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泱尘》 001 楔子(1) 南梁二十二年,都城建康。 正值春末夏初之季,金粟天街羌笛响,江南小雨润如酥。 宝殿之内,众僧正以维那起腔,齐声唱到:“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而后引磬随之而奏,清脆空灵。 佛前一人,身披绫罗袈裟,手捧足金钵器,颈挂翠玉念串,现自承前任住持皈依洗礼,三请三拜,静听是妄。 师曰: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皈依佛,不堕地狱。皈依法,不堕饿鬼。皈依僧,不堕旁生。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和南圣众。 “一尘,日后为师便将这半生心血交付于你了,你定要好生修行,为师当先去了。” 此番话音刚落,众僧便皆亲眼见着前任住持双眼微闭,气息渐呼渐弱。 不过是含笑圆寂,魂入大荒了。 “为何是我?我本名为沧泱,从来不是一尘。”佛前这人心中实则藏有千千之结,更是挂念红尘,姑且尚未悟解道。 不仅仅是他自己不愿,其实于此众僧也亦然不愿。 一个个的口中虽不曾间断的唱念着《大悲咒》,但实则却乃各怀心思,有口无心—— “为何是他,一无资历,二无佛意。” “难道我寺百年历史,还无人不成?” “若非生辰中选,又怎会是他!” “号为一尘,实则处处是尘。” “倘不是陛下钦选此人,住持又怎会愿意传此衣钵。” “哪里能怪师兄们不服,此人就连我也不服。” …… 002 楔子(2) 荒野之间,除了些许早夏时节惯有的单一蝉鸣之外,剩下的便是如休的黑暗,不过一轮浸了水似的弯月高悬于空,静默的看着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目睹着花前月下又或是多舛奸鄙。 “喂,不如咱哥俩也不走远了,就把她埋在这儿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受宠的正经小姐。” 一个家仆穿着的粗俗男子,“啪”的一下将肩上的木担肆意放下,那被木担提着的朽木棺材只沉沉的摔在了泥土地上,底部生生的裂出了两条胳膊长的口子。 “不好吧,好歹这也是太仆家的二小姐,怎么也应该让她葬入祖坟吧。”于后头抬着的另一人也顺着将木担放下,心中却还有些不忍的说道。 “这个二小姐的娘老早就被她克死了,这么多年来,太仆府中谁不知道二小姐活得还不如丫鬟,被退了三次婚不说,如今服毒自杀还要连累我们抬着她走了这么老远的路,真是衰星下凡。”前头那人边活动着自己累脱了的肩膀,边如此说道。 “那……埋了她?”后头那人听着这话一时心中也跟着动摇了,故而从棺后斜探出了脑袋,朝着前头那人试问道。 “埋了埋了,就算把她喂了狼,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前头那人不过站立起来,斩钉截铁地不耐烦道。 没用多久,两人就挖出了一个深坑,但就在这棺材刚放下去正准备铲土掩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从里面发出了猛烈地捶打之声,他们一时间皆被吓得不敢动,全因这棺材过于朽烂,仅仅才三两下,棺盖就被捶出了一个大洞。 而后,只看到从那洞中竟探出一个头来。 是二小姐的头! 那无比瑰秀的面庞,一眼便能让人记住,且挥之不去! 没错,二小姐死而复生了! 于欣喜之余,他们却又想到临出门时,大夫人厉色交代下来的两句话—— “她既出了这个门,就别让她再回来了!” 他们当时本还对着大夫人嬉皮笑脸地回道:“人都没气儿了,如何还能回来?” 大夫人不过对着棺材轻笑道:“这个死丫头命硬的很,我不大放心才吩咐你们两句,反正她若回来了,你们就别想继续留在府中!” 现下,两人只一左一右的站着,愣了一瞬后,才双双反应过来,默契的看向对方,互视了一眼,顿时便通意到—— 在这无人的荒野之间,且夜色正浓之时,正好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斩草除根,岂不快哉! 刚在棺材里死而复生的二小姐好不容易才从深坑里扒爬出来,还没顾得及看清周围的一切,当然也没有觉察到危险的步步逼近。 忽而—— 二小姐感到自己的脖颈之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了,阵阵呕痛之余,更几乎无法呼吸。 她慌乱地抬起双手用力的拽住环嵌在脖肉里的草绳,于拼命的挣扎周旋中,身子又重重地砸回到棺材板上。 后面的两人一人一脚,一道死死地将二小姐踩在棺沿边,片片血迹只顺着草绳渗入了棺板之上。 就在二小姐全身力竭,将要放弃时—— 四下里突然狼声大作,且越来越近。听到声音,两人即刻便收住了力气,下意识的用余光一扫,发现身边竟有不下十双亮着的狼眼,手脚不过又是一软。 命大的二小姐逃出贼手,一时脱力的趴在棺板上不停地呕咳着。 “我们走吧,保命要紧,别管这个害人的二小姐了!”其中一人扔掉手中的草绳,对着另一人如此说道。 “夜里遇到狼群可不是小事,我还不想缺胳膊少腿。”另一人直直地望着那十双眼睛,惧怕地应道。 “反正这二小姐留在此处,被狼群包围也是个死!”他们汗流浃背地躲在深坑里絮叨了这么许久后,方相互笃定地示意了一眼,自拔腿就爬出了深坑,更向远方跑去。 可谁知—— 相峙之下,其实本未尝有事,但就在这耐不住的一动后,狼群便亦皆看准时机随之而上,略过了深坑,飞速的径直往刚刚两人逃跑的方向奔去。 而二小姐见狼群好像都暂时离开了这块地方,便赶紧又从深坑之中爬将上来,意料之中的更是废了一番力气。 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皮肉之痛,也不拘究竟是往何处而去,只是有一个意念,那便是—— 逃命要紧! 幸而奔波了一路,终是回到了建康城中,打更三下,已过丑时。 二小姐一个人拖着疲躯,不人不鬼的荡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之中,穿过一扇又一扇堂榭门前。 将要筋疲力尽之时,身前竟现出不知从哪里来的昂藏身影,“海内同路之人皆是朋友!” “同路之人更为何解?”二小姐昏昏沉沉的,以此向那身影反问道。 那身影自于暗中发出两声朗笑后,复又出声回道:“无家可归,无可依托,随世飘荡皆为同路。” 003 初见时(1)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 我于睡梦中,隐隐听到有人在遥远地唱着什么,像是梵音,又像是佛经…… 难不成我已经入了混沌?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即便只能模糊看到四周的摆设,我也知道这不是家中,不是我日常住的柴房,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嘶,好痛!”我本想将脸再侧过去一点,或许能更容易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可刚一动,便觉得脖颈之间无比的扯痛。 我还能感到痛,也就是说,我还活着? 那我又怎么会躺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仿佛记得自己在家中的井边打水,大夫人身边的丫鬟小玲端了一碗燕窝羹来给我,说是大夫人赏的,之后我便欢天喜地的接过燕窝羹,开心得连水桶都忘了拿。 小心翼翼地捧着燕窝羹回到柴房中,不过细细地品尝着这碗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未喝过的燕窝羹。 再而,我的肚子竟不知何故的骤然疼了起来,本想出去找人,但我还未及走出柴房就一头栽到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拼拼凑凑下,我明白了过来,大夫人想让我死,想让我永远的离开。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即便如此,我仍始终都没料到她居然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 平日里口口声声自称名门闺秀,实则品行却是已然烂到根里了。 想来我那个姐姐从小就跟着这样的娘亲,长成那般娇扈模样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正觉讽刺,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清朗俊逸的大和尚,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于床边对着我稍显冷淡地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了?”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茫然地仰面望着他道:“你是何人?” 那大和尚语气平和地向我解释道:“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看你昨晚无家可归,又受了重伤,好心收留你于寺中暂住罢了,还望你不要误会。” 我内心的不安,促使着我继续问道:“那这是……哪里?” “这是金粟寺,昨晚你自己跟着爬上来的,你倒不记得了?” 大和尚观察了一下四周,觉得并无异常,又看了看我,亦是一头雾水。 我指着自己正整齐挂在一旁屏风上的外套,更试探问道:“那我的衣服?” “没人碰过,”大和尚把已经十分温了的药碗递于我面前,坦然地补充说,“你这房间在我方才进来之前,除了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人再进来过!” 我自慎慎地接过药碗,磕磕巴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大和尚略带轻蔑的一笑,道:“因为我是这里的住持。” 我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后,便苦着脸向站在床边的大和尚连声称谢道:“谢……谢!” 大和尚朝我点了点头,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没忍住好奇,才脱口感慨问道:“从昨儿到现在,看起来,你的生活貌似也不怎么如意吧?” 我扬了扬眉反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和尚忙摇了摇头,垂眸道:“还是不说得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悔光。 我低了低头,被这话吸引住,不由地小声坚持道:“你说啊,你说说看。” 大和尚顾忌地侧了侧脸,似洞穿我隐秘的哀伤,却含着一缕淡薄如烟的微笑,不愿来赤裸揭穿。 他的目光缓缓看向窗边,一株玲珑剔透的水晶花从窗外翩翩然的折进来,洁白无暇中渗透着浅浅的青色。 半晌,他才开口道:“只有从来没被好好对待过的人,在接受别人的好意时,才会像你这样小心翼翼,且不知所措的忙着感谢。”说时,他始终未曾看我。 可这一句话,立时就让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有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恸。 果真,弹指已过的十八年,自三岁时娘亲去后,我在那个家中就从来没有再感受到过一丝善意,生病时也从来没有人给我端来过一碗药,甚至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想着想着只不自觉的就掉下了泪来,喃喃道:“你说得对,你说得真对……” 大和尚于旁轻轻叹了口气,“世间的又一个天涯沦落人。” 004 初见时(2) 据大和尚说,我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时分了,而且我现在肚子正饿的“咕咕”叫,所以,我的本能告诉我—— 要去找饭吃! 既然有大和尚,那这里应该就是寺庙了,不过,我在家中被像犯人一样的拘管了十八年,从来都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根本不知道寺庙是长成什么样的到底有没有饭吃? 不管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决定先去找大和尚,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可大和尚早就从我房里出去不见了踪影,他又能去哪儿呢? 容我想想—— 和尚……和尚,对了,他刚刚好像说过自己是这里的住持,那么应该寺庙里的所有和尚都认识他的吧,逮一个问问不就得了。 嗯……我今儿真是难得的聪明! 你说赶巧不赶巧,我才这么想着,窗外便刚好走过一个小和尚。 我立刻就对着外面昂头喊道:“小师父,小师父!” 小和尚不过退后了几步,于窗间对着我“阿弥陀佛”了一声后,只问道:“施主,何事?” 我很快地从门内绕将出去,礼貌地向小和尚出声询问道:“小师父,我想请问一下,你们住持现下在哪儿?” “住持”他先是藐蔑地重复了一下,接着又把情绪皆敛于目光之中,摇了摇头,“小僧不清楚。” 我活过的十八年中,虽然浑浑噩噩,但是也掌握了一样东西—— 叫做察言观色。 这可是我十八年里在家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保命技能之一。 一看眼前这小和尚的态度,我心里就已有七八分肯定,那大和尚在寺庙中估计没有什么威信,恐怕说话也同样没有什么人听。 可那大和尚再怎么不济,也是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相信的人了。 “施主如果没别的什么事,小僧就先离去了。”小和尚见我没再说话,便先行开口道。 我不过对着小和尚“哦”了一声,就抢在小和尚前面转身并顺着廊边漫无目的的逛将出去了。 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顶部的琉璃檐瓦片片交叠着,金色灿烂的霞彩披展下来,本肃然的营造当下倒被沐浴得分外璀璨辉煌起来。 这个寺院很大,香火也很好,都快申时了,还有人三三两两的立在宝殿前,排队等着入内诚心拜祭。 我不熟路地在整个寺内绕来绕去,没一会儿功夫,就已走得腿脚发软,后背也在止不住地冒汗。 却怎么都找不到大和尚的身影。 在返回房中的路上,我正好路经寺庙后院的一个鲤鱼池,翡翠般的水面静如处子,微风吹过,也只是拂起丝丝淡淡的薄纹,天光云影全都倒映在里面,那么轻盈,那么柔和。 这里比起方才的宝殿清净了许多,放眼看去,但见好像是有一人坐在鲤鱼池中央的水亭当中,故而,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亦往亭中而去。 “大和尚!”我越走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很是熟悉,入亭之后,我站在那人身后自半猜半疑地斜过身子,探出头去瞄了一眼,指着他惊喜喊道。 大和尚看到我,面上也泛起了些许的波澜问道:“是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走到他面前,一时心下竟毫无根据的羞涩了起来,不自主的前后晃着肩道:“我?我随便走走,顺便……找你有点事。” “你不好好休息,找我有什么事?”大和尚语气当中有些不解的问道。 “我饿了,想找你带我去吃饭。”大和尚听到我这话后,语塞着没有出声,而我又急道:“不会吧,大和尚你要出尔反尔吗,你带我来到你这寺庙中,难道不应该管我的一日三餐,茶水铺盖吗?” 大和尚忽的扶额笑了笑,说道:“你这人真有趣啊……难不成我救了你就必须还要管你吃管你住吗?”言语间带着些许玩笑的意味。 我无话可说,只低了低头,他似是觉察到什么,敛起色来,小心的看了看我,又语气温和说:“你既饿了,就不知道自己去饭堂么?” 我蹙眉抬起头来,困惑地问道:“饭堂?” 大和尚见我这副模样,于是,不免惊讶地问道:“寺庙中但凡用饭都是去饭堂的,你不知道?不要告诉我你从来没进过寺庙。” 我不过呆呆地左右摆了摆头,说:“十八年来,我……困在家中没有出来过,不太晓得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大和尚更为诧异地向前,朝我扣问道:“一次也没有?” 可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阐然回道:“对啊。” “那你应该不会知道这里是国寺了?”大和尚扬眉对我试言道。 “国寺?” 这下反换我震惊了。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不是要吃饭吗,时间也差不多了,看你第一次出来,就好好的带你去见识见识。”在我余惊未了时,大和尚看了看亭外的天色,又跟我说道。 “见识见识?”我不太明白地重复疑惑道。 “怎么,你不敢?”大和尚挑起入鬓的眉梢,朝我激将道。 我立于大和尚身旁,为了保住面子,则无谓的死撑着,一甩袖子,仰面大话道:“嘁,我死都死过了,有什么不敢的!” 005 人世繁华,不可误(1) 我长了十八年,这么繁华的夜间街市,还是头一次见。 酒肆歌台,明灯错落,习习香尘,彩鸾归去。 而我身边的大和尚也俨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更因此,我于心中已打鼓了一路,现下只实在是忍不住的侧过头去,悄声向他问道:“我说,你究竟是不是和尚啊?” “当然,你没有听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句话吗?”大和尚假装正经的用一种略带讽刺的目光斜看着我这般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不过,你这头发还蛮真的。”我反瞟了他一眼,自对着他没心没肺的调侃道。 大和尚只怨念的眯眼瞥着我,并纠正道:“这是真头发!” “真?真头发?怎么可能?”我一时惊得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你不信?你不信可以扯一扯啊!”大和尚说着便把头低了下来,我甩手就很不客气的大力一拽,“哇塞!真的哎!那……那你平时是光头啊,你这头发长得也忒快了吧?” 大和尚虽被我拽得痛到捂头皮,但同时也被我逗得,竟大笑着停不下来,“你这小丫头可真是……孤陋寡闻,你就没有……听说过坊间的‘易容之术’吗?” 我只摇了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 大和尚了然地指了指我,不过乐呵呵的丢下一句:“对对对,你可是十八年没有出过家门的人。”之后,便背手径直向前走去。 我当然不愿被落在后头,抬脚便跑追了上去,一脸顽皮的复对着大和尚说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看破红尘的样子啊!” 见大和尚没有答话,我又道:“看你这架势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偷偷出来流连于街市了吧?何况,还易容蓄发,蒙骗众人!” 大和尚却于旁更瞄了我一眼,回道:“废话,我当然没有看破红尘了,我是看你有眼缘才带你出来见识见识的,你可别出卖我啊。” 而我又问道:“你既然不想当和尚干嘛还要当住持啊?” 大和尚不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反正非我所愿就是了。” “喂,你不是说那座寺是国寺吗,你这么搞岂不是欺君之罪,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这个念头忽然于我脑中一闪,只嘴一快便就不防头的与他小声说了出来。 可大和尚反很是潇洒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万一你被什么人认出来了呢?”我轻声嘟囔道。 大和尚一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我说道:“住持又不用人人都见,先不说且问你怎么认?再则,我自视一般人还真没那个眼力能一下看穿我的易容之术,所以,我要是被杀头了,那就肯定是被你害的!” 我面上不自觉的一紧,稍欠底气,“干嘛不走了?” “到了!”大和尚微微弯下身来,凑到我眼前如此说道。 我自很奇怪的朝着大和尚手指的方向看去—— 入眼的竟是一家很大的酒肆,里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我只向后倒了两步,“这里很贵吧,我们还是吃对面摊子上的糖芋苗吧!” 大和尚满眼看我都是不争气的样子,不过是强拽着我走进了酒肆当中—— “这位公子,您跟您的丫鬟想坐在哪儿,要点些什么啊?” 才刚进门,就有一个小二热情的对着大和尚如此招待问道。 “丫鬟?”我又气又羞的嘀咕道。 大和尚无奈的看着我暗自一笑后,只向那小二吩咐道:“本公子自然是要上等雅座,琼浆玉露,至于……我这个丫鬟,好打发的很,一只脆皮烤鸭、一锅当归鸡汤、一盒金陵龙须糖即可。” 小二勉强记下后,便连声应着,并将我们安排在了离戏台最近的位置上。 “喂,你点这么多,不会付不起钱吧?”我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试探道。 “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付不起钱,而是怕你吃不完浪费!”大和尚已然沉浸在戏台上正唱着的白曲之中,不过抽着空子回应我道。 “这唱的都是什么啊?”我不过以手挫着头,完全不明白地说道。 大和尚于旁直直地朝我勾笑一番并点明道:“这唱的正是金陵四十八景,可明白?” “四十八景?” 建康城中居然有这么多景色,我活了这么大,就连一处都没有去过,若前两天真的就那么死掉的话,那可真是亏大了! 我正出神想着,方才大和尚点的东西也全部都上来了,简直是喷香扑鼻,令人垂涎三尺,可以说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于此间,大和尚品着酒,听着曲。 而我呢,啃着鸭腿,喝着鸡汤,好不逍遥! 这时—— 旁桌却不知何故,接二连三发出的杯碟碎地之声,把我与大和尚都吓了一跳! “鬼啊,鬼啊,鬼啊!” 随后我们才发现原是一个女子磕倒在地上,无意间碰翻了旁桌那位公子手上和桌上的杯碟。 我听着那女子惨烈的喊叫声,只觉得有些熟悉,因此,我自起身跑到那女子的面前,贴近一看—— 居然是大夫人的女儿,我的大姐—— 茯苓! 我不过厌恶地斜了她一眼,本不想管她,但又想来,好歹我与她也是名义上的姐妹,故只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她拽起道:“起来,别这么丢人现眼行不行?” 众人见我这番行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互相交头接耳的蜚语纷纷—— 近处桌上一人道:“这小妮子是谁啊,居然敢这么跟太仆家的大小姐说话。” 另有一人道:“这李大小姐连我们都不敢惹!” 小二刚从二楼下来,看到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只跑将过来,瞧了一眼,“哎?这不是刚刚那位公子旁边的小丫鬟吗?这是怎么了?” 小二身旁忽现一人,摆了摆手道:“别提了,太仆家的大小姐不知又在发什么酒疯!” 小二了解清楚后,不过亦言道:“哦!又是她,每次都要喝,长相又一般,酒品呢,更是极差!以后谁娶了她才真是倒霉呢!” 与此同时,更不知是从哪里白白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说:“是啊,这么看起来,好像还不如旁边那个小丫头呢!” 本出于好意将我那倨傲的大姐艰难地从地上拽扶了起来后,而她却意料之中的一把就将我推开,像是疯了一般的指着我,并旋转着吼道:“你走开,你走开,你是鬼,你不是人,你走开啊!” 我没站住,向后踉跄了两步,好在大和尚及时出现在我身后,稳住了我。 “大姐!”我自没有办法的扇了她一巴掌,并如此亮声喊道。 而后,她便昏死了过去。 正好,我抬眼见着以往在她身边伺候的四儿已然从人群中挤将了进来,便就跟着大和尚一道悄悄的出了酒肆。 “你出来能不能别惹事?”大和尚有些着急地走在前面教训我道。 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 忍不住说:“我惹事?我真是本在桌上吃,锅从天上来,明明是我姐以为我死了,自己把自己吓得失了智,怎么能怪我呢!” “还失了智,我看你姐本来就没什么智,太仆家的大小姐,竟是这副模样!蠢钝如猪!”我见着大和尚一提起我姐就那么嗤之以鼻的神情,不禁在心里偷偷的暗爽了起来! 刚拐过巷口,便看见方才被打翻杯碟的旁桌公子正堵在我与大和尚的路前,盯着我们,语气却是和善,道:“刚刚在这建康城最大的酒肆中真是看到了一出好戏码,我今儿也算不需此行了!” 大和尚自敛起了神色,“有何指教?” 而那公子只是轻松一笑,说道:“指教不敢,就是想和二位交个朋友!” 大和尚谨慎回道:“今日就不必了,若来日有缘再见时,我们再谈!” 说着,大和尚便拽着我反身径直走去。 这么一绕,路上生生多浪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安然回到了寺中。 006 人世繁华,不可误(2) 今早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想着昨晚之事,居然有点后怕,幸而大和尚的身份没被人识破,不然可真是我的过错了! 但那位公子看着也不像坏人,可能……就是哪家的富贵儿郎吧! 不过,大和尚又会易容之术,又出手阔绰,显然也不是一般人,这么一个挂念红尘的和尚,竟然还是这个什么国寺的住持! 外面的世界,奇怪,奇怪得很呐! 我正托头冥想着,窗外廊上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几个小和尚,一面互相簇拥走着,一面激烈地讨论着—— “快快快!” “怎么了?” “前面说有人要以万金来给我寺的佛像重铸金身!” “走走走,去看看!” …… 一时间,我也被这话吸引住了,便亦起身出门,只跟在他们身后,准备去凑个热闹。 一直走到宝殿旁,忽见那几个小和尚都停住扒在门边傻头傻脑的探眼看去。 我站在他们的后面,心中很是不爽—— 哼! 经文上不是常说什么前因后果么,如今这些小和尚抢了我的好位置,以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一报还一报,不爽不错的! 但是——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在外面看呢? 他们不敢进去,可我敢啊! 于是,我不仅这么想了,还这么做了。 我悄摸摸地从宝殿的后门挪进去,一个人躲在佛像的侧后方,心里美滋滋地以为自己万无一失,觉得蹲伏在这里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整个场面,完完整整地听到全部的对话了。 前面,大和尚人模人样的披上了闪闪发亮的袈裟,手里还似模似样的碰着足金钵器,看上去很是沉重。 始终恭候着那个说要为佛像重铸金身的人。 几乎所有的僧侣都朝着宝殿正门的方向翘首以盼着,我也提着一口气昂着脖子探望着。 却忽的感到外力刺激着我的头皮一紧,像是被什么大力扯拽着,进而焕出的剧烈疼痛立时便自头顶贯传至脖颈之间。 惊惧中,我无法思考更多,只下意识的“哎呀”了一声,大和尚立马便抬脚围着佛像绕了半圈来到后面,看到了我被反身钳制住的惨狈模样,面上带着些许疑窦,些许愠意,些许惶恐。 我感觉钳制着我的力量渐渐变小,身后似有声音抑着发出一问,道:“怎么是你?” 接着,我就如同逃不脱的玩偶一般,又被掌控着一把借力转过身来,视线互相交接下,默然的确认过后,那人面上分明可辨的一阵青,一阵白,“你又是……” 而我,同样的,也是吓了一大跳,眼前的一切使我没有办法即刻消化,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像今天这么快过。 这人,他不是昨晚的那个要跟我与大和尚交朋友的富贵公子吗? 想来,百里建康城,这么多街道,这么多角角落落,竟还能遇到,若不是天意指引又该如何做解? 我心下一慌,无比慎然地看向大和尚,他却面上毫无波澜地走到那公子身前,道:“贫僧法号一尘,乃本寺住持,不知施主此话何意?” 那公子听言一脸考究的神色,“哦,没事,只觉大师很像我昨晚见的一位故人。” 也弄不清楚那公子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要知道,如果他把昨晚的事抖露出去,大和尚就犯了欺君之罪,而我唯一的依靠也就这么没有了,说不准我还会被牵连其中,来个几年牢狱之灾也不一定。 故而,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应该试探试探他,半晌间,终是横下一条心来,强装轻松,走到他面前晃悠着说道:“公子潇洒富贵,一身正气,自然不会与我们这样的人计较的哦?” “若我果真一身正气,便自然不能作假。”那公子一脸戏谑地向我凑近着这般说道。 “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善意的谎言吗?”我亦看着他,毫不露怯。 “善意的谎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公子终于直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和尚进而看准上前道:“无量福慧,转转增胜。” 那公子轻哼了哼,再不过仰面大笑了两声,“一个假和尚,一个真小姐,有趣有趣!” 说罢,他便摇着扇子转身离去,“重铸金身事宜,稍后会有人来此对接,至于真真假假,我们三日后在建康城外,三里旷野见,不见不散!” 007 波澜现(1) 大和尚前两日一直都在忙着洽谈为佛像重铸金身的事情,而我,却一直都在担心着“假和尚”的话柄。 当时那公子所约定之期,便是今日。 “大和尚,大和尚,今日我们是不是要去城外的三里旷野应约啊?” 一早,我便推开大和尚禅房的木门,不管不顾地跑将进去问道。 谁知,我左找右找,就是没有看到大和尚的身影。 走出禅房,我总觉得奇怪得很,卯时还未到呢,不在禅房却能上哪儿去? 他又不是那种一心向佛的大和尚,寺中的早课晚课,十次里面能见到他去一次就不错了。 所以,我就只好随手拽来一个身边刚巧路过的小和尚,问道:“小师父,你知不知道你们住持现在哪儿啊?” “哦,寅时三刻小僧在场地里晨练的时候,看到住持一个人出寺去了。” 恍然明了,原来,大和尚筹谋着丢下我,自己去了,那怎么能行,定要跟上去看看到底谈妥了没有。 “小师父,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我对着那小和尚道了谢后,便跑到寺中的马厩里挑了一匹良驹,不过是骑着它甩鞭往寺外扬长而去。 三里旷野,其实并不远,骑着马很快就到了,我还因为不识路的缘故,下马问了好几次路来着,前后加起来,白白耽误的时间大约也有一炷香了。 “白义!” 我驰越到大和尚与那位公子面前拉缰停下,并潇洒地从马背上跨将下来,却看到大和尚对我怒瞪着双眼,并如此大呼道。 “白义?”我望着大和尚,不解地重复疑问道。 “小姐,你骑得这匹可是良驹中的上等啊。”那公子亦上前指着我身后的那匹白马称道。 “我当然知道了,就是它好我才会选的嘛!”我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并转身侧手摸着那匹马额间的一簇金毛,在阳光之下特别闪耀好看。 “去去去,白义我都舍不得骑,你居然把它骑了出来!”大和尚快步走到我身旁拎着我的半边衣裳把我扔到了一边,自抚着那匹白马,满眼都是疼惜的样子。 “喂,大和尚,你有没有搞错啊,在你眼里,我居然还不如它?”我一时忿忿不平地从大和尚身后偷袭着推了他一下道。 可他却迎面回我一笑,反问道:“那你以为呢?” 大和尚真是欠揍,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心中的火气便莫名的不打一处来。 这时,那公子却抢站在我身前,和着稀泥道:“马虽是好马,但小姐的骑术也是天下无双的,敢问师从何人?” 我不过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道:“公子谬赞了,并无师从。” “那就是无师自通了?”那公子继而又道。 “不是,因为我自小就在家中的马厩帮忙,所以自然略懂一二。”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太仆家的二小姐居然会去马厩帮忙,也算是奇闻了。”那公子散开了一直握在手中的扇子,轻摇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又是好奇,又怕说漏了嘴,万一他是诈我的呢,那岂不是上当了?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知道。”那公子的样子就仿佛已将一切都了然于胸似的。 而又道:“哎,我有一个主意,方才我正与……一尘大师,聊到该如何一决胜负,正好,我对骑术也有一定的涉猎,若一尘大师不介意,便就让这位小姐代你与我一决胜负如何?若小姐赢了,关于大师之事,我绝对只字不提,若不才,我赢了,你们……今后就得听我差遣。” 大和尚到现在都还于一边摸顺着白义的毛,也不知是哪里惯出来的毛病! 但同时也点头道:“好。” 什么嘛,这两人就这么决定了? 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啊! 特别是大和尚,拜托,我还生着你的气呢! 算了算了,谁让我是“寄人篱下”呢?偏偏这个大和尚还是我现在唯一的靠山。 “哦,大和尚你要我帮你比赛可以,但我要骑这!匹!马!”我暗藏祸心地蹦跶到大和尚身边,一手指着白义昂头要道。 大和尚咬牙切切地盯着我,面色很是难看,踌躇了许久,方不舍道:“行了行了,借你行了吧!” 我当下奸计得逞,倒是宽心了许多。 那公子却从远处牵来一匹马,全身油棕,只在两眼之间的地方有一道闪电图案,我一看便知:“真是好马,”扭头又对着大和尚道,“看看,被比下去了吧,还不一定就赢呢!” 那公子于远处向我跟大和尚打着手势,叫我们到旁边那两颗大树那儿去,有了标志物,便可把那里当做起始点与终点。 围场一周。 嗯,挺公平。 转而,我与那公子已皆骑上马去,马蹄踏在青草上都是跃跃欲试。 大和尚当做仲裁于前吹哨,若我和那公子任何一人犯规,他自有权褫夺比赛资格。 空气越来越安静,我心里亦越来越紧张。 一声哨响—— 我和那公子一同“驾”声而去,势均力敌,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变得模糊,虽已入了夏,但迎面而来的风却仍然是冷的。 眼见那公子快要超过了一个马头,我便甩起鞭子狠抽了那白义几下,瞬时间我就反超了他很多。 可能是刚刚的几鞭子抽得重了,那白义的速度已经快要顶过我的控制范围了。 于疾驰中,我似有似无地听到了从后头飘过来的声音—— “停……” “停下……” 但我没有理会,依旧骑着白义朝前奔着,只尽量的握紧缰绳,夹紧马腹,因为这场比赛,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赢! 眼看着就要冲过终点,我努力的曲身回头瞄了一下,见那公子复追了上来,故而,我自又对着白义的屁股抡了一鞭子,只听白义嚎叫了一声,飞越着抢先踏过了终点。 然而,现在我却没有办法让白义停下,它只像发了疯一样的朝前面的石头猛撞过去。 我为求自保只能从它背上生生跳下,顺着山坡急速的滚了下去,虽天旋地转,但仍能感觉到半边身子像是被什么压制保护着,没有受到任何的刮痛。 可额头却是在滚动时重重的撞到了一块坚硬的大石上,一股分明的热流慢慢的从发间湿到了两颊,在不断的嗡鸣声里,我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给我醒过来。” “快点,醒醒……” “没事吧,她也太拼命了吧!” 迷蒙中,半知半觉的睁开眼,奇怪的是,眼前所看到的大和尚,还有那公子,居然都变成了一圈一圈的晕色,虽觉头痛欲裂,但也没有忘记对着大和尚道:“大和尚,我们赢了。” 大和尚脸上带着几道浅细的血痕,看着我感动地点了点头,“是,赢了。” 我笑笑,再而又向左道:“公子,你要信守诺言……” 说完,我便失了意识。 008 波澜现(2) 房内,正摇曳着的烛火忽明忽暗的晃在眼前,我嘴里一直不自觉的喃喃念着这句:“大和尚,我们赢了,你不用死了……” 隐隐地,我似是看到大和尚坐于床沿边,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又温柔地抬手反复试着我额上毛巾的温度,但开口却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你这傻子,又不关你的事,干嘛这么拼命呢?” 我仅存的一丝意识若隐若现,“靠山,唯一的依靠……” 大和尚凝视着我,一时笑了笑,微微低下头来,问我道:“我们认识也有几日了,竟还不知道你的闺名。” 我半眯着眼,随口回:“淼,淼淼……” ———————————————————— 一夜过后,我于翌日清晨醒来,除了头还有些痛之外,其它地方好像都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本自觉是福大命大,直到我在房中转悠时脚下鬼使神差般的踩到了一缕挂穗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这样简单。 我好奇的退了两步,弯腰将这挂穗捡起,拎到眼前看了几番后,竟是感到熟悉的很,上面全部都是用金色与玄色的丝线相间着夹编起来,如此独特的配法…… 我似是记得大和尚腕间戴得黑曜香串上似是有一个差不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的,若不是他的,我反给了他,那原本丢失的那个人,岂不是要急坏了? 不过倒也简单,且待我想个法子试一试他不就知道了! 妙的很,房门刚被人推开,转头一看正好就是大和尚端着药碗进来了,“淼……” 嗯? “淼”不是我的小字吗,大和尚是怎么知道的? 我故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大和尚假装无意地闪躲着我的眼神道。 “分明就有,”我抬手指着大和尚煞有其事地来到他面前,“你方才说了‘淼’。” “‘淼’又如何?”大和尚继续闪躲着嘴硬道。 “‘淼淼’,是我的小字,我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我一面说着,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和尚。 “哦,原来是你小字啊,淼淼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大和尚反身将药碗放于一旁的矮桌上,再回身过来对我如此说问道。 我自嘲的一笑道:“哪里是这个好意思。” 大和尚皱了皱眉道:“愿闻其详。” 我道:“真要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皆因我刚出生时,有一个癞头和尚到我家门前来说我八字克亲,想化了我去,又说只有如此或许方能避免一场人世漂折,但当时我母亲正是家中宠妾,断然不肯,故此,那赖头和尚就出言道:‘既你们不肯那就必要给她起上一个压得住的名字,否则大小皆年岁不保。’所以我父亲便给我取了《法王寺碑》当中的‘炎炎烈火,淼淼洪波’里的‘淼淼’二字,可是最后我娘亲还是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 大和尚听过原委之后,且叹了一声,“原是这个道理,这个意思不好,怎么就八字克亲了,定是那癞头和尚瞎说诓你们的,不想你爹娘还真信了,反正你现在也算是脱离那个家了,就改用我那个意思岂不是好?” 我轻笑着对他昂了昂头,逗挑打趣道:“哦,人家癞头和尚说的不对,你这假和尚说的就对了?也不知是谁在诓我!” 大和尚嗔愠地瞥着我,“是啊是啊,我这个假和尚昨晚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你一晚上,今儿一早还要被你这女人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一时嘴快,话漏了馅儿。 他眉目流转间,微露慌张。 想一想,关于昨晚的事儿,我竟一点印象都没存下,记忆在滚下山坡昏迷后就完全断片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照顾我也是应该的,我可是为了保住他的小命,才会从马上跳下来,滚到山坡底下的。 偶然间,我的眼光一下探到了大和尚的腕上,顿然发觉自己竟差点忘记了正事,“上次见你腕上的黑曜香串很是好看,能借我把玩把玩吗?” 大和尚只如弃履般的将那串子脱下腕来丢给我,“给!” 我拿在手上前后一比,便知我捡到的穗子就是大和尚这串子上的。 我掂了掂,就将那穗子与串子皆一道扔回给大和尚,“看来昨晚你真是照顾了我一宿,自己掉了东西都不知道,今天幸而是被我捡着了,若是明儿被别的什么人捡着了呢?还不知又要兴出什么风浪来,你可见过有哪个和尚腕上带着黑曜香串的?” 大和尚却是收起那串子,看了我一眼道:“这黑曜香串本是不打紧,可这矮桌上的药再不喝可就要凉了,到时,还要劳烦我帮你去热,不又是麻烦?你说对吧,淼淼?” “你喊我什么?”他说完前半段的时候我便乖乖拿起药碗准备喝药,但当我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那刚入口的药,一时全都没忍住的喷了出来。 大和尚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只在旁边乐道:“淼淼啊,有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但为什么我的名字从你大和尚的嘴里唤出来,就那么别扭呢?”而后,我抹了抹嘴上的药汁,又碎碎道:“还是个假和尚。” 009 波澜现(3) 磕拜、烧香、求佛、问签…… 每日家出入寺中的善男信女,总是络绎不绝,一个个的却都是在重复着这些事情,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在求些什么? 我到现在才发现,居然会有这么多人不明白求人不如求己,什么事情都是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有收获的道理。 佛本就是授人以渔,如果自己不努力,每次单单只是想着天下掉馅儿饼这般的好事,那再怎么求都是没有用的。 “让让让……” 也不知是从哪里抬来的一顶华丽非常的轿子,正从寺门口大摇大摆的进来,而寺道两边本就狭窄,许多行人于旁躲闪不及,就被轿夫借力使力的撞了个人仰马翻。 我扫眼只见到左边的那个轿夫摇摇晃晃的将要撞倒一个无故站在寺道中央找着娘亲的小孩子,“娘亲,娘亲……” 我忙从石马背上跳跨下来,一把抱起那个小孩子,往一旁跑去,而那几个轿夫大概是眼前突然有一黑影晃了一下,四人便都乱了阵脚,将肩上的华丽轿子抬得左歪右倒。 气得那坐在里面的人直吼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个轿子都抬不好,天天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说着,那里面的人便将帘子一把掀开,我一面抱着怀里的孩子,一面扭过头去眯眼一看—— 还真是冤家路窄! 那四个轿夫把轿子停下后,里面的人好像也看到了我,手指着这个方向,面上阵阵发青,“那……那……她……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才死了呢!作为太仆家的大夫人居然咒自己的二女儿早点死,你还算是个人吗?”我不过将那孩子放下牵着,再站起身来自对着大夫人评理道。 “李淼淼,你可真不要脸,一个黄花大闺女有家不回,居然躲到了这金粟寺来!”大夫人绕着我上下打量了一圈,语气蹩脚的大喊大叫道。 “家?我哪还有家,再说了,金粟寺怎么了?我每日于此修身养性,乐得自在,怎么?大夫人好似看不起这堂堂国寺啊!”我理直气壮的回道。 “呦呦呦,出去了几日,嘴皮子功夫见长啊!”大夫人伸手便如往日一般的在我额头上点指着骂道。 “我……” 我欲还嘴时,大和尚只从宝殿正门踏出来,“何人于此清净地喧哗?” 大夫人立刻敛了敛色道:“高僧见谅,本妇深知这小蹄子叨扰多时,正替您教训着呢!” “你是?”大和尚眉宇之间,倒是不露声色。 大夫人满脸傲然的昂了昂脖子道:“本妇乃李太仆家的大夫人。” “那方才你教训的便是你的女儿咯!”大和尚顺水推舟的问道。 谁知大夫人嫌恶的瞥了我一眼后,又往旁边隔了两步,“这小蹄子才不是我的女儿呢!” “是看出来了,确实不像!”大和尚微微笑道。 “就是,跟她娘一样,一脸的狐媚!”大夫人翻了个白眼道。 “既如此,这位夫人方才又是以何身份在本寺中当众羞辱于她呢?”大和尚明明白白的当着围起的众人向大夫人问道。 大夫人一时语塞:“本夫人我想教训就教训,关你和尚什么事?” 大和尚道:“本是不关贫僧的事,但你在寺中如此,扰了修行的清净,就关贫僧的事了。” 这大和尚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帮着我,不错不错! “你这大和尚我看是被她那个样子给迷住了吧!” 这话我听着甚是恶心,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大和尚拦了下来,左右在场的众僧皆道了一句“善哉!”后,大和尚方道:“好歹这金粟寺也不是别的什么小门小寺,而是国寺,如何容得你一介妇人这样放肆,在寺中大吵大嚷不说,还撞倒了寺中许多于此上香的行人,其中还包括老弱和妇孺,这笔账贫僧该替他们一道跟你算算!” “算!你想怎么算?”大夫人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 “道歉,当众道歉此事算完!”我从大和尚身后跳将出来道。 周围围着的一干行人,皆起哄道:“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道歉!道歉!” …… 大夫人却甩起脸子不认人道:“我呸!我堂堂太仆大夫人,出身万贾之家,给你们道歉,谁给你们的脸啊!” 010 波澜现(4)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是啊,不是亲生的女儿就得给你这样羞辱啊!” “太仆家的……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她家的那个大女儿叫茯苓的,每日都在酒肆中喝的烂醉,酒品还差。” …… 我一时心中有些发毛,生怕这人那晚也在,现下反把我与大和尚认出来,故而自把头更低了低。 又却好在大夫人那张不管得理不得理都不饶人的嘴太过讨厌,一下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编排我太仆家的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狗改不了吃屎!” 想想看,每日都跑到那种酒肆中砸万金喝酒的人能有几个受得了这种闲气的? 那人一下就被激怒了,“你这臭婆娘,摆人的道子,自己长得丑也就算了,生出来的女儿也跟着丑,看你和你女儿就知道那句俗话说的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臭婆娘的女儿丑一窝,我可真为太仆老爷感到伤心,娶了你这么一位大夫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我正在旁边听得“咯咯”笑着,不想抬眼只见大夫人扒过众人,跳着脚却要走,我自上前拦道:“站住!” 大夫人不得不勉强停住,只没好气的对我吼道:“你又想干嘛?” “你不向我道歉可以,反正我也被你骂了这么多年了,但你必须要跟我娘亲道歉!”我向下指着地道。 “哦,你说那个狐媚子啊!我偏不!看你能把本夫人怎么样!”大夫人站在我面前悠然的抱臂冷笑道。 我直直的瞪着她,一怒之下,便转身入了宝殿当中,从问签桌上拿起一方石砚,跑跨出去想都没想的直接连砚带墨全部砸泼到了大夫人的脸上和身上。 大夫人立时便倒地哭嗓道:“杀人啦,和尚寺杀人啦!不得了啦,救命啊!” 我再又不管不顾的上前,狠狠的踹了大夫人一脚道:“你千万不要错认了,现在踹你的是我,方才砸你的,泼你的也是我,不要牵连到无关的人身上!” 远处,丫鬟小玲循声跑来。 此时,大和尚一把就将我从大夫人身旁拉了过来,以一种凌厉的眼神警告了我之后,而对着地上的大夫人道:“这位夫人,请你就此作罢吧,你的所作所为,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再这样闹下去,到时到了官府那儿,你也是讨不着好的!” “官府?对啊,我要去官府告你们,你们给我等着!”大夫人浑浊的眼珠在那带着几颗眼屎的眼眶中转了两圈道。 小玲扶起大夫人,大夫人却反瞪了她一眼,训道:“叫你在寺门外守着,谁让你过来的!” 小玲低头道:“奴婢听见这边声响,怕大夫人吃了亏去。” 大夫人翻了翻眼珠,低喝道:“下去!” 小玲退下。 大夫人回脸过来,着重指了指我道:“李淼淼,你给我等着!” 又恶声对大和尚道:“还有你!” 大和尚微微一笑,悠悠道:“贫僧恭候。” 大夫人不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只重新端上架子,转身步步离去。 而后—— “妞妞,妞妞,原来你在这儿,让娘亲好找,下次别再乱跑了!” 我救下的那个小孩子一下便扑到了她娘亲的怀里,“娘亲,是那个姐姐救的我!” 那清秀妇人牵着孩子过来连声向我道谢,“多谢姑娘相救。” 我回道:“小事。” 待人群散尽后,我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跟在大和尚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和尚,你说大夫人不会真的去告官吧?” “会啊,我看她那个样子就会。”大和尚边走边无所谓地说道。 “那怎么办啊,官府大人跟我爹的关系特别铁,大夫人如果真去告,那我们不是完了?”我焦急地念叨着。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不还大言不惭的在那儿说踹她的是你,砸她的是你,泼她的也是你,不要牵连到无关的人身上吗?”大和尚一般的打趣我道。 “我是不想连累金粟寺嘛,也不想连累你,你本是好意救我,若祸及于你,我悔不当初!”我自噘着嘴懊悔地说道。 “好了,你放心,只要你不再给我惹事,我便自有办法。”大和尚说完,嘴角便现出了一抹神秘的勾笑。 011 波澜现(5) 不得不说,大和尚猜得很准。 今儿一早寺门口便有官府派来的人说有封口信要给大和尚,我估摸着十有八九就是昨天大夫人那事。 真受不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大夫人这样的人,把嘴一张就只会到处乱说话,她不要那张老脸,我还要面子呢,就算我也不要面子了,那金粟寺呢?大和尚呢? 再怎么说这金粟寺也是国寺啊,脏水被她泼了一盆又一盆,凭着这么闹,那还得了? 对了,昨晚大和尚不是说他有办法的吗! 我倒想看看,大和尚究竟有什么法子? “大和尚,大和尚?” 我走到廊上,扒在木门后头,将头伸长出去往大和尚的禅房里探了探。 咦?人呢?怎么没有啊? “喂,你要偷东西啊,在这儿干嘛呢?” 突然间只感觉后脑勺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敲了一下,我抖了一个冷机灵便回手扇了过去,当看清是大和尚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收手了,在一道清脆的“啪”声过后,我很是不好意思的收手上前问询道:“大和尚,你……你没事吧。” 大和尚不过是捂着脸道:“你认为呢?” “那谁让你从我身后敲我后脑勺的嘛,我这是正当防卫。”我小声解释道。 “那你又干什么要扒在我门边呢?”大和尚怨愤的看着我反将了我一军。 我的目光渐渐地低了下去,盯着自己因紧张而互相缠绕着的手指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大夫人嘛,今儿一早官府不就来了口信了吗,肯定是昨天那事儿。” 大和尚翻脸不屑的对着我道了一句:“小聪明!” 这话说得。 我是小聪明,那你是大智慧吗? “走吧!”大和尚又抬手轻拍了一下我正发着愣的脑袋说道。 我跟在他身后问道:“去哪?” “当然是官府了,你惹的事自己不要去出面解决吗?”大和尚侧过脸来朝我问道。 “什么叫我惹的事啊,大夫人昨天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是个人都想教训她好吗?”我亮声为自己开脱道。 “别人教训她可以,你就不行,再说了,别人只是逞口舌之快,你呢?昨天那砚台是不是你砸的?那墨是不是你泼的呢?最后的那两脚又是不是你踹的呢?”大和尚咧着嘴向我问道。 我虽然赖皮,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我倒还懂,而且大和尚现在不是正要与我一同去帮忙解决此事么,也算是可以了,故我承认道:“是是是!” 到了官府门前,大和尚再三交代我道:“等会儿进去,你别说话,一切见我眼色行事,明白吗?” “知道了,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我委曲求全的出声后,大和尚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便领着我进去了。 “大人!就是那个小坏蹄子连着那个大和尚一同欺负于本夫人,快将他们定罪!” 刚走进去,就听到大夫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 “大夫人,您能不能安静点,别吵了!”我这话出口的太快,一时忘了大和尚方才于门前的交代,不过暗暗的回头看向大和尚。 大和尚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就乖巧的退到了他的身后。 堂上的大人道:“诸事尚还未清,不过刚才这小丫头说得也对,大夫人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说话声音稍微低一点为好,本官这一早上也算是领教了,现在头确实被你搞的痛的很。” “大人!”大夫人又是一声尖锐的喊声。 堂上的大人一手托着头,一手摆了摆道:“行了,行了,本官自有公断!” 大和尚摸准了时机,抽身走上前来道:“大人,昨日这位夫人公然辱骂国寺不知该当何罪?” 堂上的大人听言打眼仔细一瞧—— 见大和尚一身上下的御赐袈裟、御赐金钵、御赐念串、御赐持杖。 哪里还敢再多说一句。 恭问道:“你是金粟寺中的住持一尘大师?” 大和尚应道:“正是,”进而又添了一句,“别的皆可不提,就是这御赐持杖,倒可上打奸臣,下处恶民,不知大人今日可想……” 大和尚还没有明说,堂上的大人便已连连否认道:“不不不。” “大人!”大夫人看着声焰倒是消下去了很多。 “李杨氏,此时皆系于你,但念在你为太仆夫人的份上,暂免你之罪,若有再犯,二者并罚!可听清楚了?” 大夫人不服道:“大人,这不对啊!” “你闭嘴,本官断案,还有你插嘴的份儿吗?如若再不退下,本官就要赐你杖责之刑了!” 大夫人见着堂上的大人有些愠怒了,这才肯恨恨的退将下去,不再胡搅蛮缠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真的对大和尚心生出了敬佩之心,“大和尚,你真厉害啊,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 大和尚舒了口气道:“哪里是我厉害,是这身金装厉害,要佩服你就佩服它吧!” 大和尚抖了抖自己的袈裟,我伸手悄摸摸的碰了一下,“滑滑的,挺好看,不过你这身衣裳也不是经常穿啊,今天你能把它亮出来帮我,也是对我不错了。” 大和尚白了我一眼,“你知道就好,以后别给我惹事了。” 我与大和尚正聊着,突然就被一个从翠红楼里踉踉跄跄绊出来的男子撞到了,我还未说什么,那男子却先骂道:“死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啊!” 大和尚一把扶住我,挺身而出道:“贫僧明明看到是你先撞的她!” 那男子靠在墙边,指着大和尚,边吐边道:“死和尚,死秃驴!我堂堂……算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大和尚不过待他往前离去时,从后头抬腿踹了他一脚,那男子意料之中的摔了个人仰马翻,再于地上滚了三滚,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吓得屁滚尿流。 我与大和尚看着他这个怂样,一时双双笑得肚子都痛。 012 若为孤星是为谁(1) “你说今年奇怪不奇怪,前儿不是刚有人用万金来给我寺的佛像重铸了金身吗?” “对呀!” “现在宝殿上又来了一个人说要给我寺重铸一个更奢华的金身!” 我一时竖耳听着很是好奇,便也来到了宝殿之上想要一看究竟。 “一尘大师,听说前段时间有一位公子来到这里给你们金粟寺的佛像重铸了金身,可有此事?” 诶? 他不是昨儿晚上被大和尚踹到地上打滚的那个人吗? “小师父,小师父,上面那个穿着锦绣纹衣的公子是何来历啊?”我随手戳了戳旁边的小和尚这般问道。 “他呀,他是当朝二皇子。”那小和尚缩头缩脑的对我说道。 “二皇子?就这种资质?” 我满脸上都写着震惊。 “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人,今儿早上我们都看到了,他可是坐着皇家轿撵来的,你看,现在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方才还叫他二爷来着的。”小和尚说着便指了指宝殿里面的人。 还好他昨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要不然岂不是又得罪了一尊大大的“活佛”! “阿弥陀佛,本寺的佛像前段时间已重铸过金身,此乃百年开光之物,短期内不宜再动。”大和尚与那二皇子面对面站着,却丝毫不露怯色。 “那一尘大师的意思就是领我三弟的情,倒不给本小爷面子喽?”那二皇子只痞里痞气的围着大和尚绕了一圈道。 三弟? 他说得三弟莫不是那个跟我策马打赌的公子? 我的天! 这下篓子捅得有点大。 不过,上次那个公子与眼前的这个二皇子相比起来,简直要好太多了,他既承诺了我与大和尚,应该就会言而有信的吧,毕竟是“君子之约”嘛! “王爷,金粟寺乃出家人的清修之地,凡事皆要讲个先来后到的道理,还望王爷不要误会贫僧的意思。”大和尚不偏不倚地说道。 “说来说去,小爷我今天就是铸不了这金身了是吧?”那二皇子掸了掸衣裳上头沾染到的些许青灰,略带挑衅地说道。 大和尚将手里的金钵放于一旁的供台上,合十道:“是。” “行!”二皇子仰了仰头道。 行?他会这么好说话吗? 依我以往在家中历人的经验来看,越是龌龊的人,就越是难摆脱,像他这样的,不算数一,也是数二,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打发走! “不过呢,你不让小爷铸,陛下就必定不会高兴,过几日又是陛下寿辰,陛下这一不高兴,一尘大师应该也明白会是怎样的后果了,哦?” 我就知道!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大和尚,你一定要挺住啊,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贫僧想来,陛下应是这世上最明事理之人,更是尊经重道,若陛下知晓当中缘由,必然不会咄咄相逼的!”大和尚只浅浅一笑,以退为进道。 “既如此,那便算了,不过,本想重铸国寺金身当做父皇三日后的寿辰贺礼,而今却生生错失了,不知一尘大师可能提点于小爷一番?” 这二皇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讹了大和尚一笔不说,倘若三日后这份礼无恙送出,那么这孝顺儿子的名头自然就是他的,但若到时这份礼出了点什么问题,那么所有的差错则便全是由大和尚替他顶着。 稳赚不赔! “此事终归孝道二字,不论送什么,陛下都会是开心的,这话……贫僧倒也说不好,不如就交给这金粟寺中的各方神佛来决定罢。” 大和尚还是厉害,这种法子都能让他想出来! 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这些佛像都是死的,该如何决定啊?”二皇子环顾了一圈自又问道。 “王爷此话差矣,这各方神佛可正都看着你呢!”大和尚摆出一副玄乎其玄的架势对着那二皇子唬道。 “你就说怎么决定嘛!废话那么多!”二皇子突然就变了脸色,不耐烦地斥言道。 大和尚不过是从供台上双手捧下一罐签筒递给二皇子,“劳烦王爷掣一掣,便就有答案了。” 二皇子不情不愿的接过那签筒,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随意的掣出一根签来,自有气无力地念道:“什么什么,三春过尽,什么东西啊?”又转头问向大和尚,“这什么意思啊?” 而大和尚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他当下怎么会懂得解这个签嘛! “这……意思就是……” 大和尚自还在踌躇间,那二皇子也不知怎么的就从蒲团上弹起来道:“哦!我明白了,‘春’嘛,不就是女人嘛!这签的意思啊就是你们寺要帮小爷我挑个女子送给我父皇!” 我不由的想,这二皇子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得这么清奇的呢? 正当我还在心中鄙视于他的时候,二皇子却突然的反指向我站的这块地方道:“那个小妮子长得不错,就她了!” 我一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象,只伸出手来指着自己莫名的向那二皇子确认道:“我?” 013 若为孤星是为谁(2) 那二皇子一脸轻浮的看着我,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对,就是你!” 还真是见了鬼了! 我只默契的与大和尚对视了一眼,走上前去,意味深长的反问道:“王爷,你确定吗?” “这有什么可不确定的?”那二皇子满脸的不以为意。 “王爷有所不知,这女子之所以会在本寺常住,就是因为她的八字不佳。”大和尚这话看似是在提点那二皇子,实则却是与我一唱一和。 “哦?如何不佳?”二皇子听到这个缘由后,有些动摇地问道。 “天煞。”大和尚随便想了个由头回道。 “何为天煞?”那二皇子进而又问道。 大和尚随即解道:“天煞即为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差错,属刑克,刑夫克妻,刑子克女,丧夫再嫁,丧妻再娶,无一幸免,婚姻难就,晚年凄惨,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刑亲克友,孤独终老。” 大和尚这番话说得连我都被吓到了,还算似模似样。 不过……若此事传扬出去,那我以后的名声不就全毁了么! 如此,哪还有人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啊! 也罢,不要想那么多了,还是得先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我可不想真的晚年凄惨,继而老死宫中! 那二皇子被大和尚唬的连退了两步,如临大敌般的上下打量着我,惊叹道:“天哪,这小小女子,怎么会有这么硬的命格啊!以后谁若娶了她,那不等同于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吗?” “正是因为如此,这女子才会被家人扫地出门,来到贫僧这金粟寺中避难。”大和尚于旁更加码说道。 大和尚今天这招釜底抽薪用得算是炉火纯青,抽得我连底子都没了。 二皇子此刻自陷入了深深的为难之中,“那该如何是好?” “王爷若执意想让此女进宫,本寺也可……” 大和尚后面的半句还未出口,便被那二皇子决然打断道:“算了算了,她命格太硬,万一经我手送给了陛下,反祸及小爷自身就不太好了。” “王爷此话说得甚对!”大和尚出声有意恭维道。 “既送不了女子,那我该送什么好呢?”那二皇子想了一下,看来没什么头绪,复而转头对着大和尚问道,“大师可有解了?” 就凭二皇子那个猪脑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信的,只要想个既不得罪人,又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就行了? 故我道:“说来说去,二爷其实就是想在陛下大寿那一天于声势上略胜三爷一筹罢了,可是三爷已经抢先重铸了金身,而金粟寺的佛像于短期内又不能再铸,唉,真是麻烦啊,不过呢,小女子有个法子,不知二位可想一听?” 大和尚道:“洗耳恭听。” 二皇子道:“说来听听。” 我于这两人的面前扬了扬眉,背手道之:“三爷是重铸了佛像金身嘛,那二爷就请那放置佛像的所在,当中的住持不就好了!” 但二皇子还没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只问道:“什么意思啊?” 我无言想,可真够蠢的,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的微妙。 大和尚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那二皇子,自是解围道:“这女子的意思是,让王爷在陛下的寿宴上请贫僧前去洗度洗度,有益陛下,更有益皇宫的洁净。” 那草包这才幡然醒悟过来,“是这个意思啊,嗯……” 而后又考虑了半晌方接着道:“好,就这么定了,到时自会有人来接,记得在陛下的面前多说点小爷我的好话。” 这人脑子不灵光,歪心思倒挺多,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临走时,还瞥了我一眼,且在我身边甩下了这么一句话:“天煞孤星,以后说话记得说清楚点!” 什么? 到底是我说得不清楚还是你自己太蠢,竟一点儿都认不清吗? 居然跟我说这种话,谁给你的自信啊! 是你那髻上插的两朵绿花,还是你脖子上挂的那只金猪啊? 我不禁站在原地起意念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那二皇子刚走出两步又回身来朝我问道:“你说什么?” “哦,不对,是猪粪,”我假装无意的侧过头去,“没什么,王爷走好!” 大和尚将那二皇子送走后,回来戳了戳我的额头,“你呀,怎么什么都敢说!” 我却理直气壮道:“我有说错吗?” 大和尚也是拿我没办法,“错倒没错,就是没规矩,容易惹祸上身。” 我堆笑,安然道:“没事的,反正他也听不懂。” 014 禅意起(1) “无聊啊,无聊啊,好无聊啊,简直是太……无聊了!” 我正趴在石桥栏杆上眼里看着鲤鱼,嘴上却是一番哀叹。 忽听到身后好像是大和尚的声音:“你撅在这儿干嘛呢?” 回头一瞥,见确实是大和尚,只道:“你不会看吗,不就是看鲤鱼呗!” 大和尚疑惑道:“看鲤鱼?” 我回道:“是啊,你看它们在水面上扑腾着多快乐,我就没有它们那么快乐了!” 大和尚也走到栏杆边上低头向下瞧了一眼,笑道:“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它们是快乐的呢?” 我想了想,说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们是快乐的呢?” 大和尚自是又道:“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而你本来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它们的快乐也是可以确定的。” 我复了然道:“大和尚,这话扯远了,我们应该回到最初的说法,你问我:‘你不是鱼,哪里知道它们是快乐的?’这句话很明显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那么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是在这石桥栏杆上知道的。” 大和尚于旁脆声道:“不错嘛,你竟然还知道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故事。”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这才回嘴道:“你以为我跟我大姐一样的不学无术吗?” 大和尚听言,只抱臂若有所思道:“看你这番光景,太仆府也不像是会帮你请教书先生的样子。” 我昂头道:“他们不帮我请先生,我难道不能自学成才吗?” 大和尚似笑非笑:“自学成才?” 我反问道:“你不信?” 大和尚翘了翘嘴角,“还真有点不信!” 居然被大和尚轻视了! 不能忍。 我只皮笑肉不笑道:“大和尚,我跟你说啊,我呢,还被拘在家里的时候,早上挑水砍柴,下午烧火洗衣,但等入了夜,我便会偷偷的从窗户上爬到我爹的书房里,三千书海,我随便选,随便看,想想那个时候,过得可比现在充实多了。” 大和尚眯眼看着我,再问道:“那为何我寺三万藏书,你却不曾翻过一本呢?” 我解释说:“我对佛经才没有兴趣呢,而且那个藏经阁门口有人把守,我怎么知道能不能进去啊!” 别我糊里糊涂的擅自闯进去后,又告诉我惹出了什么祸事来,连着被你说,我才不要呢!还是规规矩矩的好! 我刚说完,大和尚自一声不吭的,拉起我便下了石桥。 我拖赖道:“喂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大和尚严肃道:“藏金阁!” 我畏缩道:“不要吧,我不想惹事!” 大和尚继续板着脸道:“我堂堂住持,还没有权利带你去藏经阁一观吗?” 我愣了一下,“你这话,我不明白。” 大和尚却直接道:“你不用明白!跟着我就行了!” —————————————————— 与大和尚一起走入藏经阁中,几丈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摆着各式大大小小的书籍—— 有素锦的,有五彩的,有皮封的还有线封的…… 周围四壁皆是金漆图层,就着烛光将这藏经阁照得异常煞亮,当下晃得我竟有些晕晕的。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藏经阁中并不仅仅只有各类佛经,还有武学典籍、诗词歌赋、历史话本等等等等,你若想看,拿着我的通牒,随时都可以进来。” 大和尚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金红相间的卡册递给我。 我缓缓地接过,“大和尚,这又是为什么?” 他道:“一来,是成全你的好学之心;二来,也是成全了我自己。” 我还是不太明白的摇了摇头,但我也不想明白,就算明白了又怎样? 做人嘛,还是难得糊涂来得比较快乐。 因而,我便转移了念头,回身从自己能够到的地方随便的抽出了一册书,上面写着《乐府集录》,“乐府诗我读过的,不好不好,我不喜欢,什么‘孔雀东南飞’都实在太过让人伤感。” 大和尚于旁听此幽幽出声道:“那你再重选一本便是。” 我自“嗯”了一声,就将手中的《乐府集录》放回了架上,而又看中了一本我自己够不到的,便抬手指着并对大和尚道:“我想要那个!” 大和尚一笑后,不过轻易的将它抽出飞扔给了我,“接着。” 我从空中双手抓到它后,只赶忙翻正过来,看到“田园”二字,欣喜道:“这个我喜欢!自由!舒畅!” 大和尚听到是这本后,亦抬步走过来,看着道:“这本我也喜欢!” 我侧脸望了他一眼,问道:“何以喜欢?” 大和尚回道:“向往。” 015 禅意起(2) 还有一日陛下的寿辰就到了,也就是说,大和尚即日便要入宫去。 我近两日间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一些小和尚口中得知当今陛下的这次四十大寿,乃是难得一遇的皇家喜事。 如此一来,就也难怪宫中的两位皇子会前后脚的来到金粟寺抢着要为佛像重铸金身了! 因为无人不知,自南梁五年时四皇子早夭以致贵妃悲伤至极薨逝后,陛下便开始一味的沉迷于悟佛而不可收拾,一生中最重讲经尊道,余者皆在其次,幸好早年留下的二皇子与三皇子现都已顺利的长大成人。 据说南梁三年时,贵妃入宫隆承盛宠,与陛下恩爱有加,仅月余,便晋封为贵妃,四皇子出生后,陛下十分看重,更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真是令人惋惜!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亭子里,一面想着这档子事儿,一面伤感的悲叹着。 “唉!” “唉!” “唉!怎么会这样呢?” “唉!真是太不公平了。” …… “什么不公平啊?” 听来,也只有大和尚了。 皆因前两日大和尚在二皇子面前诌出我是“天煞”命格的这个说法,且又在寺里很快的传开了,所以那些小和尚现在看到我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主动来跟我搭话呢? “我在想陛下的事情。”我努了努嘴,背着出声说道。 大和尚诧异的问:“陛下的事情?” 我回头道:“对呀!” 大和尚又道:“你在想陛下哪方面的事情啊?” 我答道:“情事!” 大和尚重复道:“情事?” 我站起来,想起又叹了口气道:“我听见小和尚们这两日都在说当年陛下、贵妃还有四皇子的事,真是一场悲剧。” 大和尚只对我沉声道:“这事可是禁言,私下说说也就罢了,以后若在人前千万不能提起,以免落下什么把柄。” 我疑惑道:“禁言?为何?” 大和尚解释道:“我听前任住持说因为当年陛下是要于寺中出家的。” 我忙问道:“然后呢?” 大和尚继续道:“后来前任住持正要为陛下剃发时,被太后当场逮了回去,在那位子上一坐便到了今日。” 我茅塞顿开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其实陛下也不容易,我突然能够理解他了。” 大和尚抿嘴笑了一下,“一边是责任,一边是真心,对于当时的陛下来说,总要辜负一个的。” 我在大和尚面前抻了抻膀子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真想看看陛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很少有帝王会是像他这样的情种。” 大和尚只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我侧眼看着他,脑中似有金光忽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转上心来,“大和尚,你过两日不是要进宫吗?” 大和尚瞥了我一眼,不过左右躲闪着道:“那又怎样?” 我泼皮的拉住大和尚的衣袖,死皮赖脸道:“带我去嘛!带我去嘛!” 大和尚断然说:“不行,你可有见过和尚带着女子入宫讲经洗度的!” 我振振有词的说:“陛下不是特许国寺住持可以带人入宫讲经洗度的吗?” 大和尚为难道:“陛下说的特许对象是和尚!” 我呛言道:“你不也是假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对了,大和尚你不是会易容吗,你也给我易一易啊,我不说话,就没有人能看出来的!” 016 问世间,情为何物(1) 后来,大和尚还是屈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答应带我入宫去开开眼界,同时我当然也承诺了易容入宫后只看不言,行事低调,不给他惹出什么麻烦。 转眼便至十五,入宫之时在即,建康城里的商铺也都就着陛下的四十寿辰换出了许多花样来,街面上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大和尚要带我入宫,又怕我行事鲁莽会不小心冲撞了什么,这一两日间,只把宫中的规矩礼仪与我一讲再讲,大至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哪里受礼,哪里退席,小至何处出恭,何处更衣,何处等待,何处燕坐…… 如果早知道入宫是这么麻烦且拘束的事情,我可能就不会求着大和尚带我去了。 十五日下午申时,大和尚与我都打理妥当,带着的一众小和尚们也收拾好了,遂一行人各自乘着二皇子派来的轿撵往皇城中去。 朝阳门、神策门、钟阜门、三山门、通济门、正阳门…… 每行入一道门口,守卫便要开帘查检一番,不知大和尚怎样,反正我是已经被绕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小心谨慎的低头坐在轿撵当中,生怕行差踏错漏了陷儿。 这才暗自庆幸大和尚易容之术的炉火纯青。 好不容易入了座,虽是在外桌与那些嬷嬷、宫女们在一块儿,但也足以窥透皇家的威严,现下手脚依然还有些抖,我自缓了一缓,才敢鼓起胆子把一直垂着的头抬起来,四处打量着:两边百灯齐上,前头丝竹皆奏,周围花团锦簇,但人更比花娇,她们推推搡搡的你言我语间,更添了几分非凡的热闹。 我不过是一番感叹:可了不得,以前在家中时便是过年也没有见过如此盛况。 大和尚在我刚坐定时,就已被叫了进去,现下还未回来,故我只好不做声的准备品一品那摆在桌上一盘又一盘的“山珍海味”,可刚刚起筷,便想到自己今日是以小和尚的身份入宫的,因而许多东西是不能碰的—— 烤鸭,不行不行! 烧鸡,也不行! 等一下,那是什么? 打筷一番—— 扣肉! 无言以对。 好歹也是皇家寿宴,怎么给人吃的都是这些大鱼大肉! 我转脸看了看同桌的其他和尚,也都是泛泛的扫了一眼,并没有下动筷子。 我只噘着嘴自言自语道:“怎么都是这些东西?” 不成想,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宫女轻轻的拐了拐我,又把手摆在脸边,凑近道:“喂!和尚,我也觉着没什么好东西,敢不敢与我一同去御膳房转转?” 我脑海中一时想起大和尚交代的话,有些犹豫,“我……” 那小宫女机灵的翻了翻眼皮,转回身去,“不敢就算了。” 我一把拉住她承应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不过是趁着众人厮闹之际,我与那小宫女偷溜着下了席,来到御膳房中。 此刻御膳房中的人大概都到御前伺候去了,这里反而无人,金盏玉碟都不过是整齐的排排放着,小巧的蒸屉当中还不时的冒出白烟。 “对嘛,这才是人吃的东西!”那小宫女随意的拿起一盘糕点塞了满口道。 “你这小宫女倒有趣,就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素食可以让贫僧吃啊?”我故意的憋着嗓子问道。 可她却道:“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吧,论这些我是你祖宗。” 说完,她便端来一盘乳鸽给我,我就这么被戳穿了,哪里还顾得上肚子,只怯懦的看着她说道:“你既知道了,好歹还求你不要告诉旁人去。” 她歪着头反问道:“你可信我?” 我立马回道:“信!” 她又道:“你信我,我便不会说的。” 我感激的说:“那就谢谢你了!” 过了一会儿,她拿过一壶酒来,与我共饮道:“不用谢我,”又打量了我,“看你也不算俗物,今日就当与你交个朋友了,你可嫌弃我?” 我朝她举起酒杯,爽快对饮道:“当然不会了,你比我好太多了!” 她只笑笑,“你呀,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到底你还有自由,我呢,我此生只能听天由命,做不得半点主。” 我摇了摇头,“我虽有自由,可却是没有感受过人世间的半点温暖。” 她问:“咦?那……方才入了内殿去讲经洗度的和尚呢?” 我回:“他?他是我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酒已三巡,她面颊明显的烧红起来,自又问:“对了,你叫什么?” 我也有些犯困,不受控的摇头晃脑道:“我叫李……淼淼,你呢?” 她对我愣愣的嫣然一笑,“建……建……” 可我强睁着眼睛左等右等,她却只是一直重复着“建”字,还未说到后面,她就蒙头倒了下去,而我也撑不住的跟着倒了下去。 017 问世间,情为何物(2)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宫中正好在放烟花的声响炸醒的。 那些劳什子砰砰啪啪的一飞冲天,再于半空中爆出各类花色,有红色牡丹,黄色菊花,金色兰花还有流星图样的,一时间耀的皇城当中竟有如白昼。 我看了一会儿,而后就忽想起方才与我一同喝酒的那个小宫女,我便独自在御膳房的各个角落里找了许久,到底也没再找到她的踪影。 许是她提前醒了,便赶着走了罢。 来的时候有那小宫女领着当然熟门熟路,可现下皇宫这么大,我一个人还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左转右转的,我眼前竟恍惚的出现了一座宫殿,不过自想着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个好心的人把我带出去。 我只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的走着,“有人吗?请问有人吗?我迷路了,可能劳烦把我带出去?” 我不过半眯着眼睛反复的这么说问着,可是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回应。 再而,我揉了揉眼睛,强撑着往里看去—— 真奇怪! 殿内明明是点着灯的,为何没有人应我呀? 怕是外头的烟花声太大,里面的人没有听见! 我一面这般想着,一面抬手敲门,“有人吗?” 可一个没站稳,我便朝门上倒了进去,这才发现原来这门根本就没栓! 我下意识的左顾右盼了一番:红墙红烛,香铺锦缎,银镜纱钗。 我朦朦胧胧的一看到床就实在受不了了,只闷头躺了上去,但瞬间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烈的磕痛,伸手一摸,床单下面有些大大小小的硬物,因为好奇就随手掏了一把,放在眼前一看,全是桂圆红枣之类的坚果。 我于脑中一过,陡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这么可怕? 最近没有听说陛下纳妃或是皇子大婚啊? 我不会误闯到了不该闯的地方了吧! 当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跑路,可是我刚走到门边,便听到有人走来的声音—— “今儿的烟花放的可真好看啊!” “是啊,好久没看到了,最近一次还是四皇子出生的时候呢!” “唉,怎么走到这儿来了,真不吉利啊。” “是啊,此处还是少来为妙,若让人说进了贵妃寝宫,那可是不得了的,陛下一怒,你我小命可就没了。” …… 原来,这是当年贵妃的寝宫,怪不得都是大婚的礼制,看来陛下真是对贵妃用情至深! 天意弄人,我虽没见到陛下,可却看到了贵妃的寝宫。 我自藏在寝宫里暂时不敢出去,只打眼在桌案上看到了一幅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 这是一首悼词。 字句之间,皆透露着哀怨悲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爱吗? 难道这就是身为帝王的无可奈何吗? 竟连自己的去处与生死都不能决定,这样的人生纵然千金万贯,睥睨天下,终究也没什么意思。 正于思虑间,我清楚的听到了门外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故而,我一心只想躲藏起来,便匆忙打开了身后柜子,里面的人着实的把我吓了一跳。 他见状不过是出来迅速的用手蒙住我的嘴,再又一把将我一同拉了进去,关上柜门,但于缝隙间,也大致能窥见外面的情形。 我与面前这人一道躲在柜中,默然的只能听见互相“咚咚”的心跳声还有外头那人的言语声—— “冬儿,今天很热闹,许多人都来给朕贺寿,一如多年前与你大婚的那个晚上。” “冬儿,二十年了,快了,就快了。” “冬儿,你说,如果咱们的四皇子还活着,他会长成什么样子,一定比他两个哥哥长得好!” …… 听他说得这话,外面那人,怕就是当今陛下! 从缝隙中看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不可一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英伟,他不过就是一个夹着白发的佝偻老者,一个想念着自己爱人的丈夫,仅此而已。 许久,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房间,我与一同躲着的人方才敢出来,自是就着烛光,抬眼一瞧,惊讶道:“公子?” 忙又反应过来,行了一礼,恭敬道:“三爷。” 他不过摆了摆手,问道:“你是如何敢进来的?” 我道:“我喝醉了酒,迷路进来的。” 他又道:“你跟谁喝的酒?” 我回道:“我不认识,但很投缘!就喝了。” 他复又退后了几步,上下扫了我一眼,“你这身……” 我方才想起自己来时是跟着大和尚混进来的,故只低声道:“我……我是求大和尚带我进来的,三爷你……你不会要拆穿我吧?” 他轻笑道:“你一般也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小爷我还以为你本身的性格就与你上次在马上一样的大胆拼命呢!” 我羞道:“那怎么能一样嘛!” 他不过敛色道:“行了,别说了,马上天快亮了,估计那和尚还没出宫,我先送你到他那儿去罢!” 我点点头说道:“好。” 018 问世间,情为何物(3) 当三皇子把我带到大和尚面前时,天已蒙蒙的亮了起来,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大师,这小……师父是本小爷刚才在路上随手顺的,给你带来了。”三皇子暗藏玄机地说道。 大和尚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抬手打了一下我的脑袋,道:“你这猴子,让你别乱跑,结果一转眼便没了踪迹,累得你各位师兄于皇城中寻了你一晚上,可给为师惹出什么事来了?” 我很是心虚地看向三皇子,小声嘟囔着:“应……应该算是……” 三皇子先是直直地盯着我,见我实在无话可说,才似笑非笑的帮我解围道:“应该算是没事吧,若有事,你们还能在这里说话吗?” 我忙和道:“对对对!” 大和尚淡淡一笑,“那就好,”又对着三皇子赔礼道,“真是劳烦王爷了。” 而后他便没再说话,头里领着就上了皇城小厮早已备好的轿撵,我正要跟着踏上去时,三皇子却拉住了我,倾身悄言道:“昨晚之事……” 我只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沉沉的有些忧虑,便明白了此话的意思,故道:“三爷放心,昨晚爷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爷,更是没有去过……”说及那敏感字眼时,我更压了压嗓音,“那个地方。” 三皇子面上缓和道:“孺子可教。” 突然,大和尚将轿帘一把掀起,对我嚷嚷道:“磨蹭什么呢?可是不想回去了?” 三皇子从容地将我放开,我自复对他拱了拱手,就转身上了轿撵。 我趴在窗口,看着轿撵出了皇城的最后一道门,经过昨晚那么一闹,酒意早已散去了八九成,余悸未消,全身一时都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坐在轿里都是怔怔的。 大和尚抬起眼皮,轻轻的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我愣了愣,“什么怎么回事?” 大和尚垂下眼睫,说:“方才我没有戳穿你们,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没有看出什么吗?你与王爷都怪怪的,昨晚必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眼看着也瞒不下去了,只回道:“昨晚,我误闯了贵妃寝宫,正好遇到了三爷把我带了出来,从暗处看到了陛下对贵妃的思念模样。” 大和尚惊道:“那陛下可有发现你们?”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没有。” 大和尚想了想,“还好王爷愿意替你兜着,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蹙了蹙眉,“可是当时三爷也是与我一样的躲在暗处,好像很怕被人发现似的。” 大和尚缓言道:“皇家嘛,总是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你我应该知道的。” 忽的,昨晚在桌案上看到的那幅字于脑中一闪而过,自直接念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大和尚于旁出声道:“你是在说陛下对贵妃?” 我黯然答道:“是啊,这是我昨晚看到陛下为贵妃作的悼词。” 大和尚面上浅笑着,指了指窗外,说道:“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与你无关的便不要再想了,就让它如同天空上的飘飘白云,一了百了罢!” 皇家?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系族? 昨晚的那个小宫女,还有三皇子,他们的人生在那样一个能吃人的地方走到最后会像陛下那样尽剩凄凉吗? 真希望他们都能过得幸福…… 罢了罢了,大和尚说得对,我哪有心思替不相干的人操心这么多,更何况我自己身上还有一堆事情都理不清楚呢! 019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1) 自从寿宴之后,我的性子也跟着收敛了些。 大和尚有的时候来逗我玩儿,我也只是淡淡的,对许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就好像看透了世事,四大皆空了一般的。 其实不然,我有时听到小和尚们私下里谈论起:“住持说那位常住在我寺中的李二小姐,乃是天煞命格,还是离得远些为好,真怕她连累了我寺。” 这样的话,还是会令我又气又伤。 每听到一次,便会在心中记上一笔。 不知不觉的已是夏末,池里的荷花也渐渐凋零,我经常站在亭子里,看着雨滴落时,被无情打下随水流去的花瓣。 每一瓣都是仙子的化身,那么的干净翩翩,质本洁来还洁去,只可惜它们能留存于世间的时光实在短暂,我似乎能感受到它们的不舍与不甘。 见之时,见非是见。 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也不记得是从哪里看来的,又或是某日某时无意中听人提起的这词,反正是记住了。 我时而会想,随水流去对于落花来说究竟是福是祸?落于地上恐怕被脚步践踏,而于水中摇摇荡荡的浮流在上面,这里的水虽是干净,可一流出去,便不知到了哪里,有没有不惜花怜花的粗人将那些脏的臭的混着倒,糟蹋污恶了这些不染尘质的洁瓣? 大和尚站在我身边没有出声的陪着我看了一会儿,终还是温和的开口道:“淼淼,外面都在说你大姐要与二皇子结亲了。” 我轻笑一下,“那关我什么事?” 大和尚柔声道:“你我都明白,那二皇子根质恶劣,并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我转头盯了他一眼,“那又怎样?我管得着吗?” 看了看大和尚,我又道:“你想叫我去阻止?” 大和尚回说:“不是叫你去阻止,你我怎会有这样的能耐?” 我问:“那你何意?” 大和尚道:“去据实相告便好,我陪你。” 我稳了稳气后,说道:“即便我去告与大夫人,想必她也不会听,到头来我还落了个嫉妒之名,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难道还要我去做吗?别忘了,我可是被退了三次婚的人,若想救大姐于水火之中,那你自己去便是,何必把我拖下水!” 大和尚等了一会儿,目光中透着寒意,“你竟是这样想的吗?我说这番话怎会是为了你大姐,根本就全是为了你,你若连这层意思都体贴不到,那么我对你这么久以来的情义便皆是错付了!” 我伸手接了两滴雨水握在手中,道:“你这话我不明白。” 大和尚进了一步问道:“你当真不明白?” 我看着他,回道:“我确实不明白!” 大和尚语气中带着冷诧,对我说道:“本以为你是一个多情善良的人,却没想到,你的心肠竟这么的硬,你既如此说,那便算了。” 我心肠硬? 或许我是心肠硬,但心肠硬总比心肠狠要好得多! 像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根本不知道我的曾经,今日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批判我? 我再也压不住怒意,生气道:“不要把你的那一套大道理放在我面前试图来教育我,你凭什么?这么多年,如果我不学着心肠硬一些,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看到活着的我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圣人,我有七情六欲,我会难过,会痛恨,也会笑得开怀,活的简单,但那是要看对什么人!” 大和尚接话道:“不管是什么人,你不去做内心是无比的纠结与自责,可是你若去做了,无论结果如何,你的心是安的,夜里,连睡觉都会更沉稳一些,不是吗?” 我自觉眼中热热的,只小声的倔强说道:“可是,我觉得很不公平。” 大和尚又劝道:“无所谓公平不公平,但求无愧于心,你说了,她也不一定会听你的,不是吗?” 大和尚说得虽对,但我心里依旧有着些许的游移,尚且不能完全释怀。 我纠结了许久,大和尚也陪了我许久。 最后,雨停了。 我终究是点点头,“我若去说了,便希望她们真的能听进去。” 大和尚侧脸浅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就好。很多事情无须太过较真,因为那已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020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2) 昨晚上想到今儿一早就要在大和尚的陪同下重新回到那个让我不快乐了十多年的家中,便翻来覆去的一夜未眠。 过去许多事情分明就是她们踩在我的头上,分明是她们理亏于我得多,可现在将要见面时,却居然反是我在担心害怕,真是奇怪极了! “你怕了?”大和尚看着我一直坐在轿撵上一言不发,只试探着朝我问道。 我有些呆滞的扭过头去道:“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大和尚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说道:“放心。” 我听言眉间微蹙,问道:“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那个家里住的是我爹,大夫人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正是要回家去,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大和尚转头看向窗外,道:“淼淼,我与你相处了这么久,深知你的品性,若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透,那我此刻还配坐在你的身边吗?你在那个家中有着很不愉快的回忆,你害怕,你在那个家中有着很不和睦的家族关系,你害怕……” 我心中眼中满是惊讶的一直看他说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打断道:“不要再说了。” 于两厢沉默中,外头的小厮忽出声道:“大师,小姐,太仆府到了。” 下轿入了府中别院,便看到大夫人正领着一众丫鬟家仆向我走了来,“呦,今儿是哪阵风儿把我家尊贵的二小姐给吹了回来?” 大夫人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老样子,刻薄又阴阳怪气,我出去了这么久,一下回来听到她这么与我说话,还真有些不太适应,“大夫人,我今儿回来是有话要说,说完就走。” 大夫人冷笑道:“不知二小姐,对本夫人究竟有何指教啊?” 我忍了又忍,“大夫人,你一定要这样吗?” 大夫人扬了扬眉,“本夫人怎样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夫人,我今日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也希望你能好好的跟我说话。” 大夫人突然大笑了起来道:“就你?你也配?” 大夫人看我死死地盯着她,却自斜了我与大和尚一眼,又说骂道:“跟你娘一样,都是狐媚子!这不!还勾引了个和尚回来!” 说我骂我都没什么,但是羞辱我娘亲、牵连大和尚就不行! 从我有记忆起,我娘对我的孺慕亲情、爱怜娇宠,一点一滴,都已经深深的渗透到了我的骨子里。 而大和尚,他是将我从黑暗的地狱边缘生生拉回来的人,一直的照顾我,帮助我。 故我回头扫了大和尚一眼,再向前咬牙切齿地指着大夫人威胁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大夫人见我气急,一脸得意地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狐—媚—子。” 说时,她更是有意的拉长那三个字。 我“啪”的一掌甩手就扇了过去,干净利落,清脆响亮! 丫鬟小玲忙冲上来扶着她,叫道:“大夫人!” 大夫人讶异的捂着脸瞪着我,我于她面前仍是冷冷的指着她再次威胁说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遍!” 大夫人只突然的推开了小玲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喊道:“你个死东西,居然还不死,今日本夫人就要你死!” 而接下来的场面更是一度难以控制,大夫人一面嘴里骂着极其难听的话,一面对我撕拉扯打、掐挠抠撞。 在我同样回敬大夫人的过程中,不过听到周围的丫鬟们,此起彼伏的哭叫道:“大夫人,大夫人,别打了!” 至于摔滚在地上的我与大夫人,一时打得正欢,谁也不让着谁,我磕着她的额头,她磕着我的下巴,两人全身没有一处是不纠结在一起的,大和尚上前也不知该如何拉开我与大夫人,只是拽着大夫人散开的头发对她叫吼道:“别打了,赶紧松手,别打了!” 可大夫人依旧没有任何一点要松手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我当然也不能落于下风,便又是一波猛烈的相互捶打。 太仆府的小厮们都围在左右,实在没办法,故而准备强行将我与大夫人拉开。 府中一片混乱时,忽从远处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都给我停手!” 021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3) 层层围着我们的小厮和丫鬟们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敛起了颜色,该跪地的跪地,该行礼的行礼。 “老爷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机灵的吼了这么一声,大夫人便立即停下了手来,而我也钝钝的腾开了勾着大夫人的双脚。 我坐在地上手脚都在麻麻的颤抖,大和尚朝我走了两步,单膝跪于我面前,关心道:“有没有伤着哪儿?” 我晃了晃脑袋,轻声道:“我还好,还好。” 太仆李老爷! 对,也就是我爹,他是我活了这么大所见过的人里面,最为冷血的一个。 对我娘是这样,自然对大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喜欢的时候能把你捧在掌心,他不喜欢的时候便会把你弃如敝履。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衣食冷暖,人间喜悦,而是官路亨达,权力至上! 从我三岁起,就没再叫过他一声爹。 而他,也没再正眼瞧过我一眼。 此时,他不过是沉默的站在一旁,一丝笑容也没有,只寒寒地看了大夫人一眼,问道:“有事没有?” 小玲走上前来,想要将大夫人从地上扶起,大夫人缓过劲来,只搡了搡小玲拒绝起身,一味的瘫坐在地上,大肆嚎啕道:“老爷,老爷啊,求老爷给我做主啊,李淼淼这个小蹄子,她……她居然打我,她眼里简直没有我这个主母啊,以前她对我不敬也就算了,毕竟是死了娘的孩子,老爷劝我,我也就不跟她一般计较,可是现在,她居然打我!” 大夫人说着便对着老爷仰起那半边方才被我扇红了的脸,我看着大夫人颠倒黑白的样子,一时气不过,便强撑着站起,冲到大夫人面前,厉声喝道:“十多年来,你都是这副假惺惺的作态,你不腻吗?” 大夫人死死地盯着我,我也死死地盯着她,不管怎样,气势不能输! 谁知,大夫人清了清嗓子,忽从口中对我喷出了两口唾沫,“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简直恶心至极! 我本想上去踢她两脚,以解我心头之气,却被身后的大和尚拉住了手腕,我回头红着眼圈的看了大和尚一眼,只好算了! 可大夫人却得寸进尺地起身挺着胸,向我步步逼近地骂道:“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怎么不早点去死,还回来做什么,真是不要脸啊……” 老爷于一旁看着大夫人,自觉羞怒至极,只闷哼一声,抬手就把大夫人又拉摔于地上,并指着她吼道:“够了!有完没完!” 大夫人瞪着眼睛看了看老爷,再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周围的众人,自放声哭道:“你们都欺负本夫人,老爷你也跟着那个小蹄子欺负我!” 我挣开大和尚,忍不住走过去,对她大喝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大夫人一下便断了声音,只坐在地上张着嘴,含着泪地看着我,一抽未平,一抽又起。 而周围的小厮、丫鬟,包括老爷也都惊异的看着我,恐怕是她们支使了我这么多年,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从未见过我发怒的样子,今儿一见自是都被我震慑住了。 太仆府现下被我与大夫人这么一闹,落了一地“鸡毛”,没人知道该如何收场。 最后,大和尚走到我身旁,却对着老爷拍手轻笑道:“没想到太仆大人家风如此剽悍!”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大夫人又开始啜啜泣泣的用袖子抹着眼泪,我与大和尚互视了一眼,老爷则随便的叫了一个丫鬟使唤说:“先将二小姐带下去梳洗后再来回话。” 一旁的大夫人也被小玲搀扶着梳洗换衣去了。 022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4) 老爷随便叫的那个丫鬟名唤彩云,她先是把我带到了一间客房里打了两桶热水来让我泡了澡,见我身子都僵着,索性又端来一碗定神汤给我喝。 我坐在镜前梳理着方才洗干净的头发,看着镜子里的人竟都有些不认识,彩云本是服侍我大姐茯苓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被大姐打发出来到厨房做下手了。 她的手很巧,站在我身后不过三两下便帮我挽了个垂鬟分肖髻出来,只在上头插了根飘云簪固定住,之后随口笑道:“二小姐人长得清秀,不过是简单的打扮一下就很好看。” 我自己反被现在的清爽样子吓得一时呆住了,“这……这还是我吗?” 彩云拍了拍我的肩,肯定道:“这当然是二小姐你啦,以前二小姐总是没有办法好好打扮,所以才会看着乱七八糟的。” 我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了笑,“好,很好。” 安置妥后,彩云只领着我静声静气地走至堂前,大和尚正被老爷拉缠在堂内谈论着国事,我走进去时,并未说话,可他们却生生的断住了话题,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站在那里也不敢再向前,很是不解地问道:“我……你们,怎么了?” 老爷向后靠在背椅上,眼中透着把玩的意思,一笑道:“没想到我这二女儿稍稍打扮一下竟如此惊艳,以前我倒没看出你有这个资质。”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着你没有看出来的事情多着呢! 可嘴上却答道:“老爷谬赞了,女儿不过蒲柳之姿罢了。” 大和尚于旁刻意地扬声道:“果然,上次在寺中那人说得还真没错,而今看来大夫人和二小姐确实完全不像!” 老爷拉了拉脸,朝着大和尚问道:“上次?” 大和尚拿起杯盏,看似无意地说道:“哦,就是前几日大夫人来过金粟寺一趟,大闹了一场,还惊动了官府,”话刚说一半,大和尚又抿了口茶,斜眼看了看老爷,见老爷一脸疑惑的样子,抬眉装作惊讶道,“李老爷,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此事吧?” 这大和尚言语间都是在向着我,其实那天的事我也有错,可他却是绝口不提。 正好大夫人也梳洗过进来了,但还是之前的老样子,见了我就要讽刺,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习惯,“老爷,你可别听这死丫头跟那和尚的话,他们是一伙儿的,联起手来对付我。” 又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下,再而轻蔑地看着大和尚道:“你一个和尚居然跟在这个小蹄子后面屁颠儿屁颠儿的,真不要脸!” 大和尚不过轻轻一笑,“大夫人说话可要负责任的呀,还望多多自重些。” 老爷倏然自一股脑的拍案而起,指着大夫人骂道:“你这个疯婆子还不赶紧给我住口,你可知大师且是何人?” 大夫人气焰依旧嚣张地说道:“金粟寺的住持而已。” 老爷顺了两口气,“金粟寺的住持而已?让我来告诉你,一尘大师正是国寺住持,乃陛下钦定,上可打皇亲,下可诛庸臣!更可先斩后奏,不必上呈!” 大和尚的厉害我是早就在官府见过的,所以并不太惊讶,我只感到很幸运,遇到了这么一个大大的靠山,以前我还觉得这个靠山岌岌可危来着。 想着想着,面上不禁嫣然一笑。 大夫人只杵在一旁不再敢说话,老爷忽朝我好言道:“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我反应了一下后,却道:“老爷,我今天回来其实就是想说说大姐的婚事。” 大夫人又忍不住的小声冷笑道:“哟,自己被退了三次婚,如今你大姐说了一门好亲事,满心的嫉妒,就想来搅和是吧?” 老爷抬手指着大夫人吼道:“闭嘴!你要再说一句话,今日我必定让人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大和尚默了半晌,幽幽地说:“本是贫僧劝二小姐来的,要怪就怪贫僧多事吧!” 老爷连忙笑道:“岂敢岂敢。” 我又接着道:“听说大姐要嫁给二皇子,其实我在寺里与那二皇子接触过,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所以现在是特地前来告知的,不想大姐所托非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至于走不走的,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还是觉得住在寺里清静些。” 老爷欲语还休,叹了好几口气,再三挽留道:“真的不留下来吗?总是这么打扰一尘大师多不好意思。” 我看着老爷现在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爽了,他的那点心思我是一清二楚,不过就是刚刚发现我长得不错,到关键时候可以拿我作为筹码换得他自己前程的安稳,就像如今的大姐一样。 我虽然不是聪明绝顶,但我至少不蠢。 这个家,还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吧! 故我先向老爷摇了摇头,又朝着大和尚问道:“一尘大师,不知小女子近来打扰到你了吗?” 大和尚嘴角带着微笑,爽快答道:“当然没有,二小姐聪明机灵,何来打扰之说呢!” 023 沿途终是水中捞月(5)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自那日跟着大和尚从太仆府回来怎么也得有十多日了,昨儿我刚去市集采办,便听到大街小巷中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着李太仆府的大小姐与当今二皇子的婚事。 回到金粟寺后,我的心情便是闷闷的,只坐在窗边发着呆。 窗外的天儿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子居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衬着我当下的心情,倒也是应景。 江南的秋雨,从来都是迷迷蒙蒙,细雾一般的笼在眼前,将所有的景物都变得绰绰约约,模模糊糊,美得就像房壁上挂的那幅山水图画。 婉婉烟雨中,竟有一弯人影,待那人走近看得清楚时,我才发现原是大和尚。 说来,大和尚的身影我本该一眼便识得,可就混在这烟雨中,我却又踌躇了。 这大和尚可是有毛病? 出来也不知带把伞! 我忙起身从门后拿起一把油纸伞,撑起便走入那水墨画中,大和尚看到我朝他走去了,就驻足停下了。 我小跑了两步,将伞举过他的头顶,说道:“你疯啦,下雨为何不打伞啊?这样会着凉的!” 大和尚浅浅一笑道:“你不觉得漫步于这蒙蒙细雨中,很有意境吗?” 我微微侧头向伞外看去,“是啊,就像是自己身在一幅水墨画中。” 大和尚从我手中接过伞去,一手撑着伞,一手隔着衣袖拉过我的手腕,边走边道:“我知道你在烦什么。” 我微微的仰面看着他—— 这人真奇怪,怎么每回我在心里想着什么他都知道,甚至有的时候比我自己还清楚。 我只出声道:“庸人自扰罢了。” 大和尚斜低下脸来,淡淡笑道:“在佛语里说,你呀,这叫执念。” 我想了想,点头道:“对,是执念。” 而后我跳出伞下,跑到雨里,又畅快说道:“这么美得景致,就不要再被我大姐的那些闲事破坏了吧,”我自展开双臂,舒了舒筋骨,“大和尚,你们佛语里除了说执念,还有没有说些别的呀?” 大和尚往左右看了看,轻快道:“当然有啊,比如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又比如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再如春有百花秋有雨,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听后,只将大和尚手中的伞打下,将他拉到雨中,“既然佛都说了秋有雨,那我们何不趁此好好的感受一番呢?” 大和尚不过是无可奈何的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额头,道:“你呀!” 这雨,下得不疾不徐,绵绵密密,我与大和尚缓缓而行,每一步都踏在氤氲的青石板上,回头看去,竟留下了两排不算清晰地脚印,周身水汽滢滢,在这一幅工整的水墨画中,因为我与大和尚的闯入,才会于茫茫的天地间多出了这一双并肩而行的璧人。 疯过后,我与大和尚的大半个身子都几乎全湿透了,只得各自回到房中换洗,我自是用热水泡了泡身子,便裹着薄被坐在床上,幸好我是从小跌打着长大的,所以除了有些哆嗦外,再无其他不适,估摸着歇上几个时辰也就好了。 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了,廊外梧桐树上的叶子经过了这一场雨,倒掉落了许多,看上去似乎更加精神了些,忽见一个身影晃了进来,我笑了笑,对着门的方向道:“大和尚,你怎么又来了!” “李……李小姐,这姜汤是住持让小僧给您端来的。” 门边的小和尚畏畏地结巴说道。 我自是有些后悔刚才的大意,也不知现下这小和尚究竟是被我方才的话吓到了,还是本身面对女客就有些拘谨。 我只看了他一眼,问道:“小师父,你在怕什么?” 小和尚低着头道:“小……僧,从来还没有见过像您这样好看的女香客呢,所……以,有……些紧张。” 我放下心来,慢慢地靠了下去,轻声说:“麻烦你了,那姜汤放下就好了。” 小和尚“哦”了一声,便规规矩矩的上前把姜汤放在矮桌上就关门退出去了。 我复又凝视着梧桐,心中反生出了些老成的感慨,便拍着脑袋醒了醒神,自是下床关上了窗,余光扫过矮桌上正冒着云云热气的姜汤,不过转身端起捂在手中,温了温后,再捧到嘴边浅尝了一口,一股辣意直冲印堂,忍不住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下子我禁不住的大笑了起来,又转身低头叉着气的从屉中抽出几张纸来,擦了擦鼻子和嘴边,虽是辣辣的,但却也很窝心。 024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1) 因为淋了些雨,这几日鼻子都有些囊囊的伤寒,所以今日大姐与二皇子的成亲礼,我就没有前去。 其实也并不仅仅只是伤寒的缘故,更是因为我向来与大夫人不睦,她们看我从来都像是看到了衰星一样,好歹今日也是大姐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喜日子,还是别去给她们添堵了。 虚掩着房门,靠躺在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上面搭着那本《田园》,房门“吱呀”,我指尖一惊,书只顺着我的手臂滑到了地上,“谁?” 大和尚走了进来,又随手将门如刚才般的轻掩上,对我笑道:“是我。” 我叹了口气,悠悠的从床上下来,弯腰把书捡起甩了甩,打趣说道:“住持今儿怎么想起来找我呀?” 大和尚眉间微颤,朝我走近道:“反正你大姐今儿的成亲礼,你肯定是不会去的了,可有兴致与我出去逛逛?” 我抬眼看着他,嘴角含着笑意问道:“去哪?” 大和尚看了看门口,上前向我悄言道:“夜市、酒楼、开荤,如何?” 我听着很是兴奋的拍着书道:“好好好!” 天还没有尽黑,我便已经套好了衣裳,上好了胭脂,蹦蹦跳跳的来到大和尚的禅房中催促着,大和尚一时被我催的急了,只很快的换下了袈裟,捯捯饬饬的恢复了原本的身貌,“别催了,就算再怎么急,至少也得等到天黑了才行。” “大和尚,你为什么要做和尚呢?其实你不做和尚的时候更好看。”我没理大和尚那话,不过很是好奇的如此问道。 大和尚依旧是泛泛答道:“非我所愿。” 金粟寺的大门下了钥后,我与大和尚才偷偷的从侧门溜了出去。 别说,偶尔做一次这种惊心动魄的事,还挺能抓人挠心的! 走了没多远,我自大笑着,“大和尚,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特别的离经叛道啊?” 大和尚边走边道:“什么离经叛道不离经叛道的,我且问你,你开心吗?” 我对着他点点头道:“开心啊,大和尚你开心吗?” 大和尚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不仅开心,还很放松呢!” 我不解道:“我倒是觉得你这个住持当得挺滋润的呀!” 大和尚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笑道:“不然你来试试?去某个尼姑庵里当个住持师父?” 我自毛骨一悚道:“不行不行,我才从一个牢笼里放出来,如何能跳到另一个牢笼里呢?” 大和尚挣言道:“那你如何还说我过得滋润?” 我笑说:“嗯……是哦,不过你有勇气啊,如果换成是我,我可不敢跟你似的偷跑出来玩儿,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你的际遇,更何况你可是陛下钦点的国寺住持,权利大得很。” 大和尚打量着我,“那你现在是……” 我回道:“因为有你嘛,跟你一起我好像就不那么怕了。” 聊着聊着,便来到了街上,沿边望去,两侧火树银花,在星星点点的夜空下,映衬出了璀璨的光芒,中间的行人都踏着婆娑的身影,在闹市华街上穿游追寻,迤逦的楼台歌舞一眼望不到尽头,随着女子的秀足莲步,缓缓带起了脂香弥漫的微尘。 我颇觉新鲜的一望再望,大和尚在一旁忍俊不禁道:“你呀,就像是从未逛过街一样!” 我撅着嘴扭过头去,道:“人家只不过是刚被放出来嘛!” 大和尚不过笑着摇摇头,带我来至一家低调的酒楼中,小二眼见着我与大和尚进来,忙迎上来将我们领到二楼,安排道:“二位不如就坐在这里,可以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外面的灯景。” 我笑道:“这里不错!” 故此,大和尚便扔了一锭银子给那小二,“就这儿了!” 刚坐下热上了一壶酒,我与大和尚正向下眺望着繁华之景,耳边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是你们?” 我们一转头,看是三皇子站在我们的桌边,与那晚一样,亦是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我与大和尚皆忙着起身行礼,三皇子却摆了摆手道:“当下不必拘礼,我本就是从宫里悄悄出来玩儿的,想来,你们应该也是了。” 我与大和尚叫小二多加了一副碗筷,三皇子便与我们同席喝起了酒来,我心下好奇的问道:“三爷怎会今日出来?” 三皇子笑了笑,“小姐忘了?今儿可是二爷与你大姐的成亲之日啊,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小爷我当然趁此机会赶紧的溜出来了!” 我敲了敲自己前额,“是了,我都开心的忘了!” 大和尚又斟了一杯酒,敬道:“王爷,这杯我敬你,不是以国寺住持一尘的身份,而是以沧泱的身份!” 我疑惑道:“沧……泱?” 大和尚看着我,并在我鬓边柔声道:“是我本名。” 我在嘴里笑念道:“原来,你叫沧泱啊!” 三皇子端起酒杯亦道:“这一杯,我受了!” 对面的楼台上,歌唱的很好,舞也跳得不错,该喝的喝了,该看的也看了,不知不觉的入了后半夜,三皇子看了看街上慢慢散开的人群,道:“不早了,我该回了。” 大和尚亦微醺的对着我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无言的点了点头,一路跟在大和尚的身旁,听他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叫沧泱,淼淼,你记住,我叫沧泱,上嘉……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住持,逼我,你们都逼我……”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的生辰八字……” 我不过笑笑,轻言道:“这人前言不搭后语的,怕是喝醉了。” 便扶着他依旧从金粟寺的侧门进去,把他送到禅房里安顿好后,又想了想他现在醉得不省人事,满口净说胡话,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作出什么文章来可怎么好? 因而,我还是不放心的去打了一盆水来,仔细的照顾了大和尚一宿。 闲下后只托着头坐在床边端详着他清水般干净的五官,私私猜想着有关于他的一切。 025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2) “砰砰砰!”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穿透了我的美梦,我揉了揉眼睛从踏板上起来,正要去开门,突然想起这是大和尚的禅房,打了一个冷战,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我回头往床上看去,好在大和尚也被吵醒,现已起身坐在床边,弯腰穿着鞋子,一面昂头对我使着眼色,一面朝外头喊道:“别敲了,来了来了!” 我忙乱的环顾,抬脚便飞速的钻到了大和尚床尾的大木箱子里。 自只隐约的听到些许谈话—— “什么事这么一大早的这么急啊?” “哦,是太仆府派人给住持你捎了个口信来,好像挺急的!” “人呢?” “刚走了。” …… 我蹲在里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腿又酸又胀,感觉都快断了,在我将要支撑不住时,头顶上箱板突然通进两声“咚咚”,而后又听到外头人低声道:“出来吧!” 我等不及的一下就从里头窜了出来,深深的喘了口气道:“差点憋死我。” 跨将出来后,又捶了捶腿道:“腿都木了。” 大和尚自是打开方才紧赶慢赶送来的纸笺,念道:“今日茯苓与二爷回门,望住持可带淼淼回来一同相聚团圆。” 大和尚读到最后,好好的陈述语气竟变换成了不解的疑问语气。 我撇了撇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和尚扬了扬纸笺,看着我问道:“你可要回去?” 在心里我当然是不想回去的,但是却又很好奇那个草包二皇子和我那娇蛮任性的大姐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 况且看纸笺上头的字迹,像是老爷的草书,总不能连老爷的面子都不给吧! 故道:“回!” —————————————— 太仆府门前,车来人往,出入不绝,我方才明白过来,哪里是叫我回来相聚团圆,分明是老爷想借此机会来显耀显耀自己的官威罢了。 我估摸着其实老爷也并不是想让我回来—— 我算什么呢? 撑得起什么场子? 而是—— 借着我把大和尚弄过来,他好歹是陛下钦定的国寺住持,往老爷身边那么一站,看着怎么也有几分意思的。 我笑了笑,“原来如此。” 大和尚于旁回道:“你才明白啊。” 我转头看着大和尚问道:“怎么?你早就猜到了?” 大和尚只是轻轻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自径直向前走去。 我在后头虑了虑,再而摇了摇头,方想跟上去时—— “哟!我们家的二小姐回来了!” 我循着声音侧身看去,是我那正被一群大家闺秀围着说笑的大姐,朝我这方向故意的扬声喊道。 她身上穿着王妃的服制,头上束着牡丹发髻,原是不俗,但她却于发间插上了许多足金云钗,看着便多了些事故。 她推开众人,摇步向我走来,身后跟着四儿,想要报复我的心思早已跃然脸上。 可我却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叫众人看笑话,只是回身要走,她却反更快的行了两步,绕到我身前,挡着我讥讽道:“真是没娘养的东西,一点规矩都没有!” 看在今儿是她回门的份儿上,我就当没听见也没看见的左跨一步,想就此离了她,她竟也随着我左跨了一步,仍是死死的挡在我身前。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抬脸假笑道:“大姐,你想做什么,今日是你回门,我不想跟你吵,也请你让让。” 她得意洋洋的笑着,“唉,真可怜呐,竟被退了三次婚!” 我收起了笑容,蹙眉盯着她,“大姐,你不要太过分了!” 她倒越发说得兴了起来,“我就对你过分了怎么着?” 我闭眼吸了口气,狡黠的笑着反问道:“不知姐姐与二爷新婚可开心啊?” 她敛起了刚刚的笑容,指着我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编排于我!” 我正要回嘴时,那草包二皇子越过众人走到大姐身边,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我,只满脸嫌弃的对着大姐道:“你走开,你走开!” 再朝我走来,眯眼扫道:“要知道太仆府还有个这么秀色的二小姐,小爷我就娶你了!” 我盯着眼前的二皇子笑了笑,“二爷取笑了,你可还记得金粟寺中的‘天煞’?” 二皇子端量许久,才出声道:“原来是你啊,不过,若能娶得你这样的佳人,倒也值得!” 看来,这二皇子还是个变相的情种啊,我一时来了兴趣,就想试试他。 只向前挑眉问道:“果真?” 二皇子眨了眨眼,“当然,要不小爷这就跟李太仆说去,娥皇女英我都要!” 我正想拦,可一旁的大姐更快我一步,直直的拽着二皇子吼道:“你敢!” 二皇子扯着嗓子道:“小爷有什么不敢的!死婆娘,还不赶紧给小爷放开,别给脸不要脸!” 不行! 我绝不能让二皇子去跟老爷说这种话,老爷心里本就打着算盘呢,若这么一说,这事绝对散不了场,万一老爷答应了,我不就完了? 我才不要嫁给这个缺心眼儿的二皇子! 我于焦急下,余光忽见旁边有一青衣男子看戏似的排开众人进来,满面焕然道:“真是一出好戏啊,想来今儿二爷和二王妃还没忘记这是你们自己的回门日吧?” 二皇子听了这话,才安生下来看着那青衣男子道:“容大人,今日你也来了,真是好兴致!” 容大人? 莫不是那个把我婚事退了的容府独子,三品侍读容大人? 我犹豫的小心探问道:“哪个容大人?” 二皇子道:“还有哪个容大人,当然是三品侍读容大人了!” 我笑嗤一声,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可他却并未看我,只继续对二皇子道:“我今儿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祝贺的,若是陛下知道二爷此心,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二皇子面色一慌,忙求告道:“大人,容大人!好歹还请你别把我这心说给父皇听,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起这心了还不行吗?” 我看着此事也就算平息下来了,只回身便往无人处跑去,心中纵有千万句话想问问那容大人,却也不知究竟该从何问起。 是问他为何要退婚,还是问他为何要从别人的口中认识我? 我不过自笑笑,“算了。” 此时,身后却走来一人,出声道:“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我回过身去,见是容大人,只不言不语的打眼细瞧着,一身云岚色的长袍,很有些士子风范,半晌方才行了一礼,回道:“容大人,我该问你什么呢?” 他温儒的笑道:“问问我为何要退婚,问问我退婚前为何都不先来看看你?” 我凝视着他问道:“为何呢?” 他更近了两步,在我身前摇头苦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家中独子,在我爹娘听到了些许碎言碎语,知晓你已被人退过两次婚后,便决然不同意这门婚事,坚决要退婚,我再三恳求,却是无用,我想着,既已定结果,便也没有必要纠结于你是怎样的人。” 我恳切地说:“今日多谢你帮我解围,既然你我已无缘分,就不要再过多纠结了。” 他疑惑道:“你不怪我?” 我回道:“一报还一报,前儿你退了我的婚,今儿又帮我解了围,还在这里与我说了这么一大通,解了我心中的结,到底我该谢你才是,如何敢再怪你呢!” 他叹道:“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女子,说什么我都是不肯退婚的。” 我冷冷的说道:“已成定局,人从来都是向前走,如何还能后退?” 他点点头道:“是啊,不能后退了,不过,你这样的女子,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嫁给二爷。” 我出了口气,拍着他的肩道:“大人你放心吧,那个草包我才看不上呢!” 026 一脚踏入,不可转也(3) “原来你躲在这里,找了一圈了!” 我话音刚落,耳畔似是传来了一句熟悉的声音,只歪着头错过容大人的半边身子,对着大和尚招手道:“大和尚,你可真会选时候啊!” 大和尚快步走来,皱了皱眉问道:“这话何解啊?” 我“嘁”了一声,说道:“等你这个时候来,我恐怕就已经被我大姐给吃了!” 大和尚瞅了我一眼,反而转身对着容大人“阿弥陀佛”道:“大人安好。” 容大人自是回礼道:“大师方才不是正在与李太仆一同会客吗,现下怎么就出来了?” 大和尚微微笑道:“刚刚大人没看出,贫僧并非自愿的吗?” 容大人亦是笑道:“倒是我眼拙了。” 大和尚这才想起我来,看着我道:“你与容大人这是?” 我还未开口,容大人便已温文答道:“二小姐是我没有缘分娶过门的未婚妻。” 大和尚生咳了两声,笑说道:“大人这话可真有趣儿,劳着说了这么一大段,意思不过就是你二人是已经退了婚的。” 容大人垂下了眼眸,低沉道:“是啊,是啊。” 大和尚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身上,敛了敛色道:“怎么?今日你不随我回去,想留在这儿?” 我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几个意思,现下猝然的被大和尚这么一问,倒是有点愣住了,“什么?” 大和尚考究的眯了眯眼,一字一句的重复问道:“我要回寺了,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忙点头道:“走啊,走啊,我早就想走了。” 我只跟着大和尚,经过容大人身边时,不过服身说道:“我走了,大人珍重。” 容大人看着我,笑道:“你也是。” 大和尚在前面忽停了下来,回身更对着容大人道:“对了,既然已经退了婚,以后还是在‘未婚妻’前面加个‘曾经’二字吧!” 又向我喊道:“你到底走不走?” 我只得小跑着应付道:“走走走!” 刚回到金粟寺门口,就看到有一个小和尚焦急的在那里来回踱步,那小和尚一时也看到了我与大和尚,忙快跑过来,对着我们道:“住持,那个,那个,三皇子在里面!” 大和尚边走边反问道:“三爷何时过来的?” 小和尚跟着答道:“你们刚走,三皇子就来了,在香客内堂等了好一会儿了!” 大和尚又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和尚走后,我补上空去问道:“三爷怎么会此时过来?” 大和尚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进去不就明白了。” 故此,我与大和尚便一刻都不敢耽搁的跨进了内堂。 三皇子正坐在里面抬手匀着茶,见是我们,忙放下茶盏道:“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去太仆府凑热闹呢!” 大和尚斜眼瞥了瞥我道:“李太仆今早特地派人送了张纸笺过来叫某人回去。” 我皱了皱眉。 大和尚这话莫不是在怪我? 我回说道:“大和尚,你这意思是在怪我喽?我怎么知道老爷的意思?” 而后,自是指着大和尚更反问道:“我想起来了,大和尚你明明知道老爷的意思,还不告诉我,让我去出丑,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大和尚轻松道:“我以为你知道啊,谁能想到,你竟然这么笨!” 转而,我又收了收心思,朝三皇子问道:“三爷今日如何得空过来?” 大和尚只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解释道:“自然是今日二爷和二皇妃回门,三爷趁此机会跑出来找我们玩儿的,不成想,扑了个空。” 三皇子笑道:“还是沧……”刚说几个字,三皇子似是意识到了问题,生生把话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是一尘大师了解小爷啊!” 倏而—— “哈!” 从帘后跳出来一个穿着金丝纱裙的小丫头,白白的吓了我们三人好一大跳,我直接躲到了大和尚的身后,大和尚自指着她问道:“你是何人?” 三皇子傻傻的看着那个活灵活现的小丫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 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呢? 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了! 我只跨出一步来,打量着她道:“我见过你,你就是上次和我一块儿喝酒的那个小宫女。” 三皇子惊讶的问我道:“你是跟她一块儿喝酒的?” 我点头道:“对呀,就是她。” 大和尚有些头绪的走过来,“三爷好像认识这小丫头啊!” 三皇子拽过那小丫头,教训道:“你不在宫里好好呆着,怎么会出来?” 那小丫头“哼”了一声,捶着三皇子道:“三哥,你出来玩不带我,我偷偷跟着你的,怎么了,不行啊!” 三皇子松开手道:“你跟着我?” 那小丫头点了点头,“三哥,你的警觉性可真差!” 三哥? 皇族中人? 那日我竟还跟她一起喝酒! 心下惶恐。 本想行礼,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行,便看着三皇子问道:“她是?” 三皇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建宁,我小妹。” 我与大和尚明白后,刚准备起势,就被建宁公主拦了下来,“不用了,不用了,弄这些虚的没意思。” 我看着她笑道:“那公主觉着什么有意思?” 她想了想,回道:“嗯,与三哥一起偷跑出来玩儿有意思,和你一起喝酒有意思,”侧过脸去,看了看大和尚,才又道,“这个大和尚,同道中人,也挺有意思。” 同道中人? 我尚记得—— 上次喝酒时,建宁公主那会儿还是个小宫女的样子,还说,论假扮掩人耳目,她是我祖宗。 我当时被她认出来,自吓得没有细究她那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来,建宁公主与大和尚一样,都会易容之术! 大和尚端详着建宁公主,又平声静气的问道:“不知公主刚刚听到了多少?” 建宁公主说道:“我全都听到啦!” 我惊道:“公主你都知道什么了?” 建宁公主对我笑道:“我知道你是太仆府的二小姐李淼淼,而且,我还知道,你身边的这个和尚不是真和尚,是个假的!” 我听着建宁公主的话,心直接就蹦到了嗓子眼儿,左右看了看,捂着建宁公主的嘴,求告道:“公主,求你别把这事儿捅出去,行吗?” 大和尚的脸色,也是白一阵儿,灰一阵儿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皇子抽身道:“小妹,这事可不能乱说,好几条人命栓在上面呢!” 建宁公主扒开我的手道:“哎呀,你们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而对着我又道:“你看,上次我不也保密着吗?你呀,欠我两次人情了!” 我渐渐安下心来道:“以后若公主有事,我能帮到的,一定帮你!” 建宁公主笑道:“我堂堂公主,还会有事要你帮忙吗?你若真的想帮我,下次我就出来找你,你陪我玩儿好了!” 我回道:“好啊!” 三皇子抚了抚建宁公主的后背,“不错啊,长大了,懂事了,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了!” 建宁公主转头看了看三皇子道:“三哥,才多久没见啊,装模作样的,你也放心吧,再怎么样,我建宁也不会坑哥哥的!” 027 惆怅意,独自断肠(1) 建宁自从那次偷偷尾随着三爷来过金粟寺后,便总是隔三差五的来找我玩儿。 平淡的日子里,为了找些事来打发与自己独处的时间,我开始翻抄起那本《田园》来,正抄到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思绪一下就被这句诗中描绘的景象给带跑了,想了半晌后,觉得再难集中精神,索性丢下了笔来。 透过纱帘隐隐的看到建宁正在逮着一个小和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摆了摆手,小和尚就走远了,而建宁则是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一手举着糖人,一蹦一跳的已到了门边。 我迎过去,挑眉看着建宁说:“我的好公主,你今儿不会又是偷溜出来的吧?”又伸长脖子瞧了瞧她后头,“没人跟着?” 建宁努了努嘴,绕过我进到房中一屁股坐下,“没有,我出来让他们跟着干什么?” 我转身给建宁倒了杯茶,“既没人跟着,公主也好歹跟三爷一块儿啊,若公主出了什么岔子,我的小命可就没了。” 建宁喝了一口茶,“怎么?你很希望我出事吗?” 我回道:“我哪敢!” 建宁放声笑道:“哎呀,逗你的,我既没让后头人跟着,就是想单独找你聊聊儿我们娘儿们之间的悄悄话嘛,三哥若是跟来了,我们怎么好说话。” 我睁大了眼睛,问道:“公主有心事了?” 听及于此,建宁缓缓地低下了头,脸色微红,露出了难得的小女儿姿态,我笑叹道:“今儿只喝了茶,不曾喝酒,如何竟醉了?” 建宁瞅着我,羞道:“人家想跟你说心里话,你反嘲人家,不跟你说了!” 我忙坐到建宁的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软言道:“我何时嘲你了,你说,我听着!” 建宁怯怯涩涩的说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我又惊又奇,“谁啊?” 她道:“就是那个侍读容大人。” 是他? 建宁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我小声的说:“怎么是他。” 建宁一听便马上握住了我的手,惊喜道:“你认识他?” 我苦笑道:“何止认识,”又道,“公主可知道我被退了三次婚的事?” 建宁点点头,“略有耳闻。” 我无奈叹道:“容大人就是第三次退了我婚的人。” 建宁眉间一蹙,神色现出了些恐慌,“啊?” 故我解释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容大人,他应该是个好人,何况我已经跟他说开了,只是没想到公主为何会青睐于他?” 建宁恢复了娇笑,说道:“因为……前两日在御花园,我贪玩儿差点掉到河里去,幸而是容大人及时出现救了我,威风凛凛且相貌堂堂。” 我看着建宁陷进去的样子,既为她开心,更为她担心—— 她本是皇族中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她如果真的跟容大人两情相悦了,最后真的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吗? 因而踌躇的说道:“公主,你可有想过,以你的身份,真的能和容大人走下去吗?” 建宁垂了垂眼睫,面上化出了一片落寞,“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作为皇族,作为公主,生死都由不得我,更何况是嫁娶,我生来就是为皇族服务的,在江山的稳固面前,我算得了什么?” 我鼻头一酸道:“可是现在是太平盛世,而且事在人为,我相信上天会眷顾公主的。” 我心里虽明白这些大多都是说出来安慰人的空话,但至少也盼着能给建宁冰凉的心里带去一丝丝的暖意吧! 建宁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背负了这么多,却也只能出宫说给我听。 满心的惆怅无处诉,不过独自断肠罢了。 我不禁感叹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惨,三餐不安,食不果腹,还要看人脸色,下人都能欺负我,一直很羡慕像你这样衣食不愁的高楼公主。” 建宁看着我笑问道:“现在呢?” 我答道:“如今我才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建宁回道:“从小我就明白自己的命运是怎样,别人看着我是锦衣玉食,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我的人生统共也就那么几条路,都是被定好了的。” 越说房中的气氛就莫名的越沉重起来,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舒了口气,拉着建宁走出房门,来到阳光下,仰面看着天空朗声道:“反正天还没塌,公主你瞧,现在阳光正好,空气新鲜,何必去想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白白的浪费了当下自由的时光呢?” 建宁于旁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是啊,淼淼,走,我们出去玩儿!” 我回声道:“好啊!” 我和建宁刚抬脚,便看到三爷与大和尚一块儿朝我们的方向来了,在不远处扬声笑问道:“你们这两位佳人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建宁拉着我来到三爷面前,“我来找淼淼出去玩儿。” 又跑到大和尚跟前,打趣道:“喂,和尚,向你借淼淼一天可以吗?” 大和尚看了看我,转而对着建宁嘴边带笑回道:“看来今日公主不能如愿了。” 建宁疑惑道:“为何?” 大和尚侧过头去盯着三爷,三爷道:“因为我也是来找淼淼出去玩儿的,而且这是我们三人早就定好的事,”三爷又朝我问道,“我跟和尚都没忘,淼淼莫不是忘了?” 建宁回头等着我答话,我只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公主,确实有这事,刚才……我忘了,”而又提议道,“既然大家都在,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一起出去玩儿岂不热闹?” 三爷与大和尚看了看对方后,皆点头道:“好啊。” 建宁也勉为其难的同意道:“算了,算了,先来后到嘛,那就一起出去吧!” 四个人同行的好处就是,不管去哪里,都不会有人怀疑大和尚的真假作风,毕竟大和尚也不是普通的大和尚,还有三爷和建宁公主在,没人会敢多嘴说什么。 当下,我们前脚才出金粟寺几步,建宁便在后头迫不及待的追问道:“今天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想了想,拉着建宁笑道:“街市、酒楼、开荤。” 大和尚与三爷正在前走着,听到后忽回头对我道:“你别教坏公主!” 什么嘛! 我教坏公主? 故我跑上前去,拖着大和尚问道:“我教坏公主?那是谁教坏我的呢?” 大和尚只是笑笑,没再理我。 028 惆怅意,独自断肠(2) 一路上,建宁一直都在问我到底是谁教坏我的,我也不过是对着建宁笑笑,不多言语。终于到了街前,我忙岔开话题道:“诶?到了!” 三爷对着我与大和尚问道:“还是那家?” 大和尚答道:“甚好!” 我也跟着点头,“就那家!” 建宁听不懂,自有些气恼,“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欺负我不明白是吗?” 三爷笑着勾过建宁的肩道:“好妹妹,你去不就知道了。” 可刚走到那家酒楼门前,就听到旁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声,我们四人只好奇的过去,便看到一位披麻戴孝的清丽女子,凄声对着一侧正在打人的几个壮汉哭喊着,“大爷,大爷,求求你们了,别打了,别打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 而那几个壮汉的后头,落着一顶华艳绝伦的轿撵,那轿中的人听到方才女子的话,便掀起轿帘,从轿中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二皇子! “二哥居然在街面上公然的强抢民女,简直有辱皇家威严!”三爷于旁严词道。 建宁满腔的激愤,“太不像话了!” 大和尚只走上前断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亦跟上前去,“二爷,你为何打人?” 二皇子不正经的走到我们身边,先朝着那些壮汉挥了挥手,再而对着大和尚道:“一尘大师,上次父皇寿宴上,小爷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大和尚回道:“不用,若二爷真要谢我,就请高抬贵手,放了这两个人吧!” 二皇子指着躺在地上被打得起不来的男子,拒道:“他?不行,他居然敢跟小爷我抢人,怎么能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二皇子斜眼见着那些壮汉都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又对着他们高声吩咐道:“继续。” 正在此时,建宁忽挺身而出道:“都给我住手!” 那些壮汉听到话后,只再次停下手来不敢动,二皇子转过头,很是讶异道:“建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建宁哑然,二皇子趁机恐吓道:“小爷知道了,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我回去告诉父皇,好好惩治你!” 三爷见状也从人群中挤进来,出声呛言道:“建宁是我带出来的,怎么?不可以吗?二哥!” 二皇子拍手好笑道:“呦,今儿这是下了帖子请来的吗?聚的可真齐啊!” 三爷命令道:“放了这两个人!” 二皇子反道:“小爷我刚刚不是说了,不行!” 三爷沉了沉气,转头向那女子询问道:“你们是怎么得罪二爷了?” 那女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蜷缩在地上不住闷哼的男子,说道:“我本是挂着牌子,卖身葬父,已经收了这位公子的银子,哪知那位大爷直接上来抢人,公子不肯,就被打到现在。” 建宁明白缘由,自指着二皇子道:“哦,原来是你不懂得先来后到,不仅抢人还差点把人打死。” 二皇子扇了扇建宁的手指,“你胡说什么呢!” 我上前帮言道:“公主没有胡说,人证物证俱全,二爷还想抵赖吗?” 大和尚亦开口旁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若陛下知道二爷如此,必定不会轻饶,还望二爷三思啊!” 三爷瞪着二皇子道:“二哥,罢手吧,不然我必定捅到父皇那儿,你若就此罢手,就算了。” 建宁点头道:“对,若三哥告诉父皇,我就是人证,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人证。” 二皇子想了一炷香,方才舍不得的讪讪道:“好,算你们狠,日后别让我逮着你们的把柄,咱们山水好相逢。” 二皇子乘轿离开后,大和尚与三爷将那男子送到了边儿上的医馆里包扎,而我和建宁只是陪着那名女子,慰道:“放心吧,以后二爷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 建宁又给了几两银子,说道:“对,我二哥他不敢,你们以后一定要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那女子跪在地上,磕头道:“今日是爹在天有灵,才会让你们正好来救我和公子,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和公子没齿难忘。” 我将那女子扶起,“你与那位被打的公子是刚认识的?” 那女子答道:“是。” 我转头看向医馆,笑说:“那他还真是不错,要换成是我,估计早跑了。” 建宁看着我回道:“你呀,你才不会跑呢!” 那女子道:“那位公子花得十两银子买的我,刚刚我还害怕所托非人,但是为了爹我没有办法,现下看来是我终身有靠了。” 说话间,大和尚与三爷已拐着那公子出来了,女子看到后,忙上前去接拐过那公子道:“多谢二位。” 围看的人群见此事顺利落幕,便就都散了,我们一行人也早没了喝酒的兴致,只在街面上闲逛着,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建宁搀着我走在前面,大和尚与三爷跟在后面。 建宁落寞的说道:“淼淼,我还挺羡慕他们的。” 我回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建宁激动的问道:“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我皱着眉的盯了建宁一眼,道:“嘘,别瞎说,我是羡慕他们从此可以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了。” 建宁叹道:“我是羡慕他们可以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谁知这话正好入了后头三爷的耳,只忙朝着建宁道:“建宁,你可不能对什么人动心啊,不然你可有苦头吃了!” 建宁突然停下,回身对着三爷叫道:“凭什么!” 而后,就径直向前跑去,我看着建宁跑远了的身影,不过对着三爷道:“三爷,我知道建宁是公主,可她也是人啊,你们这叫‘存天理,灭人欲’!这样对公主不公平!” 三爷谨慎道:“你们?” 我回道:“是啊,你们皇族,特别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 三爷倒抽了几口冷气,紧盯着我,冷脸道:“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三爷更上前两步,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硬生生的扳过去,露出了一股可怖的神色,肃声问道:“可听到了?” 我倔强的回瞪着他,只觉得他慢慢的加大了手里的力气,我的下巴越来越疼,我既无法挣脱,也不肯回答。 大和尚终于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他不过抬手握着三爷捏着我下巴的那只手的腕部,对着三爷一字一句的恭敬道:“王爷,公主跑远了。” 三爷从我这里移开视线,转头盯着大和尚,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劲儿越来越小,直到慢慢的松下手去,拂袖就走。 空旷的街道上,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似的,凉风吹过,在漫天飞舞的簌簌落叶中,呆呆的立着。 大和尚站在我面前看了良久,方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随着大和尚没有意识的往回走,渐渐地天暗沉了下来,月亮也升了起来,我痴痴的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和尚于旁摇了摇头,“你啊,和公主好,替公主说话,是没错,但刚刚那种话,你如何敢说啊,还是在三爷的面前。” 我转头静静的看着大和尚,似是而非的默默淌下泪来。 因为我自以为三爷已经是我们的朋友了,朋友之间应该是没有隔阂的。更因为我自以为三爷跟建宁一样的单纯不俗,所以我才敢在他面前说那样掏心窝子的话。 现在才发现我竟是错了。 029 惆怅意,独自断肠(3) 树上的叶子在慢慢凋零,后来我回到房中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想了一夜,从头到脚都冒着冷气,不觉的打了个寒战。 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三爷,他们这些宫城里的人啊,以后还是少惹为妙,每每反复回忆起在三爷面前说的话,心里就不禁无止尽的后怕。 真的不可以再乱说话了,绝对不可以,否则会害死大和尚,也会害死我自己,甚至牵连九族。 我虽然对老爷、大夫人还有我大姐他们没什么感情,但也不希望他们因我而获罪。 当然了,建宁还是那个建宁,她应该算是整个皇城中的另类了,这不,才过了两日不到,就又跑到金粟寺来扰的我不得安宁。 “淼淼,你看,今儿天气多好,我听说昨儿一场大雨把郊外的草地涤的干干净净,现在看来肯定已经干透了,我们去骑马吧!”她只拉着我兴致高涨的说道。 我点了点头,转身从架上拿了件鹅黄色的蜀锦绣纹披风披上,便挽着建宁出了房间。 半道上,正巧迎面碰上了大和尚,大和尚朝我们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建宁看了看大和尚,又看了看我,笑得灿烂,“我和淼淼要去郊外骑马,和尚,你去不去啊?” 我拽了拽建宁的衣角,“我们只管去我们的,你问他做什么。” 大和尚撇嘴微微笑道:“公主来到本寺,身为住持,贫僧自然是要保护公主安全的。” 建宁叹了口气,打趣道:“不知道到底是想保护我的安全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大和尚回道:“公主说笑了。” 建宁在大和尚说话间,一直意味深长的盯着我看,我自反盯了她一眼,说道:“不是说要骑马的吗,公主再说下去,太阳就要落山了。” 建宁仰面看了看天,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去骑马!” —————————————— 来到郊外陪着建宁简单的遛了两圈,只因我看建宁在马上的身姿并不很熟练,想着应该是在宫中被拘束久了的缘故,所以我与大和尚为了迁就建宁也都不敢骑得太快。 郊外的天空是澈篮的,薄透的好像一层细纱,耳畔的微风来回的轻拂,时而能听见它在空旷的草地上落下的声音,黄绿的叶儿夹着点点未完全晾干的雨露,在阳光下泛着晶亮的颜色。 正是牵牛花盛开的季节,前面的小山坡上,深深浅浅的蓝紫色小花丛丛匝匝的盛开着,清香裹着秋意,愈近愈浓。 还记得,娘亲在的时候,对我说过,牵牛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朝颜”。 建宁骑在马上,徘徊在我旁边随着我的目光看去,惊道:“淼淼,那边好美啊!” 我笑说道:“是啊。” 大和尚一手拉着缰绳,在我的身侧出声道:“那是牵牛花。” 建宁转过头来,“牵牛花?” 大和尚点了点头,“也是,朝颜。” 建宁道:“哇,好美的名字,我定要去细瞧瞧。” 而后,她只甩开鞭子,控马奔了过去,我则是呆呆的望着身边的大和尚,大和尚瞅了瞅我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没什么,不过,你怎么知道牵牛花还有一个名字叫‘朝颜’的?” 大和尚一笑道:“因为我曾有幸见过夕颜,所以连着就知道了朝颜。” 我好奇道:“夕颜?” 大和尚瞭望着远方,“那是一种与牵牛长得很像的花,黄昏盛开,翌朝凋谢,乃薄命之花。” 我又问道:“那么,你是喜欢夕颜呢?还是喜欢朝颜呢?” 大和尚答道:“朝颜清晨花开,傍晚花谢,向阳而生,现在我自然更喜欢朝颜。” 我想了想,“大和尚,下次你可能带我去见见那夕颜?” 大和尚笑盯着我,应道:“好。” 正闲说着,忽看到远处两匹骏马直奔而来,我看着很像是上次三爷与我策马比试时骑得那匹,没一会儿,那两匹马便停在了小山坡前,我与大和尚不约而同的也朝着小山坡奔去。 到了近处,果然是三爷,后面跟着的另一匹马上骑着的是容大人,两人都穿着束身骑装,腰间勒着革带,马鞍上挂着箭筒,里头插满了白色或是红色的羽箭。 三爷一身玄色的铠甲骑装,身姿衬得修长,意气风发,而容大人则是一身墨兰色的骑装,越发看着清素。 大和尚跳下马请安,问道:“今日三爷如何得空出来骑马?” 三爷回道:“今儿哪是我得空出来,是陪着父皇出来的,也不知他老人家怎的就突然想狩猎了,”三爷又回身指了指后面的一片茂林,“我和容大人正是从那里闯出来的。” 我只依旧骑在马上,三爷跟大和尚说话时,余光总有意无意的扫过我,我看到了,却不怎么想理。 建宁看着我跟三爷,自是走到我的马腹边,抬着头对我道:“淼淼,你也下来啊!” 既然建宁开口了,我也就只好不情不愿的跨下马来,正好想到建宁的心事,故道:“今儿容大人也在啊!” 容大人笑道:“没想到二小姐你也在。” 三爷见我下马了,刻意的讨好道:“淼淼,真是好兴致来骑马。” 我对着三爷正经的俯了俯身子,说道:“是公主兴致好,我是被公主拉来的。” 明眼人基本都能看出我对三爷的芥蒂,一时间气氛变得无比的困窘。 建宁忙道:“那晚的事,哥哥都告诉我了,原是我不好,因我而起,淼淼,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和哥哥吧!” 我看着建宁回道:“公主,我跟三爷的事儿与你无关。” 三爷叹了一口气,向我鞠躬道:“到底还是我不好,求小姐大人大量,恕了我吧!” 容大人虽不明就里,但也鼓动道:“三爷都如此了,二小姐若不恕了他,那可就真是二小姐的错了。” 容大人这话我听着愈发的来气,分明是三爷惹得我,恕不恕他本就是我的选择,怎么就反成了我的错了? 故道:“容大人这话错了,三爷跟我认错是他的选择,没人逼他,而我恕不恕他,则是我的选择。” 此时,大和尚于旁对我悄言道:“三爷,从不求人的。” 我看着大和尚,想了想,便很是受用的说道:“算了,原是我的错!” 建宁开怀道:“好了,好了!” 夕阳西下,牵牛花也都蔫蔫的垂下了骨朵,我边走边肘了肘建宁道:“今儿千载难逢,怎么不趁着机会去跟你家容大人好好叙叙?” 建宁羞道:“淼淼,你说什么呢?” 我回道:“你害羞了?” 建宁瞅着我,“不跟你走在一起了。” 转身,建宁便跑到了三爷的身边躲着去了,空出的那个位子,我刚好补上,容大人在旁边无言的牵马走着,我看了看他,开口道:“容大人,你觉得公主如何?” 容大人温言道:“公主自然是好。” 我歪着头含笑的看向建宁,而建宁也正歪着头看向我们。 我又道:“容大人可知公主对你的意思?” 我此话一出,容大人、三爷还有大和尚,三个人皆停下了脚步,六只眼睛直直的盯着我,容大人驻在那里不可思议的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了看建宁,建宁则从三爷身边走过来,大胆说道:“我喜欢你!” 三爷皱着眉头,断喝道:“不行!” 我和建宁则是站在一旁等着容大人的回答,半晌后,容大人温和的说道:“公主错爱,容若愧不敢当!” 建宁大睁着双眼,上前几步挡在容大人的身前,促问道:“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好,配不上你吗?” 容大人低了低头,“不是公主不好,是容若高攀不起。” 建宁哽咽着回身往那片茂林中跑去,身影渐渐地隐入了夜色中。 我忙拉了拉容大人的衣袖,道:“大人,你还不快去追,若公主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好!” 容大人骑上马朝前追去时,我、大和尚还有三爷也都赶紧骑上了马,向前寻去。 030 惆怅意,独自断肠(4) 茂林当中荆棘丛生,千年的树下盘根错节,我们虽骑在马上,但刚进入到这里时,马蹄就已被缚住,本就骑不快,再加上我与大和尚对林中的地势并不熟悉,三爷领着我们便更慢了,而容大人骑术甚佳,又跟三爷一样对此地有相当的认知,只心急火燎的老早就甩掉了我们,渐行渐远。 建宁一个人是徒步负气跑到这片茂林中来的,黑灯瞎火的反不好找。 万一建宁真的出了点什么闪失,这个责任我是绝对逃不掉的,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承担不起那么许许多多,这样或是那样的后果。 故我着急的对着前面的三爷喊道:“三爷,这林中的情况你和容大人都比较熟悉,你快点去别的方向找吧,不用管我们了。” 三爷看上去有些踌躇,大和尚于旁出声道:“我方才隐约注意到容大人是往北面去的,三爷往东西两侧去找便是。” 三爷勒了勒缰绳,转了半边说道:“那你们?” 大和尚回道:“三爷赶紧去吧,我们跟在后面不会有事的,现在公主的安危最为要紧。” 三爷点了点头,自甩起马鞭,座下的马儿便立刻嘶嚎一声,挣着向深处踏去了。 大和尚瞟着我,训说道:“好了吧,就因为你的多嘴,让公主置身于危难中。” 我垂了垂眼眸,说道:“何止公主,还有你我。” 大和尚叹道:“你还知道,既知道,那还不赶紧找去。” 我抿嘴问道:“往哪里走呢?” 大和尚左右看了看,指着容大人的去路说道:“这里。” 我皱了皱眉,“这里容大人不是去了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去别的方向吗?” 大和尚笃定回道:“公主一定在这个方向。” 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大和尚说道:“刚才容大人追去时,我们还未上马,他比我们早上许多,更快上许多,而且毫不犹豫的就往这个方向走,我想,容大人当时应该是能看到公主的。” 我歪着脸疑惑道:“那你刚刚为何要让三爷往别的方向去呢?” 大和尚看着我道:“你说呢?” 我茅塞顿开道:“你是故意支开三爷的?” 大和尚淡笑道:“三爷若在,公主和容大人是不会有机会说真心话的。” 我与大和尚慢慢的朝前挪骑着,没多久,便远远的看到了容大人的马,而建宁和容大人的身影却恰好被一丛矮矮的灌木挡住。 待我与大和尚从马背上翻下走近时,正听到容大人说:“公主错爱,容若实在愧不敢当,如果哪句话惹恼了公主,容若在这里给公主赔罪了。” 说完容大人便将建宁搀扶了起来,建宁一头扑在容大人的怀里,问道:“你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让你不喜欢了?我究竟是哪里不够好?” 容大人推开建宁,说道:“我们先回去吧,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建宁倔强道:“不!我就要在这里听你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容大人盯着建宁半晌,才出声道:“公主,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太好了,你可明白?” 这话分明就是在建宁的伤口上撒盐,我便赶忙跑过去,站在建宁的身后,朝着容大人问道:“只问你喜不喜欢,哪里来的那么多道理,若是真心实意的两情相悦,又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呢?” 大和尚跟着,停在了容大人的身边,对我说道:“已经够乱的了,你就不要再搅局了!” 我咬着嘴唇,不服气的说道:“我没有搅局,我只是受不了容大人这种顾左右而言它的回答,我只是想问问容大人的真心!” 容大人背过身去,无奈道:“自小长大,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真心。”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安静的能听到风声,一句话,不着痕迹的触到了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心酸而又真实到无可反驳。 建宁走到容大人的面前,含泪凝视着他,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考虑呢?” 容大人沉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是公主,你有着高贵的血统和身份。” 建宁忍不住哭道:“什么高贵的血统,至上的身份,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我一直想要抛弃的东西,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还未说完,周围突然间火光大作,眼前的一切都亮堂了起来,拴在不远处的马匹也被这无名的火光惊得跳起马蹄。 我脑子一片空白,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待会儿又会有怎样的事情在等着我。 只见从前面探进一队人来,带着他们的头儿避在一棵树边向我们吼问道:“里头何人?不回答或是反抗我们就放箭了!” 容大人听清来人的声音后,向前大声道:“子楚,是我,里面还有公主、太仆家的二小姐、国寺住持和三爷,不得无礼,都退下去!” 这才发现,原来我们一直是处在茂林的边缘地区,更逢今日陛下出来于此地狩猎,想想看,必定是严防死守,戒备森严,而我们又逗留了这么久被逮住就也难怪了! 我踮脚向外望去,模糊的看到陛下、二皇子以及其他一干人等都在那里,看起来今晚是逃不掉了。 容大人命令那队人退了出去,自己又折返回来,悄声说道:“今晚我们是肯定要去御前走一趟了,到时候见机行事。” 建宁呆呆的看了容大人一小会儿,目光从我与大和尚的脸上扫了过去,转回头又看着容大人,“三哥不在,万一到时他漏了馅儿怎么办?” 容大人一身墨蓝色的骑装,背负滚银的长弓,即便是在夜色的笼罩下,也挡不住那浑身迫人的气度,看着建宁的目光却柔和的像高悬在头顶上空的弦月。 揣摩道:“若三爷也在御前,便有意无意的透点口风给三爷,就应该不坏事。” 公主痴痴的盯着容大人,宛如被精心雕刻出来的玲珑小像。 031 惆怅意,独自断肠(5) 从茂林中出来后,便看到策马缓缓而来的陛下,后面跟着一众随行,严肃的问道:“怎么回事?” 容大人走上前去,跪地回道:“陛下,是公主与李太仆家的二小姐在骑马玩儿呢!” 没想到这种场合,老爷这个文官居然也在,只抽鞭上来,对着我喝道:“淼淼,还不给陛下请安!” 又向着陛下赔笑道:“这丫头粗野惯了,不知礼数,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我忙在原地俯身请安,大和尚与建宁却身姿未动,陛下挥手让我起身,温和的问道:“你便是李太仆的二女儿,李淼淼?” 我不敢抬头,紧握着拳头,回道:“是。” 陛下略略点头道,“抬起头来。” 我慢慢的仰起脸,看到陛下眼含思索的从我面上扫过,没有多加言语,最后落在了大和尚与建宁的身上,大和尚不过微微一笑,坦阔的转身向陛下行礼。 建宁则是早已隐去了忧虑,上前几步,灵动的请安道:“父皇万安!” 我看着此刻笑着的建宁,心中反是一阵酸楚,每天做戏一般的过日子,应该很苦吧,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从锦衣玉食的皇宫中偷跑出来。 陛下随意的让他俩起身,皱眉看着建宁问道:“建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猛的拳头一攥,屏息静听,建宁嘟嘴答道:“在宫中都呆腻了,所以我就求三哥带我出来骑马。” 我与大和尚煞有其事的对视了一眼,看向容大人,他小心的垂了垂眼皮,大家心中似乎都有些数了。 陛下放声问:“三皇子呢?” 容大人回道:“公主在与二小姐赛马时不小心闯入了这片茂林中,于是大家分头寻找,现下三爷可能还未回来。” 陛下又问:“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的?” 我忙上前圆场道:“陛下,我有心在金粟寺中禅修,见今日天气甚好便想着出来骑马,一尘大师因为我太仆府二小姐的身份随行保护,哪晓得正好遇上了公主,一时兴起,我便与公主赛起了马,不想,公主骑术有些生疏,这才闯到了茂林当中,我和一尘大师寻找时,刚好遇上了三爷与容大人。” 陛下“嗯”了一声,道:“你说,你在金粟寺中禅修?” 我回道:“是。” 大和尚忙上前道:“说是禅修,不过就是吃吃斋,养养性罢了。” 陛下点头道:“养性好啊!” 我谨慎道:“其实是因为我八字不好,又与家中大姐不睦多年,才会想到去寺中常住养养性子。” 陛下转头瞪了二皇子一眼,惑声道:“可是你那个刚娶的王妃?” 二皇子低头答道:“是。” 陛下震慑道:“让你那个跋扈的王妃,好好的跟她妹妹学学,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不要以为你们的那些事朕不知道!” 又对着老爷赞赏道:“你的这个二女儿很是不错啊,不如这样,她既已住在金粟寺中,就让她跟着一尘大师长久的禅修下去,顺便也帮着朕和天下的百姓多上柱香。” 老爷连忙回绝道:“这么重大的责任,小女恐怕承受不起吧!” 陛下冷笑道:“你是怕这二女儿被束在寺中,自己不好行嫁娶之事吧,李太仆最近又物色上了朕的哪个皇子啊?” 陛下这话,就差明白说出来老爷想将我嫁给三爷了! 在这件事上,我竟和当今陛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只上前谢恩道:“陛下恩典,淼淼一定不负所望!” 陛下看着我,满意的说道:“如此甚好,”更瞟了老爷一眼,“你这女儿比你看得透彻。” 三爷的一骑马似是发疯的从林中冲了出来,差点惊了圣驾,这边上去了几个人稳住马后,三爷自忙跨下马背,上前紧张的行礼。 陛下沉声问道:“何以如此慌张?” 三爷回道:“方才寻小妹时,把马给惊着了,现唯恐惊了圣驾。” 陛下摆了摆手,三爷起身后,悄悄的看了看我们都在,陛下复问道:“建宁是你带出来的?” 建宁拦在三爷身前道:“父皇,我都说了,是我求三哥的!” 陛下喝道:“朕在问他!” 三爷回道:“是。” 陛下舒了舒气,道:“你们兄妹感情好,朕心甚慰,这没什么,以后不要再藏着掖着了。” 三爷尊敬言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建宁听后,对着陛下笑问道:“父皇,今日我与淼淼一见如故,我可不可以经常去金粟寺找她?” 陛下看着我笑道:“淼淼是个好孩子,届时记得帮朕在佛祖前多上一炷香。” 建宁上下欢呼道:“父皇万岁!” 陛下拉了拉缰绳掉头远去,容大人也跟着其他众人一道随行而去,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总算是滴水不漏的将许多“大逆不道”之事瞒了过去。 三爷摇了摇头,笑问道:“你们究竟扯了个什么谎才瞒住父皇的?” 我叹道:“不过就是说你把公主放在这里骑马,公主赶巧遇上了我们,赛马时公主不小心闯到了林中,寻找时遇上了你跟容大人。” 建宁指着三爷道:“三哥,串好词,如果还有什么人问起,你可别说漏了!” 大和尚于旁出声,淡然笑道:“公主,你就放心吧,三爷做事比谁都谨慎!” 建宁心情大好,又对着大和尚玩笑道:“和尚,这下好了,淼淼在寺中可要住长了。” 我转脸拍了拍建宁,调皮道:“陛下的恩典,不敢不从!” 三爷问道:“什么恩典啊?” 大和尚回道:“陛下让淼淼在金粟寺中久住为天下祈福。” 三爷敛色看着我道:“这事儿可不好做啊,若天下太平自然是好,但若有个什么灾祸的,那你到时该如何应对?” 刚刚我只想着在金粟寺中久住的好处,这下经三爷这么一点破,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竟如此危机四伏! 若天下太平便相安无事,可一旦来个天灾人祸的,无论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一定会把错处直接归咎在我的身上,思至于此,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了一个俚语挺有意思,不禁莞尔一笑。 建宁好奇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 三爷也跟着问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抿了抿嘴,“二位,你们若是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告诉你们。” 而后,我又补充道:“一定不是违背良心道德的事情。” 三爷没有回答,我只看着建宁,建宁爽快道:“我答应你,你有什么请求?说就是了!” 我道:“我有性命之忧时,还望公主拉我一把。” 建宁问道:“就是这个?” 我点点头,“对啊!” 建宁笑道:“淼淼,你放心吧,你是我的好姐妹,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看着建宁,满心的感动,“公主……” 建宁拉着我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笑什么了吗?” 我仰面笑了笑,道:“我方才是在想,若有一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就成了老鼠了吗?” 建宁蹙眉道:“老鼠?” 三爷解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建宁不过跟着笑道:“就是这个?” 我看着建宁,“嗯。” 建宁瞅了瞅我,却是对着大和尚说道:“你快看看你家淼淼,就这个竟骗了当朝公主的一个请求。” 大和尚看了看我,笑回道:“公主刚刚不还说,就算淼淼不要求,你也会那么做的吗?” 建宁叹气道:“真拿你们没办法,”又走到三爷身边,“三哥,你看他们!” 三爷摸了摸建宁的脑袋,“你呀,自找没趣儿。” 032 悦己者,惟君是(1) 天儿越来越冷,我心里也越来越黯然,虽然表面看上去还是好像没事人一样,时而也会与大和尚笑闹两句,只是饭却吃得不太香了,不是没有想过冲到皇宫里跟陛下说我要撂挑子不干了,说我不愿意承担我本身不应该承担的风险。 可如果我只是一个人,也许说就说了,拿着身家性命放开来赌一把,也好过每一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白白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那一天到来。 但偏偏我却是太仆府的二小姐,而且现在身上更是系着大和尚,乃至整个金粟寺的安危,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反正应都应下来了,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古人不是常说这么一句话吗,叫做:“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而建宁自从上次得到陛下的准许后,来得就更加的频繁了。 今儿一早就来敲门让我一道陪她去街上逛逛,买些玩意儿。 我道:“公主在宫中什么东西没有?非巴巴的要出来买?” 建宁笑道:“那不一样,宫里的东西用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不像外头买的那么有人情味儿。” 于是,我只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陪着建宁出门来,两人东逛逛,西看看,从街头的首饰店挑到街尾的胭脂铺。 容大人默然的跟在我们后面,始终保持着相对的距离。 我挽着建宁,朝后瞟了一眼,道:“容大人今日怎会跟你一块儿,既一块儿,如何又不说话?” 建宁叹了口气,无奈表示道:“今儿是父皇让他来随行保护于我的,别提了,从出了宫门就没跟我说过话,在宫里也总是躲着我,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 我笑道:“没想到容大人这般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就是遇到老虎恐怕也不会退惧,竟会被我们公主吓成这个样子,说起来还是公主厉害!” 建宁看着我道:“淼淼,你就别打趣我了,快帮我想想法子嘛!” 我好玩的摆谱回道:“我可还记得公主说过:‘我堂堂公主,还会有事要你帮忙吗?’这样的话,莫不是我记错了?” 建宁拉了拉我的衣袖急了,“淼淼,你怎么一点儿亏都不能吃呢?” 我捂嘴笑道:“公主,我逗你玩儿的。” 我想了想,其实想要拉近建宁和容大人的距离很简单。 只看了看建宁,又瞧了瞧身旁的面馆,驻足回头对着容大人道:“大人,公主走了许久,有些饿了!” 容大人淡淡的说道:“不如回宫?” 我道:“不能回宫,公主还有好些地方没逛呢,”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面馆,“这家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容大人无言,建宁却道:“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呢!” 我和建宁刚刚抬脚,容大人忙拦道:“这怎么行呢?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吃这样的东西!” 建宁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其他人可以吃,我就可以吃,大家都是一样的,我没什么特别。” 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建宁与容大人相对坐着,而我则在一侧。 这样的坐法是我刚刚刻意为之的杰作,因为只有如此,容大人才逃避不了建宁的视线,对于建宁的主动进攻也必须要给出一定的回应。 我自点了一碗牛肉面,建宁选了半天也没决定,故我道:“公主,你没吃过,自然不会选,不如让容大人帮你选一个。” 建宁盯了盯容大人,问道:“可以吗?” 容大人抬眼在与建宁一瞬的目光相交后,赶不迭的转移视线,对着老板道:“再来两碗羊肉汤面!” 建宁直直的看着容大人说道:“这家面馆的面一定很好吃。” 容大人眼神刻意的涣散,回道:“入冬了,喝点羊肉汤对公主的身子有些好处。” 我笑道:“容大人对公主很是体贴。” 建宁听言笑开了,微微低了低头,“是……么?” 我道:“是啊。” 很快,三碗面就端了上来。 我无心吃面,不过是有意无意的观察着建宁与容大人。 建宁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看着容大人说道:“果然真好喝!” 容大人放松了一下,躲闪不及,正好对上了建宁的眸子,耳垂显然的红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淡淡的,“公主喜欢就好。” 我不禁笑了笑,看起来,建宁还真是容大人的对头,公子翩翩如容大人,居然会被建宁弄得这么羞怯。 不过,这下也使得我彻底明白过来了—— 容大人的退缩本质上压根就不是地位权势的原因,而是他真的喜欢上了建宁,从心底里生出的自卑和牵累。 我早该想到的,容大人可是一品侍读,为人又坦荡,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若他是那种留恋权势,贪生怕死之辈,那么在太仆府他为何要帮我?那晚又为何要将自己卷入险境来与我们一同扯谎? 但若是这话我直接说出来,容大人恐怕会很难堪,可我不说,建宁这个丫头当局者迷,肯定看不出来。 故而,我见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开口道:“公主,方才我看到一根钗很好看,吃完你再陪我去选选吧。” 建宁擦了擦嘴,说道:“好啊,我正好也吃完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点了点头,又对着容大人道:“那家店就在不远处,我和公主两个人去就好,这里的账就麻烦容大人结了?” 容大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回道:“好。” 我带着建宁来到店中,随意选着,建宁问道:“淼淼,你看上哪一支了?” 我道:“哪支我都没看上。” 建宁不解道:“你刚刚不是说……” 我回道:“我是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建宁道:“你说。” 我道:“公主,我算是看出来了,容大人对你有情,只是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你不要将他逼得太紧,缓缓就好,终有一天他会是你的。” 建宁兴奋道:“真的吗?淼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拉着建宁说道:“公主,我是旁观者清,自然看得明白。” 而后,建宁点头道:“我等着,我可以等,多久都没关系。” 刚走出店门,容大人已等在外面了,建宁与我依依道:“要不是今儿宫中有事,我真不想与你这么早就分开。” 我笑道:“公主,宫中有事就早些回,以后相聚的机会多得是。” 建宁叹道:“那我过两日再出来找你。” 我点点头,又对着容大人交代道:“那公主就交给你了。” 容大人应道:“好,我们这就回宫了,你自己小心回寺。” 我道:“放心吧,我自己可以。” 望着容大人和建宁在暖阳下的背影,我一时有些恍惚,所谓的门户、权贵、荣华、富贵、血统、家族都是他们之间的重重障碍,即便有真心相对,但前路依然是可想而知的坎坷,该怎么走?又或是走不走?谁又能确定? 033 悦己者,惟君是(2) 刚走到寺门口,天空中就无声无息的飘下了小片的雪花,南梁二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雪飘飘荡荡的下着,虽不很大,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前面的来人都已不大能看清楚。 本是想回房歇着,但此刻自被这雪困住了脚步,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就只好一切随缘。 这种天气,小和尚们都躲在房里诵经,四下无人,深深浅浅,一脚一脚的走着,忽就觉得天地广阔,我只是其中的一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寂寂之感全然涌上心来。 正慢慢的走着,却好像听见另一道踏雪的“沙沙”声,身后一人赶了上来,“今年这雪来得真疾。” 我侧头一看,是大和尚,身着红色狐裘斗篷,戴了顶黑色水貂戎帽,在这纯白色的雪地中,甚是亮眼。 我随口道:“他们都在房中诵经,你怎么反倒出来了?” 大和尚回道:“我见你从门口走过,便没了心思,”顿了顿,“今儿又出去了?” 我笑道:“是啊,陪公主出去闲逛罢了。” 大和尚又说道:“我看着容大人也在?” 我道:“是在,但总是有意躲着公主,我看着这两个人,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大和尚笑问道:“你没在旁边出谋划策?” 我看了看大和尚,“出了,那又能怎样呢?他们两人前路茫茫,就像这场大雪一样,看不清。” 我与大和尚一同在雪地里走着,雪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不拘走到哪里,周围安静的只剩下我们脚靴踩到雪面上再陷下去的声音,我们没有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只是踽踽而行,这条路很长,长得好像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又走了一会儿,我的手脚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知觉,脚下一个没踩稳,自踉跄着要摔倒,慌张时,一只手已稳稳的扶住了我,我站定后看了看他,露怯的朝前走去,大和尚摇了摇头,一直握着我的手并没有放开。 我被他牵着,手心渐渐地恢复了温度,一时间竟已到了他禅房门口,走进去,炭笼里正拢着火苗,十分暖和,大和尚松开我的手,自解开斗篷,拿下戎帽一齐挂在旁边的屏架上。 我与公主出门时,并未料到会遇上这场雪,所以就没有穿斗篷出去,大和尚见我站着,从床头拿了个手炉给我,说道:“方才握着你的手,冰凉的。” 我接过,暖捂着手道:“我出门的急,又没想到就下雪了。” 我走到案前,傻傻的站了半晌,他看了看我道:“坐。” 我一愣,忙就着离着最近的椅子坐下,看着他写写画画的,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大和尚笑道:“折子。” 我疑惑道:“折子?你也要看折子吗?” 大和尚无奈说道:“没办法,钦定国寺住持算是侧三品臣。” 我安静的打量着他,半红半黄的袍子袈裟,眉目俊逸,不时的微嗔微蹙,骨骼清致的恰到好处,在窗外映进来的雪光与禅房中的烛光交织出的阴影下,显得格外的利落。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大和尚竟然还是有官阶的,回想老爷总是喜欢拽着大和尚谈论国事,应酬官务,估计也有这一层原因吧! 坐着坐着,身子稍稍的缓了过来,外头的灯火也都点了上去,我悄然出声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大和尚抬起头来,面上存了丝笑意,丢下笔,合上折子,起身道:“送你。” 我摆手道:“不用了,看着雪也不怎么下了,我在你这里点盏灯照着回去就行了。” 大和尚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就着我,转身从柜子中找出一盏琉璃八角灯来,点亮递给我道:“虽说外头的雪渐小了下来,但还是在下,这盏灯原是进贡之物,只是那年陛下没有带走,就留在了寺中,一般的灯在雪地里照着总是模模糊糊的,这盏却是明亮,正是下雪下雨时点的。” 我笑了笑,拿过灯,抬起来前后看了看,“果真不是一般的灯可相比的。” 大和尚撇嘴笑着帮我开了门,迎面而来的一阵风雪,将我的两鬓吹得散乱,我踏出去后,没走两步,又回身探了一眼,见大和尚仍站在原处开着门目送我。 雪没有完全停却,四处依旧没有人迹,方才与大和尚一同踩下的脚坑现竟一点都看不出了,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我都是抄的近路,仔细的环顾,树上的叶子都被这场风雪打下掩埋,光秃秃的枝丫上连只最惯常的麻雀也见不到。 我抖索着回到房中,倒了杯热茶暖了暖冻僵了的身子,就着烛光,莫名的发起呆来,我从来都是一个敏感的人,大和尚今儿在雪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可是我却有些退缩。 是真心实意? 还是到处留情? 只是其中之一? 还是一生一人? 我猜不透! 就算抹去这些不说,那也很难,他可是人人皆知的国寺住持,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他表面上的掩蔽,但除了我知道,三爷知道,建宁知道,还有谁真正的知道,就连容大人都被糊涂的蒙着,谁又敢让更多的人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我们据理力争,到时陛下一怒,又该往何处藏身? 我能置太仆府中上下不顾吗? 大和尚能置金粟寺上下不顾吗? 到底是选择真心还是考虑现实? 到底是选择不明的前路还是一眼到底的人生? 这个抉择竟这么快就落到了我自己的头上,上午我还在为建宁与容大人出谋划策,晚上便反成了我犹豫不决。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难的问题,如果娘亲还在就好了,我至少还能将心中的愁绪说给她听。 每每想到娘亲,便会拼凑着记起她的好来,然后不禁自伤自怜一番。 或许时间会一点一滴的告诉我答案,或许生活中的光会一丝一丝的照亮我应该选择的路。 面前的烛火渐渐地低了下去,窗外的雪光折折的透了进来,这么快,天就亮了。 034 悦己者,惟君是(3) 地上的积雪将近有一尺多厚,我身上披了件白色狐皮斗篷立在石桥上,寺中的小和尚们现都在鲤鱼池边上扫雪开径,又因为已是腊月,春节将近,来到金粟寺中祈福的善男信女们比起常日里更多上许多,虽金粟寺只是一座修行寺庙,但就着国寺的缘故,从宫中而来的赏赐看上去倒是不少。 今儿刚丑时三刻,便听到寺中上下忙活起来的声音,打扫殿室、挂上寓意着吉祥的大红灯笼、倒着贴上用红纸仔细剪出来的“福”字,人人都是翘首以盼,可我的心里对此却是没有一丝波澜。 昨儿的那场大雪直到现在还是有点飘飘絮絮的,厚厚的云层上微微的透出了阳光,寒意不减反增,我笼着手炉看着远处袅袅的青烟,自想着前面会是哪家的小姐或是公子来求姻缘或是前程? 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正出神,旁儿忽有声音道:“我还以为是哪家小姐在这上面吹着冷风,竟是你。” 我怔怔的看到三爷身着藏青色的大氅站在一边,忙行了礼,笑问道:“三爷今儿怎么会过来?” 三爷搓了搓手,说道:“快春节了,父皇今儿让我给金粟寺送赏来的。” 我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公主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找我?” 三爷笑笑,“她啊,那个丫头片子春节前怕是出不来了。” 我问道:“为何?” 三爷回说道:“昨儿建宁刚回去就被太后下旨召了过去,说是陪伴几日,在春节前为太后添些喜庆。” 我又问道:“既是送赏,方才我站在这里看着过去了好几排,也不少,容大人怎么也没随行?” 三爷摇了摇头,“金粟寺离皇宫并不远,再则这些赏也不算多,容大人还有别的事故,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 我点了点头,“那三爷还不赶快去找大和尚清点,我估摸着大和尚已经在等着三爷了。” 三爷斜着看了看我,道:“我说,你是不是看今儿就小爷一个人,很失望啊?” 我忙答:“哪有。” 三爷说:“那你今日怎么好像蔫蔫的?还总想赶我走似的?” 我叹道:“昨儿晚上看了一夜大雪,没怎么睡,所以现下是有些困。” 三爷笑道:“我说呢!” 又道:“刚来的时候偶然看到这寺中西南角上有一处梅花开得十分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听后高兴的阔笑起来问道:“是红梅吗?” 三爷答:“是,香的淡雅不夺人。” 我对着三爷说:“是吗?这可是不得不赏的美景呢!” 琉璃雪面,映着几株红梅,暗香浮动,朱丘白垒,该是怎样的美景? 遂跟着三爷一道下了石桥,早上积着的雪已被小和尚们清扫干净,只路面走上去还是有些滑,需要格外留神。 约莫半个时辰,顺着石板路才转过一个弯儿,就闻得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寒香,再循着那香走上几步,眼前便阐阐的现出十数枝胭色的红梅映在那白雪里,剔透而又繁巧,走近看去,更是每一朵都精致的鬼斧神工。 这么小小的一朵,红正红正的,若是能长久的存在于女子的眉间心上,又该有多绝色啊! 可梅花注定是属于冬天的,是短暂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没有牡丹的贵重,没有桃花的斑斓,没有桂花的香甜,只有在这浑白的清雪中,才能傲然独生于天地间,绽放着自己的美好,等待着最终的归宿。 我不禁说道:“没想到这寺中除了漠漠白雪还有这样精神的红梅。” 三爷盯着我笑道:“是啊,刚才我看到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的惊奇,人人都说梅是花中四君子之一,严寒独自开放。” 我转头看了看三爷,“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三爷喜欢梅的高洁?” 他想了想,“我觉得我是喜欢梅花凌寒独自开放的忍韧。” 我笑了笑,“可惜梅花只能开上半冬,很快就会凋零,它看不到春天的盎然,夏天的骄炎,秋天的夕阳,三爷不觉得梅花太过寡合了吗?” 三爷说:“觉得,但就是这种寡合让我熟悉,那时候我在宫中总有一种从心底里透出的寒冷,长成以来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是什么,直到我第一次早退宫宴在一方墙角边看到了几枝梅花。” 我问道:“一见如故?” 三爷回道:“一见如故。” 我遗憾的说:“所谓‘高处不胜寒’,公主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可公主却不喜欢梅花。” 三爷问:“建宁喜欢什么?” 我道:“以公主的性子,必定是喜欢桃花的。” 三爷又说:“你知道宫里的人为什么都喜欢甜食,为什么都喜欢热茶吗?” 我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三爷含笑叹道:“因为心里太苦太冷了,有的时候即便是炎夏,后背甚至都还在冒着寒气。” 我回:“那寒气怕是心里的。” 三爷面色淡淡的说道:“那是惊惧,”出了口气,复问,“你又知不知道在宫中死去的人除了责刑以外,大多另是何原因?” 我只是微微的摇摇头,三爷对我道:“长期的过度惊恐。” 我蹙眉道:“长期的过度惊恐?” 三爷点头道:“是啊,皇宫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从来不是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是一步不慎,连命都会搭进去。” 我说:“可你是皇子啊。” 三爷看着我道:“在宫里没有什么皇子、妃子,有的只是筹谋与相互利用。” 风吹落枝上的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声,我脊骨一凉,双手蜷蜷的握着手炉,其实我们都是皇权下的棋子,可难道我们的命运只能紧紧的拴在皇权之上吗? 三爷和建宁都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尚且如此,那我呢?我又该怎么样? 三爷的一番话将我埋藏在心底的恐惧又全部的翻了出来,我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在这个巨大的棋盘上,又充作着哪颗棋子? 随意杀弃的小兵还是替将挡炮的士子? 我全身不受控的瑟瑟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埋头向后跑着,不回头的跑着,两眼一抹黑的跑着,跑到最后我喘不上气来,扶着房门,嗓子里蒸出了一股子腥味。 我躲到被子里捂着,一直捂着,我觉得这样是最安全的,我心里难过的想哭,可是却又流不出一点眼泪,我默念着,压下去,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压下去。 035 寻灯处,蓦然回首(1) 我在被子里沉重的呼吸,从棋子的可惧命运想到自身牵挂的感情,如果作为一颗棋子迟早要死,那我为何不在之前开开心心,痛痛快快的过完每一天呢?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跟大和尚生死与共呢?为什么不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作出真心的选择呢? 我犹豫着的一直是不确定大和尚的心意与否,不确定他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生死与共。 万一,他愿意呢? 我从被子里窜出来,从柜子上拿下那盏琉璃八角灯,连手炉都没带,开门就奔了出去。 刚穿过廊下,跑出院子,便看到大和尚披着白氅,雪人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猛的驻足停下,凝视着他,而他,也同样凝视着我。 站了一会儿,身上带出来的热气散了,就觉得很冷,我抬手将灯递给他道:“灯还你。” 大和尚看了看灯,拿过的同时也握住了我的手,瞧了瞧天色,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边被他拉着,边问道:“去哪?可远吗?” 大和尚则是朝前走着,沉声答道:“不远,就在寺中。” 跟着他绕来绕去的,最后到了一颗巨大的树下,黄色的叶子在寒风中摇曳,树干上挂着许多点着的灯笼,昏色的亮光化着残余的积雪,枝头缠满了红色的绸带。 我仰望着说道:“这是什么树?如此寒冬,叶子居然大多黄而不落?” 大和尚笑道:“这是桂树。” 我指着那枝尖问道:“那上面挂着的红色绸带有什么说法吗?” 大和尚牵着我的手走到树下,“那是春节前的好彩头,挂一根红绸在那树枝上,许下的愿望就都能成真。” 我好奇道:“真的?” 大和尚点点头,“绑的越高,你的愿望就能最先被发现。” 我若有所思的说:“那我也要试试。” 转头又问:“红绸哪里来?” 大和尚笑着摇头,从袖中掏出两根红绸来,我抽出一根,回身就毫无淑女之风的爬上了树,择了一处能最先见到旭日阳光的枝头死死的绑上了红绸,对着雪夜明月,在心中虔诚的许下了愿望。 