只觉得在房中看雪落不够尽兴。 第五百三十七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 “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宁砚泠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实在摸不透张太妃是个什么意思。张太妃来自己这边必然是李太后的意思罢,不是当说客,就是和稀泥。 可是张太妃来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反而揭了一通李太后的老底。 宁砚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应付寻常的事情,早就是得心应手了。 对方只要亮明来意,或有事相求,或威逼利诱,她都有办法一一化解。 唯独对着张太妃,她却犯了难。 张太妃只说事情,不提要求。宁砚泠仿佛陷入了迷雾中一般,无论往哪里走都看不清眼前的路,想要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就好像是下棋对弈一般,只要出招就会有破绽。宁砚泠不过是稍稍习得了如何去抓人的破绽。 可是张太妃压根就不出招,自然也没有破绽可寻,宁砚泠跟着楚皇下了那么久的棋,忽而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楚皇,在张太妃面前都是棋差一招。 张太妃……不愧是神宗朝后宫第一聪明人!宁砚泠不由得在心内感叹道。无招胜有招,才是对弈的至高境界啊!倘若有机会,她必然要将今日之事与所得悉数告诉楚皇。 “说到福气,我又如何敢在太后跟前自居。就连德嫔你,也是我所比不了的。”张太妃淡淡道,“母子分离,天下至痛。但求无祸,不求有福。” “所以,太妃娘娘所求的是……”宁砚泠心里咯噔一下,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不愿意自己说出来。 张太妃显然也不愿意,她直冲着宁砚泠一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将来或许能赶得上太后娘娘。” “可是……”张太妃顿了顿,宁砚泠瞧她这样也不像是卖关子。 只听张太妃又道:“太后娘娘是都人出身,何欢也是都人出身。太后娘娘未免怜惜她,想要封她为妃。” “此事陛下必然不允……”张太妃恰到好处地停住了,她在等宁砚泠接话。 可是宁砚泠却道:“陛下不允,臣妾也没有办法。” 就是这样,张太妃过来,无欲无求的时候,宁砚泠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然而只要她稍稍提出一点点要求,哪怕是漏个口风儿,那么宁砚泠就有办法推个干干净净——她向来惯会做这种事情。 “我不是来跟德嫔讨情的。”听了宁砚泠的回答后,张太妃道,“太后娘娘想要办的事情,绕七八十个圈子还是得办。” “只是,你若是现在答应了,算是卖个情分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承了你的情,他日总会还你的。”张太妃算是利诱了。 可惜宁砚泠太了解太后了,李太后根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那种人。涌泉之恩,滴水相报还差不多。 更何况昨日她如此对宁砚泠,宁砚泠根本不屑于再在她跟前卖什么好。 “既然德嫔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张太妃道,“我这就告辞了。” 她说着便起身要走,宁砚泠也不留她,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送她,只唤了绿袖来相送。 张太妃也不恼,连带着她身旁的绯霞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这就奇了!宁砚泠还记得绯霞先前在萱室殿是如何的飞扬跋扈,也算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了。 这会儿跟着张太妃,竟然也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宁砚泠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张太妃的手段太厉害了!身边儿的人都被弹压得死死的,半点儿也兴不起什么风浪。 张太妃站了起来,却并不记着走。她看着宁砚泠,认真道:“德嫔好生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你。” 宁砚泠点点头,算是谢过了。 谁知张太妃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小心何欢。” 宁砚泠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直起身子,带着绯霞走了,更谢绝了绿袖的相送,只笑眯眯道:“姑娘请留步罢,服侍好你家娘娘才是正事。” 说罢,她又在绿袖的肩头按了按,这才带着绯霞走了。 “真是奇怪啊——”张太妃走了之后,宁砚泠自言自语道。 “奇怪什么?”绿袖瞧她想了半日,却还是皱着眉头,便不解道。 宁砚泠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张太妃应该是来替李太后做说客的……” 宁砚泠说完这句,竟是不说话了,半晌都没有声儿。这可叫绿袖有些心痒,因问道:“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咳——”宁砚泠叹了口气,“你可曾听得她刚才可有半分求我?” “哦!”绿袖恍然大悟,她细细地想了想,果然没有。 原是这里不对劲,张太妃摆明了是为了李太后而来。可是方才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往事,可就是没有替李太后说过半个字的好话。 甚至连叫宁砚泠帮忙的话也算是没有,除了那一句利诱的话之外,根本听不出来她是来做说客的。 如果一个人,特别是像张太妃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三番四次地没有说到点子上。 那么她不是突然变蠢了,那就是故意的。 变蠢是不可能变蠢的,就张太妃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也是为数不多能体现她智计无双的场合了。 那么答案就只能是故意的!刚才的场面,是张太妃有意而为之! 前一刻宁砚泠还觉得自己想通了,连绿袖也恍然大悟了。后一刻宁砚泠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云里雾里。 绿袖没有跟上她的思路,还兀自沉浸在恍然大悟之中,待她注意到宁砚泠的眼底又染上了一丝犹疑的时候,宁砚泠早就又有了自己的推断。 她问绿袖道:“张太妃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白跑一趟?”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难倒了绿袖,她从未想过张太妃会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白跑?张太妃?闻所未闻! 于是,绿袖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太妃娘娘怎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这不可能罢!还请姐姐明示。” “答案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宁砚泠答道,对上绿袖诧异的目光,宁砚泠继续道:“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 第五百三十八章 歌尽桃花扇底风 楚皇对丽嫔青眼有加,绿袖也看得出来。可是她没有想到,宁砚泠竟然这么傻,去做为她人做嫁衣裳的事情,还受了风,如今病得这么个情形。 防,盗,正文待更。 “姐姐,你等着,我去回了林嬷嬷,这就去给你请太医!”绿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便跑了出去,谁知恰好碰上了小太监吴可信。 吴可信笑道:“绿袖姐姐,什么事儿急得这个样儿?” 绿袖道:“姐姐她病了,我得先去回了林嬷嬷,再去请御医。” “啊?”吴可信惊道,“娘娘怎么了?病得厉害么?” 绿袖道:“这厉不厉害的我也说不好,但只现在发热得很。你快让让,我先得去回林嬷嬷。” 吴可信皱眉道:“这不好。我方才从林嬷嬷那边儿来的,她贪了几杯,这会儿醉得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的。” 绿袖听了,气得跺脚道:“这个老货!平日里服侍姐姐漫不经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还喝成这么个情形!简直是误了大事! “姐姐别急。”吴可信劝道,“姐姐去回了林嬷嬷,她必也是叫人去太医院请供奉。不若姐姐先回去照顾娘娘,我去太医院跑一趟,姐姐看怎么样?” 绿袖稍想了想,觉得吴可信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又嘱咐道:“路上小心着些儿,早去早回!” “是!”吴可信得了令,忙去了。 绿袖回了房,却见宁砚泠的情况更是不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了。她只得往盆里倒了水,又取了帕子来,不停地给宁砚泠擦拭手心、额头,一面儿焦急地等吴可信快些儿带个供奉回来。 跳动的烛火下,绿袖正自惴惴不安。突然,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拍门声儿,她忙起来去开门,却见吴可信脸上变了颜色,只扶着门框喘气儿。 “供奉呢?你带了谁来?”绿袖急急地问道。 “不,不成……”吴可信气喘吁吁道,“他们,他们不认得我……说都这么,这么晚了,除非有陛下、陛下或太后娘娘……的手谕!” “这可怎么办啊!”绿袖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快些儿去长乐宫找陛下呀!” 吴可信点点头,气都没有喘匀,便又跑出去了。 他不知宁砚泠病得如何,但看绿袖的样子便知道不太好,心下更急——他好容易从长乐宫出来了,原本是想找一个后宫得宠的主儿。先前看宁砚泠常来这长乐宫,便起了依附之心。 谁知来了这瑶华宫才知道,楚皇的心意原不在这东配殿,却在那西配殿。为此,他也曾跌脚叹过自己看走了眼。可是后来慢慢儿地,他发觉丽嫔那冷面冷口冷心的性子,却是极难相与的。 相比之下,宁砚泠待人宽厚,对底下服侍的人都是极好的,故而骄纵得林嬷嬷整日正事不做,却只在这东配殿里拿大,还敢私自饮酒。 并且这受宠上头,宁砚泠虽不及那丽嫔,但是也颇得楚皇青眼。于是他便按捺下性子,一心一意地跟着宁砚泠,只盼着她以后能好。 因此,这会儿宁砚泠病了,他更比绿袖急到了十分。绿袖只担心宁砚泠的身体,吴可信想得却更为长远。他千方百计进了这瑶华宫东配殿,若是宁砚泠以后好,他自是前途无量不消细说。 可万一宁砚泠有个什么不测,吴可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这后宫里,失了主子的奴才,比丧家之犬更甚。那些娘娘们宁愿收留一条狗,也不愿意要一个死了主子的奴才!到时候,自己一番苦心经营,便全化作了泡影。 吴可信想到这里,脚下步子快了又快,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到了长乐宫,他直说要求见陛下,那门口的小太监倒还认得他,便放他进去了。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呀!”黑暗中,有一把尖细的声音响起,配着晚风,竟让人不寒而栗。 吴可信刚一脚踏进了长乐宫,便听到这样的动静,他忙四下里看看是谁在说话。