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亭英雄传》 第三章:原来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 孙晓雯开始让自己熟悉秋秋这个名字,毕竟自己容貌身形年纪,都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为了安全起见,应按照新的身份生活。 这天孙晓雯在房间里百无聊赖,便打开衣箱,翻看从前小秋秋的衣裳。这个小姑娘大概很喜欢鹅黄色,衣箱里是各种鹅黄色的襦裙和褙子,孙晓雯向下翻着,衣服的尺寸越来越小,最小的一件大概是两岁孩子的衣服,说明这孩子两岁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孙晓雯忽然觉得有点心疼,这么小的孩子,究竟为什么离开父母,来到这山里。 她心里想着,不自觉将那件小衣裳拿起细看:看针脚竟与21世纪工业化条件下生产出的成品的精细化程度相似了,领口细细压着一圈小小的缠枝莲绣花连成的花边,延伸到前襟上,花枝末端绣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龙头。孙晓雯不由伸手去摸那两颗龙头:天老爷,这是怎么绣的,实在是栩栩如生!她按照衣服本来的折痕折回去,压在了箱底,又拿起其他的几件欣赏, 孙晓雯看得出神,没留意有人走了进来,直到云华隐士一声咳嗽,她才被吓了一跳,顺手合上了衣箱。云华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在门边垂手站着,他面容极白,这几日孙晓雯从当代男明星里面想了一圈,觉得她这位寡言的师父,有几分像朱一龙。(哈哈哈哈强行安利我们居老师) “老。。老师。。不。。师父。。不对。。应该叫。。”孙晓雯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云华有点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秋秋,继而眼神转到了她头上的纱布上,眼神变成了恍然大悟,又有几分担忧。 :“还是叫先生吧,”云华和蔼地走过来坐下。 孙晓雯这个冒牌的秋秋借机做出一副呆呆的样子看着云华:先生,我最近忘记许多事情,可一动脑筋回想,脑袋就会痛,不知道为什么。 云华忙安慰道:那就不想了,等好了再说。说罢看到对面的小孩,依然满脸的呆气,只得进一步提醒她。:你去山里给你赵伯父采药,山石落下,你便摔伤了。需要休养一段时日。 孙晓雯摸摸脑袋,心想这个秋秋真是个好孩子,可赵伯父又是谁? 云华像是看穿了孙晓雯的想法,叹了口气:“你不记得赵伯父了?那项伯父,李伯父,童姑姑你可还记得”孙晓雯索性全都摇头。云华怔了一下,不放弃地继续问道:你六岁的时候,江南山庄的梦棠姑姑接你去玩了一个月,你可还有印象?她山庄里面有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孩子,叫西门三月,你回来还说,梦棠姑姑做的果糕好吃。”孙晓雯担心全都否认会让云华误以为她摔成了个傻子,而放弃抚养她,便做出一副“哦哦,我有点印象了”样子。 云华认真地看了孙晓雯一眼,努力辨别她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孙晓雯有点心虚得低下了头。听见云华安慰道:没关系,等你好了,我带你挨个去找他们,见了面就想起来了。小欧姑姑很久以前给你算过一卦,她说。。 孙晓雯马上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她一向对这些事情比较好奇,听到云华说道:她说你总角之岁,会有一劫,但只要平安度过,纵使脾性有所改变,也没什么,都是定数。 这下轮到孙晓雯怔住了,她忽然觉得脑子很乱:原来很久以前就有人算到这一切要发生,看来这不是意外,是命中注定。老天爷一定是看她孙晓雯太宅了,故意把她召到这边来,给她找点事情做。心里不禁卸下了对原本现代社会自己处境的担心:老天爷让我来一趟,自然有他的道理,剩下的他自然会安排好,不然就太没天理了。 想到这里,她又问道:那小欧姑姑有没有算出来,我什么时候能变回去? 云华摇摇头,停顿了一下,笑着轻声说:只说你会一生顺遂,无忧无虑。 孙晓雯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觉得不能展示出过分超过八岁儿童智商的行为,便只展开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云华看秋秋笑了,也安下了三分心:你不要怕,没事的,纵使落下几天功课,伤好了再加倍补上。” 孙晓雯的心理阴影顿时遮住了整个院子。。。 从这天起,少女孙晓雯正式开始以八岁女童秋秋自居,她想看看,大老远地把她弄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老天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四章:柳亭诸人是何许人也? 这几日,云华忽而话多起来,说的都是一些旧事,想来是想要帮他傻傻的学生找回记忆。秋秋偷偷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次听云华讲完,就回去自己记录了一些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好在这身体的主人只有八岁,而且过着一眼能看到老的、喝茶写字退休一般的生活,很少有些波澜,因此几日之内,便了解得差不多了。 只是云华虽是个隐士,却朋友颇多,秋秋几日听下来,竟没有一个俗人,大多是英雄豪杰,武艺高强,或位高权重。与之交好的人里面,有六位和云华十年前同在青云山外四十里的柳亭义结金兰了,这六个人各有不同,性格身份各异,和云华往来亲密,秋秋记起来很费脑筋。 秋秋想起了中学时候做笔记的方法,拿了七张纸,用针线连缀在一起,从第二页到最后一页,分别写上了:赵清州、项抗、李卓然、苏梦棠,欧锦书、童凝儿,这六个人的名字。第一页封皮写了四个大字:“柳亭诸人”。她想要从云华碎片式的讲述中,记录他们每个人的特点,尽快融入这里的生活。 原来云华年少时在临安城的庐阳会馆结识了一批挚友,当时庐阳会馆名震四方,是欧锦书的父亲欧员外出资兴建的,临安城附近的达官贵人,和住在临安的庐阳人,但凡有些权势的,便想让自己的子侄入馆读书习武。馆内讲授的先生是童凝儿的父亲——时任朝廷的紫金光禄大夫、宝文阁直学士的童庆芳大人;讲授兵法和武艺的,是时任从三品归德将军的项远潮——他的小儿子便是项抗。 李卓然和赵清州两个人,与云华关系最好。 李卓然是个侠士,在临安地界颇有声望,最好打抱不平,伸张正义。可他舍己为人过了头,家底散尽,前些年过得颇有些穷困潦倒。此人的有趣之处在于,凡是受过他帮助的人想要回报,他一概不收金银、不吃酒菜,只要这家一本书,若是对方藏书颇丰,又受了他的恩德,一下给他好几车,他也照单全收。这样东家要一本,西家要一车,十年下来,竟攒了一座藏书阁出来,起名过云阁。(过云阁原是项家旧府外的一个旧兵器坊,项抗赠予了李卓然,这是题外话)近几年天下太平,李卓然就打开阁门做起了书的生意:白请人看书,却收个茶水钱。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开了一家书吧。他与云华最早相识,情谊甚笃。 赵清州远在江宁府,自幼天资过人,十四岁中举,十八岁进士及第,如今二十四岁,已官至从四品中大夫,奉皇命在江宁清查吏治与赋税上缴情况。他在家行五,辈分在同龄人里面很高,又没有官威和架子,江宁一带的百姓,都称他做赵五爷,秋秋对此人比较好奇:听说小秋秋是为了给此人采药才跌下山崖,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前日秋秋在云华厢房里,看到了一叠云华和清州往来唱和的诗作,方知这两人最是志气相投,彼此青眼相待。云华字迹十分清秀,写道:“思君如江云,浩浩结郁陶。一如江上水,中夜涌惊涛。”秋秋顿时满眼泛起了星星:自己中学时候就很喜欢语文,有时还会写几句诗,可和眼前的诗比起来,自己写的更像是顺口溜。秋秋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所在的这个时代,其实是自己作为一个文艺少女,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唐诗宋词交辉的年代,身边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诗人,是词人,是满腹经纶文章的大文人!! 想到这一点的秋秋十分激动,她觉得从小妈妈送她去学书法实在是明智,她觉得相处了十几天的云华,也忽然变得高大起来,变得令人崇拜起来。 柳亭结义的最后一个人,是苏梦棠。秋秋知道,她会做果糕,有一个小徒弟,叫西门三月,和自己差不多大。其他的问云华,云华只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说这话的云华,脸上带着一些暖意。 第五章:师父种地我读书~ 等到秋秋把自身之外的人际关系搞得差不多清晰了,她脑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她那个面冷心热的师父开始给她布置学习任务,命秋秋每天卯时来厅堂里读书。卯时?秋秋当时便陷入了沉思:卯时是几点?这里连闹钟也没有,纵使到了卯时,又怎么能准确醒来去读书?等等。。子丑寅卯。。这样算来大概五六点?秋秋顿时觉得心中凉凉,想起自己每天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被母上大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样子,对自己能否卯时起来,心里充满了怀疑。 正走神,忽听见云华问她:学得每个科目,可都还记得?秋秋自然不知道,便继续装作头疼,伸出小手扶住额头:先生,我有些记不起来了。 云华微微皱起眉头:他这个学生,过去一向勤勉灵透,记性也很好。如今为了帮赵清洲采药,摔得整个人都呆傻了,既不认人,功课也不灵了。想到这里,南华忽然觉得心中一堵:老赵啊,你当年冒死将她送到这里,托我教她护她,可曾想过有那么一天,她为了给你治病解毒,偷偷上山摘草药,摔得性情大变。罢了,看来锦书妹妹所言不虚,果然是劫数。 秋秋观察着云华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嗅到空气里有一丝丝失望从云华那里飘来。她心下盘算:不过是一个八岁的娃娃,又学了多少东西,估计字还认不全,想来自己三天之内就能全都拾起来,想到这里,讨好地上前抓住云华身上那件霜白色袍子的一角,道:先生不用担心,我会加倍赶上来的。 云华低下头看到秋秋弯弯的藏满星光的眸子,不禁展开了愁眉:好,我给你半个月,你把功课温习好,我们再学新的~ 半个月?也太轻松了吧!自己一个本科毕业的人,那些“鹅鹅鹅”“碧玉妆成一树高”“白日依山尽”般小儿科的东西,五天怎么说也够了。秋秋想着,凭她的智商和语文文化课功底,放在这个年代,估计做个秀才都不成问题。她的云华师父,看到她大病一场之后忽然如同文曲星附体般大有长进,一定会很开心的吧。秋秋身体里住着的孙晓雯的灵魂忽然意识到,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很愿意听到云华夸讲自己,也很愿意看到那张永远温和的面容,和她一样大笑,一起去发现这个时代的美好。 云华看到秋秋又开始走神,便问道:“怎么?头疼得厉害?”秋秋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笑嘻嘻地央告道:先生,那从今以后,你能不能早上卯时叫秋儿一下,秋儿害怕睡了这些天,生物钟已经乱掉了。云华漆黑的瞳仁一收:“什么钟?”秋秋忍不住红了脸,天呢自己在说些什么,果然言多必失!正想着该如何解释,云华却笑了:“这话听着有趣,好,以后我下地干活之前,把你叫醒。你先把《尔雅》再读一遍,半个月后我来考你,答得好,可是有奖励的。”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一番话,让秋秋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喜的是师父可以叫她起床,忧的是——半个月后竟然有考试!罢了,考前突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刚刚听云华说下地干活。。这样神仙一样的人,也能下地干活么?秋秋想起来这些天,自己起得很晚,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和盛好的饭菜在桌上放着,敢情是师父一早去摘来的呀。可是肉呢?这些天师父还给她炖了鸡汤,可是小院中不曾养鸡,难道是师父打猎打来的?!秋秋决定明早去看个究竟。 秋秋醒来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云华毫无温度的声音:小秋,起来了。秋秋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听到窗外传来山中各种婉转鸟啼声,闻到山野中清新湿润的气息,心里一阵舒畅,大声喊道:我起来了先生! 秋秋穿戴整齐,给自己扎了个丸子头,打开房门,看到云华一身青色的短打扮,背着背篓,手里拿着锄头,已经有一只脚迈出了院门,连忙大喊道:先生,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去么?云华回过头来,露出一点笑意:走吧。身后一个鹅黄的丸子头立马欢天喜地扑上来~ 秋秋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云华说着话。“先生,我们地里有什么?”“占城稻。”“有菜么?”“有白菜”“有水果么?”“山里的水果都是我们的~”“哇!都是我们的!”“嗯。”“都有什么水果?”“苹果,桃子,枇杷,石榴”“有车厘子么?”“什么?”“额额。。我是说。。有一车梨子么?”“有一山的梨子”“哈哈~”两个人边说边走,等到转了无数个弯后,秋秋渐渐没了话语,只剩下呼哧呼哧地喘气,云华时而停下等她。清晨山风凛冽,秋秋却出了一身汗:大学军训时候拉练也没有这么累的,只怪这山又高又陡,这身体的主人又太小。。正埋头走着,忽听见南华说:到了。 秋秋抬起头,看到眼前山路旁,是一个偌大的山谷,两侧都是山,河谷通往的远处也是无尽的云山,自己脚下的山平缓地向山谷方向,伸去一大块梯田,大概有三层,一层水田,一层菜田,最外面一层是茶田。秋秋惊喜地看着眼前黄色的稻穗,绿油油的青菜,粉色的茶花,在山谷朝霞的笼罩中,层层叠叠排列在一起,像一幅画一般。哎!古代没有手机单反,也是一件憾事!这时秋秋发现旁边的云华已经准备下到水田里面去了,便也想脱去鞋袜跟着下去,云华对她说道:你站着吧,小秋。说罢从背篓里拿了一本书递给她:这是我今天早上带的,你读吧,我听着。 秋秋一阵头晕:这个师父,难道干活也要带着书么?难道算到她会跟来,故意带的?便想便翻开来,竟是一本兵法。秋秋翻着里面娟秀的字迹,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读兵法?云华在田埂上拔着杂草:有一天会用上的。秋秋又问道:先生,快要打仗了么?现在是什么年号呀?云华抬起头来:绍定五年。 第六章:十万个为什么~ 秋秋记得自己大学时上历史选修课,学到南宋历史的时候,讲过这个时间点:这一年,蒙古人派出军队,将金哀宗驱赶到了蔡州,汴京、中京二城陷落,至此宋朝人最痛恨的敌人——金国,势力范围锐减。 此后第二年,也就是绍定六年,在宋宁宗、宋理宗两朝擅权二十五年之久的丞相史弥远倒行逆施,被理宗诛杀。此后理宗亲政,立志中兴,采取了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等诸多措施,史称“端平更化”,国力稍有强盛之势。 第三年,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端平元年”,南宋与蒙古合力灭金,大获全胜,金国女真族的统治范围,从此消失在了中国的版图之上,一雪靖康之耻。可南宋前期积贫积弱已久,朝中贪腐盛行,内有奸臣横行于世,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苦苦支撑三十年,等到忽必烈振臂一呼,蒙古铁骑便长驱直入,元朝从此替代了宋朝。 天了噜,难道上天让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穿越过来,是想让她力挽狂澜、使南宋不落入蒙古之手?还是想让她辅佐理宗,惩奸除恶?可她一介女流之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现在一切都是未知,只能静观其变。 云华留意到秋秋频繁出现的走神,心里有些担忧:这个孩子如今总爱沉思,眼睛里时而露出不属于她的成熟,而且过去的事情总是想不起来,看来是要带她下山去看看郎中了。 回去的时候,云华却带着秋秋走上了另一条路,秋秋心下疑惑:“先生,咱们不回家么?”云华道:先下山去集市,买些羊肉,给你补养身体。”买羊肉?她最喜欢喝从前大学食堂里卖的羊肉汤了呀,古时候的羊肉不晓得贵不贵,秋秋转念一想,云华隐士在山上住着,看样子也没什么经济来源,不禁问道“我们有钱么?”云华道:“有呀,我带着的。”“那咱们的经济来源是什么?”“嗯?”“钱是哪里来的?” 云华吸了一口气:这孩子,竟连临安城里去了许多次的张家府邸竟都忘了。于是看向秋秋的眼神中注入了更多忧伤,细细解释道:“我在朝为官时,有一些俸禄,攒了三年,足够咱们日常开销;临安城里有几处药铺,每年也会着人送来银两;家中为朝廷经办慈幼局,每年官家会下放很多赏赐;族里每季分给各房的庄子收成,会托你项伯父捎来”秋秋吃惊地看向云华:果然柳亭一众,都是不同凡响之辈,连不问世事的师父云华,都有着当朝为官的经历、富庶的家底。她开始萌生了一脑袋问题想问云华,为什么要辞官?为什么不在临安宅子里生活,而来这深山里?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带着秋秋这个小女孩?秋秋又是哪里来的,父母是谁?家里的铺子和学堂又是什么人在打理?但觉得这些问题大多不符合自己现在的年纪,便默默的把这些问题吞了下去,自己琢磨。 两个人没有说话走了一段,秋秋实在没忍住疑惑,问道:先生。。我是谁家的孩子呀,我父母在哪里?云华脸色越发阴沉,斥责她道:小秋,你今天问题很多,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了。秋秋委委屈屈,不敢再问下去了,她担心再问下去,云华就会生起气来,再不理她了。又走了大约两里地的山路,秋秋觉得累了,她身体的年纪小,腿也短,云华走一步,她要走三步才能跟上,而且这山路时而爬坡,时而下坡,真真把人折腾得不轻。 “秋儿不走了,秋儿累了。”秋秋忽然停下蹲坐在石阶上。云华回头看着她:那就歇一歇,我们再走。秋秋把嘴一撇,眼泪就要下来,她心里委屈:先不说她孙晓雯是个宅女不爱出门锻炼,从前就算是出来登山旅游,也大多坐景区观光车或索道,哪里用得着走那么多路,这会儿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揉揉眼睛,像个八岁的孩子一样,几乎要哭出来:先生,歇歇也走不动了。云华便将肩上的大背篓摘下来,从里面掏出两颗刚挖的白菜,递给秋秋。 怎么?这是要罚她负重前行么。秋秋还没想好要不要接过来,只听得云华语气平缓地说:抱着菜,坐到背篓里面来吧,我驮着你。 (ノ⊙w⊙)ノ嚯!!做小孩子真好,竟然能有这样的待遇。秋秋立马喜笑颜开,接过白菜,跑过来站到了背篓里面。这背篓很结实,底盘很大,秋秋屈膝坐进去,脑袋刚好能露出背篓。云华看着眼前的丸子头憨态可掬的样子,心下没了刚刚的烦恼,他蹲下来,把两条胳膊伸进背篓的两条背带中,缓缓站起身来,边走边说道:你小时候,我就每天早上背着你来田地里看看,再把你背回去,每次刚到家你就醒了,路上很少哭闹。 秋秋感觉那画面很是温馨,难为云华这样的耐心,如父如母般将小秋秋养大。她抱着菜一面听着,一面在一颠一晃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从集市回到家之后,秋秋自告奋勇要为驮了她一路的云华做午饭,云华把手里拎着的羊肉递给秋秋:“你要留神,小心烫着,我去河边打点水,去去就回。若是不会做,也不要勉强,等我回来做也是一样。”秋秋心里暗笑:谁还没做过饭呢。嘴上说着:先生,你快去快回,咱们中午喝白菜羊肉汤。 第七章:回忆就像一扇窗,打开再也关不上~~ 云华依然放心不下,他用火折子帮秋秋点燃些稻草,放进灶中,又说了一下油盐的位置,方才离去。 云华来到溪边,卸下挂在扁担上的两个水桶,依次打满水。溪边的芦苇十分茂密,云华忽而听到芦苇丛里有雏鸟细微的叫声,他不由被那稚嫩的声音吸引,拨开芦苇荡,看到了一个灰鹤的巢。巢里面有三只小小的灰鹤,毛羽还未长齐,秃着尚有几根黄毛的脑袋,在里面不安分地相互拥挤,发出唧唧的叫声。云华不禁莞尔:小秋刚来那天,也如同这未出巢的鸟儿一样,不谙世事,需要人随时看护。 他记得赵清洲把这孩子抱上山的样子:那日他从田间回来,快到家时,看到院外有一些人马,赵清洲那身翠绿的官服,格外扎眼,手里还抱着什么,正立在门前,用目光迎接着自己;站在老赵身边的人他也熟识,那是从庐州会馆读书时,就跟在赵清洲身边的书仆长帆,两人身后跟了一位魁梧的车马把式,不远处停着赵清洲的马车。离得更近了,他忽然看到赵清洲怀里是个裹得严实的孩子,无声无息,像是正在睡觉。 “赵兄,你这是?”云华停住脚步问道。彼时的云华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曾在大内做过六品校字郎官,刚刚辞官上山不久。赵清洲也不过弱冠之年,年少得志,考中进士及第,已官至五品,前些时日信里提到,即将去江宁赴任。 “云华,我们进去说”赵清洲脸上全无往日的喜乐。云华忙从腰间掏出鱼钥,打开栅门,侧身让赵清洲他们三人进来。只是一侧身回头的功夫,云华瞥见赵清洲那架马车像是被乱刀砍过一般,划破、砍坏的地方满目皆是,心下已知事情非比寻常,连忙引这主仆三人入厅堂坐下。 “云华,这个孩子是卓然从史弥远手下那伙贼人手中救下来的,托我带去江宁,以免留在湖州或临安被人掳去。”一坐下,赵清洲便直奔主题。云华忙着提壶倒水,长帆接了过去。赵清洲示意云华坐近些,接着说道:“这是贵和太子仅存的血脉,两年前史弥远派部将秦国锡假传圣旨、发动湖州之变时,有乳母带她从狗洞逃脱,躲进普济寺,得以保全。可怜东宫上下两百余口,被贬迁到湖州济王府时只剩一百三四十人,如今只剩下她自己了。”