我从树上跳下来,大和尚正好护住了我,我下意识的想后退,可他却把我拥的更紧了,我缓缓地尝试着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鼻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半晌,他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方才你在上面许的什么愿?” 我笑说道:“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牵起我的手,说道:“看你眼睛里都是血丝,必是昨晚没睡好。” 我答:“是没睡好。” 大和尚问:“为何?” 我道:“因为昨晚有些事想不通。” 大和尚看着我:“现在想通了?” 我点点头,“想通了,我若没想通又怎会跟你出来?” 而后,反看了看大和尚,问道:“你呢?” 大和尚盯着我,“我昨晚没睡并不是因为自己想不通,而是担心你想不通。” 我心里徘徊着那话到底问不问,那层窗户纸究竟要不要捅破? 大和尚歪着头看我,开口道:“有什么话就问吧,你从不是一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 我定了定,吸了一口冷气,对着大和尚问:“我不确定你的意思。” 大和尚不解道:“什么意思?” 我回道:“是浅尝辄止,逢场作戏?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大和尚只蹙眉看了我许久,“淼淼,在你的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我低了低头,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知道的,我之前的生活不怎么如意,所以我也……也很难轻易的把自己交出去。” 这天儿也是奇怪,刚下完雪,竟就刮起了西北风,我两边留下的鬓发被吹得扬起,大和尚帮我拢了拢领口,道:“起风了,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他顺势重新牵过我的手,往回去的方向走着,“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为何不多穿点?” 我笑道:“刚才突然想通了,急着去找你,就没顾上。” 他又不死心的问:“说真的,你刚刚许得到底是什么愿?” 我抿嘴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不能告诉你。” 大和尚叹道:“连我都不能说?” 我点头笑道:“不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和你有关,所以,你就别问了,如果它日后实现了呢,我再告诉你。” 大和尚满意的说:“好好好,不问了,我就等着它实现的那一天。” 我的愿望说简单也简单,但若难起来也可比登天。 我许得:天下太平。 只有天下太平了,我才能好好的,大和尚才能好好的,金粟寺才能好好的,太仆府才能好好的。 大家都好好的,我就满足了,我不敢奢求太多,更不敢奢求以后,我想一天比一天好,走一步,看一步,总之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能不辜负真心,不辜负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我举目看着天上不算圆满的月亮,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大和尚于旁道:“人都说月圆则缺,水满则溢,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刚刚好。” 我侧头盯了大和尚一眼,“你倒是个晓得知足的。” 大和尚笑说:“上次公主在茂林中所说的,其实我很是赞同,什么千金万贯,什么高官厚禄,什么地位名位,都是束缚,都是被动,都不重要,也都不是我想要的,”又说,“淼淼,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我随时准备丢弃的。” 我问:“那你想要什么?” 大和尚淡淡一笑,说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叹道:“你可知,最简单的反而最难。” 大和尚道:“我知道,我一出生就因为生辰的缘故被选出,长到十多岁时,突然的一道圣旨改变了我所有的生活,一夜之间,幸福的家庭没有了,青梅竹马没有了,甚至连自己都没有了,我必须要按照那道旨意来活着,那一刻我很清楚,从一出生我就身不由己的成为了皇权下的一颗棋子,是象?是车?还是炮?” 我深深的望着大和尚不言不语,他果然是我的知己,可天下之大,皇权之谋,谁又不是其中的棋子呢? 你是。 我是。 金粟寺是。 太仆府也是。 就连建宁和三爷都是。 我道:“可惜我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如果有一天要我做皇权的牺牲品,我不想,更不愿,只是,我们有机会反抗吗?” 大和尚笑说:“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大气。” 036 寻灯处,蓦然回首(2) 春节,皇宫是要大庆的,所以,大和尚作为国寺住持也愈加的忙了起来,近十日当中,他每日都需参加许多大大小小的皇家应酬,我已经记不清上次见到大和尚是什么时候了。 而我再怎么贪闲,在春节当日也是免不了要随着大和尚入宫参拜的,却早没了初时的新鲜感,再加上心头存事,只颇为懒趴趴的。 到了这天,我大致的收拾停当,反正也没有什么艳压群芳之意,到底打扮的不失礼数就是了。 看着周遭的景象,心里不禁的沉重,对于四处极尽雍华精贵的布置根本视而不见,躲在众人之间跟着行礼,跟着就坐,无法运转的脑袋似乎所有的行为都并非出自我主动的意识,而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倒是没出乱子。 今晚不比上次的寿宴,几乎所有四品以上的大臣和他们的妻眷都在场,十分的热闹,我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员,这样也好,安安静静的吃完,自顾自的发呆,没人会来烦我。 不是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 我拿起酒壶将酒杯满上,还未入喉,便发现二皇子正盯着我看,也不管我大姐在旁边,我一边忍受着二皇子投来的灼灼视线,一边忍受着我大姐投来的凌冽目光,一道像熊熊的火焰,一道像九尺寒冰,但无论是火焰还是寒冰我都实在忍无可忍了,自抬起眼来狠狠的瞪着二皇子,我看不到自己方才的目光有多凶恶,只知道二皇子最后怯怯的移开了视线,大姐看他不再盯着我了,也随之移开了视线。 我终于能安安生生的喝口酒了,可没好一会儿,我不小心用余光又看到三爷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我,本想当做没看到算了,但事实是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永远没有办法当做没看到,而像我一样强行当做没看到的结果就是浑身的不自在,喝又喝不痛快,吃又吃不舒畅。 我当然想不明白他在思索什么,也不愿废这个脑子,不过转头去对上了他的眸子,给自己斟满了酒,朝他轻笑着摇摇举杯,他缓了缓神色,也扯出了个笑容,拿起杯子同我共饮了一杯。 我放下酒杯,托着头想,这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认识我的人了吧,可好死不死的,眼光一动,就看到建宁想喊却不敢喊的用目光锁定着我,虽在远处,但也能将建宁抿着嘴偷笑的样子瞧个七八分,她定是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我鼓着气蹙眉瞅着她,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晚宴结束回到寺中后,抽了魂儿似的累,以前只觉得挑水砍柴耗费气力,现在才觉得精神上的紧绷更是不得了。 我困得上眼皮搭着下眼皮,大和尚把我送回到房门外,自是刚想推门进去,就被大和尚揪住,问道:“干嘛?” 我赶着声儿的说道:“当然是睡觉啊,都快累死了。” 大和尚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今儿大年三十,待会儿还要放烟花,你不守岁,竟准备直接的蒙头大睡?” 我听着,颤了一下,“烟花?不会就是上次寿宴上放的那种吧?太吵了,不看不看。” 大和尚依旧不放手,和声道:“寿宴上放的是宫里专配的,而我们这种却是玩意儿,小小的,也不吵。” 我看了看大和尚,勉强的同意道:“好吧好吧,守岁还不行吗?” 于是,我便放弃了回房睡觉的意图,与大和尚在寺中走着,“话说,今儿陛下又让你干什么去了?” 大和尚轻声说:“还不就是那些事儿,唱经、洗度、看天象。” 我捂嘴笑了笑,“看天象?你居然还会看天象?看来陛下是把你当作活佛来用了!” 大和尚看着我,无奈说道:“诌呗,此前因为这个我还特意去研究了《易经》,但后来发现,研不研究其实都无所谓。” 我好奇问道:“为什么?” 大和尚叹道:“因为后来我发现说得准与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皇家也好,大臣也好,都是只想听听好话罢了。” 我说:“那若说的好话,来年却遇上了大灾可怎么办?” 大和尚笑道:“你就不能说点吉祥话,不过那也没关系,人啊,就是说不清,你告诉他,他想听的,就算事与愿违,他自己都会帮你找好借口,但你若说了他不想听的,到时候事情真如你所说,即使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心里却在恨你。” 这种人心还有神色之间的官司岂是容易的? 今儿晚宴上我也算见识了,跟一步一个心眼儿的皇族中人斡旋起这些来最是令人不快,更何况那把握着至上皇权的陛下? 即便陛下再无心政事,能在那么多的虎视眈眈下守住皇权这么多年,也不是简单的。 我摇了摇头道:“上天是公平的。” 大和尚不解道:“此话何解?” 我说道:“陛下手握皇权,胸中谋略更多于旁人,若是没有情苛,功业成就恐怕要比现在更甚万分。” 大和尚回道:“可上天却偏偏让陛下遇到了当年的贵妃,陛下偏偏又陷了进去,而贵妃最后更是偏偏早逝,这么多事故重叠在一起发生的可能这么小,居然还是发生了。” 前头,小和尚们就着预先置办好的糕点,都聚在宝殿中边聊天边等着新年的来临,说说笑笑,无人先行退席。 我与大和尚从门口往里瞄了一眼后,便径直掠了过去,没有抬步走进打扰他们的兴致,一年到头,始终不变的早课晚课,撞钟念经,也只有今天他们可以完全的放松下来,谈一谈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快要走到大和尚的禅房,两个人一时没了话,却听到外面几个大响的炮仗声,大和尚忙道:“这不是金粟寺放的。” 我猝不及防的彻底被吓醒了神,拉着大和尚往寺门口跑去,“新年快来了!” 大和尚边跑边道:“跑什么?” 我道:“我们也去看看,我们也去放炮仗。” 一到门口,我与大和尚都气喘吁吁的,几个小孩子围在角落里抽着火柴来点炮仗,砸在地上火花四溅,没想到寺中小和尚们也都被惊了出来,笑看着这几个小孩子,一人忽提议道:“不如我们也把寺中的玩意儿拿到这里来放?” 小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啊!” “这样有趣!” …… 说着,眼神都落在了大和尚的身上,大和尚清了清嗓子道:“好啊,你们小心去搬吧!” 不多久,小和尚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把寺中的烟花都搬到了门口,点着后,果真并不像寿宴那晚的在空中炸开,而是如同东风吹散的千树繁花一样,乱落如雨,繁繁点点,我看得呆住了,总觉得璀璨而遥远的星河现下就摆在眼前,梦境一般的美丽。 大和尚在暗处偷偷的勾过我的手,我转脸对他笑了笑,一旁的小和尚们盯着烟花都看直了眼,角落里的孩子们笑着,跳着,跑着,手中的炮仗更是被扔得“砰砰啪啪”。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南梁二十三年。 037 寻灯处,蓦然回首(3) 正月里,年味儿最浓,家家户户都杀鸡宰羊,换上新衣,扫帚聚财,比着哪家对联意寓最好,坐在一起吃热腾腾的饺子,在街头放连环鞭炮来迎接财神,碎红满地,瑞气洋洋。 按理晚辈会给长辈磕头压岁,祝祭祈年,禁食米饭,只盼着新年能得上一个好兆头,一整年都可以风调雨顺,春种秋收,平平安安,大吉大利,年年有余。 还未等及春节的喜气消散,元宵节又到眼前。 十五这天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夜,从来都有着燃灯供佛的习俗,家家张灯更是法定之事。到了晚上,还有赏花灯、猜灯谜、吃汤圆、双龙舞狮等很多有趣的活动,闺阁中的女子也都会趁着这一天出来,或是三三两两的结伴同游,或是独自一人寻觅良缘。 而我也因为总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读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阑珊,读到“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的繁盛,读到“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的热闹,所以对此当然亦是很难免俗的一心期待。 天还没有完全黑,大和尚便已吩咐着在寺中各处张上了灯火,我套了一身新做的大红攒云衫,抹了点当下时兴的鲜汁口脂,便出门寻大和尚去了。 说好的要一起出寺看灯,现在反倒没了踪影。 想想,这竟是我第一次能在元宵节的时候与别的闺阁女子一样上街游玩,以前我都是眼巴巴的看着大姐出门,看着大姐回来,自己则只能躲在后厨帮忙洗碗、晾布,在这种节日里家中永远有着洗不完的碗,晾不完的布,中间有几年我特别讨厌这样喜庆的日子。 春节也好,元宵也罢…… 正走到寺门口的夹道边上,便看到大和尚站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对着我笑,我收回心来,跑上前去,说道:“可忙完了?” 大和尚回道:“时间刚刚好,你既都到这儿了,我也不用再跑一趟了,直接走吧。” 我点点头,只被他牵着出了寺,刚走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淼淼!” 我微微蹙了蹙眉,一面在心里猜着是谁,一面回身过去,看到建宁穿着紫色的袄褂,身旁跟着清风似的容大人,正缓步前来。 我一见是建宁,很是高兴,满面春风的问道:“怎么这么巧?” 建宁笑道:“哪里是巧,分明是我特意求三哥带我出来找你的。” 我听后,前后找了找,疑惑道:“那三爷呢?” 建宁往我身后指了指,说:“他在前头等着我们呢!” 我又问:“你们没先去寺里,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会在这儿?” 建宁看着笑叹道:“淼淼,你我也在一起玩儿了这么长时间了,你是什么性子,我难道不知道?这么有趣的日子,你会甘愿陪在青灯古佛旁?” 我回道:“也是。” 建宁随即拉着我要往前走,转身前我朝着定在后头的容大人客气的点了点头,他回之一笑。 我和建宁两人互挽而行,大和尚与容大人跟在身后,过了会子,建宁往站在灯下的三爷招了招手,“三哥,这里。” 三爷对着外面一笑,手里捏了张彩纸就忙跑来了,也不说话,只站在我们面前挡着,我瞧着三爷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三爷,你手上的是什么?” 三爷愣了愣,回道:“哦,这个是前面挂在灯上的灯谜。” 我转头看着建宁,挣大了眼,“灯谜?” 建宁抢过三爷手上的彩纸,读道:“独木造高楼,没瓦没砖头,人在水下走,水在人上流。” 我想了想,对着三爷问:“不知三爷可猜着了?” 三爷回:“不就是雨伞嘛!” 我笑了笑,“是了。” 建宁一拍前额,“对对对,可不就是雨伞嘛,哎呀,我真笨!” 大和尚与容大人在一旁淡淡的,也不多说话。 三爷笑道:“这算什么,前头好多着呢!” 一行人沿街走去,四处花灯杂错,街头街尾的灯光像白天一样的澈亮,月儿升起在柳树梢头,八面皆可通行,人潮涌动。手艺人兴高采烈的挥舞着狮子龙灯,绚丽多彩的灯火下,女子们花枝招展,淡妆浓抹,歌声笑语,汇成一片,而远方的灯火,一直绵延不绝地与昊昊天穹连成一片,将今晚的建康城点缀的五彩缤纷。 我随手摘下眼前的一张彩纸,看后交给大和尚,问道:“这个你可能猜着?” 大和尚扫了一眼,面上露出看不上的样子,道:“这个东西是写给小孩子玩的吧?” 容大人也只从边上瞄了一眼,说道:“确实。” 建宁听到容大人的声音后,只回头来看,而后满是想不通的说:“这是什么呢?” 我笑说:“公主好好想想,很简单的。” 三爷走在前面好像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所以一路都是走马观花似的随便看看。 建宁与我拉拉扯扯间,不停的向我求要提醒,直到最后也没猜出个结果来,索性直接放弃了谜底。 匆匆人流挤着,忽听到一个声音,很近很近的声音,“你们都在?” 我们一回身,看是二皇子和几个少年公子正走在我们身后,二皇子手里拿着个兰陵王的面具,那几个少年公子忙着给三爷和建宁请安,而我、大和尚还有容大人则是给二皇子请安,一时场面很是蹩仄。 三爷和二皇子都没等及我们开口,便道:“都是在宫外玩儿,没那么多规矩。” 氛围安静的有些困窘,我看看大和尚,又看看三爷,一个淡然的等着接下去的发展,一个正与二皇子死死的对视着,收起了闲情,眼中蹦出了寒气。 当下站着,二皇子玩味的笑说道:“你们这是要往哪去啊?小爷我准备去醉红楼逛逛,同去的话,今晚小爷做东!” 我出声道:“醉红楼?” 大和尚在我耳边小声道:“就是爷们儿寻乐子的地方。” 我蹙眉,对着二皇子说:“你与我大姐刚新婚没多久,你居然!” 二皇子浪笑道:“你那大姐算什么东西,就她还想拴住我?做梦去吧,不过,”他打量着我,“如果是你,小爷或许可以考虑少往外跑几趟。” 建宁怒道:“二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二皇子嗤之以鼻,“我怎么说话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大和尚便忍无可忍的出手给了二皇子一拳,二皇子从地上爬起来才要回手,就被三爷拦住了,“二哥,今儿你碰到我们算你运气不好。” 我在大和尚身后吓得拉着他的衣袖看着二皇子被那几个少年公子扶着跑走了。 剩下大和尚、三爷还有容大人互相望着,一时好似都有心事,我赶紧上前劝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赏灯呢?还是赏人呢?” 大和尚抿嘴笑了一下,朝前走去,建宁拉着容大人散到了一侧,我看着三爷也转身准备往前迈开步子,这才放心的跟上前去,在大和尚的身旁并肩走着。 如此一来,大家的兴致也都失了大半,只是无意识的走着,后来,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很美,舞台上的表演也很极致,不过在场的诸位,我猜真正看进去的也就只有我自己了。 大和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一直都在看着我,三爷呢,煞有其事的眯眼瞄着大和尚,入味的打量着他,容大人则是垂头想着什么,建宁不出意外的目光在容大人的身上从未移开过。 最后,各人怀揣着各人的心思,寻常的告了别,淡淡的往各自该回的地方步去。 038 寻灯处,蓦然回首(4) 回程时,我走在大和尚身旁,直到寺门口都没说一句话。很快,就已至房门前的廊下,大和尚只是站在那里,对我道:“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正当他转身时,我低头拉住了他的衣袖,说道:“我睡不着,要不,你陪我走走?” 大和尚微微的点了点头,便独自转身朝外头去了,我深吸了一口冷气,看着他削长的背影,踌躇着到底要不要跟上去,今晚虽然大家都不是很尽兴,但我总觉得大和尚与三爷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奇怪。 大和尚的身影倏而定了下来,回身问我道:“你不是说要走走?” 我忙“哦”了一声,抬脚就追了上去,对着这样的大和尚我心中一时生出了些紧张,手里只揉搓着衣角,有些话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要先委婉的铺垫一下?还是就直接开门见山? 大和尚看了我一会儿,复面带微笑的问道:“怎么了?” 见我不回答,便牵着我,道:“走吧,寺里今儿一夜都会掌着灯,你想去哪里走都行。” 我随着他走,却又听他道:“淼淼,你有心事,手这么凉。”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越发的紧张,想着既然大和尚都发觉了,还不如干脆一点,便开口说道:“今儿晚上你和三爷,有点奇怪。” 大和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你后悔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指什么,只是不解的侧头望着他,他转过头看着我说道:“三爷的心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蹙了蹙眉,“三爷?” 大和尚叹说:“三爷怕是对你有意。” 我听后,脑中顿时烦乱的“嗡嗡”作响,半晌方道:“三爷?” 又摇头道:“不可能的,我跟三爷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大和尚自顾自的说:“皇族中,成年的皇子,只有三爷和二爷,三爷和二爷虽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对你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意思,而当今陛下年迈,日后,三爷和二爷终有一人会登上大位,到时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我凝神细听着,心中不禁更添了一层愁苦,“若三爷和二爷总有一人要登上大位,我宁愿是三爷。” 大和尚问:“为何?” 我道:“二爷纨绔,三爷倒算是个明事理的,多少有些交情,若我们到时把话跟他说明白,想来三爷应该不太会为难我们吧?” 大和尚缓缓地摇了摇头,“别忘了三爷现在仅仅是个皇子,这几次我冷眼旁观下来觉得三爷比二爷厉害许多。” 我不太明白的对着大和尚问道:“怎么说?” 大和尚叹道:“二爷虽是纨绔,但好坏都摆在脸上,而三爷,你仅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到真正的喜怒哀乐,敛锋避忙,心思深沉。” 说到这一点,我忽想到那天三爷在雪中赏着梅花,说出的那番论调,不禁的心中一颤,这样一个寡合的人,如果有一天真的绝情起来,想来还真是让人害怕。 我道:“那你觉得三爷和二爷,谁更适合坐上那个位子?” 大和尚揉了揉太阳穴,说:“站在天下的角度上来说,自然是三爷,但站在你我的角度上来说,我宁愿是二爷。” 我道:“如今天下局势尚未全然稳定,可‘皮若不存,毛将焉附’?” 大和尚静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我们退无可退的地方。” 我低下头,眼眶热热的,“总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负你就是了。” 大和尚牵着我的手一紧,却没有出声,我看了看他,又笑说道:“别这么悲观了,你忘了,还有公主,还有容大人,他们都是善良之人,若真的到了那种危险境地,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大和尚凝视着我,“公主简单善良,在那个皇宫里能长成这样的性子,你以为呢?” 我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你是说……有人在暗中保护着公主?” 大和尚淡淡笑道:“我想在皇宫中能这么得心应手的,除了太后,必是没有第二个人。” 我不了解的问:“太后?太后很厉害吗?” 大和尚回道:“庄文太后内敛简朴,不事奢华,是当今陛下的亲娘,扶持陛下登位,这么多年一直辅佐着陛下,而太后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将建宁公主养在身边到三岁,疼爱有加,且皇子当中最为看重三爷。” 我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和尚回:“你呀,是在家里被拘久了,皇家事才都不知道,这些啊,前些年在市井之间都被传遍了。” 我点点头,再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后才是主心骨,而太后又更中意于三爷登上大位?” 大和尚扬了扬眉,“差不多吧。” 我这才认清,原来我们的看法都不重要,那个宝座该谁去坐,似乎都已经有了定论,我们如蝼蚁一般的,只能是任人摆布罢了。 我说道:“你我根本就是没有选择,始终都是那颗命不由己的棋子。” 大和尚又开口道:“其实也不是,纵观全局朝中支持二爷的大臣反而多过三爷,你可能想透?” 而后,大和尚接着说:“但二爷却实在不是个经世之才,就像你刚才所说,‘皮之不存’也是我不愿看到的。” 权谋里的事情复杂又繁琐,我想不清其中到底存有多少利害,可那些大臣隔着层油纸,装傻充愣、小心翼翼于左右打着的小心思却也没有多难理解,试想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一不小心连性命都难保,谁不愿意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不禁嘲讽一笑道:“古往今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倒是在每朝都不缺。” 大和尚也跟着笑了笑,“今晚其实我是在与自己天人交战,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大臣一样,更加的没有原则一点?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的左右为难?又为什么不能就此认命,然后安安心心的做我的住持?” 我回视着他深邃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沉沉的纠结与悲伤,还有不容易被发觉的柔情,自己的心中也被这快要溢出来的感情牵动着,“你就是你,多一点少一点都不是你,再怎么样都好,至少我们要选择一条能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的路走,你说的,心安了,就连睡觉都会更沉稳些,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生或死,我都陪着你,你也陪着我。” 他微笑着说:“不要害怕,时间还多,会有法子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围着寺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廊下。与大和尚分别后,我便回到了房中洗漱完,躺在了床上,难以成眠。想一会儿三爷,想一会儿大和尚,想一会儿容大人,想一会儿建宁,想一会儿太后,想一会儿自己,不停的在想,生生死死的事情,又觉得自己迟钝,竟没看出三爷对我的不同之处,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出来,与三爷始终保持距离,可能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故了。 回头想想,我一直以为的友情,以为的理所当然,我一直不曾留意的瞬间……真的睡不着。 039 故人去,何所归(1) 南梁二十三年,三月初三日,陛下浩浩荡荡的去猎场行围,两位皇子随行。 三月初五日,百姓们都开始沸沸扬扬的议论起来,说在此期间,不知什么原因,御马竟失了前蹄,导致陛下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下,伤得不轻,已自猎场回驻行苑。 经御医调理,暂无大碍。 一整天下来我就因为这个消息而过得浑浑噩噩,今儿的天也是阴沉沉的,刚过申时,已是尽黑,正坐在窗前涣散的发着愣,只听到门外“嘿嘿啾啾”的声音,我朝外探了探,看到许多小和尚提着灯笼步履匆匆,便也抽身走了出去。 拉过一个小和尚,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小和尚道:“前头住持禅房里好像是三爷出事了。” 三爷出事了? 我一直以为可能是宫中或者陛下出了大事,却没想到出事的竟是三爷,三爷不是随行围猎吗?若出事也应该去行苑找御医治疗,此刻怎么会出现在大和尚的房中? 我顶着满头的雾水小跑着往前去,刚好走到院中听到大和尚对着一窝蜂似的小和尚们喝声道:“你们都给本住持去宝殿内为三爷诵经祈福,此事对外必须绝口不提,违者逐出本寺,可听明白了?” 我眼看着小和尚们有序的离去后,才上前进了门中,三爷躺在大和尚的床上,紧握双拳,呼吸时缓时促,身上许多地方都缠着厚厚的纱带,纱带的缝隙间还渗出了些隐约可见的血渍。 我皱了皱眉,朝大和尚问道:“这是?” 大和尚叹了口气,“三爷是被今儿寺中前去下钥的小和尚发现的,我知道后,只好先将三爷扶到我这儿了。” 我又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三爷,对着大和尚道:“你还是那么做了。” 大和尚回道:“要心安理得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我微微笑道:“大和尚就是大和尚,说到做到,不像外面那些伪君子,”想了想,又疑惑道,“不过,三爷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大和尚正欲开口时,三爷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闷哼,我与大和尚都转头看去,三爷有意识的蹙了蹙眉,扯了扯嘴角,最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是我们,只艰难的从床上爬起,虚弱的说道:“是二哥!是二哥!” 大和尚问:“二爷?” 三爷点点头,道:“父皇病重,太后又不在,在去看父皇的路上,我被二哥派来的人刺杀。” 我问道:“三爷怎么确定就是二爷派来的人呢?” 三爷说:“试想,在这个时候除去我,对谁最有好处?” 大和尚于旁出声道:“自是二爷。” 三爷抿了抿嘴,“沧泱,淼淼,我求你们帮我。” 我回道:“三爷想让我们如何帮你?” 三爷看着大和尚道:“好歹沧泱也是父皇钦定的国寺住持,到时还望你们进宫后能站在我这一边。” 大和尚淡淡的说道:“我和淼淼进宫后,可以站在你这边,但我们要一句话。” 三爷问道:“何话?” 大和尚说:“若三爷届时果真登上了大位,希望可以放我和淼淼一条生路,让我们能自由来去。” 三爷低头苦思了许久,才只说道:“我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侧头从大和尚的目光中似是看出来一丝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我又问:“可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到时两眼一抹黑的进了宫到底该怎么做呢?” 三爷对着我回说道:“我估摸着现下父皇应该已从行苑秘密的回到了宫中,不久后,宫里的人就会来传消息召你们入宫等待诵经,为父皇超度往生。” 大和尚于旁说:“二爷应该早有准备才是,万一二爷提前逼宫又该如何?” 三爷闷笑道:“二哥没有兵力加持,一时半会儿不敢掀起什么浪潮来。” 大和尚垂了垂眼睫,道:“那么,敢问三爷可有兵力于后推动?” 三爷沉声道:“早就料到有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说没有准备是假的。” 我盯着眼前的三爷,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如果我以前认识的三爷是真正的他,那么我无法想象那个皇宫中的争斗有多么的可怕,如果现在的这个三爷才是真正的他,那么我不敢想象这个人的城府究竟是有多深。 人生的种种境遇都是不可测的,不久前我的担心还聚集于陛下那里,现在一夕之间,所有的担心都汇到了三爷身上,突然很怀念我们一起骑马,一起喝酒,一起为卖身女打抱不平的日子…… 那时虽然也有磕磕碰碰,但在一起玩儿总还是快乐的,再怎么胡闹也牵扯不到互相的性命攸关。 我与大和尚安静的走到一旁的椅子边上,并着坐了下来,而三爷自靠在床上,房中微晃的烛火下一滴一滴的油蜡顺着灯柄流到了烛台上,时间久了,溢得满桌都是,可我与大和尚都只是这么看着,谁也没有打算去动什么。 看着看着,我在心里突然想到了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而其中“死”这个字,在现今这种情景下,显得多么贴切啊,没来由的恐惧再一次的从心底腾涌了上来,大和尚似是看穿了什么,悄悄的从桌下握了握我的手,我微微侧头看了看他,轻声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眼角的余光全然发觉了三爷从床上投来的视线,里头含着些许冰冷,些许妒意,些许隐忍。 这一次,我看清了。 我只转头朝他规矩的低头一笑,便再不看他。 大和尚始终握着我的手,不曾放开,我将另一只手也覆在大和尚的握着我的手上,这种从指尖到手掌的温暖,才能捂热我这比千年寒冰还要冷上三分的双手,才能化开我深藏于心底的无尽恐惧。 念头随着时间的点点流逝不减反增,离天亮越来越近,一切应该不远了。 这一夜,没有人困倦,我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声最后的传召,我不自主的回忆起曾在家中老爷的书房里偷偷读过的那些历史,现在想来,果真几乎每一朝的更替都免不了会有一场兄弟相残的血雨腥风。 以前看时,只把那些当做话本好戏,而今,却是真真切切的。 也不知道太仆府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老爷他们知道皇宫当中马上就将要变天了吗?对此,老爷有没有同着幕僚想好应付之策? 不过老爷只是个不大的言官,三爷若真登上了大位,最起码也是个经世之才,而三爷也知道我与那个家不和睦,即便我的所作所为可能会得罪于他,但对老爷,对太仆府,我估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想到这里,倒还有点安慰。 040 故人去,何所归(2) 丑时,外面忽然传来叫声,大和尚与三爷都挺了挺僵直的身子,该来的总会来,我不知该以怎么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一刻。一瞬后,我如梦初醒,看着大和尚打开了禅房的门与三爷一道走了出去,只忙起身跟在他们的身后。 派来召见的公公站在院外,见我们走了出来,便行礼道:“住持跟小姐赶紧洗漱收拾一下,马车已在寺门口候着了。” 公公转脸又看到三爷伤痕累累的样子,故忙问道:“三爷可有事故发生?” 三爷敛色回道:“无事,倒没伤着要害。” 公公面色缓了缓,“那三爷就也随着马车一道入宫吧。” 三爷点了点头道:“也好。” 公公安排好一切后,复对着我与大和尚道:“还望住持和小姐快些,陛下恐怕等不了太久了,奴才与三爷先在马车上候着。” 我看他神色焦急,举手投足间虽有意掩藏,但也露出了些许的慌乱,只转头与大和尚对视了一眼,应声道:“明白了。” 马车向宫门驶去,我朝公公问道:“陛下前些日子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 公公看了看三爷,三爷垂了垂眼皮,道:“说吧,这里没外人。” 公公这才叹道:“还不是前几日陛下突然说想要围猎,初四那日,陛下骑着最爱的超光正欲拿箭射鹿时,不知何故马蹄竟崴折了,陛下就从疾驰着的马背上摔了下来,当时便动弹不得了。” 我疑惑的问:“既是御马,那便定是上等良驹,如何会在疾驰中崴折了马蹄?” 公公推断道:“也许是超光年纪大了。” 我摇了摇头,自语道:“良驹终归是良驹,怎么可能会自己崴折了马蹄。” 刚下马车,早已等着的宫女就已迎上来,我打量了一圈,在这天将亮未亮时的灰色间,气势磅礴的宫城上似乎被弥弥笼罩了一层沉重。 公公对眼前的宫女交代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而我们则被领着,无声的快步走过甬道,低着头路过数不清的宫殿,最后终于到了陛下的寝宫。 二皇子守在床边,脸皮紧绷,目光低垂,转头和我们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眼里全是悲痛和落寞,看他这个神情,我心不禁掀起一阵怜悯。 一时间我竟有些恍惚的不确定,这还是我以前认得的那个二皇子吗? 陛下躺在床上,面色胀於着发紫,气若游丝,唇齿紧紧的闭着,御医一排整齐的跪在床边,我眼光扫过三爷,看到他和立在床尾的一人交换了个眼神,便自弓着身子退出了房中,没一会儿,陛下的寝宫周围就已被重兵围起,任何人无他许可不得进出。 立在床尾的那人原来是陛下身边亲近的公公,只在此时,他信步走到门口,对着底下人吩咐说:“你们几个带人守住周围,不准任何人私自离开,私自接近,若有谁强闯强出,打死算完!” 我沉静的偷偷听着他们下达的一道又一道的命令,明明心中阵阵发寒,可穿着的夹袄背心却是被汗湿透了。 终于,南梁二十三年,三月初六寅时三刻,帝驾崩,享年四十一岁。 大和尚机准的于旁双手合十,垂头凝神唱起了梵音,“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陛下去得太仓促,房里的人在一阵沉默后,才全部痛哭跪倒在地,二皇子悲恸万分,伏身喊道:“父皇!父皇!” 刚才吩咐诸事的公公只一面大哭着,一面对众人道:“陛下刚交代完,已经拟好诏书将大位传于三皇子就陷入昏厥。” 说着已经又泣不成声,二皇子听后停住了哭声,震惊的回身看着,只蹙眉抽搐得说不出话来。 没多久,三爷便领着庄文太后进了寝宫,我在此刹那间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怕是这一刻已经九门戒严,寝宫内外被重重侍卫包围着,在消息完全封锁的情况下,在庄文太后以及陛下身边亲信的支持下,三爷完全占得了上风。 此时的二皇子面色青白相间,惊疑的表情在庄文太后的身下慢慢结成了两鬓的风霜。 三爷掌控住了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建康,我看着他背着清晨的朝光一步步缓慢而笃定的走到床边,直直的盯着陛下渐渐冷去的遗体,一动不动的沉默了半晌,不知是悲是喜。 庄文太后抹了抹眼泪,叹出一口气道:“陛下已然驾崩,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小李子你是一直陪着的,陛下去前可有何交代?” 我微微的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庄文太后口中的小李子,就是我一直注意着的那位公公,他抽泣着道:“陛下口谕:‘皇三子人品卓绝,甚躬朕心,必能继承大统。’”一说完,便向三爷磕头倒拜。 寝宫里的人都伫立在原地,大和尚一轮唱罢,见此情形,只俯身道:“阿弥陀佛,一尘参见陛下。” 有人领了头,其余的人立即纷纷跟随,唯恐自己落了后,整个寝宫霎时间此起彼落的跪拜声,磕头声,响彻房梁。 二皇子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缓缓地扫过,最后直勾勾的看着我,怆然的伤痛中含着满满的凄凉,合上双眼,又流下两行泪来。 三爷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大和尚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微微一抖,遂命令道:“把寝宫中除了朕和太后外的所有人,各自拘禁起来,不准往外通传任何消息。” 我被带到一间漆黑的房间内,靠着墙边坐在角落里,双臂蜷着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重复想了好多事,我隐隐的觉得或许三爷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了我们,他现在登上了大位,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天下都是他的,关于昨晚的承诺,他兑现也好,不兑现也罢,不过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就算他翻脸不认人,我与大和尚也没有一点办法。 我方才彻底的醒悟过来,不管是谁登上大位,对于我与大和尚来说,根本就没有区别,我们永远都是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任人择选。 041 故人去,何所归(3) 在这间漆黑的房间里,一呆就是三日,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一方面,我不知道在这三天里,外面正在或是已经发生的一切,另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看不到自己与大和尚的未来。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刺眼的强光毫无预兆的照在我的眼前,我下意识的投手挡着,指缝之间,看到一个公公走了进来,对我陪着笑道:“二小姐,请随奴才出去。” 我静静的起身,踏出门,温和的阳光包裹着全身,不禁伸出手来颤颤的试图触碰着它,“原来阳光是这么的美好可贵。” 公公正领着我朝前走着,沉默间,我忽开口问道:“公公,我有话问你。” 公公忙放缓了脚步,回过身来,低头静候。 我问:“陛下登基了吗?” 他道:“昨儿刚举行了大典。” 我出了口气,迟疑的问:“与我一起的那位住持呢?他可是也被放出来了?” 他想了想,“二小姐说得可是国寺住持一尘大师?” 我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笑道:“大师一切安好,前两日就被放出来了,陛下昨儿更是加封了一尘大师为正三品,看起来极为倚重呢!” 我听后摇了摇头,笑不出来。 旁人看来的无上恩典,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致命的枷锁。 皇宫往日的色彩而今被淹没在了一片黑白之间,就好像在大张旗鼓的向世人昭示着,江山已经易主,很多事情、很多规矩,可能与往日都不大相同了。 公公把我带到了御书房前,我却伫立在原地,无法迈出一步,半晌后,仍是呆呆的站着不动,一旁的公公看着我,脸色显得有些焦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陪着等候。 我的头骤然地疼了起来,不过挪了几步坐在近处的乌青台子上轻揉着太阳穴,公公忍不住的悄声道:“二小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宁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我还什么都不太清楚的这一刻。 一双墨色的靴子停在眼前,我缓缓地抬头看去,容大人淡淡的看着我,不笑不愠,不急不躁,还是那副儒雅的模样,就是于眼角眉梢边多了几条浅浅的纹路,对视时,从眼中带着的点点血丝中,基本可以大致描画出他几夜无眠的景象。 片刻,容大人浅笑道:“陛下要我出来接你。” 我艰难的起身,点了点头,憋着泪道:“我三日未曾梳洗,陛下刚刚登基,就这样蓬头垢面的去见他不太好,我想还是要先行梳洗一番。” 他低头沉思了一下,终还是点了点头。 公公依着容大人的吩咐把我带到了一间房中,恭敬道:“二小姐就先在这里住下,奴才这就命人备好浴汤来伺候二小姐梳洗。” 我小心的打量着房间,金粟寺中的箱柜几乎全都被搬到了这里,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三爷啊三爷,你竟是这个打算。 罗熙,熙祚必清宁,情理安有益,果然没错。 而后,两个年轻的宫女双手捧着衣物推门而入,分别行礼道:“奴婢秋思,给二小姐请安。” “奴婢冬雪,给二小姐请安。” 我发怔的看了她们一会儿,惊觉过来,灵光一动的恍惚问道:“建宁公主可好?” 两人相觑一眼,道:“建宁公主前儿在灵堂守了一夜,现下挺好的。” 我忙道:“麻烦两位可否帮我把建宁公主找来?” 两人愁眉道:“奴婢是新近入宫的,建宁公主高高在上,又没见过奴婢,就算去请也必定请不来。” 我回道:“你们见到公主就说是我请她来的,她一定会来!” 两人对看着犹豫了一会儿,较老成些的冬雪向我行礼后转身而出,秋思则躬着身子,陪笑道:“奴婢先替二小姐梳洗吧。” 我盯着秋思,蹙着眉头回道:“嗯。” 大半个身子正泡在热水中,听到房门外冬雪的声音:“二小姐,奴婢去过了,建宁公主说晚些时候就来。” 我道:“你去的时候,建宁公主身边可还有旁人?” 冬雪答:“倒是没有,只有公主亲近的宫女在一边伺候。” 我问:“那宫女听到你的话,反应可有异常没有?” 冬雪短暂的沉默后,道:“似是没有。” 我道:“知道了,你先去吧。” 沐浴后,和衣坐在床上,秋思时不时的来叩门,道:“二小姐,陛下……” 我忙拉过被子盖上,侧过身去,假装熟睡,秋思轻轻的掩门进来,见我闭目沉睡,只好轻叹着又走出去。 即便刚刚泡过热水,我全身还是在不住的发抖,我要等建宁来,一定要等到建宁,一定要先见到建宁才行…… 她就像是我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中所能握到的最后一根浮萍。 本只是躺在床上掩人耳目,可又因为好几日未曾合眼,一下子袭来的乏意难解,不知不觉中,便昏昏沉沉的去见了周公。 半睡半醒间,朦胧觉得似是有人坐到了我的床边,缓缓地睁开眼睛,见是建宁,忙坐起来,喊:“公主!” 建宁迅速的捂住了我的嘴,小声道:“我是入夜后,才偷偷过来的。” 我含泪问道:“陛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建宁看着我,皱了皱眉,“我三哥对你的意思,你看不出来吗?” 我压着抖动的声音,道:“他说过,会放了我们的!” 建宁说:“我到底没想到,三哥居然会对你……这样铁了心。” 我听到建宁的话后,倒抽了几口凉气,“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 建宁对着我道:“那我就直说了,我三哥很有纳你为妃的想法。” 我回道:“大和尚呢?他怎么样?” 建宁摇了摇头,“不大好,这两日你被关着不知道,三哥表面上是升了他,但实际上你我都明白就是想要以此禁锢住他,昨儿他入宫来参加大典我远远儿的看到了,脸色很不好,人也更清瘦了。” 我定了定神,向建宁问道:“公主,你可能帮我带句话给他?” 建宁想了想,点点头。 我便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子来到案前,研墨提笔,踌躇再三,终是在纸上落下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042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1) 建宁走后,我回到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发呆直到天色大亮。 秋思悄悄的进来,依次的剪掉点了一夜烛灯上结下的蜡花,再转身过来看我醒着,才说:“陛下要见二小姐,从昨儿就在催。” 我看着秋思,心里想来也不好让她太难做,故道:“知道了。” 而后起身被服侍着穿好衣服,秋思就又出去端了盥洗的用具进来,我问:“陛下现在是不是已经上朝去了?” 秋思回道:“是的。” 我笑笑,“如此,便就不急了。” 待到下朝的时辰,我已粗粗的用过了早饭,便被秋思领着到了御书房侧殿内,我立在里头,从隔窗内看去,二皇子、容大人还有大和尚都随在圣驾的后头进了来,与大和尚分别几日,却觉如隔三秋,乍一见,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述。 一番事故过后,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憔悴,似乎没有人能逃得过风霜的渲染。我的眼光始终跟随着大和尚,几次想从隔窗内走跨出去扑倒他的怀中,但每每我抬起脚来,脑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不可以! 我强制自己闭上眼睛,清了清脑子,将目光移到其他人的身上,几个时辰的议事,我听不懂也听不清,总之是在二皇子的搅局,容大人的恭谨与大和尚的沉默中了了结束的,真不知道这样面和心不和的议事能有什么用? 直到未时三刻,秋思来说:“陛下召二小姐去正殿。” 我侧身问:“陛下忙完了?” 秋思回道:“大概是,正殿方才在的几位大人都走了。” 我上前请安时,他正被身边的公公伺候着净手,他从公公手上拿过毛巾,带着丝笑意的望着我,我抿了抿嘴唇,道:“三爷,”想了想,忙改口,“不,陛下。” 他冷眼打量着我,许久,方道:“罗熙。” 我不明就里,“什么?” 他说:“唤朕罗熙就好。” 我被这话吓得跪在地上,“陛下,如此,不……不太合规矩。” 他走上前坐定,轻扫了我一眼,道:“那就随便你吧。” 我呼出一口气,应道:“是。” 我起身后,只站在御前,无谕不敢擅动,他自拿起案上堆着的折子看了起来,半晌后,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肃声道:“你很喜欢站着吗?” 我一惊,左右看了看,找了把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了下来,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又埋头看起了折子,不过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他一时怒的摔折子,一时又扶额叹气,一时嘴里更是忍不住的骂骂咧咧,一直以来,他性格中对我们掩藏着的喜怒无常,现下却在我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鼓足勇气,上前弯身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折子,整理好重新放在案上,他斜了我一眼,甩手又扫到了地上。 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气我?气自己?还是气大和尚? 于是,我看了看他,不屑的转身踩着折子回到了椅子上坐着。 不久后,便有几个大臣捧着几厽公文依次等着他过目签署,公文被一本又一本的翻看着,时间也一点一滴的过去,里里外外安静的只剩下公文纸张划过空气的“唰唰”声。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我拘在这里,只往窗外看去,夕阳西落,橘红色的柔光斜斜的漏到了脚边。 大臣走后,他抻了个懒腰,走到我面前,道:“怎么样,饿了吗?” 我点点头,而后,他走到门边,吩咐道:“传膳。” 公公小心的布置停当后,罗熙入座,对我道:“淼淼,坐吧。” 我行礼谢恩后,方才坐下,罗熙看了看我,又对着公公道:“既然晚膳都布好了,你们就都出去,朕有话要跟她说。” 待人都退下,他微展笑颜的凝视着我,道:“终于尘埃落定了,能与你再坐在一起吃饭,朕很高兴。” 我被他看得难受,低了低头,道:“多谢陛下恩典。” 我一直恭坐着,罗熙忽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道:“不如淼淼你就永远像今天这样陪着朕,做朕的妃子可好?” 我忙缩了缩手,蹙眉道:“陛下厚爱,恐怕淼淼没这个福分。” 我说完微微抬眼,看到了罗熙盯着我的眼神,那是深秋里的寒霜,腊月里的风雪,让人凌冽,让人退惧。 沉默了半晌,罗熙又道:“朕说你有这个福分,你就有。” 我心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紧的绷着,时至于此,我不得不问:“陛下,你可还记得当初是怎么答应我们的?” 罗熙沉了沉脸色,道:“我们?” 我回:“对,我与大和尚。” 罗熙轻嗤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本是缓兵之计。” 我看着眼前的罗熙,简直不敢相信他会是以前和我们一起笑,一起闹的三爷,不禁含着泪说:“陛下,你变了。” 罗熙笑了笑,“你也变了。” 我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苦笑着拿起筷子夹了自己爱吃的塞进了嘴里,自顾自的想着,劳建宁给我带的那句话可带到了没有?大和尚看到之后会是怎样的心境?会不会也有话要建宁带回给我的? 闷着用完膳,公公进来伺候罗熙漱了口,又泡了一壶龙井,我依旧坐在那里,罗熙见我无言,便回到了案前继续看起了折子,他几乎会在每一封折子的末尾都写上几句批注。 我静静的托着头,透过装饰着云母的屏风,烛影渐渐地暗淡下去,罗熙一身玄色的龙袍,双眉紧蹙,嘴角微嗔,谁能想到,在这表面萧萧肃刻般的寡离下却是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亥时三刻,我困得迷迷糊糊,而罗熙却还在看着,也没说让我回去休息,我也只好陪坐着。 忽然浑身一缩,感觉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我抬起眼皮,见又是几个前来传信的大臣,便就见怪不怪的重新合上了双眼。 一个晚上,我坐到现在,已经有三四批不同的大臣进来过了,要么是议云南将起未起的战事,要么就是各种分批的文书过目盖章,还有就是刚刚登基后尚未结束的一些琐事。 我实在撑不住的趴了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挺起身子看是罗熙,便问:“什么时候了?” 罗熙道:“子时了。” 我说:“可忙完了?” 罗熙轻笑着回道:“朕再看一会儿,让秋思带你回去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应道:“嗯。” 我出来,站在门边冷冽的风吹得我十分清醒了过来,秋思见我出来了,忙帮我打着灯笼侧走在前面。 回到了房中,我打眼就看到了放在案上的一张纸笺,便转身对着秋思道:“你去帮我准备洗漱的东西吧。” 秋思熄了灯笼后,就应着去了。 寂静的房中,我拿起那张纸笺,上头写: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 看后,我便把纸笺放到案上的烛灯中,缭缭青烟上浮,纸笺伴着墨香消失在了空气当中,等秋思悄悄的进来服侍我匆匆洗漱过后,便一头倒在了床上,嘴里不停的小声默念着:“执子之手,共你一世风霜。”因为这样就好像大和尚正在身边与我相守作伴一般。 043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2) 浅睡中,忽听到门外公公低声叫道:“二小姐。” 我轻颤着惊醒,忙起身披了件褂子,犹豫了下,隔着门问:“怎么了?” 公公道:“陛下请二小姐过去。” 我又问:“陛下有何事吗?” 公公答:“陛下只说请二小姐过去看场好戏。” 我说:“请公公去外头等等,我洗漱一下就来。” 我站在房中看着公公的影子渐渐地走开后,秋思随即就推门进了来。 简单的穿戴妥帖后,便出门跟着公公匆匆的去了,走了半晌,见不是去御书房的路,只问:“公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怎么越走越冷清了?” 公公低头道:“二小姐随奴才去,到了就知道了。” 我满是疑虑的走着,心中满满充斥着的都是不好的预感。 公公停在了刑宫门口,对我恭敬道:“二小姐,就是这儿了,你自己进去吧。” 我往里看了看,打了个冷战,拦住公公,试探问道:“陛下要做什么戏?” 公公谨慎的扫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二小姐进去就知道了。” 我心“砰砰”跳的就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我只能不停的吞咽着唾沫,每一口呼吸都让我觉得艰难,我尝试着一步一步向刑宫里走去,可还未到跟前,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腥膻味,像是白水煮着猪肉,又像是开锅烫着羊皮。 里面有序的立着几个穿着刑服的公公,全都面无表情且毫无波澜的看着面前正支在火上的大缸,滚滚的水在缸中不断的翻涌着,乍看去,就好像是有人在缸里沐浴,走近再细看,即便脸面已被蒸腾的水汽喷得浮肿,但我也能辨认出来—— 是大夫人。 我艰难的扶着门框,胃部倒海翻江的痉挛了起来,我在口中一遍一遍的咽着唾沫,试图想把那股子酸意压下去,可越是往下压,那感觉就越是往上冲,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早上本就赶着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只全是酸水,蒸腾的气味令我一次一次的呕无可呕,最后双手捂着胃强撑着站起,目光不过是无意识的四处游走,唯独不敢再看那大缸一眼。 想哭却哭不出来,难过却又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身体上的难过还是心里的难过。 再不想多看一眼,掉头就出了刑宫,我仰面眯眼看着太阳,只觉得它忽大忽小,忽近忽远,腿上一软,就要摔倒,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公公忙上前搀扶着我,问道:“二小姐,还能走吗?” 我借着他胳膊的力站稳后,点了点头,“可以。” 刚走出两步,便又觉头晕了起来,公公只得让我撑着他的胳膊,我抑着声音问:“现在去哪?” 公公回:“御书房,陛下正等着回话。” 我一面走着,一面痛心疾首的想着,罗熙,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报复我吗?可大夫人和我一向不睦,就算是要报复我也不应该选择大夫人啊!究竟是什么原因?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我越来越想不通,便拽住旁边的公公问:“为什么?” 公公全身打了个哆嗦,一下跪在地上半晌无声。 我看着他,心中的恐惧、愤怒、悲痛此刻全都杂糅到了一起,瞬间直直的冲上脑门,发泄嘶吼道:“说!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公只跪在地上哭着,我摇了摇头,正想抬脚狂奔到御书房去找罗熙问个清楚,公公自忙跪着上前拉住我的衣裙,哭求道:“二小姐现在这样不能去,不能去啊!” 我回头看着被自己一步一步拖在地上的公公,顿时那隐忍着的剧痛直戳向心间,瘫在地上挣脱着哭嚎道:“让我去,我要去问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到最后,我整个身子都跌在地上,气力俱竭,一点都无法动弹,但那种五内皆焚之感却丝毫没有随着我的哭闹而消失,反而因为无力可泄而更加的痛彻,心识刹那便完全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待略微转醒恢复意识时,感觉有人在轻抚着我的脸颊,和暖而又温柔,渐渐地驱散了我心底的寒气,嘴里不禁喃喃唤着,“大和尚,大和尚……” 睁开眼睛满怀希望的看去,却是罗熙坐在床边担忧冷落的面庞,我紧紧的蹙着眉,直起了半个身子拽着他的衣领,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罗熙半拥着我,轻拍着我的背,但就是没有做声,我一下用力的推开他,“你不要碰我!”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看着我冷冷的笑,清寒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失望,我们互相的瞪着,半晌后,我忍不住的抱头痛哭,他上前把我抱在怀里,我挣扎却终是无用,我发疯似的喊:“为什么?为什么?那是太仆府的主母,是我的家人啊,即便她对我再不好,可她到底也是太仆府的主母啊,是一条人命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罗熙闭着眼睛,隐忍说:“朕没想过会这样。” 我喘着说:“什么意思?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罗熙低声道:“你好好休息,不要再闹了。” 他缓缓地放开我,起身便头也不回的快步而去。之后,秋思和冬雪就进来服侍了,不久,又沉沉乎乎的睡了过去,在梦中我看到了大夫人,看到了她在对我笑,我喊她,我拼命的喊她,在碎裂的梦里,我悟得了一个道理,生死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以前的一幕一幕混乱的于眼前杂放着,曾经漫长而痛苦的嗔、痴、怨、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暖阳微风下,大夫人和善的帮我把吹散的发鬓别至耳后,更远处的娘亲步步生莲的朝我走来,笑着注视我,我含泪出声唤道:“娘亲,娘亲。” 大夫人回身走到娘亲身旁,一起携手往天尽头而去,我在后面不舍的追赶着,拼命的哭喊着,却也只能看着她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耀眼的强光中…… 我摔倒在地上,看着远方,想着或许她们从此便没有了痛苦,有的只是无边的平和,因而道:“这样也好。” 044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3) 冬雪轻轻的摇着我,“二小姐,二小姐,醒醒。” 天已亮了个通透,冬雪拧好了毛巾递给我,擦脸时才发现自己一夜下来,竟是满面的汗泪交融。 睡了还不如不睡,今儿一早起来只觉得身子更沉重了。 冬雪正在镜前帮我挽着发髻,还未及定钗,秋思便走进门来,低声说:“二小姐,公主来看您了。” 我道:“快请进来。” 建宁缓步而入,恰好冬雪刚刚定好最后一根银钗,冬雪转身恭敬的请安,服侍建宁坐下倒了茶后,才默默的退出并仔细的带好了房门。 建宁端量了我半晌,出声道:“昨日的事情我听人说了,哥哥他……” 建宁的话不禁让我再忆起昨日的场景,胃部又冷不丁的抽搐了一下。 我打断道:“别说了。” 我咽了口唾沫,又问:“公主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那样做?” 建宁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三哥自从登上大位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有的时候,我都感觉那不是我的三哥。” 我哀声道:“大夫人死的不明不白,我昨儿哭闹着问,陛下也不说,等会儿我还想再去御书房找陛下问个明白!” 建宁面色一滞,“淼淼,别去!” 我盯着她问:“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建宁蹙着眉头,“你的脸色这么苍白,有的事情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我执拗的直直看着建宁,许久,建宁叹了口气,相告道:“刚刚我本想先去看看三哥,结果在门外听到三哥正在里头大发雷霆,责骂的是……责骂的是……” 我急迫的问:“谁?陛下在骂谁?” 建宁小声说:“在骂和尚。” 先是大夫人,现在又是大和尚,罗熙到底想干什么? 我浑身颤抖着问:“大和尚究竟做错了什么?” 建宁劝道:“淼淼,三哥现在是天子,是南梁皇帝,即便你知道了原因,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我盯着建宁继续追问:“公主,大和尚究竟做错了什么?” 建宁垂了垂眼眸,道:“我听着应该是前两日三哥让和尚去栖梧寺为那里的僧众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尚不仅拒绝了讲经,连栖梧寺的住持无念大师为他受戒都被拒绝了。” 我讽刺的想,明明就知道大和尚的情况,还故意要他去讲经受戒,讲什么经?受什么戒?在断谁的后路?是想要谁难堪呢? 我轻笑道:“陛下可真是没事找事。” 建宁瞪着眼睛,“淼淼,这是在宫中,这种话还是不要再说了,此事和尚也有错,本就是一个按部就班的流程而已,何必要在兴头上跟三哥置气呢?” 我看着建宁问:“只是责骂吗?” 建宁犹豫了一下,“还采取了严厉措施,把和尚圈在寺里关了禁闭。” 我起身忙向外走去,建宁小跑着跟上来拽着我道:“淼淼!你这是要求情吗?别去!只是关几天禁闭而已。” 我侧过脸来,“公主,你不明白,陛下疯了,他今天能关大和尚禁闭,明天就能杀了他,就跟昨日的大夫人一样,我不能看着陛下把大和尚往死路里逼。” 建宁道:“你以为没有人求过情吗?我听到容若方才在里面把能求的情都求遍了,结果不还是一样!” 我说:“难道我只能在这里眼巴巴的看着吗?什么事情都不做吗?总要试试的吧!” 建宁把我拉到一边,顿了半晌,方压低着声音道:“事已至此,我三哥对你的意思你也明白,不如……不如你就彻底的把和尚忘了,重新开始,想来……想来我三哥必不会亏待你的。” 我回道:“此事非关儿女私情,再说了,若让公主把容大人彻底忘了,公主你能做到吗?” 建宁被我问住了,只拉着我,却不再说话。 我低头叹道:“所以公主,这种话我以后都不想再听到了,人非草木,有些感情是没有办法说忘就能忘的。” 建宁回转过来,舒了口气,道:“淼淼,我带你去,我带你去找三哥!” 我点了点头,便和建宁一道出了门来至御书房,因为里面罗熙还在与大臣议事,我们只得站在门口候等。 “这个一尘太放肆了,简直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息怒!” “哼!朕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付出代价!” “陛下,这个一尘大师,近日总是不怎么老实。” “陛下!一尘大师的为人臣再清楚不过了,还请陛下息怒。” “好了!不必再说了!朕今日就再轻饶他一次,若有下次,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 直到酉时,我跪在罗熙的案前,微微颔首,目光始终凝视着眼前这一块被擦得发亮的地砖。 “今日跪在这里是有何事吗?”罗熙坐在案前问,我头未抬,依旧盯着地面,“朕猜你是为了沧泱的事情而来,不管想说什么,你先起来,冬天跪着伤膝盖。” 建宁只站在案边,也对我道:“是啊,淼淼,起来说话吧!” 沉静的片晌后,我还是一动不动的跪着,罗熙忽一掌拍在桌案面上,起身快步到我面前,指着我吼道:“你赶紧给朕起来!” 我缓缓地抬头盯着他,并未起身,他沉声问:“关于沧泱一事是谁告诉你的?”而后,又回身过去看着建宁道:“必是建宁!” 我扫了一眼埋下头的建宁,对着罗熙道:“陛下,我之前听过寺中的佛语里说,命里该一切随缘,不怨怒,不躁进,不过度,不强求。人生区区数十载光阴,你把我强拘在这里终究有何意趣?但你既已把我拘在了这里,那么,还请你能放过其他人,我不清楚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狠绝,只是求你,我求你,善待他们,求你。” 说完,我便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三月头里的建康颇为湿冷,我膝盖跪了那会子,现下已开始有些隐隐作痛,秋思和冬雪端了盆热水进来,帮我把裤腿卷起,一次又一次的用热毛巾敷着,那通到心口的暖意,让我凝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秋思拿出一瓶红色的药酒出来,帮我打圈儿揉搓着,“二小姐,这是方才公主派人送来的,说是很好用。” 冬雪在旁边搓着毛巾,说:“秋思的手法也是祖传的,秋思帮二小姐揉过后就不会再痛了。” 越揉越觉得膝盖上像火烧一样的灼热,伴随着的是一种锋锐的疼痛,我闷着嗓子呻吟了两声。 秋思手上一钝,“可是奴婢下手太重弄疼了二小姐?” 我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做的很好。” 秋思笑笑,就又倒出来些药酒,转个身子在我的左膝上开始与方才一样的揉搓着。 我呆呆的看着窗外的半轮清月,或许大和尚也坐在床边睹月寄情? 或是诵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上次提起这句,好像还是跟大和尚在一起许愿的时候,又好像是为了建宁与三爷闹下了别扭那次……我摇了摇头,撇嘴笑了笑…… 秋思把我的腿包在了被子里,严严实实的不漏风,冬雪则是看了看我,道:“奴婢帮二小姐把窗户关上,不然,晚上睡觉要冷的。”说着,便走过去将我的视线生生隔断在了房中。 045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4) 自打被拘在宫中以来,耳朵里总频频听到宫中人私下里谈论起云南的局势,虽不至于激起战事,但掎角之态却已然大致形成,而罗熙又刚登基不久,人心未稳,所以大家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切正常,可心里多多少少会藏着些隐隐的担忧。 我紧裹着白狐毛夹织的绒毯正坐在床上发着愣,忽听到秋思站在门外道:“宁亲王妃在外求见二小姐。”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宁亲王妃?” 秋思道:“宁亲王就是当日的二皇子罗全,陛下登基后刚给的封号。” 经秋思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也不知道大姐此时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算了,见一面就见一面吧,我猜十有八九是为了前些日子大夫人那事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也好,趁着这次见面把话全部说清楚。 身在皇宫当中,真是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没有,我苦笑了笑,道:“请宁亲王妃进来吧!” 秋思带着几丝恐惧,“二小姐,宁亲王妃说……说她不进来,就在外头等你。” 我摇了摇头,想着,这么久了,大姐心中对我的芥蒂还是一点都没有减轻,只道:“知道了,我就来!” 左右一盏茶的功夫,我便被秋思扶着来到御花园中,慢步而行时,看到了不远处墙角上漏进来的一株梅花,便问道:“宫中的梅花很多吗?” 秋思答:“是,宫中一直有一处梅园,里头专门栽种珍惜罕见的幼梅。” 我回:“哦?那梅园在何处?有空一定是要去看看的!” 秋思指着不远处的那面墙说:“那梅园就在这堵墙的后面。” 我叹说:“在这里?如此,那里面的梅花岂不是日日要被人气腌臜了?” 秋思道:“不是的,这梅园在先帝那时无谕不得入。” 我扬了扬眉,“哦?当年的陛下和宁亲王想看也不可以吗?” 秋思笑道:“奴婢听老人们说,当年的皇子们都很喜欢梅花,所以经常会趁着深夜偷偷跑进梅园观赏。” 我想了想,“陛下喜欢梅花我知道,却不曾想宁亲王这个混世魔王也会喜欢。” 秋思道:“是啊,她们还说宁亲王就在先帝出去围猎的那个晚上还偷偷跑回来到梅园赏过呢!” 我蹙眉问:“你说什么?” 秋思道:“宁亲王趁着先帝出去围猎的那个晚上偷偷跑回宫中的梅园赏过今年刚开的第一树梅花啊!” 我抓住秋思,郑重的问:“此话你是听谁说得?可确定?” 秋思点了点头,“就是照看梅园的宫女,奴婢亲耳听到她说得。” 我停住看了秋思半晌,小声道:“等今儿晚上入夜,你悄悄的将那照看梅园的宫女带到我房里来,我有要紧事问。” 秋思垂着目光道:“是。” 我正吊着一颗心,只听到身后有人叫,“淼淼。” 觉得声音陌生,忙回头看去。 许久未曾见的大姐身着一袭紫红色的斗篷站在身后,我上前行礼,她笑着扶我起来,我抬眼盯着她,以往的不可一世已在大姐身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姐。” 大姐微微笑道,“很久没见了,你怎么样?” 原来事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面貌,语气的截然不同,竟让我连大姐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大姐你……” 大姐嘴角颤抖着说:“前几日陛下降旨处置了娘亲,贬斥了爹,你可知道?” 我沉吟了会儿,“我只知道大夫人的事,至于老爷我不清楚。” 大姐沉下了脸色,打量着我道:“你既知道,你为何不救救娘亲?”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她,半晌,她又流着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记恨娘亲当初对你的态度是吗?” 大姐一时哭得跪在了我的身前,“可即便如此,我娘亲那也是一条人命啊,你怎能视若无睹?” 我将大姐扶起,“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处置大夫人?” 她含泪看着我道,“不要问我,我……我不清楚。” 我用眼神死死的揪着大姐有意躲闪的目光,再问:“大姐,你知道是不是?” 大姐微微摇头,“我……我不知道。” 我皱着眉头,紧紧的握住大姐的衣袖,“你知道!告诉我!” 大姐抽身站起,粗粗的喘了几口气,打量着我,问道:“你果真想知道?不后悔?” 我不明觉厉,缓缓道:“难道与我有关?” 大姐笑道:“你以为呢?陛下对你有情,不过是一句话就要了我娘亲的命!” 我淡淡道:“怎么会呢?” 大姐道:“怎么会?陛下在为你出气,你看不出来吗?” 我的心急遽的下坠,脚下软绵绵的站不稳,好像已落入了万丈悬崖,我浑身颤抖着,连退了几步,秋思从一旁扶着我,我聚了聚神,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拒绝了陛下,陛下应该讨厌我,想要报复我才对,我不信,不是的,你胡说!” 大姐笑吟吟的嘲看着我,“我胡说?那旨意中有一句话是:‘你们伤她毫分,朕必回之千百,你们让她承十分伤痛,朕必要你们承之七八。’你觉得呢?我可是胡说?” 我一把推开秋思,撑扶在身侧的石栏上,不停的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大姐将我拽在面前,摇晃着我道:“就是你,就是因为你,整个太仆府中只有两位小姐,除了你,陛下还能指谁?” 我慢慢的抬眼看着大姐,“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大姐道:“娘亲已去,爹又被贬斥,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来求你,求你在陛下面前替爷说说好话,我不求他能富贵一生,只求他能平安,”说着,大姐突然跪在我脚边,“求你,我求求你了,我怕,我真怕陛下哪天一道旨意就也要了爷的命!” 我道:“想来,宁亲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哥哥,倒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 大姐哭道:“不!陛下对你,对你用情至深,说不定哪天就……我求你应了我吧!” 我问:“宁亲王对你并不好,你为他来求我,值得吗?” 大姐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已经失去了娘亲,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强撑着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 大姐蹙了蹙眉,“娘亲她是怎么去的?” 我疑惑道:“你不知道?” 大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娘亲被带到宫中执刑,况且,皇家对于这种事一般不会外露。” 我该怎么说呢?我若据实相告,大姐恐怕会更加伤心。 我想了想,垂下眼神对着她道:“大夫人,走得很安详。” 说完,我便傻傻的不再理人,甩下大姐,独自沿着小径走着,秋思始终跟在一旁。 是我,我竟才是始作俑者,罗熙为了替我出气才要了大夫人的命,贬斥了老爷,再是大和尚,他禁着大和尚是因为嫉妒…… 我还记得罗熙对我说他没有想到会这样,他的意思是没有想到我会伤心难过,他原以为我会开心的,是吗? 回到房中时,看着不甚高的门槛,我却连跨过去的脚都抬不动,一个磕绊,秋思忙扶住了我,一点一点的挪到床边,秋思服侍我躺到床上,面上挂着虑色,问:“二小姐,你看着很不好,晚上还要奴婢找梅园的宫女来吗?” 我缓了缓,坚持道:“要!” 秋思转身倒了被热水扶着我喝了几口后,回道:“奴婢明白了。” 又问:“要不要奴婢去请个御医来瞧瞧?” 我道:“不必,我只想静一静。” 秋思看了看我,从身后端来一把椅子,皱着眉头坐在床边相陪,生怕我会出事。 046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5)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渐渐地黯淡,冬雪进来问晚饭吃些什么,秋思起身点了几盏灯,劝道:“二小姐还是先吃饭吧。” 秋思见我仍是不言不动,只猛地跪下求道:“二小姐,求二小姐用点饭吧,若让陛下看到二小姐这副模样,怕是要怪罪奴婢们没有伺候好二小姐。” 冬雪看情形不对,便俯身退了出去。 我艰难的支起身子,“秋思,不是我不想吃,而是我真的没有胃口,你不要逼我了好么?” 不过半刻,我浑身已开始冒起了虚汗,用力的手臂正在不住的颤抖。 晚饭尚未说定,建宁却来了,冬雪进来道:“公主来找二小姐。” 我一阵眩晕,只想躲着,忙往被子里缩了缩,低声道:“就说我睡下了。” 冬雪弓着身子退下,建宁抢门而入,面上存着焦急,“没想到,我竟也有被淼淼你拒于门外的一天。” 我看了看建宁,觉得像是有事发生,强撑起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向秋思摆了摆手,她便朝着建宁行礼后,也跟着退了下去。 建宁奔到我床边,忙执起我的手道:“淼淼,宁亲王妃被三哥困在紫宸宫,现下那里火光四起,恐怕凶多吉少,你跟我去看看吧!” 我问:“宁亲王妃为何现在还在宫中?” 建宁道:“听说宁亲王妃今儿特意入宫见了什么人才会如此。” 我又问:“为何?宁亲王妃不能进宫吗?” 建宁点了点头,“三哥登基后,宁亲王府之人无谕不得私自入宫,不知怎的,今儿宁亲王妃竟自个儿入了宫来,三哥得知气红了眼就下了道旨。” 我忍着哭意,浑身颤抖着下了床来,对建宁道:“在哪里?带我去!” 建宁牵起我的手,惊讶问:“淼淼,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摇了摇头,“我没事,快带我去紫宸宫!” 我跟着建宁一起小跑着,眼泪控制不了的纷纷夺眶而落,老天为何要如此残忍,罗熙以为这么做是在帮我出气,以为这么做是在对我好,殊不知,他给予爱的方式我实在承受不起,此番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用刀子一下一下的剜刻着我的心。 人还未奔到紫宸宫,就看到远处上空映着半边的红光,我的身子猛地一颤,“多久了?” 建宁一时呆住了,失了魂似的,“什么?” 我吼道:“我大姐在那里面多久了?” 建宁被吓住了,“好……好像有一个时辰了。” 建宁瞪着眼睛立在原地,而我却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 紫宸宫里乱成一团,黑压压的立满了皇宫各处有头有脸的公公、宫女、侍卫,全都面无人色,有的瘫倒在地,有的抱团痛苦,有的只是看着,没有人理会到我。 前头那火光处,我看到一个身影被两个公公钳制着架住,挣扎着喊道:“茯苓!茯苓!” 伴着熊熊大火,绝望而尖厉的声嘶力竭,不仅响彻整个紫宸宫的上空,更是久久的回荡在我的脑中。 冷风呼啸盘旋,一次又一次的袭着眼前这座将倾未倾的华丽宫殿,火光欢欣的吞吐着,炫目至极,晃得人眼痛。 涅槃在红焰当中那房梁之下的身影已被湮没在一片火海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随着一声巨响,整个紫宸宫终是架不住的坍塌了下来,里头的身影便也一道被彻底的融入了这艳丽的火光中,到头来,只剩下奢侈后的哀叹,繁华后的掩埋,而天地间唯一的茯苓就这样长眠在了这无边绚丽的焰色下。 我缓缓地走到前头,“宁亲王,请节哀。” 罗全整个人如冰雕般的怔怔立着,不哭不动,在强烈的火光下,他的脸分明被烤成了焦色,棕色的眸子里藏着一股摄人的红。 他一步一步朝着火中走去,原本钳制着他的两个公公都被他此刻的神情震住了,不敢上前,他身上的披风被猎猎冷风吹起的星星之火灼出了一个又一个烟色大洞,无情的燃烧着扩散,直到线缝边缘。 我一下想起大姐交代与我的话,只猛地上前死死的拖拽住罗全,他挣扎了两下回身看着我,讽刺的一笑后,扬起肩上残破的披风甩开我的手,我向后退了两步,又赌着命的冲了上去,摔跌在地上,并将他的左脚生生的抱在怀中,乌厚的浓烟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伤着的膝盖被拖擦在烧得滚烫的石面上,痛的钻心。 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后,都迅速的上来护着我和罗全,惊叫着把我们扯拽了出来。 罗全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盯着我,眼中的寒意使我胆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罗熙他已经登上了大位,还不够吗?茯苓她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她?她不过就是进宫来找你们说了几句话,你们竟要了她的命!” 我从地上爬起来,身子直抖,“对不起。” 罗全红着眼,朝我吼道:“罗熙陷害我也就罢了,现在连茯苓都不放过,你居然还会跟他在一起,你真是愚蠢!”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全仰面大笑,“他屡屡陷我于不义,朝上朝下几次拿出行刺一事说话,专断的贬辱掣肘于我,这样心思阴沉的人,你竟还会呆在他的身边!你和宫外的那个和尚竟还会相信他!” 我惊惧的问:“那晚你在哪里?” 罗全愣住的目光扫过了我,停留在了面前的火上,身形顿了顿,没有回答。 火光渐小,罗全面无表情的蹒跚着往外走去,我目送着他消失在远处后,对着身旁的公公吩咐道:“麻烦公公小心些,虽已成青灰,但毕竟还是宁亲王妃。” 公公回:“二小姐放心。” 我刚行出来,秋思、冬雪就已在外头候着了,看到我这副模样,秋思忙上来搀着我,“二小姐,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左右踉跄了几步,摇了摇头,沉声说:“带我去梅园。” 秋思犹豫道:“二小姐果真要去吗?二小姐这副样子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我依旧道:“去梅园!” 秋思说:“二小姐你先随冬雪回去,奴婢替你去请了来。” 我点点头,冬雪从一旁上来换下秋思搀扶着我,没走几步,我便觉膝盖针刺般的疼痛,冷风打着更是难以忍受,我弯下身子用手捂着膝盖,低低的沉吟了两声,冬雪担忧的问:“二小姐,可还能走吗?” 我支撑着直起身子,点了点头,被冬雪扶着一步一步,朝前挪着,很慢很慢。 进了房中,见秋思已领着人在里头静立着了,冬雪扶我坐下,那宫女向我行了一礼,我挥了挥手,让她起来,问:“说说那晚你在梅园都见到了什么人?” 宫女声音颤抖着问:“不知,不知二小姐指的是哪晚?” 我道:“我指的是哪晚,你不清楚吗?秋思没提点过你吗?还是你想刻意隐瞒?” 宫女惧怕的跪在我脚边,道:“二小姐说得那晚,奴婢……奴婢的确在梅园见过宁亲王。” 我静坐不动,一时间脑子里纷纷乱乱,只点头道:“好了,你起来吧!” 秋思见我不再问了,便领着那宫女出了门去。 肯定是了,什么都对上了,罗全根本就什么都没做,还落得如此下场,罗熙啊罗熙,你太可怕了,你的心思瞒过了所有的人,你骗了所有的人! 从一开始我们便都是你手中的玩物,包括先帝! 只是没想到,你竟心狠到如此地步! 秋思送走了那宫女后,进来帮着我洗漱,又替我仔细的上了药,不停的问:“二小姐,还痛吗?这里痛吗?” 我说:“身上的伤再痛,也敌不过心里的寒。” 冬雪吹熄了灯,秋思帮我掖好了被子,我翻过身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睡还是不睡…… 047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6) 经了眼下的两件事,如今,我对于罗熙的心思半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他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昨儿大姐只是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唠叨了一会子,竟就要了她的命,罗熙本可将大姐悄悄处置,可他却偏偏要大张旗鼓的弄出晚上的那场大火来,罗熙究竟是什么意图?他想做给谁看? 我? 罗全? 还是仍被禁在寺中的大和尚? “二小姐,想什么呢?坐在这里都快一早上的功夫了,动都不动的!” 我努力的扯出一抹微笑,对着秋思摇了摇头。 秋思转身将窗子打开,说:“今儿外头天气甚好,二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些事情确实让我想的头疼,我也欲抽开身来,故道:“好,那就出去走走吧。” 秋思甜甜一笑,帮我拿了那件鹅黄色的披风,“正好二小姐转回来,冬雪就把饭食准备好了。” 我一边从床上下来穿好鞋袜,一边说:“近来我胃口不太好,随便准备点清粥小菜就行了。” 秋思上前服侍我系好披风,“二小姐别操心了,想来冬雪有数。” 秋思扶着我散步了半晌,三月中旬的午风,三分暖意七分寒,吹在身上一点没有想象中的舒展惬意,反而使我心中越发的不安,恐惧从心底里油然升起,促着我越走越快,秋思跟在身旁,蹙眉道:“二小姐,你走慢些,膝盖还没好全呢!” 我道:“没关系。” 秋思不再说话,只随我走到了御书房门前,里面的交谈之声听起来很是激烈,在门外都能一清二楚的灌入耳中。 罗熙道:“宁亲王抗旨不遵?” 容大人回:“陛下,这话可是说的严重了些?毕竟宁亲王妃也是宁亲王当时明媒正娶的妻,可否再给他些时间?” 罗熙道:“还要多久?” 停了半晌,罗熙继续说:“朕就再给他半日的时间,傍晚时你再去宁亲王府看看他是否已经遵旨!” 容大人道:“陛下!” 罗熙却再也没多说一句。 我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容大人低着头出了来,拖着步子,连连的叹着气朝前走着,我对秋思道:“你先回去看看冬雪可否帮我准备了我想吃的,我与容大人说两句话就回去。” 秋思垂睫踌躇了下,但还是点点头走开了。 “容大人!” 容大人听到声音,回头见是我,忙转过身来回走了几步,“二小姐,近来可好?” 我笑了笑,“容大人这莫不是在挖苦我吗?” 容大人看着我,依旧温和说:“岂敢!” 我低了低头,问:“陛下方才提到的旨意是什么?” 容大人沉声答:“命宁亲王休妻!” 我惊道:“这怎么可以?” 沉默了会儿,又说:“我大姐已经死了,陛下这是做什么?” 容大人说:“陛下下手太狠了。” 我说:“陛下是想让我大姐死后无处安寝吗?” 容大人摇了摇头道:“陛下现在处事太过凌厉。” 我问:“宁亲王又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答:“今儿一早的旨意,朝堂之上没给宁亲王留一点面子,我去时,还未遵旨,现下,”顿了顿,“尚不清楚。” 我想了想,低声问:“若宁亲王依旧抗旨不遵,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做?” 容大人回道:“如此,宁亲王恐怕凶多吉少。” 我说:“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依我昨晚看来,宁亲王心意已决,不会听你劝的,容大人,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你带我去见见宁亲王,我有把握。” 容大人皱着眉头,“你?你怎能出宫?” 我道:“兵行险招,容大人眼下还有其它更好的法子吗?我答应过大姐要保住宁亲王的性命,容大人经常行走在御前,每日的出宫进宫,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容大人忖了会儿,目光炯炯的看着我点了点头,说:“好!就陪你疯一次!” 我跟着容大人来到宫门口,他招来一个近身,附耳交代了几句,半晌,那人就驶来一辆马车,我和容大人一同上了马车,我急言说:“可不可以更快些?” 容大人笑道:“放心吧,来得及的。” 我说:“待在皇宫的这些日子,没有一日不过的提心吊胆。” 容大人道:“你在皇宫里不好过,他在宫外也不好过。” 我问:“谁?” 容大人说:“那住持和尚。” 我说:“你怎么知道?” 容大人笑道:“自见你们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不过没有挑破罢了,更何况公主近来总找我想法子帮她出宫,说是要帮你们两个送话。” 我摇了摇头,笑说:“怪不得,不过我相信容大人的为人,”咬了咬嘴唇,又问,“他……怎么样了?” 容大人叹说:“不怎么好啊,人瘦得都快脱相了。” 我愁道:“这么不好吗?” 我还想再说时,马车却已到宁亲王府,容大人扶我下车,一旁早有小厮上前敲门道:“我家大人求见。” 守门的家仆向我们行了礼,道:“大人回来就吩咐过了,谁来都不见。” 我未理这话,抬脚挡开家仆就往府门内走去,家仆跪拦,容大人随着我也进了来,对着家仆道:“混账东西,本大人奉旨前来,是你能拦的吗?” 家仆听到这话,便不敢再阻,他们只跪在原地尖声叫道:“容大人求见!” 容大人带着我到了罗全卧房的门口,我毫不犹豫的推门而入,熏人的酒气立时就扑面而来,房中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灯点着,什么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罗全朝门口砸来一个酒瓶,伴着酒瓶在门框上碎裂的声音,容大人吼道:“宁亲王!” 罗全喝道:“给我滚出去!” 柔和的月光透过纱窗照在他的脸上,床上,酒瓶上,一种厌世之感浮现在他往日嬉弄不知愁的脸上,他缓缓地转过脸来,那看着我的目光中带着决绝的冷光,似乎在传达着自己的生无可恋,颓废萧条。 他就着酒意,轻笑道:“小爷我抗旨不遵,陛下想好了要如何责罚于我了吗?可帮我也想好了死法?” 容大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一步一步朝房中摸索着走去,走到床边坐下,问:“你很想死吗?” 罗全笑了两声,又喝了一口酒,“求之不得。” 我抢过酒瓶,闷着尝了一口,烈酒滑过喉间,辣得我呛咳了两下,而后才说:“那日,大姐来找我,你可想知道大姐对我说的什么?” 罗全紧视着我,“她……说了什么?可有何交代?” 我叹道:“大姐来求我,她求我护你一世周全,”低头笑了笑,“大姐果真了解你啊,知道你是什么性子。” 罗全说:“茯苓,我从没好好珍惜过她,死后,还要我……我做不到……” 我说:“这是大姐最后的夙愿,她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你难道要辜负她吗?” 罗全沉痛道:“我若休了她,她就连可以安寝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颤抖着说:“人都没了,葬在哪里不是一样?” 罗全闭上了眼,两颗豆大的泪珠从颧骨上滑下,我想,若是大姐看到这两颗眼泪,应是知足的! 我道:“好好活着,不管有多苦都得活着,活到寿终正寝,这是你能为大姐做的最后一件事。” 罗全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我缓缓地站起退了几步,“按照大姐的意思去做吧。” 他脸上酒汁杂着泪水,踉踉跄跄的走到案前,闭目长长的叹了一声,提笔书就后,无言的抬手掀翻了桌案,却看不出神色的变化,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又回到了床上拿起酒瓶抱在怀中。 我看了看罗全,再而从地上抽出那张休书,打了几眼后,折好交给了容大人。 出了房来,我道:“容大人交差去吧。” 容大人说:“幸而有你。”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出府前又对着宁亲王府的家仆交代道:“好生照顾你家王爷。” 家仆跪在地上答:“是。” 048 情若久长,岂在朝暮(7) 马车缓缓停下,容大人扶我下了车。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到了我房外的小院中,容大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你房外没有宫女替你守夜吗?” 我皱了皱眉,“不,以前冬雪会在外面守着,今儿……有些奇怪。” 容大人看了看我,“我和你一同进去,若无事,我再出来。” 我点了点头,“好。” 容大人上前一脚将门大力踢开,我被容大人护在身后,看到秋思和冬雪畏怕的跪在门边,眼中含着泪,脸颊看上去都红红的,定是因为我不见了而被责罚的,正对着门的桌上摆着一盏不知晾了多久的茶水,罗熙一人正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缓缓抬头,盯着我沉声道:“回来了。” 容大人向罗熙请安,罗熙淡淡道:“可能告诉朕,你们跑到哪里去了?” 容大人应道:“臣去宁亲王府拿了休书来。” 容大人见我依旧愣在那里,斜着眼睛紧盯了我一眼,我这才回过神来,行礼道:“陛下吉祥。” 罗熙“嗯”了一声,又对着容大人道:“宁亲王遵旨了?” 容大人道:“是。” 罗熙扫了我一眼,道:“你呢?” 我疑惑道:“什么?” 罗熙揭开茶盏的盖子,“朕问你去哪儿了?” 我回:“宁亲王府。” 罗熙顿了一下,“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道:“去帮陛下要休书。” 罗熙笑了笑,“哦?这么说?你走这一趟是为了朕?” 我回:“是。” 罗熙没有理会我,只对容大人道:“朕已派人传旨:着革去宁亲王罗全袭世爵,贬出建康,任文山州城将,无诏不得擅回。” 容大人身形一颤,目光偷偷的看向我,转而又恳切的看着罗熙,道:“陛下,这……是不是重了些?” 可罗熙还是不作理会,“夜深了,你去吧。” 容大人无奈退出后,我依旧站在那里,心中乱成一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罗熙怎么会这么巧就刚好来我房中?罗熙还要做什么?他还想做什么? 我大姐已经死了,罗全休书也写了,什么都如他的愿了,为何他还不肯放过?再怎样,罗全在血统上,毕竟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啊! 我低头苦笑了笑,走到桌边坐下,“你对我的意思,我明白。” 罗熙回:“你既明白,那为何还要与朕作对?” 我摇了摇头,“我是在帮你。” 罗熙拉下脸色,对着我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今日去,是想救他一命。” 我盯了他许久,方说:“你一直以为自己这么做会令我开心,其实一点都没有,你以为自己在帮我出气,其实也没有。” 我侧头笑了笑,又说:“陛下,罗熙,我不想待在宫里,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你知道我的心意,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君王,我不想你因为关于我的一念之差而误入了歧途,你已经伤害了太多人,我觉得越来越认不清你了。” 罗熙压着嗓子道:“别说了。” 我提着胆子,接着说:“或许从一开始我对你的印象就是片面的,或许你根本从来不是我想的那样,你的野心让我觉得害怕,你的权术让我毛骨悚然,我还记得那天赏梅时你说过的话,我不想无时无刻都在深宫常有的惊惧里度过。” 罗熙突然把杯盏丢在地上,一声怒喝:“闭嘴!” 眼神死死的扣着我,手却指着跪在地上的秋思、冬雪,道:“你们给朕滚出去!” 秋思和冬雪连忙的应声退了下去。 门被带上后,罗熙倏然起身,向我步步逼近,我被他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他一把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门框上,他额上的青筋暴起跳动着,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似乎要把我生吞活剥了才甘心,“朕,不许你再说了。” 我努力的发出声音,“放……放……了……我……” 罗熙加重手中的力气,渐渐地把我从地上悬空提起,我双手拼命的抠着罗熙掐着我的那只手,却毫无用处,熟悉的窒息之感让我想到了之前那次,可是大和尚再也不会来救我了。 忽的,门外响起一个公公的声音,“陛下,一尘大师求见。” 我没听错吧? 大和尚?大和尚不是还在禁足吗? 罗熙控制着手里的力量,说:“他?” 笑了笑,“早上才把他放出来,晚上就不安生了?” 公公道:“大师说有要事与陛下相商。” 罗熙打量着我,“以后,朕不想再听到你说那样的话,”又轻轻的贴近我耳边,语气颇重,“朕需要你一日,你就得在一日!” 我疯狂的挣扎着,罗熙瞪着我,“你要是再不消停些,下一个就是他!” 我听到话后,全身的力量瞬间就被激发,死命的捶打着罗熙的胳膊,憋出两个字,“你敢。” 罗熙又不自觉的加大了力气,威胁道:“全天下都是朕的,你看朕敢不敢!” 我眼前冒着金星,强说:“即便……即便全天下都是你的,但我……从来不是你的,你若杀了他,我就陪他一起死,大不了黄泉路上再相见。” 罗熙怒哼一声,把我摔在了地上,然后扑上来按着我,我动弹不得,只是觉得后背阵阵抽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割裂开了一样,剧烈的疼痛使我全身冒汗,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痛……” 罗熙不管不顾的凑近,“休想骗朕!” 我一面躲着罗熙的吻,一面无力的诉说道:“我的背,好痛。” 罗熙这才停下自己的动作,将我的身子侧过来看了一眼后,一把将我抱起,对外吼道:“快去请御医过来!” 我趴在床上沉重的呼吸着,迷迷糊糊中听到御医在跟罗熙说话。 御医说:“二小姐背上嵌入了许多瓷碎,需要剔除出来才能好。” 罗熙说:“那碎片是方才朕砸碎的茶盏,可会留下后遗症侯?” 御医回:“这臣就不敢说了,要看二小姐恢复的程度,还有碎片是否伤到了二小姐的筋骨。” 罗熙说:“都是朕的错,朕一时竟忘了地上的东西。” 御医说:“如此,就先请陛下移步,让臣帮二小姐赶紧剔除。” …… 之后,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意识又沉入了无边的深渊…… 049 身伤牵累囹圄中(1) 一望无际的迎春花海,如水洗过的天空下翻滚着一波又一波亮眼的黄,随着风,不知从何处飞来了许多白色的蝴蝶,在阳光下,在花海间,上下振翅舞蹈着,我欢笑着在其中美好的旋转。 不知不觉,我竟也像蝴蝶一般的飞了起来,轻盈的徜徉在这空旷天地间,我莞笑着与这些白色蝴蝶愉快的嬉戏,它们好似能通灵,一会儿落在我的指尖,一会儿憩在我的发梢……回应着我心中所想。 在此刻,时间好像永远停在了这里,不再往前迈进,吹来的风始终夹着泥土味的花香,洒遍全身的阳光总带着正正好好的暖,白色的蝴蝶永远都伴在我的身旁,而我,也一直不会觉得疲惫…… 表情忽然凝固在脸上,陪着我在阳光下嬉戏的白色蝴蝶一只接着一只的,全部都化做了白色的粉末飘裹在风中,无声无息的散失在了花丛间,我惊恐悲伤的目睹着它们彻底的毁灭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周围的风也渐渐冷了下来,刺在我的脸上,迎春花海枯萎在阳光下,天地间的斑斓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大叫着去追赶,可它们只滑过我的掌间,我承托不了它们的残骸,而阳光最后也被乌云遮挡,我害怕的蹲下抱着头,双腿瑟瑟发抖,最后我崩溃的猛吼一声,整个人从半空摔落下来…… “有反应了!” 感觉手被人紧握着,刚才一激动,牵扯到我的手臂,背后传来一阵眦痛,正在我背上熏着药的人阻劝道:“陛下,小心呐。” 背上的疼痛于我来说越来越清晰,眼前的人影也越来越分明。我用余光凝视着罗熙,刚刚那一场,也不知到底是我走进了蝴蝶的梦中,还是蝴蝶飞进了我的梦中。 与你再见时,我竟是满目荒唐,心绪凄迷,两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彼此眼中都是无边的黑暗悲哀愁苦。 御医放了药包在我的枕侧,罗熙欲轻声对我说话时,御医拦道:“陛下,还是让二小姐先休息,臣有话想出去与陛下说。” 罗熙摆了摆手,御医先行退下,我望着罗熙,已是困倦至极,在好闻的药香弥绕下,我忍不住又合上了双眼,落入了紫色的梦境中。 梦梦醒醒,醒醒梦梦,可是却没有再记清过后来的任何一个梦境,待意识完全转醒过来时,我全身一收,霎然的睁开眼睛,喊:“痛!” 身旁立即有人应道:“二小姐,哪里不好?” 我看了看秋思,松了一口气,“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这话。” 秋思转笑道:“老天保佑,二小姐醒了。” 我瞧着秋思脸上红肿的掌痕,说道:“都怪我,你们才会被责罚,是我的错。” 秋思摇了摇头,掉着眼泪,忙用袖子擦去,道:“不怪二小姐,二小姐此刻需要好好静养才是,奴婢们这都不算什么。” 我蹙了蹙眉,问道:“昨儿,陛下?” 秋思回道:“昨儿晚上陛下在二小姐床边陪到了丑时。” 我问:“然后呢?” 秋思说:“然后陛下出来与御医说了几句话后,就好像是回御书房处理公事去了。” 我点点头,秋思又道:“冬雪现在外头煎药呢,奴婢去看看好了没。” 秋思出去后,我一个人望着帐顶出了会子神,没多少功夫,秋思就端着药碗进来了,把我小心的扶起,拿了个极软的垫枕叫我靠着,半跪在我床边服侍着用药。 刚喝没两口,建宁大步而进,冬雪跟在后头面上露出难色,“二小姐,公主一定要进来,奴婢拦不住。” 我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公主不是外人,无事的。” 秋思忙请安,建宁根本不予理会,秋思、冬雪只是盯着我,我挥了挥手,两人便都低头退下了。 我朝着建宁微微一笑,建宁走到床边打量着我,“不过几日未见,如何就成这副模样了?” 我看建宁站着,就轻轻的拍了拍床边,“坐吧。” 建宁点点头,坐下握着我的手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低了低头,“我跟陛下说,我想出宫,让他放过我,然后陛下一时气急就把我摔在了地上。” 建宁若有所思的说:“难怪。” 我问:“什么?” 建宁看着我道:“其实以你现在的状况我不该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一定很想知道,若不告诉你,日后,你定会怪我。” 我着急的问:“到底是什么?” 建宁叹了一口气,说:“昨天夜里,和尚进宫递交折子,两人在御书房起了争执,然后三哥就把和尚下了狱。” 我惊叫一声道:“什么!” 建宁说:“我本来还奇怪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看到你就明白了。” 我苦笑了笑,“又是因为我。” 建宁道:“定是你昨晚的话惹怒了三哥,三哥才会如此,淼淼,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这么鲁莽的说出话来,我三哥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我摇了摇头,“公主,你并不了解陛下,现在,我真的看不清他了,”想了想,“不,应该是看不清这皇宫里的人,想在这里活下去,太难了。” 建宁皱着眉问:“也包括我吗?” 我笑回道:“除了公主以外。” 建宁一脸的得意,“这还差不多,不过,宫里是这样的。” 又对我疑惑道:“你不担心和尚吗?” 我叹道:“担心,但有什么用呢?让我在陛下面前表露无疑的去替大和尚求情?” 而后,摇了摇头,“这只会叫大和尚死的更快些。” 建宁急道:“那该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只能看着和尚上断头台?” 我轻拍了拍建宁正握着我的手,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建宁反拍了拍我的手,“看来也只能先这样了。” 我又问:“容大人还好吗?” 建宁说:“他都跟我交代了,他还好,但总免不了被三哥一顿训斥的。” 我愧疚的看着建宁道:“都怪我,替我跟容大人说句对不起。” 建宁向我微微笑道:“你也是救人心切,如何能怪你。” 我说:“到底此事因我而起,总是我连累了他们。” 建宁劝道:“你不要留这么多心思了,好好养伤才是正经。” 我只好点头道:“是。” 050 身伤牵累囹圄中(2) 日初升。 秋思和冬雪一人托着一个瓷盘进来,见我坐在床上精神尚好,两人满脸都是喜色,请安后说道:“二小姐看起来这一觉是睡得好了,脸上终于出了点血色了。” 我看着她们笑了笑,问:“昨儿晚上真是辛苦你们了,竟又陪到了大半夜。” 秋思和冬雪相互望了望,道:“昨儿晚上奴婢看二小姐睡得甚沉,便没有再进来打扰。” 我奇怪说:“那我晚上睡得糊涂时要水喝是谁服侍的?” 秋思想了想,忙说:“奴婢知道了,是陛下。” 我道:“陛下?” 秋思点头道:“奴婢今儿一早起来打水烧水,好似是看到陛下从二小姐房里出来的,之前,奴婢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呢!” 我埋下头问:“陛下,还在生气吗?” 秋思回:“奴婢不知道。” 我道:“我身边就你们两个贴心的人,自小虽说有个大姐,但那时都不懂事,处的并不很好,等到明白过来时,也已经晚了,所以,我心里是一直把你们当妹妹看的,难道连你们也不跟我交心说实话吗?” 秋思、冬雪红着眼圈道:“二小姐,奴婢……” 我笑道:“以后,咱们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万般小心的揣度着过日子,你们不累,我猜着还累呢!” 秋思点点头,“二小姐,你反反复复病着的时候,陛下总趁着夜深人静,二小姐休息的时候来看,常常一看就是许久,奴婢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要这么做,二小姐刚伤着的那个晚上陛下处置了住持,就是一尘大师,除此之外的其他人都只是呵斥了几句而已,没有什么大事,想来,陛下的气也应是消了大半。” 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又指了指她们端着的瓷盘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冬雪忙半跪在床边,“这是奴婢专门为二小姐调制的药膳。” 我道:“药膳?” 秋思道:“是啊,御医说二小姐需要多多进补才能长气血呢。” 冬雪伺候着我进膳,油金的汤底,一颗颗红色的枸杞圆润的漂浮在上头,中间还开出了几多透明的花来,闻着很香,一勺入口非但不觉油腻,反而无比清爽鲜美,我开了胃,就多吃了几口。 秋思、冬雪见我吃得香,便都欣喜的展出了笑颜,其乐融融。 正于此时,罗熙悄步迈了进来,秋思、冬雪忙敛色请安,罗熙微微点了点头,就向床边走来,秋思、冬雪两人彼此交意一眼,躬身静静退下。 我向他扯了扯嘴角,很想努力的露出一丝笑意来,他怯怯的看着我,询声问道:“朕……能坐下吗?” 我垂着眼睫,道:“陛下当然可以,天下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不能的?” 罗熙拉过我的手,“你别这么说话,好吗?” 我缩回手来,目光扫过他的脸上,“我知道陛下这两日为了我的伤受累了,我心中很感激。” 罗熙问:“只是感激?” 我答:“是。” 罗熙的脸上闪过一瞬的失望,很快,又转为一抹谦笑,“没事的,此事朕也有错。” 我凝视着他,大夫人的惨状,那场叫大姐葬身的大火,罗全绝望悲戚的模样还有许许多多的画面都突然在我脑海中不断的闪现着,我一时觉得胸中噎了一口气,只低头大口的喘息着,罗熙扶住我,问:“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事,不过是心口有点发闷,过会儿就好了。” 门外,公公传话道:“御医来给二小姐请脉了。” 我掖了掖被子,罗熙说:“让御医进来吧,正好今儿朕也听听淼淼的病况。” 我小声道:“天天跟被供着似的,哪还会有什么事。” 罗熙低声回:“看看总是放心的,凡事定要遵着医嘱。” 公公领着御医进来,御医向罗熙行了礼,才半跪在床榻下,聚精会神的替我切着脉,食指换中指,中指换食指,又紧盯着我的眼睛看,还让我伸出舌头来瞧了半晌,刚想说话,我只先道:“不要顾忌什么,实话实说就好,我应该知道自己的状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御医转头看了看罗熙,我的目光也跟了过去,罗熙沉声道:“实话实说。” 御医点点头,息吟了下道:“二小姐的伤势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所谓来势汹汹,积重难返,就是如此。” 罗熙忙问:“何解?” 御医道:“常年忧思难解,恐惧聚于神上,五脏不养,又处于苦窘之境,疏于调理,这次的新伤并着以往积累下的旧疾一道发作,寒热相撞,缠绵于内。” 我道:“你说的确实没错,我自来生活的不太如意,但寒热相撞是什么意思?” 御医道:“二小姐以往的日子里,餐不果腹,被不保暖,夏热冬寒,看你的手,大概是冬日浸泡在冰水中洗衣打水的缘故,而到了夏日,二小姐必是不能得当保养,炎热或就用冷水压下,殊不知,如此做最是伤脏腑,因为那些冷水是要用五脏去暖的,这样一来,一冷一热,几年下来,就肯定会落下寒热病根。” 我笑道:“可是我之前并无什么大不适,哪有这么夸张。” 御医道:“这些毛病只是藏在你的根底里,偶然来个灾病的就会一并触发,”叹了叹,“二小姐的葵水是否常年不准?” 我见罗熙还坐在旁边,只羞着低了低头道:“这个,我身上向来没有什么规律,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御医又问:“可会痛?” 罗熙紧盯着我,我蹙了蹙眉,微微颔首。 御医说:“若是能早些医治怕就好了。” 我淡淡一笑,以我那时在家中的情况,恐怕就是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也不会有人来看看我的,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罗熙忙问:“现在该如何医治?” 御医道:“二小姐这背上的伤,日后阴天下雨或许仍会有些隐痛,那是二小姐内里的病症所联动出的,但如果二小姐能按照臣开得方子好生调养几年,会有起色的。” 罗熙点点头,对我笑道:“御医医术高明,淼淼放心。” 我看了看罗熙,向御医问:“如果我不想吃药呢?” 御医摇了摇头,“再好的方子,若二小姐不遵医嘱,也是无用的,届时便是年岁不保。” 我又问:“如果我一切皆遵嘱咐,可能全好?” 御医垂头彷徨回道:“究竟如何,那还要看二小姐的体质和恢复,现下臣不可妄下结论。” 我笑笑,那也就是说,左也不行,右也不成。 罗熙脸色森森,默然无话,公公和御医面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我对罗熙用力的笑了笑,他拉过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闭眼道:“下去吧。”两人屏气而退。 我看着他,半晌,罗熙脸色缓和了许多,可眸中的自责和痛苦却更多,只低低对我道:“都是朕的错。” 我心里想,罗熙,你真的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把我摔在瓷碎上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可我不得不逢场作戏,为了保住当下的两条人命,我在意的两条人命。 我摇了摇头,“陛下,不是你的错,你不该把所有的问题都揽在自己的肩上,一切会好的。” 罗熙对我微笑道:“扰了你半天,你应该也累了,歇息吧,过会儿朕再来看你。” 我道:“我不想睡,只想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你。” 罗熙松开我的手道:“朕也想这样,但不行啊,公务总是要去处理的。淼淼,你好好休息,御医也嘱咐了,朕忙完了就来看你。” 我把手放回被子里,轻笑道:“你去吧,我竟都忘了,你还有江山要管。” 罗熙微微点头后,便一步三回头的跨出了房间。 051 身伤牵累囹圄中(3) 打了个盹,未时三刻我才轻轻从床上坐起,秋思听到一点点“窸窣”声响,便回头望了一眼,笑着提醒道:“二小姐,该用晚饭了。” 我摇了摇头,“倒还不饿。” 秋思低声劝:“二小姐,再不饿也要多少吃一点,这样恢复得才快。” 我只好点点头,冬雪进来见我醒了撑坐在床上,就忙拿过软垫叫我靠着,我静静的看着她们布菜,房门忽被轻叩三声,宁亲王走进来,秋思、冬雪依着规矩请安,我愣愣的看着他,待秋思、冬雪都退出去后,我才反应过来,欲下床请安,宁亲王紧走几步拦住我道:“你有伤在身,不必了。” 我疑惑道:“宁亲王如何会来这里?” 罗全道:“陛下恩准的。” 我问:“宁亲王有何要事吗?” 他回道:“大后日我便要启程去文山州,这一去恐怕再难相见,毕竟相识一场,来和你告个别。” 我抬头苦笑一番,本想说几句安慰人的话,但还是把话生生咽下去了,因为有些伤痛是不能随便安慰的,我毕竟不是他,说出口的言语对他来说或许都太轻易了,又或许无异于在原本的伤口上撒盐。 罗全一直静静的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目光,许久,他问:“你现在过得可好?” 我笑笑,“你认为呢?” 他道:“想来,陛下是会册封你的,可我却知道,你心,另有所属。” 我诧异的问:“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面上浮出一丝未曾见过的笑意,那里头藏着的是无奈,是讽刺,回道:“你要知道,在宫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都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我皱了皱眉,沉声问:“你还知道什么?” 他回:“他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 我想了想,“他?” 罗全点点头,“他。” 我小声试探说:“你指的是陛下?” 他笑笑,“你以为他为何这么急于除掉我,仅仅只是因为你吗?”又摇了摇头,说:“他知道,我对你毫无心意。” 我问:“所以,你之前的那些荒唐举动都是有意为之?” 他道:“必然如此。我若不这么做,恐怕早就被人弄死千百次了,你以为在宫中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么,陛下知道你是装的吗?” 他看着我,“他若不知道,又为何要这么急于的除掉我呢?又为何处处针对于我呢?又为何要嫁祸于我呢?” 我大胆的问:“你曾经就没有想过与他争一争吗?” 他叹道:“无人支持,终是没用,我的母妃乃是废妃,而他的母妃是太后的表侄女,要尊贵有尊贵,要体面有体面,而我有什么,更何况我也明白自己的内心里本就无意于储君,即便登上了大位,也是傀儡,一直以来,我不过只是想在父皇身边聊表孝心罢了。” 我望着眼前的罗全,怎么也不能把他与之前一次次见到的那个纨绔的二皇子一道联想起来,我始终没猜到,那是他帮自己打造的一副保护自己的铠甲。 皇族当中,外人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下,实则早已暗潮汹涌。 我道:“这下好了,你可以安心离去了,虽是苦寒,但好歹那里有自由,有安稳。” 罗全点头说:“是啊,终于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斗来斗去,防来防去的了,十多年来我也累了,”又发自真心的一笑,“这都要感谢你,否则现在我恐怕已在断头台上了。” 我摆摆手,“不用感谢我什么,是我答应大姐的,当然不能看着你往坑里跳,拉你一把是应该的。” 罗全道:“我准备把你大姐的骨灰也一并偷偷带走,找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让她安息。” 我问:“是谁给你的?” 罗全身形一晃,显得有些紧张,“当日紫宸宫中的一位公公。” 又局促的看着我,问:“怎么?你不同意?” 我低头笑道:“当然不是了,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想大姐也会开心的。” 罗全笑了笑,只抿着嘴沉默了半晌,才慎慎的问:“你想出宫吗?” 我道:“从来就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不止是我,这被困在宫里的人谁能因着自己想不想就能去做或是不做的呢?” 罗全弯下腰来,凑在我的耳边问:“我只问,你想不想?” 我侧头蹙眉盯着他,许久,应道:“想又不想。” 他直起身子,笑了两声,“你是在担心他?” 我心中酸痛难耐,一下就湿了眼眶,含泪看着罗全,“若是大和尚有事,我恐怕不能独活。” 罗全垂了垂眼睫,沉声道:“或许,有一人可以帮你。” 我惊诧的问:“谁?” 罗全只是沉静一笑,高深道:“金菱池边金铃挂,琉璃瓦下琉璃盏。” 我寻思了半晌,欲再问时,罗全已转身而出。 自己边想,嘴里边反复的喃喃念:“金菱池边金铃挂,琉璃瓦下琉璃盏。” 里头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秋思进来,忽在我耳边轻声说:“二小姐,用饭吧。” 我竟不知秋思何时走过来的,不禁被这声扰的浑身一颤,背部跟着一扯,还是有些痛,但这痛也让我多了几分清醒,或许罗全是想叫我不要轻易放弃才编的谎话呢?或许真有这个人,可皇宫之大,我想找到这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三年还是五载? 我叹了口气,觉得心中憋闷,就叫秋思把窗打开,湿寒的空气很快就在房中蔓延开来,我轻咳了两声,秋思忙道:“二小姐,你身子弱,不然还是把窗户掩上吧,若再染上了风寒可怎么好!” 我笑道:“哪里就这么弱了,倒不用关窗,笼盆炭火来摆在脚边就好了。” 秋思听后,忙就去了。 接近四月了,再过两个月大地的春天就要来了,可我的春天又在哪里呢?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只一个人告诉过我,罗熙总有一日会封我为妃。 而大和尚现下正一个人被关在狱中,又能撑多久? 从许多人的口中我能大致知道他的状况一直很不好,我想去看看他,给他送点东西,叫他不要放弃,可是我不敢,我怕一见就会是我与大和尚的最后一面。 052 身伤牵累囹圄中(4) 三月二十九日,先帝驾崩二十三天。罗全奉诏入宫,人一早便等在殿外,使人传话问:“送灵柩,贺往生,迎列仙班孰先?” 罗熙淡淡下旨道:“送灵柩应为首。” 罗全前脚刚到寿康殿预备着拜送灵柩,罗熙后脚便到。一众大臣早已有序的跪了满地,鸦雀无声。 可罗全却只是直直的站着,遥遥的目视着罗熙,孑然一身,而罗熙面色如常,背手回看着罗全,不言不语。 大臣们的身子都紧紧的俯贴着冰冷的砖地,生怕自己被摘出错处当了替死鬼。 金色的朝阳下,两兄弟挺挺立着的魁长身影被映在木质纱门上,随着阳光的前移而无限拉长。 罗全一直未对罗熙行君臣之礼,只在先帝灵柩前连着磕了三哥响头,整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卑不亢,无欲无求的吸引力,而后,自转身扬长而去。 殿前的侍卫抬手阻挡,罗全侧过半个身子回脸盯了罗熙一眼,罗熙私下里微微转脸看了看悄悄躲在旁门帘后的我,不过叹着摆了摆手。侍卫放行,罗全悠悠离去,孤独萧索的背影一步一步的掩在了九十九级灰色的石阶下。 罗熙静立在寿康殿的阶台上,眯眼望着,一动不动,在透入的一束薄薄阳光中,脚前生生的被拖出一道长长曲曲的墨色剪影。 罗熙面色清寒的沉思了半晌,掸了掸衣尘,自己便也回身朝着先帝灵柩磕了三个响头,缓缓起身,再以一种阴郁的语气下诏,革去了罗全宁亲王的皇爵族位,只保留封号,才摆驾回御书房。 我刚跟着到御书房门口,公公便急着向我愁问道:“陛下不准人进去,二小姐,这该如何是好?” 我笑了笑,“没事的,陛下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公公低头道:“求二小姐好歹进去劝劝。” 我道:“陛下既不准人进去,此时我若强进去岂不讨嫌?” 公公回道:“别人尚还可说,二小姐是千万不能如此说得,陛下迁怒于谁也是不会迁怒于二小姐的。” 我想了想,勉强道:“那我试试?” 公公忙点头,已然过了午饭时间,我又问:“陛下还未传饭吗?” 公公回:“尚未。” 我道:“我进去时,你们把准备好的饭食一并进来置好吧。” 公公道:“是。” 罗熙摒退旁人后,端起碗来,一筷子夹起茄响又放下,放下又夹起,我看着,起筷压下问:“陛下有心事,不妨说出来。” 罗熙瞧了我一眼,我松开筷子,他叹道:“你昨儿见过罗全了?” 我低了低眼神,“见过了。” 罗熙搁下碗筷,默看着我许久,“你们都说什么了?” 我回:“不过就是些送别之语,聊聊大姐,聊聊往后的日子。” 罗熙道:“你看出来了吗?” 我不解问:“你指的是什么?” 他道:“罗全的不同之处。” 我回:“这个啊,看出来了,他也承认了。” 罗熙颔首道:“他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对吗?” 我点点头,他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朕更适合管理天下?”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他不适合。” 罗熙眼中闪过一瞬的星光,“果真?” 我看着罗熙问:“陛下,你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罗熙道:“最近朕在审视自己,处事是不是太过凌厉,亦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他冷冷的笑了笑,“其实先帝属意的皇子并非是朕,朕若没有太后的支持也是登不上大位的。” 我道:“陛下是如何处置那些闲言碎语的?” 罗熙淡淡的说:“杖毙。” 我心一抽,出了口气,稳了稳意识,才道:“陛下还记得那次我无意中闯入先帝贵妃寝宫的事吗?” 罗熙对我道:“当然记得。” 我微微笑道:“那陛下就应该清楚,先帝即便不曾属意于陛下,也更不会属意于宁亲王,先帝属意的从来都是已故的四皇子,至于处事凌厉,陛下是一国之君,必定是心怀仁慈的,但这种仁慈并非小仁,而是大慈,处起事来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我接着又道:“陛下心里气闷,今日才会胡思乱想,想开了就好好的治理天下,当一个万民敬仰的好陛下。” 罗熙看着我问:“你能理解吗?” 我答:“我只是一介女子,朝堂上的事都不大懂,陛下不该这么问我。” 罗熙无奈一笑道:“是啊,你一定也觉得朕心狠手辣,深不可测。” 我看着他道,“陛下,你不要太妄自菲薄了。” 罗熙沉了沉脸色,“也不知,父皇会不会怪朕,朕……” 我听着罗熙的语气有些哽咽,便道:“不会的,先帝见到贵妃和四皇子,又看到江山有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陛下呢?” 他走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道:“朕幸而身边有你。” 我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大和尚,鼻头已然一酸,我强憋住泪意,笑道:“陛下在这场博弈中已经是最大的赢家,很多事情不必太过计较。” 罗熙抚着我的后脑,“是,有你,有天下,足矣。” 我刻意的向后离了离,“陛下,宁亲王明日便要启程了?” 罗熙盯着我,笑道:“是,文山州山高水远,你想替他求情?” 我摇了摇头,“没有,这是他应得的,旧日大姐求我留宁亲王一条命,我算是做到了,她不能奢求更多。” 罗熙温柔的对我道:“淼淼善良,若换成旁人如何还会应承此事,你大姐一命换一命,这本买卖对她来说,不亏。” 我欲言又止,罗熙道:“淼淼想说什么?” 我蹙眉道:“陛下杀大姐和大夫人可是为了帮我出气?” 罗熙笑道:“你大姐跟你说得,你就信了?” 我问:“难道不是吗?” 罗熙回道:“一半是,另一半是她们咎由自取。” 我疑惑道:“此话何意?” 罗熙说:“李杨氏的娘家欲谋和云南王,趁朝中易主未稳之际行篡逆之事,废朕扶持罗全,太后得知便提醒朕铲除害群之马。” 我又问:“那大姐呢?” 罗熙笑了笑,说:“宁亲王妃见过你之后并未出宫,来求见朕,说愿以自己一命换宁亲王一命,朕早已知道她偷偷无谕进宫,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不仅不赶紧离去还错上加错,朕只好处置了她,却不曾想,你竟已先应了她。” 他顿了顿,“当时叫你去看戏,也是以为你能出口心中多年的夙气,但看来,朕好像是做错了,如果是偷偷的解决掉,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我的好。” 罗熙皱眉看着我,“是怕你承受不来这些。” 我回:“那就求陛下开恩,以后能对与我有过纠葛的人好一些,”停了一会儿,我才试探着问,“可以吗?” 罗熙凝视着我,半晌,回道:“朕尽量。” 053 一往情深深几许(1) 罗熙离去没多久,我刚在案上练了几张字。 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 极好的一句,读来看来都颇为赏心悦目。 还未及搁下笔,就听到门外公公低声道:“二小姐,陛下要见你。” 我忙收了收,站起舒了舒腰开门随他而去。一路上,公公都不曾说话,只是笑看着我,我暗自心中纳闷,却也没多问。 到了御书房,宫中各处都已上了灯,罗熙坐于案前查阅着书卷,公公退了下去,我又不好上前打扰,正巧看到木椅上摊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便随手抽了来,靠坐在木椅上走马观花似的看着。 漆黑滑亮的熏炉里不时的飘出几缕轻烟,浮浮沉沉,沁人的香气中我不禁有些恍惚的觉得安稳而幸福,嘴角也轻扯着笑起来。 我意识过来,蹙了蹙眉,忙用书打了两下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动静太大,罗熙撑了撑眼睛,对着我笑问道:“做什么要打自己,也不怕把自己打笨了?” 我侧头看向他,“无事,若果真能变笨一些,那也好。” 罗熙朝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过去,“为何?” 我轻轻起身走到他身侧,“因为那样就不会有烦恼,活得多开心?” 我瞥了一眼他展在案上的书卷,“就这个,你看了这么久?” 罗熙朝我笑笑,“没办法,若不细看,如何能知道那些大臣是怎样蒙骗朕的银子的呢?” 我翻了下道:“这些大臣就喜欢跟别人玩文字游戏。” 罗熙惊道:“你能看明白上面?” 我笑道:“陛下能过目成诵,难不成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吗?” 罗熙点点头,“这就好办了,以后朕若有什么看不过来的便有人帮忙了。” 我道:“容大人呢?陛下还是交给他比较好!” 罗熙摇了摇头,“你以为朕会叫他闲着吗?” 我笑着,忽想起道:“差点忘了,陛下找我来是为何事?” 罗熙拉过我的手,语气变得深沉,“朕想册封你,找你来是要与你商量个封号。” 我头皮一麻,忙抽出了手,退了几步,“陛下,求陛下收回成命。” 罗熙看着我说:“朕说出的话,岂能收回?” 我脱口而出道:“陛下,我不想被册封,更不要什么封号!” 罗熙从座位上弹起,脸色瞬间煞白,把我拖进怀里,我用力推着他,却无用,只道:“陛下放了我吧,恩准我出宫修行。” 罗熙强揽着我道:“淼淼,出宫修行,你想都不要想,这是绝不可能的,朕要你留在宫中,始终陪在朕的身边,只能陪在朕的身边。” 我的脸被他叩在肩上,我压了压心气,而后,低低的问:“陛下可以有后宫三千,这又是何必呢?” 罗熙道:“可朕只愿取这一瓢饮。” 我听着他的语气,坚定而决绝,一如争夺大位时的骇人,我想起大和尚,心中顿觉前所未有的凄伤疼痛,泪水顺着脸颊湿透了他银色的长衫,“如果救我的人是你,如果先遇到的人是你,这样我们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如此的困境泥淖当中来了?” 罗熙扶起我,深深的看着我,抬手帮我拭了拭颌下的眼泪,“又是他,他究竟有什么好?”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他救了我,或许是我觉得他懂我。” 罗熙柔声道:“朕就不懂你吗?” 我看了看他,不敢做声,也不知该如何说。 罗熙慢慢的将脸靠近,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朕要你永远陪在朕的身边,否则,沧泱的命恐怕就留不住了。” 他说完站在我面前,脸色平静,我震惊的瞪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威胁我。” 我转身就走,罗熙一把拽住我,“你若敢走,朕立马就下令杀了他,他的生死,现在其实是掌握在你的手中,”顿了半晌,他又道,“朕倒想看看,你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 我下狠劲甩了一下,并没有甩开他的手,只回过去盯着他,“放手。” 罗熙冷笑了笑,反手将我死死叩在身前,紧紧的贴着他,寂静的房中,我能清楚的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还有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他那已被气得渐渐急促的呼吸声。 我问:“你要干什么?” 罗熙道:“朕说过,朕要你,陪着朕。” 重音奇怪的落下,我明白过来,一时失措,全身僵硬,我猛的一扭身,挣了出来道:“除了这个。” 罗熙紧蹙着眉头盯了我半晌,忽而上前推着我道:“朕就要这个!你若不愿意朕就杀了他!” 在他狂乱的情绪下,我紧紧的抓着自己的领口,近似哀求的哭道:“陛下,我求你了,除了这个其它的我都应你。” 罗熙丝毫没有被我的话打动,更没有因为我的哭闹而停下自己的动作,只是带着愤怒的,带着不甘心的提扯着我,告诫我,“没有人可以跟朕抢什么。”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少,罗熙的神色已然恢复,此刻,他正静静的,如月光般温柔的看着我,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争吵,怨怼,愤然,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波澜的湖面又重归平静,掀起的片片涟漪,一圈一圈,最后还是消失无踪。 他的眼中亮着星光,对我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我红着眼圈,颤抖道:“放我走。” 罗熙沉声道:“除了这个。” 我冷冷的笑了笑,又闷声道:“让我做你唯一的皇后。” 罗熙搂住我,轻声道:“你这是在故意刁难朕吗?” 我叹了口气,嘲讽着说:“那你能给我什么?” 罗熙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诚实的说,朕既要你,也要天下,朕既爱你,也爱着天下,所以,朕有许多的牵绊,又有许多的不可为,对于你,后宫不可能只你一人,皇后更不是朕能随心所欲决定的,如果可以,朕多么希望那个人是你,朕唯一能承诺你的,只有朕的感情和这颗心,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叫任何人欺负于你,不管发生什么,朕都会护着你。” 我道:“我不要,我不要成为后宫里的人。” 罗熙小声说:“好,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闭上眼睛,想着,日后我该怎么办?害怕、恐惧、担忧,一遍又一遍的萦绕在心头,浑身上下发着寒气。 罗熙握住我的手,问:“你很冷吗?” 我只不做声的点点头,罗熙紧了紧拥着我的双臂,又支起身子,掀开帘帐,对着门外喊道:“给朕灌几个水捂子送进来。” 守在门外的公公应道:“是。” 054 一往情深深几许(2) 缓缓睁眼,天色微明,却是独自在御书房的榻上,罗熙已不见了踪影。风乍起,贴着墙的木架上,一瓮青瓷瓶中插的两株玉兰开得正好,枝节青绿浅浅,花色冷淡如白霜,香气若有似无的轻,隐约而迷蒙。 我笑了笑,这笑不是开心,不是难过,而是无奈。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半晌,我才差不多整理好心思,起身对着门口扬声问:“可有人在外面守着?” 无人应答,我就又靠回到枕上,不久,秋思和冬雪捧着我常用的盥洗用具跟干净衣物静然贯入,见到她们,熟悉的感觉让我心里一暖,眼中热热的,不由的唤道:“秋思、冬雪,”再问,“你们怎么来得?” 御书房不比自己的房中,秋思紧守着规矩,行了礼,才道:“二小姐,陛下吩咐公公叫奴婢们来服侍的,昨儿二小姐一夜未归,奴婢们担心得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对她们摇了摇头,笑说:“无事发生,就是困了才在这里歇了一晚。” 秋思和冬雪扶我下床,由着她们替我梳洗罢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妆漫染,鬓云叠盖了部分额黄,惶然想起那句“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的话来,不禁有些嘲怜之意。 走到这一步,事事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真切的想法掩藏在心底最是安全,无意中被人攻到了软肋,便是长久的掣肘牵动,无论如何,只要赎他一命,就心满意足。 我轻声问秋思道:“你们来时可有见到陛下?” 秋思含笑回道:“陛下寅时便去早朝了,奴婢来时见二小姐睡得沉,陛下也吩咐不准惊动,看着陛下神色尚好。” 我歇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秋思问:“二小姐说什么?” 我看着她笑笑,“我说,这样挺好。” 暗自琢磨着,我只要把罗熙安抚好了,大和尚也算是暂时的安全,不叫罗熙时时迁怒于大和尚,已是我现下最大的心愿。 “淼淼!淼淼!” 建宁这个鬼丫头,人还未见,声音就已然入了来。 我笑了笑,缓缓走到门口,迎着道:“公主,你来了。” 秋思、冬雪朝着建宁请了安,默默的退出了门去。 我拉着建宁坐在椅子上,建宁哀愁的看着我,吞吞吐吐的说:“淼淼,你……听说你……听说三哥昨儿跟你提起了封妃的事,然后一急之下就威胁着要了你。” 我垂了垂眼睫,却再笑不出来,问:“是陛下让你来劝我的?” 建宁忙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你我相交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闷着这些,心里的事越积越多,会生病的。” 我低着头,含着泪,“公主,我没有办法,陛下拿大和尚的命来威胁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叫他去死。” 建宁柔声道:“我明白,我懂。”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建宁说:“公主,你不明白在这种艰难的抉择下,我所受的煎熬。” 建宁咬着嘴唇道:“淼淼,我带你去见祖母,你可敢?” 我问:“祖母?” 建宁说:“就是太后。” 我蹙了蹙眉道:“为何要带我去见太后?” 建宁回道:“祖母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祖母向来是最讲道理的,我们去求求她,说不定她能帮你。” 我想了想,庄文太后是建宁的祖母,又那么宠爱建宁,建宁当然会这么觉得,但庄文太后对我,必定是没有那样的感情,而罗熙再怎么说也是庄文太后的亲孙子,我没有把握在这件事上,她会愿意站在我这一边。 我道:“公主,太后是你和陛下的祖母,不是我的。” 建宁急说道:“再怎样,你不想试试吗?不试试就直接放弃吗?你不想和尚吗?不想与他永远在一起吗?” 我听着,浑身颤抖,哽咽道:“现在的我,只想叫他活着。” 建宁叹道:“你若能得祖母一句话,和尚可以安稳一生,即便是三哥也不能怎么样。” 我心中似有一束火苗,“真的吗?” 建宁说:“那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我担心道:“可陛下他……” 建宁笑道:“你已是三哥的人了,理应去拜见太后的,到时就说是我带你去的,三哥不会说什么的。” 我叹了叹,是啊,罗熙嘴上不会说什么,怕就怕他心里疑着些什么。 我反复问道:“宫中果真有这样的规矩吗?” 建宁扬眉道:“这是自然,被宠幸的后宫人,择日封号,拜见中宫,拜见太后,这都是老祖宗留下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我强声道:“我不要封号,不要当后宫里的人。” 建宁愁眉问:“为什么?你不要封号?你疯了吗?” 而后,又道:“你若没有封号,你便是无名无分的跟着三哥,日后你会吃亏的!” 我轻笑一声,“吃亏?你是说日后选秀,与那些后宫中的女人争风吃醋,斗心玩计吗?” 我摇了摇头,接着说:“我不屑于这些。” 建宁道:“淼淼,你不要装清高,说白了,不过是你对三哥……不是心甘情愿,所以你不屑于为他做这些事,对吗?” 我看着建宁,抿了抿嘴,道:“是,那又如何?” 建宁说:“可你至少要活着啊,想要在宫中活下来,你必须接受宫中的生存法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你难道说要因为昨儿的事就不想再好好的生活下去了吗?就要放弃吗?就这样凄冷残生吗?” 我压着嗓子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以前也总这么安慰自己,可是你不会明白,遇到了真正的伤痛后,那种感觉怎么能是这仅仅的一句话所能带过的。” 建宁走到我身旁,蹲下轻轻的拍了拍我正紧攥着的双手,“没事的,有我在一日,你便好过一日,但有一天我不在了,那时你该怎么办呢?” 我低声道:“我不想在这里,我不想在宫中,可大和尚他又……” 建宁回:“跟我去见祖母,明儿我们就去。” 我颤颤的点头,“公主,我想回去了,你陪我好不好?” 建宁温言道:“好,我送你回自己房中去。” 我和公主互相搀扶着出了门来,早上的潮气与泥土的浊气胶合在一起,闻起来不大舒服,公公上前问:“二小姐和公主怎得出来了?奴才已照陛下的吩咐备好了早点,二小姐、公主,不用些再去吗?” 建宁笑道:“我突然念着淼淼那儿秋思做得片儿糕了,就不在这里用了。” 公公应后,我们便头也不回的离了去,静静的走着,遥望见,远处的一角琉璃瓦檐在晨旭下熠熠生耀,反射出如宝石般夺目的光泽。 昨儿的一切突然在脑海中变得异常的清晰,由不得我逃避,因为它真真切切的发生过,是抹不去的。 我多么希望那是在做梦,一场噩梦,醒来便消失在床头那道带着暖意的晨霞中。 055 一往情深深几许(3) 一路想的出神,冷不防有人在身后叫道:“公主!二小姐!” 声音却是耳熟的很,回头看去,容大人正站在这两日才刚抽出嫩黄色新芽的柳树下,迎着阳光,垂着的丝绦奇巧的在他脸上割裂出几道淡淡的灰墨色痕影,又着一身青白色的竹锦袍子,本就时时透出的书卷气质于这当口更被衬得愈发浓厚。 建宁见是容大人,满脸掩不住的笑意,拉着我走近道:“容若,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着两人,好奇问:“容若?你们何时当面都叫得这么亲昵了?” 容大人低下头,轻咳一声,“这事,说来话长,”浅浅一笑,“你们今儿好兴致,居然破天荒的在这里逛园子。” 建宁叹了叹,微微的看向我,我努力的笑了笑,说道:“哪里有那么好的兴致逛园子,我是刚从御书房出来,想让公主陪我回房去。” 容大人瞅着建宁,敛起笑意,问道:“是不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建宁使劲的盯着容大人,摇了摇头道:“你还嫌淼淼心里不够苦吗?” 容大人不解道:“究竟是怎样?说出来我也好帮着求求情啊!”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地上的石子,建宁急道:“这根本不是求不求情的问题。” 容大人问:“是那和尚出事了?” 建宁忙摇头。 容大人又问:“宁亲王?” 建宁一时焦躁的跺脚,“容若,你别问了行不行?你有疑惑,就去问三哥!” 我依旧低头不语,容大人来到我身边,蹙眉问:“发生了什么样的事,竟不能说?” 半晌,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无味道:“容大人,有些事即便说了也是无用,就好比陛下命宁亲王休妻一事,你尽力求情了,最后可有用?又好比陛下将大和尚禁足、下狱,你也求情了,最后怎样?” 容大人沉默着顿了顿,往我身侧靠了靠,小声问:“陛下,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我猛地颤了颤身子,后退两步,才说:“事已至此,错已铸成,悔之已是无用,此身终陷淖泥,可笑的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容大人神色变得紧张起来,盯着我道:“你还记得当初在太仆府时,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淡淡的笑了笑,对着容大人问道:“说得太多了,你指的哪一句?” 容大人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去,落在了一侧看似是肆意生长的紫色野花上,“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我跟着看过去,心中甚是惊诧,我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开的,大地还未完全从冬日的凌寒中苏醒过来,这些看着杂乱,实则却自有一套章法的琼苞竟已零零束束的开满了一路,以这样的方式彰显着独特的生命力。 我道:“那时我把这话说得太过轻巧,是我的错。” 容大人道:“你不能这么想。” 我轻笑着转移话题道:“看起来春天要来了,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些花都开了。” 建宁站在一旁拉着我道:“淼淼,这些花早就开了。” 容大人对我道:“这些野花多么脆弱,连它们都在努力的活着,为世间添出了一抹紫色,而你,却想放弃,能看出来,自打进宫以后,你整个人就失了生气,今日此番光景尤盛。” 我看了看容大人,“容大人多虑了,我没有想过要去死。” 容大人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方面,你不是想放弃生命,你是想放弃希望,放弃未来,放弃所有的可能,就这样认命,了此余生,对不对?” 我皱了皱眉,“我还能怎么样?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勇气再像以前那样去追逐什么,去抗争什么。” 容大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个还在狱中的和尚呢?你也不要了?” 一想到大和尚,我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痛起来,只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手紧紧握拳捂着胸口,沉声哽咽道:“我想要,可我,已经要不起他了,”停了半晌,才又道,“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活着,好好的活着。” 建宁哭着抱住我,“淼淼,对不起,我替哥哥跟你说对不起,你一定要好起来,你如果一直这样,我会难过死的。” 我流泪道:“我现在完全能理解大姐当时来求我的心境,她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宫来找我说那些话的,为了所要守护的人,我们只能牺牲自己来成全,只能这么做,一点余力都没有,再怎么做其它的挣扎都没用。” 容大人安抚说:“你们别哭了,也不要自怨自艾了,日子还长着呢,怕什么,”他拉过建宁揽在怀中,却对我道,“我作为一个男人,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如果他深爱着你,他就不会介意。” 建宁痴痴的看着容大人,我暗暗摇了摇头,“问题不仅仅在于他,还在于我,”又忆说,“以前他也这么跟我说过:‘日子还长着呢。’可是总敌不过天意。” 建宁抹了抹泪,从容大人的怀里脱出来,走过来,还是挽着我,说:“淼淼,你不要多想了,答应我,好么?” 我的目光滑过面前的建宁,再而落在了容大人的身上,这一双人立在我眼前,甚是般配,说到头来,他们能在一起我也出了一份力,为他们高兴之余,心中忍不住的一扯,好痛! 我轻轻的点头,双指之间使劲的揉搓着衣角,“我累了。” 建宁道:“我陪你。” 我看着建宁笑笑,“好。” 容大人神色显着些担忧,忙道:“你们这样去,我不放心,我且送你们。” 我不作声,建宁悄悄的朝着容大人点了点头,就这样,三人缓缓步行,谁都没有说话。 风渐大,玉波色的长摆裙裾无声的掀起,夹袄衣裳倒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我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反有一种道不明的安全感。 皇宫各处绵延辽阔,我只觉得今天走得这条路那样长,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走完? 刚进院子,房门口便守着秋思和冬雪,必定是我走得太慢了,刚才离开时她们还在御书房,可她们却比我先回来。秋思和冬雪恭谨的向建宁、容大人请了安。 容大人不再上前,只停住道:“你们到了,我就先走了,”转身,又小声嘱咐建宁道,“好好照顾她。” 我不理,建宁摆摆手道:“知道了,快去吧,你自己也小心。” 我被扶到房中,秋思、冬雪见我不大好,便哄说:“听公公说二小姐、公主还没用早饭,奴婢们准备了些,主子们尝尝。” 建宁陪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下忙和道:“好好好,多拿些切片糕来,我爱吃。” 秋思、冬雪就退出去准备了。 我看着建宁,叹了口气道:“公主,我真羡慕你。” 建宁笑笑,“我有什么好的,淼淼,我也有我的苦恼。” 我问:“什么?说来听听!” 建宁摇了摇头,“但那些现在跟你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看穿,微笑道:“你一定是在忧虑怎么才能跟容大人相守吧?” 建宁低了低头,“容若和我毕竟身份悬殊,这事可不容易。” 我说:“太后那么宠爱你,你为何不去说与太后呢?” 建宁摇头,“祖母为人最守三从四德,自小叫我读《列女传》,就是教我女子理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告诉我作为公主就要承得起这份荣耀,放得下一些羁绊,就像她当年一样。” 我蹙眉道:“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而后,想到了自己,又悲切道,“那恐怕太后对我芥蒂更会颇深,也不知她会如何看我。”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像是凝固住了似的,悄然无声,只是默默,直到秋思和冬雪一人端着两盘小点进来,柔声道:“公主用些早点吧。” 建宁起身过去,笑道:“真香,你们手艺真好,我宫里就没有你们这样的好手艺。” 秋思道:“今儿的早点都是冬雪做的。” 冬雪道:“只是一般的粗点罢了,是公主饿了。” 秋思趁着冬雪跟建宁说话的空,走到我身边蹲下道:“二小姐也饿了吧,去用点吧。” 我叹了叹,朝着建宁看了看,说:“公主吃吧,我吃不下。” 建宁道:“眼见着你瘦了,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秋思帮言道:“就是说呢!” 最后,我还是被逼着吃了两口,到底气不顺的放下碗筷,一面坐到床上大哭了起来,没有理由,没有触发,就是一味的大哭了起来。 我心中的委屈与愤恨如掉入猎人枷锁里的野兽一般的左冲右撞,几乎要在心上剌出一个口子撕裂开来,又化作水底缠韧蜿蜒的水草,牢牢的缠着我的双手,越挣越紧,一点儿都动弹不得。 似乎是谁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那样用力,仿佛是想杀了我一般,掐得我喘不过气来,胸口似乎被铁锤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着,生生地像要碎开一般疼痛。 056 一误起,误终生(1) 建宁走后,我浑身无力,躺在床上安静的睡了半日。心里的痛楚也稍稍有了些许的缓和。 夕色淡淡的从窗纸里透进来,薄薄的似一层橘黄纱,软而轻柔,锦帘绸缎,半卷半垂,上头交杂织嵌的鸾尾翎毛正幽幽的闪着朱砂娑娑般的光泽。 点缀却不夺目。 忽听到门外一道清浅的脚步,是他。 我忙翻了个身,朝里佯装睡着,罗熙噤声进来,小心的坐在床边,半晌,他轻笑了笑,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越来越近,我猛的睁眼,坐起看着他,“陛下,你……” 罗熙凝望着我,“你别怕,朕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口中焦渴得发苦,心沉沉的跳动着,衣衫尽被汗水湿透,黏腻的附在身上,我往后缩了缩,“陛下的事,都忙完了?” 罗熙笑道:“紧赶慢赶,就想来看看你。” 我强作镇定道:“我很好,公主陪我回来的。” 罗熙点点头,“朕知道,”顿了顿,又道,“择日让建宁陪着你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商榷封妃事宜。” 我蹙眉道:“我不要封妃。” 他扶住我的肩,道:“乖,听话,你现在已经是朕的人了,若不赶紧封妃,日后新人来时,你要受罪的。” 我怦然心惊,“新人?”反应过来后,一叹道:“是啊,还会有新人,一批又一批,这么多人争争抢抢的都只是一个你。” 罗熙一把抱住我,“每三年一次的选秀乃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可废,但在朕的心里从没有别人过。” 我凄然叹息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封妃。” 罗熙紧盯着我,“你究竟明不明白朕的意思?你如此任性,怎能在宫中立足?” 我哽咽道:“那陛下就放了我,让我出宫吧。” 罗熙放开我,冷冷道:“只叫你一人出宫,你恐怕不会愿意吧。” 我回道:“陛下既知道,何苦说破。” 罗熙愠说:“不是朕说破,而是你逼着朕不得不说破。” 我的唇齿微微颤着,努力说:“陛下,我愿意在宫中陪你一生,你能不能放了大和尚?” 罗熙冷漠的迫视着我,眸子里没有任何的温度,半晌,他对我沉怒道:“你竟想用自己来换取他的自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朕的人了,没有脸再跟他在一起了,才有了这个想法,对不对?” 我直直的瞪着,心脏的跳动渐渐急促,胸口像是有什么要迸发开来,罗熙拽着我的领口,语气严厉,一字一句逼问道:“朕说得,对不对?” 我被激得双手寒冷,深深的握着尚有余温的床单,再也无法克制,仰面含泪朝他吼道:“是!是!是!” 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立着的矮架上,一张黄色洇着泪的纸笺被罗熙宽大的袖子飘然带落,罗熙微微一怔后,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 我当然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零碎而清晰地话语,所有的情真意切,睹月思人都寄托在这一张纸笺上,只因一念之差,才留下的这一张纸笺没被我同那些一样的投入烛灯化作一缕青灰。 念悲去,怀忆久前时梦萦音容,愿明月有情,逆风解意,此心此情随之寄去良人。 苦思难遣,且剩一把辛酸之言: 谁念,西风独自凉? 孤枕无处话凄凄, 萧萧黄叶,不思量,难忘。 对轩窗,梳桃妆, 幽梦泪千行。 料得断肠处, 当时月,人长久,共婵娟。 却只道,是寻常。 罗熙俯身捡起,细看后,双手大力一送,纸笺“唰唰切切”的落到反着亮的黑色砖地上,举目销凉,我欲下床拾起,罗熙一把拦住我,两两望着,我此刻内心宁和平静的似一潭秋水,他颓然的目光一动不动,半分不落的落在我的脸上,眼中渐渐现出的猩猩绯色交缠织结,勾刺着我,像是要溢出血来,我心微动,唤道:“陛下。” 罗熙抓着我胳膊的手断断续续的抖动着,隐忍着问:“有一天,你可会为朕写这样的词句?”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罗熙满怀期待的看着我,面上终是只剩一抹落寞。 我慎了慎,转话道:“公主今日也劝我,叫我去见太后,我本想好了是要去的,这是规矩,我既已是陛下的人就要遵守,但是我真的不想封妃,陛下可能成全我的心愿?” 罗熙无奈叹了叹,“罢了,不封就暂时不封,若你哪一日想要了,朕再给你也不迟,”蹙了蹙眉,看着我,伸手抚了抚我的面颊,“这样也好,朕可时时来见你,不必受礼仪拘束。” 我说:“陛下,那我明日就随公主去拜见太后?” 罗熙点点头,扯出一抹淡笑来,轻柔道:“好,乖。” 即便难以开口,我却还是低了低头,作软声说:“那……大和尚,陛下可能放了他?” 罗熙看着我,不言不语,良久,方道一句:“朕,既不会放了他,也不会杀了他,这样,你可能安心?” 我悲哀的笑了笑,心底是苦涩的,这算什么呢? 大和尚、罗熙还有我,三个人的纠葛纷纷,连动着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巨大而无形的痛楚让我愈发的容易清醒,委顿的认出何为现实,何为梦境,我曾荒唐的想过,若是每一天把梦境当做现实来过,把现实当做梦境来过,也不失为一种让自己好过些的方法。 可是后来,我发现,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总归逃不过三人的困顿,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那种窘迫因何而起。 我灼灼的看着罗熙,“陛下英明,一定知道这盘棋局该如何破才最是获益。” 罗熙却道:“朕也是人,朕也有软肋。” 说完,便是长久的看着我,直到传膳公公催促,才匆匆离去。 俄而,夜色降临,带着潮湿的寒气,从门缝间贯入,原本稀微的火苗被惊得跳跃缩动,我起身默省片刻,拿起建宁遗在我这案上许久,尚未曾看完的那本词,边翻边道:“相思相望难相亲,天为何春?世上的事多是如此吗?这句,容大人倒是道出我心中所感。”不过,低头一声嗤笑。 057 一误起,误终生(2) 清早起来梳妆,秋思帮我盘好发髻,又挑了两支晶贝步摇插在发间,隐隐生辉,细细作响,虽是好看,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今儿是去见庄文太后,谦卑素雅最好,实在无须太过出挑。” 秋思只得轻轻抽下,换了枝青色的兰花吊别在髻上,道:“二小姐想得真是周到。” 我对着镜子描了描眉,问:“可是用完早饭就要去了?” 秋思笑着道:“是,二小姐记得切。” 柳叶态的眉毛,颜色正好,我再三看,生怕在太后面前失了仪,“秋思,你帮我看看可还行吗?” 秋思仔细瞧了瞧,“二小姐天生丽质,现略施粉黛,就已很好,眉色也浓染,无须更添萝黛了。” 我笑笑,安了心。 饭后,建宁来房中陪着我一起走到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一时嘱咐了我许多,关于,太后喜欢的,不喜欢的,在太后面前能说的,不能说的……林林总总,我都一一记下。 庄文太后规行简朴之风,更是不喜焚香熏衣,每日便叫人摘了时兴瓜果摆在慈宁宫,夏日,着人湃在冰瓮当中,气味顺着冰气凉风透过竹帘,沁人一身苹味,香甜四溢。冬日,炭火散出的暖气拢着簇金台子,只搁在案几上,入了门来,就是一身酥软。 年纪到了,性子沉稳下来,就也渐渐用不惯俗日里一般的脂粉黛铅,因而,在不同的季节里,慈宁宫里的宫女们隔日清晨便需起早去园子里摘取最为鲜嫩的花瓣,捣碎淘澄干净了,拧出汁子,再配着荷叶上盛着的露水一蒸,用时便拈着银细簪子挑上一点儿,加水揉开,拍在脸上,自然又养颜。 此物虽好,但制作过程却实在繁琐,几日都得不到一钱,只能是庄文太后独用的雪胭膏子,而宫中人对之大多都是有闻无见,私下里偷偷叫它作“太后红髓”。 浮光树影如潮,袅袅轻轻,淡薄而溜落的云彩,静谧幽若。 慈宁宫琉璃砖瓦,鱼池边雕栏金砌,微风过处,檐下垂挂的金铃发出清悠的响动,放眼所至,鎏金遍布,在晨曦的映照下,辉煌无二。 使人生出一种敬畏之感,只觉不敢逼视。 建宁拐着我朝里而去,我本就紧张的心情现下更是无言可述,不由得把衣角攥在手中,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正式的拜见庄文太后,这么近距离的观望她。 按规矩,被封赐的妃嫔应向太后问安行三拜九叩之礼,我虽未封妃,但众人皆知我是陛下的人,因而也就默认着按这个来,锦垫早已铺好,我深吸一口气上前,行礼道:“太后凤体康寿,泽被万年。” 太后端坐着受了礼,毕后,忙有宫女扶我起来。 太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微笑道:“皇帝说很喜欢你,要让我瞧瞧,”又道,“抬起头来,叫我好好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我缓缓抬头,眸色恭柔。 太后的目光微微一滞,一旁的建宁曲身抱着太后撒娇道:“祖母,你可不能为难淼淼。” 太后侧了侧身子,看着建宁满面含笑,拍了拍建宁的臂膀道:“你呀,被宠得整日家的闹,都没了正行,哪还有一点当朝公主的样子啊?” 建宁调皮说:“反正我有祖母宠着就好。” 太后无可奈何的笑看着建宁,“终有一日祖母是要离开你的。” 建宁收起笑意,看了看太后,恳切道:“不会的,才不会呢!” 太后敛了敛色,忽又转过来朝我问:“你叫李淼淼?” 我拜道:“是,李淼淼初次参见太后,喜不自禁。” 太后沉吟着,神情自若,“你此等人才,何以入了后宫?”顿了顿,“这里可不是什么岁月静好的地方,你可明白?” 我低头,“我明白,且深谙此道理。” 太后问:“你既明白,做什么趟这遭浑水?” 我微微愕然,也没多想,便“扑通”一下,复弯膝跪在地上,一股脑道:“太后仁厚,李淼淼求太后一谕。” 太后收了收下颌,正色问:“何谕?” 我颤声道:“正如太后所说,我无心于后宫争斗,愿太后保一尘大师一命,亦可放我自由来去!” 太后盯着我,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你是叫我帮你们双宿双飞?” 我再行叩拜,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求太后成全。” 四下里安静得叫人紧张,过了一会儿,太后出声说:“你这丫头胆子倒不小。” 建宁见太后迟迟未应,从旁出声道:“祖母,你就帮帮她吧!” 太后侧目,许久,“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我帮了她,明日若还有人来,皇家威严将置于何地?” 我忙道:“只要太后成全,此事我们定当绝口不提!” 太后叹了叹,“皇帝那么喜欢你,他问起来,我该如何应对?” 听太后语气,我一丝庆幸,自己此举似乎误打误撞地抓准了太后的好恶心思,“太后英明,定有办法。” 太后点点头,和蔼微笑,“我帮你,有两个原因,”身子往后面的垫子上靠了靠,“一来是我曾答应过一人要许你一愿,二来是确实觉得你不适合待在宫中,你或会害了皇帝。” 我心中喜悦,却又奇怪,“太后答应的是谁?” 太后闷了半晌,说:“你不必知晓。” 我回言道:“这个恩情,我定是要还那人的,望太后告知一二。” 太后笑容愈盛,“知恩图报,还算是个不错的孩子。”始终未提及那人。 我端跪在这里,太后一笑,我才看得几分清楚,存于她眼角上的皱纹密密扫开,自然地连成两边不大规律的线网,半灰半白的髻上珠翠环绕,锦绣富贵,却也难掩沧桑,畏人的气场下藏着的是一丝丝莫名的憔悴与倦怠。 不过一个时辰,我便已从慈宁宫出来,双腿发软,只驻足在鱼池边,池水绮丽如同流光,草叶轻摇于周岸,修剪得极为和美,四处随风轻漾起粼粼波光,吸引着人的视线在其中徜徉徘徊。 太后。 剑戟森森,琢磨不可测。 不愧是辅佐过两朝的帘后元首。 我自觉,太后应是早拿定了主意不想让我待在后宫,虽然我不知道其中的深究原因,但这个结果确算是正中了我的下怀。 身后翩翩走过两个宫女,似是在笑谈着,我有心竖耳一听—— “今年这金菱池眼看着要开花了。” “是啊,也不知到时能结出多少果子来。” “每年一夏一秋,最是好看。”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头绪来,回身拽住一个宫女,平声问道:“这个鱼池……叫什么?” 两人朝我行了礼,回道:“此是金菱池。” 我蹙眉无言。 金菱、金铃、琉璃瓦、琉璃盏…… 金菱池边金铃挂,琉璃瓦下琉璃盏? 难道是…… 罗全? 这话原指的是慈宁宫? 太后。 一定是了。 我一面拖着步伐,一面不可思议地忖度着,一面更是恨着自己太笨。 若是能早一些参透其中的要领,事情可能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了,而今,大和尚即便被放出来,我也无法与他再回到以前那样,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痛来。 终归意难平。 058 一误起,误终生(3) 夜色渐深,各处已是寂静无声,房中也如往常般熄灭了一半的灯烛,秋思铺好了床走过来对我说:“二小姐,都收拾好了,可是现在洗漱?” 我虽疲累,却并无睡意,看着眼前朦胧的烛色,伸手从髻上取下一支细银簪子剔了剔摇曳着渐低下去的烛芯,轻轻的吹去挑在簪上连着火星的烛灰。 摇头道:“再等一会儿。” 月光晦暗不明,下弦细勒如勾,生生的戳拉着人的心。我在怅惘里,暗暗的叹息一声,凄楚得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向不太准确的葵水这个月一直都没有来,身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 一股夜风袭来,后背一凉。 我转身,猝然闪进一个娇俏的身影,面上红润似锦霞,我一笑,道:“公主这么晚了还不安寝?” 建宁看了看秋思,秋思行礼退下。 我蹙眉问:“公主神色怎么如此奇怪?” 建宁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急说:“淼淼,走!” 我顿住,“公主要带我去哪?” 建宁拖拽着我,道:“去见你最想见的人。” 我惧怕的退后说:“公主,你别闹了。陛下如果知道了这个心思可了不得!” 建宁盯着我,“我没闹!是真的!” 我望着建宁面上焦急的神色,心下一动,“这事如何是能闹着玩儿的,到底怎么回事?” 建宁无奈,手脚放慢下来,撇嘴叹了叹,对我解释说:“这是祖母的意思。” 我茫然,“太后?” 建宁点头说:“是啊,白日里祖母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我轻轻应了一声,只是没想到庄文太后的动作竟会这么快,快到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切。 我低头道:“那么,此事陛下可已知道?” 建宁笑着摇头,“三哥当然不知道。” 我想了想,担忧说:“这样不好。” 建宁看着我,安抚道:“淼淼,你放心吧,我祖母做事最是周全,你不用担心,三哥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我不解问:“为何?” 建宁回道:“因为现下三哥正被祖母拘在慈宁宫闲聊呢!” 我呼出一口气,点点头,“太后不愧是太后,果真周到。” 建宁说:“祖母特意叫我来,也是偷偷的,就是不想人尽皆知。” 万事俱备,刹那间,我微微一颤,心中掠过一丝惊惶,默然沉思着,日日使我相思的那个人,我晚晚魂牵梦萦恨不得飞奔去见的那个人,现与他见面的机会就摆在我的眼前,我竟退却了。 半晌,我静静缩回手道:“我还是不去了。” 建宁面上颜色一紧,“什么!” 我转身往里迈了几步,“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道,“见了面,要我怎么面对他?” 建宁忙跑过来,重新抓起我的手,语气倔强说:“不行,你必须去。” 我回头望着建宁,她满脸都是我当下没有的坚定与毅然。 我用力蜷着手指,掌间分明能感受到建宁给予的力量,那灭了的心再度灼燃起来,像有声音在极力狂呼—— 去吧,去见他一面,去见见你一直想着,念着的那个人。 渐渐地,心中清朗起来,我对着建宁深深且缓缓的点了点头,“那就去吧。” 建宁欣慰的笑道:“不管怎么样,能见一面终归是好的,”又说,“牢中阴寒,你也好劝劝他不要再跟三哥拗着性子来了,否则吃苦的总是你们。”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从没想过要劝他什么。” 建宁问:“为什么?” 我说:“这些日子在宫中经历了这些事,我也看开了许多,明白了许多,”眼神扫过建宁,“大和尚不是刻意想与陛下作对,而是,心中那口气咽不下去。” 建宁垂了垂眼睫,“这下更好了,若和尚知道三哥已要了你,还不得掀翻了天。” 我沉声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想告诉他。” 建宁说:“这事儿,瞒得住吗?” 我回:“瞒不住也得瞒着,日子久了,无论是相守的甜蜜还是离别的痛苦,也就都淡忘了,人活一世,可能我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匆匆过客呢?有些事或许根本不必多言。” 建宁面上严肃起来,暗暗问:“淼淼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打算?” 我盯着建宁,诚实说:“以后,我想不出来该如何与大和尚再回到从前那样,左右都是两难,而我,更没有办法跟陛下在一起。” 建宁猜测道:“所以,你想自己一个人?” 我叹道:“可能吧,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我现在一提起这个脑子就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建宁说:“淼淼,你这个想法行不通的,要赶紧扼杀掉。” 我问:“为什么?” 建宁回:“你想想,若一夕之间三哥与和尚都找不到你了,他们会怎样?” 我无言,建宁看着我,肯定道:“他们会发疯的,会天下大乱的!” 我一惊后,才发现自己就像是被浮云遮住了眼,明明放在面前的结果,我反而看不到。 建宁这么一说,我方如梦初醒,摇头笑了笑,“公主,这回你说对了,是我没考虑到。” 门外,秋思轻敲了敲,说:“三更了,公主今儿还走吗?” 建宁回说:“今儿太后安排点子事儿,你们先去吧,我带了人来在外头,会照顾好淼淼的。” 秋思道:“是,公主,那奴婢们就先去歇了。” 建宁看了看我,“淼淼,你身子弱,更深露重,外头寒得很,还是多添件衣裳吧,若这一去把你弄病了,三哥与那和尚定要怪的。” 我浅笑说:“太后周详,再怎么怪也怪不着公主啊!” 建宁掩面一笑,容光青春,姣好的桃花面颊实在叫人怜惜,我不禁想,是哪个有福气的折花人会折到公主这朵绽盛娇花?若我刚巧能认识,一定要嘱咐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建宁歪着头,出声问:“淼淼,你在看什么呢?” 我笑了笑,转身从屏架上拿下一件紫色的攒云披风穿上,细细系好后,对着建宁说:“我们赶紧走吧!” 建宁半疑着立在原地,看着我,煞有其事的问:“淼淼,快告诉我,你刚刚是看着我哪里不对吗?” 我笑着摇摇头,建宁却不死心的走到镜子边,仔细打量着自己。 我跟在后面,拉过建宁,笑说:“我的好公主,真的没什么,只是因为你沉鱼落雁,我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建宁羞道:“淼淼,你打趣我。” 我无辜道:“我哪敢,句句是实话。” 我和建宁又在房中闹了一会儿子,才赶着出了门来,上了太后预备好的轿撵。 059 一误起,误终生(4) 因多聊了两句,出来得紧,但好在没误事。长夜漫漫,无人处,剪剪轻风月胧寒。 到了这里,我心又起伏起来,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不知要通往何处,狱卒在前面领着,两边的几盏油封散发着幽幽的光,照亮一个又一个笼房木门反射出的暗影。 越往里,味道越是古怪,空气中掺着腐霉味的水汽,阴森的虚无中泛着干涸的血腥。 我有些想吐,却还是撑着。 如此被人世遗忘、唾弃的角落,大和尚怎么熬得住? 我的心酸痛悲切到无以复加,胃部不时轻微的绞痛着,受不住的缓缓弯下腰来喘着气,建宁于旁扶住我,问:“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前面的狱卒不再往里,停下后,回身对我们道:“就是这儿了。” 我努力的直起身子,我当然知道,向前多走两步就能看到他了,我的牙齿忍不住的“咯咯”直颤,只能死死的咬着嘴唇,全然忘记了唇齿间被咬破的痛,心脏急速的跳动着,好像马上就要蹦出来一样。 艰难的拖着步子,关着大和尚的牢房,空间还算宽阔,可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一个用许多干裂的木板搭起的床。 间或有丝丝寒风从上方那小小的窗孔里吹进来,扬起落地的尘土,飘荡在半空当中,弥漫在我们眼前。 狱卒打开了牢门,便退了下去。建宁盯了盯我,识趣道:“你们聊,我在前面等着。” 我看着建宁,点点头说:“好。” 我直愣愣的瞪着大和尚,他穿着肮脏破旧的囚服,发丝散着,凌乱间透着桀骜,但五官还是如以往一般的清刻,未被浊染半分。 仅仅一墙之隔,外头色彩明媚,里头却是狰狞,讽刺鲜明,乌黑中充满了压抑。 大和尚凝视着我的神色复杂而遥远,许久,谁都没有敢先开口。 我别过头,强忍着泪水。 片刻后,大和尚迟疑着对我说到:“好久不见。” 只一句话,便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瞬间泪如泉涌,看着他模糊的面庞,哽咽回道:“你还好吗?” 他当然不好。 大和尚微笑着回:“还好。” 我拭去泪水,抬脚走到他面前,认真的观察着,“你不好,你瘦了许多,还待在这样的地方。” 我正伸过手去,还未触碰到就被挡住,他对我轻声道:“别,脏。” 我笑着摇了摇头,捋了捋他黏在两颊的发丝,说:“我不怕。”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明灭不定,问:“你呢?还好吗?” 我笑道:“还好,比你好些。” 他无奈道:“你不用骗我,那天我就已看出来陛下是什么人,”我望着他,他继而出言问,“宁亲王没有派人去刺杀,对不对?” 我点头承认道:“这一切其实都是陛下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大和尚叹道:“我已是无用,你就跟着他吧。” 我一怔,心口犹如被人狠狠的抓了一把,生生的挑起了我心中的伤痛和羞辱,疼得难受,半晌,强行按捺着道:“你就这么把我打发出去了。”泪水氤氲了视线。 他死死的看着我,那眼中不知是柔情还是决绝,“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我回看着他,凄然说:“即便我不能与你厮守,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他怆痛的一笑,“我是要死的人,你何必如此。” 我肯定说:“你不会死的。” 见大和尚满面的疑惑,我又低声道:“庄文太后会救你,她答应的。” 大和尚忙扶住我的肩,问道:“此事不会这么简单,”上下打量着我,语气焦急万分,“你是不是应承了什么?或者是交换了什么?又或者……” 我笑着摇头,安抚道:“没有,你放心。” 他拽过我的手腕,我顺势靠到他的怀里,他的下巴顶着我的头顶,反复不放心的问:“真的没有?” 我始终答:“没有。” 心,从剧烈的疼痛到温暖的平和,黯然被照亮的片刻。既然说出真相也无力反抗,不如叫我一人承受。 如此最好。 他紧了紧臂膀,忽出声问:“他……没有欺负你吧?” 我悄然回想。 心底里的怨恨几乎无法克制,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微微蹙了蹙眉,默默含泪,却轻轻说:“没有。” 他平静的说:“那就好。” 我咬一咬嘴唇,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激怒陛下了,我不想你再受苦。” 他小声问:“你是在劝我?” 我叹道:“是,”又说,“本不想劝你,可见你此番光景,却是不得不劝。” 他轻拍着我的后背,“随便就能将此等恩怨泯于江湖,我尚没有这么宽广的心胸。” 我摇头,仰面看他,“这劝,不是叫你恩怨泯于江湖,而是叫你珍惜自己,即便是为了我。” 我说出这话时,心虚到极点,只全力掩饰着。 他对着我淡淡笑了笑,应道:“好。为了你。” 天色渐明,我心中知晓该是分开的时候了,不过有这短暂的相聚我已很满足,我缓缓地从他怀里直起身子,退了出去,指尖相互抽滑而过的瞬间,不舍依依,建宁过来,在我身边道:“我们该走了。” 狱卒重新上锁,咫尺之距,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我们就这样婆娑的相互看着,直到另一方的身影最终彻底消失在一片森森中。 出来,和煦的光辉透过淡薄的云层,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变成了圆圆的轻轻摇曳着的光晕。 大概是一夜未睡的缘故,整个人当下晕晕沉沉的,将要摔倒。上来一个宫女忙扶着我,建宁见状,赶紧与我一道上了轿撵。 今儿的风很暖,柔和似絮,轻均如绢,我昏昏的坐在上面,颠颠簸簸间,胃部再次翻江倒海起来,伴着些许的抽痛,我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很不舒服,紧蹙着眉头,试图用意念强撑着。 额上的汗珠涔涔,掌心湿腻着坐垫,可越是狠撑着越是无力,我挡住强烈的光线,微微闭了闭眼,但当我再睁开,眼前顿时便天旋地转,我稳不住身子,快要滑下去时,扶着额大叫了一声。 昏沉下,尚还剩一半简单而蒙昧的意识,嘈嘈杂杂的,建宁抽泣着呼喊我,许多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整个人像是浮在半空中,软绵绵的,远近都是一片白色光亮。 060 一误起,误终生(5) 我神智不大清晰时,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总一遍遍的回荡着这些话—— 从喜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喜无忧患,离爱无怖畏。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我身上一阵阵的发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胃部就好像全部都拧在一起,一发一发的痛。 极度的恶心犯晕,耐不住“哇”的一口呕吐了出来,睁眼看,一地狼藉。 罗熙半拥着我,轻轻地抹娑着我的背,也不嫌脏,手法温柔得叫我怀疑着抬起脸,愣愣地确认了两眼。秋思忙上前来帮着擦拭干净。 我虚弱唤道:“陛下。” 罗熙满面含笑地看着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道:“淼淼,真好。” 我心中泛出一丝惧怕来,问:“什么?” 罗熙在我额上轻吻一下,低声耳语道:“你有朕的孩子了。” 我身子不觉的僵着,到底不死心,又问一遍:“什么?” 能听得出来,罗熙的喜悦,“御医刚诊的脉,你与朕就要有孩子了。” 我盯着他半晌不动,心中没有半分高兴,而后,对着罗熙的笑容,我却一字一句道:“罗熙,我恨你。” 他的笑渐渐消失在脸上,伸手抚了抚我的面颊,说:“淼淼,你不开心吗?” 我流泪不答。 罗熙转身摆手,众人退下。 我伤痛难自已,爱恨纠缠,他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淡淡道:“你可知,朕刚刚有多开心。” 我哭得喘息,说:“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罗熙使劲儿的瞪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他的怒意。 黑沉沉的夜,很寂静,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泼洒在宣纸上,一点微光也无。 罗熙背手站起来沉声道:“择日封妃吧。” 我大吼道:“我不要!”只觉下腹伴随着一阵刺痛,全身撑不住的瘫倒在了床上。 罗熙见状,忙紧张的回身扶住我,蹙眉问:“还好吗?” 我闭目摇了摇头,罗熙一把强搂着我,我无力的推着他,他悲伤地低声道:“你都已经是朕的人了,你竟还在想着他。” 我无言。 罗熙柔声说:“昨儿晚上你去见过他了,是不是?” 我愕然,问:“你知道?” 罗熙摇摇头,轻笑了笑,“朕当然知道,太后有意拘着朕,这么明显,若还看不出来,那么,朕也真是太枉为人君了!” 我尽力呼吸着,想叫自己舒服些,镇静些。 罗熙道:“朕到底没想到,太后会应了你。” 我扯了扯嘴角,“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他一面。” 罗熙问我:“你现在恐怕是已经恨毒了朕吧?” 我无奈笑笑,毫无恻隐之心,压声答:“是。” 罗熙脸色一白,很快就转为轻轻一笑,“虽知道一定是这个回答,却还是不死心想要问一问。” 我不作声,也不挣扎。 罗熙卑微地向我求道:“淼淼,能不能别恨我,别这么对我?”语气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凄清伤痛。 我周旋道:“放了大和尚,”看着他,心中忽一软,“你放了他,我就不恨你了。” 罗熙问:“真的?” 我点头说:“真的。” 罗熙松了松臂膀,扶起我,抽出绢子帮我拭了拭眼泪,“不要再哭了,朕以后都不准你再哭了,”继续柔声说,“御医说了,有身子的人哭多了对眼睛不好,淼淼双瞳如剪水,可不能再哭了,好么?” 我推开他的手,无力道:“你要记得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罗熙悄静的看着我,微微笑着点头,安抚着我躺下后,轻叹了叹,转身离开。 我腹中依旧有些隐约的疼痛,透过稀疏的灯盏,窗上糊着的薄密细纱外,似乎是连续不断的雨水砸在角檐上,瑟瑟有声更让人感到孤单和凄凉。 静悄悄的,望不尽的黑夜,流不尽的思念,可是,黑夜终究会变成白天,但思念却长驻心间。 我低下头去,看到自己被烛光照在地上的影子,不禁道:“对不起,叫你受苦了。” 秋思进来,对我轻声道:“二小姐,快些睡吧,外头下雨了,怕二小姐冷,特意进来拢点子炭火。” 我笑说:“四月中的天气,这房里居然还要拢炭火。” 秋思道:“陛下吩咐的,怕二小姐冷,现在又有了身子,更是怠慢不得。” 我苍白一笑,叹道:“说来,陛下对我真是很好。” 秋思看了看我,“是啊,什么都已为二小姐先想好,比奴婢还要上心三分。” 我朝秋思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无情,对陛下视而不见?” 秋思低头道:“奴婢不好说。” 我道:“你随便说,我不生气。” 秋思巍巍道:“那奴婢果真就说了?” 我笑笑,“说吧。” 秋思道:“在奴婢看来,陛下确实为二小姐做了很多,可二小姐的心似乎从不在陛下身上。” 我笑看着秋思。 秋思又说:“陛下为了二小姐推迟了选秀之期,平日里有什么好的都给二小姐先送过来,或有什么问题,都会替二小姐先想到,悄悄叫公公告与奴婢们,这些二小姐不知道,可奴婢们通通知晓,话至此更不怕告诉二小姐,奴婢们私下里也会奇怪,为何二小姐始终不接受陛下?” 我摇了摇头,想想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心底里居然对罗熙生出了一丝愧疚来。 秋思又说:“现下,二小姐已和陛下有了孩子,何不接受陛下?” 我眼中一热,叹了叹,“叫我再想想。” 秋思走过来,抬手细细放下纱帘,“二小姐,今儿太晚了,别想了,先睡吧。” 我抓住秋思的手,蹙眉又问:“陛下推迟了选秀之期,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未曾听说?如此,可有何弊?” 秋思笑笑,悄声说:“二小姐那会儿还未被放出来,不知道也很正常,据传此事又因为许多王公大臣家的小姐,在那几日间闹得沸沸扬扬,陛下遂命宫中人不得再多嘴提及此事。” 我说:“这样一来,岂不是会造成朝中不稳?” 秋思想了想,“可能吧,但这些奴婢也实在不懂,反正那波澜算是过去了,现在也一切无恙啊。” 我点点头。 秋思又熄了两盏灯,出去了。 我合上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061 不负卿(1) 天色青白,我一早便叫秋思摆了张木椅在门边,一坐就是整个上午,外面阴雨蒙蒙,我害怕这样的天气,它会唤起我的回忆,我的恐惧,并同着我纷乱的思绪一起涌上心头。 眼前所能及的一切营造好像都被这样的颜色渲染成了最可怖的洪水猛兽,嘶吼着带走时间,带走安逸,带走幸福,绝望一般的去撕扯着远处一朵朵铅块似的积云。 胸口的疼痛泛滥成灾,心里叫嚣着解脱,抬头注视着天空,青白的颜色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就像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它的旋律一直在往那个方向而去。手里捻着一颗颗楠木珠子,嘴角扯了扯,摇了摇头,垂下眼来,呆呆地望着掌心。 半日雨下来,冬雪进来帮我换了条厚毯子盖着,秋思则是在炭笼里多添了几块新炭,我嫌说味道不好,秋思便又点上了几支淡香,气息袅娜而轻薄,宁神而微茫。 冬雪笑道:“这个时辰,想着,公主该来了。” 我回说:“如何能这么准呢!” 冬雪递了个手炉给我,道:“自二小姐有了身子,公主这两日间总这个时辰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就像掐好了似的!” 冬雪和秋思连日来的殷勤玩笑是为了散我寡欢的心思,我如何不知,也不想她们白费了这片心,所以都会跟着勉强笑笑。 建宁在得知我有了陛下的孩子之后,每日都会来看我,与我说话,除了些玩笑新谈外,多剩的便是劝。 劝我放下,劝我接受。 而陛下对我更是无微不至,好到了极点,他很期待这个孩子。可他对我越好,我对他的愧疚越盛,正正好好,也是这愧疚时时支撑着我麻痹自己,偶尔陪笑。 因这身子被困在房中这些日子,属实没有再听到任何来源于庄文太后的消息,我问建宁,建宁都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寥寥几句带过。 刚申时,建宁就来了。 冬雪、秋思笑着迎接,行礼。 今儿建宁看起来与往常不大相同,满面飞霞,掩不住的笑意,朝我走近,本就生机勃勃的她,此刻更多了几分明丽。 大概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吧! 我笑问:“公主今儿怎么这么开心?有好事?” 秋思从旁边搬来木椅,铺好坐垫,建宁安坐下,对我笑道:“是有好事,淼淼猜猜?” 秋思奉好茶后,就退了下去,建宁把茶盏握在手中,也不顾喝,只笑看着我,我想了想,“关于容大人?” 建宁微笑摇头。 我蹙了蹙眉,直说:“公主的好事我如何能猜到,我这都好几日没出过门了。” 建宁拉过我的手,含笑轻声说:“我是在为你开心。” 我立刻就提起了精神,小心道:“难道是……” 建宁点头,笑意像要溢出来似的。 我回握住建宁的手,盈着泪问:“真的吗?”一时不敢相信。 建宁按住我微微颤动的双肩,有力而坚定,“祖母派人装作外头的江湖中人把和尚从狱中救了出来。” 我急道:“陛下呢?他怎样?可生气了?可派人去抓大和尚了?” 我连着的几问,建宁忙打住我,“哎呀,淼淼,你慢些问,这么些,要我怎么回答?” 我讨好的笑了笑,“好,慢慢说。” 建宁想了想,道:“祖母说三哥必定知道此事,只不过没多加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了看我,又道,“祖母说若三哥阻拦她也是救不成的。” 我安心道:“如此就好。” 又对着建宁问:“那大和尚现在去哪儿了?” 建宁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日后应是没有一尘大师这个人了。”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叹了叹,“也不知陛下要如何了结此事?” 建宁道:“恐怕还要过几日吧,总得找个说辞。” 建宁的话,我如何不明白,但打从进宫以来,我何曾有过几晚好睡,许多个深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色,数着更响次数,从暮色笼罩到窗外泛起晨曦微光,罗熙的心思常有变化,难以捉摸,多少次,我在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里蜷缩着发抖,无声的哭泣,泪湿了枕巾,指甲陷在肉里,心中的不甘和屈辱来回啃噬着我本就已残破的心。 只要有一日没有完全尘埃落定,我就一日不能放下担心,却不敢表现,即使是在建宁的面前。 建宁盯着我,“淼淼,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我回神问:“哪样?” 建宁不解道:“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开心,我以为你会很开心的。” 我微笑道:“我开心啊,盼了这么久,总算如愿了。” 建宁一笑,“吓死我了,方才看你脸色,还以为你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我叹说:“很奇怪,有些事情你盼得久了,最后如愿以偿却不觉得有多么的开心,反而是一种很平静的感觉。”这话虽是掩饰,却也是真的。 建宁用手指卷了卷自己的发丝,“会这样吗?我不明白。” 我笑说:“会啊,公主当然不明白,公主还未有此种经历,可能以后的某一天公主会懂,但我却希望公主永远都不要懂。” 建宁无意下掰开我的手,那些楠木珠子“哗哗”洒了一地,建宁看了看,皱眉对我道:“淼淼,我前几日劝你的,你可听了进去?” 我欲弯身去捡,建宁忙拦住,把秋思唤了进来。 我只好算了,重新靠在木椅上,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听了,也想了,可我就是……就是还做不到。” 建宁质问我,道:“我三哥到底哪里不好了?竟让你如此看不上?” 我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不好,而是没有那种感觉。” 建宁问:“什么感觉?” 我回:“你对容大人的那种感觉。” 建宁顿住。 我看着建宁,“公主,我也知道陛下很好,可心里就是忘不了大和尚,即使知道我跟他或许再无可能。” 建宁点头,愁眉问:“这种感觉果真只能对一个人有吗?” 我低头笑笑,“或许是。” 建宁叹说:“那这样不是会很苦?” 我回:“苦。习惯了。” 建宁声音有些颤抖,“那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她不明说我也知道,建宁是在担忧自己和容大人的以后,惧怕与我相似的遭遇,也有可能会是比我更差的境遇。 至少,我无可选择,必须要去接受的男子是陛下,是当今天下的帝。 而建宁,会是谁呢? 远嫁藩王?还是其他? 我看着建宁,实在不忍说出,现实中大多的无力反抗。 我们只能学着承受。 062 不负卿(2)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仓惶回头,望见风轻轻簌簌吹落满地红色花瓣,乍一看,以为是谁泣了这一地的鲜血斑斑。 晚饭已毕,建宁也去了。 在房中长久的焚着鲜花制的淡香,幽幽一脉宁静,此刻,我正闻着那香气漠漠的发怔。 忽而,秋思疾步进来,神色着急而紧张,她还未开口,我便问:“发生了何事,慌张至此?” 秋思行礼回道:“瑾月姑姑来了,现在外头。” 我蹙了蹙眉,“瑾月姑姑?” 秋思向我解释道:“瑾月姑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极得太后宠信,陛下都需给她三分薄面,在宫中算是奴婢们的半个主子,万万不敢得罪的。” 我听后,心中明了几分,点点头,说:“那便请吧。” 随后,瑾月领着一行宫人,捧着食盒、衣料、饰品静然贯入,脚步沉稳至极,一见面,便拈了绢子朝我拜倒行礼,一规一矩,无丝毫差错,我忙扶起,“我实在当不起姑姑如此大礼。” 瑾月看着我微微一笑,“怪道陛下那么喜欢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低了低头,面上回笑说:“我还未被封赐,姑姑这样说可真是折煞我了。” 瑾月点点头,对我道:“二小姐的事太后已知道了,太后的意思是二小姐既已有皇嗣便好生养胎,至于二小姐之前的求请,太后能做的已做了,想必二小姐也已知悉,而天意所定之事,为了皇家血脉,就请二小姐顺从天意吧,”她打眼瞧着我,焕出满面极悦的笑容,又道,“太后听说二小姐有了皇嗣后,可高兴着呢!奴婢先在这儿恭喜二小姐了,你的荣华富贵在后头呢!” 这一句一句于我就像是刀子一般,割裂着我的心,无尽的喟然长叹下,满是哀伤如死灰。但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浅笑着,客气道:“姑姑言重了,我实在不敢当。” 瑾月看着我,又指了指身后宫女手中端着的东西道:“这些都是太后赏赐给二小姐的,叫二小姐好好安胎。” 我欠身谢过,道:“多谢太后关怀。” 瑾月示意宫女下去,搀着我坐下,似有话要说,仔细打量我道:“二小姐质若清莲,不染不妖,这样朴素的装扮是奴婢半辈子里见过最为干净的一人。” 秋思端上茶来递给瑾月,我便也叫她退下后,才道:“姑姑实在言过其实,我本就是蒲柳之姿,如何敢与日月争辉。” 瑾月吟吟含笑:“日月?” 我道:“太后是作日月,以后会有的皇后也是日月,姑姑见多识广,这样说,我实在承受不起。” 瑾月摇头,提点说:“何为日月,你究竟是日,是月,还是浮云,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她望了我一眼,低声说,“有了帝王恩宠,你就有了一切。” 我叹道:“姑姑这话实在不该对我说,太后是清楚我的心思的。”我早已猜到,太后这是在试探我,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只能是,她也不希望我真的爱上陛下。对此,我不知是福是祸。 瑾月笑说:“很好,太后就是这个意思。” 我缓缓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圆滑指甲边缘,“太后的心思里,总叫我觉得有些其它的事,”抬眼狠盯着瑾月,“姑姑可能提点一二?” 瑾月的眼中闪过一瞬惊惶,仅仅只是一瞬,再就轻轻扬起唇角,露出得体的笑容,“太后的心思可是奴婢能揣测的?” 我心中飞如轮转,缓缓道:“姑姑此番掩饰的并不好呢!” 又说:“太后为了皇嗣而留住我,可却要时时控制我对陛下的感情,这是为什么?”我垂了垂眼眸,“似乎并不希望我会真正的爱上陛下。” 瑾月面无表情的紧瞪着我,语气中有点不可思议,“你竟看出了些乾坤。” 我小声道:“姑姑,现下并无旁人,而我也必定会知恩图报的。” 瑾月意味深长的看着我,“奴婢能知道什么,大概是二小姐长得太像当年的冬贵妃了吧。” 我蹙着眉,略略有数,“冬贵妃?” 瑾月点头。 我想了想,“关于先帝和贵妃的事情我也曾听说过一些,可那又怎样?” 瑾月道:“先帝是情种,他的儿子也必定不会差,先帝为了一个继贵妃就闹到了要去出家的地步,赔上了后半生,就为了和太后赌那口气。” 我说:“市井间确实有传闻说先帝当年是被太后从金粟寺中抓回去的。” 瑾月摇了摇头,“太后不容易,说起来,谁还没有点遗憾,到底还是先帝在情里不够成熟,再看看咱们陛下现在的模样,与当年先帝比起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点点头,“所以太后担心,特意派姑姑来试探我的心意。” 瑾月笑了笑,“可还是被二小姐看出来了,是奴婢无能。” 我微笑道:“姑姑千万不要这么说,今儿的对话,不会再另有人知晓。” 瑾月和颜道:“奴婢忍不住多嘴问一句,其实,以二小姐如今光景,前程必然不可限量,何不接受封妃?” 我失笑道:“这天下之大不是人人都想一辈子耗在宫中的。” 瑾月又说:“若不封妃,二小姐腹中的孩子一旦出生,就将分离,二小姐竟舍得?” 我大惊,随即忧问道:“宫中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瑾月朝我问:“二小姐不知晓?” 我摇头。 再定然道:“我的孩子当然理应要跟着我。” 瑾月道:“如此是万万不得体面的。二小姐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三思啊。” 