却见到魏公公正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脸。只看了一眼,吴可信便头皮发麻! 吴可信暗道不妙,这魏公公是长乐宫管事的大太监。今天有他在,自己怕是别想见着陛下了。 连吴可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魏公公。他只知道,从刚进长乐宫开始,魏公公就瞧不上他那个样儿。 就是他安排吴可信在廊下和老太监一起扫地,和吴可信同期的小太监们多少都能上里头伺候一番儿,可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吴可信却在这廊下扫了一年又一年的地。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吴可信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出一个人样儿来!有朝一日再见魏公公的时候,要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是能当得大用的! 吴可信做梦都在盼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魏公公面前打他的脸儿,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也不是个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软柿子! 可是,那绝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快些儿见到楚皇。 于是,吴可信堆起笑脸,对魏公公道:“回公公的话,是小奴吴可信。”他的身子矮下去了半分,仰着脸儿看着魏公公,面上露出讨好的神色。 “哼,咱家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奴才!”魏公公阴恻恻地笑道。 “你不是爬上高枝儿了么?” “你不是离咱家远远的了么?” “怎么!这会儿又巴巴地回来了?” “是讨了你新主子的厌,叫人家一记窝心脚,给踢得夹着尾巴回来了?” 魏公公这番话阴阳怪气,简直就是往鸡窝里放屁——讽刺加打击的。一旁的小太监听了也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鼻,哧哧的笑。 吴可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不与他分争,只道:“魏公公,小奴有要事求见陛下,烦请公公上去通报一声儿。” “哼——”魏公公鼻子里出了一声儿,道,“笑话!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也不看看这会儿什么时辰了,陛下都歇息了!” 吴可信料到魏公公必会为难自己,只得好声好气道:“公公有所不知,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想请个供奉来瞧瞧。可是太医院说晚上请供奉,须得有陛下的手谕,所以小奴特此来求见陛下。” 第五百三十九章 浮生长恨欢娱少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五百四十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可是,楚皇竟和没听到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陛下……”小春子呼唤渐次消散,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远。只剩下记忆中纷杂慌乱的那日……那也是他午夜梦魇的元凶。 一样深邃悠远的夜空,一样的月笼轻纱。 “陛下,陛下!”谁的喊声这是,直接划破了夜空,生出一丝不宁静来! 十多天前的那夜,正在长乐宫歇息的楚皇被一叠声的呼唤惊醒。看着慌慌张张的魏公公,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魏公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方才瑶华宫来报,说娘娘……娘娘不好了!” 瑶华宫?宁砚泠! 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登时涌上心间,方才被惊扰清梦而产生的不快瞬间消弭殆尽,心间惊惧如瀑布之水,一层接一层地涌出。 他强作镇定,道:“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尾音微颤,透漏出一丝焦急。 魏公公道:“觅晴来报,说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 “觅晴?”后面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见,楚皇隐约记得这个名字,是丽嫔的身边的良使,心间巨石轰然消散。 他问道:“丽嫔怎么了?” 魏公公有些错愕,但还是重又说了一遍道:“丽嫔娘娘至晚便昏睡不醒,现在更是人事不知。求陛下手谕,请太医院的供奉前去一瞧。” 楚皇听了点点头,也许是为了弥补方才的不用心,他便着小春子亲去太医院跑这一趟。 可是,没想到太医诊断一出,丽嫔竟然是中毒! 又是中毒!宫闱禁地,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谋害嫔御!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皇亲去瑶华宫看视,看着躺在床上的丽嫔,不知怎么的,眼前竟浮现出宁砚泠的影子。她们共居瑶华宫,倘若凶手要对宁砚泠下手……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宁砚泠了。 所以,内廷提出要搜宫的时候,他便点了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冯公公来报:“回陛下,这个可是从德嫔娘娘的屋里搜出来的。”说罢,颤巍巍呈上一个纸包。 一旁的太医打开纸包嗅了嗅,道:“正是雷公藤。”雷公藤,便是丽嫔所中的毒,更是陈顺妃自裁时所服用的毒药。 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了。丽嫔的中毒,甚至是陈顺妃的死,都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绞在了一起。 “简直是害人不浅!求陛下为娘娘做主!以血还血,以命抵命!”觅晴一下子激动起来,抢先跪下大呼。 “求陛下为娘娘做主!”满宫里的人都跪下了。 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担,楚皇费力地抬起手,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也察觉不出的颤抖:“传朕旨意,将德嫔下狱,召京都卫北镇抚司统领进宫,彻查此事!” 就这样,他一眼都没有见到宁砚泠,宁砚泠就下了诏狱。到如今,算起来也有十六日了。 然而北镇抚司查了这么些日子,只得出一个“此事并无疑点,想来便是德嫔下毒”的结论。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镇抚司统领走了以后就掀了桌子,除了那时候躲在一旁有些瑟缩的小春子。 现在,这个夏夜更是显得尤为漫长,楚皇心里轻叹一声,又是个无眠夜啊。 二门云板上轻轻叩了几声,小春子连忙跑去看。却是魏公公来报,说这么晚了,景后还在外面,求见楚皇。 楚皇听了皱起眉头:“这么晚了,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见还是不见?”小春子低眉顺眼地问道。 “罢了,叫她进来罢。”也许是听见外面依稀响起的咳嗽声,楚皇想到景后身体抱恙,却夜半前来,许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即使烛火辉红,景后的面色还是纸一样苍白。 这会儿,她跪在楚皇面前,道:“臣妾有一事相求——咳咳!” 她话还没说两句,又咳了起来。跟着来的凌公公忙膝行向前,挪到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可是景后推开他,强挣着要往下说。 见了这情景,楚皇心中一动,不由得说道:“皇后有话就直说罢。” “臣妾,臣妾求陛下亲自审问德嫔!”她的声音不大,可是犹如一声惊雷。 一时,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楚皇面色铁青,冷冷道:“皇后慎言!”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 此时,丽嫔虽然已是心伤极盛,可是她却也不忍心看到楚皇悲伤失望。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德嫔娘娘做的。”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楚皇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辨不出的喜怒哀惧。 丽嫔点点头,道:“臣妾很清楚,那毒是臣妾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还请陛下放了德嫔罢。”她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 楚皇一下子站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丽嫔的面前,他双手扳着丽嫔的肩膀,几乎不能按捺内心的激动,如同嘶吼一般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毒……是臣妾自己误服的,不关任何人的事。德嫔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放了她罢。”丽嫔话还没有说完,楚皇就放开了手,她几乎站不住。 “好,好,好!”楚皇一连说了三个“好”,“你如此深明大义,真乃后宫之幸!” 楚皇背过身,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 丽嫔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踏进这里。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也永远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薄情寡幸的帝王! 于是,她对着楚皇的背影,盈盈下拜:“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说。”楚皇竟是没有转身,只丢下这简短的一个字。 “臣妾连番历折,自觉身体有亏。只想清心静养,瑶华宫嘈杂,还请陛下允许臣妾离宫别居。” “好,你想住在何处?”楚皇转过身来,却是多一句也不询问,多一字也没挽留。 丽嫔的头埋得很低,泪水和话语一起坠在地面:“崇安阁。”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为君持酒劝斜阳 “是僖嫔娘娘?是僖嫔娘娘!”几乎是同时,绿袖也叫出了声。 虽然僖嫔和宁砚泠说话的时候她不在场,可是事后宁砚泠去找景后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听了个全场。 若说这会儿有什么和宁公子有关的谣言,绿袖也只能想到是僖嫔往外说的了。 可是……可是她什么要说出去呢?绿袖想不通,只看向宁砚泠。 谁知宁砚泠也是眉头紧锁,眼里的犹疑浓得化不开。 她只当这事是僖嫔说出去的,可她万万想不通僖嫔将此事说出去的理由。就在前几日,僖嫔还悄悄地将此事告诉她,以博她好感,似乎是要加入她这一边儿一般。 只是宁砚泠没有答应,如今她已是请示过了景后。倘若僖嫔再来找她,她收留了她便是。 