云华听罢十分震动,悲从中来:“那日湖州之变,史弥远借故将你我和项抗调离临安,我们刚一走远,他便令秦国锡假借恭迎圣旨之名,诓骗赵竑哥哥携家军西迎五十里接旨,入了他的网罗之中,全军覆没;另一帮贼人趁机入城,血洗济王府,将赵竑哥哥全部家眷妇孺杀尽,又放火毁尸灭迹,没有一个人活下来,此事湖州无人不知,却不曾听说有人脱逃呀。” 赵清洲听云华一番话,眼眶已然微红:“贤弟有所不知,这是卓然多方打听,方才知道的。秦国锡烧济王府前,便得知有人脱逃,一直派湖州的亲信秘密搜寻,这伙人里面有一个人叫广生的,老家在临安乡下,受过卓然的帮助,便托人送了信。可巧卓然刚到湖州,就赶上秦国锡他们发现了这孩子的踪迹,正要大张旗鼓出兵普济寺。卓然便赶在前面,把孩子抢了出来,他们回临安一路上,也是九死一生。等甩掉了追兵,卓然就趁夜色赶到我的府上,将这孩子送来了。” 云华长叹一口气,他伸出手,掀起一角孩子宽大的斗篷帽檐,想看看这遗孤:孩子还在睡着,面容白净,呼吸均匀,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即将有了新的转折。“没想到赵竑哥哥还有后人,不知是府里哪位娘子为济王府留的这条血脉?”赵清洲道:“这便不得而知了,只能以后细细寻访。”云华点点头:“你来这里,可曾被人发现?”赵清州摇摇头,他为人清瘦挺拔,身上自带一股浩然之气:“没有,但我前天一路上遇到好几波伏兵。想来前路凶险,便教家丁女使一行人装扮成我的样子,穿着另一套官服,雇了车马,从官道上先去了。我和长帆、孟庆,走小路来到你这里,路上不曾遇到旁人。” 云华松了口气,他接过长帆递来的茶,抿了一口,问道:“这孩子有名字么?”赵清州腾出一只手,翻开了孩子斗篷里面的小褂一角:“只这里绣了一个秋字,且叫做秋秋吧,普普通通,不引人注意。。姓氏的话,可改姓万俟,这不是中原姓氏,想来可以掩人耳目。”云华道:“你带小秋来找我,不会是为了把她藏在我这里吧。”赵清州刚想解释,云华摆摆手接着说道:“赵竑哥哥过去在宫里待我如兄弟一般,他的孩子,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怕小秋跟着我在山上会受苦。”赵清州把孩子递给云华道:“果然你神机妙算,我就是这样考虑的。贵和太子仁义宽和,又是纯孝之人,咱们心里都是敬爱的,却偏为奸人所害至此,这等血海之冤,来日咱们定要为他昭雪。这孩子吃苦不怕,跟着你,你教她学习,护她周全,这里山高林密,一般人找不到,等到史、秦等人忘记了贵和太子这条血脉,咱们再作打算。”云华手捧着那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手上真实而柔软的感觉,让他觉得肩上多了一副担子。:“好,那就留在我这里。” 小灰鹤的声音忽然凄厉起来,将云华从回忆里拉回来。原来是大灰鹤飞回来了,小灰鹤们张着黄色的大嘴,嗷嗷待哺。“我家里也有一只小灰鹤”云华这样想着,心底柔软起来,他背上扁担,挑起水桶,向家中走去。 刚拐过一个弯,便看到前面家的方向,一道黑烟盘旋而起:走水了?!云华心下大惊,连忙放下水桶,朝着家中飞奔,跑了几步,又赶紧倒回来,拎起水桶更快地飞奔而去。 第八章:让你烧菜,没让你烧厨房。。 云华跑到家中,看到厨房的茅草顶已经冒了火光,秋秋躲在院中梅树边,慌张而不敢靠近。 秋秋见云华回来了,连忙上前想要解释,云华满脸担心地说道:先别解释了,伤到没?秋秋摇摇头,赶忙帮云华将两桶水泼进厨房。地上的火灭了一些,可茅草顶还在燃烧。南华四处看了一下,荷塘中有许多清水,便不断用水桶舀了向上泼去,水在半空中便落下一半,剩下一半泼上去,只浇得灭近处的火,碰不到远处的火。茅草顶上面一些燃着的稻草不断掉入厨房中,秋秋见状忙跑去房间,拿起洗手的盆子,舀了荷塘的水,去浇厨房地上的茅草,师徒二人好一顿忙活。 秋秋看着茅草顶上的火就要过到梅树上去了,心里十分着急,她忽然急中生智:诶,若是用竿子把房顶上燃着的稻草全捅下来,掉进这湿漉漉的厨房,遇到地上的水,岂不是就都灭了!可哪里有竿子?秋秋四下张望:那边恰好种着许多竹子。她拉住正要继续舀水的云华:师父,咱们拔根竹子,把茅草捅下来再浇吧。云华顺着秋秋的小手看去,心中一疼:墙角是欧锦书着人从永嘉给他带来的十根金丝竹,这种竹子体态极美,清秀高雅,却因极难存活,价值千金。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合适的竿子,只能拔竹子了。云华一脸黑线走过去,拔起一根,心中一颤。他走到厨房门口,将里面梁顶上的茅草,一束一束全部捅下来,那燃着的茅草遇到地上的水,呲啦一声便熄了。等到最后一束燃着的茅草落下,便只留下了一个四壁焦黑的厨房。 “先生,秋儿的主意好不好?”秋秋扬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等待着师父的夸奖:诶?师父怎么一脸心痛的表情?师父怎么在抚摸那根竹子?师父怎么不理自己走了?秋秋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着云华把那顶端烧焦的竹子又种回了原来的坑里,转身回了房间。秋秋站在小院里,看着因为没了屋顶而骤然明亮的厨房,心中惊魂未定:刚刚她只不过乖乖烧了火,锅里放了油,然后转身去切羊肉。谁知道火太旺了,锅里的油渐渐向外溅出,又找不到锅盖,吓得她退出厨房,后来油就着了,向外贱的又是热油又是火星,她就吓得躲在院子里,看到锅里的火苗高高窜起,烧着了屋顶的茅草,一道黑烟越飘越高。。。“小秋,过来。”云华的声音忽然从房间传来。秋秋提起小裙子跑过去,心里念着:完了完了,师父要兴师问罪了。她看到云华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眉目间十分威严,不免有些心虚,只在门框边站了,不敢进去。却听见云华说:“你身体才好些,刚刚着火,有没有被吓到?”咦?师父虽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其实内心与自己十分亲近,秋秋想着。八岁的秋秋也许看不出来,但秋秋身体里的孙晓雯却知道,这个叫做傲娇。“嘿嘿,没有,先生。”丸子头的小孩扒着门框,笑嘻嘻的。 云华忽然忘了该说什么:自打眼前的孩子五岁开蒙,为了保持老师的威信,他对小秋素来较为严厉,小秋也对他有几分畏惧,可如今小秋不怕他了,闯了那么大的祸,还一脸的淘气样。是时候该立立规矩了!他沉下脸咳嗽一声:小秋,今日之事十分危险,你要引以为戒,知道吗?”秋秋依旧讨好地嘻嘻笑着:秋儿知错了,先生,不该说自己会烧菜的。云华道:我要问你,让你烧菜,你为何把厨房烧着了? 听了这话,秋秋噗地一声笑了。“可笑?”云华问道。秋秋忙忍住笑,摇摇头,继而跑到近前连说带比划地给云华讲了她做饭的经历,她实在不知道到底哪一步出了差池。云华听罢,略作沉思问她:放油之前,锅里的水可先烧干了? 水?什么水?没注意啊,好像是有一些水,估计是洗锅残留的吧。秋秋挠挠脑袋:“先生,锅里是有些水,但是只有一点点而已呀。而且油比水轻,会把那点水盖住的,等到油的温度高于水的沸点,水就会蒸发了。”自从她发现云华会将她说的现代社会的言语看做童言无忌,讲话便不再拘着,什么也敢说。 什么鬼?云华略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道理,做饭之前,需要拿软布把锅里的水擦干的。”这个小秋,哪里学来这些歪理邪说,不过也怪自己没有交代清楚,就无端折进去一个厨房外加一根他最心爱的竹子。秋秋笑道:秋儿记着了,先生,您消消气呀,只是。。”“只是什么?”“只是秋儿这会饿了,咱们怎么吃饭?” 云华这才察觉自己也有几分饿了,他不忍再苛责秋秋,站起来看看那“明亮”的厨房:纵使找人来修,没个一天半天是修不好了。他想了想说道:“你且吃些水果,填填肚子,再把脸洗了,收拾些衣裳,我带你去江南山庄。” 第九章:小小竹排江中游~ 等云华收拾停当,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衣裳,从房间里走出来时,不由得一愣:他的好徒儿已经把大竹篓拖出来放在小院当中,自己抱膝坐在了里面,膝盖上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包袱。此刻那竹篓上露出的小脑袋,正笑意盈盈看着自己。 “先生,咱们快走呀,我都饿了~”丸子头在欢快地冲他使劲招手。 什么?还没出门就要他背着走么?怎么越大越懒?云华脑海中立刻冲出无数“成何体统”“岂有此理”的声音,可心中又有另一种声音在呼喊:我徒儿怎么这般可爱!两相抗衡,险些憋出一口老血 “你自己没有腿么?”他努力使自己维护着为人师表的克制和威严。 秋秋听了这句话,有些可怜兮兮地托腮看着他:“先生,秋儿的腿也饿了,走不动路。”云华看着秋秋卖萌的样子,有些招架不住,心里有个声音妥协道:╮( ̄▽ ̄)╭好吧,背着就背着,这是最后一次。 走了一段路,云华都没有讲话,只静静听秋秋在竹篓里面唱歌。“师父,你累么?”秋秋忽然不唱了,问他道。“不累。”云华说,他忽而觉察到一只小手贴着耳边伸了过来:先生你吃梨。他侧脸看了一下,那小手里抓着一只梨,这个小秋,出门还带了水果。“我不吃,小秋吃吧。”他心下觉得欣慰,声音听上去很和气。“先生不吃,秋儿也不吃。”秋秋有点气鼓鼓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从魂穿到这个八岁的孩子身上,说话做事越来越像个孩子。孙晓雯小的时候,母亲对她十分严厉,一言一行都加以约束,因此她总不敢对母亲撒娇,等到长大了,知道母亲其实是很爱她的,却已经过了可以随意撒娇的年纪。秋秋这个八岁孩子的身份,给了她重新长大一次的机会,让她可以重新体验承欢的感觉,来弥补幼年时心里亲情的缺失。 云华说道:“小秋先替我拿着,一会儿咱们上了竹筏再吃。”竹筏?秋秋从来没坐过,心里觉得好奇“先生,哪里有竹筏?”云华停下来“前面就到了。”“先生我要下去!”秋秋兴奋地大喊,云华顺势把竹篓从肩上卸下来,顿时觉得肩膀酸痛。 竹篓里的丸子头兴高采烈地扶着篓沿跑出来,眼前山下是刚才那个开阔的河谷。午后云雾散去,景色变得更加明朗:玉带般的河水向南流去,两岸的高山为它避让,却又始终环绕,一起消失在了天与山的尽头。下山的缓坡正对着他们的位置,是一个小小的渡口,只有两个小竹筏,系在岸边的一根木桩上,两根长长的竹篙,横放在岸边。待秋秋跑到近前,才看仔细,那竹筏是用十二根粗壮的毛竹并排连接,两端各用削平的木头上下夹住,又用麻绳捆结实了。 云华让秋秋坐了上去,又把竹篓放上去,用力将竹筏缓缓推进水深处。“先生快上来。”秋秋喊着:她担心竹筏离岸越远,云华跳上来助跑就要越快,这样上筏子的那一刻,重力加速度,竹筏就有可能失去平衡。 可云华却不紧不慢从两根竹篙间挑选,一点也不着急。竹筏子竖直向河心漂了两三米,在水流的作用下,慢慢转换了方向,开始顺着河流流向向前驶去。 “先生!快上来呀。”秋秋有点着急了,云华手中拿着竹篙的一端,在岸上随着竹筏的速度走着,忽然他将竹篙的上端,往地上一点,整个人随着弧度,被竹篙带起,这样凌空一跃,白衣纷飞,轻盈而安稳地落在了竹筏之上,竹篙的一端还牢牢抓在手里,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秋秋惊讶地看着云华:刚才发生了什么?师父刚刚还在岸上,为何忽然如神仙般从天而降?然而她的注意力马上就被河谷秀美的风光吸引:午后的太阳,将万山照亮,阳光照在河面上,水面波光粼粼,又反射到两岸低矮处的山石上,星光般璀璨。水边一路开着鸢尾,紫色,粉色,鹅黄色,和一蓬蓬芦苇参杂在一起。她抬起头,看到绝壁之上,有花树开向山谷,花瓣落在河里,漂在竹筏两侧,与他们一起向前,朝南行去。 “先生,这里好美呀”秋秋痴痴的说。她觉得此刻心中有许多感动呼之欲出,却无声无息消散在了这人间仙境之中:这样的地方,要是能永远留下就好了。 云华擎着竹篙,临风傲立。他一竿一竿,将筏子向前面送去,这里的风景他见过许多次,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等明年春天,梨花开了,海棠花也开了,我带你来看。”他这样说道。 就这样行了大概半个时辰,秋秋听到云华说:到了。 彼时她坐得乏了,正在倚着竹篓打瞌睡,听到师父一喊,就醒了。眼前的景色变成了天青色的基调,原来这边的山势更高,河流也转了方向,因此不见太阳了。 秋秋看到前面有个很大的近水栈台,几乎伸到河心来,两侧工工整整停着许多大船。那木头栈台在路上延伸了数米,结束在一个牌坊下面,牌坊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江南山庄。这山庄气势极大,被朱红色的高墙环绕一周,沿牌坊山门向上依山势建造。各式亭台楼阁,厅堂廊桥,工巧地组合在一起,前后连贯,一直排沓而上,结束于山顶。 秋秋站了起来,她看到栈台上站了一些穿浅绿色服饰的女子,都向自己这边看着,像是在迎接师父和自己。云华轻轻说了一句“小秋,坐稳。”便在河中把持住竹篙转了航向,稳稳停在了栈桥之下。秋秋听到有人边喊便向山上跑去:“张公子和秋姑娘来了。” 第十章:初上江南山庄。 这边云华带秋秋刚从栈桥上岸,就有人迎接,有人回去传话。为首的绿衣丫头十分干练,一边吩咐家丁下到竹筏上,将竹筏划到栈桥左侧,与那些大船并排停在一起,一边让小丫头们在前引路,招呼秋秋和云华上山。 秋秋被不知道谁的一双双手热情簇拥着往前走,她回头看云华,云华正在与为首的丫头讲话,那丫头身段细长,柳眉杏眼,甚有几分姿色,正笑着同云华讲道:刚刚莲花峰上放哨亭的人飞鸽报信,说公子带着秋姑娘,还有十里水路就到了,我家姑娘忙让我们出来迎接,姑娘梳洗之后到流丹阁与公子相见。”云华笑道:有劳碧湖姑娘了。 “秋姑娘,小心石阶。”一个小丫头提醒秋秋道,秋秋转过头来,看到已经到了山脚之下,有百十个陡峭的石阶通向上面的江南山庄正门。碧湖看着秋秋身形单薄,上台阶较为费力,便吩咐身后的家丁道:柴五,你先抱秋姑娘上去吧。“哎。”应声从后面跟着的家丁里面,出来一位体格壮实的男子。 诶?秋秋心里十分抗拒,她不喜欢陌生异性触碰自己,纵使现在是八岁孩子的身体也不行。“先生,”她眨巴着大眼睛,做出有些害怕的样子看着云华,云华知道秋秋这是不乐意,便笑着伸出手一挥,拦住正欲上前的柴五,笑道:不必了,她自己能行。 一行人便迁就着秋秋的速度,慢慢向上一级一级爬着,秋秋身边的两个小丫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都梳着一样的发型,见秋秋爬累了,便一边一个用臂弯从腋下挎住她,把她提溜起来向上架。秋秋觉得十分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碧湖听见笑声,也笑了,对云华说道:刚刚我看秋姑娘似乎都不记得我们了,心中还担心姑娘大了认生,听见这笑声心里才踏实了。”云华没有答话,他向上看去,秋秋正和两个小丫头玩得不亦乐乎,心下想着,从前是很少听见这孩子笑的。 一行人正向上走着,忽然听到大门传来门栓卸下的声音。这大门建的仿造城门的样式,有一个深深的门洞,只是因为建在山上的缘故,比城门缩小了许多。大门左右连着院墙,墙都涂着朱红色,且极为宽厚,将整个山庄围在其中,并在四个角上面盖了角楼。院墙上面是两丈宽的行道,每隔数丈,便插着一竿三个一串的灯笼。大门正上方还有一座两层的城楼,飞檐吊脚,十分气派。 秋秋看到大门一点一点被打开,听声音便知道这门极重,由四个人共同用力才拉开了。秋秋听到有女子笑着扬声说道:让你们接人,怎么这样久?紧接着门里跑出来一个一身红衣的小男孩,头发在头顶绾成一个鬈,约有八九岁大小,他出了门看到秋秋,便有些羞涩地立住了,又向后跑去,扑到刚才发话的那位女子身上。那女子头发梳成垂云髻,发上插着的一柄凤喙衔珠的玉步摇,正随她的步履,轻轻摇动。她身上穿着绣满芙蓉花的粉色的褙子,娴雅雍容;五官全都往圆润里面收,如同观音菩萨般慈眉善目。这女子身后跟着四位身着紫衣、面容姣好的婢女,容貌气度都不似凡人。看到红衣男孩有点怕羞的样子,粉衣女子便牵了他的手一起走出来,口中对他说道:这不是你天天念叨的秋儿妹妹么,怎么见了面也不打招呼。说话间云华一行人都已站到了山庄门外。 秋秋看到那小男孩半个身子躲在粉衣女子身后,对自己羞怯地笑着,心下觉得好笑,便问他道:你是西门三月么?小男孩点点头,从粉衣女子身后走出来,对她说道:我知道你是小秋儿,我七岁时见过你。说完咧开嘴笑起来,不再局促。云华和粉衣女子笑着对视了一下,云华道:冒昧打扰了,我们是专程来苏姑娘这里借住的。秋儿心中了然——这就是柳亭诸人中的苏梦棠了。苏梦棠道:“云华哥哥客气了,咱们既然结拜了,哪里还用说打不打扰的话,我整日盼着你们来住呢。”说着话,一行人进了大门,家丁们在他们身后将门又关上。他们向右沿西墙内缓坡向山上走去。江南山庄因借山势而建,所有建筑都可以被尽收眼底,西门三月走在秋秋身边,指着视线里最高的一个三层的楼阁说道:小秋儿,咱们一会去流丹阁吃果糕,我师父把上个月酿的各种果糕都拿出来了,平时都不许我吃那么多的。秋秋对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吃货不感兴趣,她随口答应着,耳朵却在听师父和苏姑娘谈话。 云华自打刚刚进了江南山庄,面容便变得极和善了,他微笑着看向苏梦棠,那眼神和平日看秋秋的眼神绝然不同,带着一种欣赏,一种愉悦。苏梦棠觉察出了侧面的目光,她笑着回眸,容貌更加明艳动人:“据上次见云华哥哥,已经两年了,听说哥哥在太白峰下清修,也不敢时常着人去打扰,这两年就带着三月出去天南地北走了走,上月刚刚回来。山庄的事情,内府都交给了紫若和紫纹,外面的交给了碧湖他们,倒也放心。”她声音中气十足,让人觉得带着一股侠气与热情。云华点头笑道:“这两年清明前,碧湖姑娘都亲自送来你这庄上种的茶叶,每月十五也会收到家丁送来的应季果糕,难为你人不在,却还想着小秋。是我的疏忽,知道你回来,也没有一早来道谢。”苏梦棠温柔地看向秋秋和西门三月,轻声说道:“区区几块糕点,又何足挂齿,当初我们几个与赵竑哥哥,每天畅饮畅谈,何等逍遥快活,可如今。。也只能尽这点心意了。”说罢眉间露出三分惆怅。云华见状,担心秋秋如今年岁渐长,能听出话里端倪,便只问苏梦棠都游历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风物,将话题岔开了。秋秋听到苏梦棠的话,心里暗暗疑惑:赵竑是谁?她是赵竑的孩子?她决定这几天要搞明白。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穿过一个写着“庄主内府,闲人莫入”的小门,家丁们便留下,不敢再向前进。剩下一行人继续走了数十米,向左转到了山庄中轴线上,眼前耸立着一座三层的楼阁,一个精巧的牌匾上书“流丹阁”,正挂在三楼檐下。苏梦棠和云华走了进去,后面紫若和紫纹,各领了西门和秋秋跟了进去,剩下两位紫衣婢女,唤作紫玉和紫凤,留在了阁门外听候差遣。碧湖等绿衣婢女只停在了院中,等紫玉和紫风点头示意后,便各自告退了。 秋秋见这里规矩森严,也不敢随意说话,只打量着四周的装潢和摆设。苏梦棠极爱竹子,因此在这各种四壁,皆挂着画的竹子,画下的条几上面,摆着一些古玩和太湖石,房子中央是一个贴满螺钿的雕花木桌,桌上是各色盛在小碟里面的果糕。刚刚坐定,苏梦棠便热情地把秋秋揽在怀中,给她手里塞了很多果糕,又轻声呵斥西门三月没等客人入座已经在吃东西了。秋秋看向云华,云华冲她点点头,示意她“吃吧”,秋秋便尝了一块:哈!甜软弹牙,甚是好吃。西门三月用衣襟兜了一些,叫秋秋道:小秋儿,走,我们去院里边玩边吃,房子里太闷了。秋秋十分不情愿,她宁愿在上面呆坐着,也不愿意下去陪这小屁孩玩。她再次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南华,希望得到解救,可这一次云华却说:小秋和三月去玩一会,我和你苏姑姑要谈些事情。 第十一章:话匣子和顺风耳~ 秋秋看向苏梦棠,苏梦棠正迷茫地看着云华,似乎并没有事先知道云华的提议,但随即心领神会,吩咐紫纹道:紫纹,你带小少爷和秋姑娘去看看咱们山庄新养的小鹿,路过小厨房的时候可以拿些青菜,去喂小鹿吃。说罢她极温柔地和怀中的秋秋对视了一下,苏梦棠觉得,孩子们一般都是喜欢小动物的。听到厨房两个字,秋秋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师父不是带她来蹭饭的么,怎么成了谈话和逛动物园了。于是大声抗议道:师父,秋儿还饿着肚子呢! 这句话犹如化学武器,令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起了反应:苏梦棠有些责怪地看着云华;云华有些愧疚地看着外面;西门既失望又同情地看着秋秋;紫若紫纹都认真地看着苏梦棠,等待她吩咐。苏梦棠对两个婢女说道:快快吩咐阁外的小厨房,做些既简单又可口的端上来。继而快人快语责怪云华:若不是小秋自己说出,云华哥哥就打算把孩子饿着肚子支出去? 秋秋在旁边看得真切:师父虽然表面上未动声色,可耳朵顿时就红了。她替云华辩解道:苏姑姑,是我自己烧了厨房,我和先生才没有饭可吃的,而且我刚才路上吃了梨子,并不是特别饿。说罢将自己中午的壮举和与师父共同救火的经历,绘声绘色讲给了苏梦棠听,苏梦棠和三月听得兴致勃勃,笑个不停,说到师父黑着脸把烧焦的竹子又种回去时,秋秋自己都笑起来。云华小声辩解,却直接被三个人的笑声盖了过去,不由得也笑起来。说笑间,四位紫衣侍女,已然撤下了果糕,端来了各式菜肴和米粥,摆上了两个人的碗筷。紫纹道:姑娘和小少爷还用些饭么。西门三月说:我本来不饿的,看到这些饭菜我也饿了,师父,我们一起吃吧,人多热闹。苏梦棠用青葱似的手指在西门头上一点,佯怒道:吃吃吃,你今天都吃了几顿了。说罢自己也笑了,紫若便又加了两副碗筷,众人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下午饭。 用餐完毕,因为知道云华有事要与苏梦棠说,秋秋便与西门三月乖巧地走出了房间。此刻流丹阁外面正是彩霞漫天,秋秋扶着三楼的栏杆向外看去,视野正好落在刚刚乘竹筏而来的河上。天色虽还算明亮,可那河流与山色,已经暗了下去,难以分辨。西门三月这个小男孩在她旁边一口一个“小秋儿”地喊着她,话匣子般讲着自己和苏梦棠游历中的趣事,全然没有了刚刚初见时的羞赧。 秋秋百无聊赖地听着,忽然想起来刚刚听苏梦棠提起的赵竑这个名字,她打断了西门三月的演说,问他道:三月,你可知道赵竑么?西门三月被问住了,他不知道秋秋为什么没有听他说故事,而问他一个人名,便有些气恼地说:没有呀,怎么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表现欲最强,如果知道,一定会全说出来。秋秋转过身来看着西门三月,这小男孩虎头虎脑的,样子十分聪明可爱。 从小孩子嘴里套话最安全,秋秋想着,她安抚三月道:没什么,你讲得有趣,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而已。西门三月受到了赞赏,顿时喜上眉梢:小秋儿,我师父还带我去过大理呢,大理可好了,下次我让师父带你一起去。秋秋笑道:若是带我去,两年前为何不带我去?