我倒抽一口凉气,有微风倏然吹进,于我就如同片片锋利的刀刃贴着皮肤凉凉刮过,没有痛意,晦暗的决然,冷浸浸的冰凉透心而入。 一晌后,说谈着送走了瑾月,我回来只倚在床上,静静思量,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沉思着,瑾月姑姑的话来回在我脑中回响,这个孩子还未来到人世就注定要与我分离么? 只有封妃才能陪伴我的孩子长大,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么? 如此,那我自己呢?我自己的心呢? 太后的意思,是既要我待在宫中,又不愿我与陛下生出感情,这对我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长久而言,又是否太过苛刻了些? 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想来想去,我还是自私的。我凄然一笑,心中微微一怔,索性侧身睡去。约莫半个时辰,口唇焦渴,才懒洋洋道:“秋思,倒杯水来给我。” 063 不负卿(3) 睁眼却是罗熙笑意满载的脸,我挣扎着起身要请安,罗熙忙按住我的手臂道:“都什么时候了,哪里有这么多规矩。” 我想了想,淡然笑道:“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竟都不知道,”转脸嗔怪秋思,“秋思也不叫醒我!” 秋思笑眯眯道:“陛下来了有会子了,看二小姐睡着,不让奴婢叫醒。” 我看着秋思,“陛下不让叫,你就当真叫陛下巴巴的坐在这里等着?” 罗熙笑道:“果真是朕拦着她们不让叫醒你的,见你难得睡得熟,又有了身子辛苦,特意让你多睡会儿。” 我对他粲然一笑,他便也不顾旁人,把我搂在怀中,喜道:“淼淼,你不觉得朕和你越来越好了吗?你可知道现下朕有多欢喜?” 我笑嗔说:“陛下如何成小孩子了?欢喜就欢喜,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旁边还有人呢!” 罗熙朝秋思望了望,秋思敛笑而退。 罗熙低头,鼻尖蹭了蹭我的发鬓,柔声道:“这样不就好了。” 我温然道:“陛下不拘哪日来都行,但如何就这个时辰过来?外头还下着雨,阴湿的很,也不怕染上风寒?” 罗熙轻揉着我的手掌,“朕一直担心你,御医说你胎像不太稳,告诫了许多种种,朕担心极了。” 我轻怪说:“如此,陛下如何没早点来?” 罗熙沉沉的笑了笑,极具磁性的嗓音,甚是惑人,“可巧这两日前朝的事也多,实在抽不开身。” 我正了正靠在他怀里的身子,“方才陛下来之前,太后身边的瑾月姑姑来过了,送了好些东西,我实在不敢要。” 罗熙紧了紧臂膀,“本就是给你安胎的,你就尽管收着用。” 我想了想,“上次我去慈宁宫时,并未在太后身边见过这位姑姑,今儿一来,我却不识,弄得措手不及,就怕我当下怠慢了她。” 罗熙笑了笑,“你是主子,她是奴婢,你再怎么都不算怠慢,”停了停,又说,“上次你去的时候,她可能刚好出去替太后办事去了,这个瑾月姑姑乃是太后心腹,完全的忠诚于太后。” 我心下一慌,如此,那么她岂不是很有可能会把我今儿的话全告诉了太后去? 我从罗熙的怀里撑坐起,问:“完全的忠诚?” 罗熙看着我笑说:“忠诚到没有自我。” 我作疑惑状,“不可能吧?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完全没有秘密呢?” 罗熙抚了抚我的额,“朕的傻淼淼。”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嘛!” 罗熙只是看着我笑,满脸的宠溺,“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我低头笑了笑,“陛下才傻呢,白白地,说这样的话。” 罗熙一下重新拽我入怀,半晌,缓缓低声说:“昨儿,沧泱被一帮江湖人救走了。”言语间都是冷冰冰的。 我小声回:“我已知道了。” 罗熙略笑了笑,“建宁告诉你的吧。” 我微笑说:“是,公主也很开心。” 夜晚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月光幽幽地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把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里面,凭空增添了一层模糊、迷幻的色彩,如梦似幻的使人陶醉。 我低眉敛容,“谢谢你。” 罗熙的食指抵在我的唇上,脉脉道:“不要对朕说这三个字。” 我仰面望了望他,“为什么?” 罗熙垂下眼神,对我道:“因为朕害怕听这三个字。” 我了然于心,却不说破,这样沉默相对的刹那,罗熙忽然道:“朕答应你的,朕做到了。” 我低低道:“是。” 顿了顿,我又说:“此事尚未了结,陛下的意思呢?” 罗熙安静的拢着我,轻轻叹道:“过几日,朝中风浪过去些,朕会昭告天下,一尘于牢中病逝。” 我抚住他在我脸颊边温柔的手,恬和道:“这样甚好。只希望他能安稳一生,不要再有什么风波了。” 罗熙对着我温和一笑,眉眼间说不出的体贴温暖,仿若花枝间泄落的春光,锦绣明媚。 片刻,我黯然问:“是不是我不封妃,孩子一出生就要与我分离?” 他蹙了蹙眉,现出微怒的神色,“是谁告诉你的?” 我摇头说:“陛下,谁告诉我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可是真的?” 罗熙温柔的看着我,郑重说:“淼淼放心,只要朕在,就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缓了缓,他又道:“朕绝不苛求于你,绝不再逼你。” 我眼中一热,许多事,他都不曾告诉过我,不禁含着盈盈的泪珠,感动说:“陛下为了我,到底还独自承受了多少我不知道的?” 罗熙对我笑了笑,“这本是朕该的。” 我道:“封妃……”到底还是有些犹疑。 罗熙勾视着我,呢喃道:“不急,不要逼自己,朕可以等。” 我尝试着,努力着,此时,也迷茫着,真奇怪,我越不想去忆起什么,什么便会越加清晰,歌台舞榭,水墨画中人,都不复在了。 再难过,面上浮现的依旧是温婉的笑,“陛下可听过,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张玉娘十五岁时和与她同庚的书生沈佺订婚,后因沈家日趋贫落,沈佺不得不与玉娘别离。实在可叹。” 我看着罗熙,又软语道:“好在陛下就在我的身边。” 罗熙说:“淼淼,朕绝不会让你跟张玉娘一样忡忡忧心、千里相思的。” 我心头不觉的徐徐松依了下来,“陛下待我这样好,思及从前,我实在羞愧。” 罗熙轻拍着我,“太晚了,休息吧。” 我乖乖闭眼,不多久,困意袭来,房中,四下安静宁和,可我却并未真正睡着。 一时在心中改想着——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何时,星前月下,重将清冷,细与温存。建康寒劲,嘉郎应未整归鞍。 数新鸿、欲传佳信。不可。搁兔毫、难写悲酸。不眠。到黄昏、败荷疏雨,几度销魂。 君此一语,何其贴切!何其通达! 064 不负卿(4) 公公在外低低叫道:“陛下。” 我睡得浅,听到声音便忙揉了揉眼睛,起身坐起。清晨,房内翳翳无烛光,只有从纱窗折进来的几丝灰色光线。 转脸看罗熙尚在睡着,犹豫了下,还是推了推他,“陛下,快要四更了。” 他紧闭着双眼,沉沉的“嗯”了一声,翻身去又眯了半晌,我披上衣服,观察着他,甚觉好笑,帝王如他,早起竟也会赖床,也不知伺候他的那些公公们平日里是怎么叫他起床的。 见他不动,我便又拽了拽他,带笑恐吓道:“陛下,今儿可还去早朝吗?” 罗熙蹙着眉头,一下惊醒,瞪着眼睛,忙问:“可是误了时辰?” 我看着他慌张的模样,捂嘴一笑,摇了摇头,下床去点亮灯,“陛下安心,还未,不过陛下若再不起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又帮他拿过衣物,想服侍他赶紧穿衣,可他却只是盯着我,神思恍惚,我抱着衣袍,笑说:“陛下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给他披上,“我看陛下啊,是真不怕着凉。”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进怀里,紧紧的抱着我,一丝力气也不肯放松,“淼淼,这样真好,朕很喜欢这样,你不会抗拒,朕也无须强迫,”又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愧疚,回身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陛下是何时对我生出情意来的?” 罗熙笑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我一时耳垂有些烫,低下头,温柔地戳推着他,“还不起来,真要迟了,公公在外面候着呢!” 他迸生笑意,轩了轩眉毛,推着我躺回床上,“何需你服侍朕了?再睡会儿吧!” 我即便早已没了睡意,但还是依着他躺下,又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后,才肯披上衣袍打开门,公公立即进来伺候着他离去。 静静躺了半晌,我见本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了绯红,朝霞从窗纱间映了进来,便叫了秋思、冬雪进来,伺候洗漱,用了早饭。 我特地选了房中最为敞亮的一处,再叫秋思搬来木椅,缓缓安坐下,一道微风轻盈的掠过,幽幽的澹香凉丝丝的摩挲着我的脸面,倾斜着吹动回旋到脚边,柔柔地扬起我拂在地上的裙裾。 冬雪不放心,过来又帮我添了件外袍。 我侧脸笑看了看冬雪,“哪里就这么怕冷了?” 冬雪甜笑着,“还是多加一件的叫人安心。” 我点点头,眼神又落在手中的锦缎上,之前精神一直不太好,今儿却是奕奕,就想为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但着起手来,却又犹豫着无法决断。 冬雪于旁问道:“二小姐为何迟迟不入针线呢?” 我低眉,赫然道:“只怕这第一针下不好,衣裳做得不漂亮,孩子到时穿得不舒服。” 冬雪笑道:“奴婢虽未曾见过二小姐手艺,但想来定是好的,二小姐是还未出世的小皇子的亲娘,亲手为他做得自然是最好的,二小姐不拘什么,放心做就是。” 我想了想,笑问:“为何一定是小皇子呢?万一是小公主呢?” 冬雪露出了愁容,“是奴婢欠思虑了。” 我用针划一划头皮,正了正顶戒,含笑道:“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梅花不畏严寒,笑迎晨风,刚好陛下也喜欢梅花,不若就用它来作隐意吧。” 冬雪道:“二小姐说得这么好,想来一定是好看的。” 我定了定神,很久没有做过针线上的活了,也不知技法生疏了几分。淡粉纹锦作底交着金线制成两件背心,上头分别绣雪胎梅骨和岁寒三友的丹红丝图案,水色波纹暗花锦缎做了身小小的褂子,竹叶穿玉妃薄透纱料做了夏天的外袍,竖纹云锦做了一双护袖,左右两边分别绣了一朵小小的梅,缁色蜀锦缎子改出了两条不同长度的腰封,暗暗的用梅花的形缝勾好侧边。 一边做,一边想,他或者是她,来到人世后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 刺穿云块的阳光落在我手中握着的衣料上,就像根根金线,完美的纵横交错着把各种颜色、图案相互缝缀得细密无间。 架上的瓷瓶中盛开的紫檀,散发着阵阵香气,弥漫在四月里,娇气的被供在瓶中照看着,轻轻一眼望见,便觉它能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盈满。 这几件衣服我低头做了许久,一步做好,就会拿起左右端详,察看针脚做得是否足够细密,只怕一个粗疏,线头会伤了孩子娇嫩的肌肤。 我是童年经历过衣食冷暖不足的人,深知其中的酸涩难过,所以如今,我一定要把最好的给我的孩子。 埋头直到晚上,挑灯做成时,冬雪、秋思和罗熙都是欢喜不已。罗熙握着衣裳深深的看着,指尖在图案上来回抚摸,“这衣裳做得极好。” 秋思微笑道:“二小姐手艺如此好,想来是做早了。” 我和颜笑道:“早点准备着,来日或还能更多做些呢!” 罗熙抬脸柔和的盯着我,“总之不要累着自己。” 我打了一个哈欠,笑道:“你这么说,我还真来了些困意。” 秋思和冬雪整了整衣裳,小心的摆放在床头,就退下了。 我早洗漱好,乏着上了床,罗熙看着我躺下后,对我淡淡道:“今儿事情甚多,你困了就先睡吧,朕就在旁边的案上批折子。” 我点点头,一盏茶后,瞄看到罗熙就着微茫的烛光忙碌着,我却也睡不着了,心中刹那间闪过一个想法。 我便出声对着罗熙问道:“我有件事儿想问陛下。” 罗熙头未抬,依旧看着奏折,“问吧。” “先帝的马蹄是陛下做的手脚,对吗?” 他正在蘸丹墨的手微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在砚边腆了腆毛笔,一面批注,一面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寐着眼睛道:“你也知道,像超光这样的神驹怎么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就失了前蹄呢?公公那日说时我就感到奇怪,入宫后,我再笨也能看出陛下是早有谋划。” 罗熙道:“你聪明有余,却还是不够细致,朕若要做手脚,又怎么会做得这么明显,还让你怀疑到朕的头上呢?” 我扯了扯被子道:“这意思……不是陛下?那是谁?” 罗熙沉声道:“淼淼,朕不希望你知道这些。” 我道:“这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你不告诉我,我就会一直想,很伤神的。” 罗熙停笔,默默出了会子神,叹了口气,走到我身旁,低声道:“朕当时也很奇怪,于是便令人去追查,一开始朕十分怀疑宁亲王,后来顺利登基后才查到结果。” 我好奇问:“是谁?” 罗熙不开口,半晌后,说了两个字:“你爹。” 我不可置信,蹙眉道:“老爷?”随即问:“为什么?” 罗熙说:“因为你。” 我疑声说:“我?” 罗熙叹说:“因为你长得太像冬贵妃了,那时父皇叫你待在寺中修身养性,不为别的,只是想日后寻机会偷偷叫你入宫作‘姬女子’。” 我脑中一掣,身子微微颤抖。 姬,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伉俪也。 姬乃九流,通买卖。 谁不知,无论是民间人家的姬妾还是皇宫当中帝王的姬女子,女子一旦成为,便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一时想到我娘亲,满目怆然,何况娘亲曾还是宠妾时就尚且如此可窥一斑,我若真做了先帝的姬女子,不敢设想下场会多么的凄惨,因为不管怎么看,我于先帝而言都是一个替身而已。 我不禁悄悄地暗自庆幸起来。 我敛了敛心绪,“老爷又是从何而知?” 罗熙说:“父皇曾跟你爹有意无意的提过此事,而朕,则是在质问他时才知道内情,不瞒你,朕当时听了也当真惧怕,甚至有些庆幸你爹出手阻拦了先帝。” 我说:“所以,你也只是贬斥了老爷,把老爷做手脚的事压了下来?” 罗熙道:“幸而此事并未漏出多少口风。” 我叹了叹,“老爷这么做,只是为了我吗?” 罗熙说:“你爹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毕竟你是他的骨血,”看了看我,又道,“先帝此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打压了你爹的气焰,绝了他的心思,二来也满足了自己。” 我望着罗熙,小心问:“此事……除了陛下,是否还另有人知晓?” 罗熙回:“你大姐和宁亲王应是知道。” 我不解,“我大姐?” 罗熙道:“当时朕派出去的人追查快到底时发现还有另一波人同在查探,朕想来是宁亲王无疑。也因此推理决断出手脚肯定不是他做的。” 我说:“但这只是陛下的猜测,对吗?不然陛下不会只是不让他们入宫,迟迟不下手绝了这口风。” 罗熙轻轻点头道:“是,朕一直无法完全确定,直到后来你大姐来求朕成全她的心愿,据实相告,求朕饶过宁亲王一命,朕见她痴得紧,便决意成全了她。” 我微微蹙眉,对罗熙道:“原来是这样,”摇了摇头,“她应是心甘情愿的。” 罗熙沉声答:“是。” 我笑笑,“竟是如此。”我不曾想到,所有的事情,背后还隐藏了这么多的不可告人,一切似乎一下就都变得明朗而合理起来。 他低睨了我一眼,庆道:“真是幸好,”又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头,劝说,“你可不许再想了,御医可是嘱咐过,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无忧。” 我盯着罗熙,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内心如喝五味陈醋。 脑中突然不受控制的蹦出了一个念头:人只有一生的时间,其实可能根本就没必要去太过份苛求什么。 二更响时,罗熙帮我拉了拉被子,靠在床边轻拍着我的肩,哄唱道:“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句引、嫁东风。” 我浅笑着细听,眼前慢慢现出一幕幕美好的景象:美丽的歌女把乌黑如云的鬓发梳理整齐,衣服的颜色鲜艳得好像太阳初升时的彩霞,欲唱未唱,静静地站立在翠绿色的席上宛如不知何故下凡的巫山神女。她的歌声衬着节拍破喉而出,如同对镜高歌的鸾鸟。她的舞姿轻盈曼丽,如同燕子突然飞空时的轻快干脆。霞衣随着舞姿而飞扬。令观看者不禁担心——别让红袖翻过窗户。外面春光正好,柳絮轻柔,不要让她被杨花吸引,离开这里随春风而去! 065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1) 清早起来,天儿倒是放晴了,闻得窗外莺啼叽叽。我自斜倚在床上看书打发时光,身上披着一袭水碧色的蚕丝薄被,身下卧着水貂毛制的软毯,不很厚,却洋洋生暖,新换的月白蟾魄罗绡彩丝帐子被银勾挽着,背后靠着一双若草色的晨乌羽绒枕,细软舒服。 窗户半掩半开,带了花香的午风从外头徐徐吹进房中,帐子隐隐随之波动如南熏下波澜着的苍云,罗绡彩丝绣纹轻浮生辉,一如素致的白驹之光。 看了半日书觉得眼睛疲乏,就半眯着,想在床上睡会子,可一闭上眼就看到了老爷的模样慢慢浮现出来,当下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却也知晓此事的不合规矩,遂只好算了。 心里发烦,如何睡得安稳,便起身去看建宁,进了翎珠堂,见她午睡刚醒,家常的随云髻上随意簪着几颗珍珠,通透生光,半缀着几多桃花样钿子,身上只穿一件大红色的暗花烟绫衫,下搭了一条绣着子规的渐色薄纱裙,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与丹红色相称起来,比日前所见更加的丰润动人。 建宁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着贴身宫女的手喝着桂花甜水,看我来了忙跳下床来,“淼淼,你来了,正好尝尝我这里的喝酿。” 我摇了摇头,“现下,我不太爱吃甜的。” 建宁失笑道:“瞧我这记性,淼淼现在是爱酸物,”拉着我,转头对床边的宫女说,“云儿,不是还吩咐做了酸梅汤吗,去端一碗来给淼淼。” 我打眼看了看那宫女,身姿纤巧,面容也清秀,“公主这贴身宫女我倒时常见到跟在公主身后,却从没问过她叫什么,原是叫云儿。” 云儿对我行了礼,我付之一笑后,她便退出去了。 我低头,惊说:“公主怎么还光着脚呢?说了这么久的话,我竟没发现,”忙拽着她回到床边,说,“凉从脚起,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快把鞋袜穿上。” 建宁“嘻嘻”笑着,说:“无事无事。”悠悠地搭在床沿边坐下,趿了鞋子起身。 我又把建宁拉到妆台前,强制着叫她坐下,我站在后头,一顺一顺的替她梳理头发,“公主平日里一直这样随意的吗?” 建宁甜笑着,“是啊,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笑笑不答,建宁回身过来,视线落在我还未显怀的腹部,好奇问:“这里真的有个小孩子吗?” 我看着建宁,笑说:“是啊,再过八个多月他就会出来的。” 建宁点点头,又指着我的腹部俏皮说:“都是因为你,淼淼这么些天都不能来找我玩儿,我也不能去打扰她,弄得我这几日好生无聊,等你出来了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低着头,“公主要等他出来,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建宁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兀地抬起头凝视着我,道:“淼淼,你好了。” 我挑了挑眉毛,问:“什么好了?” 建宁回道:“淼淼,你的心思好了,会说笑了,与之前的光景不大一样了,”小心地说,“你是不是已经接受我三哥了?” 我沉吟着说:“我、陛下还有大和尚三个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反正我现在倒安然了许多,既然事情已经如此,我也在尝试着接受陛下。” 建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样挺好的,”又小声说,“我从祖母那里偷听到关于和尚的一些近况,本想告诉你的,可你现下若不想听我就先不说了。” 我缓缓坐在建宁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略略迟疑,低下头,“公主你……可说来听听。” 建宁刚要开口,我忙握住建宁的手,“算了,我还是不听了。” 建宁点头道:“这样对你最好。” 我想了想,悄声说:“太后一直监视着大和尚?” 肯定是,否则太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消息,可是,为什么呢? 建宁对我道:“看来是的,每每我去慈宁宫总能或多或少的偷听到些道理,许多次我去慈宁宫请安都不见瑾月。” 我蹙眉问:“为什么呢?大和尚已经不是一尘住持了,太后为何不彻底放过他呢?” 建宁摇头,说:“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像祖母那样的人,总归有她的道理吧。” 我叹了叹,总觉此事还未了结,心中那块大石头依旧悬而未落,“这事,真希望陛下快些了结,不要再生出什么祸端来了。” 建宁看着我道:“和尚现在能活着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我轻笑了笑,“是,他能活着就很好了,我实在不应该奢求更多。”可是太后一日不彻底放过大和尚,罗熙一日不了结此事,所有的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都有后悔的可能。 建宁道:“所以啊,淼淼,你安心吧,现在的你实在不宜过多操心,会伤及胎儿的,你可知我三哥有多期待这个孩子?” 我看着建宁说:“我当然知道陛下有多期待这个孩子,我会注意的。” 建宁道:“三哥为了你,都下旨了。” 我疑惑说:“下旨?什么旨?” 建宁深深地叹了叹,对我道:“限制了种种许多后宫中的道理,连我都被限制了,私下里不准嬉闹,说话不准大声,你有可能走的路都要小心谨慎,若你有任何磕碰,那些奴才们的小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诸如此类,很多很多。”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很是不妥,对建宁小声说:“陛下他竟然做了这些,我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过我,这样不好。” 建宁悄言道:“我也是偷偷告诉你的,三哥旨意里也说了,不能叫你知道伤神。” 我叹道:“陛下这样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难伺候,架子多大呢!”又说:“日后,新人进宫来有此传闻,自然就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还如何相处?” 建宁对我道:“新人进宫?”她摇了摇头,“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我笑笑,“新人总会入宫的,三年一选秀,陛下再怎么推也没有办法超过这个时间的。” 建宁道:“淼淼,你真是太小看我三哥了。” 我不解道:“何意?” 建宁微笑说:“只要是我三哥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别说改选秀的时间了,就是废掉这个规矩我都信三哥可以做到。” 我说:“再怎么,太后不还在那里坐镇呢,太后是万万不能允许的。” 建宁一下站了起来,“淼淼,你是不知道我三哥的以往事例才会这样以为,”建宁满脸炫耀着,“我三哥,初露锋芒乃圆谎救母,佯病出宫而勤学苦读,得以少年立志,归来朝堂之上舌战群臣,初探虚实,后再设计巧擒桀党,功不可没。” 我莞尔笑说:“如今陛下登基广纳贤才,尊奉孔子,也是难得的。”心中却觉得自己还只是看到了罗熙的冰山一角,不禁倒吸了口气,森严的皇宫,他也不曾放在眼里过,想出想进,都看他自己的意愿罢了。 066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2) 与建宁见面聊着尽兴,一下就忘了时日几何,我回到房中时,已是接近黄昏。院中的翠绿花荫里,清凉如水,微风吹过栽种了满盆的迎春,扑面而来的是些许的芬芳清香。 斜阳满院,姿色耀金,照在院中载着花草的曙色花纹冰裂瓷上,晶莹一色的边缘反出的光亮,锋利刺眼。 我靠在躺椅上,随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迎春,用食指和拇指不断地捻揉着。秋思走过来劝道:“二小姐小心脏了指甲。” 我轻叹一声,指尖互相摩了摩,“也不知事情究竟何时才能有个结束。” 秋思道:“二小姐心中的烦扰,奴婢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奴婢还想多一句嘴,事情既到眼下无法可想,还望二小姐首先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伸手又掐了一朵,透色光滑的指甲上生生染上了黄色的汁液,摇了摇头,说:“如今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怎能不忧心?”即使我在努力的尝试着接受罗熙,但关于大和尚的一切不知则以,但凡知道一点儿都会为他而担心,想做到完全事不关己还是太难。 秋思压低声音,“奴婢知道二小姐的心,二小姐实在忧心的话,何不去找瑾月姑姑帮忙?瑾月姑姑可是太后身边的人,多少应是知道些内情。” 我想了想,顺手捋下腕上的一对玉镯道:“这对镯子是陛下赏的,你拿着这个悄悄儿去找她,什么也别多说,只说这里想问问原因。” 秋思接过去,犹豫说:“这话云里雾里的,瑾月姑姑能听明白吗?” 我笑了笑,对秋思道:“这话你觉得云里雾里的,可于姑姑来说,应是明了的很。” 秋思点点头,忙就去了。 她前脚刚走,冬雪就大步跑过来喜滋滋道:“二小姐,方才公公来传话说陛下晚上会过来,请二小姐好好准备呢!” 果然是来了,我本还决意,若待会儿罗熙不来我就去御书房,现下倒也省了我这一趟。 周身爽利,我扶着冬雪的手起身回房道:“替我好好梳妆。” 冬雪将我头发散开,梳顺后重新挽成髻,点缀着一根霞色的珊瑚步摇,道:“陛下过来,看到二小姐今儿这样的抬衬娇丽,定会欢喜。” 我笑着说:“是吗?” 冬雪道:“是啊,想必到时二小姐开口说什么,要什么,陛下都不会回绝半分的。” 我摆一摆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能过分。” 冬雪将我额前的碎发拢起,“二小姐这么想是对的,如今这情形,二小姐最重要的就是要络住陛下的心,否则二小姐将再无所依。” 我叹了叹,“你说得甚对,在这宫里我既无母家撑腰,日后天长地久的,我只有如此做,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我看了看冬雪,“还有你和秋思,不能叫你们总跟着我受罪。” 冬雪道:“奴婢们无事的,奴婢们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若得其它的主子只会更加的苛待奴婢们,二小姐已经很好了。” 我握了握她的手,“在我心里都把你们当做妹妹待的。” 冬雪含泪说:“想来奴婢真是好福气,得了二小姐这样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主子。” 我说:“我本是孤身一人,幸得你二人陪伴照料左右。” 转脸瞥见窗外的那株杜鹃花,绮丽多姿,姹紫嫣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涟其出一圈圈的波浪。肥肥厚厚的叶子在柔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彩。我总觉得它像一只只红色的蝴蝶,尤其那中间的蕊像极了蝶儿的触角。艳丽的红色把绿叶都点缀了,荡漾着一种热情和盎然。 我看着,心中顿时敞亮,“那花儿开得真美。” 冬雪笑道:“二小姐,这是好意头。” 天已全黑,我独坐在案前看书,秋思回来话道:“二小姐,奴婢已见过瑾月姑姑了,话也一字不差的说了,瑾月姑姑收下了镯子,就叫奴婢回来了。” 我颔首“嗯”了一声,继续看着我的书。 本还以为瑾月姑姑有多忠心呢,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但也有可能是其中另有内情,而我对于这些事却没有丝毫想去挖掘的兴趣。 我见秋思依旧不肯退下,就问:“还有话吗?” 秋思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木盒,打开是一串黑曜香串,我大惊,“这不是他的东西吗?” 秋思道:“瑾月姑姑说这是回礼。” 我歇了半晌,点头道:“难为姑姑了,如此巧思。” 可我早就猜到了这一点。而我想知道的,恐怕即便是姑姑也要费些心思琢磨下来,才好传达的。 秋思轻声道:“陛下这个时候还没来,二小姐要不要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我微微一笑,“不必,我还行,这书方看了一半,正是兴起时,看完了若陛下还不来再休息吧。” 烛火上下微移,秋思拨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轻挑了挑,重再笼上纱罩,又为我添了件月白色的绣锦披风才放心退出去。 罗熙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满脸疲倦,朝我摆摆手道:“淼淼,过来。” 我亲自捧了一盏乌龙蜂蜜奶羹给他,又走到院中折了一株杜鹃衔在帘勾上,香气宁静恬适的缭绕着弥漫满房,使人自然而然的深深陶醉其中。 我轻声说:“陛下以后这么晚就不要过来了,好在御书房多歇会子。” 罗熙闲散的看着我,“就是想看看你,”又恨声说,“快说,淼淼你是不是给朕下了什么蛊?不然,如何叫朕这么魂牵梦萦呢?” 我低头笑了笑,“陛下,你看我今儿带得钗好看吗?” 罗熙倚在床上,仔细的打量着我,“这钗倒是平常,如何戴在他人的发间朕就不觉得什么,可戴在淼淼的发间,就别具风骨。” 我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今儿我也算应了这话。” 罗熙一愣。 我看着罗熙半晌,凑近悄言说:“陛下就是我的悦己者。” 罗熙凝视着我,“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朝他盈盈一笑,“当然,我再听不到我不想听到的消息,慢慢地,时间久了,许多以前的事就会被渐渐淡忘了,陛下说对吗?” 罗熙抚了抚我的发丝,道:“甚对。” 067 南窗下,清风满鬓丝(3) 夜幕一层两层的都倾泻了下来,月光幽幽里,外头偶有一两声猫唤,反而衬得这夜更静更深了。 服侍罗熙洗漱后,我如常的在妆台前松下发髻,除了钗环。罗熙见我不再说话,只是依着他睡下,他讶异的蹙了蹙眉,问我道:“淼淼,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缓缓睁开刚合起的眼,柔声反问道:“陛下,这样不好吗?” 罗熙略略沉吟,“好,可朕有些害怕。” 我轻声失笑,“陛下是江山之主,还怕什么?” 罗熙紧搂我在怀里,垂眼看着我说:“朕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淼淼最近不再提起沧泱的事,却又觉得你时时都在暗示着朕什么。” 我直盯着他的眼眸,手指戳着他的胸口,“那是陛下的心里在作怪,其实陛下真心里也是希望赶紧好好了结的。” 他低低一叹,感愧道:“说起来,对你,对沧泱,朕之前确实做得有些不大地道。” 我枕在他的臂上道:“走到这一步,当时谁也没料到,因为陛下是陛下,诚如此情此景,陛下已是我的枕边人,不再言及其它,既然日子终归要过,就要好好的过,之前是我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也不知陛下为我做的事情,更不了解许多内情,我对陛下着实有愧。” 我看着他的眼神,三分触动,七分柔软,又道:“我也承认对大和尚的感情,所以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他落入深渊也不去拉他一把,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如果大和尚不在了,因我而不在了,陛下你觉得淼淼能安度此生吗?” 说罢,我便将脸埋在罗熙的臂弯之中,不再言语。 罗熙圈着摸了摸我的额,轻唤道:“淼淼。” 我轻应着。 可是罗熙,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你把我关在漆黑房间里三日,出来面对的就是你的决意反悔。 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个晚上,你强迫我的狠绝。 我始终没有办法忘记,你一个一个的伤害着我身边的人,再把血淋淋的现实拿到我面前来给我看,震慑我。 我知道。 一旦你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那么一切都将不可控制,你是天下的帝,风卷残云时,我就像大海呼啸时的一叶扁舟,无力挽澜于既倾。 很久以前,我无法想象大夫人身入混沌时,我会那么难过,因为那会儿的我自以为在这一刻来临时自己是会笑的,甚至做梦梦到这一刻时,我都会笑。但现实是,我没有。我还记得自己趴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所有曾经黑暗的往事一下都变得鲜活起来,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大夫人能跟我撕扯扭打在地上,互相鄙视唾骂了。 当然,也不会再有一个像宁亲王那样的傻子,十几年如一日的用让人对他失望的表面来做自己的铠甲,却只为了苟且偷生,略表仅作为儿子那片与生俱来的孝心。 谁能想到?他可是一个皇子,一个王爷啊! 而宁亲王恐怕也不能再遇到一个像我大姐那样会为了他甘愿牺牲自己的女子了。 即便她不够美,不够摄人心魄,不够饱读诗书,不够贤妻良母。 这些在我心里封存着的,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了。 回头看时,方觉得,原来,我们都已经走了这么远。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仍无比确定,大和尚是我要保护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罗熙到最后一刻。 可这么做下去,会令我对罗熙的愧疚愈来愈浓,我清楚的知道,这是我的矛盾,不可调和的矛盾,谁都懂,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愧疚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心疼,就会忍不住的想要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直到最后分不清究竟是心疼还是爱。 若非我今日着意说这番话,近来不再挣扎吵闹,学着尽量接受,恐怕你心头的针刺依旧在暗戳戳的作怪,那股火焰将燃未燃,将息未息,我怕了,我真的怕了。在身边最亲密的人之间,用上这样的心计,每走一步,每说一句,都要谨慎掂量,实在非我所愿,可是当下还能怎么办呢? 就算情何以堪,也要继续走下去。 差点都忘了,叫我四面楚歌的除了罗熙,还有一个太后,好在,我遇上了一个瑾月姑姑——人前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对太后最忠心的人,也因而叫人对她望而却步。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的背后似乎还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而,都还好,不管怎么说,罗熙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会更包容我。 心底漫出无声的叹息,仰面看着罗熙陷入睡眠中的脸,那么的疲惫与憔悴,可即使是这样,周身也时时能透出那种皇家氛围中严养出来的孩子身上所天生会带着的那种尊贵的气质。 说来,他的年纪也不大,心思怎就这么沉重,一身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大片的暗梅纹在上面若影若现,眉宇之间透着成熟,却不显得苍老,沉稳中带着倨傲决绝,藏着躁动与不安,安闭着的双眼,其间一束一束极长的眼睫,好似构成了两条无底深渊,使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摇了摇头,闭上双眸,枕在他的臂上,沉沉睡去。 醒来罗熙已离开了,梳妆过后见院中花树都被打理的焕然一新,郁郁葱葱,特别是那杜鹃,开得红艳艳,满目枝叶又是绿芜芜,红绿相间好似一幅美丽的画卷,不禁想起这句:“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日日锦江呈锦样,清溪倒照映山红。” 再凑近细看时,我才发现无数个花骨朵已被蜜汁浸泡得渐渐发胀了,就像慢慢地张大了抹了丹脂的香唇,模样又如刚睡醒的婴孩才会发出的那甜滋滋的微笑,笑得一个个花骨朵欣然怒放、争奇斗艳。丹红的杜鹃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红了这一块小小的天地,我边看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一时,秋思乐颠颠的跑过来道:“二小姐不知道呢,这花草全是陛下今儿晨起上朝前刚吩咐人修剪的,又说昨儿的帘勾上的杜鹃看起来好,又打发了人趁着二小姐熟睡时搬来了许多。” 我转脸笑了笑,“是吗?” 秋思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只疑惑道:“二小姐莫不是早知道了?” 我点头道:“今儿早上陛下走后,我睡着时,浅浅听到院中的声响,起来当下又看到了这些,要再想不到,可就真该挨打了。” 068 雪猫戏扑风花影(1) 冬雪紧张道:“二小姐昨晚可对陛下表明了吗?今儿早上奴婢见陛下好似并未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 我接过秋思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何必要特意去表明什么呢?我若像之前那样开门见山的一味剖白,反会惹怒陛下,陛下睿智过人,话间轻点一下也就罢了。” 见她们听得不甚明白,遂又笑道:“我想求的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我只需叫陛下满意就好,何必再给陛下不痛快?损人且不利己。” 秋思平时虽机灵,一时却解不过味来,而冬雪则是低眉敛目,我见她通透的样子,便知晓以她的阅历,想必已经是明白了我方才说的意思,不由对她另眼相看起来。 半晌,秋思一拍脑门,惊喜道:“奴婢明白了,只有陛下觉得二小姐不再时时牵挂于他人,才会气顺,而陛下气顺了,一切就都好办好说了,所以二小姐不能明着说,只能在柔情似水中暗暗点明,陛下就会觉得二小姐说得对。” 我看着秋思,含笑点头,“你这小丫头总算也是可以出师了。” 冬雪道:“到底如何,还是要看陛下着意的行举才是,就怕陛下尚还有犹豫。” 我“嗯”了一声,秋思道:“那陛下现在对二小姐应该可以说是放心了吧?” 冬雪道:“放心是放心,就是不知这放心占了几分。” 我微微一叹,“暂且如此,陛下的心思比一般人多出一窍,有些多疑也是正常的,慢慢来吧。只有稳住陛下,只有陛下对我的爱意永远如前,我才有办法筹谋其它。” 话音未绝,我恍惚感觉像是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了脚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只小猫,白底黑斑的毛色,通体非常干净,好似一团雪白的棉花点上了几滴墨汁,或许是它知道我在看它,就柔柔地发出了一声幽长而绵软的细叫,身子蜷着在我裙裾边拱了拱,我蹲下抱起,一边揉捏着它的下颌,一边垂眸认真观察着它,这小猫眼圈发红,眸子发灰,看着莫名有一种上了年纪的人褪尽光泽而黯淡的眼神。 我不禁又怜悯地抚了抚它的脊背。 秋思笑道:“这小猫长得真漂亮。” 冬雪道:“这猫如此干净,定是有人养的。” 我吁出一口气道:“我也正好这么觉得。就是不知道是何人会养出这么黏人的猫。” 秋思说:“奴婢听人说这天底下就属猫最是高傲清冷,从不会轻易黏人的,今儿必是因为它与二小姐有缘,喜欢二小姐才会这般。” 我轻笑了笑,“果真如此,若没有主人来要,我也可以先养着它,你们看它多乖。” 这猫甜腻了一声,又往我怀里钻得更深了些,秋思和冬雪见了,也都跟着笑了。 不时,就听到院外有宫女说话的声音,秋思去了一会儿,回来对我说:“二小姐,那是瑾月姑姑身边的小宫女,原来这小猫是瑾月姑姑养的,正到处寻着呢!听别处的公公说像是往这里跑来了,特来认领呢。” 我抓了抓正伏在我臂弯里这小猫的毛,“那便叫她进来吧,想必是了。” 很快秋思就领着小宫女进来了,朝我行了礼,见小猫在我怀里,忙上来要接过去,道:“如何能叫二小姐抱着这畜生,要伤了二小姐哪里可怎么好?” 我身形一晃,避开了小宫女,问:“这猫养得真好,它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答:“月半。” 我想了想,低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见它不胖啊。” 小宫女颔首无言。 我笑说:“这既是瑾月姑姑的猫,理当归还的,不过我怕你们再把它弄丢了,觉得还是由我亲自抱去归还瑾月姑姑的好。” 小宫女只得恭谨道:“是。”再便缓缓退下了。 秋思说:“二小姐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既她们来要了,何不直接给了她们去,省得累及二小姐跑这一趟。” 我抽出一只手,揪了揪秋思的脸颊,“刚还夸你有了长进,如何这会子又不中用了?” 秋思摸着脑袋疑惑狠想着。 冬雪细声道:“二小姐可有把握?” 我叹了叹,“五五分吧,还真拿不太准,不过,我始终觉得瑾月姑姑不是个简单的姑姑,她会帮我。” 冬雪接过我怀里的猫,“二小姐预备何时要去?是否要准备什么?” 我摇头道:“什么也无需准备,今儿瑾月姑姑在慈宁宫何时下职?” 冬雪回:“这还真不知道,要不要奴婢先去打听打听?” 我对冬雪点头道:“快去快回,别叫人怀疑了去,特别是慈宁宫的人。” 冬雪道了句:“明白。”而后,就匆匆离去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一轮旭阳正当着天顶,照得远处熠熠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水来,殿宇一半都被掩映在一片白色里,我望着好奇道:“那片白色的是什么?” 秋思也循着看去,说道:“那是存梨殿的梨花。” 我问道:“那里可有人住?” 秋思答:“现下陛下还未选秀,没有小主,所以暂时并无人居住。” 我放松笑了笑,道:“那便随我去那里瞧瞧梨花。” 秋思点点头,转身跑到房中帮我拿了件淡粉色的袍子出来,嘱说:“二小姐添件衣服再去得好。” 我微笑着依言披上后,便带着秋思一道出了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刚漫步到存梨殿前,就清晰地看到梨花已经开了不少,在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开放着,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花儿开得很稠密,而照不到阳光的枝头就稀稀疏疏地开了几朵,三三两两的样子。 那一簇簇花朵就在这叶芽儿中间绽开,嫩黄衬托着雪白,是那样的醒目又那样地协调,春风柔吹,不时地散发出阵阵清香,令人心旷神怡,舒服极了。 轻轻地走得近些,再近些,就像那些被勾了魂儿的人一样,眼中只剩下那唯一。那一朵朵小小的梨花,美得那样纯粹。 我弯下身,拾起脚边的一朵梨花,小心地托入掌心,借着直射而来的暖暖阳光静静端详。隐隐地,鼻子有些发酸,因想到了一幅凄美寂寂的景象:纱窗之外,夕阳西下,黄昏渐渐来临。华丽宫室,一人独处,女子满面挂着泪痕。寂寞幽深,庭院春天将尽,梨花满地,院门紧闭。 我摇头叹息道:“怪道有人说,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069 雪猫戏扑风花影(2) 冬雪打听到瑾月姑姑今儿是傍晚下职,我得知后,就忙出了存梨殿往这里来。 瑾月姑姑住的房间有些小,下午的日头一晒,现走进去还是暖洋洋的,无意间看见瑾月姑姑搁在桌上的一块没有绣完的绣件,绣的是“小儿戏猫”的图案,针功实打实的精巧细密,越看越觉得栩栩如生。 瑾月姑姑人刚到门外,见我来了,怔了一瞬,便疾步来到我身前,低头请安。 我扶起她,微笑道:“姑姑不必拘礼,今儿我不请自来,姑姑不会怪我不知礼数吧?” 瑾月姑姑看着我说:“奴婢怎敢。” 我看了看秋思、冬雪。 冬雪上前把怀里的小猫捧递给瑾月姑姑,瑾月姑姑笑着接过。 一旁的秋思行礼道:“奴婢们在外头候着。”说罢,二人便一道退下。 瑾月姑姑发现我对那绣件很有些兴趣,不由的低了低头,放下小猫,伸手要来取回。 我笑道:“姑姑的针线功夫可真好,名不虚传,”看了一回,又道,“哪日姑姑也教教我吧,特别是这个小孩子的笑貌绣得可真传神。” 瑾月姑姑怔了怔,谦笑道:“二小姐真是将老奴夸得上山下海了,不过是闲暇时随手绣成的半品罢了。” 我转脸看了看正趴在窗上晒着夕阳的小猫,比起手问:“绣件上头的小猫可是姑姑养的这只?” 瑾月姑姑抿嘴道:“是。” 我笑说:“这小猫果真叫‘月半’吗?早上那小宫女告诉我,我十分不信,现下定要当面问问。” 瑾月姑姑答:“是叫‘月半’。” 我想了想,道:“可怎么看它也不胖啊。” 瑾月姑姑笑了笑,“现在是不胖,因为老了,”又补充道,“它还小的时候可胖了。” 我微微一笑,看着瑾月姑姑,大胆猜测道:“这猫的名字想来应是上头的这小孩子起的吧。”言语间尽量叫自己不要心虚。 瑾月姑姑一惊,随即蹙了蹙眉道:“不是的。” 瑾月姑姑的慌张表现着实出乎我的设想,也使我完全确定了自己的凭空猜想,对着瑾月姑姑笃定道:“姑姑,是的。” 她极力避开我的目光,小声嗫嚅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我盯着她道:“如果不是的,那么人人都以为忠心无比的瑾月姑姑又怎么会肯帮我?” 瑾月姑姑道:“奴婢何时说过要帮二小姐了?” 我低头笑了笑,道:“莫不是姑姑现下反悔了?”顿了顿:“若姑姑反悔了,大可以马上去告知太后我在做的一切,我绝不会拦着姑姑。” 瑾月姑姑死死地看着我,半晌,松气叹道:“罢了,奴婢在帮二小姐,就是在帮陛下。” 我蹙眉不解道:“这是何意?难道姑姑是陛下的人吗?” 瑾月姑姑摇了摇头,“奴婢不是陛下的人,奴婢从不受陛下差遣,奴婢只是不忍。” 我道:“我知道姑姑一定有难言之隐,姑姑一定有故事,我在来之前并不知道这故事是怎样的,”我摸了摸绣件,“但现在我知道这故事一定跟上面的小男孩,还有这只叫月半的小猫有关。” 瑾月姑姑漆黑的眸中,延伸出一种经年隔世的沧桑感,“可奴婢还是要请二小姐恕罪。” 我笑着摇头,说:“姑姑当真是实在不想说的话,我一定不会勉强,而我知道的这些,虽不完全,但也不会告诉旁人。” 瑾月姑姑走近我,握着我的手,“奴婢多谢二小姐。”欲下跪,被我拦住。 我低声说:“姑姑的事,我知道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姑姑放心,姑姑愿意帮我,我终归感谢,以后姑姑有什么需要我的,我也万死不辞。” 瑾月姑姑望着我,渐渐蕴泪,“老奴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像二小姐这样的人,”摇了摇头,“二小姐真的不适合在这里生活。” 我点头说:“瑾月姑姑懂我,可陛下他不会轻易放我的。” 瑾月姑姑道:“奴婢知道,陛下喜欢二小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如先帝,可二小姐知道么,如果二小姐一直留在陛下身边,才是害了陛下和二小姐自己。” 我问:“为什么?” 瑾月姑姑叹说:“因为太后。” 我紧紧蹙眉。 瑾月姑姑继续说:“二小姐你以为太后是什么人?若无几分狠辣,如何能走到今天的地位?” 我说:“我明白,太后希望我走,是害怕我误了陛下。可是陛下,我又怎能拗着他,而今我……我又有了陛下的骨血,就连太后也……”轻叹了叹,“没人会帮我的。” 瑾月姑姑道:“奴婢帮你。二小姐知道太后是怎么打算的吗?” 我承认说:“太后只想要我腹中的孩子,不想留我对不对?”又说:“这样也好,到时我也能出宫了。只是实在舍不得自己的骨肉。” 瑾月姑姑点头,再摇头,“一旦孩子出生,二小姐必将与之分离,二小姐认为太后会让天下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吗?皇室中人,最忌讳的就是出生议论。” 我身躯一震,缓了缓,颤声道:“难道说太后想要杀了我以绝口实?” 瑾月姑姑看着我,眸光就如凉晃晃的一轮冷月,不语默认了方才的话。 我手指里绞着衣边,结成了根绳,又放开,不过一会儿,又扭成一根绳,半晌才低头说:“可是陛下会护着我的。” 瑾月姑姑忙道:“就是因为陛下会护着二小姐,才会暗藏祸患啊!” 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我沉默着,瑾月姑姑进而道:“所以,二小姐必须要走!孩子出生前打点好一切,一出生马上离开才行!对二小姐你,对陛下,对所有人都是最好!” 我叹了叹,伸手拈起绣件,放在桌上细细抚平,“这都是后话了,我今儿来,是要问问为何太后不肯放过大和尚?这些事,他并不牵连其中啊?” 瑾月姑姑跟着叹说:“他真的不牵连其中吗?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躲不过了,而他,却早已牵连其中,”看了看我,“恐怕比你还早。” 我焦急问:“那该怎么办?一直被这么揪视着,我始终不能放心。” 瑾月姑姑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二小姐放心,现下他还不错,就是总时不时的有些不大安生,要搅点子事来,奴婢私想了想,大致还是因为二小姐的缘故,”又道,“若二小姐能有什么物件,奴婢也可替二小姐转交于他,想来他会好些安生。” 我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瑾月姑姑伸手稳稳扶住了我,我想了想,打手拿起桌上用来绞剪线头布料的剪刀断了自己鬓下披着的一小束头发来,打成个同心结,递给瑾月姑姑,“望姑姑带为转交,还要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瑾月姑姑缓缓抬手帮我拢了拢残存的乱发,理齐簪子上乱了的翎翎流苏,“何话?” 我慢慢说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莫失,莫忘。” 瑾月姑姑手顿了顿,道:“好,奴婢记住了,一定带到。” 我对着瑾月姑姑笑了笑,扫过一眼那半成未成的绣件,却什么都没再说。 070 雪猫戏扑风花影(3) 回到房中用过晚饭后,我只靠在窗边望着弯月自东面的柳梢边升起,恰如蝉翼般透明的颜色,闪着银色的光辉。 一缕清柔的光彩透过窗纱洒在了理石地面上,猛一看还以为这房中地上何时被镀上了一层亮银。 我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的翻展着刚刚在瑾月姑姑房中看到的那幅绣件,总忍不住的想,那里头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故事?瑾月姑姑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那之中因而含着的,是“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的无奈?还是“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暗鸟一时啼”的孤独?又或者是“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的痛切?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我念着这词,心思愈加低迷。 莫名的提唇续续一笑,四壁寂寂下,心绪满溢,犹如一泓碧绿的泉水在天影映波的飘渺中,轻轻荡漾,正走神时,忽听到有声音在后面沉沉和道:“空山梵呗静,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境人外,都不许尘侵。岁晚忆曾游处,犹记半竿斜照,一抹界疏林。绝顶茅庵里,老衲正孤吟。” 我一惊,忙回头唤了一句:“陛下。” 罗熙紧盯着我,“也不知这写词人的用意何在?” 我笑了笑,“后面是,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大人大体是想表明自己对远离尘嚣,还有像词中所说的老僧一样去生活的向往之心吧。” 罗熙道:“容大人的词句最近在坊间似乎很受欢迎,特别是这首,”又说,“朕倒觉得他是想说明所愿难以求得的矛盾与无奈,可能还有更多。” 我回身低眉不语。心下咂磨到:说来说去,什么话到最后都要绕回到皇权上。 罗熙对我道:“容大人此前陪朕侍读过两年,朕心中知晓此诗并非出自他的手笔。” 空山梵呗,水月洞天,这世外幽静的山林,不惹一丝世俗的尘埃。还记得那夕阳西下时,疏林上一抹微云的情景。 在悬崖绝顶之上的茅草屋中,一位老和尚正在沉吟。 行走在云山之中,垂钓于溪头之上,弹琴于涧水边,真是快活无比。隐居山中,四处云游,一生又能穿破几双鞋子,而此刻赏画神游的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往日误入皇途,得享富贵,如今悔恨,想要归隐山林,但是这一愿望要到何日才能实现呢? 只希冀从这画中找寻。 一阙注解后,我笑了笑,心想,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山水田园,悠然自在。 我在罗熙面前摇了摇头,略略低头问:“那么,陛下觉得是出自谁手?” 罗熙看着我,含笑说:“淼淼,你听不出来吗?” 我转圜道:“这词分明是容大人词选上的,署的也是容大人的名,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我实在愚钝,请陛下明示。” 罗熙靠近我沉声道:“淼淼与他相处甚久,也并不是没有半点点墨的人,这手笔,这心思,朕尚且都能看出几分,你却不识,叫朕如何信你?” 我蹙眉,刻意现出怜人的神色,道:“陛下不信我?”心中惧怕之极,但面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怯意。 我和罗熙互相看着,片刻,罗熙直起腰身,“朕,信你。” 我能听出来,这句“信我。”里面实在咽咽隐隐,留有太多余地,在罗熙的内心里是不信,而我也确实隐瞒了,只是谁也不愿,谁也不敢去打破这层模糊着的纱帐。 我小声袅袅道:“陛下今儿心情可是不大好?朝堂上遇到难解之事了?” 罗熙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一脸欲语还休的样子,最后还是摇头一叹,“无事。” 我问:“陛下这么看我,难不成还与我有关?” 罗熙见我穿得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孔雀羽织金妆花过肩龙直袖膝栏四合如意云纹纱袍披在我身上,“朝堂上的事怎会与你有干?只是朕太怕失去你了,所以什么事都有意无意的会把你考虑到里头去。”叹了叹,他柔声问:“方才,可有吓着你?” 我瞧着身上的纱袍,金翠炫丽,似是有孔雀毛织入缎内,龙纹华瑰,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烛中为一色,影中更为一色,而百鸟之状皆见,将要滑落时,双手随意拢了拢,又觉轻如鸿毛。 我摇头道:“没有。” 罗熙上下扫看着,笑道:“此衣色甚配淼淼。” 我轻声道:“这袍子想来是罕物,本就是陛下的,我何能穿得?” 罗熙脱口道:“明儿晨起朕就叫他们去织造一匹出来给淼淼做件纱裙可好?” 我微微低头,婉约出声说:“我从不求倾倒众生,只愿陛下一人倾慕就好。” 罗熙搂过我,柔笑道:“好,朕亦愿。” 两缕清风在云影浅淡的重叠交会间遥遥晃入,满房惟剩下微风徐来,露清霜明,月影摇动,珊珊漫漫。 我仰面说:“今儿午间我在院中看到了一只小猫,后来才知道是瑾月姑姑养的,毛色透亮的,黏黏糯糯的,真是可爱。” 罗熙低眸看着我道:“淼淼若喜欢,朕就下旨叫瑾月姑姑把那只猫送给你。” 我忙拉住他的衣角,制止道:“那可不行,人家一直养着的,怎好去夺人所爱,”看着他,小声说,“再说了,我都给送回去了。” 罗熙笑叹着说:“那也就罢了,待朕与你的孩子出生后,一定最是可爱,有的你忙,到底还比不上一只猫?” 我狠戳了戳他,“陛下真是的,怎么能这么说?陛下怎么能拿我们的孩子跟猫比呢?” 罗熙一拍脑门,“是了,淼淼说得对,是朕糊涂了。”他的目光缓缓地向下游移,落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笑说:“陛下,还早呢!” 罗熙侧耳道:“这小东西可真是叫朕等得心焦。” 我捂嘴好笑道:“那陛下也得等。” 静了半晌,罗熙问道:“你今儿去找了瑾月姑姑?” 我点头道:“是啊,”想了想,又无奈叹说,“瑾月姑姑难怪会被太后看重,一言一行都是滴水不漏,规规矩矩的,一点都看不出旁的神色来。” 罗熙沉声说:“太后身边的人嘛,是要这样的。若换成一般的,太后如何看得上?”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低声说:“陛下,你一定不要去惹她们,我在这宫里可就只剩你一人可以依靠了。” 罗熙答:“朕当然明白。” 许久,罗熙一直盯着我,我疑惑说:“陛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罗熙突然郑重说:“淼淼,必有一天,朕要将万里锦绣太平河山捧到你的面前来,与你共享。” 我说:“陛下已经是天下之帝了。” 罗熙摇头道:“不,现今尚有太后把持,更有边境时时窥视着,还有动荡的云南局势,都在暗中打量着朕,蠢蠢欲动。”如此看来,罗熙正是四郊多垒的处境,这大位坐得着实不易啊,但放眼天底下,大抵除了他,也没人更有能力去摆平方才他所说的这些了。 我看了看罗熙,涟涟轻唤:“陛下。” 罗熙垂眼回:“嗯。” 我再唤:“陛下。” 罗熙再答:“嗯。” …… 久久地,月色交错,落了一地浅浅的清辉。 071 波诡潮涌初现(1) 已是三更,身旁的罗熙正熟睡着,深夜总是柔软而宁静的,月色朦胧变换,星光迷离闪烁,二者交相掩映,流银泻辉。 而那熟悉的空虚之感每每就会在这个时候涌上我心头。躲在无人知处,缓缓揭开心底孤绝的惆怅,发出的深沉如夜般的叹息,悄然破碎了一帘的光影。 失眠,对我而言,早不是第一次了,荼色蚕丝水锦被上绣着薄柿银线杂金丝的凤穿牡丹的图样,而宫中人都把凤穿牡丹视为祥瑞、美好、富贵的象征。我无奈一笑,越想越觉得讽刺,干脆掀开了被子,轻轻地从床上下来。忽闻到一种与众不同的花香,清新淡雅,幽远沉静,全无甜腻之感,躲躲闪闪,若隐若现的飘袭过来。 我实在好奇,转脸看了看罗熙,见他并无动静,便随意披了件蜀锦外袍踏出了房来。 暗郁的殿宇间残着些许浓光淡影,稠密的交织重叠于飞檐壁角,莹白夹着泛黄的光晕清冷蜿蜒,薄寥如雾。 玉镶的绵底绣鞋踏在路边的凹凸石板上,分外滑绊,我只得小心的提着裙裾,低着头,跟着香味,一步一步寻到了一方台角前。 出尘的洁白及清丽,花瓣精致光滑,像白玉那样玲珑剔透,条状的绿叶拗口间,娇嫩的花蕾正在微微颤动,花托似乎根本拢不住丰腴的花苞,姿态好像脱茧而出的清蝶,轻拍翅膀,振翅欲飞。 是昙花,皎白的千层长瓣倏地一颤,继而又在目光迷眩中缓缓闭合。 犹记得,小的时候,最觉美好不过的,就是娘亲在我夏日酷热难熬无法入睡时,喜欢给我讲的一个关于昙花的故事,一遍,两遍,三遍……永远不会腻,含虚光,白如霜,静心可离尘,留梦入三更。 昙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她还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后来此事给玉帝得知,玉帝于是大发雷霆要拆散鸳鸯。玉帝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 多年过去了,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她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所以昙花又名韦陀花。 一直以来,昙花都是我心上的一颗朱砂痣,想见却始终未曾得见过,没料到今儿在此种心情与境况下偶然寻着,还真是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我小声道:“昨夜昙花犹未落,今朝露湿又重开。” 我摇了摇头,低笑的一瞬,似乎听到近处的草丛里不时像是有低低的“沙沙”声,心底悚然一惊! 若被人发现我当下在这里自艾,告知罗熙岂不又要生事?我忙就抬脸扫了几眼,却没看到有人影,刚转身想离去,便又听到一丝细碎的声音,“二……二小姐,二小姐……” 我强按捺住惊恐之意,蹙了蹙眉,壮着胆子,回身朝草丛更近探去。 我隐隐看到了一块露出的衣布,微微曲身,打手扒了扒此处青茂的系草,看清面貌后,我磕磕道:“姑……姑姑?” 瑾月姑姑额上泛着汗渍,小声隐忍道:“二小姐,快,快帮帮奴婢。” 我点头,颤抖着把瑾月姑姑从草丛里拖出来,双腿已是软极了,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喘息着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瑾月姑姑满脸痛苦的神色,说:“奴婢,受伤了。” 我惊魂未定,忙爬起来,对着瑾月姑姑大亥道:“什么?姑姑哪里受伤了?” 瑾月姑姑轻拍了拍我,安慰说:“不太严重,二小姐无须如此担心,”歇了会子,努力的微笑说,“奴婢就是怕被旁人发现嚼舌根子去,求二小姐帮奴婢捂着伤口,陪奴婢回到房中去就没事了。” 瑾月姑姑的衣卷松开,漏出半截肩背来,瑾月姑姑恍然回头,肩膀下意识的一抖,后面的一大块皮肤焦黑血红,如同朵朵业莲璀璨而凄清的绽放在白锦之上,渲染出一片殷彩。 我又冷又惊,不知如何是好,当下呜咽道:“姑姑,你自己看不见,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啊。” 瑾月姑姑镇定的看我,“别怕,二小姐可带了手绢?” 我怔了怔,急忙从袖中抽出了我惯常用来擦泪的素绢子来,打颤儿问:“这个行吗?” 瑾月姑姑点头,坚定道:“用力按上去,不要再让伤口继续流血。” 我的手不住的哆嗦,犹豫说:“姑姑,我不敢。” 瑾月姑姑用力的抓住我的手腕,“来。” 战抖着一寸一寸的靠近那鲜红之处,我狠一扭头,咬着嘴唇,心意决断,为了帮姑姑,只一掌大力的拍在了瑾月姑姑的肩背上,瑾月姑姑闷吟了一声,急促的呼吸着,我搀扶着她从地上起来,素绢子就已经被染红了近半块。 瑾月姑姑疾步朝前,嘴里说道:“要快些,天快亮了,不能被人发现。” 我于旁使劲儿的压着绢子,慢慢地,血色就蔓延到了我的手上,腥腻的气息充溢了整个鼻尖,“瑾月姑姑,你真的没事吗?”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无事,二小姐待会儿就不要管奴婢了,奴婢自己可以处理,赶紧回去,不要叫陛下起疑才是。” 我叹息道:“好,等会儿我叫冬雪来帮姑姑,不然我心实在不安。” 我和瑾月姑姑一路穿得偏僻小道,晚上,宫人们大多偷懒,难免误时,一般很少巡逻到这些地方,又无人添灯,到了后半夜,各处就是黑灯瞎火的,所以,我们被旁人发现的可能很小很小。 此时,素绢全部被血色染得鲜红,就连我的掌心,也都是滑黏无比,瑾月姑姑的面色在月光的映托下愈发的苍白,晶色的汗珠,豆般的大颗滴落,鬓发看上去也是油湿湿的,像被稠水洗过一样。 我担心说:“姑姑一定要撑住。” 瑾月姑姑撑着大步向前,喉间发出清晰可辨的“哼哧”声,最后几乎是用意念在控制着四肢。我因为担心和紧张,完全忽略掉了时间,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瑾月姑姑房中,摸索到床边,瑾月姑姑一下瘫软在床上,我蹙眉看着她痛苦地喘息着,徘徊着不敢离去。 瑾月姑姑昂了昂脖子,用残余的意念,对我不断摆手驱赶着说:“走,走,快走。” 072 波诡潮涌初现(2) 过了须臾,我方回神过来,赶忙就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踩着一路薄霜折过道道狭长的宫巷终回到了房外。 秋思捧着水盆,正欲推门进去房中,见我魂不守舍的进来,跑得软钗松散,鬓发揉乱,忙连声问:“二小姐这是怎么了?怎……怎会从外头回来?” 我一把拉过秋思,噤声道:“小声些。” 秋思点了点头。 我悄问:“陛下可醒了?” 秋思摇头,低声道:“尚未,正要去喊。” 我搓了搓手,吸了口气,镇定道:“冬雪呢?我有事要交代她。” 秋思道:“在厨房准备着呢,奴婢现在去叫。” 我道:“好。” 秋思刚跨出半步,又回过头来问:“那陛下,”晃了晃水盆,“这洗脸水?” 我想了想,道:“过半晌再端进来。” 秋思行礼大步退下。 我仰面望,大概是四更天吧。灰亮亮的天际尚留有夜晚的痕迹,依稀的灿灿晚星,不再那么耀眼,但也足够炫丽,昨日忧思的月亮虽已模糊不明,却也轮廓清晰,飕飕清风刮来一阵柔润而妩媚的短香,感觉疾然而又神秘。 我不经意的呵出一口气,一团水汽淡淡的升起再散去。 进去房中,清水香在墙角的翡翠簇金纹扭耳镂空炉里焚了一晚,淡白渐无的轻烟缠缠断断地没入空气中,满处的馥郁缭绕。 我走到床边婉声道:“陛下,该起了。待会儿公公要来了。” 罗熙蹙了蹙眉梢,一手握拳懒懒地抵在额间,哑声呓道:“这么快,天就亮了。” 我一面挑帘入勾,一面俏生生的皮笑说:“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赖床。” 罗熙躺在那里,眼半开半合地睨着我,微笑说:“朕哪里是赖床。” 我看着罗熙小声问:“那是什么?”摆了摆头,我又道:“我倒要听听陛下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罗熙叹了一声,无奈道:“朕是根本就不够休息,”看着我,“每日再早也二更才能休息,四更就要起。” 我私算了算,这么一来,罗熙每日生生只能睡两个时辰,不由得深深体会到为君为帝的辛苦。 我体贴道:“我去给陛下奉一盏茶来,好不好?” 罗熙对我微笑道:“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就罢了,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我傲气地摇头道:“我的茶怎是旁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请陛下稍后。” 我一笑后,转身翩然走出了房中,站在檐下,正好迎面看见秋思带着冬雪大步朝我走过来,我对秋思道:“陛下醒了,秋思进去服侍陛下洗漱吧。” 秋思点头进去,我对冬雪使了使眼色,低声道:“你跟我来。” 冬雪即刻意会,悄步跟在后面,与我一道进了小厨房,我左右看了看,对冬雪小声说:“瑾月姑姑有了麻烦,悄悄去帮帮她,一定要快。” 冬雪问:“二小姐,瑾月姑姑现下在哪里?” 我道:“还能在哪里,她自己房中。” 冬雪觑着我,满脸的奇怪不解,我蹙眉道:“姑姑受伤了。” 冬雪顿时明白,疾步转身离去。冬雪向来做事老成,此番交给她,我已能安下大半的心。 少顷,我捧着一盏雨后龙井进来走到罗熙面前,含笑道:“陛下,我亲自烹的茶,不知是否对陛下的脾胃?陛下可绝不能嫌弃的!” 罗熙本在净手,一听,急就把双手从泡着茉莉的水里抽出来,随意的擦了擦,就着毛巾快速的抹了把脸,动作一气呵成。 他迫不及待的看着我道:“你亲手调制的,朕最是欢喜。” 罗熙接过去打开翠色如玉的瓷盏一瞧,茶汤盈盈生郁,醇香袅袅,烟气袭面,一如巧剜明月漂染春水,又如轻旋于薄冰之上,盛载绿云。 我不由得忐忑,看他轻呷一小口,生怕不合他的意,半晌,他抿道:“好茶。” 罗熙紧着又饮了几口,微微蹙眉,再将眉梢悠悠舒展开,笑看着我道:“淼淼此茶,涩而甜的回甘里,含着一股淡香,回味悠长,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冽,清香怡人。今儿才晓得那句‘一帘春欲暮,茶烟细杨落花风’说得是毫无夸大措辞的。” 我笑道:“陛下半榻梦刚回,当下正该饮这‘活火初煎新涧水’。” 罗熙说:“茶道讲究五境之美,乃是茶叶,茶水,火候,茶具,环境,淼淼此茶做得五境甚佳。” 我脸上微微一红,“陛下过奖了,是陛下不嫌弃,古有话说,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浓茶解烈酒,淡茶养精神,花茶和肠胃,清茶滤心尘,方听陛下说到劳累,淼淼只是想帮陛下养养精神罢了。” 罗熙痴看着我,温润的指尖抚过我的面颊,抬手小心捋了捋我鬓角的碎发,细声道:“那日后恐怕还要淼淼帮朕煮浓茶,泡淡茶,煎花茶,滤清茶,如此一应俱全方好。” 我低头轻锤了他两下,拽着他的衣领边道:“陛下想得美,照这样子弄,那我每日岂不是要忙死了,再说了,陛下身边又不是没有奉茶宫女。” 他笑着用一双清目打量着我,后又软语道:“忙不好么?也省得你日日闷在房中叫人担心。” 我侧头嬉道:“我才不要呢!我现在乐得清闲自在!” 罗熙盯着我笑而不语,目光中隐隐透着柔情,扶过我道:“好,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你高兴。” 我轻轻靠在罗熙的怀中,周围是那么宁静,薄薄的晨香,如轻纱笼罩着,丝丝缕缕中,点点滴滴间,穿流于左右,不会轻易地消失。 房外忽传来一声,“陛下。” 我羞笑了笑,直起身子,帮罗熙扣好金线绞着的盘扣,憋着笑,柔声道:“陛下,公公似是着急了。” 罗熙对我笑讪讪的摇头道:“着实不早了,朕下了朝再来看你。” 我轻拉着罗熙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划绕着,“陛下不急,我就在这里,不拘何时忙完来都行。” 罗熙笑意渐开,应道:“好。” 我把龙涎香囊系在罗熙穿着的玄色半金天龙缎锦衣襟间,上头绣着的龙纹在从蝉翼纱窗间射入房内的晨曦下闪烁着似金似银的耀人光芒,我别了别脸,朝外头问:“行撵可都备好了?” 房外公公答:“奴才都备着了。” 我笑看着罗熙,推道:“陛下快去吧。” 罗熙轻吻了我额间,颔首盯着我,语气温存道:“乖,等着朕。” 073 波诡潮涌初现(3) 罗熙刚走,冬雪就回来了,轻轻走到我身边耳语说:“奴婢已去帮瑾月姑姑包扎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瑾月姑姑想请二小姐过去一坐。” 瑾月姑姑当下请我过去,想来定是有事,还有昨晚她身上的伤来得也十分蹊跷。我“嗯”了一声,徐徐道:“知道了。” 院里的风拂起我的衣带裙角,翻摆如凰尾,我用手指绕着衣带,站了半晌,细声道:“我是否应该去给太后请安?” 冬雪低声道:“虽说陛下没有吩咐,二小姐暂时可以不必去,”想了想,“但二小姐一片赤子孝心,即便去了,也无人会横加怪罪的。” 我点头道:“那过会子你们就陪我去给太后请安吧。” 脚边的风信子串串蓬蓬的,几片珠翠欲滴的叶子上宽下窄,紫红的种球上冒着嫩绿的一片小芽,竖着脑袋,活像一个小精灵。藤蔓间那簇簇点缀着的紫色,犹如慵懒的女子沉睡在清晨美丽的朝阳中。 心底里突然涌起了一点触底般的欢悦,微笑道:“花都被催开了,也不枉今儿这暖阳。” 秋思笑道:“谁说不是呢,好几日了,也没见这花有要开的迹象,今儿一早起来浇剪时看到,奴婢还一惊呢!” 我低眉,奇言道:“果真如此的话,那还真是好兆头。” 冬雪望了望天色,从房内托出一件薄纱衬锦披风袍子来,对我道:“二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去了。” 我推了推,“这样暖和的天气,还用得着这个吗?” 冬雪答了声“是”,就把披风挂在自己的胳膊上,跟在我身后,一道缓步出去。 从我住的地方到慈宁宫的路并不远,玉砖地石两侧杂种着一丛又一丛的迎春,在朝阳的光芒下开着灿烂的花朵,轻摆摇曳着,搅起一地碎金。 刚到慈宁宫,就闻到有一股香气兜头兜脑的扑上来,并不浓,却是无处不在,弥漫一宫,十二扇通天落地的云纱帷帐以水晶流絮装饰的金钩挽起,直视宫殿深处。案上摆着一双凤顶鎏花绿枝敞口瓶,里面插着一枝新拣的牡丹,灼灼如火的洛阳红,被花蕾孕育着,散发出幽幽的芳香。 我跪在蒲团上规矩请安后,太后很是客气,叫我坐下,和颜悦色道:“难为你这丫头还有这片心。” 我轻答了一声“是”,道:“太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能日日见太后安好,便是宫人同被恩泽了。” 太后闻言果然欢喜,道:“皇帝现在尚未选秀,惟倾心于你一人而已,你定要好好伺候皇帝才是,闲暇之余也勿忘要好生保养自己,”歇了歇,又笑说,“还寄望你能为皇家添上个皇子呢!” 我道:“太后的金玉良言淼淼必定字字谨记在心,不敢有半分疏忽。” 太后微微一叹,瑾月姑姑亲自奉了茶盏上来,太后接了饮着,瑾月姑姑含笑道:“前儿二小姐受了伤,太后三番五次想要去看的,怎奈何陛下左右拦着,只好作罢,但二小姐可要记得,太后心里是时常记挂着二小姐,心疼二小姐的。” 我起身道:“陛下定是知道淼淼喜爱清净,又逢受了重伤,才拦着的,淼淼劳太后记挂,实则是有太后和陛下的福泽庇佑才能这么快得以康健,实在感泣难当。”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宫中女子从来得宠容易固宠难。上次见过你后,甚觉合缘才免不了多嘱咐了你两句,平日里侍奉皇帝定要尽心尽力,小心谨慎,莫要逆了皇帝的心意,”又道,“不久将会选秀,日后与嫔妃相处切不可争风吃醋,坏了宫闱祥和。” 我耐着性子听太后整整絮语半日,黄昏暮影沉沉时,才起身告退。 太后转脸对瑾月姑姑道:“瑾月,送这丫头好生出去。” 瑾月姑姑引在我右前,笑道:“二小姐今日来得好早,太后看出来很是欢喜呢。” 我道:“想来是我太早了些,打扰到太后休息了。”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二小姐不必多心,太后向来睡得少。” 转眼到了门外,我迅速地扫了瑾月姑姑一眼,心里微动道:“上次说过想要请教姑姑绣法,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姑姑可否有时间借一步切磋几句话?也好叫我省得再多跑一趟过来。” 瑾月姑姑低头灿笑道:“二小姐肯学,奴婢何敢私藏手艺?” 我点头道:“姑姑请。” 瑾月姑姑扶着我的手慢慢朝前继续走,我问:“姑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瑾月姑姑道:“昨儿晚上奴婢是被御前的侍卫在宫外打伤的。” 我缓了缓脚步,不解问:“宫外?御前侍卫?” 瑾月姑姑回:“太后派奴婢去监视一尘大师,就是昨儿晚上御前侍卫暗中刺杀大师,奴婢出手阻止,不敌他们反被伤到了肩背,”叹了叹,“奴婢到底是年纪到了,比不了年轻人了。” 我蹙眉说:“姑姑可被看到了面貌?” 瑾月姑姑摇头道:“奴婢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被摘了面皮。” 走到快近梅园处,瑾月姑姑停下了脚步,我执着她的手,一笑道:“此事相关陛下,我会去解决的,多谢姑姑相告,余事还望姑姑能继续多加相助才好。” 瑾月姑姑宽心笑了笑,“那是必然的。二小姐放心。” 瑾月姑姑行了一礼回去了。 梅园这条路我已许久未走过,一来是怕想起大姐,虽说紫宸宫早被烧为了灰烬,但在脑子里存着的景象却依旧生动如昔,细致分明到一举手,一投足。二来,入了春后,此处便早没了那一株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所以一时也无景可赏。 只有几座小巧玲珑的亭台楼阁,朱墙灰瓦,左右树木葱茏,浓荫迎地,可尚未到夏季炎热之时,绝少会有人走到这里来,想去那里头坐坐。清风拂过层层条条的的柳丝花影,藤萝微动似心湖涟漪。 我静静地走着,帷幄着,旁边秋思出声道:“二小姐,起风了,回去吧。” 冬雪忙上来帮我披上风袍,宽松的袍摆摇曳在地,冬雪平和道:“二小姐想去哪里?” 我低头一叹,无奈道:“去御书房,找陛下。” 074 交织断,心如灰(1) 立在御书房门前的公公引了我进去,并轻声说道:“陛下方才议事时上了火气,现正一个人在里头呢!” 我敛了敛衣袍,冬雪扶着我朝里走去,我停下,转脸对她点了点头,她便低眉退了下去。 罗熙背对着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行礼道:“陛下万安。” 罗熙沉默着,头也不回,半晌,才对我沉声道:“朕说过,你身子不好,不用再对朕行礼。” 我声音里藏着冰冷,缓缓道:“陛下眉头紧锁,在想什么?”又微微苦笑说:“方才听公公说陛下心情不大好,可否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罗熙愣了愣,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他,平缓道:“陛下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罗熙蹙眉道:“自然记得。” 我淡淡道:“陛下是我的枕边人,答应过我的事就不该瞒着我偷动手脚,”我摇了摇头,含泪说,“陛下究竟把我当作了什么人?” 罗熙漠然地一笑,靠近我,拢住我的肩,凝重道:“朕始终把你当作朕的‘一人心’,可是淼淼你为何总要叫朕失望?” 我盯着他,凄惶道:“陛下这话倒说是我错了?” 罗熙把我搂在怀中,缓和说:“是谁告诉你的?”默了一会儿,又小声念说:“此事不该有他人知晓。” 我举眸望着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心中对他复杂而交错的情感叫我所有的行为都变得恍惚而蒙昧,前后踌躇着,不觉中,泪水已潸潸而落。 罗熙温和的垂眸看我,喟叹道:“沧泱犯下大错,朕不得不这么做。” 他这话,一时,令我想到了大夫人,想到了大姐,想到了罗全,所有人的下场不都是因为他这一句“错了”吗?我心底里的愤怒被挑然崛起,“是啊,他做什么于陛下来说都是错,”我脱出身子,“何止是他错了,我也错了,而我最错的,就是还傻傻地相信陛下会遵守诺言。” 罗熙一僵,语气变得生硬,道:“朕是皇帝。” 我一怔,心口似是被狠抠了一下,霎时便泛起剧痛,决然道:“是,陛下是皇帝,”继续含泪说道,“可是为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些呢?为什么总要不停地伤害我身边的人呢?” 罗熙死死地看着我,“江山的稳固,皇权的稳固比什么都重要,谁危及到它,谁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我怆然笑道:“那我呢?陛下,我到底算什么?” 难道说你之前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既然我对于你是这么的不值一提,又为何要把我锁在这深宫当中?以至于让所有人甚至我自己都觉得,我对于你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罗熙的声音在我耳边冷冷的响起,“朕说过,朕爱你,也爱江山,朕既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必须要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争道:“不知沧泱犯了何事?陛下可与我说说?若果真罪无可恕,我即刻不再多求什么!” 罗熙转身,目光落在了一卷奏折上,隐隐不定,“云南王本只偏安一隅,前日却为他进表上书劝谏于朕,”叹了叹,他又道,“云南王势大朕动不得,但他沧泱朕还动不得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罗熙是怀疑沧泱和云南王有所勾结。我蹙眉道:“这绝不可能!” 罗熙指着我道:“朕都不敢肯定,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回道:“他刚刚被劫出狱,怎么可能跟云南王有所勾结?” 罗熙不顾叹息说:“或许是以信件互通消息。” 我坚持问:“那么敢问陛下可截着了信件?” 罗熙哑然,许久后,沉声道:“既以信件来往,又如何能叫朕随意截到,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现在他们没有机会相见过,也有可能在朕还未登基前,他们就已相识,”一挥手,“无论如何,沧泱的命,这次朕要定了。” 罗熙的话,我不得不顾忌,我只得低身跪下,凄然求道:“淼淼愿终身陪伴于陛下左右,只求陛下能再仔细审查此事,勿要再错杀一人!” 罗熙捏住我的肩,唇角用力道:“淼淼你一定要这样对朕咄咄相逼吗?”他顿一顿,“若非朕手握沧泱的命,你是不是就不会如当下这般心甘情愿地陪朕左右?” 我仰头迫视着他,悲切道:“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想来也无须我再回答一遍。” 他手里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啊”了一声,他颤颤地松开了手,我腹中隐约传来一阵疼痛,他背身惶惶道:“念悲去,怀忆久前时梦萦音容,愿明月有情,逆风解意,此心此情随之寄去良人,苦思难遣,且剩一把辛酸之言:谁念,西风独自凉?孤枕无处话凄凄,萧萧黄叶,不思量,难忘。对轩窗,梳桃妆,幽梦泪千行。”他冷声笑了笑,“良人……良人,你与朕在一起时,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他的吧,朕还天真的期望着什么,多可笑。”他的语气严厉而冷漠。 我整个人跪在地上颤抖着,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冷得彻底,“陛下。” 他克制着力气,回身拉起我,臂膀抖得如同风中被狂卷而起的落叶一般,眼中氤着泪,断续问我:“淼淼……你……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朕的半点位置?” 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身子软绵绵的瘫下,“陛下,我……”双眼无力的闭上,我无法回答,心里压抑难言,腹中也愈加的疼痛起来。 罗熙冷冷的一叹后,把我丢在了地上,“朕明白了。” 我几乎要狂笑起来,你明白?你明白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我的缘,你我的孽,因何而起?又该因何而终? 窗外的木棉花红艳夺目,妖冶的盛放着,红花落尽之时,漫天便突然飘起了雪白轻盈的木棉絮,血红的花魂化作似雪的飞絮起舞了,纷纷扬扬地随风起舞、缠绕、分离、缓落 我惨笑着,胸中似乎将要呕血,腹中急痛欲裂,我的手软弱的拽着衣裙,整个人扑伏在了地上,罗熙随后大惊,急急揽起我叫:“淼淼!淼淼!” 他一面把我放在床上,一面对着门外大吼道:“快叫御医!” 冬雪和秋思冲进来,扒在床边,脸色都是苍白的,对我大喊:“二小姐!”立即转身跪倒,朝着门外红比泣血的夕阳磕头哭求道:“老天,求求你,二小姐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求你不要带走二小姐的孩子,奴婢们愿意以后日日上香,月月常斋。” 只瞧见自己素色的裙摆被染成猩红,蜿蜒骇人,罗熙脸色青白,双手发抖,吼道:“御医呢?怎么还不来!” 仿佛刀绞一般的痛,我大张着嘴,迷离的呼吸着,每一寸潮湿的肌肤都被牵扯着,我强忍着对罗熙说:“孩子,恐怕保不住了。” 罗熙未及作声,御医已冲了进来,罗熙抱着我,御医正在把脉,手明显的颤抖冰凉,罗熙盯着御医字句沉声道:“必须给朕尽全力,大人孩子都不许有事,否则,朕要你们陪葬。” 御医下了方子,吩咐人去配药,安排完,遂跪在地上重重地对着罗熙磕头,颤着声音道:“孩子已回天乏术,臣等只能尽力留住大人。” 我耗尽了全部力气,最后一眼,翩飞的花瓣点点飘落,他的脸,似霜如雪。我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无力再睁开眼睛。冗长而琐碎,无尽的往事如书页般纷至沓来,香暗而藏抑。 075 交织断,心如灰(2) 魂魄似有一瞬间的游离,一呼一吸都是那样的沉重而疲惫,大约觉得身体已不是自己的了,只想这么睡着,睡到一世那么久才好。一豆烛光织成的梦,实在载不动我身心的痛,双眼涩涩发酸,指尖也渐渐有了知觉,心中慢慢清醒明白过来,恐惧霎时回流泛起,猛然惊坐起喊道:“孩子!孩子呢?” 视线尚还模糊着,暗淡的人影近近远远,我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对着来人含糊道:“我的孩子呢?” “二小姐,奴婢在这里,想要什么?”我的舌尖阵阵发麻,听到冬雪和秋思的声音,当下才松了口气。 浑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一般,刚一挣扎便觉目眩不已,秋思和冬雪忙上来扶住我,在背后塞了几个蚕丝软枕好让我半靠着,我看着她们憔悴不堪的面容,才完全抽身回了现实,半晌,我对着她们轻声道:“辛苦你们了。” 秋思话未出,泪先掉,“二小姐吓死奴婢了。” 我抬手帮她拭了拭泪,“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又转头问冬雪:“我睡了多久?” 冬雪低声说:“二小姐睡了好几日。” 我出了会子神,问:“陛下可追究此事了?” 冬雪左右看了看,面上又恨又怕,“不知道,不过前两日陛下是一直陪在二小姐身边,连着两日早朝都没去,今儿太后派瑾月姑姑来劝,才肯走得,想来还没空子追究。” 我呼气道:“还好,我没错过什么。” 秋思哭道:“本就不该听二小姐的,来什么御书房,都怪奴婢没有拦着,不然二小姐的孩子也不会……” 我心一抽,强抑住悲痛,拉过她的手,摇头道:“不关你们的事,要来的终归躲不掉,种下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你不明白其中的种种纠缠,实在无须一味地责怪自己。” 秋思抹了抹眼泪道:“二小姐,为什么呀?究竟是为什么呀?” 我低了低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冬雪道:“秋思这几日为了这个跟奴婢都闹过好几番了,到底责怪奴婢没一起拦着。” 我看着她们,好言交代道:“宫中事故甚多,许多事情都是我们无法预见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们俩一定要珍惜缘分,同心同德,”我含泪叹了叹,“我与这个孩子总归是没有缘分,只可怜他还没有机会来这个世间走一趟就离去了,不过也好,世间太苦了,他是有福分的,不用承受这些。” 秋思和冬雪趁我醒着,赶着帮我擦洗了一下,又端来一碗汤药,苦涩的汤汁在我唇齿间穿透绵延,无穷无尽的酸痛伴随着这味道弥漫上心田,心脏狂跳一下。 在一切收拾停当后,罗熙大步而进,秋思、冬雪忙曲身请安,他未曾理会,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似乎是心有余悸,他不敢再进一步,秋思和冬雪彼此对视一眼,双双退出。 那织金天玄锦绣镶小夜珠的耀人亮色扎得我眼睛蒙蒙发晕,我努力的向他扯出一丝微笑来,他缓缓靠近,我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一下抱住我,声音低沉而撕裂,道:“不过才离去几时,竟像几个春秋那样长久未见一样。”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竟渐渐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往他怀里蹭了蹭,“对不起,我知道陛下很盼望这个孩子。” 他面上掠过一丝伤痛,一瞬后,却只剩微笑,他抚了抚我的眉心,低眸看着我道:“与你相比,孩子不值一提。” 我凝望着他,这个孩子如果能顺利出生的话,是会像他多一些,还是会像我多一些?如果是女孩子,他眉眼间的锋利萧肃又会被诠释成什么样子?可终究是见不到了,安慰别人的话语其实往往在自己心里从未曾相信过,悲伤继续弥漫,开口却总是慢慢地违心说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红尘说来其实也无可留恋,他在极乐的混沌世界会很快乐的。” 罗熙含笑听着,柔声应道:“是,他会很快乐的。”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强硬的控制着自己正不断颤抖着的身子,其实,他也很悲伤,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罢了。 我摸了摸他的脸,“明明心里很难过,为什么要忍着呢?明明眼泪都已经模糊了视线,为什么还要控制着不让它流出来?” 罗熙的身子紧僵了僵,垂下眸子,泪水滚滚而落,悄言道:“淼淼你……朕也有朕的无可奈何。” “不要迁怒于任何人好么?”我帮他擦了擦下颚边快要滴落的泪。 罗熙轻轻接过我的手,“朕想明白了,朕答应你。” 我微一踌躇,柔声问:“什么?”因为他的语气很奇怪。 罗熙深深的盯着我,神色温和道:“没什么。”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在他深邃的目光中,是万丈深渊,没有半点光亮般的凛冽而又决绝,里头含着一种分离和割舍,冰凉而残忍。 我心里一哆嗦,蹙眉问:“陛下,陛下心里在打算着什么吗?” 罗熙道:“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朕?”悲戚的语气中透着丝丝斥责上天不公的怒意,那种叫人胆寒的怒意。 我恳然道:“当然不是。陛下相信吗?上天自有定数,且无可违逆。” 罗熙渐渐凄然道:“淼淼你知道吗?朕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是朕,害了这个孩子,也是朕,害了你。” 我摇头说:“陛下,他叫什么?”我笑了笑,“陛下,我不怪你,何止是陛下一人的错,从一开始大家陷入这个泥淖当中来的时候,就谁也逃不掉了,陛下、宁亲王、沧泱、公主、容大人,说来,其实一切的开端还是因为我,所以,陛下,命中注定,你我该有这一段。” 罗熙默了半晌,才道:“朕给他起的名为罄,取之‘罄无不宜,以莫不兴’之意。” 我背道:“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 一切称心又如愿,没有事业不振兴。可见罗熙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甚至于有立其为储君之意。而罗熙对我的心意,此刻也已完全明了。 罗熙黯然道:“世间惟感情最是伤人,就连帝王也无法逃免。” 我道:“陛下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罗熙摇头,对我郑重说:“只要你好,朕愿意做一切事情,淼淼,你相信吗?” 我低头笑了笑,随口慰道:“我相信。” 你是皇帝,你拥有了一切,江山珍宝无数,你的“一切事情”,可能只需你一挥手,一投足,让别人把闪耀的稀舶品端到我的面前来任我挑选,如此而已。可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家的行事规范。 076 春去春来又一重(1) 初夏的阳光,是最轻柔的。给人以春天般的暖意,金黄色透过灰白色的云朵,呈现出细纱般的质感。 风儿带着微微的暖意吹着,石榴花的蓓蕾一天一天慢慢地打开着,悄然地躲在叶子后面,好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萼片包着花瓣,那么艳红,那么娇美,散出长而久的甜腻香味一下便全都馥郁的钻进鼻孔,渐渐地扩散全身,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香酥了。 我靠在桥栏边,望着眼前平静又极为清澈的水面,淡蓝深蓝浅绿墨绿,却是界限分明,高空的白云和周围的山峰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湖水天影融为一色,幽静的一片天地间,唯一浮动着的就是一些振翅的飞鸟,嘴里不禁喃喃念道:“迎来归去,又是一重春深露重。” 春来春去,我已出宫三年。 云南,秀山轻雨青山秀,春光甲天下,香柏古枫古柏香,花香撒九洲。黛色的屋檐,青黑的砖瓦,早已留下的青苔,还有巷中美丽的女子,她们顾盼生光、双目流转。 云南有一种独特的静谧之美,总会叫人觉得在这里好像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永恒而悠远,仿佛过去的那些往事都与我无关,全部留在了那繁华隆盛的建康城中。 犹记得,临出宫那晚,房中寂静的过分,只有窗外夜宿的麻雀在零落的“叽喳”,罗熙的神情惘然而萧索,望着满地的月影,深重道:“朕知道你和瑾月姑姑的打算。” 我心一怔,随后叹道:“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做?” 他看着我的目光落寞却柔和,似不定的流光,凝视着我道:“你去吧,朕与你的缘分到这里刚刚好。” 我心中有些酸涩,“那么,陛下是否不会牵连他人?”又小心道:“瑾月姑姑、秋思、冬雪。” 罗熙点头道:“是的,你安心去吧,朕,也不再追究沧泱之过,但从此以往,天下再没沧泱,再没一尘。” 我望着他,含泪诀别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陛下,终是再见了。” 说完,三拜而止,再无别话可言,惟剩千行泪。 罗熙扶起我,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天高地阔,鸳鸯伴飞。你与沧泱,最好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歇了一刹,继续说,“朕不确定,若再见时,朕是否能绊得住自己的心。”语气压抑非常。 罗熙言毕,拂袖冉冉而去,我冷眼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一时竟痛到无以复加,泪如珠线般滚落,大颗大颗的滴在理石地上。 瑾月姑姑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而太后在得知我的孩子没了后,对于送我出宫的事,就也没有多加阻拦,可她在这之前的几天却破天荒的找过罗熙许多次,都是闭门密谈什么。 我想,她担心的应是沧泱,不愿将他放虎归山,毕竟云南王的那一封为他求情的奏折实在叫人怀疑,或许能在高位上屹立不倒的人都是多疑的吧!但最后,还是罗熙赢了,太后只能退步。 对于为什么罗熙会情愿放过我,放过沧泱,我想了许久都想不通,也许是我真的完全不够了解他这个人。我最近时常觉得,如果当初我更了解他一点,可能他的许多行为,许多决定,许多的突然转念,我就都能理解了。 冒夜走时,秋思和冬雪哭着追在马车后面,我在里头蹙眉蕴泪,紧攥着衣角回望,直到她们的身姿彻底被淹没在沉沉的霭色当中。 车帘外清濛的细雨,冰凉潇潇,马车从各个宫门前辘辘而过,远远望去,皇宫巍峨高耸,轮马稍一停顿,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撞入我的眼帘,雾色暗沉中,建宁淳淳而立,容大人护在她身侧,手举着一把溟白色的油纸伞为她稳稳托出了一片无雨干净。 马车渐行渐缓,容大人塞过一包银子给车夫和旁边的侍卫,叫他们暂且停下,且人都退远一些。我颤颤下车伸手和建宁相握,建宁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含笑对我道:“淼淼,你终于如愿了,真好。” 我鼻尖一阵发酸,侧了侧头说:“公主,此生恐无法再见,公主定要好生珍重。” 她终是忍不住流泪道:“你自己去了,得了好,我一人在这里又该如何呢?只想与你一同去了。” 容大人揽了揽建宁道:“公主……” 我恳然地看着容大人,切切道:“容大人,你我知道的,公主虽为皇族,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她与你我一样,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乃是孤身一人,唯一的依靠就是容大人你,万望顾全,此生不负。” 容大人淡笑道:“自是当然,你,亦要珍重。” 我缓缓点头,建宁始终紧紧拉着我。身后车夫过来,催促说:“该走了,若叫宫里头的大人们知道了,奴才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冷声道:“知道了。”掸了掸衣袖,狠了心,再回车上,车夫即刻便逐尘而去。 身后,熟悉的砖瓦,此生,我终于与这骇人一如鬼魅般梦境的皇宫断绝了一切瓜葛纠缠。之后的生命里,不再有罗熙,不再有建宁,不再有秋思,亦不再有冬雪…… 我垂下马车上的布帘,遥舍而悲哀的笑了,哭了。 很快,罗熙就昭告了天下,几乎所有人都坚信着,在云南抓住的一尘大师于押送途中圆寂在青海湖边,享年二十三岁。 实际上,沧泱早就到了云南,住在云南王府,在收到我被放出宫的消息后,便一直留在这里等着我。想想这三年的日子,我不禁对着水中的树影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去。 不好不坏的三年,即便我不在皇宫中,也大致能窥探到皇族波诡云谲的无休争斗—— 伤人伤己。 罗熙在我离去不久后,就开始了大肆选秀,一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建宁也订了亲,被许给云南王世子,婚事一年前便已定下,但不知是何原因,尚未及出阁。坊间众说纷纭,而只有我们这些局内人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容大人则早在两年前就娶了亲,据说她是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 我不由得担心,那些留在皇宫中的人都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一定是不好的。” 幸得瑾月姑姑三年前为我考虑得周全,我才有了现今的生活,也是因为这个,我心里的好奇,总会叫我不断的猜想:瑾月姑姑到底是什么人?她和云南王又有着怎样的牵连?她竟能让云南王甘心收留我和沧泱这样的两个烫手山芋,如果瑾月姑姑和云南王当真有勾结,那么罗熙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我轻笑了笑,算了,反正现在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沧泱已不是原来的沧泱,他有一个全新的身份,是云南王已故的侄子,名为明,说来也巧,云南王的那个侄子才被接到云南王府便暴毙而死,云南王找不到死因,就也不敢擅自把此事上报给朝廷,平添揣测。正好,就在这个时候,沧泱在瑾月姑姑的协助下,串通云南王顶替了他的位置。 而我,还是二小姐。 云南王府的二小姐。 也因此,我莫名多出了一个哥哥。 077 春去春来又一重(2) 同时,也徒增了许多烦扰。 昨儿晚上睁眼到天明,早上虽已补了一觉,可到了这会子还是觉到了几分乏意,又不敢在白天多睡,尚还记得当年在宫中时,御医说过的话,三年来也都在遵着医嘱,尽量保养。 我斜靠在床上,拿了日常所看的——容大人新出的词选来,就着从窗纱中漏进来的束束阳光,细细读到:“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明明是一生一世,天作之合,却偏偏不能在一起,两地分隔。经常想念、盼望却不能在一起,看着这一年一年的春色,真不知都是为谁而来? 蓝桥相遇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即使有不死的灵药,也不能像嫦娥那样飞入月宫与她相会。如果能够像牛郎织女一样,渡过天河团聚,即使抛却荣华富贵也甘心。 现在放于案几上的书几乎全是容大人近两年间频出的词选,也不光是我,要知道,近年来,容大人的词句早已飞入了千万闺阁女子的香榻之上,可谓是家家争唱。而清新隽秀、哀感顽艳,颇近南唐后主的词风,似乎是在诉说着一幕幕凄婉无奈的柔肠画卷。 我摇了摇头,“若没有真情实故,又如何能这般提笔泣泪?”看来,容大人和建宁的这条路,终还是布满了荆棘,走得人伤痕累累、愁恨绵绵。 刚又读到:“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吴耀在门外低声问:“妹妹可在房中?” 我挺起身子问:“我每日无事,自然是闲散在的,什么事情?” 吴耀回道:“爹叫妹妹与我一道过去一趟。” 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性格说好听了叫随和无争,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拘束,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他的爹是云南王呢? 云南王,飞扬跋扈。 守经拔权。 不通世故。 这三年我看在眼里,着实十分同情我这位哥哥的遭遇,才恍然发现,世间如此大,过得比我惨的人比比皆是,眼界实在应该放得宽些,不要总拘泥于三尺五寸的小小天井。 我听了,赶忙搁下书,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拉门而出。 吴耀看我出来,咧了咧嘴,笑对着我,一面转身领在前面,一面道:“爹今日也不知得了个什么消息,连连叹气,直到现在也没用过饭,又把我们叫去,妹妹,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嘴角含着丝笑,想着眼前的人可真是个呆子,叹了叹,问:“明世子可也去了?” 吴耀点点头,楞楞道:“是的,他已在了。” 我低头忆起刚住进云南王府大半年时,一日晚上无聊闲逛,云南王批阅折子到深夜,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云南王的作风,可连着四五日熬夜处理公文不曾合眼也果真是惊到我了,便起了兴趣想来亲眼瞧瞧,他究竟还剩下了个怎样的情状? 我当时也是新鲜,扒在门边一面琢磨着这势大的藩王也不是好做的,一面偷偷仔细打量他,毕竟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身板颇透着股子疲惫憔悴,好在云南王是习武之人,要换成旁人,恐怕早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也不知当时他是怎么发现我的,对着门边突然出声道:“看够了没有?”却头也没抬。 我慢慢现出身来,鬼迷心窍似的,脑袋一昏就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站在案前,张嘴说:“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如果累坏了,不是更会误事。” 话刚出口,旁边服侍的王升一脸震惊的盯着我看,沉寂的房中,一时隐隐浮动着惊惧的气氛。 我立即反应过来,方才看到王升只站在旁边,眉毛攒在一块儿苦脸陪着,原是因为不敢胡乱开口,而偏偏我上赶着往火上撞。可能是我在皇宫与罗熙相处的时日中胆量也被锻炼了上来,我在当下丝毫不惧,微微行一礼,不卑不亢,不再言语,默默退到一旁。 云南王侧过头,“以前也曾有过一人老是念叨着叫我休息,许久未曾听到这样家常的语气,还真晃了下神,”叹了口气,微笑说,“罢了,今儿就到这里吧!” 王升一听,满脸喜色,忙应道:“是。”收拾了一下案桌上的折子,伺候云南王起身。 云南王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说:“这小妮子倒还有些胆色,着实不错。” 我回说:“谢王爷夸赞。” 云南王打量了一下我,对王升笑道:“这妮子方才叫我什么?” 王升朝我挤了挤眼,我立时意会道:“女儿错了,请爹责罚。” 云南王“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向我摆了摆手,我俯身径直离去。出来我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原来我还是怕的。心里庆幸于那位曾关心过云南王的人,看起来云南王对那人甚是怀念呢! 从那件事之后,我在云南王府的身份就算是彻底落实了,而云南王对我好像也格外看重一些,凡是有为吴耀留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久而久之,就连我自己,常常都把他当做亲爹一样的去看待。 到了房前,王升守在外面,见到我们来了,行了礼。 吴耀踌躇了几番,侧立到一旁,看着我低声道:“要不,还是惯例,妹妹先进去?” 我望着他,无奈道:“那是你亲爹,你到底怕什么?”他不答,我只得点点头,提裙轻轻打头走进了房中。 刚走进房中,就看侧立在云南王身旁的沧泱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对他抿嘴含笑的颔了一下首,再轻轻走近云南王身边,装作无意的样子,快速瞥了几眼案上放着的奏折,云南王余光扫到了我,大手一挥,把我拽到了身前,“一会儿没注意,就给我搞这种小动作。” 我撅着嘴说:“爹!”云南王没有松手,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到底是什么事,居然把我们叫得这么齐,”又瞅了瞅沧泱,“竟连他也叫来了。” 078 春去春来又一重(3) 过了一小会儿,云南王松下了手,左右展了展腰,才斜瞪着我开口说道:“自然是有牵扯到你们这一辈的要事才叫得这么齐,”背了背手,“否则,跟谁愿意见你们这些小孩儿似的。” 我轻呲了一声,看着云南王,玩笑说道:“爹,没我们,有些事说起来您还真办不成,”接着咧嘴一笑,又说,“况且明世子前儿已安置了自己的宅邸,别以为我不知道,有时您遇到头疼的问题,想叫他,却又不好意思了,因为您怕叫不来,女儿说得可对?” 云南王低了低头,盯着我道:“胆子现在是越来越大了。” 我对着云南王眯眼一笑,“谁叫您是我爹呢!” 云南王抿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道:“明儿,这妮子着实嘴快,但说得也无大错,你可听清了?” 沧泱忙陪笑道:“姑爹,我这几年来能有些道理全靠姑爹提拔相助,日后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姑爹尽管派人来找,我必定随叫随到。” 云南王拍了拍沧泱,点头道:“这几年明儿也帮了我许多,一时没你时刻在身边办事,还真有点力不从心了,”看着沧泱,“今儿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初夏的月光,略带清冷,淡淡的,如流水一样,穿过蝉纱窗静静的泻入房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碎影,零星的像是锦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 云南王的目光扫过我和沧泱,随即蹙了蹙眉,瞥着门边,大声朝外头问:“吴耀呢?” 门框意料中的轻抖了一下,随后,吴耀垂着头小步迈进来,微微抬睫,偷看了一眼云南王,忙跪倒在地上,“儿子在,未知爹有何要交代的?” 云南王沉默的看着吴耀,半晌后,咬了咬牙,呼出一口气来,道:“起来吧。” 吴耀站了起来,云南王又瞪着吴耀说:“你躲在门外做什么?”抬手指着自己问道:“我就这么可怕吗?” 吴耀低头不语。 云南王摆了摆手,低声道:“罢了,罢了。” 我静静的看着云南王,气咻咻的直立在那里,皱着眉头,鼻子尖上积起几滴亮晶晶的汗珠,似是心里闷着火,时刻会爆发一样,我赶忙劝说道:“爹,哥哥也不想这样的,”拉了拉云南王,“爹不是找我们有事要说吗?” 云南王瞅了我一眼,没有马上搭话,只在亮黄色的琉璃灯光下,抬手轻轻拂去了我肩头薄薄的灰尘,半晌后,才语气深重说道:“今儿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与你们商量,”停了一停,转身看着沧泱道,“此一事想来必定是要牵扯到些陈年往事了。” 沧泱凛然转眸,“姑爹大可明示。” 云南王沉默了片刻,道:“你们也都知道陛下为建宁公主和吴耀早就定下的那桩婚事,”叹了叹,“此番当真躲不掉了。” 我浑身一颤,急问道:“这婚事虽已定下,但不是一直已搁浅许久了吗?为何此时再突然提起?” 云南王面色一紧,“这恐怕是陛下的意思。想赶紧以此来牵制住我的势力,我虽一直沉默不提,但也终无大用处。” 沧泱淡淡笑了笑,道:“陛下,不会忘。” 我侧头紧看着沧泱,他发现这道目光后,身子一愣,我赶忙收回了视线。 云南王点点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叹说道:“我知道你们之前和皇室有些瓜葛,与建宁公主又熟识,所以才把你们找来,想一道看看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蹙眉回道:“我在皇宫时,确实和公主有些交情,因而也知道公主早已心有所属,她一定是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云南王道:“公主生来就是为皇家服务的,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陛下和太后怎么可能因为建宁公主的一己私念而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筹码呢?” 我低头想到罗熙,心里一阵抽搐,在别人眼里他是那么寡傲不可附的帝王,而我却知道,他是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想来,建宁是他的亲妹妹,罗熙必然不会为她而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难道这个婚事到现在来说真的就势在必行了吗? 沧泱皱着眉头,忽出声说:“联姻此举本无所谓,怕就怕陛下另有寓意。” 云南王看着沧泱,问:“有何寓意?” 沧泱盯了我一眼,连叹两声,道:“陛下城府颇深,或此举意本不在联姻上,而是公主本身,”翼翼说,“陛下把公主嫁入云南王府,如此,他就可以靠着公主这条眼线来时刻掌握着云南王府中的整个动势。” 我震惊的盯着沧泱,不曾想,他竟已把罗熙看得如此透彻。可是,他并不了解建宁。我摇头道:“不可能的,你说陛下有这种想法我毫不反对,但公主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沧泱走近,对我道:“你不能这么说,你已经出宫三年了,皇族的争斗你我不是没有见过,陛下的为人,淼淼,你应比我更加清楚,公主在这样的环境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无法预料。”提到罗熙,他的目光中清晰掠过一丝雪亮的恨意。 我的身子急剧一冷,凝眸于他,一股酸楚涌上心间,“是,可我相信,相信公主的善良且嫉恶如仇的心性不会改变,相信容大人不管在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都会始终守护在公主身旁,为公主撑出一片纯净的天地来。” 沧泱黯然的笑了笑,缓缓对我说道:“淼淼,你别忘了,容大人早已经娶了妻,不管是被迫还是甘愿,光凭一腔深情在风起云涌的皇权争斗下如何能守得住你说的这些?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不是吗?” 我深深的倒抽着凉气,心似在滴血,强忍住悲痛,低声慢慢道:“我知道,你也知道。”眼眶一热,我闭了下眼,又说:“能守住的是那份感情,谁都不愿意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小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块玩儿的,这点信任难道都不能给吗?” 沧泱看着我,冷静说:“万一呢?我们难道不该先有所准备吗?” 我狠瞅着他,决然道:“不可能有那种万一!” 建宁和容大人两情相悦,若是有一点点的机会,建宁一定都会抗争到底的,她一定不会轻易地同意嫁入云南王府,也一定不会甘愿同意来做这种龌龊的事情。 而容大人这几年来作的哀婉诗词,不正透露着他对建宁的片片痴心吗?将赤诚的感情盈盈注入词句当中,飞过高丈鎏瓦,悄无声息的托寄入宫墙内的闺阁之中。对于建宁来说,这已经很好了,我了解这种感觉,因为我经历过。 云南王轻咳了一下,道:“就按明儿说得来,有备无患,万无一失,”又对着吴耀厉声交代道,“云南王府上下的性命都系在你一人身上,留些心眼做事,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不然你可给我仔细。” 吴耀默然点头,神色举止还是那样的战战兢兢,晕晕拙拙。 我打量着当下的情形,叹了叹,是为了建宁而叹。在皇宫中,至少她与容大人不过一墙之隔,总是有见面的机会,并且,至少还有庄文太后的疼爱照看,没有几个人敢轻视于她。可一旦入了云南王府,等着她的,将会是千万缕数不清也理不清的悲哀和愁绪,猜疑和空闺…… 079 春去春来又一重(4) 人已出了房中,大概是怀着惊动的心事,沿着迢迢林荫道走得越发的慢。沧泱的话已在房中言尽,只是一路上都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以他掌心的温度,温暖我沉思中渐渐冰凉的手。 他这三年来,始终顶着云南王侄子的头衔为云南王办事,也因此才磨炼出了他现在的一身武艺。他依靠着云南王的势力,又凭借着自己干脆利落的手段、睿智极准的眼光、幕天豁达的心胸,在云南雅歧城中,渐渐声名鹊起,时至今日,颇具威信。 即便已在外面自立了门户,云南王府他也依旧是出入自如。 他始终不甚清楚我当年和罗熙在一起的许多事,他不刻意问,我也没有刻意说,慢慢地,这就变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心知肚明,却不剖白。但以他的头脑心思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和罗熙曾经有过的牵缠,而知他如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他不问深藏中含着的意思。 走至鸳苑的偏门,看见汪人儿迎面走来,我们停下了脚步,驻足在原地,汪人儿忙跑过来行礼,对着沧泱满面带笑道:“明世子,是要回府了吗?” 沧泱冷冷回道:“是。” 汪人儿,我刚来云南王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听菊香说,她曾是挽红楼的艺妓,后来被云南王看中,斥了万金买入府中,作府中雅妓。 汪人儿为人外放而热情,这三年里,她对沧泱的仰慕心思在云南王府中几乎是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看出了些许端倪,不过都是轻作一笑罢了。 软柔的穿堂风在初夏很是舒服,吹得外纱上的穗絮轻轻拂在肌肤上,隐约挠得人痒痒的。 汪人儿看了看我,神色微变,似是生了几分怒意来,却又不敢出言。我看在眼里,晓得不好,也不愿再招惹什么是非,于是笑了笑,对她说道:“听说你们那里又排出了一支新舞,想来应是好看的。” 她敛了敛色,低头回道:“舞是有了,可曲却不甚太好。” 我看出汪人儿的意思,随即转向沧泱道:“明世子,向来谱出的词曲甚佳,可请他来为你们谱一曲。” 沧泱不解的眯眼看着我,半晌后,他断然回绝道:“我没空。”目光始终投在我的身上。停了许久,他笑了笑,又说:“论词曲,我何能赶上云南王府的二小姐?” 我微微蹙眉,恨恨的回瞪着沧泱,一会儿,故作愧色的对着汪人儿强颜道:“原是我不好,明世子如此说,本应作的,但可惜,怪我身子一直不大好……”我最怕麻烦,决然是不愿接应下此事的。 汪人儿想了想,低声道:“实在不敢叫二小姐操劳,若坏了身子,奴婢是要被责骂的。” 我对她颔首笑了笑,沧泱于旁轻摆了两下宽袖,她只好退下。 沧泱一面走着,一面下意识的摸着戴在我手腕上的黑曜香串,我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他没有吭声。 我撇了撇嘴,斜瞪了他一眼,小声嗫嚅道:“自从不做和尚了之后,整个人连性子都变得没以前好了。这样看来,念经修佛还是能养神静气的。” 他急走了两步,站定说:“明明是你叫人怄气。” 我笑了笑,挑眉道:“汪人儿她有什么不好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姿有身姿的。” “你!” 他指着我,气得没有办法,甩袖提步就走。 我摇了摇头,笑着追上去,经过他身旁时,拿胳膊肘猛杵了他一下,只听得他在身后叫了一声“哎呦”。 我笑着快步向前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贴上来卿卿道:“最近一直想问你件事情,可这阵子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差点都忘了。” 我低头小声道:“问吧。” 他笑了笑,柔声问:“近来,你为何一直把我往外推?” 我一愣,脑子里想了一圈,低声说:“我没有啊。” 他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承认吗?” 我倒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垂头沉默着。 他道:“因为陛下?” 我一惊,实在瞒不过他,一如霜打茄子般的轻颤着点头。 他捏了捏我的手腕,把我拥在怀中,于耳畔轻柔说:“我不在乎。真的。” 我没精神地回道:“你不甚明白,自然能说得轻巧,”顿了顿,“若你当真知道其中种种,你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低声道:“我明白。” 我看了他一眼,黯然的摇了摇头。 他默了半晌,沉重地出了口气,才悄言道:“我早就知道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歇了会子,又道,“你曾有过他的孩子。” 我心“咯噔”一跳,怔怔的一阵惘然,脑中电光火石一闪,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只觉得人身上发虑,缓缓问:“你……你是何时知晓的?” 他紧了紧手臂,“在狱中见你那日,摸到你手腕就清楚了一切,”轻拍着我,“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我听后,木讷的点了点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手极凉,一连串泪水从我的眼中不受控地流了出来,浸在他桥下春波色银纹薄锦袍子上,湿了一片。 当我惊觉的时候,缓缓推了推他,低声道:“你的袍子。” 他垂眸对我浅笑了笑,眼神闪过一色棕亮的光芒,说了句:“无事。”随后,又把我揽在了怀中。 月亮浅浅一勾,银灰色的月光不染半分纤尘,我举目凝望着他,觉得此刻他的容貌清刻更甚于平时,柔柔一抹月光落在眉宇间甚是温和郑重,不添一分玩笑的意味。 他领口处镶绣的金线祥云,粼粼皎皎,手指袅绕着那些质感,缕缕丝线间交错横生,那般细密,我不禁想起当年在瑾月姑姑房中无意看到的那幅绣件。 还有——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我随口说得这词,当时瑾月姑姑的表现我也看在了眼里,着实感到奇怪,一切尚如坠雾中,很不明了。 数声杜鹃的鸣啼,又报告烂漫春光将要凋谢。惜春人更想将那残花折。怎奈何雨虽轻柔风却猛烈,正赶上这梅子发青的暮春时节。看那柳树,在无人的园中整日撒飞絮如飘雪。切莫把琵琶的细弦拨动,我深深的哀怨细弦也难倾泻。天如有情不会老,真情永不会灭绝。多情的心就像那双丝网,中间有千千万万个结。中夜已经过去了,东方未白,尚留一弯残月。 080 花谢花飞蝶满天(1) 初夏是美的,万类竞绿,层层叠叠,无边无涯,绿得沉沉酣酣,绿得触目惊心,绿得照人如曜。 七月里,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是那样强烈,洒在荡漾的水面上,泛起万点金光。 逛了许久,才从园子里回到房中,看到菊香在忙碌地整叠着柜子里的旧衣裳,我便也随着卷了卷袖子,正欲上前帮忙,忽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响,低低却干脆清晰,我笑了笑,一面走到床边拍了拍菊香,一面随口大声说道:“进来吧!” 菊香对我轻笑着抿了抿嘴,行礼退下。 我把叠好的衣服重新放回柜子里,才转过头去看,太阳光从门外斜照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纱帘筛成了斑驳的鹅黄和青碧,落在沧泱的前额,形成一抹飘逸的影。 他一身碎银织彩波纹长袍,姿态卓雅的背手立在门边,看着靠橱而站的我,淡淡笑着,干净而清朗,和煦而温暖,似乎让我的心也跟着洋洋暖起来。 我靠在橱子前呆看了他一会儿,他也静静回望着我,好一会儿后,他才微笑着进来,走到我身旁,道:“这里整理得还算干净。” 我斜了他一眼,抱臂说道:“我现在着实好奇起来,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怎么个形象?” 他低头默然的笑了笑,“你这样挺好的。”我盯着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会儿,他随手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我缓缓说:“这里只有我和菊香,很清净。” 他看着我,笑说道:“我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仰面嬉问:“今儿咱们明世子怎么这么闲,竟在这个时候来看我?” 沧泱盯了我半晌,拉过我,出了房来,金灿灿的阳光倾泻在身上,我看着他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过了一小会儿,他对我道:“你想不想出去?” 我低低应了一声,他又说:“你若想,我便带你出去。” 我琢磨了许久,还是犹豫着问道:“你所说的出去,究竟是哪样的出去?” 他紧看着我,认真道:“你以为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才道:“如果你是想带我出去逛一逛,散散心,自然是好,可如果你的意思是想叫我出云南王府,住到你那里去,这样的话,我不能答应你。”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随后目光绕过我,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苍树上,说道:“你这三年来在云南王府很多事处理得要比我以为的好上许多,心思恢复得也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之前从不敢想,云南王会如此看重你,待你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有时甚至对你的照看超越了吴耀,”顿了一会儿,收回视线,看着我,继续说,“但是,这同时也恰恰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我轻笑了一下,说道:“云南王信任看重你我,这是好事,”抿了抿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我也没有办法去把握全局,只能在当下去尽量为自己争取更多东西,叫自己活得舒心一些。” 我又叹道:“若果真云南王和陛下迟早会有一战的话,”深深的看着沧泱,“这次你我一定要慎重再慎重的选择阵营。” 他面色深沉的对我幽幽道:“或许,我们不必选择。” 我心里“咯噔”一跳,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偏偏想假装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一样。我望着他,很想问他是真的全都放下了吗?那些曾经的人,曾经的感情,曾经的事故,曾经的抱负,那些千千万万缕数不清的牵绊,亿亿万万的无辜天下人,美丽而广阔的锦绣山河,牢牢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或是仇恨……他都不想管了吗?他都能不管吗?这些从一开始就已经都牢牢的和我们扯上了理不清的关系。 半晌,他微微一笑说:“我护得了你一人就已足够。” 我看着他清晰如雕刻般的颜,终是没有问得出口,也朝他淡淡一笑,缓和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笑了一下,说道:“只有经历过绝望和癫狂的人,才会彻底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我看着他,瞬间思绪飞扬,在我被罗熙困在皇宫中的那段日子里,他在牢狱中都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悲伤?怎样的身心俱疲?后来,他又是怎样独自一人艰辛地熬过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继续想。 他揉了揉我的头顶,笑道:“以前我与许多人一样,有着伟大的理想,崇高的抱负,自以为可以一己之力帮助天下人,后来我才看清楚,我谁都保护不了,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把我拥入怀中,“我才发现,能守护住心里时时牵挂的人就已很好。”我仰面扫了一眼他面上带着的笑,顿时觉得无比心疼,任谁也想不到,这样温暖的笑容,它的背后竟是历过那么多的灰暗往事。 我点点头,在他怀里蹭了蹭,柔声道:“可现在的你已经很强大了,与之前不一样了。” 他轻声道:“再强大,也要看自己的对手是谁,而我要面对的,可是当今天下的帝王。” 我笑了笑,语气调皮道:“可他现在又不在。” 他垂眸说:“我总感觉,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那时,我绝不能再输。” 我突然想到罗熙那晚的话来,他说过永远不要再见到我们,深想了想,不禁心尖一颤,如若果真再见到,或许又是一番波涛骇浪,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叫人安宁的日子,真的不想再去面对那样的境况,只轻拉了拉沧泱的领口,说:“我希望,我们和陛下,永远不要再见到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淼淼,你这话真傻。” 我无奈一笑,“是啊,这话真傻。”眼下,建宁马上就要嫁入云南王府,真是躲都躲不掉,建宁来了,罗熙还远吗?不知道,罗熙清不清楚我和沧泱也在这里?我猜,他应该是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不想知道。 命运这种东西真是奇妙,有的人你一辈子都见不到,而有的人你分明很不想见,却总会莫名其妙的被交织混杂在一起。 王升忽的在院口匆匆喊:“明世子。”喊完也不等答话,抬脚就跑了,以前王升从没这样过,今儿像是有什么急事一样。 沧泱放开我,敛了敛神色,说道:“我去了。” 我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又向我回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离去。 我远远望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转弯,低了低头,坐在廊下,细想想,是啊,总有一天我们会跟罗熙再见的,沧泱而今的深谋远虑,已远远超过了我对他的了解,他未说出这话前,我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些,更没有想到要在脑子中好好整理一下最近发生过的许多杂乱的事故,此刻着意一想,才发觉,沧泱竟没有一句说得是错的。 他想让我搬出去,其实是因为建宁要来了,我住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和皇族的交织又要开始了,而他,尚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到能去与罗熙一争上下。 我摇了摇头,他以为的没错,确实不能。我动摇了,可是转念再想,这些是躲不掉的,而后,也就只剩下一叹了。 正在沉思,忽又听到翠香的声音:“二小姐吉祥。” 我忙挺了挺身子,原来翠香不知何时已经进了院子,正俯身行礼,我笑着叫她起来,翠香陪着笑道:“王爷说公主马上就要入府了,特意把奴婢拨给了世子房中使,大体收拾好了,也不知公主脾性,生怕缺了公主什么,才想着来请教二小姐。” 翠香本是云南王房中伺候的丫鬟,十分机灵,讨人喜欢,我一次偶然帮她解了围,慢慢地,三年的时间里也就渐渐熟识了。 我一面起身将她迎进房中,一面说道:“公主脾性甚好,你准备的东西定是妥善的,想来也差不多了,不过你特意来一趟,我总是要帮着再多看看的,说不定还能看出些什么别的门道来。” 翠香笑了笑,倒了杯水递给我,“就是这话了,多了少了到底都不好。” 我接过翠香从袖中拈出来的纸笺,细细看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着翠香说道:“平日里用的,倒是没有遗漏什么,就是……” 我吞吐着摇了摇头,翠香蹙了蹙眉,问:“二小姐,是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吗?二小姐大可直言。” 我点点头,朝翠香问:“我且问你,你可想得公主的心意?” 翠香想了想,回道:“想。” 我道:“你要知道,做公主的宠婢可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你果真想好了?” 翠香又考虑了一晌,跪地道:“二小姐救了奴婢,待奴婢如亲如朋,奴婢对二小姐心里亦是这般,只是听说公主与二小姐交好,想来也与二小姐一样是好的,奴婢一心只想伺候好主子们,并不求其它。” 我忙把她扶起,叹了叹,说:“都是命吧,此刻诸事已定,谁都难逃,”抿了抿嘴,方笃定说道,“所有东西都已具备了,只是尚还缺了一样。” 翠香问:“是哪一样?二小姐说与奴婢,奴婢也好早去准备。” 我对翠香道:“几本词选。” 翠香不解道:“词选?” 我点头,翠香恍然道:“是容大人的词选吗?” 我笑着朝她说道:“是,你也知道?” 翠香低头羞笑了笑,应了声“嗯”,一会儿,又道:“哪有女子会不喜欢那样的词呢?” 我点了点头,“是啊,词句中透出的爱情甚是凄美,不过也伤人,”我叹了叹,又问,“你可会唱?” 翠香淡淡一笑道:“只能算作会上一点儿。” 我扬眉说:“那你唱一段儿,我听听?” 翠香愈加的羞怯起来,许久,才低低的应道:“是。” 薄如蝉翼的纱帐间,婉婉流淌着如清泉一般的声调,女子啭啭唱道:“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我低头微微翘了翘嘴角,想着,翠香果然是尚怀着少女般的心思,才会偏偏选这一首:微风吹拂,细雨蒙蒙,每一丝雨都将心底的春愁加剧。往事已在脑海里渐渐模糊,那些经历究竟是真是梦,我分辨不清。纵然你在梦里到来,也隔着一重帘幕,让我无法接近。 最美。最痛。最朦胧。 081 花谢花飞蝶满天(2) 翠香走后,日暮沉沉,晖色落在院中的墙角下暗香浮动,稀薄的空气被染上了一层素淡的温煦。 走进茶房,本在干活的丫鬟们看到我,都忙着行礼,我一面打量着板案上的各色花瓣,一面摆手叫她们起来,菊香看到篮子里已经被晾干的茉莉花,笑问道:“今儿是要做茉莉甜蜜饯吗?” 旁边的丫鬟恭谨答:“是。” 我想了想,说:“这些花看起来色泽甚好,前两年都没得过这么好的,全做甜蜜饯实在有些可惜。” 我看了菊香一眼,两人挽好衣袖,仔细净了手,去年冬天大雪时幸而储了一坛子的雪正埋在院中的桂树底下,方才派去的丫鬟也恰好已取了它来,我拿出莹白透碧水兰花壶,将坛子里化开的雪水小心的往壶里注满,放在炉子里温煮,再依着颜色挑选出几片茉莉瓣、荷瓣、金银花瓣来用水泡开后,精心点缀放入壶中。 正低着头,王升突然跑进来道:“怎么还不上新茶?不知道明世子、世子和王爷都等着润喉吗?” 我微微抬了下头,出声道:“别急,就来。” 王升打眼才看到我,赶忙行礼,而后,便低头默默退出。 很快,东西就已全部准备好,我转头往菊香那里看了看,香酥点心她也碰巧刚摆好。菊香端着点蝶过来瞧了一眼,惊道:“二小姐巧思,花瓣在雪水上飘飘荡荡着,可真是好看。” 我微微一笑,让菊香端着点心和茶水,一道随我往云南王房中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声声沉重地叹息,想着今日云南王的心情肯定不大好。进了房中,云南王居中站着,低垂着头,手中握着的纸张已被揉成一团,紧紧的攥着,手背青筋暴起。 沧泱和吴耀都侧立在一旁,我朝云南王稍稍行礼,先上了点心,再笑说道:“爹,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女儿今儿做了花茶,爹可愿意尝尝?” 云南王瞅着我,沉声道:“先端上来吧,此刻正是心烦气躁,口都干了。” 王升看了看我,赶忙走近两步,接过我手中的木盘,将杯壶轻轻放在桌上,杯子是清色的六月雪形状托着,顶上头恰好是绣球纹案,半透明的茶水上,轻轻滢滢的漂着几片幽然的三色花瓣。云南王拿着看了一眼,说道:“确实花了心思。” 云南王喝了一口后,点点头,说道:“沁人心脾,舒服,”又紧接着喝了一口,“为何淼淼泡得这茶如此清甜?莫不是加了糖蜜?” 我摇头道:“夏日本就黏腻,如何还能吃糖蜜这类调味?” 云南王疑惑着,回头问王升:“你们如何就泡不出这样的味道来?” 王升忙曲身回:“奴才不知晓二小姐是如何做的,”又对着我问,“可否劳烦二小姐去指点一二?” 我微微笑道:“我泡这茶的水乃是去年冬天存在桂花树下的雪水,你们只用一般的井水,又如何能与我这个相比呢?” 王升连连点头道:“是。” 云南王轻叹一句:“原来如此。” 我见云南王满意,眉头舒展,便笑着转身为沧泱和吴耀端上。给沧泱的是月白色裂纹杯身,上头以梅花作盏,青叶做托,他目光柔软的看着我,缓缓接过杯盏,面上神色却是淡淡的。 而吴耀的则是深蓝青瓷杯身,配着合欢花盏,百合为托,吴耀惴惴地拿在手上,朝我点头一笑,云南王看到我递给吴耀的杯盏,复忍不住叹气说:“合欢、百合本都是好的寓意,只可惜帝王之意难测啊!” 我看着云南王,轻声问道:“这都一下午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吴耀苦着脸道:“陛下快报传到,说是下月初八公主就将入云南王府。” 我惊道:“这么快!”心下想了想,也是了,难怪整个王府今儿都为了公主入府的事而忙忙碌碌。 云南王才放松没一会儿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是啊,我也没想到陛下会如此心急,就怕他还有别的一些意图,倒也不是没有手段,”虑了虑,“但到底要用几分力对付,还真是头疼得很。” 我垂下眼眸,琢磨道:“爹,我知道你们一下午都在为这桩婚事而发愁,可是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了,况且陛下也不会同意回头的,若爹执意如此,陛下正好治云南王府一个违逆之罪,左右都难走,还不如先顺着陛下的意思,等公主来了再做第二步打算。” 云南王默了半晌,抬头盯着我问:“你对公主的心思有几分把握?” 我微微一笑,说:“十分我不敢说,七八分还是有的。” 好一会儿,云南王才低声说:“嗯,也有道理,这事现在我们阻拦不了,只能静观其发展,再做打算。” 我瞧着云南王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气说:“爹,公主如果日后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爹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我蹙了蹙眉,小声说:“毕竟……毕竟公主也是个可怜人。” 云南王顿了顿,说:“你不是确定她不会做那些事吗?” 我沉默了半晌,颤抖道:“上次明世子说得也对,我回去想了想,确实,皇宫里的日子不是常人能判断出来的,我也会怕那个万一。我和公主知心一场,只希望她在这场旋涡中能得平安。” 吴耀低低对我出声说:“妹妹,你放心,我不会欺负她的。” 云南王瞟了吴耀一眼,随之叹出一口气来。 沧泱的视线轻轻扫过我,再而落在云南王的面上,慢慢开口道:“再如何,姑爹都不能伤了公主,力度一定要把握好,否则大战一触即发,公主的身后不仅仅只是陛下,别忘了,还有一个庄文太后,”轻笑了笑,“姑爹虽盘踞一方,势力不小,但若与朝廷相抗还是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陛下一旦倾巢而出,再联合其他的藩王,那我们将无任何的还手之力。” 云南王点了点头,默然沉思,转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云南王低声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知晓了,退下吧。” 我们三人依言快速悄然地退了出来,只剩王升一人在里头伺候。 082 花谢花飞蝶满天(3) 出了门来,一阵轻风掠过,树头上未落的桃花此刻却被吹下一大半来,扑得满地满身都是,看着花瓣在风中轻颤,恰似迟暮美人万般无奈盈盈带泪的一回转。 我、沧泱、吴耀三人并排走着,暖风习习,格外养人舒服,心情也就跟着愉悦起来。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沧泱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流水一般的光亮,吴耀的嘴角含着丝笑,面上隐约有桃花般的光泽划动。 沧泱闲适而自然的牵住我,轻轻问道:“为何我的那盏偏是裂纹梅花?” 我暗自想,因为当年你历过的那些事故,谁又能想到而今的这番景况,一来二去可不就是应了那句“梅花香自苦寒来”吗? 我笑了笑,却回道:“怎么?你不喜欢?” 沧泱笑着摇头道:“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吴耀行在旁边,干咳了两声,说:“下次还真不愿意跟你们两个一道走在一起了,”摇了摇头,“可真是腻人。” 我扭头看着他,打趣道:“哥哥一离了爹才算是活过来了,就像是那些好容易才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一样。” 吴耀无奈的摆手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啊,”又轻叹了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爹总是会忍不住的心慌,许多年都是这样,仿佛是从三岁开始的。” 沧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来吧,”清了清嗓子,接着也半开玩笑说,“不过,再没几日你不也就有伴儿了?” 我用胳膊杵了杵沧泱,蹙眉盯了他一眼,可他却只是悠然的笑看着我。 吴耀又摇了摇头,大叹道:“实在是无福消受,这还不如没有呢!” 我看着吴耀,威胁说:“公主是个好女子,你要是以后敢欺负她,看我不教训你。” 吴耀抿了一下嘴,向前两步,回身作揖,笑说道:“不敢不敢。” 依墙植的三两株蔷薇,满枝红粉,几许出墙而来,蜂蝶争相翻飞起舞,似有隐隐绰绰的歌声从墙后面飘漏出来,吴耀侧耳听了会儿,疑惑道:“她们唱得是什么,怎么从没听过?” 沧泱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新排的曲子。” 我的目光越过沧泱,停在吴耀的脸上,似笑非笑说:“哥哥不是向来喜好这些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真是怪了!” 吴耀恨恨的回瞥着我,说:“都说是新曲子了,”随即扬了扬眉,“或是你知道?” 我昂了昂头,小声回道:“我怎么会知道。” 吴耀双手一摊,笑道:“那不就成了!” 沧泱只在一边看着,轻笑了两声,揽过我,侧脸对着吴耀道:“你做哥哥的,可不能欺负淼淼啊。” 吴耀满脸的无助,我们互相看着,半晌,三个人都莫名的好笑起来,沧泱以拳捂嘴,吴耀仰面看天,我低头乐得紧蹙着眉头,极为纯粹朗醉的快乐,自心底里抽剥出来,如烟般的消散在空气中。 刚转步走近墙内,便看到汪人儿与其他一众女子在演习戏文,不过几句吹入耳内,明明白白,是唱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我听后,不禁说道:“格调清淡朴素,自然雅致,直抒胸臆,毫无雕琢痕迹。” 吴耀忖度中,回神过来,朝我问道:“莫不是妹妹已想到了出处?” 我点头,却不答。 吴耀眼睛发直,细细品嚼道:“上阕写面、写外,铺陈壮观。下阕写点、写内,曲描心情。虽只是山水风雪、灯火声音,但也正是如此,才叫人觉得信手拈来,缠绵而不颓废。” 我笑了笑,道:“是,容大人的词句向来如此,没有女子会不喜欢。” 吴耀转头看了看我,急切问道:“他是何人?”而后,面上展露出明媚的笑,十分笃定道:“日后,我定要与他见上一见!”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你们还是不要见的好。” 沧泱忽沉声说道:“难怪!” 我蹙眉望着他,“难怪什么?” 他说道:“难怪陛下会此时急着将公主嫁入云南王府。” 吴耀独立在一旁,神情如痴如醉,深陷其中,婉转难觅。 我想了想,顿时惊悟道:“我也明白了,”深叹了叹,“陛下支开了容大人,才有机会安生的把公主送过来,对不对?” 沧泱紧盯着我,点头道:“容大人手握一定的兵力,虽不多,但想半途劫走公主还是轻而易举的,此诗词定是从容大人长途跋涉之处传出来的,应该也就是最近。” 我冷色垂眸道:“怪不得我没有在词选里见到过此首词。” 沧泱蹙眉道:“陛下此一来,果真是两全其美,既护住了朝廷兵力不致分散,又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不损一兵一卒,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掀起。” 我低低道:“并且,估计容大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公主当下所处的境况。而另一边的公主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沧泱看着我,说:“我敢肯定,陛下一定不会这么简单,他必定有下一步计划。” 我轻摇了摇头,“不管陛下有什么计划,也要等公主先来了再说,我想,公主应该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沧泱微微一叹说:“才几年而已,陛下越来越厉害了。” 我低声说:“只可惜了公主和容大人的感情。”当年的担心,建宁和容大人还是没逃过,好好一对佳人就被生生的拆散了,仅仅是为了权利这样一种冷冰冰的东西。 我凝望着渐渐下落的太阳,远处红灿灿的一片,世间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难道在争斗中的那些人都看不到吗?非要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吗? 半晌,沧泱拉了拉我的手,悄声说:“接下来的日子,你准备好了吗?” 我笑道:“准备好了如何,没有准备好又如何?反正日子总也不会随着我们的心思来说过或是不过,”顿了一会儿,侧看着沧泱,“我有点后悔了。” 他捏了捏我的手,“后悔什么?” 我叹道:“后悔一早没答应你出府。” 他笑了笑,小声说:“现在倒也不迟,”停了一下,弯腰贴在我耳边问,“你这一招是不是欲擒故纵啊?” 我听后一下耳根子就烫了起来,狠瞥了他一眼,甩开手说:“你才欲擒故纵呢!我收回刚刚的话,当我没说!”抬步要走,却被拽住。 他赔笑说:“生气了?”我歪头不理。 过一会子,他又问:“果真生气了?”我斜睨看着他,偏偏生起笑意来,“就算我后悔了,我也得待在这里,这你难道不明白吗?”再锤了他一拳,嗔怪道:“你就是故意的!” 而他在一旁则是面带浅笑,眼中似有朗朗乾坤般。 083 王府深深,深几许(1) 月光悄然的从窗格间映入,仿佛一汪凉透的死水,我就这样陪着建宁,自无尽的灰暗静坐到东方微微泛白。 五彩鎏金香炉里的蝶念香经过彻夜而燃尽,只蓄下了一堆冷寂的死灰。我明白建宁心中的伤痛,深刻的耻辱和悲哀,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片片,我哪里再敢对她说出:“这一切都只是在皇权争斗下,陛下的一个计谋。”这样残忍而尖锐的真相。 已经是建宁来到云南王府的第十日了。 那日她刚到时,我和众人都在府门口焦灼的等待接应,眼看着金霞大开,淡云漫天,车帘被轻轻拉开,建宁一身丹红丝线炫金轻罗长裙,流云髻以凤尾九天的金簪堆纵而起,锦绣繁华,一眼看去,犹如桃花开遍般的灿烂。 当她的眼神扫过众人,落在我和沧泱的面上时,她先是一怔,而后,付之凄楚一笑。我与建宁视线相交的瞬间,只觉心中微微一刺,待她走近我时,我才是真正的一惊——原本丰泽红润的面颊如今变得瘦削苍白,胭脂脱晕在面上,半分也不融合,突出的锁骨轻掩在丹色的素薄长衣下,叫人感到孤冷。 此般消瘦,唯余下一卷憔悴,看不见当年丝毫的风韵和美好。 房中烛色渐渐昏暗,建宁的神情在弱光中显得呆滞,长久的哭泣和睁眼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我们只是怔怔的坐着,寂静之后,房门终于被人推开,我转头看到翠香平静地端着盥洗的用具走进来,咬一咬唇,半跪在床前,沉默地等待着。 我轻拍建宁,劝道:“公主,先洗把脸吧。” 建宁缓缓点头,又摇头,忽出声问我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朝翠香轻摆了摆手,翠香起来去到旁边。 我想了想,问:“公主想听真话吗?” 建宁朝我点头,“当然,若你都对我说假话,那么我就真的不知道要相信谁了。” 翠香将拧好的帕子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拉了拉建宁,一面为她轻拭泪痕,一面叹气道:“没有为什么。” 建宁愣愣的看着我,满脸都是不解的神情。 我低了低头,继续说:“这个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就像当年我和陛下,我也曾拼命的问自己为什么,但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我握住建宁的手,“公主,这是上天给我们的考验。” 我缓了缓,一时想到了吴耀,便又说:“要相信世间的美好,到最后一定会有一条路可走的。” 建宁凄然的一笑,看着我叹说道:“淼淼,我终于能理解你当时的痛楚了,也终于明白那时的自己有多么的幼稚,对你说出的话有多么的可笑。” 我忙摇头说:“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你说出的话才是对的。” 建宁蹙眉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抿嘴一笑,道:“等公主熬过去了,就会明白了,现在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觉得我在安慰你,所以还不如先不说,你可能会更舒服点。” 翠香拿过帕子,端起水盆,默默退出。 建宁对我道:“淼淼,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望着窗外清明的阳光断层状的照在霞色雀羽整金帐上,凤光翎翎,霞金色的纱锦上藏着隐隐的雀蓝细毛随着阳光左右流动,璀璨得不带一丝混杂,忆起往事,不禁怆然一笑道:“因为陛下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建宁的眉头越蹙越紧,惊讶的盯着我,“淼淼,你在说什么!” 我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对着建宁和悦笑道:“我说,因为陛下对我很好,”语气更加郑重些,“这样我才能熬得过来。” 建宁不理解我的话,我并不奇怪,便又微微笑说道:“公主,说起来,哥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男子,你既然已经是嫁给了他,不如就与他好好相处,他不会欺负你的。” 建宁看着我的目光愈加热灼,似火似焰,烫得我眼疼,“淼淼,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原以为你是最能理解我心的人,为何你竟说出了与三哥,与祖母一样的话来?” 我心里一酸,因为我知道这其中所有的暗潮涌动,无论是皇宫里还是云南王府中,都是一样,能在这样的乱况中好好生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淡淡回道:“我当时是认命了,”看向建宁,“公主,你要知道在拼死挣扎下活着真的太累了,把自己最后弄得身心俱疲,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建宁执拗的看着我,生生含泪道:“我不会认命的,”眼波流转下,泪水潸潸而落,“我绝不认命。” 我凝视着建宁,一如凝视着当年的自己。 建宁抬袖,抹了一把脸,绝望喘息着说道:“我爱的是容若。” 我嗤笑了笑,“公主,你太天真了。”在皇权的重压下,我们哪里还有资格谈爱? 建宁回握住我的手,痴痴道:“淼淼,你知道我有多爱他的,为了他,我做什么都甘愿,只要他好。” 我帮她别了别鬓边的散发,“真是个傻公主,”又说,“可我们是应该好好活着的人,我们需要生活,需要阳光,需要很多很多的东西,我们的生命里并不仅仅只有爱。”我默了默,“公主还不明白吗?只有好好的生活,才会有希望。” 建宁用湿润的眼神看着我,抽咽道:“可是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脑袋里的一根刺,深深的戳在那里,戳得人难受。” 我挽了挽建宁,平静地摇头说:“没人叫你忘了他,你依然可以爱他,同时也可以除去阴霾重新拾起生活,相信我,真的可以的。” 建宁迟疑地说:“此话当真?” 片刻,我看着她,轻轻点头道:“公主,谁都要学着成长,学着接受,谁都不可能一生都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有一波三折,熬过去就好了。” 建宁泣了泣,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可是他不会再要我了。” 我想了想,说:“我还记得当时容大人对我说过:‘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就不会计较这些。’这话是真的。” 建宁垂眸扯了扯笑,道:“我真的好想他啊,我可能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抿了抿嘴,半晌,才道:“总会再见的。” 建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真的吗?你怎会知道?” 我幽幽一叹,说:“世间之事,大多如此。”建宁眸子一下升起的光亮,又渐渐暗淡下去。 084 王府深深,深几许(2) 小轩窗外,柳枝的镂影在窗前曳曳轻动,时有白色的蝴蝶上下盘旋而过,日光柔柔地被添上了一层恬淡闲适的味道。建宁的面上终于现出一缕浅淡的笑意,静静的坐在案前,正低头抄录诗词。 房中安谧,隐约能听见房梁外鹊子悦婉的轻啼和建宁的手指翻夹书页的薄脆声响,建宁微俯的侧影有着犹如精弓一样落美的弧度,映着窗下明媚张扬在枝头的粉白色桃花,稍稍显得有些许的单薄,却也玲珑柔美,正好衬着她心内凄清哀怨的情绪,气质此番正转变得恰到好处,灵动似波光,就连身上瓷青色的十样锦汾花袍衣也别有一种妖娆又内敛的雅致。 过了些许时候,我打眼看见吴耀的身影,不声不响的霄霄背立在窗外不远处的柳树下,苍翠欲滴的颜色被明媚灿烂的阳光轻轻笼罩着,轻烟般的荡漾随风,婆婆微晃。 一袭淡灰纹的绛色长袍,衣边飘飘逸逸,衬着吴耀秀挑的身材,才忽觉得他竟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然。 半晌后,我起身走到案前,蓄着笑容对建宁道:“外头光色甚好,花色荡漾,公主可想出去看看?” 建宁才看完一卷,闻言抬起头往窗外望了望,道:“还是不要了。” 我眼风微转,轻轻瞥了瞥翠香,翠香眉心微抬,朝我会心一笑。 我不肯放过,偏拉起建宁,含笑柔声道:“公主这都多少日子了,一直也没出过这房门,难道就不憋闷吗?” 建宁神色似嗔微怒,话却平和,“我现下哪有心思出去闲逛?” 我微笑地注目着建宁说:“你不出去转转又怎么知道有没有心思呢?”说罢,翠香忙上来给建宁披上一件白纱绡镶绣的褂子。 半拉半扯间,建宁就硬是被我拖了出来。 我欢悦着道:“云南王府中的景色并不逊于宫中半分,又正是好时光,公主不出来逛逛才是可惜呢!”笑了笑,我又道:“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我看着都觉得难过。” 一道缓缓走着,翠香跟在后面,建宁轻摇了摇头,道:“只有在房里看着那些词句我才会混淆,也只有混淆,我才能觉得些许的快乐。” 我仰面望了望高处淡薄而初霁的云影,挽住建宁的胳膊说:“公主说的,是一种快乐,但现在我们正享受着的,也是另外一种快乐。” 建宁低头笑了笑,说:“淼淼你呀,你这张嘴最是厉害,谁都说不过你。” 我想了想,说:“我不过是说出了实话而已,”顿了顿,“不想公主继续消沉下去罢了。” 建宁的目光轻轻落在几步之外尚还立在柳树下的吴耀身上,身子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欲要转身离去,我忙拽住建宁,道:“都已经见到了,公主为何还要躲?” 建宁蹙眉看了我许久,变色冷言道:“淼淼,你是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我心中惊了一惊,回看着建宁,点头答:“是,”咬了咬唇,又说,“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公主要知道,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 建宁脸色恨恨,一跺脚,道:“淼淼,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也跟他们一样的来逼我!” 我忙摇头说:“我没有逼你。” 建宁深吸了一口气,蕴泪说:“你还没有逼我,那什么才叫逼我?” 吴耀或是听到了这里的声响,已大步走了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建宁,行了礼,朝我蹙眉问:“怎么回事?” 我垂了垂眸子,默了半晌,勉强道:“我带公主出来逛逛,”紧盯了盯吴耀,“却不成想,遇见了你。” 吴耀却只是坦然的笑了笑,对着建宁又行了一礼,言语间甚是洒脱,“我本在这里赏云,未知公主会来,公主实在不想见到我的话,我走便是,还望不要扰了公主的兴致,”再浅笑着望了望我,“妹妹对公主从来都是好意,也希望公主不要因为你我的事而迁怒于妹妹。” 吴耀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星河点点般的光亮,闪过一丝凛然的英锐之气。 我的心绪被轻轻挑动得一般微惊,我在云南王府与他相处这么久,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容易叫人迷乱的一面。 建宁愣愣的看着吴耀,轻蹙着的眉头却还是未展开,唇齿间踌躇着说:“我何时迁怒于淼淼了?” 吴耀直起身子,淡淡含笑道:“如此最好。” 我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不多做话。 建宁微有不豫之色,忽直言道:“世子,你应是能看明了的,我虽入了云南王府嫁给了你,做云南王世子妃,但我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深藏着另一份情感。” 我心尖一颤,本想上前去拦下此话,想了想,反正早晚都要面对,终是收回了脚来。 吴耀的神色略有失望,而后,释笑了笑,对建宁深重说道:“你我联姻,本只关系于朝堂之事,你我皆不能说一个‘不’字,在此之前,你我也从未见过,公主对我没有感情也是理所应当,而我也希望公主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对公主亦是如此。” 建宁点头道:“那就好。”回身欲要离开。 吴耀紧跨两步,一把拽住建宁的胳膊,建宁回头,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耀低了低眸光,看着建宁认真道:“可是公主,你应该知道你已经嫁入了云南王府,已经是云南王世子妃,也已经是我吴耀的妻子,”停了停,“当要守为人妻,为人妇之行,一丝一毫不得偏差,理应修身谨行,事先人,奉祭祀,积善迁善,礼义道信。” 建宁死死的盯着吴耀,沉默无言,而吴耀亦是没有放手,始终执拗地等着建宁的回答。 许久,建宁愤愤问:“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吴耀并未理这话,反更近了一步,压下声音,继续问:“我问你,明白了吗?” 建宁眼中含着一股怨恨,泫然欲泣,眸子半点不眨的狠瞪着吴耀,低低道:“知道了。”语气中带有一股不平之意。 吴耀旋了旋捏住建宁的手腕,沉声再问:“明白了吗?” 建宁深吸一口气,升高了语调答:“知道了!” 吴耀点了点头,随即便一下松开了手,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建宁微弓着身子,看着吴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丛丛绿色后,连着退了几步,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翠香忙上前扶起建宁,我勉强敛了敛气,撑住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建宁,轻颤着说:“公主,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建宁掸下我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我道:“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口中的好哥哥。”跟着蹙眉讪讪一笑。 我低了低头,惟剩一厢无言。 085 王府深深,深几许(3) 只觉心中一痛,就好像是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狠触了一下心口,我不禁深深的接连呼吸着,移了两步,好让自己的后背紧紧的贴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万千思绪,愁肠百转,滚滚而来,却无处可散,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这就是我口中的好哥哥吗?这就是我口中的好哥哥吗?” …… 我怎么也没想明白吴耀今儿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他从没这样过,从没这样对过任何一个人。 建宁早已离去,我缓了半晌,才抬起腿默默地走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走到了吴耀的房门口,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深深地藏隐在树影下,遥遥的注视着房门。 午后的阳光洒在地面上,白晃晃的反射回来,刺得我眼睛生生发疼。 想进去问他原因,可是却又不敢,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已变得这么小心翼翼,害怕万一是我不想听到的答案,万一是我难以面对的场面,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的世界再彻底翻覆一次。 一个丫鬟从我身边走过,猛地看见我,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忙给我行礼,我也赶紧站了出来,叫她起身。 这才收拾起心绪,往回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前面隐隐约约走着的身影像是沧泱,我继续快跟了几步,确定是他后,叫唤了一声。 他一回头,看是我,停了下来,等我过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浅笑说道:“二小姐,如何会在这里?” 我瞥了他一眼,低头微笑,并不回答,只是问道:“你怎么来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笑说道:“一些要紧事刚忙完,本想来找世子交代交代,可他却不在,闲逛了会子,正想去找你。” 我随口说道:“怎么不再多等等,我估摸着哥哥就快回来了。”我抬头,眼光下意识的瞟过沧泱,正好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心头突的一跳,抿了抿嘴,忙挪过了视线。 沧泱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直直地盯着我说:“你今天神色不对。” 我心虚的挣了挣眉,怔怔的回望着他,摇头道:“没有啊,你从哪里看出来我神色不对了?” “你这几日几乎都在陪着公主,今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着沧泱清亮的目光,只低头“嗯”了一声,好像我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似的。既然已是瞒不过,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保不准他比我有办法。 我轻声说道:“今日我把公主拉出来逛园子,偏巧在半路上遇到了哥哥。” 沧泱淡淡的瞅了瞅我,半嗔半宠的笑说道:“我猜大概不是偏巧遇见的吧?” 我撇了撇嘴,小声低头道:“是我故意的,那又怎么样?我看到哥哥就站在外面,想着叫两人多相处相处,或许会好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不断地缠绕着袖边的纱絮。 沧泱挑眉轻笑了笑,微微弯腰,低低问:“然后公主生气了?”温柔的抬手轻触了触我的额间。 我斜瞅了瞅他,深叹出一口气来,“你不问还好,一问到这个,我就从头到脚直冒冷气,体寒的毛病这才刚好些,停了药没几日,怕这一下又要开始了。” 他忙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惊道:“怎么这么凉?”一下就把我拥在怀里,我半靠在他身上,熟悉的暖意一点一点蔓延入心。 他用手轻轻地上下捏搓着我的臂膀,“这其中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故?竟把你唬得如此?” 我仰面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今日哥哥对公主的一些做法,很让我讶异,”蹙了蹙眉,“我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过,我似乎看到了一丝狠绝。” 沧泱想了想,低头朝我浅浅一笑,说:“世子自小惧怕姑爹,但他同时也因此是最了解自己父亲的人,他这么做一定就有他这么做的道理。” 我悄声问:“你觉得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沧泱释笑了笑,对我确信道:“世子一定是个善良的人,”又紧盯着我,补充说,“绝不会是你现在心里以为的那样。” 我垂睫虑了虑,问:“你就这么相信他?” 沧泱笑着轻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他。” 我犹尚存疑惑,随即又问:“为什么?”巨大的茫然和不解充斥于心。 静了一小会儿,他沉声道:“这三年里,我与世子一道共事,从许多地方的确能看出来他的根基品性,他绝不会是一个无情残酷的人,”低了低头,“他也绝不是一个能藏得住自己的人。” 我还是不敢十分肯定,又蹙眉问:“那为何今日他……” 沧泱柔柔一笑,轻摸了摸我的后脑勺,“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事情不是旁人能了解的,他们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颔首在我的额间落下浅浅一吻,“别想那么多了,乖,大夫嘱咐过的话,你莫不是又忘了?” 我直起身子,注目着他,笑道:“我记得。” 他点点头,说:“好好保养,清心寡欲,不要总是那么操心。”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唇角微微一动,小声应道:“知道了。” 正是清光绵绵,两边绿色的枝条碧然出尘,浅绿英英生光,花色娇润婀娜恍若半天明霞,曼然又有微明的光泽。 半晌,我静静地和沧泱一起沿着回去的路缓缓步行着,滑丽的光色把整个王府都似笼在了淡淡的水粼之中,一如流光下的碧波漾漾,淡然清远的荷香随着和风挑染上了发稍,一转头,又被吹到了眸子里,迷离了眼睛。 我忽低声问:“公主已入云南王府大约有十日了,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沧泱于旁轻笑一声,“我们还是祈祷千万别有什么发现吧!” 我想了想,念说道:“你说,会不会有可能,哥哥那样对公主,其实是在警告公主不要乱来?” 沧泱顿了下脚步,神色突然变得无比认真,“淼淼,有的时候我当真希望你如果不这么聪敏就好了。” 我侧看着他,惊奇地皱眉问:“难不成,我猜对了?” 沧泱低头一叹,对我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我只看他的神情,就已经明白了。 086 比翼连枝当日愿(1) 用过晚饭已是天黑,月光像一条长长的银光带围绕着花草树木铺洒下来。轻纱般的云霭在天空中漂浮不定,好似隐藏着海市蜃楼般的飘渺仙境。 晚风微凉,暗水流花,园子的水里植满了盛放的莲花,嫩蕊凝珠,盈盈欲滴,亭立在墨波之上,那样似开不开,欲语不语,将红未红。 我驻足在这里,迎风赏花徘徊,叹了许久后,才出声作出决定道:“我要去见公主。” 菊香惊讶道:“二小姐怎么突然要去?” 我敛色说:“我与公主相交一场,我必须要去把话跟她说清楚,这样拖下去,我们之间的情分总归会耗完的。” 菊香蹙眉说:“今日的事奴婢多少也听到了些,本就不是二小姐的错,二小姐分明是好意,”低了低声音,“二小姐不要去吧,况且这样匆忙间什么准备都没有。” 我摇了摇头说:“菊香,你不明白,”微微一笑,“我与公主相见向来不需要特意准备什么。” 弦月如钩,夏虫脆鸣,几许繁星闪烁陪伴着冷月,才进院中,就听见建宁和吴耀的争吵声,檐上挂着的两盏琉璃笼灯,光色朦胧。 悄悄走近,翠香仍立在门口候着,见到我,忙行了礼,我低声问道:“里头这是怎么了?” 翠香闷着头,脸色很是难看,稍侧了侧头,小声回:“还不是因为下午的事儿,正吵着呢!” 我呼吸一滞,一股后悔、失望、惊讶的交杂情绪一下全都汹涌而起,直逼胸口,我闷声不语,菊香语气担心道:“二小姐,不如奴婢先陪二小姐回去吧,明儿再来,没必要非今儿趟这浑水。” 我努力抑住自己的气息,说:“无事,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菊香俯了俯身子,回道:“是。” 刚想抬脚往里去,房门就突然一下被踢开,我惊悸的站在原地,看到吴耀带着几分怒意,愁眉锁眼的大跨了出来,他发现我,脚步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也没说话,便直直的从我身旁掠了过去。 我忙追了两步,拽住吴耀的胳膊,问:“怎么回事?” 我不禁狠皱起眉头,又问:“都这会子了,竟还吵着” 吴耀淡淡的扫过我一眼,道:“没什么,是我与她之间的问题,”看着我的神色温然,又缓缓说,“与你无关。” 我紧蹙了蹙眉头,略略低头问:“公主怎么样了?” 吴耀轻轻一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点头道:“那我去看看。” 吴耀“嗯”了一声,就快步离去,我看他越走越远,方对着菊香和翠香吩咐道:“你们守在外头,我进去看看。” 入了房来,见建宁站在窗边窥望着外面,一时夜风吹入,轻轻扬起她破碎的攒花织纱裙摆,萧残的摇曳窗影落在寂凉的砖地上,反出赫人的冷光。 她看到我,远远的就已向我伸出手来,我鼻头一酸,泪水几乎就要溢出来,忙疾走几步上前,牢牢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建宁浑身的战栗寒冷,还未开口说话,她的眼泪已泣了满面,呜呜咽咽。我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子来,轻轻帮她拭了拭泪,勉强扯笑道:“都是我不好。” 建宁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强撑起笑意道:“这不怪你,本是我与他之间的问题。” 我不由的一怔,蹙眉说:“若不是我非要把你拉出去,就不会多出这些闹心的事。” 建宁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悲悯一笑,“我与他本身就存在这些事,有你没你,都只是早晚的问题,我想,早总比晚好。” 我看着建宁说:“可是你……”叹了叹,本满满一腔话,到最后却只敢轻轻说出三个字:“容大人。”我实在不想在建宁的伤口上再多撒一把盐,可是这话又不得不提。 建宁对着烛光一看,突然的笑了,笑得嘲讽,笑得畏惧,“容若……他早就娶亲了,”目光中透着丝丝无奈,“有的时候我都在怀疑,在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我?” 我慢慢道:“我知道,容大人两年前娶了一位才貌双全的世家女子,”停了半晌,小心问,“他们……幸福吗?” 建宁低了低头,凄凄道:“他们……很幸福。”建宁的眼中,隐有泪光。 一弯冷月照进窗来,灯盏光亮晃动,幽灭不定,红泪一滴一滴静静的滑落在烛台之上,再结成一簇一簇的蜡花,浓朱淡红,混着桃花盈盈的气味,离离地弥漫着,房内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半晌,建宁的心绪似乎平复了些,才又说道:“我有千万种设想,却唯一没想到的是,他那么容易就答应了。” 我咬了咬唇,“他的婚事难不成是陛下做主的?” 建宁点头,淡淡说:“是哥哥促成的,但容若他,也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挣扎或是努力,就这么接受了,”略顿了顿,“我本以为,他会为了我,能向哥哥说一句:‘不要。’的,但是他没有。” 我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容大人毕竟还有高堂,他必定是没有办法像我们一样,自由来去的。 我微微一怔,道:“公主,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低低说,“还是放下吧。” 建宁蹙了蹙眉,“说得对,该放下了,”抬眼看着我,“淼淼,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难吗?” 我无言,握了握建宁的手。 建宁对我笑了笑,“似乎只是一场我的独角戏,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我一边爱着他,一边还要哀求哥哥,跪求祖母延缓婚事,”摇了摇头,“而他呢,处处都要躲着我。” 其实,从容大人的词句中,我能看出来容大人的心思,他与建宁一起的感情,如此来之不易,怎么可能轻易的说忘就忘? 我想,或许只是容大人的努力,建宁没有看到罢了。如果容大人果真什么都没做的话,罗熙又为什么要特意支开他,才把建宁送过来呢? 可是这实话我却不愿说出口,因为我不想建宁继续身在痛苦中无法自拔,既然她已经误会了,不如就趁着这场误会叫建宁从这场无疾而终的爱里彻底脱出身来,也挺好的。 有的时候,有的人,相见不如不见,而像容大人和建宁,就是这样的一双人。 我垂眸道:“既然公主已经失望了,何不重新开始?” 建宁轻笑了笑,“淼淼,你知道的,哪有这么简单?” 我看着建宁说:“你还爱着他,是不是?” 建宁皱着眉道:“是,我还爱着他,”缓了缓,“可我,也想忘了他。” 我抿了抿嘴,对建宁说:“没事,慢慢来,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会帮我们解决一切。” 087 比翼连枝当日愿(2) 日子这样悠游的过着,建宁也在慢慢的好起来,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把容大人完全抛诸脑后了,但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建宁当下是快活的。 我的身子好好坏坏,每日喝着大夫调配的一些益气滋养的补药调理着,倒也无甚大事。窗外暮色掩映,乌黑的半边天空像是滴在宣纸上的几点水墨,渐渐地扩散渲开。 案上白亮的一尊水玉镂炉里焚着幽幽的干梅香,卷烟薄薄细细,袅袅而起,我伸出手指轻轻一触,那烟顿时便散开如雾,没了颜色。 我轻声问:“菊香,什么时候了?” “酉时三刻了,二小姐可要歇息?” 我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用指尖深深扣捏着一沓闲摆在案上的泛黄宣纸,轻轻摇头。 菊香斟了一盏茶递到我面前,小声说:“若二小姐还不困,就再看会儿书吧,奴婢就在旁边陪着二小姐。” 我接过茶盏,低声说:“算一算,他已经有三日没来看我了。” 菊香出声问道:“二小姐指的是明世子吗?” 我点了点头,“这个时辰,他在做什么呢?” 菊香回道:“听说这几日府内外的事都特别多,明世子应该还在处理公事吧。” 我转头忽看到窗纱上的一抹花影,斜出横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摆的身姿被淡淡的投在密密的纱帘上,让人忘却时日几何。 我心思一动,觉得满腹的愁云潇潇,坐在这里呆看着罗袂空空叹息,到底比不过窗外的夜色寐人。 我心生向往,便起身从架上拿下一件湛青色的纱袍披在身上,边走边说:“我去外面转会子回来。” 菊香拦道:“这夜深了,二小姐还是别出去了吧!” 我含笑说:“这有什么关系,正是夜深人静的才最好,只我一个逛着,也不会有人扰了好兴致,我都在房间里呆了一天也没出去,就当是散散浊气也是好的,”菊香还想再劝,我三步并做两步跨出了门,回头嘱咐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要跟来,过会子逛乏了,我自己不就回来了么!” 还未走出院门,菊香又急急的追了上来,行礼道:“奴婢不敢扰了二小姐的好兴致,只是二小姐还是拿盏灯走,也好照着路。” 我伸手接过,是盏透明的琉璃圆灯,倒不算很明亮,但好在小巧轻便。我笑了笑,说:“还是你细心。”而后,我便背身离去。 天际上半悬着一弯水洗般的月牙,光色在郁寡的廊间幽滑流过,银灿灿的,就像在飞檐间镀上了薄薄的一层箔。园子中清香四溢,枝柳间浓光淡影,花草互相稠密地交织争压着,都被轻轻笼罩在一片银色的流光中。 慢慢走远,独自步上楼亭,亭名为“望月楼”,匾下两边篆刻为“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的字样。 我暗暗喟叹:“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其实是美的,可就是不知为何处处华辉的云南王府要给这里赋上一首这样幽怨的诗意,显得与别处格格不入。 滑润的月光下,我窥然一看,在周遭的台边上似有小小的晶莹白花盛放,藏躲在蜿蜒的藤蔓里,娇娇叠叠,密密层层。 雪白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颤抖着,使空气中弥漫起淡淡的清香,天底下有太多的花香,有些彼此相像,于是湮没无闻,有些却被花朵的丰姿所掩盖,因此常常被忽视,可此花的香味却是出色的,那么的不落窠臼,缠缠缭绕着与花朵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突然,一个略略发柔的声音从身后徐徐道:“这花你可识得?” 我心底自然的一惊,他何时走近,我竟丝毫未觉,只按捺住心底的气性,轻声道:“明世子,好兴致啊!”我并未回头,三日不曾见,心中除了思念,更多的是一种怨怪。 沧泱悄步仄转到我身前,面带笑意的看着我,半晌,才说:“怎么每次淼淼遇到我,都不需抬眼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情郎?”他说时,语气不疾不徐,其中婉转着一种谑意。 我脸上微微发烫,“你胡说什么呢,”低了低头,“越来越滑头了。” 他微笑着凝视我说:“还生气吗?” 我昂了昂头,轻嗔道:“三日见不到人,一出现就从人身后来,真真是个促狭鬼!” 他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说:“确实不是我从淼淼你身后来,而是淼淼你一直没有发现早就在这里的我。” 我推了推他,蹙眉说:“你有多少时间隐在这里瞎逛,都不愿意来找我?”心中又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他的目光如月色下的流水一般,在我的面上缓缓而过,“我当真是刚从姑爹房里出来,这两天有些江湖上的事要处理,方才见天色已晚,想着也不好去打扰你休息,就预备在这里赏上一晚上的花树草木,明儿一早就去看你,可还没歇上一歇,你竟就出现在眼前。” 我听他的语气恳切,镂影落在他眉宇间,更衬他神色清然。我暗暗吃惊,蹙了蹙眉,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呢?”看着他,我继续说:“夜来风凉,不说别的,只说你在这里呆上一夜,若受了寒,诸事又该怎么样呢?” 我顿了一会儿,“怎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似洞穿我心里的焦乱,揽过我低声说:“没事的,我老早就习惯呆在这园子里了。” 我轻轻一笑。 他又问:“你似乎很喜欢这些小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嗯”了一声,说:“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很清丽珠润。” 他淡淡笑着,牵着我缓步走过去,扯下一朵来,别在我的鬓间,垂眸看着我,柔声问:“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郊外骑马,你让我答应你的吗?” 我望着他,想了想,点头说:“记得,但那又怎样?” 他侧目看着那些花,低声道:“这便是夕颜。” 我微微讶异,“我记得你那时说过夕颜是薄命之花,”转脸问,“我一直很好奇,你第一次是怎么见到夕颜的?”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半晌后,说:“夕颜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是一个女子告诉我的。” 我一骇,悄问道:“那个女子……她是谁?” 月光花香中,他轻轻答道:“是我年少时,曾倾慕过的一位女子。”他的声音清澈宛若银河水光。 我缓缓低声问:“她……很美吗?” 他看着我的眸子,微微一转,道:“很美。” 我心中一动,泛出丝丝酸味,仰面看了看月亮,问:“比月色还美吗?” 他轻轻扶过我的肩,悄然地摇了摇头,“不比月色还美,”停了许久,只是看着我,“月色如你,宛宛披在我的心上挥之不去,甘之如饴。”见他唇角勾勒出一缕笑纹。 我看着他,浅浅的笑着,“能不能告诉我,她后来怎么样了?” 他垂眸说:“她的名字叫小米,家姓马,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一道圣旨,改变了所有,也改变了我和她,我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年后再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有我曾拥有过的所有一切,全都消散如烟了。” 我心里微微一沉,不由的看着他,见他面颊上浮现出一种疏离的笑,不禁觉得,或许对于他来说,那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我心中恍然和解,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总不好还跟离逝的人和事去置气。 他微微叹息,“是啊,早就过去了。” 我垂了垂眼睑,“夕颜这么美的名字,想必一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吧!”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你想听吗?” 我心里凉意又起,忍不住凄清一笑,“她告诉你的?” 他不答,手勾抚在难得才配在腰间的软刃上,光影疏微,薄利的刃边荡起凉凉的光泽,悠悠一叹后,面上复现出明朗的笑意,“其实我很庆幸,自从遇上你之后,我就开始很庆幸,庆幸一切,庆幸我能遇到你,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以前的所有事故都是在为我遇到你而做的铺垫,”缓了缓,“从前我总抱怨上苍对我的不公,遇到你之后,我却开始感谢上苍,感谢它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我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过了会子,笑道:“油嘴滑舌的,”略停一停,“夕颜我也看了,虽精致少见,却也不觉很美,以后我并不想再看了。” 他哑然失笑,拉过我说:“好,那么以后我就陪你也不再看了。” 我看着他朗刻的面颊上蒙上了一层切切的笑容,忽就问出了一个和当年同样的问题:“朝颜与夕颜,你更喜欢哪个?”问完,我已有些后悔。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揽我入怀,轻言道:“记得这个问题我好像在三年前就回答过你,”紧了紧臂膀,“还是一样的,我选择追随我的月光。” 我低了低头,撇嘴笑着。 一时间,他静默,我也静默。潇潇风声在树叶间纵横穿过,哗哗入耳。 088 比翼连枝当日愿(3) 传说,初秋之日,黄昏时分,一个男子在一间简陋的村庄房舍前,遇见了一种自顾开放的紫花,十分可爱,心中顿生怜惜,觉得花儿开在这样破败的地方真是薄命。于是,男子命身边的侍从摘一朵花过来,就在这时,屋内出来一位俊俏女子,递过一把白纸扇,说:“这花柔弱娇嫩,不可用手拿的,得用纸扇托着。” 男子接过扇子,将摘下的花置于扇面,目光却被女子的姿色牵住。只通过一朵花和一把纸扇,男子和女子就这样认识了,互生爱慕。但两人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自始至终,他们都向对方隐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每当在一起的时候,男子就叫女子“夕颜”,女子则称男子“公子”。 其实她的真名也并不叫做夕颜,夕颜这个名是这个男子给她的。 男子本身是皇亲贵族,为了不引起女子的猜测,每次都会穿上粗布衣服装扮成贫民,在天色已暮的时分去村庄见她。女子温顺娴静,才情与趣味皆不流俗,对男子的来去行踪也不深究,纵有痛苦与悲哀也是不露声色,这一切都表明她是有来历的,并非一个普通村女。 男子原未打算对女子过久留恋,但女子的品性与神秘却使他欲罢不能。两人在一起的时光恩爱如胶,又像一个虚幻的随时会消失的迷梦。男子为此内心不安,深恐在某一天去村庄时不见女子,无寻觅处…… 女子死后,男子打探出了她的身世,原来她也是出身贵族,只是父母早亡又逢家道没落,才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在遇到男子之前,女子已被另一个轻薄的贵族男子爱了又弃,生下一个不被认养的孩子。女子的一生可谓凄凉短暂,正如男子遇见她时看见的紫花,即便开在破败地方,即便娇柔美艳,却早已被注定了是薄命的花儿。 “夕颜,虚幻渺茫且易碎易逝的美好。” 彩线绣了细蝶的袖边凉丝丝的拂在手臂上,一整晚了,我越想越觉得内心虚疚,隐隐不安。 东方冉冉现出的瑰丽颜色,正一点一点的从云纱窗外抛洒进来,既聚集,又分散,既整齐,又凌乱,倒把房中在无意间凸显出了一种别有的韵律。 我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菊香随之而入,柔柔地拉开薄如蝉翼的青色密纱帐帘,一边用正迎着晨光泛起利落光泽的银纹饰钩挂卡好,一边笑说道:“昨晚上,怎得是明世子把二小姐送回来的?” 我起身撑坐在床沿,轻笑道:“不过是赏花时碰巧遇到了。”菊香伺候我穿好鞋袜。 我见菊香神色不似往常般张扬,又问:“怎么了?” 菊香垂眸低声道:“要奴婢说,二小姐昨晚上就不该出去,”声音越说越小,“可二小姐偏就不听。” 我看着菊香,蹙了蹙眉,笑嗔道:“菊香,你今儿一早进来就不大平和,特意给我来添堵的是吧?” 菊香忙摇头,嗫嚅道:“云南王府里的闲言碎语都满天飞了,只有二小姐自己还不挂心。” 我对着菊香咧嘴一笑,“原来你就是在担心这个啊,”轻摇了摇头,“不是早就满天飞了吗?” 菊香讶异的看着我问:“二小姐如何这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又道:“若换成别的女子早就……早就……” 我见菊香话顿在那里说不出口,便接道:“早就不敢出门,没脸见人了,是不是?”我不在意的摇头笑了笑。 菊香的眼中满是惊恐,紧紧的盯着我,我拍了拍她,说:“你呀,还是见的人太少。”若只是因为这样就不敢出门,没脸见人了,那我或许早在三年前就该自尽去了。 我在房中踱了两步,看到案上的宣纸被我昨儿掐出了几条深深的印子,不禁低头撇嘴盈盈一笑,又仰面伸了个懒腰,忽想到了什么,转脸问菊香道:“园子里的荷花是不是正开得盛?” 菊香微微点头,“是,八月正是王府里荷花开的时候。” 我想了想,说:“那我可要去看看。”反正待在房里也是虚度光阴,还容易生出许多焦虑担心来,弄得自己成天悲春伤秋,跟个怨妇一样,倒不如出去走走看看,那些夏光浪漫,藕花汀榭。 外面的空气果然更清爽些,万簇金箭似的霞光还未消散,从云层中迸射出来,鲜红鲜红的,云朵在晨风轻轻吹送下,渐渐向前移去。到处都是落英缤纷,随处可见的娇嫩花瓣一如舞者般裹着清风翩然起舞,花香扑朔而来,伴着远处的乐声,夏意即刻如水一样的流过肌肤,柔柔倾泻。 池里的水清澈见底,清晨的露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的停在荷叶上沐浴着朝光,金光闪闪,异常美丽。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像一位位穿着粉红衣裳的少女立在那里,姿态各异,互相挨扯着深入浅出,郁郁绽放。 我一时站着觉得有些热,便弯身脱了鞋袜,挽起裙角,小心的朝水里走下去,双足接触到池水的一瞬间,我浑身一颤,从没想过,八月里的池水还是如此冰凉。 我回头对菊香道:“这水比我想的要凉!” 菊香“噗嗤”一声笑开了,忙道:“早上的池水自然是凉,二小姐等一会儿,奴婢去给二小姐取脚帕子来。” 我立在池边,踢起一波水花,算着菊香来去的时间,恍然断续听到谁在唱诵着:“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 这声音,似是吴耀。他唱诵的,是柳永的词。柳永,创婉约诗派,是我很喜欢的词人,其实,有的时候我读到容大人的词句时,总会暗暗想,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我轻轻一叹,猛然间闻到似有醺然醉人的酒香飘荡过来,一叶极小极精致的小舟从藕花深处争渡过来,我挣眉低笑,应和道:“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 小舟荡到眼前,吴耀斜倚在里面,身上淡淡的穿着一件水墨色的纹袍,神情慵懒闲适,对我道:“怎么是你?”轻叹一声后,无奈道:“上来吧。” 我爬上去,怔了怔,问:“你本是在等谁?” 他看了看我,嘴角浮出一汪笑,轻指着我说:“你把他看得也太紧了,特意给他下了帖子,派人送去,说好的泛舟莲间,竟是没来成,”一脸的笃定,“定是被妹妹你给拦住了,是不是?” 我斜睨了他一眼,道:“哥哥,你莫不是喝醉了,瞎说什么呢!”见他不理,我又说:“我可从来不知道你们还有这一茬。” 吴耀叹了一声,接着诵:“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我捂嘴笑了笑,打趣道:“公主怎么把你逼成这样了?” 他朝我摆了摆手,说:“我太难了……夹在爹和公主之间,既不想让公主伤害爹,又不想公主被爹伤害,”重重的一叹,“太难了。” 我打量着吴耀,忖道:“哥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吴耀依旧是朝我摆了摆手,却不答,只是抱着酒瓶子空笑许久。 我看着吴耀烧红的面色,摇了摇头,婉转道:“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吴耀微眯着双眼,目光淡淡的,“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我问:“公主可开始接受你了?” 他点头,又摇头。 我明白的,吴耀选的这首《玉蝴蝶》,正是想表达自己的孤独怅惘之感,建宁和吴耀这交织难耐的关系,迷蒙而不可尽见,妙合无垠,又声情凄婉。 我想了想,又说:“你在这里喝醉了,公主知道吗?” 吴耀却只是笑着看我。 过了会子,吴耀举着酒瓶,胡言乱语道:“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我蹙眉瞅着他,道:“你安生些吧,若是被爹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吴耀借着酒胆说:“爹?”大吼了一声:“他敢?”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就传来一句震耳发聩的:“说谁不敢?” 089 女儿心(1) 我和吴耀都是一怔,他下意识的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而我则是在心里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信手掀起侧帘来看,果真是云南王。 我想了想,郑重的对吴耀说:“爹在外头,一会儿出去,哥哥切不可再乱说话了,”蹙着眉头,紧盯着他,“爹的脾性,哥哥你该比我清楚,眼看着他就要生气了,我们得找个说法。” 吴耀见我要下去,忙用力一挣,可他醉得实在厉害,身子一时不稳,左右踉跄了下,晃得小舟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 菊香等在岸上,见此情形,便快步跑上前来拉住我,我上岸站定后,对着菊香小声说:“快去扶哥哥。” 菊香探了探后面,面色紧张的看着我,“世子,他……” 我轻点了点头。 菊香赶忙去扶住了吴耀,可他却摆了摆手,荒唐的目光落在了云南王的身上,“儿子拜见爹。”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云南王大喝一声:“成何体统!”一双深陷在眼窝的眼睛,像一对珠子一样,死死的盯着吴耀,里面闪烁着一种无法遏制的怒火。 吴耀惶悚,无语应对,站在原地身子僵直。 云南王见吴耀仍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忍不住攒眉吼道:“全无一点作为云南王世子该有的慷慨谈吐,脸上还泛着一团私欲愁闷的气色,酗酒买醉有何用处?找到根本的缘故去想法子解决才是正经!” 吴耀傻笑了两声,黯然的摇了摇头。 云南王的神色更加难看,鬓角的一条青筋微微的跳动。 我蹙眉道:“哥哥原是赏莲来着的,并非是酗酒买醉,”扯了扯吴耀的衣角,“爹就不要生气了,哥哥知错了。” 云南王轻轻叹了一口气,指着吴耀问:“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吴耀低眸看了看我,不由的挑眉哂笑道:“我竟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又回看着云南王,张口哼笑说:“不如爹来告诉我,爹说我哪里错了,我就是哪里错了。” 