可是,她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僖嫔,却是等来了这般流言蜚语。一时之间,她不由得愣住了。僖嫔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姐姐,就这么任她在这外面胡说八道,坏了小公子的名声么!”绿袖怯怯地问道。 宁砚泠却叫她这句话激得气血上涌!这若是一般的流言也就罢了,可是此事牵扯到科举抡才大典,甚至牵扯到父亲,更牵扯到阿瑶。叫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宁砚泠只觉得如坐针毡,她站起来对绿袖道:“走罢,我们去玉合宫一趟!” 此前,宁砚泠从未来过玉合宫。玉合宫与瑶华宫相去甚远,平日里由僖嫔与康嫔同住于此。这会儿九嫔之首的德嫔驾临,宫里的上下人等不由得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僖嫔更是笑道:“德嫔姐姐怎么来了?可是稀客了!” 宁砚泠勉强笑道:“我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还望妹妹多多包涵。” 她这话可算是说得古怪了。这会儿说了出来,玉合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了,可任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互相看看。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还都落在了僖嫔的身上。 僖嫔瞧着宁砚泠这来者不善的样子,便屏退了左右,随后问宁砚泠道:“德嫔姐姐,方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妹妹竟是听不明白,还请姐姐明示!” 她既然如此说了,宁砚泠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道:“这几日宫里有流言,说得正是我弟弟考试的事情,妹妹可曾听说?” “不曾听说。”僖嫔面不改色道。 宁砚泠没想到她竟推了个干干净净,她愣了愣,心里登时生出千百句话来,只不知从何开口:“你,你……” “姐姐,怎么了?”僖嫔声音平稳,气息一丝不乱。 宁砚泠被她打乱了阵脚,这会儿只得道:“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谣言里明明白白说的是我弟弟的事情,说我弟弟不过才十来岁,这会儿中了二甲第五名,可见礼部也是徇私。” “传谣言的人如何能连我弟弟的名次都知道?除了——”宁思瑶的事情都是僖嫔说的,谁在传闲话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你可仔细!”僖嫔直接打断了她,她的声音不响,可是语气里透着刚强,难以压倒的倔强,“你别错了主意,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出去说呢!” “你说什么?”宁砚泠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僖嫔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知道这谣言之事?更是连先前亲口对宁砚泠说的,阿瑶的考试成绩一事也一并否认了,否认了个干净。 “你……”宁砚泠正待说什么,却突然响起叩门声,她只得先忍住不发作。 原是僖嫔宫里的嬷嬷来报:“皇后娘娘来了。” “请进来罢。”僖嫔的面上仍是淡淡的,她甚至对宁砚泠笑道:“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德嫔姐姐大驾光临也就罢了,这会儿可是连皇后娘娘都来了。我这小小的玉合宫,什么时候同今日一般得蒙姐姐们大驾光临,可真是蓬荜生辉了!” 宁砚泠沉着一张脸,并没有答话。 不多时,景后便带着凌公公进来了。她见宁砚泠也在这里,便笑着上来携了宁砚泠的手,摩挲着道:“妹妹也在这里,如此真是太好了。省得再着人去瑶华宫叫妹妹了。” 僖嫔给景后行了礼,便问道:“皇后娘娘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点?” 景后却只看着宁砚泠道:“妹妹今天为什么来的?” 宁砚泠听景后如此问她,便直接道:“如今宫里有那一道谣言,姐姐可曾听说了?” 景后脸色稍许变了变,道:“什么谣言?宫闱禁地,谁敢私传谣言?” “姐姐说得不错,宫闱禁地,可偏偏有人敢!”宁砚泠咬牙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见了景后,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委屈来。于是,她对着景后,不禁将那谣言上所说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 她越说越委屈,心中犹有泪光。 “够了——”僖嫔硬生生地打断她,转而对景后道:“皇后娘娘还请明察!此事与臣妾毫无关系,至于宁公子的成绩,臣妾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敢擅自编撰!” “是么?”景后看着她的眼睛,“本宫怎么听说你曾亲口对德嫔说了,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 “娘娘明察!”僖嫔冷不防“嗵”地一声便跪下了,她抬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压不倒的刚强。 景后看着她,意味深长道:“可是,本宫偏偏也听德嫔说过,你曾去找她,告诉她,她弟弟中了二甲第五名的事情,你又作何解释?” “臣妾不必要解释!”僖嫔看着景后,面无一丝惧色,目光灼灼道:“敢问皇后娘娘,若说这事是臣妾所说,可有第三个人为证?” “娘娘所听说的,不过也是德嫔的一面之词,倘若是她构陷臣妾呢?娘娘不可听一念之辞!” “你……你说什么!”宁砚泠这会儿几乎被僖嫔气到失去理智了,她没有想到僖嫔竟会说这样的话。 “叫我支开绿袖的人是你,如今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人还是你!”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 且说这大周国境,由南至北,从京都到边陲,俱是白雪皑皑,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而宁思瑶在那山里痛玩了一日,而后又在这边陲小镇逗留了约莫有三两日。 眼看年关将至,这日天清气朗,早饭过后,宁思瑶便将那车夫叫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他面前扬了扬: “叔父写信来说下午派人来接我,我父亲忽而得了急病,我得赶快回去。” 那车夫一时不解其意,面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小爷雇小的赶车,小的总要送小爷回家的。” 宁思瑶摇头叹道:“不必了,多赶一辆车上路费事。我叔父派了家里的世奴来接,车马什么的都是齐备的,他们又熟门熟路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又道:“你看这样成么?我给你按原来谈好的价格把帐给结了,另外这车我也带不回家,你自赶了回去罢。” 那车夫原本以为只将宁思瑶送到这半路,那价钱必是要打折扣的。谁知宁思瑶仍是按原价给他,更将这马车送给他。 登时心里欢喜得发痒,连声谢道:“小爷真是心善哩,好人有好报!老爷必会好起来的!” 宁思瑶微微笑着道:“多谢,承你吉言。”说着,便将那银两给了他,又劝他快些上路,如今天寒地冻的,日头原本就不长,耽误到下午实在赶不了多少路。 那车夫得了银两,欢天喜地地便径自去了。 宁思瑶早早地吃过中饭,见那车夫果然已经驾车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心里头没甚算计的,这些事都是陈就学事前替他设计好,他不过照着做罢了。 因此,他按着陈就学的吩咐,买了一辆马车,又雇了个车夫,装作是一个在都城里求学的富家公子。年关将至,准备回乡。 而他的家乡正是在这左近边陲之地。这一路上,宁思瑶更是摆出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架势,旅店要住好的,必要上房,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此外,他更是挑吃拣喝,一路上游山玩水,直把那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待近了家乡,又有些扭捏着不肯回去,一看就是没有学好,白白蹉跎了一年,怕回家受责罚的纨绔。 忽而又收了一封家书,原是家里父亲突然生了疾病,叔父派人来接,势在必行。 于是顺势将那车夫打发了,连同那买的车马都不要了。 如此一番,想来那车夫只会觉得遇着个肆意挥霍,不把钱当钱的富家子,而不会起任何疑心了。 待到宁思瑶确认那车夫真的走了,他这才不悠不急地将那旅店的帐结了,又上马市买了一匹马,径自出关而去。 出了关外,又奔了有三四十里,人烟稀少起来。 宁思瑶选了个僻静之处,将那一身华服换下,只从随身的包裹里选出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穿上,登时就变了个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他做完这一切,只说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厮,便一路打听着叶家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何处,一路往那去了。 谁知这关外和关内竟活脱脱的两个世界一般,虽都是银装素裹,可这关外萧瑟清冷,好似无人之境。 更兼天寒日短,宁思瑶不过策马驰骋了左不过两个时辰,这天色就这么渐渐暗了下来。 宁思瑶不免心慌起来,关外的漫漫寒夜可不是那么好熬的。且不说有野兽,光是这冷,就能冻死人。 可偏偏他越着急,越找不着路,周围的景色荒芜起来,更结上了厚厚的一层霜。 在这夜色中,甚至连赫雁山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 宁思瑶心道不妙,他一只手松开缰绳,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耳朵和鼻头,却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树影、雪影,都是黑黢黢的剪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灌进来的,只有凛冽寒风。 宁思瑶在马上冻了快两个时辰,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 这会儿,他只觉得意识渐次模糊起来,耳边的风声都变成了嗡嗡声,眼皮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黑暗中,眼前忽而有光亮似的,那温暖的光亮像黑夜中的明灯,吸引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前。 朦胧的光亮,渐渐亮得刺眼,发出火一般的炽热,叫宁思瑶不由自主地靠近。 在那光亮中,他仿佛看见了母亲在朝他招手微笑,还有大伯、大伯母,姐姐……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面上却变做了笑容…… 耳边似乎传来遥远的问讯:“快醒醒,快醒醒!