西门三月答不上来,有些着急,支支吾吾道:我。。我师父。。我和师父提过来着,可师父。。。你放心,下次我让师父一定带你去。 秋秋激他道:我可不信,这江南山庄竟是你说了算? 西门三月气得跺脚:你。。小秋儿。。你变了。 秋秋看着眼前小男孩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她笑着伸出手摸摸他的头顶:你倒说说,我怎么变了? 西门被这突然的温柔搞得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说道:以前你都叫我三月哥哥的,而且从前你不像现在活泼,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刚刚你给我们讲救火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不一样了。 这个小机灵鬼,观察还挺细致。秋秋故弄玄虚地“嘘”了一声,西门忙凑近了些,秋秋轻声说道:我受了一个神仙真人的旨意,要完成一件大事情,所以必须要变得活泼些,还要了解一些事情,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呀。 这是什么逻辑?然而西门三月却信以为真,表忠心道:小秋儿,我不和别人说的,你放心。秋秋用大人的方式拍拍西门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做事,我自然放心。西门受到器重,喜不自胜道:只要你还像从前那样,和我天下第一好,我什么都让着你,什么都听你的。秋秋眉眼带笑说:真的?那你带我去个地方吧。 这边流丹阁二楼上,苏梦棠和云华依旧坐在刚才吃饭的桌边,正在说话。紫若打开门想要奉上茶水,看到气氛凝重,便退了出去。苏梦棠接着说道:有没有查出来毒是谁下得?云华轻笑了一下:“谁下的毒,苏姑娘猜不到么?”苏梦棠怔了一怔,随即气愤地出了一口气,道:若是我父亲还活着,我定让父亲派人杀了他。云华看着眼前的苏梦棠,性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洒脱不羁,心下觉得宽慰,与她说道:“苏姑娘如今经营这偌大的的山庄,若是全靠着苏伯父当年的威信,怕是久了就没人肯怕姑娘了。要做什么,怎么做,生杀予夺,应当自己权衡利弊,再做打算。”苏梦棠看着云华的眼睛道:“云华哥哥这话。。是让我亲自派人去。。” 云华忙摇摇头说道:“不过是随意说说罢了,苏姑娘不要往心里去。前几个月,清州传信给我,说他在江宁查到了史弥远罔顾国法、纵容亲眷强买土地作为私田的罪状,要上书皇上告倒他。我便劝他,只查办当事者便可,莫要在奏章中,直指史弥远。清州这个性子,哪里肯听劝,还是参了史弥远一本,结果不出半月便被人暗中下毒,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指使的。”梦棠听得着急,问道:“赵兄身体如今可康复了?”云华点点头:“锦书接到消息就去了江宁,她医术高超,想是没什么大碍了。如今卓然也去了江宁,帮清州料理府中事务。”梦棠闻言大笑道:哈哈哈,卓然哪里是去帮赵兄料理事务,我看他是去陪锦书妹妹了。”云华低头莞尔,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然平静,他说道:“我说这件事给姑娘,是想告诉姑娘,如今你带着韩青之大将军的遗孤,和我带着小秋一样,无非是不希望故友的子嗣在这世间断绝,所以我们只求得一个平安就好,旁的暂且不必多管。若惹得草蛇忌惮,反咬一口,伤了两个孩子,将悔之晚矣。”梦棠听了这话,气势比刚才弱了三分,对云华道:“云华哥哥,你难道就不想为赵竑哥哥一家、韩青之将军一家,平冤昭雪么?”云华正色道:“想,可现在不是时候,史弥远把持朝政,掌握实权,我们想要动他,必然要拼上全部身家,才或有胜算。小秋才八岁,西门才九岁,等他们长大些,能够保护自己了,咱们再作打算吧。” 苏梦棠半晌没有讲话,似乎在咀嚼云华话中的含义。云华站起来,缓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傍晚山中的天色瑰丽而壮观,风里带着凉意。“不管怎样,”梦棠道:“明天凝儿妹妹就把人带来了,我只想见一见、知道当年的真相。” 云华转身道:真相还不够清楚么? 梦棠脸颊上滚落两颗泪珠:我就是想知道,史弥远为何将赵竑哥哥贬为济王之后,还不罢手,非要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南华叹了一口气,道:那就见见吧。说罢将窗子关上。 这扇窗子外面的一丛竹林忽然一阵细微的响动,西门三月和秋秋悄悄走出来,走得远了一些,西门三月才说:“小秋儿,你为何让我蹲在后面放哨,后面什么也听不到,你听到了么?”秋秋道:我也没有啊。三月有些泄气:一点也不好玩,咱们都没听见,白白蹲了半天,我动都不敢动。秋秋心里说道:傻瓜,我可是顺风耳,自然全都听到了。 第十二章:每盏灯都是一个人。 很快夜幕便降临了,苏梦棠亲自带人,将秋秋与云华安置在流丹阁院中东面的客房——耸翠斋中,又命紫玉与紫凤在这边为守夜。不料西门三月却不依起来,吵着还没和秋秋玩够,想让秋秋也住进他与苏梦棠同住的兰泽轩院中,便可以多玩一会。苏梦棠禁不住西门的央告,笑着看向云华道:云华哥哥,你若是不介意,我便把秋儿也接到兰泽轩了。云华看向秋秋,用眼神征询她的意见。秋秋想到刚刚偷听到的苏梦棠与云华的对话,心里盘算着若是住进兰泽轩,或许可以多了解一些关于自己身世的信息,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苏梦棠便吩咐身边的丫鬟先去兰泽轩旁的芙蓉斋收拾房间,并多准备一套被褥,正说话间,秋秋忽然听见四面的角楼上一齐响起了号角的声音,不由得十分好奇向门外看去。西门三月与她一起站到门口,说道:小秋儿,你忘了,这是我们山庄的催灯号。秋秋扭头看了西门三月一眼,说道:“我知道的。”话音未落,秋秋看到从下面正门开始,绕山庄一圈的院墙上、每隔数丈一串的红色灯笼依次亮起来,那微弱的光亮率先将山庄围在里面。继而从前向后,春风阁,澄江楼,一清堂,冷云轩,松香斋,流丹阁,兰泽轩,栖星塔,这些主位建筑所在的院落,也在每个屋子外面的门廊上点起了明亮的灯笼,一时间漆黑的山庄变得内外通明,灯火璀璨。 正看着,忽见早上见过的翠湖姑娘,走进了流丹阁这个院落,将院中小丫鬟召集齐整,命她们每个人点亮一盏灯笼。过了片刻,廊下紫若和紫纹来回报苏梦棠道:姑娘,您和小少爷的灯已经点上了,兰泽轩灯已上齐,其他院子和外围山墙上,灯也是齐的。秋秋心下奇怪,点灯这样的事情也用这般繁琐的回报么? 西门三月悄悄跟秋儿咬耳朵道:小秋儿,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今我们这里,每盏灯笼,都代表一个人,连我和师父也算在里面的。灯没了,就说明这个人不在这里了。秋秋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门三月,问道:围墙上那些灯笼呢?也算在里面么?西门三月点点头:“那是家丁们的灯,他们听到催灯号,会从就近的石阶登上山墙点燃自己的灯。我师父说,若有朝一日有坏人来攻打山庄,大家每个人就在自己的灯下站着守卫,守得一盏是一盏,若是一股脑都冲到大门口,一片混乱,会被敌人钻了空子。 苏梦棠听到西门三月的话,过来拍拍他的脑袋说道:仔细些,别把你秋儿妹妹吓着。说罢笑着与云华解释道:这山庄太大,我只不过想出这个办法数人数的,若是有人偷着跑出去玩,各院的大丫鬟数了灯笼,就能知道少了几个人、是谁跑了,不会让人钻了空子。云华和秋秋都十分佩服苏梦棠这个方法,也发现江南山庄的人,着实不少。不过秋秋还是觉得,梦棠姑姑有点小心过头了。 略坐之后,苏梦棠便领了西门和秋秋回了流丹阁后面的兰泽轩,路上西门三月指着最高处的栖星塔塔尖的那盏整个山庄最大最亮的灯笼,对秋秋说:“看,小秋儿,塔顶那盏灯是我师父,六层那个,是我。。对了,如今你来了,当给你也点一盏才是。”秋秋笑道:我过几天就走了,你若给我点上,过几天不明着了,多不吉利。西门三月扒住秋秋的衣袖道:说的也是,小秋儿,你和云华舅舅,都住到我们山庄来吧,我想天天和你玩刚才那个游戏。”秋秋心里发笑:刚才自己不过教这小孩子和几个闲着的丫鬟玩了会“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就把他们高兴坏了,都夸她点子妙。 苏梦棠笑道:你自己每天一读书便坐不住,秋儿妹妹可是要跟你云华舅舅回去读书的。西门三月觉得在秋秋面前失了面子,便抵赖起来,说自己不是不读书,而是受不了书上墨迹的气味,一闻见就头疼。说着说着,一行人便来到兰泽轩。这个院落,比刚刚流丹阁要小一些,正面朝南的主位是兰泽轩,东西各有一座相向而建的厢房,分别叫做芙蓉斋和所思斋。原来平日里,兰泽轩便是苏梦棠的闺房,这里地势很高,可以方便向下俯瞰整个山庄。后面过了地势最高的栖星塔,是被围墙围在里面的一小片松林,围墙外面,是悬崖绝壁,这样的天险,纵使鸟雀也难飞上来,更不要说是人了,因此极为安全。 西门三月平日的起居,都是在所思斋里,主要由紫纹负责。这四个身着紫衣的侍女,是整个山庄的下人里面,地位最高的,都是当年苏老先生亲自为苏梦棠挑选的,十分得力干练,忠心耿耿。眼下紫玉和紫凤正被留在耸翠斋听候云华差遣,紫纹带着西门三月在洗澡,苏梦棠身边只剩下了紫若在带着小丫头忙碌,于是苏梦棠便让紫若去把给秋秋准备的被褥搬到自己床上,让秋秋跟着自己睡,想着明日再将耸翠斋的紫凤抽调回来,单独在芙蓉斋照顾秋秋。 洗漱罢,秋秋和苏梦棠并排躺在了锦榻之上,苏梦棠特意让人另拿来茉莉花的软枕给秋秋,换掉了玉石枕头,她此刻正温柔地哄孩子一样轻拍着秋秋,口中哼唱着儿歌,秋秋心下十分尴尬,苏梦棠的年纪,许在二十四岁左右,和孙晓雯相差寥寥:让一个同龄人拍打着自己睡觉,实在是别扭得很。秋秋正在合计如何让苏梦棠意识到自己不喜欢这样,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 “谁呀?”苏梦棠翻身坐起来。紫若过来回报说:姑娘,小少爷来了,说是有东西要给秋姑娘。苏梦棠低头看到秋秋还没睡,正看着自己,便笑道:让他进来吧,看看他要送什么大礼。 第十三章:一个疯子? 说话间,西门三月已经走到近前,脸上是藏不住的开心。他已经换上了银色的寝衣,身上披着一件草绿色的小斗篷,手中捧着的,竟是一盏小桔灯。苏梦棠“呦呵”了一声,招呼三月坐到床沿上来,三个人共同端详起那盏桔灯——原是将一个饱实的桔子,拦腰切开,掏去了果肉,在橘皮小碗中放置灯芯,灌入烧成液态的蜡油,待蜡油凝固了,便成了一盏可以捧在手中的小灯。西门三月郑重地将这盏小灯交到了秋秋手上,咧嘴笑着对她说:小秋儿,你也有灯了。秋秋仔细看着手里的桔灯,忽而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小孩子的天真无邪,让她觉得感动。她看到桔灯中凝结的蜡里面,似乎掺杂着一些碎渣,顺口问道:这蜡里面是什么?西门得意地说道:是侧柏,我听师父说,在香炉中燃烧侧柏叶可以安神,便趁蜡油没有凝固的时候,放入了碾碎的侧柏。 苏梦棠虽知这桔灯绝非西门三月一己之力可以完成,依然心中如动,将西门一下搂进怀里,夸道:真是难为你这样用心了,你是如何想到的这些主意的。西门在苏梦棠的臂弯中看着秋秋的表情:她竟然感动得眼眶湿润了,自己刚刚也算没白白忙活一番。他挣脱苏梦棠的拥抱,对秋秋说:小秋儿,这蜡若是燃尽了,你便再熬化根蜡烛倒进去,就可以了。秋秋点点头,对他报以一个温暖的笑容,说道:好,我走的时候,便将它带走,让它每天都亮着。 旁边随西门而来的紫纹笑着说道:小少爷,秋姑娘也困了,咱们也回去歇着吧。西门对紫纹点点头,又对苏梦棠说道:师父,这桔灯是紫纹姐姐帮我一起做的。苏梦棠温柔地看着他,说道:好孩子,知道不贪功,师父没有白教你,快随你紫纹姐姐去歇着吧。紫若闻言也上来,从秋秋手中接过桔灯道:我替秋姑娘放在条案上,姑娘放心睡吧。 西门走了之后,秋秋躺下想着刚刚那盏小灯,心里一时颇不平静。苏梦棠看秋秋睡不着,便又来轻轻拍她,秋秋忙握住了苏梦棠的手,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这种行为~苏梦棠笑了,她忘了秋秋从小便自己一个人睡觉,许是不习惯外人来哄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秋秋看到苏梦棠已经在坐着梳妆了。她的头发浓密而有光泽,此刻全都披散在后背上,紫若正在用一把绿檀木的梳子,梳着那头秀发。秋秋走下床来,来到梳妆台边上,苏梦棠笑道:你醒啦秋儿,昨天睡得好不好?秋秋点点头,她看着菱花型铜镜里面苏梦棠圆润而不施粉黛的面庞,心中浮现出“国色天香”四个字来。她十分好奇,苏梦棠这样直爽的性格,为何有着如此雍容和善的面相。 镜中苏梦棠的面颊旁边,也映着秋秋自己。昨天之前、和云华住在小院子里的时候,秋秋从没见过镜子,偶尔在莲花池边照水,也看不清晰,此刻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长相。秋秋不由离得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自己的面貌:她的眼睛圆且大,脸也圆圆的,下巴却缓缓往尖里收,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唇红齿白。孙晓雯对自己的新长相很认可,不由心满意足点点头。这个举动逗笑了苏梦棠,她拉住秋秋说:“小秋儿,我两年没见你,你如今越发可爱了。说着就要亲秋秋一下,秋秋忙向外面跑去,却一头撞在了紫玉的身上。 “秋姑娘当心。”紫玉扶住她,继而进来向苏梦棠汇报说:姑娘,张公子一早便起来读书了,他说用不到那么多人手,让我回姑娘这边照顾。紫若正在为梦棠梳发髻,苏梦棠无法转头,只看着菱花铜镜对紫玉说:正好,你去带小秋梳洗吧,待会凝儿妹妹来,你给小秋找些首饰,打扮好看些。 紫玉说道:“童姑娘已经来了,张公子在陪着说话呢。”“什么?”苏梦棠下意识地一回头,头发被扯到了,便吃痛小声叫了一句:紫若你轻点。她揉揉脑袋,责怪紫玉道:“你怎么不早说?”紫玉有些紧张,连忙应答:“张公子说,童姑娘已经安置下了,有他陪着也是一样的,让我等姑娘梳洗完,再告诉姑娘,免得姑娘心里着急。”“这个云华哥哥,竟替我当起家来了。”苏梦棠转怒为笑,秋秋听不出来:这句话到底是抱怨还是喜悦。 “对了姑娘,童姑娘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一个疯女人,张公子不知道如何安置,只先关在耸翠斋后面的柴房了,您看是不是把这人带到兵法堂。”紫玉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回报说。秋秋有些惊讶:她们主仆间说这种隐秘的事情,竟然不避讳外人,大概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无需在意吧。她心中暗想:这应该就是苏梦棠要见的那个人,可竟然是个疯子?这时紫若说道:姑娘,梳好了。苏梦棠伸手摸摸自己的双蟠髻,道:“走,去看看。”她站起来吩咐紫玉:“你和紫纹上午先带秋姑娘和小少爷在庄子里逛逛,中午开饭前到流丹阁就好。”又弯下腰对秋秋说:好孩子,梦棠姑姑先去与你师父和童姑姑处理些事情。你只管和三月玩就好了,他若是敢欺负你,回来我替你教训他。说罢带着紫若,匆匆出了兰泽轩。 秋秋心里有点焦虑:她也想去看看,那个疯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又知道什么秘密,可现在身后有婢女跟着,没有办法自己找去,况且刚刚梦棠姑姑走的着急,并没有说去了哪里。她这样心事重重的,逛山庄的时候,自然被西门三月看了出来,问她道:小秋儿,你今天怎么了?秋秋掩饰道:没什么,我想吃昨天的果糕了而已。西门附和道:也是,昨天咱们也没吃几块就开饭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了。 紫纹和紫玉闻言相顾而笑,说道:小少爷和姑娘别急,中午要去流丹阁吃饭的,到时候就能吃到了。秋秋看向西门三月,忽然心中生出一计,她嘟起腮看着西门道:可我现在就想吃。 西门三月看着眼前粉雕玉砌般的妹妹、正眼巴巴看着自己,顿时觉得:身为一个男人,要义不容辞才对!他转身对紫纹和紫玉说道:“紫纹姐姐,你去我房里看看,还有没有果糕;紫玉姐姐,你去流丹阁看看,昨天端下去的果糕都放在哪里了,全都拿过来吧。”说完还不忘打量秋秋的表情。 紫玉拒绝道:咱们姑娘说不准这会儿在哪,没准在流丹阁待客呢,不能随意打扰的。紫玉是四个紫衣侍女中,最谨慎心细的。 紫纹因每日和西门在一处的缘故,心里不忍小少爷失望,便说:那我先去少爷房里找找吧,上次少爷拿回来一些,应该还放着没吃完,紫玉你带着两位小主子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回来找你们。西门感激地看着她,说道:好姐姐,你快去快回,别让小秋儿等着。 紫纹一走,紫玉便带着秋秋和三月,来到几步外的凉亭坐下。秋秋看到自己想要通过西门支开两个婢女的计划落空了,不免有些失望地坐着,开始打量起附近的建筑。她环顾一圈,发现前方有点陌生,就问西门三月道:三月哥哥,那儿是哪里呀?三月顺着秋秋的目光看过去,说道:那是遥山斋,和冷云轩挨着的。 秋秋忽然想起来一句杨无咎的诗句:冷云常带遥山。诶?莫非这江南山庄的建筑,都与它们各自所在的院落中主位建筑取名于同一首诗词?于是她又问了几个其他楼阁的名字:果然,就如兰泽轩这个院落里,芙蓉斋、所思斋皆出自《涉江采芙蓉》;流丹阁的院落里,耸翠斋和重霄斋,皆出自《滕王阁序》一样,其他院落,也都是是这样的命名方式。那么,刚刚紫玉说的兵法堂,“兵法”二字出在哪首诗里? 秋秋的大脑高速运转着:虽然她从小到大背过许多诗,但一着急脑子有些转不动了。如果可以知道的话,一会说不定可以趁机溜过去看看。秋秋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来,眼看紫纹已经从前面小路上回来了,秋秋放弃了挣扎,心中不禁长叹:天老爷,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有金手指,而我还是原来那个猪脑子?! 第十四章:宠姬珊瑚。 此刻松香斋右侧一片小松林附近的山洞外面,碧湖正带着几个可靠的家丁,亲自把守。苏梦棠交待过了,今日上午,一切闲杂人等,均不得靠近这里。 这个山洞,便是兵法堂。原来江南山庄依着山势而建,有几处过于陡峭或者险僻的地方,因土质稀薄,无法开挖地基、兴建土木,便开凿了山洞,用作特殊用途:兵法堂便是其中、用于审问庄中犯了错误的家丁或婢女的地方。 这山洞之上种了许多藤蔓,将洞口若有若无地盖住,纵使一般人经过,拨开青藤向里面看去,也只是一片漆黑。可若是撑了火把,向里面走上十几步,便可看到一扇实心玄铁大门,打开这门上的锁进去,是一个窄小的通道,再走上十几步,便会经由通道末端的铁栅门,进入一个长高约三丈、四四方方的大厅堂,让人觉得豁然开朗。 厅堂顶部的墙面,凿有一个碗口大的通光孔,既能照明,又可以方便空气流通。孔下是一个巨大的莲花形状的水池,用以承接雨水,从室内通过这里向外面看去,是一处罕有人至的峭壁。这样幽深偏僻的山洞,纵使里面喊声震天,外面也是听不到的。 此刻苏梦棠坐在主位之上,身后站着侍女紫若。左右两侧的客椅上,分别坐着张云华与童凝儿。童凝儿的年纪,比苏梦棠小上一岁,但看上去更小,一副十六七岁的样子。她是典型的姑苏女子的长相,小巧精致,小而略尖的面颊上面,一双眼睛极为明澈,平时如同小鹿一般。若从她略宽的额头向上看去,能看到一头黑发从头顶两侧束起,分别弯曲成鬟,用红绒绳缠绕,垂在耳畔。她身量有些单薄,一套黑色绸子做的夜行衣,在她身上看着有些空空荡荡的。 这几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眉宇间的愁容,已将这兵法堂内的气氛压制得十分凝重,甚至凭空涌起几分寒意来。前面不远处的莲花池一旁,跪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神志失常的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时哭时笑,脸上却始终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十分狰狞。 童凝儿的目光此刻如刀子般插在那女子身上,见她一直不与自己对视,心中怒火难抑,抬手猛然拍了一下椅子扶手,高声呵斥道:珊瑚,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这一声咆哮忽然乍起,连苏梦棠都跟着吓了一跳,珊瑚却完全不为所动,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哭着笑着,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呓语。 苏梦棠有些困惑,轻声问道:凝儿,她是不是真的疯了?童凝儿摇摇头,与云华和苏梦棠低声说:“我们抓到她的时候,她神志还好好的,谁知半路在松溪县,一个没看住,她竟从馆驿二楼跳下想要逃走,把自己摔得了晕过去。我怕再出意外,便命人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等她醒了,便是这样又哭又笑的。一放开她,她便撕扯自己的衣服,连饭也不知道吃,全靠人硬塞。依我看,她是觉得自己跑不了了,故意装的。”云华点点头道:话虽如此,可她若执意装下去,咱们必然什么也问不到。 童凝儿又看了一眼珊瑚,眼珠一转说道:“云华哥哥,梦棠姐姐,我带来的几个侍从,都是在我父亲手下待过的,有的是手段,要不要。。?”云华连忙轻轻挥手制止她,轻声说道:不可,咱们时间不多,你们带着她一路赶过来,恐怕路上已经有人看到了,定会传到史弥远耳朵里。咱们要赶在他查出是谁带走珊瑚之前,问出话来,并毫发无损地把她送出去。”苏梦棠不解道:“她自己跳楼,摔成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怎么还能算毫发无损呢?”云华轻笑了一下,说道:她这苦肉计,是演给我们看的,出了这山庄,想必就好了;只有她毫发无损的出去,史弥远才不会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否则听说有人对她严刑逼供、使得她满身伤痕,定会疑心当年事情已经败露、有人要以此发难,从而认真调查始作俑者。 童凝儿点点头:“云华哥哥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她自己出了门去找史大奸贼报信,查到咱们,可如何是好?我虽路上蒙着她的眼睛,可一路走来,路上行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接近临安口音,她是能听到的。