我心中一讶,忙掐住吴耀的手臂,低声道:“你别说了。”他一把甩开我,向前浪了两步,直直对上了云南王的怒视。 云南王听了这话,又惊又气,“你这逆子,如何变成了今日这副不上进的样子,看来真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吴耀冷笑道:“来。”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扉掺着浓郁的酒气缭绕在他的面上。 我身子猛地一颤。 云南王身边的王升也跟着劝吴耀道:“世子就低头认个错,也少受些辛苦。” 吴耀眯着眼,打量着王升道:“我不知自己何错,如何低头?”又挣着瞪过云南王,“从来不知!尽等着爹来告知儿子呢!” 云南王在旁边不断地喘气,双手已紧紧的攥成了拳头,正在颤颤地发抖,呼道:“给我拿板子来!” 我心中觉得吴耀此番怕是凶多吉少,忙劝道:“爹,手下留情。” 吴耀则是昏昏沉沉的立在那里,轴拗着脖子,“若爹果真如此看我不顺眼,何不直接打死了我,对于你我,反而都是一种解脱!” 云南王的目光钝钝的扫过吴耀,愈加气得面如白纸,直挺挺的连声吩咐道:“快点!给我拿板子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儿要再不教训他,就真是要父不父,子不子了!谁若再劝,一同打死!” 吴耀嗤笑一声,斜瞥着云南王,张扬招手道:“来!”随后摇了摇头,又举起酒瓶,闷了一口。 我看着吴耀今日的胆色,与往日见到的他完全不同,心底里不禁暗暗的对他开始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云南王一见,眼都红了,“怎么还没来!”小厮们无法违抗,很快就都窸窸窣窣的把东西全部搬到了面前。 小厮们个个低着头,发着颤,不敢多动一下。 云南王喝道:“压住逆子,打死算完!” 小厮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惶然不知该不该动手。 云南王指着小厮们大吼道:“你们今儿若早晚不动手,就直接替他受这个过吧!” 小厮们只得将吴耀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沉沉地打了七八下。 吴耀嘴里咬着衣角,也不讨饶。云南王怒睁着眼,大步上来一脚踢翻打板的小厮,夺过板子,自己上手重重的连打了半个时辰,吴耀哪里受得住,云南王可是身上有功夫的人。 我眼看着吴耀的脸色变得像蜡一样的黄,上下唇瓣渐渐发白,全身都在瑟瑟的发抖,额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 我发觉吴耀已经被伤得气息渐弱,急拦住云南王悬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的板子,恳劝道:“爹!可以了!不要再打了!哥哥快顶不住了!” 云南王抖落我的双手,指着吴耀道:“你看看他干得都是什么勾当,说出来的是不是人话,实在是顽劣不堪,”嗔看着我,“还有你,见到哥哥这番光景,不但不劝,竟还由着他!直到这步田地,还要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又该如何?” 我眉头一紧,心中有话,但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愣愣的瞅着云南王默默无言。艳阳染红了水面,树梢镶上了一层暗红,血滴在棕黑色的土壤里,蔓延开来,渗到树根深处。 云南王正要再打,抬眼见沧泱疾步过来,面上更是明显的愤然,难以遏止,一大板子下去的又急又狠。吴耀贴在凳子上早已动弹不得,按住他的几个小厮,手一松,吴耀一下便从凳子上翻滚到了地上。 云南王还要打时,沧泱忙抢握住了板子,“姑爹,不能再打了,何故非要如此?” 云南王深深的喘着气,歇了一歇,怒道:“你们今日是要一起来气死我才罢吗?” 沧泱正色道:“我们何敢?”抿了抿嘴,“只是无论世子犯了什么错,到底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如今着实无法跟公主交代。” 云南王冷言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子,已是祸端,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众人之患!” 我过去轻轻扶起吴耀,他水墨色的纹袍下,穿着一条新白的薄纱里衣,背上一片皆是血渍。 我不禁心酸,呜咽抽泣,泪水像走珠一般的落了下来,沉默下,忽听到菊香低低的声音在我耳边道:“二小姐,好了好了,公主来了。” 我擦了擦泪,见建宁穿着一件家常的水蓝色波纹纱裙领在头里奔过来,面色不大好,带着几分怒懑,几分不满,看着云南王蹙眉说道:“王爷此番作为,是想叫我做寡妇吗?” 云南王迎着建宁,微微躬身道:“何敢!” 建宁轻哼一声,“我看王爷敢得很,”缓了缓气,又说,“驸马被王爷你打成了这副模样,不知王爷又该如何跟我哥哥交代?” 云南王垂了垂眼睫,不屑的轻轻一笑。 090 女儿心(2) 建宁顿了顿,语气中不带半分情感,道:“或者王爷压根儿就没把我哥哥放在眼里?” 云南王沉声道:“公主这话说出来,叫我如何禁得起?”脸上的颜色渐渐归于平和。 建宁扭头看了吴耀一眼,狠蹙着眉头说:“我不过是说了两句有道理的话,王爷就禁不起了,我的夫君,你的儿子,被你打成这般半死不活的样子,”更近了云南王两步,压了压声音道,“他就禁得起了?”建宁眼中簇着点点泪水,里面晶晶亮亮的。 云南王静了半晌,低了低头道:“都是我一时情急,没想到那么多,下手狠了,以后必定不会如此叫公主难堪了。” 建宁盯着云南王,“是叫我难堪吗?王爷你自己不难堪吗?”建宁一面说,一面过来扶住吴耀,大致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惊道:“王爷,敢问一句,吴耀是你的亲生儿子吗?”说着,语气中带着六分生气,四分心疼,泪水憋不住的往下流。 我起身来到沧泱的身旁,皱着眉,小声问:“哥哥说本是要请你来一道赏莲的,帖子都下过了,你今日有何要事,竟误了?” 沧泱疑惑的看着我,低声道:“我从未接到过什么帖子。”我不可思议的盯着他,心中满是不解。 沧泱的目光扫过云南王,挑了挑眉,肯定道:“这帖子必然是被截了,否则,如何能这么巧?” 我心下跟着揣测一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望着云南王,轻叹出一口气来,心中也有九分明了。 沧泱悄悄勾过我的手指,轻声问:“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我侧头看了看他,无奈说:“本想来赏莲,却不想恰好撞上了这档子事。” 沧泱顺势握了握我的手,一股暖意瞬间就淌到了心里。 云南王紧抿着嘴唇,又不由的涨红了脸,怒目瞪着建宁怀中的吴耀,好一会子,才出声道:“我没有这样的逆子,成天不学无术,尽喜欢那些淫词艳曲。” 建宁一听,身子微震了震,眼波流转下,生生的把视线落在了云南王的身上,语气强硬道:“淫词艳曲?”撇了撇嘴,“王爷既容不下他,又何苦将他整日拴在身边,不如叫我们搬了出去,岂不最好?也省得王爷整日看到我们难过!” 云南王被赫得轻退了两步,严严巍巍道:“公主若这么说,可就真的叫我没有立足之地了。” 建宁低头略笑了笑,“我如何敢叫王爷没有立足之地?”摇头叹了叹,“分明是王爷逼着我,叫我没有立足之地啊!” 我见吴耀紧蹙双眉硬挺着,唇齿间咯咯打颤,心下一时觉得他伤势颇重,只忙吩咐菊香、翠香道:“快去预备着热水,干净的衣服、毛巾,把大夫请过来候着。” 云南王默默的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肯罢休,轻摆了摆手,小厮们上去想搀扶吴耀起来,建宁一下猛打过小厮们的手,道:“云南王府里的这些奴才不长眼睛的吗?人都这样了,如何搀得起来?还不快去取攒团轿撵来!” 小厮们听了,连忙飞跑着去抬出一方轿撵来,将吴耀抬在上面,一道送至房中。 —————————— 乱了大半日,大夫看过,开了些方子,悄然退出。吴耀敷上药后,足足昏了两个时辰,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建宁陪在床边,问:“觉得好些了吗?” 吴耀呆呆的看着建宁,点了点头。 建宁又蹙了蹙眉,小声道:“他到底是不是你爹啊,竟把你打成这样。” 吴耀笑了笑,说:“自来就是这样,”轻轻一叹,“习惯了。” 建宁拍了他一下,嗔说:“你还笑,差点连命都没了。”吴耀“哎呦”了一声,建宁忙关切问:“怎么了?没事吧?我打疼你了?” 循着窗口看去,远处的那叶小舟歪歪掩映在浓绿荷荫里,柔光似水,夏风吹过盛开着的粉荷碧叶,带走些许的清香。正见斜阳满波,色灿如金,照在水边的玉璧琉璃上,光彩夺目。 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笑说:“还真是酒壮怂人胆,”建宁斜瞅了我一下,我挣了挣眉,看着吴耀道,“哥哥,还有一句话是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可听过没?” 吴耀发出两声清笑来,道:“这话说得也是,被这样打一下,倒把许多烦心事都打散了。” 建宁“咦”了一声,对着吴耀扬了扬眉道:“那我是不是不该救你?就该让你爹多打你几下才是最好!” 建宁起身要走,吴耀忙够住建宁的手道:“你别走。” 一方话未了,便听到翠香在门外道:“明世子回来了。” 我笑着目视沧泱从门口跨进来,背着的手里握着一方青色的小瓷瓶,走到床边扫了吴耀一眼,侧身对着建宁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里的淤血散开,不出三日,应该就好了。” 建宁接过沧泱递去的瓷瓶,应声道:“知道了。” 沧泱笑看着吴耀,吴耀歪着头道:“本是想找你赏莲,结果你没来,还叫我被打了一顿板子,”指了指沧泱,“你可真是好样的!” 沧泱摇了摇头,轻笑道:“若不是我叫人传信儿给公主,你现在还有命在这里与我们一块儿说笑?” 我和吴耀看向建宁,建宁点头说:“对。” 吴耀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的左右看了看,慢慢地埋下了头。 沧泱瞥了瞥吴耀,叹出一口气,道:“方才淼淼就已问过我了,”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我面上,温存一笑后,又转过去,“我确实没有收到你的帖子,今儿来才听说你在被打板子。” 吴耀想了想,突然一掌拍在自己额上,恍悟道:“必是被爹拦下来了,”重重叹了叹,“我说今儿怎么就这么巧。” 我缓缓起身,悄步走过来,嗤笑了笑,“也是你该,看你以后还喝不喝了。” 吴耀打量了我一番,色舞道:“当然喝,你以为我是他啊!”微微抬起手来,艰难的直指着沧泱,“被管得死死的。” 建宁打手就狠拍了吴耀一下,“你再喝!你再喝我不理你了!” 吴耀吃痛得惨叫了一声,歇了半会子,忙转脸朝建宁赔笑道:“不喝了,不喝了,都听公主的。” 我看着吴耀,摇了摇头,道:“也不知是谁当下被管得死死的。” 沧泱摸了摸我的头,一把揽过我,对着吴耀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笑道:“你还是好好养伤吧。” 我靠在沧泱的怀里,跟着点了点头。 退出前,我在门口拉过建宁,问:“公主今儿晚上困的时候要不要去我那里歇一歇?” 建宁低头想了想,轻声道:“还是不要了,别看他一脸没事的样子,其实伤得还是挺重的,我觉得我还是最好留在这里照看着。” 我看着建宁,垂了垂眼睫,道:“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依公主你吧,”抿了抿嘴,又关切说,“不过公主可别累着自己了。” 建宁一般笑应着。 091 女儿心(3) 清早起来,外面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在灰暗中垂下了一幅巨大的透明的珠帘,朦朦胧胧,又像升腾起的一股股白烟,似多情少女的性子,温温柔柔,永远发不起脾气,更似半遮面的琵琶女,娇娇羞羞,面含无限的缠绵,无限的眷恋。 “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阑干,目断行云。” 偶然听得窗外疏疏散散的从远处传来了几句《西厢》里的词话,音调嘈嘈悠扬,有时像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有时又像露滴竹叶般泠泠作响,耐人寻味。不用细想,我便知此音定是汪人儿的做派。 这是第二本里面,崔莺莺夜听琴杂剧中的第一折。 莺莺,眉黛青步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自见了张生后,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不免烦恼思念。 才有了方才唱的这句:“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我看了看天色,漫声道:“菊香,去取伞来,我要出去。” 菊香脸色惊奇道:“二小姐,这样的雨,能去哪里?” 我指了指窗外道:“你可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曲音?” 菊香撇了撇嘴,扑出来一口气,道:“是她,”歪过头去,“唱成这样,谁听不到呢?” 我轻笑了下,说:“你怎么对她有那么大的意见啊?” 菊香轻哼了哼,道:“一大早的就叫人糟心,她这些年对明世子的意思众人皆知,以为搞出这些动作就能揽得了人心了吗?” 我“嗯”了一声,微笑说:“不过她唱得确实不错,我听了都觉得神思徜徉。” 菊香噘了噘嘴说:“二小姐真是沉得住性子,这些年里奴婢都为二小姐着急。” 我笑问:“你着急什么?” 菊香低看着我,说:“着急那些闲言碎语,着急二小姐和明世子的归宿,着急明世子何时来求娶二小姐,”顿了顿,“二小姐毕竟是女子,到处都是些闲言碎语终是对清誉不好,就算二小姐自己不在意。明世子也该想一想了,何况还有一个艺妓等在那里!”说完,菊香瞥了瞥窗外。 我忙蹙眉道:“什么艺伎,别胡说!让别人听到了这话可不好!” 菊香行了一礼,道:“是,原是奴婢说错了,”嘟着嘴,“奴婢就是为二小姐生气,明明知道人家两情相悦,还非想横插一杠,话说好听了是府中雅妓,那是别人给了脸,她自己还真不把自己当下人了,也不看看自己究竟什么出身。” 我轻轻一叹说:“人家本来就是雅妓嘛,更何况,英雄不问出处,”看着菊香,“我知道你是向着我才会有满肚子这样的话,不过关于我自己的事儿我有数的。” 菊香点点头,问:“二小姐是要出去看她吗?” 我摇头,低笑道:“自然不是,那里在排演戏曲,我去作什么?”眸子一转,“况且她大概也不想看到我,而我又何必去讨这个嫌?” 菊香问:“那是去哪里?” 我道:“自然是想去看看公主和哥哥。” 菊香又轻点了点头,取来了一把澄黄色的大伞,小心的扶着我出去。 缓缓踏着流水落花的婉约,园子里四下无人,微风悸动着丝丝斑斓的花影,我忽想到了二十二年夏末时,在金粟寺里也同样是如今日这般相似的场景,一样的落花流水,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那时的烦恼,而今早已忘却。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望着眼前一簇簇飘摇的紫薇花被雨水细细打下,我淡淡一笑道:“只恨,落花飘际水不惜,流水淌过花自怜。” 一小朵一小朵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花球中有数不清的花朵含苞待放,一树树左右相连,风吹树摇,花潮涌动,随雨听风,自开自落,静静绽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执着和美丽。 我低头看了看被雨水层层浸湿的裙摆和鞋袜,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我最不喜欢下雨的日子,因为总会勾起一些伤感的情绪。 “淼淼。” 我回头,目光穿过眼前似有千丝万线斜斜布成的细密水帘,悄注在了他的身上,惊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沧泱撑着一把月白色的钩纹素伞,身上薄薄的穿了一件银纹锦绣长袍,徐徐朝我走来,看着我,反问道:“你呢?” 我浅浅笑着,“想去看看哥哥和公主,不想在这里被绊住了脚。” 他微微拂了拂被风吹落在我肩头上的几滴雨水,温言道:“我却是正想去看看你。” 长久立在风雨中,颇有寒意,我上下看了看他,问:“你只穿了一件袍子?” 他轻轻点头,我蹙眉道:“你也不怕寒气进了去。” 他轻笑一声,说:“自然不怕,”又左右看了看周围,“也难怪你驻足,此时此景确实有几分那日在金粟寺中的味道。” 我歪了歪头,带着几分玩笑说:“不一样的,今日多了一味佐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亮光,对我含笑说道:“佐料虽好,我却不添。” 菊香紧挨着我,能清晰听到她在后面发出的一串低低的笑声,我用胳膊拐了她一下,小声嗔道:“不许笑。” 沧泱把伞刻意的举高了些,一手从容的拉过我,戏言道:“小姐可愿与小生共撑于一把伞下?” 我顿觉手腕间被有力的一拖,身子也跟着一惊,回神过来时,我已被他拥入怀中,遂仰面狠瞪了他一眼,嗔怪道:“浪荡子。” 他低眸笑对着我,轻声道:“为了你,如此一次又何妨?” 我并不理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菊香,见她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衣袖,心下立刻生出了些深深的怜意,交代道:“你撑伞回去换件衣衫吧。” 菊香忙伶俐的应了句:“是。”便独自打着伞越走越远。 沧泱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笑问道:“小姐,可是去公主那里?” 我重重的拍了他一下,亦是笑着。一会子,见他不动,我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笑应道:“是,公子请走吧。” 他满目皆是情意,伞端微微向我倾斜,散开落下的雨水尽在一侧潸潸流下,我和他一道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我稍稍偏头,看着他一手举着素伞,一手紧护着我,心中不禁感到一种难言的欢悦。 092 天意哪堪捉弄(1) 雨渐小,我和沧泱刚走至廊上,翠香看到我们正要行礼说话,我忙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一首《霓裳中序》曲自房中潺潺铺展出来,清澈的和弦从耳边流过,宛如阳春白雪,皓月当空。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平坦的江畔极目远望,乱纷纷莲花凋落,一去不返,顺水漂泊。多病的身躯气力衰弱,更何况秋风渐渐寒瑟,团扇渐渐闲搁,罗衣单薄,开始更换穿着。光阴流逝如白驹从门缝一闪而过,可叹杏梁上的双燕春来秋去就像远行的旅客。意中人儿何在?一帘淡淡秋月银波,仿佛照着她憔悴的颜色。 据典故记载,李隆基曾经梦见游月宫时,听到天上有仙乐奏曲,身穿霓裳羽衣的仙子翩翩起舞。仙女的歌声玄妙优美,跳舞的仙女舞姿翩翩。李隆基醒来后,对梦中的情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很想把梦中的乐曲记录下来,让乐工演奏,让歌女们舞蹈,就连白天上朝的时候,他的怀里都还揣着一支玉笛,一边听大臣读奏本,一边在下面偷偷按玉笛上的孔笛,寻找曲调,他为了仙曲都入了迷,可是还谱不全这首曲子,因此十分苦恼。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多少幽暗寂寞。蟋蟀在墙壁里杂乱地吟歌,牵动了流寓异乡的庾信,清秋的愁绪如乱丝萦惹。深深地回忆年少时的浪迹飘泊,笛声里关山跋涉。垂柳下花巷消磨。意中人如落红断了音信,仿佛随着碧绿的暗水涓涓流去,空自失落。飘零日久,而今哪还有,醉卧酒垆的豪旷意绪和气魄。 情调闲雅而沉郁,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铿锵,速度从散板到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 后来,李隆基命令乐工排练《霓裳羽衣曲》,令爱妃杨玉环设计舞蹈,为了让他们有个好的场所排练,李隆基更特意在宫廷中修建了一个梨园。 杨玉环与宫人们日夜赶排。终于,练好了一型歌舞《霓裳羽衣曲》。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上演出时,细腻优美的《霓裳羽衣曲》仙乐奏起,杨玉环带着宫女载歌载舞,一个个宛如仙女下凡,群臣们的眼睛都看直了。但杨玉环的舞裙被梅妃踩到,最终使整只舞功亏一篑。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想到杨玉环和李隆基的爱情,我不禁唏嘘,十几年的恩爱,还是抵不过生死诀别,安禄山攻破潼关,李隆基在一个清晨带着贵妃和少数亲信仓皇而逃。逃到马嵬坡,兵士们不肯前行,怨气冲天,要求处死杨氏兄妹,包括贵妃。李隆基虽无奈,但最后还是赐下了白绫,将杨玉环缢死。 或许这本就是杨玉环早已能预见的归宿。 到底君王负前盟,江山情重美人轻。 那个在长生殿,许诺同生共死的男人,为了江山,为了自己的性命,轻易地就背弃了两人曾经共同的诺言。 或许世人常津津乐道的——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山盟海誓,其实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又或许帝王的爱情,总是这样的相似,都不过是一种如同朝露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逃不过一场终会消散的冰冷权术。 就连宠冠六宫的杨玉环到最后都只剩下一句:“肌肤已坏,香囊犹在。” 遑论他人。 大约是雨日无聊,建宁正坐在案前信手弹着,而吴耀则躺在榻上侧耳静听。 我和沧泱轻走进去,吴耀看到,忙想起身,我紧跨两步到他跟前,小声问:“哥哥,今儿好点了没?” 他笑了笑,应道:“好多了,不必太过挂心。” 建宁一曲奏毕,赶着过来又扶他睡下,“才好些,就又要闹?” 吴耀痴痴的望着建宁,道:“哪里敢?” 我笑看着吴耀,摇了摇头,“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告诉我们。” 建宁看了看我说:“我这里什么没有?” 我轻笑道:“公主快打住这话,倒是一下把我们说生分了。” 建宁深深的一叹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不是实话?” 我抿了抿嘴道:“公主这么说倒没了道理,”笑了笑,“公主日夜守在床前照顾哥哥,丫鬟们也都跟着操劳,哪里还有心思好好做吃食,更何况其它的活计?” 建宁缓缓点了点头,思索道:“你这么说,也是不错。” 我问吴耀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就趁热打铁,现在就问问哥哥当下可有什么想吃的?” 吴耀蹙眉想了想,说:“倒还真有一样,别处怎么都做不好,只有你那儿做得倒还可吃。” 我和建宁齐声问:“什么?” 吴耀含笑道:“桂子粥。” 我听后谄了谄眉,笑叹道:“还真有你的,想吃什么不好,偏想吃这个。” 沧泱忙准备出去,叠声吩咐人去做,我抬手一把拦住,对着沧泱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个其他人都做不好,你没听哥哥说么?只有我那儿做得倒还可吃!” 沧泱看着我不解问:“这个东西谁做还不都是一样?” 我轻笑了笑,说:“这个呀,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功夫大了,光煮粥的米啊,就有十三种,分别是粳米、菰米、鸡头米、高粱米、胭脂米、绿米、红米、黄米、薏米、野米、荞麦米、紫米和黑米,其中粳米温润,黑米补血,紫米益气,荞麦宽肠,野米营养,薏米消肿,黄米黏糯,红米补气,绿米芳香,胭脂米平调五脏,高粱米香醇,鸡头米健脾,最后这菰米最是难得,可解烦热。” 我又轻轻叹了叹,“而每一种米的火候都不一样,所以要一砂一砂的熬,还有桂子,要晒干的金桂、银桂和月桂三种,花期不同,想收集齐了,必要一整年,我来到这里三年,菊香也就只熬过一次,第二年恰好错过了金桂的花期,没得成,谁曾想,哥哥当下倒记起了这个。” 沧泱听我说完,惊讶的瞟了瞟吴耀,摇头嗔笑道:“还真是磨人的功夫。” 建宁紧盯着我道:“竟然还有这样的吃食?” 我笑道:“原来我也不知道有这个,正好是菊香会做,我就尝了,确实是好。” 吴耀忙接话道:“是啊,谁都可做,却也不知为何就凭她一个做得好,比旁人都好。” 建宁瞅了瞅吴耀,道:“你还说话,都是凭着你这一句,不然凭谁会去做这种磨人的东西?” 我笑说道:“别忙,这东西今年得没得全,我尚且还未知呢,平日里一般也不会突然想到吃这样东西,”又想了想,便把翠香叫了进来,吩咐说,“跟菊香说,哥哥想吃桂子粥,问问东西可都得全了,若得全了,就好生做些来。” 翠香甜笑着应道:“是。”而后,只行礼退出,传话去了。 093 天意哪堪捉弄(2) 不一会儿,翠香就回来了,行礼道:“菊香说,既然世子想吃这样东西,也刚巧今年都得了,是可做的,”笑了笑,“菊香还说,做都做了,不如多做些,大家都尝尝,想来公主和明世子还没尝过这番手艺。” 我轻笑了笑,打趣道:“你们看看,都做主到我头上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发话呢,她倒坐起我的东来了。” 吴耀微微抬手,指了指我,面上带着笑说:“可不嘛,你房里要没了菊香这个丫头操持着,还不知每日要丢了多少东西去?” 我朝吴耀撇了撇嘴,假哼道:“我房中只有一个菊香还算机灵,自然该是她多花费些心思,若哥哥再这么打趣我,我可就让翠香过去叫菊香别做那磨人的功夫了。”我对着吴耀得意地笑了笑。 翠香面上含着笑,默默退出。 吴耀忙告饶道:“可别,算我说错了,我这肚子里的蛔虫都已经活动起来了。” 我垂了垂眼,轻笑着摇头,转头看着建宁,问道:“方才听公主弹得可是《霓裳中序》那一曲?” 建宁含笑点头说:“就是的,淼淼也喜欢这首吗?”眼光中晃然现出一种浊亮的颜色来。 我低头笑了笑,“说来,今儿也真是怪了,一大早上,就听到隐约的几句《西厢》传来,到了公主这儿又碰上了弹着的《霓裳中序》曲,”又指了指窗外,“天儿还下着小雨,一身的愁怨之意。” 建宁想了想,看着我微笑说:“这雨天啊,最是能勾起人心底的那股子哀怨来,”顿了顿,“不过今儿一早不知是谁唱得那首《西厢》,我也入耳了几句,唱得真是不错。” 建宁斜坐了坐,推了推睡在旁边的吴耀,问:“不曾想,你们云南王府竟还有唱《西厢》唱得这样好的戏子。” 吴耀的目光扫过我,对着建宁轻叹道:“她哪里是戏子,只一开口就知道是汪人儿,她原是挽红楼的艺妓,红火一时,后来被我爹买入府中,现正是府中头牌雅妓,平日里不过是排排新鲜的曲子罢了,也无其它事。” 建宁微微点头说:“那就难怪了,”又兴起的拉了拉我,“那句‘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唱得真是情真意切的,淼淼,你可听到了这句?” 我低头,心里瞬间泛起一阵酸意来,“自然是听到的。” 吴耀轻轻扯了扯建宁的衣角,建宁不明所以的看着吴耀,挣眉道:“白白地,你扯我的衣角做什么?” 吴耀不做声,只是朝着建宁挤眼,建宁始终不解其意。 我看在眼里,轻轻扯了扯嘴角,对着吴耀说:“哥哥也不用暗地里这样示意公主,公主才来几日,不知道这些其中的瓜葛,又怎么能抓到你的意思?” 从一提起这个话柄来,沧泱就一直抽身静坐在一旁,沉默不言,想必他定是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才会如此做派。 建宁瞪大了眼,向我问道:“原来这里面还有故事?” 我轻轻一笑,侧脸看了看沧泱,酸道:“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正唱给谁听得?” 沧泱捂嘴轻咳了两声,挑了挑眉梢,“公主,你别听他们瞎编排,这里头哪里有什么故事。” 我戳了戳沧泱,道:“你是果真不解其意呢?还是在跟我装傻充愣呢?”我仰了仰面,继续笑说:“碧纱窗下画了双蛾,拂拭了罗衣上粉香浮涴,人家分明是在相思呢。” 建宁扬眉指着沧泱,惊道:“什么?”她的面上顿时大解,一如拨开云雾般的说道:“你和她?” 沧泱焦急的狠搓着双手,语气肯定的解释说:“真的什么都没有。” 建宁瞪着沧泱,扬声道:“什么都没有,那人家做什么还要天天唱这样的词句给你听?”语气中带着几分责怪,我知道建宁定是站在我这一边,替我鸣不平,听着建宁对沧泱的控诉,方才心中十分的酸意,一下就没了两分。 沧泱蹙着双眉,困窘道:“哪里有天天,”轻叹了叹,“再如何,那也不是我让她唱得,我还能堵得了人家的嘴吗?” 建宁轻“啊”了一声,对着沧泱道:“你还想人家天天唱?偶然一次就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好么?” 吴耀捂嘴笑着,出声说:“我看今儿早上,公主听得也是挺入神的啊,这会子怎么突然转变成了这样的态度?” 建宁狠拍了吴耀一下,道:“那能一样吗?”撇了撇嘴,“早上我是不知道这里头的许多事儿,随意听得才是那样的说法,现在知道了,我自然是站在淼淼这一边儿的。” 沧泱忙问道:“许多事?哪里来的许多事了?”面上含着一股卑微又仓惶的神色。 建宁“哼”了一声,道:“难道没有吗?若当真没有,如何淼淼今日会这样说?难不成淼淼还会错怪你了?” 沧泱深深的叹了叹,左右都不是,连坐都坐不住了,站起来只是踱步。 吴耀轻笑两声,看着沧泱说:“真是没想到,你明世子也能有今日的窘迫境地。” 沧泱无奈的盯了吴耀两眼,道:“都是你提起的这个话。” 吴耀忙连连摆手,做无辜状道:“你可别冤枉我了,这个话可是妹妹提起来的。” 沧泱看向我,我低低一笑,瞧着他被逼得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不由觉得好笑起来,起身走过去,拉了拉他,道:“看你,不过是说笑两句,”抬手抚了抚他的额角,“如何就急的这样了。”方才的酸意当下消散全无。 他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来,“你可是要迫死我了。” 我蹙起眉头,忙捂住他的嘴道:“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 他对我轻笑了笑,应道:“好,”又用指尖轻点了点我的鼻尖,“以后你也不能这样编排我了,别人会当真的。” 我微微点头。 建宁清了清嗓子,“什么嘛,”抬脚拉过我问,“到头来,这别人莫不是说得我?” 我看着建宁,轻轻摇头说:“怎么会是公主呢?”又看了看沧泱,“他说的呀,是府中的一些零碎。” 建宁疑惑道:“府中?” 吴耀躺在那里出声说:“公主想想,府中的下人们镇日无聊时,能如何来打发时光?”挣了挣眉,“不过就是编排编排我们这些人的闲话罢了,也不定真假,就都传遍了府中上下。” 建宁垂了垂眼睫,愁道:“真是这样的话,假的也会被说得跟真的一样,如此怎么可以?” 我低低一叹,“也没办法,总也不能不让人家说话吧,”摇了摇头,“习惯就好了,深宅大院里多是这样的。” 建宁撇了撇头说:“以前在宫里从来也没人敢这样过。” 我低低的笑说:“宫里自然,毕竟规矩都在那儿摆着呢,谁敢逾越,怕是不想要命了,”又左右看了看,“宅府里如何能比?” 建宁一下嘴快道:“淼淼,你就敢啊,哥哥也没把你怎么样啊!”突然建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就住了嘴。 我悠悠一笑,“公主,陛下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如对我这般仁慈的。” 建宁蹙眉看着我,“可最后他还是负了你。” 我摇头说:“不是陛下负了我,而是他放了我,我很感激。”说这话时,我回头轻轻看了看立在后面,满脸漠然的沧泱。 他对上了我的目光,抬脚缓步走过来,把我拥入怀中,却什么都没说。 我笑了笑,略略直起身子,又对建宁道:“其实除了《西厢》,公主弹的《霓裳中序》更是勾起了我的愁绪,只想问问公主,为何会想起弹这首曲子来?” 建宁看了看吴耀,并未回答。 吴耀懒懒地笑了笑,说道:“必定是她想起了什么人来了呗!” 建宁一脸的讶异,侧头望着吴耀问:“你知道?” 吴耀轻叹了几声,“早就听出来了,《霓裳》李隆基作曲,杨玉环排舞,最后却不是一个好的结局,曲子倒没什么可说的,可一般想起弹这首的人,其实心里大多想起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不觉就会怅惘自身,浮想联翩,大多弹出来的音调都极为哀怨,”笑看了看建宁,“公主今儿自然也是如此。” 建宁怔怔的盯着吴耀,低声说:“你早就听出来了,那你还听了这么久?” 吴耀撇嘴笑了笑,“想来,定是今儿早上的那几句《西厢》惹得。” 建宁不禁点头,又蹙了蹙眉。 我轻叹道:“缱绻百转之音,自然容易引起人对于一些往事的怅惘绵绵。” 沧泱低睨着我,说:“也难怪下着雨,你还要往这里来。” 我对着沧泱咧嘴笑了笑,“可在半路上偏偏遇到了你,大概也算是我的意外之喜了,如此一番波折下来,我心里的怅惘早已全无,”又看了看建宁说,“其实我还是想来看看公主的,我的心绪会有波动,想来公主的心绪也会有所涟漪,本是来劝慰劝慰的,结果却是一个比一个看得开。” 吴耀笑着叹出一口气来,道:“原来不是来看我的,还亏我在心里感动了大半晌。” 建宁走过去轻敲了他一下,说:“难不成你还亏了吗?那就叫菊香可停下手了?” 吴耀抿了抿嘴,陪笑说:“正是说笑呢,公主还当真了。” 我看着建宁和吴耀,不由得笑开了花,沧泱更紧搂了搂我,我侧过身来,把头埋在他怀里,柔柔地蹭了蹭,又仰面望着他,自己嘿嘿笑着。 094 天意哪堪捉弄(3) 时光缓缓流过,吴耀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天儿也愈渐闷热,我正在园子里漫步走着,风轻无雨,只有骄阳炙烤着大地,而脚下的这段路,恰巧两边都是无遮无拦的,不觉已经出了一头细汗,便对着菊香道:“往望月亭上走,也好借点树荫清凉会子。” 望月亭建在高处,两边浓林淡柳,绿树掩映,蜂歌蝶舞,背靠着奇石假山,流水过处,白芷潺潺,微风吹起,带过丝丝凉爽,沁人的空气中不时会幽幽弥漫着一股夺人的水汽,犹如置身于仙境一般,不夹一点浊气。 盛夏时节,细蝉躲在浓荫间规律的吟唱着,一声拉长,一声短促,我在心里试想,如果没有了周遭这些声音的点缀,那么人世间将会是多么的萧瑟寂寞。 我轻轻低头一笑,旁边的菊香看了看我,问:“二小姐在笑什么?” 我道:“我在庆幸。” 菊香不解的蹙起了眉头,“二小姐说的这话,奴婢真的听不明白了。” 正要再说,忽看到建宁迎面而来,菊香忙退到一边俯身行礼,建宁转身走到我身前,站定后,朝着菊香摆手说:“起来吧。”菊香缓缓起身退到亭外。 我看了看建宁,笑问:“这么样的天,真没想到公主也会出来闲逛。” 建宁回看着我,轻摇了摇头说:“没法子,镇日无事镇日闲的,再不赶着出来逛两圈,可真是要快憋死了。” 我笑着,打趣道:“公主现下可是又要热死了?” 建宁轻拍了我一下,笑道:“淼淼呢?你是否也是如此感受?” 我低头叹说:“我自然也是如此,否则我与公主又怎会在这望月亭中相见呢?” 建宁笑看着我,转过身去紧走了两步,身子一斜,侧靠在了朴古丹色的亭柱上,“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你是如何会身在云南王府?” 想起当年的事,心里还是会有一阵抽痛,我生扯了扯嘴角,说:“这话,公主不该去问陛下吗?” 建宁诧异的看着我,问:“哥哥知道此事?” 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陛下究竟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苦笑了下,“我猜陛下应该不知道吧。” 建宁不解问:“那为何你会这么说?” 我含笑回道:“可我出宫的诸多原因,陛下却是明了的,我想,除了我身在何处陛下不知道之外,其它的陛下都应该十分清楚,”我看了看建宁,“其实也不是陛下真的不知道我身在何处,而是陛下不想知道罢了,陛下若想知道,早就知道了,陛下多的是办法。” 建宁点点头道:“你走后,我也打听到了些消息,大概是你说的这样,想来,若哥哥知道你也在云南王府,恐怕不会愿意把我嫁过来。”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却未多言语。 建宁又道:“想想,当初我劝你的话,当下反都应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才觉得当年的浅薄。” 我无奈一笑道:“当年我也是太冲动,太不顾后果了,不然我也不会失去我的孩子。” 建宁摇了摇头,“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我也不比你当年好到哪里去。” 我望着建宁,“可我似是觉得公主长大了许多,也在慢慢的接受哥哥。” 建宁道:“有长大吗?”而后,嘴角划过一抹笑意,“不过,我确实在接受。” 我道:“公主有没有发现,站在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当初我站在你这边,你站在我这边,你劝我接受说得是那么容易,我是那么的不解,而现在我们互相换过立场,我就忽然明白了,你当初说得那些话是有道理的。” 建宁笑了笑,说:“是啊,当初我劝你,你总是不听,无法接受,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好好继续生活不好吗,我哥哥可是天下的帝王,有什么地方配不上淼淼你的,可到了当下,我一下就懂了,心之所向,不是说能改变就改变的,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十分正常的,”顿了顿,“你看我和容若,羁羁绊绊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个了断,我即便在心里偷偷告诫过自己千万遍,要忘了他,却还是很难做到一点都不思念。” 提起容大人和罗熙,实在眷念从前一起玩闹的日子,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我和建宁互相苦笑着看了看对方。她道:“但不管怎么说都好,当年哥哥对你一定是真心的。” 我叹了叹,“帝王的真心实在让人高不可攀,就像公主那日弹得《霓裳中序》曲一般,最后只能剩下一波又一波的凄冷哀怨,”我想了想,“李隆基那么宠爱杨玉环,一骑红尘只为妃子一笑,在杨玉环的裙裾下,六宫粉黛皆无颜色,可李隆基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杨玉环,背弃了曾经的许诺。” 建宁叹说道:“可是哥哥不是李隆基,你也不是杨玉环,哥哥自小聪明非凡,绝对比李隆基更有才能,”她看向我说,“哥哥五岁时,就能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当时我还小,只听外祖母身边的宫人们时常会说起哥哥们来,嘴边一提到三哥便都是止不住的惊讶好奇,并且他小小年纪就得到翰林学士的溢美之词,说三哥‘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日后必定是可塑之才,他八岁时,授业课师就上呈先帝,说自己已无力教习三哥课业了,先帝本还以为是三哥调皮懒惰,不思进取,欲要大发雷霆,可结果课师说是因为三哥已经把该学的都学完了,一分不差,才不敢再教。否则你以为为何外祖母格外看重三哥。” 我挑了挑眉毛,“依照陛下的性子来看,比旁人更为努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使我微微惊讶的是,罗熙当时年纪还那么小,就懂得了腹有诗书的好处。我摇了摇头,反过来又想,可是太过出挑,必定也容易惹人嫉恨。 建宁又道:“淼淼你还别这么说,我三哥绝不仅仅只是努力而已,他确实就是比旁人聪明许多,否则为何同样的师傅,只有我三哥能把书本里的道理吃得最透?我记得当时他们一块儿上课的,除了二哥、三哥,还有一些其他王孙贵族陪读的公子,我三哥八岁时所作的文章,直到后来许多年过去,那些公子依旧津津乐道,始终都是他们写文章时依照的模板。我后来无聊时也偷偷翻看过那些公子做出的上交文章,里面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三哥八岁时的那篇文章的影响。” 我叹道:“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远比你聪明的人还比你更努力。”所以,罗熙今日的成就,恐怕也是他应得的。 095 天意哪堪捉弄(4) 建宁的目光在我身上游移了许久,勾笑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三哥对哪一个女子上过心,面对妙龄女子,他的眼睛里始终都是锋利寒冷,直到遇到了淼淼你,三哥看你的神情都是轻轻柔柔地,那种感觉就好像蜻蜓休憩在刚露尖角的小荷上,不忍振翅去惊动一分。初时我还没觉着什么,总认为三哥就是觉得跟你仅仅比较合得来罢了,从来没有多想,后来,三哥即位,把你强拘在了宫中,我才彻底明白过来。然后,再反过去细想时,才发现三哥对你一直都是处处皆不同于他人的。” 我低了低头,扯笑道:“若陛下果真如此痴心,也不会在我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大肆选秀了。” 建宁道:“如果是因为选秀的事儿,那你可真是错怪哥哥了,当时前朝局势不好,后宫的一些流言又传到了大臣们的耳朵里,因为你迟迟不肯封妃,所以三哥一直都是瞒着那些大臣,后宫有你存在的事实,而大臣们前期也都纷纷觉得,或许是陛下要再等些日子再行选秀,便没再说什么,只静静的等着,结果却突然之间知道了你的存在,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三哥刚把你送走没多久,群臣皆上奏逼迫三哥,三哥无法,也只能求全,其实说起来是三哥负了你,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说三哥把你送走,其中没有掺杂一点关于前朝纷争而起的一些冲着你的危险,而他想要保护你安危的因素,我是不信的。可你当时深深的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三哥自然是不会告诉你这些。” 我心头一酸,怆然笑道:“也不知最后到底是他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他。” 建宁沉默了会儿,低声说:“你当时总是很容易就看到沧泱的痛苦,你可曾看到过我哥哥的痛苦,他心里藏着的许多事情,或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叹说:“说起来,那个时候,我对陛下还真是很不公平,一句一句的话狠狠插在他心里,比利刃还尖。” 建宁道:“你只能感受得到自己的难过,可曾注意到三哥的难过和辛苦,我旁观看着,也十分的心疼,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憔悴,那样无助,那样卑微的三哥。” 我想了想,道:“卑微?”我一时惊惶,因为建宁竟用了“卑微”这个词,我实在想不到。 建宁轻笑了笑道:“就是卑微,三哥的落泪,三哥的无奈,三哥的惧怕,我都是第一次见到。” 我蹙了蹙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建宁默了半晌,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能我和三哥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愿意为了所爱的人而遍体鳞伤还不愿放弃吧,非要扑到火上去试一试才甘心,结果还是灼伤了自己。” 建宁侧头悄然看着我,“你只知三哥在你离去没多久就大肆选秀,可你却不知道三哥选秀过后,半月不进后宫,气得外祖母病了好几个月下不来床,后宫里的莺莺燕燕都只能独守空闺,你以为三哥直到现在都不曾有子嗣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应了那句‘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 建宁面上僵硬的笑了笑,语气深重说:“他可是帝王啊。谁能想到一个帝王竟会被一个‘情’字伤成这样,”紧盯着我问,“他有什么错?他不过只是不由自主的爱上了你罢了。不过,我也实在没有立场这样质问你,你也没有错,你只是那个时候,心里没有我三哥罢了。” 我听得一晌回不过神来,心里只觉愈加的心疼和愧疚,建宁过来轻推了我一把,问:“淼淼,你在琢磨什么呢?” 我缓过神来道:“我只是不曾想道其中还有这些曲折的事情。” 建宁笑说:“本就远在千里,你又如何得知?况且三哥有意隐瞒,你即便长了三头六臂,也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我长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轻风拂送,我和建宁叠翠的裙裾飘袂舞动着,亭外如水的清辉漫漫倾泻在花草之上,它们似乎都在幽幽地明艳着自己的美丽,清雅的雏菊、馥郁的郁金香、娇艳的山茶花、妖娆的牡丹…… 建宁站起身来,道:“不早了,也该回去了。”我跟着建宁一道走出亭子。菊香和翠香怕扰了我们说话,只远远的跟在后面。 建宁一面绕着假山慢走,一面侧头盯着我,“淼淼,这里有个台阶,小心些,不过,我真没想到后来……”还未说完,眼前兀地一花,一道黑影直扑过来,我肩膀一收,天旋地转间就已被一股力气揽到了旁边,头皮瞬间发麻,建宁的惊叫声划过耳边,我一惊动,才发觉正与沧泱四目相对着,他的臂膀紧紧地搂着我,手里还握着一片从我肩上扯下来的细薄纱料,我惶恐的看着他,他面上也是惧到苍白,不带一丝血色。 我恍惚的凝视着他,说不出话来,低下头,轻轻在他怀里直了直身子,发蒙的打量着四周。 假山石上牢牢的嵌入了一支红色羽箭,箭身仍在颤颤抖动着,建宁被吴耀侧按在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两人脸上也都是不明所以的惊恐。后面的菊香、翠香忙跑上来,默默的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半晌,建宁掸了掸衣裙,走近颤颤问:“怎么回事?” 吴耀跟过来道:“只看到一支箭朝你们射过来。” 沧泱指着刚爬上来的小厮问:“你们可看到什么人过来?” 小厮们磕头回道:“并未。” 吴耀厉声道:“公主和二小姐在这里,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定是你们平日里懈怠巡查的缘故,才让旁人有空子可钻,今日如果不是我和明世子路过于此,你们可知道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 小厮们一听,忙又磕头道:“奴才该死,惊扰了公主和二小姐的玉驾,实在该死!” 沧泱压下声音,语气十分严肃道:“都还在这里呆跪着做什么!” 吴耀摆了摆手道:“还不都自个儿勤谨着些,去领板子?”小厮们忙磕了头,弓着身子起来,疾步退下。 我静立在一旁,心思都在别处,忽觉得肩头一紧,侧过头去,沧泱看着我问:“吓着了?”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情。只是不晓得这箭到底是从何而来?” 沧泱紧蹙着眉头不说话。 而吴耀脸色却是一半疑惑,一半明晰。 建宁的目光扫过我们,耸了耸肩,笑说:“幸而都没什么事情,不然那些小厮们可就惨了。”语气中尽显轻松。 我也不免跟着笑道:“公主真是心宽,也不怕。”我打眼看到翠香和菊香还跪在那里,便叫她们起了来。 吴耀讪讪的笑了笑,戳了戳建宁,叹说:“就你胆子大,以后可都改了吧,太吓人了,”抿了抿嘴,又低低道,“这箭也不知究竟是冲谁射来的。” 建宁垂下眼睫,低了低头,默默无言。 096 天若有情,天亦老(1) 夜半淅淅沥沥的冷雨敲窗,案上的左右两盏烛灯伴着透进来的湿润凉风高低摇曳不定,菊香从架上拿来一个透色的水晶灯罩轻轻笼在烛灯的外面,霎时,由水晶灯罩上的凹凸处发散出的光亮映得我眼前猛的一白,不禁下意识的紧了紧手里正握着的那支红羽箭。 半晌,我凝视着手中的红羽箭,指尖缓缓划过箭镞,顶端锐细如针,侧刃薄而锋利。长三寸,宽四分,羽以红色雕羽制,杆以杨木制,黑漆油亮,上面小巧而明晰的刻着“红月宫”三个字,掺金的红色图层,闪耀生光。 菊香在旁边躬身劝道:“二小姐,你今儿从拿回来这个东西起就一直在盯着这个看,歇会儿吧。” 我不理,心里甚是烦扰,并不是因为菊香的再三苦劝,而是这突如其来的红羽箭,实在是叫我不得不担心。可我心里同时也是欢喜的,在白日里的那一刹间,沧泱选择了护在我身前,让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是幸福的,只那一刹,我便笃定,从前所有的付出和选择,全部都是值得的。 当时公主和吴耀离去后,我试着拔箭,可箭头却始终死死的嵌在假石的缝隙中,纹丝不动,叫菊香去找了把称手的小锥子来,一面大力凿挖着,一面汗涔涔的抹着额上的汗,菊香看我实在辛苦就又去找了把小锥子陪我一块儿凿,两人忙活了一晌,才把这支红羽箭取出来。 我拿在手中,觉得这箭的做工甚是精巧,正把玩着,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小字,倏忽回头,沧泱正默然的站在我身后静静的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离开。我忙跑过去,蹙眉道:“你一直站在这里看到我为了这红羽箭弄得这样大汗淋漓,你居然还不过来帮我!” 他道:“帮你做什么,我并希望你知道更多。” 我想了想,说:“更多?”举起手中的红羽箭,我又问:“你指的是这个?” 他点了点头道:“是。” 我看着他问:“难道你认识这个?难道你知道上面刻的‘红月宫’是什么地方?” 他沉默了会子,垂了垂眼睫道:“我知道。” 我心一颤,扬眉紧盯着他不肯放松。 他沉声道:“你也不必多想,‘红月宫’不过就是一个很小的江湖门派罢了,我曾经在行事时,遭到他们的阻拦,和他们交过几次手。” 我问:“难道这个是冲着你来的?”我语气稍带着些许的不解。 他摇了摇头,“此番,看起来并不太像。” 我又问:“不可能是冲着我来的,难不成是冲着公主?” 他没有回答,目光索索的看了我一会儿,掠过我身边缓缓走开。 我回身蹙眉看着他的背影,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我轻轻摸过箭上刻着的熠熠小字,在昏黄的夕阳下,芸芸生韵。 我紧索着眉头,拼命地在脑子里描画着红月宫的样子,却实在想不通透。 红月宫—— 一个江湖门派。 我更有些后悔,让自己在云南王府的这三年里的日子过得这样清淡如水,真的错过了很多。说起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云南雅岐城里还有“红月宫”这个门派。而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沧泱和“红月宫”交过手。我甚至有些恐惧,这些纵杂交错间,还发生了多少我并不知道的事,或是在沧泱身上的,又或是在其他人身上的。 “二小姐?” 菊香轻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见她正在旁边很蹙着眉头,一脸的担忧神色。 我低了低头,问:“菊香,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过清汤寡水了?” 菊香抿嘴点头道:“二小姐,其实日子过得清淡些并没有什么,可人的心性太过看淡的话,就的确叫人担心了。” 我默然的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心性太过寡淡了,是吗?” 菊香低着头,皱眉说:“奴婢不敢,但二小姐也真的实在是太与世无争了。” 我轻轻笑了笑,叹道:“我只是想过安宁的日子,”摇了摇头,“到头来,却发现,日子虽是安宁了,可心反而不安了起来。” 菊香沉默着不说话。 我揉了揉太阳穴,“你可知道明世子在过去的三年里都在帮着爹暗中做什么事情?” 菊香疑惑说:“二小姐不都是清楚的吗?”菊香又想了想,说:“奴婢知道的,二小姐早都知道了。” 我无奈的笑了笑,我真的清楚吗?我知道沧泱是在帮着云南王打理一些或大或小的文书和局势方面的情报,可这都是明面上的,不是吗?否则,他怎么可能会与江湖门派结上这样或是那样的勾连? 我又问:“翠香可有跟你提过,公主近来都在做什么?”语气中尽显家常无意。 菊香拉长的“嗯”了一声,说:“这几日盛暑,公主一连几日都没出过门,听翠香说,公主不是在月窗下翻读诗词,就是靠在榻上摇扇香睡,就是性子时而会显得有些焦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翠香时有看入眼里,心下十分担忧。” 我微微骇然,建宁此番突然闲暇下来,不悲不喜,只剩平和或是焦急,也是有些奇怪。 我想了会子,又问:“公主和哥哥还吵架吗?” 菊香抿了抿嘴,回道:“奴婢听翠香的口气,似是吵得少了,公主和世子两人的感情应该是融洽了。” 融洽? 哪有这么容易。 我蹙眉自言自语道:“这两人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转头看了看菊香,“我有些乏了,你去帮我打水来洗漱吧。” 菊香笑了笑,行礼退出。 我使劲的闭了下眼,又睁开,建宁和吴耀这两个人奇奇怪怪的,似是话中有话,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扰着心神,尚还没发现建宁对吴耀的转变实在有些太大太快了。而吴耀也好像在刻意的帮着建宁隐瞒着什么,又好像时不时的总会在话语间暗暗的规劝着建宁什么。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来,滚了滚手中的红羽箭,也辛亏这一箭,让我终于看清楚和发现了一些东西,想想,又笑笑,不禁对着红羽箭道:“还真是多亏你了。”原来,我所处的无波无澜之处,下面藏着的全是波涛骇浪,我实在不该再继续视而不见下去了,也实在不该再继续迷茫委顿下去了。 097 天若有情,天亦老(2) 仲夏的午间,连空气中都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柔情,似少女脸上甜润的微笑,似老人眼中慈祥的目光,似云南姑娘摇曳的群摆。 风使春季的莺雏长大,夏雨让梅子变得肥美,正午茂密的树影下,一片圆形的阴凉笼罩着地面。寂静栖息的乌鸟无忧地自乐翩翩,新涨的绿水湍流激溅。 一行白鹭掠空而飞,繁茂的嫩枝上传来黄鹂宛转的啼声。观赏着朝槿晨开晚谢,和露折葵,不沾荤腥。 夏日的绿,在院落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间挥毫泼墨,高阔的蓝天白云下,不知是谁人精巧的描绘着一幅幅多彩多姿的画卷。 映入眼里的或墨绿,或清绿,都完全地脱了鹅黄的底子,全是这般的葱茏和葳蕤着,不再浅薄、不再稚嫩,而是浓浓厚厚的把生命中活跃的层次极尽的展现了出来。 我正独自坐在案前,透过密密沙沙的珠帘呆望着院中此刻的勃勃夏色,树梢、花枝、莺啼……一发的烁玉流金,却又郁郁葱葱,我不由的怔怔散了神,半滴浓黑墨汁悄然地积累在笔触尖上,摇摇欲坠。 菊香掀起珠帘捧着药碗轻轻走进来,清脆叮铃间,我心稍稍一晃,低了低头,指尖跟着不经意的一颤,薄薄的生宣上被落下了一点浓郁的墨色,松烟墨汁慢慢的洇散开来,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随意的水晕墨章,层次浑厚华滋。 “二小姐这宣纸脏了,奴婢再去找一块一样的出来。” 菊香小心的放下药碗,看了看宣纸,转身抬脚欲走,我忙丢下笔来,拉住了她,对着她浅笑道:“不必了,也不是脏了,这或许就是‘水墨画松清睡眼,云霞仙氅挂吟身’这句的意境吧。” 菊香满面不解的看了看我,蹙眉说:“二小姐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歪了歪头,她又道:“奴婢不大明白。” 我想了想说:“相传有一人名叫王洽,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云、为水,应手随意,泼墨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墨曰泼墨,山色曰泼翠,草色曰泼绿,泼之为用,最足发画中气韵。后世指笔酣墨饱,或点或刷,水墨淋漓,气势磅礴,”看了一眼生宣上的晕染,“我这被你一惊,反而无心成就了绝响,大致也能算上是泼墨吧。” 菊香淡淡的一叹,笑说:“二小姐近两天都抱着这本书看,原来书里说的是这些。” 我摇了摇头,拿起案上书页刚被我折到一半的《四书提要》,一目扫了两眼,道:“这本书可不是容易的,里头不仅仅只是说了这些书画,还说了许多其它的东西,而我刚才说的只是其中子部很小的一类罢了。” 菊香听后点了点头,端起药碗递到我面前,道:“二小姐先喝药吧,正好是温温的。” 我接过药碗喝了一口,抬眼见菊香的神色忽一顿,看她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便朝她问道:“怎么了?” 菊香道:“没什么,不过是那个汪人儿实在气人,前两日奴婢出门采购,她故意撞碎了奴婢为二小姐买的新药罐,奴婢实在没办法,只好遣小厮又去跑了一趟,”蹙了蹙眉,“今儿一早又在那边唱曲子,奴婢真是气不过,二小姐还只是睡。” 我淡淡道:“反正到底也没误事,随她去,”对着菊香摇一摇手,“日后不必跟这种人怄气,也不必多为她伤神费心。” 菊香小声说:“二小姐也太宅心仁厚了。” 我笑了笑,低头望着手中的药碗,半晌,我蹙眉道:“这药汁的颜色似乎比往日要深。” 菊香笑回:“这是大夫为二小姐新配的药,里头多加了几味黄芪、人参之类的益气干药。” 我点点头,紧皱着眉梢慢慢喝完了,菊香拿茶水来给我漱了口,又坐着看了一晌的书,觉得窗间透进来的晶光晃着书页,眼前有些朦胧困倦,便叫菊香铺了薄被,想歇会儿午觉。 正走到床前,菊香对我道:“二小姐这几日特别嗜睡,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啊?”看了看我,她又道:“要不要奴婢再去叫大夫来看看?” 我打了个哈欠,笑道:“之前总听人说盛夏易乏,因为我自己从来不会,所以一直都不信这个说法,当下倒是有些觉着了,”话一出口,我心里渐渐浮起一股不安的情绪,隐隐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怔了怔问,“我前两年好像都没有这样过,菊香你还记得,我如此光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菊香想了想,说:“大概是从二小姐拿回那支红羽箭的第二日开始的,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七八个时辰都在睡着,每晚申时三刻二小姐就要困了,一睡就睡到第二日巳时才肯醒,午间还要再歇个中觉,昨儿明世子和公主分别都来看过二小姐,可二小姐都是在睡着。”菊香越说,声音越低,而面上的颜色也愈发的难看。 我头皮已经发麻,皱眉问:“你记得可清楚?”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跟着惊觉起来。 菊香肯定道:“奴婢绝对不可能记错的,因为二小姐拿回红羽箭的前一日大夫交代了新方子,后一日奴婢出去买了新药罐,遇上了汪人儿,特别生气,”朝我点了点头,“奴婢绝对不可能记错的。” 我的心砰砰直跳,菊香忙拉过我道:“二小姐先别上床,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我对着菊香急切的嘱咐道:“别惊动什么人,就像往常一样。” 菊香点点头,跨步出了房去,我一步一步走回到案前坐下,案上愉麋小松墨侧端祥云瑞鸟的金色花纹在阳光下泛着耀目的光芒,我拿起铜色小勺从水翁里潎上水来滴到秀润的洮河砚上,再一点一点的研起墨来,握着的指尖似被自己捏得肿胀发黄,却丝毫感觉不出痛意。洮河砚上,手上研磨的动作一圈一圈,不快不慢,稳稳当当,却不自觉的愈加大力捏住松墨。从臂膀到手腕,从脚尖到头顶,全身就像被千万只虫蚁无情的啃噬,一下一下,难受得我挺直了脊背。 098 天若有情,天亦老(3) 菊香去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领了大夫进来,他是府中请惯了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在整个云南的民间都有着极高的声望,只要是他确诊的病症就不会有错,而我来到云南王府的这两年间,身子都是他在照看着,才无大事。 许是像他这样有本事的医者性子都会有些仄闭。他不常理人,除了医理之外的话也不会多说,甚至不愿告诉别人他的名字,以至于云南王府上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当然,这里面云南王除外,而我也曾对此事生出过好奇,去问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并不置可否,我就只好罢了。 此刻,他一把搭住我手腕间的脉搏,沉默了半晌不作声,又拿出一捆皮封,从里面抽出一支细小的银针,仅对我道了一声:“得罪了,可能会有点痛。”而后,便往我拇指和食指间的一个穴位扎刺下去,他的手法很准,我只觉微微酸胀,并没有感觉到更多疼痛。 大夫一面转旋着银针,一面解释道:“此穴名为少商穴,如果二小姐只是寻常的夏乏,那么就不会有事,但如果是药物影响的缘故,那么银针刺入此穴,拔出时就会变色。” 少顷,他拔出银针来,就着从窗纱外透进来的日光凝神看了半晌道:“我配的药方虽急,但绝不会伤到二小姐精神,也不会使银针变色,显然药里被人加了其它的东西。” 他把银针拈到我的面前,低声道:“二小姐请仔细看此针颜色。” 我拈过细看,果然本银色的针上似是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乌黑色。我手一颤,银针落在了案上,我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里头究竟加了什么?毒药?” 他拈起案上的银针小心收好,垂下眼睫,摇头道:“不是,若是毒药,二小姐吃了几天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我蹙眉问:“那是什么?” “有人在我的方子里加了藜芦和五脂,我前两日刚在二小姐的药里添了人参,这两味药正好与之相冲,且用药的人很是谨慎,用量很轻,所以一般人难以发现,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不适,但即便如此,久而久之,二小姐先是会怠倦,口渴,再而就是精神涣散,神志失常。” 我心中又气又恨,面上却还是强笑着:“幸而我一直不爱午睡,这才发现了问题,”笑叹一声,“果然是看得起我李淼淼,竟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大夫道:“二小姐放心,好在发现得早,不过才服了几天,好好调理一阵子,便不会对身子有什么害处。” 我点头道:“这样我便能放心了,”摇了摇头,无奈笑说,“以前只知道宫里头争宠,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却没想到云南王府里也会如此,当真是防不胜防。” 大夫低声道:“分明是想让二小姐死于不知不觉中,可手段实在过于阴毒。” 我动容的看着大夫道:“若不是大夫你,我或许哪一日死于睡梦之中都不知道是谁人害我。” 大夫面上生出了些许的愧色道:“也是我的疏忽,在我从医三十年的生涯里从未有过,让二小姐受苦,我实在难辞其咎。” 我温和说:“大夫你不必过于自责。” 他道:“日后二小姐的药我一定会加倍小心,方子我也会再改。” 我点了点头,正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个害我的人抓出来,免得以后云南王府里再有此类的事故发生。” 菊香道:“二小姐从未与人结怨,竟都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二小姐?” 我警觉的瞄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说:“如果那人的目标只是我反倒还好,但如果并不仅仅是我一个,这事儿就可怕了,”想了想,“能把药下到我碗里的,必定是我房中的人,我觉得身体不适是从前两天开始的,而月前正巧我爹给我房里新添了几个打下手的丫鬟,平日里也不在我身边伺候,就是做一些粗活,虽然我一早叮嘱了菊香要留意她们,但人多事杂,恐怕菊香也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这事还要在那些丫鬟身上留心。” 菊香道:“二小姐想怎么办?” 我看着大夫,恳切道:“那就只能请大夫与我演一场戏,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草惊蛇,”指了指窗纱,“那外头或许正有眼睛盯着我们呢!”我盘算着大夫的为人,有点担心他不会答应。 大夫听后,点头道:“为医者,当存仁心,我绝不能容忍用这样阴毒手段的人,也不能再让这人去毒害其他人了,”看着我,“但凭二小姐吩咐。” 我笑笑,“菊香,去打开窗户,这里头有些闷。”菊香撇嘴笑着开了窗,一股热气扑进来,我起身走到窗前,刻意朗声道:“既然大夫说我没事,我也就能安心了。”说完,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大夫道:“二小姐近日夏乏,并无大碍,且二小姐身子一向寒冷,趁着夏日暑气好好休息调养,也是有好处的。” 我低头笑道:“多谢大夫。” 大夫道:“云南王和明世子都曾交代过要好好照看,我实在不敢疏忽。” 我道:“那就有劳大夫奔波,我有些困了,菊香送送大夫。” 我只得装作一切无事,到了晚间,菊香进来见我,悄悄告诉我在院墙泥土底下被新挖铲出来一个小坑,我暗暗不动声色,蹙眉道:“这泥坑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菊香道:“或是偷藏药物?” 我摇头道:“不需要,若是要交换药物,她们直接出去交换就好了,何必把赃物埋在土里这样吃力不讨好?而且若是埋在里面每次用时都要去挖,不是更引人注目?” 菊香想了想说:“二小姐说得好像也是。” 我道:“你只装作不知道,也不要特意留神那里,露了破绽,明儿你煎药的时候故意留个空子,看清楚究竟是谁,反过来人赃俱获,杀她个措手不及。” 菊香切齿道:“是。” 夜间,我躺在床上,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那院墙泥土底下的小坑究竟是用来作什么用处的?隔着蝉翼薄纱制的床帐,侧躺看着房中微晃的蜡黄,第一次觉得在云南王府隐伏着的四处杀机,不逊于皇宫半分,骇人而凌厉的向我逼来。 099 天若有情,天亦老(4) 尽管我一整夜都在提心警醒着自己,但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掀过帘子,从床上慢慢下来,身子没有因为多睡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疲乏。菊香把药端了上来,一见她懊恼的神情,我便知晓必定是没抓住什么线索。 菊香道:“奴婢今儿一早就一直在外面守着,药是凝香一直看着煎好的,并没有另外的人靠近,更别说往药罐子里下药了。” 我不禁蹙起了眉头,凝香虽说不是房里伺候的人,但也是跟着我的老人了,我深知她的品性,绝计不会对我做出这样阴毒的事来,心下顿时疑心大起,目不转睛的盯着菊香,菊香忙道:“奴婢十分小心,当时奴婢就在院子里照顾花草,就和往日一样的,并未露出半分行迹。” 我想了想说:“凝香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跟着我这么久,行事都是勤勤恳恳的,绝不可能是她。” 菊香道:“奴婢也是这么觉得,凝香虽然不在房里伺候,但一直都和奴婢聊得来,人是很好的。” 我道:“也正是如此,我才不要她在房里,因为外面也需要有一个她这样的人为我把关,”看了看菊香,“你和凝香,一人主内,一人主外,我才能完全放心。” 菊香道:“那二小姐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凝香,叫她留意?” 我摆手道:“不必,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实在容易打草惊蛇,无论你装的再无意,其实在那人的眼里都会觉得刻意,因为她在暗,我们在明,她是有心人看什么都要多几分疑心。” 我端起药碗,仔细看了看,颜色依旧不对,想必不用浅尝,我心头一阵恼火,歇了半晌,才压着嗓子道:“好狡猾的家伙,竟还是叫她下了药,丝毫破绽都没有漏出。” 菊香跪在地上正色道:“二小姐,”又敛眉道,“一定是奴婢哪里疏忽了。” 我一面叫她起来,一面说:“也不能全怪你,能在我这里迎着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又没被发现,这里头必定有古怪。” 菊香道:“那这药?” 我指着外面的丽春花道:“拿去浇花吧。” 菊香望了望窗外,微笑应道:“是。”她忙忙的去了会子,回来我问:“没被人瞧见吧?” 菊香摇头说:“自然没有。” 我扶着额头,想了半晌,忽对着菊香道:“你去把药罐子拿来我看看。” 菊香点点头,出去了。 我盯着窗外的丽春花怔怔的发愣,一朵朵优美而轻盈,姿态葱秀,袅袅娉娉,花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花冠轻盈灿若锦霞,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颇引人遐思。 菊香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给我煎药的紫砂药罐,递过来说:“二小姐要这个来做什么?” 我接过左右翻转几下,道:“你也算是云南王府里数一数二机灵的丫鬟了,你看的应该没错,可如果不是有人亲自动手下药,那就只能在这些劳什子上做些手脚了。” 菊香问:“二小姐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我笑道:“以前我在太仆府的时候,见过府中主母用过这种伎俩,”菊香“啊”了一声,我看了看她,“不过她只是不想看到我,才会时不时的在那里头下点蒙汗药什么的,倒还没有这么阴毒。” 宜兴产的紫砂药罐乃是长生不老,千年不朽之物,水火兼容,不惧腐蚀,冷暖两宜,不挑保存。方寸玲珑间的圆润形态,通身黄紫,冠面上楷书清晰地篆刻着几句:胚淬火后,把把显峥嵘。貌似泥为骨,敲之金玉声。 我翻转着盖子,对着日光仔细瞧了瞧里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我把药罐放在案上,正蹙眉想着许是自己脑筋用错了地方,可巧当下又犯起了困来,一时心里十分恼怒,猛地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掩在药罐上的盖子,落在宣纸上,借着力就弹在了地上,“嘭”的一声,碎得满地。 刚想说话,便看到宣纸上,地面上砸的到处都是乌黑色的药粉,我立刻拿起宣纸仔细察看,一股子浓郁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我问菊香道:“你可看出缘故来了?” 菊香一边收拾着药罐盖子的碎片,一边回道:“如果这样还不能明白,那奴婢还真是白在云南王府呆了这么多年。” 菊香收拾的差不多后,轻轻拿过垒砌在托盘上的一片碎片,看了看说:“这盖子里的机关还真是精巧,”笑了笑,对我说,“只要二小姐的药汤沸滚起来,就会融了藏在里头的草药,在盖子上密密打上针眼般的小孔,那药便无人知晓的混在了二小姐原本的汤药里,一般人也难以发现此中玄机。” 我冷笑道:“我这下算是长了见识,这样精细的功夫,怪不得我们查不到下药的人,找不到线索,原来都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我想了想,问菊香道:“这药罐子可是你近来新买的那个?” 菊香颔首说:“是,奴婢原本买的那个因被汪人儿撞坏了,就托着小厮帮我又去重新买的这个。” 我“嗯”了一声,问菊香:“你可还记得那个小厮的样貌?” 菊香蹙眉想了会子,道:“大致还能记得。” 我点头道:“你把药罐子放回原位去,暂时把那个旧的盖子先笼在这上面用着,再去找明世子,把事情告诉他,叫他帮我打听打听那个小厮的来历。” 菊香急忙应了,快步退出。 大致过了三四个时辰,菊香回来禀报说:“那小厮名为烟柱,原是在云南王外头做杂事的,后被分到各处都呆过一段时间,无一能呆得长久。也跟过府中班子一段时间,因为偷窃之故,被踢了出来,又好在他家里先人曾对云南王忠心耿耿,所以就只派他看看府门,不至于被赶出府无以为生罢了。其实府中但凡与他有过交集的人,没有不恨他的。” 我道:“既如此,怎么没有人给他点教训看看?” 菊香道:“大家都是想着,好好做自己的分内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点点头,道:“去跟明世子借几个人,把那个烟柱给我拽过来,”语气冰冷说,“就让我来第一个给他点颜色瞧瞧。” 菊香颔首应了,匆匆下去。 10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 过了片刻,烟柱跟着菊香后面慢慢的低头走了进来,我抿了口茶,瞟了他一眼,喝道:“我不过是要问你几句话,怎么如此磨磨蹭蹭的,像是谁要吃了你似的。” 烟柱见状,只得快走几步跪在我面前,一脸都是鄙俗的样子,我强自压抑着满腔的嗤弃恼怒,似笑非笑道:“我不过就是想问你几句话罢了,你好好说,我便可放了你,”目光斜着他,“但你若不肯好好说,我是什么手段,这几年,你应该也有所耳闻。” 烟柱仰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道:“二小姐尽管问,奴才知道的定当回答。”语气中带着三分挑衅,七分攀附。 我和颜悦色道:“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顶要紧的事,只是前两日菊香托了你替我新买了药罐子,”我看了看菊香,又含笑说,“她说你差事当得不错,这几日的药我喝了也觉得很好,心里很高兴,正琢磨着该赏你点什么好,旁人看了或许做起事来也会更勤谨些。” 烟柱满面红光的扬了扬脸,道:“谢二小姐赏,这本也是奴才分内应该的事。” 我见他脸上难以抑制的喜色,顿了顿说:“你的差事的确当得不错,好歹也是在爹那里历练过的,”我显出些许的犹疑,“不过好像听说你在府里的人缘不大好,就果真没有与你合得来的?” 他微微一笑道:“奴才粗笨,人人皆嫌,但好在王爷念在旧情上,还愿意给些面子,不至于叫奴才露宿街头。”面色未尝有所变化。 我含笑的看着烟柱,缓缓走到他身侧,语气骤然冷厉道:“你这个奴才是真的没有咂摸出我方才话的意思,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知道在我这里不说实话的后果?” 烟柱趴在地上回道:“奴才实在不明白二小姐在说什么。”言语中露了些怯惧,但他还在极力掩藏着。 我摸了摸指甲边缘的锋利处,声音愈加森冷,道:“我不想跟你废话,我那药罐子是怎么回事?” 烟柱抖了一个激灵,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中尽是讶异,随后又垂下了头,动也不敢动,“奴才什么也不知道,二小姐不要错怪了奴才,还望二小姐明察。” 我狠指着他说:“到底是谁人指使你去买那个药罐子给我?”我死死的盯着他,“快说!” 他顿时已吓得面如土色,颤颤道:“奴才实在不知,实在不知。” 我哼笑了一声,“好个忠心的奴才,”我清了清嗓子,“就算是我想错了。” 烟柱听我这话,大大的叹出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松乏了下来。我看着他笑了笑,对着菊香说:“去把墙角边的冰瓮都给我撤了,再去厨房舀一锅滚烫的热油来,要噼里啪啦沸得溅起来的那一种,这暑热天儿油更不容易冷下来了。” 菊香轩眉应了,大步退出。 我勾了勾嘴角,道:“我倒想看看,你能为了瞒这件事做到什么程度。” 烟柱闭着眼睛,“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二小姐就放了奴才吧。” 我轻笑道:“你到了我这里,一个字不说就想走,”摇了摇头,“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我见他不说话,便又道:“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你们在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要放了我?” 烟柱脑门上的汗顺着发鬓流到双腮,眉心的纹路紧紧蹙着不松一分。我瞧了瞧外面,唤菊香道:“把锅连着小炉子都端上来吧。” 菊香用棉布裹着把铜锅放在了地上,我对着烟柱冷笑道:“你不是想叫我放了你吗,那好,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敢把双手伸进这个锅里半晌不动,我即刻就相信你是清白的,日后,也必定给你寻个好差事。” 烟柱看着面前铜锅里正滚沸着的热油,全身都在发抖,脸色煞白,如同冰雕一般的僵在那里,菊香厌恶的看着他,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赶紧的!” 傍晚,满房的红光柔软,而铜锅里的热油沸腾弹跳着,冒着熏人的烟气,我端起还未喝完的热茶,幽幽的倒了半盏进铜锅里,只听“噼啪”一声,热油炸起,溅了烟柱满脸的油星,他猛地一抖,往后移了几寸,下意识的抬起布袖挡在面前。 树影迎着落日移映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生气。我静静的微笑着盯他,烟柱浑身战栗着瘫软在地上,又一点一点的朝铜锅挪过去,不过几寸之距,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去靠近。我和菊香都是沉默着,眼睛都死死的注视着他。 我知道烟柱必与此事有关,但也清楚他只是一个服从命令的奴才,可我当下却也只能从他的身上寻找线索。我缓缓叹道:“不敢吗?看来这个机会你是把握不住了?” 烟柱胆怯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血丝,他定然是惧怕极了,面上的每一丝肌肉都因为过度收缩而变得僵硬。他大口的呼吸着,好像这样就能为他壮胆,他缓缓的伸出蜷缩在袖子里宽大粗糙的双手,迟疑地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铜锅的边缘。 他的一滴汗水落在滚热的铜锅上,“呲”的一声响,汗珠瞬间被激刺跳跃起来,吓得他立刻缩回手掌,满面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是汗。 终于,烟柱再次伸出两指去,紧闭着双眼去摸索触碰油面,指尖颤抖不止。在他的手指划碰到油面时,他歇了会子才厉声尖叫起来,迅速的收回手来,带起的油被泼得老远,溅开一地的油星。 不过一刻,烟柱的手指看起来黄黄白白,表面的一层皮已是没有,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皮肉焦炸味道。他瓢着嘴顿了顿,突然就对我崩溃的大哭起来,上来拉住我的裙摆,嚎啕哭喊着:“二小姐饶命。”菊香忙上来拉开他。 我笑了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勇气呢!仅仅是油锅就不行了?刀山还没让你上呢!” 烟柱哭诉道:“二小姐饶命。” 我沉声道:“那就把你知道的从实招来,你若敢骗我半句,今儿就别想完完整整的走出我这房门了,你知道的,我有人撑腰,而你又臭名昭著,即便是把你怎么样了,众人都只会觉得我替人除害罢了,说不准还都会弹冠相庆,没人会理你的。” 烟柱眼睛瞪得极大道:“奴才当日是接了菊香姐姐的话要去替二小姐买药罐子的,想着正好自己也能出去逛逛,懒散会子,刚回府中,欲要把药罐子给菊香姐姐送过去,半路上就碰到了红香,她叫奴才换了药罐子,说奴才买的这个太过粗鄙,二小姐必定不会喜欢,奴才看到她手上的那个,想了想也是,既有好的,奴才何不借着这个向二小姐讨点子好呢,然后就给换了送了过来。”说完,他狠磕了七八个响头。 我语气冰冷:“你就知道这些?没别的了?” 烟柱“砰砰”磕头道:“没别的了,奴才真是不知道内情,实在是一头想邀功,砸进了圈套里。” 我蹙眉道:“那为何刚刚问你,你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哭道:“奴才不敢,看二小姐的脸色便知事情不好,奴才如何敢承认?一承认,奴才的罪过不就彻底坐实了?” 我鄙夷道:“你自己做的事故,自己反倒怕起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木着脸想了想,问菊香道:“红香,曾像是听人唤过,可是我房里的人?” 菊香低低回:“是,就是月前那一批新来的。” 我问:“她平日里都是做什么事情的?” 菊香道:“平日里,她不过就是扫撒扫撒院子什么的,许多事情都不让她们这些新来的经手。” 我蹙眉联想到那叫人想不通的泥坑来,忙对菊香道:“把她也给我扯了来,我也有话要问她。” 101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 红香匍匐在地上,满脸都是的惊怖神色,胆怯的看了我一眼后,目光又扫过哭跪在一旁的烟柱。我无声无息的微笑看着她,铜锅里无数个小气泡在此起彼伏的涌动着,时不时的发出“滋啦”两声。 夕阳收起缠满忧伤的长线,睁着黑色的瞳仁注视着大地。当晚霞消退过后,天地间就变成了一片银灰色,透过—层薄薄的窗纱,洒入房中的光亮就会变得若隐若现起来,静静罩在红香的脸上,衬得她面色愈加苍白如纸。 我低了低头,一字一句道:“交代吧,”看了看左右,“没有旁人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红香忍不住低声的抽泣着,“二小姐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我试图想对上她的视线,可她却连眼皮都不敢再抬。 我看了一眼菊香,跟着又瞅了瞅地上的铜锅,皱起眉头朝红香狠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交不交代?”顿了顿,我缓声道:“你若不肯交代,就别怪我下手狠了。” 红香哽咽回道:“奴婢实在不知。”泪水已流了她满面。 我听后,立刻对着菊香道:“菊香,掰开她的嘴来,把那铜锅里的热油全灌进去!” 菊香高应了一声,作势就要掰开红香的嘴往里灌油。红香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全身就像筛糠似的乱颤起来,她连滚带爬的躲过来,面色惶恐的望着我,软弱的哀求道:“奴婢说,奴婢说,只求二小姐能饶奴婢一命!” 我朝菊香点点头,淡淡道:“那你就给我好好说说,若有一字不实或是隐瞒,休怪我下手,做事无情。” 红香擤了擤鼻子,眼睛回看着跪伏在后面惧缩着的烟柱,红着眼,巍巍说道:“那药罐子是我换去的。” 我问:“你是新到我房里伺候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 红香未答我的疑问,只继续哭喘道:“院墙泥土底下的那个小坑也是我挖铲出来的。” 我前倾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红香答:“那是用来种丽春花的。” 我蹙眉道:“丽春花,”想了想,笑道,“我之前还说过这花很好看,还真是讽刺。” 红香轻轻点头,慢慢说道:“这种花本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但是极少有人知道丽春花其实全株有毒,包括子、叶、瓣、条,一星半点的气味倒不打紧,但闻得多了也会使得人体中毒,全身一点一点乏力,最后失去知觉,乃至死亡。” 我沉声道:“难怪,我停了药,今儿起来还是觉得浑身无力,乏困得很,原来道理在这儿,”冷冷笑了笑,看了看菊香,“可听听,一环连着一环的,心思密得,就等着要置我于死地呢!可见是我们太过呆傻了!” 菊香木着脸问:“那小泥坑就是为了种这花来得?” 红香点头承认,哭诉说:“这花娇气,每年都要一种,否则来年开不起花。” 我的目光扫过红香和烟柱,语气寒厉道:“如此精密的计划,你们可知道,你们就是其中最大的破绽,”叹了叹,“说罢,什么人指使的你们?” 红香低声道:“无人指使奴婢!”声音虽颤,却也算冷静。 烟柱哭嗓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伸出留了半月才长了三寸长的小指指甲,透色半青,慢慢在红香脸上划过,滑利锋锐的指甲尖陷入她脸庞的刺痛感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抖颤了一下。我用了五成力气,在她白净的脸庞上勾下了一条细细浅浅的绯色印迹。 我冷笑道:“你可知你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红香呜咽道:“奴婢知道。” 我摇头道:“不,你并不知道,你可曾听过‘助纣为虐’?” 红香道:“奴婢只听过‘有恩必报’。” 我道:“那人即便对你有恩,你也不能为了那个人来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既损人,又不利己,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红香对我磕头道:“这不就是了吗?奴婢愿意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可奴婢确实什么人都没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奴婢自己做的。”她的目光中满是最后的一丝坚定,看着我,想让我相信,可自己分明却又已是心虚至极。 我轻笑道:“还真是一个不事二主,忠心赤胆的奴婢啊,”我朝着红香看了看,对菊香说,“捆了他们两人进库房,用棉布扎紧嘴,再叫两个人给我死死看着,不许他们寻了短见,对外头宣扬,有人要害我,但我已抓住人了。” 烟柱一脸惊恐的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道:“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小命。” 菊香手脚利落的收拾好他们,丢进了库房,我让院子里的凝香带上门,对着菊香道:“今晚你去跟明世子要两个会功夫的人来,我们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菊香问:“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我放话出去,背后的主使必定要坐不住,近几日必会想法子来趁着我们放松警惕时把这两人要么杀了灭口,要么强救出去,不管怎样,那人一定会有所行动。” 菊香点头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找明世子借人。” 我望着窗外渐渐暮色四合,院子里有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每一朵都是一般喷吐的火舌,就好像一匹瑰丽无比的锦缎,一阵风吹过,石榴花扬起轻盈的舞姿,散发出一股股泌人心脾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蜜蜂在花上采花酿蜜,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我用指尖拨弄着梨花水晶珠帘,上面一颗颗黄透色的珠子表面都用淡淡的银色线条,细密繁复的亮镀镶纹着祥云牡丹花瓣枝叶图案,一声又一声“哗哗拉拉”的声响,随着我的指尖被拨弄得此起彼伏,而我却只默默不语。 晚风卿卿,如人般的慢慢拂平我方才紧紧蹙着的眉头,白日里的亮色一分分暗淡下来,朦胧的月光穿过云层一丝一丝的照入院子里。我静静的吸了一口气,拢紧手指道:“何苦要如此对我?这样对我,那人究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倒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谁?”我心中恍惚已有对一人的猜疑,但我着实不能草率确定,我发愿很想看看,对付我的那人到底是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102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 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我睡得依旧很沉。醒来菊香告诉我云南王和沧泱都已得知此事前后脉络。云南王大发雷霆,当场就叫人发落了红香和烟柱。我一惊,急忙起身盥洗。我轻轻挽起袖子,把手放进温水里,几片撕碎的荷花瓣浮浮沉沉在水面上,我的目光慢慢低了下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菊香捧着毛巾站在一旁,轻声道:“二小姐睡得沉,今儿一大早上王爷听到了小厮们嚼的舌根子,立刻就派人到这里来把人拿了去。” 我想了想道:“是么?”拿过菊香手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我又问:“后来呢?” 菊香道:“后来在王爷和明世子的逼问下,烟柱什么都招了,但说得都是昨儿跟二小姐已说过的那些话。” 我轻笑问:“那红香呢?她招出什么其它的了吗?” 菊香摇头说:“没有,红香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目光慎慎的看向我,“王爷气极了,就对红香上了刑,用鞭条把她身上打得皮开肉绽,可红香硬是没招出那个背后主使她的人。” 我叹道:“爹,何必对她用这样的大刑,”心下一慌,忙问,“可留了他们的命?” 菊香顿了半晌,低声道:“都被打死了,红香当即就气绝了,烟柱……乱棍连连砸下,尸身归还本家时已是面目难辨。” 我摇了摇头问:“云南王府的丫鬟和小厮可是死后都要等着本家人来认领?” 菊香模样略显神伤,小声答:“是。” 我低了低视线道:“我原是不想要红香和烟柱的命,打发他们出府也就罢了,谁知爹替我收拾了此事结尾,那也就无计可施了,”语气中有些后悔,“这两日我又昏昏沉沉的起不来,不然,我或许还能去救他们一救,也不至于就这么草草了断。” 菊香道:“这也是他们自己做下的孽,算是他们自食恶果吧,如果不是给二小姐下这个药,二小姐也不会如此光景,分明是他们心术不正,自己害了自己。” 我整了整衣衫道:“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我心里总归是不忍,你拿些银子出来去给红香和烟柱的本家人,让他们买两副好一点的棺材,各自好好葬了,红香终究也算是服侍了我一场,挑两件首饰给她带进去,也好让她不要在阴间受苦。” 菊香撇嘴轻轻一笑,仿佛早已料到我会这样吩咐,“二小姐菩萨心肠,他们生时如此对你,二小姐还这样为他们的后事着想,不过奴婢早早儿的就叫人去办了,哪里还能等二小姐操这份心呢?” 菊香把窗户轻轻打开,万里碧空,飘着朵朵白云,就像山中礁石上怒放的石花,沉闷而缓慢的阳光从缝隙间直射出来。一丝风也没有,蝉儿高叫着,野草树枝纷纷撑不住炎热,把叶子卷成了细条。 原在房中四处都有冰瓮解暑,早先完全感受不到滚烫的阳光卷起的热浪。 满院枝叶偶有出声,炙热的燎风,带着轻薄的花香,我感到似是隐隐逼迫而来的暑意,可身上却是凉浸浸的漫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意,不由得扶住窗边长叹一声道:“纵使我想抽身过些安宁的日子,决意不去招惹别人,可没想到,别人也还是会来招惹我的。” 菊香小颗的奶齿在嫣红色的嘴唇上轻轻一咬,小声问我:“二小姐还要一味的与世无争吗?还要一味的退步忍让吗?”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来,说道:“两军交战,别人都兵临城下了,我还能怎么做?” 菊香扶住我的手道:“二小姐心意已定就好,奴婢定当与二小姐一条心,誓死护着二小姐。” 我缓缓无奈的笑了笑,“在建康城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无力抗衡,现在躲到了这里来,竟还是如此,不过这一次我尚还可以拼力一较。” 我心中清楚,如今的情势看来,即便是我想后退都不行了,后退一步便是断崖,而往前就算是荆棘丛生,好歹还有路可走。 菊香帮我拢好了发鬓,我伸手扶了扶头上冰凉的晶玉簌簌步摇,问道:“爹可有交代外头那丽春花什么时候给我移走?” 菊香道:“王爷倒没说什么,但明世子偷偷告诉奴婢说,明儿就派几个人来收拾一下,叫二小姐放心。” 我轻声道:“知道了,”别过头去,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你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 菊香蹙眉看了我两眼后,便悄步退了出去。 窗外,丽春花火焰一般的在那里伫立着,像是翻涌着欲望的河流,在阳光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开放,感觉炎热的阳光都被这份自在的烂漫分解,温煦而馨香。也罢,就让它在这里多摇曳一个白日,很快,很快我就不会再看见它了。 极少有人知道日日所说的丽春花,它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虞美人”。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秦朝末年,楚汉相争,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被汉军围于垓下。项羽自知难以突出重围,便与宠妾虞姬夜饮。 忽然听到楚歌四起,不禁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也感到大势已去,含泪唱《和垓下歌》起舞,一曲罢,便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向颈一横,顿时血流如注,香销玉殒。 后来,在虞姬的墓上长出了一种草,形状象鸡冠花,叶子对生,茎软叶长,无风自动,似美人翩翩起舞,娇媚可爱。 民间传说这是虞姬精诚所化,于是就把这种草称为“虞美人草”,其花称作“虞美人”。虞美人花朵上鲜艳的红色,据说就是虞姬飞溅的鲜血染成。似乎虞姬死后仍在,她变成了虞美人草,年年在春末夏初这段时间开花,即使转为草胎木质,依然执着,仍是那一份对霸王的坚贞与守候,还是像从前一样终年不停地为霸王展颜巧笑、弄衣翩跹。 每每看到窗外的虞美人,我心里就莫名的会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此娇美的花竟也能成为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利刃,杀人于无形。 再说,红香和烟柱两人一死,最后的线索就全部断了,看上去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但其实里头还有许多未解之谜:那药罐子和里头的药粉究竟是谁人制作? 红香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一己身上,虽着实可敬可叹,但仅凭她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东西在云南王府里也没人能做出来,或许还与外头的江湖人有所牵连? 红香是刚到我房里来的,她即便种下种子,开花也怕要到明年了,可现在院子里正缱绻着的丽春花又是何人在何时暗暗种下的? …… 太多太多潜在的危险让我不得不害怕。 10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 河边的柳树婀娜多姿,靓丽可人,入目一片翠绿,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水风吹过,摇摆的分叉枝干好似轻抬的秀美臂膀,用心地梳理着各自的绿色长发,然后轻盈起舞。两边的柏树、榆树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守护在水边。 水面上的荷花纤嫩娇柔,穿透重重淤泥,凸显生命的执着。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始终默默无闻,尽平生力量驱除污浊,坚强不屈,扞卫圣洁的心灵,挺住高贵的身躯。 淤泥,无法吞噬莲花坚定的信念,无法折断莲花向上的意志。荷花,一旦跃出水面,就闪出艳丽夺目的光辉,就高举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 我站在水边思索片刻,蹙了蹙眉,“想了这么久,再也找不到其它的入手处了,难不成此事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菊香道:“那可如何是好?”她语气中透着焦急,“只怕那人再想法子要对二小姐不利!” 我莞尔一笑,轻轻抬手从旁边垂下的枝条上掐下一片叶来,对菊香说:“此事闹得这么大,那人一时半刻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其它的动作,”迟疑一下,“爹从来也不是想法简单的人,他绝对比我清楚此事还未了结,红香和烟柱的性命有多重要。可他却下手这么狠,把他们两人都打死了,实在不得不让我疑心。” 菊香愣了一下,低声道:“二小姐觉得此事与王爷有关?”她蹙眉摇头,“不可能的,王爷对二小姐一向都很好的,比对世子还要好,王爷怎么可能害二小姐呢?定是二小姐多想了吧!” 我幽叹一声道:“我何尝说过是爹要害我?”两指之间拈着那片柳叶,触感粗糙,有些划手,我低头看了看,“只是那个要害我的人,爹似乎在维护着。” 菊香道:“为什么呢?王爷没有必要啊?” 我指尖一使劲,把柳叶搓成了两半,手一松,残叶虚虚晃晃的飘落到了地上,“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遥望着远处上空的密云,在阳光的映照下,一道银灰、一道橘黄、一道血红、一道绛紫,就像是美丽的仙女在空中抖动着五彩缤纷的锦缎。我等了半晌,都未听到菊香再说出话来,心下奇怪,笑道:“怎么不说话了?”说着,便扭头看过去。 却只见到沧泱独自站在那里,一身灰白色的玄纹罗衣,头发以白玉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他低垂着眼睑,神色静宁而安详,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一种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我的心里。 我低头,轻轻唤他:“大和尚,”霎地回过神来,改口唤道,“明世子。”我又不经意的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发鬓。 他面色稍霁,走过来问:“这几日,你可还好?”轻轻牵起我的手来,十指交叉,掌心柔软。 我含笑道:“本以为是很好,后来才发现我以为的好,其实才是不好。” 他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脉搏,“大概没事了,过几日应该就好了,”看着我轻叹出一口气,柔声说,“昨天你叫菊香来找我借人,我便就清楚你这里应该是有事发生,今天一大早过来,眼看着干爹处理了你抓住的那两个人。” 我蹙了蹙眉头,问:“难道你也以为此事了结了?” 沧泱目光定定地看了我两眼,转而又扫过去,瞭望着那道绛紫色的云彩道:“那两人本不该杀,想必干爹也知道不该杀,可干爹杀了,说明了什么?” 我忧声道:“爹想保护那个人,”我侧头看着沧泱,垂眼说,“听说早上你也在场?” 他点头道:“你既知道了干爹想保护那个人,又何必再追究?” “你也这么说么?”念及前事,我心中一时又是酸楚,又是惶躁,眼中忍不住漫出了滢滢泪水,“你本可以出手阻拦的,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沧泱扶住我的肩臂温和道:“我要如何阻拦?你我都能看出干爹的用意,难道你要我当场戳穿干爹的意图吗?”他微微顿了顿,“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最好的吗?” 我流着泪,委屈道:“我到云南王府来之后,向来与世无争,竟不知是得罪了谁,要对我下这样的毒手?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人对我使出的手段,一日不把那人揪出来,我便一日不得安枕!” “我知道。”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从未想过,这云南王府里竟然也有如此阴毒的害人风气,淼淼,你放心,我想,那人近来应该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了,而我会趁这个时间去处理好这件事情,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没人会再敢对你下毒手了!” 果然。 我点头道:“虽然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爹为什么要保护那人,”抬眼深深的看着沧泱,“我猜,其中必有什么我不知晓的内情,但无论什么原因都罢,我只盼那人能及时悔悟,不再行差踏错,不要再去伤害另外的人了。” 他蹙眉问:“淼淼,你可是在心里已想到什么人了?” 我笑了笑,摇头道:“即便我在心里怀疑什么人,线索断了,又没有证据,我如何能确定?”我叹了叹,“不过只是在心里多放一个心眼罢了。” 他的神色瞬间冰冷,语气郑重对我道:“答应我,你不许自己偷偷去查什么!” 我蹙眉看着他,不置可否。 他目光凌厉而森森的看着我,轻嗔说:“淼淼!答应我!”他手里的力气在慢慢的不自觉加重。 我道:“为什么我不能?”我的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为什么我不能反击?”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倔强,我狠撇过头道:“我偏要!” “你!”沧泱拥起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发痛,“你不能,我不想把你卷进来,你明不明白?” 见他这样,我心中微有不忍,轻声道:“我明白,可你又明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恐慌?”可我心里的坚持却没有改变,“如果有一天事情来到了我的眼前,我是不会假装看不到的,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沧泱沉沉呼出一口气来,目光凝在我的面上,道:“无论你到底需不需要,我一定都会保护你的。” 我心里一软,如蜜一般的甜,心里就像是被春风沐浴过的那样温暖,低声道:“好,那你可要说到做到。” 他浅浅一笑,紧了紧我的手,“说到做到,”言语中似又有深意,“我们日子还长着呢,许多事情不必急于一时。” 我缩在他的怀里,静静不发一言。周围满是花朵散出的芬芳,一地的金辉银烁,带来的袭袭香韵,弥荡萦纡在鼻端,簌簌而过的风声清晰入耳。 104 一缕惊魂入梦中(1) 除了皇宫之中,像云南王府这样的大家府邸便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一亩三分大的地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各处里的丫鬟、婆子还有小厮们就纷纷开始好奇,再跟着说嘴起来。 流言,在莫名中又为这些人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 还没几日,府中便传闻说红香和烟柱都是因我而死,时有阴风阵阵,冤魂不散,许多人都在夜间巡查时分看到红香一袭红衣站在荷花池边的某一棵柳树下,迎风流泪,而烟柱则是满面苍白的陪在一旁哭嚎。闲话总是越传越被添油加醋,越传越就像是真的一样,没人会去追究第一个人看到的原本真相是怎么样的。 我被吓得夜夜不得安眠,这样的鬼神之说,向来被世人信奉,就这样愈演愈烈,仅仅才两个晚上,竟有十数个丫鬟、婆子甚至小厮声称自己夜里经过池子时看到了红香和烟柱的鬼魂,女的白脸长发,红裙及地,所到之处皆留有鲜血,男的哭声凄惨,阴厉可怖,口口声声要我千万偿命。 府中一时被闹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我夜夜被噩梦所困,精神眼看着越来越差,云南王虽忧心的很,却又无计可施。 天上乌云密布,地上却反而热的出奇,狂风呼啸,好像要撕裂整个大地似的,天空中的黑云立刻翻滚着聚集起来,一刹那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雨落在窗前纱上,发出了“啪啪啪”的响声。 我轻挨在枕头上发着呆,薄软的纱帐随着湿风来回舒展漾荡着,依稀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二小姐,二小姐。”声音遥远而疏离。 我微微皱眉,猛地坐起身,打手恍惚的掀开纱帘,模糊问:“谁?” 但无人应答。 我似乎看到一道削薄的背影从房外进来,又出声问:“菊香?是你吗?” “二小姐,二小姐。” 大致能听出来是女子的声音,但绝不是菊香,菊香的声音敦厚而实在,可现在耳边的,却是缥缈而轻盈,她垂散着头发向我慢慢靠近,我往后缩了缩,问:“究竟是谁?” 她凄厉道:“二小姐,你怎么能忘了奴婢呢?奴婢曾照顾过你,奴婢是红香啊!” 我抬头盯着她发间胡乱插着的那支白玉簪子。 那是我的,是我叫人埋给她的。 我不禁大喘着粗气,额上冒着冷汗,“红香!”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感觉甜蜜又惊悚,“二小姐,你可知鞭刑有多痛?王爷那胳膊粗的皮鞭子一下一下的抽在奴婢的背上、臂上、脸上,血水从衣纱里透出来,从鬓间流到指尖,从不知哪里,流到脚尖,直到最后根本分不清哪块肉是好的,哪块肉是绽开的,好像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子,真的好痛好痛,”她摸了摸鬓间快要掉下来的白玉簪子,“这是二小姐送给奴婢的,奴婢带着好看吗?” 一种无语言说的阴森恐惧在我心底弥漫开来,嘴上倒鬼使神差地说:“好看。” 她幽幽的靠近,肆意而尖锐的笑着,许久,又对我悄声道:“二小姐,奴婢的身子上开出了很多花来,十分艳丽好看,比那窗外的丽春花还要好看,二小姐要不要看看?” 我只觉头皮一紧,血液如出闸的猛虎一样到处肆虐乱撞,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背部的每一根汗毛直立挺起在不断的瑟瑟抖动,我立刻紧闭起双眼,不敢再看,用力挥舞着手臂,大声推喝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接着大声的喊:“你的死,分明是你自作孽,与我无关,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说出背后的人,你现在落得这个下场,又怪得了谁?是你自己要来害我,你此刻有何脸面来找我说话?你要再阴魂不散的纠缠于我,休怪我下令叫爹把你挫骨扬灰!” 窗外一声炸雷,仿佛要把大地劈开,闪电划过,我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下战栗过来,我一下坐起,手腕上的黑曜香串浸在湿腻的皮肤上顿感冰凉,身上穿着的一层薄薄的纱衣早已湿透。 门被打开,菊香披着件衣服慌乱的冲进来,娴熟的点了蜡烛,掀开纱帘,“二小姐,怎么了?” 我瞪着眼睛看了看她,遂缓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 菊香蹙眉盯着我说:“二小姐,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道:“近来总是这样。” 菊香道:“都怪府中流言太多,二小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夜夜难以安枕。” 我叹了口气说:“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菊香笑了笑,道:“二小姐别想那么多了,今儿奴婢陪着二小姐,等二小姐安稳入睡了奴婢再走。” 菊香用木镊子拣了两瓣干碎的荷瓣放在鎏金炉子里,又抱了铺盖在我床下躺好,风雨之声淅淅沥沥的入耳,我仔细看了看房中的陈设,确定无异后,暗自庆幸,幸而方才只是一个梦。 我的呼吸稍稍缓和,重新躺下,扯了扯被子,菊香忽问:“二小姐,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我想了想说:“刚刚分明是我在问你的,你现在反倒问起我来了,”顿了会子,回道,“虽是不信,但心里也是尊重的。” 菊香道:“世人讹传而已,二小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况且这事根本也不是二小姐的错。” 我静了半晌,翻了个身子道:“鬼神其实出自人心,说好我不会要他们的命,但最后还是没能遵守诺言,我心中自觉尚有亏欠,”微微闭眼,“这件事并没有完结,我害怕的是那个背后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来历?竟会让爹出手保护?竟会让明世子骇到劝我不要再追究?” 菊香惊道:“二小姐的意思是那背后主使背景强大?” 我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人背景强不强大我不知晓,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事情,明世子不愿叫我知道,怕我被牵扯进去会有危险,那么这件事就一定是顶大的事情,但到底与什么有关,千头万绪,”我抬手轻揉了揉太阳穴,“我也实在想不通。” 菊香挺身坐起,小声猜道:“二小姐,会不会府中的流言也是这人推波助澜兴起来的?” 我蹙着眉头,像被一语点醒般的,恍然道:“菊香,你这话说得倒是对,真真的有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人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来继续害我,流言,流言,”我深深的出来一口气,冷笑了笑,“真是好手笔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杀人于无形。” 菊香道:“二小姐可有计策应对?” 我轻轻道:“那人有点来头,爹要为他撑腰,我动不得他,不过,我倒是不想要他得逞,所以,我必要一日过得比一日好,反将他一军。” 菊香看着我微微一笑,轻声道:“二小姐就该当这样。” 105 一缕惊魂入梦中(2) 深深的庭院,微凉的空气,清风拂过人的面上,带走了内心那抹烦躁。 而炙热的阳光依旧倾泻在地上,没有一丝涟漪。氤氲在鼻尖的香,不由的缓缓在心间溅起星星点点的涟漪。 窗外的丽春花被移走了之后,我也渐渐睡得少了,精神稍振,便想要起身去看建宁,进了府中的明珠堂,建宁正坐在镜子前,翠香一缕一缕的梳开发丝,帮建宁挽起新髻。 建宁身上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珍珠烟纱衫,下面搭着一条百褶薄纱裙,鬓发边随意的簪上了几朵纱堆的粉色桃花,插缀着一根孔雀毛制成的翠玉甸子,垂下的水晶流苏在发间若隐若现,盈盈生光,衬得建宁面上的皮肤异常白皙,格外动人。 见我来了,建宁忙拨了拨发间的流苏,朝我招手道:“淼淼你来了。” 我轻声笑道:“是啊,有些日子没见到公主了,来看看公主。” 建宁失笑道:“前两日我也听说了你房里的事情,只因为太了解你,想着你若有事找我帮忙,必定会叫菊香来的,你既未叫菊香来,就定是自己已有法子了,我也不便去惹你心烦。” 我笑了笑,轻瞟了建宁一眼道:“公主身子发懒就身子发懒,别找这些借口试图为自己搪塞过去。” 我低头闷了半晌,建宁看了看我,伶俐的撇过翠香的手道:“剩下的我自己来梳,你先出去熬些醋进来。” 我的目光也轻轻扫过菊香,菊香会意,便对着翠香笑道:“我陪你一块儿去吧。”说着,两人一道退出。 建宁走近我面前坐下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低了低声音,问:“没查出来是何人指使?” 我盯着建宁,“公主是怎么认为的?” 建宁垂下眼眸说:“仅凭一个奴才,一个奴婢,怎么会敢对你下这样的毒手,背后定是有人主使。” 我有些骇然的是,建宁竟然旁观出来这最紧要的一点。我道:“是有人主使。” 建宁笑了笑,“你可是有法子抓住这人了?”她顿了顿,又问:“可是需要我帮忙?”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道:“抓不住,”语气中有些懊恼,“本来都是要引蛇出洞了,却没想到,我一个没留住神,倒被爹钻了空子,红香和烟柱两人皆死,没有对证,也没有诱饵,我又能如何?” 建宁蹙眉沉吟不语,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云南王有意护着这人?”建宁又摇了摇头,不解道:“可是云南王这么做到底有何道理呢?” 我低着头说:“我也想不通,可越是想不通,就越是想知道那个害我的人究竟是谁,还有究竟是什么来历?” 建宁摇头道,“既云南王刻意要护着那人,且不想让你知道是谁,”叹了叹,“一时半会儿想查到些什么,怕也是难,”低头笑了笑,“对了,你怎么没有去问问你家明世子啊?他可是跟着云南王办事的人,什么不清楚?” 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恍惚看着青色软纱窗上的流光道:“何曾没问过。” 建宁看着我,迟疑道:“他也不肯对你说?” 我只是点点头,建宁见我不答话,又继续说:“想来,你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情意皆是真的,他应该是处处为你着想的,我也是旁观在眼里,既然他不想叫你知道,那就一定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好提起,怕把你陷入旋涡中,连累了你。” “大致是因为如此吧,”我想了想,“也许是我多心了,可我时至于此,如何还能完全的置身事外呢?明显那人就是冲着我来的,我想,我应该知道才对。” 建宁点头道:“也是,现在像你这样一无所知,就如同刀俎上的鱼肉一般,不知何时利刃再从背后戳进来,实在可怖!”建宁握了握我的手,“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了又能怎样?眼看着那人就在自己眼前,却不能动他,不是更加难受吗?” 建宁越说,我心中就越是苦恼,说道:“你可听到府中的那些鬼神之说了?” 建宁点头,一会儿,面上紧张神色大现,“难道……是那人作得怪?” 我气道:“不然这府中的鬼神之说怎得就沸扬得这么快了?不是那人,还能有谁?” 建宁惊道:“那人居然还敢出手,就不怕彻底漏了自己的馅儿吗?” 我冷笑道:“他怕什么?有爹那么大的靠山在背后给他撑腰,他又有何惧?” 建宁叹了叹说:“流言蜚语,最是杀人于无形,还真是好手段。” 我低低笑道:“管他呢!他以为靠着这点小伎俩就能摧毁我了吗?”我看了看建宁,接着恳切说道:“我要过得好,比平日里更好,绝对不能叫他得逞了。” 建宁“噗嗤”一声笑道:“你能这样想,我也就不必为你担心许多了,”她看了看窗外,忽转头对我嘱咐道,“听说最近外头兴起一种瘟疫来了,你可要注意保重啊,淼淼你身体一直不大好,这几日就别在园子里乱跑了。” 我疑惑道:“瘟疫?”又道:“刚刚听你让翠香去熬醋,难不成是因为这个?” 建宁盯着我,蹙眉说:“可不是吗?你一点都没听说?昨儿吴耀回来跟我说外头都已经死了十多个人了。” 我摇头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因为红香和烟柱烦扰着心神,竟一丝消息都没听到,”靠近建宁问,“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建宁“嗯”了一声,对我道:“好在今儿我这里熬好了醋,就从我这里拿点子过去熏一熏房间,回去再让菊香帮你把香全都换成艾草。” 我犹豫道:“没这么唬人吧,公主可别把这个看成洪水猛兽般的东西,看起来,府里好似还没有一个人感染上,或许不必过于担心。” 建宁朝我摇了摇头,随手拿起桌上的白胎玉制的茶盏喝了口水,“淼淼你呀,就是心宽。”一面对我说,一面轻笑了笑。 我看着建宁手中的白胎玉茶盏圆润韵亮,最难得的造型雅致,透出一股子在建康城中才时兴的清丽浓郁格调,颇具江南勾勒风范,只好奇问:“公主手里的这个茶盏倒是好看的很,怎么从前没见过?是公主的陪嫁吗?” 建宁转了转手里的茶盏,笑道:“你说这个?”见我点头,建宁又说:“才不是我的陪嫁呢!是这前几日外头人送给吴耀的,他本不想留下,说外头的东西或许不大干净,但我一看,觉得这个倒有些建康的清脂味道,心生欢喜,没忍住就留下用了,人不都说‘睹物思人’吗?我这大概算是‘睹物思乡’吧!” 我笑道:“确实好看。” 建宁忙问:“淼淼可要?我那里还收了一套,不如就送给你用?” 我摆手,玩笑说:“我可不要,夺人所好,非君子之行,我虽非君子,但也是绝不愿行这等事的。” 建宁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面庞道:“你呀,在我这里还如此矫情。”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笑倒。 一会子,我止住了笑,正色道:“我经历了事情才知晓这府中也是暗潮汹涌,公主什么都必要多一分小心,时时嘱咐提点着翠香,人祸可比天灾要可怕多了。” 建宁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明白的,你更要小心,毕竟就现在看来那些事情都是冲着你去的。” 我回拍了拍建宁,轻声说:“我知道。” 106 天怜红颜否(1) 流光过处,悄无声息,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可是却无人有心来欣赏这份美丽,因为一场严重的瘟疫正在云南雅岐城中悄然而迅速的蔓延开来。此病症由感染斜寒歪风开始,据说最初是始于路边要饭的乞丐,刚染上时只是寻常的发热,头痛,嗓子痛,但若不及时医治,接着就会面肿,呼吸闭塞,一人之病,染及一房,一房之病,染及一院。 菊香打听到,从两三天前,外头的寻常人家就都开始遍燃艾叶或是熬醋来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 都说,宫中的庄文太后与皇后几日前就已得知此事,带领着诸妃去金粟寺焚香祷告,可是到现在看来,好似此举却并没有获得上天的垂怜。 从宫中洋洋流出来的传言又道,罗熙于焦急之下,身子似乎也不大爽利起来,御医这两日已悄悄的几进几出御书房。 雅岐城各家药坊的救治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燃眉之急,眼看着感染瘟疫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人也越来越多,雅岐城中尸横遍野,悲嚎不断。 各处中焚烧的名贵香料一时绝迹,到处都弥漫着艾叶和苍术焚烧时的草药麻痹而呛薄的气味,府门前每隔两个时辰就遍洒一次浓烈的烧酒,再后来就连食醋也被放置在房中的各个角落直接煮沸,用以驱疫。 瘟疫漫行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最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就是在建宁和吴耀的房里发现了一个打理杂役的低等丫鬟竟感染上了这可怕的瘟疫。 随着这丫鬟的死亡,云南王府的第一例病症就这样被摆在了明面上,众人都忍不住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围墙几丈高的云南王府这会儿也不安全了。以至各处都更加的人心惶惶。 清亮的日光透过明纱糊的瑶窗,打在木栏上,现出的是一种极淡的黄色,就像是上等的黄梨瓷面上那层薄薄的釉色。 本想起好久没有时间能静心练字了,正写着: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想象着,水温转暖,湖光粼粼。燕子归来,正好是苏堤春晓。鱼儿潜入湖水,在水面上留下圆圆的波纹,流水带走了缤纷狼藉的落花,还嘲笑东风不能把落花清扫干净。在荒僻的小桥下,有小船从柳阴深处翩翩而出。如今池塘里长满青草,好似当年谢灵运在诗中表达的梦境。 我有这样美好的期望,只盼着这场瘟疫能快点过去,明年初春的时候还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菊香焦急的跑进房中来,我抬头轻轻扫过她一眼,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也不怕栽个跟头!”说着,我就笑了笑。 菊香大喘着粗气道:“二小姐,不好了!” 我见菊香这样,就知道定是有大事发生,忙问:“怎么了?” 菊香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对我说:“公主!公主感染上了瘟疫!” 我惊道:“什么!”忙丢下笔来,“什么时候发现的?” 菊香道:“据翠香说,昨晚上公主就开始发热,但公主向来体健,谁都没敢往这方面想,今儿起来时,世子觉得大不好了,才叫了大夫来看,奴婢去时,公主已经抽搐起来了,那样子可真是吓人!” 我问:“大夫此刻已在了?”又蹙了蹙眉头说:“公主房里一向注意的很,又怎会这样?” 菊香皱着眉头道:“奴婢去的时候不在,这会儿不知来没来,听说,最近外面的病患也多,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开身,”继续道,“也是怪了,公主和世子的房里应是最干净的,偏偏瘟疫一个两个先后都是在明珠堂发现的。” 我想了想,对菊香道:“快带我去看看!” 当我赶到房中时,吴耀已经十分焦急,眼中尽是血丝,拉着我的衣袖坐下道:“昨儿白日里还好好的,今儿早上起来就不行了,整个人烫的很,一晌前还抽搐起来了。” 我左右看了看,蹙眉问:“大夫呢?” 吴耀叹出一口气道:“瘟疫本就容易感染,一般的大夫也无人敢来,即便来了怕也是无用。” 我道:“府中请惯了的那位大夫我觉着甚好,他呢?” 吴耀握了握自己攥紧了的拳头,对我道:“已经派人去请了三四趟了,竟还没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我道:“哥哥难道没有叫去请的人告诉他云南王府中染病的是公主吗?” 吴耀叹道:“如何没吩咐说?” 我疑惑问:“那他如何敢摆架子不来?” 吴耀摆手道:“他让人带话回来说,你们那里的命是命,外头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凡事皆讲个先来后到,叫我们好生等着,”摇了摇头,“他性子古怪得很。” 翠香已经急的不知要怎么才好,声音带着几分哭腔,“这如何拖得?”她又小声说:“咱们房中那个只一晚上就……公主千尊万贵的身子,如何经得起?” 吴耀急道:“要不,我去把爹找来?” 我拦道:“不可以,这里是府中疫区,怎么能叫爹来?” 吴耀又道:“那我去派几个人把那大夫给我绑过来!” 吴耀刚踱了两步,我一把拽住他,说:“哥哥也知道他的性子,本就异于常人,他说了不当下来,要我们等着,你反倒去逆着他的意做,把他绑了来,到时候,他一气,偏不给你治了,那公主可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吴耀一跺脚,满脸的焦躁不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嘛?” 静了半晌,我也等不住了,转脸就要往房里头走,吴耀一见更是慌乱,猛地拉住我道:“妹妹你是不是疯了?” 我看着他道:“不管什么情形,我总要先进去看一眼才能做出决断。” 吴耀道:“瘟疫肆虐,万一你要是被感染上了怎么好?他过来了,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问:“谁?” 吴耀道:“还能有谁?” 我低了低头,“你说得是明世子,”我手腕用力一挣,“想来这瘟疫也没多厉害,哥哥与公主朝夕相处,也没见着怎样,今儿我必定要进去看看!” 我一股风的闯进去,倒也没人再来拦着我,估计都是因为惧怕瘟疫的厉害吧! 隔着几层纱帐,翠香本静静的跟在我后面,一个箭步踏到我面前来,到底不让我再近一步,她轻轻啜泣道:“公主已经是这个样子,二小姐还要保护自身才好,若二小姐也被感染了,真的就没人管这些事情了。” 我心头一抖,点头道:“好,我只隔着层帘子仔细看一眼。” 107 天怜红颜否(2) 床边光线昏暗,只有床头矮柜上摆着两盏琉璃烛灯,最后一层纱帘掀开的瞬间,烛灯里头的残焰猛地晃动了一下,光亮从丹霞色的纱帘上一飘而过,不觉间酝酿出一种惨淡的颜色。 帘幕低垂下来,不见一丝灰尘,上头绣着明艳精致的戏水鸳鸯图案,正好挡着我的目光,实在是完全看不清晰。 我才对翠香道:“把这低垂的帘子给我掀出一角来。” 翠香看了看我,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上前慢慢掀开,“二小姐,瘟疫实在厉害,只能掀起看一眼。” 我望见,帘幕后面躺着的那个身影似是比平日里更丰腴了些,可我心里明白,人哪能一日间胖瘦大变呢? 分明是整个人都肿胀起来了。 建宁紧紧的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嘴唇干燥的似快要裂出一个口子来,睡得也极不安稳,眼睫随着身上的抽动而微微颤抖着。 我心中难过,实在不忍再看,焦灼的回身离去,留下话道:“好好照顾公主,我去让人找明世子想办法。” 菊香跑了一趟,回来道:“明世子府里的人说,明世子正在云南王府和王爷商议瘟疫之事,奴婢也去王爷那里找了,却被王升拦在了外面。” 我一急,便交代吴耀好生看着建宁,自己抬脚就往云南王这里来,王升见我来了,只得苦着脸陪笑道:“二小姐您千万别见怪,奴才这也是没办法,瘟疫横行,王爷急的不行,正在里头跟明世子商议要事呢!” 我蹙眉问:“里头还有多久能结束?” 王升低头道:“这个奴才也不清楚。” 我盯了王升半晌,狠一狠心,正要夺门而入,王升未及阻拦,一脸的惊惧神色,却不曾想,门倒从里面被打开了。 里面的人正对着我,与我面面相觑间,我恍然落下泪来,心中翻起一阵无助。我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抬袖拭了一下面上的泪痕,慢慢道:“我有事找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灰色的锦帕来,递到我面前,沉声道:“擦擦吧。” 我接过,只在面上草草一抹,抬眼盯着他,呜咽道:“公主快不行了。” 他的目光死死落在我的身上,先是惊道:“什么?公主染上瘟疫了?”我点头,他又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哭得这个样子,你去见过了?” 我轻“嗯”了一声,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急道:“那你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道:“我没事。” 我别过脸,夏末的风微有冷意,夹杂着草药的气味,吹得脸颊上一阵阵发紧的凉。我轻声道:“可是公主她真的等不了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你。” 沧泱深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静一静道:“公主今儿早上开始就不好了,到现在还没有大夫过来诊治,哥哥都去请了三四趟了,你知道的,一般大夫不成。” 他道:“那为何不去请常大夫?” 我道:“常大夫?原来那大夫姓常?” 沧泱点头说:“是,他还没来吗?” 我蹙眉道:“常大夫说要我们等着,先来后到是没错,但病症应该也有个轻重缓急吧,不是我们不愿等,而是公主真的等不了啊!” 他低低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脾气有些古怪,不过无事,我去派人请,他一定来的。” 我松下一口气来,道:“这样最好,”皱着眉头,我又低声说,“人事皆已尽,只能静听天意了。” 他颔首看着我,目光中全是柔软缠绵,还有些许的担忧嗔怪,久久不言。 建宁感染瘟疫,原从带来伺候的丫鬟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寻着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松懈懒怠也是免不了的,常大夫需要诊治的病人众多,若不是沧泱派人去请,常大夫恐怕无暇分身,每每傍晚,常大夫才得出空来,翠香便会安排他进去为建宁诊治。 实在因为城中患者众多,各处的药物都不够用,好在府中倒尚有些存物,不至于药物用时七八不全,也不至于饮食十分的不好。 “邪伤肺卫,风邪束表,卫气郁闭,故见恶寒发热,肺气失宣,故咳嗽、气喘,肺不布津、聚而为痰,伤于寒邪则为白稀痰,伤于热邪或寒邪化热则见白粘痰或黄痰。邪气阻滞肺络,则致胸痛。邪伤肺络,可见咯血。” “若邪气过盛,正不胜邪,邪气入里,内传营血,则面唇青紫或衄血发斑,甚则邪热内陷、逆传心包、蒙闭心窍,出现神昏谵语或昏愦不语。若邪热郁闭不宣,热深厥深,四末厥冷。” 我听他啰嗦了一堆,却不大明白意思,便急切地摆手问道:“常大夫,我只问你,可还有的治?” 常大夫道:“若治疗得当,邪退正复,可见热病恢复期阴虚津伤之低热,手足心热或口干舌燥之证候。” 我“嗯”了一声,思索半晌道:“能治就好。” 常大夫满脸的局促道:“我虽能开下救命的方子,可是到处都是病患,人人皆等着药物治疗,实在是到处都缺药,方子里需要几味珍贵的药品,不知府中可有?” 旁边的吴耀拿过方子,急忙招人道:“去看看府中库里可有这几味药!快去快回!”一面说,一面朝着小厮抖动着手里的方子。 我想了想,蹙眉问:“若是府中刚好有当然最好,若是没有,该去哪里寻呢?” 常大夫正收拾着,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如果连云南王府都没有的东西,恐怕就要到大内皇宫寻去了罢。” 我点点头,又问:“敢问常大夫,外头瘟疫怎么样了?” 常大夫轻笑道:“我只能这么跟二小姐说,这云南王府恐怕是雅岐城里唯一的一片净土了。” 我叹道:“恐怕这里也将要不成了,”低了低头,我又无奈一笑说,“加上公主,已经是两个人了。” 常大夫看着我摇了摇头,伸手比划道:“才两个人,你可知外头都已经尸横遍野了吗?” 我道:“听说了,但心里总觉得传言应会有夸大的成分在里头吧。” 常大夫道:“夸大?”笑了笑,他又道:“我只怕,说得还不够呢!” 我皱眉道:“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常大夫点头说:“家家药坊皆缺药品,每日不知要死多少人。” 我突然一阵胸闷,心头隐隐怜悯起那些人来。 常大夫扫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回身默默的退出。 窗外,花开得正盛,艳华浓彩,红霞灿烂,衬得不远处的廊阁亭台皆隐隐一片彤色。斜风过处,正吹得落英缤纷,乱红如雨,数点落花飘落在衣袂裙角间,更有落在肩头衣裳上,微微颤动,终于坠下。 108 天怜红颜否(3) 心情不很好,恹恹的靠在床上,既没有胃口,又没有睡意,手边正绣着一幅山水图,可才下几针就已觉无味,只是随意丢在一旁。 天依然是阴阴的,外面不远处苍翠的枝叶上还挂着水珠,一股清新且带着泥土香味的气息夺框扑面而来。 菊香进来服侍我起身更衣,见我面色不大好,便问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今儿显见的烦躁,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见我摇头,就又道:“现在城里瘟疫横行,一定要多注意些,如果二小姐有哪里不舒服,就一定要唤奴婢叫常大夫及时来瞧瞧才好。” 我点了点头,道:“不必,许是这两日雨水有些多,连着公主的事,心里有点烦。” 菊香有些担心的看着我说:“那么,二小姐可以过两日再去找王爷,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摇头道:“不行,瘟疫这么厉害,我们等得,外面的人可等不得,缺药少医的,一晚上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菊香低声道:“是。” 我从房里出来,径直往云南王处去,刚进门,就发现今日沧泱也在,但我并不讶异,我大概了解,每至月末,他都会特意来府中跟云南王交代一下整月累积的一些琐碎小事。 我服了服身,对着云南王道:“爹。” 云南王瞅了我一眼,嘴角隐隐的含笑问道:“终于想起我来了?” 我颔首说:“我心里一直都是想着爹的。实在是见爹太忙,不敢来打扰。” 云南王对我轻轻哼笑一声,道:“你少来,”盯着我,“就你那些花花肠子也就骗骗明儿罢了。”眼睛里全是对世事的通透。 我撇了撇嘴道:“您放心,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他。”说着,我便转眸看了一眼沧泱。 云南王的目光扫过我,定格在沧泱的身上,面色忽然变得凝重,半晌后,抬手指着沧泱道:“外头瘟疫这么久了竟还未遏止住,依我看,底下那些人终无用处。从今日起,我只把此事全权都交给明儿来做,”满脸笃定的望着沧泱,“所有人的命全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 沧泱低垂下了目光,蹙了蹙眉,压低声音道:“干爹,我怕自己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我看他的气色不错,面上津润如光风霁月,一边说话,一边步履轻缓的朝前迈,可他的语气却是清冷,不似平日般和煦。 云南王摆手道:“你已成大器,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料理,无须介怀太多。我不苛求你城中无再有一人或死或伤,只需你尽力挽澜即可。” 沧泱看了看云南王,轻叹一声,半晌后,终是于顾盼间轻轻点头。 而我也知道外面死的人越来越多,农田里一把火接着一把火的烧,心中像压着千斤坠一样沉重。昨晚想了一夜,今日我本就是决定要来找云南王说这件事情的,见话题扯上了,便忙道:“爹,明世子,我前两日就有了一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云南王看着我,不以为意的淡淡笑道:“你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道:“这些日子,常大夫经常出入明珠堂为公主看病,听他说起过,外面闹的瘟疫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病人和医者手上都有方子,却苦于无药可抓,”轻轻一叹,“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把府里多余的药品分摊出去救济一下百姓?” 云南王轻咳两声,而后慢慢点头道:“这事……也好,只是里头还有甚多的仔细之处,需要你们再继续商量斟酌,”停了一下,又嘱咐说,“不过有一点,必定要先行留足府中所用才好。” 沧泱看着我,出声道:“这法子倒是不错,”他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才说,“我所住的宅邸虽小,里面应该也有许多用不完的库存,不若就一起放出去吧。” 云南王“嗯”了一声,“你自己的宅邸,你自己决定。”说完,云南王便回身跨出了门去,王升只得跟着,王升犹豫的看着我和沧泱,一时间进退两难,我看在眼里,便含笑对王升道:“你去罢,还怕我们两人在这里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沧泱也对他挥了挥衣袖,道:“你赶紧跟着去吧,我们在这里还有事谈。” 王升点头应道:“是。”然后俯身退出。 一阵又疾又密的细雨后,微风吹过,轻轻抚摸着憔悴的绿叶,俄而,抬眼所见,一道浅浅的彩虹无声无息的横跨在空中,像一座七彩桥,云朵慢慢悠悠的飘着,太阳拨开了洁白的屏障,一下子蹦了出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栖在廊柱上的鸟儿掸了掸羽毛上的水珠,或是在半空中飞翔,又或是飞到枝头上歌唱,歌声清脆而又婉转,十分优美动听。枝尖上汇聚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反射着阳光,闪亮夺目。 我不由的说:“甚少见到彩虹,真好看。” 我转头正好对上沧泱的深眸,他面上笑盈盈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盯着我道:“彩虹确实好看,大多是因为心情顺畅的缘故,”我回望着他,他继续说,“看来今日你来,应该就是想跟干爹说想赈济灾民的事吧。” 我点了点头说:“是,”耸了耸肩头,“刚才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怕爹不答应呢!” 他往我身前靠近,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道:“却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干脆。” 我先是笑看着他,随后又叹出一口气,道:“爹这个云南王做的还真是称职。” 他顿了一下道:“干爹其实心里是有百姓的,他对自己领地里的百姓,真的就好像对待自己的亲朋一样。” 我盯着沧泱打量了一会儿,问道:“怎么?”又蹙紧了眉头说:“你这话,我怎么听着好似是有别的深意?” 沧泱浅浅一笑,用指尖摩挲着我的眉心,“没什么其它的意思,是你想多了。” 我眯眼望着他,道:“爹固然对自己领地里的百姓好,可这不是在朝为官为臣之人都应该做的吗?” 他手里的动作微滞了一下,语气落寞道:“可朝中又到底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我拽过他的衣袖,看着他说:“那也不能因此把我们心中的界限一降再降,”再悄悄拉过他的手,小声说,“为官为臣与为君为帝完全不同,帝王权术,深不可测,”叹了叹,“我相信爹会是一个很好的臣子,可他,绝不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沧泱朝我摇了摇头,沉声说:“帝王权术,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以干爹的手段,这些皆不是难事,他必定可以做到。” 我的眸光淡淡的落下,又抬起,“又有话说,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你觉得爹能做到吗?” 他不答。 我轻言道:“只这一点,爹就不成。” 沧泱蹙了眉头,对我说:“照你的说法,这一点,当今的陛下不也一样还没有做到,那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我忙摇头道:“这不一样,”又解释说,“陛下是重重阻碍,才至今还没有做到。而爹,则是完全不会去做。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你应该清楚,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我想,在他的心里,大概是早就视罗熙为仇敌了,不过,即便多不痛快,在大是大非上也绝不能错。 一会儿,沧泱缓缓垂下眼睫,又道:“干爹的心里装着百姓。” 我对他笑了笑,轻声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陛下的心里没有装着百姓呢?” 沧泱语气冷凌道:“可你又怎么知道他的心里装着百姓呢?你当真这么了解他吗?” 我一怔,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望着他道:“我知道。我知道陛下会是一个很好的帝王,不会有人会做得比他还好。”我明白这话一说,他必定两日不会再理我,可我还是说了。 沧泱凄然问道:“你一定要这样说吗?”语气里丝丝怆然融合入扣。 我蹙着眉头,低低的垂下眼眸道:“是。” 109 天怜红颜否(4) 我慢步走在池子边的石子路上,菊香悄步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几尺的距离,不远亦不近。我面上无甚表情,可心头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云南王同意我的提议,总算能为外面的那些人做些什么了,忧的是沧泱方才对我的语出惊人,顿时觉得他对罗熙的恨其实依旧如风云翻涌般,经过了三年,竟半分也没有消减。 一旁的树木生长得格外苍翠茂盛,但此刻在我的眼里却就好像没有一丝颜色,我的心好似被千万条丝线扯裹起来,剪不断,理还乱,叹了又叹,“也不知公主治得怎么样了,去明珠堂看看吧。” 菊香吓了一跳,忙行礼道:“恕奴婢多嘴一句,现在瘟疫闹的凶,公主染病尚未痊愈,二小姐近日脸色又不太好,不如先回去休息一晚,明日再去不迟。” 我坚持说:“我没有关系,其实不用怕的,翠香不一直在里面服侍着吗?她不也没事。还有哥哥,一直守在公主床边,我倒也没看出来哥哥有什么事。回去多焚煮一点艾草酸醋就是。” 菊香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二小姐的身子一直不太好,怎么能跟世子和翠香相比呢?” 我冷脸道:“我说没事就是没事。”菊香还想再劝,只是看了我一眼,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微微曲身在前领着,往明珠堂去。 明珠堂外面几个小丫鬟正蹲在墙角专注的看着小炉子上的药罐,一丝都不敢懈怠的样子,刚走近几步,我便已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草药气味。见我来了,小丫鬟们忙起身请安。我一面叫她们起来,一面问道:“为何不在里头小厨房熬药,非要跑到这外面的墙角来?” 小丫鬟朝里头望了一眼说:“二小姐不知道,这药的味道甚是浓烈,以前何曾不是在里头熬来着,但一日三次,连着几天,房中的药气便就快冲天了,翠香姐姐说公主千金之躯实在闻不得这样的难闻气味,才叫奴婢们把小炉子搬到外面来熬的。” 我轻点了点头,问道:“公主好点了吗?” 小丫鬟应道:“听翠香姐姐说,似是好点了。” 我“嗯”了一声,交代道:“好生熬着,我进去看看公主。” 小丫鬟低头道:“是。” 我走进去,眼见着里头重新收拾得倒也干净整齐,房中的四处摆设已然全部更换过,虽没有之前雍容华贵,却是更显得雅致,萎靡颓丧之感也跟着一扫而空,翠香在里头服侍着,我微笑道:“真是辛苦你了,要服侍公主直到病愈。” 翠香笑着答话道:“二小姐这样说,奴婢可承受不起,照顾公主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之说?”说着,就轻轻挑起纱帘,往床上指了指,“公主今儿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二小姐来的也巧。” 我看了一眼,笑道:“真是呢,”也不顾菊香向我使的眼色,直接在床前坐下,“公主面上看起来有了血色,想来慢慢就会一日好过一日的。” 建宁的眼睫抖了两抖,半睁开眼来,勉强朝我笑着,我也对她笑着,轻声回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建宁缓缓摇头道:“不是,我一直就是闭着眼养神,也没睡着。” 我道:“那可不行,公主定要多多的睡,这样才能养足精神好呢!” 建宁笑叹说:“吴耀何曾不是这么对我说的,只是天天的睡,这都几日睡下来了,谁也不能再睡着了吧,否则我成什么了?” 我跟着捂嘴笑道:“既如此说,我看公主的气色也真是好了许多,不如也起来走走吧,外头刚下过雨,空气正是清新的时候。” 建宁只是懒懒的样子,“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懒得出去见人,看到的事多了便会心烦,还是房里清清静静的好。” 我无意的用手卷了卷垂下的纱帘边,说:“外头瘟疫横行,爹今日把瘟疫的事情都交给明世子去处理了,而我可能也会有点事要做,你也越来越好了,我便可以放心了。” 建宁蹙眉想了想,微微笑道:“想来,我们还好,府里有药有医,还有人服侍着,外面的人才是可怜,你们去吧,我在这里没事的,如果我没染病,我也定是要随你们一块儿去的,只可惜现在我这身子这样,大致是不成了,可我的心里是与你们同在的。” 正说话间,常大夫进来把脉问安,冷不防的发现我在里面,面上略显尴尬,只是站在那里不敢向前。我回头笑道:“常大夫过于生分了,你救了公主,我们都是要谢谢你的。” 常大夫道:“为医者治病救人本就该尽心尽力,何况也是因为府中并不缺药的缘故,我才能略尽绵力,开得方子才能有用。” 我轻笑道:“常大夫妙手回春,城中无人不晓,又何必过谦呢!” 他笑摇了摇头,坐下为建宁请脉,建宁的指甲修得圆润光亮,翠香过来覆了一块丝帕在建宁的手腕上,常大夫的手轻轻搭上,建宁抬起另一只手朝翠香招了一下,道:“从我首饰盒里把那块和田玉拿过来给常大夫带去。” 常大夫的目光扫过建宁道:“公主实在不必如此,二小姐是病人,我是医者,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大可不必计较这些。” 建宁从翠香手中接过玉来,笑道:“常大夫听我说完道理再拒绝不迟,”叹了叹,“这和田玉触手生温,世上怕没有几块,本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陪嫁,据说一般人带着可延年益寿,病中人带着可拖延病程,当下外面瘟疫肆虐,我这个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你把这个带出去,或许能帮到那些染病的人一点儿,如此我也能心安些。” 常大夫小声道:“是我疏忽了,”又嘱咐道,“公主现在脾胃好多了,老是吃些清粥小菜总没什么营养,可以每日换些汤来来喝,好好调养才行。” 建宁道:“也是我吃不下,到底没什么胃口。” 常大夫道:“当时因为公主的病症实在来势凶猛,只好下了重药,想来你们熬药的时候应该也感觉到了,这样的药必然是伤胃的,”他想了想,“不若我回去给公主再好生拟几个药膳吧。” 起身时,常大夫用余光看了我一眼,道:“二小姐的脸色也不大好,最好拿了当归叫厨房熬了鹌鹑汤喝。” 建宁向我问道:“你又是怎么了?身子不好就不要来看我了,一定要好好保养,不要弄到我这步田地才后悔。” 我笑道:“不过是昨晚上没睡好罢了,不算什么大事。” 常大夫问:“二小姐心烦可是因为我上次对二小姐说得那番话?” 我点头道:“外面的人确实难捱,今日我找爹说了个法子,把府里存着用不上的药材全放出去给你们用。” 常大夫疑惑道:“王爷竟同意了?” 我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并且爹还把瘟疫上的事情全都叫给了明世子来处理,明世子还说,他的宅邸里应该也有些存货,到时候清点一下,一并放出去给百姓用,只盼瘟疫能快点过去。” 常大夫愣了半晌,眼中清亮似有泪花,欲俯身,我忙扶起,道:“这是做什么?” 他道:“我定要替外面的百姓谢谢二小姐和明世子的大恩德。” 我摇头道:“这算不得什么。” 建宁婉转的看了我一眼,我见她神情有些倦怠,想来也不好叫她久坐,只道:“公主你好好养着。我先去了,希望下次见面就是你来看我而不必我再来看你了。” 建宁轻笑道:“承你吉言,你去吧,没事也不必常来,过了病人的病气就不好了。” 我和常大夫在翠香的领送下来到外院,丫鬟们正在调配药材,见我们出来,忙躬身行了一礼,常大夫刚想上前指点,我朝他使了个眼色,慢慢扶了菊香走出去。果然没过多久,见他匆匆跟出来了,我微笑道:“方才多谢你为我费心了。” 110 人比黄花瘦(1) 常大夫敛了敛色,回道:“应该的。” 我道:“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我本是陌路之人,你为我留心,我便需谢你一谢,这是人之常情。” 常大夫轻轻一笑,“原是明世子和王爷要我多多照看于你,他们两人对我皆有救命之恩,所以多为二小姐留心些,自然是应该的。” 我道:“常大夫既这么说了,那我就只谢他们两个去。” 常大夫点点头,寻思了片刻,缓缓问道:“二小姐特意叫我过来说话,不会只是想谢我吧。” 我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关于瘟疫的一些事情吗?” 常大夫道:“是。” 我想了想说:“你在外面为那些人诊病也有些日子了,应该知道外面都缺些什么药品,还麻烦常大夫列一张单子给我,我也好着手准备。” 常大夫道:“我明白,只是……”我见他言语间突然有些吞吐,便忙道:“但说无妨。” 他顿了顿道:“此刻非要说缺什么,我还真的列不出来。” 我看着他,蹙眉不解问:“为何?” 他道:“其实外面什么都缺,什么都要紧,若果真要列,怕是十张单子也列不完。” 我轻叹一声,道:“我明白了,只是云南王府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云南王府也只能尽力而已。” 常大夫道:“都说云南王府堪比国库,想来也是不会太少的,二小姐可清点过库存了?” 我低了低眼色,微笑道:“尚未,不过外头那些无端的传言,常大夫竟也会完全相信?”对常大夫笑了笑,我又说:“云南王府再富贵,都只是宅邸罢了,如何能与皇宫国库相较?” 常大夫叹问道:“瘟疫肆虐,朝廷应该知晓,也不知道何以还不来赈灾?” 我垂下眼睫道:“此话常大夫怎么会来问我呢?我区区一介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朝廷上的事呢?”轻笑了笑,我沉声道:“或许朝廷也有朝廷的衡量吧。” 他道:“二小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王爷疼惜,明世子宠爱,什么是二小姐不知道的呢?” 我摇头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直居于深闺之中,身子不太好你也是清楚的,这些年,我被蒙在鼓里的事情可不少,”叹了叹,“就外面的这些事情,若不是常大夫你告诉我,我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他道:“也是,外面江湖上的事情,不是女子应该知道的,刀光剑影,实在是危险得很,我身边若是有二小姐这样的一位佳人相伴,我肯定也和明世子一样,不愿告诉你。” 我挣了挣眉毛,问:“刀光剑影?”忙又问:“他究竟在外面做些什么?” 常大夫道:“具体什么我倒也不甚清楚,只是从前我无意得罪过一个江湖组织,明世子把我救了出来,就此结识,他的身手不错,当时几乎就能以一当十,后来,他便经常会来找我包扎刀伤,剑伤,新伤,旧伤,”轻轻一笑,“说起来,那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明世子的身手应该更好了,最近他就没怎么来找过我。” 我惊道:“刀伤?剑伤?新伤?旧伤?” 常大夫对我道:“是啊。” 我蹙眉道:“我竟一点都不知道这些?” 常大夫说:“自然是不愿叫你担心。” 我点头道:“许是这样,”凝神看着常大夫道,“刚才在那里人太多说这些话恐不方便,有劳常大夫你这一趟了。” 他道:“无事。” 我嘱咐道:“常大夫既然无法列出单子,我就只好用常大夫为公主开的方子来准备东西了,过两日便会送到。” 常大夫问:“那雅岐城中其它的药铺呢?” 我笑着摇头说:“我不放心,只给你送去,况且医术不精之人,即便给了他们东西,最终恐也是无用,只能暴殄天物,不如全给你,好好作用在那些患病之人的身上。” 常大夫为难说:“仅凭我一人,实在难以回天。” 我道:“每一份药品都必须要用在刀刃之上,绝不能浪费,我会再去与明世子商量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做才是最好。” 常大夫应道:“是。”而后,慢慢俯身离去。 我站在原地怔怔的出神,菊香过来道:“二小姐刚刚和常大夫说什么竟说了这么久?” 我转头笑道:“没什么,”想了想,又问,“明世子出府了吗?” 菊香道:“这个时辰,应该还没有。” 我看了看天色,道:“是啊,这个时辰他必定在哪一处逛着。” 菊香笑道:“不是在池子边,就是在望月亭,再不然一定在二小姐房外站着。” 我瞅了菊香一下道:“就你机灵。” 菊香问:“二小姐可是要去找明世子?” 我点头道:“我有话要找他说。” 菊香急道:“二小姐身子虚,今日奔波了一天了,又是去找王爷,又是看公主的,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道:“你今儿怎么又来劝我,你也跟着我这么久了,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我心里有事,有话要讲,若藏在心里,即便我回去了,我也是歇不安稳的,”摆了摆手,“领路吧,不用再劝。” 我边走边看着周围,目光忽而扫过旁处杨花离枝坠地,不由得想到那句绝句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杨花无人怜惜任凭衰零,其实看似无情,却自有它的愁思。而娇柔的柳枝,就像女子受尽离愁折磨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犹如思妇的娇眼,春困未消,欲开还闭。正像那女子梦中行万里,本想寻心去处,却又被黄莺啼声惊唤起。 杨花飘飞落尽,只是叹恨满地落红枯萎难再重缀。一阵风雨飘过,又去哪里寻找落红的踪迹?早化作一池翠萍。 如果把夏色姿容分成三份,其中的二份化作了尘土,一份坠入流水了无踪影。细看来,那全不是杨花,而是那离人苦愁的眼泪。 111 人比黄花瘦(2) 沿着池子走了一圈,远远儿的看见望月亭里约约绰绰的似是有一折人影。 我便知,必是他。 路并不十分远,只是因为我的身子不大爽利,少不得走走歇歇了半晌才上去。 望月亭周围树影葱葱,被这个时辰的日光轻轻拢住,极具古意。跟在沧泱身边的小厮阿乔正无所事事的等在亭外,看到我,歪着脑袋道:“二小姐怎么来了?我家世子就在里头呢!”说着,他便朝里头指了指,“也不知道看什么景居然要看这么久。” 我轻笑问道:“你家世子在这里待了多久了,竟叫你说出这种不耐烦话来。” 阿乔楞楞的笑着,摸了摸脑袋,说道:“其实也没多久,不过就是从日上正午待到了日下西斜,本是奴才胸无点墨,不懂得此处的意境,所以有些不耐烦。” 我点头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不容易了,说明这几年你没白跟着你家世子。” 阿乔“呵呵”笑了两声,“奴才知道,二小姐定是在安慰奴才呢。” 我笑道:“我是在安慰你,可我也从不屑于说假话来搪塞别人,”往亭中看了看,对菊香道,“我进去瞧瞧,你也在这里等候,我一会儿就出来。” 阳光浅薄如纱,两旁斑斑驳驳的潇湘竹好像层层青羽翠云般的纤细秀丽,一点点橘红的颜色挑染着水雾的白朦朦,条条框框的柔和光芒,隔着树影斜斜的照在他脸上。 我脚步轻缓的走近他,大概他还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悠悠冉冉的转头看过来,嘴角现出浅浅的梨笑,大跨了两步到我身前问:“你怎么来了?” 我含笑道:“你这话又奇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颔首道:“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语气中带着略略的愧疚。 我看着他,忙道:“可我却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他执起我的手,笑吟吟的对我道:“我怎会生你的气?”他环视周遭,轻轻一叹,“看来你我都还不够了解对方的情意。” 我轻轻打下他的手,扬了扬脸说:“是啊,你不了解,你我对彼此的情意若是相较起来,一定是我对你的多些。” 他微微蹙眉,重又拉过我的手说:“你这话我可不同意,我私心觉得,必定是我对你的情意更多些。”唇角贴近我的耳边,就像是哄着小孩子的语气。 我漫声道:“你就知道哄我。” 他的唇角轻轻牵动出一丝和煦的笑意,“我何尝哄你了?” 我道:“好,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淡淡的笑了笑,“情意这种东西难不成还能拿出来比一比,量一量的吗?” 他徐徐道:“这话一开始可不是你扯出来的?” 我笑道:“我那话本来就是信口胡诌逗你的,没想到你却接去了,可不是说明你在哄我?”看了看他,我又说:“我说你哄我,你并不承认,还来反问于我,”靠近一步,用手顶着他的下颚,目光盯着他,“快说!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他幽幽抬手捏住我的手腕,轻易就把我的手支配下来,再顺势一拉,我便躺入他的怀中,走入他的圈套。 他的笑容舒展开来,如同旭日下的阳光般蓬勃,“于你来说或许是胡诌,可于我来说却是有着度量,书里说,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却想说,宁负如来不负卿。即便知道是飞蛾扑火,我也甘之如饴。” 我心中一震,宛如有一汪清泉流过心间,那样的甜润,那样的清澈,目光滞滞的看着他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往他怀里蹭了蹭,我轻轻刮抠着他领口素净起伏的柳叶纹,“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建康城中,我虽心悦于你,可那时你是国寺住持,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太仆府二小姐,怎么也想不到你我会有今天。” 他道:“而今想来,我后悔不已。” 我问:“后悔什么?”我又惊问:“后悔不该救我么?” 他摇了摇头,思虑片刻,淡淡一言以对:“后悔那日晚上不该带你出去。” 我自然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垂下眼睫,勉强笑道:“还真是有趣,那时我怎么也没料到后来的这些事情。” 他道:“我也没料到,那晚竟就是所有后事的开始。” 我微微一笑道:“那时我还真是无畏。” 他的目光低下来,看着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其实,那时候,关于你,我一无所知。” 他淡淡含笑道:“你只要明白我对你的情意就好。” 我依旧笑着,语气中尽是凄清之情,心中焦急早已不可抑制,“在我还未撞入你人生中的时候,你所经历的一切,我不知晓,时至今日,我也不必探究,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就够了,可是,如今你我在一起,许多事情你应该告诉我。” 他些许的诧异中,也有几分明了,对我柔声道:“你我初次相见之时,乃是天时地利人和,情之所钟,皆系你我之意,如今,诸事并非我刻意瞒着你,而是那些江湖中事,牵扯甚广,你这几年在府中安然度日,我更不愿将你卷入是非当中,不愿再将你置于危险境地,”紧了紧搂着我的手臂,沉声道,“南梁二十三年之事,还不够让我警醒和害怕的么?” 我仰面注视于他,面上深深的挂着几分倔强决绝,不禁问:“你是爱过的人,我也不是你第一个爱过的女子,你应该早已明白世事,又何必如此看不开?” 他默然片晌,轻言道:“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子。” 我戚戚一笑道:“你又哄我,你不是曾经有过一个青梅竹马吗?” 他徐徐说:“我曾经以为我爱她,后来才发现那是惋惜,是疼爱,是对妹妹的那种疼爱,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话是我与你在一起之后,才悟解其中意思的。” 我娓娓说:“如果我们都有上天的视角该多好,就不用走这么多的弯路了。” 他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终究是不能的,只能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希望再过几年,我们不要再对现在所经历的事感到哀悔。” 我昂一昂头道:“或许到那个时候我们回头来看,也会觉得现在走了许多弯路,可是我们现今却并不觉得,是不是?” 他低头看了看我,微微扬起唇角,言语间颇有些心疼,说:“但愿不要。” 112 人比黄花瘦(3)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人生一世,短短十数年,我再经不起一次肝肠寸断的折腾了。” 我稍稍一惊,心中卷起一阵波澜,又渐渐平息,“我那时身在宫中,不能由己,看不清眼前,看不到未来,许多人和事都只能放下,我只觉认命是我最好的选择,你的处境我亦知晓,却也是无奈,救你出狱已尽了我最大的努力,种种事故的发生让我痛入骨髓,自出宫后,我便不想再记起,情愿忘记,你可明白?”轻扯嘴角笑了笑,我继续道:“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你是,我是,陛下也是,在我失去孩子的时候,我多想去怪谁,可我谁都不能怪,谁都怪不了,没有人错了,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罢了。” 他的神色难以言说的复杂,“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自嘲一笑,“我心皆系于你,见你每日郁郁寡欢,无欲无求,便知你没有忘记,而我也跟着你无法释怀,心中对于往日的憎恨和懊恼一日更甚一日。” 我心中悸动,望着他说:“你完全无需懊恼,那不是你的错,你本无力回天,即便再来一次,事情还是会这样发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郁郁寡欢,是因为我很愧对那个还没来得及到世上看一眼的孩子,我不是一个好娘亲,”蹙了蹙眉,“与其他无关。” 他微微垂眸,对我道:“斯人已逝,逝者已矣,三年了,也是时候放下芥蒂了,我如何不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孩子,可孩子的失去,终究是为了我,我心里焉能不痛?” 我心好像被搅碎了一般,氤氲着泪说:“可那个孩子却并不是你的,我本以为你会怪我。” 他轻抚着我的面颊,浅浅笑道:“本是我无力护你周全,叫你受尽苦楚,若说怪你,我更加责怪我自己。” 心底的凄苦和惋惜就好像泥土里面千年的翠木枝干那样的盘根错节,若要拔起,就只能连着我的整颗心都挖了去。 他光洁的脸庞上,棱角分明处淡淡的透着冷峻,两道锋利的眉毛间泛着柔柔的涟漪,眼中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可在不经意间轻轻流露出的精光,却让我不敢深看。 良久无言,我心里漫起丝丝心疼,“这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他看着我问:“往事的种种委屈和凄然真的能全部随风散去吗?” 我垂了垂眼睫,“是否真的都能随风散去都不重要,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于我来说,纵然偶有千般感触,万般苦痛,我也明白,不过就是一场风花雪月,过眼云烟而已,重要的是眼前,眼前的人,眼前的事,我知道,陪着我的人是你,云南王府是我的家,”叹一叹,“雅岐城中瘟疫蔓延,云南王府也无法幸免于难,公主已然往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幸而被常大夫拽了回来,我不想有更多的人遭逢灾祸,你知道我当日看到公主奄奄一息时,心中最怕什么吗?” 他语气寻常问道:“什么?” 我低低道:“我最怕的并非是公主香消玉殒,而是怕你每日在外,也染上了什么病症,我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你如同公主那般躺在床上,我会有多心疼难过,”轻笑了笑,“方才常大夫还在谢我,殊不知,我有多心虚,我并不大义,我只是害怕而已,我昨晚想了一夜,救外头的人,就是在救自己,就是在救你。” 他望着我,微笑道:“将你我放在整个世间,就是大海上漂浮着的两片极小极轻的扁叶,沉沉浮浮间,你我如何能独善其身?大厦倾覆时,你我也终是躲不过。” 我道:“是啊,所以我们还能躲到何时?与其躲着,不如试着看看是否能力挽狂澜。” 树上的叶子微微摆动,倒像不是微风在吹动它们而是轻轻掠过的光线抚摸着它们,四周一切部愉快地呼啸,摇摆,荡动,风尾草的柔软的尖端贤娜地摇动,正想享受这风但它忽然又息灭,又一切都肃静了。 他盯着我,也不避嫌的帮我捋了捋发丝,我心中涟漪生起,只往他的怀里钻了钻,“天灾人祸,一刻不闲,你说这些事怎么偏都让我们遇到了呢?还真是不公平。” 他叹道:“这世上之事,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可言呢?”摇了摇头,他又说:“你我遇上什么事都好,至少你我还是在一处的,没有天各一方,更没有阴阳两隔,淼淼,你可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许多人是彼此看着,却不能在一起,分明就在眼前,却只能告别。” 我蹙眉道:“世上有这样的事吗?那得有多痛苦,多伤怀?”还想再说,话语却在嘴边戛然而止。 他问:“怎么突然安静了?” 我道:“忽而想到是有的,就很为他们惋惜。” 他看着我道:“你说谁?” 我回道:“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他的面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皇宫内苑,高墙隔瓦,里面的人大多无奈,你我何曾又不是这样呢?而今却好,你我是否也该珍惜眼前?” 我浅笑道:“里面有里面的无奈,外面也有外面的不忍。皇宫里面波诡云谲,可云南王府又何尝不是危机四伏?” 他问:“你指的是瘟疫?” 我笑笑,点头又摇头,看着他说:“何止瘟疫。” 他道:“可现在最棘手的便是瘟疫之事。” 我回:“我与常大夫说过,府里清点出来的药品我会全部送到他那里去。” 他蹙眉问:“那么多病患,只凭他一人,如何忙得过来?” 我道:“常大夫也对我这么说,可是药品本就珍稀,都也不是唾手可得的,即便给了其他医馆,也是浪费啊,只有给常大夫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好处。” 他想了想说:“此事,我回去再考虑考虑,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到时候再来告诉你,”盯着我,“你可把库存清点过了?” 我摇头道:“还未来得及去,”回望着他,“晚上我回去便开始清点,应该不会太难。” 他“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很久没听见周围的一丝声音。我也不愿动弹,只蜷曲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一刻的温暖,如果时光能定格在此番,那有多好。 113 人比黄花瘦(4) 房中不冷也不热,我坐在案前,双手紧紧的攥着傍晚时分叫菊香取回来的府中库存清单,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攒花披风,一时背心竟沁出了些微的汗意,目光始终落在一笔又一笔同意财产出库的丹色印章上。 菊香轻若游丝的叹气声飘入耳中,我出口问:“好好的,叹什么气啊?”眼神却始终紧盯在清单上。 菊香小声说:“我在叹现在的时局混乱,二小姐和明世子纵然两情相悦,日后却也是不容易的。”她的身影是一片鹅黄的底色,悄然的出现在我眼帘下。 我缓缓抬头,接过她端过来的一碗桂花酒酿,浅浅尝了一口,丢下汤匙来道:“酒味太浓了,我还有一堆清单没有看完,等会儿我要醉了岂不误事?” 菊香扶我起来,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多加了个鸭绒软垫,“二小姐自从晚饭后就一直在这里坐着看,仔细腰疼。” 我揉了揉眼睛,随手又拿起清单,狠翻了两页,心内燥火不豫,深吸一口气道:“云南王府的清单着实看得人头疼,”甩手往案上一抛,“简直就是一笔又一笔的糊涂账!” 菊香把手搭在我的手上,神色肃然道:“外头人都说咱们云南王府库中的金银财宝堪比建康国库,难道不是如此么?” 我悲悯道:“你也知道说是堪比国库了,但就现下看来,只堪比二字,怕都难以当得。” 菊香看着我道:“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轻叹道:“云南王府原来并不富贵,仅我清点出来的东西,对于外面横行的瘟疫来说,只怕是杯水车薪,”摇了摇头,“与我想象中的状况相差甚远。” 菊香的目光有些呆滞,凝神望了我半晌,才道:“雅岐城中的云南王府是第一大府,不至于如此啊!” 我轻笑一声,低了低头说:“外面口口相传的,实在太过,”想了想,心里越发觉得奇怪,“爹雄霸云南一方,家底再不厚重,也至少应该有个十数万两保身立命,爹平时又并不很事奢华,钱财不在库中,却都到哪里去了?” 菊香疑惑道:“王爷同意二小姐清点这些,就必然是坦坦荡荡的,可是听二小姐的语气好像其中还有些什么事似的。” 我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一瞬间的冷意袭来,“难道爹不知道府里的情况吗?”我蹙了蹙眉,“这不可能啊。” 菊香低声道:“二小姐别想那么多了,王爷必然是知道的,只要能够抵过这次瘟疫,也就行了,府中极尽富贵也好,平平淡淡也好,怎么都不会缺人吃穿的,也不是要二小姐当家,二小姐何必给自己找这些不痛快?” 我定了定神,盯了菊香两眼,出来一口气,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没错。” 菊香乌黑的发间别着一枚琉璃制的棠花,那样润泽生光,映在烛火下似有薄薄而流转清华的微褐光泽投照出来。我看着她像是还有话说,“你想说什么?” 她沉默片刻道:“方才明世子送二小姐回来,走在路上时说的话,奴婢全都听见了,临别之际,二小姐可看到明世子是什么模样吗?” 我微微出神,“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瘟疫早些过去,儿女情长,来日方长,他也是这个意思。” 菊香的眸中泠泠有光道:“连奴婢都能看出来,明世子是在迁就二小姐的心情,早在一年前明世子就曾对二小姐提过嫁娶之事,二小姐不置可否,”她倔强的看着我,“就算二小姐不喜欢听这话,奴婢也要说一句,明世子对二小姐这样好,二小姐为何要让明世子这样无望呢?明明二小姐的心里也是有明世子的啊?” 霎时间,我心中的灰暗酸楚与万般无奈汹涌而起,但很快就被我强行平息了下去,“菊香,你不明白,我如果此时答应他,才是对他最大的不公。” 菊香轻轻的笑着,摇曳如烛光,只剩一息罢了,“奴婢不明白,奴婢实在不明白,在奴婢的心里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 我低头执起笔来,冷华笔杆上刻着连绵不断的的柳叶图纹,精雕的翔鸟羽翼缱绻百转、一环又一环的织银条纹在木樨上有着格外繁复而雍容的质地。 我道:“能时时与他相对望着,我已心满意足,靠在他怀中时,我贪念他给的温暖,其实,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没有名分,真的没那么重要。” 菊香的眼神尖锐而敏感,一道锋利冷光,好像匕首顶端那样直刺人心,“二小姐真的是那样想的吗?果真能不在乎吗?” 我被她看的一时倒有些心虚,低着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么?世上哪个女子不会想要与自己的意中人共结连理,白头偕老,我并不免俗,只是我心里深处还是会有如鲠骨卡住一般的难受,罗熙对我的掠夺我并未完全放下,即便我知道沧泱与他不同,可还是害怕,除了害怕,还有心底的卑微。 说到底,我是自私呀。 菊香的语气稍稍松缓,一句一句好像夏日雷雨一般的倾倒下来,“其实奴婢也能看出二小姐对于明世子的心思,如沐春风般的目光并非是二小姐看到寻常男子的样子,奴婢不知道二小姐在入府前经历过什么,但不管经历过什么都好,二小姐也说了,最重要的是当下不是么?为何唾手的幸福就摆在二小姐面前,二小姐都不愿触碰呢?浅尝辄止到底又算什么呢?只有桑结连理,才能花开并蒂啊!难不成二小姐要一直躲着?二小姐和明世子可是都能等得?若等不得,难不成二小姐要和明世子相忘于江湖吗?二小姐可是女子啊,女子最重要的不就是终身大事吗?” 菊香的话一针见血,也是最为刺痛我心之语,仿佛一支冰冷的刀刃一下子戳进我的胸口,捅得我哑口无言,“花开并蒂是好,但你又可知,世上花无百日红。”我的语气中夹杂着一种负隅顽抗。 菊香的神色有些躁进,我从未听她这样说过话。她一直是温顺而贴心的,我知道她比旁人聪明些,细心些,总在旁人不轻易察觉处察觉。 我低声说:“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不必说出来,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也早已说过,我心里有数,许多事情你不清楚,不必为我操心,我选择的,我定能承担后果。” 菊香的语气清冷,一如廊外吹过的夜风,“这样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二小姐是怎么想的?奴婢不愿意看到二小姐难过,也不愿意明世子难过,因为明世子难过,二小姐必定也跟着不好过,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为难,何苦这样?”顿了一会儿,她的语调趋于柔和,“况且二小姐也不是不喜欢明世子,方才二小姐心内积郁躁怒也并不全是清单的缘故,还有明世子牵动着二小姐的心绪,二小姐如此烦扰,奴婢便知二小姐的心里也并好过。” 我强撑着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菊香忧愁道:“奴婢只是不愿意看到有两个有情人各自烦扰伤心。” 我提了提衣裳道:“谁说我烦扰伤心了?想来明世子也没有,分明是你多心了。谁说只有比翼连理才能与子偕老,谁又说只有红绸嫁缎,两心才能相知相许?”笑了笑,我又摇了摇头,“不过都是世人俗见罢了,我心中有他,而他心中也有我,不就够了么?”我的声音越说越小,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勉强稳住思绪,伸手扶着檀香木案,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窗外竹枝修颀疏影横斜而清浅缭乱的映在窗纸上,仿佛我此刻迷茫而混乱的心事。 114 何等心事常在(1) 黑夜漫漫,就在这样的无奈与自欺中度过,菊香在天明时分进门来,她的神色清冷,与昨晚的样子不差分毫,笑容就如同冰天雪地下的一枝淡梅,暗香浮动,暧昧又哀伤,轻轻道:“方才明世子打发阿乔送了这张纸笺来给二小姐。” 我忙接过,仔细看后,对菊香道:“你把我昨晚整理好的单子都送到明世子那里去,他有法子。” 菊香疑惑问:“为何要送到明世子那里去?不是直接取了来送到外面常大夫那里吗?” 我疲倦的笑道:“我本意是这样,可是常大夫和明世子都说只常大夫一个人实在无法挽狂澜于既倒,而其他医馆里的大夫即便给了药材,他们恐怕也不会治,昨晚明世子回去想了一个法子,明明白白的写在了纸笺上,方才我看了一眼,果然不错,所以,要先把单子送到明世子那里去,叫他去领,也省了我一趟麻烦。” 菊香低了低头,问:“奴婢很想知道在这纸笺上,明世子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 我微弱一笑道:“这法子说起来简单,不过就是把城中所有的大夫都聚集到常大夫的医馆里治病救人,所有开出的方子最后都会由常大夫把关看过才能抓药,”轻轻一叹,“可流程想要做起来却绝非易事,我想,整个雅岐城也只有爹和他能有本事组织众人做到了。” 菊香点头说:“如此,奴婢便知道了,奴婢这就把二小姐昨晚整理好的单子给明世子送过去,天色还早,二小姐尚可再歇一歇。” 眼见菊香退出,我只斜靠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见到贴近门的一方木架上搁着一盆茉莉,身姿既没有玫瑰花的美,也没有牡丹花的高贵,更没有杜鹃花的艳姿,只静静的待在那里含苞欲放,默默地散发出阵阵清香,充斥着我的鼻翼,仿佛我的呼吸里都带着茉莉的香气。 我看着那雪白的蕊,觉得真是玲珑剔透,刹那间,我竟有一丝恍惚地羡慕。虽然茉莉花在众花色中是那么的平平无奇,却能在自己的一生中,尽情地展示自己,给世人带来了芬芳的倩影,不留下一丝遗憾地离去。若做人如这一枝茉莉一样该有多好。荣辱不惊,纯洁如白雪一般的轻俗动人,出尘盈立不必沾染污渍。 可惜终究是不成的,不管是在建康皇宫中,还是在云南王府中的日子,我的心思总是崎岖而转折的。有的时候,做人倒不如做一枝花罢了。 明丽的阳光,照着盛开的茉莉,乳白的晨雾,像轻纱似的,慢慢被揭开了,翠香悄步进来了,她一见我,便伶俐的行了礼,“奴婢给二小姐请安。”笑容扬在她的脸上,我也跟着明媚起来。 我摆手让翠香起来,端详着她说:“你不是在照顾公主吗?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翠香笑道:“公主身上的疫症已清,先叫奴婢来看看二小姐的身子如何,若见二小姐好的话,就让奴婢顺便问问二小姐,要不要过几日与公主一同去园子里赏花?” 我笑意渐深,“那你此番看我是如何觉得的?” 翠香道:“若二小姐看着不好,奴婢便不会开这个口,奴婢告诉了二小姐,自然是觉得二小姐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果真是个讨喜的。我舒展开笑容,问:“哥哥必是劳累了,可还安好?” 翠香笑答:“世子一切安好,二小姐安心。” 我点点头,一会儿,微微眯了眯眼,问:“你旁观看来,公主和哥哥相处得如何?” 翠香眼珠轻轻一转,“奴婢也说不上来,反正每当世子要写东西时,公主都会陪在旁边亲自研墨、铺纸、添香,每当两人坐在一起时,相对如宾客,与奴婢以为的夫妻情趣并不相同,或许是奴婢不懂得公主和世子的闺房之乐。” 我垂下眼眸,轻轻叹道:“其实,能够红袖添香在侧,同甘共苦,相敬如宾,已是不错的了。” 翠香不解问:“二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哥哥和公主能如此,挺好。” 翠香问:“真的么?可是奴婢小的时候,听过大人说,闺房之乐,画眉、挽髻、点绛唇,”目光炯炯的看着我,“这些我从未看到世子为公主做过。” 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汉时,京兆尹张敞与妻子十分恩爱,每日为其把笔描眉后方才上朝。长安城里皆传张京兆画眉技艺娴熟,其夫人之眉一如黛山连绵,妩媚之至。后有好事之人将闲话传到汉宣帝耳中,一日朝时,汉宣帝当着群臣之面问及此事,张敞从容答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翠香急道:“对!就是这句话呢!” 我轻笑道:“你可知这话的来历?”我见翠香摇头,听得甚是入神,便接着道:“京兆尹张敞与妻子十分恩爱,要每日为妻子描眉,后来,‘张敞画眉’被传为千古美谈,而张敞也落得个‘画眉太守’的雅号,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精力,这样的心思,也并不是每一对夫妻都这般情意深笃的,公主和世子便不是,本就为了朝政联姻,能此番相敬如宾就已经不错了,甚于画眉者,大概并不属于云南王府。” 翠香低头笑了笑,朝我道:“谁说不属于云南王府的?二小姐和明世子这样要好,日后的闺中之乐,定是画眉者先,况且公主和世子相处时日尚短,谁敢说,日后时日长久,两人的闺中之仪不会成为千古美谈呢?” 我楚楚浅笑道:“希望哥哥和公主果真能承你吉言,日后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翠香问:“那二小姐自己呢?” 我想了想,嘴角复现出一抹薄淡的笑意,如烟似水,“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哪个女子会舍得不要这样的日子呢?” 翠香笑道:“听公主说起过,二小姐和明世子早有渊源缘分,这就是上天定下的,不会错的。” 我点头轻笑说:“但愿如此,但愿我这身残躯不会拖累他就好。” 翠香道:“怎么会呢?二小姐身子是不太好,但只要好好调理,就会没事的,二小姐又这么年轻,怎能这样心思重?” 但我所说的哪里是这个意思呢?我心底弥漫着无边的沉默,一会儿,扯着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 翠香忧心道:“二小姐再也不能这样心思重下去了,长此以往,本是能好的,也会变得不能了。” 我应道:“翠香,你对我的担心我明白,道理我皆是知晓的,只是不耐心事常在,一味喜欢庸人自扰而已,能不能好的话,我倒并不在意,一切都听天意吧。” 115 何等心事常在(2) 我和建宁一道从明珠堂出来,一路上说说笑笑,软语俏俏,在过去的几日里,雅岐城的疫情也被大致控制住了。 园子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千枝万蕊的玉兰花莹洁清丽,朵朵向上,如削玉万片,晶莹夺目,散发着阵阵清新且淡雅的幽香。白玉兰是妩媚在江南水乡下的花,多生于建康,此番云南王府能栽种出来,也是着实叫我惊喜万分,花色繁而大,姿态经久耐看,亭亭盛开在那里美观典雅,如云如雪的颜色天生丽质,不经意间便已把建康独有的诗情画意刻划得不差分毫。 而一旁的紫薇花则是随风徜徉,淡紫色,红色,紫红色,白色,一片片接连起来,好像本远在天边的彩霞此刻就在眼前一般,开得热烈而奔放。花瓣宛如一只只粉蝶纷纷飘落下来,在闲落灯花处,振翅而舞。 我望着这一簇簇,一株株,不禁淡淡的笑了,“云南王府的地气暖和,花儿也总是翻开不断,”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朵紫薇,“只这花今年似乎都已开过三轮了。” 建宁笑吟吟道:“我也发觉了,雅岐城除了盛夏炎热些,其它时候就都像春天一般的。” 我叹道:“却可惜的是,但凡美好的事物都会有正反两面,也正是因为常日的暖和安逸,才会有眼下这场瘟疫。” 建宁好奇问:“淼淼你又不是大夫,如何知晓这些?” 我道:“是常大夫告诉我的,”看了看建宁,“常大夫还要我谢谢公主你呢!” 建宁道:“我有什么可谢的?根本没有出上什么力,自己反过来还大病了一场,连累了你们。” 我忙道:“公主可千万别这么说,什么叫连累?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的看着你病死,却无动于衷吗?”低了低头,我继续道:“常大夫说,要不是公主拿出陪嫁的和田玉,还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呢!” 建宁轻巧摆手道:“这有什么的,我是当朝公主,为百姓做这些本就是应该的,况且雅岐城这么美的地方,我也希望它能早日回到以前的样子。” 我捂嘴笑道:“如今公主竟也喜欢上这里了?” 建宁轻笑,掩饰不住面上的红润娇俏颜色,“建康的景色淡雅别致,这里却瑰丽旎漪,倒也说不上来哪里更好些,”瞧了我一眼,问,“淼淼,你更喜欢这里么?” 我想了想,道:“这里几乎四时如春,我当然更觉得这里自在些,于我养病也是有益的。” 建宁握了握我的手,道:“听翠香说,我染上瘟疫那会儿,多亏了淼淼你,我才得救的。” 我笑道:“别想着来谢我,我并不能做什么,只不过是去找了明世子,常大夫也是看着他的面子才肯来的。” 建宁道:“那就烦淼淼替我也谢谢他。” 我“嗯”了一声,温和说:“我们都是有以往情分在的,根本没什么,其实公主染病期间,最急的人是哥哥,也是他在一直照顾着公主,还有翠香,公主最应该感谢的人是他们才对。” 建宁柔声道:“这我当然知道,还用你说。”笑容里藏着明媚。 我看着建宁道:“那我就放心了。” 建宁道:“说到底,明世子会特意帮我把常大夫请来,还不是看在淼淼你的面子上,这一点,我心里明白,所以我还是要感谢你的,”敛了敛色,正言说,“不管世事如何变换,我与淼淼的姐妹情谊始终不变,绝无错付之说。” 我笑道:“一同经历了这么许多,虽不敢说与公主论姐妹,但其实在我心里早已把公主当做自己的亲姐妹了。” 建宁点点头,“我也是。” 一会儿,建宁的眸光变得遥远而隐秘起来,泛出点点感怀,又问:“淼淼,你竟一点儿都不思念建康吗?” 我低头笑了笑,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当然是思念建康的,那是我的故土,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回去,就连在梦里都不敢想。 我一直都能隐约闻到建宁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清甜馥郁,不似一般的脂粉俗香那样冲人难受,“公主今儿用的什么脂粉,味道很是难得好闻,想来并不是平日里所用。” 建宁拉着我的手,指尖轻轻一颤,随后微笑道:“淼淼,你的鼻子还真是灵,”拢了拢袖子,“这是吴耀前段时间送给我的,说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宫中都还尚未有呢!” 我浅笑道:“哥哥对公主是极好的,自然得了什么好的都会替公主留心着。” 建宁甜笑道:“据说这香里是用曼陀罗、金银花和木兰制成的,既能润泽肌肤,芳香又透达,还能避虫祛邪,最是适宜在云南地处使用,名字也别致,叫做‘玉瑾沉’。” 我心头轻滞了一下,很快缓过来,自嘲一笑,觉得自己不能再存着那种对什么都多疑的心思了,只玩笑道:“确实是好名字,这味道我闻了一路,仍不觉刺腻,真真儿的好香,不晓得公主可能赐我一点儿啊?” 建宁看着我笑道:“淼淼若是喜欢,我便叫翠香明儿就给你送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本就是在跟公主玩笑呢,如何能当真?”装作沉沉一叹的样子,我又说:“哥哥独给公主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要啊?” 建宁道:“你这话叫人听着恶心,在云南王府中,凭你想要什么好东西没有?” 我道:“那可不一样,我若自己开口,哪及不说自明里的心意呢?”我抿笑道:“说起来,哥哥还真是有了红烛帐暖,就忘了妹妹呢!” 建宁面上霎时飞霞,轻嗔道:“淼淼,你要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我笑哄道:“好了好了,我哪敢惹公主啊,求公主发发慈悲,赏我一点儿粉末子用用吧!” 建宁笑瞥了我一眼道:“我这里是没有多的了,去跟你家明世子要吧!” 我大张着嘴,“我才放了公主一马,公主此刻却反过来打趣我,”建宁拔腿就跑,我在后头追着,“想来刚刚是不该放的!” 建宁一面跑,一面回头放肆笑道:“说什么该不该的话,反正都放了,淼淼,你一定追不上我!” 我也顾不上礼仪风范,一身的小家子气,伸手指着建宁说:“可千万别叫我追着了,若叫我追着了,看我如何让你向我讨饶!” 一时,笑语吟吟,弥漫满园。 半晌,建宁在前头双手扶着腰,连连摆手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实在跑不动了。” 我见建宁停了下来,忙紧走了两步,笑拉着她,气喘吁吁道:“还跑不跑了?” 建宁轻咳了两声道:“不跑了,不跑了,淼淼,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打趣你了。” 我对着手呵了两下气,挠起建宁痒痒道:“叫你再得意,叫你再跑。” 没想到建宁极怕人挠,竟笑得摔在了地上打滚,嘴里道:“淼淼,放过我吧,这下是你放过我了。” 我去扶,一个踉跄没站稳,就跟着一同摔在了地上,反正都已摔了,我也没停下手,“谁知再放过你,你还是不是会再反过来说我了。” 116 何等心事常在(3) 建宁死命抓住我的手,笑饶道:“不会了,不会了,再不会了。” 我终是撒开手来,声声起伏,笑喘道:“好了,这次就放你这一马,下次可没这么容易了,我真真的逮到了你的弱点。” 建宁看着我,微笑道:“你现在才算是知道了,其实我自小就十分怕痒。” 我轻叹道:“要是放在三年前,我怎敢跟公主这样放肆?” 建宁支起身子,笑着摇了摇头,“是啊,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我撑坐在地上,有绒绒的青草穿插在两指缝间,凉凉又软软的,眼前一片绿油油,还有许许多多漂亮的小花毫无章法的夹杂点缀在其中,有时,似乎蝴蝶也想跟那花比美斗艳。 隐约有一只小猫在这绿色里打滚,它好像非常小心,生怕碰到那些美丽的小花,但是偶尔也会不小心碰一下。 小猫全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懒懒的蹭在青草上,忽然有一只黄色的蝴蝶飞到它的身边,在空中翩翩起舞。小猫挺身站起,目光炯炯的样子,像是想去捉,然后它悄悄地靠近那只蝴蝶,当快要接近蝴蝶时,它忽然跳了起来,扑向蝴蝶,可是却摔了个猫啃泥,而蝴蝶则是敏捷地飞走了。蝴蝶在空中上下翻飞,小猫也不停地上下乱跳。 我不由的笑出了声,拉了拉建宁的衣袖道:“公主,你看那只小猫多有趣。” 建宁也笑说:“这猫居然想去抓蝴蝶,怎么可能呢?” 我回道:“怎么就不可能了?万一呢?” 建宁指着那猫道:“我来了也有段日子了,从来也没再府中见过一只猫,这只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我仰面迎着阳光看了看天空,格外高,格外远,格外蓝。蓝得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上面飘着朵朵白云,像几团干净的棉花一样,又像美丽的仙女的在蓝底的绸缎上绣上的大白花,漂亮极了。白云慢慢移动,再移动,逐渐变成了绵羊,变成了波纹,变成了大山,变成了河流…… 我笑道:“日头这样好,想来这猫也是出来晒太阳的吧。” 建宁“嗯”了一声,道:“这小猫一看就不同于野猫,身上的毛色就像被油水抹过一样光滑,厚的就如同缎子一般。” 建宁这样一说,我才猛然反应过来,“难怪我总觉得这猫很是眼熟呢!” 建宁收回目光,扭头看着我问:“什么意思?” 我道:“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宫中,机缘巧合下,我抱过瑾月姑姑养的一只猫,和这只很是相像,养的可好了,不过瑾月姑姑那只毛色不如眼前这只通体雪白的好看,但也十分讨人喜欢,”叹了叹,“可惜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建宁手指卷着胸前垂下的一绺发丝,叹气道:“淼淼你才在宫中待多久,怎得什么都被你瞧见了,我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多年,倒有许多东西都不曾见过。” 我低笑道:“公主人虽然是在皇宫里生活着,可心啊,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自然是注意不到近处的东西了。” 建宁笑问我:“谁说的?淼淼你既这么说,倒再说说,我的心飞到哪里去了?” 我想了想,微笑说:“我猜,大概是飞到冰糖葫芦上了吧!”说完,我就殷殷笑开了。 建宁毕竟长大了,竟也不好意思起来,忙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淼淼,你怎么还记着呢!”建宁说话时,发髻上镏金的桃花钗镂空勾曲,多嵌彩色玛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好看。 正说着,目光便看到远远的逆光处,像是有两个人影慢慢朝我们走过来,辨不清是谁,直等到了近处,才认出原是沧泱和吴耀。在经过打滚着的小猫时,吴耀弯下身子轻柔的把它托在手中。 沧泱走到跟前,我的视线顺着墨黑色的滚银竹叶纹靴子缓缓向上看去,停在他的眉眼间,我心悄动,暗暗惊叹于他的俊逸。 他回看着我,眼中带笑,问:“你们坐在地上干什么?”说着,他伸出手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略显担忧道:“草上多露水,不知道凉么?” 我拍拍裙摆道:“今儿日头好得很,没有露水,都完全被晒干了,刚刚跟公主闹了会子,只是坐在地上歇一歇罢了。” 沧泱这才扫了一眼建宁,道:“公主的身子可痊愈了?” 建宁站在旁边,笑说道:“自然是好了,难不成你还怕我未痊愈,会把病症传染给淼淼吗?” 沧泱诚然道:“是。”我和建宁对望了一眼,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坦诚的回答。 我拉了拉沧泱的衣袖,瞟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 沧泱笑而不语,建宁却也不生气,捂嘴轻笑两声,朝沧泱道:“我还没谢谢你呢,要不是劳你把常大夫请来,现在我可能已经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沧泱浅笑说:“不用谢我,若不是淼淼来找我,我也并不知晓此事。” 建宁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道:“我就说吧。” 我一瞬间感觉面上滚烫,瞥着建宁道:“你再说。” 