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他似乎被抽干了周身所有的气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陷入了最纯粹的梦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似乎有五色绚丽的烟花在黑暗中一朵朵地绽开,宁思瑶努力地想睁大眼睛,看看这美丽的烟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里着急,而且是越发的焦灼,烟花更似乎要燃尽了。 终于,他大喊一声:“等等——” 然后,竟是从昏睡中醒来了! 宁思瑶只觉得浑身酸软,膝盖、手肘都在一阵阵地作痛。 他尝试转动了一圈眼珠,眼前的东西依旧是模模糊糊的,只能感受熬隐隐约约的光亮。 耳边的声音也是闷闷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带着无数的回声。 他挣扎着坐起来,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音,自己大约是躺在一堆稻草上一般。 眼前的光亮渐渐清楚起来,似乎是一堆篝火,燃烧枯枝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恰好就是方才梦里的烟花燃放声。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自己这是在哪里? 宁思瑶朦朦胧胧看见几个人的轮廓从几丈外朝他走来,他刚想开口问一句,谁知嗓子干哑得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 恍惚中似乎有盔甲重兵碰撞的声音,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往他口里灌了几口热汤,那暖意直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宁思瑶好像蛰伏一冬僵硬的蛇一样,渐渐地暖和柔软起来。 眼前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果然是躺在一堆干草上。 看样子……竟好像是战马的饲料! 头顶上是星空,眼前是篝火,四周……四周有一些白色的朦朦胧胧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五百四十三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李公公看宁砚泠那一闪而过的表情,知她有些松动,便趁热打铁道:“其实,太后娘娘所求的,你我都知道办不到。” “而咱家所求,不过是太后娘娘平安。”李公公看着宁砚泠的眼睛,眼神里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惫老态,他缓缓道,“这个,你能办到的罢?咱家也没有很难为你,对罢?” “办不到。”宁砚泠诚恳道,“以我现在的景况,能自保就不错了。旁的事情,是公公高看我了——” “咱家说的不是现在!”李公公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 他站在来,绕着宁砚泠走了一圈,从背后抚上她的肩头,从臂膀到手腕。最后,捉住她的双手道:“看好了,将来这后宫,这朝堂,这天下,生杀予夺,尽在这双手里! 宁砚泠听他说的,几乎倒抽一口冷气。她慌忙挣开李公公,疾忙否认道:“公公言重了,我……不会的。” 可是,李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咱家不会看错的,你要是不相信,不若和咱家打个赌,如何?” 宁砚泠只觉得心慌意乱的,问道:“赌什么?” “赌今日之言,来日定会灵验!”李公公道,“赌一条命,如何?” “谁的命?”宁砚泠的声音有点颤抖。 李公公却是不慌不忙道:“咱家来定,如果咱家赢了,来日你要帮咱家保一条命,至于是谁的命,到时候咱家来定。” “若是你输了呢?”宁砚泠问道。 “那咱家帮你保一条命,至于是谁的命,到时候也由你来定,如何?”李公公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只是有些阴恻恻的,“怎么样?赌不赌?” “不可不可!”宁砚泠连忙摆手道,“陛下要批阅奏折,应当在长乐宫才是!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楚皇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起。 宁砚泠转身看去,六月正好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进来,洒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斑斑驳驳的光影。 她一时竟好似迷了眼一般,呆呆的不知该看向何处。 “怎么不可以?”楚皇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里透着柔和。 宁砚泠红着脸,小声道:“奏折拿到后宫,不合祖制。” “祖制?”楚皇轻笑了一声,“那是老祖宗怕后宫干政。” 阳光映照在他如墨晶一般的眼眸里,更显得那双眼睛深邃,深不见底,宁砚泠只觉得整个心神都要被那双眼眸给吸进去。 正在恍惚间,楚皇捏起宁砚泠的下巴,认真审视了一番她的面容,面带笑意道:“还是说,你正打算干政?宁奸妃?” “还不是妃。”宁砚泠听了,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挣开他的手,娇嗔道:“陛下尽胡说,拿臣妾寻开心。” 楚皇笑道:“朕是不是胡说,日后你一试便知。”他见小春子在一旁捂嘴偷笑,便故意板起脸道:“听得可还爽快?还不快点儿将东西拿进去。” 小春子背着他俩,吐了吐舌头,径自进到房里收拾一番。 待收拾停当,楚皇便坐在宁砚泠的桌前批阅奏折,宁砚泠则坐在一旁瞧着。 “你这里果然比长乐宫舒服多了。”楚皇漫不经心地翻着奏折道:“对了,听说今天贤嫔来找你了?” “听说?听谁说的?”宁砚泠敏感起来,她这会儿是草木皆兵了,一想到屋里被搜出的那包药粉,就算是待在自己宫里也总觉得哪里扎了颗钉子。 宁砚泠从方才开始,就不知道楚皇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更是觉得昏昏沉沉的,只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便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待宁砚泠坐停当,楚皇这才对周老板道:“你起来罢,朕是微服出访,你不必如此多礼。” 周老板这才站了起来,也不敢十分靠近,只隔了圆桌,对楚皇道:“陛下微服出访,北镇抚司统领霍大人该是负责陛下的安全的。方才娘娘在下面说与一位朋友走散了,想来便是霍大人罢。” 楚皇并没有答话,只点了点头。 周老板又道:“草民在京都卫中也有些朋友,不如去给霍大人送个信罢,让霍大人来接应陛下。” 楚皇也不回答,只看着他,一字字地问道:“周老板,你的事情朕早就听说了。今天不妨把话说明白了罢,定国公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连宁砚泠都愣住了。她记得先前同楚皇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楚皇曾说过要派人去查这周老板的底细。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拒绝了的,现在看来楚皇竟还是派北镇抚司的人去查了罢。 那周老板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当儿承认又不是,否认又不敢,只嗫嚅着双唇,隐隐约约吐出个“是”字来。 宁砚泠又瞧了瞧那个燕公子,他这会儿倒是脸上闪过一丝笑容,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 刘一保看出宁砚泠心中不快,便道:“姐姐,我陪你出去走走罢,总闷在这宫里也不好。” 宁砚泠听了,便点点头。刘一保快步上去,跟着宁砚泠往外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太液池畔。 前阵子的几场雨,早将那池中晚开的荷花打得七零八落,这会儿不过留着几茎残荷,灰黑细瘦,却既有风骨,丝毫不煞风景。无怪李义山要在诗中说:“留的残荷听雨声。” “姐姐,凡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刘一保在一旁低眉顺眼道,他在宁砚泠面前是惯常了做小伏低。已经到了凡事都不重要,只求宁砚泠舒心最重要的地步。 可是,宁砚泠在池畔伫立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太液池虽是池,却和宫外的水域相连,是一带长长的水域。这会儿向西潺潺流去,映得落日于水中。 落日余晖冷,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直将池边的身影都照成了剪影。 “姐姐,掌灯了。”四下远远的,宫灯都点了起来,刘一保轻声道,“露水该起来了,仔细着凉。” 宁砚泠听进去了,便悄然转身,却冷不防撞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在她身后候着她的,竟是楚皇。 第五百四十四章 铁骑突出刀枪鸣 彼时还在正月之中,陈就学没有回乡,只在京都租赁的宅子里闲住。 他的妻儿俱已上京,父母又已谢世。醉里不知身是客,只把他乡当故乡! 这日,陈就学正在书房里看书,只听得外头的家下人来报:“老爷,外头有个自称是顺来茶社的东家,商人模样的求见。” 顺来茶社? 陈就学放下了手里的书,因问道:“可有名帖?” “回老爷,并无名帖。” 名帖相当于是身份的证明了,没有名帖就显得不懂礼数,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要搁在以往,没有名帖的客人,陈就学一律都叫家下人去打发了,是一个也不见的。 可是来人报了顺来茶社,这便引起了陈就学的主意。虽然没有名帖,但是陈就学还是叫家下人请他去偏厅一坐。 他自己坐在那儿想了一回,便也不更衣穿靴。只披了一件家常的大衣服,趿着鞋便去了。 从书房到偏厅,这一路虽然不长,可是陈就学边走边想,琢磨来琢磨去,只觉得这人来得蹊跷,须得小心应对。 他心里隐隐觉着,年前定国公查到的顺来茶社,背后不知道是宫里头那个娘娘的势力,还有那传说中在茶社里进进出出的呼颜族人。 隐匿在云雾背后的真相,或许到了揭开的那一刻了! 陈就学走进偏厅,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他身上穿的也不甚名贵,不过是几件家常衣裳,瞧上去一色半新不旧的。 那男子的长相么不好也不坏,说是读书人却有几分市井气,可要说是商贾,却又有几分儒生气息。肤色不白不暗,身形不高不矮,体格不肥不瘦。 整个人看起来比大街上随意选出的路人更为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人。 就是这种人了!陈就学在心里默默点头画圈,要的就是这样忠厚老实不扎眼的,才容易迷惑人放下戒心,办什么事情也不惹眼。 眼前那人的模样竟和自己心中那人的模样无比的契合,陈就学一下子就觉得原本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膛里头——还好,一切的事都还在掌握之中。 那人听得脚步声响,便抬头看过来。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陈就学,可是仿佛认得陈就学似的,笑着起身作揖道:“在下顺来茶社的东家周贵才,拜见阁老大人!” 陈就学听了,点点头道:“原是周老板,幸会幸会。” 说着,他二人俱是坐下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偏厅里的座位排得极近。陈就学坐在上首,周贵才坐在下首,二人几乎是促膝而坐。 “周老板光临寒舍,慢待之处还请周大人雅量海涵。”陈就学口里谦虚道。 周贵才是白身,又是士农工商中的商,地位可以说是很不堪了。可是陈就学方才那番话说得诚恳,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内阁大臣的架子。 