再说这一会水路,一会山路的倒腾,她肯定知道自己目前地处临安城附近的山上的” 苏梦棠仔细听着童凝儿的分析,想了一下说道:“如今史弥远倒行逆施,有多少人想借着因由找他的麻烦,敌人太多,他定不会马上猜到我们。就算是珊瑚把水陆行程说了,这临安地界上,有富春江与钱塘江,支流众多,河道两岸的山庄野店也颇多,只要她不知道我这山庄的名字,史弥远想找到我们,也可谓是大海捞针了。咱们今日要谨慎些,别被她发现什么,作为证据。” 云华道:就是这个理,咱们已经知道当年事实是怎么样的,找她来,是想问问当年的原因。等问完了,便继续蒙住她的眼睛,将她送出临安地界。这样就算她给史弥远传书送信,说有人找她问当年之事,想必也说不清楚是谁,让史弥远无从下手。 童凝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开始有些担忧事情万一被史弥远知道,会牵连自己的父亲——如今已升任太子太傅的童庆芳大人。因而当初一身胆气,稍稍弱了一些,说道:如果史弥远带着她在临安附近挨个查问,总有一天会查到这里来,到那时该怎么办? 云华轻言劝慰道:“不会的,除非他不要自己在朝堂与江湖上的声誉了,才会如你说的那般。珊瑚是赵竑哥哥身为贵和太子之时,史弥远献给他的歌姬,这件事临安当初很多人都知道,如今若是带她去挨家挨户指认,岂不是等于承认珊瑚是他手下的眼线了?这就等于宣告天下——湖州兵变是他史弥远早有预谋的。 童凝儿觉得此话有理,她握紧拳头,给自己壮了壮胆气,说道:“好,那咱们劳师动众一场,定要撬开她的嘴。”云华点点头,说道:我来问问她。 云华站起身,缓缓走向珊瑚:他面前这个女人,虽然疯疯癫癫,但模样很是清丽,眉梢眼角,还残存着当年的风姿。一想到这个女人与史弥远里通外合,害死赵竑一家,云华恨不得想要亲手杀掉她,可他此刻还不能动手,要等若干年后,秋秋长大了,他才会放下一切,找当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一个一个算账。云华对她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做过什么。你是不是真疯了,我现在让外面的大夫进来,把脉便知。如果你是装的,这石穴洞府便是你今日的葬身之地。如果你是真的疯了,晚上我便把你推进山下西湖里面喂鱼,让你受尽痛楚而死”他的声音变得冷静威严,却咄咄逼人。 珊瑚心里有些害怕,她原本打算一直装疯卖傻,让这些人觉得她没有利用价值,而将她放掉。就算没有放掉,拖上个三四天,史丞相发现她被劫走了,也会派武林高手暗中查访,能把她救出去。而眼下这个男人,似乎等不了三四天,今天想要她的命。她心中一时茫然失措,不知道该不该戴罪立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疯。 她那一瞬间的犹豫,被云华看在眼里,他继续又说道:“就算你是装疯,我现在也没有功夫听你把当年的事情讲出来,只想速速杀了你,替天行道。你来的路上,我们已经找了一具和你相似的尸体,扔在了道旁,想来可以骗过你的主子,以为你已经死了,并不会派人来解救你。我杀了你,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苏梦棠和童凝儿对视了一下,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胜算。 珊瑚的心理防线被慢慢瓦解,她还在做最后的心里挣扎:难道事实真如同这个男人所说么,那她岂不是在劫难逃了?云华担心珊瑚想太久会发现自己话里的破绽,当即大喝一声:来人!!童凝儿应声而起喝道:“在!”这一唱一和可谓是给了珊瑚一记当头棒喝,敲在了她脆弱而虚空的防线上,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终于哭喊出了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别杀我,我是受人指使的。”这句话像是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泪流满面,瘫在了地上。 云华哂笑道:你要为自己脱罪么?珊瑚哭道:“我本就是无罪的,只负责传话,并没有害人。童凝儿此时也走到前面来,从腰间掏出一把纯铜的匕首,边把玩边对她说道:“我押解了你一路,你也记得我的样子,不能留你在世上;今日是横竖要杀你,有没有罪,你去阴曹地府里面伸冤吧。” 珊瑚看着这一左一右、两个黑白无常一样索命的家伙,心中绝望到顶:九年前,她在宁宗病死、贵和太子被贬湖州之际,被史弥远派人接到南闵的一户村庄里,对外声称:先皇驾崩,太子应遣散歌姬,以作表率,否则便是对先皇不敬,令皇室蒙羞。她原先是临安城最出名的太子宠姬,却在那小山村里隐姓埋名九年,想要苟全余生,等待她心中的那个人,来迎娶她,可如今,还是被人揪了出来,即将要命赴黄泉。她抬起头,想要寻求一丝渺茫的帮助,正好对上苏梦棠难以言明的目光,她马上看到了生机:这个女孩面相和善,或许可以救自己一命。 第十五章:人生如梦。 珊瑚双手撑住地,趁云华和童凝儿未反应过来,她忽然窜起,向苏梦棠的方向扑去。一切发生的太快,云华想要反手将她拉住,已然来不及了,只抓住了她的裙角,扯下一块污布来。眼看珊瑚奔着苏梦棠而去,童凝儿来不及想,回身便将手中的匕首,向珊瑚投去。 “不可!”云华跃起身来,从空中将匕首打落。此时苏梦棠神色未动,她身后的紫若,已经几步腾挪来到前面,利落地一掌,便将珊瑚推翻、摔倒在客座前的地上。 珊瑚刚刚卯足了劲冲来,半路被猛然一推,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爬不起来,任凭紫若拧住她的胳膊,将她制住。“姑娘,瞧你这样面善,定是个能主持公道的,求你听我辩解。”珊瑚涕泪流了一脸,哭求道。童凝儿跑上前来,翻看珊瑚手中是否藏有暗器——竟是空空如也,心中松了一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后怕。 苏梦棠看她模样着实可怜:刚才向自己冲来,也并不像是要伤害自己,更像是想躲开云华和童凝儿的步步紧逼,来这边告求。 “紫若。”苏梦棠示意了一下,紫若便松开了紧紧箍着珊瑚的手,却又握住了珊瑚的手腕,以防她再耍什么花招。 珊瑚坐起来,拿另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上衣袖擦着脸上的眼泪,忽然从余光看见云华从后面一言不发走过来,手里拿着童凝儿的匕首。她下意识向一旁缩去,再次崩溃大哭起来,口里喊着:“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就是到了大理寺,也得听人辩上三辩才能断案呀!” 云华没有看珊瑚,而是径直走向了童凝儿,将匕首柄递给她,交待道:收好。凝儿吐了一下舌头,忙将匕首别在腰间。云华绕过珊瑚,坐在了自己那把椅子上,方开口对她说道:你勾结朝臣,谋害前朝太子,这案子已经明朗,无需再审了。 珊瑚听了这话,忍着眼泪,向苏梦棠说道:姑娘,我知道你们是为着这事来找我,可我坐得正、行得直,没做过的事情,把我拉去开封府、大理寺,我也是没做过,请姑娘听我解释。” 童凝儿听到她这番正义凛然的告白,险些笑出来:这话让不知道底细的人听去,还真以为她是个多正派的人物。苏梦棠看了她一眼,童凝儿方忍住笑,恢复了严肃的面容。 苏梦棠看向云华,云华也正看着她,用目光无言示意她:可以问了。苏梦棠道:那你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无辜。珊瑚一心想逃出一死,不等苏梦棠话音落下,便将那前尘往事,细细道来。 原来十年前,宁宗在位的时候,珊瑚是永嘉县万芳阁的歌女。她那时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如同雨后清荷般柔弱动人,弹得一手好琵琶。一日史弥远与手下夏震来到永嘉办事,到万芳阁喝酒,她被喊去弹琴助兴。史弥远见她琵琶弹得好,又长得楚楚动人,便顺口问了她身世生平。她如实回答,说自己命苦,无父无母,被婶娘卖到这里。史弥远宽慰她道:人生际遇,殊难预料。史弥远走后,万芳阁的老鸨便来找她,说史大人已为她赎身,过几天会有人来接她去临安。她心中大喜,问老鸨史弥远的来历,得知是朝中重臣。 珊瑚那时以为,自己是要给史弥远做府里的歌女的,或者可以成为他的妾室偏房,不管哪样,终比这偏僻之地的秦楼歌馆,要好上几百倍。 可到了史府,她更理解了什么叫“殊难预料”,史弥远为她赎身,是想将她献给当朝太子赵竑,做东宫的歌姬!小地方来的小麻雀,竟有机会飞上了东宫枝头,珊瑚打心眼里感激史弥远。 从到了史府那天起,史弥远便安排她住在一处名唤藏春阁的僻静院落中,请来两个宫里待过的嬷嬷照顾她的起居,教她宫中的规矩,教她如何侍奉男人。过些日子,又请来临安顶好的琴师,帮她提升琴技。珊瑚在史府住着,只知道自己要被献给太子,却从未见过太子。 就这样住了快一年,未再听到一点动静,珊瑚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达到史弥远的要求,而不被送去了。这一年来,史弥远常带着夏震来看她,却只说些“不要过于劳累,多加休息”的话,便借故离去,留她与夏震单独相处。 夏震是史弥远手下除秦国锡之外最得力的武将,这些年在史弥远的庇护下,一路从正六品升到了忠武将军的位置上,为此对史弥远言听计从,十分忠心。他人长得彪悍威武,却偏偏生出一副多情的心肠,天长日久,对珊瑚生出一段爱慕之情。珊瑚自幼被卖到万芳阁,见过的多是浪荡之徒、庸碌之辈,何尝见过这样一身是胆的豪杰,心中也是仰慕夏震的。 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这天史弥远又带夏震来看珊瑚,匆匆交待几句,便被家中小厮叫走了。此刻藏春阁里只剩下了珊瑚和夏震,两人郎情妾意,互诉衷肠,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却不想被折回的史弥远撞破,大为震怒。 两个人连忙跪在史弥远面前认罪:夏震剖白了对珊瑚的心迹,求史弥远能够成全;珊瑚因觉得辜负了史弥远的苦心栽培,失声痛哭。史弥远将二人扶起,劝慰道:“我又怎看不出你们二人的情意,只是如今皇上龙体抱恙,朝局动荡,咱们不得不将自己人安插进东宫,有朝一日如若太子登基,也能趋利避害,知晓新皇动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样做,是想为咱们这帮旧臣都谋一份太平罢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又忠心于我,等这步棋走完,我定给为你们做主。”夏震焦急地说道:珊瑚若进了东宫,今世又如何再能出来与我相见?”史弥远道:“此事自有缘法,我定会为你二人谋划,不会让你们白白受这委屈。”夏震和珊瑚见史弥远如此体谅,又对他二人道出这肺腑之言,更是觉得惭愧,当下表示愿意为之肝脑涂地,以报恩德。 几日后,在夏震的亲自护送下,珊瑚就进了东宫——贵和太子赵竑府邸。她为着报答史弥远,也为着能早日获取有用的信息,凭借一张清水芙蓉般的面庞,施展开了浑身解数,获得了赵竑的垂怜,成为了太子府炙手可热的宠姬。 一日饭后,赵竑在暖阁中闲来无事,让人展开地图来看。珊瑚在赵竑怀中,听赵竑说有朝一日,要联合金国击败蒙古的打算。她装作不经意问道:那南宋的江山可就太大了,又要何人来看守呢?赵竑笑道:“你何时关心起朝政来了,若真能如愿,当从下层寒士中选拔饱学之士、将帅之材。”这句话本是闺阁戏语,珊瑚却牢牢记下,命人传信给了史弥远。 后来据夏震说,史弥远接到这封密报,又惊又气,直接病倒了,三天未去上朝。病好之后,史弥远便派秦国锡和夏震从民间找来了赵与莒——也就是被后人称作宋理宗的当今圣上。彼时赵与莒不过是个落魄的宗氏子弟,门庭衰落,虽有着太祖后人的虚名,却报国无门。 后来的事情,珊瑚便不清楚了,她只记得有一天,史弥远传书给她,让她八月十七日这天,千万要灌醉赵竑,珊瑚隐隐觉得要有大事发生。这天赵竑太子从宫中回来,到了珊瑚房中,掩面而泣道:父皇今日面色沉滞,恐怕不是吉兆,我想留在宫中侍疾,却被母后劝回来了。珊瑚劝慰了赵竑几句,又拿来酒与他浇愁痛饮,赵竑很快便醉了,倒头睡去。 第二天珊瑚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夜宫中出了大事,老皇帝薨了,史弥远联合朝中权贵,胁迫杨皇后,拿出早已拟好的诏书,扶立赵与莒登上了皇位。 一夜之间,风云乍变。 赵竑酒醒已是午后,他闻言大惊,派人找来韩清之大将军,便入宫了。 后来的经过,珊瑚也是听夏震说的:大殿之上等待赵竑的,是史弥远一帮亲信、几位朝中阁老和龙袍在身的宋理宗赵与莒。赵与莒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便一夜之间成了皇上,便凡事以史弥远是依,此时他看到赵竑气势汹汹赶来,吓得噤若寒蝉。史弥远像是早已料到赵竑会来兴师问罪,他当即让傀儡一样的宋理宗,派人给赵竑宣读了所谓的先皇诏书:授赵竑为开府仪同三司,封济王,命其出居湖州。 赵竑势单力薄,他看着这群早已串通好的朝臣的嘴脸,堂堂七尺之躯气得口吐鲜血,不能言语。 史弥远却道:济王,你见到新皇不跪,可是大不敬之罪,凭这一条便可将你剔出宗庙,以肃国法。夏震闻声上前,压制着赵竑给宋理宗磕了三记响头!赵竑口不能言,奋力挣扎,连赵与莒都不忍相看,用衣袖遮住了脸。是可忍孰不可忍?韩清之是赵竑手下最推心置腹的干将,他见赵竑被人这般欺辱,顿时大喝一声,提剑上前想要与夏震拼命,却被史弥远叫出埋伏好的刀斧手,砍杀在了朝上。 随后赵竑被抬出了宫门,送入府中养病。赵与莒心中着实愧疚,不忍看宗室贵胄被折磨至此,便求告史弥远,想让赵竑病好了,再去湖州赴任。史弥远满口应允,随即派人给珊瑚送信,让她站好最后一班岗,随时做好准备回来。 讲到这里,兵法堂上气氛已是肃穆到了极点,苏梦棠和童凝儿忍不住擦着眼泪,云华亦是觉得五内俱焚。他们虽早就知道当年这场“矫诏立王”政治剧的梗概,可听到血淋淋的真相从当事人口里这样细细托出时,依然觉得震惊、愤怒和悲痛。珊瑚有些累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后来我便被史弥远接出了太子府,赵竑太子一家去了湖州,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张云华抬起眼来看着她,说道:不对,你还有两件事情没有交待。 第十六章:虚伪面纱 珊瑚说了许久,心情已然从刚才的惊慌失措中有所平复,此时她带着愠色看了云华一眼,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梦棠与童凝儿也看向了云华,不知他所指何事。 张云华面沉似水,扬声说道:“第一件事,依你刚才所说,赵竑太子气出重病,吐血昏厥,以至于被人抬出宫门;加上亲信韩清之大将军被人残害,按理说东宫从此便垮了,不会对史弥远造成太大威胁,可为何你前脚出了东宫,史弥远便忽然极为忌惮,非要去湖州将他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斩尽杀绝呢?你敢起誓自己确实不清楚么?”苏梦棠感激地看向云华:他刚刚问的这个问题,便是自己托童凝儿找珊瑚来的初衷,只是她刚刚陷在悲痛里,忘记发问了。 云华原本是不赞成苏梦棠与童凝儿轻率地找来珊瑚的:此事太过冒险,万一露出破绽,被史弥远抓住了把柄,便会立刻招来祸端。可是他拗不过她,也不想苏梦棠伤心,只得过来帮她们演好这出戏——让珊瑚在关乎生死的重压之下吐露出来一切真相。可既然来了,那么苏梦棠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帮她弄清楚。 珊瑚正义凛然,目光灼灼道:我确实不知,史弥远做事刚愎不仁,自然想要斩草除根。刚刚我说的若有半句虚言,便任凭你们处置。 云华似乎在等珊瑚这句话,他点点头道“好,那我问你,史弥远在赵竑太子那里,安插了多少眼线?”珊瑚心中想为自己减轻罪责,她灵机一动,说道:不知道,可能有许多,不止我一人。 云华轻笑了一下:“既然有很多,为何史弥远还不惜拆散你和夏震、非要把你也塞进去?万一夏震因此和他翻脸,岂不是得不偿失?” 珊瑚眼里有些慌乱,她辩解道:我说了我不知道,既然这样,那可能只有我自己。 云华又问道:史弥远让你随时准备从东宫回史府,便是已经觉得你完成使命了么? 珊瑚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如何避开他话里的陷阱,只含糊地说:他怎么想,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传递消息而已。 云华向前探了一下身子,对她说:你想清楚再回答我,湖州城里无人不知,赵竑太子是被秦国锡骗去了郊外杀害的,秦国锡将他骗出济王府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完全不知道济王府的构造,若是贸然杀进去,未必能找到太子。这个时候,若是你在府里,与他里应外合、协助他找到太子,他还用拼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风险,在郊外光天化日下动手么?只需说自己奉皇命进了济王府,遭到埋伏才反击的,不是更能堵住悠悠之口?” 云华的推断,让珊瑚更加慌乱了,她一边飞快地思考着,一边说道:这不过就是你的猜测,秦国锡未必是这样想的。他可能。。可能就想将。。将太子杀在外面,以儆效尤。云华冷冷笑了一声:什么叫以儆效尤?这件事情史弥远至今都在为自己掩盖,他难道迫不及待想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倒行逆施、赶尽杀绝,来讨伐他么? 珊瑚的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咽下一口吐沫,问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云华正色道:“史弥远既在太子府只安插了你一个眼线,那么让你回去之时,肯定是他目的达成之时。他如果一早便想赶尽杀绝,便一定会留你到湖州,与秦国锡做内应。可是他没有那么做,离开临安之前他便召回了你,因此可见,打垮东宫、铲除韩大将军、将太子贬为济王,这些才是他的目的。目的既已达成,太子又对他没有新的威胁,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血洗济王府? 珊瑚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她心里开始盘算要如何作答,才能撇清自己:说不定太子离开临安之后自己做了什么,传到了史弥远耳朵里。” “死到临头了你还在狡辩!”云华拍案而起,把珊瑚吓得心上一颤,只听见云华呵斥道:你不是说只有你一个眼线,没了你,谁会把话传到史弥远耳朵里去、同他为虎作伥?你究竟将什么告诉了史弥远,他才另起了杀心的! 苏梦棠此刻几乎想上前把云华拥入怀中,她离得最近,看到云华的眼睛通红,一只手在颤抖。相识十几年,她从没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心里知道他的痛苦,不由得也落下泪来,她看向童凝儿:童凝儿正看着别处,任由自己的眼泪在脸上滚落。一时间兵法堂内只剩下了刚刚的回声和珊瑚的啜泣。 云华平复了一下心绪,坐下说道:你便如实交代,回到史府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史弥远才派秦国锡,发动了湖州之变?珊瑚哭道:我不敢说,我说了你肯定会杀了我。 云华痛苦地缓缓闭上眼睛,他甚至已经不敢听珊瑚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一个女人的一次告密,成为了杀害上百条人命的凶器。他忽而有些庆幸赵清州不在这里,老赵的秉性他知道,听到这些,一定会比自己更痛苦,更难受。他更庆幸李卓然不在这里,否则,珊瑚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睁开眼睛,对珊瑚说道:你说吧,我不杀你,杀了你,也换不回赵竑太子一家的性命。 珊瑚哭着说道:我离开太子府时,是八月廿九,那时太子身上已经好些了,他命人砸了府里、曾经史弥远进献的奇珍异宝,还同我说‘此仇不报,枉为人也,如今我虽不是太子,可振臂一呼,江湖中必然有旧日好友前来相助,助我铲除史党,罢黜新皇。来日登基,必要将史弥远一干人等,流放至崖州岛上,以正朝纲’。 云华点点头道:所以你便把这些告诉了史弥远?珊瑚颓然地坐着,没有讲话,实则已经默认了。苏梦棠听到这段话,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史弥远已经达到了目的,还要将赵竑一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她忽然想起来,就在那个可怕的八月,史弥远派人查抄了韩清之的将军府,府中足岁男子皆被发配充州,女眷皆被充公变卖,受尽凌辱。苏老先生带着苏梦棠赶到时,韩家大娘子已为保名节,在一片狼藉的府中,饮鸩而亡。留下自己刚满岁的孩子,在官兵怀中不住啼哭。苏老先生当即重金将那男婴买回,养在了江南山庄之中,为防止这孩子被史党惦记,便起了西门三月这个名字,来掩人耳目。苏梦棠又想起来苏老先生去世之前,指着四岁的西门对她说道:好生教养,莫使英雄绝后。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云华又开口说道:第二件事,你知道史弥远那么多秘密,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怙恶不悛,为何会留你到今日。你活在这世上,究竟还背负着什么任务?”珊瑚忽然发出一声似悲似怨的笑声,说道:“如今我才明白,史弥远有意将我和夏将军撮合到一起,无非是用一个牵制另一个。当年是,现在也是,只有我活着,夏将军才会继续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童凝儿听得有些疑惑:你当初回了史府,本可与夏震团圆,为何又去到了南闵的山庄中,隐姓埋名? “你以为我愿意么?”珊瑚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幽怨地说道:“不过是史弥远说,让我去外面避一避,等两三年之后风头过了,再让我回来,谁知这一等就是那么多年。。。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你们把我放了吧。云华没有接茬,他站起来起来说道:咱们走吧,中午了,小秋该饿了。