建宁连连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我不说了,我可受不了再被你挠上一次。” 吴耀怀里抱着小猫,落在后头,方才走过来,淡淡的目光从我面上一掠而过,毫不意外的终是落在建宁身上,轻声问:“你们在聊什么?这样热火朝天的?” 我伸手摸了摸小猫圆溜溜的脑袋,笑道:“没说什么,”看了看吴耀,“哥哥似乎和这小猫很是熟悉。” 吴耀来回温柔的抚摩着小猫扭动的背脊,垂眸道:“这猫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自我有印象起,它便在了,小的时候,我时常跟他在一起玩儿。” 建宁戳了戳小猫的脸颊,随口问:“这猫这么好看,一眼便知不是普通品种,哪里来的?” 我道:“我也想知道,如何以前从没见过它?” 吴耀笑道:“哪里来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是爹一直叫人豢养着的,平日里都放在厨房后头的小院子里养,你们又怎么能随意看到?” 建宁惊讶道:“好娇气的猫啊,竟让它独占了一个院子。” 吴耀耸耸肩道:“那能有什么办法,谁叫爹喜欢它呢?”吴耀又仰面看了看天空,“今儿跑出来怕是阳光太好了,豢养的婆子一时没看住也是有的。” 117 有花堪折直须折(1) 我不禁想起三年前在瑾月姑姑房中看到的那幅“小儿戏猫”的绣件,心里暗暗的泛起一阵怀疑,却又不敢胡乱揣度。 我冷眼看着吴耀简单而纯净的笑容,是那样优雅,那样充满阳光,私心也不愿去打破这份美好。 园子里的芙蓉,在苍穹下婀娜妖娆,浅粉色的新蕊,明媚的就像可以召唤回春天一样。我想了想,幽幽开口打探道:“哥哥,我从来没有问过,云南王府何以没有主母?” 吴耀抬起一直悄落在怀里小猫身上的淡然眸子,一如黑色水晶般的闪耀通透,“不瞒你们,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你们还未来到之前,整个云南王府就好像冰窟一般没有人气。” 沧泱站在旁边疑惑问:“世子何出此言?” 吴耀轻叹道:“偌大的云南王府,日日深夜寂寂,独剩我一人而已,那时年纪尚小,长夜耿耿,每次心里害怕起来,就会忍不住问小厮或是婆子,爹在哪里?爹什么时候能回来?”摇了摇头,“却没人可以回答我,要么低头沉默,要么轻笑安抚,都是欺骗罢了,”冷笑了笑,“我印象里的小时候,就根本没有爹这个人的存在,他,总是公务缠身,以致无暇顾及我的。” 吴耀说时,建宁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她清澈明亮的目光,饱含了理解和恻隐,浅浅细细的柳眉,轻轻颤蹙着,白皙无瑕的皮肤里透出淡淡红粉,敦厚的双唇,就好像蔷薇花瓣似的娇嫩欲滴。 沧泱抬手拍了拍吴耀的后背,低声道:“世子是干爹唯一的儿子,干爹心里怎会全不顾及,世子千万不要太妄自菲薄了。” 我垂眼笑了笑,明白这是安慰的话,恐怕吴耀也明白。 吴耀笑了笑,“并非是我妄自菲薄,而是的确如此。” 建宁拉过吴耀的手腕,仰面看着他,眼中露出心疼的神色道:“本以为云南王上次打你已是极致,不曾想还有更可怕的,”继续悄言问,“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道:“是啊,尚有俗语说,打是疼,骂是爱,打骂和冷待比起来,倒算挺好的了,我也经历过冷待,那感觉实在骇人。” 吴耀回握住建宁的手,淡淡笑道:“说起来,上次被爹打,我身上虽疼痛难当,可心里其实挺开心的,也可以说我是故意气爹的,因为即便喝醉了酒,我还是有些许意识的,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他的心里是有我这个儿子的,”视线拂过我和沧泱,“你们说,我是不是挺欠打的?” 我好笑道:“是。” 建宁迅速侧头瞅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又问:“既然你自小和爹没什么交集,现在干嘛这么怕他?” 吴耀还未及回答,沧泱忙接话道:“分明该是干爹有愧于你才对。” 吴耀苦涩一笑,“是,我之前也是这么想,”低了低头,叹道,“你们以为我身处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我就不好奇吗?” 建宁娇声道:“你问了?” 吴耀点头道:“我问了,”眸子里现出一股讽刺来,“记得那次我问他,我为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我没有娘亲?” 我忙问:“爹怎么说?” 吴耀摇了摇头道:“爹什么都没说,只是怒瞪了我一眼,叫我跪在地上,他让王升拿了三坛子烈酒,整整喝了两个时辰,我就一直跪着,等着,以为到最后他一定会告诉我的,结果等来的却是一顿家法伺候。” 建宁轻哼一声,“什么家法伺候,分明就是毒打,”蹙眉对吴耀道,“你爹怎么能这样对你呢?”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却始终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吴耀苦笑道:“藤条长着倒刺,一鞭又一鞭的抽在身上,生生的把皮肉刮剌下来,幸好那晚之后下了一场大雨,爹才停止,我才捡回了一条命,府中请来大夫为我诊治,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夫说我周身筋脉颤动,恐要留下病根,卧床调理了几个月,好在我底子不错,身上倒没留下什么病根,正庆幸时,却发现这病根留在了心里。” 我道:“所以,你后来每每看到爹时,才会不由自主的恐惧。” 吴耀点头说:“不错,可是奇怪的很,那次从小舟上下来,被爹责骂,我反而不怕。” 我轻笑了两声。 吴耀看着我问:“你笑什么?” 我笑叹道:“我在笑,那次大概有一半是因为你微醺的缘故,要放在平日里,爹一说话,你还不知就被吓得怎么样呢?除了这个我估摸着另一半,应该还有一个缘故,”我满心荡漾,拽了拽建宁的衣袖,挑笑说,“公主,你不知道,在公主还没来到王府之前,哥哥为人有多怂,可自从公主入府之后,哥哥整个人似乎都豁朗开来了,连胆子都变大了。” 吴耀眸子里闪烁着明星般的光芒,盯着我,沉声道:“妹妹。” 建宁捂嘴笑弯了眼睛,仰面勾着吴耀问:“可是真的?淼淼说得可是真的?” 吴耀微微颔首,眼神与建宁交汇,擦出一瞬的亮光来,轻应一声:“嗯。”以示默认。 我感到肩部一沉,还没反应过来,沧泱已把我搂在怀中,他的气息在耳垂扩散,我侧头对上他那双像朝露一样清朗的眼睛,里头充满了柔情,让人一不小心就沦陷了进去。 今天的阳光确实格外明媚,万物吸吮,绿意比往日更浓,天空如洗,彩练当空,由浅入深的颜色,钩织出勃勃生机。 云影掠过,建宁面上一片晕红,忽追忆道:“淼淼,你还记得我们上次一起骑马的场景吗?” 我笑道:“自然忘不了,那时……”我欲语还休,看了看沧泱,又看了看吴耀,只小声缓缓说:“那时还有容大人和……”我低头,周身显得局促,不再想提及另外那人。 建宁握了握我的手,小声道:“还有三哥。” 我轻轻点头,“是。” 建宁笑道:“那次之后,我没有再骑过马,不是因为不想骑,而是因为没有再见过和那日一样好的天气。” 我叹道:“或许并不是天气没有那日好,而是世事变故太多,影响了我们看待事物的心境。” 建宁笑看着我,道:“想来也是如此了。” 我对建宁笑了笑,仰面缓缓望向天空,一会儿,出声问:“公主觉得今儿的天气怎么样?” 建宁也跟着瞭望天空,笑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我扬眉道:“不如去骑马?” 建宁用力点头,目光扫过吴耀和沧泱。 沧泱浅笑着看我,附和道:“虽说今日心境已大不相同,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建宁询问吴耀:“你觉得呢?” 吴耀低声说:“只要公主觉得好的,我必定相陪。”语气中尽是蜜一般的情意。 我一时兴起,私对吴耀道:“哥哥,妹妹劝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话中暗藏深意,也是好意。 沧泱于旁自然明白,静静的抿嘴姗姗且笑着。 建宁面上羞怯,蹙眉狠盯了我一眼,“淼淼!” 而吴耀则是在一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会儿,笑道:“早已折了,且我毕生皆愿做一惜花之人。” 118 有花堪折直须折(2) 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徉,漫长,丁香的香味弥散在鼻尖,似乎要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填满。红红的光束从头顶照耀下来,温柔地抚摸我,就像小的时候那双母亲慈爱的手。 我骑在马上,回头看去,发现地上的青草全被马蹄踏得趴倒下去,飞驰过处,甚至留下了四道深深的碾痕,我嫣然笑道:“我们刚才一定是跑得太狠了,后头的青草此刻全都没了形状,真是哀乎哉乎,要阿弥陀佛了。” 建宁本在前头领着,听言忙勒转缰绳,看了一眼,过来对我道:“不过青草而已,又没杀生,有什么可阿弥陀佛的,”瞅了瞅沧泱,“再说,他现在也并不是和尚了。” 沧泱拍了拍马背,面上带着笑意说:“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其实,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有其生机定律这话么?” 建宁歪着头问:“青草也有吗?” 沧泱扬了扬眉宇道:“既然是万事万物,青草也好,花朵也好,甚至风、雨、雷、电,当然都是包含在其中的。” 建宁的目光掠过沧泱,又瞥着我说:“你们两个,我看啊,果真是魔障了,要是这样,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我笑道:“这话自然不能时时信奉,但像今天,我偶然的附庸风雅一下,也未尝不可啊!” 吴耀在一边用鞭把轻拐了拐沧泱,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都笑着摇了摇头。 吴耀眯着眼,故作思考状,道:“妹妹和公主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性子,我真是好奇,你们是如何处到一起去的?” 我正要回答,随着风中裹挟而来的一声“唰唰”,空中突然划过一道红影,撕破了天地间原本的朗乐。 我侧头警觉的看着沧泱。 他的面上即刻没了笑容,锐利的目光正沿着那道红影狠厉的望过去。 一根红得好像染过鲜血一样的羽毛已死死的钉在了不远处的一颗孤单的树干上,轻飘飘的尾部仍有点点残羽落下,在阳光中闪动着令人炫目的光彩。 那毫无意外的,直接映入眼帘的戳人颜色里,好似又藏着一股不易发觉的狠毒和妖异。 我们座下的四匹良驹竟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几声横长的嘶鸣,它们并非一般的健马,都是极有灵性的,只有在真正危险的时候才会这样嘶吼。 建宁惊声问:“怎么回事?” 吴耀惊魂未定,声音里尚存一丝颤音,却还强撑着抚慰建宁道:“公主,不会有事的。” 我愣了片刻,缓缓抬手,精准的指着那根红羽所在的方向,问:“那是什么?” 我盯着沧泱,捕捉到他的瞳中,迅速掠过了一瞬的锋利,语气却是听不出一点惶恐,“没什么,江湖上的寻常暗器而已,大概是我们来错了地方。” 我的心里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觉察到了一种阔别的熟悉,掌心不自觉的紧紧攥着缰绳,后背渗出津津的凉意,如同身置腊月冰湖里一般。 吴耀冷静下来,蹙眉问:“现在我们该当如何?” 建宁急道:“还能如何,赶紧掉转马头离开才是。” 我深吸一口气道:“哥哥,你带着公主先走。” 建宁忙问:“为什么?”她的眼神坚定,又说:“要走大家应该一起走才是!” 我摇头,“公主,此刻危急,来不及向你仔细解释,”微微曲身,朝着吴耀大声道,“快带公主先走!” 吴耀担心问:“那你们怎么办?” 我道:“我没事的!” 沧泱一把拽过我的缰绳,控制着方向,对我厉声道:“你也走。”话语里是一种控制,一种命令。 我盯着沧泱,倔强道:“我不走。” 说完,我甩手扬起马鞭狠狠的朝建宁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惊了一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仰首狂嘶。 而后,阳光下,只剩一道纤绝的背影,左右摇摆,向远处绝尘而去。马蹄下踏起的青草,充盈着那抹清丽而飘逸的模糊身影。 我迅速扭头,朝着吴耀道:“还不快去保护公主,若是公主有闪失,哪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吴耀焦急点头道:“你们自己小心。”随即,便飞驰着追过去。 阳光细细斜斜地从云层的缝隙间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用手挡了挡,阴影下的嘴角轻轻一勾。 此刻,沧泱望着我的眼光里,全是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话,而生出的忿忿,对我急言道:“你为什么不走?不知道这里危险吗?” 我回看着他,不紧不慢,轻笑问道:“危险?不是寻常的暗器吗?” 他凝视着我,沉默不答。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又何苦要继续瞒我?方才我看到那根红色羽毛时,便已猜到几分。” 沧泱失声问:“你猜到?” 我垂下眼眸道:“红月宫,对么?” 沧泱顿了一下,点头道:“十有八九。” 我温言道:“你是想自己面对危险,刚刚才叫我跟着哥哥和公主一道离开的,对么?”我已然看穿了他方才的心思。 沧泱嘴边现出一抹无奈的浅笑,“知我者,莫过于淼淼,”认真的看着我,“你放心,任何事有我来抵挡。” 很快,他面上的疑窦神色终是盖住了浅淡的笑意,“只是云南王府行事从未与红月宫结过什么仇怨,如果说是因为上次我行事时极小的开罪了他们,此刻便要追杀至此,也实在是过于小肚鸡肠。” 我摇头道:“你这话不对,江湖中事哪里讲什么道理?还有,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理应一起承担,”叹了叹,“反正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都不能让红月宫得逞。” 话音还未落,我的余光就似是瞥见了一抹红色正朝我袭来,心中赫然,侧过头去,血一般妖冶的红在我眼眸下不断急速的放大。 “小心!” 我身子一闪,整个人翻下了马背,闭眼跌在地上时,却没有感受到一点疼痛,慢慢睁眼,才晓得,原是沧泱护住了我,我忙爬起,担心问他:“你没事吧?” 他看了我无事,笑着摇了摇头,一面起身,一面道:“你没事就好。”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青草茫茫,肆意摇舞,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暗淡了下来,周身就好像突然被一种森沉的气氛所笼罩,温暖的郊外,自在的骑驰,携手欢乐的人儿,一幅美好的景象就这样被生生打破,反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萧然、紧迫。 我浑身一颤,低声道:“有人来了。” “没错,我来了。” 听上去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语调那样灵巧,语气那样温婉,清润甘甜得就像一股泉水,叮咚叮咚流淌滋润在人的心田,可是在这种境况下,骤然听到此般声音,也实在令我心怕。 觉得头皮一麻,我脑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119 有花堪折直须折(3) 一阵阴冷的晚风拂过,把嫩绿而柔软的细草吹得颤颤波波,就好像一块新鲜美丽宛如细针密缕的绒毡,正在风中瑟瑟抖动。 树木草叶中,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不绝于耳,又像是谁人在悲哀地哭泣着。 不知何时,那本还远在数丈外的人影竟在一瞬间就已然到了面前来,我扭头望去,那般纤弱而柔媚的身影,加上那般悦耳轻灵的声音,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果然是她!一身夏红色的衣裙,裙裾及地,袖口上绣着几朵洁白精致的云纹,纤纤楚腰被一条白色织锦云带约束住,乌黑的秀发随意绾成大气的如意髻,发间一支攒金牡丹簪,熠熠生光,一双凤眼媚意天成,整个人面若芙蓉,艳丽无比。 我淡淡的看着她,没有一点讶异神色,“汪人儿,我早猜到是你,”顿了顿,又轻轻蹙眉问,“你是红月宫的人?”目光始终打量着她。 汪人儿的眼神一动不动的静静落在沧泱的身上,娇声问:“明世子,觉得奴婢瞒得如何?”掩面笑了笑,她又道:“大概你也是今日才知晓奴婢的真实身份吧?” 沧泱脸上颜色苍白,透着怀疑,难以置信道:“你居然会是红月宫这个江湖组织的人,你还在云南王府里掩藏了这么久,到底是何居心?” 她长袖一抖,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并未回答刚才的问话,只自顾着朝我们冷声问道:“公主呢?” 我恍然明白,原来她的目标既不是我,也不是沧泱,而是建宁! 我心中暗暗庆幸之余,又感到疑惑。 建宁平日里与她没有一分交集,可她却对建宁出手狠绝致命。 理由呢? 我笑道:“公主早已骑着一骥快马飞尘而去,恐怕此刻已经回到了云南王府。” 汪人儿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色,但仅仅只是一霎,取而代之的是满面嫣然柔笑,她看着我,眼波中渐渐流露出的欢喜,分明隐藏着凌厉的杀意,我的身子微微一晃。 她走近,更仔细的扫视着我,“既然公主已经被你放跑了,现在我倒不好下手,不如,先解决一下你我之间的恩怨。” 我肃然问道:“什么恩怨?” 汪人儿神态悠然,方才的动人笑容却片刻间消散如烟,仿佛从未有过一般,“你心里不清楚么?还要问我么?” 我自然明白她指的是沧泱,可是我也明白她嘴里所谓的恩怨,其实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沧泱从未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若有,也是怜悯而已。 我垂了垂眼睫,轻笑道:“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情无法勉强,这不是恩怨,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我自然问心无愧。” 她面色骤然大变,青白难看,一把扯过我的肩,对我低声道:“我最是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故作清高,”目光锋利的盯着我,就好像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样,“你说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情,殊不知,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伤害。” 我笑了笑,回瞪着她,嗤之以鼻道:“庸人自扰!” 话未说完,我耳边便响起一阵“噼啪”,不过刹那,脸上便生出火辣辣般的疼痛,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已又被汪人儿扇了几个来回,我捂着脸,恨恨的盯着她,惊吓和讽刺戳刺着我的心。 沧泱疾步冲到面前,飞起一脚,踢向汪人儿的臂膀,闪电般托住她的手腕,一拧一扭,我便被他拉了出来,护在身后。他焦急的细细察看着我的面庞,柔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目光里全是心疼。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对他道:“还好,应该没什么大碍。” 汪人儿退了两步,语气中怒意难遏,抬手狠指着沧泱道:“我在你面前那么卑微,我是那么喜欢你,你居然还是为了这个贱人,不顾念你我的丝毫情意。” 沧泱嫌恶的瞟了她一眼,冷厉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深深叹出一口气,撇过脸来,他继续道:“你我何曾有过分毫情意?不过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汪人儿的身子一震,面色愁苦道:“一厢情愿?”笑着点头,笑着摇头,“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望着汪人儿近乎疯狂的样子,一时间,心里竟深深的惧怕起来。 沧泱也愈加警惕,死死的拦在我身前,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汪人儿。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草地上笼起金色的寂静,天边艳艳的燃起一片似火的红霞,轻轻落在远处孤独婆娑的树梢上,落在近处汪人儿的纱衣上。 她颤抖的伸出手来指着我,目光却是看着沧泱,无比挑衅,“既然我得不到你,那么,我也定要你尝尝这种痛的滋味,你才会知道我的感觉。”她尖锐的嗓音与艳丽的面容很是格格不入。 汪人儿目露凶光,旋风般的朝我卷席而来,我用力的抠住沧泱的手臂,身子急遽一抖,心里的惊恐全然表现无遗,我只觉得这次怕是难逃一死。 正当我无计可施时,沧泱把我往后一挡,他自己不避反迎,汪人儿袖中突然抻出一把剑刃来,轻轻抵在沧泱的心口。 不过一顿,沧泱从剑光中斜穿过去,反手一拉,臂肘撞向汪人儿的下腹,只听见汪人儿一声闷哼,剑光转向,直冲沧泱的头顶狠劈下来,不再有一点犹豫。 这一下,在我眼中瞬间闪过。 剑起剑落,又快又狠。 我提着整颗心,目不转睛的看着,沧泱的衣袍无一不是擦着反出银光的利刃而过。我手心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裙,一刻都不敢放松。 汪人儿在缠斗中杀红了眼,竟拼起命来,一点理智也无,左劈一剑,右击一招,虽没有一丝章法可徇,却是招招狠辣,招招致命。若不通晓,大概根本就不会有人能看出来她以往对沧泱的迷恋。 而沧泱游刃有余,并不硬接,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心来,可就在此时,汪人儿剑走偏锋,一个飞跃,钻了沧泱携下的空子,径直朝我削来一剑,气势如虹,锐不可当,我迅速本能的向后逃去,但终是双腿虚软,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的摔跌在地上,脚膝之间传来剧烈的震痛。 就追在身后的剑,却没有如约而至。 我回头看去,一片殷红,刹那间,惊诧,否定,怀疑,充斥在心头,声音卡在嗓子里根本发不出来。 天地间,似乎鬼魅一般的寂静。 129 爱恨两茫茫(2)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29爱恨两茫茫夜色无边深沉,我合眼睡得迷惘,辗转中忽听得门外有续续的说话声,一句一叹。我勉强睁眼望见窗外一道清亮云白的月光,从帘间漏进来,柔柔的落在五福毯上,晃眼如霜雪般,竟不差分毫。矮柜上仅燃的一段烛火,橘光朦胧,摇曳着生出几分暖意来。 似乎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公公在门外道:“菊香姑娘,咱们也是按陛下的旨意办事,实在没法子,求求姑娘就不要再阻拦了,进去通传一声吧!” 菊香道:“都跟你们说了好几遍,我们二小姐睡下了,怎好进去通传打扰,陛下要见二小姐,就非要急在此刻?明日再见不行吗?” 公公道:“陛下的旨意里明白说现在就要见二小姐,咱们做奴才的哪敢违逆啊?”语气中带着几分哭腔,“求求姑娘了,陛下的性子姑娘不知道,若今儿晚上不把二小姐请过去,咱们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保不住了。” 耿耿黑夜宛如秋水般漫长,房中暖和如春光明媚时候,几株新鲜的丁香完全盛放,正散发着幽幽的迷香,唯有窗外扫过的风声提醒着我,此刻的暖意许已是被断搁在此间短暂的难得,略微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披上外袍,缓缓走到门边,声音和悦说道:“菊香,不要难为公公们了,你进来帮我梳洗吧。” 菊香回道:“是,奴婢知道了。” 我又对着门外道:“公公们还请稍后。” 公公道:“二小姐慢慢来,奴才们就在院外候着。” 我道:“好。” 更渐深,水边飘过的风颇让人觉得寒冷,已无人经过,我带着菊香从房中出来,公公领着经过此处并不稀奇,罗熙所暂居的燕来殿就被几棵高大的千年杨树掩在荷花池的侧面。清风未了,一阵一阵的划过水面绵软无声,却翻覆起丝丝玄亮的涟漪,天地间旷然而逼清,我穿着一件雀蓝色的织锦软薄兔毛斗篷,风过吹起我的斗篷,露出一弯鹅黄锦绣的裙角,斗篷上红色的挂带轻轻飘舞。 燕来殿中无比深静,虽一室烛光盈满,灼人夺目,可我却还是觉得一点都不够。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宫人们,只余了我一个人在里面。月光沉默着打由宽阔的窗格间筛下,惟剩一汪苍白的凉水。 我凝视着面前这道月光,心中竟生出一丝错乱的感觉,一晌前我还处在梦境中,现在已经独自静静的站立在燕来殿中间等待,着实渗人奇异。 “来了。” 我回头,是罗熙,玄青色的织锦长袍在郎煌的帷幕下,愈加显得深沉。 “陛下。” 我一面行礼,一面轻声应道。 他向我走过来,沉稳的脚步声里夹带着几分焦灼,“有臣子奏报说建宁刚嫁入云南王府时,受尽屈辱,云南王世子并未善待于当朝公主。” 我怔了半晌,怎么也想不到罗熙会抓住这点子事来说话,蹙眉道:“陛下何以出口此言?” 他淡淡一笑道:“我既然今日与你提起此事,就必定是有十足的证据。” 我看着他说:“公主和哥哥愈加相敬如宾,哪里传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叫人可畏,我居于云南王府这几年,并和公主日日相伴,我竟从不知晓。” 罗熙不悦道:“就白日里来说,云南王世子,不顾体统,随意出入你的院落,就足以能看出他的为人品性不过尔尔。” 他的眼中闪过一瞬的醋意,我随即了然。 我忙道:“他是我哥哥啊,出入院落看望我,又有何不可?”撇过脸去,“倒是陛下,你竟派人监视我。” 罗熙沉声道:“是么?哥哥?”他冷笑两声,“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道:“陛下还未回答我,为何要派人监视我?” 罗熙看着我,“不是监视,是保护。” 我紧蹙起眉头,亮声疑惑问:“保护?” 心惊肉跳间,他静静回:“是。” 我闷哼一声,嘲讽道:“如果一定要说哥哥那时对公主不好,罪魁祸首不应该是陛下吗?” 他狠盯着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道:“陛下把两个根本不相爱的人非要凑到一起,明知公主心里喜欢的是容大人,却逼迫容大人娶妻,叫公主心灰意冷,陛下以为公主嫁入云南王府,心里还能有空余的位置立马接受另一个男子对她的示爱吗?”语气凛冽,“两个根本没有见过面的人,若换成陛下,你能做到即刻爱上面前的女子吗?”我顿了一下,笑了笑,说:“原是我刚才说错了,陛下,”看着他,“当然能做到。”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生生搂在了怀里,他的话语中藏着暗暗的洪勇,“你凭什么断言朕能做到?” 我的心猛然一惊,被他紧紧拥抱着,凉意却自脚底冷冷升起,就连喉咙发出的声音都是寒冷的,“因为陛下没有心的。” 他哀怨道:“究竟是朕没有心,还是你没有心?” 我动弹不得,被勒得几乎无法呼吸,“陛下一点都没有变,三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谁惹得陛下不愉快,那人就活该千刀万剐。” 他身子一震,垂眸用力的看着我,“你也没有变,随口说出来的话比刀子还利,你可知道,你的话足以杀人于无形,若朕不是朕,早被你杀过千百次了。” 我打了个冷颤道:“可陛下就是陛下,如果陛下不是陛下,我也用不着这样说话。” 他的目光有些疏离,反问道:“朕就这么让你觉得厌恶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骨子里都在颤抖,我不知如何回答,蹙眉犹豫。 他的视线在我的面上逡巡不已,沉声道:“回答朕!” 我尽力屏气,久久才从嘴边冒出一句:“我不知道……” 他松了松臂膀,横眼打量着我,“不知道?” 我极力维持着道:“我……实在不敢厌恶陛下。” 他一下扯过我,问:“不敢?”言语中含着质问的意思。 我看着他眼中灼热的怒火,“陛下和我之间的事情,大可不必牵累他人,”我能感觉到罗熙的手越来越用力,疼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对陛下不敬的人是我,惹陛下生气的人是我,让陛下不痛快的人也是我……” 罗熙就这样生冷的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寂静片刻,哑声缓缓道:“原是朕错了,只对你根本下不了手,简直大错特错。”每个字都极轻,也都极重,像九尺寒冬下的冰雹,一下一下精准的击在我的心上。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来,低眸又道:“你要把朕对你的心意践踏到什么程度才甘心?是不是要把朕对你的所有情意一点一滴全部耗费完,逼疯朕,朕大开杀戒于天下,你才甘心?” 我心中冰凉,听到这番话,却也一凛,漫出无声的痛意。我强忍住泪意道:“陛下……你……千万不要……我不值得……” 130 爱恨两茫茫(3) 我深吸一口气,稍微缓了缓神,继续说:“我不值得陛下因对我的一时之气而断送自己的史册千秋,不必迁怒于其他任何人,更不必迁怒于你自己,”我蹙着眉头,又说,“陛下如若对我还存着一丝意,就千万不要让我成为千古罪人、红颜祸水,我不想,亦不愿。” 罗熙停住脚步,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我,半晌,幽幽道:“天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红颜祸水此说,原就是违逆了此话本的意思,”嘴角一勾,“只是不曾想到,你竟也开始在乎他人的看法。” 香炉里的龙涎香时不时散发出袅娜细浅的白烟,几丝几缕,轻扬着缓缓四散开去。我收回视线,悄然微笑道:“我一直都是在乎的,”语气淡淡,叹出一口气来,继续道,“传说,西周褒姒出于政治原因被献给了周幽王,入宫后深得周幽王宠,但却终郁郁寡欢,周幽王便下令谁能使褒姒一笑,赏千金,后来虢国石父献出‘烽火戏诸侯’的主意,点燃烽火诸侯见到以为敌人进攻便发兵救援,来了以后才发现并无一敌,褒姒不觉启唇而笑。周幽王从此失信于诸侯。后来西夷犬戎进攻周朝,周幽王再次点燃烽火,诸侯不来救援。西周灭亡。即便陛下敢做周幽王,我也不愿意成为褒姒,被后人如此唾弃。” 罗熙面色骤然绷紧,没有一丝放松的意味,沉声道:“竟把朕比作周幽王,谁给你的胆子?” 我低眸道:“陛下威名已然纵横四海,岂是周幽王可比,我只是不想陛下因为我……而毁了自己亲手创建的盛世罢了。” 他的眼神微有亮色,看着我说:“千秋霸业,历史终有公断,有关风流韵事流传昭著,其实自古而今,从未间断过,里头的是是非非,也不是你我能够依照只言片语了解到的,悠悠之口朕却无暇顾及,既不能周全所有人心,那么朕就只好先周全自己。” 有凉风灌进,两声哨响像是从头顶发散下来,不觉外面的灯火皆已点亮,燕来院内一时明如白昼般,剧烈的剑戟相撞碰擦出来的“呲啦”火光,飘到廊下把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灼出一个又一个洞来。框架上夹杂着宫人惊恐的哭喊,凉刃击穿血之躯,将其重重的扔到门墙上的闷响,不断的萦绕在我的耳边。 人群渐渐聚拢,站在房门前的人影一脚踢开挡在门外的公公,“吱吖”门大敞开,几名看似孔武有力的壮汉小心摸索着向前,后面跟着一名女子,一淡粉色的锦箔蚕丝长衣,衣襟上绣着一朵含苞放的红桃,嫣然妆容,飞仙发髻,脸孔白皙圆润,嘴唇上有着一点异于常人的殷红,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面上有着一抹邪魅和放肆。 她站定在一尺之外,面上带着微笑道:“带上来。” 被拖进来的公公已经被伤的体无完肤,趴在离我们二十步距离的地面上,好像连叫声都渐渐的微弱了下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鬟也被拖拽着跪在旁边,惧怕得不断磕头求饶,前额已经破了皮,有清血溢出,缓缓垂流过她清澈带泪的眼睛。 罗熙的墨发披散在肩头,眼眸漆黑无底,转从挂在架上的剑鞘中抽出一把青釭剑来,剑端比着眼前诡异的众人,剑戟上面似乎还带着一股妖人的血腥。他眉梢一挑,眼神透着不屑,“红月宫。终于来了,朕,恭候多时。” 女子依旧是面无表,张口道:“哦?如此看来,陛下手下的人战斗力也都一般。” 我紧蹙着眉头,小声念叨:“红月宫。”好像魔怔了一般,待我脑子再次恢复清晰时,我已是在罗熙的后。 罗熙的眼神微微下瞟,向公公满是鲜血的脸上望过去,“肆意杀害宫人,这账朕必是要与你们算的。” 女子轻浮笑着问:“怎么算?” “嘭”的一声,罗熙剑柄一推,散着寒光的利刃已经深深的插入了女子边的一个壮汉的心口,不过是短暂的停顿,又把剑刃利落的抽出,但是那壮汉却并未立马暴毙,只是如一滩烂泥般的瘫软在地上,大张着嘴呼吸,眼睛使劲的瞠着,眼珠似是感觉要蹦出来一样。罗熙从腰封上取下一方锦帕来,一面擦拭着剑刃,一面道:“这样算,如何?” 女子哼笑道:“不死劫,”说着,便抬起手来,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把小刀,正中壮汉脑门,又快又准,给了他一个痛快,“从前只知道当今陛下乃贵胄三皇子,生得人面如玉,却不想出手更是如此利落,心,也够狠。人人都说当年二皇子纵声色,顽劣不堪,荒暴虐,三皇子安邦定国,心怀仁慈,温和。看来所言并不很切,坊间传言倒也不能尽信。” 跪在地上磕头的小丫鬟浑颤抖,惊慌失措的叫了一声,几步就跪着爬过去,一把拉住女子的裙角,哭泣说道:“放过奴婢吧,奴婢求求你了,放过奴婢吧。” 女子的目光轻轻扫过小丫鬟的双手,“真脏。”女子飘逸的纱织裙摆上绣着熠熠银色的梨花被沾染上了几点血污颜色,醒目扎眼,遥白的梨花瞬间化作了妖媚的罂粟。 小丫鬟满面的惊悚,张口结舌,手足失措的用袖子使劲的擦拭女子的裙摆,哭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来擦干净。” 女子一脚将孩子踢翻在地,自她的袖口霎然蹿出两条软刃,还未及反应,小丫鬟白皙瘦削的双手已被斩抛在一旁地上,指节仍在颤抖跳动。 罗熙轻蹙眉头,手中握着的青釭剑随之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唰唰尔尔,血线散落,艳丽绝伦,又不知是谁的双手被切落在一旁,四只手整整齐齐的映入我眼帘。 也辨不清是谁,只能听到此起彼伏刺耳的惨叫声,好似霎时间冲破了霄顶,惊散了正歇在枝头狰狞闷叫着的乌鸦。 我傻傻的站在原地,像是一尊石铸的雕像,方才为感而焦灼的心理已生生被隔断,我大睁着眼睛,死死的咬住嘴唇,浑感觉无力,恐怕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131 爱恨两茫茫(4) “主人,四弟好像已经咽了气了。” 女子云淡风轻的往脚边扫了一眼,摇了摇头,伸出细腻修长的手指撩了一下颈边的发鬓,淡然说道:“真是没用,”幽幽叹了一声,“也不好就这么丢在人家的廊院里,想着我豢养的几只狼崽应该还饿着,”笑了笑,朝左右缓缓道,“还不拉下去。” “是。” 上来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拽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艰难的逶迤拖行着,不妨在墨色的理石砖上留下了一条腥人的歪扭血痕。 罗熙紧闭的嘴唇显出生硬的弧度,“在朕的面前,你当真以为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垂下眼眸,指了指地上黏腻的血痕,“还有,弄脏了朕房中的理石,更弄脏了朕的眼睛,又该当如何?”说完,罗熙的目光幽幽的看向女子。 房中十枝粗长的亮烛已经燃得接近了琥珀文云烛台,烛光中央有迷蒙幽微的白色,唯有柄端上的紫霞珠透着神秘的五彩光芒,耀眼至极,华彩至极。翎纱帐中苞郁的沉香在空气中如细绡弥漫,人闻见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置超然之外,仙游之境。 女子沉声笑道:“不过尸体而已,陛下还要与我计较这些吗?” 罗熙双眼狠盯着女子,轻声道:“朕若看不见也就罢了,可是既然落在了朕的眼睛里,即便是尸体,或进或出,也必要经过朕的同意。” 女子媚一笑,“陛下说笑了,方才我们进来时,好像也没有经过陛下的同意吧?”一面说话,一面装出一种思考状来讽刺。 罗熙略略打量,成竹挑眉道:“若非不是朕着意放你进来,你以为就凭你带着的这几个废物能闯的进来吗?” 我紧紧攥住拳头,心中半开半阖的恐惧萦绕在体的每一处,罗熙这话显然是缓兵之计,如果他真的早就知道今晚会有人行不轨之事,就必定不会先前把我叫来此处。 女子的肩膀浅浅一抖,抖擞笑道:“我本就是要进来,既然陛下已然随了我的愿,其它转圜的话语也不必再说了吧,毕竟陛下此刻面上无光是真,”我仔细看她,眼角晕染着红红的颜色,一圈一圈犹如涟漪惊动,“至于尸体,陛下当真管不着,与其花费这个精力,还不如好好想一想何以不叫自己变得与他一样,被我当作尸体就这样抬出去。” 罗熙眼神沉静,定定的看着女子道:“尸体……真是笑话,就凭你?” 女子声音寒冷,蔑然道:“若是今房中只有陛下一人被围困,我自然不敢妄下断言,”目光缓缓看向我,“可是以现在的形看来,好似不是这样。” 罗熙抬起手臂横栏在我的脖前,带着我谨慎的后退了两步,体绷得很紧,“即便如此说法,你们也无法伤到朕分毫。最多再过半晌,云南王府将会被团团围住,你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才能全而退。” 女子的双眸中闪过冰裂般的惨痛和哀怨交织的悲愤,“我带着手下死士,前来就必要取你命,进来了就没想过要再出去,牺牲乃兵家常事,红月宫的人从来都不曾怕死。”话虽如此说,但语气中还是微露出了一丝哽咽之意。 罗熙眼神沉,口吻坚定说道:“不管你们有无得手,想来今晚都是出不去的了,得手,死罪,未得手,亦是死罪。” 女子秀美微蹙,厌声道:“如此说来,我必要得手,势在必行,又何必再多言一句?” 仿佛不过是一眼错漏的工夫,杀戮便于风平浪静下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起,淹没了所有希望,刀剑对垒,短兵相接,罗熙用力的拉着我的胳膊,痛得我似乎听到了骨骼关节处的“嘎达”声响,他的青釭剑在理石砖地上划出一长串金色银色错落的火花星沫,他突然一个飞跃,手臂将我向上一抡,我被抛向了半空中,裙角划过砖地扬起簌簌细尘。 再着地时,我眼睁睁的看着罗熙因为要保护我,左肩生生被四起的锋利刀刃割出了一条长长粗粗的口子,一瞬间,似乎有水飞溅到我的脸上,我颊边一颤。他肩上潺潺渗出的鲜血就像一条蜿蜒着的小蛇,玄青色的织锦长袍上绣着几品萧瑟的枯枝,蔓延盘绕就像火舌吞吐,罗熙根本顾及不到自己的伤势,用力将我推到无人的另一边,我一个踉跄,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膝盖被磕得一阵酸痛。 我蜷看着罗熙的侧脸,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斩灭了激而来的虹芒。如琼枝一树,栽种在山水之间,又似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再不见他怒目嗔视而锋利间散落的有,再不见他暖帐意缠绵展露的萧肃笑颜。 一丝白光惊鸿一闪,照亮了罗熙半边脸颊,唇边的丹红色愈加出彩,衬得他面上白皙到几乎青灰,垂落的臂膀看上去几乎无力,青釭剑上沾染的血缓慢的自剑柄流至剑端延绵滴落在地上。 他喉结轻轻颤抖,抿了抿嘴唇,我生出更大的惧怕,几个时辰,云南王府竟无一人来援,若是说各处并不知道罗熙燕来出事,我却实在不信,装饰再雍容华贵都好,内里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王府而已,消息也好,声音也好,又哪里有这么铜墙铁壁到全府懵然不知这样激烈的打斗的地步。反正我是不信。我想,大概是不会有人来援救了。 我慌乱着去看那女子,但见她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罗熙的上,我尚未来得及将她眼中的深意琢磨透彻,眼角处突然掠过一道奇异的寒光,从罗熙后翻扬而起,灼灼刺眼。 我没有多顾忌一点,立刻从地上爬起,纵往他后挡去,不过一刹那而已,那道寒光没能插入罗熙的膛,我闷闷哼了一声,感觉心口抽痛,那样锋利,那样迅速。 罗熙并未觉察到这道寒光,只抬手握剑奋力朝女子刺去,后究竟是谁一时抵挡不及,惟有“哐当”一声,骨骼沉沉的跌在地上,一段清脆,一段呻吟,我听到了,那是女子的声音,柔如莺莺唱啼,其中带着无尽的遗憾惆怅。 “淼淼……淼淼……” 青釭剑被摔在理石地上,相撞出冷冽的寒音,是罗熙过来把我抱起在怀中,在耳边不停地呼唤着我。 “好冷。” 我浑好像止不住的颤抖,是真的很冷,体内的温暖似乎都从心口缓缓流出,如同一汪温泉被狠狠的凿出了一个缺口那样,大约需半晌,我的体许是就会如山体流洪一般干涸殆尽。 越来越冷,手脚哆嗦的越来越厉害,全好像被什么紧紧的捆绑着,一丝都不能动弹。 是不是哭泣声? 罗熙……他竟也会流泪。 我无力的笑了。 132 病心辗转难落(1) 我的子不受控的抽抖着,分明觉得心底寒冷至极,像是怀里抱着一瓮坚冰。可面上却又是滚烫,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把冬里的暖手炉加上了炭火摆在我面前,里头的火星直接飞溅在了我的脸上灼烧无人发现,烧得我火辣辣的痛。嘴唇干裂焦渴,呼吸似乎也越来越艰难,“水……水,烫……好烫……” 也不知有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 得这样难受,被褥下面似是有一堆在被架着熊熊的燃烧着,还有无数个被烧烫的炭火球在被褥里滚来又滚去,就连吸进来的空气都是滚的,像在盛夏时的炎炎烈下一动不动的连续站了几个时辰那样燥火,我实在难以忍受,用力的撕扯着盖在上的薄锦被子。 我知道自己伤得很严重,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本以为刀插入心口的那一刹是最痛,现在才发觉原来不是这样,那一刹不过是开始而已。 是不是死去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如果是的话,我宁可去死。 依稀有无数人影在我眼前晃动,闪动着的光亮一会儿扎眼,一会儿朦胧,体力孱弱得连眼皮都无法睁开,只剩下一副任人摆弄的皮囊。我能感觉到有人撕开了我的衣服,在我的口上铺了一些药膏,凉凉的,痒痒的,没有痛意,但鼻尖却是苦涩的。我紧蹙起眉头,叹出一口气,有药汁趁空从唇齿缝隙间滑入喉咙,舌头竟丝毫不觉得苦。我子不受控制,猛地抽搐了一下,头晕目眩,药汁全部被吐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被喂了进去。 这样折腾了好久,周遭才完全安静下来,我卷着倦意沉沉的昏睡过去,不知几时,眼眶中涩得酸痛,想睁却好像被什么黏住了一样,根本睁不开,我下意识抬手,可刚悬到半空,就有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双肩发散至全,脑子里嗡嗡的好似正被千万条毒虫暗暗的啃噬,忍不住的“啊”了一声。 “淼淼!你醒了!” 他一面喊着我,一面用温的毛巾帮我擦拭着眼睫。 好久才挣扎着抬起眼皮,虚着眼睛初看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影子,阖上使劲的眯了两下,再次睁开,见到华紫色的蜀锦帷帐上夹织着羽蓝色的孔雀毛,闪着翎翎的光泽,上面的流苏并未被收拾梳展,任由杂乱的垂着,左右叠合的一线缝隙里透入一抹明亮的光彩。桌案上静悄悄的萎靡着许是燃了整夜的残烛,烛歪扭异常,细细的一道黑气袅袅的如墨线般倒吊在顶端,浑浊的烛泪一滴一层的凝在烛表面,似冬里大雪纷飞不知谁人垒砌的一桩雪人,在阳光的普照下化不化伫立在那里无人关怀。 房中各处角落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柔翠如玉镯一般的华丽光泽,明光熹微穿梭其中,和着晃动暗淡的烛光,透过半透明的镂空框架,最终落在眼前人的侧脸上。 我定了定眼神,罗熙曲着子坐在前,紫色帷帐上垂落的流苏不时碰在他肩头搭拉着。他上斜披着一条毛织薄毯,紧盯着我的目光似乎极度不安,眉宇深深锁着,不带一丝放松的迹象,以前肃寡远人的面容下此刻尽是担忧责悔。也不知道他熬了多久,发髻两鬓有几丝墨发垂落在耳边,偶有一点风动,鬓发柔柔触碰到前额又轻轻垂回,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一直以来他子寡合,行事凌厉,总是叫人觉得冰冷恐惧,却也不曾叫人多加认真的在意过他相貌细处究竟如何。如今安静看着,却觉他眉目锋利之余,更有一种被巧匠削刻过一般的精致,因气血不足而微微泛白的嘴唇紧张的抿着,似两瓣洁净的丁香散着幽幽的光泽。说起来,他本就气度高贵,给人一种凌然不可攀的气场,而此刻却更是显出一种平时没有的烟火气息来。 我低低叹息了一声,唤道:“陛下,怎会是你?” 他面上现出笑意,稳稳的扶住我,眼中满含喜色道:“你果真是醒了,朕还以为又与之前几次那样,眯眼不过须臾,也不认人,就再沉沉睡去了。” 我凝视于他,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的神,挣了挣眉,问道:“我醒过?” 罗熙轻轻点头,笑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我免不了深吸一口气,柔声虚弱道:“痛。” 他刚刚才有些松快的眉头又重新紧紧的锁住,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交结,神色关切道:“很痛吗?”他把我的子缓缓的扶靠在自己怀中,脸颊贴在我耳边道:“若是觉得很痛的话,朕晚上叫御医给你开一副镇痛的药来。” 我心中微微一颤,“御医?” 他道:“是,御医未曾随朕入住云南王府,带着几名侍卫扮成老百姓居住在驿馆待命。” 他怀中熟悉的气息依旧含着似有若无的幽香,兜头兜脑的萦绕上来,我“嗯”了一声,问:“昨晚上你后来是怎么处置那些人的?” 他轻声说:“那女子当场毙命,其他人都被铐起来了,幸好你为朕挡下了一刀,不然死的也许会是朕。不过不是昨晚,已经过了三天了。” 我见罗熙的眉头还是蹙着,不由的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头,“三天?我睡得这么久了吗?” 他低头应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臂,“当时你真是快吓死朕了。” 我道:“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 罗熙在我耳边轻声道:“有朕在,绝不会让你死的。”他的声音极低沉,极暧昧。 我脸上灼,随口道:“菊香呢?这三天里陛下一直陪着我吗?” 罗熙顿了一下,说:“菊香应是出去帮你看着汤药去了,等会儿御医还要过来帮你请脉,御医说你这刀口离心脏只差一寸,你定要好好休息才行,本就子弱,”小声问,“你要不要躺下来再休息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道:“我这三年在云南王府子被调养的不错,”我一面被他扶着躺下,一面继续道,“陛下也受伤了,更要顾着自己。” 罗熙扯着嘴角笑了笑,“朕知道,御医看过了,朕不过小伤而已,没事大碍。” 须臾,我推了推罗熙的手臂,道:“我渴了。” 罗熙微笑着摇了摇头,含笑看着我道:“好,朕给你倒去。” 我侧头盯着罗熙倒水,好奇问:“陛下,我是不是第一个使唤你倒水的人?” 他咧嘴一笑,回头道:“只有你敢,”放下茶壶,端着茶杯,走过来递给我,“也只有你才能使唤得动朕。” 我轻轻“嗯”了一声,打量着他道:“是么……” 133 病心辗转难落(2) 菊香推门进来,见我醒着,惊喜的“哎呀”了一声,“二小姐终于醒了,都整整三个夜了。” 我回过神来,忙把目光从罗熙上跳过,垂睫低低说:“这几真是辛苦你了。” 菊香笑道:“奴婢不辛苦。”说着,她接过我手上的空盏,满面笑吟吟的样子。 我侧目看了一眼罗熙,小声问:“不是说御医还要来吗?” 菊香跟着我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忙屈道:“奴婢是欢喜糊涂了,失了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罗熙微微点头,沉声道:“恕你无罪。” 菊香埋着头道:“奴婢这便去请御医来给二小姐看看。” 菊香疾步出去了。外面阳光下的廊框,拖着长长的柱影子斜斜的打在石白色的墙壁上,院中许是此刻空无一人,四周一片绵绵寂静。我低头挣了挣眉,不知该如何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方才……我那话,原是对你说的。” 罗熙十指交叠在一起搓了搓,坐在边,低下眼眸看着我,轻笑道:“朕知道。” 我“哦”了一声,只觉得他这样说话的神和语气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略带着孩子气般的紧张,我再忍不住扯了扯被角,捂嘴悄然笑出了声音。 他好奇问:“你笑什么?” 我道:“没什么,”沉吟了一下,又道,“只是觉得我这样很像是鸠占鹊巢,一占还占了三,难怪陛下满脸倦容。” 罗熙叹气道:“那又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想,“当时紧迫,你的伤势实在颇重,一刻都耽误不得,自然是在朕这里救治最好。” 我软声道:“陛下后来又怎得没把我送回自己房中呢?”看着罗熙,我继续分析说:“我这样谁在陛下上,一连三不挪,实在不妥。” 罗熙板了板子,扬眉问:“有何不妥?” 我颔首道:“一来,徒惹坊间闲话,二来,也影响陛下休息。” 我才说一句,罗熙面上陡然就没了笑意,紧盯了我许久,语气冷冽问:“又是为了他?”我眉间惊得一蹙,他又说:“李淼淼!你为什么从来都待他这样好,事事考虑都以他为先,那朕,朕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心中怔了一怔,说实话,我没想到罗熙会这样敏感,心里不觉有点震惊。我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解释,因为刚才说话时,我当真是没有多想什么。可在这种形下,我必须要说什么弥补一下,只好道:“我没有。”但这三个字从嘴里飘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无力。 罗熙微微沉思道:“你说徒惹坊间闲话,不就是怕朕坏了你的名声,外人中伤嘲讽于沧泱,后你二人无法在此处立足吗?”他又压了压声音,说:“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朕说你没有。” 许是实话在人的联想成篇下都会显得无力,我用胳膊肘艰难的撑起半个子,认真道:“陛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是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轻轻的蹙了蹙眉宇,有些吞吐,“而且……” 他急问:“而且什么?” 我苦笑了笑,极力平一平气息,缓和说:“而且陛下你觉得,我现在还会在乎我的名声吗?”说完,我趴倒在沿边猛咳起来,心口传来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罗熙见我如此,一下也顾不上别的,忙忙的扶住我手臂道:“你……是朕的错,朕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计较这些。” 我深吸两口气,对上罗熙深邃的眸子道:“不是计较,而是陛下不相信我。” 罗熙眼波幽幽一动,里面也都是疑惑不定,“你说你不在乎,朕信,那他呢?沧泱呢?他会不在乎吗?” 我道:“他早就知道了。”声音小得如同蚊讷。 罗熙深沉说:“你向来都是为他多考虑一些,朕……没有办法不往他那处想。” 罗熙神色奇怪,脸颊苍白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双目闭未闭,看上去似乎十分疲倦的样子。想起方才他怀抱之中气息滚不似寻常,忙问:“陛下怎么了?可是子不舒服?” 恰好菊香领着御医前来请脉,刚转过廊下进来,我忙摆手道:“陛下形似乎不太对,御医快来先瞧瞧陛下。” 御医忙上去把了脉,回道:“陛下恐是这几辛劳过度,方才心绪一急,血液上涌天池,好好睡一觉,歇几,也就好了,不大碍事的。” 菊香忙道:“今奴婢在这里,陛下赶紧歇息一晚吧,连着几不眠不休,理万机,还要为二小姐的伤势担忧,怎能不伤呢!” 我道:“我既然醒了,就回自己房中去罢,我在这里陛下又如何休息呢?” 正要起,罗熙忙压住我的子道:“你就在这里好好歇着,哪里都不许挪动,朕去偏休息就好。” 我语气中略带埋怨道:“陛下也真是的,如何不早些前去偏休息,若是陛下的子熬坏了,天下万民又该如何?” 罗熙似笑非笑看着我说:“你究竟是自己在担心朕的安危,还是为天下万民在担心朕的安危?” 我颔首道:“陛下,我也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人。” 罗熙点头,不答,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御医为我请过脉后,跪地欣喜道:“二小姐已然醒转,子无大碍,只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定要好好养着,若十不溃脓水,就必是好了。” 我道:“多谢御医,我知晓了。” 菊香笑道:“奴婢这十,定然会好好照顾二小姐的。” 御医微微沉吟着看了我和罗熙一眼,语塞半刻,终是问:“臣有一问。” 罗熙道:“说。” 御医道:“不知二小姐这几年子是何人调养的?” 我不解问:“御医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熙蹙紧眉头,亦问:“是不好吗?” 御医笑吟吟的摇头道:“二小姐和陛下当真误会了,不是不好,而是调理的太好了,臣心中万分讶异好奇,那人到底是用何药方调理,并且也着实想当面一见,请教切磋医术,”顿了顿,“臣听说,雅岐城中瘟疫横行时出过一神医,不知可是那人?” 罗熙道:“皇宫御医乃是从天下万人当中选拔出来佼佼者,医术应是至极,竟还有人能与御医医术不相上下?” 御医道:“多年前,二小姐的脉恰巧也是臣请的,臣当时说若好好调理可保二小姐十年无虞,而今又切,居然发现二小姐体内旧时病根几乎已除干净,只剩这心口新伤,”一面叹气,一面摇了摇头,“臣医术不精,恐在那人之下,实在惭愧。” 罗熙听言,目光中忽现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哦?” 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我的子一直是府中请的大夫调养的,也不是什么神医,不过就是一个江湖医者罢了,”低头想了想,“御医没什么可见的,村野之人,想来也是闲散惯了,怕是会言语间冲撞了御医。” 御医满脸懊恼道:“原想着或许能遇到一医者知己,二小姐若是这样说,臣倒有些不敢见了,还真是可惜。” 我抿了抿嘴,道:“御医医术已经很好了,实在不必过谦,至于我的子,或许是不药而愈呢?又或许是那人误打误撞?” 御医无奈微笑,只好悻悻退下。 我侧脸见罗熙好似在思量着什么,眼角眉梢像是有一抹哀怨的神色,半晌后,小心翼翼的问我:“那医者你是有心维护?” 我淡淡道:“是。” 罗熙问:“为何?” 我欣然道:“他不过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医者而已,子过得自由闲适,我实在不想把他卷入皇宫里的纷争中去,就让他作为一个医者简简单单的生活下去,在市井之间治病救人,行医者改行之事。况且依我看,我若说出了他的所在,陛下必定想把他带入宫中,以他的子,着实不适合宫中的繁文缛节,早晚一定会生出事端来的。” 罗熙微微蹙眉“嗯”了一声,低头片刻,目光中有一点浅淡如雾的忖度,强打着精神道:“这医者不会和沧泱有什么关系吧?”又想了想,“你不愿叫那医者入宫其实不是你所说的这些种种,而是怕朕再把沧泱牵扯进这些事里面来,是不是?” 我颔首摇头不答,脑子里如岩浆翻滚。 他又紧追不舍道:“你还怕朕以后万一何时不悦起来就会拿着人威胁沧泱,是不是?” 我子轻轻一颤,小声说:“没有。”心里却在想,除去罗熙所说的那些,我更怕后某一常大夫惹恼了宫中人,罗熙下令杀他,那时,沧泱必定而出相救常大夫,罗熙正好趁着话柄对沧泱暗杀死手。最重要的是,常大夫看起来好像也和云南王有点瓜葛,这样的人实在不好卷入皇宫纠缠不清。 罗熙看着我道:“朕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吗?”语气含着些许激动。 我皱眉,声音却缓和说:“陛下在我的心目中如积石松翠,如安陵,如龙阳。” 他眼波恍然似秋水般流转,猛的握住我的手腕,娓娓切切道:“果真如此?” 我轻轻点头,心里觉得还是要先把他安抚好才是。一会儿,我支起子,朝菊香道:“还不赶紧扶陛下去偏休息?” 菊香忙行礼道:“是。”她正想要去扶,罗熙笑着摆了摆手臂,面上却是倦怠,“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菊香只好退下。 我劝道:“这三来陛下辛苦了,还是好好去睡一睡吧,说了半话,我也累了。” 罗熙苦笑道:“那朕就去小憩一会儿,等你醒了再来看你。” 我应了一声,问:“外面可还有公公?” 罗熙笑道:“有。” 我歪头向外面唤道:“公公还不赶紧进来扶陛下一把!” 罗熙叹道:“看来朕少不得要去歇一歇了。” 我推道:“快去吧。为了天下万民,也为了我。”进来两个眼生的年轻公公,一左一右扶着罗熙出去了。 134 病心辗转难落(3) 晚些时候,我吃过了药,精神好多了,就靠在上看着书,菊香则是安静的坐在我边对着光线缝缝补补,孔雀羽织交的细线在她手里散发着煞亮的光泽。我余光扫过菊香,好奇问:“这么多衣裳可穿,你偏废这么大的功夫缝补它做什么?” 菊香低声说:“这是二小姐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前几为陛下挡刀时被割破了,奴婢觉得二小姐以后肯定还会想穿的,就试试看能不能替二小姐缝补好。” 我略略沉吟道:“就算是缝补好了又怎么样,破了终究是破了,再也不会跟之前好的时候一样了。” 菊香觑了我一眼,笑问:“二小姐在读什么书?” 我低头看了看,曼声道:“不过是一本词选而已,原是公主看的,我也就跟着看看,谁曾想现在公主倒不怎么看了,反而我看得多了。” 菊香点了点头,声细如蚊道:“不知二小姐可能跟奴婢讲一讲这里头说的是什么?” 我“嗯”了一声,微微笑了笑,炯炯盯着她道:“当然可以了,这有什么的,你既然想学,我便教你就是,只是有句话要先说在前头。” 菊香忙道:“什么话,二小姐尽管说。” 我道:“我从未师承过任何人,所知道的都是我自己偷偷学来的,应该算是无师自通了,因而我教的可能会有些杂,还有我懂的也不过是皮毛而已,以后,你若是有机缘遇到大儒,可别再嫌弃我教的差。” 菊香容色微漾起桃红色的波澜,低头笑道:“二小姐说笑了,奴婢如何敢嫌弃二小姐,况且奴婢不过就是云南王府里众多小奴婢中的一个罢了,怎么可能有机会遇到什么大儒。”说着,她指尖紧紧的绞了绞膝盖上缝补的衣角,咬着嘴唇望了我一眼。 凤凰于飞香炉中有稀薄的香雾飘出,寥寥在空气里晕开,氤氲出一股清浅的活水香气。这样的气味叫人心放松。我缓一缓气息道:“好,那我就教你一点。” 菊香欣喜点头,“多谢二小姐。” 我凝眸睇了她一眼,笑道:“方才我刚读到一句林花谢了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你可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来一幅场景?” 菊香埋头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许久,缓缓道:“早晚的风雨把院子里的红花打落了。” 我淡淡一笑,手指划过平滑如肤的缎面薄被,沉静道:“不错,意思对了成吧,”抬眼见菊香嘴角已然笑意满满,便敛起色来,左右想了想,觉得有必要说一句,“不过,哪里又是这么简单的呢?若是这么简单岂不是人人都能写词作画,都能被传诵唱咏了?” 菊香收起了笑容,向我迟疑问道:“那还有什么?”眼睛里的目光闪烁着求知若渴的神,“奴婢洗耳恭听。” 我垂眸轻拢了拢袖口,婉声道:“这整首诗除了这一阙还有一阙,方才与你说的乃是上阙,还有下阙没对你说。”话刚说一半,觉得锦绣帘幕似是一闪,不知是风,还是有人,我侧头着意看去,一抹娉婷的影已然嫣伫立在面前。 我屏息,静静看着建宁走到前,软而轻薄的金绣鱼鸟染水长裙,秀丽的杜鹃飞鸟花样上垂着几绺的夜色珍珠制成的穗子,如山水画一般的意韵绵绵,风姿卓绝。她见我坐着,忽急遽走近,对我道:“淼淼,你今终于醒了。” 我的手就这样被她握住,温暖柔软像是里明媚而和煦的阳光照耀,忍不住的微笑道:“公主每都来看我,我怎敢不醒?” 建宁含笑道:“三哥在这里陪伴于你,明世子焦急如焚,也经常前来看望,只是总会被三哥拦拒于院外。” 我略略沉吟,问道:“明世子,他好吗?” 建宁拍了拍我的手背,“你放心,他早已无大碍,倒是你,好生养着吧。” 我见建宁神色一转,似是有话想要单独对我说,于是看着菊香道:“去给公主新沏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菊香道:“是。”而后,行礼退出。 我瞧着建宁,问:“公主有话要单独对我说吗?” 建宁怔忡一瞬,沉声道:“瑾月姑姑叫我来问问你伤势如何了,她想要见你一面,有话要对你说。” 我低头思虑了一会儿,说道:“你对瑾月姑姑说,她的意思我明白,叫她明拣一个陛下不在的时间过来吧,我正好也有话想问问她。” 建宁轻轻的“嗯”了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疑惑神色,“我怎么感觉你们都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一样。” 我笑了笑道:“我也感觉公主怪怪的,一定也有事瞒着我,”打量着建宁,“陛下来的这几才好些,才像公主本来的子。” 建宁低头默然了半晌,凝视着我,眸子里全是郑重的神色,“淼淼,我告诉你,我之前的确有事瞒着你,”我看着建宁,等待着她继续说,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三哥当时叫我嫁入云南王府,最重要的一个意图就是让我做他的眼线,帮他打探云南王府里的消息传递给他。” 我微微惊讶,“陛下叫你做他的内应?” 建宁点头。 我道:“你怎么肯?” 建宁叹道:“当时三哥用容若的命来要挟于我,我只能这样去做,即便我无法与容若在一起,我也不愿见他成为权力刀下的亡魂。” 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公主怎会甘愿这样嫁过来,陛下是拿准了容大人在公主心中的份量,只要有容大人在,公主一定会对陛下言听计从。”罗熙真是下得一手好棋,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利用到这种地步,还有谁不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 建宁淡淡道:“可是后来我也没有对三哥说出实。” 我问:“哥哥必然是看出来了,公主和哥哥的有些行为总是让人觉得不能理解,我一直在心里也有猜测,现在公主一说,我就完全明白了,哥哥一直在保护公主,一直在言语间有意无意的劝说公主,是不是?” 135 病心辗转难落(4) 建宁点头道:“是,他看出来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那时对我那么凶,其实是在警告我,在保护我,因为那个时候云南王对我也有戒心,府中一直有人监视于我,”微微一笑,“后来我对他全盘托出,每每到要传递消息的时候,我都会和他一起商量对策。” 我的声音平静而冷冽,“所以,你传递给陛下的消息一直都是假的,”我想了想,注目于她,蹙眉说,“公主,还有一事,事关重大,求你千万要帮我保密。” 建宁略略变色,严肃道:“你说。” 我认真说道:“常大夫曾替你诊治瘟疫的事,千万不要对陛下说。” 建宁疑惑问:“为何?” 我小声答:“我推断,常大夫与云南王府必有牵连,早些时候,御医跟陛下提起我的子,又说很想见见替我调理子的人,我听陛下说法,感觉他似乎对常大夫十分有兴趣。” 建宁恍然道:“我懂了,三哥想带常大夫入宫,可常大夫又与云南王府,与明世子有所牵连,而云南王府与三哥明摆着水火不容,所以常大夫必然不能入宫,反之,则极有可能会有大灾祸。” 我蹙眉点头,“切记切记,公主千万不能说漏嘴啊!” 建宁低声道:“淼淼放心。我只说是府中帮我从医馆里找了个普通大夫来诊治。” 我垂头忖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公主和哥哥必要当心,陛下悄无声息的来到云南王府,真正用意不可能只是来看公主,来视察瘟疫,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之前公主一直传递假的消息给陛下。陛下英明,他必能查出不实之处,到时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大概无事,可是哥哥就会十分危险。” 建宁的脸色在刹那变得煞白,忙抓住我的手腕,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徐徐道:“公主先别急,好在这几陛下因为刺杀一事弄得焦头烂额,还未尝有空子核查公主所说的消息,我又受了重伤,想来也还能再拖陛下几天,趁着这几天,公主和哥哥一定要赶紧想好应对之策。” 建宁沉默着低下头去,幽微的傍晚影投在她脑后脖颈上,愈见肌肤的透亮,如雪色一般,几绺细碎的鬓发从墨黑的桃花髻缝隙中轻散下来,耳边坠着的一支镶金流苏花钿步摇上粼粼垂下的一长串绞了紫色珍珠和琉璃瑾的线条,华丽精致。 菊香斟了一盏雨前龙井进来递到建宁面前,笑意盈盈道:“公主请用。” 茶香袅袅扑面而来,有着沁人心脾的温芳香,建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不再继续言语方才的话题,神色间带着些许的无奈,“刚刚进来时听到淼淼在说李煜的诗?”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点恻然,静了半晌,才道:“是,李煜的《相见欢》,刚说到上阙的林花谢了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公主就进来了。”一面说,一面轻笑了笑。 建宁好奇问:“《相见欢》看看也就罢了,淼淼怎得会突然说起这词?” 我看了菊香一眼,菊香行礼道:“是奴婢。” 建宁也跟着看了菊香一眼,语气疑惑:“你?” 菊香回:“是奴婢听到二小姐在看书,随口问起,也想着,若能跟二小姐学上一点半点的,今生也就足够用了。” 建宁轻轻颔首,“也难得你如此好学,若是我,我也会肯教你的。” 菊香道:“奴婢不敢。” 建宁道:“有何不敢的,我就与你说说这下阙的意思。” 我笑着打断说:“公主,不忙,我刚刚上阙还没讲明白呢,你这就下阙了?” 建宁婉声道:“那好,淼淼先说说上阙,我再说说下阙。” 菊香满面感动,就差要掉下泪来了,“奴婢何德何能。” 建宁摆手道:“只要有学成之心,学子理应不分贵jiàn),女子虽不能考取功名,亦无须满腹经纶,但也可以闺中作乐,不叫人容易看轻。” 我温然道:“公主这话说得极是,”抽出手来,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缓缓开始说,“起句‘林花谢了红’,即托出作者的伤惜花之。而续以‘太匆匆’,则使这种伤惜花之得以强化。狼藉残红,去匆匆。写词人的生命之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伤残的心和破碎的梦。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为林花凋谢之速而发,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来无多的喟叹,”说到一半,忍不住摇了摇头,“李煜乃亡国之君,会发此感慨也是理所当然,‘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句点出林花匆匆谢去的原因是风雨侵龚,而他自己的生命之悄然早逝,不也是因为过多地栉风沐雨么?所以,此句同样既是叹花,亦是自叹。至于‘无奈’云云,满是不甘听凭外力摧残而又自恨无力改变周遭环境的感怆。如同你我,多么贴切。”说罢,我轻轻唏嘘一番,看着建宁,双肩微微颤动,心里不过剩下一片颓然叹息之声。 建宁苦笑了笑,眼中有空茫的萧索和深深的寂寥意味,语气略带哑然,“下阙便更是无限怅恨,‘胭脂泪’三句,转以笔墨,抒发了李煜与林花之间的依依惜别之。一边是生逢末世,运交华盖的失意人,一边是盛时不再、红消香断的解语花,二者恍然相对,不胜缱绻。而‘胭脂泪’,遥按上片‘林花谢了红’,是从杜甫《曲江对雨》诗中,‘林花著雨胭脂湿’变化过来。林花为风侵欺,状如胭脂。‘胭脂泪’者,此之谓也。但花本无泪,实际上是惯于‘以我观物’的移于彼,李煜历世变,泣血无泪,不亦色若胭脂,”我越是听,就越是不由的自比起来,建宁则漫漫叹息一声,“泪眼相向之际,究竟是人留花抑或花留人,已惝恍难分。着一‘醉’字,彼此如醉如痴、眷变难舍的态,极为传神,‘几时重’则是吁出了人与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无法实现的怅惘与迷茫。‘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气呵成,益见悲慨。似乎不仅仅是抒写一已的失意怀,而涵盖了世间你我所共有的生命缺憾,是一种融汇和浓缩了无数痛苦的人生体验的浩叹。” 我心中莫名的凄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啊,人人生命皆有缺憾,从来就是令人怨恨的事太多,就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李煜又如何,我又如何,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排解,李煜为南唐亡国之君,宋军破南唐都城,李煜降宋,终郁郁寡欢,怀念故国,最终因作《虞美人》而被宋太宗毒死。他虽不通政治,但他的艺术才华却是非凡。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如果李煜不沉溺于故国悲痛哀怨,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但将心比心,这种剜心巨痛,又哪能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呢? 再说,如果李煜从不曾生在皇家,又有多好呢?如果他从不曾生在皇家,哪里会有机会能学成一手这么好的辞赋来?而谁又能说,李煜留下的这么好的辞赋,何以不是他生在皇家亡国哀怨婉转悲戚心境萧索姿的一片缩影呢?人生曲折,命运弯曲,孰好孰坏,真的很难说。 136 病心辗转难落(5) 晨暮开始,天上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在雅岐城,这样黏腻人的小雨并不多见。菊香刚刚打开蝶木秋纹窗纱,就有一股子潮湿且带着花草香味融混起来的空气如水雾般汹涌进来。微微侧目看去,外面大捧大捧的牡丹密匝匝的跳跃在绿树丛中,一幅美丽的画卷让人喜,五颜六色的在风中摇曳多姿。一枝洁白无瑕,仿佛染尘世的仙子。一枝嫣红涩涩,又如同少女一般生出一副含默默羞的模样。淋着细雨绵绵的花瓣儿多层交错,依旧艳丽的色泽,依旧沁人的芳香,没有一丝衰败的征兆,实在让我可畏。 色蒙蒙时,在我的坚持下,终于还是拖着病躯早早的被芙蓉软塌辇轿送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我靠躺在上,体劳累已极,精神却反而很好,所以总想睡,但又怎么都睡不着。豁然闻得这样恼人的香气,不觉头昏脑涨起来,只得闭目叹息,将睡未睡间,耳边听到一声轻唤:“二小姐。” 我睁眸一望,正是瑾月姑姑安然坐在边,迷迷糊糊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瑾月姑姑一绛紫色的衣裙,上面用银线绣有小朵的栀子花,墨色的秀发上轻轻挽起一个螺髻平平插着一支褐色木簪,显得几分随意却不失典雅,肌肤晶莹如玉,未施一点粉黛,面上稍许几条浅淡的皱纹皆生在眼下。我温和笑道:“瑾月姑姑,怎得下雨天来了?”轻揉了揉眼睛,“我还以为瑾月姑姑今儿不会过来了。” 她语气平和道:“奴婢先是去了燕来,陛下边的公公说二小姐一早就不在了,奴婢只好折返过来,好在奴婢去时,陛下不在,对着那些不懂事的小公公,也就随口两句搪塞过去了。” 我见瑾月姑姑如此说,不觉想起罗熙送我回来前所说的话,“昨儿你说要回自己房中,朕晚上想了想,觉得也是,而今朕边现在只剩下几个不懂事的小公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得好你,你若实在想回到自己房中去,倒也好,朕接下来政事必然繁忙,可能会更是顾及不到你。” 也不知究竟该是庆幸,还是烦扰,本想着说我在罗熙那里,也可以多拖着他几,给吴耀和公主争取多点时间,现下罗熙放了我,于我来说又是自由。事既已定,当时我也只好笑道:“陛下恩典,淼淼谢恩,只是淼淼不明白陛下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罗熙笑道:“你说得有道理,自然就依着你了。” 我抬头看着瑾月姑姑微锁入鬓的长眉,心里清晰的知道她来这一趟的意思,“瑾月姑姑前来找我,可是为了那行刺之事?” 她眉间一松,试探道:“幸好二小姐替陛下挡了那一刀,否则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我留心看去,木簪是灵芝花样,疏疏落落的朴素平实,簪间纹刻着的枝叶里横生一枝木兰含露滴蜿蜒缠绕,极是生动,那簪子样制都偏于精致纤弱,并非宫中赏赐的手笔,“是红月宫。”我停了停,镇定说:“瑾月姑姑,陛下早已经知道了。” 瑾月姑姑子轻轻一抖,“陛下果真知道了。”那语气就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一样。 我点头道:“瑾月姑姑,你就真的没什么想说的吗?”颇为踌躇,片刻,还是开口,低声道:“你是红月宫宫主,说这事与姑姑你无关,我还真是有点不信。”我紧紧蹙着眉头,问:“何以要刺杀陛下?” 瑾月姑姑语还休,目光一黯,叹道:“二小姐,奴婢知道此事,却也没有立场拦着。”她的神色看上去着实无奈 我问:“为何?” 瑾月姑姑摇了摇头,手腕一怯,“这事若要说起,话就长了,奴婢此次来是想求二小姐能不能在陛下那里美言几句,放了红月宫被俘虏的众人,他们只是听命于十二宫宫主,他们是无辜的,”声音渐低,“而且双子宫宫主已然被陛下毙命,群龙无首,就饶过那些人一条命吧。” 我耸了耸眉心,“无辜?”我心中一阵生气,视线冷冷的瞪着瑾月姑姑,瑾月姑姑颔首无言。 我又垂眸道:“瑾月姑姑什么都不愿意对我透露,就仅仅用‘无辜’二字来搪塞于我,我又怎敢帮瑾月姑姑去说这话,”顿了顿,“红月宫这次明显就是冲着陛下来的,究竟是何原因,瑾月姑姑即便不宣之于口,我大概也能知晓一二,刺杀陛下,”我蹙眉摇头,“乃是死罪,请恕我这次不能帮姑姑。” 瑾月姑姑叹了叹,淡淡道:“奴婢知道二小姐的心思,也能大概猜到二小姐不会帮奴婢了,却也不死心想来求一求。” 我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瑾月姑姑不必这样说话,只是我若帮了姑姑,陛下就会多一分危险,何况陛下圣裁,即便我去开口,陛下也不一定会答应放人。我能看出来瑾月姑姑并无伤害陛下和公主之心,可是红月宫却是杀意四伏,狠辣决绝,我实在不敢赌上陛下和公主的命。” 瑾月姑姑“嗯”了一声,道:“二小姐说得也不错,奴婢实在是太久没有回来了,都是奴婢的过错,”看着我,语气万分恳切,“但是,如果二小姐帮奴婢这一回,奴婢必定马上就地解散红月宫。” 我心里清楚,却想着话语间应该如何拿捏分寸不至于伤人,半晌,才道:“瑾月姑姑,你的确太久没有回来了,你认为现在你的话在红月宫里还有多少份量呢?” 瑾月姑姑怔了片刻,轻声道:“是啊,奴婢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声音小了又小,渐渐无声,只留一声叹息,“奴婢想到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我亦是无奈:“听瑾月姑姑所言,我想,红月宫应是有十二宫,现在就如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政,否则也不会有两波完全不同布局的行刺,并且我大胆猜测,汪人儿以及那刺杀陛下的女子都是十二宫里其中两宫的宫主吧?” 瑾月姑姑轻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奴婢离开的这些年,红月宫一直都是云南王帮奴婢照看着,现在看来,奴婢已是全无用处,红月宫早已心归云南王一处,为他所用,奴婢作为红月宫宫主,既没有能够成为运筹帷幄的将,也没有能够成为探路于前的卒,实在愧对十二宫,本该悬勒自尽,以儆效尤,居然还苟活至今,”面色自责无比,眼中似快要沁出血来,“奴婢现在只是希望红月宫中众人能够好好的活着,不要成为权力争斗下的牺牲品。” 137 病心辗转难落(6) 我生生问:“云南王何以要帮瑾月姑姑照看红月宫?”本是想问一句:瑾月姑姑和云南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终究是没能问出口。 瑾月姑姑视线躲闪,模糊说:“早年相识,无甚关系。”明显是在有意掩藏着什么。 半含半露,只因为那撞破,我心中藏着几分明了,才一点不信。 我蹙了蹙眉头,没有继续bi)问,话锋一转,语气焦急道:“瑾月姑姑还不明白吗?姑姑想通了,是因为瑾月姑姑早早的离开了这地方,没有深受荼毒,可是其他人不同,他们已经在复一的训练下成为了只知效命的死士,放了他们,就等同于放虎归山,难道还要坐等他们重新归整,卷土重来吗?”我鼻头一酸,不是难过,而是气愤,“况且本来就是他们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就该承受他们本该承受的一切后果。” 翠竹廊角下,丹霞纱影影绰绰映着院中一株新开的龙沙宝石月季。雨雾细细漫漫,缠绕着连眼前的景象都是朦朦胧胧,铺洒在檐头木架上,缥缈在中庭芭蕉上,花枝上犹开着粉色的花,颜色温和。 瑾月姑姑目光哀怨,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不过轻声道:“那么二小姐是不愿意帮奴婢了?” 我看着瑾月姑姑眼角的皱纹如同裂锦一般,问:“瑾月姑姑想陛下康健吗?” “想。” 一个字答得毫无犹豫,利落干脆。 “那么瑾月姑姑想天下纷乱,百姓无处可依吗?” 我又问。 瑾月姑姑摇头,“自然不想。” 我的神色愈加松弛下来,“那么瑾月姑姑就必须要也应该要放弃这些恶人之命,来换取更多天下人之命。” 瑾月姑姑无话可说,心里的疼痛惋惜全然透过眼睛显露无遗。我看在眼里,却也是没有办法。 我问:“瑾月姑姑可听过放虎归山的故事?”我私心里寄希望于这个故事能宽慰瑾月姑姑几分。 瑾月姑姑静静的看着我说:“没有。” 我想了想,温笑道:“这个故事还是我娘亲对我说的。”回忆起娘亲,我面上不自觉的就会勾勒出一抹祥和美好的笑来。娘亲是那样美好的女子,子是那样温和,我永远记得她一袭白裘大氅傲立在皑皑雪地上的场景,遗世独立得就好像她从不属于人间,或许她的确不属于人间,她是天上的仙子,是夜空里那抹皎洁的月光。 我深吸一口气,微笑轻声道:“从前有一只凶恶的老虎,见人就扑,见兽就杀,无论是深山林中的生灵,还是山脚下村庄里的村民都很难躲过这只老虎的恶爪,直到有一天,老虎终于被村民布下的捕兽器给抓住,善良的村民在杀它和放它间犹豫了,就是犹豫的这一刻,老虎挣笼逃脱。不久后,无论是深山中的生灵还是山脚下的村民全都被老虎啃噬的一干二净,连骨头都没有剩下,老虎后来在这一块地上无食可吃,饿极就连邻村都没有放过。所以,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救,你放了一只老虎,觉得自己的确放过了一个生灵,救了一个生命,却殊不知,正是你放的那个生灵去残害了更多的生灵,就是因为你的救才害了更多的生命。” 瑾月姑姑道:“奴婢知道,奴婢也了解二小姐的意思,可是奴婢的心里,对红月宫的众人始终愧疚,我若能早点回来看看,早点解散,或许他们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我劝慰道:“瑾月姑姑不必过于自责,过错并不全在你,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人一场,自己选择的路,就该自己去走完,无论最后什么后果。瑾月姑姑远在天边,又怎么能知晓在江湖中几乎销声匿迹的红月宫尚存有如此凌厉的杀机,既无从知晓,又如何会想回到雅岐城中看看。瑾月姑姑唯一的错,就是从一开始根本不该入红月宫。” 瑾月姑姑苦笑了笑,“二小姐,你还年轻,世上许多事根本说不上是非对错,若不是红月宫当初救了奴婢,奴婢根本活不到现在。” 我道:“那又如何?” 瑾月姑姑看着我的目光里满含着不明所以,“那又如何?”沉沉的叹出一口气来,她继续道:“红月宫先宫主救奴婢于水火之中,奴婢生而为人,苟活于世,自当全心报答。” 我轻笑一声,说:“就仅仅只是因为红月宫宫主救了姑姑一命,姑姑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吗?瑾月姑姑就要代替救你的那个人去残杀其它无辜的人吗?”天下报答恩的方式千千万,哪只这一种,救瑾月姑姑的那人分明就是想趁机利用她,绑架她。 瑾月姑姑皱着眉头,眉心挤出深深的两条纹路,“二小姐,你并不知晓其中内,若是说红月宫的人不是无辜,那陛下说起来也并不无辜。” 我平和道:“那就请瑾月姑姑告诉我其中内,让我有所判定。” 瑾月姑姑道:“奴婢只能告诉二小姐红月宫众人皆是前朝遗孤,一场战乱,流离失所,家人皆被杀害,元宗当时也并没有手下留。奴婢只是想救这些人,有错吗?” 我缓缓叹气,后背软软的靠在鸭羽锦绣软垫上,心里虽是可怜这些遗孤生世,但我也明白,并不能因为生世的可怜而去完全掩盖他们而今做出的错事。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能够思考,能够选择,而他们原本可以选择别的路走,可惜,他们却都选择了最错误,也最残忍的一条路,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说:“瑾月姑姑你想救这些人本没有错,但是陛下又做错了什么?公主又做错了什么?” 我左右看了看,入眼一片祥和盛世才有的静谧景象—— 庭院深深,杏花微雨。 “陛下乃是明君,天下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而恰恰就是红月宫那些人却想要伤害这样的一个明君,还不叫错吗?” 我缓缓又说:“何况战争本来就会有流血,有死亡,我只想问问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王朝会走向灭亡?” 瑾月姑姑静静的盯着我,不言不语。 我补充道:“前朝皇帝昏庸无道,自然改朝换代,这是理所当然的。至于陛下。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有人对不起这些遗孤,但那也是元宗时候的事了。百年已过,何苦再多纠缠,又不是陛下做的事,又不是陛下杀的人,又为何处处想要报复在陛下和公主的上,不是很不公平吗?” 瑾月姑姑小声说:“二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我急道:“我说得不对吗?” 瑾月姑姑点头,又摇头,“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二小姐站在陛下的立场上,当然会这么想,二小姐又有没有站在红月宫的立场上想过呢?” 我淡淡的笑了笑,说:“我没有站在陛下的立场上,倒是瑾月姑姑站在了红月宫的立场上,”目光轻轻一扫,“我只知道,陛下是明君,有他的圣裁,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是云南王蠢蠢动,红月宫一再挑衅,这件事上,孰是孰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瑾月姑姑在庄文太后边这么多年,也是看着陛下和公主长大的,陛下的慧觉,公主的善良,瑾月姑姑一定再清楚不过了,更是不用我来多说什么。” 瑾月姑姑低低说:“可是他们也是有苦衷的。” 我漫漫摇头道:“那不是苦衷,那是执迷不悟,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有苦衷也不能成为肆意伤害他人的代价和借口。人生在世,谁又没有苦衷呢?到底还是要心存善意,放下仇恨,方可为人。” 窗外雨声沙沙。一片芭蕉,一盏叶。 138 涟漪起,何所依(1) 无论我是否在意,子终究是以流水般的速度看似是波澜不惊的过了下去。我上的伤也好了大半。罗熙依旧扣押着红月宫众人,不杀也不放。至于这些人被罗熙关在了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而罗熙也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就好像把建康皇宫御书房一下全然搬到了云南王府燕来一样。 心头装着事,中午的觉一时睡得并不太好。落叶踏在地上的声响轻轻簌簌,暖阳绕过枝头上尚在苦苦支撑的叶片,跳跃在廊下,飞绕在眼前。时而微风过处,悠然的扬起几片黄叶在阳光下焕发光彩,似飞舞的蝶,含蓄而温馨。 手里捧着半卷没看完的书,目光却怔怔的盯着窗外黄叶萧瑟出神。 菊香许是见我良久未说话,轻声问道:“二小姐,在想什么呢?” 我醒了醒,转圜过来,淡淡笑道:“秋天到了,才恍然觉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之语,说得真好,秋天景致虽美,却也实在萧瑟。” 菊香想了想,问道:“二小姐,方才说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又是什么意思?”她低了低头,“奴婢有些不明白。” 我瞧了菊香一眼,“这是徐再思的《水仙子》一曲,“梧桐”、“芭蕉”、“夜雨”总是会和离愁、客思、寂寥、悲伤的感联系在一起,曲中描写了曲人形孤影单、卧听夜雨的景。曲的起首句,也就是方才我说的那一句,以雨打梧桐破题,烘托出‘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的萧瑟落寞氛围。” 菊香点点头,蹙眉问:“二小姐何以想起如此凄怨的曲子来?” 我低头道:“难道不是吗?” 菊香面上云密布,似乎不太听得懂我的话,“奴婢不知所以。” 我苦笑道:“其实也就是我心里的一种心境罢了,看到秋天落叶纷飞的景象,总是免不了思念伤感一番,”歪头想了想,“算算子,陛下来到云南王府也有将近一月了,想来,后宫里的那些妃子,恐怕也正与我一样思念断肠吧!”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梧桐叶上的每一滴雨,都让人感到浓浓的秋意。一声声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嘀嗒雨声,都使得愁思更浓。夜里做着的归家好梦,一直延续到三更之后。灯花落下,棋子还未收,叹息又将滞留在这新丰客舍。十年宦海奋斗的景,江南家乡父母的担忧,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菊香道:“原来二小姐在思念陛下?” 我看了菊香一眼,摇头问道:“我何时说过,我心中思念陛下了?” 菊香道:“可是刚才二小姐不是说,那些皇宫妃子与二小姐一样在思念断肠吗?奴婢想,皇宫中的妃子思念的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我轻笑道:“皇宫中的妃子大多思念陛下那是尽然的,可我说的只是一种心境罢了,”微微颔首,“但思念的人可并不一样。” 菊香笑道:“奴婢明白了,二小姐是在思念明世子。”说着,菊香面上的笑容愈盛起来,一双杏仁状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打趣,我一时羞红面颊。 只得打了一下她的手腕,盈盈笑道:“你这小蹄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我都敢打趣了。”何止沧泱,我居然破天荒的有点想念老爷了,也不知道老爷现在过得如何。 菊香“呵呵”笑了两声,目光里又投来不解的神,问我:“可是奴婢还是不明白,既然二小姐说对陛下没有意,那为何还要帮陛下挡刀呢?”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道:“你又乱猜了,我何时说过对陛下没有意了?” 菊香道:“奴婢实在不明白二小姐的意思。” 我道:“我思念明世子,倾心明世子,但并不代表我对陛下没有丝毫意,我不希望他们两人当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更不愿看到他们两厢厮杀的场景。” 菊香愣愣的看着我,蹙眉摇头。 我笑道:“也难怪你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一直以为我恨陛下,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陛下的感竟已经不是恨了。” 菊香问:“那是什么?” 我语气冰冷道:“或许有才会有恨?”没人会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对我来说有多难,我始终不愿意承认事实,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会把一个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放在心里,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他们两人,一个是我心上的朱砂痣,一个是我上的白月光。如果一定要取舍,我会选择朱砂痣,因为那只属于我一人,无人可以触碰到,也永远不会伤害我,他就在那里,不来不去。而白月光时暗时明,不可琢磨推测,即便是最为柔和光泽也并不只属于我一人,我讨厌空洞无边的黑暗,更讨厌云密布时的寒冷,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我来说,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当这抹月光披在我上时,更是能满足我所有的虚荣心。 菊香道:“有才有恨这话说的是真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菊香天真的脸上露出思考的颜色,想了一会儿,说道:“奴婢小时候还在家时,总是会看见娘亲和爹吵架,样子特别凶,每次爹都说要休了娘亲,但是最后都没有,后来奴婢就问爹是不是很讨厌,很恨娘亲,为何总是跟娘亲吵架,爹笑着跟奴婢说:‘傻丫头,那是。’我很奇怪,就问:‘爹天天和娘亲吵架,爹还喜欢娘亲?’爹看向娘亲,没多说话。娘亲却说:‘傻丫头,你长大就明白了,若是你爹真的打从心眼里恨我,就不会再跟我吵架了。’现在,奴婢倒是明白了当时娘亲的话。” 我道:“是啊,如果真的恨,就不会再想跟他说话了,一开始我何曾不是想永远不再见到他,可是后来……”自嘲的笑了笑,“原来之后他所有的放肆,都是我纵然的,都是我默认的。” 菊香犹豫着轻声问:“那么,陛下和明世子,二小姐更喜欢哪一个?” 我叹道:“明世子,他待我一直很好,我必不能负他。” 菊香点头说:“是啊,明世子对二小姐真的很好,王府上下有目共睹,可是奴婢也能看出来,陛下对二小姐也确实有义,其实本来只要看二小姐的心所属何人,现在看来还真是难了。” 我忙道:“这有什么难得?!我必不会负明世子的!” 菊香愁眉道:“二小姐的心思若是被陛下知道,奴婢想,世子恐怕就没命了。” 我蹙眉问:“这是何意?” 菊香道:“二小姐还不知道,陛下前几天就把世子抓住了,但一直还留着世子一条命,公主多次去燕来求,哭得梨花带雨,陛下只说:‘若不是看在淼淼的面子上,朕必定将他斩首示众!’然后公主就黯然离去了。” 我道:“看在我的面子上?” 菊香道:“是啊,好像意思是说世子是二小姐名义上的哥哥,才暂且留着命的。若是二小姐方才的心思被陛下知道了,陛下一怒之下连二小姐都迁怒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呢!真是太可怕了!” 我忙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一面起,一面急切的穿上鞋袜。 菊香从架上拿过外衣给我披上,小声说:“陛下不让说,而且前两二小姐子还虚弱的很,奴婢怎么敢乱说?” 我侧头问:“那明世子呢?他可否来过?还有公主怎得没来找我?” 菊香悄声道:“陛下早就下令了,说谁要打扰你休养,就先诛世子,再诛其人。” 我轻轻一叹,满腔愁思不得解。 139 涟漪起,何所依(2) 罗熙一人在西堂独坐,奏折堆积如山,他一一信手翻过,随着岁月愈加深沉的城府,叫人从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烦扰的神色。甚至他还略有些悠然自得的态度散发周。廊外一沁清泉,泠泠的光影在水波间构成一卷生动的色调,如美人洗浴飞溅的七彩皂泡,如天上人间飞流直下的清澈瀑布,光彩围绕中无比灵秀的泓泓柔波,在云南浅秋的幕下恍如丝绸般的舒展欢快和幸福,入眼波光粼粼,潋滟无边。 他见我进来,微微抬眸,眼中映着清泉流水,光泽无限,“淼淼子还未好全,怎么就过来了?” 我浅笑着看他,一脸无事,“陛下气色这样好,真是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罗熙轻笑道:“哪里来的什么喜事,只不过是之前风波诸事尾声已毕,到底都渐渐平息安稳下来了而已。” 我低下头,撇嘴淡淡笑道:“陛下英明,定能将红月宫那些人绳之於法,也必不会平白无故的牵连到无辜之人。” 罗熙愣了一愣,转过来,神色有些微妙,“淼淼可是有何人对你说了什么?” 我心下一凛,摇了摇头说:“不曾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假意露出好奇的目光问,“陛下为何这样问?难不成陛下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罗熙抚着我的肩膀道:“没有,”轻笑了笑,“朕只是担心有人对你胡说八道。” 我稍稍沉吟,拉着他的衣袖,问道:“淼淼也好奇想问问陛下,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那些红月宫的人?” 罗熙顺势拽过我的手,一拉一拖,揽住我道:“红月宫人刺杀于朕,皆是叛党,以谋逆之罪处置便是。” 我低头浅笑,“陛下仁厚,还给他们留了个全尸入殓,若是换做旁人,大概早就处以极刑了。” 罗熙轻叹道:“因为朕知道这些人并非主谋,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对他们再如何狠厉,其实都无济于事。” 我道:“主谋?”我心一震,难怪罗熙一把控制住吴耀,他必定知道红月宫后是云南王在捣鬼。 罗熙看着我,悄声“嗯”了一下,“不然你以为仅凭红月宫就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来?” 我点头道:“是啊,”又盯着罗熙,“陛下可是查到了什么?” 罗熙想了想,抿嘴笑道:“淼淼聪慧,一点即通,什么都瞒不过你,朕查到,红月宫背后乃是云南王的势力在长久支持。” 我忙问:“那陛下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罗熙轻蹙了蹙眉,“朕还未想好。” 我依依问:“陛下在犹豫什么?” 罗熙道:“云南王世子。朕到底该不该留他一条命。”他的语气十分深沉,眼神死死的落在我面上,仿佛在试探于我,又仿佛在捕捉我面上的丝缕神色。 我言语间透出些许紧张,说:“陛下要拿哥哥开刀吗?” 罗熙默然点头。 我故作思考模样,半晌,踌躇道:“一切要以大局为重,我与哥哥相处三年,虽说感甚笃,但是他毕竟不是我的亲哥哥,在大局面前,这点感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了,若是一定要这么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罗熙道:“你竟如此能放得下?” 我低笑道:“放不下也得放得下,三年过去了,我到底也该成长一些了。有些人若是实在保不全也就算了。” 罗熙道:“你既这么说,朕也能放心了,要想办他,也得有个由头才好。” 我浅笑道:“陛下想找个由头还不简单?”我微微放下心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吴耀还能再多活几了。但也只是几而已,几之后,又该怎么样呢?我不敢想,只能拖一,是一。吴耀到底也是云南王的亲生儿子,想来云南王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罗熙道:“且先放一放吧。” 我急问:“为何?” 罗熙低声道:“要他的命于朕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我问:“那何以陛下方才为此事如此苦恼?” 罗熙道:“朕苦恼的并非杀不杀他,而是你对此事的反应。” 我问:“我?” 罗熙点头说:“若是你过于看重你与他三年的兄妹之,朕一旦动了手,不知该如何跟你交代,到那时,你岂不是会更加记恨于朕。” 我垂眸道:“淼淼不敢。” 罗熙抚上我的面颊说:“你在朕面前,还有何不敢的?” 我道:“所以方才陛下是在我的话咯?” 罗熙轻笑点头,“朕,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行探一探你的心意。” 我想了想,柔声问:“如果今我没有来到这里找过陛下,那陛下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罗熙沉声道:“那么,他恐怕活不过今晚。” 我子一颤,“什么?” 罗熙叹出一口气道:“朕会叫人悄悄把他处理掉,你不会得知任何消息。” 我担忧说:“那陛下岂不是也会陷于危险当中?爹……不,”我低了低头,“云南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罗熙嘴角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道:“朕必然能全而退。” 我实在看不透罗熙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只是在心里暗暗的庆幸,若再来迟一步,吴耀的命就要被悬于房梁之上了,如同待人宰割的牛羊一般摇摇坠。我道:“陛下能全而退就好,哥哥毕竟是云南王世子,他生死怎样,我已然是顾不上了。” 罗熙把我拥在怀中,我伏在他前,无声无息的笑了。 我正望着窗外一袭黄色的芭蕉扇叶恍惚出神。门伴着一声脆响,被一下弹开。我猛然一惊,收回思绪,慢慢直起子,蹙眉向门口看去,唤出一句:“怎么了?” 罗熙跟着厉声问:“怎么回事?!” 一个小公公连滚带爬的进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奴才该死,奴才没拦住。” 建宁随后闯进来,目光直直的瞪着我,着白色薄纱抹,上头绣着淡粉色的石榴花开,腰系蝶舞曳地裙,手挽薄雾霞红色拖地烟纱,风鬟雾鬓,有些许散乱,发中别着几枝珍珠堆纱石榴簪。 我举眸望着建宁,幽幽道:“公主,你怎么闯进来了?” 建宁凝视着我道:“我不来还不知道,你竟是个这样污秽的女子!亏我还把你当做最好的姐妹!”建宁说出口的话实在难听,发生了什么,我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看着建宁气得耳根躁红的模样,我就知她必然是动了真气,忙上前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解释道:“公主,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我了。” 她别过头去,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冷道:“拿开你的手!” 我缓缓吁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公主!你真的误会了!” 建宁含泪,眼中红色的血丝犹如蜘网密布,抬手指着我,目光哀怨,声音低沉的好像是从腔中发出的一般,“淼淼,我多希望我是误会了你,可是我没有,从头到尾你说的话,一字一句,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不曾想到,你竟能如此心狠!” 我低头无话。 建宁泪水潸潸而落,划过两腮,她捂面啜泣,几近失声道:“吴耀即便不是你的亲哥哥,那也有三年来对你的照顾之,你竟这样狠心不救他。” 我低下头,只能隐忍不发一言,心中宛然伤感,这才发现,原来被人误会是这样委屈,这样痛苦不可言说。罗熙走近我边,拢我入怀,怀抱坚定而有力,眉目间神色一动,肃声道:“建宁,够了。” 建宁斜目看着我们怒气冲冲,回头大笑两声道:“我根本就还没说够,”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捏得我生疼,如果不是我亲眼见到建宁就在面前,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她的力气也会如此之大,“你不是说你心里的人是明世子吗?” 我看着建宁的脸上肌在轻轻颤动,拳了拳手,“公主,你冷静一点。” 建宁手上的力气愈加大,盯着我的眸子再没了之前婉转的流光,只有“目眦裂”可以形容,“我怎么冷静!你们要杀吴耀!那是我的夫君!” 罗熙提着建宁的肩膀拽过她,向后一推,建宁踉跄两步,跌落在地上。罗熙沉声道:“他是你的夫君,但他也是云南王世子!”眸子淡淡一垂,声音冷淡到没有一丝温度,“你别忘了自己的份,南梁公主,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建宁从地上艰难的爬起,眼泪一如断线的珍珠,凄清道:“是啊,我是公主,我就活该为了皇权牺牲自己的幸福。容若如是。吴耀亦如是。为什么我就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呢?为什么?!凭什么?!” 我想过去扶起建宁,却被罗熙一把拦住。 “简直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公主她……”我实在进退两难。 罗熙轻轻一哼,指着建宁,“想来是朕与太后平里太过宠纵的缘故,竟叫你如今都敢这样放肆了,一点家教也无!” 我略皱了皱眉,看着罗熙劝道:“公主只是太过激动了。” 罗熙拉过我的手,“让你受委屈了,”我摇了摇头,罗熙又侧头对着还跪在那里的公公道,“把公主拉下去,叫她自己在房中好好反思反思近来的言行。” 公公还未上前,我忙使了个眼色,公公定在原地,我盯着罗熙悄声道:“陛下,公主这样我实在不放心,若公主一人在房里何时做出什么傻事来又如何是好?” 罗熙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发鬓,玛瑙水滴金珠鸾头金步摇的翡翠流苏轻轻打在肩头,凉凉的好像夜里冰寒的冷雨,他正开口,建宁却抢先吼道:“你侬我侬,忒煞多?”说完,银铃般的笑声从建宁嘴中隐隐而出,刺耳至极,讽刺至极。 我走过去,蹲在建宁的面前,低低道:“公主……”微微沉吟,半晌,才道:“你是在讽刺我吗?” 建宁冷峻的看着我答:“是。原来你也知道我是在讽刺你啊,”笑了笑,“不过你应该不会觉得羞耻的。”建宁扫过我的目光里尽是嫌恶。 说时迟,那时快。 我嘴还未张开,便觉得后仿若有一阵风过,原来已有两声响亮的“啪啪”狠狠的扇过了建宁的耳颊,建宁猛地重又栽到地上,好像磕到了额头。我心一揪,忙过去扶,却被无的推开。罗熙一手把我拉起,拥在怀中,一手大袖一挥,“建宁,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种市井之言是你一个堂堂公主能说得出口的吗?” 建宁鬓发已散,朱钗已斜。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疼之余,更是震惊她对吴耀的根深重,不得不为她后暗暗担心。我道:“公主,你真的应该冷静一下,你这个样子,对谁都不好。” 建宁恨恨道:“淼淼,我现在还真是开始佩服你了,一手抓着我三哥,一手拎着明世子,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你喜欢的是明世子,是沧泱吗?现在你与我三哥在这里私会又算什么?原来我以为你是过来为吴耀求,”闷哼一声,“走近一听,才晓得根本就是和我三哥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杀他!” 我蹙眉道:“公主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 建宁道:“是,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沉沉吸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准了一切,偏偏没有算到建宁会趴在窗角边偷听。不过这样也好,显得更加真实。 我垂头,眉间轻轻一蹙。 罗熙严声说:“淼淼自然不能把你怎样,但朕作为你的哥哥,今才惶然发觉以往对你实在疏于管教,才酿至今之事,自己回房中闭门思过去吧,”罗熙见建宁不动,又道,“难不成你还要朕真的让公公来拉你走吗?” 建宁面色惨白,尽是绝望神色。 我依在罗熙边,沉声道:“公主,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罗熙侧头望着我,唇角含笑,语气温和如水般,碧波dàng)漾,“惟淼淼者,最得朕心。” 140 涟漪起,何所依(3) 几后,温润的光如同水仙裙摆般素净淡雅,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新鲜。燕来廊院内十数枝花树枝上雍容的开出簇簇月白色的绒花,初绽枝尖晶莹剔透,花香袅袅引来五彩蝴蝶上下翻飞,微风吹过,枝峭上的点滴花瓣纷纷盘旋飘落,像银色的霜花,像透明的玉屑,像水洗的胭脂。 但与这幅美好的景象很不相衬的却是眼前两排正怒目对立着的士兵,众人虽未穿上战场上迎战的铠甲,但眼中全是警惕的神色,四下里分明能感受到缓缓升起的杀意。而最让我震惊的是,容大人居然也在其中。 他一紫色直缀朝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眉眼间还是那么的一尘不染,仿佛就连光都不好意思在他面上留下一丝斑驳的树影。原本青衿色的书卷风流气质经过了多年的淘澄不仅没有被污浊颜色掩盖,反而比以往更为遗世明朗。而我以为平里时时习武所带给他的英气也并没有成为他独特气质上的拖累,反而与书卷风流糅合的相得益彰。 我黯然一笑,实在想不到,三年未见,初次会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景况下。 陆续有几个门客急急从随风找到燕来想见云南王一面说是有要事求见,却皆被容大人拦在门外。我看容大人的架势似乎连只小虫都不能逃过他的法眼被放进去的。 燕来一下就被守得固若金汤。何止罗熙的人在,云南王也派了重兵将整个燕来以至于王府都严密的围住控制起来,不准一人出入。 我心下疑窦重重,却也大概知晓罗熙和云南王十有应就是为了吴耀的事才会如此。也并不奇怪,于云南王来说,不管平里管教的如何严厉都好,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会忍得别人要伤他命,于罗熙来说,他是一国之君,为了皇权,为了天下安稳,又怎能容得眼里正沙沙磨得自己疼痛的一粒沙子。所以,说到底,吴耀仅仅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令人担忧害怕的应该是双方在争夺皇权归属的对峙甚至开战之下又会有多少人就此失去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我合上双眸中千百句话却难言一句,只能付之轻轻一叹。 “许久未见,不曾想会是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故人,心中一股莫名的酸涩油然升起,也不知到底是对往时光不可追逝的怅惘,还是对那时天真美好的我们不可言说的怀念。 我惨淡一笑道:“是啊,容大人,我还以为永远不必再与你相见了。” 他温和的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问道:“你是在怪我吗?” 我摇头叹道:“容大人这话说岔了,我以什么份责怪容大人呢?” 暖风熏得醉人,他低眉浅笑道:“我记得你那一年离宫时要我好好照顾公主,可是最后我却终归没有做到。” 我低笑道:“早就料到了。” 容大人看着我一脸疑惑神色,“什么?” 我面色平和说:“我早就料到你和公主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当时不忍拆穿伤害罢了,”笑了笑,“当然,心里也存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你们真的可以呢?” 容大人颔首道:“事实证明,世上没有那么多侥幸。” 我道:“当时我实在不愿亲手拆散一对璧人,却也为你们担忧。” 他问:“担忧什么?” 我垂眸道:“担忧若是不成,必是你二人心上的一道经久不愈的伤痕。” 他颔首道:“的确如此。” 举目而望,繁花锦绣里琉璃碧石装饰着的飞檐翘角,宛如藏在九天彩芒中的一抹缩影。我淡淡问:“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他轻轻点头,回道:“还好的确是还好。却也只能是还好了。” 我低低道:“能还好就已经是不错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所谓的天作之合,相濡以沫,更多的皆是将就罢了。其实仔细想想,两人能相敬如宾,笔墨丹青,度过一生,无忧无虑,无风无波,也美的。” 容大人蹙眉问:“这些年究竟是遭遇了些什么,才会让当初那样单纯简单的你有了如今这番深沉之语,”又暗暗补充道,“美则美矣,却全然没有神韵,生活里失去了其它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纯白,倒也真的索然无味。” 我笑道:“容大人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又道,“干干净净的,不好吗?”忍不住摇了摇头,我轻轻一叹,“颜色多了,好不好看说不准,但伤人伤心却是一定的。” 容大人道:“对世事看开是好,但总还是要怀着希望的。” 我淡淡道:“我何曾看开过?”自嘲一笑后,我又说:“我若是果真看开了,怎会有如今三千青丝烦恼?” 容大人道:“你知道么,我很羡慕你。” 我道:“羡慕我什么?” 容大人道:“羡慕你能有机会在画卷上添上不同的色彩。” 我笑笑,不置可否。他羡慕我五彩斑斓,可是他却不知道我因此承受了多少心痛,多少烦扰,多少担忧,多少无奈。他或许不曾知晓,快乐和痛苦永远都是共存共生的。体味一番酸甜苦辣,心上早已是遍体鳞伤。 容大人近了我两步,低声问:“又遇到陛下,有何感受?” 我抬眸扫过他脸颊,答道:“能有何感受?”低低一笑,我摇了摇头,“不过是觉得终究逃不过注定的宿命罢了。” 他踌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陛下的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 我问:“容大人这是要劝我什么?” 他道:“其实你可以考虑要不要跟陛下……” 他还未说完,我语气决然,直接打断道:“不要!”因为即便他没说完,我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劝我跟罗熙回宫,然后做一个要和许多女子共享争夺一个夫君的后宫怨妇。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永远不会想成为陛下后宫里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因为我实在不愿和后宫女子去尔虞我诈的争抢一个夫君。” 容大人停了半晌,“嗯”了一声,默然点头,“也罢。” 我低笑,伸手抚一抚自己衣襟上袖口的云锦花纹,温言问道:“不知容大人是何时来的?何以会今突然出现在云南王府?” 他正色道:“其实我早前已然收到陛下传来的急信,说是有人行刺杀之事,我就马上带着几骥亲信,夜兼程,飞驰而来,不久前刚落脚于雅岐城。” 我点了点头,语气淡淡说:“陛下还真是有先人之名。”原来一切都是早已布局好的,我到底还是高看了自己。 我又道:“容大人可知道公主也在云南王府?”提起建宁,其实我有些窘迫,却也不得不提起。 容大人微微颔首:“我知道,”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她终究成为了别人的妻,而我,也无可奈何。” 我嘴角撇了撇,道:“总听公主说,容大人最喜欢借‘无可奈何’一词,来逃避现实。也正是借‘无可奈何’一词,容大人当年轻易的就放弃了公主。” 他的目光里透着凄然,道:“无可奈何也是真的无可奈何,我又是什么份,公主千金之躯,陛下和太后怎可能把她下嫁于我?” 我轻笑道:“公主嫁于云南王府何曾不是‘下嫁’?” 容大人微微摇头说:“这不一样。” 我问:“有何不同?” 他道:“公主千金之躯,从一出生,上就背负着使命,不是我所能阻止的,她既然已经有了她该去的地方,我倒不如趁早结束这段孽缘,否则伤人伤己。” 我道:“容大人早就知道,又为何要去撩拨公主的心呢?” 他面色无奈,眉间轻蹙,“我一是不忍公主伤心,二是与你一样,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万一陛下舍不得公主远嫁他方,万一陛下舍不得把公主作为稳固皇权的一颗棋子。” 我随即浅笑道:“但是,容大人可知道公主早就对大人你根深种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无拒绝,将她推至千里之外,其实是对公主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轻轻将左手覆于右手手腕之上,薄纱衣料间隐约透出丝丝凉意,“就像手腕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好了,结痂了,又狠狠的把它撕开一样。” 容大人悄然蹙眉,缓缓看向一旁浅色牡丹沉思懊恼,唇角无言弥漫上一缕愁苦之意,许久,方道:“我何曾不想……只是我与你们不同,丢下爹娘已是不孝,不能颐养天年,还要叫他们年老时更因为我去受那牢狱苦寒,我实在做不到。” 我想,容大人现在的生活虽平静如水,却也不曾真正快乐过吧! 141 涟漪起,何所依(4) 雅岐城秋的阳光仍旧带着浓厚的暖意,菊叶经霜,变得发紫,但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季节正是菊花的天下,团团簇簇,拨蕊怒放,大的像个个锦绣彩球,小的像盏盏精巧的花灯,颜色秀丽淡雅,鲜艳夺目,姿态昂首,不拘一格……花枝傲霜绽放,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粉的似霞……幽幽香气拂过披上透明淡金光色檐角辉煌的淡璃墙面,拂过士兵手握的锋利冷冽兵刃刀尖,无而细碎的反在一对男女的上面上。 建宁一秋水色福纹纱裙,袖口间的石榴花图案绣得十分精致,几乎看不出针脚出入,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朵刚从枝尖颤下的艳石榴花正巧轻轻落在建宁淡秋色的袖口。建宁的目光扫过容大人,子不自然的一晃,细白如贝壳的牙齿微咬嘴唇,紧了紧挽着吴耀的胳膊,轻轻别过脸去。 吴耀一袭青瓷色的长袍伫立于枝盛满廊的杏花树下,云花之间,不觉已将面庞上显露的无怜点润成不散的红晕,经年里蕴藏的叶碧,在此刻竟把一切尘忧染翠。不愿绽放的沧桑在孤独中沉默,迟放的蕴含,在等待中躲闪,好在并未错过花期,不曾见过枯萎的蓓蕾,更没有明媚中的落殇。吴耀抚上建宁的手,幅度小得除非如我般的刻意捕捉,否则旁人根本不见,两人并肩背着金色耀目的光彩一步一步朝近处走来。 宛如一双璧人。 疏疏风过,头顶杏花簌簌而落,宛如落红花雨,人间绝色。吴耀臂弯里已然尽是杏花如纱绸般近乎透明的花瓣,他小心拈过一朵,朝我淡淡笑道:“妹妹今怎会也前来此处?” 我看了一眼建宁,轻扯嘴角,“府中发生如此大事,我定要前来看看,或许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建宁眼睫轻翘,淡淡的看着我说:“帮忙也不知道是帮着哪一方呢?” 我浅笑道:“公主,我自然是要帮着哥哥的,”微微垂首轻叹,“公主实在是误会我了。” 建宁悄然摇了摇头,苦苦一笑,“那你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何曾误会于你?” 我忙道:“那的事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建宁语气冷淡说:“我现在谁也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我只相信我眼睛里看到的。” 我有些焦急说:“公主可知人的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建宁轻笑道:“这种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还要我相信你前后矛盾的一面之词吗?” 我蹙眉道:“我何曾前后矛盾了?” 建宁摆手道:“我不想再跟你继续无谓的争执下去了,”深吸一口气,“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你真的还念着几分兄妹之,那就请你等会儿不要再把吴耀往火坑里推。” 吴耀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笑道:“我相信妹妹是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的。” 容大人疑惑问:“妹妹?” 我点头说:“是妹妹。我现在是云南王府里的二小姐。” 容大人的眸子里全是难以置信,一时仿佛陷入默然。 吴耀笑道:“好歹相处三年,妹妹的人品我是从不会怀疑的。” 建宁低眸不言。 容大人缓了缓,回神过来,跟着轻笑道:“我也信。” 吴耀柔和的目光悄然落在容大人的面上,问道:“你与我妹妹认识?” 容大人笑道:“早年便已然相识。” 我道:“何止我,公主也认识的。” 我冷眼瞧着建宁的神色,方才面上的些许震惊现在已然被深深掩藏着的内心深处焕发出来的无尽婉转怨愁所替代。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躲闪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我浅笑了笑,又对吴耀道:“这便是容大人,也是你说过很想见一面的那个人。” 容大人不明所以,不解问:“这是何意?” 吴耀低低笑道:“没想到我临死前,还能与传闻中的容大人见上一见,也算是不负此高山流水之意了。” 容大人作揖道:“不敢当,实在是世子太过高看于我。” 吴耀扶了一扶容大人,道:“大人谦虚了,大人大概不知,在这府中的雅ji)大多喜欢唱演大人的乐府小令,”目光幽幽转向建宁,“而公主无事时也很喜欢读大人你的词,你的句。可见大人词句传神已极,当真是写到人的心里面去了,而我仍记得,当初却也是被那一句‘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所吸引,后来,最为喜欢那句‘藕风轻,莲露冷,断虹收,正红窗、初上帘钩。’至于现在,倒是对‘当时只道是寻常’有了更深的理解。” 容大人轻轻一笑,光彩流溢的笑容里面透出一股无奈悲戚,恍若经年风雪那样凛冽冰冷,“旁人所谓的好词好句,不过皆是作词之人复一的泣泪红雪而成。众人只知词好句好,可我心里一片而不得的卿卿哀婉又有谁能理解呢?”说着,眼神不自知的悄然瞥向建宁,短暂对视后,忙又移开。 吴耀侧头看了一眼建宁,又回来看向容大人,嘴角轻勾,依旧浅淡笑道:“想来容大人少年得志,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前程,本应艳羡旁人,但无人知晓这一切反而在大人的心里构成了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矛盾感受和无形的压抑。依我看来,大人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做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我读来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反倒总有一种凄忱处,令人不能卒读,便是,人言愁,我始愁。”我很确定,吴耀定然发觉了容大人和建宁的关系并非寻常,本以为他要吃醋发作,最少也要逞两句口头之快,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今竟然这样冷静,这样超然。 容大人眉梢轻颤,吴耀的话似乎让他有所震惊,但嘴上还是淡淡的,“世子如何这样以为?” 吴耀低眸微笑,面上生出一丝惨色,“因为我与大人一样,有所相似经历,自然能感同受。” 容大人目光中像是有一把火焰正燃燃烧着,更近一步,“容若引世子为我知己,无奈你我相见太晚。” 吴耀叹道:“而今,终于能体会到人说的相见恨晚之意。” 相见恨晚,多么可笑的命运啊! 我悄悄看着建宁,她眉头紧锁,不知所措,似乎子还在不自主的微微颤抖着。我关心问:“公主,你没事吧?” 建宁形一晃,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 我转头看向门,内心纠结不可言述,“不知道里面正在说些什么?” 旁人皆紧锁眉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而吴耀则满面轻松说:“自然是在讨论着我的死法。”我看着吴耀故作轻松的面庞,自然能体味到他心里真实的两三分惧怕。同时我也更是对他生出了满腔敬佩之心。因为面对死亡,他居然还能将心里的恐惧难过埋在最深处,追根究底只是不想让别人发现,担心,实在是大丈夫所为。以前看着他风流公子般佻然的样子我从未想象过,今的吴耀,双肩竟也能扛起如此沉重的现实。 建宁拐了他一下,嗔道:“不许你胡说,我不会让你死的。相信云南王也不会。” 容大人叹道:“公主此话太过乐观了。何为君臣?陛下是君,云南王再怎么跋扈到底也是臣子,臣如何敢与君争?”他垂下眼睫,深深一叹,“除非……” 建宁忙问:“除非什么?” 我想了想,沉声说:“除非君不再是君,臣不再是臣。” 建宁的眼中含着点点晶亮的泪花,“你们的意思是说,云南王谋反,把哥哥从皇位下拉下来?”建宁忙摇了摇头,“不行!” 我忙捂住建宁的嘴,左右看了看,士兵挣目相对,实在叫人害怕,“公主,心里知道就好,不要随意宣之于口。” 建宁点头,我才慢慢放开手来。 吴耀颔首,神色艰难,郑重道:“若是用我一人之命,能救天下无辜百姓于水深火当中,我责无旁贷,陛下也实在是多疑,爹专断不假,但也从未想过要那远在千里的皇位,他所做的不过就是想让云南雅岐城中的百姓子过得好些罢了,”冷冷一笑,“陛下也不想想,他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要那皇位做什么?” 我蹙眉道:“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视线死死的看着他,我继续说:“既然知道陛下多疑,又何以偏要专断,也正因如此,陛下才要杀你。” 容大人沉沉道:“世子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云南王。” 吴耀紧张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道:“我只能说,如果世子果真知道云南王私下里所做的一切,或许就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话毕,所有人都暗自无奈起来。 吴耀眉头紧紧蹙起,似乎陷入了迷茫。 142 涟漪起,何所依(5) 容大人的一番话不仅让人无奈,更让人惊悚。我虽然知道云南王并非是委曲求全之人,但在容大人明白说出来之后,还是不免在心中猛地一骇然。我一直不希望这是真的,即使心里很清楚,也依旧不希望这是真的,依旧不愿意相信,依旧自欺欺人。 燕来殿门窗紧紧闭着,不漏一丝缝隙,我悄步走到门框边,指尖点了几滴旁边绿色枝叶上晨间遗留下来还没干透的露水,轻轻浸润了一角窗纸,冒眼向内看去。 还未及听到什么,门就被谁一下从里面打开,我整个身子伏在门框上,突然间失力,脚步一斜,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好在面前有一双手迅速而稳当的扶住了我。我仰头看去,沧泱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用银色丝线镶绣着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以嵌玉银冠利落束起,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面上皮肤流光溢彩,如同绸缎。见到他,我微微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也在里面?” 沧泱望着我的眼睛里散发出幽幽的光泽,浅浅道:“我为何不能在里面?”我怔怔的盯着他,眉尖不由的轻蹙起来。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并不希望他淌这浑水,因为他与罗熙两相对峙,各自为营,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我压低嗓音道:“已经够乱的了,你本不必来淌这趟浑水的,为何偏偏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担心你。” 沧泱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慰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中,焦急声道:“怎么不会有事?”我用眼角余光扫了罗熙一眼,“你和陛下因为我的事情本就僵持不下,而今再掺和进这件事情来,陛下只会更加恨你,更加忌惮你。” 罗熙坐于上位正端了个裂纹云瓷茶盏轻轻抿茶,眼光轻瞥着我,眉头萧索,一脸高深莫测,波澜不惊的模样。半晌后,他面上似乎惺忪平常,语气陌陌道:“怎么?二小姐觉得趴在门框上偷听他人说话很有意思吗?”转头又朝云南王问:“这就是你云南王府的家教吗?”轻轻一叹,笑了笑,“朕今日也算是见识了。” 我怎么听不出来罗熙的言下之意,面上一红,忙从沧泱的怀里脱身出来,走上前行礼,“陛下万福。” 罗熙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眼光一直落在云纹茶盏里的茶汤上。 云南王坐于下首客座,朝我点了点头,眸光一转,陪笑回道:“原是我教女无方,让陛下看笑话了。” 我左右看了看,罗熙和云南王皆是一副敌不动我不动,山雨欲来风满楼,两军主将运筹对垒帷幄于心的阵势,根本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我现在心里倒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罗熙必定又吃醋了。好歹我也叫了云南王三年的爹,就算他不是真的,但终归还是有些许感情在,平日里云南王多么骄傲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竟然为了我在罗熙面前低声下气,我实在忍不了,蹙了蹙眉头,低头轻蔑一笑道:“陛下分明知道淼淼并非爹的亲生女儿,也不是从小长在云南王府,不过是三年前云南王仁慈救济于我,我也就平白顶了三年的头衔罢了,即便我再如何不懂得规矩礼仪,即便如必须所言,我再没有家教,终归也怪不到爹的头上。” 罗熙眼睫轻颤,好像振翅的蝶,眼神死死的锁住我,嘴角却淡淡一笑,“如何怪不到他头上,难不成你这三年里的一声‘爹’是白叫的了?” 我再想相争,却也无道理可言,只得垂下眼眸,恨恨道:“陛下无须再这般挖苦于我,我今日走到这一步,到底是拜谁所赐,陛下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罗熙面色一沉,“今日朕并非是与你来相较以往事情的,”说完,他又侧过脸去,牢牢瞥着云南王,食指与拇指转着手里的云纹茶盏,慢悠悠道,“而是为了云南王世子一事,朕相信云南王来到这里之前心里应该也已经有了几分谱。” 云南王静了一会儿,面色难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难不成陛下当真对我儿动了杀心?”闷闷一哼,有力决断,“若果真如此,陛下恐怕就要开始担心我云南一方的三千铁骑不日攻入皇城之要机。”云南王凉凉抛出一个筹码,触目惊心。 但这个筹码却是谁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罗熙神色一凛,沉声道:“你在威胁朕?” 云南王摆了摆玄袖道:“不敢,只是该提醒陛下的时候还是要提醒一番,以免陛下坏了行事分寸。” 罗熙看着云南王,过了许久,一脸风平浪静,悠然笑道:“不过三千铁骑而已,云南王以为,时至今日,朕还会怕你这区区三千铁骑吗?”罗熙言语间故意将“区区”二字加重。 我心惊肉跳,脑子已然无法思考,忙仰面惊问:“陛下当真要杀哥哥吗?” 罗熙手里捏着云瓷茶盏,盯着我的目光里寒如九尺冰冻,地底冰窖,“朕尚还记得,淼淼曾对朕说过,要一切以大局为重,当下又何出此问?” 我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童被人抓住了把柄,语塞于胸,无言以对。 罗熙气定神闲,对我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他嘴角弧度漠漠,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一般,“你那一招缓兵之计,岂能瞒得过朕的眼睛。”他什么都看出来了,只是没有当面戳穿我,此刻面对他,我有些心虚。 我即刻全身就像被痛痛快快的浇了一桶凉水一般彻骨,醍醐灌顶,不知过了多久,才无力的牵扯着嘴唇问:“你早就看出来了?” 云瓷茶盏被放到了桌上,一声轻响,“你实在是太小看了朕。” 我叹出一口气,摇头说:“其实并非我小看了陛下,而是我高看了自己。” 罗熙道:“有何不同吗?” 我漠然笑道:“当然不同,”我看了一眼罗熙,继续说,“我从来没有觉得陛下想杀哥哥仅仅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瞒天过海。” 罗熙眉宇间的些许疑惑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我道:“但我总觉得即使陛下看出来了,也终归会看在我的几分薄面上放过哥哥一命,陛下看出我的缓兵之计理所当然,可我只期盼着陛下在知道了我对哥哥的兄妹之情后,陛下能手下留情,可是最终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我才明白,与陛下的皇权、天下相比,我和公主一样,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都是不值一提的。” 罗熙眯着眼睛揣度了我几分道:“淼淼,你以为这么说朕就会信你吗?”摇了摇头,眸光深邃,“你原本就是打算想要瞒着朕,一瞒到底,在发现所有的计策都被朕看穿之后,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恶心朕!看低了朕!也放低了你自己!” 偌大的燕来殿,这一刻对我来说冰冷空寂得竟好似独我一人,所有的繁华雍丽缥缈如一抹淡淡的云烟,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手心时血水迸溅的声音,我的确没有办法了,“陛下,我求你放过哥哥吧,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是无辜的,”我含泪注目于他,“陛下说我方才的话恶心?”叹出一口气来,冷笑了笑,“是恶心!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分明是陛下要杀哥哥!哥哥是一个好人,不该这样死!” 罗熙问:“不该怎样死?” 我道:“哥哥孑然一身,不该死于权力争夺的旋涡之下,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卷起的帘栊外秋色如妆,澄明欲醉,一风香尘袭来,是建宁走近我身边,缓缓蹲下道:“淼淼,是我不好,错怪了你,原来人有的时候真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摇了摇头,耳畔冰凉的流苏轻轻摩挲在我的脖颈之间,眷眷道:“我没有怪公主,因为我若是公主也会一样先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 罗熙于上徐徐道:“建宁,皇家颜面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嫌丢得不够吗?” 建宁的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双肩微微颤动,“三哥,你说我丢了皇家颜面,那又是谁逼我到如此地步的呢?” 罗熙神情冷厉,食指一叩桌,“你的意思是在怪朕和太后吗?” 建宁一怔,声音平静而冷冽,言语里尽是酸涩,“建宁不敢怪三哥和祖母。” 罗熙深吸一口气说:“那就好。” 建宁摇了摇头,字字斟酌下来都是肯定与坚决:“可建宁也不能让三哥伤害我夫君一分一毫。”她的话极轻,极柔软,却也是极有力度。 罗熙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建宁!你是公主!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使命!更应该明白你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做主!” 建宁喃喃道:“我知道。” 罗熙思量道:“你知道?” 建宁轻轻唏嘘道:“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该为皇家付出奉献一切的,这是我命中带来的使命,我也知道从小到大自己所享受的荣华富贵终有一天是要还的,无论是我的婚事也好,还是生死也好,全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更由不得我的心,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分明是我哥哥为我操持的婚事,挑选的夫君,居然会有一天我的哥哥会想要杀了我的夫君,可是何等可笑的世道?” 罗熙眉宇微蹙,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就是这个世道可笑,朕才要好好改变改变这个世道。” 容大人颓然叹息之声,连连飘入我的耳中,我心亦有几分震动,明理克制如容大人,就算与吴耀才刚刚相识,就算两人心中都存着同一个女子,在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同样忍不住无奈惋惜。我侧头看到他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难言的凄然,唇角凝住一点胭色的哀,“陛下……”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吴耀面上始终保持淡然的微笑,似江南烟雨落花,轻云如絮绵绵,“陛下,如果我一人的死能换回天下人永久的安定太平,我吴耀义不容辞。” 罗熙神色一惊,深深打量着眼前的人,或许是从没见过这样视死如归的大义之人,唇瓣不知所以的颤动,“你说什么?” 云南王厉声喝道:“孽子闭嘴!” 吴耀没有一点惧怕,只对云南王悄然一笑飞霞,“爹,你不用再劝,也不必阻止,儿去后,爹定要为天下人着想,不必为儿报仇。” 云南王急得前胸一起一伏,“我告诉你,你若去后,为父必定为你报仇。” 吴耀沉默,长叹不已,半晌,垂下目光,“陛下,我知道你的所图,心中也能理解。陛下应该知晓待我死后,云南王爵位将再后继无人,皇权终归一分不落的落于陛下之手,”顿了顿,“但求陛下能放过爹一条生路,”目光霖霖看着云南王,“他已年老,不必忌惮。” 罗熙点头,郑重应道:“朕应你。” 建宁鹅羽般绒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呆呆的仰面看着身旁说话的吴耀,眼角多出几分怆然,手腕肉眼可见的颤抖,紧紧的拽着吴耀一方衣角,口里嗫嚅着,大概是:“不要……” 短暂的沉默,建宁倏然站起身来,挡在吴耀的面前,四目相对下,肃然的殿中惟有她鬓发间珠玉碰撞的接连叮铃声,“不!我不会让你去死的!你在说这番话时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吴耀扶过建宁,指尖轻轻拭去建宁面上的泪珠,低低吐出一个字:“有。” 建宁反握住他的手,温然道:“既然有,那你怎么能如此大义的说去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吴耀的微笑里藏着寂寥和伤感,平静道:“你自然要好好活着。” 建宁眼中的悲戚如暗夜里无一颗星见,咬一咬唇,扯出一丝笑意来,“你虽狠心丢下了我,可我却不会丢下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吴耀愕然,眉心猝然一跳,“不,你不能这样想。” 建宁略低了低头,“你不必再说了,你有你的决断,我有我的心意。” 吴耀看着建宁许久,转而叹息道:“是我连累了你。” 建宁摇头说:“不是连累,是福气,生不能同日,死却能同穴,倒也圆满。” 我眼睁睁看着一切无情的发展着,事情还是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却竟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我满心的凌乱,指尖在掌心里冰凉,掌心里的那点温暖一点也捂不热指尖的寒,如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我侧目向容大人的方向瞧了一眼,说不出的疼痛凄怆一分不落的凝固在他的面上,一如风霜跌打下的篾竹,虽长青不阿,挺拔不折,却亦有一片孤寂清冷,萧索难耐。 143 涟漪起,何所依(6) 云南王最后的筹码也还是没能挡得住罗熙的旨意,心里掩藏许久的万般不愿,此刻皆显现于面上因年老而生出的深浅沟勒纵横中,整个人一下就好像老了十岁不止。罗熙早有准备,大批人马从一开始就悄悄埋伏于城外十里处,就连罗熙被红月宫刺杀之时都未曾现身暴露。一时间,兵力悬殊,远处哨岗的铁骑又尚未达至雅岐城,云南王纵有千般不快,也只能顺着罗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熙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从面前狼狈押走,两鬓恍然斑白,憔悴无奈尽压于微微泛红的眼底。我心里暗暗叹然,原来一夜白头真的不是夸大吹嘘。 风无情地刮着,廊外不远处的梧桐树萧萧落下了枯黄的叶子,停不下来的打着旋儿,慢慢飘落,像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在凉风中飞舞,不知不觉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 一弦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暗黑的夜空,放眼望去,月光仿佛一条长长的银光带,皎洁的颜色像一张大网一般的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却又漂浮不定,模糊而朦胧。与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相比,现在周遭的静谧恬宁更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建宁怔怔的坐在床上,许久,才悄然开口说:“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我轻轻一叹,早料到建宁一定会有这一问,几个时辰前,我就已经打发菊香去探口风了,“公主,我老早就让菊香去探口信了,等她回来说清楚情况,我们再做打算。” 翠香红着眼圈,强忍着哽咽,“是啊,公主,就算想要去见世子一面,也不能这样贸贸然的去,否则若是一个不小心被陛下发现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建宁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手里握着的茶盏早已没了云云热气,里面的茶水几次都要被晃动出来,“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我走过去,坐在建宁身边,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不再纤纤柔软,更没有一丝温度,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心里的哀凉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的每个部位汹涌流淌出来,“哥哥的意思公主还不明白吗?” 建宁面色惨白,语气只是淡淡的,“我明白如何?不明白有如何?” 我叹息道:“哥哥大义,公主何不成全了他?”这句话说出来真的是很残忍,很残忍,残忍到我似乎能闻到鼻尖下因杀戮而产生的丝丝血腥气味。 建宁缓缓抬眸,眼中有几分嗔怪颜色,“成全?”冷冷又问我:“若是明世子,你成全吗?” 我想了想,点头道:“我成全。我会成全他。” 建宁把茶盏放在桌上,凄凄一笑道:“你成全?”她摇了摇头,继续说:“这话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若是你会这样平静的成全,那么,三年前你就不会千方百计的想要救他了,你也不会最后与他一同逃离皇宫。” 我蹙眉问:“在公主的心里,我应该如何才对?” 建宁叹道:“你应该忘掉他的死活,你面对我那深爱你的三哥时更加不必躲闪,他要了你时,你该开心幸福,而不是羞辱难过。” 我缓缓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膝上有些酸麻,慢慢站起身道:“公主,这不是一回事。” 建宁问:“怎么不是一回事?” 我道:“那个时候,陛下完全是因为自己对我不从于他的一时怒气而忿忿迁怒还是大和尚的沧泱,根本不关乎皇权国运,那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深陷囹圄,我自然要救他,”低头忖了忖,“而对于陛下,他强迫于我,不顾我的心情感受,分明知道我心中已有沧泱,还要以沧泱的命来威胁于我,我怎么忍受?” 建宁凝眉道:“这都是你的借口。” 我静静的看着她,出了会子神,半晌后,道:“不是借口,其实我当日出宫也并非是我之意。” 建宁眸光一闪,“什么意思?” 我低了低目光,悄然落在微微晃动的烛火上,“我本来只想让陛下放过沧泱,我从没想过要和他一起出宫,这一点公主是知道的。” 建宁蹙眉点头,“我是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以为后来你改了主意,在我三哥和沧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我三哥成全了你们。” 我浅笑问:“以陛下的性子,公主觉得可能吗?” 建宁不解问:“那是为什么?” 我道:“原是陛下在我当年小产之后把我送出宫的,至于里面有何深意,我不想深究,我也没有深究,”语气有些瑟瑟,“后来和沧泱在云南王府遇见,他已然成为了云南王府的明世子,这些也都不在我的打算之内。” 建宁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即便如此,你也是不能理解我此刻心里的悲痛的。” 我眼中一酸,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切身体会到公主的悲哀,但是我能明白哥哥的意思。” 建宁愣愣的看着我,眼眶中的泪水盈盈流转,好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他是你哥哥!虽不是亲生的,但总有情义在吧!你怎能这样狠心!” 不被人理解,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样,脉搏跳的格外缓慢,我深吸一口气道:“哥哥虽说是一个不怎么在意世事的富贵世子,但要说没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功夫是不可能的,今日公主和容大人相见时的种种表现,哥哥可全都是看在眼里的。” 建宁低头亲声说:“那又如何?我和容若在我踏入云南王府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蹙眉反问道:“公主确定吗?” 建宁看着我说:“有何不确定?” 我盯着她道:“公主确定自己的心里没有容大人的一席之地?” 建宁黯然不答。 我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能看出来,哥哥也能。” 建宁轻声说:“可是,我始终只会是他吴耀的世子妃。” 我摇头道:“公主这样想,可是哥哥却不会这样想,当他看到公主和容大人的见到对方的举止眼神时,他恐怕就已经决意为了天下安定去一心赴死了。” 建宁道:“我不懂。” 我道:“哥哥觉得他唯一牵挂的人日后也会有人替他好好照顾,所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更何况,哥哥乃大义之人,但这是任何人包括云南王都没有能看出来的。这样想一想,哥哥最后会选择赴死,倒也是理所当然。” 建宁呜咽道:“那只是他以为的,他怎能如此自以为是,”深吸一口气,“若他死了,我必不能独活。他以为容若会照顾我,可是依着容若的性子,根本不会的。即便会,依着我的性子,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我问:“为什么?” 建宁哀哀笑道:“淼淼你不知道,我此生最羡慕在天愿作比翼鸟,更加感佩比翼鸟对待感情的气节,都说比翼鸟永远会成双翱翔于九天之上,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绝不会再与另一只成对,不出三月,必然也会死去。” 我焦急说:“可是公主不是比翼鸟。” 建宁道:“可我愿为一只比翼鸟。” 我还要再劝时,一声窸窣响,菊香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尘,疾步走到我面前来,满面戚戚,一如残云薄雾,匆匆行礼道:“奴婢已然去了一趟燕来殿。” 建宁忙走近问:“怎么样?”鬓发间一枝小小的珍珠流苏簪子已勾卷入建宁丝丝秀发中,她却不觉。 菊香目光里全是苦愁,一副不可解的样子,“陛下已经把燕来殿所有的守卫都换过了,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奴婢在那里一直等着换岗,换上来的也都根本不认识,”低低叹了叹,“实在是无法靠近。” 翠香带着哭声问:“果真没法子了吗?” 菊香摇头,也是一脸的苦楚,“陛下行事谨慎,奴婢竟一点漏洞都看不出来,燕来殿被重兵层层包围,根本就不可能进去。” 我挣眉问:“瑾月姑姑呢?你可有见到瑾月姑姑?” 菊香皱眉道:“没有,瑾月姑姑人已经好久未见了,奴婢猜测大概也被陛下控制起来了。” 我点头。不错,罗熙应该早就对瑾月姑姑有所戒心了,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不会放任瑾月姑姑不管的。如此看来,真是连一丝缝隙都没留给我们。 建宁拉着我问:“我难道真的不能再见吴耀一面了吗?” 我黯然道:“我也没法子了。” 建宁拽着我问:“那沧泱……不,应该是……明世子呢?” 我摇头。连云南王都没有办法,沧泱又能怎样?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房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心口上仿佛有一根针在悄然刺着,慢慢地戳刮,要挑开愈合已久的一块伤口。翠香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烛火。建宁手上的力气与她心里的希望一样,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半晌,她松开手来,声音在空寂的氛围里听来格外疏落,“三哥果真如此狠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一笑嫣然,却叫人看在眼里,生出一种发自心底里的害怕,“越不让我见,我建宁就偏要见!” 我端详着建宁,觉得不好,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担忧问:“公主,你想做什么?” 建宁的眼神都是木然的,“明日刑场上无人可以阻止的了我见他。”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一时张口哑然。 “刑场……” 144 涟漪起,何所依(7) 清早起来,感觉到丝丝凉意,开窗一望,原来是下雨了。天色是半明的,可是这种色调却并不似日光朗照时那般明亮,也不似阴云压境时那般压抑。颇有增之一分则嫌白,减之一分则嫌暗的味道。薄雾笼罩着大地,像层白纱,隐隐绰绰,只看见几棵萧索瑟瑟的树枝上像是开着洁白花蕾。我虚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上头暗暗结满了洁白晶莹的霜花。 建宁昨晚的面容历历在目,我心一怔,忙披上锦绣外袍,叫着菊香道:“菊香,我要出门。” 菊香很快开门进来,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问:“二小姐这么一大早起来是要去哪里?” 我焦急道:“你忘了?” 菊香蹙眉想了想,说:“公主的事儿?” 我点头说:“我要去刑场。” 菊香满面都是担忧的神色,“二小姐可想好了?真的要去那里吗?” 我问:“怎么了?” 菊香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又道:“你说啊!”语气很是焦躁。 菊香颔首道:“刑场可是专门斩人的地方,肮脏得很,二小姐身上干净,还是不要去了罢。” 我不在意的撇嘴一笑道:“没事的,公主去得,我就去得。” 菊香凝视着我,恳切说:“如果二小姐一定要去的话,那就让奴婢陪二小姐一块儿。”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你留在这里。” 我很快收拾好悄悄出了云南王府,通往刑场的大路早已经挤满了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心里着实震惊。众人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昂着脖子想要看一眼,或是送一送马上要被斩首的那一个云南王世子爷。 一阵轰隆过去,吴耀被押在囚车上,而监斩官居然是容大人,他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健马在前面开路,踽踽而行,面上没有一丝生气,背部像是被生硬的支在马背上,这样一副神情,谁都能看出他此时的无奈和不愿。 后面跟着两排士兵,士兵拥着囚车。周遭围观的许多人,有的满面凝重,有的信誓旦旦,有的不知所以……“快看!原来这就是云南王世子呀!”胳膊互相搡攮推挤着,目光争先恐后抢夺着,嗓音尖锐迸发感叹着,“从来不晓得云南王世子竟是这样的玉树临风,难怪能娶到公主!” “这云南王世子一死,公主岂不是要守活寡了?” “你替公主担心这个做什么,朝上朝下那么多王亲贵胄,还怕没人家要公主吗?” 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听得我毛骨悚然。或许罗熙也是这样为建宁打算的,可他却忘了,建宁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于她来说,这种打算是委屈,是耻辱,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 吴耀安静的站在囚车里,披着一袭惨白的囚衣,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紧紧的捆锁着,短短一夜,就已经叫他变得憔悴不堪。我依稀能透过囚衣的白色看到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难以想象他昨晚上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酷刑。 他目光淡淡,凛然无牵挂的遥望着远方,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一般,很明显他身上的衣物,头上的鬓髻全部被刻意整理过,许是为了掩盖昨晚曾发生过的惨绝人寰,又许是为了让吴耀这个云南王世子走得更体面一些……我正暗自揣度着,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而骇人的呼喊:“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等一下!” 吴耀眉心一抖,回头往声音来处寻去,孑然的目光在触碰眼前人的那一刻,顿时就变得哀痛起来,吼道:“容大人,等一下!” 车马都停了下来,在一片混乱中,我的视线也跟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对面的人群中搜寻着,建宁身着月白色的素纱长袍,发鬓间插戴着银色素钗,镂空的纹案在微弱的日光下依旧熠熠散发着清辉色的光泽,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冷风吹拂,鬓发随风而舞,实在美得如同天仙。我知道,建宁是特意穿成这样来送吴耀最后一程。 容大人看到这番景象,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长袖一挥,从马背上跨下,疾步走到建宁身边,行礼道:“公主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还请回吧!” 周围人一阵骚动后,面面相觑,听见是“公主”,忙都跪下身来。 建宁决绝的盯着容大人,动之以情,“容若,你我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语气中透着凄婉,“如今我夫君将要为天下赴死,我难道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吗?” 容大人低声道:“可是陛下如果追究起来……” 没等容大人说完,建宁就已打断道:“如果三哥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就是。” 容大人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点头说:“好,还请公主快些说话,不要误了时辰。” 建宁斜睨着容大人,“你怕三哥就怕到如此地步吗?”冷笑了笑,“以前是,现在也是。” 容大人没有回答,只恭敬的行了一礼,退下,重又骑到马上。 建宁走近囚车旁,眼波宛若一汪秋水,“吴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吴耀整个人跪倒在囚车上,本能的朝建宁靠近,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公主,你何苦如此,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建宁含泪盯着吴耀,倔强的摇头,“不!不!你听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只会是你的世子妃,天涯海角,矢志不渝,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你听明白了吗?” 吴耀的脸几乎要贴着木栏,焦急道:“生死不是儿戏,我命该如此,终归逃不脱,为了天下人平安,只能牺牲自己区区一命,我死是重于泰山,可是公主不必,公主一定要为我珍重自己,否则我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建宁眼中的泪珠再也蕴不住了,如泉一样的迸涌出来,“你可知道于我来说,生比死更加痛苦,你为何不让我解脱随你而去呢?” 吴耀的眸子里渗出一抹暗色,“因为你还有你的使命,你不能这样逃走。” 建宁哽咽道:“我不管!天下人怎样,生灵涂炭又怎样,你我不在一处,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瓮灰烬。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些。” 吴耀深重的看着建宁,“如若你这样想,我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建宁握住吴耀的手,颤抖说:“那你就不要死,你带我走,走到一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吴耀微微摇头,眼睛盯着建宁,轻轻说:“不行。” 建宁垂下眸光,扯起嘴角,“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既不能应我,与我执手偕老,那么你也不要管我是不是要与你死同穴。” 吴耀猛烈的摇头,刚启朱唇,马背上的容大人望了一眼日头光色,眉梢轻颤,勒了勒缰绳,吼了一句,“士兵!把公主拉下去!押送队伍继续朝前进!” “是!”士兵们应了一声,铿锵的朝建宁冲过去,拽着建宁的双臂把她往后面拖去。建宁奋力挣扎,士兵们看面前的人一是公主,一是红颜,大概一时都生出了胆怯又或是怜惜之心,都没敢下死手,竟然让建宁挣脱出来,追在囚车的后面喊着,“吴耀,我话还没有说完,这三年里……笔墨丹青……” 吴耀回首哀绝的回应着:“公主,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活一世,能得公主青睐,吴耀死而无憾,”停了停,声音渐渐低落,只能听到,“回去吧……”直到最后连一丝模糊的声音都被人群声,风声,马蹄声,滚轮声,弥盖过去。 我随着人群跟着队伍来到端头台前,刽子手早已把手上的刀锋磨得霍亮,面无表情的等在那里。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更悲哀如死灰,原来即便目睹过死亡,再面对时,也还是一样难以平静。这种感受是历久弥新的。我的鼻尖是酸胀的,喉咙是干涩的,眼眶是温热的。 好像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我猛的回头,竟是沧泱。他一身云色暗纹素缟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玄色封带,上面用银线绣着几朵精致祥云,发髻上拢着一支白玉钗,鬓发轻轻扬起。 我心尖的委屈恐惧一下就喷涌至额心,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脸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带着的水沉香宁静而幽远的味道让我莫名的觉得心安。 “等一等!” 一道娇柔中含着坚定的喊声把我瞬间拉回不想面对的现实。 建宁一步一步走到断头台前,轻轻跪在吴耀的身边,含笑道:“我来了。” 吴耀震恸的望着建宁,“你走。”短暂轻巧的两个字里藏着的是海纳百川的情感。 建宁温柔似水,“我来陪你,不好么?”我也诧异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建宁这样柔情的模样,以前她和容大人在一起时,她是娇媚的,是羞涩的,是灼灼夭夭的,却从不是眼前这般柔情似水的。 吴耀沉默摇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你明白吗?” 建宁微笑着点头,“我明白了。但你要等我。”说完,她便转过头,循着来时的路,含笑离去。 我蹙眉说:“公主和哥哥面对死亡何以都能这般平静?” 沧泱叹息道:“事已至此,不平静,又能如何呢?” 我惋惜道:“竟不像是下黄泉,分明像是隐居山林去了。” 沧泱的眼睫轻轻落下,垂眸看着我,“许就是这样呢?谁又能知道人世之外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怔怔的盯着沧泱,是啊,人世之外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正走着神,远远的锣鼓之声,骤然响起,提醒所有人,午时已到。 我脑中似有一道金光一闪而过,等不及刀落,赶忙推一推沧泱,慌乱道:“坏了!公主!” 145 孔雀东南飞(1) 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焦仲卿、刘兰芝被迫分离,而后双双自杀,以前,我只是觉得故事描绘的实在残酷无情,淋淋漓漓,反反复复,而当现实摆在眼前与之相似甚至相同时,却更多的是发自心底里的讶异,悲哀,逃避…… 不冷不热的天气,只是空气似乎没有以往的新鲜,本是“焜黄物华衰”的季节,仿佛世间的一切物华都一下失去了生命的本色,枝梢上的树叶也渐渐开始凋谢寥落,在风霜雪雨的侵袭下,一天比一天枯黄,只剩下无数的怅惘埋在心底里,偶尔冒出的点点思绪和安慰,也许是面对这静默的毁灭,觉得这将会成为一次如火的涅盘,抑或成为一次生命的嬗变。 尽管身上披着戎羽夹层蜀锦披风,但背脊着实还是一片哀凉,建宁回到云南王府后的一系列行为,惊得我额上冷汗直冒,惊惧万分。吊绳垂缢脖颈这样的死法是残忍的,想必建宁必然是悲痛已极才会为自己选择了这一种离去的方式,想到此处,我不禁汗毛倒立起来,幸好我和沧泱及时赶到建宁房中将她救下,否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一旦被罗熙发现,剥茧抽丝追究下来,恐怕罪责府中上下谁都逃不脱。 我站在窗前倒抽一口凉气,抚了抚胸前起伏不定的呼吸,不觉回身望向建宁,大概组织了一下语言,幽幽道:“公主,你好糊涂啊!” 建宁面色像纸一般苍白,嘴唇颤抖着,勉强支撑着精神道:“竟连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们竟都不肯成全,”愕然连笑两声,“果然是连生死都由不得我。” 常大夫已经来看过,建宁并无大碍,只是有些郁结难解。我话徘徊在嘴边,不知如何措辞,倒也不敢说得太重,“哥哥模样去得安详,逝者已矣,公主节哀。” 建宁哑然苦笑道:“他走了,我终归是失信于他了,”停了一会儿,她补充说,“这都要怪你们多管闲事。” 我心中的怒火已经冲上了额间的天灵穴,觉得建宁太过一意孤行,实在忍不住了,朝她走近了几步,蹙眉道:“我们多管闲事?”轻笑了笑,我摇头道:“公主可知道自己这任性的搏命一举到底会牵连多少人命?公主当真以为哥哥叫你好好活着只是在劝慰你而已吗?公主若是死了,你的确是一了百了了,但你可有想过留在世上的人会因为你遭受多少苦难吗?这些公主有想过吗?” 建宁翻开被子,骤然站起身来,面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目光紧紧的盯着我,眸子里遍布血丝,还有一种桀骜不驯的神色,低低喝道:“我不管!我才不想管那么多!” 我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你不管?你是公主!” 建宁站在那里,垂手说:“公主又怎么样?难道就因为我是公主,我身上就被迫要系上所有人的命运吗?我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吗?”顿了顿,她嘴唇微动,一滴清泪缓缓落于脸颊,“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当这个公主。” 我颔首徐徐说:“可你就是公主,这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她轻轻垂睫摇头,容色哀婉而怨怼,“可这不是我的选择。” 我抿了抿唇,沉声说:“出身、身份、与生俱来的头衔,谁都无法选择,但谁都必须去承受自己的命运所牵连的痛苦和无奈,公主以为这浩浩人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无可奈何,委屈痛苦吗?” 建宁含泪看着我。 我凄楚笑道:“不是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痛苦委屈,公主出身富贵永远也不会了解贫苦人家遭受的种种苦难。公主从一出生就注定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同时也注定了,公主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奴为婢的担惊受怕,”深吸一口气,“再说说我,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离我而去了,公主被保护得很好,一定也无法了解从小独自一人被排挤,被欺辱长大的所受的阴暗和悲哀。与芸芸众生相比,公主已经很幸福了,但幸福不会永远笼罩在一个人的头上,公主你有爱你护你的祖母,你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你不用为一食三餐而苦恼,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自己多动一下,你日子安谧美好,你还有许多深爱又珍惜你的人,比如容大人,比如哥哥……” 建宁泪眼婆娑,目光在我面上浮动片刻,迟疑道:“可就是因为这荣华富贵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容若,失去了吴耀。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这荣华富贵,只作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我摇头,蹙眉说:“公主还不明白么,没有人可以选择,谁都必须承受命运给自己带来的苦难。” 建宁抬手拭了一下泪,姗姗说:“吴耀也是这样的吗?” 我心一颤,缓了缓,点头说:“是。” 建宁看了我片刻,拉住我的手,软声说:“难道要用生命做代价么,这样对他公平么,”我望着建宁恳切的神色,心一揪,她又蹙眉,“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凝神肃然,低低道:“哥哥本不必以性命相搏,可是哥哥骨子里深深藏着一种凛然大义,桀骜不折。关键时刻,他是以自己的一人身家来换取天下千万人的性命,这是哥哥的选择,哥哥是值得的。” 建宁不禁啜泣起来,“可是他有想过我吗?” 我亦含泪道:“公主作为哥哥的世子妃应该是最能理解哥哥,最支持哥哥的,不是吗?” 建宁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擤了擤鼻涕,“我能理解,我支持,但我想陪着他。” 我见到建宁头上斜斜簪着的一枚珍珠甸子有些歪斜,沉沉坠在鬓发上,我抬手帮她拢了拢,怡然道:“公主还记得早上在刑场时哥哥对公主说的话吗?” 建宁眸光一沉,倏然抬头,盯着我黯然问:“早上你也去了?” 我轻声道:“何止是我去了,与哥哥相识相交之人谁不想去送送。” 建宁点头,“我明白了,吴耀其实走得并不孤单。”建宁嘴角拂过的微微一笑,如同春寒料峭下的一朵霜花。 我侧头注视着架子上的那盆凋落的青藤,“哥哥说,要公主好好活着,公主可能了解哥哥的意思?哥哥还说,公主还有自己的使命没有完成,若是这样白白的随他而去,那么他今日的牺牲就将变得毫无意义,这些公主可还都记得?” 建宁淡淡一哂,“我当然记得,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神情我都记得。” 我说:“公主既然全部记得,那么可都想明白了?” 建宁摇头。 我道:“公主既是当朝唯一的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也是云南王世子妃,如今发生的一切一切皆落在公主的眼中,包括陛下而今的承诺言语,一举一动,”我看着建宁满面枉然的神情,“若是日后陛下违背了今日的所言所承,也只有公主真正有立场能站出来阻止。” 建宁略略点头,许久不出声音,半晌后,寻思问道:“但是吴耀为何会这样想?” 我指尖捻了捻手腕上的黑曜香串,“许是哥哥看穿了陛下的城府,又许是哥哥想为天下安定多上一层安心。”我心中暗暗忖度,在刑场上时,哥哥意图明显,不愿让建宁随他而去,应是前者为多,我愈加好奇,昨晚上罗熙到底对吴耀做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建宁我的怀疑,因为我不想她更加伤心难过心疼。 建宁道:“吴耀又为何会这么确定阻止了三哥就等同于阻止了这场兵刃相接?云南王也并不是省油的灯,若到时候三哥不愿出兵,可是云南王却一定要为吴耀报仇,三千铁骑踏平建康,又该如何?那吴耀不是白白送命了吗?” 至于这一点,我倒也并不是很明白,沉默了片刻,说:“哥哥既然这么决定,这么去做,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恐怕里面有一些内情,我们并不知晓。”毕竟建宁才来到这里不到一年,而我来到这里也不过短短三年时间,时光白驹过隙般的,更何况,我之前许久都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或许沧泱会知道一些内情? 建宁想了一会儿,说:“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情,即便是为了吴耀。” 我缓缓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温言问:“公主觉得你和容大人还会有可能吗?” 建宁淡淡瞟了我一眼,微微摇头,“不可能了,容若胆怯,我经历了这些事情,也看清了许多,现在,在我的心里眼里只有吴耀一人,无人能再替代。” 我心尖一酸,人总是这样的,在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多珍贵,如果建宁和吴耀能早一些相通相爱,互相珍惜,该多好呢!但世间又总会有许多磕绊阻碍,相持相拒着一双有情人。我了然,婉声说:“哥哥在天之灵,听到公主这番话,这片情意,也会安息的。” 建宁凄凄道:“只可惜我的这片情意来得太晚了。” 我慰道:“这段日子公主陪伴在哥哥身边,红袖添香在侧,哥哥应该也是愉悦的。” 建宁压抑着声音说:“我和吴耀相知相爱才短短两个月而已,就阴阳相隔,老天还真是会磨人。”我听着建宁磨砂般的语气,感觉她好像恨不得把心中所有的恨意都瞬间迸发出来,可她始终还是用理智抑制着感情。 我点头,喃喃念:“是,真会磨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刚刚的话问的这样傻。 146 孔雀东南飞(2) 望月楼上风光无限,翠绿长青树荫如沾雨般鲜嫩欲滴,清光熠熠,满亭皆是深浅不一的郁郁葱葱,恍然渐次映入眼帘,只觉远近之处一片明媚不可胜收。 时光已至十一月了,这个时节若是放在建康城恐怕应是一片白茫茫雪花纷飞的场景了,但在雅岐城除了些许有限枯黄的落叶之外,再看不见半点冬日漠漠的寒冷意境。 望月楼四面开扇,轻风徐徐拂过新换上的烟雾微霭的银丝蝉翼纱宛如缭绕云雾般的飘飘逸逸,置身其中,竟有一瞬的恍惚觉得分明不是在人世间,而是已飞翱到了仙境漫游。 菊香远远儿的蹲在花海中时隐时现,怀里正搂着一方莹白色的细纹剪口花斛,里面是用露水讲究的插养着刚刚才全然俯身从一瓮花丛中细细挑拣出来的各色鲜花,淡杏夏红的花瓣相互错杂有致,雅而薄透,色泽辉映傲然。 阿乔站在菊香近处,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又像是在说着什么,反正看起来两人都满面飞霞,乐乐哉哉! 吴耀的死仿佛只是短暂的给云南王府披上过一层淡灰色的雾翳,阳光再次出现,便很快完全消散无形。真是残忍。日子总要过下去,每个人心尖上的那抹哀愁悲戚就被生活里的繁杂琐事带来的快乐或是烦恼所取代。我虽然深深觉得惋惜无奈,却又无力阻止滚滚时光洪流所要带走带来的东西,更无法要求任何人不去继续生活。但我心里明白,就算整个世间里的红尘中人都忘记了吴耀曾在世上存在过,就算流隙的时光彻底抹刷了吴耀在这个世间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但有些人也是会永远记得他的,好比建宁,好比沧泱,好比我…… 我支颐赏花赏景,怡然道:“算起来,哥哥离开我们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多美啊,这个五彩斑斓的世间,就好像哥哥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沧泱伸手抚一抚我被微风吹起柔软交缠的发丝,“记得的人总归会记得,忘记的人也总归会忘记,但说起来忘记倒的确比记得更好。” 我抬手拢了拢鬓角,“记忆一定是女娲造人时为了惩罚凡人才给予的能力,”淡淡一笑,“想一想,好像伤心的记忆比起快乐的记忆要多得多,即便小时候觉得是快乐的,过了一段日子,经历过另一番事故长大后,那些曾经快乐的记忆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叫人快乐了。” 沧泱牵扯着嘴角,略略一笑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承受,作为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承受就更加显得尤为重要,”轻轻一叹,“承受痛苦,承受担忧,甚至承受幸福。” 我心一抽,眼帘微垂,眉尖轻蹙,“承受幸福?”又转过脸去问:“和我在一起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他神色怔顿,一会儿,扶住我的双肩,说道:“是,”我头皮一麻,他面上转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这种负担我愿意永远承受,因为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事情。” 我随即锤了他臂膀一下,“你戏弄我!” 他一下抓住我的手腕,盈盈笑着。 我心一喜,根本抑制不住面上的笑容,只能挣开他的双手,侧过身去伸手掐了一朵月季捏在手中,淡淡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他扬眉道:“也?” 我心中一刺,正要解释,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眉宇间露出些许挑逗神色。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淼淼若三春之桃,九秋之菊,自然有意者众多,只我在雅岐城三年里就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说几家富贵公子都愿敕千金得见佳人一面,所以一个‘也’字说起来没什么不妥。” 我低头笑一笑,“什么得见佳人一面,不过就是那些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些钱财胡作非为惯了,把我当作外面妓楼女子来调笑罢了。” “你怎会这样说?” “这还不够明白吗?” “即便你,”他顿一顿,“即便你曾经是过他的人,也不必事事都与当年牵扯起来。” “我也不愿总记起,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必逃避。” “那你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你真的准备让那片乌云伴随着你一辈子吗?” 我平静的看着他,默然的摇了摇头,“方才你说的,承受嘛,不逃避并不代表不能承受,日子自然是要继续过的,伴随着我一辈子的也不会是乌云,只是时而会纠结于该如何选择罢了。” 他目光灼灼,“选择?” 我笑一笑,吟吟道:“生而为人,三步就是一个选择,这没什么的,”深深的叹出一口气,“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些了,”在我没有做出抉择之前,我只希望把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完全埋在最深处不被发现,“我其实一直想问你,那日燕来殿你也在,众人都在为哥哥力争,何以只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颔首,讪讪道:“我还说什么呢?”笑了笑,“你们都说了,也劝了,有用吗?” 我摇头,又低眸想了想,“我本以为你会帮哥哥说句话或者早已有所行动的。” 他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一个抱了必死的决心,一个抱了必杀之意,如我第三者再多说又有何益处?” 我忙道:“哪有人是真心想死的,不过都是逼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沧泱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你果真是不了解你这个哥哥,”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正勾勾的凝视着我,“他虽说平日里看上去不荤不素,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清楚得跟明镜似的,他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便给陛下,在大事上,他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 我惋惜道:“他知道陛下要的是什么,可他却并不清楚自己亲爹想要的是什么。” 他安静一会儿,睦睦道:“世子他当然知道。” 我蹙眉疑惑问:“他知道?” 沧泱点头又肯定了一遍:“他知道。” 我问:“那他怎么就能确定云南的三千铁骑不日后不会抵达建康城下?” 恰好一阵风过,树上的毛絮被纷纷垂落,盘旋而舞,飘飘散散,煞是好看。沧泱眸光一转,淡淡的说:“因为瑾月姑姑。” 我不禁蹙眉,骇然道:“哥哥他竟知道瑾月姑姑?” 沧泱微微点头,“你以为世子当真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不管吗?” 我有些讶异,暗暗忖度,难道吴耀在燕来殿外是故意说云南王无意皇权,说给我们听得?不!是说给容大人还有在场士兵听的!他想保住云南王一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但是即便不全信,吴耀的话也能带去几分安心,权谋之下,若是传到罗熙的耳朵里,应该也会多加揣摩的罢! 何况吴耀已经死了,此刻我才明白,以他的想法,原来他必须死才能有机会保住更多的人,才能平息这场权谋。而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比我想象中的犀利,当时他的容色反应真实得竟连我都没看出来! 沧泱继续道:“瑾月姑姑的关系,云南王是拗不过的。” 我忙问:“瑾月姑姑和云南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这么问,只想确定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 他含笑道:“有情人的关系,”默了一下,补充说,“不过后来好像瑾月姑姑就拿了红月宫宫主的令牌潜伏入宫去了,而云南王后来也娶了云南王妃,有了世子。至于云南王和瑾月姑姑的那段无疾而终的情也就随着时间流逝了。” “所以云南王欠了瑾月姑姑一个情债?” 他挣了挣眉,“倒也说不上谁欠了谁,若要说欠,难道不是瑾月姑姑先入了宫?” “你的意思是,瑾月姑姑和云南王两清了?可是瑾月姑姑一生未嫁,而云南王转头就娶了娇妻。” “倒也谈不上两清,”沧泱“嗯”了一声,点头说,“也是因此,云南王才心生愧疚,帮了瑾月姑姑一次又一次。” 我叹了叹,“那哥哥又怎么能确定瑾月姑姑就一定会阻止呢?” 他轻轻抚上我的额头,笑道:“我的淼淼倒不至于这么糊涂啊,瑾月姑姑潜在庄文太后身边这么多年有多少机会,但到底都没动手,与红月宫断绝联系,而且还这么受太后信任,你以为呢?” 我点点头,“再与前段日子的事情联想起来,就更明白不过了。” 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笑侃道:“如今看来这‘望月楼’的名字起的倒还算真有深意。” 他笑道:“可见瑾月姑姑去后,云南王那段时间思念缱绻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我道:“后来云南王和云南王妃恩爱有加,也算是上天给云南王的安慰了,”风光曼妙,疏疏朗朗,天竺兰夹杂着几丛含羞草与荼蘼花开得如彩蝶翻飞一般,很是灵动,我收回目光,盯着沧泱问,“如果是你,你会和云南王一样吗?”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绽放出来,“如果是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我去做回和尚就行了。”这话听上去多半玩笑的意味,但有心人仔细听来也真真夹带着几分认真郑重。 我拉过他的手腕,笑问:“答得这么快?不要多想想?” 他摇头,笑得潇洒。 时光娆人,枝叶青青,格外叫人心醉。我煞有其事的看着他,笑道:“看起来,你这三年待在云南王身边倒也没少查事。” 他挣了挣眼睫,舒出一口气来,“那时自然,总要为将来打算的。” 我盯着他现在沉稳的样子,鬼斧神差的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他笑,“哪里不一样了?” 我道:“我一下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心思里多了几分深沉深邃。” 他恳切的看着我说:“淼淼,我从未变过。对你之心亦然。” 我摇头,“许是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真的比那时候更有打算了,”叹出一口气,“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大家都长大了,想不变也很难吧,”我看着他,“这没什么的,我一直相信你对我的心意,这二者并不冲突。” 他浅浅笑着,不言不语,瞭望远处朵朵白瓷色的云彩。 147 孔雀东南飞(3) 周围的夜色渐深,我在回去的路上刚好路过云南王的住处前,遥遥看去,几星灯火连成了密密浅浅的一汪,像是有无数颗夜明珠在同时闪烁,朦胧而又温暖美好。丛影下叶纹流光溢彩,不知是有人搅动了河汉,洒落了满地星斗,还是地上的河流升到了天边,汇入繁星争辉的银河。云辉纱窗仿佛腾着缭缭烟雾,金丝银线如同静静流淌在上的一池春水,反射出五光十色的彩影,橘黄色的光溶汇集下分明是一双人影。 我让菊香等在外面,自己缓步走近。王升一如往常般的站在门外守候,看见我来,忙要出声行礼。我急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立马会意,没有说话。 里头的两人我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云南王深沉说:“那日燕来殿你何以没有出现?” 瑾月姑姑平和回:“奴婢即使去了又能怎样?” 云南王有些愠怒说:“你是故意没来?” 瑾月姑姑叹道:“是不是故意的,重要吗?” 云南王默了一会儿,出声郑重说:“重要。” 瑾月姑姑道:“王爷应当知晓,就算当时奴婢去到了燕来殿,也一样改变不了世子的结果,如果王爷一定要怪奴婢没有前去的话,那王爷就怪罪吧,奴婢担着便是。” 我暗暗叹了一下,瑾月姑姑又是何苦呢?瑾月姑姑明明不是这样心狠的人,有什么道理何以不能解释清楚的呢?偏偏要让云南王一再的误会自己! 云南王声音里显然又多了几分怒火,“我竟然没有料到你现在已经心狠无情到这种地步,”停了半晌,他又道,“不,你不是无情心狠,你是嫉火攻心,你太可怕了,你怎样气我都好,可是吴耀是无辜的,”冷哼一声,“现在你满意了!我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没了!这都是拜你所赐!” 瑾月姑姑并未被激怒,却单单问:“难道王爷以为奴婢没有前去是因为嫉妒云南王妃?是因为气你舍我而娶了云南王妃?” 云南王反问:“不是吗?”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认定与讽刺。 瑾月姑姑静一静,“王爷,奴婢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情竟让你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如果奴婢心里有这些情绪,奴婢早就可以动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云南王道:“因为那时红月宫于你有救命之恩,任何事在你心里都没有红月宫重要,你自然不肯为了自己的事情弃你所谓的大局于不顾。” 瑾月姑姑冷笑道:“且不说那时,如果奴婢当真想对世子动手来报仇泄恨的话,在奴婢陪同陛下刚到雅岐城时就该动手了,何苦还要救下他?” 云南王问:“救他?” 瑾月姑姑道:“那日若没有奴婢协助,世子和公主怎可能逃得过红月宫人之手。” 云南王顿了顿,“我以为你只是救了明儿他们。” 瑾月姑姑说:“王爷实在是看低了奴婢。” 一会儿,云南王好似觉察到了什么,又讪讪道:“你心里果真没有一丝嫉妒吗?” 瑾月姑姑恳切说:“没有。” 云南王言语中似乎有些不甘,“真的没有?” 瑾月姑姑依旧回:“奴婢没有。”瑾月姑姑的冷静叫我赞叹而畏惧。 云南王凌冽说:“看来你的心里还真是一点位置都不曾留给我。” 瑾月姑姑大约没有出声。我身子向前一晃,门不小心被我胳膊轻轻肘了一下,灯火随之一抖,云南王声音警惕严肃朝外问:“何人?” 王升看了我一眼,恭然回:“二小姐来了。” 云南王问:“来了多久?” 我向王升摆了摆手,出声回道:“刚来。” “哦,进来吧。” 听得云南王在里面幽幽叹息了一声。 我推门进去,瑾月姑姑朝我行了一礼,说了一句:“奴婢告退。”后,就缓缓退下。 我点头,“瑾月姑姑慢走。” 云南王看着我,我轻笑一下,俯身请安,出声问:“爹,你和瑾月姑姑……” 云南王忙打住我,“我和瑾月没什么,只是找她来问点事。” 我叹息,“爹,你无须瞒着我你和瑾月姑姑的关系,我都知道,瑾月姑姑曾经与我提起过你们的一些往事。” 云南王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不定,“她与你说过?” 我点头,“你和瑾月姑姑年少相识,这样的关系多少年来剪不断,理还乱。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却也足够叫人心烦意乱的了。” 云南王微微蹙起眉头思考了半晌,摇了摇头,轻轻一叹,抬眼问:“她为何会告诉你?” 我淡淡笑道:“我和瑾月姑姑很早在建康就认识,许是缘分,要细细说起来,话就长了。” 云南王点头,向我询问:“你方才怎么会在门外?” 我心里一阵酸涩,垂下眼眸,抿了抿嘴,语气轻轻颤抖,“哥哥走了不过才几日,王府里的人好像都已经忘记曾经有过哥哥一样,我今日正好路过爹这里,就想着进来看看爹好不好。” 云南王叹了一声,走近拍了拍我的肩,“难为你能有这个心了,我无事,你放心。” 我蹙眉问:“当真?” 云南王点头,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意来,“当真。” 我不解说:“可是哥哥他是爹唯一的,亲生的儿子,哥哥就这样走了,要说爹完全无事,我真的不信。” 云南王的目光里露出一抹暗色,里面像是万丈深渊,一旦堕入就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种,“我当然不能有事,我还要为吴耀报这一刀仇。” 我心一慌,盯着云南王问:“爹的意思是真的要起兵造反吗?” 云南王沉声说:“我早就说过,如果吴耀死了,我必定报仇,要天下人为他殉葬!” 我实在害怕得紧,“爹,哥哥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要救天下人的性命,不想让太平盛世遭受战争劫难,爹这么做,岂不是违背了哥哥的本意?” 云南王轻哼一声,“我若好,天下人都好,我若不好时,天下人都休得安生!” 我轻声道:“这三千骑兵,爹就舍得?” 云南王笑看着我,“骑兵本就是养千日,用一时,没有舍得不舍得!” 看来云南王的心意已决,我深吸一口气,“若说爹的势力早些年这么做把握尚更大,何以到了今日才想要取而代之,”我垂睫,低声说,“我不相信爹仅仅只是为了哥哥的死。” 云南王扬眉说:“我的确老早就有此意,他罗熙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坐拥整个江山,只不过……” 我忙问:“只不过什么?” 他道:“只不过一来没有由头,即便出师也终归无名,二来……” 我见云南王不再说,眼睛里闪过一丝柔情,也就明白了,接着云南王的话道:“二来,还有瑾月姑姑在。” 云南王低低“嗯”了一下,“还好现今我也终于认清了她人她心!” 我忍不住为吴耀难过不值,眼眶有些温热,原来在他拼死也想保护的人心里,他只是一个由头。但我不能失态,“或许瑾月姑姑说得是气话,又或者瑾月姑姑有什么难言之隐?” 云南王视线灼热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她若是果真对我有情,就不会说走就走,消失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轻易就能放下当初的海誓山盟,”笑得厉然,“但这些都过去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想管了,这天下我必要夺得。” 我想了想说:“爹,我有一问,不知道能不能问?” 云南王对我微笑道:“你问,至于能不能,我看着答就是了。” 我好奇问:“若果当年瑾月姑姑没有舍你而去,今日,你还会想要这天下吗?” 云南王身子一震,一瞬间的疑惑后,沉思许久,淡淡脱口道:“许是不会,”声音极轻,轻得我差点没听清,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随即又改口说,“这些没发生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那张张扬的脸上又挂上了一片平和的笑容。 我颤颤点头,只觉得云南王决定起而攻之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复。吴耀其实说得没错,云南王根本就不是想要这权力,这天下,他只是恨,只是气,权力、皇室、天下人,夺走了他的幸福,他的一生,本该完全不同的一生。 即使云南王不愿意承认,我也相信他一开口的那四个字,因为那是在他还未有防备前,从他心底里脱口而出的答案。我能看出来。 我小声试探道:“爹。” “嗯?” “如果有一天爹真的成功了,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可否留下陛下一条性命?” 云南王盯着我的眼睛里跃过几丝疑惑担忧,“你喜欢那小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答。 