他性子一贯如此,也不知为什么先前在青阳书院的时候会被人说倨傲。可见这天下的话能信的连三成也没有。 周贵才也是没有想到陈就学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在他想来读书人总是骄傲些的,更何况陈就学是内阁大臣,文华殿大学士,原有倨傲的资本。 因而陈就学这番话甫一说出口,他便愣了愣。见陈就学看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请自来,这才是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哩!” 这一来二去的,家下人上来往那茶盅里添了两回水,客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周贵才略一沉吟,这才娓娓道来:“在下冒昧,来大人府上叨扰,实在是眼下有一件大事要请大人帮忙。” “哦?”陈就学装作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事你就说罢,只要是老夫能帮上忙,老夫必然责无旁贷!” 周贵才没想到陈就学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还准备了三四句恳求的好话儿没说呢! 这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甚至连那讨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来不及撤掉呢!和房里的气氛半点儿也打不上调儿。 “周老板,周老板?”陈就学瞧他不说话,便试探性地问了问。 周贵才回过神儿来,干笑了两声,缓和了一下方才走神的尴尬。 这才正色对陈就学道:“阁老大人是不是奇怪在下为何到府上来造访?” 陈就学摇摇头道:“还请周老板指教。” 他这原是一句客气话,可是周贵才竟大剌剌地受了,半点儿谦虚的样子也没有。 只听他开口道:“在下今日此番造访贵府,是为了张老娘娘的吩咐而来。” 张老娘娘……张太妃?她有何吩咐? 陈就学按捺下心里的激动,自己原不确定这顺来客栈背后的人到底是谁,这下谜底终于揭开了! 和自己猜想的分毫不差,那人正是张老娘娘! 他还来不及高兴,只听周贵才接着道:“张老娘娘有一件事,想要求阁老大人帮忙。” “娘娘有什么事?若能办到的,陈某自当为娘娘效犬马之劳。”陈就学缓缓道,他一面儿说着,一面看着周贵才的眼睛。 他这般态度,周贵才自然满意,不过他面上神秘兮兮,故作玄虚道:“阁老大人还不知道罢!如今宫里可出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大事?”陈就学面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周贵才听了,略有得色地搓了搓手——陈就学的反应和他相信的分毫不差! 只可惜,他若能摒弃这得意,仔仔细细地听去,应该是能发现陈就学语气里的平静的。 然而陈就学的反应叫他有些飘飘然,只当自己妙计安天下,就连陈就学也快要被自己攥在股掌之中了。 于是在陈就学故作惊讶的眼神里,周贵才面有得色得跟他说了萱室殿里的选侍何欢如今身怀皇嗣!李太后想要封何欢为妃,可是楚皇却不肯。 “张老娘娘替太后娘娘分忧,便在太后娘娘跟前应承下了这件事。”周贵财说道,“如今能让陛下封那何欢姑娘为妃的,纵观这后宫朝堂,也只有阁老大人一人了!” “不成——” 第五百四十五章 宁肯我负天下人 今天的事情,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真的因为局势,还是为了橙心,她竟不愿意对楚皇敞开心扉,说真话。甚至为此惹恼了楚皇,说出了“朕也无法从心底真正地接纳你”这样的话。 前两日,楚皇为了自己不惜出言顶撞太后。今日,自己又不领李公公的好意,没给他和李太后一个台阶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算是和李太后分崩了罢。得罪了太后在先,失了圣心在后。往后的路不必说,自是道阻且长,崎岖且艰难。 宁砚泠自是吃惊不小。按着宫中规矩,在大婚后的一个月里,楚皇须得夜夜宿在新房,而新房设于中宫,也就意味着到二月初十前,楚皇都得夜宿未央宫。但是其实也没有那么严苛,只要这个月内大半的时候在皇后那里就可以了。 但是,每逢初一、十五,帝须宿于中宫。这是祖制,和“藩王不得擅自如京”一样,都是祖宗制度。然而为着李太后思念幼子,并楚皇大婚事宜。半年里,广林王就来京两次。因此,所谓祖制,竟也是可以随时机变的。 宁砚泠刚进了里面,就看到四下里都是汉白玉镶嵌的半壁,显得洁白无瑕。虽然是正月里,可是这宫里竟是如三伏天一般,似有热浪滚滚而来。宁砚泠才进来片刻,便感觉身上潮热不已。 她正扭动着身子不自在,只见几个身着薄纱的少使上来,跪着给她脱去了鞋袜。再往里头走,便走进了一个大屏风围起来的隔间,上来七八个少使,替她宽衣解带,只给她披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纱衣。 宁砚泠从未试过这般架势,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领头的长使笑道:“娘娘不必不好意思,这接下来还有更不好意思的事儿呢!” 大约是没料到宁砚泠会这么问,楚皇的脸上一下子没绷住,竟露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神色。还没等宁砚泠看清楚,下一刻他马上皱了皱眉,掩盖了一下方才的不自然。 这个神情变化得太快,以至于宁砚泠在心里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只见楚皇舒展开眉头,嘴角微弯,笑着对她说:“上面说,你要帮朕洗漱。” 什么啊?宁砚泠有些不敢相信,尤其是楚皇的笑容,更让她感觉自己可能被戏弄了。可是谁让她自己没有看那书呢?现在总不好说,等等!你是不是在骗我?让我翻书看一看! 她指尖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只得俯下身,帮楚皇擦起脸来。宁砚泠从未替男子做过这等事,只觉心里突突地跳,手劲儿可着轻轻地擦,近似描摹。 楚皇闭上眼睛,帕子拂过他的眉骨,沿着他的长眉,直至鬓边。烛火跳了跳,楚皇的睫毛动了动,宁砚泠疑心自己看错,只觉得楚皇的面颊上似乎在微微泛红。可细细一看,又似乎只是映照的烛光。 李太后巴不得楚皇专宠某个嫔御,因此见了宁砚泠反而还问长问短的,一派关心的样子,甚至还赐了一柄玉如意,只说愿她万事胜意。宁砚泠心道,这万事胜意倒是讨巧,到底是祝自己胜意,还是祝太后娘娘胜意呢? 之后,李太后还意味深长道:“你们都是世家的小姐,有自己的那一份尊重在那里,哀家也极爱你们那一份尊重。”说着话头突然就一转道:“但是对着陛下,哀家劝你们把自己的那些条条框框的先放一放,凡事要以陛下为先……” 李太后兀自说得高兴,冷不防楚皇也来了。宁砚泠想他之前说的,“朕在太后那里等你。”还捏了捏她的脸颊,不禁有些赧然。脸上那一块儿被捏过地方径自红了起来,倒闹得她有些不自然。 只见楚皇给李太后请了安,又满屋子一瞧。谁也没见,光看着宁砚泠,道:“这大毛衣服原也配你,你若喜欢穿,朕叫内廷再给你多送几件。” 这可不是个讨巧的活儿,宁砚泠暗自叫苦,依叔王这个性子,就算圣旨里写得像朵花儿一样,他还是未必肯借。到时候修不好路,太后这口恶气铁定要呵出来。母子俩不好明着对打,只怕自己这个拟旨的,又要落不是。 可是偏偏楚皇又不肯放过她,在说清了原委后,竟是一脸近似期待地看着她,仿佛叫她立时就要拿出个好主意来似的。 这圣旨该怎么写呢?宁砚泠伤脑筋起来,似乎怎么写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了长兴王的疑心,好叫他心甘情愿地借出护卫来。这根本不是怎么写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 对了,是人的问题!那就用人来解决!宁砚泠脸上的愁容登时散了个干净,她忙问楚皇…… 只见那少年肌莹骨润,面目如画。长身玉立,俊美无俦。一见了顾子白便屈身行礼,口里只称:“晚生奉家姐之命,前来拜见顾先生。” 顾子白寻思自己并无结识过这等美少年,更听这少年说是奉家姐之命,竟起了别样心思,误以为是陈蕤薇的弟弟,心头一热。所以,当少年说出自己姓宁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 不过,顾子白随即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宁砚泠的弟弟。他虽然致仕了,但是如同诸葛亮躬耕南阳隐居隆中,却知天下事一般。 顾子白清楚地知道,那个机敏有辩才,名义上是他的学生的公主赞善,现在已经是位列九嫔之首的德嫔娘娘了。而她的父亲宁修远宁大人,此时也已经位居都察院左都御史,统领天下言官。 是以,他也不敢过分怠慢,只不疾不徐地问道:“不知宁公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晚生前来拜师!”那声音犹如金石掷地,直敲到了顾子白的心弦上。 “考试前还要互结、具结。”顾子白解释道,“即考生取具同考的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如有作弊者,则五人连坐。还需请本县廪生具保,又称‘认保’。保其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待这些都完成了,方具备考试资格,并造名册分存县署。” 宁思瑶听罢,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顾子白回身看他面上这般神情,不由得一愣。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不肯天下人负我 母子相离,此心一别便是永远。 纵使汪皇后薨逝后,皇贵妃便去了未央宫,想与太子母子相认。 可是,太子只认死去的汪皇后为母。 皇贵妃原以为太子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又是他的亲娘。只要自己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会回转过来,与自己母子相认。 可是这一天,竟到了今天还未到来。 李太后拿帕子摁在眼上,无声地呜咽。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俱是心里难受,想开口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母后,这是怎么了?”凌宜公主的声音俏生生地响起。自打册了九嫔并立了皇后之后,早上后妃嫔御请安的时候,凌宜公主就不便在场了。 说到底九嫔也是有银册的,能算得上是公主的庶嫂。而景后更是有金册、金宝并金印,是公主的正经嫂子。 公主到底年幼,请安的时候景后并九嫔都跪在下面,而公主却跟着李太后端坐在上面。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故如今早上宫妃来请安的时候,公主都回避了。 这会儿凌宜公主见李太后哭得伤心,只拉着她的手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一圈,见陈嬷嬷、唐嬷嬷并李公公都不答话,登时就明白了,“哦”的一声道:“我知道了,母后是被皇帝哥哥气的,是不是?” “敏儿,休得胡说……”李太后勉强止住了哭,哑着嗓子道。 公主听了,更是拍手道:“那便是了,那便是了。”随即她又叹道:“皇帝哥哥真不懂事,竟然将母后气成这样。母后,别生气了,敏儿乖,且看着敏儿罢!”她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拉住了李太后的手,轻轻地晃着。 “好,好……”李太后看着小女儿扮作懂事的样子来宽慰自己,心中不免一动。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和她总是最贴心的。 想到这一茬儿,李太后不禁又叹气。 除了凌宜公主,广林王也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只是如今去国就藩,不知何日才能母子团聚。 