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中午,紫玉记着苏梦棠的嘱咐,已经把秋秋和西门带到了流丹阁吃饭,见到苏梦棠等人并未回来,紫玉便去厨房通知晚些上菜,只剩下紫纹带着秋秋和西门在二楼等待。秋秋想要趁机出去找找兵法堂,她和紫纹说自己要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紫纹正想帮西门三月换下汗湿的小衫,又想着紫玉在厨房,能够看顾秋秋,便答应下来,并嘱咐她当心些。 秋秋走出房间,她忽然想到,此时云华等人可能已经在来流丹阁吃饭的路上了,说不定从高处可以看到。便来到了三楼。从这个高度向下看去,能够一直看到正门,看到来时冗长的石阶,和栈桥两侧整齐的船只。秋秋看着鳞次栉比的楼阁,心里猜测,究竟哪一幢才是兵法堂。这时,一抹移动的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向山庄的西面看去,那里已经近乎到了山庄的边缘,是一片松树林。 树林并不太密,秋秋定睛看去,竟是云华一群人在走动着,苏梦棠一身红色的褙子,十分扎眼。秋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忽然从那松林出现,那里分明没有任何建筑,只是一个小山坡,上面是一段峭壁而已。他们不是去兵法堂了么?兵法堂不应该是一个建筑么?秋秋心中疑问,她决定下午去那片松林看看。她从三楼下来,为了圆谎,还特意去阁外的小厨房溜达了一圈,才和紫玉一起回到了二楼。 苏梦棠等人很快便来到了流丹阁,童凝儿见到秋秋和西门三月很是高兴,忙让随从拿来了她从南闵带来的礼物,竟是两个憨态可掬的泉州木偶,秋秋和西门一致表示很喜欢。 吃饭的时候,气氛并不十分热烈,只有西门三月说个没完,:“小秋儿你尝尝这个。。小秋儿你尝尝那个。。好吃好吃。。都好吃。”莫名戳中了童凝儿的笑点,她对苏梦棠说道:小三月怎么和第一天吃到饭似的,这么兴奋。苏梦棠原本还沉浸在珊瑚的话里,听到童凝儿这样问,不由也笑了,说道:他哪里是因为饭兴奋,这不是小秋儿在山庄做客,他才兴奋的。 西门三月听到了苏梦棠的话,有些气恼,但看到秋秋在笑着看他,便脸一红,低头猛吃起来。秋秋轻轻扯扯云华的衣襟,轻声道:先生,秋儿一早上没见你了,没事吧。云华回过头,看到秋秋有些担心的面容,微微一笑安慰道:我和两个姑姑有事去忙了,小秋不担心。秋秋听见云华嗓音明显有些沙哑,却没有说出来,只默默吃菜。 吃过饭,秋秋趁苏梦棠和紫若紫纹说话、凝儿与云华说话、西门在玩着木偶,终于找到机会,跑出了流丹阁。天老爷!终于自由了,可以自己一个人待着了,秋秋忽然觉得十分自在起来,恨不得马上做上一套广播体操,活动下筋骨。可她刚伸了个懒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秋儿!你在干嘛? 第十七章:秋秋生母? 秋秋回头一看,是西门三月。她有些气恼道:你为什么总跟着我?西门三月没想到秋秋会这样说,他楞了一下,随即撅起嘴巴说道:“谁跟着你了,我知道你要完成神仙真人交待的任务,怕你出危险,是来保护你的。”秋秋向西门身后看去,看到并没有人跟来,才放下心来。西门三月也跟着回头看了一下,笑着说道:你放心,小秋儿,我说了不告诉别人,自然不会说出去的。”秋秋顿时觉得心中对西门三月多出几分信任,对他说道:“我就知道你是顶可靠的,我要去那边松林转转,你也一起去么?”西门迟疑了一下,眉头微皱说道:小秋儿,师父平日里不许我去松林那边玩的。 秋秋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口中说着:那你留下吧,我自己去了。她怕在这里耽搁太久,一会儿流丹阁的大人们发现他俩不在,会出来找。西门三月忙追过来:小秋儿,等等我,我愿意陪你去的,可是。。可是。。嗨,算了,咱们快去快回吧。秋秋笑着看了他一眼,脚下继续赶路,问道:你不怕你师父罚你么?小西门表情变得有点严肃,说:我不怕师父罚我的,师父很少责罚我,我只害怕师父会伤心。 秋秋停下脚步,转头认真对西门说道:“那你快回去吧,趁你师父还没发现我们溜出来了。”她有些内疚,不过来了两天,就利用起西门三月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来,让他在自己和苏梦棠之间为难。西门却越过秋秋继续向前走去,说道: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师父说过,做人要‘言必信,行必果’。秋秋问道:“那你为了我违背你师父,又算什么道理?”西门被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没答出来。秋秋便拉住他道:“所以你应该回去。”西门三月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笑着说道:“我想起来了,这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是师父教我的。小秋儿,咱们快走吧。”说罢便牵起秋秋的手,向松树林跑去。 此刻兵法堂外的洞口,只剩下了三个家丁,碧湖与另外两个看守的家丁,先行去吃饭,待会回来换班。秋秋和西门躲在几十步外的一块山石后面,看到那几人守着一个洞口,洞口几乎被绿藤遮得严严实实。秋秋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西门一起过去,可刚刚苏梦棠她们就是从这边离开的,很有可能,那个疯女人就关在这里。正犹豫着,忽然听见西门说道:小秋儿,神仙真人让你来这里做什么,莫非你想进去那个山洞么?”秋秋点点头,问道:“三月哥哥,这是什么地方?”西门道:不清楚,我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过那里守着的柴五叔,我和他很熟,你若是想进去,我可以和他说说。秋秋忙仔细一看,家丁中有一人,的确是那天在栈台接她与云华的人中、被碧湖指派抱她上山的柴五。她刚想问问西门三月有什么主意,不料西门三月已经走了出去,她只得一咬牙跟了过去。 柴五和另外两个家丁,见了西门三月十分恭敬,马上迎了上来。西门说道:柴五叔叔,师父让我们来看看,你们吃饭了没。柴五笑着说道:劳烦姑娘惦记着,等碧湖姑娘一回来,就把我们替去吃饭了。西门三月指着那洞口说,碧湖姐姐是在这里面么?柴五等人忙说:不是的,这里没有碧湖姑娘的。西门道:我不信,那你们为何站在这外面,一定是知道她在里面吃饭,所以在外面等她。 柴五看西门三月并不知道洞内情形,心中顿时警觉起来:如果是苏梦棠让这两个孩子过来的,为何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于是对西门三月说道:柴五叔何曾骗过你,碧湖姑娘现在松香阁吃饭呢,你去那里寻她吧。秋秋看出柴五已然起了戒备,便上前对西门三月说道:“三月哥哥,你别逗柴五叔了,还不快如实相告,是梦棠姑姑让我们来给里面那女人传句话的。” 西门惊讶地看了秋秋一眼,忙点头称是。柴五疑惑地看着秋秋,又看看西门三月道:原来你们知道这里面是谁。秋秋听到柴五的口气,心下断定这便是关押那女人的地方。她忙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说道:知道,是童凝儿姑姑带来的人,梦棠姑姑和童姑姑、我师父,在谈事情,所以让我们来传句话。 柴五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应该不会说谎,而且秋秋确实说得不错:里面确实是童凝儿带来的那个女人,这件事情若不是苏梦棠说的,孩子们怎么会知道?可他依然不放心,问道:“纵使姑娘在忙,紫若姑娘也在忙么?为何让你们两个孩子来?”秋秋嘟起嘴巴说:“紫若姐姐在帮凝儿姑姑收拾房间,紫玉和紫纹两个姐姐在帮我师父他们把守流丹阁,紫凤姐姐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才让我们来的。柴五叔,您带我们进去吧,我们还想快些回去吃果糕呢。” 听到秋秋说得那么详细,柴五已有八分信了,他与另两位看守相互看了一下,其中的何三叔说道:姑娘从前说,这个地方只能咱们这些最信得过的人来,看来那些别的下人都不够资格呢,只能劳烦两位小主子走一趟。潘四叔附和说:对嘛,咱们若是拦着不让进,姑娘该说咱们不把小少爷放在眼里了。柴五听了,沉思了一下,说道:“那好,小少爷,秋姑娘,我带你们进去。”他又转身对何三和潘四说:“你们在洞外守着,别再放人进来了。” 说罢柴五点燃了一个火把,带头走进了山洞。西门边走边悄悄和秋秋说道:小秋儿,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是神仙真人么?秋秋点点头,也悄声说道:自然是的。西门便更加信服秋秋了。 走了十几步,柴五打开了一扇玄铁大门,秋秋和西门走进了窄小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个铁栅栏,栅栏的另一边,能看到一些光线,便是兵法堂了。珊瑚听见了动静,她来到铁栅栏边上大喊:是谁来了!你们想做什么?快放我出去!柴五大喝了一声:老实点!珊瑚便不再叫喊,她看清了,来的是一个家丁和两个孩子。柴五对秋秋和西门说道,少爷,秋姑娘,你们不要离得太近,在这里和她说就行,我去铁门外面等你们。说罢将手里的火把交给了西门三月,安分地退了出去。 珊瑚看到栅栏外面只剩下两个孩子了,知道来人并不是要杀她的,心里一颗石头稍稍落地。她打量着两个孩子年龄尚小,便拿出气势来,凶狠地说道:你们仗了谁的势,也敢来看我的笑话,等我出去,非扒了你们两个小东西的皮。她边说边拿眼睛瞪着两个孩子,看到秋秋时,不由呆住了——这个孩子,太像一个人了!难道这是。。? 秋秋看她似乎并没有疯,思维还是正常的,松了口气,开口对她说道:你是什么人,你可认识赵竑?珊瑚冷笑一声:呵,你装什么糊涂?你不知道赵竑是谁么?西门听了这话,看了秋秋一眼,却见秋秋也是一脸迷惑。珊瑚却忽地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刚才那些人找到了你,所以要替你为你父亲赵竑报仇,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还活在这世上”西门三月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感觉到了栅栏里这个女人在欺负秋秋,便挡在了秋秋前面一步,大声说道:不许你胡说!秋秋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女人,果然知道关于小秋秋的不少事情。她决定将计就计,顺着珊瑚的思路,问出一些消息,于是假装漠然地说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珊瑚冷哼了一声,心里想着“我不仅知道你,还知道你的生辰,是八月廿五。那时我还没有离开太子府,你的母亲——当年太子府的林承徽娘子,生下了你,起名唤作赵鸿秋,那时太子府遭逢变故,将迁往湖州,府里上上下下乱作一团,并没有把有婴儿出生的事情宣扬出去,因此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可是你这张脸,和你的母亲简直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怎会让我认不出。”她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决定用谎话试探一下眼前这个八岁的孩子。珊瑚说道:你既提起赵竑,我便料定你是他的孩子。怎么,你父亲把你抚养到三四岁,你竟连他都不记得了?”秋秋忙说道:父亲将我养大,我自然记得我父亲,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我父亲的什么人。 珊瑚感觉自己把握住了机会:太子遇害时,这女孩尚在襁褓,何来养大之说?看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详细身世。知道的,只能是太子府的旧人:如今这世上还活着的,就只有她珊瑚一人了。这样说来,刚刚的那一男两女,想必也是不知的。珊瑚又记起来夏震说过,当初有一个乳母带着赵竑的子嗣从济王府脱逃,躲进普济寺,他们出兵普济寺的时候,孩子已经不知所终,只剩下了乳母,被秦国锡拖出寺门,一剑杀了。天不亡我!珊瑚心中大喜:这孩子失踪那么久,如今恰我逢难的时候出现了,岂非是上天给的机会,让我珊瑚能躲过一死? 想到这里,珊瑚忽然换作一张极不自然的和善面孔,说道:好孩子,你既然记得你的父亲,也应该知道,我是你的母亲呀。 秋秋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竟然会声称,是自己的母亲。西门三月厉声叫道:瞎说八道,小秋儿才没你这种母亲!秋秋怔怔地看着珊瑚,她不知道该不该认她,如果真如她所说,那童凝儿把她带到江南山庄,会不会就是让自己与母亲相认的。正想着,珊瑚忽然从铁栅栏中,把手伸向秋秋说道:“好孩子,我证明给你看,你肩上有块胎记的,母亲不会害你,来。”秋秋有些犹豫,西门急的拉住她说:小秋儿你别去,咱们快走,让师父来对付她。珊瑚看出了秋秋的犹豫,也知道她是来找她问身世的,便继续巧言令色道:好孩子,让母亲看看你,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我便把你父亲的一切告诉你。 秋秋看着珊瑚,鬼使神差地向前迈了两步,她被珊瑚说得动了心:若是真的弄清了身世,也许就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了这里,知道如何在这世上立足。此时她离珊瑚的手,只有两步之遥。西门三月看拉不了秋秋,索性扔了火把,跑到秋秋前面,伸开两臂挡住她说:小秋儿,你别过去。话音未落,珊瑚的手忽然向前一探,拉住了西门三月的衣服,将西门猛然拉到铁栅栏上!西门三月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后栽倒,后脑勺磕在了铁栅栏上,慌乱中他口中大叫:柴五叔!秋秋这时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拉住西门三月的手,想将他从珊瑚手里抢回来,谁知珊瑚却腾出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秋秋,把西门三月向前推了出去。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秋秋看到外面的柴五推开玄铁大门冲进来,他身后竟然是云华与苏梦棠一众人,此时珊瑚已然将瘦小的秋秋,半个身子都从栅栏缝隙中拉了进去。秋秋一只手死死抱住栅栏,另一只手伸向了云华。云华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他们发现秋秋和西门不见后,便出来寻找,正遇上何三去寻碧湖问何时可以换班,得知两个孩子进了山洞,便匆忙一起跑来了,看到了这一幕。 珊瑚看到窄小的通道里忽然涌入了那么多人,顿时厉声尖叫道:“谁敢过来,我就把她眼睛戳瞎!怎么,想杀了我么?!好啊!你们就当着孩子的面杀了她的亲生母亲吧!” 第十八章:祸福同当 亲生母亲?珊瑚的话宛如一声惊雷,在众人头顶乍响,没有人敢再踏上前去一步,双方一时间僵持住了。柴五从地上把西门三月抱起,交给苏梦棠,三月的脑袋后面磕出来一个大包,眼里含泪,却没有哭。苏梦棠忙命紫纹将西门抱出去,西门三月却倔强地不肯走,说道:小秋儿还在她手里呢,我不走。”苏梦棠又气又心疼,往西门屁股上面打了一下,佯怒道:你还嫌不够乱呢,快出去。西门看师父对自己发脾气了,眼里忍着的眼泪顿时涌出,紫纹忙将西门抱出了那扇门,口中轻声安慰。 珊瑚见此时没有人敢上前抢走秋秋,便更用力向里拉扯着,谁知这孩子的脑袋卡在栅栏门上,根本无法过去。秋秋看到云华和苏梦棠等人在,心里并不太害怕,但珊瑚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求生一样,硬要把她从铁栅栏里拉进去,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十分气恼,骂珊瑚道:你这个疯子,虎毒不食子啊,你要把我扯成两截么?这句话给珊瑚提了个醒:是啊,哪里有亲生母亲这样扯孩子的。她手上不再拉拽,却是牢牢抓着秋秋,说道:好孩子,我是您亲娘,你肩头那块柳叶状的胎记,我还记得呢,娘怕你被这群人教坏了,不认我了,才一时失了心智拉扯你。 云华强忍着心疼,却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对珊瑚说道:我们本不想杀你,你把这孩子放开,我们便派人将你放出山庄。珊瑚冷笑一声,说道:我拿什么信你?你不怕我出了这扇门就把这里的秘密告诉史弥远?这孩子一来便问我赵竑是谁,我便知道她是当年普济寺被人救走的太子血脉!是我的孩子!我是她亲娘。 云华恨不能一剑了断了珊瑚,他精心埋藏了六年的秘密,被珊瑚在秋秋耳边全盘道出了。秋秋闻言大惊,心中想着:天老爷,我竟然是太子的孩子。。皇族后裔?她猛然回想起房间衣箱里看到的那件绣着龙头的小褂,心里已经几分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秋秋看向云华,云华的眼睛里翻涌一种悲哀的神色,也正看着自己。苏梦棠走到云华身边,对珊瑚说道:你说你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可有证据?你既与夏震情投意合,又怎么会甘心为他人诞下子嗣。珊瑚说道:“我若不是她母亲,又怎会知道她有胎记?自打进了东宫,太子便独宠我一人,孕有子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又有什么办法?苏梦棠觉得不可信,又问道:若你果真生过孩子,刚刚为何隐瞒不说?既生了孩子,又为何不带孩子一起离开?珊瑚抓着秋秋的手一下收紧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不是个烂心烂肺的人,贵和太子待我不薄,我怎能连他的孩子也一起带走?何况我以为这个孩子早就死了,所以不愿提起,但无论说与不说,我都是她的母亲!”苏梦棠听了,还是不相信珊瑚进了东宫一年多些,就能生出个孩子来。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多年前的事,那时苏梦棠、云华、赵清州,李卓然,都是十四五六岁的年纪,一起在庐阳书院读书。赵竑也去,他自称名叫赵邦贤、是没落宗室子弟。他虽比其他人年岁大上一些,看着也尊贵,却从不摆架子。一群人常聚在一起,从古到今,无所不谈,无论是家国天下、轶事见闻,还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是每日相见挂在嘴边的。后来建书院的欧员外的女儿欧锦书,馆内讲授文章的童庆芳大人的女儿童凝儿,与讲授兵法和武艺的项远潮将军的儿子项抗,三个人因时常待在书院,便也融入了他们。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项抗是将门虎子,天生的豪士,他的性格从年少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加入之后,一群文人的日常活动,除了写文章与论诗唱和之外,竟扩大到了赛马和打猎这样的事情上面。那是多么快乐的几年啊,苏梦棠现在都能想起来那时心中无尽的畅快。后来又一次,一群人打猎归来,路过青云山外四十里的柳亭,项抗说道:项某人得与诸位兄弟姐妹同游,心中好不快活,恨不能日日相伴在一起才好,依我说,咱们不如义结金兰,从此声气相通,同学同游,岂不快哉?!众人也都正觉心中畅然,听到项抗提议,便都笑着称好,说择日不如撞日,在这山清水秀的亭子间最好,唯有赵竑面露难色。 项抗见了,便问赵竑道:邦贤哥哥觉得不妥?赵竑说道:这原是极好的,可我家中规矩极严,不许结拜异姓兄弟的。赵清州不由笑道:那看来,这里只有赵某能得偿所愿,与邦贤哥哥结拜了。说罢便要先与赵竑单独结拜,赵竑看到瞒不下去了,只能将身世说出,众人听后不禁大惊失色:他们一直敬为兄长的赵邦贤,真名叫做赵竑,乃是宋太祖四子秦王的八世孙、当朝贵和太子!原来宋宁宗以为太子应当了解民间疾苦,因此让他时常来临安城中走动,了解民风民情;加上宁宗一朝,大权握在权臣史弥远手中,不容他人置喙,因而赵竑并不上朝论政,也很少在大臣面前露过面,所以他来到庐阳书院,连童大人与项大人也没有认出他来。 众人连忙下马,欲意跪拜。赵竑制止道:这便生分了,我虽然不能与你们结拜,但仍希望大家如同兄弟姐妹一样相处,并不想让这些礼数,横亘在我们之间。童凝儿说道:“既是按兄弟姐妹般相处,那我有句话要说,太子哥哥瞒了我们一年多,实在该罚。不如就罚你为我们做个见证,主持我们一群人在柳亭结拜好了。”赵竑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是这怎么能算作惩罚呢,应该是件奖赏才是。”童凝儿眼珠一转说道:“我们七个人其乐融融拜成兄弟了,你自己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不就是惩罚么~”一句话把大家都说笑了。云华说道:“太子虽不能与咱们行结拜之礼,但咱们依然把太子当做兄长看待,一样的祸福同当,一样的情深意厚。”众人皆点头称是。 继而用刚猎来的大雁做贡品,由赵竑见证,七个人跪在柳亭之中,以柳枝代香,敬拜天地。赵竑着小厮拿来纸笔,写下这七人姓名字号,八字籍贯,又写了一段替众人求同气连枝、高谊永固的誓词,以作金兰之谱,发给他们。七个人将手叠放在一起,一同念了那段誓词,念到“隔山河而不爽斯盟,历祸福而各坚其志”时,都有几分动容,大家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赵竑颇为感动,见状也一起握住了那交织在一起的手,说道:若来世不生于王公贵胄之庭,定当与诸君同拜,共结金兰之好。之后礼毕,众人便策马扬鞭,从柳亭一起回了临安城。 苏梦棠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珊瑚,心里不能断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说谎。原来当年赵竑太子府中,杨皇后为他挑选了极多妃嫔,除正妃外,另有奉仪、昭训、承徽、良媛、良娣各几名,并直言宁宗就是因为膝下子侄大半夭折,无人辅佐,才会被史弥远拿捏住;如今为着赵氏江山,从长远计,也当多为皇室添丁。赵竑着实无奈,却也不愿违逆母亲,只得将那一众妃嫔,养在东宫之中,不太与外人提及。苏梦棠等人虽去过东宫,却除了太子妃外,没见过其他女眷。