云南王拽过我,神色焦急,“你心里不是喜欢明儿吗?” 我望着云南王,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想他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云南王捏着我肩头的力量越来越大,“如果我让你从两人之间选择一个呢?” “我没有办法选。” 云南王灼灼的看着我,“如果我非要你选一个呢?” “陛下,我选陛下。”因为我知道云南王一定不会伤害沧泱,所以我选罗熙。 云南王皱着的眉头将要把两条眉毛紧拧成一条,“为什么?” 我摇头。 云南王悄声告诉我说:“你难道还看不清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怎会喜欢他?” “我不知道,”拼命压低声音,“我分明是恨他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我实在说不下去。 云南王瞅着我,一会儿,手慢慢松开,背过身道:“算了,许是你命该如此,其实谁都一样。” 我追问:“爹能答应我吗?” 云南王哀叹一声,“我答应你就是。” 终于放下心来,我盯着云南王的背看了许久,转身欲走时,忍不住说道:“爹不必为我烦恼,我比谁都清楚陛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自有应对之策,陛下不会伤害我的。” “嗯。” 148 孔雀东南飞(4) 午后的阳光渐渐漫生出些许暖人的热意,光色如流水一般潺潺而去,洋洋洒洒的透过窗纱淡淡幽幽照了满堂明亮,一地都是镂空花架被映衬出来的低折影子,浅浅深深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卷铺散开来。 菊香脚步轻轻进来,“瑾月姑姑想见二小姐一面。” 我款款温言道:“请瑾月姑姑进来就是。” 菊香面色似乎有些许的为难,“瑾月姑姑说她在外面等着二小姐。” 我反而犹疑起来,“在外面?” 菊香点点头,说:“是。” 我一面再心里忖度着,瑾月姑姑来找我必定是有什么事情,但又为什么瑾月姑姑非要在外面说?一面带着几分疑惑走出来,恰巧正好一眼看见瑾月姑姑身着一袭青瓷色裙袍站在不远处的月洞下,脚尖处被打出一抹斜斜的人影,向前蜿蜒着,把瑾月姑姑本就修长的体态拉得更加纤瘦不堪盈盈一握般,青紫色的丝线绣着几只展翅啼飞于九空的大雁盘旋翱翔在她腰间,风动竹林处,满眼疏朗翠绿。瑾月姑姑朝我点了点头。我清淡一笑,走近她,“瑾月姑姑找我?” 她行礼道:“是,奴婢来找二小姐有话说。” 我静静伫立,“有什么话不能去房里说,非要在这外头说?” 瑾月姑姑满头青丝梳得黑黑亮亮的,发髻如云雾堆耸高起,飞花甸子紧紧贴着,只细细插了一支攒金搂云玛瑙流苏,晶莹半缀,点点晃动。她面上是一种淡淡惘然的神情,“外头空气好,不比房中憋闷。” 我望着瑾月姑姑的面色,不用多想,也知道她已然心事重重,濒临颓唐。我点了点头,淡淡说:“那我就陪瑾月姑姑随意走走,有什么话,路上也尽可以告诉我,”顿了顿,笑着,“我也正好有些话想要对瑾月姑姑说。”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便到我左右扶着我朝外面走去,清风如软玉在怀,一泓池水如碧玉般清澈,凉水间的最后一丛荷花也将要惜败,只剩绿色的莲叶孤独的摇曳于烟波浩渺中,一路沿着池水边莲步姗姗,心里不禁忆起那时吴耀持桨纵情唱响于小舟之上的恬淡悠然美好之境。 是呵,从那个时候起,其实我就应该看出来吴耀性格里的凛然决绝,桀骜高远,不似俗世里人的污浊迷离。 可那又怎样呢?我终归改变不了罗熙的心意,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心里微微怅惘之外,不由沉沉一叹,“瑾月姑姑,你看这一池将要颓败下来的荷花像不像每个人的最后归处?” 瑾月姑姑的表情一时凝滞,“难道二小姐也怪奴婢当日没有去到燕来殿为世子说话吗?” 我摇头道:“没有,姑姑想去哪里,想要为谁说话,都是姑姑自己的选择,我实在无权责怪姑姑,”我颔首,眼波轻转,“却只是,我想知道姑姑为什么没去?”我并不在乎瑾月姑姑去不去,我在乎的是,以瑾月姑姑的性子,她分明想去会去,但是却又不去的原因是什么? 瑾月姑姑浅笑道:“昨晚上二小姐不是都听到了吗?” 我微微一怔,“什么?” 瑾月姑姑平静说:“奴婢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警惕性倒没差许多,昨晚上二小姐分明在门外什么都听到了,还要装作不知吗?” 我心中一沉,“姑姑既然发现我了,为何不拆穿我?” 瑾月姑姑笑问:“奴婢为何要拆穿二小姐?” 我笑,“瑾月姑姑发现我,爹一定也发现了我,说起来,拆穿不拆穿倒也无所谓了。” 瑾月姑姑道:“王爷并未发现二小姐。” 我蹙眉,“果真?” 她点头,“自然是,王爷昨晚上被奴婢气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能保持冷静的心思来发现二小姐是不是在门外偷听。” 我点点头,“但瑾月姑姑不拆穿我,就不怕我把秘密泄露出去吗?” 瑾月姑姑叹息一声,眼眸安然的望着远处云卷云舒,“秘密?”轻轻一笑,“这些事情早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我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开口说:“姑姑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收回视线,看着我问:“什么问题?” 我道:“为什么那日姑姑没去燕来殿求情?” 瑾月姑姑微微颔首,面带笑容说:“奴婢不是已经回答过了吗?” 我道:“昨晚上的那番话姑姑趁着爹方寸大乱时骗骗他倒还可以,但姑姑骗不过我,我始终不相信姑姑的那番话。” 瑾月姑姑缓了缓神情,吟吟道:“奴婢昨晚上的话全是实言。” 我注视着她,分明看到了一丝凌厉的坚毅和倔强,“的确是实言,但却并未道出全部原因。” 她睫毛一颤,“二小姐什么意思?” 我望着瑾月姑姑精心描画过的长眉,入鬓处,眉眼闪烁如水波叠叠,“一来,我不信瑾月姑姑心里没有爹的一席之地,二来,我不信瑾月姑姑如此无情心狠,”淡然的看着她,“我相信的是,瑾月姑姑有着不能说的苦衷,尤其是不能让爹知道的苦衷。可是我又很想知道这个苦衷我能不能知道?” 瑾月姑姑低低说:“二小姐想错了,奴婢没有苦衷。” 我摇了摇头,轻轻道:“我果真想错了吗?”笑一笑,上下打量着她,“如果瑾月姑姑的心里没有爹,又何以要精心描画妆容?需知道,云南王府并非在宫中侍奉,无须日日黛眉胭脂,时时着细腻纹丝衣物。依我记忆,即便是在皇宫中侍奉时,瑾月姑姑也从未打扮如此跳脱过,绝非是心里没有爹的所作所为。还有,瑾月姑姑无情心狠,我自然是更不相信的,如果瑾月姑姑真的是无情的人,那一日,又为何要搭救于我们?” 瑾月姑姑抚了抚自己的发鬓,无奈徐徐说:“二小姐好眼力。奴婢承认昨晚上没有和盘托出,但这样也是为你们好。” 我问:“为谁好?” 瑾月姑姑说:“都好。” 我蹙眉问:“瑾月姑姑,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说?连对我都不能说吗?” 瑾月姑姑摇头,“二小姐绝不能够知道,王爷也是。” 我低垂下眼帘,惘然道:“瑾月姑姑对此这样守口如瓶,一定不会是小事,”想了想,又猜测说,“难不成,与皇室有关?” 瑾月姑姑唏嘘一哂,“二小姐不要再猜了,”目光戚然,“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明白吗?” 我叹了叹,点头说:“瑾月姑姑来找我,就是来告诫我这话的吗?” 她摇了摇头,“奴婢来其实是想问问二小姐昨晚上到底与王爷说了什么?”言语间似是有着细微的颤抖。 我略略沉吟,“瑾月姑姑是担心我昨晚上已经把方才说的话都告诉给爹听了?” 瑾月姑姑点头,凝视着我,期待和恐惧交织在她眼中弥漫。 我语气清浅道:“没有,”视线扫过瑾月姑姑,落在池水上,里面鲤鱼戏水,红红艳艳的颜色,甚是好看,“没有确认过的话,我是不会乱说的,况且我也知道瑾月姑姑不愿说的苦衷对爹暗藏着多少汹涌波动,”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么没有眼力见的。” 瑾月姑姑犹豫许久,说:“那日后……” 我接话恳切道:“日后我也不会提及,如若有一日瑾月姑姑觉得可以解释了,就自己去解释给爹,这是姑姑和爹两个人的事,我不会插手,”叹了叹,“只是我眼睁睁看着瑾月姑姑和爹两个人,互相有情却不能在一起的样子,实在是为之心碎难受罢了。” 瑾月姑姑一切然,俯身盈盈拜倒,“多谢二小姐。” 我忙扶起,摇头道:“姑姑不必言谢,”又道,“我不管姑姑是怎样考虑的,觉得有一句话,姑姑应该知晓其中道理。” 她问:“什么话?” 我道:“姑姑可知道爹为何会想要起兵报仇?” 瑾月姑姑叹道:“许是看不惯陛下年少。又逢世子被陛下斩杀。” 我摇头,“不是的,”深吸一口气,生生看着她,“是因为姑姑。” 瑾月姑姑神色疑惑万分,眉头紧紧蹙起,“奴婢?” 我点头,“就是姑姑,”哀叹一声,“爹深深爱着姑姑,可姑姑却为了大局离他而去,所以,最后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皇权皇家的身上,”又无奈浅浅一笑,“这是爹对于得不到瑾月姑姑,得不到他想要的人生的一种报复。” 瑾月姑姑眸色清冷,风姿秀兰一如满池冰凉潋滟的秋水。 149 孔雀东南飞(5) “你来了。” 几丈外的地方,清越的声音冉冉生出,划过我的迷茫苦思,视线所及之处,是容大人正朗朗阔步朝我走来。 他面庞上隐隐透着一股子孤寒锐气,眸子里敛起锋利如刀刃般的精光,恍然变得漆黑不见底,一时我竟不敢相认,“二小姐,陛下就在殿里面等着你,”见他身上穿着的腾蛟翻浪傲灰色长袍,我一眼便知绝非民间手笔,他走近朝我行了一礼,小声说,“陛下此时突然找二小姐,照里面的架势看起来,绝不是想要和二小姐一起商量什么小事,进去后千万小心行事,别更惹怒了陛下才好。” 我心中不觉一阵可笑,从前那个马上英姿飒爽,笔下柔情似水的容大人,竟然变成了如今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俨然已经是罗熙身边最忠心人当中的一个,即便敢怒也决不敢言,“陛下架势再大又如何?陛下的心思谁有是能猜着的?” 容大人目光紧锁在我面上,悄言说:“还是小心些好。” 我嘴角勾起,不屑一笑道:“陛下还有什么吓人的架势是我没见过的?” 他身子一顿,眼中遽然迸出一抹寒光,声音很低,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一样,“二小姐,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非要跟陛下对着干的后果,二小姐不是没有尝过。”说着,他左手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袖。 我眼神往容大人身上一扫,我实在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当然也不止是我,恐怕建宁老早就看不惯了。而我一直身在云南王府,也不知道建宁到底这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应是骇人的,竟能把那般意气风发的人变成眼前我都快不认识的样子。上次见面,乍一看来倒还没觉着什么,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清他已然不是曾经那块璞玉。我心里是生气的,似有一团熊熊火焰在燃烧着,我气他怎么会把自己变成了这般俗气之人,气他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原本那浑然天成的无双气质,更气他枉然了建宁那时对他的一片爱意。我不由的开口针锋相对说:“容大人,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真是庆幸那时你退了我的婚,如果我果真是嫁给了你,我肯定悔恨至死,”轻轻抖了抖袖子,“你已经麻痹自己接受了不堪的现实,你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世间不公力争的勇气。” 容大人眼皮也不曾动一下,只听我说着,许久后,他缓缓道:“二小姐这话说得对我也实在太不公平,”淡淡一笑,紧接着叹息两声,“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境遇,而我的,就注定了我最后终会走向这条路,我一生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我盯着他落寞的样子,秋风扫过,树枝上摇摇欲坠的落叶还是飘摇而下,就像枯色蝴蝶一样的漫天飞舞,落叶坠地,隐约响起了薄如蝉翼的脆裂声响,暮色渐浓的天边,有着一片绚烂的金黄,那般温柔安静,那般温情脉脉,仿佛是在守护着一个易碎的梦境,更是平添了几分萧索,我又不忍心起来,“容大人,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就连为他人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的鼻翼微微张合,“我知道二小姐在怪我,可是世子的死并不会因为我说什么而改变的。” 我心里悄悄黯然,所有人竟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何等的冷静,何等的漠然,“哥哥视你为知己,他喜欢你的词,你的句,你可有为他生过一丝惋惜?” 我的视线触上容大人无可奈何的目光,我也跟着无可奈何起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说话:“世子能喜欢我的词,我的句,我很荣幸,但是二小姐可有想过,世子为何会喜欢我的词句?” 我微微愕然,“难不成你以为哥哥是因为公主的原因?” 容大人一笑,“不是么?”神情依旧静默,声音却带着些许干涩,“因为公主心里的那个人是我,而你哥哥得不到她,就选择投其所好。” 我紧紧蹙眉,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思想是何等肮脏,“如果容大人是这样以为的,就实在太看低哥哥了,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我气得泱泱别过头去,深吸几口气,指尖止不住的颤抖,使劲一握拳,“早在公主入府之前哥哥就已然欣赏大人你的词句。与公主无关。他们两人只是刚好都喜欢。” 容大人双眸里的水波隐着冰凉的光泽,“不管如何,我和世子到底没有交情,不过泛泛而已,我也犯不着……” 他话语间有些断续,不好言明,我轻笑一声,继续他的话说:“容大人犯不着为了哥哥赔上自己的前程,”涩然一笑,“就连公主都无法撼动前程在容大人心里的地位,更何况是我哥哥,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愿意为他多说的了。”我的话好似一根一根雪亮的银针一阵一阵的刺向容大人的心窝,他原本默然的面色已因羞愧和激愤而浅浅的泛起些许红色。 容大人眼底的阴郁雾霾蒙起了绵绵凄雨,“公主,她怎么样了?” 我咬了咬唇,讽刺说:“大人觉得呢?”顿了顿,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嘲弄,“大人觉得公主应该好吗?” 他握了握右手里面的刀柄,上头镶嵌的宝石正散发着刺人的五彩亮光,奢华至极,讥诮至极,“公主终于解脱了。” “解脱?” 我蹙着的眉头一分也无法放松,心里更是被容大人的话再一次震动,清晰无比的惊异哑然和一时生出的无言可诉,汹涌如浪涛拍案向我扑来,我几乎能感觉到背部汗涔涔的吸附着贴身衣物的黏腻,“大人居然说出‘解脱’二字,哥哥是公主的夫君,夫君去了,作为妻子是最伤心的人,容大人,你居然说公主解脱了。” 容大人面上肌肉轻轻一抖,僵硬道:“公主的心里并不爱世子,对于公主来说,世子去了,自然是一种解脱。” 我抿嘴一笑,语气有些忿忿,“容大人你想错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原地傻傻等着另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公主等了爱了容大人三年之久,公主也会累的,累了就会放弃,是容大人自己没有勇气去爱公主,去放下一切和公主在一起。而最后,公主遇上了一个再一次能挑动她心弦的人,公主选择离开了你,容大人也无权责怪,要怪只能怪容大人自己被太多东西牵绊住了脚步,要怪只能怪容大人和公主所在的尴尬处境。” 容大人的眼睛里黯然的神色令人心碎,“是这样的么?” 我点头,“是。” 容大人垂下眼眸,目光幽幽,“是我的错。” 我叹息说:“感情没有对错,只是容大人叫我觉得失望罢了,既然公主放过了容大人,那么,容大人就也放过公主吧。” 容大人的身子轻轻一晃,手臂无力的就好像是挂在肩上的一般,嘴里小声说:“公主痴情,世子离开了,公主一定无法再接受其他人了。” 我的视线渐渐下移,躲闪着容大人痛溃的面色,恻恻道:“公主不仅痴情,而且贞烈。” 容大人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指节咯咯作响,手腕感觉有被捏碎的疼痛,“那该怎么办?” 我用力的握拳,挣扎了几下并无用处,只好抬头对上他急切的双眸,怆然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能让公主永远留在云南王府,不再回宫受陛下摆布,”我强撑着,低了低声音,“如果公主随着陛下回到建康,难保陛下不会再让公主下嫁于另一个眼中钉,”深吸一口气,“陛下摆布公主的用意,想必我不用说,大人也该清楚吧。” 容大人一愣,点头说:“清楚。” 我死死的盯着他道:“大人你就真的舍得?” 容大人回看着我,缓缓摇头,“我对公主有的是愧疚和怀念。” 我小声说:“那就请大人为了这份愧疚,这份怀念,不要再让公主受更大的委屈和羞辱。如果大人还想要公主好好活在这个世上的话。” 容大人酸涩一笑,笑得无奈,“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看见他再次想要退缩的模样,语气淡漠而又凌厉,说:“这是大人欠公主的,不管用什么法子你都要还。” 150 人生若如初相见(1)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我步步走入燕来殿内,阳光甚好,轻沛丰足得好似金色的细沙挥扬一殿,葡萄色的青纹凹凸酒杯边缘惊起一线线耀目光影,十色如天边彩虹般绚烂,美酒还未喝上一口便已经令人陶醉不已。 顺着光色举目望去,窗纱近处辉映着的竹枝花红丝绦,又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沙雁喳喳,更是想到方才进来前一路看着水中鸳鸯亲昵暖睡,不觉心中温暖安谧,上提“燕来”二字还真是名不虚传了。 不过,就算颜色再鲜艳的地方,只要有罗熙在就总会勾连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肃穆深沉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好像哪里藏着一头沉默的野兽,正对着周遭的一切虎视眈眈,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一不小心就激怒了它,然后它会朝你扑来,把你撕扯得狼狈不堪。这种捉摸不透的压力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也会让人心底里的恐惧慢慢加剧增生。 他的脚步声一直是沉稳而轻缓的,淡泊得没有一点感情挟带,我能感觉到他走到近处突然停了下来,随后顿了一会儿,他才说:“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来所为何事?”语气低沉得已经生出了分明的颗粒感。 我依礼回身,微微颔首,仿佛不关己事一般,平和道:“我当然不知道。” 罗熙瞅着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更加低沉下去,“朕不日将启程回建康去。” 我猛然抬头,目光却落在他那身孔雀蓝的外袍上面,仿佛波光粼粼,掀起一层层涟漪般的晶亮,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轻松,盈盈拜道:“淼淼祝陛下一路顺风。” 罗熙看着我,不发一言,半晌后,把手臂一挥,华美的外袍像一尾孔雀彩羽抖颤在我眼前,又从我指尖拂过,平滑的纹理柔软至极,本就被容大人方才捏得发痛的手腕处,此刻更是痛得钻心,我似乎已经能听见骨骼处裂开的“嘎啦”声响,“朕都要走了,你居然还能如此平静,你这份无情是朕永远也比不上的。” 他永远也不知道心里住着两个人无法摆脱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只有其中一方退出,我才能得到宽解。 我垂眸轻笑一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嗤,“否则陛下以为我该怎样呢?”又轻轻的瞥了他一眼,我继续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笑了笑,“还是追在陛下身后求着要送君千里?陛下难道不觉得这些都太过小家子气了吗?” 罗熙的目光始终紧紧的锁着我,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小家子气?”顿了顿,“如果可以,朕很喜欢你能对朕小家子气。” 我嘴角含着一缕蔑然的浅笑,“陛下应该知晓我的,这些我全都做不到,所以陛下要走,我绝不相拦,也绝不相送,陛下是陛下,并非是一般人,”深吸一口气,“还有,陛下方才说我无情,但陛下可知道,我的无情不是对所有人,只对该的人。” 罗熙冷笑道:“该的人?” 我道:“陛下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总归记得吧。” 罗熙唇角轻扬,淡淡含着讥笑,“朕记得,朕自然记得,”闷闷一声哼,“绝不相拦,绝不相送,这的确是你李淼淼的作风,”他把手用力向里一收,我跟着踉跄,险些栽入他的怀抱,幸好我及时稳住了脚步,他眼见着未得逞,只好自己抬脚朝前跨栏一小步,“不过,朕却想要你陪着朕一起回宫。”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道:“什么?” 罗熙看着我的表现,面上已然露出一抹深沉的笑意,似光秃秃的梅枝积了厚厚的冰雪,寒意森森,“你怕了?” 我蹙紧了眉,心里有过千万种设想,也准备了千万种说辞,却偏偏没料到罗熙的这步棋,我三年前可是被驱逐出宫的人,怎可再回去?回去后,我又该如何面对曾经的人事?我想一想,神色立马软弱下来,“陛下,我不想回宫。” 罗熙轻轻一哂,“为了他?” 我摇头,“不为了谁,我就是不想回宫而已,因为那里有我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我不想再记起。” 他神色一敛,眼中似生起了怒意,深邃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刚硬忖度,“在你心里与朕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原来是你最不堪,最痛苦的回忆。”说着,他轻蔑一笑,不知道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我淡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屏息片刻,只是用那抹锋利不折的目光盯着我,随后如刀刃般从未面上淡淡划过,一点一点低垂下去,声音悄然中夹着胁迫的意味,“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的眸光是一把真正的刀子,那么我早就被他刺得体无完肤了,“大夫人死了,大姐也死了,罗全被流放,即便陛下有陛下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过错,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不堪重负的惨痛记忆,一旦想起,还是会痛入骨髓。陛下,有些伤痛不是单单靠时间就能平复得了的,况且我本就是被驱逐出宫的人,”眼中的泪意已经无法遏制,“所以,陛下,你就放过我吧。” 他神情冰凉如同菊叶上一层薄薄的秋霜,“放过?”嘴角微微一撇,里面含着的似是一抹嘲讽,“你来告诉朕,朕要怎么放过你?” 我忙低低道:“就好像公主放过容大人那样,就好像瑾月姑姑放过云南王那样。”我一个不小心,嘴快得把瑾月姑姑和云南王的事情宣之于口,还是在罗熙面前宣之于口,我心里惭愧之余更多的是惊惶恐惧,我死死的盯着罗熙脸上的神情变化,就算一丝也不肯放过。 可他并未怎样,依然用一样的神色看着我,伸出另一只戴了通透翡翠盘戒的手指缓缓勾抵在我颌下,贴近道:“朕不是你口中的那些人,朕想要的东西、人都必须要得到。否则,朕不甘心。” 我心大震,不甘心。原来罗熙对我的羁绊执着并不是因为情深,而只是因为一句不甘心。不甘心,多好的理由啊!我蹙着眉头,忍不住暗自轻蔑一笑,目光往罗熙身上一荡,含着热泪,一字一句道:“陛下,你真自私,”与其说是热泪,不如说是心尖上滴下的血,“要说得到,陛下早就得到我了,不是吗?” 他冷眼道:“那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不能算。朕得到了你的人,却没有得到你的心,不能算。” 我轻吸一口气,闭眼说:“我早该知道的。” 他沉声问:“知道什么?” 我缓缓睁眼,语气倔强,“陛下从来没有对我交付过真心,陛下的心里只有皇权和自己,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在骗我哄我,我居然还会相信,”轻哼一声,“真是愚蠢!”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神色,“你说朕自私,你又何曾不自私?” 我的鼻尖能感受到他唇齿间呵出的热气,略略侧头,“我自私?” 罗熙凝神片刻说:“三年来,你在云南王府安然度日,开口闭口认他人做父,可有曾想到过你的亲生父亲正在建康城中受苦受难?” 我身子轻微一抖,“他往日兴盛时那样对我和娘亲,也没有为我们的生死考虑过一分,而今我又何必去关心他过得好不好。” 他笑一笑,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压低声音说:“你分明知道自己已经是朕的人,你却还要跟沧泱在一起,试问世上有哪个男子会不在乎身边女人的清白?”他的语气是那样轻巧,却每一个字都那般清晰,“你心里明明清楚这一切,还是要待在他身边,你在贪念什么?” 罗熙的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透的,我是在贪念,他的温暖,他的清朗,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无人可与之比拟的东西,我也知道,只要我不松手,他就一定不会离开我身边。我是这样想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心里一怔,声音里带着几丝底子被挖空的颤抖,“我没有。” 他的眸子里折出冷峻的颜色,“你有,”看着我,“而且,你不仅霸着他,还霸着朕,你身在其中,是不是很享受?”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 我只觉得讽刺至极,使劲挣扎着想要推开他,低喝道:“那你走啊!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霸着陛下!” 他一把拖我入怀,一点都容不得我反抗,揽住我说:“他有什么好?”眸光幽幽,“竟叫你为了他而推开朕!”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他至少对我是真心的。” 罗熙嗤笑两声,垂眸看着我说:“真心?”他一脸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且不说‘真心’二字他可否当得,只说性情,你当真不觉得朕与你才该是天生的一对吗?” 我忿忿道:“他自然当得,”又扭头一笑,“他当不得真心,难道陛下就能当得吗?”我心里不禁觉得实在讽刺到好笑,缓一缓气息,半晌,昂着脖子说,“我李淼淼再没有出息,也不会跟一个心里没我而只是想得到我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在一起。” 151 人生若如初相见(2) 罗熙一扬眉毛,“真心?” 有须臾的静默,外头风声簌簌,渐次入耳,大概正在撩拨着密密匝匝的苍数翠叶,哗然之声才会这样的此起彼伏,经久不休。我冷了脸色,心里一片阴厉,“陛下不曾付出过,并不代表天底下所有人都不会对他人付出赤诚之心。” 他的神色逐渐温和,伸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浅浅一笑,那样淡然,那样轻柔,“淼淼,朕来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会不在乎自己最爱的女人的清白,”他眼神一流转,嘴唇慢慢贴近我的耳根,语气平静到不能再平静,仅仅说出的几个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却好像是一把寒冰制成的锥子深深的锥到了我的心里,寒意极冷极冷的渗进去,寒得生出丝丝缕缕的疼痛,“除非那个男子根本不爱那个女子。” 我一挣,通身的冰冷中透出一抹茫然和诧异,这是我能感觉到的,即便我拼命想在罗熙面前掩饰,但我知道最后我一定会被看穿,摇着头说:“不可能!”语气中听来满是自信和肯定。 罗熙轻眯着眼睛看我,胶结的气氛实在让人觉得窒息,他细碎如麦芒般的眸光精准的戳刺着我已经有些发慌的心,“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笑一笑,他沉静片刻,缓缓伸手托起我的下巴,“告诉朕理由。” 我脑中一嗡,心中发抖,静了静心神,实在想找一个绝然不可被反驳的理由,可是我竟然找不到,只能淡淡说:“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他好几次都差点因为我而死。” 他冷笑,握着我下巴的手明显加了几分力道,“你以为之前在建康所有的一切相遇也好,照顾也好,全是偶然吗?你以为他在雅岐城为你挡了的那一刀真的只是因为爱你吗?” 我沉默与他对视,静静说:“难道不是吗?”冷哼一声,“即便陛下长了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办法歪曲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管陛下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的。” 他唇角浮着讥笑,问:“你不信?”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不信。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自己心里感觉到的。” 罗熙的眸子依旧看不出丝毫愠怒,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希望看到他眼中生起怒意,“你分明知道有的时候并不能相信眼睛里面看到的东西。” 下颚隐隐作痛,我蹙了蹙眉头,“可是如果看到的是事实,那么,就能相信无疑。” “事实,”他一下松开握住我的下巴的手,“好,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什么才叫事实。” 我心里十分愕然,眼神只是盯着罗熙,一动不动,心里的惊恐已经上升到了极点。 他面色阴沉,宛如千年寒冰中散发出来的一股透骨的寒意,“你与他初次相见就不是偶然,而是他早已筹谋很久的事情,”他目光里有一丝幽幽的光泽,“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物,手里更不知道沾了多少污秽,他早在与你初次相见的半年前就已经和当年的李太仆达成了共识,让这个世间再无太仆府二小姐,而多一个要秘密送进皇宫中的姬女子,”轻轻一摆袖,“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只不过都没有成功而已。” 我手足发麻,几乎不能动弹,只觉得当头狠狠的被人敲了几棍,眩晕得我无法思考,“不可能,我不相信,”深吸一口气,静一静心思,“老爷既然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那后来又为什么要在先帝的良驹上动手脚,他没有理由。”我拼命想找出罗熙话里的漏洞来拼命说服自己。 可他的声音平和又蛊惑,“因为后来他看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他发现了朕对你的心思。” 我双唇微微哆嗦,本能的摇着头,“照陛下所说沧泱一定是要把我送入宫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把我交到先帝的手上。” 他温柔无比的抚摸着我的面颊,“当然,因为他看到了你最大的利用价值,他舍不得,他要把这份独一无二的价值最大化。” 我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着,“什么利用价值?” 罗熙伸手为我扶正发髻上的双翅金羽玉明珠步摇,让三缕水晶丝线串着的夜明珠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颊边,又为我提一提粉黄色纹银结花绫罗缎挂,“因为朕告诉他,你长得很像已经故去多年的贵妃。” 我木然问:“你们早就认识?” 他笑,“同在前朝走动,怎可能不认识?” 我用舌尖压住牙齿的颤抖,“那晚在酒肆并非你们第一次见面,又为何要装作不认识?” 光线暗淡的沉影里,他眸光深邃好像无尽黑洞,隐隐生出一抹幽紫色的刀光,冷锐坚硬,“为什么?淼淼你想不到吗?” 我泄气,垂下眼眸,不禁恍惚道:“因为我,不能让我心里有所怀疑,否则一切的布置全盘皆败。” “是,”殿中帷帘已放下,暮色迷离,熏熏然穿过纱帘的细风,仿佛时光倏然逆转,又回到那时我以为的快乐日子,“只有你全然放下戒心,才能全然任之摆布。” “那次入宫祝寿也是有意为之?” “自然,”他笑叹一声,“听说当时本还在发愁怎样策动你能进宫,不想,你自己倒是助了此事一臂之力。” “那次策马?” 罗熙点头,“朕虽然错过了,但朕知道你可是见到了先帝,你还要问朕吗?” “容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知道。” “建宁也知道么?” “知道。” “我一直以为那次策马是意外。” “是意外,只不过在所有的硌绊意外频发下,最终结果却能如愿走到人心想的那一步,中间就一定有着某人某些精心的布局,比如,支走朕,又比如,正好被先帝发现的巧合……” “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凄然唏嘘,点头又摇头,心中悲凉之意更加深重,忽的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一亮,犹如在茫茫大海中好容易抓住了一块浮木一样,“可是他为我挡刀的这份情谊实在深重,陛下却不能否认什么。” 罗熙轻引一笑,“你是云南王府二小姐,他救你,不过是职责所在。” 我心头陡然一凉,摇一摇头,“不是的。” 罗熙道:“你以为他这三年是在雅岐城做什么,”容色冷静似一拨清水,“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当云南王的一条狗罢了,他三年来什么事情没做过,什么人没杀过?” 我静静的看着他,“我并不知道他这三年都做了什么。” 罗熙扫了我一眼,哂一哂,又道:“更何况还有朕在,如果你死了,朕会让他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他心里很清楚,”呼出一口气,“说白了,他救你,也是在救他自己。”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为了一颗棋子,在我以为最安然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权力争斗下的一颗棋子。 我心头酸麻不已,“在你们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罗熙微笑道:“所以,朕告诉你,朕自私,他比朕更自私,”语气浅淡决绝,“你从最初就只是他的掌中玩物,你却还认为这所有的一切是他对你的爱,多么可笑!” 我看着他,“陛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垂眸低语,“早点告诉我,我岂不是能早点死心?” 他轻轻一叹,“朕,还是不忍心。” 我眦目问:“那为什么陛下现在又要来告诉我?”我只觉得愤怒而心痛,眼底却没有一丝泪意。 他轻笑道:“因为朕要你知道,这天底下,只有朕才与你般配。” 我退却几步,无穷无尽的痛苦恐惧密密的扎入心头,摇头说:“你们都太可怕了。” 他眉眼平和,“可怕的不是朕,是这场旋涡,可是这场旋涡又是由谁而起的呢?” 燕来殿潇湘竹色葱茏,越加衬得寂寞空庭晚来秋风津津,杜鹃花瓣最底下点缀着紫色的斑点,最上面的花瓣呈深色的丹红,下面是桃粉色,花瓣把颜色过度的恰倒到好处。夜幕降临,哀凉的天空像被浓墨铺洒过一般的乌黑,上头几颗零星暗淡的星子坠在一旁。就像我此刻凄凉的心境,堕入地狱一般,“他要当吕不韦,可我却不愿意作秦姬。” 罗熙声线轻润,仿佛出云霁月,神色却迷蒙幽深,“跟朕回宫吧,你的确是朕曾经驱逐出宫的人,但朕一定会尽己所能保护你,遵守诺言,不会让你差了人去,更不会叫你受他人任何之气。” 我轻轻盯着罗熙,心底蓦然一软,却又因为心头撕扯般的疼痛和绝望,身子猛然一震,不受自己控制,垂下眼眸,“我再想想。” 他靠近我,语气无比恳切,“跟朕回宫,好么?” 我闭目摇头,脑子里混乱至极,“陛下,别逼我。” 152 人生若如初相见(3) 朝阳暮起,勤鸟出林,彩云万里,枝影重重,墙壁上被射入的灿烂阳光生生割裂出左一道,右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可我却没有心思去想上面映着的到底何种物色,只是觉得一种压抑的苍茫之感迫上心头,仿佛一块石头狠狠的局促在那里,使我不能动弹一分。 菊香身形愈加消瘦,端着一碗羹,看着我道:“二小姐,你自从昨晚上回来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不进粒米又不休息,身子不疲倦吗?” 我朝她清淡一笑,“我无事,不过是想要静一静。” 菊香神色黯然,微微抬手,好让羹碗承托在我面前,望住我说:“这是奴婢刚为二小姐热过的蛋羹,二小姐好歹吃一点。” 无可言状的感动如潮水一般涤荡在我心上,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惟听见窗外风声萧索,胸前沉闷,一点食欲都没有,只得摆摆手道:“我不饿。” 菊香把羹碗放在桌上后,悄步过来安慰我道:“二小姐,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以前多难的日子二小姐不都过来了,万望二小姐要珍惜自己才好。” 我笑一笑,缓缓摇头说:“不一样的。” 菊香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心底的苦涩蔓延到嘴角,随即化出一抹苦笑,“以前不管多难过,我都会想着还有他在,他是珍惜我的,他是爱我的,捱过当下的苦难,之后的日子便会越来越好,心里终归是有着期盼的,”叹一叹,垂下头,眼睛盯着手腕上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浑圆发着黑子色的光亮,那是煞人的讽刺,每每余光扫到,都会心痛无比,“可现在……信念和期待都没有了。” 菊香面上渗出浓厚的忧虑,细语道:“陛下到底对二小姐说了什么?” 我沉吟片刻,轻轻搓着一颗颗光滑的珠子,点滴的寒意如冷雨寥落在心上,冰凉凉,湿漉漉,不论多暖的光色都是烘不干的,自嘲道:“不是陛下对我说了什么,而是如果那些话根本说服不了我,我又怎会相信。” 菊香眼中似是露着一抹幽深寥落的光芒,“奴婢不懂,二小姐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指的是明世子,但是,明世子一直对二小姐很好,一片赤诚真心,奴婢看在眼里,一分不落,那是真真的情意。” 我仰头瞧着菊香,浅淡的眉头蹙得好像一盏枝条弯曲卷入秋风,飘摇掩映着远处青乌色的群山层叠不休,“一片赤诚真心,你也被他骗到了,是不是?” 轻叹一声,我又冷笑道:“装得多好,多叫人信任呐!” 菊香眼中的瞳光明灭不定,“装的?”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利用我。” 菊香不可置信道:“明世子吗?”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我只是一笑,不想再与菊香多说什么,因为每说一次,每想一次关于他的事情,就是等同于再多伤害自己一分,“没什么不可能的,娘亲果然说得不错,这世间,人心最是难测,”扫过菊香一眼,“趁你还未堕入与我一般的深渊,先嘱咐你一句,有些事情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很多时候,你往往都是被自己的眼睛所骗,否则,最后弄得遍体鳞伤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菊香缓缓蹲跪在我脚边,双手抚着我的膝盖道:“二小姐的话,奴婢记住了,奴婢只希望能一辈子陪在二小姐的身边伺候。”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可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菊香瞅着我说:“不,二小姐去哪里,奴婢就跟着去哪里。” 我长长叹息一句道:“分离的不舍带来的酸痛也是你要体会的,”顿一顿,“你以后某一日不再伺候我的时候,要记住,在这个世间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菊香问:“二小姐何出此言?” 我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宁,眼眶中便会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气上涌,大滴的泪水止不住的洇晕在脸上,仿佛开了一小朵颜色浅淡的暗梅散乱的绽开,“人心的复杂变化委实多端,我一直以为公主是最为单纯不过的人,可她的心里居然也能藏下这么多的事情,面上还这样的多年不露声色,我以真心待她,竟到头来才发现全是我自己的一番黄粱梦罢了,是梦就终会醒来,却不曾想,梦醒时,心会这样痛。” 菊香安抚说:“公主本身就是皇宫里长大的人,许多事情许都看在眼里多了,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大概也是常事,对公主来说,心里藏着事且不露声色应该早已成为了本能。二小姐这一刻认清了身边人的性子倒也算好事,不然便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世间越久,认清时,心里越痛,现在这般光景实在是二小姐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伸手拂去面上的泪痕,眼中干涩难耐,恍如一条枯溪,只有厚厚的泥土淤塞着,竟无一点涟漪波动,“你说的是。” 菊香小心翼翼道:“可是话虽这么说,奴婢终究不相信明世子和公主对二小姐都是假意,奴婢虽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三年前二小姐都经历过什么,但是,在云南王府的这些日子里,奴婢看着时光裹挟着许多事故,那些眼睛里流露出的情感,真的不像是假的。”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心里莫大的悲哀,语气由颤抖变得平淡起来,“再不像是假的,他们终究也是骗了我整整四年。” 菊香道:“奴婢的意思是,或许公主和明世子有不能告诉二小姐的苦衷呢?” 我低头笑了笑,“不会的,他们若想告诉我,终归有机会能告诉我,我们在云南王府整整三年的时间,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我坦白,可是他没有,他依然选择瞒着我,”夺眶而出的热泪委实滚烫,划过我腮边,好像灼伤了一片肌肤,“陛下说得没错,我一直都是他的掌上玩物,喜欢就拿来逗一逗,不喜欢就送给别人,”我反复喃喃说,“难怪,他对于很多事情都看得这样淡,都好像不在乎。” 菊香微微惊讶,“那么,二小姐预备日后怎么办?” 我颔首,语气却是坚定,“该面对的事情躲也躲不掉,有些事情,有些疑惑,我也一定要去找他们问清楚,我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糊涂下去。”更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蒙在鼓里离开。我要告诉他们,我绝不是他们掌上玩物,我也不是他们能随意控制的。我要告诉他们,我一旦失望,就再也不会回头。而我的灵魂,永远只属于我自己。 菊香的神色一瞬息的恍惚,哀伤而多愁分明清晰的流露出对我的担忧,“二小姐,你可不能丢下奴婢。” 我自悔或是方才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意赴死的荒凉,吓到了她,轻轻一笑,“刚刚不是说了,人生不散的筵席。” 菊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我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菊香盯着我半晌,很快转笑说:“许是奴婢想错了,二小姐是这样坚强刚毅的女子,怎么会轻易……” 我笑问:“轻易什么?” 她答:“没什么,二小姐。” 我暗暗笑,轻易想到死么…… 153 人生若如初相见(4) 建宁在窗内漫卷珠帘,香乍起,叶下茸金繁蕊,一抹难言的清妍风致,探出半个身子来,“是谁?” 桂花爬上枝头,挡住了树缝隙透过的光,一片绿葱葱,散发出丝丝清香,侵入心脾,我踮起脚,折断树枝,拿在手上,淡黄的月桂中,似是看到了一丝不舍和凄凉,慢慢朝前走去,黯然道:“公主,是我。” 建宁见是我,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平和道:“淼淼,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 我看着建宁,挣眉问:“告别?” 建宁笑得清淡,再加上她现在的弱柳扶风般颦比西子的身影,便更加我见犹怜起来,“是啊,过两日我就要随三哥回建康了。三哥没有跟你说起此事吗?” 我摇了摇头,走近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公主也要回去,”抬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建宁面上的每一个表情,我简直不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简单如桃花一般灿烂的女子生生欺骗了我四年,不曾对我吐露过一个字,并且面对我时没有一丝愧疚神色,我把她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却这样对我,我的心就好像被人狠狠剜出了一个血窟窿一般的痛,“我以为陛下会让公主待在云南王府养伤。” 建宁不解笑问:“养伤?” 我瞅了建宁一眼,随即自嘲一笑,是啊,像建宁这样在皇宫中长大的皇族中人怎么会受到伤害,从来都是她们伤害别人,既然根本没有受伤自是谈不上养伤。 建宁盯着我,神色忧虑,问:“淼淼,你今日怎么了?”停了一会儿,拉过我的手,“看上去怪怪的。” 建宁的手心还是那样温暖,或许正是这股温暖迷惑了我,使我全付真心,没有一丝防备,“没什么,”淡淡一笑,“我说的是心伤,”眼神蜿蜒像一条小蛇钻进建宁瞳孔之间,观察着她,“不过,公主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若不知前事,竟根本看不来公主心里有为哥哥难过伤心呢!” 建宁的神情淡泊而镇定,“难不成伤心痛苦就一定要表露在外在上吗?” 我笑问:“那么公主心里面还难过吗?”叹息一声,改口说:“不,我不应该这样问,我应该问公主心里可曾为哥哥痛过一丝一毫?” 建宁单薄的衣衫被晚来的凉风吹得鼓起,看上去有些禁不住,她的神色有些失落,又带着些许的凄凉,声音似乎也随着凉风忽起忽落,“淼淼,你怎么会这样说?你怎么能全然否定我对吴耀的感情,你怎么会?” 我的语气是阴森的,是含着戾气而悲怨的,“因为你是皇族。” 建宁问:“我是皇族怎么了?”蹙眉又说:“你不能因为我三哥就也把我一起否定了,你知道的,我和我三哥根本不一样。” 我叹息,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不真切了,也太讽刺了,声调止不住的铿锵,“不,”我仰面深吸一口气后,眼睛看着建宁,说,“你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一样的没有心,没有感情,你们心里装得是权力,是利用,是筹谋,而我,只是你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公主,每当你看到我为你掏心掏肺时是不是都在暗暗的嘲笑我的愚蠢?”风卷起鬓角的碎发轻轻摩挲在脸颊,有些痒,“我如是,哥哥亦如是。” 建宁忙抓住我的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她,“陛下都跟我说了,”把手从她手里硬生生抽出来,“我全都知道了,公主不必再演了。” 建宁急道:“我对你是真的,对吴耀也是真的,难不成这些年的相处还不够说明我的真心吗?”她的面色看上去有些躁红,“三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真的?”我神色一凛,“公主不必再说了,给对方都留一些余地吧,有些话明白说出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建宁盯着我,目光亮如雨夜里仅有的一颗明星,“三哥是三哥,我是我,你不能把我们两人混为一谈,你不能只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你倒是说说,他跟你说什么了?” 我问:“公主一定要我说明白吗?” 建宁道:“是,我绝不能忍受别人肆意的抹黑我!” 我道:“如果不是抹黑呢?” 建宁道:“那我也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我怔怔的望着她,清冷而忧愁,“筹谋把我送入皇宫给先帝做姬女子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建宁显然的眉心一颤,默了半晌,低低说:“知道。”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建宁紧锁着眉头,回道:“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在金粟寺里见到你之后就知道了。” 我心一抽痛,强忍着泪意,“你一直都在骗我。” 晚风沁凉,建宁桃花般红润的面上被吹出了一丝苍白,“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这里面牵扯了太多人,那时我的确不能告诉你。” 我心中酸楚,含泪道:“可是后来你也没有告诉我。” 建宁道:“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叫你难过呢?” 我道:“所以,我就一直被蒙在鼓里像傻子一样被你们玩弄利用,居然还心存感动?” 建宁摇头道:“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就在我刚来到云南王府那几日,我真的想过告诉你的,可是,我又看到你跟沧……你们在一起,我又怎么忍心告诉你这么残忍的真相呢?” 我唇齿颤抖,问:“他来找过你?” 建宁点头,“是,找过。” 我问:“聊得这件事?” 建宁道:“是。” 我心里精光闪过,眸子紧紧盯着建宁,悄言问:“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建宁看着我慌张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知道。” 知道。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是不知道的。 我心里的信念在一点一滴的崩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我身边所有的所有除了都是谎言,要么就是被谎言包裹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眶中迸出,语气颤抖着说:“你应该告诉我的,至少,我可以选择。” 建宁道:“我们都觉得就让这件事情随风而逝,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我摇头,“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我跟一个思想这么肮脏的人在一起吗?” 建宁道:“可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目光坚定道:“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纠缠这么久。” 建宁蹙眉问:“你会怎样?离开吗?去哪里呢?”她望着我的眸光中露出一丝戚戚,“天下虽大,可是想要找一处容身之所也并非容易的事情,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你离开了,我三哥就不会派人四处寻你吗?”叹一叹,“若是被三哥寻到了,你即便不愿意进宫也就非进不可了呀,你愿意吗?” 我悄声道:“我不愿意。” 建宁轻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不就成了,好歹你待在这里有人能够保护你,至少你是自由的,你不用被三哥逼迫着进宫为妃。” 我嗤笑道:“保护我?”我摇一摇头,“我固然不愿意入宫为妃,但也绝不会留在沧泱的身边。” 建宁道:“那你要怎么样?” 我喃喃道:“我不知道。” 建宁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无论是我三哥也好,还是沧泱也好,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而且都爱着你,你从两个当中选择一个,并没什么好委屈的,是,即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但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我的沉默如夜空中的一际星子,许久后,我开口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心思都实在太可怕了,跟他们这样深沉的人在一起,哪里会有真正的快乐,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算计,”声音悄然,“他们放不下的。” 建宁叹道:“那又能怎么办呢?谁让他们是如此出生,如此经历,天注定的东西,谁又能改变呢?” 我垂眸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时的纯粹明澈,该多好,可笑的是,即便是初见时,也并非纯粹,一幅纯白画卷其实在初见时分就已经被点上了污渍,只是我迟钝的缘故,一直没有发现罢了。” 154 人生若如初相见(5) ……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何曾不是在前朝激烈的党争中被弄得心疲力竭,才会发出如此一番感慨,漂泊的生活,孤独的处境,都勾连着他生出对红尘欲物否定的态度。其实我也一样。 佛教认为大千世界全在微尘之中,人,也不过只是微尘而已。李商隐彻悟了这个道理,所以能用淡泊之心面对仕途荣辱。可我却无法领悟,无法抽身出来不再纠缠爱憎,或许,我此生就与佛家禅意无缘吧! 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于我这种放不下执念的人来说,大概也只能是一种愿望了。 黄叶落索的季节,时而可见萧瑟,时而却又恍如春季般盎然,实在难分四季。 虽说从建宁那里回来后我就坐在案前像是认真的执书看着,一动不动,但实际上,与其说我在看书,倒还不如说是借看书之形闷闷想着自己的心事。而恰好这份心事却又不愿意被他人看穿。我心里一直都是不安焦灼的,好像有一股暗流在身体里上下涌动着,一浪一浪泛出悔恨和悲哀。 菊香又点燃了一盏檀香,沉静馥郁的气息浓浓厚厚的环绕着我,缓缓向上飘散,我紧紧握住手里的书页一丝不能放松。 菊香轻声道:“二小姐白日里去见过公主了?” 我点头,就算掩饰的再好,嘴里吐出来的字句也总能透露几点凄凄然意味,“见过了,什么都说清楚了,再没有一点误会。” 菊香微笑道:“事情说开了就好,奴婢就说公主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欺骗二小姐的。” 我轻笑一声,嘴边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淡去,眼睛已望住了菊香,“可是公主承认了。” 菊香面上的笑渐渐散去,问:“公主承认什么了?” 我道:“公主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菊香蹙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呢?” 我垂眸看着乌黑光滑正反出幽幽光泽的地面,我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坚硬硌在人身上一定是钻心的疼,“陛下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以往都是天真的活在自己构建的美梦中罢了,”几缕青灰从透明灯罩中漏了出来,飘散落在地上,干净光亮一如明镜般几乎可以照出人清晰的轮廓,仅一点灰尘浮在表面上就会十分显眼,“至少这件事情陛下没有骗我,至少这件事情是真的。” 菊香目光中似有一丝怜悯神色,许是我看错了,许是我太敏感,但不论怎样,我心里都并不舒服,“二小姐。” 我没理睬。 盯地面盯得久了,眼睛花得再看其他东西都好像是一团白茫茫的影子,“也正是这件事一击轻易的打碎了我心里所有的信念,”目光转而扫过菊香,又悄声说,“不要用这样的神色看着我。” 菊香怔一怔,忙低眸道:“奴婢知道。” 四周静悄悄的,竟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往常院子里叽喳叫着的暮鸟们此刻都没了啼唤。我依旧一人坐在案前,时而信手撩拨着眼前五福簇金香炉里袅袅上浮的几缕轻烟,触手便消散无形。菊香则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端着灯盏,目光始终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忽而听得门外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我眉心一蹙,抬脸看了看菊香,问:“你听到了吗?” 菊香回神过来,愣愣问:“什么?” 我指了指门,“外面可是有人在哭泣?” 菊香想一想,随即苦笑,“一定是凝香躲在墙根底下难过呢。” 我一头雾水,“凝香?”很快就思虑过来,叹气问:“自从哥哥走后凝香一直都这样吗?” 菊香缓缓点头,“是,”呼出一口气,“世子走后,凝香日日以泪洗面,但又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来牵扯到二小姐,也就只能夜里偷偷躲在无人处静静难受思人哭泣。” 我瞧着菊香说:“这都多少日子了。” 菊香道:“谁说不是呢?” 我不解问:“凝香日日如此,我之前怎得没有听到?” 菊香道:“也不是日日如此,有时凝香夜里当值就不会这样了,而且凝香谨慎并不只在一处地方。”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她这又是何苦呢?”摇了摇头,“两人早已了断两清,心里便不该再有挂念,如她这般记在心里,最后苦的不还是自己,再心碎,也不会有人来关切她一分的。” 菊香低声道:“奴婢看着二小姐也好,凝香也好,实在不明白情爱真的这样伤人吗?”叹一叹,“如果当真如此,奴婢宁愿永远不要。” 我问:“凝香是什么时候把她的事情告诉你的?” 菊香说:“她那个死犟性子怎么肯告诉奴婢?” 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菊香轻轻一笑,“奴婢日日与凝香共住一处,怎会看不出来她的心事?”又是一声叹息,“不过都是心知肚明却不言说罢了。” 我点点头,“的确,凭着你的机灵这么长时间相处不看出来才真是难为你呢!” 菊香低低道:“奴婢宁可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好,这样也不用跟着难过心酸了。” 我拉过她的手道:“难为你了。” 菊香摇头,“不是难为奴婢,是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心伤,看着凝香心痛,却不能分担承受一点,无计可施得紧。” 我心里一窘,指尖一颤,“只能承受,无计可施,说的不错。可是该承受这些的是我们,你无须分担。” 菊香道:“奴婢见着二小姐这样,宁可终生一人,再不愿为了某个男子黯然神伤。” 我微笑道:“你不该因为我,或是因为凝香而否定天底下所有的情爱。许多情爱其实是幸福甜蜜大过悲哀绝望的,而人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真的。” 菊香看着我问:“可是奴婢见到的不是这样的幸福美好,却多是哀怨的,凄冷的,睹物思人的。” 我眼中一温,鼻头一酸,却无眼泪可流,轻言道:“只是你看到的无论是我还是凝香,都是无福之人罢了。” 菊香道:“不可能的,二小姐这么善良,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我翻开自己的掌心望着三道连续深浅不一的掌纹,“许是福气不在此处吧,”又抬眸看着菊香,“可你不一样,你的情爱永远不会被牵扯进这样庞大的网络中来,你一定会遇见一个能够跟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有情人。” 菊香思忖了一下,“不,奴婢不要。” 我问:“为什么?” 菊香说:“奴婢以为陛下、明世子还有世子三人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了,连他们都会让二小姐,让凝香这样难过,换成别人一定不会更好。而奴婢已经看到了情爱的痛苦之处便不愿再委身于中。” 我摇头道:“许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人心背景复杂不堪,更何况在与你说的三人相处的时候,根本免不了会有皇权筹谋深深潜藏在看似平静的波澜之下,和他们在一起看似明媚无边,金玉其外,但是感情于他们来说也绝计不会单单只是感情。本以为有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我现在才看清楚,但凡搅杂在这些纷纷扰扰里头的人,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眼神浅浅的看着菊香,我知道她现在并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如果你能遇到一个对待感情简单纯粹的人,那便是你的幸运了。我没能遇到,希望你能。” 菊香一笑,“二小姐说笑了,连二小姐都遇不到的人,奴婢怎么可能遇到,况且奴婢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能赎身走出云南王府都不知道呢!” 我道:“人生际遇谁有能说得清。” 菊香低头不言。 耳边絮絮的呜咽声依然在,我瞧了一眼窗外,“凝香也不容易,”侧脸对着菊香交代道,“你去把我锦绣匣子里头装着的一块玉佩拿出来。” 菊香应道:“是。”抬脚悄步去了,找了半晌,双手捧着通透无比的丹色鸳鸯玉佩走过来,“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如血色沁在里面似的鸳鸯玉佩,触手生温,是吴耀很久之前交给我的。那是一个桃花纷飞的日子,日光清亮得刺眼,却把花瓣衬得光彩熠熠,吴耀从腰间五色猫眼宝石玉带上扯下这块玉佩递给我道:“这一生,我和凝香终归无缘分,你把这个玉佩交给她,再带上一句话。” 我接过,问:“什么话?” 他掸了掸自己肩头落积一尘的花瓣,“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 我只觉心里一阵伤感,“凝香照顾我也有一段日子了,竟从来不知你跟她……” 吴耀笑,“都过去了,小的时候我们总在一块儿玩,渐渐的,就互生青梅之情,”叹一叹,“算了,既然没有缘分在一起相守,倒不如早些诀别。” 我点头,“我会把你的意思带到的,”想一想,“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对凝香太残忍了吗?” 他说:“残忍?”摇了摇头,“这种残忍是一时的,但是,如果我一直吊着她,天长地久才是真的残忍,并且遗留一世痛苦。”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玉佩给她?睹物思人吗?” 他淡淡一笑,“好歹相识一场。” 那时我虽然并不太明白吴耀的做法,但还是答应了吴耀。后来我把话带到了,却没有把鸳鸯玉佩交给凝香。因为我觉得既然吴耀把话说得那样决然,就不该再给对方一丝念想,所以,两年来,这玉佩就一直在我这里。吴耀偶尔来借着看我的名义实际上是来看凝香时,目光总会下意识的游离在凝香腰间,我便知晓他是什么意思,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时,他脸上的失落失望就像头顶飘过的云彩一般翩翩浮现,再明显不过。 而凝香话语间却决绝得很,许是被吴耀的那一句:“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伤了心吧。我时常想,如果凝香看到吴耀留给她那样一块珍惜贴身的鸳鸯玉佩,还会如此决然吗?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吴耀并不是真的想要凝香忘了他,只是借着一个由头想把那块贴身玉佩送给凝香罢了,告诉凝香:“我就在这里,一切由你决定。”而我,却一意孤行的剥夺了凝香选择的权力。其实,她两年里并非决绝,只是心中有一股怒意,她是生吴耀那句话的气整整生了两年。她从没放下过吴耀。 一段真挚的感情就白白被我破坏了。吴耀当时真是错信了我,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到底有没有把东西交给凝香? 我瞅了一眼菊香手里散着涔涔精光的玉佩,“交给凝香,这是属于她的。” 菊香不明所以,“什么?” 我微笑道:“你交给她,她便会明白,虽然迟了,但也应该不是全无意义。我当时没有给她,是想让她彻底放下。今日我才发觉,是我错了,是我耽误了她。” 菊香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应声道:“是。” 155 人生若如初相见(6) 一缕清亮的日光透过窗隙弯弯折折的照进来,紫鱼尾麟毛纱帘迎着光色熠熠闪烁着灰金色的雍容华贵,卷荡起一室粼粼似水纹样的波光。天明时的清澈蓬勃并不能带给我一线生机,寂寞空庭锁清秋,时光终究是寂静凄冷的,一如我心。唤了菊香进来,简单的收拾一下,披上雪色织锦披风,独自偷摸着出了府。不能被人发现,特别是罗熙,否则我的计划就会无法实行。自然记得今天是约了沧泱的日子,而我也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 心里一阵酸麻,从云南王府到薰山半腰,以我的骑术驰着一骥快马左右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可我却觉得今日这距离似乎出奇的远,好像是走过了半生缠绵哀怨的时光一般。脑子里面的一幕幕就这样不停的过着,不觉手心早已沁满汗珠,紧握着缰绳一股黏腻腻的潮意让我不大舒服,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骏马发出了一声脆长的嘶鸣,我从马背上跨下来的瞬间,目光扫过沧泱站在不远处等待着的背影,脚跟一软,将要摔倒,好在我拉了一把手边的马鞍稳住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冰凉的山风触在我的脸颊,寒意令我一阵刺痛,“你来的很早。” 只我们两人四目静静相对,他的声音清越如四周翠绿的草木,新鲜的晨风,“你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问我,而是在心中早就肯定的断言。我的视线向他身后眺了一眼,峭壁前缭绕着的雾气把这浊世仿佛妆点成了仙境一般,轻声道:“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薰山峭壁下面是一泓泉眼,平日里虽说不上是波涛骇浪,但总归也不是平静得无一丝涟漪,再怎样柔和,也都是能淹死人的。而这雾气就是从下面蜿蜒蒸腾上来,茫茫无尽中,我早已打定了主意。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笑得平和,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遥想起,那一年元宵,我也是穿着红色攒云衣衫。那晚无论是街边绚丽多彩的灯火,还是活灵活现的狮子龙灯,一片花枝招展、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那时候的快乐是真的快乐。可现在想起来心里滚滚生出的讽刺也的确是真的讽刺。 我嘴角使劲扯出一丝笑来,忽想到:“其实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在无意间把答案告诉我过了,只是那时我没有发觉。” 他挑一挑眉毛,“什么?” 我轻笑了笑,叹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就像那晚元宵我以为是在路上偶然遇到的公主,但其实是公主特意来找我才会这么刚好遇到,”我喃喃念,“哪里就这么巧呢,”又缓缓垂眸说,“就好像你我初遇时也并非偶然一样,全部都是有意为之罢了。” 他眉眼平和,语气清淡,“你终于知道了。” 我的目光如一缕冷霜凝结在他身上,“是,我终于知道了,你骗了我整整四年,如果不是陛下告诉我,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澄澈,宛如流光涟涟,唇齿微动,“是。” 我道:“我早该意识到了,大夫人虽然一直与我不对付,但也从未想过要害我性命,即便要害我性命,何以又让我死的那么不透彻,居然还能醒过来?老爷一直没有管过我,任我生死,何以会突然转性对我青眼有加?”我咬一咬嘴唇,眉间抖动,“这一切的一切现在仔细想来都那么的不真实,那么的不合常理,可我却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一直傻傻的以为是你救了我,是你,偶然救了我。” 他面色如常,仿佛清透湛蓝的天空不挂一丝云彩那样柔和,“你所说的这些,全部都是我的安排,是我去找李太仆,因为我听说太仆府里头有一个不太受宠的二小姐,长相灵动有余,乖巧却不足,还是个庶出,而我正好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安排入宫,稳固自己在先帝心里的信任。当然,李太仆大约也有他的衡量。我们因而就联手了。” 我虽然知道,但听他说出来还是心痛难当,感觉快要窒息,凄凄问:“为什么?” 他道:“因为我要自由,只有先帝信任我,对我放松下来,我才有机会。” 我又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语气中含着谴责上天对我不公的意味。 他停了一会儿,沉声道:“乖巧可以后天教导,可是想要找一个长相清秀附和心意的却是万里挑一,”看着我,“你刚好是那一个长相合心意的。” 我笑,“是因为我长得像贵妃?” 他答:“这事后来我才知道。一开始选择你是因为先帝喜欢清秀灵动的女子。” 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再骗骗我?”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不说你不知道?”笑一笑,“如果你说,我一定相信,就算不相信,我也能骗自己一辈子。” 他看着我,摇一摇头道:“你不会的,你根本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一辈子,你不是那样的女子,如果你是,你今日便不会来找我说这些话。” 我颔首一笑说:“是,你说得对。我根本没有办法骗自己一辈子,没有办法……” 他浅笑一笑,“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无尽的温软和痛苦像雨点一般落在心上,“回不去了,”几个字从口中蹦出来,清晰又明朗,悲戚又决绝,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这一刻面对着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道,“我是那么的相信你,付出一颗真心对你,而你却一直都在骗我,利用我。即便能回去,我也不愿意回去了,因为那是一个谎言,一个由所有我在意的人一起编造出的谎言,像是雅岐城外的罂粟花那样,美丽却有剧毒,伤人杀人于缥缈无知觉之间。” 他身子微微一颤,面上浮现出来的痛意像是平静水面上被人无意的投入坚硬的石子,“我是瞒了你,但我发誓只有这一件事。” 他清润的声音是那样亲切,那样熟悉,那样温和。我凄切道:“这一件事,还不够吗?” 他静静的看着我,没有出声。 我接着说:“仅仅这一件事情就已经否定了我们的开始,没有了原本的开始也就没有了该有的结局。我们的感情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深深卷入了权力斗争中。还是你一手策划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坚持的东西是什么,”笑一笑,问他,“你有没有尝过所有你一直相信的东西就在一瞬间崩塌的那种感觉?” 他轻轻说:“没有。” 我冷淡道:“你知道么,我感受到了,那是一种绝望,是一种怀疑,对自己的怀疑,对世间的怀疑,对你的怀疑,拜你所赐,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他颔首,眸子里已经满是自责和愧疚,“是我的错。” 我扯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在不该付出真心,我想,就算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这样做。但是,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选择喜欢上你。” 他问:“真的吗?”神色幽暗迷离,无一丝晨曦清微。 我苦笑道:“可是时光已过,永远没有再来一次。我终究是逃不过的。” 他急切道:“你就不能忘记这件事情吗?” 我无力的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火焰,“忘记,谈何容易。” 他继续道:“其实,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一件事情而放弃对方。” 我不断的呼吸着,眼中酸痛难当,终于知道泪尽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受,我看着他的面目,实在不想克制了,大声说,“你放过我,难道你想让我以后的日子一面对你就会记起曾经被你利用过,被你欺骗过的这些往事吗?” 他目光中温润的颜色渐渐暗淡下去,小声说:“我只骗过你这一次,”随即,又盯着我问,“所以,你要离开我,随他入宫为妃?” 我坚定道:“是,我要离开你,永远离开你。” 他眼角苍冷,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好。” 我心中悲凉之意更加深重,他是不是早就想摆脱我了?我这话是不是正中他下怀了?不觉轻笑了笑,道:“陛下说得没错,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在乎自己女人的清白,除非,那个男子根本就不爱那个女子,”我戚戚问,“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说完,我便朝峭壁边跨过去,所有的一切配合得好像演练过一般的天衣无缝,山风忽然猎猎吹起,头顶上的云彩飘过,死死遮住了本还算明媚和煦的阳光。我已经无路可退,小心向后面望了一眼,根本不见底的高度,使我的身子不由颤颤发抖,今日着的衣衫裙裾颇为单薄,被冷风刮得在背后峭壁悬空处正左右狂摆,身上仅余的热气慢慢散去,一阵寒冷袭来,身躯渐渐僵硬,脚下着实站不稳,明显不受控的摇晃着,好像马上就会掉下去一样。 他脸色微变,忍不住朝我走了一步,我却往峭壁边又缩了缩脚,抬臂指着他吼道:“不要过来!” 他一惊,连连摆手道:“好,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展开双臂,面上的笑容因为恐惧看上去极不自然,“淼淼,太危险了,你先过来,好不好?” 我又问他一遍,“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他蹙着眉头,还是没有回答。他大概在忖度着怎样才能把我弄过去,但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山风在耳边激荡,发出呼呼的咆哮,我看着他复杂难为的神色,心里突然也不想要知道答案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什么答案于我来说其实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是我的一个执念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他说了爱我,想来也只是在安抚我的情绪。如果爱,不该是在一瞬间就脱口而出的么? 我轻轻往后踏空退了一步,整个人已然跌落下去。他反应倒是很快,一个飞跃,趴倒在峭壁上头的大石边死死拽住了我的衣袖,狂喊道:“不是!不是的!我是爱你的!一直都是爱你的!” 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神色慌张到极致,眉头已经蹙得连在了一起,深深的两道沟壑嵌押在眉心,原本如月光一般清朗的眸子当下变得焦躁急切,里头像是簇着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焦躁嘶吼着的声音,几近沙哑,“淼淼!快上来!只要你上来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快点上来!只要你上来!” 我的衣袖被撕扯得“呲啦呲啦”直响,单薄的纱锦正一点一点的因不堪重负而絮絮撕断着。我却没有一丝想要上去的意思,或者说没有一丝生的欲望,悄然看了他最后一眼,心里终究还是选择相信了他方才说的那番话,那番说爱我的话。 够了。 袖口的最后一点牵连终于断落,我伴着狂风,伴着泉声,急速的垂落下去,目光似乎看到他紧紧的握着那片纱锦红得像火一般,在峭壁上挥舞着手臂,嘶吼着的声音惊骇万分,一直在喊:“淼淼!” 是,在喊我的名字。 那抹红色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一个小红点。 他发溃的声音随着风飘散如烟。 终于,终于结束了。 似乎一切烦扰悲哀都消散如烟,只有满目苍凉的天空,白云飘去,又见一束明媚的阳光,那样刺眼,我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峭壁这样高,脸颊边的狂风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割开了我的皮肉。我随时等待着触碰水面的那一刻。 心脏像是一尾游鱼那般深深沉到了水底,已经没有一丝知觉。 我很安心,因为我都已经计划好了,我怕痛,所以才会选择薰山,只有这里的峭壁底下是一方泉眼,落地时不会很痛,但足以把我震晕,而我也不会游泳……许久后,四周只剩下“嗡嗡”的鸣响,我几乎不能呼吸,眼睛痛,脸颊痛,鼻子痛……在落地前我就已经闭上眼失去了大半意识,我的身子像是堕入了深渊,“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是我所剩的最后一丝意识想到的最后一句话。 157 桃花依旧笑春风(2)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57桃花依旧笑春风刚一转身,我就被他拉住胳膊,一点也动弹不得。他说话的语气中似是带着三分黯然恳求的意思,“都这么长时间了,我一路找你到建康才找到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么?” 我大睁着眼睛看他,不解始终彷徨在心头,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才会一直对我说一些既奇怪又让人听不懂的话,不禁呼出一口气来,解释道:“我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太晚了,我要回……”一个大喘气,还好已经到嘴边的“宫”字没一下蹦出来,生生被我咽了回去,又稍稍低了低头,“我要回家了,不然我就惨了。” 他蹙起的眉头像是春日里被微风浅浅吹起的波浪,反问:“惨了?” 我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点了点头,“是啊,”思虑了一会儿,又说,“我家里族人庞大,规矩颇多,今日是偷偷出来玩儿的,要是被发现了,挨一顿训倒是没什么,反正我脸皮够厚,但如果要是挨了一顿板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我必须要走了。”说完,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语气突然没来由的燥火起来,“他居然不护着你?” 我见他的性情如此多变,一时倒也被唬得不轻,要不是瞧他长得好看,我绝不会跟他在这僻静处私下里说这么多废话,唇齿颤颤问:“你说谁?” 他森森道:“还能有谁,就是那个把你带入宫的人。” 我心一紧,他怎么知道我是宫里的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目光好像暗夜里闪过的一抹璀璨流星,关切看着我问:“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神色相当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怔怔望着他,僵硬的咧嘴一笑,什么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记得,而且都记的很清楚,小时候的事都是娘亲亲口告诉我的,我是左将军府的独生女,从小锦衣玉食,左将军蒙特是我爹,他一直把我视作自己的掌上明珠。不过,有一次我跟着爹去郊外骑马,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头磕到了坚硬的石头上导致我有些记忆不太完整,但娘亲说了,我那些不大完整的记忆丢了就丢了,并无甚大碍。半年后,我养好伤势就入宫侍奉罗熙左右,专宠至今。我眨了眨眼睛,仰面问他:“你说,我不记得什么了?” 他沉默了许久,叹声道:“其实,你不记得也好。” 我看他根本就是说不出来,这样奇怪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招惹,谁晓得他什么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便会像饿狼一样的扑上来伤害我? 我趁着他出神似乎有一隙放松,赶紧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然后转身就走,我脚步快得几乎就要跑起来,一面走,一面想:罗熙到底去哪里了?怎么还不来救我?这个怪人到底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 我估摸走了应该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才敢回过头去轻瞟一眼,发现那个叫沧泱的人居然一直跟在我后面,始终保持着一尺的距离。他目光一动不动的凝望追随着我,就像是在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宝贝,生怕被别人偷去一般。我与他素不相识,可他却总是以这种眼神盯着我,实在叫人害怕。 谁能想到我会遇上这样的人,脚步不自觉的就更加快了些,要赶紧找到罗熙回宫去,不然就太危险了。 还满口说我认识他,我怎么会认识这样可怕的人! 我终于看到了人潮,紧走几步跟上,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随着人潮走应该是安的。走了一会儿,回到茶肆门前时我就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门外头有侍卫把守着,我朝里面偷偷望了一眼,看见是罗熙一人坐在正中,面无表情,桌上的青瓷茶盏已成碎片,他脚边还跪着茶肆老板和白日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两人撑着身子的双臂似乎都在止不住的发颤,一声拍桌,纹花五福镶金玉楠木桌腿上似乎隐隐裂出了一跳极细的痕迹,有一股凛然的皇者之气扑面而来,“还知道回来!” 我自然是会被发现的,因为罗熙对我太熟悉了,就如同我对他的熟悉一般,熟悉到除非你问我他有多少根头发我没数过以外,其它所有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不管是味道也好,还是声音也罢。若是味道,一里之外我都能闻出来是不是他。若是声音,一声叹息我就了解他心情究竟是好是坏。 我幽幽叹出一口气,悄步走进去,左右瞧着他果真是生气了,推一推他肩,娇声软语道:“我刚刚迷路了。” 罗熙抬起眼睫,目光从我面上扫过,神色些许松快下来,沉声道:“不认识路还非要乱跑!”语气愈加又急又切起来,忍不住继续朝我大声说:“若是你走丢了或是被什么心存不轨的人撸去了该如何是好?这些在你跟朕赌气时可曾有想过?” 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他手腕微微向前一抖,薄薄的衣袖从我指尖轻轻滑过,人又往前踱了两步。 我转了转眼珠,跑到他面前望着他,咬一咬嘴唇,语气娇嗔说:“都怪你,我差点都回不来了。” 这法子我百用百灵,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忙扶住我的肩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看他面色担忧,心里虽然十分开心,但还是继续轻蹙眉头说:“你不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怪人,”说着,不由的往门外探了一眼,生怕那个叫沧泱的人还跟着我,见茶肆门外空荡荡一片,才回过头来接着说道,“他一直跟着我,纠缠我,还说他认识我,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一个怪人,我看他一定是得了失心疯认错了人,好在我后来甩掉了他。” 罗熙“哦”了一声,指尖抚了抚我肩头上一绺垂落下来的发丝,“渺渺不用怕,朕在这里,没人可以伤害你的。”他一面说,一面帮我把头发细细梳卷在发鬓间插的那根水晶珍珠贝壳步摇上头。 我点头,“今日这件事情想想真是后怕,不过就算我有错,可陛下也一样有错。” 他笑对着我问:“朕有何错?” 我扬眉道:“陛下就错在不该今日惹我生气。” 他“嗯”了一声,朝我又走近一步,“这么说来,朕,的确有错。” 我们两人的身子几乎已经紧紧贴在一起,我面上一热,忙往后退了一步,悄言嘟囔道:“陛下,还有人呢!” 他扫视一圈,摆了摆手,众人退下。 过了一会儿,茶肆空阔寂静无人,气氛一时有些凝重,我望着罗熙,小心翼翼开口问:“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宫啊?” 他一把搂我入怀,“以后不许离开朕身边半步。” 我垂眸,小声答道:“知道了。” 他呼出的热气在我耳垂边来回穿梭,我往他身上蹭了蹭,他的声音低沉,是我喜欢的那种,“你知不知道方才找不到你半分人影时,朕有多着急?” 我悄声说:“我知道,”停一停,又轻轻说,“见陛下连禁宫里的侍卫都找来了就知道陛下有多着急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像是门外头挂着的一盏又一盏花灯悠然晃散出来的柔和光亮,“你知道就好,朕可不能失去你。” 我浅浅笑道:“陛下不会失去我的,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会永远陪在陛下身边……”话才说了一半我就停住了。 罗熙摸了摸我的额头,低问:“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没什么。” 他问道:“怎么不说了?” 我低声回道:“怕陛下不爱听。” 他软语道:“你说,朕爱听,你说什么朕都爱听,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我柔声道:“就怕陛下终有一日会腻我,烦我,有了新欢后就会把我拒之门外了。” 他更紧了紧环着我的手臂,深重说:“不会的,”嘴边勾起浅浅的微笑,那样好看,那样温柔,“只要你在朕的身边。” 158 桃花依旧笑春风(3)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58桃花依旧笑春风总算安然回到宫中,罗熙陪着我走到婉仪殿前。远远的就望见里头烛火通亮照得竟如白昼,一颗本已经安定下来的心又恍然悬起,我侧头看一看罗熙,眉头不觉的就紧皱起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抚了抚我的头顶,弯下身子好让嘴唇贴在我耳边,“走,”说着,他就拉着我的手朝里面走去,“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略往后缩了缩,“万一是太后……” 他轻拍了拍我的手背,笑着道:“你就这么怕太后?”我撅着嘴盯着他不说话,他笑叹一叹,又说:“放心,万事有朕。” 我点头,随他慢慢走进去,心绪如画轴尚未拢起,便见秋思喜滋滋的迎了出来,朝我们行了礼,笑说道:“娘娘可回来了,奴婢们等了许久,都快等不及了呢!” 我有些迷惑,看了一眼罗熙,又往殿里面瞅了瞅,问:“急什么?我不过和陛下去了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事情这样沉不住气?” 秋思笑得合不拢嘴,眼睛拼命往罗熙那里瞟,想要给我暗示,“这事说起来还是陛下的心意好!” 我盯了罗熙一眼,他面色倒是如常,并未看出什么异常,不过也是,在外头他何时能叫人看出一星半点的心思,若有心隐瞒我,我必定看不出来一丝端倪,“到底是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瞒着我吗?” 他浅笑道:“不过是怕你一个人呆着发闷,特意寻个人来陪你几日罢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湘湘穿了一身湛蓝色的翠罗长衫,内里衬着云雾烟草瓷花百褶裙,螺鬓梳得平滑高耸,其间插着一枝簇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在肩头摇曳熠熠,柳叶眉细长入鬓,不描而黛,面上皮肤白腻如凝脂,樱桃般的绛唇一抿,又如含朱丹,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魂的。 她满面笑意的走出来,先朝罗熙恭敬请安,起身后,又对着我行礼道:“昭仪娘娘万安,胡氏湘湘给娘娘请安。” 我又惊又喜,忙把她扶起,含笑问:“你怎么来了?” 湘湘瞟了瞟罗熙,拉过我,轻声说道:“是陛下把我召进宫来陪你的。” 我扭头望着罗熙,满心里都是感动,没想到他这样为我考虑周,颔下首,走近他身边低声道:“陛下……” 他眉眼间灼灼神情宛如石榴花正开得烈艳,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不过是小事一桩,就让你感动成这样就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众人,不由的面上一羞,只握拳在他胸口狠捶了一下,嗔道:“陛下,你今儿怎得这样不知避嫌。” 他轻轻闷“哼”一声,把我的拳头一下握在手心包裹着,唇际靠近我额头,悄言道:“朕与渺渺说情话还需要避何嫌?”笑一笑,“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朕心只中意于你一人。” 我微笑,推一推他,歪着头道:“时候不早了,今儿婉仪殿来了客人,自然是无法分身服侍陛下了。” 湘湘刚想要说话,我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看我一眼,含笑退下。 罗熙轻叹一声,“罢了,谁叫朕出了这个主意,”指尖在我鼻尖上轻点一下,“朕回御书房批奏折了,你早些休息。” 我点头,他才转身,我忙拉住他,想一想,说:“陛下何不趁今晚去看看皇后娘娘。” 罗熙打量着我,眉头紧锁,“朕的渺渺何时变得这样大方?” 我抿了抿嘴,说:“将心比心,陛下该去看看皇后娘娘。” 罗熙神色渐渐肃然下来,一会儿,平静道:“也好。” 我忙道:“冬雪,送陛下出去。” 冬雪答了一句:“是。” 我望着罗熙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湘湘出声道:“娘娘既不情愿,这又是何必呢?” 我回身对上湘湘那双晶莹灵动的有情目,强笑道:“没法子,口不对心罢了,在后宫里生活就是这样的,即便再不情愿也要适时的把他推出去,”含笑扫视着她,“有时,我真是羡慕你。“ 她眉心倏然一跳,头有些低垂下去,凄然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得到了人,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罢了。” 一听这话,我更加仔细的打量了她半晌,眼睫低垂着,嘴角藏着一丝清冷,整个人又失去了几分风华,七魂在,六魄早无,没有生气得宛如寒冬里的枯枝一样,“你和容大人的感情竟无一点起色吗?” 她摇头道:“容若的心一直都在那个人的身上,我一分都难以撼动。”眼中的凄苦神色又甚几分。 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道:“那个天天在佛珠堂念经的公主如何能跟你相比,终归有一天容大人的心思会回到你身上的,毕竟你才是他明媒娶回家的正妻,”温和一笑,“而不论容大人多喜欢公主都好,但怎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湘湘点了点头,目光轻柔,对我道:“还好有渺渺你这样一个知己,不然我可能会被自己怄死。” 我柔声道:“做什么要跟自己怄气呢,伤得可不是自己的身子?” 湘湘蹙眉说:“我真是弄不懂,容若他怎么就对公主如此死心塌地,”叹着缓缓摇头,“都这么多年了,他对公主的情意心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她用手指一圈一圈的绕着腰带上垂下的纱絮,“日日看在眼里,我怎么能不怄气?” 我疑惑道:“都说公主当年和云南王世子伉俪情深,云南王世子死后,公主就为他在佛珠堂念经超度,再没见过任何人,容大人又怎会牵扯进公主的一段情网当中?”想了一会儿,我又轻轻问:“容大人莫不是一直都在单相思吗?” 湘湘摇头说:“容若和公主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听说,容若和公主的确有一段情,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好像那时陛下才刚刚登基不久,”耸了耸肩,“我那时并不认识容若,又怎会知晓内情?” 我“嗯”了一声,叹道:“在之前居然还有这么多内情,只是可惜我也入宫不久,实在帮不到你,”又道,“要不要我去陛下那里帮你打探打探?” 湘湘忙拉了拉我,道:“千万不要,”又悄言说,“这些事情其实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问:“为何?” 她道:“皇家密辛怎能轻易叫人打听去,更叫人担心的是,有些事情若一旦触碰到,便无法预测到底会牵扯出多少桩已经尘封案子来,更无法知晓究竟会连累到多少人的生死。” 我垂眸道:“也是,如果当真因为你我的私情而不小心引出了这些祸事,到时你我又焉能不为此而深深自责?” 她恳切道:“就是这个话,所以娘娘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去打探已经过去的那些往事,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平淡日子。” 我淡淡一笑,温言道:“我明白,那么你和容大人的感情又该怎么办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语气浅淡如夜空上的那一轮清月,“是我的就终归会是我的,不是我的强求也无用。” 我笑道:“你现在怎得又能看得开了?”又玩笑说:“方才我看你那个凄切的样子,还以为你因情所困得魔怔了呢?” 她轻嗔我一眼,“渺渺!我跟你说得都是心里话,你倒反过来打趣!” 我笑问:“心里话是哪一句?” 她娇怯得有些焦急,面庞涨的红红的,“都是!” 我看着她,轻言道:“你还真是矛盾。” 她摇头,“我的烦扰是真,但对此的无可奈何也是真,而最后除了看开也确然是没别的法子了。” 我惊讶问:“然后你就真看开了?” 她沉声道:“看开了。” 我一笑,她也跟着笑,“那你还真厉害,可以去参禅了,”抿了抿唇,“如果换成是我,我肯定看不开也放不下。” 湘湘笑起来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娘娘,你不会的,陛下那么宠爱你,怎会有与我一样的一天,绝不会的,你不知道建康城里多少世家女子正羡慕着娘娘呢!” 我低头笑意弥漫,心里蓦地一软,仿佛被春日暖阳和煦轻晒一般温暖,“是么?你们都觉得陛下对我很好?” 湘湘点头,“自然的。” 秋思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可听了我这话,也忙陪笑答:“其它的奴婢不敢说,只这一件奴婢看在眼里可是真真的,陛下对娘娘的情意绝对世无其二,瑾月姑姑总说娘娘好福气,瑾月姑姑可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她都这么说,还能有假?” 我好奇问:“瑾月姑姑真是这么说得?” 秋思睁大眼睛道:“奴婢怎敢骗娘娘?” 我敛目想了想,“也是,”一会儿,又问,“冬雪送陛下怎得还没回来?” 秋思道:“天太暗了,陛下身边又没公公领路,必是要掌灯到御书房才能回来的。” 我“嗯”了一声,也没多言语,只执了湘湘的手进去。我刚脱下烟粉锦绣轻纱罗裙,准备洗漱,冬雪就回来了,交代说罗熙已经去了皇后娘娘的坤极殿。我面上忍着像是没什么波动,可心中早就黯然得只剩下一片凄凄了。而后,我和湘湘简单洗漱完毕,便同躺一处,通宵夜聊,互诉私话。秋思、冬雪静静陪站了半晌才轻悄的熄了灯火,仅柄着两盏琉璃烛灯退了出去。 159 桃花依旧笑春风(4)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59桃花依旧笑春风昨晚上我和湘湘因许久未见有好多话说,一聊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大约快三更时才睡着。烟翠色的蝉翼纱帘上映着一缕缕金灿灿的朝阳明媚而温柔,织绣的镂空细花筛着斑驳的淡黄,清风乍起,光色跳跃,搅起满地碎金翠玉,稠密绚丽。 伴随着门的一声轻响,秋思悄步走进来,敛着呼吸声小心用兰花银雕镶宝石挂勾仔细牵起飘垂在地上的帷帐流苏,目光一流转,发现我已经醒来,便轻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我点点头,撑着手臂坐起半身,又稍推了推里边还在睡着的湘湘,她发出一声娇音,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才肯缓缓睁眼,“昨晚实在睡得太迟了。” 我不禁笑,“宫中每日事情甚多,该起来了,你既进了宫来,就少不得要适应一下了。” 她亦笑,“我都睡糊涂了,都忘记了现在人还在宫中呢,”揉一揉眼睛,“入宫前容若还再三交代过我说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我瞧了瞧秋思,见她也忍不住捂嘴笑,我忙轻瞪了她一眼,说:“你这小蹄子被我惯的越发没了规矩,尽知道在这里笑,还不赶快去准备着。” 秋思含笑抿了抿嘴,低声道:“是。” 我看着湘湘,轻轻摇头道:“你这发懒性子总归要改一改了,长此以往,断然不行,也多亏了大人一家包容于你,要换了别家可还了得,婆媳不要翻了天去?” 湘湘淡淡一笑,“以前怎么不闹?” 我忙好奇问:“竟闹过?那后来呢?” 湘湘叹道:“自然是闹过的,一连教训了我三年才罢,后来我想着毕竟已为人妇,便不再是往日胡府里的惯养小姐,也把这性子收敛了一些,谁曾想,不到一年,家中公婆皆相继逝去,而容若平日里又不是一个处处计较的人,无长辈管束,我自然就被养得越发懒待了。” 我笑叹道:“多亏你在阴曹地府时投胎了个好人家,让你自小衣食不愁的,再又嫁了个好人家,年年俸禄多少能养得起你些,若是你错投在贫苦人家,见你这样的,还不得把你买了换银子去方才能安心。” 湘湘笑意在脸上洋溢开来,又在我臂上轻拍一下,“就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最是不能饶过人的。” 我轻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轻叹一下,“还说容大人对你不好,依我看,好得没有十分却也有九分了,凭你这样,还要怎么待你才算好?” 正说笑着,秋思就领着庄婕妤进来了,人还未走近,庄婕妤便已经带着笑吟吟的声音便先至耳边:“咱们昭仪娘娘好大的面子,一早起来就听说,陛下为了博红颜一笑竟把湘湘都请进宫里来了,”随即又是一笑,“谁不知道容大人和容夫人两人伉俪情深,鸳鸯双飞,也不知陛下怎得拆散这两人的?” 我淡淡道:“不过是陛下见我终日惶惶,小惠恩泽罢了。” 庄婕妤瞟我一眼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场面话么?” 我笑一笑,“我与姐姐自然是无须的,只是平日里说惯了,一下顺口话也就出来了,”秋思转过来帮我卷了卷袖子,再把用芙蓉花水拧过的帕子递到我面前来,我依势接过,一边擦了脸,一边笑看着庄婕妤满脸逗趣的样子,“还说呢,昨儿还跟我诉苦来着。” 庄婕妤本就是个好热闹的,我话一说,立刻就起了十分兴趣,目光灼灼望着我问:“谁诉苦?” 我扬了下眉毛,指了指正坐在镜子前被冬雪服侍着梳发的湘湘,“还有谁?” 庄婕妤走过去,静静盯着镜子里的湘湘,不觉发起怔来,许久后,才缓过神来道:“好些日子未见湘湘妹妹,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伶俐丫头,说话逗的太后开心,还平白赏了她一件紫狐皮制的大氅,穿上真是好看极了,”停一停,又说,“如今出落得竟倒也如美人一般了,看着今日面色谁又能想得到当日的顽皮。” 将近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正是恰似一江春水伴着两岸香风缓缓流去不复返,昨日我见到湘湘的时候也和庄婕妤一样的有些恍如隔世般的怔忪感觉,那时湘湘还是个没长开的纯真女子,而今却出落得嫣然华贵,泽泽生蕴,就如同一颗在熠熠发光的珍珠,她时而散发出的凄清也好,婉然也好,活泼也好,都像是点缀在这颗珍珠上的耀眼宝石,使之入眼愈加的耀目灼灼,仿佛能在世间散尽无上芳华。 湘湘听言,轻轻鼓了鼓嘴,又幽幽夺下冬雪手里正在她发丝间柔柔滑动着的梳子,猛的起身跑到庄婕妤面前,横了她一眼,竖眉道:“难不成现在后宫里肆意胡说都不需领罚的吗?” 反正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淡淡笑道:“若当真是胡说,自然是要领罚的。” 湘湘一背手,清了清嗓子道:“那就先给她来个二十板子尝尝滋味!” 庄婕妤转身过来,笑着捏了捏湘湘的面腮,“你这小丫头到宫里来就安生些吧,到底还轮不到你做陛下的主,你以为皇宫中是跟家里一样可任你胡闹的?” 湘湘一脸的不服气,昂着头说:“分明是你先来打趣我的。” 庄婕妤假作无辜状,继续玩笑道:“我哪一句是打趣?哪一句说得不是实情?” 湘湘与人相处时一向灵动嘴快,“我若是美人,那渺渺岂不是天仙下凡了?” 我忙过去轻敲了她一下说:“说什么呢!” 庄婕妤捂嘴望着我笑,“这话倒也不错。” 湘湘又是一喜,说话也就彻底没了个把门的,“还有,方才说得什么伉俪情深,什么鸳鸯双飞,你这是来挖苦我的吗?” 庄婕妤的目光掠过湘湘扫到我面上,里头透着一抹担忧神色。我立马明白缘由,忙拽住湘湘,嘱咐道:“你这话在皇宫里可不能口无遮拦的说,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千万不要再提起了。” 湘湘轻蹙眉头问:“为什么?”顿一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为什么不能说?” 我和庄婕妤对视一眼后,庄婕妤道:“宫里没有一处是不透风的墙,如果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大做文章的,到那时,若一个弄不好,龙颜震怒,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湘湘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我低声道:“你这婚事可是陛下、太后指婚,你说你过得不幸福,这话不就是在打陛下和太后的脸吗?” 湘湘面色一紧,连连点头道:“是了,对亏了两位姐姐,否则我肯定要闯大祸。” 好容易收拾完,秋思、冬雪退出去了半晌,原是烹了鲜茶奉上来,三人坐下吃茶,庄婕妤拈着茶盖,似有心事,许久后,才道:“可去拜见过太后了?” 湘湘闻言立即蹙起眉来,声音低低道:“我实在不想去。” 庄婕妤牢牢盯着湘湘问:“为什么?” 湘湘叹出一口气道:“我害怕,万一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怕是要连累家里人。” 庄婕妤淡淡一笑,“好歹是长大了,终归知道怕了。” 湘湘抿了一口茶,悄声说:“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况且,我还听说如今庄文太后性子愈加厉害了,哪有不怕的道理。” 庄婕妤的眸子里似是拢了极淡的薄雾般,点头道:“这话不错,现在太后心思愈加严苛,实在叫人胆寒,有时遇上看不透的地方,就是我都有些害怕。”许久不语,只把目光无意一般的落在我面上。 我微叹一声,“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危险坎坷到底都还在我这儿呢!” 湘湘好奇,“渺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婕妤蹙起眉来,“太后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总看不惯渺渺,十次请安有九次言语刁难,”摇一摇头,“许是陛下太宠着渺渺了,太后怕陛下无心政事,最后会弄得跟……”缓一缓,声音更加低,“跟先帝一样。” 我赶紧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面上为难道:“不要胡说了。” 庄婕妤轻叹道:“是,这话决意不能乱说,我们私下里听了也就罢了,”又想了想,“不过,我却觉得太后是多虑了,陛下怎会与先帝相同,以前陛下有四年时间未入后宫,据传闻说是为了一个女子,那时后宫人都十分担心自己日后前途,后来陛下亲征云南王府,回来后居然就什么都好了,后宫也入了,哪里跟传闻中先帝的萎靡景况有一丝相同?” 我心里深以为然,但依然还是有些担心,“谁又知道陛下心里究竟还有没有那个女子。” 庄婕妤道:“你这话傻了,如果陛下心里当真还有那女子,你又怎么会有如今这份荣耀隆宠在身?” 湘湘一听,眉宇间浮现出浅浅的笑靥,“庄姐姐这话当真不错,渺渺,你这是杞人忧天。” 我颔首,“或许是吧。” 庄婕妤道:“什么或许是。就是。” 我想一想,“尚还记得我刚入宫时,幸得你二人相救扶持,不然哪里还有我一分地位。” 庄婕妤笑,“怎么也想不到那时你二人会一同入宫,两顶轿子,一前一后,一个是被择为妃,一个是承恩小住。更加想不到你二人竟会为了一支簪子争吵起来。” 湘湘跟着笑道:“那时真是不打不相识,自小长大还没人敢像渺渺那样对我大声说话,据理力争的,那时我心中实在来气,一掌就把渺渺推到御花园旁边的池子里去了。” 我道:“幸好庄姐姐路过叫人来救了我,又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帮我说话,我才逃过一劫,”叹一叹,“想来,那个时候太后对我的印象大概就不太好了吧。” 庄婕妤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怪天意了。” 湘湘忙对我道:“我还帮你顶了责罚,你怎么就忘了?” 庄婕妤说:“那责罚本身就是你的。” 湘湘道:“谁说的,”轻轻放下茶盏,“要不是我自己承认了那簪子是从地上捡的,原不是我的,我想,太后和陛下肯定就相信了那沈婕妤所编排的瞎话了。” 我微笑,“是是是,多亏了有你们,你们对我的好,我自然不会忘记。” 庄婕妤笑一笑,拨弄着茶盏盖子上的琉璃珠,默了许久,沉吟道:“我以为无论太后如何好歹都还是要见一见的,这是礼数,太后本就对渺渺意见颇大,更不能失了规矩。” 我瞧了一眼湘湘,深以为然,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珐琅戒指上嵌刻的细腻花纹,“姐姐说得对,到底还是该见一见,陛下原就是为了我的一时开心才兴师动众的把湘湘接进宫来小住,不去沈婕妤又要说我仗着陛下恩宠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 庄婕妤起身把湘湘发鬓间的簇金鸾凤戏珠簪子抽了出来,从我妆奁盒子中择了一支堆纱云雾缥缈合欢花细钿簪子插在湘湘鬓发间隐隐生光,却又不夺目,“太后如今喜欢素净些的家常装饰,利落精神就好,别太出挑刻意,落了口实。” 我笑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到。” 庄婕妤说:“我也不过是在这后宫中比你多待了几年罢了。” 而后,我搀着庄婕妤同行,领着湘湘往太后的慈宁宫中去。冬雪和秋思一如既往的跟在后头。庄文太后才用过早膳在跟沈婕妤说话,见我和庄婕妤进来请安,微微敛目道:“难得你们有孝心都凑到一块儿来了,”不由看着湘湘,问,“蒙昭仪,你身后那丫头看着倒眼生,但模样却好,不像是一直伺候你的。” 庄婕妤笑盈盈道:“也难怪太后不认得了,快一年未见,湘湘妹妹出落得更加精致,宛如美人一般的。” 太后甚为惊讶,兴头愈浓,“原来你就是一年前跟蒙昭仪一同入宫说话逗得我乐得肚子疼的那个胡家女儿胡湘湘,”又道,“快上前来给我好好看看。” 我悄悄拽了拽湘湘的衣角,湘湘上前去请安,我道:“妹妹昨日就进宫了,陛下见我终日百无聊赖就想到妹妹灵动有趣,跟我又熟识,才让她进宫来稍陪我几日。” 太后拉着湘湘的手细细瞧着,看上去着实喜欢的样子,“要不我说呢,容家那儿子还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可怜见的做夫人,”又对着湘湘说,“若不是你早许了容家,我还真是想把你这孩子接到宫里来长久住着。” 湘湘拘谨道:“湘湘命薄,还是没这个福气。” 太后含笑问道:“你爹可好?” 湘湘回道:“爹性子懒散,又没什么能力,只能赋个闲差,不过娘亲总说,这样最好,平静日子里知足才是长乐之法,倒也是落个清闲。” 太后点点头,只拉着湘湘的手看,面上不免露出几分惋惜。沈婕妤也跟着笑,“妹妹长相叫人看着欢喜,以往活泼的性子现又添了几分沉静,难怪太后喜欢,就连我看着也觉得喜欢。” 沈婕妤一身青色春梅蜀锦袍子,淡雅秀丽,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说话时颊边微现梨涡,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太后若是喜欢就多留湘湘妹妹在宫中住些日子吧。” 太后微微颔首,朝着湘湘问:“丫头,你觉得呢?” 沈婕妤微笑,“太后留妹妹,妹妹怎会不愿意?” 太后笑道:“终归也是有人家的了,终归还是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湘湘遇事倒也算不娇不怯,轻唤了一声“太后”又伶俐道:“若太后挽留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太后发话依着宫里的规矩,我定是要搬住处的,一人独居一殿,虽是好,却又太过张扬,我原就是陛下请入宫来陪昭仪姐姐说话的,而且我近来又喜欢清静,就让我伴在姐姐的婉仪宫陪着,不麻烦挪地方了,好不好?” 太后嘴边的笑容渐渐凝住了,恍然有片刻的失神,很快又笑起来,“好,你难得进宫一趟,就依着你。” 湘湘行礼,轻轻道:“多谢太后。” 太后微微点头,转脸对我道:“你这个湘湘妹妹还是年幼时的样子,就喜欢黏着你,你一定要好生照看着,万不能亏待了她。” 我身子微微前倾,陪笑道:“是,我明白。” 太后轻轻叹息一声,靠在手边锦绣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清脂的白玉兰花暗暗出神,“果真是不一样的性子,才相互吸引得紧。” 我心里已然猜到几分意思,但也不能点破,只笑道:“湘湘妹妹的性子比我好多了。” 太后含着一丝笑道:“湘湘性子终究算是活泼,她虽说喜欢清静,但也不能太过委屈憋闷了她,没事就带着她四处转转看看。” 我笑吟吟道:“自然是不能委屈的,我想妹妹说喜欢清静是不想总是撞上陛下礼节繁琐,我早已经叫人为妹妹把左偏殿的翠竹堂收拾出来了,那里安静,杂人也不多,不会污着妹妹的。” 庄婕妤浅笑道:“那翠竹堂最精巧之处还不在此。” 太后讶然道:“哦?” 庄婕妤颔首道:“翠竹堂虽是安静,却有一条小道可直通御花园牡丹一处,赏花游玩极为方便,不用如别处一般需绕路而行。” 沈婕妤剥了个蜜桔送到太后手中,“看来陛下当真宠爱蒙昭仪,我都不知道婉仪殿还有这个巧宗,怪不得当初陛下一定要把婉仪殿替蒙昭仪留着。” 太后瞧了一眼蒙昭仪,“你如今眼界怎也变得这样窄,只要皇帝喜欢,婉仪殿一巧宗又算得了什么。” 我才发觉,今儿竟没见到随侍的瑾月姑姑,便好奇出口一问:“太后,今儿怎么不见瑾月姑姑?” 太后嘴角轻轻一引,“你找瑾月有事?” 我忙摇头,“无事,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太后颔首,“既无事,有些与自己不相干的话就不必多问。” 我点头,“是。” 160 蝶花交相错(1)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60蝶花交相错又闲聊了一刻,终是告退了出来,郁郁葱葱的绿植一眼望过去着实叫人感到神清气爽,就像一大块未经雕琢的碧玉翡翠那般晶莹剔透。 庄婕妤沉沉的呼出一口气来,“还好还好,今日太后没有多加为难于你,方才湘湘说不想挪住处时,我看到太后脸色霎时一阵铁青,心里还道了句不好,幸而后来太后面色转圜过来,没有怪罪。” 一路走至玉带苑,彼时满苑日光正好,风气和暖宜人,打眼就瞧见有几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姿态轻盈,在娇艳的花丛中翩翩翻飞,穿梭往来。 刚要出声,衣袖就被湘湘向下拉了拉,我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是在示意我噤声,我轻轻一笑,自是没有开口。她随即朝我投来一道盎然而感激的目光,再就追在蝴蝶后面用双手胡乱扑着,不知不觉的就越扑越远。我瞧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觉一声叹息,“太后今日给足了湘湘面子,不过是因为陛下于二十三年初登基时,胡寺卿站对了阵营帮了陛下一把罢了。” 庄婕妤点头,“所谓天家恩泽庇佑,说白了也就是一份于陛下来说要慢慢还的人情而已,”她随手摘了一枝身旁的洁白的栀子花,凑到鼻尖闻一闻,“就如你我选秀得以入宫伺候陛陪伴下左右,再如你我现今坐稳了的这个位分,哪一桩,哪一件没有勾连着当年母家的胜负抉择?不过都是陛下还当年夺位那份人情的手段。” 我淡淡一笑,“姐姐这话说得差矣。即便是我,也不敢说现在的位分是坐稳了的,世事多变,前朝局势更是波诡云谲,不仅仅是当年,现在母家的兴衰荣辱何尝不是一样牵连着你我的生死,”又轻轻一叹,“不得不说胡寺卿实在是有远见之人,天下太平时,其实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掺杂眼前的许多明争暗斗,才是能保一家平安的唯一方法。” 庄婕妤苦笑了笑,“是啊,看着湘湘面上的笑容才觉得真正的快乐仿佛已经是离我很遥远的东西,再看看后宫中人,谁又能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轻轻牵引一笑,淡然道:“你我都晓得,在这宫中时日越待得长久,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又何况是笑,就是哭,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正说着,却见前头一抹鹅黄色从纵横交错的枝钗间一闪而过,后面跟着的几名宫女皆低眉敛目,看这身边人谨慎小心,不敢动一点声色的架势,想来那抹影子必是冯淑仪,除了她,这后宫中也无人管束身边宫女管束得如此严苛,待走得近了,一下便看清了她此刻微微惊惶的面容,她一定也是惶然见到我也在,避之不及,神色一瞬的失措,但很快就缓了过来,蹁跹上前,屈膝道:“妹妹给姐姐请安了。” 我浅浅一笑,望着她道:“冯淑仪,起来吧,不必多礼。” 湘湘一听到“冯淑仪”三个字,立马小跑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端详了她许久,笑得清浅,脆声道:“都说南梁后宫里除了昭仪姐姐,就属冯淑仪最是倾国倾城,如今一看,觉得外面传言不实,大抵也不过如此。” 我虽知湘湘说话一向心直口快,但也没想到她竟这般一分城府也无,不觉心里一惊,忙拉过她道:“湘湘!”又对着冯淑仪一欠身,“湘湘妹妹年纪小,说话不周,还望冯淑仪不要与她计较。” 冯淑仪脸色早已青白,身子一怔,冷言道:“姐姐说话,妹妹自然不敢计较,”又细细打量了湘湘两眼,“我道是谁,原是嫁入容家那个不得宠的胡湘湘,我听人说仗着家里几分权势硬生生的占了容夫人这个名号整整四年时间,终还是有名无实罢了,”轻轻一叹,“只可惜到了如今以往母家的那份淡薄权势也消散如烟了。”目光死死盯在湘湘身上,似是要剜出一个血窟窿来才甘心。 湘湘即便带着几分怒意却也被冯淑仪的话哄住生出来的九分羞愧压了下去,失声道:“这是我夫妻之间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冯淑仪嘴角的笑意渐深,“人人皆晓得,成婚男女行了合卺礼才算得是夫妻,可据我所知,容大人好似还未碰过妹妹一根手指头?” 湘湘羞得面上通红,再无话可说。我总不能叫湘湘入宫受这样大的委屈,便道:“我和妹妹长久居于深宫之中,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又怎是我们这些外人能知晓的?” 冯淑仪笑得花枝招展,容色愈发得意,“姐姐说得对,妹妹不过是听信外面那些在坊间的沸沸传言罢了,不过,若不是真的,如此不好的传言容大人竟还让之留在市井之间传得这样甚嚣尘上,扇到我们这些人的耳朵里,还以为容大人心里对湘湘妹妹一点情意也无呢!”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却也没什么的,依着容大人如今的权势地位一时想要肃清这些传言也是简单,湘湘妹妹不必过于在意。” 冯淑仪还在得意时,只听到“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毫不留情的扇在了她脸上,讶异一看正是满面忿忿不平的庄婕妤挺身出来。我大惊,委实想不通平日里端庄贤淑事事思虑周的庄婕妤,今日怎会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情。 冯淑仪霎时发怒,但也没立时还手,只是手指着庄婕妤发难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婕妤竟也敢掌捆于我,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我倒希望冯淑仪当场还一巴掌回去,可她并不是这样愚钝的人,晓得这么做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淑仪这是还要去慈宁宫请安吗?”我又婉然笑一笑,“我们方才从慈宁宫出来,太后今儿心情不错,看着湘湘妹妹很是投缘呢!” 冯淑仪瞪住我道:“这后宫中向来都是循规蹈矩,容不得一丝僭越,而今,庄婕妤以下犯上,恐怕是跟着昭仪娘娘时日久了,学会了上行下效吧!” 我想一想,“淑仪这话可是说得有些过了,若说上行下效,这上行指的又是谁呢?”假装忖度的样子,一会儿,我出口道:“冯淑仪指的难不成是陛下于我的一些恩典?若非不是陛下,我便也实在想不出淑仪这话的意思,不如淑仪与我说一说这话里的道理?” 冯淑仪深吸一口气,面色厉荏道:“不管怎么说,庄婕妤素来与姐姐交好,如今因这两句话不合就这般僭越掌捆于我,若是姐姐不给我个公道,那我就只好依着章法办事了。” 我盈盈一笑道:“妹妹息怒,这事本就是庄婕妤做得不对,我自然不会包庇于她。但若是依着章法左右也不过就是要了她一条命,于妹妹来说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妹妹容我救了庄婕妤一命,不要把事情闹大,妹妹还可提出一个交换的要求,于妹妹来说也是能得好处的,妹妹觉得呢?” 冯淑仪敛目考虑了一会儿,应声道:“好,此事我就暂且咽了下去,就是不知道我的条件姐姐能否满足于我?” 我淡淡笑道:“我既说了,只要我能做到的,就绝计不会反悔,冯淑仪应是知道我的脾性的。” 冯淑仪目光在我身上逡巡道:“我见着姐姐向来说话算话,我今日才信姐姐一分。” 我点头,“这样就好。” 冯淑仪朝我轻轻一笑,心里似已有见地,却没有即刻明言,只是将修手一伸,后头的两名宫女便上来小心扶着她,往慈宁宫的方向一步一摇的去了。 我望着冯淑仪的背影,不由深深一叹,“此事终归是妥善了。” 庄婕妤面上神色愧然,“都是我不好,一时冲动,还连累了你应了她一个条件,说不好以后一段日子还要受她摆布。” 我摇一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你一向端庄周,今日怎会这样不计后果的出手打她?” 庄婕妤黯然一笑道:“再端庄周之人也总有冲动的时候。” 我微微一叹,是啊,再端庄周之人也总有冲动的时候,只是没触碰到心底里的那片逆鳞罢了,也不知冯淑仪方才的哪句话无意间激怒了一向性子温和的庄婕妤。 湘湘尚还红着脸,“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我微笑拉过悲切凄然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湘湘,吟吟逍遥道:“想来是无事的,不用担心,这后宫妃嫔里除了皇后娘娘以外,还有谁能拿我怎么样的?” 庄婕妤深深一笑,“好在皇后娘娘却是一个不愿与人结怨好相处的。” 我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湘湘身上拂过,“你更加不要太过在意冯淑仪方才的话,她那是故意乱说的。” 湘湘摇头,“她不是乱说的,她说的都是真的,”眼中迸出幽暗的光芒,含着几分倔意,几分通透,“即便容若可以很轻易的肃清那些传言,他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我温言道:“其实传言都是一传十,十传百,想要肃清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容大人总不好以公徇私的来解决此事。你若是将这些话果真往心里去了,那才是钻了牛角尖。” 湘湘轻声道:“渺渺,其实你不用安慰我,很多事情我也能看的明白,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冯淑仪方才的话不过是一棒子把我从自己营造的梦境中敲醒了。” 庄婕妤问:“可是没道理啊,为何容大人不愿意去肃清这些传言呢?难不成还有人自己毁自己的名声吗?” 湘湘语气郑重又凄然,道:“因为那些话都是真的。” 庄婕妤身子微微一颤,鬓发间一枝小小的珍珠嵌碎玉珠钗上垂着的晶花短钿栗栗抖动,失色道:“什么?!这怎么可能?!”一脸不敢置信,又摇头说:“你们不是陛下和太后的赐婚吗?” 湘湘低声道:“是。” 庄婕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疑惑问:“那么你们是如何逃过检验素帕那一关的?” 湘湘垂眸道:“他割了自己的手腕……” 我见湘湘面色愈加难看,遂凝眉低喝道:“这事说来话长,还是不要再讲了!” 161 蝶花交相错(2)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61蝶花交相错还未进婉仪殿,冬雪就已脚步匆匆的迎了出来,恍然见到湘湘一脸窘迫凄苦的样子,不免语气焦急问:“娘娘,夫人这是怎么了?” 连冬雪都能看出几分情绪来,我心下随之一叹,转过头去扫了湘湘一眼,才轻声道:“没什么,夫人有些乏了,要进去休息一下。” 湘湘抬眸凝望了我一眼,一会儿,低声回:“是,我很累了,想先进去休息一会儿。” 我微微一笑,道:“好,让冬雪陪着你。” 湘湘轻点了点头后,就回身一路小跑进去,很快没了身影。 庄婕妤神色里浮现已然出一抹明显的困惑,就像一团薄薄的云雾缥缈笼罩在她面上,踌躇许久后,不由的缓缓出声道:“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实在不舒服,定要问个究竟来才好。” 我点头道:“我明白,”过了会儿,又叹道,“我们进去说。” 庄婕妤摆摆手道:“不好,湘湘刚刚才进去,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若在婉仪殿里我们谈论的声音不小心被她听去了,岂不是要她更难过,我们就在近处一面慢慢散步,一面慢慢说。” 我想一想,“还是你考虑的周到。” 风是柔和的,带着一股迷人的温暖和煦,从两颊轻轻拂过,悠悠扬起耳边垂下的鬓发,绵软得如同蝉翼,柔弱的花枝似乎也在极力的吸取着尘世气息,随时准备着宛如蝴蝶破茧般的冲破泥土掩埋,尽力拥抱着阳光的温度。 在这样的季节里,徜徉在点墨花叶的诗情画意中,何其洒脱,何其潇洒! 我垂了垂眸,出声问:“你是想知道当年湘湘和容大人成亲的一些事情吧?” 庄婕妤轻蹙眉梢,“是,”又道,“我实在好奇他们当时可是陛下、太后赐婚,如何能逃得过陛下和太后的眼睛,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繁琐又苛刻的礼节程序,当时太后可是派了身边的瑾月姑姑去操持的,说是帮忙操持,实际上不就是派双眼睛去盯着吗?” 我深吸一口气,“说实在的,诸多细节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毕竟我和你一样,并未曾有幸赶上真正去见识过,只是听湘湘之前说起这事,我一开始知道知道时,也十分惊讶,但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倒也觉得并不是完不可能。” 庄婕妤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抿了抿唇,道:“据说当时成亲第二日湘湘和容大人一道进宫谢恩,奉上的素帕上的确有血,只是那血并非湘湘的,而是容大人用匕首割破了手腕取的血。” 庄婕妤思索了一下,说:“确有耳闻说在民间这个法子都快被用烂了,”不免笑一笑,“没想到湘湘竟也会同意用如此铤而走险的法子。” 我笑道:“法子烂也好,铤而走险也好,只要有用就成,不是吗?” 庄婕妤问:“但湘湘怎会同意?” 我苦笑道:“她不同意又能怎样?”摇一摇头,“这种事儿岂是只一方想就能成的?”又想了想,继续说:“她若坚持,一来有辱她自己的身份。二来,会叫容大人更加厌烦她罢了。她又不傻。” 庄婕妤点头说:“这话倒是不错,”又问,“可是太后又怎会看不出?即便太后看不出那素帕的乾坤,那瑾月姑姑是太后派去的人,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湘湘和容大人到底有没有行合卺礼?” 我轻笑道:“我想这个道理应该就要从容大人和公主的那份传言说起了。” 庄婕妤目光一亮,小声道:“难不成容大人和那公主真的曾经在一起过?” 我问:“我不知道是因为入宫太晚,你怎么会也不知道这事?”又泄下气来,“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呢!” 庄婕妤落寞道:“我入宫虽比你早些,却也早不了多少,我入宫时,正是公主出嫁前夕,只是一直有这种传言,但也并未见过公主和那容大人有什么交集。” 我看着庄婕妤道:“虽说这事并没有被人抓到过什么把柄,但我总觉得没有空穴来风的传言。” 她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顿一顿,“是陛下和太后把这事压下来了?” 我点头,“我听说太后最是宠爱这个小公主,许是太后为了保住公主清白名节把这事情给掩埋下去了。” 庄婕妤“嗯”了一声,“你说得对,”垂头思虑一会儿,“所以才会赐婚湘湘和容大人,实际上的意图并非成,而是要断绝了公主念头。” 我轻哂,“因而太后和陛下并不在意湘湘和容大人是否真的同床共枕,只是想做个样子给公主看,给天下人看罢了。” 庄婕妤语气不屑道:“湘湘不过是太后给那个公主断绝念想的一颗棋子,”话语间怒意渐起,“湘湘这样美好的女子,难道就没有资格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我叹气道:“这世道本就是祸福相依的,百姓看上去这是皇家给湘湘的恩惠,可实际上是拿湘湘的幸福来换取公主的回心转意,现在湘湘看上去虽是不如意,但谁也说不好以后容大人会不会爱上湘湘呢?” 庄婕妤言辞激烈道:“可公主才是容大人的心上人!” 我笑道:“那后来公主嫁入云南王府不也爱上了云南王世子?” 庄婕妤叹说:“公主真是好命,容大人已经算的上是俊俏郎君了吧,但听说那云南王世子可比容大人还要俊俏潇洒一些,就是换成你我,你敢说一定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动心吗?” 我瞅了她一眼,道:“我可不会,我也不愿,在我看来一生得一人心足矣,”轻轻一叹,“你以为公主是好当的吗?” 庄婕妤玩笑道:“我要是投胎时能选,我一定选择当公主。” 我笑道:“公主虽是在生活上比我们得意一些,自由一些,但是却永远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也永远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弄不好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惨死在自己哥哥的刀下,之后又要被逼着嫁给他人做妇,公主何曾不是皇权之下的一个傀儡,换成是你,你真的可以忍受这些难当的撕心裂肺之痛?” 庄婕妤面色有些发白,“真的么?”又咬了咬嘴唇,连连摇头,“那我还是不要了。” 我悄声说:“自然是真的,你不知道吗?” 庄婕妤道:“我只是听说云南王世子犯了事才被……处死的。” 我轻笑,“云南王一直是陛下的心腹大患,想要除之后快,你觉得陛下会容许云南王世子好好的活着然后再承袭云南王的爵位吗?” 庄婕妤垂头沉默,不再言语。 我向庄婕妤告辞后,因心里挂念着湘湘,疾步回到婉仪殿,才至大门外,便见冬雪正在前头满面焦急的左右踱步,一头细汗。我走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冬雪看到我回来了,忙拽住我说:“娘娘,你终于回来了,方才夫人跑进去却把奴婢关在房门外头,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后来奴婢们听到门里头发出一声响,就也顾不得礼节闯进门去方看到夫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我头皮一麻,心中惶恐,张嘴缓了一会儿,噎了许久的话才可仓惶问出口:“夫人可有事?” 冬雪扶住我,“娘娘放心,幸而奴婢们进去的快,已经救下来了,夫人正在里头休息,只是看上去情绪不佳。” 我点头,心里又是急又是痛,抬脚就要往翠竹堂去,冬雪看了看我的脸色,拦住我道:“娘娘,先别进去,奴婢知道娘娘心里着急,但是现在夫人看上去应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 我一面走,一面蹙眉道:“她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又怎能不说,”一会儿,又叹出一口气来,扶了扶额,“罢了。” 冬雪跟在我身侧,道:“也是正好御医过来给娘娘送补品,娘娘不在,又撞上了夫人的事,巧合的很,否则再去御医院请还不知道要拖到何时呢!” 我人停驻在翠竹堂外头,隔着云翳窗纱看到湘湘坐在床上难过的抽泣,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连声叹气。冬雪疑惑问:“夫人方才出去还好好的,怎得回来就成这副模样了?” 我敛眉沉声道:“还不是因为在慈宁宫外遇上了冯淑仪。” 冬雪依旧不解,“遇上冯淑仪怎么了?难不成她还能针对从无碰过面的夫人?” 我恨笑,“还不是见到湘湘与我在一处,湘湘又说了一句她不怎么爱听的话,”不免痛惜湘湘,“冯淑仪一听就不开心了,便说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专挑刺人心的话来羞辱湘湘,好在庄婕妤那一巴掌也算是给了她个教训。” 冬雪讶异,“庄婕妤一向沉稳周,不像是会容易冲动的人。” 我呼出一口气,轻笑一笑,“再周的人也总会有冲动管不住自己的时候。” 冬雪点头,婉然说:“分明不是夫人的错,夫人何苦要惩罚自己,真是不值得。” 没料到,湘湘已经从门内一步踏了出来,“的确不值得!” 冬雪忙行礼。我朝她走过去,轻嗔道:“你怎么这样糊涂?” 湘湘满面哀伤凄切仿佛愁云惨雾密布,“渺渺,是我错了,我后悔了,可是我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着实难过。”说着,她眼眶中晶莹的泪水就夺目而出。 我轻叹一声,抬袖为她擦一擦,道:“怎么像小孩子似的这样爱哭,难道在自家府邸里也是这样的吗?” 湘湘含泪,说话时声音颤颤的,“在家里我都是在没人处偷偷哭,”惨淡一笑,摇一摇头,鬓髻上插着的一支珍珠流苏左右晃动,丁零作响,“从成亲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容若却从未对我动过什么心思,说好听了,是相敬如宾,实际上所有的关怀交代都并非出于爱意,不过都是个形式罢了,吵过也闹过,但时至今日他也没休了我,纵然千般心酸,万般悲切,我又还有什么立场在家里时时日日的呜咽哭泣呢?” 湘湘这么一说,我心里便更加明了,轻声安慰道:“世上这么多夫妻,哪能每一对都如胶似漆恩爱异常呢?”目光逡巡在湘湘面上,“其实有的时候夫妻之间能够相敬如宾也已经不错了。笔墨丹青的日子不一定比不过相濡以沫。” 湘湘凄然道:“渺渺,你也说了,是不错,不是很好。” 周遭忽然沉静似水,落日时投出来的橘黄光线昏暗如飘着一层薄薄的云翳,始终挥之不去,我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那你就去改变他,去温暖他,去感动他。” 湘湘面色惨白,一身月白色的寝衣衬得她更加清冷,“我温暖不了他,更无法感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释放道,“他根本就不需要我!”说时,眼泪哗哗直淌。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所以,你就因为他不需要你就想到了死?” 湘湘点头,一语一句都是那么触耳惊心,“是,他不需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叫人羞辱吗?” 我听着这话,着实怒火攻心,瞪着她,低喝道:“如果你死了能让他从此爱上你,能让羞辱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绝不拦你!但是可以吗?你分明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你还要这么做,你究竟是想要他一生愧疚,还是要我更添一分罪孽?你说你爱他,可是如果他为你今日的冲动而永远活在愧疚当中,你在阴曹地府就能安心吗?”歇了歇,又道:“没有容大人,你的生命就果真没有意义了吗?你别忘了,你还有爹娘,你还有知己朋友!” 湘湘身子一颤抖,踉跄两步“咣当”一声跌靠在门框上,眼泪更胜,盈满了眼眶,眼珠轻轻一转,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啜泣得犹如一只受伤的白兔,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惜。 她无力道:“渺渺,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我静了静心,压着声音道:“湘湘,感情被夹诸于皇权之上是可怜悲哀,但是面对这样处境的又何曾止你一人,我是,庄婕妤也是,后宫中人都是,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那后宫里的人早就死绝了,遇事不能只知道一味逃避哭泣自怜自艾,一时的昏聩而不自知是可以原谅的,但之后必定要重新站起来,为人一世千万不能失了志气,你若再行伤害自己之事,便谁也救不了你,或许有人会为你的坎坷情路而为你惋惜一阵子,一段时间后,你依旧很快会被世间多数人忘记,唯一伤心的只有那些爱你的人。” 湘湘终于抑制住喉头的抽泣哽咽,眼中的目光像是被浓雾罩住,无尽的悲伤、委屈、愧疚交织在一起愈加浓厚,她牢牢反抓住我的胳膊,滚烫的温度灼热着我的手臂,霎时,她嗓子里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悲号,脸靠在我肩上释放大哭不止,“为什么?” 我抚着她的背脊因为呜咽而上下起伏,也跟着默默垂了两行清泪,推人及己,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罗熙后宫佳丽三千,却单单只待我极好。而我的心里也是有罗熙的。 又叹息皇权筹谋之下断送了多少有情人双双热烈而真挚为对方的一颗心,又断送了多少纯情无辜女子原本可以选择自己去被人疼爱的机会,怕是无人能数的清了。 我温言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没人是石头,你做了多少,他是能感受到的,你如今可以想通了,回去后言语间就为他多考虑一点,生活上多做一些温暖人心的事儿,你的这份痴心,总会有回报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湘湘咬一咬嘴唇,“我明白,只是……” 我望着她,“你还是放不下身段面子吗?” 她低头,“我以前从未为别人做过,如今也不知该从何做起?” 我安静道:“你若当真想做,就一定知道该怎样去做,可你若还是想逃避,甚至想放弃自己的性命,你若觉得能对得起你的爹娘,能对得起真心待你好的人,你就去做,我不会再拦你。” 湘湘抬眸盯着我,里头似是有几分自责,有几分悔恨,“许是自小陪着家里人看那公子小姐的戏本就以为世间所有的男欢女爱皆应是这般一眼万年顺理成当的,却没想过,事实上还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我沉声道:“那只是戏本而已,事实上,哪个人的感情不是百炼成钢,特别是像你我这样出身的人。” 忆及过去,湘湘悲哀神色下更是浮出一抹沉醉颜色,“那时,虽是陛下和太后赐婚,但他也并未拒绝,仅仅定亲时的一面之缘,他倜傥如琼枝玉树,我便芳心暗许,自然以为他对我的感觉也是这般,可是嫁进去我才发现,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美好。” 我微笑道:“情之所起,一往而深,想来你那时心里就不好过吧。” 她凄苦窘迫道:“再不好过也熬过来了,无论容若怎样待我为无物都好,只是我忍不了别的不相干的人也给我脸色看,也拿此事嘲讽我。” 我道:“事实如此,他人说得也不过实情而已,所以,你要在意的并不是他人说什么,而是你自己的日子,你今日会如此在意他人的话语,也正是因为那话正中下怀,若是你自己日子过得好,他人说什么又与你什么相干,你根本不会在乎,只会一笑了之。” 她眼圈微红,样子又要哭泣,“他竟连这点子流言蜚语都不愿意为我压。” 我死死看着她,说:“你竟还在意方才冯淑仪的话?” 湘湘凄色道:“她说得对,我如何能不在意?” 我目光瞥向别处,旁边一株杜鹃开得倒好,粉色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不由幽幽出声道:“容大人愿不愿意为你想法子去做是他的事,而你愿不愿意为他付出是你的事,就看谁能先迈出这一步,若你不迈,你们恐怕就要这样互相折磨着过一辈子了,虽共住一屋之檐下,却是最熟悉的陌路人。” 湘湘点头,“你的道理,我明白。” 我望着湘湘秋眸晶晶,她自小虽是娇宠,却也不至于遇上什么事都如今日这般崩溃,不过是冯淑仪正好择了她心中最大的急痛之事添油加醋的抨击于她才致当下结果。 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杀人不见血,若湘湘今日没被拦住,在我婉仪殿自杀,我必要赔上一条命,就算陛下再宠我,也是凶多吉少的,一箭双雕之计,甚是精妙,也不觉的心脏暗暗一抽搐,沈婕妤虽然为人讨厌,但我最大最可怕的对手依然还是冯淑仪,日前也不是没领教过她的手段,但今日仅凭着三两句话就能让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按照她的想法去了断性命,也实在是让我不得不震惊。 她究竟有多大的势力依靠,又究竟能得到多少精准的秘密消息。无人知晓。 162 蝶花交相错(3) 晨起梳妆后,依例要往坤极殿请安,我到时,后宫女眷几乎全部都已经到齐,打眼一扫,只有沈婕妤尚未到达。雕梁画栋的宫殿中,皇后掀开金丝帘幕迤逦而来,被左右两名宫女扶着缓缓坐于凤仪之上,淡淡问道:“妹妹可都来了?” 庄婕妤颔首微笑道:“沈婕妤也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才耽搁了请安。” 皇后身上穿着一件很是家常朴素的浅紫暗牡丹银丝花罗衫裙,衣襟上绣着小巧的紫苏花叶,倒显得老成持重,却与她本身气质并不相衬。 皇后面上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间让人宛如春风拂面,轻抬手指一指近侧的牡丹青鸾彩鸟九天纹木雕花椅,“蒙昭仪,入坐吧。”我抿唇一笑,端然入座,冯淑仪、庄婕妤分别按位次坐在左右两侧,下首留了个空处给沈婕妤。 才拉了两句家常,冯淑仪嫣然一笑,朝我道:“听说昨儿容夫人在姐姐的婉仪宫悬梁自缢了?” 我稍稍垂眸,含笑道:“冯淑仪消息竟如此灵通,后宫怕是无人能与冯淑仪相比。” 冯淑仪看着袖口合欢花细密的金色针脚,尖尖十指捋了捋额前的一抹碎发,轻描淡写说:“我本在后宫就是一闲人而已,不过无聊时听听闲话罢了。” 皇后身子极细微的一震,“容夫人?” 我敛目,回道:“就是胡氏湘湘,自小与我,与庄婕妤一起长大,情分甚笃,陛下几日前召湘湘进来陪伴我两日。” 皇后轻轻“哦”了一声,蹙起的眉头似悠远烟霭浮重的小山丘,“既如此,冯淑仪何以说在婉仪殿自缢?” 我余光见冯淑仪唇角边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心中有一团浅薄的怒意萦绕,缓了缓,轻言道:“娘娘不必为此而忧心,昨日湘湘妹妹不过是念及家人,忽生感怀之心,觉得自己作为家中独女却未曾尽过一日孝道便嫁做人妇,一时没有想开心里羞愧至极,才会生出如此事故。想来湘湘妹妹年纪还小,时而会有想不开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后点了点头,又关切问:“那可有伤着?” 我摇一摇头,笑道:“那倒没有,昨日我已请御医帮妹妹请过脉了,万事无碍。” 皇后歇出一口气来,“那就好,”她想了想,继续说,“既然容夫人有如此孝心,我便就成全了她,可好?” 我看着皇后,忙起身谢恩道:“那我就替湘湘妹妹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了。” 皇后笑道:“起来吧,我不过是见她有如此孝心,也委实是后宫众人皆无法得以成全之私心,就让她带我们行了这孝道又有何不好?” 冯淑仪眼眸中蕴着清冷幽暗的笑意,“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今儿还真是在湘湘妹妹身上应验了。” 皇后的语气像是披了一层秋霜般寒凉,口中却是依旧亲切,不偏不倚,“淑仪说容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也必是好话,容夫人怎么说左右也是出了事故的,若再留在后宫总有不妥,一时间流言四传起来,连累了蒙昭仪风誉更是不好,就擢容夫人明日出宫回门三日,以尽孝道,也略慰后宫众人之俯首孝心。” 冯淑仪不以为然的撇过头,“既已嫁入皇宫,便生死都是皇家之人,现在再提母家,可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起身盈盈一笑,目光扫过冯淑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都曾是爹娘赋予之生命,都先是为人子女,再而才为人臣为妻妾,若是因为出嫁从夫便连孝道都能不尊,又有何颜面存于天地之间?” 庄婕妤凝视着我,一会儿,含笑起身悠悠拜倒于皇后脚下,声音清亮道:“昭仪娘娘这话说得极是,虽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因此若连家人都翻脸不认了,想来竟比猪狗都不如,何以为人?” 皇后沉稳道:“是了,”又笑看了我一眼,“蒙昭仪乃妃嫔中第一人,还能如此懂事行孝,说话中听,也难怪陛下宠爱她。” 冯淑仪笑了笑,“纵是湘湘妹妹无甚大错,说到底只能怪孝心过浓,不过蒙昭仪婉仪殿内伺候的宫人是不是也太不谨慎了,竟连主子自缢之事都不曾知晓拦下,若当真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补救?”她一扬眉头,又朝我补充言道:“姐姐应该也晓得太后有多看重这位容夫人!” 我在座位上,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掀开盖子晕了晕雾气,“这事说白了倒也怪不得我婉仪殿的宫人,若非有人在慈宁宫外行绊言语间咄咄相逼,直刺人心,湘湘妹妹也不会一回翠竹堂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我都始料未及,婉仪殿宫人大多根本来不及知晓此事,更别说阻拦了,宫人再能干也并不能预知先事,冯淑仪又何苦出言为难她们呢?若一定要挑个人来顶这不谨慎的罪名,怕是我该首当其冲,冯淑仪可是要定我的罪?” 冯淑仪掩面微微一笑道:“妹妹不过与姐姐开个玩笑,昭仪姐姐这是急了?” 皇后问:“慈宁宫外有人咄咄相逼?此人是谁?”眸光一凛,“必不能轻饶的!” 我斜光瞄了瞄冯淑仪,她倒是知晓我不会将她供出来,一脸的安之若素,轻笑道:“娘娘,那人想来也是无心的,大概也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湘湘妹妹也无甚大事,昨日我已经将她劝好了,湘湘妹妹也是淡然之人,定不愿将此事闹大,就不必再追究了吧” 皇后面容端庄,徐徐道:“如果后宫中人都如蒙昭仪这般善良贤惠就不会生出这么些事端来了。” 我笑道:“娘娘委实谬赞了。” 皇后笑道:“你又何必如此谦虚,”眸光一闪,“正好我也告诉你一句话。” 我稍稍俯身道:“谨遵娘娘教诲。” 皇后道:“有一句话说,过于谦虚便是虚伪。你的确善良贤惠,受着就好,不必过谦。” 我点头道:“娘娘说得是。” 凝滞般的半晌沉默之后,沈婕妤扶着宫女的手伴着走动时无数珠翠轻撞而发出的玲珑清脆声响,忙忙走上前屈身拜倒,语气有些焦切道:“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微笑道:“沈婕妤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吧?怎会连请安时辰都能记错?” 沈婕妤缓缓抬头,满面不知所措的茫然,“皇后娘娘好记性,我是与蒙昭仪同年入宫的,我并非记错了请安时辰,而是在来时路上遇到了点意外。” 我的目光落停在她暖荷色的锦绣翠袄上,上头沾染了点滴泥渍,“衣不沾尘是宫中请安的基本礼仪,怎得婕妤一早上起来梳洗衣袄上还沾染了泥水?” 她低头一望,忙慌张说:“方才来时太急,实在没有注意到,着实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庄婕妤颔首道:“虽口中是这样说,但行动上却没这样做,若当真不敢不敬又怎会没有发现衣袄上沾染了泥尘,可见沈婕妤乃心口不一,”她上下打量了沈婕妤一番,“沈婕妤今日可止衣袄不净一错,就连发鬓间的珠钗翠寰都这般杂乱,迟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整一整再来请安?” 皇后摇一摇头,“请教习默默去沈婕妤住处重新教她三个月的礼仪规矩,此间禁足不可外出,自然也不必来坤极殿请安了。沈婕妤性子焦躁,惯是喜欢跟陛下胡闹撒娇,以往我都是看在眼里,却见陛下也并不吃你这一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严加惩戒于你,可今日你却失仪至此,实在不能任再由你胡作非为下去,否则何以平后宫悠悠众口。沈婕妤学会了礼仪,学会了心口如一再踏足坤极殿请安吧。” 沈婕妤泪光氤氲,嘴唇紧抿,面色羞愧得泛起红潮,实在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个男子看到心中必定不忍,也不知她这一套何以用在罗熙身上就毫无用处,“谨遵娘娘教诲。” 我含兴的动一动嘴唇,“沈婕妤一向与冯淑仪交好,我见着冯淑仪方才的话有些僭越,不知是不是因为沾染了沈婕妤不好的习气?” 冯淑仪分辨道:“姐姐多虑了,我方才只是根据闲言提出疑虑罢了,姐姐可不能因为牵扯到婉仪殿宫人就来冤枉妹妹,皇后娘娘是知道的,我向来胆子小,何敢与沈婕妤一般迟了时辰还一身污秽?” 我笃定一笑,“淑仪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嘴一说罢了,也不过是嘱咐你多学规矩,千万不要与沈婕妤一般落到禁足田地才知要悔改。” 沈婕妤和冯淑仪暗暗的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是忿忿神色,很快,沈婕妤又低下头去。 皇后缓缓道:“若没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且散了,蒙昭仪留下与我说说话。” 庄婕妤默然摒退,自无二话。眼角瞥见沈婕妤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恨颜色。冯淑仪独自匆匆步出殿外,眉目间难掩忧虑。 透进来的日光炫亮,庭下秋菊花英,便墨水池,颜花豆绿,种植牡丹奇色万千,灼灼如火的洛阳红、玉骨冰心的夜光白、端庄秀丽的魏紫……那一簇簇娇贵的品种,宛如婀娜多姿的九天仙子,玉笑珠香,冠绝群芳。 皇后笑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内殿,挥手摒退众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听闻你的膝盖近来不大舒爽,可好些了?” 我低笑道:“好多了,不过小事而已,娘娘不必替我担心。” 皇后浅笑颔首,呼出一口沉沉的气息,“还记得你刚入宫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以后这后宫必将是你的天下,”这话一出,我心里有些许的愧疚,毕竟皇后不曾做过一件错事,可是却从未得到过帝王恩宠,她笑叹一叹,“你不必感到内疚,这不是你的错,反而我还应该感谢你,若不是因为你入宫,陛下怕是根本不会愿意踏足后宫半步。” 皇后见我没有说话,只笑问:“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轻笑着看她,我不好奇,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清楚。她道:“是啊,你自然不会感到好奇,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我早就知道。” 我问:“娘娘知道什么?” 皇后道:“我曾在陛下的御书房里无意间看到过一张画作,是陛下亲手所描画出来的丹青,那时我并不知道陛下所画女子是谁,直到你进宫后,我才知晓那上头的女子画的是你。刚知道时自然是醋意满满,可是到了后面也就慢慢释然了。” 我震惊的望着皇后,“我?” 皇后温和笑道:“是啊,就是你。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惜将选秀之期提前,又为何要把选秀标准规定得如此严苛详细,其实目的是想减少后宫人纳入,陛下之心不过是只想叫你一人入宫罢了。入宫前,大概你就与陛下相识了吧?” 罗熙自然是待我很好,但皇后却并不知晓,我并非他心里唯一之人,那个影子……而皇后一直以为罗熙把全部心意自始至终都付诸于我一人身上之说词,我也实在承受不起。 我并未回答,只道:“皇后娘娘言重了,陛下是帝王绝不可能只钟情于我一人,陛下往日对我稍好些也不过是看我初入宫闱不大懂得规矩,至于踏入后宫之事,我想只是个巧合吧,我自然也希望陛下属于钟情我一人,但我也知晓于帝王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 皇后稍稍垂眸道:“我再如何也跟了陛下四年多,陛下的心思如何我多少也是能看出些的,陛下做事情向来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之,从不管他人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心里有多想废了我的皇后之位,有多想彻底遣散后宫众人,只拥你为唯一皇后。这些我都明白。可是陛下终究没有随着自己的性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怔怔的望着她,“为什么?” 她道:“因为陛下不愿把你放在最亮眼处,陛下想要保护你,不被后世妄加揣测评判,不被史册添油加醋成祸国妖姬,陛下想留给你一片身前身后的清净。我想,这大约也是你所愿。” 我入宫以来只知道皇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却没有细细打量过她,在这深宫之中多么寂寞,金钗玉寰下的无限哀凉。作为皇后,既得不到帝王的宠信,也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是一件多么可怕而绝望的事情。我道:“陛下会永远尊你为皇后的。” 她道:“看你和陛下就知道,皇后又如何,不过只是白担着一个名头罢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介意这些,今日我跟你说这话,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沈婕妤她们过多计较什么,你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心,而她们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 我道:“娘娘,并非是我要与她们计较什么,而是她们从未放过我。” 皇后笑一笑说:“这个我自然明白,我会想法子叫她们停下手来,否则对她们来说也并无好处。” 我点头,“如果能这样自然是最好。” 她道:“自见到你以来,我心里就十分清楚,这后宫中人除你之外恐怕陛下都不会让她们有膝下子嗣,我也一样,往日陛下不踏足后宫半步自然不会有,而今后宫有你,便更加不会有,前些日子思及于此,我住在这坤极殿着实日夜胆颤,今日与你相聊一番,倒安心许多。” 我道:“皇后娘娘,”默然半晌,“你不必忧心,我不是个不懂得道理的人,而世事也不一定皆如娘娘所料,娘娘实在不必说此萧条之语。” 皇后道:“我自然是清楚你的为人,我今日虽有私心想探一探你的口风,但我留意了你这么久,对你一直都是放心的,只是我作为皇后,着实为陛下子嗣焦急,此事也只能仰仗于你。” 我想了想道:“我并没有争宠之心,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什么人,我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在保全自己罢了,至于子嗣,陛下正是盛年,后宫又姐妹众多,能有子嗣之人绝非我一人而已,娘娘多虑了。” 皇后轻叹道:“希望如此吧。” 163 蝶花交相错(4) 皇后的话叫我有些难受,傍晚的阳光尚且还有着几许澄明,本就是梨花初开的时节,信步走至佛珠堂前,因这处是整个皇宫里梨花开得最为繁盛的地方,虬曲的梨树枝条上,洁白的梨花静静地绽放着,就像是源源不断的浪花,在阳光的映照下,在春风的吹拂下,跳跃着、舞动着,洁白如雪,银光闪闪,忽然一阵风吹来,便有几朵花轻轻地飘落下来,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层雪白的花瓣,我舍不得踩踏,生怕踩坏了它。 四名宫女守立在佛珠堂前,门窗都紧紧闭着,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好奇起来,便对着跟在身侧的秋思说:“你去随便寻个由头把那在堂前守着的四名宫女支开。” 秋思轻蹙了下眉头,“娘娘,可是陛下曾下过旨意说谁也不得打扰公主清修,无诏更不得私自闯入窥探。” 我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的,你去吧,就是旁人窥探不得,难道连我也窥探不得吗?”又说:“况且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我自有我的道理,即便陛下知晓,也无甚关系,你尽管听我的,去就是。” 秋思面色虽有些为难,却到底也走上前,我隐在灌木中盯着,也不晓得秋思到底对那四个宫女说了什么,竟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那些宫女就毫无怀疑的跟在秋思后头离开了。 我瞧着她们走远了,才缓步进去,愈近时,脚步就愈有些踌躇,不觉就已在门庭外停驻了半晌,沉静下似乎听得了里头的一些声响,我眉头一颤,果然不出所料,否则,好好的大白天,偏要死锁着门窗做什么。四五月的时节,周围风光如画,一派旎漪景象,我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一窗角下年久失修,细细的漏出了一跳窗棂缝隙,便蹑脚走过去屈身蹲在那里偷偷虚目朝里头看去。 桌上供着一奉琉璃紫翠玛瑙藤蔓纹路香炉里似是点着凝神静气的檀香,一缕青烟飘摇上浮宛如白色蚕丝细线,再轻轻弥漫在空气中,味道散开,甚是浓郁。我揉了揉鼻子,见公主肃然立于阶下,一袭青灰色薄纱烟丝裙袍衬得面上神色很是淡漠而疏离,清冷的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垂目看着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簇金攒花五彩戒指。 而容大人就背手站在对面,手中捏着一方素色丝帕,两人沉默相望许久,既像形同陌路,又像相惜知己,周遭淡淡的充斥着一股悲伤凄冷气场。 目光落在那方素色丝帕上,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两人的关系绝不简单,忍不住暗暗为湘湘觉得委屈。公主嘴角浅浅勾起,轻笑一声,“外头日光这样好,大人怎得会跑到我这里来寻不愉快?” 容大人面上含着一缕苦笑,“公主说笑了,臣这两年来不是一直都在给自己找不愉快吗?” 公主蹙眉道:“所以大人预备何时才放弃,我心已死,这佛珠堂便是我后半生的栖身之所,大人不必多加挂怀,大人应该去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眼睫轻垂,淡淡一笑,“听说,容夫人是个大家闺秀,人也有趣的很,想来大人会过得很好。” 容大人满目皆是哀伤,眼圈被沁得微红,嗓音略有些深沉,“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在,我的心里便只有你。” 公主颤了颤眉梢,就好像蜻蜓振翅点水,十分灵动,神色却带着浓浓的凄然,“那么容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是在逼我离开吗?”散漫而讥讽的笑容慢慢浮在脸上,她又道:“我作为堂堂南梁公主最后竟连一片落脚的清净地都寻不到吗?” 容大人很是局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主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容大人沉默了会子,一把抓住公主的手腕,公主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我带你走。”我心一怔,容大人是要带公主私奔么,那湘湘怎么办,容大人可有为湘湘考虑过一分? 公主震惊的望着他,面色由略带欣喜变为颓败的凄然,竭力转了两下手腕,轻声道:“算了吧,”又静静的想了会子,含泪说,“若是在六年前,我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开心,也必然会随你离开,可是现在,不行。” 容大人使劲一拽,公主踉跄着摔入他怀中,“为什么不行?” 公主抗拒的推一推他,“太迟了。” 容大人问:“为什么?” 公主抬眸说:“你知道的,我心如死灰,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眼神死死的盯着容大人,决绝道,“吴耀死了,他死了!” 容大人语气显得几许激烈,“那又有什么关系,终归你我是在一处的!” 公主瞪着他半晌,眼圈通红,用力推开他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吴耀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嫁入云南王府,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发展到无法挽回的一步?” 容大人控住公主的肩道:“这跟你没有关系!吴耀的死是前朝纷争不可避免的结果,是稳固皇权最重要的一步棋,跟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即便当时不是你嫁过去,陛下也一样有办法治了他的罪!” 公主眸光黯然得像墨黑色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声音渐渐低下去,“是啊,皇权,前朝,淼淼曾经也这么跟我说过,”摇了摇头,眼中一滴豆大的泪珠滑落,“我只是一颗棋子。” 淼淼,她是谁?她是陛下心里一直记挂的那抹影子么?淼淼,渺渺,好像啊…… 容大人抬手抚上公主的脸颊,“你是棋子,我又何尝不是,只要待在建康一天,待在皇宫一天,我们就任人摆布一天,我现在身无旁骛,更是无牵无挂,我带你走,好不好?” 公主敛目摇了摇头,“不好,我不能走。” 容大人言辞激烈问:“为什么?” 公主沉声说:“我不能让吴耀白死,我还有我的使命,他告诉我的,我不能叫天下百姓受到伤害,我看着三哥,我要看着他做一个真正的皇帝,到那个时候,才是我离开的时候。” 容大人面色变得苍白如纸,“又是因为云南王世子,”朝着公主紧跨一步,问,“告诉我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告诉我实话,你心里面还有我的位置吗?” 公主叹息一声,眼中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是,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至于大人,在我这里却早已经过去了。” 容大人苦笑凝滞在脸上,退后几步,失望道:“早已经过去了,原来如此。” 公主轻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意思,以前我无牵无挂一心只有你时,你因为家族无法抽身,无法全心全意的对我,而现在,你我倒是反过来了,我却有了包袱不能与你在一起,更不能任性的随你一块离开。” 容大人摇头,沉默了半晌,幽幽垂眸道:“并不是因为这许多条条框框,而是因为你我都未曾爱对方到骨子里,时机不对罢了。” 公主点头,眼睛里掺杂着一点历经世事的苍茫,道:“细想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路走来竟一个都未占到,也不知多年来坚持的情意到底有何意义,既不能给天下百姓带来和平繁荣,也不能为前朝权势平衡天家利弊,而你我却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你道好笑不好笑?” 容大人蹙着的眉头好似连在了一起,“你我情意珍贵之处根本不该用这些东西来衡量。” 公主好笑道:“不该么?”眼波在容大人面上逡巡,“我生来使命就是如此,而我的感情自然也是与之牵连的,逃不掉的。” 容大人嘴唇嗫嚅,“你……” 公主抬手打断,低声道:“不要说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你家中有你更该去呵护的人,不要因为我而再辜负一个爱你的女子了,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容大人蹙眉说:“你有何罪孽?”叹一叹,“我求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许多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许多事情根本都是无法预料的。” 公主摇一摇头,“你不懂,你走吧。” 正暗暗出神,只听得门框一声“吱吖”,容大人从里面垂头步出来,我只蜷缩在一角,目光淡淡的望着他越走越远,许是方才在佛珠堂里的对话令他太过伤情的缘故,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164 碎玉谋(1)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64碎玉谋我的生辰在五月十五,自罗熙要为我做生辰的消息传出,婉仪殿门槛前往来拜谒的人群就开始络绎不绝,耳根子没有清闲过一日,无论是宫外一等诰命夫人至三等诰命夫人,还是宫内尊贵如皇后,低微至脸面嬷嬷,无一不亲自来陪笑祝贺并送上厚礼。冯淑仪往日固然与我不太合得来,但在这种门面事上功夫倒也是得下十足功夫。 每日循规蹈矩的迎来送往累得我身心俱疲,总算熬到了这两日,秋思和冬雪也明白我的意思,基本上是能推脱的就推脱掉,能藏躲的时候就藏躲起来。 更是吩咐人在窗廊下摆了一把碎玉鎏金锦绣刻纹躺椅,上头铺好一层鹅羽锦绣蚕丝软垫,人躺在上面盖着一方薄薄的簇金丝杂织鸭绒毯,很是舒适,看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碧浅深红,染香衣袖,花间醉,寒烟翠,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 整个婉仪殿都忙得不可开交,独我一人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风光静好,慵懒寂静,似是有清浅又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空气里掺杂着一抹男子气息,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我一时兴起,故意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依旧躺着,看他想怎样。 罗熙搭坐在我身畔,顺势就要躺下,清风徐来,隔着花瓣的喷香,吻由额间蜿蜒至双唇,我忙直起身推开他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满目皆是笑意,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青天白日的,你在怕什么,以往在御书房伺候时也没见你怕过朕啊?” 我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低头娇嗔道:“陛下就知道欺负人家。” 他凑近脸来,“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明日渺渺必能艳冠群芳。” 我问:“陛下不是一向不喜奢华的吗?” 罗熙含情道:“明日乃你的生辰,自然是要跟平日里与众不同些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 罗熙面上似乎隐着些许秘密神色,笑盯着我看了许久,稍一抬手,便鱼贯进来数十位公公,个个敛眉低目,样子很是恭敬,手上都端着木质托盘,上头皆用红布掩着。 我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问:“陛下,这些是什么?” 他朝我一笑,唇角轻勾,又挥了挥手,掩着托盘的红布一下就都被公公们各自小心扯开,当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我眼前时,心中不由的一怔,从左而右看去,入眼的每一件都是积金累玉,巧夺天工之作。我才明白过来,原是他今日特意亲自领了贺礼过来,金箔钩一铺,五彩玛瑙碎玉一盘,和合同心五福雀丝毯一副,如意血玉靠枕一方,烟香嵌琉璃石坠白狐毛皮大氅一件,同心玉手镯两对,代清丝帛暖风雀翎羽潇湘衣一袭,纯金金刚经手藉三卷,玉雁髓膏脂一盒,进贡水烟浴盐十盒,各色时新衣料九匹。 虽觉铺张,却仍欢喜,我笑靥道:“想着我家里也算是大户,这些东西竟连见都没见过,陛下今儿都送了我,就不怕哪日去了其他各宫姐妹处被闹着算账?” 他伸手拿过雀翎羽轻轻搭在我肩头,比看道:“这蓝金光熠熠生辉十分衬你,明日在生辰上就穿这个去。” 我俏然道:“明日我若穿这个,大殿之上定然是一片哗然,各宫姐妹也要吃醋的紧,陛下还是安生些吧。” 罗熙把下巴靠在我肩头,轻声道:“她们吃她们的醋,与你又何干?” 我好奇问:“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怕吗?” 他轻笑道:“朕有何惧,顶多就是几个月不见她们罢了。” 我打趣问:“分明后宫三千,几个月不见,陛下难道就不想念吗?” 他凝视着我道:“朕有你一人足矣,至于后宫里的其他人,朕就只好对不住她们了。” 罗熙的话不禁让我想起皇后,心里替她觉得一片哀凉。 于我来说,帝王所给的隆宠犹盛,生活包裹在软香金玉之中,触目堆砌繁华似锦,自然是欢喜的,但这欢喜背后又不免含着一股隐隐的担忧。 坐拥着天底下的无上荣华,日子过得尽是流光溢彩,我只怕自己正在悬崖边上却蒙昧不知,稍一不慎失足便是千古恨。追究获宠因果竟就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恐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我倒也晓得,可若罗熙对我的心是真的,我也就并不在乎那些说烂的俗世道理。 却唯一怕是我现在所享受着的一切,很有可能是罗熙因为对另一人的愧疚之情无处可泄才把荣宠都转移在我身上,如若这样,我着实心亏,也着实讽刺。 但即便我多不愿意多么担忧又如何,已入了这深宫皇庭,很多事情也都由不得自己的心意了。 我淡淡问:“陛下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 罗熙笑看着我说:“自然是。”他的眼神那么恳切,恳切的叫我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我道:“渺渺对陛下的心也是真的,只要陛下不负渺渺,渺渺就也绝不相负。” 生辰的筵席开在婉月苑的清重殿内,地面铺满琉璃彩砖,一殿雍容华彩,金碧辉煌,祖母绿色的墙壁上用金玉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蟠龙盘旋九天和凤凰于飞两种花纹,内置檐上的四个翘角都系着一只纯金制的风铃流苏,一阵轻风吹过,风铃会自然的发出“叮叮泠泠”的悦耳响声,清越无比,宛如有仙踏祥云而来抚了一手天外弦音,檐廊外还存着一袭白瓦飞流夹着百年苍树看似参差顿挫,实际上却错落有致,一木一叶皆被栽培修剪得精巧又不失注目。 几乎有头有脸的王宫大臣们都领着各自家眷来了,满殿人影交叠,我不免要周旋于后妃和命妇之间,笑容满溢,蜂绕蝶舞,不得一刻休闲,根本无心去理会面上笑容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我忙碌得头昏脑涨,竟有些后悔这样的大肆张扬举办生辰筵席,十分怀念我那张被遗忘在桃花树下的躺椅。 堂而皇之的贺词说完,衣冠楚楚的人也都见罢,铿锵瑟瑟的丝竹之声悠然响起,身着耀眼洁白刺绣红梅舞衣的舞者,手持花瓣一般的桃红绢扇,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肢体柔软如云絮,双臂舒展仿佛无骨,步步生莲般地曼妙舞姿,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又像燕子伏巢,更比鹊鸟夜惊。 这是容大人带湘湘第一次入宫来出席这样盛大的筵席,我旁观觉得她的状态恢复得甚好,大概她并不知晓容大人和公主的纠葛吧,其实我也没准备告诉她,不知道反而好,有时糊涂一点的活着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湘湘坐在席上,面色更加沉静婉转了些,宛如无风水面上不曾掀起一丝涟漪那般安宁,如今的湘湘已经不是当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随着年纪的增长,随之一同养起来的是愈发稳重内敛的性子。 酒至半巡,歌舞已经换过三轮,大抵都是那些成日里排练的曲调,没什么新鲜的,见过众人,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冯淑仪,她正好也朝我谄眉一笑,我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昨晚上,夜空中的星星就像是一颗一颗洒在深蓝色布上的碎金子,晶莹透亮,光辉熠熠,正当我陶醉在这般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时,秋思便告诉我说冯淑仪来了婉仪殿,霎时一阵夜风贯入,背脊甚凉。她进来,面上含着盈盈笑容,却让我感受不到一丝好意,“昭仪姐姐前些时候对妹妹我的承诺不知姐姐还记得否?” 欠的人情,终究是要还的,我也没什么好推脱的,“自然记得。” 冯淑仪淡淡一笑,“陛下专门为姐姐的生辰办这么盛大的筵席,姐姐真是深受陛下宠爱,羡煞旁人,但妹妹可就没姐姐这么好的福气了,还盼着姐姐在吃山珍海味的同时给妹妹留一盏汤喝。” 我轻撇了撇嘴角,“妹妹这话是在恶心我吗?” 冯淑仪道:“岂敢。” 我笑,“淑仪没什么不敢的,我从未想过要与后宫众人争什么宠,可是我这话即便告诉了妹妹,且是真心的,想来妹妹你也未必会相信。” 冯淑仪道:“若姐姐这么说的话,那么妹妹接下来的所求,姐姐必定会答应妹妹。” 我抬眸看她,“只要我力所能及就没什么可不答应的,你说吧,想要什么?” 冯淑仪道:“妹妹想要明日的筵席上献歌一曲,姐姐可能答应?” 我浅浅一笑,“谁都知道妹妹的歌喉万中挑一,妹妹是想明日在姐姐的筵席上大出风头,给陛下留个深刻印象。” 冯淑仪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姐姐好计较。” 正想着,见罗熙朝我过来,道:“这雀翎羽果然没赏错,满殿蜂蝶,可只有你穿才算的上是相得益彰,”身子又往我边上凑了凑,声音低迷,“渺渺今日美艳绝伦。” 我笑道:“陛下,今日佳人甚多,有出阁的诰命夫人,也有未出阁的王公小姐,可有看上的?” 罗熙目光紧紧盯着我,半晌,吩咐道:“蒙昭仪有些微醉了,去上些瓜果来解酒。” 宫女忙捧上垂在井里刚湃好的各色鲜果,冰雪一般的混色水晶梼杌大盘里盛着蜜桔清澄,西瓜鲜红,桃子香粉,葡萄晶紫。我看了一眼,道:“今日的歌舞虽然精美但却无甚心意,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来玩一些轻松新奇的可好?” 罗熙回座,笑道:“今儿本就是你的舞台,你倒说说有什么想法。” 我道:“后宫姐妹众多,除了尚在禁足的沈婕妤不在外,其余的姐妹都在,既然能侍奉陛下左右,就一定是各有所长的,不如就让后宫姐妹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如何?” 皇后想一想说:“这样会不会有失皇家庄重?” 我笑道:“最近外面总有谣传说我独霸陛下,狐媚惑主,善妒到不给后宫其他姐妹一点机会,如今我在自己的筵席上这么提议也是想封住悠悠之口,同时我也有私心,想叫外面人看看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口中那般独霸善妒,又妖媚惑主的红颜祸水。” 罗熙点头道:“这个想法朕听着倒有趣的很,就按蒙昭仪说的来。” 我笑道:“我先说好,后宫其他姐妹大多有所长,可我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我想了一下,无论后宫姐妹要上来表演什么,不谈好坏,我都赠送一颗小明珠略表心意,陛下说好不好?” 罗熙笑看着我,“借花献佛,你们说这小女子聪明不聪明,把朕往日赏给她的,现在倒做自己的人情送了出去。” 我抿嘴轻轻一笑,“陛下既赏了我,就是我的,”目光微微流转,“也好叫各宫姐妹们都沾一沾喜气去。” 罗熙道:“都随你吧。” 庄婕妤在一旁道:“那若是学艺不精的,或是与之前技艺相撞的,想上是不是也可以上呢?” 我笑道:“又不是选状元,哪有这么严苛,只是开心热闹一下罢了,自然可以,即便不精通皮毛总是懂些的吧。” 筵席也开了大半日,琴瑟乐曲也听得很腻,后宫妃嫔向来都是为了争宠出尽法宝,今日见我如此提议,觉得有趣之余,更是都存了十分争得头筹引罗熙瞧上一眼的心思,跟身边宫女附耳低语一番,模样跃跃欲试。 庄婕妤的琴意天下无双,皇后钦点她奏了一曲《雨霖铃》,美妙灵动的琴声从指间流泻而出,似丝丝细徜徉过心间,柔美恬静,舒软安逸,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皇后气性平和,无争斗之心,只拿来笔墨大笔一挥行云流水间落笔如云烟,成就一副对联,两个宫女一人一边徐徐展开,众人看了都啧啧称赞,上联为:人如天上珠星聚,下联为:春到筵前柏酒香。字体看似张扬跋扈,实则是丝毫不受束缚所致,整行一笔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 冯淑仪缓缓上前,双手微拳,“庄婕妤和皇后娘娘实在是璞玉在前,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只能献歌一曲而已。” 我微笑道:“冯淑仪不必过谦,谁都知道冯淑仪的歌喉宛如鸾鸣莺啼,今日我能有幸听到,也算是沾了陛下的光。” 罗熙含情看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筵席,这个主意又是你想出来的,自然是朕沾了你的光。” 皇后笑道:“无论是谁沾了谁的光都好,平日里与冯淑仪说话就觉得她声音甚是细腻,今日我也好奇想着听赏听赏。” 庄婕妤道:“不知姐姐想要唱哪首曲子?” 冯淑仪眉毛一扬,“哦?”又一笑,“难道妹妹想为我伴奏不成?” 庄婕妤道:“许久不练,我的琴技早就生疏了,刚才已是丢人,现在又何能为姐姐伴奏,恐玷污了姐姐婉转歌喉。” 冯淑仪温文道:“方才听过庄婕妤的琴声,只觉得天下无双,若婕妤肯赏脸为我伴奏,自当是求之不得。” 我道:“既如此,庄婕妤就为冯淑仪伴一伴,也无不可。” 庄婕妤望了我一眼,又垂眸道:“那我就只好再献一次丑了。” 冯淑仪道:“我只唱那首《鹧鸪天》。” 我轻笑一声,“鹧鸪天。 吹破残烟入夜风。 一轩明月上帘栊。 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 碧云归去认无踪。 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罗熙道:“去取先贵妃的落霞琴来。”忙有公公奉了那日罗熙领我在贵妃寝宫所见到的那具琴来。先贵妃昔日得幸于先皇,贵妃进宫当日,皇帝便特赐一琴名“落霞”、一箫名“孤鹜”为定情之物。先贵妃去后,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保存至今。 庄婕妤试了两下音,便胸有成竹的看向我。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乐起,歌起。冯淑仪的歌喉如同百灵鸟一样婉转悠扬,优美的旋律,华彩的前奏,丰满的和声,唱出了春秋的美妙,夏冬的难忘,也唱出了情意浓浓,缠绵悱恻,让人竟甘愿在她的歌声里流连,沉沦。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冯淑仪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而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乐毕,歌毕。 我陶醉其中,作为女子都泛起些许心动,目光不免看向罗熙,以为他必定要为其倾倒,却不想他面上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变化,神色与之前听庄婕妤的琴声,赏皇后的对联都是一般无二,只是垂眸道了一句:“不错。” 冯淑仪脸色窘然,更是含着些许不解,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颔首行礼道:“雕虫小技,博陛下一笑罢了。” 罗熙想了想,“今日正主并非是朕。” 冯淑仪忙道:“陛下恕罪。自然,此歌也是想博蒙昭仪一笑。” 我含笑道:“妹妹聪慧,能唱他人不能唱之歌曲,不知陛下觉得如何,我早已经是为妹妹歌喉倾倒了。” 冯淑仪柔声道:“多谢姐姐夸赞,也多亏了庄婕妤美妙的琴奏,才使得歌声、琴声、词意三者相得益彰。” 庄婕妤福了福身道:“淑仪客气了,我只是相助陪衬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就退了下来。 罗熙点点头,又扫了冯淑仪一眼,淡淡道:“赏。”便再不看她,冯淑仪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165 碎玉谋(2) 本就不擅饮酒,此番又是几杯诰命夫人敬的桃花醉下肚,我自觉脸上开始慢慢滚烫起来,神思也袭来一阵恍惚朦胧,见众人兴致高涨对酒当歌,切切杂杂聊着不耐人生几何几何,就更是不好提前退席,不过嘱咐了冬雪几句,悄悄扶着秋思去殿外走一走,醒醒酒。 外面的空气实在比殿内清新了许多,初暖乍寒之计,树枝上的叶芽慢慢地舒展,花朵的蓓蕾悄然初绽,沿着婉月苑一带池水闲庭漫步,柳树以清泉为明镜,好像飘扬着自己绿色的长发,又仿佛是绿色的油漆涂在明镜上面,让池水焕然一新,显得十分清丽明秀,越看越觉得柔美可爱。 “扑哧——扑哧——” 走得腿有些酸意,忽听见假山后面似乎有金属碰撞的闷声,虽极低极细,却一直不曾间断,我见四周寂静无人,本想着要好好赏一赏这番沉静景色,当下倒又被扰得不得安宁。秋思自然能看出我的厌烦,“娘娘,想来假山那边是哪个巡逻的侍卫在偷懒,奴婢去帮娘娘赶走他。” 我想了想,“我跟你一起去,既是敢在这里偷懒的侍卫,脸皮必定稍厚些,恐你一人,他并不会遵你之言。” 秋思点头道:“是,娘娘思虑周全。” 我笑一笑,扶了她的手,一面走,一面道:“要说到思虑周全,我必然比不上庄婕妤。” 秋思道:“庄婕妤有庄婕妤的周到之处,可娘娘也有娘娘的周到之处。” 我笑看着秋思问:“这话怎么说?” 秋思道:“庄婕妤的周到之处乃是在大局上,而娘娘的周到之处则显在心思细腻之上。” 我道:“你可知道,要心思细腻倒是简单,要保持清醒时刻掌握大局才是最难的。” 正说着,前方一个声音道:“是你。” 树杈枝丫纵横之间,暮色四合,灯火未上,那人身姿隐在阴影处,根本看不清面目长相,只能大致看出是个男子,我心中一唬,险些没站稳,好在秋思机灵反应过来牢牢的扶住了我,问:“你是谁?”又厉声道:“出来!” 他轻轻一哂,缓步走近,盯着我问道:“你果真认不出我了?”又笑嘻嘻道:“我可是还记得你。” 抬眼见他站在面前,身上穿了一件敞袖的柳纹灰云兰花薄纱披肩袍,一支银色的刃柄斜斜横插在腰尾,神情安然又带着几分揣摩。我眉心一蹙,好不容易才从思绪中提取那一段早就被我抛诸脑后的记忆,“你是那晚非要说认识我的人,你的名字好像叫沧泱?” 他舒了舒眉道:“幸而你还记得。”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究竟是何人?” 他微笑道:“这皇宫也就能关得住你罢了,于我来说,自然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停一停,看着我,“如果你想出去,我也可以带你一起出去。” 秋思慌忙挡在我身前,呵斥道:“大胆!竟敢对娘娘出言不逊!你的脑袋还要不要!” 他却不恼,嘴角浮起一抹清淡的笑,“淼淼,你想回家吗?” 我倒被问得奇了,怔一怔,“我已然入了宫,成了昭仪娘娘,生死便都是陛下的人,皇宫就是我的家。” 他一低头,“昭仪娘娘……”笑意变得森森,“都是我的错。”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淡淡道:“你自然是听不懂的,记忆都没了,又怎么能听得懂。” 我问:“什么?” 他浅笑道:“没什么。” 我蹙眉道:“我并不认识你,可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还非要说我们认识,”眨了眨眼睛,问,“你认识的那个人长得跟我很像吗?” 他微笑,沉声说:“是,很像。” 我点头,“可是你要知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轻哼一声,“不是么,”笑得漠然,“你快活吗?”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我觉得很是荒唐,也无从回答,只略垂了垂眼睫,正色道:“我出来太久了,陛下还在等我,先告辞了,”又嘱咐道,“你若不是宫中人也并非王公贵族的话就趁着筵席还未散赶紧出宫去吧,以免节外生枝。”说罢,我便拂袖而去,直到走远了,才渐渐放下心来。 秋思问:“娘娘,那人……” 我忙瞪住她说:“我不认识那人,日后也不要再提起。” 秋思点头回:“奴婢明白。” 还未入席,就有宫人来请,“陛下在恍清池边备下了庆贺娘娘生辰的贺礼,请娘娘移步一同观赏。” 秋思轻轻一笑,“陛下待娘娘的心意最是奇巧,这次不知又要打什么主意。” 我嗔了她一眼,“不许胡说,陛下也是你个小蹄子能议论的?” 秋思抿嘴道:“是,娘娘,奴婢知错了。” 于是,我抬步便往恍清池边去,我到时,四周早已围好了五彩锦绣帷幕,上头图案是游龙金凤和莺啼燕舞两色,云纱随风轻摆,煞是潋滟好看。 众人皆依次入座,虽从底下不时传来几声低语,但大体也算是安静,一丝线索也无,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神色疑惑的看了罗熙一眼,他亦看着我,可却什么都没说,又转头笑吟吟的向不远处观望。 底下忽有一诰命夫人问:“不知陛下为了昭仪娘娘做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罗熙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诰命夫人微笑道:“陛下为了昭仪娘娘竟如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似的卖起了关子。” 罗熙含笑道:“今日本就是家宴,朕做一做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又如何?” 诰命夫人看向我道:“若陛下做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那么昭仪娘娘一定依旧是相伴在侧红袖添香。” 我笑道:“夫人也信,陛下在跟夫人开玩笑呢!” 五月中旬,池子里的莲花尚未到开绽时节,不过是一潭清澈碧水罢了,明净似银盘,但此刻,绿水间却遥遥浮来满池的五彩莲花灯,看不见从何而起,也不知至何而终,月光下花池清露折射出耀目的光辉,缥缈如云霞,灿烂如锦绣,波光碎影里摇曳着人与花的璀璨影子,宛如天上的繁星被摘到了人间一般。 丹阳朝凤、凤凰于飞、香珠牡丹、双龙戏珠……根本不曾注意到,池水上空竟已经漫天飞舞着这些各色剪纸花灯,一盏盏,一部部,都在夜空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天上的凤凰好像真的扇起了翅膀欲要直上九天,金色双龙的尾部挂着一串串流苏,火舌般的互相跳跃抢夺着中间那颗硕大且生光熠熠的夜明珠,一躲一转,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实在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底下人的惊叹声,喝彩声,一时啧啧起伏,不绝于耳。 我正目不暇接,突然冬雪托着一方金色莲花灯上来对我行礼,笑道:“娘娘生辰大喜,恍清池边放花灯祈福最是灵验。” 我笑盈盈接过,瞧了罗熙一眼,柔声说:“既如此,便请陛下随我一块儿。” 自然有内侍早早备好了灯,妥善的呈上来,罗熙含笑牵过我的手,道:“好,朕便陪你同去祈一福,许一愿。” 这个环节其实并不需我们亲自去恍清边放置,只要在纸笺上写好希冀尘封后塞进花灯中的琉璃卷筒中即可。再而内侍会一环一环的传下去,最后小心的推入池水中,四方更有数十盏小灯护着这盏主灯一同随水飘然流去,远远看着,如同天上银河那样锦绣辉煌。 兀地,一个清脆的哨声响起,一团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一线灰色的烟雾,“啪”的一声,似乎是朵牡丹在空中盛开了,再分裂成无数个小小的光点,竟如星辰陨落一般。 “轰,轰,轰……” 大批烟花从天上猛然倾泻下来,一时宛有红色和金色的两条瀑布,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之气势。各种图案绽放在我眼前,孔雀开屏之后,又是天女散花,就好像一把把五彩缤纷的花伞,镶嵌着颗颗宝石在夜幕中慢慢流逝,渐渐就会变成一道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实在漂亮极了。 如此美景,意料之外,又璀璨而不可思议,每一套都紧紧牵动着我的整颗心,也并不仅仅是我,在座有幸得见的诰命夫人也好,王公大臣也好,后宫妃嫔也好,没有不称赞羡慕的。 