李太后统共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日日相见却是离心万里,另一个虽是贴心,却在天涯万里。 莲子心中苦!李太后这满腔的苦楚,到底更与何人说呢?她只在心里埋怨先皇:先皇啊先皇,你可将哀家害苦了! 其他人不知李太后的心事,李公公只当她还为了同楚皇母子不睦而心生怨怼,这会儿趁着凌宜公主也在这里,便劝道:“娘娘,陛下总归是娘娘亲生的,母子之间还能隔夜仇么?娘娘若是气病了,陛下还要宣召御医,更要亲自侍疾。就算今天闹得再不开心,明天陛下还不照样来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这老货,油嘴花踢趿的,没个正形!说起来是在劝哀家,你们倒是听听!简直像在拿哀家取笑开心!”李太后这会儿早擦干了眼泪,稍稍整肃下心情,便与李公公他们说笑起来。 只说不上两句,李太后又垂下眼道:“哀家今天训了德嫔,他怕是有段日子不肯原谅哀家了。” “说起来,母后为什么总和德嫔过不去?”凌宜公主不禁问道,对于宁砚泠这个前赞善,如今的德嫔,在公主的心里还是好感大于厌恶。 在公主看来,宁砚泠做赞善的时候安分守己,至于自己的功课,更是由宁砚泠包圆了的。不仅如此,宁砚泠还很帮着自己,去年七夕,便是全靠她出的主意,才在乞巧大会上获胜。 更难得的是,宁砚泠虽然身在萱室殿,可是从来都没有狐媚子想要勾搭过她的皇帝哥哥。相较之下,母后从崇安阁调来的那个何欢就讨厌多了。 凌宜公主想起何欢那纤眉细鼻的样子,她身为选侍,在萱室殿的身份很尴尬。这就罢了,公主更看到好几次,她对这楚皇笑得怯怯的,眼里慌慌张张的样子十足像极了那受惊的小鹿。 亏得皇帝哥哥不理她!凌宜公主想起来就觉得十分解气。这么一比较,她心里的天平更加倾向宁砚泠,口里不禁问道:“母后为什么不喜欢德嫔?” “也不是不喜欢她……”李太后道。 “敏儿记得……母后那时候可喜欢德嫔了,直夸她孝顺,还叫敏儿也要跟她学。如今,还要跟她学么?”凌宜公主搂着李太后的脖子,撒娇一般地问道。 李太后听了,只心中一动,她想起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看宁砚泠顺眼,越看越顺眼。这才将她留在了萱室殿,如今看来,宁砚泠还是以前的那个她,自己却是变了。 “德嫔自有她的优点,敏儿当然可以学。”李太后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是鼓足勇气道,“今日之事德嫔并无过错,是哀家错了……” 李太后心里渐渐清明起来,算起来宁砚泠还是她的人,实则和景后是一样的。自己厚此薄彼,实在是好没有道理。只是她转念之余,想到自己如此对宁砚泠,实则为的也是楚皇。 那日陆供奉不过诊出了宁砚泠怀孕之事,楚皇就激动不已,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将来好继承大统。 他也不想想,一个庶长子,如何继承大统?李太后只觉委屈,自己不过提醒他几句,他便和自己认真生气,还说出了自己也是庶长这样的话。 李太后在心中默默叹气,他也不想想,他一出生就被抱到中宫,认了汪皇后为母。虽然是庶长子不假,可是既然认了汪后为母,那可就是中宫长子,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李太后暗想,宁砚泠和景后都是自己的人,她俩的父亲们在朝堂上也早就抱成了团。 按理,宁砚泠生子就等于是景后生子,宁砚泠的儿子就等于是景后的儿子,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阻拦在头里。 可是李太后经历过,她知道,这里头完全不一样!倘若不是为了这点不一样,她何苦去做那坏人! 第五百四十七章 牙璋朝来辞凤阙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四十八章 铁骑暮去绕龙城 初瑶姑娘的故事说得动听,灯下的美人更是动人。宁思瑶只觉得心神俱荡,胸口一阵阵地发热,几乎不能自已。他不知自己心内为何会生出这般感受,心下既疑惑又惶恐。 说来也好笑,旁人看宁思瑶生得这般风流俊美,那俊眼修眉,鼻挺且直,樱唇微翘,只当他是流连这脂粉之地的公子哥。 可谁知道姚氏寡母守子,对独生子管教甚严。莫说是年纪相仿的少女,便是那同龄的少年,宁思瑶也不识得几个。在姑苏时,他尚跟着宁砚泠去过两年学堂。然而自从来到了京都,这三四年间,他竟只和宁砚泠姐弟两个在家温书。 他自小没了父亲,生得又好,姚氏只将他当作女孩儿一般娇养在家。因此宁思瑶空长了这副好相貌,其实于男女之情上竟是一窍也不通。今日偶然见了这初瑶姑娘,一颗春心才渐渐萌动。 然而他这会儿尚未解事,只觉得心下慌乱难安。可这份慌乱中又带了一丝畅快之意,只叫他弃之不舍,甘之如饴。 初瑶姑娘讲完了这星夜纱的来历,香已经燃了四分之一。那两个小姑娘上来奉茶,没想到这茶竟是越喝越甘洌,第二遍较之第一遍,在色味上起色了好些。 宁德丰向来惯会在这风月场中斡旋,他见宁思瑶怎么也放不开的样子,遍故意逗引着话头,对初瑶姑娘道:“姑娘的芳名中有一个瑶字,瑶乃美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是人远胜其名!” 他抚手赞叹了一番,又看了看宁思瑶,突然道:“偏是这么巧!小叔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瑶字!你们说是不是前生的一段缘法?” 这话说得,初瑶姑娘只抿抿嘴一笑,她这般巧笑倩兮,明眸盼兮,看得宁思瑶又闹了个大红脸,却更衬得他双眸晶亮,宛转俊俏。 “哈哈哈——”宁德丰高声大笑,对宁思瑶道:“说来也巧了,小叔叔,小侄身上恰好有一双玉佩。”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双鱼玉佩。 那玉佩三分水色,雕琢得甚为精巧,分开看各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儿,合在一起便成了两条交颈相戏之鱼,恰好凑成一个玉环。 “这是小侄前日在玉市上淘得的,虽不是那名贵之物,不过胜在样子奇巧,更暗合了叔叔与初瑶姑娘的名字。今日相赠与叔叔同初瑶姑娘,倒也是一件美事。”宁德丰说着,便将那玉佩分别递与宁思瑶与初瑶姑娘。 由来月色车马稀,这会儿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已经是稀稀落落的了。 “叔叔——,叔叔——”宁德丰的声音从后边儿传来。宁思瑶听见了,只加紧了脚步,快走几步。忽然,这步子又放慢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竟是停了下来。任由宁德丰从后边儿直撵上来。 “叔叔怎么走了?可是那赵贤弟说话不中听,叔叔生气了?”宁德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弯腰打了个长躬,对宁思瑶道:“赵贤弟唐突了叔叔的地方,小侄替他赔不是了。” 宁思瑶叹气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他说话轻佻,我有些听不惯罢了。”他顿了顿,又开口道:“我方才气不过走了,没考虑到你,教你难堪了。还希望你不要怪我。” “小侄怎么敢责怪叔叔呢?”宁德丰看着宁思瑶认真道,“小侄头一次带叔叔出来,谁知竟闹成这样,只求叔叔别怪小侄,也别生气,就是疼小侄了。” 其实不留他,只因宁思瑶心中也着实打鼓,他今日头一遭出门结交朋友,竟去了教坊这等烟花之地。虽然宁德丰的话说得好听,理由似乎也充分。可是如果宁修远当真问起来,即便能解释好圆过去,也是一场麻烦。 更何况他其实几乎和那教坊中的花魁私定终身了…… 宁思瑶因想着,便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手捂着胸前——那里还揣着初瑶姑娘的诗集。表赠私物,流连优伶,私定终身,今日之事,无论哪一件被宁修远知道,恐怕都是要打死的。他想着,背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怎的今日就到了这个份上? 宁思瑶一面又想起自己许给初瑶姑娘的重诺,心中不禁涌上一阵柔情蜜意。一会儿又想起宁修远若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额上便是冷汗涔涔。 “少爷回来了。”林伯举着灯出来了,他见宁思瑶脸色难堪,更捂着胸口,因问道,“少爷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没,没事。”宁思瑶勉强道。 林伯也没在意,只自顾自道:“那就好,少爷可吃饭了不曾?赵嬷嬷给留了饭了。今日老爷内阁里有事,也还没回来呢。那饭要不就端到少爷的房间去吃?” 这话仿佛在黑夜里点了一盏灯,宁思瑶心头一亮,豁然开朗,竟是笑道:“好的,那就麻烦林伯了。” 他只听得宁修远不在家,那心头的担忧遍一扫而空,至于以后的事情……宁思瑶想,待他日自己金榜题名之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么想着,他的步子竟是轻快了起来。往后那两日,他只在房里温书。初瑶姑娘的诗集,也被他小心地收藏好,这件事连姚氏都不知道。 两日后,这便到了这殿试的日子。宁思瑶起身的时候,天还黑着,也看不出这天气到底好不好。姚氏忧心儿子,心情竟如这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她也早早地起了身,亲自下厨做了宁思瑶爱吃的几味点心,原想叫他带在身上,可是刚刚包好又听宁修远道:“弟妹不必忙了,这吃食是不许带入宫中的。”姚氏只得将那几样点心装了碟,催促宁思瑶吃掉。 宁思瑶知道母亲的苦心,竟是将那几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姚氏先是欣慰,可是复又想到宁思瑶吃得这么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自己又白白忧心半日。 宁修远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劝道:“弟妹不必过于担心,这殿试是必经之由。能参加殿试,天下多少读书人盼都盼不来呢。殿试就好比是龙门一般,阿瑶今日跃过去了,那便是人中之龙!” 第五百四十九章 瀚海阑干千尺冰 李公公看宁砚泠那一闪而过的表情,知她有些松动,便趁热打铁道:“其实,太后娘娘所求的,你我都知道办不到。” “而咱家所求,不过是太后娘娘平安。”李公公看着宁砚泠的眼睛,眼神里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惫老态,他缓缓道,“这个,你能办到的罢?咱家也没有很难为你,对罢?” “办不到。”宁砚泠诚恳道,“以我现在的景况,能自保就不错了。旁的事情,是公公高看我了——” “咱家说的不是现在!”李公公突然粗暴地打断了她。 他站在来,绕着宁砚泠走了一圈,从背后抚上她的肩头,从臂膀到手腕。最后,捉住她的双手道:“看好了,将来这后宫,这朝堂,这天下,生杀予夺,尽在这双手里! 宁砚泠听他说的,几乎倒抽一口冷气。她慌忙挣开李公公,疾忙否认道:“公公言重了,我……不会的。” 可是,李公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咱家不会看错的,你要是不相信,不若和咱家打个赌,如何?” 宁砚泠只觉得心慌意乱的,问道:“赌什么?” “赌今日之言,来日定会灵验!”李公公道,“赌一条命,如何?” “谁的命?”宁砚泠的声音有点颤抖。 李公公却是不慌不忙道:“咱家来定,如果咱家赢了,来日你要帮咱家保一条命,至于是谁的命,到时候咱家来定。” “若是你输了呢?”宁砚泠问道。 “那咱家帮你保一条命,至于是谁的命,到时候也由你来定,如何?”李公公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只是有些阴恻恻的,“怎么样?赌不赌?” “不可不可!”宁砚泠连忙摆手道,“陛下要批阅奏折,应当在长乐宫才是!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楚皇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起。 