由于柳亭众人皆尚未婚配,赵竑也从不和他们说起后院孕养之事,这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苏梦棠虽有八九分认定珊瑚在说谎,却仍心存一二分的顾虑。若是珊瑚真的是秋秋的母亲,那该如何处置? 珊瑚看到苏梦棠和云华有些投鼠忌器的样子,心中很是得意,她说道:“怎么?你们是不是没有证据证明我不是这孩子的母亲?哈哈哈哈,你们刚才审我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怎么不见了?早知道我这乖女儿在你们这里,这张挡箭牌我早就使出来了。”她边说竟还边用手去摸秋秋的脸。秋秋趁机一口咬在了珊瑚的鱼际上面。“啊!”珊瑚被猝不及防的一咬,下意识地缩手,她另一只手虽还抓着秋秋,但已经松弛了力道。说时迟,那时快,云华一步便冲了过来,一掌劈在珊瑚抓着秋秋那只手的手腕上,珊瑚吃痛,还没来得及喊出声,秋秋已经被云华抢入怀中,退到了苏梦棠的旁边,得救了。 第十九章:忽然长大 珊瑚看到她用以谈判的筹码被抢走了,眼睛里透出凶光。她托着手腕,恶狠狠地看着窄小通道里的每一个人,说道:你们不让孩子与母亲相认,是会遭报应的!童凝儿愤然说道:你是不是秋秋的母亲,我们自然会弄清楚。刚才你出手毒辣,现在两个孩子身上都有伤,我们没有时间和你理论,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一群人向通道外面走去,柴五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扇玄铁大门,把珊瑚的叫骂声隔绝在了里面。云华抱着秋秋走出了山洞,秋秋看到很多人在山洞内外等着他们,见到她平安被救出来,大家都围了上来。 西门三月挣脱了紫纹的怀抱,跑到云华面前,抬起头哭着对秋秋说:小秋儿,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云华见状把秋秋放到地上,秋秋上前拉住西门的手说道:“三月哥哥,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了。”秋秋此时心里对西门三月十分愧疚,觉得不该利用这个小孩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西门受伤,她的心里很是心疼,秋秋忽然感觉到,她对这个总爱讨好自己的孩子,产生了一种母爱般的感觉。 苏梦棠看向四周,发现几个才来山庄不久的家丁,也站在这里,心中不免有些生气,说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事,大家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以后这个山洞,没有受过我亲自许可的人,一概不许靠近。 碧湖听到后,忙使了个眼色,命家丁们各自回到对应位置上去,上前解释道:“姑娘,奴婢刚刚吃完饭往这边来,听潘四说两位小主人在里面出了危险,我怕需要人手,便让他去多叫些人。潘四因为时间紧迫,便把正好遇上的、几个巡庄的新人喊来了。是奴婢没有交待清楚,请姑娘责罚。” 苏梦棠看看碧湖,又看看她身后颇有些紧张得潘四,说道:罢了,你们也是救人心切,这次就算了。说罢紫纹抱了西门,云华抱起秋秋,一行人回到了苏梦棠的兰泽轩。秋秋本以为,云华和苏梦棠会狠狠责罚她与西门三月。没想到云华只是告诫她以后不要乱跑,就没有再说什么,由苏梦棠带着紫纹和紫玉,去暖阁中为西门与秋秋上药。 紫纹把药酒倒进手心里,两手搓热,轻轻捂住西门三月脑袋上的大包,西门三月疼得大叫起来,苏梦棠看了忙坐过去,把西门三月紧紧揽进自己怀中,口里说道:好孩子,忍一忍,药是一定要上的。西门三月闷声闷气地喊道:师父我透不过气来了。苏梦棠又将他松开,往他鼻子上刮了一下,说道:刚刚听说你们进了山洞时,师父也觉得透不过气来了。 西门三月知道苏梦棠这是没有生气,咧开嘴笑了,说道:我知道师父最疼三月了。苏梦棠故意换作一副严肃面孔,说道:要是再有下次,我就不去找你了,你自己闯的祸,就自己担着吧。西门知道苏梦棠是假装生气,笑得更开心了,说道:再有下次,师父不用救我,把小秋儿救出来就行,我自个儿能脱身。 苏梦棠闻言下意识地看向秋秋,此时秋秋正低着头坐在紫玉平日守夜的卧榻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任由紫玉为她身上淤青的地方涂抹药酒。她自打进了暖阁,便一言不发,仿佛停留在自己的世界中。苏梦棠和西门对视了一眼,西门小声说道:师父,那个坏女人说自己是小秋儿的妈妈,小秋儿可能伤心了。 苏梦棠觉得于心不忍,连忙起身,要去抱抱秋秋,其实她也是害怕,如果西门顺便问起了他自己的身世,该如何回答。此时秋秋正在努力把刚刚听到的信息串联起来,勾画出出一个完整的面貌,她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何小秋秋很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跟着云华师父生活在山中,想来是为了避祸。秋秋虽不知道赵竑是谁,但她却想起来历史课老师无意中提到过:宋朝的太子,下场都很惨,那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不知道是如何落了难,使得妻离子散,自己也丢掉了性命。人生的命数实在是不可预料,纵使贵为太子,又能如何呢。 她正想着,忽然感觉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苏梦棠身上独有的茉莉花粉的味道,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秋秋抬起头,看到苏梦棠有些担忧的面容,说道:我没事,梦棠姑姑。苏梦棠看着秋秋懂事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造孽,为什么要让你小小年纪承受这些。”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秋秋道:对了,你是听谁提起赵竑这个名字的,又是如何与三月找到那个山洞的? 秋秋看着苏梦棠,略为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听见梦棠姑姑和师父提起来着,才知道这个名字,又听见梦棠姑姑可能会去兵法堂,于是和三月哥哥寻了过去。苏梦棠倒吸一口凉气,竟是自己的疏忽,以为秋秋不过是小孩子,不会在意大人间说的话,才没有刻意避开。她忽然觉得愧疚又惊讶: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智,实在是不容小觑。 秋秋注意到苏梦棠表情的变化,便将身体倚在了苏梦棠怀里,用孩子的语气说道:“师父教我天地君亲师,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又在哪里,所以才想弄清楚的。”苏梦棠闻言稍稍安心,又十分心疼,她揽着秋秋,轻声而缓慢地说道:你师父,你的这些姑姑和伯父,从前都是你父亲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紫玉恰给秋秋涂完了药酒,要帮她将袖子放下来,秋秋便坐直了身体。她问苏梦棠道:“梦棠姑姑,我父亲是如何不在的呢?”——既然珊瑚说破了这个秘密,那就索性问个清楚吧。苏梦棠顿了顿,说道:秋儿你还小,这些事情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秋秋摇摇头道:师父也是这样回答我的,可我已经长大了,人不能总是这样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苏梦棠有些陌生地看着秋秋:这个孩子,像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这些话,能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口中说出,实在是令人称奇。 西门在一旁听着,也有些惊讶地看着秋秋,他的小秋儿妹妹,受了神仙真人的旨意,忽而变得像是大人了一般,言谈举止都少了一份无忧无虑的童真。他有些可怜小秋儿,便替她央告苏梦棠道:师父,你就告诉小秋儿吧。 “我。。这事。。”这下轮到苏梦棠不知所措了,她说道:这事我要先问过你师父,才能告诉你。 第二十章:飞鸽传书 苏梦棠走出暖阁,来到堂上,此时云华正与童凝儿坐着讲话。见到苏梦棠,凝儿忙问道:孩子们没事吧?苏梦棠摇摇头,也走过来坐下,口中轻声说道:身体是一点皮外伤,上了药便没什么了,只是秋秋这个孩子。。”她顿了顿,看看云华的表情,又接着说道:“不知道珊瑚对她说了什么,说了多少,现在这孩子,一心想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事情,我们该不该告诉她?”说完苏梦棠和童凝儿都略微蹙眉,看着云华。云华面色沉重,沉吟半晌说道:等回去之后,我找时间同她说吧。 苏梦棠点点头,十分愧疚地对云华说:“此事竟是因我而起的,是我昨天说话没在意,提起赵竑哥哥的名字,被秋秋听见了。云华哥哥,我。。”云华摆摆手,对她说道:苏姑娘不必自责,这些事情,小秋早晚都会知道的。 童凝儿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是秋秋八岁就要背负这血海深仇,着实早了些。云华看向暖阁的雕花木门,说道:这仇不仅是小秋一人的,也是咱们几个人的;史弥远戕害贵胄,滥杀无辜,这也是天下公愤之仇。 苏梦棠点点头道:“现在那女人一口咬定她是秋秋的母亲,我们该怎么办。她仗着济王府的旧人全都不在了,知道咱们无处打听,才如此肆无忌惮。可这件事情不查个清楚,我怕小秋心里也难过。”她边说边用手指捻着帕子,看上去很是忧虑。 童凝儿想了想说道:当年济王府里的人都早已不在了,可我听说,太子哥哥从临安迁到湖州之时,有些家在临安附近、家中尚有老父老母的奴仆,并没有跟去,而是临行前,被太子妃嫂嫂遣散回乡了,那些人我们或许可以去问问。”苏梦棠闻言露出惊喜之色,说道:“凝儿妹妹真是聪明,我竟没有想到。那我这就派人去打探打探。” 云华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前些年我与清洲也想去找人问问,小秋生母是谁。可那些原来东宫里的旧仆,大多在湖州之变后,就携家逃往别处,打听不到了。我当时也是害怕打草惊蛇,便没有继续追寻线索。留下的几个,都是没钱或者家中父母行动不便的,临安处处是史弥远的眼线,咱们如果贸然打探,他们未必敢如实相告。毕竟和前朝太子有所牵连,不是一件好事情,他们肯定也怕给自己招来祸端。” 苏梦棠听云华这样说,刚刚眼里的惊喜之色,随之黯淡了,她捻着帕子沉思了片刻,忽然抬起头说道:“那些人是逃去别处,又不是失踪了,肯定能找到的。卓然路子最广,江湖上朋友也多,咱们现在就给卓然飞鸽传书,让他从江宁动身去找。”童凝儿听了附和道:对,让卓然哥哥去找,肯定能打探来的。云华点点头道:事已至此,只有这样了。 苏梦棠当即让紫若准备了笔墨,又让紫凤把负责传书的蒋六找来。一会的功夫,紫若端来文房四宝,搁在云华和苏梦棠之间的小方案上,苏梦棠将毛笔拿在手中问道:云华哥哥,怎么写?张云华略想了片刻,说道:就写‘江南苏家有事,望李兄即刻动身,找寻邦贤君旧仆,打听其子之生母。’卓然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这样即使被人截获了字条,他们也不知所谓。”苏梦棠正要落笔,童凝儿忙道:“梦棠姐姐不要写,万一被人截获,字迹外泄,会带来麻烦。”苏梦棠看着童凝儿道:那该谁来写? 童凝儿道:我来用左手写。原来童凝儿从小的教养嬷嬷,是个左利手,平时教她识字都是用左手来写,因此她小时候也喜欢模仿着,用左手写字。后来正式上了书塾,才被先生教会右手写字,但左手的童子功也没丢,偶尔被先生罚抄文章,还能左右手开弓,同时抄写,但两手的字迹不太相似。她能左手写字能耐,知道的人很少,因此今日便想用左手来写字条。 苏梦棠把笔递给童凝儿,自己也忙站起身来,给凝儿让座。她忽然余光一瞥,看到暖阁的门开了一道缝,忙回过头去,发现西门三月正从门缝里向外看,便冲他咳嗽一声。 西门看到自己被发现了,连忙把脑袋缩回去,关上门对秋秋说道:“小秋儿,师父他们怎么还没谈完呀,咱们还等着听呢。”秋秋笑了笑说:“没事,那就不听了,反正等我长大了,师父也会告诉我的。”她其实是不愿意西门和她一起听这些大人们的事:人间险恶的事情,小孩子听的多了,慢慢就会放下天真,真正成了大人。 紫纹和紫玉看到秋秋想开了,也放下心来,紫玉说道:“姑娘,小少爷,你们今天受了惊吓,也累了,且在暖阁里躺躺吧。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奴婢再来叫你们。”西门说道:小秋儿去那大床上歇着吧,我爱在这榻上睡的。说完就脱了鞋爬上了床榻,把秋秋挤了下去。 紫玉把秋秋抱到大床上,笑着悄声说:小少爷平时最喜欢在大床上睡,这里软和,他这是故意想着法让给姑娘呢。秋秋也笑了,心里暖暖的,说道:我知道。 等到秋秋和西门睡着了,紫玉和紫纹退出了暖阁,此时堂上只剩下了苏梦棠、紫若和云华,紫玉来到苏梦棠身边轻声说道:都睡了。苏梦棠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说道:睡吧,小孩子最好,一觉醒来就把烦恼全忘了。云华闻言,严肃的面容终于和缓了一些,说道:现在咱们等卓然的消息吧,这段时间,还是要把珊瑚严加看管才是。”苏梦棠点点头,示意了一下紫若,紫若说道:今晚奴婢亲自去守着。 这时童凝儿从外面跑着进来,坐下说道:“梦棠姐姐放心吧,我看着鸽子飞走了。蒋六说从这里到江宁,两三个时辰就够了,就是不知道,卓然哥哥找人需要多久,要是需要很久的话。。”她忽然狡黠地看着云华,说道:“可就要恭喜云华哥哥了。” 云华知道童凝儿想说什么,忙想岔开话题,谁知来不及了,苏梦棠已经开口问道:“为何迟了反而是好事?”童凝儿笑着看了一眼云华,对苏梦棠说道:“若是需要很久,云华哥哥就能在这里多住几日了呀。对云华哥哥来说岂不是好事。” 苏梦棠顿时满脸通红,斥责凝儿道:“你这丫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云华也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开口,耳朵已经红了。童凝儿喝了一口茶水,又说道:“云华哥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管我和欧妹妹叫做妹妹,可管梦棠姐姐,叫苏姑娘,你呀,根本就是不想承认你和梦棠姐姐也结拜过,心里一定是喜欢人家呢。” 苏梦棠又羞又气,拍了一下案子,说道:“紫若,你去帮我拧她,让她在这里胡说!”可紫若和紫玉、紫纹都笑嘻嘻的,并没有动弹。云华强装镇定看向童凝儿道:你打趣我就算了,何必拉上苏姑娘。童凝儿道:“哎呀,云华哥哥现在就回护上了啊。”话没说完,看到苏梦棠要冲过来拧自己,童凝儿忙灵巧地跳起来,跑出门去。 苏梦棠回恼道:云华哥哥,你听凝儿在说什么呀。紫若忙笑着过来劝道:童姑娘小孩子一样的心性,不过是这会儿看到飞鸽传书,觉得事情有解了,心下高兴,信口说的,姑娘别真的置气。苏梦棠便回来坐下,还没坐稳,就看到何三从外面跑来,问她说:姑娘,兵法堂那位,喊着饿了要吃饭呢。 第二十一章:千金之子 苏梦棠见到何三,又马上恢复了惯有的冷静,说道:也不好把她一直饿着,让人给她做些饭菜送去吧。何三领命出门,紫玉说道:姑娘,太阳快下山了,要不要让厨房开饭,两个小主子今天一通折腾,怕是已经饿了。苏梦棠道:也好,让他们做些甜酸的来吧,孩子们身上有伤,得吃些收敛的。紫玉便与紫纹去了厨房,苏梦棠忽而对云华说道:云华哥哥,我昨晚哄秋秋入睡,看到她额角下面有块疤,似是才好不久,秋秋之前在太白峰也受伤了么?” 云华本因怕苏梦棠担心,并未提及此事,见她主动问起,便说道:“那日听闻清州中毒,我忙传信给欧妹妹,请她去代为照看,信被小秋看到了,这孩子心眼实,我曾告诉过她山上土茯苓可以解毒,她便瞒着我偷偷上山采药,结果踩落山石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把自己摔晕了过去,后来在床上躺了三天才醒过来。”苏梦棠闻言大惊,责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传信于我?”云华像是做错了事的学生挨了先生批评一般低下头道:“小秋刚摔伤时,脉象凶险,我分身乏术,只能守着她;后来脉象平稳了,也退了烧,自然就没事了,因此未告诉外人。” 苏梦棠闻言不禁苦笑了一下,带着一丝幽怨说道:“原来云华哥哥心里,我们都是外人。”云华忙解释道:“怎么会,是我失言了,苏姑娘这些年是如何对我的,我心里都记得,断不会把姑娘当成外人。”苏梦棠听云华这样说,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便和缓了语气说道:“那小秋如今身体全好了么?”云华有一丝担忧地向暖阁方向看了看,低声说道:“刚醒的时候,有些不记人、不记事、性格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如今已经好多了。”苏梦棠道:“怪不得我听小秋刚刚讲话和大人似的,还以为是两年不见,孩子长大了,没想到是受伤所致。”云华点点头道:“小欧妹妹给秋儿算过一卦,她命里该有这一劫的,躲不掉。”苏梦棠笑道:“没想到云华哥哥如今也开始信这道家扶乩算命之说了。”云华日有所思地说道:“我本是信佛家善恶有报的,可赵竑哥哥良善之至,也躲不过杀身之祸,后来便不信了。”苏梦棠听了,面上便也没了笑意,两个人没有再讲话,一起看着兰泽轩外的一方小院子,一点一点暗下来。 继而厨房端来了饭菜,苏梦棠吩咐在兰泽轩中,掌灯开宴。紫凤找来了正在山庄里闲逛的童凝儿,紫玉和紫纹去唤唤醒秋秋和西门三月。西门三月没有睡醒,被紫纹一唤,哼哼唧唧哭起来,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说脑袋疼,就是不肯起来。紫纹无奈,指着秋秋说道:你秋儿妹妹都起来了,你不去吃饭,她便也不去了。三月闻言坐起来说道:我何时说不去,只是不舒服,想多躺一会的。秋秋笑着对他伸出手,说道:再躺一会饭菜就凉了,咱们快去吧。 西门上桌之后,发现桌上都是些酸酸甜甜他平日爱吃的,顿时忘了肚子疼和头疼的事,大口大口吃起来。童凝儿看了一会,对西门三月说道:小西门,你吃那么快,不会是一会儿又想偷跑去哪里玩吧。西门边吃边抬头看了童凝儿一眼,说道:童姑姑专会打趣我的,天黑了我才不出去玩呢。苏梦棠正在为秋秋和西门将鱼汤盛进碗中,听到西门的话,她想起来下午被童凝儿开玩笑的事情,说道:“你童姑姑不是专会打趣你,她逢人便打趣,连我和你云华舅舅也未能幸免。”说罢娇嗔地瞪了童凝儿一眼。童凝儿笑道:我说的不过都是事实罢了,若是我见谁都说,我为何从不说秋秋? 秋秋忽然被点到名字,有些茫然地看着童凝儿:眼下童凝儿已然将夜行衣换下,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袖褙子,里面是一件秋香色的裙子,显得十分优雅。童凝儿对秋秋说道:“小秋,今日童姑姑也要说你。”秋秋睁大眼睛看着童凝儿故作严肃的样子,云华和苏梦棠也看向童凝儿,听见她说:“以后不可以离开大人,自己去陌生的地方玩,知道么?有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说人要自己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明白么?”秋秋笑道:“我明白了,童姑姑。我会吃一堑长一智的。”童凝儿立马笑意盈盈地夸了秋秋,还给秋秋夹了一大块糖醋鱼: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孩子,虽然才八岁,但言谈话语,很有大人的做派。 才吃过饭,外面便响起了催灯号,一时间山庄上下被灯火点缀得光辉灿烂。兰泽轩里,大家忙碌了一整天,此时酒足饭饱,已是马倦人疲,苏梦棠便让紫凤去照顾童凝儿回重霄斋;紫玉照顾云华回去耸翠斋,剩紫纹和紫若在眼前,陪两个孩子玩。秋秋无事可做,正好看苏梦棠闺房里有围棋子,便问西门三月道:三月哥哥,你会玩五子棋么?三月反问道:是五子连珠么?秋秋笑道:对的,咱们俩来玩吧。于是两人各执一色,在桌前摆开了阵势。 苏梦棠看两个孩子那么认真,也坐到一旁观战,看了一会儿,她便看出了一些门道:西门三月好胜心太强,总想另辟蹊径,连成五子,秋秋却意在阻拦,把西门三月的道路全部封死,自己悄然在围堵中,连成一片,给自己创造机会。几盘下来,竟是秋秋全胜,西门全败。西门哭丧着脸看向苏梦棠,苏梦棠对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输得起。西门点点头,说道:小秋儿,我们再来一局。 这时紫若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对苏梦棠轻声说道:姑娘,快二更天了,待会奴婢伺候姑娘歇下,要赶去兵法堂守着,把碧湖替换下来。苏梦棠怕说话会影响棋局,便把紫若拉到一旁,说道:辛苦你了,我这庄子虽大,但能托付的只有你们几个,让你们辛苦了。紫若眼里顿时一片晶莹,说道:“姑娘可别这样说,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自打跟了姑娘才享福了。我原是罪官家的婢女,不知要被发卖到哪里去,多亏老爷将我买回,让我跟着姑娘,不至于落入那些腌臜地方去。我们为姑娘,死都可以,这点辛苦都不算什么的。”苏梦棠道:“好丫头,你们这样为我,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眼下我这里让紫纹照顾就可以,你快过去吧。”紫若有些疑惑:“紫纹要带小少爷回所思斋呀,谁来照顾姑娘?”苏梦棠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秋秋和三月,说道:“我看他俩玩的入迷,不知道要下棋到多晚,玩累了就都在我这里睡吧。留紫纹在就可以。”紫若也笑起来,说道:那奴婢现在就过去。 紫若走后,苏梦棠又坐下看了一会儿棋,却越发觉得心神不安起来,她问紫纹道:“刚刚点灯的时候,各院的灯都齐么?”紫纹道:是齐的。苏梦棠心下疑惑:“柴五他们不是在守兵法堂么,怎么他们的灯也是齐的?”紫纹道:“我问了碧湖,点灯那会儿,何三和两个家丁在守着,碧湖姐姐回去带着小丫头们给流丹阁点灯,柴五哥和潘四哥上了城墙,后来他们回来,又换何三他们去了。因此都是齐的,不曾落下。”苏梦棠眉头一皱,道:我心里觉得不安,可不要出了什么差池才好。紫纹宽慰道:那个地方横竖只有他们几个人,外人是过不去的。这句话给苏梦棠提了个醒,她忽然问道:“不对,还有饭呢,饭是谁送的?” 