罗熙看着我,目光中泛着满溢出来的深情,在我耳边悄言道:“朕这番安排,渺渺可欢喜?” 我的容颜衬着雀翎羽,衬着漫天流星,噙着一抹娇俏笑容,“陛下心意甚厚,渺渺自然欢喜,”又歪头问,“只是不知道陛下怎得就能安排得如此妥当,时机竟不差分毫,陛下是将渺渺的心算准的吗?”想了一会儿,“而且这花灯究竟是如何放到空中去的?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我以前从未见过!” 罗熙抿嘴一笑道:“这个法子就是皇后的功劳了。” 我诧异的看着皇后,轻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笑望着我道:“你若晓得孔明灯的道理,这个要放上去自然也就不难了。” 我低笑,“渺渺才疏学浅,不如皇后娘娘博学多才。” 皇后道:“你有你的好处,也是我学不来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恭敬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又转身盈盈一拜,伴着嫣然巧笑,“多谢陛下。” 罗熙的目光亦是含情脉脉的落在我身上,“起来吧。” 皇后提醒道:“你应该先谢陛下,我只是完善了其中一个难题罢了,这个想法到底大多还是陛下安排的。” 我挣了挣眉,“是。” 罗熙淡然的看了皇后一眼,道:“都是一家人,没这么多客套。况且我跟渺渺两人,根本无需言谢字。” 皇后看了看罗熙,又看了看我,颔首轻声道:“是。” 我看着皇后,心里伴着一阵不是滋味,如此贤德,若换成是我,我一定做不到。罗熙从未把她放在心里过,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礼度,却又不能放她出宫,白白拘禁了她一生。但我又能看出,其实皇后的心里是有罗熙的,只是她现在看得比较淡然而已,可谁又知道,这份看得开究竟是用多少辛酸眼泪换来的呢? 罗熙为我过生辰,遇到了问题,皇后还得帮忙解决,我想,当时皇后心里的感觉应该就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吧!也不知道,这生辰过一过到底伤害了多少人的心? 罢了,世人千千万,我又不是圣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166 碎玉谋(3) 慈宁宫中,瑾月姑姑正从暖阁内端出一套茶具,杯盖上纹着青蓝色的梅花图案,在杯身白色底蕴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素雅,日光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一抹淡淡的鹅黄色印落在空旷沉寂的宫殿中生生成了酱紫乌朱颜色。 茶汤热腾腾的溢出馥郁清香,我素手轻握起青花茶杯,一角天青色的杯盏,好像江南不曾沾染过任何喧嚣的烟雨渐渐浮现在眼前,“不知道太后今日单独要我前来是出了什么事故吗?” 太后面前裂纹云水渐色花斛里供着两枝袅娜的牡丹,黄澄澄金子一般的颜色在夕光下生出一派富丽堂皇气质,花朵文静地偎依在绿叶上泛着鲜亮的光纹。 太后的目光离开牡丹落在我面上,“无事,就是念及自你这孩子入宫,我都没有好好的跟你说过体己话,”一会儿,又微笑问道,“昭仪觉得我这两枝牡丹开得如何?” 茶盏托于掌心,几片毫尾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我实在不懂得花艺,只以为这花开得蓬勃,甚是好看。” 太后怡然一笑,指一指牡丹,“这三千花种中,我最是喜欢牡丹一色,昭仪可喜欢?” 我陪笑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牡丹雍容华贵,乃是国色,我怎敢谈及喜欢,平日里亦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太后这话实在叫我惶恐。” 太后扯一扯嘴角,牵强一笑,“你这话倒不老实了。” 我轻笑道:“太后的意思,我不明白。” 她伸手抚了抚和睦中夹杂着几丝银白的鬓角,“牡丹乃花中之冠,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喜欢的女子,即便是不喜欢牡丹的花貌,也一定不会不喜欢牡丹的地位。” 我心中一刺,“我不是太后心里认为的那种人,”不由的微微一笑,“看起来我和太后果真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过,竟已叫自己被误解至此,我实在委屈的很。” 太后轻哼一声,缓缓撑起身子,“你说我误解你,不如你倒干脆说说自己是怎么想的。” 瑾月姑姑斟过一盏北雪燕窝汤呈在太后面前,笑道:“皇后娘娘常和昭仪娘娘聊天,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亲近。” 太后接过碗盏,用勺子匀了两下,“这原就是该当的,她们同是后宫妃嫔,又都侍奉皇帝左右,自然是要同心同德才好。” 瑾月姑姑笑叹道:“只可惜后宫至今仍未有妃嫔传来子嗣方面的好消息。” 太后指尖轻颤,将碗盏放在一边,笑瞥了瑾月姑姑一眼,淡淡道:“皇帝正值盛年,后宫里头佼佼者也众多,倒是不急。” 瑾月姑姑神色如常,含笑道:“这话是奴婢多嘴了。” 我深吸一口气,平和道:“太后说得对,后宫姐妹众多,不乏多才多艺能讨得陛下喜欢的。子嗣只是早晚而已,想来是无碍的。” 太后打量我,“没料到,你竟看得这么开。” 我垂眸浅笑,缓缓道:“不瞒太后,我自入宫侍奉陛下左右便承盛宠,心里已是万般不安,如今更是愈加不安。” 太后问:“不安,”笑一笑,“一枝独秀,专房承宠,你心里应该欢喜才是。” 我抬一抬眼,“我确实欢喜,但太后不明白我为什么欢喜,于我来说,无论什么位分都是一样的,我之所陪伴在陛下左右,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我心里有陛下,陛下心里也有我就够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为了得个一心人罢了,但我也明白,陛下终究是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独宠我一人,所以,只要陛下心里有我就好,”眉心一动,继续说,“假如有一日我心灰意冷,就算陛下用皇后之位挽回,也终是无用。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虚荣繁华,陛下越是将这些东西加诸于我身上,我心里越是不安。” 太后眉目灼灼,端然道:“一人心?皇后?”喉间发出一声冷笑,“你这话是僭越,你可知道就凭着今日这番话,我便能治你死罪。” 我恭敬笑道:“我自然知道,可我更知道太后想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因为太后害怕了。” 太后略向后靠一靠,“你说,我怕什么?” 我颔首,“之前,皇后娘娘有对我说过,自她第一次见我起,就肯定后宫会是我一人的天下,皇后娘娘未对我说这话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如若放在一个月前,我一定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低一低眸,“但现在我明白了,太后是怕终有一日,我会取代皇后的位置,甚至取代整个后宫的位置,太后更怕陛下会走上先帝的老路,南梁再也禁不起一次耽误了。” 太后点头,“你既晓得,我便也不必绕弯子了,”眼帘微垂,看着小指上的金缕玉杂花托蝉护甲,“昔日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安史之乱全因唐玄宗对杨玉怀的过度宠爱而起,南唐李煜的灭国又何曾能与小周后撇得了干系,这里头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因为皇帝对于后宫妃嫔独宠而起,独宠而终,所以,蒙昭仪是想做褒姒,还是杨贵妃,亦或是走上小周后的路?” 我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太后这话不对,太后也是后宫女子,实在不应该把所有男人的过错全都推卸到女子的身上,西周灭亡是因为周幽王昏庸淫乐,即便没有褒姒,也会有其他女子,安史之乱是安禄山与史思明背叛唐朝后发动的战争,是同唐朝争夺统治权的内战,至于小周后的路,想来我也是走不了的,据说小周后深得钟太后的喜爱,可我的处境却不相同,而且我根本不是小周后,我与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按理,我本不该驳太后的话,但是我没有办法把这些呼之于口的话长久的憋在心里难受,我知道太后不喜欢听假话,所以我的这番心里话太后一定是不会怪罪的。” 太后的容色被昏黄的夕光衬得有些虚浮,“但无论怎样,皇帝对你的宠爱也已经太过了,即便皇帝对此不以为然,可我也要提醒提醒你,荒淫无度是会成性的,我希望你能保持清醒,不要陷在金玉的流光溢彩中不可自拔了,”叹出一口气,“李煜不过只是用嵌有金线的红丝罗帐为小周后装饰墙壁就被说成奢侈,而你再看看眼前景象,你可知前日皇帝为你办的那场生辰筵席花了多少银子,简直是靡费无度,虚耗国库。” 我心里重重一颤,仿佛谁的指甲狠狠掐在我心上,生生地疼,颔首道:“太后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前日陛下为我办了生辰筵席,很是铺张,我虽感恩愉悦,心里也始终不安,始终叫我感恩愉悦的是陛下对我的一番心意,而非身外物质,奢华豪侈的纸醉金迷只能带来一时的快乐,若要长久,靠的便不会是这些,”我不止的叹息好像蝴蝶悄然无声的翅翼,“而今,云南王打着要为世子报仇的旗号伺机起兵造反,我实在不该任由陛下为我虚耗浪费,一想到这里,我心就总会不由的抽痛起来,所以,我昨儿就已决心此生不再大过生辰,只是还未及向陛下和太后禀明。” 太后默默瞅我片刻,点头道:“好,你也算是个懂事的。” 瑾月姑姑眉梢如枯叶般颤抖,讪讪说:“云南王应该不会造反的,太后可否……” 但太后并未理会瑾月姑姑的话,只是继续对我说:“这些侍奉皇帝左右的道理你明白就好,后宫佳丽三千,不可能永远只取你一瓢饮,我知道皇帝心里有你,但即便皇帝心里有你,也还是得顾忌前朝,你既然是个懂事理的,就应该晓得适时排解的重要,看得出来你和先贵妃是不同的,你知道,我不希望看到因为你的争风吃醋而毁了朝纲,毁了皇帝。明白么?” 我行了一礼,回道:“明白,”又含着合理的微笑道,“太后若喜欢这牡丹一色,我便每日都着人五更去御花园挑最新鲜的送来给太后赏玩。”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幽幽扫了瑾月姑姑一眼,随之倦倦一笑道:“你去吧,到底上年纪了,才说几句话就有些累了。” 167 碎玉谋(4)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67碎玉谋窗外月季花开得鼎盛,水灵灵的小叶片透着嫩红,浅浅的红晕向叶片四周渗开去,就像一幅水墨画那般毫不矫饰,素净淡雅。每一朵花都有七八层花瓣紧紧的裹着花蕊,慢慢的舒展开来,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娇羞的露出或黄、或粉、或白的脸庞,亭亭玉立,似是有晶莹的露珠在花叶里滚动着,否则为何会在阳光下闪闪流光。 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后宫生活,也摆正了自己后妃的地位身份,入宫一年来,对于后妃来说,该承受什么,该得到什么,我都再清楚不过了,或许,我会如太后,如皇后所言成为罗熙一生最宠爱的妃嫔,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我永远无法成为那个能与之结发白首恩爱两不疑的人,我永远无法成为能与之并肩的妻。这虽是我心中所想,却也不能逆天而行,更不能让罗熙为难,毕竟我爱他。 所以,我只能学着乖巧,学着懂事,学着成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看上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许多个沉寂的深夜,树梢上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莺啼,罗熙就俯身在婉仪殿幽幽的烛光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每当我见到他扶额发出几声扼腕的叹息时,便知晓定又是云南王所属边况紧急而为此不由的堪忧烦扰。 我总会仔细斟来一盏雨前龙井,趁着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去前,静弹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着开遍鲜花的树林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烁。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江水、天空成一色,没有一点微小灰尘,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江边上什么人最初看见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 一个深沉、寥廓、宁静的境界,最能叫人静下心来,自然隽永又宛转悠扬的韵律,仿佛恍然间就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宛如一阵干净清新的晚风扑面而来。 据说罗熙的哥哥宁亲王罗全当初被罗熙贬黜去戍守文山州苦寒边关,至今五年有余,一直安分守己,更有言称赞宁亲王乃德王,几年间,时常会有边陲小国来挑衅滋事,他便亲自下场指挥,且治军严明,下令士兵不准动百姓一砖一瓦,不允许多拿百姓一品一税,作战时,总与麾下属士同商同量,同饮同寝,并不因为亲王身份而略生骄矜,领地范围里臣属爱戴,无一不服。 只是近日他却似乎不太安静起来。 一连几日看见插着羽毛的加急秘密奏折,罗熙不免心烦,一动不动的紧蹙着眉头许久,伴着沉重的叹息,忽然一拍桌案,忍无可忍,怒言道:“罗全到底想干什么!” 坚硬的青竹梅花君子纹紫玉案发出的闷脆声响,令我心一惊,忙上前握住罗熙的手,翻覆揉搓目光所见他掌心竟洇出了一道血红的伤痕,想来他必是气急了。我不禁心疼道:“陛下息怒,若是因为他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伤了自己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值。” 罗熙呼出一口气,语气深沉,“朕当日念及他是朕二哥的份上不曾杀他,谁曾想他不报皇恩也就罢了,现如今羽翼颇丰,竟还与云南王联起手来想要对付朕,”面上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朕心里念及骨肉亲情,可他却视朕为洪水猛兽,仇人宿敌!真令人寒心!” 我沉吟会子,低声说:“若是宁亲王既不念及骨肉兄弟情谊,也不念及自己深受的皇恩,我以为,陛下对宁亲王也不必手软。” 罗熙煞有其事的看着我,眼神带着几分探寻意思,“哦?” 我垂眸,道:“陛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微微颔首,轻笑了笑,抚着他掌心的纹路,“陛下晓得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可若是有人先对我不仁,就休怪我日后不义,好的,我当百倍奉还,不好的,亦是如此。” 罗熙指一指桌上堆积的奏折,“你可知晓朕所烦扰的乃是国事和军事,不能意气用事的。” 我瞥了桌上一眼,笑道:“我自然不懂得前朝之事,我只知道宁亲王是陛下的骨肉兄弟,既是兄弟就该共同进退,一致对外,怎能像他这样不仁不义。” 罗熙淡淡一笑,“也不怪他,当初夺位之时,他就应该恨毒了朕,朕也知道,他从不曾把朕当成过兄弟,也只能恨生在帝王家。” 我轻哼一声,“无论如何,天底下哪里有哥哥这么在背后捅弟弟刀子的,依我看,他那‘德王’的称号,当真是名不副实。” 罗熙抬手摸了摸我的额际,笑道:“皇家的一切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全都是裹挟着前朝权力纷争的,更加没有真正的兄弟、母子,母凭子贵,子凭母贵,都是相互利用而已,若能看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驱导的假象,就也能明白天底下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在皇家发生的。” 我看着罗熙黯然的神情,心里生出的心疼又多了几分,柔声道:“渺渺陪在陛下身边是真心,不是利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陛下,渺渺也不会。” 他双手捏住我的肩,“如果朕失了天下,便就只有你了。” 两日后,罗熙再度收到来自文山州边关的秘密急报,极言边关将要变天,云南王和宁亲王已经初步达成飞鸽协议。罗熙反复思量后,决定急召罗全回建康述职。 春末夏初的时节,暑气渐生,空中没有一丝云,周围也没有一点风,高低树木都无精打采地像个孩子,一脸懒洋洋地站在那里。草丛中,蛐蛐撕着嗓子呼喊着,一声盖过一声,粉红色的荷花现在不再像羞答答的小姑娘了,她摇摆着身子,露出那张笑脸,正缓缓跳着优美的舞蹈。 水光在午阳下折射出银煞煞的涟漪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不由抬手挡住额头,“今天的光景倒是不错,从池子里飘过来的莲香也是好闻的。” 不知是谁人在旁边说话,“荷花香味甚是怡人,但却总叫人感觉少了几分烟火气,出淤泥而不染的遗世独立将人排在千里之外又有何意趣?” 这人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跟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虽温和有度,却也始终给我一种不合时宜的观感。他的气息陌生又孤绝,似是很少与人攀谈,周身风雅的气质中夹杂着边关北风的苦寒与刀剑枪戟的血腥。我识破他的身份,突然觉得心中一紧,这是我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宁亲王,整颗心在胸腔里极快的跳动着,福了福身,口吻语气并不佳,“宁亲王。” 我睁开眼,见他逆着光线站在那里,一身蓝色的锦袍,腰上系着一根寸长的金色腰带,上头垂着一块碧绿色的环形玉佩,深谙的眸中多情又冷漠,“又见面了。” 我眉头轻颤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似是也有一瞬的恍惚,“我说,我们又见面了,五年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皇宫里了,却不想你竟成了后妃,”侧头轻言一声,“所以说这世间事还真不是常人可以预见的,人心终归是会变得,你说对吧?” 我有些讶异问:“宁亲王难道认识我吗?” 他随即挑眉一笑,“难道你不认识我?” 宁亲王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认识我的人,我脑子混乱得已经无法思考,只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惊动和恐慌,缓缓摇头,轻声说:“我不认识你。”说得轻巧又顺口。 他闻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问我的话似大有深意,“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我轻扯着嘴角,尽量回忆,脑子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娘亲说我骑马时摔下来撞到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就和其他家的小姐一样,居于闺阁之中,深入简出。” 宁亲王的眉眼略略低垂,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双唇轻颤,如同蜻蜓点水时的薄翼,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我问道:“宁亲王想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道:“娘亲?” 我点头,“怎么了?” 他低声问:“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眼睛里含着的几丝猩红让我有些害怕起来。 我目光恬静,“我家是左将军府,我是蒙特的独生女,”顿了一下,本应是理所当然,声音里竟却生出了一点怀疑的语调,“难道不是吗?” 他淡淡一笑,口中道:“蒙特……”语气里含着讥讽,喃喃道,“这五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中触动,低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扭头笑看着满池新荷随风遥举,“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天意,既是天意,我就还是不要去打破的好。” 我轻嗤道:“宁亲王说话半含半露,有些奇怪。” 他却微笑道:“我是说你这样倒也挺好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卷素色丝绸,淡然不染喧嚣,又问,“你还是在御书房伺候?” 我不解反问:“御书房?” 宁亲王刚要继续说话,就被罗熙深沉而略带强硬的声音打断,“二哥,还没出宫?” 宁亲王微微失色,躬身行礼,“陛下怎也会有兴趣过来赏莲,若我未记错,陛下最喜欢的应该是腊月梅花。” 罗熙大步来到我身边,朝宁亲王摆了摆手,含笑道:“还劳着二哥记挂,朕确实喜欢腊月梅花,但渺渺却喜欢六月满池的映日荷花,”看着我的眼睛里尽是温柔,“朕是陪她来看的。” 我回笑,“是,我喜欢。” 罗熙满目宠溺的笑盯着我,轻轻挽起我的手,耳语道:“相信渺渺已经知道他是宁亲王了。” 我点头,“是,早看出来了。” 罗熙转而侧目望着宁亲王,郑重说:“她是蒙昭仪,左将军蒙特的独生女。”我若没听错的话,罗熙的音调里似乎带着几分深沉。 宁亲王挑了下眉毛,缓缓移向别处的目光,变得散漫而没有聚焦,“左将军蒙特,”他笑得诡异,“我戍守文山州多年,以前蒙特时常找我一同喝酒,很是熟悉,只是近两年被陛下调来建康,才喝的少了。” 罗熙指尖极轻的颤了一下,面上依旧含笑,“正好,朕这趟召你回来述职,你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叙叙旧。”他话语间透着凌厉,故意拉长“叙旧”二字。 宁亲王的眸子里似凝聚了边关沙场冷月如钩的寒气,“那便只好依了陛下所言。” fpzw 168 碎玉谋(5)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68碎玉谋坤极殿里的气息有点不同寻常,像是在某个角落藏起了一头凶猛的恶兽虎视眈眈,只等着一个契机发作,这种沉暮让我觉得这头恶兽受人唆使并非一两日,且一旦咬住什么便会永不松口。 皇后坐于正座之上,安之若素的模样,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昨儿太后着人来嘱咐我把你早些放出来,说是小戒即可,终究你也没犯了什么大错。” 沈婕妤于阶下行大礼,一袭素琼脂玉色青衫托得她神情疏离而冷漠,一双水眸里婉转着无尽的委屈与不甘,“太后明察秋毫,那日我的确不是有意要冒犯皇后娘娘。” 冯淑仪坐在我对首正悠然的端着茶盏品色,事不关己一般的高高挂起,“那日娘娘到底没问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使绊子想要诬陷沈婕妤。” 我早已料到沈婕妤的事情必定是冯淑仪在太后面前似有若无的说了什么,轻笑道:“冯淑仪这话倒是有趣,沈婕妤向来树敌颇多,若要查起来,又要查到何时,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到底是沈婕妤的错,即便有人要诬陷沈婕妤,她也是后宫中的老人了,自己竟不知道要小心些,当日沈婕妤已经是请安迟了,却还不回去把脏衣服换了,蓬头垢面的过来污了皇后娘娘的眼睛,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轻叹一声,“我倒是很好奇太后向来颐养天年,极少过问后宫诸事,况且沈婕妤这事并未曾掀起什么浪潮来,太后又是如何知晓的?何以又要插手?可是何人在太后面前碎嘴说了什么?” 庄婕妤轻哼一声,再而卷起袖口轻碰了碰我的手,于旁陪笑唱和道:“谁都知道冯淑仪和沈婕妤向来交好,姐妹情深,姐妹情深,昭仪就不要计较这些了。” 我抿嘴笑,“是,”又看向皇后,缓手拍了拍胸脯说,“到底是我小鸡肚肠了。” 皇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回看着我说:“自古以来,清者自清,也不必逞口舌之快。” 我点头,“娘娘教训得是,只是娘娘知道的,我性子忍不住事,若我没做过,别人却把屎盆子往我头上叩,我少不得要为自己分辨几句的。” 皇后唇角轻扬,含笑道:“蒙昭仪行事向来清白果断,并非是挑事之人,我自是相信蒙昭仪不会做此等自降身价的事情。” 沈婕妤轻蔑的瞥了我一眼,“巧言诡辩。” 冯淑仪抚胸淡淡一笑,“那日去给太后请安反被问及沈婕妤近况,我就免不得提了一嘴,却不曾想到太后会亲自着人来找皇后商量。” 庄婕妤轻叹一声,“依我看,恐怕不止是提了一嘴吧,”目光灼灼的盯着冯淑仪,“恐怕说得可要尽心尽力呢!”轻笑了笑,“毕竟也并非旁人的事情,淑仪娘娘说对吧?” 我笑道:“庄婕妤这话可就说错了,那是一时忘我,情真意切,被你这么一说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伸手按一按鬓边鎏金的玛瑙孔雀蓝水晶簪子,眸子看向冯淑仪,“听说淑仪棋下得甚好,我那里正好刚得了两瓮上好的翠玉棋子,有空可到婉仪殿赏玩赏玩。” 冯淑仪身子微微一震,双眸颜色冰凉如沁了水的碎玉翡翠,透出一股森森,“外供的翠玉棋子我是见都没有见过呢,恐污了陛下对昭仪娘娘的一片心意。” 一阵清风灌入伴着浓郁的龙涎香气,罗熙缓步走进来,一身玄色龙锦金绣长袍,身子傲然挺直,好似冬雪中凌寒而开的腊梅,坤极殿内除我之外的后妃都已经有许久未见过罗熙龙颜,一时间竟看呆了,皇后忙下来行礼,我次之,后宫妃嫔见了才想起规矩,赶紧一齐跪下,不过一瞬间,就是乌压压的一地罗裙。 罗熙清笑两声,“朕难得过来看看,怎么就都只知道跪着了?” 我没有起来,依旧跪在原地,道:“陛下可还记得曾经送给我两瓮翠玉棋子?” 罗熙含笑道:“自然记得,你先起来再说,”见我起身坐下,才又道,“那是朝贡之物,仅此两瓮,你说那时说是好看,朕就都赏给了你,怎么了?” 我笑端起茶盏轻轻一嗅,“陛下知道我的,只知道好看,却向来懒怠的很,对棋艺并没有什么研究,那两瓮棋子放在我那里也是浪费,我听人说后宫棋艺属冯淑仪最佳,我便想把那两瓮棋子转送冯淑仪,陛下觉得可好?” 罗熙挣眉道:“既然已经送给了你,便自然任你处置,无需再问过朕,”想一想,眼角眉梢透着些许疑虑,“渺渺你对于朕送给你的东西该如何处置向来不会这样大费周章的问过朕,今日倒是奇了。” 我低低叹息一声,泛着淡淡的笑容,“方才陛下未来前,我邀冯淑仪去婉仪殿赏玩那翠玉棋子,冯淑仪以陛下心意推脱,我实在害怕极了,又不想暴殄天物,既然正好陛下驾临,便先问过陛下。” 罗熙对冯淑仪道:“蒙昭仪位分高你一截,仅在皇后之下,刚才更是为你跪于地上请恩典,你倒坐得安泰。” 冯淑仪见罗熙话中有责怪之意,忙起身跪下,“陛下恕罪。” 皇后笑道:“陛下难得来与众姐妹闲坐一番,还是不要动气的好。” 罗熙“嗯”了一声,望着冯淑仪,“蒙昭仪侍奉在朕身旁时日长久,自然比你更懂得朕心意,蒙昭仪既邀你赏玩,你去便是,她若说要赏你,你亦拿着便是,”目光又看向我,“朕与蒙昭仪从来没有外人般客套。” 冯淑仪面上虽有不屑之色,嘴上却还得道:“是。” 罗熙“嗯”了一声,“起来吧。” 皇后面对罗熙于自己的忽视恐怕早已经司空见惯了,对于罗熙口中满是向着我的恩宠,皇后更只是一笑置之。她盈盈屈身道:“原都是我的过错,空握着协理六宫的权力,却也无法妥善的斡旋安抚后宫姐妹,今日更是叫陛下动气。” 我亦只得从座位上起来跪下,“皇后娘娘若要这样说,我也是有过错的,我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是应该受罚的。” 罗熙抬手扶皇后起来,“皇后如何把此等小事说得这样隆重?” 皇后略略抬眸,轻言道:“是。” 罗熙眼光扫视着我,“你也起来吧。” 我一笑,刚想起身,沈婕妤便从座位上施施然过来,居高临下轻蔑的看了我一眼,成竹在胸道:“陛下,昭仪娘娘不能起来,我还有话要说。” 罗熙打量着她,沉声道:“你说。” 沈婕妤目光徐徐环视,嘴角隐着一层浅淡若无的笑意,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着我道:“蒙昭仪深夜私会男子,**后宫,其罪当连诛九族!” 她话音刚落,众人脸上的神情仿佛全凝固住了,一如冬日房檐上结起的冰凌,皇后忙失色道:“宫规森严,蒙昭仪一直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半分逾越,沈婕妤万不可信口雌黄!” 我心遽然一紧,心底里某个蠢蠢欲动的角落正慌张漫生出一股寒意,整个人瑟瑟发抖,全身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只抬头一个动作,就好像已经听到了脖颈骨骼中发出的“咯咯”声。 沈婕妤笃定道:“千真万确,我乃亲眼所见。” 罗熙面色铁青,顿时恼怒,大动肝火,疾步过来朝沈婕妤面上劈手就是一巴掌,“胡言乱语!” 清脆响亮的耳光一个接着一个,我脑中渐渐嗡鸣,只觉得罗熙瞪着沈婕妤的目光像要吃人一般,又仿佛寒锋利刃一刀一刀的割在她身上。沈婕妤唇齿间有鲜血涌出,糊了一嘴,她摔在地上一手捂着半边脸,一手指着我满面都是笑靥如花的痛快神色。 皇后问:“沈婕妤你可有确凿证据?” 沈婕妤伏在地上,举手起誓道:“那日蒙昭仪生辰宫筵,我因思过未去成,在御花园边上亲眼看见蒙昭仪和男子举止亲昵,言行无状,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庄婕妤轻轻一笑,银铃般的音色在空阔凝重的坤极殿中显得尤为抢耳,“想来沈婕妤一定晓得人死后入了十八层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地狱中有一层是专门对付沈婕妤话中添油加醋喜欢说谎的人,据说是黑白无常用钉子死死的钉在舌头上,不能说话,不能喝水,不能吃饭,永世都不得超生。” 沈婕妤在地上听得颤颤发抖,“那又与我何干!我口中无一句虚言,一字一句皆是属实!”说完,她冷漠阴厉的眼神依旧回过来死死的盯着我不肯放松。 我心里愈加寒冷,只含泪绝然的望着罗熙,“陛下……我没有。”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黯淡下来,殿中人的目光都凝滞在罗熙的身上,他目光中神色阴翳,仿佛山雨欲来时半空中沉重的乌云,问沈婕妤道:“你既说蒙昭仪私会男子,**后宫,那你便再说说那男子是何人,朕想来你一定见到真容!” 沈婕妤寒毒的笑意叫我感到恶心窒息,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满面神情漠漠,似有一瞬的踌躇,眼睛狠狠的扫过我,随即里头嫉恨的光色一闪,猛然回神过来,压着声音从嗓子里中脱口蹦出几个字:“宁亲王罗全!” 我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平息,心口无比闷窒的呼吸也渐渐舒畅起来,颔首扯一扯嘴角发出一声冷笑,淡淡问道:“宁亲王?沈婕妤确定吗?” 沈婕妤语气笃定道:“自然确定。” 罗熙目光若是一把冰冷的剑戟,恐怕已经把沈婕妤劈成两半,庄婕妤亦是松了口气,道:“宁亲王?”忍不住又大笑道:“沈婕妤即便要嫁祸他人,也要能圆过场来才是。” 沈婕妤面上掠过一丝惊惶,很快又缓和抢问:“你什么意思?” 冯淑仪容色一沉,低眸道:“沈婕妤,没想到你竟这样恶毒,编这番胡话来诓骗陛下!” 罗熙额上气得青筋暴起,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薄唇紧紧抿住,眸底因难平的怒气而充斥着血色,他伸出右手狠狠的捏住沈婕妤的下颚,“沈家一派忠烈,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女儿!实在太叫朕失望了!” 罗熙的左手悬在半空中将落未落,皇后见状忙上前想要劝阻,罗熙手一挥将她无情的推在地上,皇后双膝吃痛,面色焦灼无奈,后面有两个宫女看到,大步上来把皇后艰难扶起。 沈婕妤拼命摇头,“陛下,你相信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的确看到了,我没有说谎话!” 罗熙眉头狠狠一蹙,眦目欲裂,目光里全是厌恶的神色,手里一松,沈婕妤跌滚在地上,呛咳几声,手捂着胸口,背部起伏,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又回身过来,死命拉着罗熙的袍角,“陛下,陛下,你信我。” 罗熙迅疾的一拉袍角,转过身去,不想再看沈婕妤一眼,语气有力肃然道:“朕念极你沈氏一族劳苦功高,便饶你一死,打入冷宫,日后若无朕谕,永远不得擅出,”又朝禁宫侍卫摆了摆手,“拉下去!” 沈婕妤不断的挣扎,呼喝道:“我冤枉,我的确看到蒙昭仪和宁亲王私会!陛下!” 罗熙目中皆是烈火般赤色,忍无可忍,回身指着她吼道:“你再说一句朕叫人把你舌头剪下来!” 一道舒朗的声音打破了殿中死灰般的沉寂,视线所及,宁亲王身着青紫色的五蟒锦绣纹袍阔步迈进来,行云流水般的朝罗熙行了礼,面庞中带着几分寒气,双眸似是无底洞般黑邃,“陛下,本意是来给皇弟妹请安,却不想竟正好碰上殿内有人吵嚷着蒙昭仪与我深夜私会,**后宫,觉得甚是好笑,便想着进来一探究竟。” 沈婕妤微微色变,柔软细腻光洁如白月的面上猛然散出骇人的冷笑,挺了挺被侍卫死死扣住的身子,“宁亲王来得还真是及时,不知到底是巧合,还是怕事情败露才有意为之?” 宁亲王斜目往沈婕妤身上扫过,扬眉不羁一笑,“看起来后宫里的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长相艳则艳矣,只是说话似乎欠缺考虑得很,”眯着眼睛又打量了她几眼,转而笑对着罗熙道,“我今日来请安可是抵过折子才来的,陛下晓得,皇后自然也是打过招呼的,根本不存在所谓巧合。” 罗熙眼皮也未动一下,只“嗯”了一声。 沈婕妤面上一惊,“你……” 宁亲王浅笑道:“我吗?怎样?”想一想,又继续说起来,“幸而递了折子,否则还真是说不清了,还有一话要告诉这位娘娘,蒙昭仪生辰筵席时我还未进宫,几日前我刚快马加鞭抵达建康城。” 沈婕妤差点晕厥,“不可能!” 宁亲王好笑道:“你不相信?” 沈婕妤平了平气息,侧目看了看罗熙,含怒顿足道:“我不相信,我分明看到了,”敛目思虑,话锋突然一变,“宁亲王在边关待了多年,自然身上也是带着些许功夫的,想要隐人耳目,蒙混进宫私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宁亲王平和问:“你话说得这样肯定,就连我都快相信了,那么你一定看得清晰,”轻蔑一笑,“你倒说说看那日我穿得什么样式颜色的衣服,蒙昭仪又穿得什么样式颜色的衣服?” 庄婕妤抿了抿嘴,道:“是啊,你若看到了,就一定说得出来,那日你未能出席,只要你能说出来蒙昭仪穿得什么样式的衣服,你的话就还有几分可信,但你若说不出来,或是说得不对,污蔑妃嫔亲王之罪,够你株连九族的!” 沈婕妤面上露出难色,眼神漂浮不定,忍不住落泪,略微哽咽道:“我……我站的远,没看清晰,蒙昭仪似乎……似乎是穿得红色纱衣……” 皇后一声“大胆”制住了沈婕妤喉咙里的啜泣,“蒙昭仪那晚穿得是陛下御赐的雀翎羽!” 庄婕妤轻蔑一笑道:“那晚众人都见到蒙昭仪身上的雀翎羽光色耀目灼人,十里之外便能清晰辨出。” 沈婕妤缓缓道:“那晚那处没有灯火,许是……许是我看错了。” 罗熙脸颊上随即化出一抹狠绝,朝着沈婕妤吼道:“你当朕是摆设么!”蹙着的眉头宛如起伏凌云的两阙山峰绵延相连,又道:“宁亲王如何,蒙昭仪如何,朕心里全都有数,还轮不着你在这里出言不逊!” 皇后水波般粼粼的双眸里含着柔和的光泽,“陛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罗熙烦恶的瞥着沈婕妤,随即闭上深眸,低声说:“拖下去,朕不想再看到她。” 我心里十分感激宁亲王在关键时刻向我施以援手,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只好微微侧目对上他的视线轻视一眼,略表心意。 宁亲王嘴角现出一抹浅淡似无的笑意,出声说:“陛下对待后宫中人委实太过轻纵,此女若放在我府中做姬妾,断然不会敢行如此之事。” 皇后微微沉吟,眸色敏锐道:“皇后掌协理六宫之权,发生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过错,更是惊扰了圣驾,劳烦宁亲王,我愿抄宫规十遍作为责罚以儆效尤。” 罗熙伸手向她,“不能怪你,起来吧。” 宁亲王轻叹道:“五年未归建康,一回来就看了这么大一场后宫闹剧,老天待我不薄啊!” 罗熙涩然一笑道:“朕后宫不宁,叫宁亲王见笑了。” 宁亲王笑,“陛下心思都放在前朝皇权纷争上了,哪里还有余力来管理这错综复杂的后宫?” 罗熙轻轻点头,深邃的目光拂过宁亲王面上,付之淡淡一笑,“朕的确是无力应对,”说着,罗熙低头看我,眼底萦绕的愧色与浓重的宠溺牢牢织成一张大网,兜头兜脸向我扑来,我回望着他,眼眶湿润,天旋地转间,他弯身下来一把将我抱起,转身扬长而去,只往身后留下一句,“更是无心应对!” 我轻轻仰望着罗熙,唤道:“陛下……” 罗熙低低“嗯”了一声,紧蹙了许久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目光落在我面上,里面尽是复杂的意味,他修长的睫毛如羽翼一般,柔软的唇轻轻贴在我的额际,悄然谦声道:“渺渺,委屈你了。” 我对上那熟悉的眸光,心里清楚,此时此刻这片光彩犹如树下绿荫,里面所包裹着的人,只有我。 fpzw 169 碎玉谋(6) 我心虽然大生出惶恐,却又不好挣扎,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即便挣扎了也是拗不过他,只好低声道:“陛下,我可以自己走。” 罗熙瞪了我一眼,轻嗔道:“不行,你膝盖不好,方才还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跪了那么久,”眼睫微微一扇,满脸高傲不可更改的神气,“朕偏要抱你回去。” 我还是有些犹豫,声音更弱了些,“可是旁人会……” 罗熙面色渐渐缓和趋于寻常,低声道:“朕如何待你,后宫里的人也不是这一两才知道,朕在,谁敢说你什么?” 我听言面上霎时羞得滚烫,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只好顺从的蜷在罗熙怀里,任由他抱着我回婉仪,我的面颊紧贴在他下颚边缘,这不是第一次靠他这样近,但心脏在腔里却还是会无法控制的跳动。 他上穿着的玄色龙锦金绣长袍在霖霖的阳光下散发着皎洁的柔光,漆金色的丝线密密层层勾勒出细致的图案纵横交错流光熠熠,上面隐约浮动着的龙涎香气因时间不断推移当下已经变得极为淡薄,却又好似是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那么浑然天成,令人陶醉。 一路有宫女见到罗熙抱着我走过,都是面带讶异的慌乱俯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请安,低着头不敢抬眼,待我们过去时,才仅仅用余光偷过几眼破碎的图像。罗熙的步子一直稳稳当当,不疾不徐,轻风过耳处伴着我发鬓间斜斜插着的水晶珍珠钗环流苏相互摇摆碰撞出的清脆响声,羡煞而去。 彼时廊外木架上攀附的一陇蔷薇花挽着几丝淡淡的轻风,小池里清凌凌的水映照着天卷残云,漏传高阁,数点萤虫悄然流过花径花荫,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漾出一种花非花的朦朦胧胧。 我被罗熙放在榻上,打眼从窗格内远远望出去,看见秋思和冬雪正在庭子里把新摘的桃花瓣撕碎装进玉磨里碾碎制成桃花胭脂,两人都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好不快活。 罗熙轻叹一声,整个人松垮下来,躺歪在榻上,眯着眼睛端睨我,徐徐说:“要不朕下个旨意,让你以后都不用前去坤极请安算了,免得像今一般惹来一腥。” 我收回视线,回看着罗熙,浅笑道:“千万别,”又是轻轻一叹,“饶是现在这样我在外面都被说成什么了,要是陛下再为我下这么个旨意,我可真就要被说成祸国妖妃了。” 罗熙抿了抿嘴,“朕还真是有些后悔了。” 我好奇,笑问道:“后悔什么?” 他闲散的把手背覆在额上,淡淡道:“若是朕不曾封你为妃,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困局,朕想怎么对你好就怎么对你好,根本不关他人什么事,现在可倒好,想对你好些,还要怕外面那些不相干人的闲言碎语,委实憋屈。” 我笑,“陛下若非封我为妃,我又如何能进宫?” 他抬手将我一拉,我便撞入了他怀中,一脸得意,悄声对我笑道:“朕啊,朕就把你藏在御书房,谁也见不得碰不得,让你只能看见朕陪着朕。” 我伏在他口,轻轻抠着衣裳上头的细绣,玩笑说:“那我岂不是无名无分?” 他垂眸,温和的目光如风般悠悠触在我面上,一边用指尖卷着我额后的发梢玩儿,一边安然问我道:“你在乎吗?”我挣目还未及回答,他就摇一摇头,继续又说:“以前朕就是怕你无名无分的跟着朕才想着封你为妃,想着天底下哪有女子不在乎名分的,即便说不在乎,心里也一定是在乎的,可是直到后来晋你为昭仪时,朕才发现,你,是真的不在乎名分这种东西。”说着,他放下手来用指尖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心颇动,以往只觉得他是放眼天下不会被儿女长拖累的帝王,一直以为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影子,我或许是一个替而已,从没想到他竟也这样知我心意,一时有些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轻笑一番,打趣道:“我在不在乎是一回事,陛下做不做,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难不成有些东西我不在乎,陛下就不给我了?”侧目看见墙角矮桌上摆着的玛瑙簇云刻纹金穗摆饰,便抬手指一指说,“难不成我不在乎这些金器之物,就说明我这婉仪不需要这些东西装饰了?”又扭头看见梳妆台上的金玉梳柄,蔷薇硝粉,抿嘴一笑,“难不成我不在乎用什么胭脂水粉,就说明我不需要为悦己者容了?” 清风揽过月窗,罗熙抬手弹了一下我额头,“朕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笑嗔道,“大胆。” 我推了他一手,晃了晃脑袋,不以为然。 罗熙笑慰道:“好了,”掌心抚上我的额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渺渺的悦己者是朕的话,那自然就是要的。” 我好笑问:“若不是陛下呢?” 罗熙子一怔,“不是朕……”他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若不是朕,那朕就必定要知道那人是谁。” 我微笑,“如果我的心都不在陛下上了,陛下即便知道那人是谁又能如何呢?” 罗熙看着我的目光很是凌厉,“朕去杀了那人,叫那人不再存于天地间。” 我嫣然一笑,装作煞有其事的样子,“可是我会伤心的,怎么办?” 罗熙沉重的凝视我,不言不语,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嘴里喃喃碎碎的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就是因为怕你伤心,所以朕才没……” 我翻了个,轻轻握住罗熙在我额上的手,过了好一会儿,开口问:“今沈婕妤说的话,陛下一点儿都没有相信吗?” 他拢了拢怀里的我,道:“朕为什么要相信她,”叹一叹,“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朕的面前,只要你跟朕说你没有,朕就愿意相信你没有,就怕你连解释都不愿意跟朕解释。” 我心内的感动就像湖泊上一阵狂风刮过那般的波澜起伏,是啊,他是天下的王,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事实究竟如何,而是他愿意相信谁,“陛下也知道沈家一门忠烈,沈婕妤又是沈家门楣中最得宠的女儿,陛下把她打入冷宫就不担心沈家反戈,况且此时南梁并不安定,陛下千万不要因为我,因为一时之气而误了大事。” 罗熙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弧,“沈家又如何,沈婕妤能够进宫也是仗着家里权势,朕不得不给沈家一个面子,一旦入了后宫便就是皇家的人,她既犯了错,就得认,”忽然捂嘴发出两声轻咳,垂眸看我,“其实仗着沈家对朕的谊,她若是安分守本朕自然不会亏待,至少锦绣荣华,富贵一生,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来招惹你,招惹朕。”说完,他又侧头咳了几声。 我忙直起子扯过他袖口,担心问:“陛下怎么了?” 他随即“嗳”了一声,一脸看似十分虚弱的模样,险些被他骗了,只是拉过我手腕时却又很是有力,敛目对我撒道:“渺渺,朕好像生病了。” 我看穿他的诡计,甩开他的手,含笑道:“那我去给陛下请御医。”说着,我就要起离开。 他猛地拽过我,一个踉跄就跌在他上,四目相对间,他又扬了扬眉,悄声责怪说:“分明是你太重了,朕一路抱你回来都累伤着了。” 我在他口锤了一下,咬唇道:“陛下乱说,我一点都不重。” 他盯着我,面上笑逐颜开,“嗯,不重。”嘴里虽这样说,但神早已经出卖了他真实想法。 我侧了侧子,轻哼一声,余光瞥见罗熙笑得灿烂一如窗外开得繁茂的桃花,反倒觉得那么不真实,不敢相信他竟还有这样狡黠且孩子气的一面。 170 杨柳岸,晓风残月(1) 一簇簇鲜艳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岿然不动。 庄婕妤连来为了罗熙并未对沈婕妤赶尽杀绝一事而始终耿耿于怀,许是因为庄婕妤的父亲在前朝向来与沈家政见不合,沈家又一直得太后宠信,等了那么久,如今好容易抓住了沈婕妤的一个把柄结果却没有如愿一网打尽,也就愈发的闷闷不乐。 庄婕妤支着头伏在桌上,眼见着方才被自己抛在半空中的水晶石子将要落下来也懒怠再伸手,我忙够腰接住三颗水晶石子,“庄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嘛,从进门来就是满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庄婕妤紧咬了下嘴唇,踌躇道:“有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我见她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也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神色明灭不定,与往大不相同,早料到她有话要说,只放下石子,摆了摆手叫人全都退了出去,子朝前倾了倾,轻笑一声道:“姐姐跟我怎么也客起来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她口起伏不定,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渺渺,你就甘心吗?” 我神思一晃,反握了她的手说:“哟,姐姐手怎么这么凉!” 她婉转看我一眼,叹道:“你可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缩回手去,心里有些为难说:“到底我们和沈婕妤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苦非要赶尽杀绝,她现在被打入冷宫已经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恳然的看着她,“姐姐,人命关天,谨慎谨慎啊!” 庄婕妤端起桌上茶盏并不饮,“有件事在我心里埋了很久,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现在倒是不得不说了。” 我皱眉问:“什么事?” 她眸子宛若秋水一转,道:“你可还记得那时你初入宫闱,有一秋思领了月银浑湿透回来一脸惶恐,你询问却无果,后来跟我聊起过?” 我点头,“自然记得,”虽时久长,那件事却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刺,当下再又提起此事,我心里已然有了些许数,语气不免焦急起来,“庄姐姐你知道其中缘由是不是,”看她微微点头,我又道,“你既知道前因后果,那时你又为何不告诉我呢?” 庄婕妤垂眸,三寸长的青葱似的指甲边缘刮着茶盏上头的银色纹边发出“嚓嚓”的磨声,“那没告诉你,是害怕你初入宫不懂得规矩一时听了会意气用事,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着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庄婕妤容色有些灰蒙蒙,恨声说:“那秋思从内务府领了月银出来就被沈婕妤边的一个小公公按到了井里,幸而我路过看到了全程,及时搭救了井里的秋思,否则秋思必死无疑,把她救起后,我为保全大局便只好叫秋思受了委屈,把这件事瞒下去。” 我叹出一口气,“难怪那我怎么问秋思都问不出话来,”垂头想一想,“姐姐做得是对的,当若是叫我知道,我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要为秋思讨个公道。” 庄婕妤冷笑,“更叫人生气的是那时沈家于前朝恩宠甚隆,又因着太后的牵连,可谓是一家独大,如大山一般难以撼动分毫。” 我起恭敬行了一礼,庄婕妤忙扶住我,面色带着几分惊恐,“你这是做什么?” 我笑道:“多谢姐姐搭救秋思,救了她一命。” 庄婕妤瞅着我说:“你也不必谢我,到底是秋思自己福大命大,我刚巧路过碰上。” 我点头,“竟不知晓这背后竟然还有沈婕妤戳的一刀,”抬眼望着庄婕妤,心生感动,“我初入宫闱若非姐姐于旁扶持,我恐怕活不到今。” 庄婕妤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掼,盏中茶水飞溅出来,“前朝沈家总生与我父亲作对,简直是司马昭之心却好在陛下英明决断任人唯贤!后宫沈婕妤也不安生,尽力笼络太后,胡说八道祸乱宫闱,前更是不惜代价诬陷你和宁亲王,若非宁亲王留了一手,在陛下面前当真是摘不干净,你能忍得她,可我却容不得她!” 我叹息,“她不过只是一颗被废弃的棋子而已,如果姐姐实在容不得她,咱们便除去她就是,也好叫我为秋思讨回一口恶气。” 庄婕妤牙关紧咬,狠啐一口说:“管她什么棋子,炮也好,马也好,先吃了再说!” 我轻笑一声,低头掸了掸上的茶珠,“姐姐倒也不必太过动怒,她只是出言诬陷,最大的罪名也只是以下犯上,到底也没做出什么实质的错事,况且那我的确出去了一会儿,致使她的话也并非全无对证可言,她说看错了眼,倒也不乏是一种说辞,所以陛下才念在沈家的份儿上饶了她一命。” 庄婕妤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悠悠起,重新斟了一盏普洱在她面前,道:“只要咱们让她做出点出格的举动并且叫所有人都刚好看到,姐姐心愿便可成,而我这里,秋思的气也算是出了。” 庄婕妤思索道:“就连前之事陛下都未决意杀她,”苦苦一笑,“况且她也不傻,明知自己重罪在,怎还能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我淡淡一笑道:“姐姐莫要担心,我心里已有一番计较,她自己不做,咱们可以请君入瓮,其中关键还在于陛下。” 庄婕妤不解,“陛下?” 我微笑道:“沈家功高震主,我猜想陛下心里对此早有不满,只是开罪总要师出有名,不好无端挑起矛头,若是沈婕妤在陛下不杀恩典后不仅不知悔改还更进一步残害后宫嫔妃,沈婕妤最后可落得个什么样的名声,沈家又可落得个什么样的罪名,不就都是陛下说了算?” 庄婕妤这才有了笑容,“何况陛下现在这样宠你,是绝不能容许别人对你有丝毫伤害的,”顿了片刻,又道,“说到最后这关键其实并非在陛下,而是在于你。” 我轻轻一叹道:“原是想放过她的,却不知竟已积怨这般深久,就如积水成渊,一朝发洪,即使千年的树下盘根错节,但里头烂了的根也不得不去拔除干净。” 前,罗熙凝神看了沈家递上来的折子,一叹气后,好似无意的戏言问我,“人狷狂到最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正好拿了卷《唐诗》在读,便用李白的《侠客行》答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与名。” 罗熙道:“这首既是《侠客行》便就是说侠客的,怎能与朝堂之人相提并论?” 我笑道:“本是说侠客的心理举动,带入黄沙大漠的景后,读来觉得很是粗狂豪迈心里更生出一种对侠客狷狂的敬佩之,自然他们刀剑血劫富济贫做了不少好事才是有资本的,但若是人并非侠客,并非有着侠客一般心肠,那这几句话读起来就着实叫人害怕了。” 罗熙含笑,轻声说:“三国时关羽狷狂失了荆州,马谡狷狂失了街亭,可见狷狂到最后定无一丝好处。” 我淡淡一笑,心之了然罗熙所言深意却没有说更多话,只是继续翻了书页。 我见庄婕妤正深深沉思,大概是在精心布局,“近来我见姐姐对陛下更加冷淡了。” 她漠漠一笑,“我又能如何?”眸光清浅,抬面瞧我一眼又低下去,“我很清楚,陛下的心思从未放在我上过,既不得宠,又何苦去谄眉争宠,失了自己的份。” 我沉静问:“难道姐姐就甘心这样在后宫了此一生吗?” 她好奇,“听了我这番放弃言语,你该是最高兴的那个才是,怎得这般催我去与你争宠?”又是打量“噗嗤”一笑,“难不成,觉得高处不胜寒了?” 我睨了她一眼,“人家为姐姐担心,姐姐却反过来打趣,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作势侧一倚,“姐姐全当我没说过罢了。” 庄婕妤横脸看我,哄声笑道:“还真生气了?” 我撇了撇嘴,垂目道:“没有,”又静一静,“我是害怕因为承宠之事,姐姐有一会与我生分,在我心里,陛下固然重要,可姐姐也很重要。” 庄婕妤微微摇头,“不会的,不许你多心。” 我“嗯”了一声。 庄婕妤执过我的手,微笑道:“如果我是小鸡肚肠之人你初入宫时,我又怎会扶持于你至今光景,”叹了叹,“陛下的整颗心都系在你上,那种眼神,那种感,不仅我看出来了,皇后娘娘也看出来了,咱们后还要天长地久的过下去,脸面终究还是要的,为了争宠失了脸面,失了姐妹分才是不好,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现在大观全局皇后娘娘也不是,人要看开些,既然在‘’字上没有机缘,那么韬光养晦为母家绸缪挣得前程才是正经,”双手轻轻一摊,“这不,眼下事若成了,不仅是你,我也跟着沾光。” 我笑问:“沾光?” 她点一点头,“若你虑得对,那咱们这也算是帮了陛下一把。” 171 杨柳岸,晓风残月(2) 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里荷花间,满池的碧水鲜莲,入眼雅致莹澈,岸边筑有一折九曲白瓦水桥蜿蜒可直通向池心,扶手栏杆皆以月玉石修葺刀刻成形,四畔雕镂龙凤空纹,午下头水波初兴,柳枝窈窕,天光交织,水影徘徊,一派清陌之色,池子两边近水处绿芷兰,发得蓬蓬勃勃。 我一面赏着早夏风光,一面头里领着冬雪、秋思来到花池一旁,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一道艳丽乖张的扎目色彩,她红色衣衫被池风吹动,衣袂翩然似举,水色潋滟之间,倒映出她纤弱的影于水面上,如仙莲初开,杜鹃含蕊,沈婕妤果然是来赴约了,我嘴角不觉勾出一抹浅笑来,“秋思,你往里受的那番气今儿到底是能帮你出了。” 秋思冷眼瞪着那抹鲜亮的影,道:“她来是来了,可娘娘要怎样才能让沈婕妤就范呢?” 冬雪面上露出些许的忧虑神色来,“是啊,等会儿庄婕妤就要带着众人来了,若是沈婕妤没有依着娘娘的想法出手,反而好好的在这儿,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我笑道:“你们放心,只要她人来了,我就自有办法应付。” 昨晚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一豆烛火下,我伏在案上细细模仿着罗熙的笔触,在纸笺上写下了许多男女附耳软侬之语,卿切如鸳鸯,甜蜜如蜂蜜,并假以罗熙的名义邀约沈婕妤翌巳时到花池旁小聚,落款写完便递给冬雪送去冷宫。 庄婕妤坐在一旁,神色严肃,我刚抬手纸笺便就被她忙抢过去,边看边道:“沈婕妤也是见过陛下笔迹的,她会不会看穿我们的谋划?” 我轻出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姐姐放心吧,我这里头的字都是仔细模仿着陛下的笔迹来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叫人看出来,况且沈婕妤此时应该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空,眼前突然见到这张纸笺,看了里头的字字句句,必定会欣喜若狂,这种心境下,她又怎能再腾出心思灵窍来识破我们的谋划?” 庄婕妤点头说:“也是,她若是这种人才,也不会落得而今如此田地。” 我“嗯”了一声,又嘱咐道:“姐姐可要算好了时辰,明巳时三刻一定要把众人从坤极带到花池去。” 庄婕妤想一想,神忽而略略有些为难,烦扰道:“其他人倒还好说,只是陛下明不一定就会去坤极,可是陛下的意思又很重要。” 我微笑道:“姐姐这就不用担心了,明乃十五满月之,陛下一定会去坤极静坐,姐姐只管把众人带到让他们看见一场好戏就是。” 庄婕妤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把这十五满月之给忘了。” 我笑,“姐姐是当局者迷,又太过紧张的缘故,才竟将这每月十五帝后必然一聚的古礼给忘了,确实该打。” 彼时清风拂过脸颊,我吩咐秋思、冬雪不许挪动地方,候在原地等我,自己则是慢慢行了几步走上前去,脚下玉鞋翡翠纳底擦刮过柔嫩青草碎苗时不经意发出“沙沙”的明悦响声,沈婕妤回过头来,看见是我,悦的面色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很快里头又夹杂着几分恼怒,瞪眼指着我,高扯嗓子问:“怎么是你?” 我笑,“沈婕妤又以为是谁呢?” 她指尖捏了捏自己刺着合欢纹案的精致袖边,神气道:“这个时候昭仪娘娘不去坤极请安,反而来这花池做什么?” 我嘴边蓄着浅浅的笑意,“沈婕妤被陛下打入冷宫了足,竟然还敢偷偷跑出来,想来应该花了不少银子贿赂了守卫吧?” 她面上拂过石榴花一般的俏艳颜色,含道:“陛下约我前来相聚,我又怎能够失约?”说着,便抬眸凝视着我,目光里尽是炫耀神。 我道:“沈婕妤难不成只在冷宫待了几天就把宫中规矩忘了干净?” 她心虚的稍敛了敛眉目,俯朝我行了一礼,“给昭仪请安。” 我本不跟她多加纠缠礼法,不过轻应一声使她起,含笑道:“陛下向来守时守约,既邀你前来,怎得都快三刻了还不到?” 沈婕妤昂着脖子眺望一会儿,侧脸恨恨瞅着我说:“本就是私私会面,陛下一定是见着你也在便不好现了。” 花红柳绿间,莺莺燕燕,香风席席,我不时用余光轻扫着来处,眼角终于看到那抹盼望已久的熟悉玄黄,一路踏尘而至,周围伴随着钗鬓流苏泠泠落落的幽幽声响,还有一行锦绣红妆朱颜婉转后宫女子或明媚或柔的说笑风姿。 我暗自欣喜,随口吟道:“纤云弄巧,传寄锦书,忆往柔似水,佳期惆怅,忍顾鹊桥归路,盼与佳人金风玉露更相逢,好胜却人间无数,莲字巳时,洒花池,待卿卿一聚后,再虑后事归矣。” 沈婕妤听后一时大为惊愕,话语已然结巴起来,“你……你怎会知道陛下写给我的东西?” 我笑道:“我想知道,自有法子。” 沈婕妤恼羞成怒,一把拽过我,气急狠瞪着我道:“你这人,居然偷看陛下写给我的书信!” 我笑得嫣然,悄声说:“偷看又怎样,不妨告诉你,今,陛下不会来了。” 沈婕妤早已气得口鼻扭曲,“是你,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对不对?” 我婉然道:“我既有法子知道陛下写给你纸笺里的内容,便同样有法子劝陛下不要再见你。” 沈婕妤喉咙里不断出着粗气,气势汹汹朝我近一步,她边的宫女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娘,来方长……” 她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骂道:“好个胆小如鼠只知自保的东西,要你有何用!”那宫女就俯站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任她胡骂着,就在她要扇那宫女第二个耳光时,我随即抬手牵制住她的手腕,并高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撕心裂肺,面目惊惶仓乱。 沈婕妤神陡变,诧异的看着我,拼命的想要缩回手去,“你要做什么?” 我手死死拽住她,假意一个踉跄,跌在她上,扯着嗓子喊:“求求你!不要!不要!” 沈婕妤一时不知所措,只要摆脱我,也顾不上份,使劲捶打我道:“你要做什么!放开!” 我忙盖过她的声音,尖锐哭搡道:“沈婕妤,我从未想过害你,可你却要对我下杀手,为什么?为什么!” 她正要张口,不远处庄婕妤的声音嘶吼道:“沈婕妤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蒙昭仪!” 沈婕妤闻声看去,我随即抢声道:“救我!救我!”说着,便松开沈婕妤的手,生生投入池中,全立刻就被汹涌而来的冰凉池水瞬间淹没,脑中的意识只剩下一片空白,只能听到水波在耳边不停拍打碎裂的声音,我奋力的在水中挣扎,水花无的溅起,窒息感突如其来,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整个子在慢慢的往下坠,往下坠就在我最无望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忽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像是被人死死拽住,我微微挣开眼,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如麻,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眼眶不知是酸是痛,泪水池水涤着交融在一起,做梦一般的场景,仿佛是不信,但望着眼前陪我一同下沉的人并非幻像,却又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肢,右手从我后抄过去,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一刹那的无语凝噎,他将头轻轻一俯,我猝不及防,好像时间被定格了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唇角轻啄了下,柔软冰凉的唇随后附在了我的唇上,一股温润清泽的气流从我口里畅通入中,觉得心脏的跳动又重新加快了起来,我双手挽住他的脖颈,贪婪的攫取着每一丝气息。 罗熙抱着我终于浮了上来,一时间岸上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皇后猛地一晃神,忙高声指挥宫人道:“快!快救人!把陛下和蒙昭仪拉上来!” 沈婕妤垂首站在那里哭泣不休,罗熙上来看她一眼,厌恶怒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几年你在朕边虽无作为,但是朕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星半点,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使心计害别人?!” 沈婕妤哭泣半晌,跪伏在罗熙脚下,哭诉道:“陛下,我没有!”举臂直直指着我,“是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什么都没做!” 我轻轻蹙眉,露出委屈神色,“沈婕妤,你何以要这样说?” 庄婕妤上前安静行了礼,问沈婕妤道:“方才我们一行人走过来,十几双眼睛都见到沈婕妤和蒙昭仪争执,蒙昭仪一直在对你求饶,你却一直在纠缠,你说沈婕妤自己跳下去,难不成沈婕妤是自寻死路吗?”神色一凛,“若非陛下没有一丝犹豫也跟着跳下去把人救得快,恐怕沈婕妤此刻已经香消玉殒了。” 罗熙十指发白,紧紧攥拳负手在后,沉声道:“朕以往念在沈家扶持朕当年登基有功的份上许多事才不跟你多计较,觉得你虽生惯养却还不至于存害人之心,而今看来是朕看错你了,”脸色不由一变,森如浓雾之外无迹可寻的黑洞,“传朕圣谕:婕妤沈氏,入宫侍驾四载,无《关雎》之德,而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即今起,废除位分,降为庶人,特赐鸩酒一杯。” 沈婕妤只是默然流泪,不再为自己辩白一句,我心下揣度,或许她知道自己已经百口莫辩,又或许她还在相信着那张纸笺是罗熙亲笔书就,以为罗熙是做戏给众人看,只要好好陪着演完这场戏,罗熙就会想法子赦免她的罪责。 我心口掠过一丝没由来的难过,拂袖轻咳两声,罗熙忙过来关切问:“你觉得还好吗?” 我扶着秋思、冬雪的手,轻轻摇头说:“陛下,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罗熙轻声道:“朕陪你回去。” 我垂眸看了看这一地的纷乱,问:“那这里怎么办?” 罗熙轻叹一声,回嫌恶的扫了一眼沈婕妤,便对皇后正色道:“皇后,这里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皇后点了点头,一欠道:“是,”又温婉朝左右宫女吩咐道,“你们赶紧先请御医去婉仪瞧瞧陛下和蒙昭仪有没有事。” 宫女恭敬道:“奴婢遵旨。” 172 杨柳岸,晓风残月(3) 虽是落了水,御医很快就来看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几口凉水,人受了惊吓,不过好生休息几便罢了。时近六月,天气渐渐的炎起来,因庄婕妤的段玉堂中有一树高硕的白玉兰,在不久前甘甜雨露的滋润下,新芽一晃就长成了嫩绿的叶片,像翡翠一般,夏风吹过,满树的叶片花瓣如蝴蝶振翅,伴着清香阵阵,很是优雅好看,再加上枝峭叠叠生得茂密,仿佛一把巨型的打伞,遮住午骄阳,带给人一片清凉。 近两,秋思和冬雪总喜欢拘着我在婉仪将养,弄得我实在憋闷,偶然一次谈话间却知道了段玉堂的这个巧宗,哪里能放过,便总喜欢往庄婕妤一处跑。 仰目望去,那皎洁无暇的玉兰花树,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如皑皑白雪挂满枝梢,如只只白鸽飞落枝头,如雨露桃花朵朵绽放,如落西山下的一片彩霞压满枝梢。 庄婕妤掰着指头算子,“今儿五月二十,顶多过了五月二十五,沈婕妤必死无疑,”她抬脸“咯吱”笑出了声,凝视我又说,“倒也不枉你这拼力一搏。” 我笑一笑,并未作声。 庄婕妤拉过我的手,埋怨道:“你也忒实诚了,做戏便做戏,你又何苦真的自己跳入那池子里,幸而现在是早夏时节,池水不算很凉,若是早些子,你这一跳必是要生一场大病来。” 我抿嘴道:“做戏若是不真,何以叫众人信服,我若不真的跳下去,岸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是有人能看出破绽的。” 庄婕妤轻叹一声道:“那见你真的投入池可真是吓死我了,好在陛下来得快,想都没想,也直接就跟着跳下去救你,我在上头冷眼看着皇后和冯淑仪,她两个见到这番景况,被吓得脸霎时都是青紫的,陛下跳入水中时,皇后措手不及甚至险些晕厥过去。” 秋思悄然跪在我边道:“都怪奴婢,若不是因为奴婢一事,娘娘也不必如此涉险。” 我轻笑道:“你不必过于自责,也并非全都是为了你。” 秋思起,冬雪于旁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忍不住忿忿道:“那个沈氏实在过分,听说这几间一直在冷宫污言秽语的怨咒咱们娘娘!” 我淡淡一笑,“不必计较,她也就剩这几的光景了。” 冬雪道:“一些看管冷宫的公公侍卫说,陛下昨就赐了鸩酒一盏,只可恶沈氏一直不肯就死,非要嚷着再见陛下一面,陛下理万机,又哪里有时间见她?” 庄婕妤瞧我一眼,“这沈氏还真是个一根筋,”又莞尔一笑,“心里头竟还以为你那封书真是陛下的手笔呢!” 我道:“她倒也痴,”轻轻一叹,问,“可去回过皇后娘娘了?” 冬雪道:“回过了,皇后娘娘也不管,只说‘了结了就是’一句话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庄婕妤问:“可回过陛下了?” 冬雪道:“陛下理都没理,传话的公公默跪了半晌,只能丧丧的退了出来,也不晓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庄婕妤看我一眼,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叹道:“冷宫看管的侍卫公公一堆竟都这样没担当,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对付不了。” 冬雪恨声道:“沈氏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受人诬陷,并不知为何要受死,即便要死也必先见了陛下一面说清再死,绝不愿做一个屈死鬼。” 我冷冷一笑,“既如此,那我便少不得去冷宫走一趟了,正好送一送,也叫她能死个明白。” 我刚从座上起,秋思一惊,忙跪在我脚边,求道:“冷宫是什么地方,娘娘千金之体,绝不能去的!” 我抬眼望一望枝丫见漏入的几缕金煞煞的阳光,抚一抚发鬓间些许凌乱的珍珠流苏,“我是必去的,沈氏不肯就死这事虽看上去无关紧要,但若是真的放任不管闹起来可是要牵连不少人,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和庄婕妤。” 这么一说,秋思也体味到了当中的莫大隐患,便也就命人备了代步肩舆与冬雪一道跟我过去。 冷宫原名为三生,许是名字取的不好,“三生”乃有词云: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楼。当年汉武帝金屋藏何其恩宠,自太子妃至中宫皇后,何其荣耀,最后因无所出输给了卫子夫,被囚于长门宫,又何其悲凉。 三生本来是一处鲜少的僻静休养之所,曾经也富丽堂皇并锦盛繁荣过,只是许多年前一位嫔妃因惹了先祖的不快被足在自己寝中,住在三生虽远离是非,却也远离先祖视线,一旦忘记便难以再受关注,何况后宫佳丽三千,久而久之,这位嫔妃就被彻底抛诸脑后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竟连希冀全无,人熬尽白头,郁郁寡欢,自缢而终。私下里许多年老的嬷嬷都会说这三生内积怨太深,气太重,复一,年复一年的口口相传,就很少有入宫嫔妃被安排在这一处住所,后来接连着安排过的几位似乎也都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疯癫,要么自尽,渐渐地,宫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三生便成为了被废黜的嫔妃关押等死的地方,故名:冷宫。 还未进冷宫,就已经听见沈氏满嘴肮脏的叫骂话语,凌厉恶毒简直不堪入耳,我命抬肩舆的小公公在外待着,自己径直往里走去。一干公公内侍见我进来,忙齐齐跪下请安,来赐鸩酒的乃罗熙御书房内贴侍奉的公公,他施礼起道:“昭仪娘娘,你看看,从昨儿一直闹到现在,竟一刻都不休的,虽是废妃,但也是沈家进宫的人,咱们没有口谕也不敢强行动粗。” 我道:“没干系,我这不是来劝了么,毕竟生死面前,谁都是要拼一拼的,也不能全怪她。” 公公陪笑道:“昭仪娘娘可真是奴才们的活菩萨啊!” 开门关门,沈氏见我只带了冬雪进来,歇了两口气,坐在灰尘仆仆的冷宫正椅上,朝我挑衅笑道:“我竟从未能看出,你一直柔弱不堪一握的肌瘦憔悴面色下竟藏着这般大胆,冷宫这种地方你也敢来。” 我安然一笑,“未做亏心事,我又有何不敢的?” 她狂笑一声道:“未做亏心事,你嫁祸于我,还不算亏心事?” 我平和道:“嫁祸于你是因为你本就该死,况且我以自己命为赌注,若是上天想要收我,也不会等至今。” 沈氏狠盯着我,目光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刀光向我袭过来,“你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微笑,“不心狠一些,又怎样在这暗潮汹涌如履薄冰的后宫里生存?” 沈氏冷笑道:“你终于如愿了,今还来做什么?” 我抽出手绢来掸一掸空气中飞扬的灰尘,轻笑道:“听说你不肯就死,来看看怎么回事,你若有何心愿未了,或许我能帮你一帮也未可知。” 她冷笑看我,啐了一口,语气讽刺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会帮我?” 冬雪拉起袖子帮我擦了擦椅面,我坐下道:“其实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怨,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秋思按入井中,要将她溺死,我未知此事时,并不想要你命。” 沈氏冷哼道:“我才不信你,你根本就是步步为营想置我于死地才罢!” 我轻轻一笑,“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那你请安被罚一事并非是我动手,只是有人想借着你来诬陷我罢了,但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后娘娘的心思。” 沈氏问:“那人是谁?”垂头一虑,恨恨道:“必定是庄婕妤那个人!” 我摇头,“庄婕妤向来与我一条心,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退一万步来说,以她的周全手段,即便是做,也不会做的这样明显。” 沈氏神色变了又变,好似明白了什么,随之又尖声笑道:“就算是冯淑仪又如何?” 我沉声道:“你被利用了却还不自知。” 沈氏扬一扬眉头,轻蔑道:“凭我沈家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我又怎会将她放在眼里,好容易挣得淑仪位分,还不是靠着她死去的父亲才爬上去的!” 我笑叹一句:“你如今又有何脸面嘲讽冯淑仪,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自己当年能入宫与你的家族并不相干吗?” 我的话语冷冽如冰雪,沈氏面色顿时苍白,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真的以为陛下对你有过男女意吗?” 沈氏声音颤抖,“当然,否则……否则陛下不会叫人巴巴的给我送来那张纸笺……陛下……我要见陛下……只要我说清楚,陛下一定不会舍得杀我的。” 我垂眸,含笑问道:“那又为何陛下此番连见都不愿意见你一面呢?” 她指着我,“一定是你这个人从中作梗!” 我摸了摸上的五彩绡,低笑道:“别自己骗自己了,现正在外头等着的,还有昨晚给陛下传话的,可都是陛下边侍奉的公公,我又有何本事从这些人中作出什么梗来,若是陛下想见你,又怎会到现在还不来?”轻声一叹,“我也不妨告诉你,不仅陛下不愿见你,就连皇后娘娘也不愿见你,你可知为什么?” 沈氏摇头,“不会的。” 我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道:“因为就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你是必死无疑,陛下对你没有分毫意可言。” 沈氏瞠目含泪说:“那张纸笺分明是陛下所写,我认识陛下的字迹……” 我出言打断道:“那是我写的。” 沈氏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可能!绝无可能!” 我压着嗓音,极力道:“那就是我写的,我模仿着陛下的字迹写的,你还没看清么,这就是个圈,否则我如何嫁祸于你?” 沈氏颓然的弯下子倒在椅背上,强撑着一口气说:“即便……即便那是圈,即便陛下对我无,可是我沈家扶持陛下登基有功,威名赫赫,就凭着这一点,陛下也不会杀我,如果陛下知道你的圈,陛下不会放过你!” 我轻笑一声,平静道:“你实在太天真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你侍奉在侧的夫君是南梁帝王,沈氏一族功高震主,向来与陛下政见不合,容忍许久,陛下想要除去沈家势力不是一两了,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而我,只是看准看这一点给陛下一个开刀的借口罢了,这个刀口即便我不递,终有一,陛下自己也会寻着的,并且时不会太久,而陛下若是知晓缘由,也只会按照我的意思顺水推舟,至于你,不过是沈氏一族沉沦的一个开端预兆。” 沈氏流泪,沉声说气话:“想我沈家一心为陛下忠心耿耿,最后居然落得个如此田地,真是不值得!” 我垂下眼睫,叹出一口气来,语气凌厉道:“忠心耿耿,嘴上说说罢了,实际上并无佐证,难不成沈家还要借着当初扶持登基之功跋扈姿凌驾于皇权之上?” 沈氏静了半晌,忽的眸色一亮,目光旋即钉在我面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大声道:“还有太后!太后不会不管我沈氏一族的!不会不管的!” 我笑叹道:“太后?”微微摇一摇头,“你也太过高看你沈家了,太后再宠信沈家都好,说到底太后还是陛下的母后,血脉相连,你沈家又算什么,顶多也不过是太后嫡系的臣子而已,太后跟着先帝一路过来,又怎会不晓得天下宏图和你沈家孰轻孰重?” 她吐出闷在中的浊气,默然许久,冬雪扶我起,正转移步,公公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着鸩酒的月白琉璃盏端在沈氏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陛下懿旨,请沈氏自裁以谢罪。” 沈氏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陛下就厌恶我至如此地步么,”她说着便狂笑不止,满面却又皆是泪水滴落,“自裁?谢罪?”一把打翻公公黑木盘上的鸩酒,面上涨得通红,疾声呼喝道:“我有何罪?我沈氏有何罪?凭什么自裁?凭什么?!”过了片刻,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脸颊泪水干涸成泪痕,只子在剧烈地颤抖。 公公面色为难,问我道:“这鸩酒金贵得很,仅此一杯,打翻了又如何是好?” 我理一理脸颊边垂下的秀发,缓缓道:“想来陛下也不愿再见到她,鸩酒既打翻了,你们也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出手对付她还不容易得很,找个相对体面的法子赶紧打发了,陛下这两已经头疼得很了,千万别再叫她继续扰了宫闱宁静,完事公公也好去跟陛下交差不是,否则每耗在这里,陛下那边又要何人去服侍呢?” 公公颔首,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意,回道:“奴才明白了。” 我“嗯”了一声,微微点一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173 杨柳岸,晓风残月(4) 人许是都会这样的吧! 在接下来的几里,我眼前总时不时的浮现出沈氏以往如沐风般得意的音容笑貌,对于她的死,我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大体感觉不过就是了了桩不算大的心事。可与我光景截然相反的是,庄婕妤此番之后子倒是一发过得更为舒心惬意了,仿佛心中溃烂了多年的一块脓血终于被切了干净,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时而来婉仪找我,或是弹琴下棋,或是作画吟诗,又或是描鸾刺花…… 淡薄如霁辉的阳光夺窗而入,一场场绵绵夏雨的浸润,不仅没叫天气稍许凉爽些,反而更加闷黏腻起来,庄婕妤两指之间正紧夹着玉子,一副垂睫思索模样,灼灼眼神在面前的一方棋盘上认真逡巡着,揣摩半晌才落下子来,我打眼一看,忙捡起棋子道:“不算不算,我方才走错了!” 她轻打了一下我的手,笑嗔道:“怎得这样赖皮,今儿都悔三次了,这次绝不能容你了。” 我闷闷哼了一声,扔下棋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来,“不玩了,大局已定,我必是又要输了。” 庄婕妤笑,“以前与你一块下棋时,也未见你如此没有风度,今儿倒是怎么了?” 冬雪端来一碟蝴蝶酥,“婕妤不知道,咱们娘娘自打从冷宫回来就一直是这样心事不宁的。” 庄婕妤神色也变得担忧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沈氏就死于你我来说应该是大喜事啊,怎么不仅不开心,还这样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朝冬雪摆摆手,“你去吧。” 冬雪行礼道“是”后,便退出去了。 我摇一摇头,叹道:“沈氏死前倒没觉着什么,沈氏死后我反而觉得她的死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牵扯,心里头难受的很,有如千斤担一般沉重。” 庄婕妤想一想,柔声劝道:“你千万不能这样想,若非要说她的死和谁有牵扯,那么后宫中人便都逃脱不了干系了,”又压了压声音,“你我谋划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真,皇后娘娘见死不救,陛下顺水推舟也是真,还有冯淑仪起了个开端更是真。” 我一惊,一把握住她手腕,问:“你也看出来了?” 庄婕妤挣眉,“你指的是?” 我垂眸,“始作俑者,”顿一顿,“这一切的开端是冯淑仪。” 庄婕妤点头,“是。” 我蹙眉,沉叹道:“其实冯淑仪才最是可怕,她是借着我们的手除去了沈氏。” 庄婕妤子猛然一震,“你的意思,我们中圈了?” 我抿了抿嘴,答:“是,也不是。” 庄婕妤向前稍俯一俯子,“什么意思?” 我道:“沈氏向来受她唆使而不自知,是冯淑仪手里最是锋利的一杆枪,早晚都是威胁,即便你我不除去,冯淑仪也好,陛下也好,总有人要出手除去,想来冯淑仪应该也知道陛下的意思,所以才兴了这么一出,正好借我们的手除去。而对于我们来说,也正好做了个顺水人给陛下。” 庄婕妤疑惑道:“既然冯淑仪也明白陛下的意思,那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做了这个人,反而把这等便宜叫我们占了?” 我笑,“这就是冯淑仪的高明之处,”挑目看了庄婕妤一眼,继续说,“冯家是做什么的,你也不想想,况且在这后宫之中安立命,绝不好做出头鸟,在恰当的时机推波助澜就很好。” 庄婕妤思索一番,缓缓说:“冯氏一族掌管我朝皇城司内务,乃运送谍报之人,向来暗中独自行事,据说这皇城司里有三十六天罡线,七十二地煞点,鲜少有人亲眼见过,十分机密。” 我轻笑,“冯淑仪自然不能在陛下面前显露出自己知道很多的样子,否则,若让陛下看出冯家在用皇城司之名,行己之便,冯家这皇城司里的位置就不知道能不能坐稳了,”想了想,继续说,“我估摸着,她是想先把沈氏推出去试试水,看陛下究竟如何处置,心里好有个数。” 庄婕妤讽刺一笑,“真是居心叵测,”随之眸光一凛,“可这不也恰恰说明了,冯氏一族心里有鬼么!” 我笑而不言,托起茶盏喝了一口清澈温的铁观音。 六月初的时候,罗熙意让我爹蒙特进位卫将军。在早朝时议了几次,冯家虽有不快,其背后支持一党也是竭力反对。然而爹还是在罗熙的坚持下被授予三公级将军,二品卫将军一职。 设卫将军一员,以亲信嫡系任之,总领建康城南北军,是防卫部队的统帅,金印紫绶。所以,这一变动必定是罗熙为了防备云南王进犯的守御之举,也正说明了两厢掎角之势下局面的紧张,这些年来,大战都是一触即发,却谁都不敢先迈出这一步,就好像挂在心尖上的一滴血块,摇摇坠,又血相连。 罗熙预备的以守为攻、以逸待劳之法倒也不失为明智决定,届时云南王若要进犯就必须行三千里,即使赶到三军也已经是风尘仆仆,疲乏劳累至极,这样一来,罗熙把握的胜算便又多了三成。 可是,我更不免为爹的安危时时悬心,捏着一把汗,罗熙如今重用于爹,必然会引起冯氏一族以及其党羽的不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支箭羽瞄准,都是不可预估的,何况爹在明,而冯氏一族却在暗,若有一,百箭从四面八方齐发时,又该如何躲避? 爹承左将军衔位后,每言行皆是小心翼翼,罗熙赐的天蚕软甲一刻不曾离,在外只作安分守己形状。冯淑仪和我在后宫中明面上虽平淡和睦,但无论是她还是我心底根本都清楚对方乃自己死敌。冯家恨不得将我蒙家抽筋剥骨,食啖骨,又怎会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放任。 仅仅一墙之隔,却也无计可施。 我擅自懊恼,只能在心中暗暗为家中祈福,子就这样似水缓缓流逝过去,无波无澜的倒也算平静,我才渐渐安心。 就在这个时候,容府中有喜事传来,说湘湘有了孕。太后一直喜欢湘湘福厚浓慧,知晓后忙下了道旨意,将湘湘即刻邀了入宫来。秋思打探回来说,现下人已在慈宁宫说笑许久了。 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这不论是对于他们夫妻感还是对于湘湘在容府中的地位,无疑都是一件极大的好事。我因不大想去慈宁宫凑无谓闹,就赶紧吩咐了秋思,替我带句话给湘湘,请她闲时来婉仪相聚详聊。 翌,湘湘得空就来婉仪拜见。 她穿着霞色天云纱裙,一摇曳的向我行礼问安,我忙含笑扶起她,满面欢喜神色道:“如今你的子可是金贵,千万别折煞了我才好。” 湘湘坐在早备好的鹅羽软垫上,脸颊红润有光,大是满足姿态,手心总有意无意的护着微凸小腹,一举一动都极其自然的环绕着一股少妇慈母般的详蔼光环。 也不知什么缘故,我心里突然袭来一阵刺痛,痛得我忍不住用手抚住自己的口。秋思本在一旁斟茶伺候,见我这样,疾步过来失色问:“娘娘,怎么了?” 一时我也想不出个究竟,湘湘坐在面前也是担忧的看着我。我不能让自己影响了湘湘此刻初为人母喜悦的心,勉强深吸一口气,笑道:“无事,”又问,“几个月了?” 湘湘面上带着幸福的红晕,“才刚两个月。” 我听后,嘱咐道:“那可要小心着些,”见湘湘端起茶盏来,忙对秋思说,“有了孕的人不宜饮茶,怎么还上,赶紧去小厨房换成香来。” 秋思道了一句:“奴婢该死。”便赶紧撤下了茶盏,退出去换了。 湘湘笑说:“哪里就像你一般的这么夸张了?” 我摆摆手,道:“有孕可不是小事,天底下多少女子如花般的年纪偏折在了生育这一关没能跨过去,照顾的人自然要勤谨些,”轻嗔了她一眼,“你这样不当回事,必定是边伺候的人没有经验或是不够尽心。” 湘湘不由的敛袖一笑,“你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生育过一样的,竟比我还要通熟几分,殊不知你却是个没生育过的,”转而她笑容变得促狭起来,问我,“渺渺,你入宫时也不短了,又是专房之宠,怎得还没给陛下膝前添上个一儿半女?” 我脸面一羞,嗤了她一眼,道:“你说什么呢!这种事哪里是能说有就有的呢?” 随后,又打趣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回去才多长时,竟这么快就有了,我听到时心里倒还先被唬了一跳,你家容大人的任督二脉怎得突然就被你打通了?脑子竟变得这样清明起来,”我理一理领口,假意正襟危坐的样子,“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许是天意吧,自我从宫中回去,容若待我便不似往冷淡,我本以为是他听到了什么传闻,知晓了我在宫中那两发生的事故,一时心软,想要补偿我,可冷眼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倒也不像,这次的心倒是真的很,”说着,湘湘的神中显出对于生儿育女与生俱来的担心和忧虑,“我很希望自己能生个儿子,如若是个女儿,他一定会很失望吧。” 我眉梢轻颤,问:“你不会以为他对你转变只是想要个儿子吧?” 湘湘连连摇头道:“我绝非这样以为,”又叹道,“我只是担心容若的心在我这里还不知能保有多久,毕竟我从来不是他所钟的,若是能有个儿子,以后即便他的心不在我这里,子也会好过很多。” 我脑中忽忆及那在佛珠堂听到容大人和公主相谈的只言片语,大概有数,便宽慰道:“我想,容大人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他既然回心转意了,就必定会好好待你的,而且生儿生女都是天定的,你就不要太过纠结于此,伤了心神,何况,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就可见一个好女儿比多少平庸儿子都强。” 湘湘稍欢喜了些,“只盼着容若也能一视同仁才好。” 我笑道:“容大人看起来也不是迂腐之辈,定然会的,你只放宽心十个月后,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就好,届时,你再入宫,将孩子带过来,我可是要好好抱一抱。” 湘湘嫣然一笑,“这是自然,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抱不抱得?” 我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她笑望着我,目光游移在我小腹上,“那时若你也有了孕,我可就不敢劳你驾了,若是伤了你一份半点,真怕陛下会气煞了我。” 我立即笑瞪她一眼,嗔道:“你还说,”嘴里说着,我就颔首羞红了脸,一会儿,滑滑脱下手腕上佩着的一对白玉翡翠镯递过去,语气清脆道,“呐,这是我给孩子的定礼,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可是要做干娘的!” 她微微含笑,接过镯子拢于袖中,并勃然道:“这可是说定了,可不准赖账!” 我挑一挑眉,回道:“自然不会,定礼都送了,如何赖得?” 湘湘含笑沉默了半晌,神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眼神左右轻扫,眉头蹙起如峰,唇齿间犹疑着说:“此次进宫我主要还得给你带个消息。” 我心如琴弦一般被狠狠拨动,眼皮一抖,“可是爹找到了你?” 她点了点头,“伯父派人来接我入宫时,嘱咐我说,一定要告诉你,家里很好,叫你不要为之担心,”静默了片刻,她的声音低了又低,“还有,千万要小心冯淑仪。” 我“嗯”了一声,“我早已料到了,还得烦你也帮我带句话给爹。” 湘湘正色问:“什么话?” 我垂眸,小心道:“冯家皇城司并非全然为了陛下,其中利害关系不言而喻,务必暗中寻其利己证据,以谋彻底铲除之!” 174 杨柳岸,晓风残月(5) 湘湘闻得此言,略想了想,子往我方向侧一侧,小声道:“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小心竖起手来挡着嘴边,才继续说道,“前几,未见容若总依诏频频往宫内跑,行事小心谨慎,便探问了他的口风,”话至于此,她神色又是一肃,“我听着意思,好像是陛下想暗中调查皇城司清白。” 我蹙眉挣目,郑重其事道:“可当真?” 湘湘眸光一转,道:“自然当真,我何时骗过你?” 我思索片刻,缓缓道:“难不成冯家在御前露出了什么马脚才叫陛下心生怀疑,”摇一摇头,“可是冯淑仪向来小心谨慎,冯家一举一动又是那般机密。” 湘湘讥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叹了叹,“历来帝王子哪有不多疑的呢?” 我有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她目光落在面前那盘蝴蝶酥上,“就是因为冯淑仪万般小心谨慎,冯家行事又太过机密的缘故,陛下才会生此怀疑,试想,若是光明磊落之徒,何需事事小心,步步谨慎?” 我恍然,不由的伸出大拇指,微笑感佩道:“果真士三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她低头抿嘴一笑,拿起一块蝴蝶酥,“我哪里能虑到这些,不过是那几回娘家听见爹随口说的,甚觉有些道理,”说着,咬了一口手里的蝴蝶酥,大赞道:“好吃!” 我轻笑,“你要喜欢离宫时我让秋思给你送一盒出宫带着。” 湘湘连连点头,“方才在慈宁宫里,太后赏赐了好些东西,都没这一盒蝴蝶酥叫人来得称心。” 我轻轻一叹,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话说回来,胡中堂如此才华,如此智慧,就这样急流勇退也真是可惜了,若是有你胡家在朝上帮着陛下,帮着爹一些,或许现在况便要得心应手很多。” 湘湘付之一笑,面上云淡风轻,“爹恐怕也是有他的考虑。” 我点头,“明白。” 湘湘由衷道:“你若是在宫中有何难处,尽管差人找我便是,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 我心中一暖,握住湘湘的手道:“宫中倒没有什么,只是还盼着你能帮我稍稍照看着宫外一些,爹在外面危机四伏,我很怕他被人暗算。” 湘湘明白一笑,“这有何难,我必然尽力而为,再说了蒙将军和容若职务总有交集,里应外合才能帮到陛下,就这一点,便也绝不会叫蒙将军被暗算的。” 我满怀欢喜,“那我就先在这里谢过了。” 眼看着时不早了,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在蓝天里游的白云,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青色纱帘上像是被镶了亮晶晶的琉璃珠子,玫瑰的晚霞似是上头的一块锦绣图案,焕然一新,色彩缤纷。 因难得才能见上一面,心极好,湘湘一时说想见识一下御花园初夏时分的生机景色,我便陪着出来一道颇有兴致的往御花园漫步而去,一路水光花色皆是夏意浓浓,在金光四的余晖下平里看惯的亭台楼阁都显得格外绮丽动人。 谁也不曾想到,路过佛珠堂时,湘湘忽然停下脚步驻足了一会儿,心生意趣说要进去拜谒公主,否则过门不入乃是不敬。我拗不过她,想着既然相安无事,两人见一见应该也无甚大碍,就也只好随着一道进去了。 打量四周,还是一样的门窗紧闭,四个宫女皆安静的立在门外等候,竟跟我上次看到的况一般无二,心里“窜”的就冒出了一阵惶恐,忙拉一拉湘湘的衣角,打退堂鼓道:“这佛珠堂无谕是不得进入的,况且公主已在这里静修多时,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吧?” 湘湘缓下步子,扭头看我一眼道:“那你方才怎得不跟我说清楚?”又细细打量我,眼神露出一点火星,好似是发现什么苗头,“不对,”面色倏忽暗淡骇人,“这下我就偏要进去看看了。” 才上一步台阶,两名宫女一路小跑着过来,拦住道:“这里是佛珠堂,公主在此静修,无谕不得擅入,”行礼后,又是一躬,眼神不带一丝温度,“还请娘娘、夫人体谅。” 我忙笑道:“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手里就腕过湘湘的胳膊,意带着她转离开。 湘湘却一挥袖,掏出一块玉佩来,举在宫女的眼前,颜色通透至极,青翠不浊,“还不能进去吗?” 那两名宫女目光扫过阙面,神色一赫,随即“扑通”跪下,后头的见了这景况,便也只好跟着跪下,并亮声恭敬道:“娘娘请,夫人请。” 公主的贴侍奉宫女绝非庸碌没见过世面之辈,她们看到湘湘手里的玉佩却这样敬畏,说明玉佩来历必定不凡。 但此时,我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思考玉佩究竟如何,只期盼着推门而入后,容大人千万别出现在眼前。否则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然而事实总会向我们证明“怕什么,来什么”这句话的正确。 他一墨兰色长袍以银带束腰,一双眼睛澄澈得就像在水中浸过一般,眼角微微上扬,望向我们的目光是那样拮据,湘湘走上前去,两厢对视,眸光一瞬尽是哀凉。 他怔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会到这里来?”语气中带着些许惊讶。 湘湘嘴角一勾,轻蔑一笑,“我不该来么,”视线轻轻扫过容大人一旁的公主,面若粉桃,淡黄色的绡纱裙摆正随着贯门而入的微风上下摇曳,“幸而我来了。” 公主面庞光洁白皙,眼中却透着冷冷的精光,“这里是佛珠堂,旁人无谕不得擅入,你可知自己今擅闯,我若要治你罪,你即刻便死?” 我心中遽然一紧,脚步微有凝滞,正待开口,湘湘抢先言道:“治我的罪?”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刚刚那块玉佩来,漫漫一笑,“你可认得?” 公主眉间微蹙,唇色倏然变得苍白,问:“你怎会有这个?” 湘湘嗤笑一声,“当年先帝将这块天合玉赐给家父,言明任他安置,陛下登基后,我胡家渐渐没落,再无可用之机缘,因而这块天合玉就成了我的嫁妆。” 我十分好奇,为何就连看到了这块玉佩都是震惊神色,上前问:“这玉佩究竟什么来历?” 湘湘随即道:“这玉佩乃天衔之物,未曾受过后天雕琢,上面的一刻一镂皆是自然天成,包括上面的‘罗’字,先帝当年出宫遇袭,偶然得之,且救了先帝一命,此物从此成了先朝圣物,见玉如见先帝,此玉一出,既可赦免死罪,亦可先斩后奏,”轻轻叹出一口气,“后来,有人说,这天合玉遭了江湖盗窃,不知所踪,其实是先帝暗中赐给了家父,成全家父为臣之忠、信、礼、义。” 我颔首揣摩,这样重要的宝物,先帝已去,胡家又无大势,罗熙竟然不曾收回,只能是他并不知道这国之圣物现正在湘湘手中。虽然是圣物,却也是烫手山芋,湘湘一直不拿出来也就罢了,谁也想不到东西会在湘湘手中,可当下又偏偏因一时意气而拿了出来,还叫许多人看见,我委实为她担心。我想,除了罗熙,应该更有许多江湖人士对此也虎视眈眈,毕竟冷眼一观就明白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谁又不垂涎? 我皱眉问湘湘说:“陛下可知晓这东西在你手里?” 湘湘一扯嘴角,“陛下知道,”看我一眼,“太后也知道。” “那为何陛下不言收回,毕竟是国之圣物,放在你手里终归不安全。” “渺渺,你这是什么意思?” “湘湘,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国之圣物,价值连城,江湖中人定会觊觎,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拥有此物,着实太过危险了!” 公主凛然道:“先帝送出去的东西,我三哥又怎可收回,岂非违逆先帝?” 我笑而不语,只是觉得眼前公主实在天真,罗熙根本不会在意天下人如何评判,只做他想做的事。 容大人一把揽过湘湘,冷峻道:“别闹了,我们回去!” 湘湘侧脸觑了容大人一眼,推开他道:“为什么回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容大人一脸愁云,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湘湘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容大人和公主上来回徘徊,“你就没什么想要解释的么?” 容大人还未开口,公主就已抢声道:“没什么可解释的!” 容大人只是面色为难,一言不发,却见额上的青筋累累暴动。 湘湘失笑道:“我的夫君无缘无故出现在你佛珠堂,还恰好被我撞见,公主,你反倒跟我说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觉得太可笑太搪塞了吗?” 公主垂眸,淡淡笑道:“并非无缘无故,”又抬眼睨了容大人一眼,“许多传言你应该也听过,他,对我有,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嘴角勾出一抹平和,“可我对他早已无意,所以我说没什么可解释的。” 公主三言两语,湘湘听了不面上颜色大变,瞪着眼睛,里面散发出来的眸光几乎要把公主凌迟,“你若是对他无意,就该早早决断,这么多年纠缠牵扯不休,还用这佛珠堂来给你做幌子!立牌坊!作为南梁公主,你一不能苦百姓所苦!二不能弃自执念!三全无成全他人安乐之心思!居然还能如此这般大言不惭,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公主不由牵连唇际,一抹笑意中仿佛带有淡淡的苦涩萧寒,言语只剩无力还口。 容大人紧蹙着眉头下是一双幽暗寒冷的冰眸,在湘湘耳边低喝道:“不要再说了!” 湘湘猛地侧过头,耳垂上的波斯贝壳龟甲坠子下端一卷锐利流苏顺着走势竟在容大人的脸颊边刮出一道细细的口子来,浅浅的红色浮现,湘湘看见子霎然一遽,随后面色一软,但很快,她口中语气又怒意四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腹中还有你的骨,这几年,你待我如何,我待你又如何,对于许多事我不过是打落牙齿往肚子咽罢了,你心里清楚,我何曾过你什么,话挑明了,你若是对我毫无意,只早早儿的给我休书一封便罢,”嘴里一面说,眸中一面噙起泪来,“何苦把局面弄成如今这般?” 容大人左右为难,“事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我结发多年,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 湘湘看着容大人一脸沉色,气息慢慢平静下来,闭目掉落一滴泪珠滑过腮边,“我自然清楚,所以才这般失望。” 半晌的静默后,公主冷冷道:“她既已有了孕,我看你还是告诉她吧,不然再要闹出什么事来,我可担不了人命官司。” 这话一出,我心里忽现出一道光。 湘湘面部也是一抽搐,松一松眉梢,问:“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么?” 容大人轻叹一声,微微点头,“当然,”接着说,“我是在与公主商量怎样帮助陛下暗中调查冯家且不打草惊蛇。” 这件事亦是相关于我蒙家安危,正是此刻我心上最茫然的痛点,便急忙出声问:“陛下也怀疑冯家?” 公主疑声反问:“也?” 我抿一抿唇道:“我前些子也怀疑过冯淑仪,从言谈中,发现她知道的消息实在庞大精准的让人害怕。” 容大人“嗯”了一声,“娘娘虑得不错,冯家本就行事机密,有些事就连陛下都不曾得知,而且这些年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所以,陛下才想着抓一两个把柄在手上,好后伺机而动,”他眸光深邃,深深凝视着我,一会儿,又低声嘱咐说,“而蒙将军的调遣也与此相关,这事实在牵连甚大,还望昭仪娘娘不要向旁人透露,以免打草惊蛇。” 我郑重回道:“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况且我蒙家生死也系在上头,容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湘湘侧目盯着容大人道:“就是因为怕打草惊蛇,竟连我都没告诉?”抬手就狠拍他一下,“你又当我是什么人?” 容大人慰言道:“一来,你有了孕,告诉你也怕你担心,二来,你时常进宫或是哪一不防头说了出来叫有心人听去,岂不坏了陛下大事?”神色一严,“这件事原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非必要,我也一定不会前来告诉公主!” 175 杨柳岸,晓风残月(6) 天色已经向晚,时而能听得窗外蟋蟀断断续续地叫声,风儿把树叶刮得沙沙作响,点点繁星,在泼墨般的画布上幽幽发出微弱的光茫。 案几上的金樽碧玉龙盏薰炉里焚着罗熙素习点惯的龙涎香,丝丝扣扣缱绻卷绕的灰烟缓缓在宇深处化开,入鼻是益发沉稳的娴静香味。 他坐在雕龙续凤的双摆大椅上,烟雾拂过他高的鼻梁山根,似乎有一股怒气凝结在双眉之间,如一滴浓墨,涤不开。 我虽知道他挂心烦扰的源头,却也不好抢先开口,只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刚打了个哈欠,旁边便有声音漫漫然道:“累了?” 我摇一摇头,轻声说:“不累,就是陛下总也不理我,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叹气,有些觉得乏味罢了。” 罗熙说话音色沉沉,疲倦中隐藏着些许愤怒,深深一叹,朝我摆了摆手道:“过来。” 我在茶盘中取了几朵晒干的白菊和桂花放入黑陶茶盏中,用滚水冲开泡着,悄步走近,将茶盏放在案上,伸手摸一摸他干涩的唇际,温润道:“陛下的双唇都起皮了,事多烦恼都好,到底还是要先保重子,不如润口茶。” 他展臂搂过我,淡淡一笑,又慢慢端起盏来喝了口茶,面色平和了许多,“你这样好奇的人,怎么不问朕在为何事叹息燥火?” 我恬静笑道:“陛下若想告诉我,早晚都会说的,我又何必在陛下最烦的时候问东问西,徒惹人厌呢?” 他眼神落在案上的一本金丝密折上,“南梁有一圣物乃天合玉,先帝所得,后来不知所踪,这些年,朕也一直在寻其下落,却始终不得音讯。” 我子轻颤一下,问:“案上这密折可是说已经寻得了?” 罗熙微微摇头,“并未,”又道,“只是朕觉得皇城司上下百来号人,耗费了许多金钱物力,应该也不至于竟连一丝线索也无。” 我看着案上的折子,问:“这封密折是皇城司呈上来的?” 他轻轻一哂,点头道:“是啊,”眼睫悄然一落,“皇城司自古便是南梁提供谍纸报的机构,专为在位帝王秘密查处暗中行一些不能为人言的诡秘之事,效率极高,踪迹极少有人能知,且皇城司享有先斩后奏的特权。” 我想了想,轻言问道:“陛下是在怀疑皇城司?” 见罗熙沉思不回,我又道:“皇城司现如今是冯家掌控,若是皇城司果真如陛下预料,那么冯家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况还有冯淑仪在后宫时时将宫中动态看在眼里,两相里应外合,实在让人感到不安。” 他轻眨了两下眼,仰面缓缓靠在椅上,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叹道:“你这话说得极直白,却也虑得极是,不过,这些都并非朕所最为忧虑之处。” 我不解问:“陛下连冯家里应外合都不为所惧,那么还有什么能叫陛下愁成这样?” 罗熙眸中精光扫过我面上,“你想想,皇城司是做什么的,搜集报,这么些年,冯家掌控着皇城司大大小小的事务,防备又极其严密,很多事冯家不说就连朕都不知道,若是冯家有异心,便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么长时间,足够冯家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我蹙眉,“积兵屯粮,适时待发?” 他一笑,拉过我的手抚一抚,“此兵非彼兵,冯家手里的兵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才是最叫朕烦心的事。” 我垂眸,“城中精兵良将全在陛下手中,何况皇城司能藏多少人,多少兵器,陛下不足为惧。” 罗熙嘴角牵起一抹柔笑,“所谓杀人无无形,冯家私下利用皇城司的便宜这些年究竟查了多少人,手里握着多少朝廷臣子不可告人的讳密之事,朕无法估量权衡,一旦冯家以此为要挟,朕想,应该没几人能抗得过放得下,到时必然一众倒戈相向,齐齐攻伐于朕,这才是最可怕的事,”顿一顿,又说,“或许,朕也有把柄落在了冯家的手上。” 我悚然,“若是陛下也有把柄落在冯家手上,岂不是说明陛下边有冯家的眼线,岂不是说明就连皇宫中也并非万无一失?”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担忧之意,“如果真是这样,陛下一定要尽快把那眼线逮出来,否则,陛下无论做什么都有可能是在冯家的注视下,这太危险了!” 他长叹一声,“不过你也不必这样忧虑,这只是朕心里对当下况最差的预料。” 我心疼的看着他,“我从没想过,陛下的处境也会如此危险,”他将我袖口一拽,我顺势坐在他腿上,“可是,皇城司防备愈加严密,陛下何以早先不曾怀疑?” 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鼻尖,“皇城司虽不是军事重地,里头却也放着成千上万不为人知埋藏于地底许久的陈年秘事,一旦泄露便不可挽回,会发生什么无人能事先预料,所以历代皇城司看守防备皆是严密至极,并非是对朕,早先倒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我眉梢轻颤,“那又为何陛下现在会怀疑皇城司?” 他轻笑,“朕从未怀疑过皇城司,朕怀疑的是冯家。” 我子微微一震,“为何?”又说:“冯家向来行事小心谨慎,步步都是如履薄冰般的,又有什么小辫子可叫陛下拿住怀疑的?” 他盯着我的眼睛,“连你都看出冯家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如履薄冰,你说朕怎能不怀疑?” 我漫漫笑道:“我并非看出冯家怎样,我能看出的端倪也只是关于冯淑仪罢了,”我见罗熙颇有兴趣模样,便继续说,“陛下还记得那你诏湘湘入宫来陪我的事吗?” 罗熙轻轻点头。 “翌,庄婕妤来婉仪找我和湘湘小聚,后来一道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出来时正巧遇见了冯淑仪,湘湘一时嘴快便说了两句冯淑仪不听的话,冯淑仪一下就恼火起来不仅出言嘲讽了湘湘一通,更是当众以夫妻笫这等私密之事来羞辱湘湘,说湘湘和容大人未曾行过合卺之礼,湘湘羞愧难当,回去后差点在婉仪上吊自缚。” 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来回轻抚,他这种如清风拂面般的安慰,我自然懂得,又浅浅一笑说:“好在宫人救得快,没生出什么事来。” 罗熙轻声说:“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怀疑?” 我微笑道:“湘湘和容大人夫妻之间的私密之事就连我和庄婕妤都不知晓,我们三人的感如何,陛下知道,若是湘湘对我和庄婕妤都没说过的事,那么冯淑仪又是怎样知道的呢,”想一想,“冯淑仪说是传闻,我倒不信,传闻是有,却不可能轻易的传入宫中,还知道的这样详细,这样确定,就好像是自己亲眼见到的一般。” 罗熙淡淡问:“那你何以不曾告诉朕?” 我摇头,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那时不过怀疑而已,我也没有证据,便不好开口,谁都晓得我后宫我之下便是冯淑仪,我也不想落人口实,被说成妒妇,”又悠悠一叹,“我的名声在外早就不甚太好,没有证据也就只能明哲保咯!” 罗熙子向后一撑,“你不信朕?” 我笑,“我信陛下,可是前朝之事也是错综复杂的,没有证据我更不敢信口胡说,”轻轻一挑眉,语气平和,“况且陛下自有圣裁,根本用不着我说什么,”笑容翩翩婉然,“不过是陛下今说起,圣断已定,也佐证了我的怀疑,这才好把一些事出言告诉陛下听。” 他黯然叹息一声,“这云南王在边境蠢蠢动,现在皇城中冯家又不安生,局势动不安,难呐,”目光低下又升起,反复在我面上徘徊,“若朕不是帝王或许就不会这般忧心烦恼,就可以只跟你整厮守一处。” 我挣目道:“陛下乃英明之帝,何惧云南王,又何惧区区一个冯家皇城司?”轻声一笑,“天下之大,帝王可不是人人能当的,南梁若非陛下,不会有如今这般繁荣昌盛景象,陛下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至于我,”认真思索片刻,“如果陛下真的整与我厮守一处,很快,陛下就腻了,就不愿理睬我了,我要细水长流,源源不休。” 他嘴边的笑意淡薄如云彩,过了一会儿,沉声道:“云南王骑兵骁勇善战,个个能以一敌百,朕虽对云南王有所保留,云南王对朕亦是有所保留,他手上到底有多少兵马不出手是不知道的,朕虽这几年也暗中训练了不少,却也无十成把握。” 我了然,成竹轻声道:“陛下不必掩藏,其实陛下早就想好了,以守为攻,因为云南王无论兵马多么强悍,趋三千里也必定疲乏不堪,长居云南之兵士霎时换了环境也少不了水土不服,这样一来,陛下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根本不必畏惧。” 他神色忽变得饶有兴趣,只含笑问:“以守为攻,何以见得?” 我睨了他一眼,伸手捏一捏他的嘴角说:“否则陛下又怎会将我爹从外围调回城中授予三公级将军,任二品卫将军一职?” 罗熙紧紧握住我的手,眸中精光闪烁,“知朕者,不过渺渺也。” 我颔首,挑目勾视着罗熙,温言道:“不管怎样,蒙家会一直站在陛下边的。” 176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1)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76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幽蓝的天幕上,明月如银盘一般形状,悄然喷射出无尽清冷的寒辉,这缕寒冷的月光,却又晶莹温润,像那轻咬了嘴唇满含了柔情的少女的美眸,像那无风淡阳里的一泓秋水,像那清空万里外一片蔚蓝。 本万籁俱寂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青瓷琉璃碎裂的“噼啪”声音,想必是秋思忙乱下摔碎了茶盏,我轻轻一笑,支起身子对着月窗外头玩笑说:“怎么这样不小心,打破了我哪件钟爱之物啊?”见无人应答,一会儿后,我又叹道:“罢了罢了,身外物倒不是顶要紧的,人没事就好。” 院子里还是没人回应。 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平日里我虽然以一片赤诚之心不曾苛待过宫人半分,时而也会多加放纵,任凭着玩耍嬉戏展露天性,可她们却也知回报,事事总勤谨着伺候,从未如今日这般视我话为无物,一言说出便仿佛石沉大海般杳无回音。 我心一凛,忙放下手中的画册,起身疾步来到廊下,大呼:“秋思!冬雪!”心脏狂乱的起伏着,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才发现满院子的地上已然横七竖八躺满了宫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秋思和冬雪,就在五步外的那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旁,琥珀刻桃花纹案的杯盏碎片伴着蜿蜒如小蛇般的温热茶水横流糟蹋一地,还在秋思手边冒着云云热气,事情一定就发生在一刹那,方才的一刹那,我一面想着,一面跑过去蹲下,摇晃着秋思无意识的身子,欲要判别一下她究竟是死是活,若是死,刺客便是心狠手辣只要人性命,若是活,一切便都还有回旋的余地,“秋思!秋思!你醒醒!” 我摸着秋思的手腕似乎还有脉搏,心稍稍安下,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就朝殿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呐!有刺客!” 大概是夜太深的缘故,侍卫还未巡逻到此,我竭力喊了几声,竟一点动静也无,正要打开沉重的殿门,身后便有人像一阵风似的过来,一手叩住我的臂膀,一手死死的捂住我的嘴鼻。 我不能呼吸了,拼命挣扎,双手狠狠的掐着身后刺客的手臂,嗓子里发出细锐的啸声。 刺客把我掳到殿中,把我向后一抛,我被摔在坚硬的地面上,胳膊肘和胯骨都被硌得生疼,我艰难的爬起来,厉声问:“你是何人?”他虽一身黑衣,面部大半也被三角巾遮住,但那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眸却让我觉得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清澈又深不见底。 他缓缓摘下三角巾,轻唤道:“淼淼。”声音如清风,又如溪涧。 我心恍然一惊,我愣愣的望着他,月光透过窗子清冷皎洁,看到他面目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这人我的确见过,还不止一次,是他! 沧泱! 我不免轻蹙眉头道:“是你,”想一想,又道,“沧泱。” 他目光灼灼,回应道:“是,是我。” 我怒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就要同我一道朝外面走去,“我要带你走!离开这个地方!” 我用力推开他,“我不走!”心里就好像一个大酱缸,又是疑惑,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并忍不住朝他怒吼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在我甩开手的一刹那,他回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而我,也很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现在局势很紧张微妙,云南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沉不住气发兵了,我不能让你再待在皇宫里,待在他身边了!” 沧泱的声音十分低沉,仿佛是一种命令,一种强迫。 “你就是个疯子!” 我瞪着他道。 一会儿,我反应过来,平了平气息,指着他疑声问:“你是云南王的人?” 他满面波澜不惊的模样,答:“是。” 我退后几步,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替云南王把我掳走做人质是不是?”低喝一声,“你们别做梦了!”眼眸一转,“陛下英明,绝不会为了我而坏了大局,毁了天下安定!” 他没有说话,一会儿,强拉着我的手腕,欲拽着我出去。 我抵不过,只能死死的抠住门边,指尖青紫发胀,手臂麻木颤抖,眼看着就要被拽走,情急之下道:“你若是再逼我,我就咬舌自尽,要你们只能得到一具无用的尸体!” 我话一说,他正用力的手掌明显抽搐了一下,力气即刻一松,我人霎时就重重的栽到了门框上,也不管碰到了哪里,一个箭步就冲到殿内在木架上拿起一把挑烛心的剪子抵在自己的下颚上,威胁道:“我现在就可以死给你看!”我没想到剪子居然这样锋利,才稍一用劲,鼻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温热滑腻的鲜血顺着剪柄流到了我手背上。 他忙抬臂阻止道:“好好好,我不逼你,你先把剪子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定睛凝视着他,“你发誓!” 他点头,依言道:“我发誓。” 我慢慢将剪子挪开下颚,放回到木架上,身子在不住的颤抖,头有些微微发晕,不过还能支撑得住,竖眉瞪着他道:“你伤了我婉仪殿一殿宫人,等会儿巡逻的侍卫就会发现,陛下一定会杀了你的!” 他盯着我的眼神有些隐忍,眼眶中血丝纵横交错得可怕,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冲过来捏住我的肩膀,低喝道:“陛下!陛下!陛下!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满嘴都是‘陛下’!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这个人!” 我也被激怒,仰面力争道:“为什么不能提?你凭什么不让我提?陛下是我的枕边人!是我的夫君!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额上青筋霎时暴起,“我绝不能再让你留在他身边了,无论如何,我今天都一定要把你带走!” 我不管不顾,随即冷厉一笑道:“本以为你还是个尊誓守诺的君子,没想到你却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他垂眸盯着我,不知过了多久,面色渐渐变得寒冷凄然,语气透着一股难言的失落,“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会这样说我。” 我沉声冷言道:“你就是!”我极力想让每一个字都含着万千指责语气,要让每一个字都成为一根最长最利的针能直直刺穿他的心脏。 他眼睑潮红,把我向后一推,“你看看你现在活成了个什么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是谁,我竟已经认不清了!” 我挣目扬眉,语气讥讽,回嘴道:“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是我什么人?!我看你才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日放着光明正道不走,净干些偷鸡摸盗的勾当,一而再,再而三的潜入皇宫打探虚实,支持云南王行不端之事,胸中全无天下百姓,乃是不臣,不孝,无君,无道,简直是皓首匹夫,百年之贼!遗臭万年!若委实免不了一战,便堂堂正正!两军对峙!”说着,又是紧紧皱眉,“你们的手段这样卑鄙下作,简直连贼都不如!”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面上,目光明灭不定,沉声重复道:“贼?”又是轻蔑一笑,向我步步紧逼,竖眉喝声道:“谁是贼,你可晓得?!你可清楚?!” 我不惧,义正言辞说:“自然是你们云南王一流。” 他又低喝道:“错!”又道:“你口中的那个陛下,万民敬仰的陛下,他才是贼,真真切切的贼!” 我大声呼道:“你胡说!” “我胡说?”他断然闷笑一声,打量着我问,“这些年,你就不奇怪吗?” 我目光闪躲,反问:“奇怪什么?” 他低笑道:“为什么你脑子里对于那些人对你说的事情是一片空白,你不好奇吗?你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发生过什么事,又是怎样长大的,你不好奇吗?你身边所谓的爹所谓的娘有告诉过你吗?”他随之轻嗤一声,默了半晌,才沉沉道:“因为你的记忆其实都是别人灌输给你的。” 我惊诧他用了‘灌输’一词,不由喃喃念:“灌输……”突然猛地一摇头,“不,不,不是的,”凌厉的盯着他说,“我娘亲告诉过我……她告诉过我……小时候我……” 话刚说一半,就被他打断,“人生数十载,又怎是她只字片语能涵盖得了的呢?”轻轻一哼,“如果我没料错,你这个所谓的娘亲应该从未跟你仔细说过关于你小时候至长大的一件事情吧,她不知道你真正喜欢什么,更不知道你暗戳戳的心思,她所清楚的都是流于表面罢了。” 我咬一咬嘴唇,“我入宫了,娘亲只是没有机会告诉我罢了。” 他蔑然道:“到底是没有机会,还是无从说起?” 我厌烦的盯着他,强声问:“难不成,你知道?” 他含情双眸直直的看着我,“我当然知道。” 我真的被他的话赫住了,心里十分凌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那你说。” 他摇一摇头,哑声道:“不仅我知道,可以说人人都知道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还被傻傻的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我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他对我缓缓说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公主知道,瑾月知道,太后知道,容若知道,御医也知道,至于你到底是谁,你的身份,更是没人不心知肚明,就连秋思、冬雪都知道。” 我虽面色看似平静,内心却实则早已波涛汹涌,“你既然早就清楚一切,为何第一次见面不说,第二次见面不说,偏偏到这个时候来告诉我?” 他垂眸,眸光黯然道:“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他不愿叫你想起是为了得到你,而我不愿叫你想起是为了……”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你不恨我。” 我仰面,质问道:“那么,你现在无所谓了,所以你说了?” 他摇一摇头,“现在,”无奈一笑,望着我小声问,“现在这个情况,我不说,难道你就不恨我了么?” 我低低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呢?” 他轻笑,“不会的,你一定想知道,想弄清楚,这个世上不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不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以往经历过的一切,更何况,你是一个这样多心的人。” 我颔首,“看你的面色,听你的语气,我之前的经历一定很令人伤心吧。” 他悄言道:“伤心也好,断肠也罢,都是属于你的一部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糊里糊涂,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更受不了你对我如此的仇视排斥,”顿一顿,“如果,你记起了一切还是这样选择的话,我便成全你。” 说罢,四下里安静至极,似乎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忽闻得殿门外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窸窣,由远及近,我微一晃神,再看时,他已从月窗飞身而出,不知所踪,独留我一人在原地黯然失魂。 我不是蒙渺渺,那我到底是谁? 我之前又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那个叫沧泱的人与我又究竟有什么瓜葛? 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也实在太可怕了些。 我悄步走到廊下,靠在门框上静静望着一地狼藉,静静的望着秋思、冬雪,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呐! fpzw 177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2) 我斜卧在榻上随手拿了图纸描着花样子打发辰光,昨晚沧泱走后,没过一个时辰一地宫人们就都三三两两的陆续醒来,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思和冬雪吩咐下面人收拾好杯盏碎片后,便满脸惊惶的冒夜冲进来问我:“娘娘,方才可有事故发生?” 我猜想着毕竟婉仪宫人都在同一时间晕倒,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必定要觉察出几分不对来,何况是她们,但我却又不能据实相告,只好灵机一动,揉一揉眼眸,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睁着惺忪睡眼反问道:“怎么了?” 秋思像是还要说什么,冬雪一把拽住她,朝我微笑道:“娘娘,你休息吧,没什么事,方才见着外面地上有杯盏碎片就想着进来问一问,既然娘娘好好的,想必应是哪个下面人不小心把东西打碎了,生怕受罚才吓跑了没管。” 我点头,“既如此,你们赶紧出去收拾了吧,否则夜深雾浓的,谁人一不小心踩到扎着就不好了。” 此刻,光柔软,我悠悠放下图纸,不免轻叹一声,恰好逢冬雪端着瓦盏进来,笑说道:“娘娘可还记得去年咱们在廊外头的那颗桂花树下腌了一整坛青梅?” 我想一想,又瞄了一眼她正手脚清浅摆放在小几上的梅花瓦盏,指一指道:“莫不是眼前的这个?” 冬雪微笑道:“就是了,早上奴婢突然想起,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把坛子挖了出来,打开来简直喷香扑鼻,味道煞是好闻,就拣了些来给娘娘尝个新鲜。” 我一笑,含了一颗在口中,酸甜的汁水缓缓渗过舌苔,“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 秋思捧了一盏茶来,“这两天气渐渐了,娘娘胃口都变差了,正好吃些青梅。” 我接过茶盏,“冬雪,你待会儿用食盒装一些,趁着朝会散了就给容大人送去。” 冬雪应声道:“是,奴婢明白,怀有孕的女子最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了。” 秋思笑道:“容夫人幸得娘娘记挂着,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她。” 我“嗯”了一声,低头思量半晌,道:“外面头和暖,想必御花园的一定是露红烟紫,锦花绣草,夏色盎然,”抬首一笑,“我又怎能辜负?” 说着便把茶盏丢在小几上,起穿上绣鞋就要往外头去,秋思转帮我取了件白色的云纱风袍,一面跟在我后面,一面劝道:“虽说已是六月份的天气,但早晨傍晚还是有些凉意的,娘娘子弱,一定要加一件袍子才安心。” 我驻足,任她摆弄着,“我今儿想自己出去转转,谁都不许跟着,”系好了束腰,又朝着秋思、冬雪交代道,“我那花样子还没描完,秋思帮我赶紧完成它,冬雪等会儿千万别忘了把那盒青梅给容大人送去。” 冬雪道:“娘娘千万要早些回来,晚上娘娘想吃点什么,奴婢好叫人先准备着。” 我环视一圈,又垂眸想了想,“这院子里桂花开得甚好,你们就拿着做些桂花糖藕。” 御花园离我住处不算远,没行多久,就已经是沿路枝繁叶茂,碧绿成荫,小径幽幽,流水潺潺,青松翠竹,树影婆娑,花香飘送,芬芳馥郁,一派风光旎漪,着实醉人。在清风拂送下,池子里的荷花绽放着清丽的笑靥,舞动着叠翠的裙裾,婷婷妩媚着矜持的姿,凝雾沁露着似一婉约女子在轻轻吟诵“映荷花别样红”的诗句。 我一路悄然经过茂盛的花丛,穿过曼妙的枝叶,终来到佛珠堂前,因为我记得昨晚上沧泱说过,皇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份,我的往事,自然也包括公主。 而公主又是这般的远离尘嚣,问她,最是安稳。 我提裙进去,院子里有三四个宫女在用小磨研着新鲜花瓣做蔷薇硝,见我进来,都有些无措诧异,挣着眸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姿顿时都好像被凝固了一样,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向我行了礼。我一笑,问:“公主在吗?” 宫女放下手里的花枝,“在。” 我摆摆手,说:“我要进去跟公主说一些重要的话,若有人来了一定要拦在外面,先通报一声。” 宫女笑,“奴婢明白,奴婢们都是公主贴伺候的心腹,还请娘娘放心。” 我“嗯”了一声当作回应,又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了进去。 公主正在小窗下迎着灿烂光绣着一块很大的风屏,上头是几匹骏马的图案,我拨一拨袖口上的珍珠,笑道:“没想到公主这样俊秀的女子心里竟还有如此豪迈的另一片风光。” 她扯一扯丝线,把手上的细针轻轻戳在一旁的小枕上,起走过来,“昭仪娘娘今怎么会有闲雅致过来?” 说来也见过几面,可时至今,我看着她一陶红色的碎玉蝉翼长尾裙,领口绣着合欢花图案,腰间系着蝴蝶带,才觉得有几分当朝公主的华贵风采,“我一直都是想跟公主聊一聊的,只可惜之前见面时机都不对,总是匆匆来,又匆匆去,今我支开众人,独自前来就是想要跟公主聊一聊心里话。” 她慢条斯理道:“可是你我并不相熟。” 我早已料到她不会轻易露出马脚,只淡淡道:“我心里觉得跟公主是一见如故,所以有些事即便瞒着所有人,我也不会瞒你,昨晚上婉仪里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他告诉了我一些往事,让我很是难过,我今是特意来找公主说话的。” 公主一怔,诧异问:“他是谁?” 我莞尔一笑,清楚又缓慢的说出那两个字,“沧泱。” 公主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颤抖,“他?”又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我凝视着她,看见她的反应这样明显,我倒还有些吃惊,“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好比,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公主的面庞上笼过一带白雾,眉尖若蹙,一把握住我的手道:“淼淼,你既然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你不能全怪我三哥,那时你瞒着所有人约沧泱在云南熏山见面,心如死灰坠下悬崖,三哥派了几乎所有人去寻你,寻到时,你周气闭,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我又惊又伤,鬓边汗水微露,巍巍道:“所以,我真的不是如娘亲所说因为坠马失忆的。” 她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松开我的手,“你骗我,”退后一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故意在我的话是不是?” 我承认,“是的,我的确是在你的话。” 她不解,“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我摇头,“我没有骗你,昨晚上沧泱的确来过婉仪,不过他不是来告诉我往事的,他是来要带我走的。” 公主上前来抓住我的衣袖,眸光轻闪,“那你跟他走,跟他走吧!”暖风如玉,把她松软的发丝吹落,斜斜的从鬓边委堕,“离开皇宫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问:“为什么呢?”满心满头都是不明白,“皇宫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跟他走?” 公主目光流转,断线的泪水霎时就夺眶而出,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皇宫不是你的家!” 我皱眉,“我不懂。” 她拽着我道:“你要跟他走,你早就应该跟他走了,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对!” 我震惊,实实在在的震惊,“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那陛下是什么?陛下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公主眼中盈满了泪水,深吸一口气,携着我手坐到边,说话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三哥一直是一个深着你却得不到你的人,”侧目看着我,“你根本不是蒙家的女儿,你是先帝李太仆家的二女儿李淼淼,你,容若,我,三哥,二哥还有沧泱,我们几个自小就相识,你我感甚笃,如姐妹一般。 你娘亲早逝,家里还有个大夫人,所以你亲爹待你也并不好,后来你逃了出来,遇到了沧泱,他收留了你,你们两相悦,心心相惜,却谁也没想到,一切都是那么顺水推舟的时候半路上杀出了我三哥。 那时,我三哥刚刚登基为帝,便不管不顾的把你拘在宫中要了你,虽待你深义重,却也生生拆散了一对有人,所以你并不领,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三哥终是决意放了你自由,然后你便在瑾月姑姑的安排下和沧泱一块入了云南王府改名换姓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或许你们很快乐,可是我三哥过的并不好,选了秀,有了后宫三千佳丽,可是一步都没有踏进去过,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我沉沉叹出一口气,眼中有些温润,问:“后来呢?” 她哂笑道:“后来我被迫嫁入了云南王府,你我又在一处,发生了许多事,再后来,因为云南王和三哥水火不容的关系,三哥也到了云南王府要解决云南王一事,却没料到,与你又相遇了,恐怕三哥就再次对你不由衷了。” 我冷声问:“我为什么会失忆?”问着,眼泪也不知为什么就开始止不住的“唰唰”往下流,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连续不断的滴碎在手背上,“又为什么会入宫?为什么我边的所有人都在骗我?”用力拽住她的手腕,“你说我们自小相识,感甚笃,你又为什么要骗我瞒我?为什么?” 她凝视着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会跳崖,那时我夫君为天下百姓安危决心赴死,我伤心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你我最后一次相见还是你来探望我,等我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是满面苍白,气若游丝的躺在我三哥的龙榻之上,所以前后缘由我并不清楚。” 我默然流泪,她又道:“不瞒着你,我又能怎么办呢?”眼眸渐渐低垂下去,“瞒着你,也只是因为四个字‘事已至此’罢了,当时心里又抱着一丝安慰,觉得这样瞒着你,或许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谁也不能料到后事,对不对?” 我想要抬袖抹一抹满面的泪痕,可当冰凉的指尖触到我脸颊的那一刻,浑被惊得一颤,语气颤抖,“事已至此。” 她垂眸,“我虽不知其中许多缘由,但如果你实在想弄清楚,你倒不妨可以去问一问瑾月姑姑,她当时伺候在三哥左右,其中的许多事,她应该是知晓的。” 我蹙眉,“瑾月姑姑,”又问,“太后边的那个瑾月姑姑?” 公主点头,“是,除了她,宫中还能有几个瑾月姑姑呢?” 178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3)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78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说了半晌话,我便从佛珠堂退将出来,抬脸望,天色依旧潋滟,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看着这处院子里有碧绿叶片点缀着的干净枝条,藤蔓着大朵大朵的月季,花瓣里是黄色的花蕊,轻巧的舒展着,露出娇俏的面庞在绿叶丛中亭亭玉立,不时透漏出醉人的芳香。 宫女们在外头一边嬉笑,一边大体收拾着东西,转头瞧到了我,手里便捧了石桌上一盏制好的蔷薇硝走过来朝我行礼,温和问:“娘娘这就走了?” 我点了点头,仰面又望了望天,微微一笑问:“什么时辰了?” 宫女随即也跟着看了看日头,笑答:“快至申时了。” 我心里盘算着,申时,倒好往慈宁宫去一趟了。宫女歪头盯了我一眼,“娘娘既然来了一趟,天儿也热了,脸上身上都容易闷出疹子来,”顺势把手里的蔷薇硝举到我面前,“娘娘今儿来得巧,前两日正好摘了蔷薇花瓣晒干了,当下制了几盏蔷薇硝,用在脸上对付那些疹子最是好的。” 我缓过神来,笑一笑,接过蔷薇硝,“那我就拿着了。” 宫女微微一笑,“娘娘不必客气。” 出了院门来,自当知道要往哪里去,入宫一年多,去慈宁宫的路早已经熟识了,因心里的焦急驱使着步伐,没一会儿工夫,仿佛是一阵暖风才细碎入鬓,还未将歇,我便已到了慈宁宫侧门,许是正值下面宫人看守掌灯交接时分,这里一时倒四下无人,我心里欣喜,反而省了我一番口舌力气。 申时三刻,窗棂外无孔不入的细风如龙吟般吹过瑟瑟萧叶,沙沙作响如同波涛汹涌袭来,瑾月姑姑坐在房中桌前,头发挽成低垂的雁髻只用一支古旧的银钗紧紧的拢着,并束上一条暗紫色的发带,一身紫黑色五福清水织缎宫装,低调的波浪纹密密的刺在袖口,整个人都被衬托得暮气沉沉,只有腕上的那一对白玉锁芯镯生出几许隐隐的光泽。 她见我推门而入,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忙起身请安,“昭仪……娘娘……” 我“嗯”了一声,扶她起来,“不必多礼。” 瑾月姑姑望着我问:“娘娘此次前来找奴婢是因何事故?”埋头思索,“可是太后……” 我把手中的蔷薇硝放在桌上,走得也累,只缓缓坐下道:“并不是太后,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私话想问问瑾月姑姑罢了,”划去她的忧虑后,又向她一摆手,“坐。” 她答礼坐下,不解问:“什么话?” 我想一想,晦然说:“你可知我方才从哪里来?” 她摇头,“奴婢不知。”一面说着,一面帮我斟了一盏茶水。 我浅浅一笑,“佛珠堂。” 瑾月姑姑拿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震,很快,又平和道:“佛珠堂,那不是公主住的地方吗?” 我沉静的望着她,“是,就是公主住的地方,”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我入宫一年向来和公主无甚交集,姑姑就不好奇我因何而去?” 瑾月姑姑耷拉的双眸微阖起来,“奴婢不好奇,主子的事情,做奴婢的无权过问。” 我盯着瑾月姑姑,她眼皮稍稍交叠起来,不觉挤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纹路,像鱼尾一般的发散出去,心里忽觉得,面对这样历经世事沧桑的人来说,或许直言坦白才是最好的方式,便道:“今日我因为自己的一些疑惑去了明珠堂找公主,我问了公主一些往事,而公主也把她所知道的告诉了我,但也只是一部分,并非全部,”凝视着她,“还有另外一部分,想来瑾月姑姑应该知晓。” 她瞥了我一眼,轻轻一笑,“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眸光一凛,道:“我为何会失忆?又为何会入宫?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颔首用指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清泉般晶莹通透的玉镯,“那是一段曲折的往事,或许你不知道会更好,”倏忽抬眸看我,“你确定你要知道?你不后悔?” 我摇头,“不管多么曲折,亦不管多么令人伤痛悲哀,这些记忆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须要找回来,如此,我才能在接下来的人生路上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瑾月姑姑眉心曲折如峰,轻轻一叹,“奴婢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倒是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你,至于其它的,你若想知道,便还需你自己去寻。” 我点头。 她面上像是被笼罩着一层淡薄的云翳,轻轻一叹,回忆道:“当时云南王府并不平静,发生了许多事,所有人都是表面平和,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 那日一早,伺候你的两名丫鬟婢女,一个叫凝香,一个叫菊香的,来找到陛下,说你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神色看着不大好,怕你做出什么傻事来。 陛下一听整个人就急了,也不管局势,不管驻病,更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忙带了一队人马出去寻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在薰山脚下找了你,你就漂浮在那汪泉池里,陛下把你救上来后,你已经气闭很久,简单检查后发现你竟连脉搏和心跳俱无。 众人都劝陛下接受你已经死了的现实,可陛下却执意要将你带回云南王府救治,整整三天三夜,燕来殿灯火通明,御医、陛下无一人离开半步,最后,居然真的叫陛下把你给救活了,云南王府上上下下皆被震惊。” 我听着心里一揪,眼中有些温热,不禁吁出一口气,“这么说,陛下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想了想,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因为如果陛下不曾去过云南王府,不曾对你步步相逼,可能你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步步相逼?” 她点头,“你在云南王府中本和明世子,”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沧泱,你们两人才是一对璧人,可陛下也一直想将你带入宫中陪伴自己左右,陛下虽不曾明说,但其实身边伺候的人都了解一二,那时的你,许是因为两难。” 我敛眸,又问:“后来呢?” 她摇了摇头道:“后来,你醒了,却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人也迷迷糊糊的,奴婢那时还和公主去看过你,整个人形同痴呆,本来以为你可能一直就那样了,却不想,回建康调养时日一久竟恢复得如正常人一般无二,就是没了记忆,奴婢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 我皱眉,努力想了想,“我竟一点都不记得在云南王府的那一段时日。” 瑾月姑姑道:“那时你个模样,许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又怎能记事?” 我捋一捋线索,又问:“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失忆,为何人都醒了,却会失忆?” 瑾月姑姑摇头,“奴婢不知道细处缘由,毕竟那时陛下不准叫任何人靠近,在殿内伺候你的都是你在云南王府贴身丫鬟,此外,除了陛下和御医,便没有人能进去,也没有人敢进去,奴婢之前也遣人打探过,但是消息被陛下封锁得密不透风,”她垂眸,想了一会儿,又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御医,奴婢知道,当时随侍的御医正是现在宫中御医院太医。” 我点头,却又问:“可是你们都说我和沧泱原是两情相悦,那便该是生死相随,即便是不能生死相随,也该是他来救我,即便他不能来救我,到底也不能就这样容许我随着陛下轻易入宫,他又是云南王侄子一般头衔,为什么救我的是陛下而不是他?为什么我都快死了,他却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当时没有拼命阻拦我进宫?又为什么整整一年竟一点音讯全无?”我轻轻一哂,“他是这样怕事自私的人么?”又垂眸道,“若他是,我又怎会倾心于他?” 瑾月姑姑索然道:“依奴婢看来,明世子并非怕事自私之人,明世子虽是云南王侄子头衔,却并不住在云南王府,而是在外另立了府邸,那些日子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恐是发生了大事,顾及不过来吧!” “是么?” 他说,他不想我恨他,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抬眸看着瑾月姑姑,坦然相望,“你们分明多少都知道一些,却都瞒我至如此。” 她叹出一口气,低低道:“一来,奴婢不敢违逆陛下的意思,二来,上天既让你重生,又让你失忆,便或许是不想叫你再牵挂前尘往事,或许你遗忘,对你是好,不是坏。奴婢可以告诉娘娘,娘娘想追溯的那些往事真的不会让你比现在更快乐的。” “陛下?是陛下不让你们告诉我么?” “陛下不让,奴婢也不想。” “你们有什么权利帮我做决定?” “不是陛下做决定,也并非奴婢做决定,而是上天为娘娘做了决定,接下去的事都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fpzw 179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4) 回到婉仪,正用着晚膳,无人说话,以至到处都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的枝叶被风吹落在厚厚的绿褥上面,听上去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到寂寞彷徨。 因着心思纷乱交加恍惚不定,随意糊弄了两口就丢下筷子,只想着明要寻个什么由头才能不失轻重的把太医唤到婉仪来,而且不叫人生出一点怀疑,愈想便愈加出神,直到罗熙的一声轻唤,我才恍然回首。 罗熙背手站在那里,嘴边盈着一抹浅笑,是那样的岁月静好,我心随之一动,“怎么,朕来这里用晚膳,你不开心?” 我牵起唇齿,低声道:“没有。” 秋思和冬雪忙请安,又添了一副碗筷上来,“陛下,请。” 罗熙“嗯”了一声,坐下看着我,“你脸色不太好,有心事?” 我子微一战栗,臂膀上的汗毛一下都竖了起来,敛了敛眸,一会儿,轻笑道:“陛下多虑了,我整天吃得好,住得好,子过得平静似水,静谧婉转,又怎么会有心事呢?”想了想,又道:“前些子皇后娘娘还有太后都找我说过话,也都提起为皇家开枝散叶,”说着,面上忍不住一羞,“我虽然表面上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是在意的,我都进宫一年多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抿了抿嘴,声音更加低迷,“就连湘湘都有了。” 罗熙眼波里墨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涤着笑意,柔声说:“原来朕的渺渺是在担心这个,”嘴角又是一勾,“那么你既知晓,就也该努力了不是?” 我觑了他一眼,“这种事怎么努力啊,都是缘分罢了。” 罗熙搁下筷子,伸手过来握了握我的手,笑言道:“事在人为嘛!” 我抬眸打量了他两眼,浅笑道:“我听说御医院太医医术精湛,明儿我想找他来给我请个平安脉,顺便问一问有没有什么调理子的良方,”含笑垂眸,起行礼,“请陛下恩准。” 他只是一笑,“太医掌管御医院诸多事宜,已经有一年多未曾替后宫人诊过平安脉了。” 一年多……不也就是说,我入宫后,罗熙就不让太医随意出入后宫了,这不是巧合,而是罗熙有意为之,因为他想要掩藏一些事,我心头一颤,“我是听说太医医术精湛才想着要他来请个平安脉的,其他人我不放心,而且也没什么用,陛下,你就应了我吧,只是请个平安脉,又耽搁不了多少时,”起贴在他侧,晃了晃他的胳膊,嗔道,“陛下,你就不想做父皇吗?” 他淡淡含笑,“好了,好了,”轻轻拉过我坐下,抬手划过我的鼻尖,宠溺应道,“就让太医过来给你瞧瞧也罢,你之前从马上摔下来过,正好也叫他给你看看在宫中一年多恢复的怎么样,给你瞧过之后,让他到朕这里说一声。” 我点头,默了一会儿,目光流过罗熙面上,又落在漆黑的地砖上,使眉宇间似乎有化不开的翳,罗熙用手转过我的面庞,温柔问:“又怎么了?” 我摇一摇头,颇为感触道:“方才陛下说起我从马上摔落一事,我便十分自悔,想来我爹可是将军,统领三军,无论是马背上还是战场上都是英姿勃发,鲜衣怒马,那样威武,那样风光,可我作为他的女儿居然能从马上摔了下来,”幽幽一叹,“说起来,还真是丢人!” 他目光一凛,沉声问:“可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你什么难听的话?”猛地一拍桌子,碗筷立时都发出一声齐齐的“叮铃”声响,“那起嚼舌根子的,朕哪叫人把她们舌头割下来才好!” 秋思、冬雪于旁浑一颤,面色青白相接。 我赶忙摆了摆手,“没有,”轻轻一叹,又咬了咬唇,“不过是我自己自怨自艾的话罢了。”说着,我便朝秋思、冬雪使了个眼色。她们会意,埋头退下。 罗熙的手轻抚过我面庞,卷绕着我的发丝,“渺渺着实不用介怀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给蒙家丢人,你可知你以前骑术是极好的,那次只是一个意外罢了。” 我咧嘴一笑,戳了戳罗熙的肩膀,“陛下哄我!” 他脊背一,挣眉道:“朕怎会哄你!” 我清一清嗓子,笑睨着他,“陛下怎会知晓我以前骑术如何?”昂一昂头,“我入宫前陛下又不认识我,”我见他眸子里倏然一紧,但只是一瞬的捕捉,“陛下还说不是哄我?” 罗熙转刹已换了澹澹的笑意,向我道:“朕也是听蒙将军说的,蒙将军是老实人,他绝不会对朕说谎。” 我点点头,目光凝结在罗熙面上,嘴角却挂着笑,手撑着头,“真不知道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罗熙骤然盯住我,我心猛地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他望着我的目光渐渐缓和,如满地的凝结的清霜,满枝梨花洁白柔,声音带着些许感怀,“朕……也听蒙将军说起过,你以前与现在大不相同。”言语中满含着世事多变的优柔。 我忙竖眉问:“怎么不同?” 他思虑了半晌,才道:“原来的你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太多的绪,你是寡欢的,敏感的,多愁善感的,你行事步步小心,人若不主动对你,你对人便永远不会有一点越矩举动,这并非是迂腐遵礼,而是你的一种自我保护,一种自惭形秽,”一声叹息后,他又说,“那样累的活着,哪及得上你现在这般的自得其乐?” 我轻轻蹙眉,不敢相信,“我以前是那样的人么?”过了一会儿,我微微摇头,语气不解道,“可是,我是在左将军府长大的独女,怎可能会是陛下口中的这般格?”不免神色也疑惑起来,失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矜的,是高傲的,是烈的,就好像枝头傲立在光中的榴花,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是冬风雪凌寒里独自盛开的冷梅,这样凄清,这样孤寂。”说着,眼里有股酸意袭来。 罗熙感慨道:“月有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许多事既然已经消散如烟了,就没有必要再去追寻,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挽过我的手。 我心里虽有些不甘,却也轻轻道:“既然是上天的抉择,那么,我接受现在的结果。” 他的目光驻留在我面上,忽然紧皱起眉头,语气倒平静,对我说:“渺渺,你要记住,无论朕做了什么,都是因为你,想要保护你,想让你快乐。” 我颔首,“陛下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捏一捏我的手,轻笑道:“朕太害怕失去你了。” 我微笑望着他问:“陛下又为什么会害怕?” 他摇一摇头,松了一口气,面色却也是困惑,“朕也不知道,”他垂眸默了一会儿,又问了我一句奇怪的话,“渺渺,你相信这个世间有心灵相通,未卜先知吗?” 我低头一笑,打趣说:“怎么,陛下竟也开始学人家研究奇门遁甲之术了吗?” 罗熙和悦笑道:“朕方才对上你的眼神时只觉得顿时心里一慌,一点都没来由,真是奇怪,以前即便是有刀刃竖在朕的咽喉,朕都不曾惧过半分。” 我笑,“陛下想多了,我已入宫是陛下的昭仪娘娘,就定然不会离开的,一定是今儿国事繁杂,陛下有些劳累,才会突然生出这些无稽的忧虑来。” 180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5) 翌巳时三刻,光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灼人,廊下石瓮里几束星星点点的野花夹杂着青草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粉白的,一齐矫垂着脑袋,仿佛是在等着谁来抚摩一下才好。 我依礼梳妆,窗外的清澈光亮打在一尘不染的镜面上反出一道犀利的精芒,霎时从我脸庞上一晃而过,就连我自己都惊蓦了一下,水粉胭脂淡扫在面上,竟半分也不觉得真切,周围的一切就像在梦中一般,没来由的缘起缘灭,我想要弄清楚所有的事,可我却又有些害怕踌躇,说实话,我入宫以来整个人总是忙忙碌碌又浑浑噩噩的过着,危险如波涛一浪翻过一浪,我根本没有余力在意其它,这也是我第一次仔细端量着自己的面庞,圆润的弧度勾勒出轮廓,我把子往前倾了倾,想要看得更细致些,棕褐色的眸底似乎能见到凌厉锋刃般的薄薄光彩,极浅的一抹,虽谈得上是清丽艳,却也带着三分憔悴,我私心觉得有些好笑,分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会憔悴呢? 掌心有意的抚一抚心口,再抬眸时眉眼间已换做波澜不惊,缱绻婉然,似一潭秋水,更似山涧里的碧泉。 许多事,许多疑惑督促着我,总而言之,不过是一句不得不为罢了! 秋思从门口笑嘻嘻的进来道:“御医院太医已经来了,现正在院子里等候呢!” 我起,浅浅一笑道:“快请进来。” 秋思应了一声,退出去后,又很快领着太医踏着满地满的落英缤纷来至中,行礼道:“臣御医院太医奉旨前来请脉,昭仪娘娘万安!” 我点点头,“太医起来吧,”又朝着秋思、冬雪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与太医单独说。” 秋思、冬雪答了:“是。” 门被轻轻掩起,我缓缓坐在桌前,轻轻一挥袖道:“太医不必多礼,请坐吧。” 太医神有瞬息的凝滞,“臣不敢,”稍一抬眸,又道,“还是让臣先为娘娘把脉吧。” 我微笑道:“也好,”说着,便把手伸出去,目光在太医上脸上逡巡着,“有劳太医了。” 他规矩起,把肩上的药箱放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覆在我手腕上,俯细细把了一会儿,“依臣看,娘娘子康健,子嗣之事只是早晚,不必过于忧虑。” 太医正要收手,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臂,轻笑道:“哦?” 他忙一缩子,臂膀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和,劝道:“还望娘娘自重。” 我掌心愈加用力,“太医别急,”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陛下还要太医帮我看看,我之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太医连连道:“是是是,臣遵命就是,娘娘可否先放开臣?” 我一笑,轻瞥了他一眼,猛地松开手来,把另一只手轻轻摆在枕上,柔声道,“有劳了。” 太医脸色苍白如宣纸,上头没有一点杂色,贴着我脉搏上的指尖冰凉如霜,在微微的颤抖,就连呼出的气仿佛都是战栗的,我自然能感觉出他并未如方才一般的用心诊脉,而是在揣度着我的心思,静了半晌,他微微抬眸,“臣愚钝,不知今娘娘究竟何意?” 我淡淡一笑,故作疑惑问:“太医这话又是何意?” 他颔首,“即便臣再愚钝,今至于此时,臣也能看出几分娘娘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但娘娘心思高深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才有这一问。” 太医言语说得明白通透,我浅浅舒出一口气,只淡淡收回手来,将卷起的袖子缓缓放下,敛目含笑道:“我总听人说太医医术高明,便求了陛下要你来替我请个平安脉,顺便诊一诊我这心病,”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医家中应该是上下三十一口人,可是?” 他一听,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中带着求饶的意味,投诚道:“娘娘想怎样尽管吩咐,只求娘娘能高抬贵手放过臣家中老小。” 我眉尾一扬,侧目问:“当真?” 太医望着我,脱口道:“当然,”而后,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叹,“昭仪娘娘乃是陛下最宠的妃子,臣心里十分清楚,昭仪娘娘在陛下心里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所以,只要昭仪娘娘一句话,便能要了臣一家老小的命,同样也是昭仪娘娘一句话,便能救臣于水火之中。” 我嫣然一笑,“倒还算是个明白人。” 太医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和道:“不知昭仪娘娘到底有何吩咐,只要臣能做到的,必定万死不辞。”说着,又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我扶起他,笑道:“太医一定能做到,只在于你想不想。” 太医沉思了一会儿,“若是娘娘要臣有违道义人伦去害人命,臣便是万死也做不出来。” 我笑,“在太医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忙垂头,“臣不敢。” 我叹出一口气,“我不会要你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儿的,”又拿起桌上的杯盏喝了一口水,“我这心病根源是在于一些往事。” 太医眸光一变,“往事?” 我点头,“就是往事。” 他面色有些发沉,“不知娘娘想知道什么样的往事,若是有关后宫前朝纷争之事,臣便无能为力了,因为臣着实不知。” 我放下杯盏,看着他说:“后宫前朝纷争之事何关你太医,退一万步讲,我若是想要知道手里有一万种知道的方法,也犯不着兜个这么大的圈子来问你。” 太医疑惑问:“那么娘娘想要知道什么往事?” 我静静思量片刻,“关于我当年失忆的真正原因,太医应该知晓一些内。” 他眸光微微一怔,抬起眼皮讶异的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把目光低了下去,我见他有些彷徨,便有恐吓说:“你家上下三十一口命皆握在我手里,太医已经没有退路了,”付出一径笑容,“太医可能想到我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颤声道:“必定是有人说漏了嘴。” 我摇头,“纸是包不住火的,即便你不说,我也能找到愿意说的人。” 他忙又磕头道:“臣说,臣说。” 我轻轻抠着指缘边上的一根倒刺,“那就请太医来替我把心病治一治,好好告诉我一年多以前陛下将我从薰山脚下救回燕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醒来却失忆了?” 太医抬起脸来,神色晦暗不明,说话声音里夹带着恐惧宛如霾正罩在他头顶,“臣再说之前,只求娘娘别在陛下面前供出臣才好,否则陛下必定要杀了臣,此事陛下早已叮嘱臣封口。” 我点头,“自然不会牵累于你,而我暂时也不愿意惊动陛下,你安心说罢。” 他稍稍放下心来,道:“臣记得那下午时分燕来里头的人就是出入匆匆,一片嘈杂,说是燕来里头出了什么大事,陛下大发雷霆,发落了好几个劝谏的宫人,没过一会儿,臣就被紧急召见,满心满头的疑虑,直到看见娘娘你无声无息的躺在陛下的龙榻之上才琢磨到了几分前后因果,其实,那次并非臣第一次给娘娘诊治,之前就已经诊过两次,娘娘子根基本不好,后来在云南调养了几年,倒是好了许多,但如何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又是跳崖,又是溺水,臣替娘娘诊治时发现娘娘侧面肋骨已然断了好几根,头部也受到了重创,早已昏迷不省人事,”他停了一会儿,改口道,“不是昏迷,当时的况准确来说应该是弥留。” 我问:“那这么说,我失忆是因为头部重创?” 太医摆一摆手,“不是,娘娘失忆并非全然因为头部重创。” 我道:“还有什么原因?” 太医望着我道:“这个原因臣本可以不说,但是,臣乃医者,做人做事但求尽量无愧于心,娘娘不问也罢,既然娘娘今已经将臣问到这个地步,臣也实在无法再欺瞒于娘娘,否则臣良心必然万般不安。” 我蹙眉道:“你说。” 他幽幽叹道:“娘娘当初是头部受过重创没错,但是娘娘头部的重创并非想象中的那样严重,娘娘上最严重最致命的伤还是肋骨导致的内部出血,还有娘娘本赴死的决心,要知道,如果一个人没有一丝生的,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救不了的,所以,臣束手无策。” 我问:“那我怎么又活过来了?” 太医道:“因为陛下。” 我一凛,“陛下?” 他道:“是,那时陛下告诉臣,云南一处平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当地百姓都说那有起死回生之效,臣以往在医书上见到过,不说起死回生吧,但曼陀罗也的确是疗伤良药,特别是针对娘娘你当时的况,却极少能寻着,此番若有,娘娘命必定无忧,可是,曼陀罗不仅药很强,毒也很强,长期服用会晕睡、痉挛、紫绀、产生幻觉、手脚发冷、肌麻痹等症状,甚至昏迷,呼吸减弱。” 我问:“那么,这些你都告诉陛下了吗?” 太医点头,“臣说了,说得很清楚。” 我急问:“那陛下呢?” 太医笑,“娘娘,陛下自然是让你用了药,否则娘娘怎会好好的坐在这里,那时陛下当机立断,无论怎样都要试一试,结果娘娘果真陷入了昏迷,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形同痴呆,想还是有所损伤的,再后来娘娘调养了许久,行动虽一如常人,却到底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臣本想继续为娘娘调养,但陛下却升了臣的官职成了太医,便也不好常去给人请脉了,只是偶尔侍疾太后,娘娘入宫前夕,陛下还特别召见叮嘱臣不要在娘娘面前胡乱说话,以免扰了娘娘宁静。”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呐!”一环扣着一环,我竟开始迷茫,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往事、记忆,等着我去找寻,若到全部找回来那时,才发现已经物是人非,乾坤挪移,我又该何去何从? 太医劝道:“娘娘宽心。” 我问:“现在挽救可还能叫我记起些什么?” 太医沉吟一会儿,“时已经,恐已毒入骨髓,伤至筋骨,臣,没有把握。” 我问:“可有命之攸?” 太医道:“十年内,必然无碍,况且臣方才为娘娘把脉,娘娘脉象跳动有力,不像有事征兆,臣想来,除了失忆,应该不会有什么其它的症状了,毒应该在娘娘体内与娘娘共存了,如果没有契机,可能永远不会发作。” 我蹙眉,“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毒还会在我体内,为什么没有被排泄出去?” 他轻轻一叹,“曼陀罗毒甚强,若无解读汤药辅助,只会随着血液贯入五脏六腑,绝无可能被完全排泄出来。” 我苦笑,“你的意思是,我没救了是么?” 他忙道:“娘娘千万别这样想,臣刚才说了,毒已经这么久没有发作,或许就永远不会再发作了呢?” 我凄然说:“永远不发作,我也永远记不起事了,”又淡淡一笑,“你也说了,是‘或许’,是‘可能’,也有可能是会发作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哪一时,哪一刻,一年,两难,还是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是明天,后天,”我看一看太医,“我说得对不对?” 太医叹了叹,“娘娘所言极是。” 181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6) 送走太医,我只领了秋思一道出门闲逛,说是闲逛,倒还不如说是由于方才太医告诉我的事情让我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就连偌大的婉仪殿都让我觉得憋闷,看着秋思、冬雪我不免心痛,骗我至今,想来也都娴熟了,却又看着她们一心对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待她们才好,因而只得要出来透透气。 阳光这样灼热,刺痛了我的双眼,不由的抬手把绢子遮在额头,似乎后头是有人顶着烈阳过来,我听到了鞋底踩在一地脆叶上的“咔嚓”声,如璞玉般碎裂成渣,再迎风扬起被细细碎碎的卷入浩荡半空中,一径低着头朝前走,后头的脚步也继续跟着,不曾停下。 秋思低声提醒,“娘娘,后头是宁亲王。” 我听了淡淡一笑,驻足回头,语气懒洋洋问道:“宁亲王可是同路吗?” 他未看我,只轻笑道:“是,”顿了顿,“同路,不知可能与娘娘共走一段?” 目光所及处,宁亲王穿着蟒灰色的项银细花纹底锦服,大片的莲花纹在薄衣上头若影若现。一根落银簪束着一半以上头发高高的遂在脑后,颜色就像一池浓得化不开的墨。他玩世不恭的眸色神情下像是深藏着难解的结,幽暗森森,竹影错杂,就这样似笑非笑的凝立在那里。 我点头,“当然可以,”又朝着身侧的秋思望了一眼,“你去后面跟着。” 秋思了然,“奴婢明白。” 宁亲王缓步过来,走在我身侧,“娘娘还真是好兴致,若换成是小王,绝然无法如娘娘一般闲逸。” 我无奈一笑,“不然该怎么样呢?哭天抢地吗?”一面朝前走着,一面轻摇了摇头,“宁亲王可是不常入宫的,今日可是陛下召见吗?” 他一扬眉毛,“娘娘或许对小王为人有什么误会,非要陛下召见,小王才会入宫吗?” 我好奇问:“那么宁亲王能告诉我,你是怎样的为人吗?” 他一拍脑袋,笑得刻意,“差点忘了,娘娘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眼眸望向远处嶙峋假山,轻轻一叹,“关于小王的风言风语多了,不过大多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一点,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眯眼问:“哪一点?” 他抿唇笑道:“玩世不恭,”又道,“浪子终究是浪子,即便做了几件有血性的事情,也改不了本***子是永远不会回头的。” 我好笑道:“宁亲王真是有意思,哪里有人这么说自己的,难不成你就不怕日后整个建康城中的闺阁小姐听了你的名声吓得掉头就跑吗?” 他淡淡一哂,似是自嘲,“不已经是这样了吗?”朝前大跨两步,展了展臂,“天下之大,并非只建康城中有窈窕淑女。” 我在后头跟着,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忽忆起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说得话,定一定神,幽幽开口道:“你早就认识我。” 他脚步一顿,回首嬉笑道:“娘娘说什么,小王竟一时听不懂了。” 我站住,看着他说:“南梁二十三年,你被陛下逐去文山州,在这之前,你我应该是相识的,”眼中微热,我嘴角硬生生勾出一抹笑来,“我初次见你时,你言语间的惊讶便就让我有所察觉,后来公主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既然我与公主、陛下、沧泱都是相识的,那么与你,也必然是相识的。我说得对吗?” 他面色微微愕然,“你见过沧泱了?” 我点头,“见过。” 他又问:“你可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我摇头,“没有,”歇了半晌,又道,“我只是在拼凑记忆罢了,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活着。” 他本燃起火焰般炯炯的神色,终还是慢慢暗淡了下去,“拼凑的记忆都带有主观的色彩,并不真实,况且陛下说得对,叫你知道那些灰暗往事对你不一定是好事,你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怔怔的站着,反问:“好?”过了一会儿,我讽刺道:“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这叫好?不知道自己是谁,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这叫好?甚至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是谁,这叫好么?” 他怆然一笑,“有的时候,有些情况,亲人还不如陌生人。” 我问:“什么意思?” 他拍了拍我的肩,“如果你知道以前你的亲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一定会觉得有这样的亲人还不如没有。” 我不解,“怎么会呢?” 他笑,“你有一个姐姐,后来做了小王的王妃,你们的感情并不好,因为你是庶出,亲娘又早逝,阖府上下都把你当做丫鬟一般使,她经常会在小王面前对你冷嘲热讽,仔细想想,的确没说过你一句好话。” “她可以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无义。” 我脸上的笑意淡而稀薄。 他嘴角的笑容却似乎是在讥讽着我,“你的确没有对她无义,你们用她的命换了我一条命。” 我疑惑,“我们?” 他道:“是啊,你还有陛下。” 我蹙眉,喃喃道:“原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入宫。” 他目光扫过我面上,“你是入宫了,不过好像是被迫的,也没有封妃,更没有名分,”他深深一叹,“不过,又好像不是陛下不给,而是你自己不要,因为这个事情闹了好大一阵子,后来我走了,就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了。” 恍若有森冷的风凌厉刮入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带了白蒙蒙的氤氲之气,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只是听他说起,心里一阵抽痛,“王妃,是怎么死的?” 宁亲王环视一周,袖着手冷笑道:“重要么?” 我忙道:“当然重要!” 他眸光凄然,声音低微,“烧死的,是被你们烧死的,满意了吗?” 我问:“在哪儿?”见他不明所以,又补充问:“她在哪儿被烧死的?” 他吐出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悲伤,许久,才缓缓道出三个字来:“紫宸宫。” 我迷惘,“紫宸宫?”摇一摇头,“我从未在宫中见过这个宫殿,你可是记错了?” 宁亲王轻哼一声,横眉不语,半晌后,才道:“紫宸宫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可怕的晚上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怎会还有紫宸宫?” 我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他看着我冷笑道:“说实话,我不怪你,也怪不了你,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四个字,她那样待你,我那样待你,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又问:“你怎么待我?” 他凝视我道:“反正你记住,我不是个好人。我没有善待过你,也没有善待过你大姐。”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坏人。只是人有点傻罢了。” 他问:“何以见得?” 我含笑道:“我明明知道我失忆了,还在我面前这样全盘托出,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不是傻是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许多话就已经说漏嘴了,后来,还一直装作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不是傻又是什么?” 他松出一口气,“傻人有傻福,”唏嘘一声,“多年前,罗熙登基时,我心里不服却也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登位,现在方才幡然醒悟。” 我笑,“醒悟什么?” 他道:“帝王一点都不好当,一点都没意思,整天斗来斗去,防来防去的,要为了利益娶一堆自己不喜欢的女子在眼皮下摆着,权衡利弊,身心俱疲,帝王做久了,人心里就没有信任了,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甚至还得防备着自己身边的女人。” 我笑了笑,“你说得不错。” 他眉毛一斜,“怎么?你现在后悔了?” 我问:“我后悔什么?” 他垂眸,“陛下之所以是陛下,当年你和沧泱可是头功啊!” 我默然半晌,神色仓惶,“什么?!” 他轻叹道:“他当时可是众望所归,你和沧泱可是一股在背后支持他的潜在势力,也因此,就连你爹,你亲爹,当年的李太仆也明里暗里的帮了他不少忙。” 我忙问:“你说什么?我亲爹?他在哪?他现在在哪?”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也不用这么关心你这个亲爹。” 我问:“为什么?” 他道:“你以前可是对整个太仆府没有一丝眷念的。” 我又问:“为什么?” 他道:“听你姐姐说起过,你自小到大过得凄惨无比,你这个亲爹看在眼里也就像没看到一样,甚至建康城极少有人知道太仆府里还有一个二小姐,所以,你从不叫他一声爹,只叫他老爷,也算是有气性吧,后来据说你是被大夫人毒害,连夜抬出府中拉到祖坟去埋葬,结果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被沧泱救了,他当时可不是现在这样,他当时可是国寺中的住持,有官职的。” 我蹙眉,脑中纷乱如麻,“这太乱了,太乱了。” 他一笑,“还有更乱的呢!” 我拽着他的衣袖,“是什么?” 他看着我道:“你真想知道?” 我点头。 他道:“沧泱救你也并非是一时兴起或是善心大发,当时我有查过,他本就是想利用你,却没想到半途你居然醒来,还引来了一群狼,我猜或是大夫人给你下毒时,一时手软,药量少了,才叫你居然半路上就醒过来了,他本是应该在祖坟接手的,却左等右等没个人影,心里一急,就叫跟着的人等在原地,自己跑出来沿路找了一晚上。” 我轻嗤一声,斜目扫视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色舞一笑,“就好像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 他神色高深莫测般,对我道:“因为后来小王我觉察到了当时罗熙的异样,发现这两人竟联起手来了,我就顺势往下查,就把一切都查出来了。” 我一惊,脊背发凉,“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讥笑一声,反问道:“你以为之前他送得还少吗?” 我忙问:“后来呢?我入宫了吗?难不成我和先帝也……” 他打量着我的面庞,“自然是没有的,因为他发现了你身上一个天大的好处。” 我问:“是什么?” 他朝我进了两步,我后退,“你这张脸长得实在是太像当年的冬贵妃了,他得要好好利用啊,绝不能暴殄天物不是?” 我悄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冷笑,“一个要自由,一个要权力。” 我颤抖,低声问:“然后呢?” 他不屑,“然后他们两个都爱上了你,都想要得到你,再然后,先帝薨逝。” 不堪,真是不堪。 182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7) 我一面散漫的走着,一面暗暗想,如果宁亲王说得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往事果真是知道倒不如不知,我无奈自嘲一笑,大概人都是这样的吧,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即便有千万个人告诫你这条路不好走,不该走,但自己总是会不死心的想要闯一闯,义无反顾的朝前奔去,等到一切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才发觉原来所有人说得都是对的,只是自己一意孤行罢了,直到最后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我就是这样。 平静如流水一般潋滟的日子不好么,爹娘疼我,罗熙爱我,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这样的困扰,让自己无所适从,不知前路在何方。 但是,人,总会好奇的不是么,没有正常人能够明白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人是如何过日子的,那已经不能叫过日子,只能说……是“消磨”,那种内心里的空虚,就好像坠入一个无穷大的黑洞,那种袭来的恐惧和无助,没人能够消融,就是罗熙也不行,它会一直包裹着我,到我老,到我死。 御书房的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静静的仰面看着以鎏金雕琢的碧玉琉璃飞檐,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烁,异常美丽,上头盘旋着的两条神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一般。 我略略一笑,踏上台阶,“里头除了陛下以外还有什么人么?” 公公行礼,低着头答:“没什么人,”恭敬一服身,“娘娘请。” 我“嗯”了一声,嘱咐公公守好门,并让秋思在外头候着,自己只身进去,秋思看了我的样子,面色急遽一紧,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在外人面前时十分不合规矩的,一脸害怕的神色,“娘娘……” 我瞅了她一眼,轻声说:“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出来,你好好在外面候着。” 秋思蹙眉,小声说:“奴婢记得,上一次,娘娘也是这样说的。” 我有些不解,“上一次?” 秋思忙敛了敛神色,笑道:“没什么,娘娘快进吧,奴婢在外头候着就是。” 我点点头,转身入殿中深处,罗熙正伏案批阅着奏折,眉头时蹙时舒,修长却不甚浓密的眼睫随着目光的飘忽轻轻抖动着,像是微风吹惊了蜻蜓的双翅,莹亮的嘴唇仿佛在嗫嚅着什么奏折上的关键话语,远远看去,一片有红色朱笔注解的语句密密麻麻占满了本就不多的空白处,也不晓得这本奏折是哪位大人上的,罗熙怕是很不满意,再过一两日,等这折子返回到那位大人手上时,其中朱批言语大概是要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了。 我不免发出一声轻笑。 罗熙徇声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淡淡的落下,起身走至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道:“你来了,怎么也不先让人通报一声?” 我玩笑道:“怎么?陛下难不成有秘密?”目光有意的左右找一找,“金屋藏娇?铜雀春深?” 他嘴边笑意浮现,手却牵制着我道:“朕有必要么?” 我挣目,不太明白罗熙的意思。 他揽过我的肩,“朕心中的绝色此刻已然在朕的臂弯中,夫复何求?”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的感觉十分奇怪,有些难过,有些害怕,又有些开心,“陛下,你可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即便渺渺没有这个资格,皇后才是陛下的结发夫妻,但陛下你要知道渺渺入宫后,在渺渺的心中眼中,就是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夫君对待的。” 他把我搂入怀中,“朕知道,卿心亦似朕心。” 我低声说:“那么,陛下可知道,夫妻一体,夫妻之间是不能有谎言和欺骗的。” 罗熙慢慢松开我,双手控住我的肩,声音低沉,“那是寻常夫妻,皇家不一样。” 我问:“哪里不一样?” 他道:“有些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因为太危险。” 我望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就选择骗我?” 他眸子里恍然生出一抹惜然的神色,“有时是无可奈何之举。” 我浅声问:“让我知道自己是谁也会生出危险,也是无可奈何吗?” 他目光打量着我,微有骇色,“你是听谁说的?” 我垂眸不答。 他又问:“你是听谁说的?” 我依旧不答。 罗熙放开手,回身踱了两步去案前,一挥袖将案上的茶盏扫落于地。 我静静的看着地面上陶瓷碎裂的渣滓,叹出一口气,“陛下息怒。” 罗熙面色深沉,几乎遏制不住怒气,喝道:“你叫朕如何息怒?!” 我不卑不亢,想一想,更觉心如刀绞,“陛下,这不是我的错。” 他登时大怒,“究竟是谁的错?是谁的错?!难不成是朕的错?!” 我冷着脸说:“陛下,你为我编织了一张天罗地网,里面全是谎言。” 他怒气更甚,望着我的目光里有痛苦,更有不解,“在你濒临死亡的时候,是朕救了你!在你感到时间绝望冰冷的时候,是朕在你身边!也是朕为你费心挑选了一个家!朕让你进宫!让你成为最受宠的妃子!让你成为天下女子最羡慕的那个!而你却出言污蔑了这一切,也污蔑了朕对你的感情!” 我蹙眉,酸涩含泪道:“是么?!这只是陛下的借口罢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只有我自己被蒙在鼓里!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人!于我来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停了一会儿,“如果陛下真的爱我,就应该一早告诉我,我原本是怎么样的人,而不是用谎言来欺骗我,让我自己苦苦找寻!” 他一把拽过我的肩,喝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你该知道的事情的?是谁?!”见我不答,他又道:“秋思?冬雪?建宁?!瑾月?!” 我摇头,“你不要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轻笑一声,“你知道了又怎样呢?赶尽杀绝?你能杀一个,两个,但你能杀一百个,一千个吗?” 他眸子漆黑一片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你知道了多少?” 我问:“陛下,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 他盯着我反问:“什么?” 我泪眼涟涟,眼前一片模糊,“当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天意时,你不会懂得我的绝望和心痛。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是我狠不下心!如果是天意,我可以接受,但是,这不是的!是你,是你毁了我!” 他讽刺大笑一声,反问:“朕?”眉尖若蹙,下面隐着深邃的双眸,“朕是在救你!” 我摇头,“你分明知道那时的我伤心欲绝,宁可死去,却还偏要救我,你知道一个大脑空白的人活着有多辛苦么?你看见了我的苦苦支撑却还是死死的瞒着我一切,甚至不惜织造一个假的身份让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人,”顿一顿,“不,不是另外一个人,而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人。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即便你把整个世界编织得多么真实,那也只会是假的!” 罗熙的手被气得颤抖,此刻抚上我的面颊,冰凉似千年寒冰,“你不知道,知道那些阴郁的过去对于你来说没有一点好处。” 我冷笑,“是对我没有好处,还是对陛下没有好处?” 他竖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叹气,“陛下知道,如果让我知道了以前的一些事情,你永远都得不到我。” 他怒声道:“胡说!?” 我嘴角轻勾,反问:“我胡说?” 他盯着我,语气决然不留一点余地,“朕早就得到你了!你奄奄一息时,朕不过就是帮你做出一个决定罢了!” 我乏力一笑,“决定?” 他抢声道:“一个选择跟朕在一起的决定!”缓了一会儿,眼帘渐渐微垂下去,平和了许多,“朕不是没有放手给过你们两人机会,是你们自己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意,又被燃了起来,“是他沧泱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况且他把你逼到何等境际?!逼得你跳崖自杀!” 我挣着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辨些什么,只是听着,获取着,揣摩着。 他手激动的摇晃着我,“朕救起你时,你几乎已经咽气,你知不知道?!你原本就没有生的意识,是朕把你硬拉回来的!既然朕救活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跟着他痛苦绝望了!朕就要为你重新寻个身份,让你重新开始生活,朕要把最好的都给你!朕要让你做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那个!你明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不知道该去怪谁了,只觉得事情越来越乱,越来越失去控制了,他有他的良苦用心,我有我的无可奈何,“陛下,那么,你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指间用力,死死的盯着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顺势问:“我为什么会轻生?” 罗熙缓一缓,扭头蔑然一笑,“为什么?”嘴角的弧度变得凌厉,“当然是因为他!” 我试探,“沧泱么?” 他身子微微一怔,神色有些许的疑惑,“你知道他?”随之摇一摇头,“你都知道了许多事,自然晓得他,”目光又缠在我面上,声音低沉,“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你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你现在也体会不到你以前所受的痛苦,以前的你,从小到大,从身体到心上,你一直都是靠着一种信念信任活着的,你以为是沧泱救你于水火,是他重新塑造了你,给了你生命中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所以,你一直选择他,而非朕,但当你知道自己供奉在心上的信任信念都是错的,大错特错,你的世界自然就崩塌了。” 罗熙这样说着。 我平静道:“看起来,陛下你真的很了解以前的我。” 他眼睛里透着深情,“朕一直很了解你,比他沧泱更了解你,只不过有的时候朕看着你也不愿意去伤害你。” 我问:“可我的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崩塌?” 他默了半晌,才沉声道:“因为朕。” 我心猛地一抽痛,“陛下?” 他点头,“朕放你自由,可是上天又叫朕与你再相见,朕早就说过,如果朕再见到你不知道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事实上,朕根本控制不住,你因为他,对待朕实在狠心,朕心不服,便把隐瞒了多年的一切都告诉了你。” 他对我这样坦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我又说不出来,“陛下,答应我,以后很多事都不要再骗我瞒我了好么?” 他叹出一口气,眸光柔情似水,“渺渺,你记住,无论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是因为太爱你。” 包括我的姓氏、感情、经历,甚至于不惜拿我的生命做赌注么? 我心不免沉沉一落,罗熙的爱,我到底能不能承受得来? 183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1) 满天的星星,像黑夜里无数眨动的眼睛,又像一颗颗光闪闪、亮晶晶的夜明珠。我自御书房出来后就一言不发,秋思在等外面一定听见了我在里头和罗熙的对话,只一路低头扶着我万般谨慎千般小心的回到婉仪。 我看出她圆润的面庞下藏着愧疚,便问:“许多事何以要瞒我至此?” 秋思神色窘迫,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娘娘,奴婢不敢违逆陛下的旨意。” 冬雪端着刚泡好的一盏茶水正走到门边,见状忙过来把茶盏放在桌上,一下跪地道:“娘娘,奴婢不是有意要欺瞒娘娘的。” 我苦笑,“你们不是有意的却什么都知道,每看着我行尸走般的迷茫无助,还是一声都不吭。” 秋思跪下说:“娘娘,奴婢不告诉娘娘实,实在是因为不想娘娘再受一次伤害,虽然娘娘失忆心里偶有彷徨,可是子却过得宁静而平和,”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一点一滴奴婢都看在眼里,现在的娘娘比起以前的二小姐,真的要幸福许多。” 冬雪道:“娘娘,奴婢们是真的不想再看到娘娘受到一点伤害。” 我皱眉,“你们说你们不想再让我受到伤害,殊不知你们已经伤害了我,”目光逡巡在两人的脸上,“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终归是要知道的,若能早知道,纵使会心疼痛苦却也好过现在不敢相信边的任何一个人。” 