宁砚泠转身看去,六月正好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进来,洒落在他的身上,一片斑斑驳驳的光影。 她一时竟好似迷了眼一般,呆呆的不知该看向何处。 “怎么不可以?”楚皇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里透着柔和。 宁砚泠红着脸,小声道:“奏折拿到后宫,不合祖制。” “祖制?”楚皇轻笑了一声,“那是老祖宗怕后宫干政。” 阳光映照在他如墨晶一般的眼眸里,更显得那双眼睛深邃,深不见底,宁砚泠只觉得整个心神都要被那双眼眸给吸进去。 正在恍惚间,楚皇捏起宁砚泠的下巴,认真审视了一番她的面容,面带笑意道:“还是说,你正打算干政?宁奸妃?” “还不是妃。”宁砚泠听了,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挣开他的手,娇嗔道:“陛下尽胡说,拿臣妾寻开心。” 楚皇笑道:“朕是不是胡说,日后你一试便知。”他见小春子在一旁捂嘴偷笑,便故意板起脸道:“听得可还爽快?还不快点儿将东西拿进去。” 小春子背着他俩,吐了吐舌头,径自进到房里收拾一番。 待收拾停当,楚皇便坐在宁砚泠的桌前批阅奏折,宁砚泠则坐在一旁瞧着。 “你这里果然比长乐宫舒服多了。”楚皇漫不经心地翻着奏折道:“对了,听说今天贤嫔来找你了?” “听说?听谁说的?”宁砚泠敏感起来,她这会儿是草木皆兵了,一想到屋里被搜出的那包药粉,就算是待在自己宫里也总觉得哪里扎了颗钉子。 宁砚泠从方才开始,就不知道楚皇是什么意思。这会儿更是觉得昏昏沉沉的,只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便听话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待宁砚泠坐停当,楚皇这才对周老板道:“你起来罢,朕是微服出访,你不必如此多礼。” 周老板这才站了起来,也不敢十分靠近,只隔了圆桌,对楚皇道:“陛下微服出访,北镇抚司统领霍大人该是负责陛下的安全的。方才娘娘在下面说与一位朋友走散了,想来便是霍大人罢。” 楚皇并没有答话,只点了点头。 周老板又道:“草民在京都卫中也有些朋友,不如去给霍大人送个信罢,让霍大人来接应陛下。” 楚皇也不回答,只看着他,一字字地问道:“周老板,你的事情朕早就听说了。今天不妨把话说明白了罢,定国公和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连宁砚泠都愣住了。她记得先前同楚皇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楚皇曾说过要派人去查这周老板的底细。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拒绝了的,现在看来楚皇竟还是派北镇抚司的人去查了罢。 那周老板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当儿承认又不是,否认又不敢,只嗫嚅着双唇,隐隐约约吐出个“是”字来。 宁砚泠又瞧了瞧那个燕公子,他这会儿倒是脸上闪过一丝笑容,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 刘一保看出宁砚泠心中不快,便道:“姐姐,我陪你出去走走罢,总闷在这宫里也不好。” 宁砚泠听了,便点点头。刘一保快步上去,跟着宁砚泠往外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太液池畔。 前阵子的几场雨,早将那池中晚开的荷花打得七零八落,这会儿不过留着几茎残荷,灰黑细瘦,却既有风骨,丝毫不煞风景。无怪李义山要在诗中说:“留的残荷听雨声。” “姐姐,凡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刘一保在一旁低眉顺眼道,他在宁砚泠面前是惯常了做小伏低。已经到了凡事都不重要,只求宁砚泠舒心最重要的地步。 可是,宁砚泠在池畔伫立良久,仍是一言不发。 太液池虽是池,却和宫外的水域相连,是一带长长的水域。这会儿向西潺潺流去,映得落日于水中。 落日余晖冷,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直将池边的身影都照成了剪影。 “姐姐,掌灯了。”四下远远的,宫灯都点了起来,刘一保轻声道,“露水该起来了,仔细着凉。” 宁砚泠听进去了,便悄然转身,却冷不防撞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在她身后候着她的,竟是楚皇。 第五百五十章 愁云黪淡万里凝 “快些儿,手脚麻利些!”林伯这会儿就像爷爷似地,指挥着家里那几个小厮搬箱子,往马车上装东西。 “嗳!轻着些儿,轻着些儿!”有个小厮重手重脚地摔了一口箱子,林伯上去一看,竟是装瓷器的。好在箱子里紧紧地塞满了棉花,那些瓷器没有一样打破的。 可是还是把林伯心疼得不轻,直跳脚道:“笨手笨脚,不当家花花的!赶明儿再这么毛毛躁躁的,看爷爷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小厮手脚虽笨,可嘴却是最甜不过。他对林伯道:“林爷爷,原是我的不是,你可别生气了。为着我的不是,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林伯听了,只从怀里掏出烟袋来,拿那烟杆子往那小厮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面孔道:“油嘴滑舌的!还不快去干活!” 那小厮一缩脖子,摸着脑袋便笑着走了。 不一会儿东西都装好了,宁修远领着全家,只立在门口看了会儿。 大正五年,一纸调令到了姑苏,宁修远带了全家上京。 来的时候宁修远是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地位低下。而宁砚泠和宁思瑶姐弟俩个,那会儿还只是两个半大孩子。 一晃,浮浮沉沉五年多,宁修远在都察院从十三道御史,升擢为佥都御史,后来更是统领都察院,作了左都御史,最后入了阁,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而宁砚泠和宁思瑶这两个孩子,一个入了宫,作了嫔御。一个拜了陈就学作老师,更中了新科进士,二甲第一名,还差点儿作了驸马。 宁修远叹了口气,宁家本来该是一门荣耀的。可惜,世事更迭,如落花随流水。 谁能料到自己竟然辞官了,而阿瑶原本可以留在翰林院的,却为了一个教坊女拒绝了公主,更为着这个教坊女做事出格,叫人告到了京都卫,判了个行为不端的罪名,如今也同自己一道返乡了。 宁修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青瓦白墙,黑门铁环的宅子。一家人早就立在马车边儿,江氏、姚氏,还有阿瑶…… 少了阿濯啊……宁修远的眼睛有点儿湿润。这会儿回去了,却不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 他安慰自己,不怕,阿濯是留在了宫里,她如今很得陛下的宠爱,又怀有皇嗣。宁家未来的希望,全系在她一人的身上了。 “走罢——”宁修远道,回身上了车。 赵嬷嬷搀扶着江氏上了车,宁思瑶也扶着姚氏上车,可他自己却还立在地上,四下里不住地张望。 姚氏坐在车上道:“瑶儿,你还在看什么,快上来罢!” 宁思瑶口里应着,可是脚下却不见半分儿挪动。他在等初瑶姑娘,初瑶姑娘还没有来,他怎么能安心走呢! 他想起昨日写下的信,千叮咛万嘱咐叫小厮千万亲手交到初瑶姑娘手里。初瑶姑娘看了信,应该会来同自己告别的…… 可是,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宁思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初瑶姑娘的影子。他渐次焦躁起来,一会儿疑心自己把时辰给写错了,一会儿又忧心哪里写得造次了,叫初瑶姑娘看着生气,所以不来了。 宁思瑶在车外跺来跺去,心里头越来越急,仿佛被谁架到火上去烤一般,焦躁难安。 突然,他想起那年上京的时候,那会儿宁砚泠也是,大家都上车了,她却还立在车下不知在磨蹭个什么劲儿。 想来姐姐那时也是在等着什么人……宁思瑶念及于此,不禁哑然失笑。可惜,他记得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人来,是伯父将姐姐硬抱上车的。 突然,他就不安起来,他感觉自己大约会重蹈姐姐的覆辙,要等的人怎么也不会来! 所以当初瑶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宁思瑶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整颗心都雀跃起来,仿佛从心底里开出了一朵花儿一般。 初瑶姑娘来了,宁德丰陪她一起来的。 宁思瑶顾不上和宁德丰打招呼,他现在满心满眼里都是初瑶姑娘。 “你,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带着孩子气的腼腆和别扭,飞快地说出了这句话,忙又去看初瑶姑娘面上的神色。 初瑶姑娘神色自若,客气中带点儿疏离:“宁公子给奴送了信,信里头写得明白。奴看了信,必会来的。” 她这态度叫宁思瑶有些发愣,往日初瑶姑娘热情似火,今日却是冷若冰霜。 宁思瑶还来不及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唐突了初瑶姑娘,他的身体已经先他的心一步诚实地作出了反应——宁思瑶上前一步,握了初瑶姑娘的手。 这会儿宁修远、江氏并姚氏都上了车,地下并没有别人,宁思瑶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当着宁德丰的面儿,对初瑶姑娘道: “我今日先回乡了,但是我对姑娘的心意永不会变……我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姑娘且千万等我!我并不是那薄情负心——” 宁思瑶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叫宁德丰推了一把。他这一把推得极重,宁思瑶往后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宁思瑶只当是宁德丰怕他家里知道,便悄声对宁德丰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已经……知道了。” “谁担心这个了!”宁德丰的态度竟是说不出的倨傲,宁思瑶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宁德丰一手搂了初瑶姑娘,对他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的女人!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手都给你打折了!” “什么?”宁思瑶登时觉得仿佛坠入水中一般,整个人都被窒息的感觉包裹了起来。他喘不上来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在嗓子眼儿。 “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哄我的罢!”宁思瑶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们,脸上还挂着惨败的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得几乎不像自己。 “啪——”宁德丰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他本就比宁思瑶高,这会儿更是居高岭下地看着宁思瑶,“哄你?就你也配!” 第五百五十一章 皇城危急绿珠静 绿珠苑里这几日,竟似九重天上广寒冷,不知世上已千年。 任凭外头洪水滔天,这头里也是波澜不惊。战马嘶鸣、刀枪剑戟、震天的哭声……都叫这万岁山挡着严严实实,半点儿也进不了宁砚泠的耳朵。 因此,宁砚泠在这里一住几日,倒也清心。 