第二十二章:金蝉脱壳 紫纹说道:奴婢不知,要不奴婢去问问?苏梦棠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说道:“二更天了,凝儿妹妹恐怕睡下了,云华哥哥应该在读书,你叫人去看看,若是他没睡,便把他请来,说我有事要找他商量。紫纹虽不知道苏梦棠的考虑,但见她神色不安,便连忙安排两个黄衣小丫鬟,去耸翠斋寻张云华。西门三月也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抬头问苏梦棠道:师父,怎么了?苏梦棠走过来,对他说道:“没事,师父让云华舅舅过来教你下棋,免得你总败给小秋儿妹妹。” 西门有些不服气,他拿起一颗棋子,堵住了秋秋即将连成四颗的一行,说道:“师父,你小瞧我,我这局准能赢的。”秋秋虽人在这里坐着,可这会子一直在留神听苏梦棠和紫纹的对话,心思并不全在下棋上。听到西门三月那么认真,她笑道:三月哥哥是让着我的,想赢的时候自然能赢我。苏梦棠赞赏地看着秋秋:这个小姑娘,竟有这样的气量,不在意输赢,反而知道给对手台阶下。她想到这里,不禁替赵竑感到遗憾:若是赵竑哥哥看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应该会很欣慰吧。 这边耸翠斋内,紫玉问两个小丫头道:姑娘可说所为何事?小丫头摇摇头,说道:姑娘说有事找张公子商量,没说是什么事。云华闻言从内室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汉书》,他的目光越过紫纹她们,看到院子对面的重霄阁已经熄了房里的灯,知道童凝儿睡了:夜已深了,为何苏梦棠还没睡?这么晚了找他,又有什么要事? 紫玉见张云华走了出来,对他说道:“张公子,姑娘请您过去呢。”云华口中嗯了一声,说道:“我听到了,苏姑娘想是遇上麻烦了,我去看看。”紫玉见张云华已经换下了白天穿的褙子,只穿一件青绿色的布衫,便说道:“我去给您拿件斗篷,山中夜里风凉。”说罢转身去内室取了一件淡墨色的斗篷出来,为云华披上,一行人便出门,匆匆奔兰泽轩而去。 苏梦棠算着云华快来了,便站在门廊下等着。不消一会儿,两个黄衣小婢便打着灯笼,引云华拾阶上了兰泽轩来,后面跟着紫玉。苏梦棠上前说道:这么晚了请云华哥哥过来,着实失了礼数,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想去兵法堂看看,请云华哥哥过来照看一下两个孩子。”云华听了,忙问道:怎么?兵法堂出事了? 苏梦棠摇摇头:没什么事,我怕出差池,想去看一眼就回来了。说罢便要带着紫纹向外走去。云华忙道:这么晚了,我替苏姑娘去吧。苏梦棠有些迟疑,说道:这如何使得,让。。”云华笑道:我去也是一样的,姑娘家深夜就不要去林子了,免得招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苏梦棠看到月光下,云华的眸子熠熠生辉,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说道:那。。便有劳云华哥哥了。 云华笑了笑,他的面庞在山中秋月的映照下,洒满清辉,能帮苏梦棠做些什么,使他的心中有一丝欢喜。云华接过一个黄衣婢女手中档灯笼,对苏梦棠说道:天不早了,苏姑娘早些休息。说罢转身向院外走去。 张云华来到松林外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山洞里面十分明亮,原来紫若与几个家丁在山洞里守夜,点了灯火在照明。此刻松林里松涛阵阵,晚风颇带着一丝凉意,这里离江南山庄中轴线上、连成一线的建筑群,已经有一些距离,因此松林里面黑黢黢的,只能看到手中灯笼照亮的方寸之地和松枝缝隙洒落的一点月光。听见沙沙地脚步声,何三第一个走了出来,问道:是谁呀?云华道:是我。他的嗓音因为早上与珊瑚激辩的缘故,尚有些嘶哑。紫若起身迎出来问道:张公子为何深夜前来?云华在微凉的夜风中背立神清,说道:我替苏姑娘来看看珊瑚,莫要出了差错。 紫若便将云华引入山洞,边走边说:我们一直在外面守着,玄铁大门被柴五锁的严严实实,纵然是只耗子也出不来。云华微微一笑道:辛苦你们了,把门打开。紫若示意了一下,柴五立马上前来,将铁门上挂着的锁用钥匙打开,又将门向外拉开,玄铁大门发出了笨重地吱扭声。紫若回头对何三等人说道:我和柴管事陪张公子进去看看,你们留在外面就行了,说罢柴五便点了火把,三人走进通道。 窄小的通道内此刻一片漆黑,空气中隐约带着一丝甜味。铁栅栏后面的兵法堂,因为夜晚不再有阳光射入,失去了所有光源,像是一个不知道深浅的黑洞。没有听到预料中珊瑚的叫骂声,张云华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刚想开口问紫若里面的情形,便听见紫若在他身后说道:奴婢刚才过来时,进来看过,她就在里面。云华向前走去,来到铁栅栏边上,他将手中的灯笼提起,想看一看里面珊瑚的位置:靠近椅子的地方,珊瑚正坐在地上,上身趴到椅子上面,脸朝下,似乎已经睡熟了。 云华转头问紫若道,你刚才过来时,她可还醒着?紫若答道:也在睡着。云华又看了看珊瑚,觉得她没有理由睡得那么熟,连忙说道:柴五,把栅栏打开,我进去看看。柴五听到命令,忙从身上掏出一把红铜钥匙,想要伸手拉起簧片锁,把钥匙捅进去。谁知他的手刚一用力拉锁,整扇门竟然随之动了:栅栏门竟是合上的,并没有锁上。云华心中一惊,一把将铁栅栏拉开了,来不及多想,三个人快步走入了兵法堂。 珊瑚依旧是那个姿势趴着,颇有些衣冠不整,柴五大喝了一声:别睡了,起来!她竟毫无反应。柴五便两步上前,拉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的身体扭转过来,谁知椅子上的人骤然受力,竟向后倒去,喉咙上面插着一支手指粗细的金钗,下面的衣襟上,是一道猩红色的血迹,在火把的光照下,格外刺眼。紫若吓得向后退了半步,口中说道:她死了么?柴五在前面看的最清楚,他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云华说道:张公子,这不是珊瑚,这是我们这里的家丁,刚刚来送饭的,叫邓二,已经死了。 张云华倒吸一口凉气,又马上镇定下来,问柴五道:“饭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柴五想了一下说道:“刚好是催灯号的时候,那时天已经暗下来了。碧湖姑娘正要给我们交代轮流点灯和明日交接的事项,就看见邓二穿着斗篷,提了饭菜过来,他是山庄的老人了,熟识得很。我给他开了铁门,嘱咐他隔着栅栏递进去就可以,他非说要等珊瑚吃完,把碗拿回去,以免珊瑚把碗砸了当成利器自残。我懒得和他争,便回去听碧湖姑娘交待事情,过了一会他便从里面出来了,没有讲话,提着食盒就出去了。当时潘四还说了一句,这小子不知哪里发迹了,连咱们也不看在眼里。应该就是那时调包的。” 云华听后眉间若蹙,问道:“她从你们眼前走过,没有人认出么?”柴五说道:“公子有所不知,他惯爱戴着那斗篷上面的帽子,我当时急着上山墙点灯,也没管那么多,锁上铁门就出去了。”云华点点头,当即说道:“先派人通知一下苏姑娘,今晚看来是睡不成了。珊瑚一个人,又是初来乍到,未必能找到出山庄的路,估计现在还在里面,马上让人封锁山庄,把她找出来。。另外,邓二死了的事情,暂且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先不要透露出去。” 紫若当即与柴五出去传令,何三、潘四几个人一听珊瑚跑了,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各自分工:有人去角楼报信封庄,有人去告诉苏梦棠,有人去找巡庄的家丁、喊他们组织人手搜查。一时间兵法堂山洞内只剩下了张云华和邓二的尸体。云华上前查看,发现邓二的致命伤在颈部,气管已经被割断了,可因金钗并未拔出的缘故,流血不多:难怪珊瑚逃走时,柴五他们并未闻见血腥气。云华又起身看了一下铁栅栏上的簧片挂锁,发现簧片已经崩开了,似乎是用什么坚硬的金属撬过,他略一沉思,心中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第二十三章:幕后黑手 这边兰泽轩里,西门三月终于赢了秋秋一盘棋,他当即眉开眼笑,要拉着秋秋再战一回合。苏梦棠已有几分困倦,便对西门三月说道:“好孩子,师父困了,你既然如愿赢了小秋,今日就到这里吧。”秋秋闻言看去,发现苏梦棠脸上已经有了倦意,便笑着说道:“正好我也困了,咱们明日再下吧。”西门三月听苏梦棠和秋秋都这样说,知道自己想要乘胜追击的愿望无法达成了,便很有风度地说:“也好,若是小秋儿困了,那我即使再赢了也算胜之不武。”一句话把秋秋和苏梦棠都逗笑了。 紫纹便走出去,吩咐小丫鬟打来了热水,帮西门和秋秋洗漱,自己先帮苏梦棠放下了发髻,用发油细细梳着。就在这时,兰泽轩院内忽然一阵响动,苏梦棠转头看向窗外,又和紫纹对视了一下,紫纹问道:是谁在外面?话音未落,只见紫若满面愁容推门进来。 紫若看到房内有小丫鬟和孩子,便径直走到苏梦棠身边来,与她耳语一阵。紫纹没听到紫若说了什么,却见苏梦棠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惊诧和严肃起来,知道事情不妙,忙让小丫头把西门和秋秋带到暖阁中睡觉。秋秋心中也跟着一沉:珊瑚出事了吗?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一个小丫头便将她抱去了暖阁中。 紫玉正在暖阁里铺床,见孩子们进来了,要把他们抱上床去。却看紫若在门外对她招手,便把手下的事情交给小丫鬟,自己走了出来。刚关上门转过身,就看到苏梦棠和紫纹都已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在庭上肃立着,苏梦棠一头秀发披散着,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紫若对她小声解释说:刚刚知道,兵法堂那位跑了,姑娘现在要兵法堂查看,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两位小主子,我给你留几个家丁护院。紫玉一听,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对苏梦棠说道:姑娘放心,我在暖阁中寸步不离,纵使那位趁夜色摸过来,也绝不让她碰着小主子们。苏梦棠点点头,说道:好丫头,你是我这山庄里武功最好的,这里就交给你了。说罢一行人快步走了出去。 苏梦棠才出了兰泽轩,便看到守城楼的胡大和另外两个家丁在石阶下站着。胡大迎上来,对苏梦棠说道:“姑娘,现在大门和角门已经上了锁,没人能出得去。柴管事已经把家丁分几队,都在巡庄子了。”苏梦棠愁眉紧锁说道:“务必抓活口,也别让她伤了人。”胡大道:“这个己经吩咐了。”苏梦棠道:好,那你随我来吧。 一行人走到松林外时,紫若回头接过一个小丫鬟手中的灯笼,说道:“行了,你们回去吧。”在江南山庄,紫衣婢女的身份仅次于苏梦棠和西门三月,于是小丫鬟们和两个家丁连忙把手中的灯笼交给她们和胡大,立在了原地,待他们走远了,这些人才转身跑了。 云华正在玄铁门下站着,见到苏梦棠,他说道:里面我已经查看过了,有些不干净,苏姑娘还是不要进去了。苏梦棠脸上略过过一丝惊讶,说道:“云华哥哥,这毕竟是我的山庄,发生什么我也不怕的。”云华一怔:苏梦棠这个快人快语的性格,一晃好多年也没有变。他知道她的脾气,便不再争执,引苏梦棠和紫若进了通道。 苏梦棠见到邓二那喉咙上插着金簪的尸首,也是吸了一口凉气。云华便将柴五刚才所说,细细地同苏梦棠复述了一遍。苏梦棠听后,低头盯着荷花池沉吟半晌,口中说道:“云华哥哥,我觉得这里面有许多蹊跷,但是一时间说不上来。”云华说道:“你慢慢说,咱们分析一下。”苏梦棠抬起头说道:“珊瑚究竟是临时起意杀的邓二,还是早有预谋?”云华反问道:“苏姑娘怎么看?” 苏梦棠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不明白。若只从这里的局面看,当是临时起意,珊瑚自己用金钗捅开了门锁,等到邓二来送饭,她便隔着栅栏,捅死了邓二,之后和他互换了外面的衣服,将他拖到椅子边,然后自己假扮邓二逃了出去。”云华点点头,现场确实可以得到这些推论,可他听出苏梦棠话里有话,便耐心问道:“如若不然呢?”苏梦棠道:“另一种猜测便是,珊瑚是有同伙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今晚邓二的灯是谁点上的?我之前问了紫纹,今晚的灯是齐的。定是有人知道邓二今晚回不去了,才帮他点上的,想让咱们没有那么快发现珊瑚逃走了,给珊瑚留出了跑出去的时间。” 云华顿时觉得苏梦棠后一种猜想,似乎更有说服力,便说道:“珊瑚来江南山庄的事情,原本知情者不多,下午让小秋他们一闹,有许多不相干的人汇集到了这里,可能消息就走漏出去了。”苏梦棠走到离尸首最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说道:“也只有这样,不然点灯的事情便解释不通了,珊瑚的同伙一定不是外来的,不然便不会知道江南山庄点灯的规矩了。”云华说道:“可是下午并没有生人和珊瑚接触过,这种配合,又是如何沟通的呢。”苏梦棠看着云华,陷入了设想之中,她说道:“那便是还有一种猜测,是那个为邓二点灯的人,买通了邓二,让他借送饭的机会,来给珊瑚送信,或是放走珊瑚。这便可以解释,为何邓二要选催灯号的时候过来,可能就是想趁碧湖他们忙乱做掩护。” 云华点点头道:“说得通,我想邓二定是被人买通了,不然,如果珊瑚在他递饭的过程中起了杀机,那么隔着栅栏,饭菜无论在谁手上,都必然会有所掉落,也会有血迹喷溅到地上,可是你看,从门口到这里,一点血迹也没有。”紫若闻言打着小灯笼上前细细查看,对苏梦棠说道:“姑娘,果然没有血迹。” 苏梦棠听到云华冷静的分析,问道:“云华哥哥的意思是,邓二直接进了铁栅栏,走到椅子边,才被杀的。”云华道:“正是,而且我猜测,那幕后黑手是托邓二给珊瑚传了字条,字条的内容,估计就是让她杀人脱身的。”苏梦棠略一沉思,问道:“云华哥哥从何推断出这些细节?”云华道:“倘若是口信,那邓二便知道了幕后之人的计谋,还会这样甘心送死么?”苏梦棠点点头,说道:“可这邓二是我府中的老人了,我父亲在时,他便在这里,为何会安心受外人驱使,来以身涉险?”云华似笑非笑地说道:“要么是收了钱财,要么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苏梦棠似乎被这话提了个醒,她看向紫若说道:“你一会去问问和邓二同屋的人,他最近是不是又赌了钱,又输了多少?”紫若道:外面胡大和邓二是同乡,奴婢这就去问问。云华对紫若说道:“先别和他透露邓二被害的消息,就说邓二受了伤,我在里面已经保住了他的性命。”紫若道:“明白了,公子。”说完快步走出了兵法堂。苏梦棠看向云华道:“云华哥哥这是何意?”云华也走过来坐下,说道:“这个消息传出去,那幕后之人听说邓二没死,就必然会有所行动,露出马脚。咱们等等看,能不能把他抓出来。”苏梦棠的目光里顿时多了许多佩服的神色,她温柔地说:“有云华哥哥在,我便多了个军师。”云华听后,心中升起了一股畅快感来。 紫若这时走了回来,对苏梦棠轻声说道:姑娘,胡大说赌钱的事他不知道,但前些天看邓二有些愁眉苦脸的,今天下午再见到时,邓二有些得意,说自己得了好运,要改日请胡大吃酒。”云华与苏梦棠对视了一眼,知道刚刚的推论已猜的八九不离十。苏梦棠问紫若道:“现在搜得怎么样了?”紫若说道:刚刚我让胡大出去问了,一会儿就有信了。苏梦棠揉揉太阳穴,有些疲倦地说道:“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有消息了随时叫醒我。” 第二十四章:夜缒而逃 云华看到苏梦棠已经合起了眼睛打盹,认为自己继续留在兵法堂内不太合适,便起身走了出来,站在了狭小的通道内。他又将刚刚与苏梦棠推理出的真相想了一遍,觉得还是有一件事解不开:珊瑚的帮手究竟是什么人?如果是史弥远派来的,那史弥远为何会将人派到江南山庄来,又是何时派来的?莫非是苏梦棠这两年做了什么事情,让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注意到了这里? 云华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定明天有机会与苏梦棠好好谈论一下这些问题。不过有一件事情很明确——江南山庄有了一个不忠心于苏梦棠的人,这个人如同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控着如今的局面,甚至为此不惜取人性命。无论他是谁,又是谁派来的,都对苏梦棠和柳亭诸人,有害无益。 兵法堂里,苏梦棠已经睡着了,紫若觉得让邓二的尸体继续躺在离苏梦棠不到一丈的地方十分不好,便将那尸体拖到了通光孔下面的荷花池旁,又从身上掏出一方手帕,盖在了邓二脸上。忽然,紫若听到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气声从自己头顶的地方传来,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 紫若下意识地一抬头,看到一个黑影从上面的通光孔一闪而过,原本黑暗的屋顶,此时从通光孔里射进一点微弱的月光,像是墨池中骤然浮起的一块羊脂玉。“是谁?!”紫若大喊一声。正在睡觉的苏梦棠被这声颇有威慑力的喝声惊醒,她看到紫若抬头向上看,心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华此时也从通道里冲进了兵法堂,苏梦棠冲他指了指上面,他便心领神会,对苏梦棠说道:我先上去,你让其他人包抄围上。说罢便衣袂翻飞地向山洞外跑去。 玄铁门外,紫纹几个人看到云华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正考虑要不要跟过去问问,便看到苏梦棠带着紫若匆匆走出通道。苏梦棠吩咐胡大他们说:兵法堂上面有人,云华哥哥已经去追了,那个位置右面是山墙,你们三个从另外的方向包抄过去,务必要抓活的。 胡大是江南山庄守城楼的管事,他三十岁上下,长得魁梧剽悍,人却忠厚老实。他十几岁时便进了山庄,从来做事没出过什么差池,因此得到了苏老先生的赏识,让他当此重任。此刻听说有人在兵法堂上,胡大提起一口气便与出了山洞,紫若、紫纹紧随其后。三个人首先判断了一下位置:从松林绕过去已然来不及了,便决定直接从洞口左面的岩壁上面爬上去。兵法堂洞口旁边的岩石皆是整块的,湿润且生满苔藓,爬上这样的巨石,对常人来说或许无法做到,但对他们三个,却易如反掌。 胡大先是后退了几步,继而单膝跪地,将两只手的手心朝上,叠放在膝盖上。紫纹一只脚踩到了胡大的手上,胡大便用跪着的腿猛然蹬地,起身的瞬间将紫纹抛举了上去,随后用同样的办法,又将紫若托上了巨石。两个紫衣婢女上了岩石,便继续攀爬而上,敏捷地消失于夜色之中。这时胡大忽然起身跃起,抓住了遮盖洞口的藤蔓,他两脚从右边的山石借力,向上爬去,不消几眨眼便上了洞口顶上,直奔事发地而去。 月夜中云华淡墨色的斗篷十分显眼,他在紧追一个人。这个人从身形看是个男人,从头到脚穿着一身夜行衣,认不出面目来。刚刚正是此人,在兵法堂上方向下偷看。他原本正准备逃走,却看见云华极为迅速地找了上来,知道逃不掉了,便上前应战。几个回合下来,云华发现他的武艺虽高强,却毫不恋战,一心想往山墙上去,云华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紫纹紫若赶到,挡在了黑衣人的面前说道: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看到对手变成了三个,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便想从自己右侧突围出去,此时恰好胡大赶到,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们四人将那黑衣人团团围住,寻找动手的时机,每个人都在小心地原地变换着步伐,相互周旋着。云华站在他的背后,忽然间看到那人的手向腰后摸去,不由心中一紧:如果他带着匕首或者暗器,局面就会变得危险起来。来不及多想,在黑衣人即将抬起手的一刹那,云华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手背。众人只见一个白色的小瓶子从那人手中飞了起来,在半空翻腾两圈,瓶塞掉落,一时间满瓶的粉末倾撒了出来,异香扑鼻。云华心中顿时明白自己中计了,当即捂住了口鼻,胡大三人亦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向一旁转开了脸。 趁着这个空档,黑衣人从紫纹紫若之间,强行突围出去,一跃便上了山墙:原来此处山石陡峭,最高处离山墙上面距离并不多远。四个人急忙借山石攀了上去,山墙上的行道上却空无一人了。胡大第一个看到对面垛口上的小方口上绑了一段绳子,忙跑过去查看。原来黑衣人不知何时将一条极长的绳子绑在了这里,此刻正在借着绳子往下缒。胡大顿时大喝一声:哪里跑?!说罢自己就要急着往下跳,被云华从后面拉住:山墙这侧高约十几米,如果真的跳下去,武功再好的人,也会摔伤。黑衣人此刻已经缒到了城墙之下,天上忽有云彩遮住了月光,从上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四个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消失在城墙下面,借山而逃。 因为苏梦棠此时自己一人在兵法堂内,云华四人只得先回去,将这边的事情告诉她。苏梦棠听罢沉默不语,继而问紫若道:此人究竟是山庄里的家丁,还是刚才从外面爬上来的?紫若还没答话,只听见外面呼哧呼哧跑进个人来,原来是潘四。潘四不等平息,便喘着气向苏梦棠汇报说:姑娘,山庄找遍了,没找到那个女人,几处门子上都说今天无人出去过。苏梦棠眉头越发紧蹙,将手往椅子上一按,站起来说道:“这样看来,珊瑚也是被刚才的黑衣人缒出去了。”潘四问道:“姑娘,那现在怎么办?”苏梦棠答道:“刚刚有人从山墙偷跑了,那人很可能和珊瑚是一伙的。你与何三带几个可信的人,连夜搜山吧。”潘四领命而出,这时紫纹上前说道:姑娘,想知道黑衣人是不是咱们庄里的,奴婢有一个办法。 第二十五章:独明的灯 苏梦棠闻言忙说道:有什么办法,你快说说。紫纹抬头看了看山洞里挂着的灯笼,说道:“这会儿山庄里所有的灯都亮着,咱们只要吹响熄灯号,让每个人把灯灭了,自然就知道那个逃走的人是不是庄里面的了。”苏梦棠点点头道:“我竟急糊涂了,忘了每个人都有一盏灯。”胡大道:“姑娘,那我现在就派人去角门吩咐下去。”说罢便匆匆跑了出去,苏梦棠对紫若、紫纹说道:“你们俩也一起去,叫上碧湖,挨个院子通知他们吧,对了,别忘了把邓二那盏也熄了。” 紫若心细,知道苏梦棠已经累了,说道:“我先送姑娘回兰泽轩歇着吧,我和紫纹走了,谁来接姑娘呢。”