秋思挣着通红的眼眶,“娘娘,娘娘不能对奴婢失去信心,奴婢是一心对娘娘的啊!” 冬雪附声道:“奴婢也是!” 我轻轻一笑,这笑容里有几许无奈,几许自嘲,“据说,陛下刚登基时,我就被陛下拘在皇宫里过,那些时里,我都经历了些什么,你们可知道?” 秋思道:“奴婢们当然知道,那些时一直都是奴婢们伺候着的,一桩一件都悲痛得让奴婢们不敢忘记。” 我叹出一口气,刚开口准备细问,门外就传来公公低沉的声音,“太后乍然晕厥,后宫妃嫔需要轮流去慈宁宫侍疾。” 我听了,忙让冬雪去开门,公公颔首请安,眼神直直盯着地砖,样子十分恭敬,果然是慈宁宫调教出来的宫人,名不虚传。我问:“公公可通知过冯淑仪和庄婕妤了?” 公公道:“慈宁宫另分派三人去三宫通知,其他三位娘娘住处离得稍近些,想来应该已经到了。” 我点头,慈宁宫真让人刮目,突发这样的状况还能临危不乱的调停,井井有条,“那就赶快请公公带路吧!” 走至慈宁宫外庭园中,只觉得凉意拂面瑟瑟而来,不觉抱了抱双臂,秋思忙把手臂上搭着的袍子给我披上,忽闻得后有人唤:“渺渺。” 我回头,原来是庄婕妤,“庄姐姐,”她紧走两步,来至我面前,行了个半礼,我把她轻轻扶起,“我还以为你已然先到了。” 庄婕妤摇了摇头,“我本已歇下了,一听到公公的传唤就马上起来梳洗,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我打眼看她也只带了一个贴侍候的彩华,心里稍稍安心,不过她向来是周全的,我又转眼看了看两位公公显得有些焦急的神色,便执了庄婕妤的手,轻声说:“咱们本就迟了,赶紧先进去看看况吧!” 庄婕妤“嗯”了一声,一面走,一面疑惑道:“太后子向来硬朗,怎得会突然就晕厥了?” 我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前几去请安时,太后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的,不亲眼一看,还真是不敢相信。” 庄婕妤侧目道:“是了,方才公公来传话说太后乍然晕厥,要妃嫔侍疾,我还真是被这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做糊涂梦,就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竟发现不是在做糊涂梦。” 慈宁宫中灯火通明,宫人们进进出出,手忙脚乱,我瞅了一眼秋思道:“你在外头候着,太后病着,边不宜人多。” 秋思答:“是。” 庄婕妤也对着彩华说:“你也在外头待着吧!” 我单单和庄婕妤两人跨入宫中,皇后早在边卷起袖子拧毛巾、端药盏,伺候得妥妥帖帖,冯淑仪则是站在一旁等待接手。太后已经醒了,只是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时不时干呕,看上去十分虚弱。御医全聚在外室斟酌如何下药,如何开方,瑾月姑姑跟在御医后面,听从交代布置,众人皆聚齐,唯独罗熙不在,难不成是因为下午我把他气着了?若真是如此,那我岂不是成了个罪魁? 我和庄婕妤行过礼,就静立在一边,太后靠在玲珑软枕上,抚着口说:“皇后这孩子果然不错,内慧贤良,老实中肯,最先到服侍了我一晚上,手脚利落,倒也不嫌弃我邋遢,”环视一圈,哀叹一声,又问,“皇帝没来?” 一时鸦雀无声,无人敢答,皇后几次嗫嚅了唇瓣,却还是没有开口,瑾月姑姑见状,忙小跑过来圆场道:“想来是陛下朝政繁忙,一时没顾及也是有的。” 太后精神不大好,头发长长披散在枕上,青丝中夹着几缕灰白,“原是我老了,皇帝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了。” 听太后的意思是要当众怪罪罗熙,我自然知道一个不孝的罪名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杀伤力有多大,少不得欠道:“太后息怒,都是我的罪过,”略低一低头,“今儿下午我去御书房惹了陛下几分不快,本以为没什么的,可不想却误了太后,若是此番还叫太后误会陛下孝心,那我真的就是该死了。” 冯淑仪言语带着暗暗的讽刺说:“陛下在重姐妹中最是宠蒙昭仪,想来也只有蒙昭仪能把陛下气成这个样子,竟连太后病重都无心来探望,这样的功力,我等还是望尘莫及,”轻轻一笑,“能相较的,恐怕也只有先帝的冬贵妃了!” 冯淑仪话一时说得脱了口,惹得太后一阵不快,“先帝薨逝多少年了,那档子风花雪月的事,实在叫皇家难堪,以后谁都不准再提!” 冯淑仪忙跪下连声道:“是。” 皇后抚一抚太后的臂膀,温婉陪笑说:“太后,虽说病走如抽丝,但还是得多多保重才好,依我看,太后这病来得突然,一定是平里烦扰动怒太多的缘故。” 太后歇一歇,道:“是啊,我老了,有些事也是有心无力,以后皇后就要多多劳苦,把这后宫众人从上到下的管理好。”说完,反手拍了拍皇后的手。 太后转头看了我一眼,道:“罢了,你也不必自责,并非该怪你,”她目光又轻轻扫过庄婕妤和冯淑仪,“皇帝有皇帝的苦衷,我有我的道理,就是你们几个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 庄婕妤温和道:“陛下治国有方,太后还是要多多调养才好,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温良贤德、内外慧中,必然可以让后宫姐妹信服。” 我忙道:“惟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冯淑仪虽带着几分不愿,却还是行礼道:“一切听从皇后娘娘。” 太后点点头,慰声道:“后宫一心,养病时我也能安心些。” 瑾月姑姑端来药碗,声音沧桑却温软,“奴婢服侍太后喝药吧。” 皇后拦手,朝瑾月姑姑轻笑道:“我来吧。” 太后“嗯”了一声,满意的看着皇后,瑾月姑姑只好猝回手来,接着便是碗盏轻触的清脆声。 待太后服完药,瑾月姑姑道:“太后养病喜静,慈宁宫着实用不到这么多人,还望皇后娘娘裁夺裁夺。” 皇后看了看众人,熬了一夜,每个人的脸色都憔悴不堪,双目下都隐隐藏着青色,“蒙昭仪和庄婕妤都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冯淑仪也就够了。” 我和庄婕妤对视一眼道:“不必,皇后娘娘才是辛苦,都伺候一晚上了,还是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换我和庄婕妤……”还未说完,就被皇后打断,柔声说,“你们不知道太后这里的习惯,还是回去吧!” 太后微笑道:“皇后,你确实辛苦,回去休息一会儿,明儿再过来。” 太后执意如此,皇后只得向我们交代了几句重要的话,便匆匆退下。 太后瞧着冯淑仪,“你这孩子也来的早,也回去吧,明儿和皇后一块儿过来。” 冯淑仪敛目行礼,应了一声“是。”便也随之退出。 四下里,烛光摇曳,过了一会儿,瑾月姑姑低声道:“太后最近睡得都不安稳,总在睡梦中听太后喊太宗的名字。” 太后喟叹道:“是啊,不觉已三代,以前总埋怨太宗对我的种种不好,而今,却总梦见那时青葱美好的样子,若人人都能如初相见一般多好。” 我帮太后掖了掖被子,低低道:“太后,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 太后却摇了摇手,“或许是晕厥的原因,现在反倒不困,”又朝我和庄婕妤招了招手,“你们都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们只好依着太后所言,估摸着她大概是要回忆一番往事才罢,反正今晚也睡不了了,就当故事听着打发时间也好,“太后,咱们洗耳恭听。” 太后指一指我,笑道:“你呀,”摇一摇头,又叹出一口气,“我有时很想叫你来慈宁宫坐一坐,却又不敢,每每见你都会叫我忆起一个人来,又又恨呐!” 我问:“是冬贵妃吗?” 太后问:“你怎么知道?” 我一笑,“陛下曾经跟我提起过。” 太后“哦”了一声,“是啊,冬贵妃,先帝最宠的妃子,我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喜欢她哪儿,曾经嫁过人不说,份也不尊贵,根本不足以入后宫,可先帝却竟为了她废了皇后,还一路偏抬她至贵妃,最后她受不住尊荣早殇,先帝浑噩多年,一直走不出那个影,真是皇家之耻!” 庄婕妤道:“所以太后是害怕渺渺会和当年的冬贵妃一样?” 太后点头,“我第一次见你就不愿让你留在后宫,而那时的你自己也不愿留在后宫,便趁着前朝未稳想了法子着皇帝把你送出了宫,还让瑾月安排了你的份,却不想,天意难违,短短几年,皇帝又把你带回来了,可我却没有理由将你驱逐出宫。” 我道:“问世间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最真挚的感,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帝王之家都一样逃不过,”面上浅浅一笑,看着太后,“敢问太后一句,生也好,死也好,怨也罢,念也罢,太后与太宗相识一场,夫妻一场,太后能忘记与太宗的点滴意么?” 太后道:“有很长一段时间忘了,现在却又想起,才发现,终归是我对不起他。” 我摇头,“太后,那不是忘了,那是埋藏在心底,因为只有这样,那时的你才有勇气活下去,太后从未忘过。” 太后感叹一声:“是啊,从未忘过。”提起太宗,太后的目光就像遥远的星际上那颗最亮的星星,想来,太后和太宗的一定很凄美。 我道:“所以,太后将心比心,冬贵妃和先帝是一样的感,也是应该珍惜的,应该得到尊重的。” 太后神色一凛道:“那怎么一样,太宗从未因为我而像先帝那般不理睬朝政过,”眉尖蹙得好像山峦起伏,良久,太后狠狠一句道,“先帝实在太过了!”又道:“不过冬贵妃那孩子倒是个懂事的,难怪着人喜欢,那些年,有时我想要挑一挑她的刺,也心有不忍。” 瑾月姑姑温言道:“是啊,冬贵妃在的那些年里但凡太后子不适都是冬贵妃照应着,事无巨细的,十分妥帖。” 我笑,“或许先帝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却是一个一往而深的好夫君,先帝和冬贵妃的感更是羡煞旁人,世间又能有几对这样的才子佳人。” 庄婕妤痴痴道:“一往而深,又是多少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冬贵妃善良温婉上天确实不该薄待了。到底入了后宫,得了帝王之宠,先帝又挂念那么多年,也算圆满了。” 我反问,“圆满?” 太后静静看了几眼庄婕妤,没有说话,安然默了半晌,又回看着我问:“难不成皇帝对昭仪的宠还满足不了昭仪你吗?怎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我摇头,“不是的,陛下对我的宠我很感激,也感觉到幸福,自然是满足的,只是却并非我内心最盼望的,因为陛下的是沉重的,就像我根本不清楚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我可以肯定,我和陛下之间的感里交错纵横了太多的人和事,其实,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分纯粹的感罢了。” 瑾月姑姑说:“感是纯粹的,但是子总是要有许多的磕绊难堪才能过下去的,娘娘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 太后道:“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了,你看看外面有多少闺阁女子是那么的羡慕你,羡慕你能锦衣玉食站在山之巅云之角,羡慕你能得到帝王这样的无边宠,做人要懂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184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2) 昨晚上,太后又絮絮叨叨了许久才肯睡下,一宫人蹑手蹑脚的服侍了整夜,事项繁多却又不敢造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把太后吵醒。 我和庄婕妤听从御医吩咐,要么烧艾熏药,要么拧巾换帕,好容易从夜晚月光朦胧时分熬到了东方泛出浅浅的鱼肚白,又没过一会儿,天色已然大亮,寅时三刻,瑾月姑姑走到我面前行礼,面带感激道:“昭仪娘娘忙了一夜辛苦了,奴婢琢磨着这个时候皇后和冯淑仪应该也快到了,还望昭仪娘娘保重贵体,先回去休息吧,不必再熬着了,孝心以至,若是当真熬出个好歹来,陛下开罪,奴婢可担当不起。” 我扶起瑾月姑姑的手时,那般柔滑细腻,着实吓了我一跳,一点都不像年近花甲之人的手,略颔首缓了缓,才小声道:“无事的,太后体有恙,作为后宫嫔妃照看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想一想,继续说,“何况昨晚姑姑的一席话叫我恍然自悟。” 瑾月姑姑问:“奴婢昨晚何曾说过什么话?” 我苦笑,“是冬贵妃。姑姑说以前太后体有恙时,先帝无暇分,都是冬贵妃在照看,对比冬贵妃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无地自容,帝王前朝事务繁多,无暇分乃是常事,太后上病痛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冬贵妃体力行代先帝在太后前尽孝,呕肝沥胆,不辞劳苦,而我不仅未能如冬贵妃一般,还让陛下和太后在这种时候因为我生出了些许嫌隙。” 瑾月姑姑忙道:“这是什么话,昨晚上娘娘一样是在为陛下尽孝,一样的尽心尽力,太后是知道的,”轻轻一叹,又道,“后可以替陛下尽孝的子多了去,娘娘若此时不保重贵体,太后没事,自己却落的一病痛,岂不是给太后和陛下添堵,以后又怎样替陛下尽孝道呢?” 我点头,“姑姑说得是。” 她又道:“怎得没见婕妤娘娘,奴婢本也想嘱咐婕妤娘娘几句,却不见人。” 我微笑,“没事,姑姑要嘱咐庄姐姐什么,我把话带到就是。” 瑾月姑姑释然一笑道:“没什么重要的,还是一句话,保重贵体,若娘娘找着婕妤娘娘就让她一同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嗯”了一声,眼见着瑾月姑姑转去了院中监督下面人熬药,自己心中猜着庄婕妤应该在何处,刚踏出宫中,庄婕妤就迎面走过来,笑问:“怎么?” 我笑道:“瑾月姑姑叫我们早些回去休息,一会儿皇后和冯淑仪就来了。” 庄婕妤点头说:“也好,”说着,展臂抻了个懒腰,“这一整晚茫茫碌碌的可真是折腾死我了。” 我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她怔了一下,笑道:“我实在渴得紧困得紧,见里头全是御医和宫人围着太后团团转,我又不好劳烦他们,只得自己去小厨房弄杯茶来喝喝咯!” 我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好了,茶也喝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说不准还能睡个回笼觉。”说着,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于是,两人携着手一同出了慈宁宫,秋思和彩华还在大门口等着,互相靠着眯起了眼睛,公公见我们出来了,对我们请了安,又拍一拍迷迷糊糊的秋思和彩华,她俩都是一惊,看了我和庄婕妤,目光顿时煞亮起来,秋思声道:“娘娘终于出来了,叫奴婢好等!”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别发牢了,我这不是出来了。” 一旁的彩华却什么话都没说,只行了礼,依旧如来时一般扶着庄婕妤,举止间有着超越她这个年纪的稳重,不愧是跟着庄婕妤的人,调教的活生生宛如一个小庄婕妤。 庄婕妤看了我一眼,道:“渺渺,我眼睛实在睁不动了,况你我住处并不同路,我就先去了。” 我点头,笑道:“姐姐快回去吧,我也要赶紧回去休息一下了。” 待我目送着庄婕妤消失在矮木拐角处,轻笑着摇了摇头,正抬脚回,秋思便在我耳边道:“冯淑仪来了。” 我还未及反应,只将子一侧,冯淑仪就已然走到了我面前,她服一服,莞尔笑道:“昭仪娘娘这就出来了?看来太后恢复得不错?” 我本是困倦得紧,但看到她这一幅挑衅的样子,精神即刻打起了大半,“是,太后子好难道不该是你我之所愿么?” 冯淑仪轻轻一笑,神采奕奕,“娘娘这话可真是奇怪,我何曾说过不希望太后好的话?” 我略垂眸,“那就好,”往慈宁宫里瞅了一眼,笑道,“淑仪快进去吧,一会儿皇后娘娘该来了。” 她不屑的瞧了瞧门外的公公,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展一展眉,朝我更近了两步,悄言道:“昭仪娘娘,可否能借一步说话?” 我眉头轻轻一蹙,实在不知道她又想打什么主意,我疲惫的很,并不愿去搭理,“淑仪娘娘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说完了,我还要回宫去,淑仪也要赶紧进去服侍着不是?” 冯淑仪道:“有些话,是不能给第三个人听到的,娘娘应该也知道我母家是做什么的。” 我头皮一紧,低声肃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自然是重要的事,昭仪娘娘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但我敢肯定娘娘若是不听,后一定会后悔。” 我眼神死死盯着她,一会儿,转过脸去,对秋思道:“你在等我一会儿,我和淑仪娘娘有几句话要说。” 秋思虽然不愿,但还是得应承着。 冯淑仪也屏退了她边的宫人,牵着我借了几步,走到一片树荫下,微笑道:“昭仪娘娘,你应该知道陛下近来在派人查我冯家。” 我笑,“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劝你们冯家早些收手,不要再做一些无谓的挣扎了,跟陛下缴械投降吧!” “缴械投降?”冯淑仪满脸的不以为然,自信一笑,“陛下现在才开始动手不觉得太晚了么,陛下这么多年的放任,早就让我冯家把天底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了。” 我敛眸一笑,“你还不明白么,”语气坚定,“不管你冯家知道了多少事,都无法撼动陛下的地位,最后输的一定是冯家。” 冯淑仪摇头,“昭仪娘娘你错了,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今会找你说这席话,不是自投罗网吗?你不好奇我是哪里来这样的自信?” 我心一凛,“为何?” 她面上的笑容似含有深意,“因为我,因为冯家,对此有必胜的把握。” 我不屑,“你们以为仅仅凭着一些无谓的前朝重臣的家宅秘密就能撼动陛下的位置吗?” 冯淑仪一扬眉毛,“仅凭着这些自然不行,但是冯家已经和云南王达成了协议,而且冯家还掌握了一件关于皇室的天大密辛。” 我急忙问:“什么?” 冯淑仪卖关子道:“这不能告诉你。” 我拂袖轻笑,“你今来找我不过就是想要打破陛下在建康的最后一道防线,说白了,就是想要联合我爹共同打击陛下,甚至把陛下拉下皇位,但是,如果你连筹码都不让我知道,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呢?蒙家又如何相信冯家?我从来不做必输的事,我爹也从来只打必胜的仗!” 冯淑仪眼神中藏着一股妖媚,不过这是她惯常的神采,“昭仪果然是个明白人,只要蒙家一联合,陛下必输,”她嘴角一勾,我自当明了,只朝她跨了一步,小心附耳上去,她小声道,“血统不纯,来历不正。” 我被这几个字骇得背脊一凉,竟一丝困意也无,精神没来由的紧张亢奋起来,忙问:“你说谁?” 冯淑仪一笑,就像里的颤颤花枝,“还能是谁呢?” 我皱眉,“怎么可能,人人皆知陛下的生母是太后的表侄女,”退后两步,打量着冯淑仪,“你莫不是在诓我?” 冯淑仪无奈笑道:“昭仪娘娘莫不是被我这话吓得都语无伦次了?方才的精明又去哪儿了?”顿一顿,“即便是我要诓骗你,我怎会用这般拙劣的假话来行骗?” 我想了想,像她这样精明的人,往里知道利用愚钝的沈婕妤来做幌子,的确不会用这样漏洞百出,难以叫人信服的话来骗我,目光即刻锁住她道:“暂且信你,不过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我想着,无论怎样,先稳住她再说,至于事到底是如何的,我自会想法子知晓。 冯淑仪有些焦急问:“为何?” 我轻笑,“你看,人在着急时难免失去冷静思考,并非我,淑仪不也一样?”我目光勾着她,笑一笑,“淑仪别急,我的意思是说,家里并非我做主,所以有些事,我说了不算,我得想法子问问我爹。” 她舒出一口气,“那就好办了,听说昭仪娘娘是蒙将军的独女,掌上明珠,娘娘开口将军怎会不听?” 我抿嘴笑了笑,心里跟明镜似的,冯家那般神通广大怎么可能独独不知道我的来历,她是想借我的口来让爹以为是罗熙的意思,那么爹就自会认为冯家是可以信任的,结果不曾想到头来却是帮了仇家,届时爹自当以殉国,这一计借刀杀人用的真是精明,却还是不小心露出了破绽,我静静看着她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免好笑,“淑仪娘娘可真是太高看我在蒙家的位置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女儿而已,爹,他有自己的判断,我会把话带到,但究竟怎样,还要看爹的决断。” 冯淑仪轻轻一笑,点头道:“好,只要昭仪娘娘把话带到,我相信蒙将军会做出最正确的决断的。” 我“嗯”了一声,不再搭话。 回到婉仪,我便独自倚靠在月窗下立着沉思,快到盛夏,连晚间的风都是温的,几颗星子闪烁光华,洒落一地晶莹,中大瓮里装着罗熙午间着人送来的两大块比人一般高的冰块给我纳凉,哪里就这么不住了呢? 思绪飘散,时而向东,时而向西,间冯淑仪对我说的话,就像刻在了我脑中一样,为什么她会说那般看似不着边际的密辛,还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不可反驳,我需要知道一切,才能帮到罗熙,才能有希望去阻止一些还未发生的事,罗熙是一个好帝王,他不该被冯家这样暗算。 而冬贵妃又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太后对她的感是又又恨,时至今都念念不忘,甚至因为她竟牵连到了我,只是因为我与她长得有些许相像,就连陪伴太后多年的瑾月姑姑在言语中对她也是不吝溢美之词,十分怀念。不过,太后突发病症,无人侍奉得如当年冬贵妃一般谨慎仔细,到底也是会感怀逝者的,许多人事,往往都要失去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美好难得。 “娘娘,今就早点安歇吧,昨儿劳了一晚上,今儿回来也没休息。”冬雪掀开紫粉色冰纹珠帘,试探地唤着独立窗前的我。 秋思睡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未醒来,那丫头昨晚大概是累极了,我不免一笑,轻轻道:“昨晚走得急,许多话还没来得及听你们说,现在正好我也不困了,你就跟我说说昨晚想要说得话。” 冬雪应了一声,扶着我来到桌前坐下,并奉上了一盏蜂蜜水,“娘娘,奴婢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只晓得那时娘娘在宫中许多时候不算开心,最开心的一段子就是娘娘有孕的那些时,公主几乎每都要来看娘娘,陛下更是对娘娘如珍宝,”说着,便是垂眸一叹,一叹息中含着无限的悲凉和惋惜,“只可惜,娘娘的体不好,那个孩子终究是没能保住。” 我心一宕,仿佛跌入了无底的深渊,皱着眉头,简直不敢相信,“你是说,我早就曾与陛下有过孩子?” 冬雪点头,“是啊,娘娘。” 我问:“不是说,那时我并不陛下吗?怎么会有孩子?” 冬雪摇头,“奴婢能看出来,那时娘娘并不愿。” 月光透过雕刻镂花的朱漆绮窗铺到锦绣桌布上,左右思索,大概明白了一些因果,却又问:“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为何那时没有被封妃?”我犹豫许久,终还是蹙眉垂眸,轻颤问:“是……是陛下不愿意吗?” 冬雪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陛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那是为何?” 冬雪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是娘娘不愿意,那时陛下再三向娘娘提起封妃一事,娘娘总是严词拒绝,没给过陛下一次好脸色。” 听冬雪这么一说,我心里竟生出了几丝愧疚,我以前真的是这样对待罗熙的么?这么残忍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冬雪口中的那个人会是我,“那后来孩子是怎么没的?” 冬雪愁眉说:“奴婢也不清楚缘由,只知道那娘娘突然说要去御书房找陛下,进去后只听到娘娘和陛下大吵了一架,后来,陛下在里面大唤御医,奴婢们进去时,只看到娘娘浑是血的在陛下怀中。” 单单是听着,我仿佛都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的惨烈,似乎都能闻到鼻尖汹涌着的血腥味,还有体上无穷无尽的疼痛折磨。 185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3) 站在慈宁宫外,耳边总会飘过一两声娇柔的猫唤,我左右寻一寻,怎么也没看到有野猫的身影。 深宫重重,暮色四合,无数灯火浮荡在潇潇细雨中,散发着朦胧的光亮,之所以选择在这种天气单独来找瑾月姑姑就是不想叫人发现行踪,更不想节外生枝。 瑾月姑姑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疾步走过来,湿风四面八方的吹在身上凉涔涔的委实不舒服,我不由的提一提腻在胳膊上的薄衫,又见瑾月姑姑鬓边发丝微微浮动,便知道她赶来的急切并不亚于我,不免驻足等候,稍走近时,她不施脂粉的面庞在一对门庭流苏大灯笼的光照下细纹毕现,无处逃遁。 她过来朝我稍行了一礼,微微侧身道:“昭仪娘娘,实在久等,外头汛期雨水潮湿,还请入奴婢房中说话吧。” 我点了点头,便随着她从东侧门入了慈宁宫,我见着一路幽静无人,便道:“瑾月姑姑,我本以为你不会见我。” 她轻轻一笑,“娘娘为何这样觉得?”一面走,一面又说:“奴婢终归是奴婢,昭仪娘娘是主子,主子要问奴婢话,奴婢怎会敢不见呢?” 我垂眸,“瑾月姑姑是在宫中伺候太后的老人了,身份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的宫人奴婢,若是瑾月姑姑不想见我,自当有法子推脱。” 瑾月姑姑摇一摇头,“昭仪娘娘又不是豺狼虎豹,奴婢没有理由不见。” 我微笑,“我近来总找瑾月姑姑打探事情,姑姑阅人无数,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稍停了停,又启齿道,“况且,我和瑾月姑姑本无情分。” 瑾月姑姑立在门前,回身看着我笑说:“嘴张在奴婢身上,若奴婢打定主意不愿叫娘娘知道的事情,娘娘又怎能打探得到,”说着,又回身推开房门,在桌上拿起火折子点了几盏灯,“更何况,奴婢和娘娘又怎会没有情分呢,不过是娘娘忘记罢了。” 我收起纱织伞放在瑾月姑姑那把油纸伞旁边,用红色细线一寸一寸镶织的花纹就显得格外精致耀眼,歇了一口气,抬脚跟在后面进去,掸了掸身上的湿气,警惕的关起门来,对着瑾月姑姑笑道:“原来是姑姑故意放水。” 她斟来一盏红枣茶,“昨儿秋思过来传话说娘娘今日今时会来见奴婢,奴婢便猜想到许是娘娘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要来找奴婢确定是否。” 我深吸一口气,找了把桌边的椅子坐下,指尖摩挲着腕上的一对翠玉镯子,“我今日来找瑾月姑姑并非是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并非是为了自己的事儿。” 瑾月姑姑沉静的侍立在一边,面色变得有些紧张,“那么,娘娘是来找奴婢问什么的?” 话还未问出口,我心里也已经有些危殆起来,拖了半晌,才小声道:“是……关于陛下。” “陛下?”瑾月姑姑的面庞一颤,忙又问:“陛下有什么可问的?” 我盯着她道:“前日,我侍疾出慈宁宫时正好遇上了冯淑仪,她跟我说了一些让我十分震惊,震惊得不敢相信的话,我觉得是她在胡说八道,可她却又那样坚持,那样笃定,让我不得不带着三分相信来问一问瑾月姑姑。” 瑾月姑姑眉毛一挣,摇头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笑,“这样一来,瑾月姑姑你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一蹙眉,目光躲闪,“什么?” 我笑得无奈,“方才我都还没说冯淑仪对我说了什么话,瑾月姑姑又是从何而答的呢?” 她面色凝滞。 我又道:“因为瑾月姑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没说出口的话,瑾月姑姑心中都有数,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瑾月姑姑还准备瞒着我吗?” 瑾月姑姑叹了一口气,问:“冯淑仪跟你说了什么?” 我仰面看着她,低声说:“冯淑仪告诉我,陛下并非皇室血脉,这个帝位陛下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瑾月姑姑阖目又睁开,“即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别无他法。” 我指尖一抽,缓缓问:“那么,冯淑仪说得都是真的?” 瑾月姑姑点头,“是。”这一个字就好像一根钢针深深的插入我的胸膛,简直不敢相信,一时竟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真的?” 直到瑾月姑姑用那种十分郑重的目光看着我,语气又那样笃定的对我说:“是的,冯淑仪说得不错。” 而后,我才敢相信,胸膛里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缓了半晌气息,方问出自己的疑惑,“陛下不是太后的亲侄女所生吗?” 瑾月姑姑道:“是。” 我又是焦急,又是不解,“那为何?!” 瑾月姑姑用一种含着深意的笑容看着我,许久未答。 可我只从那种笑意中便知晓此事一定内有乾坤,不觉就泄下了一口气,心里有些难过,更有些愧疚,“这个帝位本该是属于宁亲王的。” 瑾月姑姑断然说:“不!不是的!” 我一头雾水,怔怔的望着她。 她道:“宁亲王也好,陛下也好,他们两人都不是皇室血脉,所以谁坐帝位都是一样,那为何不让更适合的那个去坐呢!”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浑身瘫软无力,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般,当年除了夭折的大皇子和四皇子外,只有罗熙和宁亲王两个皇子,如果他们两人都不是,那……那这一切不是太毛骨悚然了么,我就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在巍巍颤抖的,“这怎么可能?” 瑾月姑姑欠身坐下,面色凝重,“既然冯淑仪已经把结果告诉娘娘了,那么奴婢就再给娘娘补充些过程和细节吧,”顿一顿,嘱咐我说,“奴婢接下来说得话或许会比刚才更加让人难以置信,希望娘娘不要过于震惊,也不要因此对陛下生出偏见来,在必要的危急时刻,求娘娘一定要帮助陛下。” 我点头,“我答应你就是。” 她“嗯”了一声,又说:“还要请娘娘帮奴婢保守这个秘密,千万不要让旁人知晓,即便是冯淑仪她能查到的也只是结果而已,其中的缘起缘灭是冯家永远也查不到的,奴婢和太后本想将这些往事带入棺材当中,永远埋藏于地下,可是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我吞了口唾沫,点头道:“我答应,你说。” 她叹息一声,道:“这话说来就要追溯到奴婢年轻的时候,那时奴婢正是花样年华,云南有一个江湖组织叫做‘红月宫’,奴婢便是这红月宫的总宫主,分管其它十二宫主,这红月宫的存在就是为了刺杀皇室,刺杀皇帝。” 我心一抖,手猛地一攥衣角,“你是叛党?” 她轻笑,“奴婢不是,但红月宫是。奴婢不得不为。” 我问:“为什么不得不为?” 瑾月姑姑道:“因为奴婢曾受大惠于红月宫。” 我竖眉,“所以,你就为了完成红月宫的任务而进了宫?但这一切又有什么联系呢?” 她眸光碧水般澄澈通透,“奴婢后来的确是隐瞒了身份年纪入了宫,也是因此而愧对了一个旧人。” 我问:“谁?” 瑾月姑姑沉声道:“云南王。” 她说得坦阔,可我却头皮发麻,“云南王?”想一想,我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了,你若和云南王没有这层关系,又怎能帮得了我?” 她继续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笑,“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姑姑指的是你和云南王吧。” 瑾月姑姑微笑道:“那时奴婢和云南王就是这样的,但不同的是,那个选择远行的是奴婢而非云南王,那时他问奴婢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他,奴婢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或许给他留下了一道决绝的背影吧,还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两人在云南王府的亭子上纳凉远眺。”说时,她笑得那样甜蜜,就像一个迎风起舞的翩翩少女。 我问:“能和相爱的人相伴相守是多么美好的一生啊,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呢?” 她道:“因为奴婢是红月宫宫主,以奴婢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嫁入云南王府,而奴婢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害了他,更加不可能抛弃这个身份,而云南王也不可能抛弃他当时世子的身份,更何况奴婢离开时老云南王已经在筹备着给他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要老云南王在一日,他永远不可能把奴婢娶进门,既然如此,与其在一起相互折磨,那么奴婢不如选择另一条路,一条奴婢该去走的路,该去完成的担子。既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便不要让红月宫再对奴婢错付了恩惠。” 我点头,“姑姑入宫后应该也经历了不少事吧?” 瑾月姑姑“嗯”了一声,道:“奴婢入宫后便被派在胡淑仪的身边当差,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太后特别得太宗的喜爱,几乎是专房之宠,”淡淡看了我一眼,轻笑道,“就跟你现在差不多,”转而又道,“很快胡淑仪便怀孕了,太宗开心得不得了,大赦天下,邀众宗亲入宫同喜,自然里面也少不了云南王世子,在御花园荷花池旁是奴婢和他见到的最后一面,之后的几十年中,奴婢再未与他见过,但总能听到一些传闻。” 还未及瑾月姑姑说完,我便忙问:“为什么是最后一面呢?” 她道:“因为一个月后奴婢发现自己怀孕了,太后仁慈,知道后在奴婢的再三求告下留下了奴婢和奴婢的孩子。” 我忙问:“那孩子呢?是谁?” 瑾月姑姑凝视着我,眉心曲折成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觉掌心冰凉,试探着说:“不会吧。” 瑾月姑姑吁出一口气,“娘娘想的不错,因为后来谁也没想到会发生一件那么可怕的事情。” 我颤抖道:“什么事?” 她说:“奴婢在太后之前生产,太后把奴婢安顿在一偏殿里安养,几日后,太后却产下一个死胎,据说生下来时浑身都是瘀斑,青一块紫一块,而且骨瘦如柴,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整殿人都十分惧怕,若是叫太宗知道了,必然谁都逃不了干系,恐怕只有一死,太后这座靠山倒了,自然奴婢和奴婢的孩子也逃脱不了。” 我皱眉道:“姑姑那时为何不飞书给云南王求救呢?” 瑾月姑姑笑着摇一摇头,“事情发生得毫无预兆,远水解不了近火。” 我道:“所以……” 她点头,“奴婢赶到时,一殿人都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这个时候奴婢的孩子在偏殿哭了起来,声音十分洪亮,门外的公公听到后便敲门催问是皇子还是公主,太后便在急中道:‘是皇子。’然后,便叫人把奴婢的孩子抱来偷梁换柱。许多年后,太后对奴婢说过,虽是下下之策,却也只能这样。” 我虽然面上神色还算平静,但手脚早已冰凉的没有了知觉,只想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小一点再小一点,“先帝,竟然是姑姑和云南王的儿子。” 瑾月姑姑神色带着些许无奈,“是,再后来太后终于弄清楚了自己亲生孩子的死因,一路过关斩将,扶持先帝登基,自己也登上了太后之位。” 我忽然生出一问来:“瑾月姑姑,如果可以让你选择,你还会让先帝登上帝位么?” 瑾月姑姑摇头,“奴婢不知道,”垂眸歇一歇,看着我,“娘娘你知道么,如果不这么做,等孩子长大又该如何?难不成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每日关在偏殿中不见天日么?还是说,让他继承奴婢的衣钵整日活在刀光剑影中?”她轻轻一叹,“或许这样的一种天意,一种选择,对于奴婢的这个孩子来说是最好的。” 我好奇,“公主之前是嫁给云南王世子,为何云南王世子和先帝年纪相差甚大?” 瑾月姑姑轻笑,“云南王世子吴耀是后来才出世的。” 我“哦”了一声,点一点头,默然考虑了许久,才出声说:“这段往事若是传扬出去,必然会是笑柄,也必然会有人拿此事在陛下身上大做文章。” 瑾月姑姑面色一沉,“所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旁人知晓。” 我点头,“我明白,”又思索片刻,“既然是这样,那么,陛下的身世便是绝对找不出破绽的,因为源头根本不在陛下这里,而冯家的人估计也只是道听途说,挖掘到了一些零碎的说法,倒也不足为惧。” 只是乍然得知这样的一番密辛,我还需要在心里消化消化。 186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4) 灰蒙蒙的天空飘洒着细柔柔的雨,拿一本书放在胸前,想象着陶渊明手拂无弦琴时的迷醉,隐隐约约就只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舒畅之意正轻轻地随着经络游走。 我懒散的倚在长榻上,不知天光几许,睡气还未完全散去,腾出手来缓缓抚了抚发鬓间散落在肩头的碎发,恍然回忆起在慈宁宫瑾月姑姑对我说的话,仿佛觉得不过是梦一场。 似乎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走进来,伴着一阵迷惘又清新的栀子花香,想来是冬雪无疑,我合着眼睛,含笑道:“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栀子花?”说着,揉一揉眼睛,终于挣了开。 冬雪抿嘴一笑,“寻常地气下的栀子花自然是都谢败了,但宫中还有一处特别的地方,那里的栀子花期每年大概都要晚上两三个月呢!” 我越听越觉得好奇,窗棂外悄悄然吹进一股凉风,我精神顿时抖擞起来,“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正巧秋思端着热水进来,忙不迭问:“娘娘可是在说这栀子花的缘故?” 我点头,“你们都晓得?” 冬雪就着秋思手里的热水,拧了一把毛巾为我敷脸,“宫殿里的许多瓷器不能空置太久,娘娘又喜欢这些新鲜的香味,所以奴婢们平日里便会在宫中到处采花择花,自然就发现了这一处地气的与众不同,又因着这个巧宗没几人知晓,偏叫婉仪殿宫人们发现了,又怕知道的人多了,因而一般也不会提起,否则咱们便又要寻新的地界,一来麻烦,二来,也不一定就能再寻着第二处。” 在蔷薇花水里泡过的温热毛巾让人觉得松弛,我“嗯”了一声,微笑道:“你们这起子日日在婉仪殿闹不够还跑去外头撒野,一个个没了个正形,反倒培出了你们这一身伶俐心机。” 秋思吐了吐舌头,“娘娘只说这栀子花开得好不好?” 我稍观望,镂架上青瓷细口瓶里洁白纯净的花瓣包裹着花蕊竞相怒放,像是身穿白色纱裙的豆蔻少女,又像是一朵由白玉雕成的花朵,更有一股袭人的淡香在空气中酝酿,“开得很好。” 秋思笑道:“这是在后头的虚无苑采摘的。” 我疑惑,“虚无苑?”想了想,又问:“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吗?” 冬雪含笑说:“虚无苑本是先帝命人栽种奇花异草的地方,后来先帝驾崩慢慢的也就荒废了。” 我有些不解,“栽种奇花异草本应是给人应季观赏,又偏何选在这么一处偏僻的地方,况且地气更是湿寒,生生错了花草该有的花期看着也无味啊!” 冬雪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奇花异草先帝种来不是给人观赏的。” 我问:“那种来做什么?” 冬雪道:“是给先帝制仙丹用的。” 我差点忘了先帝在冬贵妃死后一味的沉迷于悟佛尊道,不可自拔,不免付之一笑,“悟佛却不自悟终究是无用的,以为制了个仙丹就能修得正果,真是可悲可叹,先帝好歹也是南梁帝王,见识竟这样浅薄。” 冬雪忙紧张说:“娘娘这种大逆不道之语可千万别再说了。” 我瞟了冬雪一眼,偏道:“本来就是嘛,”又轻嗤一声,“每次想到太后总觉得是冬贵妃误了先帝坦途,我就觉得不公平,其实说白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根本就不干冬贵妃什么事,冬贵妃活着的时候对皇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死后又因为先帝的懦弱无法自持而被歪曲,所有人一下就抛开冬贵妃做的好事,全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一个已经故去的女子身上,根本就是在掩盖先帝的软弱不堪大任!” 冬雪不禁一声叹息,“奴婢也曾听老人们说过,冬贵妃确实是个好人,对宫人们都关怀备至,从不苛待,对皇后也十分尊敬,从无一分自大骄狂,后来先帝一蹶不振,有些人就会说冬贵妃是祸国妖妃,许多老宫人们曾多少都受过冬贵妃一分两分的雨露恩惠,也就私下里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咦”了一下。 秋思忙问:“娘娘,怎么了?” 我展一展眉,发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先帝若要制仙丹到底是谁给他制?难不成还得请个道士长期住在皇宫里?” 秋思挠了挠脑袋,过了一会儿,楞楞道:“奴婢也是听老人们说的,先帝悟佛通经大约三个月一次,重大节日时也会安排,基本都是国寺在位住持进宫给先帝说经,至于仙丹好像是御医院的人在帮着炼制,却从未成功过。” 我一笑一叹,“先帝还真是能折腾。” 秋思笑,“其实奴婢觉得太后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咱们陛下跟先帝一点儿都不一样。” 我问:“这话怎么说?” 秋思左右望了望,才敢小声道:“外面人人都说是因为先帝对冬贵妃用情至深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其实不然,奴婢觉得娘娘方才的话说得对,根本就是先帝自己懦弱不堪重负,”话说一半,缓了缓,又说,“奴婢听御书房伺候的公公说,陛下一早就把太医诏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下午太医就递上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我蹙眉,“太医?”我有些慌张,难不成是因为我罗熙才处置了太医? 冬雪点头,“还有,据说这太医就是当初为先帝炼制仙丹的几位御医中的一位,其它几位前几年零零散散的都被陛下遣回乡了,只剩下太医一个。” 听了冬雪的话,我又渐渐安下心来,好歹消解了一些我的愧疚,就算我是那个导火索,但究其根本原因也不尽然在我,但这话又生出了我另一个好奇来,“那为何陛下要留他至今日?” 冬雪道:“因为太医的医术十分高明,太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得靠着太医调养着才好。” 我点点头。 秋思又道:“其实也不止太后,娘娘的身子那时也是太医调养的,所以,而今看来,奴婢以为是陛下在乎娘娘的身体,才留他至今日。” 我问:“依你们看来,那时他将我照料的如何?” 冬雪想了想,“娘娘当日小产幸亏有太医从旁照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秋思点了点头,“太医的确是一位好医者,对娘娘的身子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我思索片刻,沉沉呼出一口气,有些为难道:“照理说,太医曾经尽心尽力的照料过我的身子,如今,他被遣,虽不至于落难,却也比往日艰难,我是不是应该帮他去跟陛下说句好话?” 冬雪忙道:“千万不要!” 我看着她,笑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冬雪面色担忧回:“就连奴婢都晓得陛下的心思一旦决定了就难以更该,娘娘不要再去跟陛下硬碰硬了,否则只会两败俱伤。” 冬雪说着,秋思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望着我的神色也是怯生生的,“是啊,娘娘,奴婢实在害怕,之前有几次闹着娘娘差点就交代了,歇了好久才缓过来。” 我挑眉,“交代了?” 秋思点头,“虽过了许多面,奴婢仍然记得那时的状况有多惨烈,又一次娘娘跟着容大人偷偷去了宁亲王府邸劝说宁亲王振作,正巧陛下来了,娘娘回来后,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奴婢们跪在外头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的碎瓷声,又不知怎的,反正只听见房内争吵不休,过了一会儿陛下就大宣御医,奴婢进来见娘娘浑身是血,十分害怕,御医来把娘娘的后背上嵌进的碎瓷片拔出来敷了药养了好几日才好,陛下自然也悔不当初,有一段时间都不太敢碰娘娘了。” 我问:“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 秋思掰着手指头,“那时娘娘和陛下冲突甚多,奴婢一时也数不清了。” 我叹息,“怎么会这样?”只觉得秋思、冬雪口中的自己和罗熙十分陌生,现在秋思说的这些事情,于我就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可那确确实实就是我曾经历过的事情,又不免好笑,“你们当时应该也想不到我和陛下还会有今日的相伴吧。” 秋思点头,“奴婢以为娘娘当时出了宫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奴婢还因此难过了好久。”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傻丫头。” 187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5) 时近傍晚,用过晚膳后正走在石子路上消食,一面踌躇着是否要在罗熙面前为太医说两句好话,一面又觉得这次事并不简单,即便太医告老还乡一事原因不全在于我,但至少我也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有些暗自悔过,如果我不曾去找过太医,如果我当时没有以权势压迫太医说出实,或许他今不会落得告老还乡的下场,说得好听些是“告老还乡”,说得难听些就是“罢黜”,说法不同,便不过是罗熙看在他侍奉妥帖的份上给了几分薄面罢了,不至于叫他离开的太过难堪。 此时我若再去劝,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夕色渐浓,阳光终于耐不过时磨砺,最终依依坠落在飞檐之外,熠熠生光的琉璃瓦片静静吞噬了最后一抹余晖,我望着斜阳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美丽的斜阳是那么的瑰丽,却只是昙花一现的瞬间,想来便更觉心境寞落。 近来愈加暑,惟有晚间习习凉风叫人心舒畅,秋思于旁问:“娘娘可是与平一样要在这处多歇会子再走?” 秋思抽出绢子来拂一拂石凳上的灰尘,我坐下,笑道:“自然是要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因着秋思、冬雪两人总是记挂着我的子,竟一刻也不敢放松,何时何地都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护着,好像轻轻一摔就会碎似的,侍奉得小心翼翼,每每我坐在一处纳凉观景时,凡是石凳石桌或是僻潮湿处,都要回去取一丸子来给我吃着才肯放心,这丸子名曰:八宝,主要的疗效就是除湿气避邪,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话刚说完,秋思就疾步去了,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很是无聊,只能看着虚无苑中满地的梨花白,颜色并不如牡丹般艳,但却是人间最纯净的色彩,风儿掠起一片片梨花,飘飘撒撒,时不时掠过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抬眼见一株株梨树,微风拂来,花枝随风而动,宛如一位多谋的儒生,轻摇羽扇,潇洒飘逸,又像一位素衣剑客,衣袂飘飘,随风轻舞。较之牡丹的贵,桃花的妩媚,梨花所呈现的灿烂是质朴的,是单纯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忽传来一阵轻盈的埙声,声音很远,却让人陶醉,好像是从梨花深处飘散出来的,绮叠萦散,飘零流转,让人觉得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愫在音声里隐隐流动着,很快,埙声便停止了。 不是说这虚无苑被荒废许久,极少有人往来么,那埙声又是从何而发? 我带着满心疑惑,悄步朝梨花更深处走进,大约穿过四五株密密的花树,便听到隐约几声私语,我藏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树后,见是一男一女在此私会,不由的一阵心惊,眉间一蹙,倒又生出好奇来,只想看看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大胆,敢在宫中互诉衷肠,缱绻相依。 那女子侧对着我,着勾花轻云百褶缎裙,银色的丝线在裙摆处点缀数枝略带露水的梨花,微风吹起带动着宽大的裙摆,飘扬,飞舞,似乎散发着清幽的香气,笼罩着全的图案恰好与眼前美景融为一体,没有一丝违和。当她把面庞稍稍又转过来一些时,我怔住了,浓黑的发丝挽作一个芙蓉髻,斜插着一支流苏扶月白玉簪与其耳坠搭配的相得益彰。 我认识那簪子,之前在庄婕妤的妆奁台子上见过,当时我一眼看见,觉得不同凡响,还拿起问她:“这个白玉簪子倒是好看,陛下送得?” 她一把夺取,笑道:“不是,只是从娘家带进宫来用的。” 我当时只有些好奇,为何从娘家带进宫的簪子用物会这样崭新,却也没太过留心,不过以为大概是此物并不合庄婕妤的眼缘不曾多戴罢了,却没深想其中的不合理处——若是果然不合眼缘,又怎会带入宫中。 之后,也几乎没见庄婕妤戴过,所以也就渐渐淡忘了,而今再见,我心中倒是也几分明了,淡雅如雾的月光下,男子双手扶着庄婕妤的双肩,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一蓝色嵌金纹长袍,看装束不像是侍卫或是宫人,这样姿颀长,含着皇族贵气的男子,皇宫中除了罗熙,惟有一人。 四下安静,两人的谈话,我听得清晰,却也胆颤,庄婕妤一头扑进宁亲王的怀中说:“你我这样私会,早晚会被人发现的。” 宁亲王道:“那又如何?” 庄婕妤直起子,望着宁亲王道:“难不成王爷忘了,我可是陛下的女人,”又一转姿,她面上紧蹙着的眉头,我看得心碎,“若是此事被人发现了,告知陛下,你我皆无活路。” 宁亲王从庄婕妤后搂过她道:“那咱们就一起死,”面庞在庄婕妤发髻上磨蹭着,“庄儿,你怕死吗?” 庄婕妤摇一摇头,微笑道:“我不怕死,”过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肃然,“可是你不能死。” 宁亲王笑着紧了紧臂膀,“你不想与我死在一块儿吗?” 庄婕妤忙道:“不……不是的。” 宁亲王道:“生不能同寝,但求死能同。” 庄婕妤蹙着的眉头愈加紧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宁亲王阖眼淡淡道:“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所以我没有一丝恐惧,唯一怕的就是你不愿与我一道共赴黄泉。” 庄婕妤陷在宁亲王的柔蜜意里无法自拔,笑容含着无限缱绻,柔声说:“能与你在一起,我还会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宁亲王微笑道:“我在文山州戍守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轻轻一个吻落在庄婕妤的额头,“只怕你锦衣玉食尚无法看清生死,更无法为我干脆的抛舍尘世繁华。” 庄婕妤面色一凛,挣开他的怀抱,面对着他说:“王爷以为我是什么人?贪生怕死之徒吗?我对王爷的感苍天可鉴,王爷还看不清楚吗?” 宁亲王忙执起庄婕妤的手道:“不,我明白,我知道。”说着,手轻轻抚上庄婕妤的面颊,帮她撩过侧面香尘粘上的几根青丝。 庄婕妤摇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意是怎样的决绝,如果你明白,今便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你不信我!” 宁亲王一把搂过庄婕妤道:“我信你!就算方才我还有一点儿怀疑的心思,但那样的一点心思却也被现在这样坚定的你完全打散了!”又道:“人道海水深,不抵卿意半!海水尚有涯,卿意渺无畔!” 庄婕妤看着宁亲王,过了一会儿,眼中似乎含着泪意,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晶晶亮光,面色带着些许惨白,带着些许破釜沉舟的意味,举手誓言道:“谓予不信,有如皦。” 宁亲王忙抓住庄婕妤悬在半空的手,摇头道:“不必。” 远远儿的,秋思正在唤我,我忙回要走,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只驻足在那里不敢再动,秋思的声音越喊越大,竟也闯入了林子来,我虽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到底还是惊动了两人,宁亲王朝我的方向低喝道:“谁?!” 这时秋思也找到了我,我忙示意她噤声,庄婕妤也往这里走来,我没有法子,无处可藏,只好现,“是我。” 庄婕妤瞪大了眼睛,显然被骇了一跳,“渺渺。” 宁亲王蹙着眉,“昭仪娘娘,怎么是你?” 秋思拉一拉我,“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庄婕妤见到秋思也跟在我后,面色愈加难看,白如死灰,“你们……可听见了什么?” 我轻笑,“全听见了。” 秋思却不明所以,小声问:“娘娘,听见了什么?” 我转头瞄了秋思一眼,嘱咐道:“你先退下,到外面守着,不许对人说我们在这里。” 秋思道:“是,奴婢明白。”说着,秋思退下。 我见秋思走远了,叹息一声,才道:“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庄婕妤面色凝重,疾步到我面前来,拉住我道:“我知道,我对不起陛下,我有失妇德,但求你不要告诉陛下去,好么?” 我摇头。 庄婕妤轻轻甩开我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含泪道:“你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呢?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缓了缓气息,又道,“陛下根本就不我!你不说!陛下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轻笑一声,笑中藏着一丝讽刺,问:“你们不是已经决定要一同赴死了吗?” 庄婕妤一时满面怒色,却无言以对。 眼前的庄婕妤我几乎快不认识了,她还是那个周全温柔的庄婕妤么,我心中虽痛,却还摇了摇头,“我方才的话你误解了。” 庄婕妤和宁亲王都是一脸迷色的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道:“你们不应该决意一同去赴死,这样是不对的。” 宁亲王笑,“哪里不对?” 我望着宁亲王的笑容,竟觉得有几丝森,“谁说过你们两人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厉声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轻哼一声,“你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他道:“有些事,不用尝试就知道一定会失败。” 我笑,“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世上大多数的事都是无法揣度到最后的结果的,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不是么,”吁出一口气,“比如,多年前你永远也想不到我有一会心甘愿的成为陛下的妃子,又比如……” 我话还未说完,宁亲王便打断我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蔑然的直视着他,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我偏要说!”轻笑了笑,又紧道,“其实你都清楚,只是你不愿意去做,”我抬手指着庄婕妤,问他,“你真的她吗?” 宁亲王看了庄婕妤一眼,“我自然她。” 我道:“你她,你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的挑唆她跟你一块儿去死,什么生不能同寝,死同,都是你的花言巧语,推诿之词!你若当真她,当真还算是一个大丈夫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即便最后可能被抓回来,可能会被处以极刑,但那样终归是不留遗憾,况且还有一种结局,那便是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深吸一口气,“谈何容易。” 我看着他,“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如若不然,便是时机未到。” 宁亲王颔下首去,不再说话,面色依旧严肃。 庄婕妤跑过来,拽住我的衣袖,求道:“渺渺,你帮我们吧,好不好?” “我?”我忙摇头,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袖,向后退两步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不行,我不能做这样对不起陛下的事,我的况跟你不一样,我若帮了你,我会心存愧疚的。” 庄婕妤含泪道:“只有你帮我们,我们才有逃出去的机会,陛下那么宠你,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的,”她看着我,又道,“你想想刚入宫时,我对你多好,处处维护着你,我这一两年里究竟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她这么说,一时让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事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也清楚了,她之前哪里是全心帮我,都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利来则聚,利去则散,往里我曾以为的真心实意,如今倒变成了她用来绑架我的枷锁,实在让人唏嘘! 188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6) 天际边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半掩在院子中桂树的后面,向即将苏醒的大地喷薄出如金子般耀目的光芒。逐渐拨开层层云彩,太阳像火球一般出现了,把火一样的气倾泻到树木上、檐角上、窗棂上和整个皇城中。 庄婕妤一色油嫩嫩的绿衫轻薄如云雾,宽大的敞袖敞服制领看上去很是清凉,腰带上的丝绦镶着几串冰清玉洁的水晶香珠,坠坠地垂落着,行动时便会发出几声清脆如莺啼般的响声。 秋思捧了一盏“红窟”来,我笑让道:“红窟一茶难得,请庄婕妤也尝尝。” 她捧起轻轻一嗅,“果然香气扑鼻,”对着我笑得客气,“昭仪娘娘怎的不叫我姐姐了?” 我笑叹一声,“庄婕妤不也称我为‘昭仪娘娘’了么,”摇一摇头,“不知为什么但凡被我称作‘姐姐’的人都没能一起走到最后,或许我和‘姐姐’这个词还有人不太合八字吧!” 庄婕妤品了茶色,笑说:“茶汤剔透无一丝浑浊之色,这样的好茶整个后宫恐怕也只有昭仪娘娘这儿有了。”说着,她便随手放下。 我问:“庄婕妤是信不过我么,何不一饮?”见她略有迟疑,我淡然一笑,“不想,庄婕妤一夜间竟与我生疏至此,”又是垂眸一叹,“也可能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庄婕妤从未把我放在心里过。” 庄婕妤忙道:“虽然你我联合是大势所趋,但一年多来我对昭仪娘娘的姐妹谊是真的,”她面上有些歉疚神色,“娘娘勿要生气,我不饮娘娘的茶是因为……因为……” 我看她说话吞吐,便问:“因为什么?” 庄婕妤只是垂首闪躲着我投去的目光,好像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一急,“说啊!?” 她犹豫地从唇齿间挤出了极轻的几个字:“因为我现在不宜饮茶。” 我蹙眉,“不宜饮茶?”想了想,“哦”了一声说:“庄婕妤子不适,应差宫人去御医院请御医来看看才是。”说着,我便看了一眼秋思,吩咐道:“庄婕妤子不适,你去请个御医来给庄婕妤看看。” 秋思福了福,道了:“是。”转走,庄婕妤猛地一把拽住她,说:“不许去!” 我觉察出几分不对来,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庄婕妤别过脸去,面色烧红,“我……我可能有孕了。”这话一出,秋思子明显一晃,神色紧张得快要崩裂。 我也是一骇,脱口道:“什么?!”瞬间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宁亲王的?!” 庄婕妤点头。 我歇了歇气,问:“你没有请御医诊脉,如何确定?” 她愁眉道:“我自己的子自己还不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的信期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诧异之后,我心中随即有股子怒意油然而生,“你们在后宫私自偷偷见面就算了,居然已经珠胎暗结,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起“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求道:“半年以来,陛下都未曾碰过我,这事我也只能瞒着,不敢跟任何人说,若是传扬出去,我、王爷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没命,”她一面说,拽着我的手一面在颤抖着,“陛下的脾,你是最清楚的呀!” 我深吸一口气,“你既知道,你还这么去做!?” 庄婕妤含泪道:“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我即便知道前方是陷阱,我也跳。” 我看着她,又问:“这事宁亲王知不知道?” 庄婕妤缓缓摇头,“我还没敢告诉他。” 我怒上心头,低喝道:“这是他的孩子,你有何不敢说的?” 庄婕妤只是低头哭泣。 我满脑子凌乱,带着怒火说:“就昨晚,他还要带着你还有他的孩子一起去死呢!”我瞟了庄婕妤一眼,实在无法不生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之感,“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你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她略略沉吟,低声道:“天底下好男儿多得是,可是我被困在这寂寞深宫中,除了陛下就是宫人……” 我吁出一口气,“你可以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想法子啊,你什么都不说,一直掩藏着自己,假装看淡一切,张口闭口对我都是欺骗,”无奈一笑,“你但凡相信我一点,你但凡付出真心一点,事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轻嗤一声,“你现在让我帮你,你让我怎么帮你?!” 她只是波澜不定地望着我,眼中蓄泪,似有哀求的暗影,“陛下那么宠你,你一定可以帮我的!” 我拽起袖子抖落她的手,“纵然陛下宠我,那我就应该利用陛下对我的宠来帮你和宁亲王偷梁换柱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眉梢一挣,“这事我帮不了你!” 庄婕妤彻底泄气,只瘫坐在原地不动。 我瞥她一眼说:“我也只是空有陛下的宠而已,毕竟执掌六宫的不是我,我又能如何?” 她细细探究我的神色,极在我面上寻出任何一丝破绽,“那昨晚你还口口声声的叫我们远走高飞?” 我大为失声,蹙眉道:“那是你们两人的事,我从未想过要插手,昨晚我也只是规劝而已,”垂眸敛色,淡淡说,“我能承诺你的,只有在此事未传扬出去之前始终帮你保守住这个秘密,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庄婕妤头也不抬,“好歹两年姐妹般的相处最后竟换得一个这样的结果。”说完,她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回视着她,“你还不明白么,不是我不帮你,是我根本就帮不了你,于于理,我都帮不了你,在这深宫中,我和你是一样的,谁的处境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过了一会儿,又道,“你不妨去求求你母家,或许你爹娘能帮你。” 她摇头,“不会的,若是叫他们知道,我腹中的孩子必定死无葬之地,我在后宫作为筹码,作为眼线,能给他们带去的线索利益太多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轻叹一声,思索片刻,幽幽道:“那么,也只有皇后娘娘能帮你了,执掌六宫绶印,也只有她能将你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宫去,”话刚说一般,我见她眸光一亮,我忙又一盆凉水泼上去,“不过,你也别太抱什么希望,一来,若皇后娘娘帮了你,你离去后的事又该如何解释,二来,若陛下大怒,皇后娘娘必然也不会好果子吃,更别说,你是和宁亲王一块儿失踪的了。” 庄婕妤一愣,方才眸中焕发出的希望光芒现已然凝成雪亮如针的一点,慢慢隐退到凝着泪珠的羽睫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如死灰般的沉默,黯然垂下一滴泪来。 半晌,待庄婕妤收拾好心离开,秋思才用满含讶异的语气道:“庄婕妤……庄婕妤一向沉稳持重,看着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来的人啊!” 我瞅了她一眼,“你刚才没听庄婕妤说么,她被困于深宫寂寞难耐,难得见宁亲王贵气倜傥,随之生出意一往而深也自是必然的,所有的一切错处,她都归咎于一个‘’字上了,着实聪明,如此一来,我又能怪罪她什么呢?”牵起嘴角,轻轻一笑,继续说,“是怪罪她用太深,还是怪罪她心生愫?”随即摇一摇头,“都不对,都不能怪,因为这些全是人使然,无人能逃得过,又何来怪罪之说。” 秋思撇了撇嘴,“庄婕妤刚才的话语还有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分明就是在娘娘帮她。” 我笑,“无论她怎样,我要不要帮她不还是在我,”目光轻扫过秋思的面庞,“我还没怎样呢,你怎么就被气成这副模样了?” 秋思嘟着嘴说:“奴婢知道,庄婕妤这样极尽可怜的样子哀求,娘娘一定会心软想法子帮她的,她就是抓住了娘娘这一点才会这样表现的。” 我瞧着秋思微笑,“你倒是替我考虑。” 秋思道:“奴婢一心为娘娘的,”又蔑然的哼一声,“说到底分明是庄婕妤自己不检点,现在闹成这样,旁人看着还以为是咱们娘娘亏欠她什么了呢!” 我叹息道:“清者自清,既然没有亏欠,自当怀坦,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与我相关的流言蜚语还少么,你可有见我在意过?” 秋思摇了摇头,犹豫道:“这事……娘娘准备告诉陛下或是皇后娘娘吗?” 我忙道:“这事清楚就行了,本来我是谁都不想说的,你既知道了,却也不准在外面乱说,刚刚我答应过得,会帮她保守秘密就不能食言,弄不好就是三条人命,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陛下的脾若是知晓了必然不会留下活口,而皇后娘娘向来不会瞒陛下什么,一样不能说。” 秋思蹙眉道:“那这样说来,庄婕妤岂不是……” 我点头,“无路可走。” 秋思问:“那方才娘娘让庄婕妤找皇后娘娘是……” 我摇一摇头道:“方才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想着能给她一丝希冀也好,不然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秋思一声叹息,“这事……” 我侧过脸去,看了秋思一眼,轻笑了笑,无奈道:“若是有一点法子我又怎会不帮她呢?”我又抿了抿嘴,目光在暗花锦绣的桌布上逡巡着,“好歹姐妹一场,总不至于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无动于衷。” 190 未攻城,先攻心(2) 晚些时候,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了,偌大的宫中只剩我和罗熙两人,空寂而沉静,正午时欣欣然的盛华光,已然渐渐转变成了一片暮气氤氲的橘黄色,晓的灼光璨彩早在眼中慢消慢融干净,随即而来的则是一派衰飒苍凉的夕暮气韵。 几晌前的光色惟其盛烈,惟其蓬然粲放如花,可那不过只是虚哀的争荣竞秀,装笑装颦,到底还不是要隐遁入夕暮的尽头,正值韶华盛极时分,却殊不知盛极反趋于衰朽,绚烂之极反归于涣灭。须得知悟那“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天理。 罗熙颇有疲累乏意,默然扶额坐在五福锦绣蛟龙靠椅上缓缓闭了眼去,口沉闷的起伏着,呼吸不似平常均匀。 我立在案前看了那些话,心中也不免跟着担忧起来,遂一直下意识紧握着手中的纸笺不肯放松,自顾垂头思索片刻,才发觉自己养了三寸长的指甲已然深深的嵌入掌心中,不由的叹息一声,喃喃念:“王承民意,奉天伐罪,旌旗所向……今拥雄兵十万,战将百员,与足下会猎于建康,共商大事,永结强盟……盼足下顺应天命,望风而归,以免自误……”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把纸笺放回案上,见罗熙修长的眼睫还在颤动宛如蝴蝶栖落在花枝上被和风触动的双翅,便小声道,“陛下以为朝中除了冯家还有谁将与云南王勾结?” 他哂笑,懒洋洋道:“无人。” 我讶异,“无人?”怀疑的目光淡淡扫过方才刚被我放下的纸笺,“可是纸笺上分明说‘与足下会猎于建康’之语,怎会无人?”想了想,又道:“难不成云南王是故意在挑唆?” 罗熙静默半晌,悠悠睁开眼来望着我,转了转脖子,脖颈间发出几声清晰的“嘎啦”,他将子撑着坐直,叹道:“朕早些子已经将朝中上下全部查明,除了冯家‘望风而归’外,再无他人,云南王这一计策就是故意想要扰乱朕的视线,兴起风浪,等着朝中内讧,这样局势便会不稳,而他们就正好趁虚而入,使朕不战自败。” 我轻笑,“好一个布局,”点了点头,“这应该就叫,未攻城,先攻心。” 香炉里的卷烟四散开来,隔在我和罗熙之间,弥漫得眼前朦胧一片,目光竟无法穿透,恍然看着只觉他面色如秋月在一泓天泉静如银盘的水面上,一触就将要破碎般。 他眉心猝然耸动起来,轻叹道:“是,不过这攻的可不止朕的心,还有建康城中千万百姓的心,”静了一会儿,他眉宇紧紧锁住,又道,“淮河在建康城中穿梭环绕,绵延不绝,竹筒漂浮在水面上被麻绳一个接一个的连起来数百里不绝,即便朕已经派人全部拾起,这两却总还有从远处漂过来的许多,简直防不胜防,多不胜数,大可想一想,建康城中百姓每浣衣、取水、洗菜,人人唾手可得,有多少人拾取过这些竹筒,又有多少人打开来看过里面的纸笺,再而口口相传,”他说着,不免摇一摇头,“朕听说市井之间已经有许多传闻,人人自危,民心惶惶。” 我问:“那么陛下可有应对之法?”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叹息,许久后,罗熙才轻声说:“过两,朕会和皇后一起去金粟寺斋戒为国祈福十再归。”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陛下……什么时候改了子……” 他眯眼对我笑,却不答话。 忽有个想法在脑中一晃,我瞬间明白过来,眉目猛然一蹙,“不行,这太危险了,陛下去不得,”又道,“陛下是想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对不对?” 他微笑,“是,朕就是想要云南王来偷袭朕。” 我眉梢一抖,神色恍如寒霜般冻住,“陛下就算再想赢也不该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危险当中,侍卫多在皇宫中护卫若陛下有什么意外又如何能去及时相救?而驻扎在城外十里处的大军更是无法能得知陛下即刻安危,若是陛下出了什么闪失,又要我如何呢?” 罗熙盯着我说:“若朕果真出了什么事,你可自寻出路,”又叹道,“朕以己为饵对于云南王来说应该十分惑,他一定会派人来偷袭朕,这个机会又实在太难得,所以朕推测云南王派来的人一定是朕想的那个人。” 我问:“陛下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就是为了引出那个人?” 他点头。 我问:“那人是谁?” 他看着我,“那人,你应该也是认得的,届时,朕若得手,你自会知晓。” 我心中一动,一把拽住他的绣着龙纹的玄彩衣袖,颔首焦急道:“此行即便陛下安排好一切,也还是有莫大潜在的危险,因为很多事并不是陛下凭一己之力能掌控住的,更何况皇后娘娘更乃万贵之躯,实在不应该去冒这样的风险,”我面满凄伤,又缓缓说,“陛下,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罗熙立马断然道:“不行!”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我的眼神里含着萧索决绝,起搂我入怀,下颌轻轻顶着我的额际,“你给朕好好的待在宫中,过几,建康城中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更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乱子,你必须给朕好好的待在皇宫里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我含泪摇头,“陛下……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静一静,我仰目看着他,“难道是陛下嫌弃我没有皇后娘娘份尊贵,不配和你一同赴险么?” 他怆然摇头,“朕这一去恐是九死一生,若当真……若当真云南王入了朕的圈想要拿下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若云南王识破了朕的圈那么况更是危险,朕如何忍心带你涉入这般险境。” 我道:“皇后娘娘温婉贤德,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陛下又如何忍心将她带入这等险境?” 罗熙神色悲戚道:“若是朕只一人前去,恐有破绽不能叫人信服,皇后的确恪尽己守,但是南梁有难,皇后作为一国之母与朕一道而出也是应当的,若是最后皇后真的……殁了,朕会追封她的谥号弥补于她。” 我蹙眉道:“陛下这样对皇后娘娘不公平,皇后娘娘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皇后娘娘也根本无力保护自己,与陛下这样同去根本等同于送死,”我的目光在罗熙面上悄然扫过,“陛下,你我两心相知,互无隐瞒,我更是知晓其中一切因果,”顿一顿,“并且天下众人皆知我是陛下宠妃,若让我陪陛下一道前去才是最能让人信服的不是么?” 他道:“渺渺,你是朕最在意的人,朕是绝不可能让你与朕一道去的,不要再说了。”语气认真又决绝。 我望着罗熙万分笃定的神,便明白就算我说破了嘴也是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心里不由的暗暗发凉,“陛下,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罗熙悄言道:“朕答应你。”窗外柔和的光扫不去他上的黯淡,几束花叶流影印在他削直的背上,环境烘托的越发叫人觉得萧索。 我一时无言,沉默了片刻,才依着早已在心中埋了许久的话说下,“陛下,你能不能别让公主去谈和?”过了一会儿,我又补充道:“太危险了。” 罗熙盯着我叹息说:“云南王的心病就是云南王世子,当初是朕下令斩杀了云南王世子,云南王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在此时趁着时机成熟时挥师而来,建宁乃云南王世子妃,当初建宁并不愿回来,与云南王一众人交甚笃,也只有建宁去才有可能说动云南王退兵。” 我忙道:“可公主不是说,云南王世子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云南王年纪也大了,最主要的是因为云南王边的那个帮手,搞清楚那人是谁还有他的意图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罗熙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气,一如锋利的冰凌要割破人的喉咙,“朕自然知道那人是谁还有他的意图。” 我问:“是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腕轻轻一笑,“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又加大了手掌里的力气,握得我手有些胀痛,“你必须答应朕,朕不在的十里,你不许擅作主张出宫来寻朕。” 我躯一震,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似的,目光闪躲,唇齿间有些磕碜,“我……我……” 他眸光一凛,“朕说对了是不是?”语气有些着急,越说越凶,“你真的是打着这个主意对不对?”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很是委屈,“是,我是打着这个主意,可那又怎么样,陛下不带我去,我又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意,只能自己揣度着走些歪门邪道,”我抿一抿嘴,积蓄着绪,一会儿,我瞅着罗熙说,“我就是没有办法放陛下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危险,十,整整十,实在是太久了,陛下要我怎样担心才够呢?!”说完,眼眶中的泪不争气的落下,根本控制不住。 罗熙拢住我的肩膀,“朕又何尝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可朕又能如何呢?朕是朕,朕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儿女私,朕还要为整个天下负责,你明白吗?” 我咬了咬嘴唇,“我明白!”舌尖似乎有一丝血腥,却盖不过心中的苦涩,“我就是明白才没有请求陛下不要去,而是请求跟陛下一块去啊!” 罗熙颔首,“可是朕不能让你陷险境,更不能让你出事,如果你有一丝闪失,朕会恨死自己,”他深吸一口气,在我耳畔低声说,“就算朕求你,为了朕,一定好好待在皇宫里好么?” 我心一惊,从未听过罗熙语气如此委曲求全,可他却因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 191 十日斋(1) 隔,罗熙和皇后将要离开皇宫去金粟寺祈福十,此前,据说罗熙在前朝更是为了这事与许多大臣起了莫大的口角争执,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便纷纷踏至而来,但无论何种,几乎都是在暗戳戳的指责罗熙,一说他胆小怕事,还未开战竟已带着皇后躲进了国寺避难,又一说他无大志没有图王霸业的宏伟风采和帝王气度,只知一味的求神拜佛,与先帝一般无二。 内我心知肚明,对于这些流言,不过就一笑了之。 大早上,皇后就把我叫到坤极并对我嘱咐道:“昨我与陛下一道商量过,这后宫除了我就只你位分最高,太后子近又不大爽朗,我与陛下去寺中祈福时,后宫诸事恐还要暂时多多劳烦妹妹代为管理。” 我忙推脱道:“皇后娘娘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行的。” 皇后却对我笑道:“你一定行的,我和陛下都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挣眉,半信半疑问:“陛下也是这样说的么?” 皇后点头,十分笃定,“这是自然,方才也说了,是和陛下商量过才定下来的,妹妹无须推脱,不过十而已。” 我当然明白罗熙此举的意思,他是想要用权力把我捆绑在皇宫之中,让我无暇顾及宫外之事,也算是绞尽脑汁了,可我心里还是有几分惶恐抗拒,“可是执掌六宫之权责任实在重大,我怕做的不好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皇后笑着执起我的手轻拍了拍,“妹妹不必担心,其实掌管六宫也很简单的,只要处事公正严明,能做到不偏不倚,恩威并施便好,若实在有不懂的,便多多去慈宁宫请教太后。” 我见皇后心大好,没有一点为她高兴却反而更为她生出许多的忧虑来,皇后应该以为此行只是一次简单的祈福祭祀,但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境况会是怎样的危险,“多谢皇后娘娘的提点,我争取不负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信任。” 皇后缓缓点头。 我踌躇了很久,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皇后娘娘你一定要小心,平安归来。” 皇后微笑道:“说来金粟寺离皇宫也不算很远,建康城秩序井然,不必担忧什么。” 我“嗯”了一声。 走在去慈宁宫请安的路上,头顶的阳光越发猛烈,仿佛一阵燃烧的火焰要炽人的灵魂一般。 既然罗熙和皇后要去祈福,还把执掌六宫之权暂时交给了我,那我何不好好利用一番,庄婕妤自我入宫以来前前后后也帮了我不少,在她未遇到宁亲王之前,我们感甚笃,既然她已经和宁亲王两相悦,那我便趁此机会还了她这一年来的人也好。 但此事只我一人的力量肯定是不成的,我琢磨了许久,才决定去探探太后的口风,出言求她帮忙。 太后当年能托瑾月姑姑把我送出宫去,而今必然也能将庄婕妤送出宫去。 入了慈宁宫,午间的光透过墨绿色的蝉翼窗纱映进室,格花长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一道浅一道地,仿佛画了一地的水墨竹枝。 我见太后精神尚好,一手支颐着头看着案上景泰蓝瓷瓶中供着的一枝蝴蝶兰。 徇目看去,一片片花瓣就好像蝴蝶的翅膀,柔软又脆弱,仿佛在等着别人来保护它似的,我笑道:“太后今儿的精神看起来很好。” 太后瞥了我一眼,“到底是老了,管不动了,看这外头的光色,也该是正午了,皇帝和皇后想必已然出宫祈福,皇帝和皇后既把协理六宫之权暂时给了你,大致也是神思熟虑的决定,你可不能辜负了皇帝和皇后对你的信任。” 我大为惶恐,慌忙跪下道:“我无才无德,实难堪当大任,还需太后教导。” 太后嘴角轻轻一引,叫我起来,淡淡说:“我能教你什么呢,这些关窍是该你自己去悟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在何处施恩,又还在何处施罚,里头许多种种学问教是教不会的,更得看你自己的悟。” 我瞠目听着,心中愈加感慨皇后的不易,“太后,我只是暂时执掌六宫之权而已,待皇后娘娘归来,我自当将绶印奉还,只愿做一个富贵闲人,过自己安谧祥和的子。” 太后悄然叹出一口气来,点点头,“你能生出这个想法,也算是你的福气,殊不知,高处不胜寒,手中握着的权力越大,烦恼也会越多,子渐渐的便会十分无趣,失了女子该有的闺阁之乐。” 说着,瑾月姑姑捧了景瓷金箔环纹盖碗上前来奉茶,里头汤色如盈盈青翠的一叶绿竹,清香袅袅升起,我朝瑾月姑姑客气的笑了笑,握着茶碗手指轻轻发颤,过了半晌,我颔首启齿道:“我有一事想要求太后恩典,只是这事实在是有些……”不曾想到,这话竟这样羞耻,还未说出口来,我已经狭促得不知该怎样措辞。 太后银丝微微凌乱,只用一枝长翅松鹤碧玉簪挽住,大概是发觉了我的异样,只沉声道:“你说。” 我起跪在坚硬的五彩琉璃地砖上,膝盖磕得生疼,犹豫了许久,终是把心一横,缓缓道:“庄婕妤本一直不受陛下宠,子过得寂寞惨淡,又逢前些时候宁亲王进宫述职,”越说声音越消弭,期间忍不住抬头望了太后一眼,竟打量不出太后一分神色态度,也就继续说,“二人一见倾心,两相悦,前傍晚时分我偶然撞见庄婕妤和宁亲王在虚无苑中互诉衷肠,实在让人感慨不已,我自知愚钝难成大事,只能来求太后……来求太后看有没有法子帮帮他们二人。” 太后沉着脸看我,默了片刻,忽握拳一锤案角,“大胆!”眼角中有一股无法消减的怒气盛行,转脸对瑾月姑姑吩咐道:“去把宁亲王和庄婕妤抓到慈宁宫来问话!” 我忙磕了头,“太后息怒。” 瑾月姑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十分为难,问我道:“昭仪娘娘,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确定了?” 我看着瑾月姑姑缓缓点头,瑾月姑姑双手紧紧握住,过了一会儿,我灵光一现,蹙眉道:“太后可知我为何来求您帮他们?” 太后怒气未减,眼中似有火光迸发,沉声问:“为何?” 我垂眸道:“那傍晚太后绝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太后抚顺一顺气息,“那你便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如果撇开宁亲王和庄婕妤的头衔来看,我见到的便是一对相相知却无法相守的有人,他们两人竟相约一同赴死,生不能同眠,死则同,庄婕妤和宁亲王面对死亡竟无一丝惧怕,只为了维护对方的那片真,这还不够让人感动敬佩么,”笑着摇一摇头,“若换成是我,我一定做不到这样的视死如归,况且说起来庄婕妤和宁亲王也都是可怜人。” 太后怒哼一声,“荣华富贵在享,锦绣前程在握,竟也能算作可怜人?那么天底下那些平头百姓岂不是都别活了?” 我摇头,含着酸涩的笑容说:“平民百姓子虽过得清苦些却尚有自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想走的路,可庄婕妤和宁亲王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了命运,一入宫门深似海,一生都要在皇宫中沉沉浮浮,担惊受怕,更何况庄婕妤并不受陛下的宠,皇宫对庄婕妤来说,就好像一个精致的笼子关着一只灵巧的画眉,画眉是不属于笼子的,它应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宁亲王虽说是陛下的哥哥,但是当年夺权争斗不休,成王败寇,好容易逃出生天,只能在文山州过着苦寒的生活,将作为王爷上一贯所带的纨绔消磨的一分不剩,所谓的锦绣前程,不过都是假象,外人不明就里罢了,其中的孤寂、酸涩、不甘堆砌了多少,除了宁亲王自己恐无人知晓,”顿了顿,又道,“而今,两人心心相印,就请太后帮帮他们吧!” 太后盯着我道:“这是大逆不道!” 我诚然道:“我何曾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我知道后,何曾不生气,可是后来想想,比起杀了他们,成全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太后叹息一声,“这是多此一举,”又无奈的摆摆手,“你叫他们断了便是。” 我皱眉摇头,语气有些激动起伏,“断不了了,若是太后不帮他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肯还会引起不可挽回的轩然大波,而今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能再兴起什么事端来。” 太后指着我问:“你还有什么隐瞒?”指尖极细微的颤颤发抖。 我俯首,心一硬,阖眸道:“庄婕妤已经有两个月孕了,孩子是宁亲王的。” 太后面色大震,青白相间,坐在凤头五雀交椅上的子一晃似要跌落,瑾月姑姑忙过去扶住,太后手支着头歇了许久,方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我沉吟,“此事在告诉太后前除了我,并无第三人知晓,就连宁亲王都不知晓。” 太后以手覆额,眉宇间透出烦恼神色,“你做的很好。” 我失笑,“事发展到这个地步属实是庄婕妤糊涂,我也是不敢擅动,害怕事更加恶化,所以,今特来求太后想想法子,太后也不会想看到庄婕妤和宁亲王被陛下斩杀的景吧,更何况庄婕妤现在还是一尸两命。” 太后微微叹气,“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急道:“当年太后既能把我送出宫去,现在就一定有办法把庄婕妤送出宫去。” 太后瞠目看着我道:“这怎么一样!” 我目光淡淡扫过太后,轻声问:“怎么不一样?” 太后目光紧盯着我道:“当年把你送出宫实乃迫不得已,不想叫你误了皇帝,误了国事,兹事体大才不得不把你送出宫去,”说着,揉一揉太阳,“你可知道为了把你送出宫花费我多大的代价。” 我抿了抿唇道:“可是再怎么说宁亲王和陛下是兄弟,太后也不会想看到兄弟相残的惨剧吧,”说时,我目光轻轻瞥了一眼瑾月姑姑,“若是这件事真的发生了,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 瑾月姑姑神色虽能看出有十分的焦急,却也不搭话。 太后思虑了片刻,面色并不好,朝我摆了摆手,“你先去罢,我再想想。” 我轻声道:“若是太后想帮他们,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太后点点头,又朝我摆了摆手,我只得请安告退。 足下步履踩着落英缤纷,我一步步缓缓走在慈宁宫廊上,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到底是为庄婕妤搏了一片自由清净,还是将她亲手推入万丈悬崖,一不小心撞到了呈药给太后的小宫女上,小宫女抬头见是我,忙跪倒在地上道:“奴婢一时没注意来人是娘娘,惊扰了娘娘贵体,还请娘娘恕罪!” 我让她起来,轻笑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有心事走路没看来人,拐角处本就容易相撞,你不必挂怀,我不会怪罪于你。” 宫女颤巍巍的起,行礼道:“多谢娘娘恩典。” 我看了一眼木盘上托着的药碗,里面的汤药正散着腾腾气,入鼻的味道倒是苦的很,“这是呈给太后的药?” 宫女点头,“是。” 我微笑道:“太后喝药也有一段时了,子看起来是好些了,恐怕再喝几药就会大好的。” 宫女敛眸,神色有些凄然。 我忙问:“怎么了?” 宫女叹道:“娘娘有所不知,太后的光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声音小了些,“实在让人害怕。” 我蹙眉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女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太后一早都是喝太医当时开的方子,效果尚可,后来太医突然告老还乡过来拜别太后时,重新给这方子加了几味药,起先太后喝了觉得子轻盈,似是有大好症状,又一连喝了几,可太后的状态却反而竟不如前了,时好时坏的,也不知是方子不受用的缘故还是什么。” 我道:“那瑾月姑姑就没再请御医过来瞧瞧方子?” 宫女道:“自然是请过的,但御医看了说方子正合太后脾,恐是太后虚弱之故,便开了一副调理补气的大补汤药给太后。” 我问:“那你们可有把补药每熬给太后进补?” 宫女点头,“有,却还是不见大好。” 我笑,“子的调理如何是一朝一夕的事,”垂眸想一想,又说,“过两若是慈宁宫得空可遣人拿着方子到我这里来取些补品,恐是方子上头有些补品以往用得不大好,并非上品才误了药效,正好前些子陛下赠了些给我,说是外夷进献的,给了我也用不着,若是能给太后入药调理倒也是好的。” 宫女面上神色恳然,“是。奴婢必把这话带给瑾月姑姑。” 我点了点头,起步离去。 192 十日斋(2) 初升的阳光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雨滴,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习习风过,簌簌荷叶一团团的舞动起来,正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 我眯着眼,不由叹一声,“此时外头风光正好,庄婕妤也不知一个人躲在何处担惊受怕呢!” 秋思撑着伞站在我畔,劝慰道:“庄婕妤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无事的。” 我摇一摇头,“一早便遣冬雪去慈宁宫探口风,直到现在还未回来,大概太后还是不愿帮他们吧。” 秋思道:“娘娘已经仁至义尽了,若是太后果真不愿出手帮忙,那也只能说是庄婕妤的命不好,怪不得任何人,娘娘无须自责。” 天色一发的蔚蓝明净如一方通透璞玉,枝丫上被烈灼成焦黄新绿的叶片,倒把天地生生隔离成碎碎的好几小块,不时会有缠绵的风卷过,带下枝头薄脆的叶瓣,在眼前翻飞着落下,宛如一只只旧黄的枯叶蝶,我随手接过一片,盛着在光线下细看。 忽听后冬雪请安的声音,忙回去问:“怎得去了这么久,到底怎么样?” 冬雪行了礼后,笑道:“慈宁宫上下调教甚严,不比其它宫来得轻巧,奴婢软硬兼施这才得到一些消息,”她面上的笑容又绽开几分,朝我更近了一步,小声说,“太后的意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笑,“这么说,太后是答应要帮庄婕妤了。” 冬雪含笑点头。 不知觉中,手里的脆叶早已被我捏得粉碎如齑粉,心中的一颗大石终于落下,“如此,也就两不相欠了。” 秋思笑道:“这样娘娘也该放心了,太后既然决定帮忙就一定能为庄婕妤寻个好去处的。” 我“嗯”了一声,“想来太后行事谨慎,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冬雪道:“是啊,奴婢冷眼见形安排估摸着送庄婕妤出宫也就是这两的事了,娘娘尽可安心了。” 秋思道:“这两娘娘为了庄婕妤的事劳心劳力的,还伤了不少神,现下太后全权接手此事,娘娘也该歇歇了。” 正说着,公公从远处匆匆跑来,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一下就想到了罗熙,心中霎时绽出了一丝冰冷,浑如置冰窖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冬雪会意,迎上前去问:“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公公“扑通”一声跪在一尺外的地方,见他面色苍白如纸,我忙走过去问:“可是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公公带着哭腔说:“陛下遇袭,”四字一出,我心一宕仿佛落入千丈,只得用尽所有力气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听他继续说,“容大人誓死护主,被一箭穿心,当即就没了!” 我眉心紧紧一蹙,头猛然一昏,秋思扶了我一把,我推开她,更近一步问:“那陛下呢?” 公公颔首,颤颤道:“陛下没事,娘娘安心。” 我沉沉的呼出一口气,眸中焦灼难耐,不紧握双拳,疾步就往回走,一刻都不愿停留,来人竟连容大人都挡不住,可见陛下这时况有多危险,口中慌张道:“陛下不能出事。” 秋思跟在后,不停问:“娘娘,怎么了?” 我沉声说:“赶快回去收拾一下,我要去金粟寺找陛下!” 秋思目光凛然,一个箭步拦在我前,“不行啊,娘娘,娘娘暂理六宫,若娘娘离开皇宫,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我着急说:“宫中有侍卫保护能怎样,何况还有太后坐镇,必然无事,”说着,目光一扬,又朝着秋思低喝道,“快让开!” 秋思重重的跪在地上磕头,“娘娘,太后体本就不大康健,况且还有庄婕妤的事要处理,如何能分出来协理六宫?” 我心中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难受至极,鼻尖酸涩,眼前已经模糊,“我不管!” 我绕开秋思继续向前去,她却在后抱住我的腿,“娘娘想一想,陛下遇袭必然是有预谋为之,而容大人护住了陛下,短期内陛下便不会再有危险,”我脑中纷乱如麻,只觉得罗熙处境危难,我不能丢他一个人去面对,便一味的用力想要挣脱,却忽视了许多其它的隐患,直到秋思的一句话于我就像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那般的叫人醍醐灌顶,“可是容大人已经没了,容夫人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才是真正的危险啊!”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方才被巨大的恐慌扰乱的意识这时开始渐渐清明起来,站在原地在心里忖度了半晌,冬雪和公公终于追了上来,也一道跪拜在我脚边求告。 我问:“这个消息可是最先传到宫中?” 公公垂头道:“是,奴才一得到消息便来最先告诉娘娘,其他人实在不敢说。” 我问:“宫外呢?” 公公答:“宫外的消息都是封锁的,除了陛下边的近人尚无人知晓。” 我道:“很好,”想一想,又说,“不仅仅是宫外,六宫中也不准有人讹传什么,这个消息至我而止,明白吗?” 公公道:“是。” 我道:“晓谕六宫,若是当下有人以讹传讹关于陛下祈福之事,便打入大牢,处以极刑。” 公公磕头道:“是。” 我提起的心这才缓缓落下,抚着口叹了叹,“还好,”又对公公吩咐道,“快去容府把容夫人接到宫中来,就说闲来无事,我想找她拉拉家常,其它的什么都不必多说。” 公公应声退下。 我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秋思、冬雪,叹息一声,垂眸道:“你们都起来吧!” 秋思、冬雪抬眼见我暂时没有出宫的意思了,才肯起左右扶着我回到婉仪。 望着月窗外滚烫的光、滚烫的景色,竟连同整个人也变成滚烫滚烫的了,门边角落摆放着两瓮紫窑金文大缸,里头盛着满满的碎冰,滚着木质摇扇却散出凉丝丝的冷气,内的水晶珠帘逶迤倾泻,透出晶莹润泽的光芒,地面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我随手抓着桃木发梳死死的攥在手心,细密的梳齿尖尖麻麻的硌在肌肤上,思绪被掌心如冰裂般的无端疼痛硬拉了回来,我手猛地一颤,低唤一声“哎呀”,松开手来。 秋思忙跑过来,掰开我的拳头,指缝间似有猩红的颜色弥漫出来,又看了看妆台上歪扭的物什,“娘娘一定是被这发梳戳破了手,奴婢去那金疮药来。” 我张开手来,抽出绢子轻轻擦拭一番,“不必了,没什么事,小伤而已,”垂眸顿一顿,又急切问,“容夫人进宫了吗?” 秋思摇一摇头,“奴婢不晓得,但是冬雪已经去接了,看外头光景,大概这一时三刻也就该到了。”话音未落,却见一抹淡黄跨过门蹁跹而至,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清花钗,香玉嫩秀靥艳比花,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手撑着腰际,一手扶着凸出而浑圆的腹部,正要委向我行礼,我忙起拦住,“你子不便,就免了吧!” 湘湘朝我笑道:“是。”一时初相见的面色恭敬又谦和。 看着她一脸幸福的模样,我鼻头愈加酸涩,强忍着眼中泪光,牵着她坐下道:“这些时过得如何?” 湘湘面露红光,俏道:“自然是好的,”嘴边溢出一抹笑意,笑得那样干净,以往那种两厢亲和的感觉又回来了,“从我有孕以来仿佛一切都不同了,子也没那么难过了,容若对我也很是关心,”说着,她倒反问我,“娘娘呢?” 我笑,“流光似水,岁月静好。” 秋思端来一盏花蜜,湘湘接过,瞧了秋思一眼,笑道:“姐姐边的小丫头被调教的甚是机灵,难得她还记得有孕之人不宜饮茶。” 秋思行了礼,嘴角一引,“娘娘牵挂着夫人,奴婢自然也不敢怠慢。” 我扫过秋思一眼,轻拍了拍湘湘的手,“她也不过是吃了一堑才长了一智。” 湘湘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杯盏,又像是有什么话想说,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问我:“娘娘,既已入了宫来,我便有一事相问。” 我笑道:“什么事?” 湘湘轻蹙一蹙眉脚,“容若前两与陛下一道去了金粟寺祈福,虽说容若怎么都不肯对我透露,我晓得他是害怕我知道影响了子,但前两,我从娘家听说陛下此行十分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而容若必是要保护在陛下和皇后娘娘左右的,我心乱如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稍稍缓一缓气息,垂眸抓住我的手,轻声问,“我听说,而今宫中是姐姐在协理六宫,想来多多少少也会有几分陛下的消息,可否托姐姐也帮我留意留意容若的安危?” 我心蓦地一软,缓了口气,按住湘湘的手,温和道:“我虽暂时替皇后娘娘执掌六宫绶印,这些子也未曾听到什么关于陛下的消息,料想他们此时应当是安全的吧,”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带着淡淡的忧愁,心下不忍,又柔声哄道,“你就安心在宫中住几,若是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子还有腹中的孩子。” 湘湘点头,笑得婉约,“那就恼不得要在宫中多住几了,”随即一笑嫣然,“只怕会扰了姐姐清净。” 我微笑,“怎么会呢,我求之不得。” 秋思给杯盏中添了点水,顺势说:“是啊,这皇宫虽富丽堂皇,但娘娘整一个人住着也闷得发慌,现在夫人来了,娘娘也说话的伴儿。” 湘湘“嗯”了一声,目光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发问:“来了快半也怎么不见庄姐姐,上次我来小住的时候,庄姐姐来的可比现在快多了,”她看了看我的面色,挣一挣眉,又紧张问,“可是姐姐和庄姐姐发生了什么误会,生分了?” 我笑,“怎么会呢?”又道:“你多心了,你庄姐姐这几子不大好,不愿出来见人,也不愿人去探望她,许是过阵子就会好了。” 湘湘“哦”了一声,点一点头,我看着她,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如何能承受得住撕心裂肺的丧夫之痛,我不免在心中暗暗一叹。 我目光落在她腹部,轻声道:“你现在子愈发重了,六宫中也就我这婉仪最是便宜,还是落住在左偏的翠竹堂可好?” 湘湘笑,“这样最好,我和姐姐住在一处又好见面聊天,有什么消息也好第一时间知道,翠竹堂又清净,无人来烦我,姐姐知道的,我是不愿意常见外人的。” 我点头,“好,”侧脸对着秋思道,“还不快着人把偏收拾出来,劳了一了,让容夫人能早些休息才好。” 秋思应了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194 十日斋(4) 就这样,我呆望着小轩窗外一抹晨曦徐徐拉开了新一的帷幕,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早晨,微光暖风挟带着草叶清新降临人间。突如而来的变故使我的心底蒙上了一层难言的郁,昨晚的一尸两命传入慈宁宫中亦使一向喜湘湘的太后伤痛难已,方才传来太后懿旨,除了破格追封她为一等诰命夫人之外,一切丧仪皆按宫中后妃仪制,给予她死后无上尊荣。 事前后缘由辗转瑾月姑姑告诉太后,太后盛怒之下却终究不发一言,良久才嘱咐关于冯淑仪还是等罗熙回来再行交代,之后又当众称赞我昨晚后事处理得很好,不愠不急,冷静理智,很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秋思将小米粥并几样咸菜轻悄的摆在桌上,柔声劝我道:“娘娘,从昨晚到今一直也没休息,好歹喝点米粥养养肠胃。” 我食指与拇指间的汤匙被我揉搓着滚来滚去,恨不得将心里的愤恨全都倾注于上头,半晌,觉得指尖些许疼痛,终于冷冷出声问:“冯淑仪那毒妇如何了?” 秋思轻一蹙眉,“冯淑仪被足在合欢倒是安静的很,不叫也不闹,更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静静的待在中淡然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过了一会儿,秋思又道,“对了,听外头人说冯淑仪一回去就换上了缟素衣物,说要为容夫人尽点心意。” 我冷哼一声,丢下汤匙,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小米粥溅出来大半,“告诉下面人,从今起不准给冯淑仪送一点吃食,就说是我的口谕,违令者斩,”秋思应声要出去传话,我又道,“等一下。” 秋思问:“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抚摩着食指上的红宝石镂花银戒,斜眼瞧了瞧外头渐渐升起的骄阳,垂眸冷冷一笑道:“也不用送冰块过去了,”嘴角勉强一牵,“既然冯淑仪这么有心要为容夫人披麻戴孝尽心意,我就成全了她,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也好各处做得像样些。” 秋思抿嘴一笑,高声应道:“是!” 其实我心里除了悲痛,更是十分担心,罗熙去金粟寺祈福才短短两天时就遭遇偷袭,一切发展得速度快得让人害怕。罗熙边没了容大人保护岂不是更加危险,就好像两头猛兽相互撕咬却有一头先失了坚硬的盔甲把自己最薄弱的地方全部暴露给敌人,又稍过了半晌,太后遣了瑾月姑姑来看我,慰问了几句:“昭仪娘娘也不要太过伤心了,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终究还活着,奴婢相信,太后也相信昭仪娘娘已经尽力了。” 我淡淡说道:“虽时不常,却也毕竟相识一场,此番乍然离去,说全然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瑾月姑姑微笑,面色十分释然,“这皇宫当中波诡云谲,这些事都是免不了的,历经的多了也就麻木了,若是娘娘有什么不便之处,尽可来慈宁宫告知奴婢,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帮助娘娘。” 我眉宇一抖,轻声问:“当真?” 瑾月姑姑笑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打量着她问:“那瑾月姑姑可有法子避开耳目助我出宫一趟?” 瑾月姑姑叹息一声道:“几前昭仪娘娘还在慈宁宫求太后帮庄婕妤和宁亲王出宫,怎得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我心中胶着难耐,一把握住瑾月姑姑的手,蹙眉摇头,“姑姑,我实在有些担心陛下安危,”说到一半,我忽感诧异,瑾月姑姑的手居然不比寻常年迈妇人的松垮,反而紧致细嫩无比,又缓一缓神,“求姑姑帮我,我只需一,看见陛下安全无恙,我便马上回宫,不会耽误任何事的。” 瑾月姑姑反拍了拍我的手,“只怕娘娘出了宫去见到陛下就不会再想回来了。” 我焦急道:“瑾月姑姑你放心,我会顾全大局的。” 她疑窦丛生,似乎十分不信任我,“届时娘娘当真能抛下陛下回宫?” 我点头,郑重道:“只要陛下无事,我便立即回宫。” 她“嗯”了一声,点一点头,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一阵,“那么,奴婢可助娘娘一臂之力,酉时一刻,东宫门下闸前,甬道自会有马车来接。” 我欣然一笑,心里感激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连连谢道:“多谢姑姑。” 瑾月姑姑轻笑着看我,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娘娘没别的什么问题想问奴婢了么?” 我挣了挣眉,不解其意,“瑾月姑姑指的是……” 瑾月姑姑抿嘴微笑,略略低头垂眸,伸出手来要牵我,我把左手递出,她一面翻覆着看,一面道:“方才娘娘握住奴婢的手时似是有一瞬的诧异,娘娘心里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我心中对瑾月姑姑的细致敏感很是感佩,摇一摇头,轻笑道:“我只露出了这点蛛丝马迹竟都没能瞒住瑾月姑姑,”叹出一口气来,又道,“我本没有打听是觉得这是瑾月姑姑自己的事,姑姑若想告诉我,不用我打听姑姑也会说,姑姑若不想告诉我,我也没有理由去盘问姑姑原因来满足自己的一点好奇心。” 瑾月姑姑笑道:“奴婢也在这宫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时刻警惕已经成为了奴婢的常,”她的目光幽幽扫过窗外的一株绿植,油亮亮的颜色叫人看着欢愉,“许多事奴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无人问起,所以奴婢也就不愿多话。” 瑾月姑姑说得这番话让我心中不由的感到悲戚恐惧,担惊受怕的子如果注定也会成为我的一生,时刻警惕如果终有一天成为我的本能,实在无法想象那时的我会成为什么样子。 我本对瑾月姑姑的私事并不太感兴趣,不过有时总会觉得她的话是在不断警示我什么,让人心惊不已,“姑姑,我刚才只是有些诧异罢了,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发现过瑾月姑姑肤质细腻不似常人,只是一直没有太过在意,时久了,也就淡忘了。” 她浅笑道:“奴婢前段子记得对你说过一些往事。” 我道:“是,我还记得。” 瑾月姑姑叹道:“年轻时在红月宫练就过一种玉女功夫,这种功夫共有十层,练至三层能保持容颜长久不衰,练至六层能保持行动灵活自如延年益寿,练至十层便能长生不老。” 我笑着摇头不言。 瑾月姑姑问:“你笑什么?” 只因我从不信什么长生不老,认定都是欺骗糊弄,却不明白为什么始终有人相信,千百年来更是一直有人追随。我抬眼看了看瑾月姑姑问:“姑姑,那么你练了几层?” 瑾月姑姑道:“奴婢懒惰才习得四层而已。” 我疑声问:“姑姑当真相信长生不老之说?” 瑾月姑姑沉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功夫名为玉女劫,必须自小练就方能成大圆满,奴婢就是练得迟了,据说这是西域秘术,许多西域女子都是练了这个功夫,只是……” 我不以为然,轻笑问:“只是什么?” 瑾月姑姑叹道:“只是这功夫练到第九层时会有一劫。” 我又问:“那会怎样?” 瑾月姑姑道:“整个人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气息心跳,跟活死人一般,皮却不会腐烂,有的人悟高沉睡个十年便会醒来得大圆满,而有的人悟低许沉睡个千百年都是有可能的,不懂其中关窍的人便会以为人已死了,入土为安,实则不然。” 我摇摇头道:“不瞒姑姑说,我从不信这些什么长生不老的怪谈,其实如果人一生能意义非凡多姿多彩的度过,尝尽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即便只活十年已经足够,但如果人一生浑浑噩噩庸碌度就算活了个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又有何意趣,最终会成为一种痛苦,一种折磨。” 瑾月姑姑盯着我看了半晌,笑道:“若是天底下的人都能有娘娘这般彻悟江湖上便也不会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了。” 我蹙眉,“腥风血雨?” 瑾月姑姑点头,轻应道:“是啊,奴婢还记得小的时候红月宫老宫主就是因为江湖上有门派想来夺这玉女劫才会不敌被打断周经脉而亡,自此后,红月宫便没了往荣耀。” 我问:“那么玉女劫呢?” 瑾月姑姑面露难色,“本来奴婢是一直带在边的,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竟丢失了。” 我忙道:“会不会是被什么江湖人给不怀好意夺走了?” 瑾月姑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的,”看着我,又道,“本来奴婢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若玉女劫重出江湖,必定又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这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想来就也并非如此了。” 我点头,琢磨说:“这样害人的东西还是要早些找到然后一把火烧了为好,以除后患。” 瑾月姑姑扯一扯嘴角,沉默了半晌,“许是天意罢,若能长埋黄土之中再不被人发现倒也算好。” 195 十日斋(5) 我到金粟寺的时候夜色就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根本化不开,草丛中到处都有蝈蝈烦躁而凄切的叫声,野花的香气静静弥漫在空气中,如水的月光铺洒下来为大地织了一张柔软的网,把周遭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眼睛所接触到的东西都被笼上了这张柔软的网,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看到的那样真实鲜明,因为它们此刻都有着一抹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本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固有的神秘,使人心里生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修建在城郊的金粟寺是南梁第一佛寺,也是先帝钦点国寺,虽矗立在层峦叠嶂、崇山峻岭的山腰处,却葺有一条通路可直达建康城最繁荣处,抬眼望去,隐约露出的阁檐角巍峨入云、气象万千,就连顶用的瓦片都与皇宫一般无二,极为富丽辉煌。 下了马车被山峰一扑上便觉得有些寒凉,秋思赶忙跳下车来给我披上了云霞锦绣斗篷,“娘娘可千万别因来这一趟倒被山风吹坏了子。” 我笑道:“哪里就这么经不得风吹了。” 眼前的雾谷,如同一条溢满浆的河流,舒适温柔地躺在山的怀抱里,远处,群山环绕,绵延绵亘,优美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俯瞰足下,白云弥漫,云雾缭绕,好似一举倾泄而下的瀑布。 苍茫的暮色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树木郁郁葱葱,绿植滴翠,云雾开合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袅袅入耳,反让我沉坠的心稍稍沉淀,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朝前踱了两步,悄声说:“我好像以前来过这里。” 秋思笑道:“娘娘以前怎么会来这种古刹?” 我脑中似有碎片一闪而过,但可惜,瞬间的灵光一现后剩下的便是白纸一张,轻摇一摇头,“我不记得了。” 秋思道:“记不得娘娘就别总逆着自己来,否则子又要不舒服了。” 我轻声道:“没事的。” 正观望间,几尺外有两个年轻的小和尚掌灯说笑着走了过来,着土黄色的袍服,不饰纹案,手腕上都挂着一串琉璃珠,看见我们,稍一施礼问:“施主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秋思上前回了一礼,道:“我们娘娘是宫中的昭仪娘娘,小师父还不赶紧跪下请安?” 两个小和尚面面相觑,一听忙就要跪,慌张至极,我一笑,摆摆手道:“罢了,你们都是出家人也不必循这份俗礼。” 小和尚道:“寺中无人告知,实在不知昭仪娘娘今到访,真是怠慢了。” 我摇头,“我本也是微服出宫,你们在寺中不知晓也是有的,你们且带路领我前去便好。” 小和尚福一福,恭敬的让出半个子来,我扶了秋思一同随着他们走,忍不住询问:“陛下在寺中可好?” 小和尚温和道:“陛下一切安好,娘娘尽可安心。” 我叹道:“我实在担心陛下安危,听说前陛下遇袭一事真是叫人吓得心惊跳,必要来看一看才能安心,”侧眼瞥了他们一眼,又问,“刺客可抓住了?” 小和尚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僧们整都是晨钟暮鼓,这些红尘中事,委实不太清楚,等会儿娘娘见了陛下问一问不就知道其中经过了?” 我笑道:“小师父说得也是。” 绕过几间低矮的空置平房,终于来到正前,小和尚却驻足不进,秋思问:“怎么不进去?” 小和尚道:“娘娘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自陛下来后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危,住持吩咐来人一律都要经过通传验明份才能进寺,”他轻轻一叹,微微躬一下,继续说,“只能劳烦娘娘边的婢女跟小僧进去走一趟验明份才好。” 秋思竖眉道:“这是陛下最宠的昭仪娘娘,也要通传验明吗?!” 小和尚不卑不亢道:“任何人都必须要经过通传证实份。” 我笑问:“若是我偏不验又会如何?” 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那么,一来,娘娘恐无法进寺,二来,小僧们恐亦要受罚。” 我心下暗暗感叹,不愧是国寺,就连这些小和尚行事说话都不愠不色,滴水不漏般的缜密,只轻轻一笑,对秋思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好坏了规矩,你就随小师父们走一趟,宫中人见到你随即也就明白了,大概也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我就在这里等着便是。” 秋思蹙眉踌躇道:“可是……这样太委屈娘娘了。” 我瞅了她一眼,“还不快去。” 秋思只好行礼随着小和尚进去。 余光扫见灰色的阶台上开满了一簇簇鲜艳的花朵,聚集在叶片下,犹如无数只蝴蝶,微微张开翅膀,停在空中,凝然不动,不曾想到在这香火不断的金粟寺前的石阶上居然还会开出这样优雅的花朵,我笑着摇了摇头,“想来这里平时每也是香客络绎不绝之处,凭着这两好容易开出的这些花,倒是不免以后会被人随意践踏了。” 忽有声音回道:“娘娘可听说过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 不必回头,我也大致猜出几分来人,不免冷言冷语道:“云南王派你来偷袭陛下,却没成功可是大发雷霆?”又是一笑,回头道:“你胆子真大,失手了竟还敢在此处瞎转悠!” 一蔚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皆用金灰色的丝线绣着柳叶纹案,靛乌色的裤脚扎在锦靴之中,一副时刻准备战斗的衣束,他对我笑道:“见你并不好奇何以我未被俘虏,难道你早就知道?” 我笑,若是你被俘虏了,罗熙也不必再在这里假意祈福,“沧泱,我本来的确以为你被俘了,可是当下看到你行动自如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谈笑风生就不用多问什么了,一切都再清楚不过,”揣摩着看他一眼,“你逃脱了。” 他点头,“可你还没回答我方才问你的话呢?”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他,脑中就会想起罗熙差点被他袭击受迫的危险,就会想起湘湘一尸两命的悲戚,就会想起容大人护主而亡的凄痛,眼眶不湿润,恨恨道:“你问我,我就一定要回答吗?” 他淡淡一笑,眉心却曲折成川,“你自然可以不必回答,”他琥珀色双眸有温润如水般的光泽,扫过我面上时隐隐透出一抹难言的悲哀,略带着笑意摇头,疑声问我,“你现在可是十分恨我?” 我目光落在他面上,答:“是,我恨你。” 他问:“可是因为我此前袭击罗熙差点得手让你痛失所?” 我却缓缓摇头。 他不解,语气焦急得像是求知若渴的孩子,面色倒仿佛多了一份轻松,“那是因为什么?” 我凝视着他说:“因为你挑起了一场战争,因为你天下人都要为你陪葬,因为你太平盛世下的繁荣昌盛都将会付之一炬,因为你错误的选择,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湘湘死了,一尸两命,”说着,我眼中感到有温的液体滚动,歇了口气,不发问,“你究竟还要多少人的命才肯罢休?” 他子一震,靠近我旁,握住我的手,轻声道:“为了你,纵使让天下人陪葬又何妨?”言语中略有颤抖。 我抬眸睨了沧泱一眼,忙甩开他的手,退后两步,“我是昭仪娘娘,请你自重,”蹙一蹙眉,再继续说,“你刚刚的话我实在承担不起,如果真是为了我,那就请你赶快回心转意,不要再胡作非为下去了,为天下人多着想一些,或者,换句话说,为我积点德吧!不要让我赔命!” 他疾步过来,“我在胡作非为?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赔命?” 我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那一如月色般温润的光彩包裹着我,十分熟悉的感觉,但当我想更贴近时,心却开始痛起来,呼吸变得局促,我只得抽,过了一会儿,我道:“难道不是你在胡作非为么,”说着,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都不记得了,我锲而不舍的追寻过,也有人对我说起往事,但你可知道,我听完那些事之后是什么感觉吗?” 他忙问:“什么感觉?” 我幽幽抬眸,“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我心里毫无波澜,”顿一顿,“所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有过什么恩怨,若是因我而起的,你也全放下吧,”更加重了一些语气,“就连我都不记得了,你还在坚持什么呢,为了这些无谓的往事将一个又一个命填补进去实在无益,况且将天下无关人的生死牵扯进我们这些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上,更是实在不该,也不公平啊!” 他摇头,语气笃定道:“分明发生过的事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忘记那是没有办法,可是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痛楚时时刻刻都在切割着我,让我痛不生,淼淼,你告诉我,如何放下?” 我深吸一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叹息一声,“你刚刚不是问我知不知道佛祖和垫脚石的故事么?” 他轻笑,“你知道么?” 我凝视着他道:“我知道。”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眼睛直直的看着我。 我又重复一遍,“我现在告诉你,我知道这个故事。” 他“哦”了一声,“你知道,那说来听听。” 我娓娓道来:“从前有座山,人们百在此山上修建庙宇,需要石头修建台阶及雕造佛像,于是采石工人就在附近的石山上开采巨石,然后将这块巨石一块一块地分割出来度抬回建庙处。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建,庙宇终于建好了。随着香客的不断增多,庙里的香火也越来越旺,络绎不绝问的香客踩着石阶进入大内,非常虔诚地跪在石佛面前膜拜和上香。 大外的一块石阶心生嫉妒,对内的石佛抱怨道:‘石佛老弟,我们原本是同一块巨石,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游客要踩着我来拜你呢?’ 石佛听后,微微感慨道:‘石阶老兄啊,想当初,我们被分割后一起运过来,石匠觉得你完美无瑕,是先对你敲敲琢琢,准备把你雕成佛像,我当时还羡慕呢,因为你怕疼,所回以石匠没办法,就选择了我,虽然我有些瑕疵,但石匠巧夺天工,对我细心雕琢,你我的区别在于,我愿意接受石匠的雕琢罢了。’” 我说完,沧泱点点头道:“所以,你方才感叹阶台上的那些花会被践踏,其实换个方向想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他微微一笑,继续说,“或许这些践踏是上天给它们的雕琢,好让这些花的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来年开得更美更盛。” 我轻声说:“那你为何不再换一个方向想?” 他问:“什么?” 我叹道:“或许你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也是上天给你的雕琢呢,”低一低眸,又道,“你本该是佛像上的巨石受人膜拜,可你现在却偏要做被香客踩在脚下的垫脚石,需知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他还要说话,寺门“吱吖”一下应声打开,里面伴随着许多交杂而匆匆的脚步声,四下里半空倏然亮起了幢幢灯火,煞的人眼生疼,万盏宫灯一时和天上的星光速成一片,就像燃起了一簇簇永不会熄灭的礼花,里面有人模糊喊道:“谁抓住刺客陛下赏黄金百两!” 我随即震惊的看了沧泱一眼,小声道:“是你?” 他浅笑道:“是我,今来打探军,却不小心踩到了檐上瓦片被罗熙发现了。” 我忙推一推他,“那你还不快走?!竟还与我聊了这么多话,你是疯了吗?!” 他嘴角溢出一缕苦笑,“我想我是疯了。” 我瞅着他,“快走啊!等着里面人出来抓你吗?!不要命了?!” 沧泱的声音在耳畔带着几分恍惚缠绵,“你不是希望免去这一场战争么,叫他抓了我去,这场战争自然就樯橹间灰飞烟灭了。” 我忙乱道:“我本意是希望你能放下执念,这不是谁抓了谁就能解决的问题,”眼看着大门就要打开,我明白只要里面人一出来,他就走不了了,可他却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我一着急就猛地用力一推他臂膀,发怒低喝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还不赶紧离开?!” 他一面呆看着我满目不舍神,一面小步缓缓后退,我的视线在寺门和沧泱之间不断来回徘徊着,待他整个人渐渐没入远处一片黑暗中,我才稍稍安下心来,眼中却是一阵酸涩。 片刻,寺门终于打开,高手护卫皆从门内虚列而出,见只有我一人,便秩序井然的排成两队敛色等候着,我站在外头目光往更深处望去,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影果然正朝我疾步走过来。 我忙小跑着迎上前去,一头扑进罗熙的怀里,仰面问:“陛下,你没事吧?” 罗熙扶着我臂膀,左右打量我,“朕没事,你呢?” 我摇一摇头,假装讶异,“我当然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 他浅浅松出一口气,蹙眉问:“可有看到闲杂人等?” 我略一闪躲,一瞬垂眸摇头,轻声道:“没有,”又问,“怎么了?” 他“嗯”了一声道:“没什么,”抬手抚一抚我的额,“你没事就好。” 196 十日斋(6)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96十日斋月儿的清辉从墨云周边映射出来,仿佛夜空中镶成了一个灿烂的光环托着墨云从月亮那秀美的面庞上轻轻拂过,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过绮窗静静地泻在禅房里,将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 禅房中并没有过多的华丽摆设,窗下摆一张花梨檀木香案,案上垒着数不清多少的奏折,并一方乌青色宝砚,白玉笔筒内插的各类朱笔仿佛林木一般。左边紫檀架上置着一口水晶细瓶,里头插着一枝洁净近乎透明的白兰,叶子又细又长,舒展着如同仙女的飘带。 罗熙轻抚一抚我耳边垂落在肩头的发丝,软唇贴近我耳边小声说:“你还是没有听朕的话,你还是偷偷跑来了。” 我仰面望他一眼,目光随即又垂下,“我在宫中听说陛下在金粟寺前遇袭,我在皇宫里怎么还能待得住?” 他目光平直,看着窗外月华无声澹澹,满天繁星如清波荡涤,“朕当日让你暂时协理六宫事宜目的就是想把你栓在宫中,”淡淡笑着摇一摇头,“没想到还是没能栓得住你。” 我轻笑道:“我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情绪一瞬间便有如洪水猛兽般从心底喷涌而出,只想追随你左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抬眸轻柔的望着他,“陛下实在小看了我对陛下的感情。” 罗熙含笑道:“是朕的错,朕从一开始就该把你带在身边。” 我往他怀抱深处拱了拱,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默然半晌,带着几分哭腔道:“陛下,湘湘死了,一尸两命。”说着,我便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把整个脸都埋在罗熙的胸前。 待我再抬头时,见他双眉轻颤,眸中涌起一点惊诧之意,嘴角低低挤出几个字来:“你说什么?” 我瞬间觉察出罗熙的些许异样,直起身子,回视着他照实答道:“容大人的死讯一传来,我便召湘湘入宫,明面上是让她入宫来陪伴我几日,暗地里其实是想保护她,她已然有身孕,自然受不得惊吓,也晓谕六宫不准人将此时挂在嘴边,谁知当晚冯淑仪骗来婉仪殿闹,当着湘湘的面把什么都说了,湘湘当场昏厥早产,流血不止而亡,至于孩子也因为才不到六七月胎中不足很快也追随而去,场面实在惊心凄惨。” 罗熙听完怔了半晌,渐渐沉下脸来,他唤我,“渺渺,”我含泪盯着他,应了一声,他握住我的手,静静道,“容若没死。” 我一惊,心脏猛地一跳,打量着罗熙冷峻的面庞,不可置信问:“你说什么?” 他道:“容若的确没死,一切只是计谋而已,目的是想让云南王一党觉得朕根本毫无戒备,并且此时更是已经无人保护,失了左膀右臂,正是下手的可趁之机。” 我无奈一笑,“陛下只需等着人来自投罗网。” 罗熙点头,“是。” 我叹出一口气来,沉声问:“那么,陛下,可有人来自投罗网?” 他声音肃然,双眸中似有积古的幽暗,“有,”目光百转千回,清淡的落在我面上,又道,“可惜被他逃走了。” 我心中酸涩难耐,却也不知道到底该把湘湘的死怪在谁的头上,一切都是在太巧合了,吸一吸鼻子,眼中的泪水不断划过我脸颊,滴在衣襟上浸透形成的歪扭图案宛如一块苦痛的枷锁,“湘湘死的实在是太冤枉了,还有那个孩子,”缓一缓气息,继续说,“一个计谋要想骗住对方自然要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计策不仅骗过了对方,还骗过了自己的身边人,在你们还未来得及套住对方时,就已经先伤害了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仰面瞠目望着罗熙,“陛下,你为什么不能先告诉我呢?我若心知肚明湘湘或许就不会死,湘湘腹中的孩子也不会经此一劫而早早夭折,甚至还未来得及看上这世间一眼,”过了一会儿,我脑中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身子稍稍前倾,蹙眉轻声问,“陛下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罗熙摇头,面有愧色,“朕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情。” 一回想到湘湘羸弱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模样,我心里就忍不住涌起翻滚的怒气,冷哼一声道:“都怪冯淑仪,都是她,要不是因为她多嘴一句,湘湘根本不会出事。” 罗熙一听到冯淑仪,口中深深叹出一口气来,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问:“后事又是怎样处理的?” 我双眸微沉,“太后得知消息心痛不已,破格追封湘湘为一等诰命夫人,一切丧仪皆按宫中后妃仪制,”我顿一顿,叹息声如秋雨簌簌凉薄,“至于冯淑仪我将她禁足在合欢殿待陛下回去发落,可她自己却非要着缟素为湘湘戴孝,既如此,我便成全了她的心意。” 罗熙面色一沉,“你如何成全的她?” 他这一问,我心里便晓得几分他对于此事的态度,只抿一抿唇,“守孝还能如何,不过是按礼法罢了,禁食、禁宴、禁考、缌麻、三年、不留,”说着,我眸中精光一抡,含着些许暗暗的愤怒,徐徐反问,“陛下,怎么了?” 罗熙衔着一缕凌厉,“胡闹!”一甩袖子,“简直是胡闹!” 他的态度果然如我所料不差分毫,“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可湘湘那是两条人命,如何能草草了事?!”深吸一口气,紧紧的瞪着他,“即便陛下能以权势挡住悠悠众口,恐怕容大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罗熙眼中厉色毕露,“朕想要将冯家一网打尽,现在便不能打草惊蛇,朕还未掌握冯家所有的证据,棋局也还未布好,若是如此一来,惊了冯家,天下便再不能安定,届时若是朝局失控凭朕之力根本控制不住,”他的一声叹息犹如秋叶落索,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语气郑重道,“渺渺,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你再等等,朕一定会给你,给胡家,给容若一个交代。” 我缓缓摇头,“那要多久?一年?十年?” 他蹙眉,“朕也不知道。” 我睨着罗熙,讽刺一笑,“这个交代我现在就要,我不希望湘湘至死都无法得到一个公平,我不希望湘湘含着怨恨而去,我不希望等到湘湘变成了一堆白骨之后冯淑仪才能得到早该得到的惩罚,”我目光平静如死水,看不见一丝情感的涟漪,“别忘了,湘湘可是容大人的妻子,他若是知道这个消息,知道陛下的决定还会继续心甘情愿的为陛下做事吗?” 罗熙望着我,无计可施道:“一边是云南王,一边是皇城司冯家,朕没有三头六臂,只能按照紧急程度一个一个来解决,”他徐徐诺诺问我道,“渺渺,你想要朕怎样?” 我摇头,“我不想要陛下怎样,我只想要个大快人心,”话才说一半,门外便发出两声轻叩,我的视线从罗熙面上扫过,侧脸问,“什么事?” 公公哽咽道:“陛下,娘娘,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罗熙垂眸看我一眼,将我牵在身后,问:“什么事?!” 透过门纱能清晰的看见公公一下俯身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太后乍然殁了!” 我眼皮一跳,十分震惊,“怎么可能?!“又道:”我出宫时太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殁了?!“ 罗熙淡淡的看我一眼,里头亦有诧异,只不过比起我的要少上许多,他展一展眉,疾步朝前打开门问:“消息可真切?” 公公满面泪痕,“千真万确,连寺钟都撞了。” 我略一思忖,拉一拉罗熙衣袖,“大概是真的了,国寺的大钟向来只有皇亲贵胄薨逝,或是新帝继位改朝换代才会遣人击撞,一旦击撞便天下尽知。” 罗熙点点头,阖目漠漠道:“太后乍然离世,众人皆无准备,朕亦然,传诏下去,朕得知太后薨逝心甚凄痛,定夺明日一早便启程提前回宫送别太后,以尽孝道。” 公公答:“是。”而后,欠身退下。 197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1)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97寒蝉凄切,晚来风急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时分,罗熙就已领着一行宫人匆匆打头往回赶,并吩咐皇后将金粟寺里的后事打理清楚再行回程,站在罗熙身旁,我分明能看到皇后面色的青白相间。 我自然是陪伴在罗熙左右不曾分离半步,这几日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可谓变故甚重,我已然心力交瘁,既不知道皇后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落寞还是委屈,也无心更无力去多加琢磨并维护着皇后那几分惯常的小儿女心思。 透过半空中蒙着的一层薄纱似的轻雾尚还可以模糊瞧见周围的些许景物,只是并不那么清晰,丝丝缕缕迷雾伴着凉风包裹缠绕于姿态百变的青树干上,枝杈间隐约能听见鸟儿叽叽喳喳的优悦轻啼。 不知是什么原因,本驱行的驾辇忽然停了下来,有公公在外头禀告:“陛下,娘娘……” 我听公公说话吞吐,就掀起帘子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公公屈膝跪在地上,面露难色,“陛下,娘娘,奴才们方才在开路时发现了一男一女昏倒在官道前,走近一看竟是……竟是……” 我忙问:“是谁?” 公公只埋头在地上颤颤发抖,不敢言语。 我回头看了一眼罗熙,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罗熙眉间一蹙,拉过我起身下了驾辇来,颔首肃声问:“究竟怎么回事,一五一十的说来,朕听着!” 公公稍稍抬一抬头,随即又低下去,“看样子仿佛是……仿佛是婕妤娘娘和……和宁亲王。” 他说完,我眉心一紧,立刻愠怒低喝道:“胡说什么!” 公公忙磕头道:“娘娘说得是,恐奴才们眼力不好看错,还请陛下……陛下、娘娘移步……” 公公还未说完,罗熙已然抬脚疾步走过去,我跟在他身后心情十分紧张,心跳快得仿佛就要蹦出嗓子眼,还剩一步,我忍不住起手轻扯一扯他的袖口,轻声道:“陛下……” 罗熙回头瞥了我一眼,面色严峻得让人害怕,围了一圈的宫人们见到罗熙忙都恭谨的跪在地上请安,他脚步稍稍顿了一下,刚要上前去一看究竟,我又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陛下,不要。”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移了一会儿,轻轻拂下我的手,“朕必须要看看。” 我拖住他,坚定道:“那么,就让我陪着陛下一块儿。” 他点头。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脚边,朝前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一层红色的锦缎上,只一眼,罗熙愤怒到了极点,望着躺在地上的两人,他的双眸几近要喷出火来,拳头握得“咯咯”直响,过了半晌,他压抑着声音道:“把这两人给朕捆到宫中去再行定夺!” 一路上,罗熙再没说过一句话,我心里也十分讶异,根本想不通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太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按理说,庄婕妤和宁亲王早该远走天涯了才是,怎么会双双昏倒在官道上被罗熙看到。 正午时分,安置妥当,段玉堂中四周摆放的瓷瓶里满插着银铃般的花朵,花萼洁白,骨瓷一般,幽幽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曲曲扭扭的淡青色,又似濯染天成,公公推开珊瑚长窗,外头植有花树数十株,株株挺拔俊秀,此时盛夏,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如雪初降,甚是清丽,满眼看着竟不觉一丝炎热,罗熙早换了一件玄色麒麟锦袍端坐在内堂正中,面色发青,眸中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我看着跪在地砖上的庄婕妤和宁亲王,皱了皱眉,即便我千般万般的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此刻也已经来不及了,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皇后听闻半路上发生了这么一件有辱后宫妃嫔名声的大事,竟也顾不得许多紧赶了回来,看着皇后一向梳得整齐油亮的发鬓当下已有些许的松散,便能知晓一定是此番路上赶得甚急,她正坐在罗熙身旁。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见无人说话,便一拍椅案,竖眉出声问道:“庄婕妤,到底发生了何事,还不赶快从实说来!” 任窗外花色光影静静的落映在庄婕妤清水般不饰脂粉的面上,眸中幽深的光亮明灭回转,却面上不带一点驿动的情绪,语气中透着一分坚毅,“没什么可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宁亲王眉梢忽然一怔,似石子抛入水中惊起的圈圈波澜起伏,“不行,”缓缓侧过头去看着庄婕妤,目光由上而下淡淡落在她的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上,“你不能死。” 庄婕妤轻轻摇头,“天涯海角,生死相随,”两相凝视下,爱意浓浓涌动,说着,她嘴角浮现出一抹惨淡的笑意,稍敛了敛眸色,“我相信孩子也是愿意的。” 皇后与我对视一眼,被庄婕妤的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自当是没有太多的诧异,只是心中万分惋惜,略微颔首,小声道:“难不成又要一尸两命么?” 罗熙的脸有大半落在窗外枝影横斜的阴影中,眼神直直的睨着宁亲王,“二哥,朕从未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唇际勾出的笑意露出十分的嘲弄,“你亲王府缺侍妾缺到要入宫来勾引朕的后宫妃嫔,”他的眼神讳莫如深,就像天际被抠出了一个黑洞,他嘴唇有些轻颤,指尖伸出向庄婕妤,“即便这贱人朕始终看不上,也从未碰过,但既入了宫却也不能容许有人褫夺,将她带出宫半步,必须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我叹息一声,“可是宁亲王也算是皇家的人,庄婕妤和宁亲王在一起也不算是……”话刚说一半,皇后身子一震,怒视着我,打断道:“蒙昭仪,你这说的什么话!太放肆了!简直不堪入耳!” 我总不可能就这样见死不救,只好起身跪在殿中央道:“陛下一直以来对庄婕妤没有一丝温度,既然庄婕妤不得圣心,何不放她一条生路,毕竟……毕竟庄婕妤已经有了身孕,即便庄婕妤千错万错,可孩子是无辜的。” 罗熙不由色变,深沉道:“就是因为贱人有了身孕,朕才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我不解,“为什么?” 罗熙道:“后宫妃嫔和亲王私相授受,暗通有无的见面已然是叫朕,叫皇家颜面尽失,遑论已然暗结珠胎,若是朕今日不严惩,他日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皇后道:“陛下说得没错,如此败坏德行之举必须严惩不贷,若是一旦轻纵,日后后宫中人皆效仿,实在难以管理,”皇后说着,肃穆起身也跪在殿中央,“陛下,实在想不到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在我掌管的后宫之中,实在乃我之责,心中顿感羞愧难当,在陛下严惩庄婕妤、宁亲王二人之外,也请陛下严惩于我,以儆效尤。” 宁亲王发出两声轻笑,众人都一头雾水,我低头斜睨着他,想用眼神警告他不要乱来,他却不管,迫视着罗熙道:“我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死有何惧,”目光柔软的看了一眼庄婕妤,声音极尽温柔,“许是天意,就连太后都帮不了我们,”随后,他缓缓起身,轻哼一声,又道,“罗熙,你一直都想置我于死地,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么,五年前你是怕自己刚登基朝政把持未稳才不敢杀我,却又害怕我留在建康,便将我打发到文山州,现在你已经坐稳了帝王之位,自当是想寻个由头把我处置了,可是你别忘了,我在文山州还有五千铁骑,一旦我发号师令,五千铁骑会立刻与云南王回合。” 罗熙眸光明灭不定,镇定道:“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怕吗?” 宁亲王笑道:“陛下自然是不怕的,因为陛下手里可握有对付云南王一派最大的筹码。”我似乎感觉到,宁亲王的视线有一瞬间悄然的落在我身上,但当我回头看时,却又没有。 罗熙厌恶的望着他,眸中厉色毕露,默然了半晌,才眯着眼问:“你想怎么样?” 宁亲王轻轻一笑,“我想和三弟你做一个交易。” 罗熙问:“什么交易?” 我回望着宁亲王,隐约看到窗外有几株翠竹摇曳,他被衬托得风姿楚楚,“我拿那五千铁骑和三弟做个交易,若是三弟能放过庄儿和她腹中胎儿一命,五千铁骑尽归陛下所有,何如?” 庄婕妤爬到宁亲王脚边,死死拽着宁亲王的灰色的袍角,拼命摇头,“不,不……”两行清泪潸然落下。 罗熙道:“朕知道,但你那五千铁骑尚远在文山州,远水解不了近渴。” 宁亲王含笑道:“三弟难道不晓得文山州汗血铁骑一日能驰行万里,不觉劳顿,而我自有法子能让他们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亦听我号令,五千铁骑一旦发动,翻山越岭,直至建康,不日而已。” 罗熙怔了半晌,没有发话,好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毕竟宁亲王的五千铁骑的确有莫大的吸引力。 皇后见罗熙微有迟疑,又力谏道:“陛下,不可听信!在后宫妃嫔和亲王暗结珠胎理应死罪!” 我忙道:“这些日子以来宫中发生的事情甚多,太后薨逝,湘湘又一尸两命,实在不宜于此时再夺人命作孽!” 罗熙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宁亲王面前,微微前倾,附耳悄声道:“朕答应你。” 我终于放下一颗心来。 皇后面色难看,不肯放弃,朝前跪走两步,“陛下!” 罗熙抬手阻拦她,“不必多说,朕意已决!”又朝宁亲王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朕那五千铁骑听何号令了吧?” 宁亲王点点头,语调透着淡漠,“兵不厌诈,万一三弟食言后悔又当如何?” 罗熙转过脸,轻轻一叹,失笑道:“朕一言九鼎,从无戏言,”说时,罗熙的眼光扫过宁亲王面上,“事已至此,你还有跟朕讨价还价的余地么?” 宁亲王靠近罗熙一步,小声道:“有,”嘴边含着一丝隐秘的笑容,“三弟你最大的筹码……关于这筹码我可是知道不少事,要不我趁此机会来说一说,可好?” 罗熙听后两颊在轻微的颤动着,许久,沉声对左右的公公说:“拿笔墨来!朕要书诏!” 很快,公公们便已齐备,一人扎着马步充当书写桌案,其余几人将笔墨纸砚端过头顶,跪在罗熙脚边,罗熙一把扯开诏书,拿起笔来蘸了浓墨洋洋洒洒写了一通,自己先视了一遍,才递给宁亲王道:“二哥,如此,可好?” 宁亲王目光在诏书上飞快的阅着,半晌,满意的点点头,走到我身边来把诏书递给我道:“还望昭仪娘娘能替我好生保管此物,护庄儿和腹中胎儿一世安泰。” 我怔在原地,十分为难,“我……” 宁亲王道:“昭仪娘娘不愿意?” 我看了一眼罗熙,又转过眸来问:“宁亲王就不害怕我终有一日会把这份诏书呈给陛下邀功领赏?”轻轻一笑,“谁都知道我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嫔。” 宁亲王一脸云淡风轻,轻笑道:“你不会的。” 我还要再说话,却被罗熙的动作骇住了,他一把拽过毫无防备的宁亲王,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一把尺长的黄金匕首就被整个插入宁亲王的心脏处,竟连手柄也不见,我大为震惊,不知罗熙另一只手里的匕首究竟藏在袖中多久,又或者从一开始就被罗熙藏在袖中,蓄势待发,他根本没有想过要遵守诺言。 宁亲王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开始涣散的神志,他蠕动着嘴唇,低呼着一个名字,可是我却听不清。 众人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身子忍不住的瑟瑟颤抖。 庄婕妤目睹了所有却阻止不了,脸上有种漠然又无力的悲凄,使她那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惊惧的缩了缩肩膀,就像一只在雨雾中劳苦的小鸟,正收敛着那对飞累了不胜寒瑟的双翅。 宁亲王斜躺在那儿,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四溅的血迹,左手用力的按着胸口,殷红的鲜血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如一条火蛇一直蜿蜒至长袍边角滴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庄婕妤颤抖着爬到宁亲王身边抱起他的脖子抽泣不止,我望着她,才发觉原来最大的伤痛是让人根本说不话来。 罗熙低低的目光凝视着宁亲王,平静如死水,不再掀起一丝涟漪,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等,等着宁亲王什么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 宁亲王唇齿嗫嚅着,似乎在说:“好……好,好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近来凄惨画面一幕接着一幕,我不忍在看,只得收回视线,却恍然扫到裙角旁一席展落的诏书,我伸手颤抖着拿过,再低眸慢慢卷起,心底生出一片悲凉,我能感受到罗熙的目光正灼灼盯着我一举一动,一会儿,我站起身来,睨着罗熙问:“陛下,这诏书还算数吗?” 罗熙打量着我,“自然算数。” 我点点头,走到宁亲王身边,垂眸道:“既然宁亲王把这份诏书交给了我,我自然不能相负,”我对着奄奄一息的宁亲王承诺道,“宫中有我一日,我便护着庄婕妤一日。” 罗熙低喝道:“好了,”沉吟半晌转过脸来,口中轻轻吐出一句话,“婕妤庄氏,不守宫规更无德行,即日起褫夺封号居三生殿一世不得出。” 我凝睇着他,心里五味杂陈,说他凉薄么,他却从未喜爱过庄婕妤,说他无奈么,他却亲手杀了宁亲王,说他狠心么,他却果真放过了庄婕妤一命,说他重情义么,他却下手那样狠,不留一点余地…… 罗熙又道:“至于宁亲王,”他视线幽幽扫过宁亲王已无生气的面上,淡淡道,“既然人已死便不再追究生前过失,不过毕竟戴罪之身以亲王之礼厚葬不必太奢。” 罗熙说完抬脚要走,我忙再度拜倒,高声道:“冯淑仪致使湘湘胡氏一尸两命之事还望陛下定夺!” 庄婕妤一听身子跟着一震,回首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模样,“湘湘……” 皇后看着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卑不亢道:“冯淑仪擅闯婉仪殿胡言乱语散布容大人已故谣言,这才使得夫人大为震恸,当场晕厥,早产出血不止,一尸两命。” 皇后问:“此刻冯淑仪关押在何处?” 我道:“我暂时将她禁足在合欢殿等候陛下发落。” 皇后点头道:“你做的很好。” 我笃定道:“太后薨逝前破格追封湘湘胡氏为一等诰命夫人,此事不能不了了之。” 皇后默默看向罗熙。 罗熙终于回身过来,也不叫人处理宁亲王尸身,直接步至正中坐下,并吩咐宫人道:“召容大人至段玉堂来!” 公公应了一声,将罗熙旨意一道一道的传出去,不出一刻,容大人一身紫色直裰朝服步履轻缓的姗姗而入,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行礼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罗熙目光在容大人身上流转,轻叹一声,“容大人此事终归与你相干,若要处理就必须召你前来一同定夺,方不失朕处事公正,恐落人口实。”说着,罗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盯了我一眼。 容大人应道:“是。” 罗熙幽幽道:“你恐还不知,前几日容夫人在婉仪殿去世,”罗熙抿一抿唇,又蹙眉道,“容夫人腹中小世子也没留下,跟着一同去了,朕怕你在金粟寺中误了大事,便没立即告知于你。” 容大人面色顿时苍白如纸,竟与湘湘离世时的面色不差分毫,他大张着口呆立片刻,眼中渐渐湿润,抑声道:“还望陛下告知臣其中缘由。” 罗熙点头,“说来也是巧合,你离世的假消息传出去后,蒙昭仪恐容夫人伤心过度便召了容夫人入宫看顾并令宫人不准多舌,但却遭冯淑仪深夜闯宫将消息走露,入了容夫人之耳,夫人大为悲痛,一时动了胎气,御医院御医及宫中稳婆皆在婉仪殿中救了一夜,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夫人和小世子的性命,蒙昭仪随即便将冯淑仪禁足在合欢殿中等待定夺,”他垂眸叹出一口气来,“此事终归是皇家过失误了你,你要如何朕都成全。” 我目光所及容大人面庞尽是清冷,整个人仿佛是夜空中落寞的寒月,“大人,此事是我看顾不力才会让冯淑仪有机可乘,湘湘一尸两命,必须要给你、湘湘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一个交代,你且说要怎样处置,”我的眸光不由看向罗熙,“陛下都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食言。” 罗熙“嗯”了一声,道:“君无戏言,”顿一顿,又道,“太后得知此事亦是悲痛不已,虽太后如今已殁但生前却破格追封夫人为一等诰命。” 容大人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定在堂中一旁已然悄无声息的宁亲王身上,语调中似乎有无尽悲悯与痛心,微微垂眸道:“全因内人福薄,不堪厚待,陛下与娘娘无须多虑,一品诰命已然逾矩,不敢再行奢求,臣也希望能为妻儿多积阴德,平息事态,不愿再祸及他人。” 我木然的望着容大人说出这番论调来,心里不可置信,更替湘湘感到不值,一己两条性命竟都无法让自己的夫君为自己力争一个交代,只觉胸口憋闷无比,热了眼圈,瞪着容大人道:“你知道么,你把湘湘弄丢了。” 容大人却平和道:“娘娘不必过于挂怀,此事不是娘娘的错。” 我直直的看着他,随即轻笑一声,侧脸瞥了瞥宁亲王的尸首,嘴中轻声道:“你怕了,你就这么怕么?” 容大人目光躲闪,“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我盯着他,摇一摇头,沉声道:“你这么做,终有一日会后悔的,你信么?” 容大人俯身磕头,“还请娘娘不要过度伤痛,保重身子。” 我看着他,心头除了失望便是无尽的失望……哀湘湘之不幸,怒他之不争。 198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2)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98寒蝉凄切,晚来风急我站在崇庆殿前,抬眼望着天边的乌云渐渐集中在一起,酷似一群巨大的野马,在大风的护送下奔腾而来,不久便遮住了整个天空,势不可挡,大地漆黑一片,很快有丝丝缕缕的雨线从乌云中滴落,“哗啦哗啦”的雨滴落在两瓮景泰蓝的金文水缸里,溅起一朵朵水花,惊得风水鱼在里头到处游窜,很不安生。 接连的变故使宫人们的心底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窒息憋闷之感,没有人敢多嘴提起一句相关的话语。太后头七已过,就躺在雕玉文梓的棺椁里安息,照先礼,棺椁还需要在崇庆殿前停摆数日,叫金粟寺众僧诵经往生后才可下葬入土为安。 因着太后乍然离世诸事未毕,湘湘的丧仪也只能一再的往后推,直到今日晨起,收敛着的尸身才被容大人接回府邸安置。 殿外雨水瓢泼击打在檐上,再飞快地向下流,砸在灰白的地面上溅起朵朵水渍,伴着暑夏热气汹涌成一片烟雾,似乎在空气中漫开无穷无尽的阴沉。 灵前的白蜡烛没日没夜的燃着,烛光时而轻轻晃动,那样无力,就好像棺椁里已然逝去的生命,瑾月姑姑看见外面雨渐大,忙拿了两个玻璃灯罩小心的护住将燃将息的烛火,随后跪在灵前的蒲团上磕了一个头,一连两日来,她总是这样,又从我手中接过昨夜刚抄好的经文,沙哑着声音道:“昭仪娘娘有心了,这两日总抄写经文来烧给太后,没怎么休息好吧,眼圈儿都熬青了。” 我叹息一声,不由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摇头道:“这算什么,作为后辈都是应该的。” 瑾月姑姑笑盯着我,“这两日奴婢看娘娘面色仿佛是心里藏着事想问奴婢。” 我回望着瑾月姑姑,抿了抿唇,“嗯”了一声,从灵前拿过一根檀香点了,“我的确是有些事情不甚明白,还望姑姑能指点一二。” 我连鞠了三个躬后,她替我进了香在燃炉中,轻笑道:“是为了庄婕妤的事情吧。” 我点头又摇头,“不止。” 瑾月姑姑面色忽生出几分疑惑,“还有什么?” 我盯着她道:“还有太后的死,”稍稍一顿,又道,“姑姑乃太后的左膀右臂,不会觉察不到太后乍然离世的奇怪。” 瑾月姑姑沉声道:“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轻轻一笑,“姑姑不想告诉我,是因为原因与陛下相关,是么?” 她直直的看着我,“娘娘怎么知道?” 我道:“那日,我去给太后请安,离开时遇到了一个小宫女,随口便聊了两句,”垂眸想了想,“陛下之所以着急把太医赶走其中最大的原因并非是我,而是为了斩断太后的生路,小宫女提及太后病症十分担忧,还说到太医最后一次来为太后请脉稍改了改以往的方子,我猜测,那时太医就已受陛下胁迫,不得不为,之后,御医院里的御医都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太后身子愈发不济,恐不能依靠,只得惟陛下之命是从,姑姑,我说得可对?” 瑾月姑姑轻声道:“没错。” 我蹙眉,“可是,我不能理解,何以姑姑在太后身边多年不去阻止此事发生?” 瑾月姑姑垂眸,“奴婢也有私心,”过了一会儿,幽幽抬眸看我,小声说,“再怎么说,陛下也是奴婢的亲生儿子,奴婢不助他便罢,岂有拦他之礼?” 我道:“可是,太后待陛下不薄,陛下实在不该要了太后性命。” 她道:“很多事情都是应时应力而成,在皇宫中只有相互利用,根本没有真正的亲情,当时太后利用了奴婢的儿子就该晓得必有这一天,以前太后是如此,现在陛下亦是如此,奴婢自然一直是如此。” 我伫立在原地不说话,是啊,当年的太后立了云南王的孩子为皇帝,是谋逆,为了保命,也是为了荣华,而今,罗熙却让太后尝了当年遗留下来的恶果。我叹道:“天道有轮回,姑姑就不怕陛下终有一日也会尝了自己种下的因生出的果吗?” 瑾月姑姑云淡风轻的一笑,“那便是他自己该承受的苦痛了,他自己选择的因,谁也帮不了他。” 我问:“庄婕妤、宁亲王会昏倒在官道上刚好被陛下发现想来也是因为太后乍然离世的原因吧?” 瑾月姑姑深出一口气,“并非如此,太后向来谨慎,奴婢亦然,即便太后离世,奴婢也会完成太后所愿,可是,庄婕妤和宁亲王是太后弥留前有意为之。” 我心一怔,“为什么?”不解的摇一摇头,“姑姑和太后明明知道这样一来,宁亲王和庄婕妤只有死路一条,太后并非先帝生母,自然宁亲王也好,陛下也好,她都能下得了手,可是姑姑,你为什么……宁亲王和陛下都是你嫡亲的孙子啊!” 瑾月姑姑眼中似有水光闪烁,道:“奴婢只能二者取其轻,要为大局着想。” 我疑惑的望着她。 瑾月姑姑道:“陛下是谁,云南王的后裔,血脉本就不正,现陛下坐在高位上一旦被人揭发后果不堪设想,况且奴婢更不希望看着云南王和陛下开战,父子相残,宁亲王不知内情暗中投靠云南王一众,书信互通有无,娘娘以为陛下就愚钝到什么都不知么,”又接连叹息,“不,陛下知道,他不仅知道宁亲王的事,他还知道的更多,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对太后痛下杀手,要她死于不知觉中?” 我头皮发麻,“姑姑的意思是陛下早就知道那些相关的往事,只是没有表露出来罢了。” 瑾月姑姑点头。 我暗觉心底一片哀凉的恐惧,罗熙什么都知道,可竟连我都没看出一分来,他瞒得这样密不透风,我不是他最亲近的人么……原来在他心里根本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他唯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瑾月姑姑抿嘴一笑,弯下身子托起铜盆,里头经文早已成灰,她双手晃了晃,一面嘟囔着,“又要倒了,倒了……”一面转身离去,在熹微的烛光映衬下,只剩一个落寞的剪影打在眼前朱黄的墙壁上。 解了心中疑惑,并未有半分释怀,泥泞之路难行,我裹着一件单薄的轻纱镶边碧色捻金桃纹披风,灿黄色的系带流苏尖端还有浸湿欲滴落的雨珠,亮晶晶的一颗一颗,似琉璃珠子一般。 一场大雨过后,天瓦蓝瓦蓝的,就像刚用水洗过的大玻璃,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泥土味,秋思在旁边打着伞道:“这天儿还真是的,一会儿放晴,一会儿骤雨的,也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再下。” 我指了指天空,“你看,远处那里乌云密布,只是还未移到咱们这里来,现在只是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秋思眯眼一瞧,“果真呢,”忙又把刚收起的伞打起来,“那娘娘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被淋湿了。” 我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才要抬脚,就有公公从远处跑过来,俯首拦住我,曲身行礼,跪在面前道:“娘娘,陛下御书房有请!” 我一挣眉,“陛下,”想一想,终是没摸着头脑,“陛下叫我去御书房做什么?” 公公摇头,“奴才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说要见娘娘。” 我垂眸思索片刻,“那就请公公领路吧。” 来到御书房时,罗熙方批阅完奏折,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皮,一手将案上摊开的几本奏折轻轻垒起,随后,慵然的闭上双眼,“你应该知道朕找你来想说什么。” 殿中一时寂寂无声,正待要回答,外头的雷雨却又响了起来,倾盆大雨泼撒下来,只有殿顶暴雨划过的沉闷轰声,浑身黏腻不适,比起晴朗天气更加阴湿梅重,连向晚的恬静时光都仿佛被胶合的空气粘黏住。我轻轻扫了他两眼,平和道:“我实在不知,望陛下告知。” 罗熙浅浅一笑,掩不住眉心沉沉的疲倦,“朕知道你想要救庄婕妤一命,朕成全了你,”他缓了缓气息,慢慢睁眼看我,“可是朕想不通,你何以要欺骗朕?” 我摇头,“我没有欺骗过陛下。” 他轻轻道:“你早就知道宁亲王和庄婕妤的事情,你却从无告诉过朕,就连一点征兆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欠身一笑,“如果这样就算是欺骗的话,那么陛下又何以不曾欺骗过我。” 罗熙若有所思,“你知道什么了?” 我浅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歇了半晌,我深吸一口气,“关于太后的乍然离世是陛下动的手脚,陛下也早就知道太后并非自己的嫡亲祖母才能狠下杀手,陛下更知道要想坐稳皇位就必须这么做,因为陛下并非名正言顺的。” 罗熙微微一惊,板了脸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平和道:“可能比陛下迟一点,也可能比陛下早一点。” 他的眉心紧锁成川,似有无法承担的痛苦在心里纠结,声音闷沉道:“那你应该也清楚朕是不会容忍世上存在任何一个知道此事的人。” 我问:“陛下说得人也包括瑾月姑姑吗?” 罗熙的面色愈加沉郁哀伤,良久,嘴里重重吐露出一个字来:“是。” 我又徐徐问:“我也知道,那么,陛下又想将我如何呢?” 他不言不语的望着月窗玻璃上微微升起的乳白色雾气发怔,目光中似有深入骨髓的哀恸,转过脸来,眉梢轻颤,“蒙昭仪出言逾矩,妄议朝政,朕心甚痛,但念在其以往侍奉勤谨,自即日起,禁足在婉仪殿中,无谕终生不得擅出。” 这声音沉重而略带一丝怅然,锦绣帘帷上悄然扬过窗外潇潇雨歇的一缕竹花剪影,我双唇仿佛禁不住风一般轻轻颤动,眸底盈盈含泪,却倔强的不想让它流下,福了福身,“是,谨遵陛下旨意。” 罗熙颔首,“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 我淡淡道:“不可能的,雁过留痕,陛下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而我作为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一定会发现其中端倪,陛下知道的,一旦我发现了些许线索,就一定想要弄个明白。” 罗熙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来,视线紧紧勾连在我面上,轻叹道:“日后,朕再想见你又该如何呢?” 他的手欲要抚上我的脸颊,我退后两步,静静道:“陛下既已做了决定,就该承受后果,陛下知道,难的不是见不到我,而是不能见我,陛下心里的那道坎终究是过不去的。” 罗熙的臂膀悬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固住了一般,片刻,轻颤着收回了手,“是啊,朕在天下和你之间还是选择了天下。” 我轻笑,“陛下不是选择了天下,是选择了权位,”眼睫轻抖了两下,“如果我不知道那些往事,陛下就真的会放过我吗?” 他摇头,悄声道:“朕不会。” 我笑,“因为就算我不知道往事,我终究也知道庄婕妤和宁亲王的事情并且隐瞒了陛下,陛下是不会容许这些皇家密辛有一丝传扬出去的可能,自然也包括我,陛下知道,我不是皇后,我不会永远和陛下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所以,陛下不会容忍我这个祸患存在的。” 罗熙点点头,端然道:“可是朕舍不得杀你。” 死灰一般的沉默后,我低低道:“我不在乎陛下是否真的杀了我,我在乎的是陛下的心,在陛下的心里已经动了杀意把我杀死了不是么?” 罗熙不语,黯然销魂。 我见他面色寒凉无比,或许彻底断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都最好,便道:“如此,世上便再无蒙昭仪,再无蒙渺渺,”说完,我一笑,望向窗外,发现即便是黯然无光的乌云遮蔽日,终也不掩姹紫嫣红之色,声线激灵如寒针深刺,又道,“这后宫没有我也不会失半分缤纷色彩,陛下没有我也还有冯淑仪、皇后,日后更会有新人,时日长久陛下就会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不会经常想起我的,而今分离陛下心里的悲痛只不过是一时的,以后再想起恐怕只会觉得是黄粱一梦,无甚可惜。” 199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3) 沧泱尘第一最好不相见199寒蝉凄切,晚来风急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如同一块上好的蓝宝石般的晶莹剔透,窗外嫩绿的树梢闪着金光,凝聚在树叶上的雨珠渐渐干透,远处鸠声入耳,近处杏花映日,动静相宜,声色互衬。 我被罗熙禁足在婉仪殿内以来,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一殿宫人依着旨意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了秋思、冬雪。自然,她们也是不肯走的。 冬雪坐在一旁缝补着旧年的衣裳,“娘娘虽然被禁足在婉仪殿但好在陛下也没苛待娘娘,该给的东西下面人一贯都给足了。” 秋思轻哼一声,没好气,“奴婢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这算什么,娘娘全心全意侍奉,最后却得了一个终生禁足,无谕不得擅出,这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我匀一匀茶水,注目秋思,轻声笑道:“其实咱们的日子远离了那些是非,过得还不错,是不是,”见她还未消气,我放下茶盏,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打趣道,“我看是你这个小蹄子镇日无聊得想出去玩儿了。” 秋思甩了下脸,回头瞅着冬雪,“冬雪就会说些好听的讨娘娘喜欢,奴婢前日去领俸的时候还听外面人说咱们婉仪殿没被苛待是多亏了瑾月姑姑担待着,陛下根本就是不闻不问,甚至陛下还……”秋思正说得面目涨红时,冬雪忙打断了她,“秋思,别说了!” 秋思只好憋住胸中的一口气,整个人都沉闷着,只是低着头。 我蹙一蹙眉,问道:“甚至什么?秋思,你继续说下去,”一面问,一面我又使劲瞪了冬雪一眼,“冬雪,你不许再打断她。” 冬雪垂眸一叹,应了一声,继续埋头缝补着衣裳,手中的银针在窗纱间透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一梭一梭的光泽。 秋思嘴角不由的向下撇着,目光淡淡的看着我,缓缓道:“甚至陛下只当娘娘是死了,”秋思这话刚说,冬雪胳膊一震,昂起脖子欲要再以神色阻拦,但扬起的视线却正好被我隔断,她就也没敢再说什么,秋思眉头轻颤,“前些日子,奴婢好容易才从御书房的底下宫人的口中探知陛下竟要对外宣称娘娘突患急症病逝建康,”秋思忍了又忍,最后深吸一口气,实在恼火骂道,“陛下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咱们娘娘好端端的在婉仪殿,哪里患了什么急症,为什么要这样咒娘娘?” 冬雪道:“秋思,越来越没规矩了,陛下也是能骂的?” 我听后只觉得不好,罗熙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而为之,恐怕此次是想诱敌深入,来个一网打尽,忙起身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秋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大概是两三日前的事情。” 冬雪见我十分焦急,神色猛地一凛,“娘娘,出什么事了吗?”忙丢下缝补一半的衣裳,走过来道,“奴婢出去倒恭桶的时候听人说今儿一早陛下就遣人将娘娘的灵堂修好了。” 我身子一震,“灵堂?在哪里?” 冬雪道:“好像还是在崇庆殿。” 我忖度片刻,“秋思,”秋思应了一声,我继续道,“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秋思疑惑,双手捂着自己的领口,“娘娘,这……” 我拉过她,“我要跟你换衣裳。” 秋思讶异,“什么……” 我道:“你就在这里装作是我,明白了吗?” 秋思看向冬雪。冬雪问:“那娘娘呢?” 我垂眸,笃定道:“我要出去走一趟,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冬雪拦在我身前,“娘娘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危险,奴婢决然不会放娘娘离开的!” 我盯着冬雪,“我要去救人。” 冬雪不解,“大家都好好的,娘娘要去救谁?” 我摇头,“没时间了,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的。” 冬雪神伤,“奴婢知道了,娘娘是想去救那个沧泱,对不对?”顿一顿,又拉住我,坚定道:“奴婢不会放娘娘去的,奴婢还记得几年前娘娘就是为了他最后倒弄得自己一身伤。” 我蹙眉道:“我要救的不仅是他,还有更多的人,你们以为陛下这么做真的只是想咒我或是彻底忘了我么?”我飞快的摇了摇头,“不是的,陛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无聊,我已然被终生禁足,陛下大可以再不见我,如此招摇过市,将我的假死讯昭告天下是另有它图,你们今日必须听我的!否则生灵涂炭!” 冬雪听后面色也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 我一面解开自己身上的扣子,一面对秋思道:“还不赶紧照我说的脱衣服!” 秋思“哦”了一声,忙也解开自己的纽扣,“娘娘此行一定要小心啊!” 我和秋思交换衣服,嘱咐道:“我会的,你们在此也要小心,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 冬雪帮我系好腰带,“娘娘,奴婢知道分寸。” 我拽了拽衣角,掸了掸衣面,点头道:“其实我的性命是攥在你们的手里,你们可明白我的话?” 冬雪抿一抿嘴,“娘娘放心,奴婢们定当坚持到最后一刻,尽量为娘娘拖延时间。” 一切妥当,我便独自一人趁着侍卫换班的空子,偷偷从婉仪殿后门跑了出来,在皇宫里待了也有一年多,混出宫于我来说根本不是难事,一路躲躲闪闪,沿着宫墙七拐八弯,终于来到出宫的必经之路上,忽然前面有两个侍卫缓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人道:“你说陛下料事到底准不准?” 另一人道:“陛下睿智神勇,陛下说那人今日定会潜入宫来去崇庆殿,那么就一定会,咱们去埋伏着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心一慌,此时就算出宫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正低头想着法子,余光一扫,看到瑾月姑姑竟一人站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盏灯,那盏小明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她不时地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想,她应该是在等我,抬脚轻悄的走过去。瑾月姑姑看到我的身影忙小跑过来,把我拉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小声说:“奴婢就知道娘娘一定会想法子出来,刚才等了几个钟头都没见到娘娘,恐娘娘不知道此事,还想去婉仪殿通风报信呢!” 我轻声说:“我身边的婢女一直瞒着我,我也是一晌前才知道要发生大事,这才匆匆赶出来,”望着瑾月姑姑,又发愁道,“可是我刚刚听走过的侍卫说话,果然如我所料,只是现在出宫已经赶不及了。” 瑾月姑姑叹息道:“陛下的意思是在崇庆殿埋伏着,”说着,她从裤腰带上扯下一块玉牌来,“这是太后的令牌,”拽过我的手,把玉牌放在我手中,“你拿着,若要出宫也便宜些,有这块令牌无人敢拦的。” 我推脱说:“不行,这样陛下一定会发现是姑姑你所为。” 她摇头,“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奴婢可是他亲娘。” 我为难说:“可是陛下他……” 瑾月姑姑瞅着我说:“不要再说了,时间紧迫,快去吧!”她一面说,一面推开我,掉头就走,不给我一点讲明的机会。 过了片刻,我叹出一口气,觉得可能一切都是天意,我也不知道瑾月姑姑究竟为什么要帮我。说起来,她是罗熙的亲娘,应该跟罗熙一条心才是,也是害怕这个原因,我才没有敢找她帮忙。其实瑾月姑姑自己应该也清楚,这样帮我最后一定躲不过罗熙的眼线,就算躲过了眼线也躲不过罗熙的戒心。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牌,也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分被人抓住的危险,我只得含着满心凄凄,转身往崇庆殿方向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竟通畅无阻,就连一个小宫女都没有遇到,来至崇庆殿前,我有几许恍惚,不知是连上天都在帮我还是我已经落入了罗熙的圈套,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必须向前走。 贴着朱红色的围墙低曲着身子藏在郁郁葱葱的翠竹中,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埋伏在大殿内的侍卫高手,突然,挡在我前面的草丛里现出了一抹青灰色的熟悉身影,那样的敏捷而迅速,像雄豹一般的俯着半身隐在高低不一的翠竹笋木后观察着形势,不敢擅动。 我虽想立刻跑过去,但是我的理智捆绑住了我,只得屏息凝神,一寸一寸的慢慢靠近。他十分警觉,在我离他仅还有一尺的时候瞬间反身死死扣住我,低声威胁道:“谁?!” 我心头一沉,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银色的小刀已经架在了我的喉咙前,相距只有一分,语气慌张,轻声道:“是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面色且惊且喜,收起小刀重新插回腰间,忙改变了钳制着我的姿势,随后,又紧紧捉住我的右手,能感觉到彼此手心渐生的暖意,在蓝色的天际下,他眉目英挺,眼底似有氤氲凝结,流转间熠熠生辉,“你竟没死。” 我点头,小声说:“我没死,赶紧走,这是陛下抓你的计策,你中计了。” 沧泱眉心微曲,有愧然之色,深深望住我,“想来他也是知道不管是真是假我必是要来一探的,”轻轻一叹,眼神似要钻透我一般,“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忙嘘声道:“什么死不死的,在这种时候就忌讳这话,你还偏要说。” 他还要说话,刚张嘴却突然按下我的后背,向外头打量了两眼,一队侍卫过去后,轻声说:“我已经潜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总共有四队人进去,本来我是想看看人数总共有多少,再想法子应对,现在看来并不需要了,”用力的拽过我,“既然他对你不好,就跟我走吧!” 我脑子一片空白,蹙着眉头,鬼使神差的缓缓点头应了。 他转身一臂护着我,一臂放在腰间的散着银辉的软刃上,弯着身子,蹑手蹑脚的朝外退去。我们并未从正门出去,而是钻了一个破洞,看那杂草像是提前掩好的,大概是他来时早就准备了的,而洞外就是甬道,好在他有功夫,带着我飞跃翻过甬道两旁的围墙并不耗力,又走了大半晌,终于来到了神武门。 看门的侍卫拦住我们道:“你们是何人?” 我大惊,赶紧颔下首来,生怕被别人认出,低头看见自己的衣饰才反应过来,灵机一动,装作小宫女的样子道:“奴婢是慈宁宫的宫女,姑姑派奴婢出宫去采买点东西。” 侍卫打量着我,“慈宁宫的,”想了想,又出声道,“令牌呢?” 我匆忙拿出袖中的玉牌来递过去,侍卫琢磨两眼,点了点头,“走吧,”我们刚抬脚要走,却又被拦住,侍卫用胳膊肘了肘沧泱,皱着眉问,“那他呢?” 沧泱正要动武,我忙挡在前面,陪笑道:“他是奴婢的表哥,原是这宫中侍卫,因着奴婢这件差事不得有误,姑姑便派了他来保护奴婢,与奴婢一同出宫去办事。” 侍卫“哦”了一声,半信半疑,“是么,我怎么没见过,”又对旁边另一侍卫道,“去请校尉大人来。” 我道:“奴婢这表哥是刚来皇宫当差,没见过也不奇怪。” 侍卫道:“刚当差就能出宫办事?” 我笑,“是奴婢去求的姑姑。” 那侍卫的目光在沧泱面上逡巡,狡黠一笑,“这风采,侍卫,”摇一摇头,“不像。” 我见他不吃软的,便来硬的,摆脸恐吓道:“姑姑交代这事甚急,若有误,你担待的起吗?” 侍卫一翻眼皮,道:“谁都晓得今儿陛下有大事要办,城门这里自然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况且太后都殁了,慈宁宫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我暗暗想,还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太后人虽殁了,可是尊贵依旧在,即便是陛下也不敢亏待慈宁宫人半分。” 正说着话,城墙上头就有人下来了,校尉大人我倒不怕,寻常里凭着这个官阶根本见不到我的尊容,但真正下来的人却着实叫我骇了一跳,侍卫见了他,忙都下跪行礼,“卫将军好!” 蒙特叫了侍卫起来,看到我后,也是一愣,随后有些不敢相信,指着我道:“你……你是……” 我福了福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面前这个让我叫了一年多“爹”的人,“将军,奴婢是慈宁宫中的婢女,奉姑姑之命出宫办事,还请将军放行。” 蒙特蹙眉,面色十分纠结,“这……” 我朝前走两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看着一年多父女的情分上,求您放了我吧!” 蒙特狠咬了下牙,我在近处都能听见“咯咯”声,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今日就做主放行!” 随着蒙特的一声令下,已然关闭的城门沉重得要好几人一块儿才能一分一分地打开,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金灿灿的,晒得人头顶微微发烫,太阳是这般火辣灼人,心中却是一阵难以按捺住的狂喜,身旁时刻准备战斗的沧泱即刻拉着我就要朝着城门外腾身而去。 200 寒蝉凄切,晚来风急(4) 突然,听到身后有公公急切的大喊:“卫将军,千万不可!千万不可!陛下有令!不可放走两人!” 城门内兵声大作,我回头,但见清一色的兵士服制皆是南梁大内军中式样,银甲灰袍暴露在无比敞亮的光色下显得那么耀目生辉,每个人都是姿容矫健,虎虎生威,此情此景,不免让我心一沉。 城门即刻被反向拉动,徐徐关上,就在最后惟剩的一缝隙下,沧泱一把拽过我欲抢先一步夺门出宫,但还未来得及靠近,我只觉耳边“咻”的一阵风过,待再转脸看时,城门在关闭的瞬间,上面已然死死的插入了一支金制羽箭,箭身闪着鱼鳞般的光泽,花纹镂刻考究非常,箭尾尚在颤颤抖动着,更是割裂了我鬓角边的一缕发丝,连带在上面长长的一段黑棕色就像轻盈纱带般的顺着暖风在半空中缱绻了一会儿才慢慢飘落到地面上,我抚了抚自己的鬓发除了散开些许发髻外并无感到一分疼痛。 两边拉推城门的侍卫们全都一个踉跄,摔倒在原地,直到城门关上后才能缓缓的爬起身来,一脸讶异神色,皆不知是谁一下就关闭了如此沉重的城门,抓耳挠腮了许久,在看见门上的羽箭后,才大致反应过来。 前面三队人马近到跟前二十余步时便不再近了,只是静静的伫立着,一道号令,人有序的向两旁一分,极为规整,有一驾车辇从内中翩然驶出,无数人簇拥着罗熙下了车辇,卫将军护着罗熙登上了城楼。 罗熙一袭玄色锦袍,手里紧紧握着颜色剔透的弓弩于湛蓝天色下熠熠生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身躯凛凛,英气挺拔,皓视天下,一双眼里的光芒好似能射下寒星,两弯眉宇如剑般犀利含着浓浑的杀气,就连站在他身边的大将军周身的杀戮气场都要逊色三分。他看了我一眼,随即轻勾了勾手,便有两队人从城墙上听令下来。 沧泱抬眸看见,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侧脸对他一笑,大难临头却反而没有了一丝畏惧。 大内侍卫已经冲了上来,沧泱将我护在身后,从腰间抽出银色的软刃,上面还镶着蓝色的宝石,看上去是一把宝刃,眼前一片混乱,我看见沧泱左右无尽的削砍着,却只是在兵刃相接时溅击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目光所及,人多得连绵不绝,纵使神功盖世也不能拖着我一道离开,刃尖在半空中急速的划着,可每一刃,其实都是徒劳。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力的看着沧泱胳膊被砍一刀,后背又被砍一刀,大腿再被砍一刀,鲜血瞬间喷涌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最后数不清到底他被砍了多少刀,只知道他一身青灰色的袍子生生变成了乌色。侍卫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每退一步都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牵着我的手也被鲜血覆盖,我能感觉到从袖口流淌出来的一股又一股温热液体,相握已是滑腻无比,只需极小的外力轻轻一拉就能将一双手分开。 我最终还是被捆绑到了城墙上,罗熙独自朝我走过来,他盯着我,目光深沉,仿佛要把我吞噬一般,“最终你还是选择了他。” 我对他轻轻一笑,“陛下,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神色一凛,用力的捏着我的胳膊,我双手被死死的捆绑着,根本无法躲闪,只能咬牙忍受着钻心的疼痛,他问我:“痛吗?” 我咬了咬唇,“痛。” 他蹙眉,“此刻朕的心比你所承受的痛要多千万分。” 我摇头,“陛下,分明是你放弃了我,我从未想过要放弃陛下,只是一切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说着,他朝我进一步,我往后退一步,退无可退,整个背都贴在了冰凉的城墙壁上,回头往下望了望,沧泱用软刃撑着半跪在地上,浸入灰色的砖地上的血迹仿佛隔空开出的花,我眉梢微动,“陛下,你放过他吧!”暖风吹起我散落在肩头的青丝,悬空飘扬在城墙之外,这种感觉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好像我曾做过一般无二的事情,又好像我从未做过。 罗熙的面色藏着复杂的痛楚,语气隐忍道:“你跟朕回去,朕就放过他。” 我太了解他了,淡淡一笑,问:“我跟陛下回去,陛下就真的会放过他吗?” 他答:“是。” 我趁着众人不备,一脚踏上城墙壁,仅仅一寸不到的宽度,我站在上面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坠,脚跟已经腾空,“不会的,我跟陛下回去,陛下也不会放过他。” 罗熙躯体猛地一震,或许他没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面色发青,紧张道:“朕是南梁的帝王,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又以命令的口吻对我道,“你给朕下来!” 我摇头,“陛下,我不是在跟你闹,我是说真的,只有我死了,陛下才会放过他,也才会放过自己,我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陛下。” 他发怔的看着我,泪水划过脸颊,神色却没有一分变化,还是那样的镇定,一点一点的向我挪动,试图用言语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你听话,不要吓朕。” 我怎会让他得逞,左脚向后悬空,“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就立刻跳下去。” 他忙停下脚步,“好,朕不过去,你过来,渺渺,你过来。” 我一牵嘴角,“不,我不是。” 他问:“什么?” 我道:“就连名字都是假的,走到这一步,就连我的名字你都不愿意告诉我。” 他道:“朕告诉你,朕什么都告诉你,你过来朕就告诉你,朕命令你过来!” 我朝身后探了一眼,心跳得愈加快,脑中似有片段闪过,只觉得胸口一阵沉闷,我知道那一定是不好的记忆,既然是不好的记忆就不要再去想了,反正我都要死了,深吸一口气,含泪注视着罗熙,“陛下,我就不过去了,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我低头凝视了沧泱一眼,继续说,“这一场博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其中的一颗棋子,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博弈的筹码,我累了,不想当这个筹码,”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已经看不清罗熙的面目,“陛下,这一场博弈,根本没有赢家。”说完,我回过头,纵身一跃,缓缓阖上双眼,终于可以结束我这荒唐的一生,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耳畔的暖风越来越急,“呼啦呼啦”的声响让我几乎要窒息,上面有无数人在尖叫,我突然感觉手臂被什么一拉,整个人顿住了,悬在半空中,疑惑睁眼,竟看见了罗熙深邃如黑洞的双眸,里面闪着精光,像是一把利刃,想要杀了我一般,他道:“朕不许你死。” 我错愕,轻轻道:“陛下?”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陪我跳了下来。 他一手拽着铁链,一手搂着我的腰际,“是朕,你的命是朕救的,生死不由你做主。” 我仰面看了看城墙上面侍卫也好,士兵也好都拼尽全力的拉着铁链,生怕有一点闪失,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想救我,而是要保住罗熙的命,笑着抿一抿唇道:“陛下,你是南梁的帝王不该做出这样不顾天下的决定,而我,或许早就该死了,这次不管由不由得我,我都要做主了。”我垂头硬生生的掰开他搂着我的那只手,他挣扎得指尖青紫,就连腰带上的纽扣都被他抠掉,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泄了力,嘴角扯出一抹向上的弧度,“终于……结束了……” 他随即一挽,指尖却只滑过我的裙角,不,就连裙角都没能抓住,他的手脚在半空中狂乱的挥舞着,凄厉的声音回荡在伴着血腥味道的空气中,“不……不……” 恍惚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承托着我,哦,我知道了,那是风,一定是逆风…… 在巨大的撞击声中,我眼前只剩一片血红,身躯不受控的抽搐着,一幕一幕像书页一般纷至沓来,沧泱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他哭泣着,大喊着,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手划过我的脸颊,全是血,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还是我的,心中莫名觉得一阵好笑。 我们都在做什么呀,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逃避而已。 我想通了,但也迟了。 濒死时,我好像看见了大夫人,看见了老爷,看见了大姐,看见了宁亲王……看见了好多好多的人,终于想起年少时在太仆府的日子,我虽受尽了白眼,受尽了冷待,可我也从未向他们低过头,在我的心里,他们还是亲人呐……终于想起在那颗桂树下我和沧泱一起许下的愿望,你总问我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希望能跟你永远在一起不受阻挠……终于想起年少时众人在一起骑马的样子,笑得那样开心……终于想起我被罗熙拘在宫中的日子又是那样的痛苦、绝望、怀疑……终于想起在薰山我伤心欲绝跨下悬崖,你问我还能回到过去么……我说不能……你说你只骗过我一次……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你……那时我便觉得人生若能如初相见一般多好,却又多不好,因为那是谎言,是你亲手编织的谎言…… 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最令人悲哀的事,但说起来,其实人生还不如弈棋,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