她这副不悠不急的模样可急坏了绿袖—— “姐姐,咱们在这儿已经待了好有四五天了,陛下那里竟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宁砚泠听了,却是微微一笑:“关我的可是太后娘娘,陛下又能如何呢?” 她这话说得分明,可是绿袖犹有不甘:“陛下很该是想办法救姐姐出了这里才是!总不能叫姐姐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罢!” 宁砚泠听了,不过摇了摇头,她还没有出声,刘一保倒是替她开言了:“就你着急!陛下未必没有想办法,可是下令关姐姐的总是太后娘娘,横竖也要等太后娘娘的这口气消了才是。” “刘一保说得很是,正是这个理。”宁砚泠连连点头道。 刘一保得了宁砚泠这番夸赞,面上不由得露出得色。他这会儿坐在宁砚泠的脚踏上,斜曳在宁砚泠的腿上,回头冲着绿袖笑。 绿袖叫他笑得心里犹如猫抓一般难受,想发起脾气来却又不敢,可那口气搁在心里,上不来又咽不下去,一时间面上几乎变了颜色。 其实绿袖是真的错怪了楚皇了,自从李太后一怒之下将宁砚泠投入了这绿珠苑,他是一刻也没的迟疑在想办法。 然而外忧内患!先头两封军报上只说是呼颜族复叛,朝中便一片哗然,矛头直指叶芷旌平叛不力。 楚皇也恼他,三分为着呼颜族复叛一事,七分却是为着陆孟来一事。 本想训斥一番后,仍放他回关外平叛去,谁知这回李太后竟然和梁弼一个鼻孔出气,朝臣们竭力上疏,压着楚皇不得不下诏将定国公府查抄一通! 定国公和叶芷旌都下了诏狱,就连陆孟来也牵扯其中,同定国公父子一道下了诏狱。 拔出萝卜带出泥!宁思瑶偷潜回京一事也败露了,李太后抢先一步将宁砚泠叫到萱室殿训饬一番。楚皇更是搭救不及!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呼颜一族趁着边防空虚,竟是三千轻骑硬闯入关! 三千呼颜轻骑快马,朝发夕至! 更因边关上军报延误,楚皇早上才接到加急的军报,到傍晚时分,呼颜族的马蹄声已经在京郊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响起来了! 情况甚是危急!叶家军纵有三十万,却盘踞关外群龙无首!祁家军更是自旧年就去了海疆,如何能在这半日内赶到? 当下能倚靠的……惟有,惟有守卫京都的三大营了! “陛下,三大营换防……都不在,不在京中……”兵部尚书石贞轩的声音渐次轻下去,到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有如蚊咛。 正是在这长乐宫的书房里,小春子头一次见到楚皇如此失态,他拉着兵部尚书石贞轩的袖子,急得脸色都变了!可是石贞轩虽然是兵部尚书,却也变不出兵来! “三大营为何偏偏在此时换防!”楚皇面上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是天要亡他大周么?难道这是天要亡他大周么! “陛下!陛下!请恕老臣无能!”石贞轩没死没活地挣开了楚皇的手,随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大周朝自太祖皇帝得天下以来,历经二百三十八年,什么时候有过这般狼狈的景象?呼颜族不过是关外的蛮夷,这会儿竟然打到了京都城外,天子脚下! 倘若……倘若他们一口气杀入都中,杀入这皇城之中……后面的事情石贞轩几乎不敢去想,连这一分的念头都不敢动! 他在地下跪着,身子竟如那筛子一般抖了起来——他心里更是清楚,无论这次的事件如何收尾,在史官的笔下,他都不会再有什么好下场了! 而楚皇的面色更是难看得紧,三大营换防的折子在年前就递了上来——还是他亲自批的……以往,以往换防的事情都是由梁弼负责。 然而自旧年楚皇和梁弼分崩了以来,一方面楚皇羽翼渐丰,另一方面梁弼也有意退让,这些事情渐次都到了楚皇的手里……如此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倘若任由梁先生主持换防大局,何至于此!”楚皇一声长叹!梁先生,梁先生……绝望中,楚皇想起了这个名字,好像溺水的人抱到了一根浮木。 “快!快!”他转向小春子,疾忙喊道,“传朕旨意,快宣梁先生入宫!” 小春子奉了旨,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即去内阁请梁弼了。 “陛下……那老臣便告退了……”石贞轩听得楚皇已经下旨传了梁弼,这便要告退了。 楚皇无意在和他周旋,只道:“退下罢。” 石贞轩得了这句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去了。房门随机轻轻地碰上了,书房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楚皇立在暗处,身影寂寥落寞…… 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梁弼没有让楚皇等太久,自从呼颜族挥兵入关的加急军报送来后,内阁五大臣便不再回家,日夜守在值庐内。 因此小春子到值庐内宣旨时,见到的便是这活生生捱了十二个时辰的五个人! “梁大人!”小春子一踏进门去,只觉得十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到了他的身上,叫他好不自在。 他略一环顾,只看准了梁弼的位置,便走了过去,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陛下有旨,宣梁大人入宫觐见!” 这危急关头楚皇只召见梁弼一人!景正隅和韩也浩只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就学的面上也是晦暗不明。只祁连芳是梁弼的人,面上悄悄露出一个笑影儿来,可也是转瞬即逝。 “各位,老夫先行一步了!”梁弼正了正衣冠,转身同他们四人郑重道别,便随着小春子去了。 他一步又一步,重重地踏了下去,竟有一丝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怆…… 第五百五十二章 前事不提今事休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蒙楚皇宣召,自己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此刻,梁弼正站在长乐宫书房的大门前,心下竟略微有些唏嘘。 自从先皇驾崩、楚皇登基之后,自己却是没有一不来这里,不是给楚皇授课,便是替楚皇批阅奏折。 那时候楚皇不过十岁,连奏折上头的字都没有认全。后来,他大了,能自己读懂这些奏折了。 想到这里,梁弼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稍许脱去些稚气的少年,他手指拨弄着奏折,面上微微笑着,问自己道:“先生,边境上又打了胜仗。” 那晏晏笑语犹似在耳畔,可是少年却脱去了一脸的稚气,展现出天下之主的气度来。 他目光冰冷,不怒而威,他对自己说: “先生有什么不敢的?” “先生以帝师自居,恐怕是要凌驾在朕之上,还有什么是先生不敢的?” 念及于此,梁弼只觉得心口仿佛刀剜一般生疼。 他是先皇的托孤重臣,辅佐楚皇十年有余,呕心沥血。他待楚皇,既是君臣,又是师徒。有时候……甚至,甚至若父子! 可是自从楚皇大婚,内阁归政这一年多以来,什么都变了! 想到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一切,梁弼竟觉得方才心口刀剜处仿佛又被撒上了一把砂石,硌得慌—— 陈俣复一走,本该是自己这次辅升任首辅的。可是李太后挑唆着,bi)迫楚皇立了景正隅的女儿为皇后。 景正隅这个原本在内阁排末尾的,竟一步登天升任首辅!不止如此,他还破了内阁的规矩,逾矩推举了宁修远入阁。 一时间原本平分秋色的内阁,竟成了他景正隅的一言堂!梁弼想到这里,不微微攥紧了拳头。 可只一瞬,便又松开了。 朝堂与后宫,休戚相关。若非楚皇宠幸瑶华宫宁德嫔,宁修远也断不能入阁。 所幸宁修远福浅命薄,不过是一时落败,却自怨自艾告老还乡,更是短命死了。 原以为景正隅精心布置的“一言堂”就此打破,谁知楚皇却又召了陈就学入朝,更是破例提他入阁。 那陈就学是陈俣复的门生,宁修远的师弟……梁弼只恨得牙痒,这都是陈俣复的后着啊! 更叫人心寒的是,陈就学初入阁,楚皇就对他言听计从,这内阁的末尾,大有压倒首辅次辅之势! 陈就学和宁家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以为拔掉一个宁修远,那宁德嫔就成了断线风筝,只能仰仗君恩。 而这后宫里任谁都知道,君恩不可长仰,终究是新人胜旧人。谁知这会儿又冒出来一个陈就学…… 梁弼心登时就复杂起来,如今看起来宁德嫔得盛宠,一时难衰。而景后再不得宠,终究是中宫。算来算去还是自己的女孩儿不争气啊…… 想到女儿,梁弼竟觉得这心都似乎灰了一般。 他老来得女,自是宠,这一来二去便养坏了女儿的子。若说女孩儿家有些小也无妨,可是偏生梁卓玮的相貌却是平平。 子不好,又是中人之姿,自然讨不到楚皇的欢心。这在宫里头……梁弼只觉得自己当初也不知被什么蒙了心,将女儿送到这不得见人的去处,想来也算是害了她的终…… 梁弼这么想着,那数十年如一一般刻板的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松懈的神—— “陛下在里头等您呢。”小子的声音唤起他的神识,带点儿讨好,又隐隐压着忧虑。 梁弼叹了口气,现在非常时刻,不是这般悲秋怀的时候。他那些许松懈下来的神识又一次紧绷起来,他推开门,这一步便跨了进去。 地上奏折翻乱,想来是方才楚皇推在地上的。有几本竟飞在几丈远处,定是楚皇盛怒之下掷过去的。 这么一想,梁弼也不知楚皇这会儿消气了没有,心下更是略略一紧。 他早就不是数前的那个他了,当着楚皇的面,口里的话掷地有声:“陛下大了,书也读通了,边的贤明之士也多了,不需要微臣了。” 自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楚皇竟当真没有再找过他,君臣二人无言决裂。 想到这里,梁弼的手无意中又握紧了几分,心眼里满是冷笑,对着眼前闪过的陈就学的影——没有用的,除非老夫死了。不然,陛下是绝离不开老夫的! 像往常无数个痛苦的夜夜一般,楚皇看到梁弼的影的那一刻,心仿佛落回了柔软的棉花上。 他走到梁弼的跟前,等不及梁弼跪下行礼,便拉住了他的袍袖,神急切地问道:“先生,事到如今该怎么办!” 梁弼没有着急回答,他细细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天下之主,不过是一个声色仓皇的年轻人,就连声音都紧张到变调颤抖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哀哀哭泣的孩子,八年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天子……于是,梁弼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陛下终究还是离不开老夫的……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找老夫的。 梁弼放下了心防,他伸手回握住楚皇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他柔声宽慰道:“陛下,没事的,有老臣在。” “先生……”楚皇有些不敢直视梁弼的眼睛,他曾在这里狠狠地训斥过梁弼,没有顾及往的份,更是几乎撕破了师徒间的谊。 现在,国家危难到了这步田地,自己还要回过头来求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堪的。 可是梁弼似乎早就忘记了那的训斥,他的面上丝毫没有任何拿大的神。 他还是那个梁先生,在先皇病笃的时候宽慰自己;在自己第一次面对群臣的时候支持自己;讲经筵席,任劳任怨了十数年的梁先生…… “是朕的过失……闹到了如今这般田地……”楚皇失声哽咽道。他的话算是一语双关,虽然无法直接跟梁弼道歉,可是也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无妨——”梁弼的声音坚定有力,在这空dàng)dàng)的书房里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