苏梦棠摇摇头道:“不用,我和云华哥哥一起回去。”紫若闻言俏皮地一笑,对云华说道:“那我就把姑娘就交给张公子了。”说罢便和紫纹两个人笑嘻嘻地走出了兵法堂。 苏梦棠等紫若和紫纹走了,才咀嚼出来紫若刚刚话里的意思,笑骂道:“死丫头,越发胆大了。”说罢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云华,谁知云华也正在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又各自看向别处,苏梦棠的脸颊上顿时涌上了两抹飞红。云华咳嗽了一声,轻轻说道:“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我们也回去吧。苏梦棠故作平静说道:“也好。”然后拿起灯笼,翩然而出,把女孩家一片心思,藏进了夜色里。 苏梦棠提灯埋头向前走,眼看前面到松香斋了,忽听见张云华在后面喊道:“苏姑娘。”她便停住脚步,等着云华,只听他赶上来说道:“刚才我见紫若紫纹二位姑娘身手了得,想知道她们的武功是何人所教?”苏梦棠没想到云华说得是这个,她抬起头,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一贯的端庄神态,和云华并排同行说道:“不知道云华哥哥是否听说过邵瘦铁先生。”云华道:“略有耳闻,听说他是个商人,常与金人打交道,受到过金章宗的召见,不知与苏姑娘所说,是否是同一个人。”苏梦棠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原与我父亲交好,父亲曾托他来山庄里操练家丁。我身边几个侍女的武功,都是他亲自教的。” 云华不解地问道:“他既是商人,为何与苏老先生这样的绿林英雄熟识,还会得一身武艺。”苏梦棠说道:“云华哥哥不知道他,这位邵先生自幼习武,且结交极广,不仅和绿林往来密切,和许多朝中之人也多有来往,可以说游走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加上他人和善,又最喜与人排忧解难,因此在江湖中很受人拥戴。” 云华听罢莞尔一笑,试探道:“也是个奇人,不知如今能否在山庄里遇见,我也想看看是怎样的人,能受苏姑娘这般称赞?”苏梦棠没有察觉出这句话的微妙之处,只实话实说道:“大概不能如云华哥哥所愿了,我父亲走后,他便没有来过,可能觉得我是女流之辈,多有不便罢。”云华感觉踏实了一些,便轻声附和道:“原来如此。”不料苏梦棠听了这四个字,赶忙又解释道:“云华哥哥不要多心,我是说他来有所不便,不是说你呀。你和秋秋无论何时来这里,我都是欢迎的。”云华说道:“不会多心的,苏姑娘的性格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一向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苏梦棠听了这话,有些不安地问云华:“那我这个性格好么?”云华在晚风中无声的笑了,继而重重点点头说:“你要是永远这样,便是再好不过了。” 云华话音刚落,只听见四面山墙的角门上,一同传来了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山墙上环绕山庄一周的灯笼,一串接着一串灭了。几乎在同时,从春风阁开始,澄江楼、一清堂、冷云轩、松香斋、流丹阁、兰泽轩、栖星塔,这些院落廊下原本璀璨夺目的灯光,也次第熄灭。苏梦棠立即将自己手里的小灯笼也一下吹灭了,整个山庄陷入了极度的黑暗中,苏梦棠与云华四下环顾,想寻找视线范围中,是否还有灯火未熄。 人从原本明亮的地方忽然处于黑暗之中,眼睛会有些不适应。云华先于苏梦棠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下面一清堂的吟雪斋前,亮着一盏灯笼,也是整个山庄,唯一的一点光源。苏梦棠也看到了,她拉住云华道:“云华哥哥,是吟雪斋。几个月前山庄买来了几个新人,其中一个便分给了一清堂的吟雪斋,一定是他。”云华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回兰泽轩还是去吟雪斋?”苏梦棠道:“这么一折腾,凝儿妹妹一定醒了,咱们去重霄斋商量对策吧。”说罢二人借着淡淡的月光,向山上走去。 到了重霄斋,童凝儿却不在,一个黄衣小丫鬟告诉苏梦棠:搜庄子的时候,童凝儿便被吵醒了,她带着紫凤去到兰泽轩,看到暖阁内只有紫玉一人在保护秋秋和西门,便留在了那边坐镇。苏梦棠和云华听罢,又向上走去,回了兰泽轩。 此时四名紫衣婢女和碧湖都在兰泽轩等待苏梦棠,看到云华和苏梦棠一起走上来,几个人忙围了上来,紫若说道:“姑娘,我们和碧湖确认了,那盏亮着的灯,是吟雪斋的侯真。”苏梦棠还未说话,碧湖便跪下说道:“姑娘,今日我值守兵法堂,两次离守,一次使得小主子遇险,一次使得人犯逃脱,酿成大祸,请姑娘重重责罚碧湖。” 苏梦棠闻言扶起碧湖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便与你直说,明日罚你一顿是免不了的,必须做个样子给别人看。但你要明白,罚你实在是情非得已,我心里知道这两件事并非你一人之过,也望你明日受罚,不要往心里去才是。”碧湖感激涕零道:“有姑娘这份情义,碧湖死也值得了。”苏梦棠拍拍碧湖的肩膀说道:“今晚先不说这个。”随即她拨开众人走到堂上的椅子边坐下说:“这个侯真是谁买来的,什么来历,查清楚了么?” 碧湖忙汇报说:“我刚刚查了兰泽轩里记录山庄上人丁的册本,这个侯真是今年二月初,负责募集家丁的王九,从街上买来的,他原是是从一个名叫齐恩铭的贪官府里发卖出来的。”云华听后问道:“是他自己从街上主动找的王九,还是王九找的他?”碧湖道:“这个要问了王九才能知道了。” 在暖阁里面的童凝儿原本昏昏欲睡,忽听到苏梦棠和碧湖的谈话,她便走出暖阁,来到众人之间说道:“齐恩铭我听父亲提起过,他是礼部官员,与夏震是同乡,都是中州人士,去年冬天因贪污了重修慈幼局的银两,被人告到大理寺,史弥远便将他贬去恩州做小吏了,并发卖了他府上一些不符合规制的家仆。”一句话,使得苏梦棠和云华都是万分惊讶,苏梦棠道:“怪不得她要帮珊瑚,一定是受夏震所托。”云华却在一旁说道:“不对,夏震如何能预知咱们关了珊瑚?他放走珊瑚,应该是因为我。”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第二十六章:云华身世 童凝儿不解道:“云华哥哥认识这个叫侯真的人?”云华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可他应该认识我。”苏梦棠说道:“云华哥哥把我们搞糊涂了,快别卖关子了。”张云华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那慈幼局,是张家人替朝廷承办的。齐恩铭若是克扣了银两,想必也是张家人告到大理寺的。这个侯真,可能认出了我的身份,因此来替齐恩铭报仇,坏了我们的事。” 苏梦棠吃了一惊,刚想发问,童凝儿已抢先问道:“张家人?就是说慈幼局是云华哥哥家经营的?”云华忙说道:“这是朝廷设的机构,张家只是代为管办而已。”童凝儿歪头想了一下,问道:“可我听说,慈幼局自前三朝起,都是由皇亲国戚管办,代表天子颜面,收养诸州百姓不能扶养婴儿的,云华哥哥家里,不是开药铺的么?如何能得到慈幼局的承办权。” 云华看到所有人都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只得将家世托出:“张家在临安是有几处药铺,家中每年的进项,有一部分也靠着药铺的盈利,但更重要的事务,则为朝廷管办慈幼局。朝廷每年拨下的银两有限,有时候赶上灾年,弃婴和孤儿太多,还需要拿几处庄子上佃户缴纳的粮食和租税添补。若有人恶意克扣朝廷的银两,我父亲和两位叔父,定是不肯依的。” 童凝儿惊叹道:“我竟今日才知道,云华哥哥家也是效力于朝廷的,可有一件事云华哥哥还没说,这承办的资格,是如何而来?”云华轻轻言道:“我的姑母,是后宫的张贵妃。”苏梦棠和童凝儿顿时面面相觑:人人都说张贵妃美冠六宫,因此受宋理宗专宠多年,近些年宫里还传出过,理宗要废谢皇后、立张贵妃为后的传闻,没有想到她竟是云华的姑母! 苏梦棠有些陌生看着眼前的云华:他们结拜十年了,他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世,从前便只说家中是经营药材生意的,若不是侯真的事情,这个秘密不知道还要隐瞒到什么时候,但她知道,张云华不说,便自有不说的道理。童凝儿似笑非笑道:“当日赵竑哥哥隐瞒自己的太子身份,今日云华哥哥隐瞒自己的贵戚身份,你们究竟防备些什么,对自己人都要这般守口如瓶?!” 苏梦棠看到童凝儿似乎有些生气,便想要说几句圆场的话,云华却冲她轻轻摇摇头。童凝儿看云华与苏梦棠都没有说话,突然如同恍然大悟一样站起来说道:“难道你们大家全都有别的身份,只有我一人是毫无秘密的?”苏梦棠说道:“凝儿你快坐下,凡事就事论事,可不能多心,你云华哥哥你是知道的,他那样清高的人,平时和咱们在一起谈天,你何曾听他提过和名声地位沾边之事?” 凝儿听到苏梦棠为云华辩解,越发觉得他们是一伙的,对苏梦棠说道:“我可不知道清高和隐瞒有何关系,梦棠姐姐不用刻意为他辩解。我费心费力,一路上小心翼翼把珊瑚带来,偏偏因为云华哥哥家里得罪了齐恩铭,就凭空冒出来一个忠奴侯真,将珊瑚放走了,倘若他们去了史弥远那里告密,连我父亲都要跟着受牵连!!”童凝儿越说越气,杏核般的眼睛里面竟噙满了泪水。 苏梦棠看到童凝儿哭了,自己也跟着想哭,她不敢为云华辩解了,只上前将凝儿拥住说道:“凝儿不怕,现在天黑路险,他们跑不远的,我已派人去搜山,一定会找到他们。”童凝儿被人一抱,眼泪顿时流出来,她哭着说道:“我又是在图什么的,毫无保留出人出力,你们还都瞒着我。”苏梦棠哄她道:“是你云华哥哥错了,我让他和你道歉。” 凝儿听罢向后挣脱了苏梦棠的怀抱,质问道:“为何需要你来让他道歉,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也分出亲疏远近了么?我。。”她一跺脚哭道:“我早就该知道,我就是个外人!”苏梦棠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说道:“好凝儿,你越说越离谱了,这里谁又把你当成外人?”童凝儿看苏梦棠也哭了,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不管不顾说的一番话,伤了苏梦棠的心,但又拉不下面子收回刚才的话,只负气道:“我一点也不离谱,你们瞒我的事情还多着呢。” 云华原本不想多辩解什么,毕竟他确实隐瞒了身世,况且现在这个情形下,也不该只把时间耗费在徒劳无益的口舌之辩上。可见到凝儿一气之下把苏梦棠也捎带上了,他便担心如果任由这句话不清不楚地搁置下,以后就真的说不清楚了。想到这里,张云华站起说道:你倒是说说,我们还瞒你什么了? 童凝儿原本准备偃旗息鼓,听到云华这样说,她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又起来了,冷笑一声对云华说道:“云华哥哥问得好,我还想问你们呢,刚刚兵法堂出事,为何梦棠只告知你一人、和你同入同出,我竟一点不知,若不是搜山庄的人把我吵醒,你们打算明天早上才告诉我么?”云华忽然觉得,今晚的事情解释起来颇费口舌,这一番经过说下来,凝儿在气头上也未必肯信。他正不知从何说起,凝儿直视着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被我问住了吧,云华哥哥,你们就是没把我当成自己人,那大家又何必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说罢她擦擦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苏梦棠忙追上去拉住童凝儿,紫若紫纹也着急地将童凝儿围住,一起劝她消气。云华心里有些担心凝儿,在她身后问道:“你要去哪里?”凝儿没有回头,只说道:“我去哪里,不用你管。”苏梦棠道:“好凝儿,天这么黑,你好歹等到天亮,咱们从长计议。”凝儿看向苏梦棠,说道:“不必了梦棠姐姐,珊瑚是我带来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找到,不让她牵连你这山庄。”苏梦棠看到凝儿真的和自己疏远起来,心中宛如被割了一刀,疼得说不出话。 云华也走上前,诚恳说道:“凝儿,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你且回去睡一觉,明日我定去向你负荆请罪。”童凝儿想象不出来张云华赤膊负荆会是什么样子,但听他态度诚恳,便也就不挣着向外走,只说道:“不必了,云华哥哥矜贵着呢,我可不敢受你这大礼,我还是回去睡觉吧。”苏梦棠看到凝儿讲话和缓了,心中也舒服了一些,忙让紫凤和紫玉送童凝儿与云华回去休息。 人都走后,紫若对苏梦棠说道:快卯时了,姑娘也回去睡会儿吧。苏梦棠点点头,走进了暖阁。暖阁里面,西门三月给秋秋做的小桔灯在亮着,发出很小的一块光亮,整个房间里有一丝淡淡的柏叶燃烧的味道。苏梦棠看了看两个孩子——都睡得正熟,便觉得既安心又疲惫,她轻轻走到大床边,在秋秋旁边卧下,伴着秋秋轻而均匀的呼吸声,苏梦棠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苏梦棠见到云华,撑着一把伞向她走来,对她说道:苏姑娘保重,我要走了。苏梦棠问道:云华哥哥要去哪里呢?云华说:我要去为太子报仇了。苏梦棠阻拦道:“你这样单枪匹马如何报仇?”云华莞尔一笑说道:“我自有办法。”苏梦棠问道:“那小秋呢?”云华忽然痛哭起来说道:“小秋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命数。” 苏梦棠一身冷汗地惊醒了,她的面前坐着紫若,天已经亮了。紫若担心地看着苏梦棠,说道:“姑娘,您做噩梦了,刚才一直在出汗。”苏梦棠又合上眼睛说道:“没事,梦都是反的。”紫若又说道:“姑娘,童姑娘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第二十七章:不告而别 苏梦棠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问紫若道:“什么时候的事?”紫若一边从腰间拿出童凝儿的信递给苏梦棠,一边说道:“早上紫凤醒来的时候发现房中无人,便派人到处去寻,一直打听到大门口,大门上的人说童姑娘天刚亮就带着仆人走了。” 苏梦棠忙展开童凝儿留下的信,看到上面写着“梦棠姐姐,我先去临安城找项抗哥哥,让他派人在临安城门严加防范,不让珊瑚有机会进城。为了赶在珊瑚前面,故不告而别,请梦棠姐姐不要见怪。另外请转告云华哥哥,我等他找我负荆请罪。”纸的左下角,还寥寥几笔画着一个背荆条的小人儿、向另一个趾高气昂的小人作揖的画面。 苏梦棠忍不住笑了,轻言道:“这个凝儿,小孩子一样的。不过也好,项大哥统领临安城的巡防营,有他派人守着城门,珊瑚必然难以进去给史弥远报信。”紫若道:“那还让何三、潘四继续搜山么?”苏梦棠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过了一夜了,怕是不好找了。让他们回来吧,传信给莲花峰、灵岩峰,双鹫峰上的人,加强警戒,若发现珊瑚和候真,一定不要再让他们跑了。” 紫若点点头,正要应答,却猛烈咳嗽了一阵。苏梦棠关切地问道:“你身子一向强健,怎么咳嗽起来了?”紫若摇摇头,笑着说:“我和紫纹今日起来都有些咳嗽气喘,许是受了风寒,姑娘不用担心。”苏梦棠道:“既是病了,就找春风阁的老付看看,他平日里讲话虽荒诞不经,可医术很好。”紫若笑道:“好,中午等姑娘歇下了,我们去找付大叔。只是——”紫若忽然看了一眼窗外,说道:“姑娘,碧湖一早就在外面跪着了,姑娘看,该如何处置?” 苏梦棠忙从床上下来,让紫若为她更衣。紫若手脚麻利,打开衣箱为苏梦棠选出一件梅红色的褙子穿上,继而让小丫头们端来漱口与盥洗用的水和器具,亲自照顾苏梦棠洗漱。梳发髻的时候,苏梦棠忽问道:“两个小不点去哪里了,怎么没听见动静?”紫若说道:“小少爷一早便拉着秋姑娘去下棋了,紫纹跟着去的,这会子正在鹿苑外的小亭子里面呢。”苏梦棠笑了:“发生再大的事,也影响不了他的玩心。” 紫若将苏梦棠的头发都向上束起,挽成一个蟠桃状的发髻,插上金钿,又选了一柄碧玺镶嵌的步摇别上,说道:“好了,姑娘。”苏梦棠站了起来,后退几步,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然后向外走了出去。紫若跟在后面,忽而一阵晕眩,觉得喘不上气来,她勉强站稳,强走出去,心中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碧湖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兰泽轩的桂花树下。院落中的小婢女们,从没见过一向受苏梦棠器重的绿衣婢女碧湖,这样跪地请罚的模样,都在廊下看着,窃窃私语。紫若见状说道:“一个个好得力的丫头,放着自己的活不做,都在这里看热闹。”紫若便如同苏梦棠的喉舌,她一发话,小丫鬟们顿时一阵慌乱四下散开,该剪枝的,该擦拭栏杆的,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却也都悄悄支着耳朵,听着苏梦棠会如何处置。 苏梦棠看着碧湖,碧湖抬起头对苏梦棠展开了一个信任的笑容。苏梦棠心中明白,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既要让别人看到自己处事公正,又决不能在小丫鬟面前,降低了碧湖的威信,否则今后怕是没有人肯信服碧湖了。她拿定主意,扬声说道:“碧湖,我昨日派你守住兵法堂,你却玩忽职守,放走有罪之人,你可知错?”碧湖叩了一下头说道:“奴婢罪无可恕,请姑娘重重责罚。” 苏梦棠长出了一口气,又说道:“念你在山庄中做事多年,从未出过半点差池,昨日之事,也是事出有因,不全在你,你既领罚,便罚你半年例钱,在我这兰泽轩守夜两个月吧。”碧湖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半年例钱算不了什么,苏梦棠平时给她与紫衣婢女的赏赐,随随便便一个镯子、一个簪子,也能抵几年的例钱了。况且这些年,苏梦棠看她们几位大丫鬟都快到了出嫁的年纪,暗中着人给她们每人买下了一块田地,留作嫁妆,并将外租换来的钱当做奖赏赠与她们。这样一来,碧湖手里每年的进项,比例钱远多了去。 至于守夜俩月,看起来是个苦工,可守护苏梦棠,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机会的。这等于对外宣告了,苏梦棠对碧湖的信任未减分毫。碧湖心中既感谢苏梦棠,又万分惭愧,她当即叩首道:“碧湖领罚,从今以后,绝不再犯。”苏梦棠看了一眼紫若,紫若便上前将碧湖扶起,亲自将她安抚着送出了兰泽轩的门,小丫鬟们看在眼里,知道碧湖地位依然如从前一样,刚刚生出的一点看热闹的心思,便就各自收了回去。 紫若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山庄里负责飞鸽传书的蒋六,蒋六手里,抱着一只灰色的信鸽。苏梦棠正准备回暖阁再睡会,见到蒋六过来,她顿时精神来了,让紫若带蒋六进了厅堂。蒋六轻轻摸摸鸽子的脑袋,右手从鸽子腿上的铜管里面掏出一个字条,递给紫若,紫若忙递给苏梦棠。 苏梦棠展开后,差点笑出声:先不说字条的内容,只看这东扭西爬般的字迹,也只有李卓然能写出来——当年在庐阳书院,因为字的问题,李卓然没少挨童老先生的骂。苏梦棠看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她对紫若说道:“请张公子来吧,卓然查到了。”紫若应了一声向外走去,可还未跨出门槛,便身子一软,摔在地上。 蒋六离得最近,立即眼疾手快地扔了鸽子去扶紫若,苏梦棠立即喊道:“快来人呀。”闻言进来几个黄衣小婢女,见到紫若晕在地上,连忙七手八脚的想将她扶起。这边苏梦棠让蒋六去春风阁寻找山庄的大夫——付先生,蒋六刚迈出门去,外面跑进来一个叫做碧丛的绿衣婢女,她走的很急,进来便对苏梦棠说道: “姑娘,不好了,紫纹姑娘在鹿苑外面昏过去了!” 第二十八章:药石无灵? 苏梦棠顿时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立马支派了兰泽轩四个粗使婆子,让她们跟随碧丛,去将紫纹和两个孩子带回。又让几个小丫鬟立即在芙蓉斋收拾了两张床铺出来,并让她们先将紫若抬了进去。紫若此刻意识全无,身子软塌塌的,这边被拉起,那边又垂了地:三个小丫鬟试了几试,硬是没有将她抬离了地。 苏梦棠见眼下紫玉紫凤不在,院中尽是些十四五岁、身量单薄的小婢女,知道她们没有力道,便说:“这样不成,我来背她,你们将她扶上来。”说着便走上前去,蹲在了紫若前面。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梦棠着急道:“人命关天,都还愣着做什么?” 小丫鬟们见苏梦棠不像是做样子,便口中一齐喊了号子,将紫若扶到了苏梦棠的后背上。苏梦棠试着站起,发现必须完全弓下腰,才能将紫若不断向下坠的身体托住,只得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芙蓉斋走去。小丫鬟们有的在两侧固定了紫若,有的跑去掀门帘,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协助苏梦棠将紫若卸到了床上。苏梦棠筋疲力尽,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蒋六的声音:“姑娘,付大叔来了。苏梦棠挥挥手,示意小丫鬟把人请了进来。付先生是一个有趣的小老儿,年过半百,鹤发白须,穿着各种颜色布料做的衣服,看样子十分滑稽。他不愿意被人叫做“老先生”,便只让人喊他“付先生”,可因他性情诙谐,故而山庄里面,大家都随意称呼他。此时他走进芙蓉斋里面,看到右侧墙前的床上,紫若盖着锦被躺着,正对面的椅子上,苏梦棠满头大汗地坐着,便问苏梦棠道:“不知道是姑娘病了,还是紫若这丫头病了?” 苏梦棠疲惫地笑了一下,反问道:“老付,都说你医术高明,不劳‘问切’,只需‘望闻’,便知人有何病痛。你看我像病了么?”付先生也不恼,嘿嘿一笑道:“依我看,是病了,只是不如紫若丫头的病着急,我先给紫若丫头看吧。”说罢挽起袖子,走到床边,才低头一看,口中便连声说道:“要死了要死了,这丫头就是神仙老儿也救不活了。” 苏梦棠知道付先生说话一向没个正形,便在一旁幽幽说道:“老付,你要是治不好,我停你三年的酒钱。”付先生回头指着苏梦棠道:“你呀你呀,小老儿一把年纪,生死之事也会拿来开玩笑么?”苏梦棠问道:“她今天早上不过咳嗽了一阵,有些气喘,现在就没得救了?世上竟有这样急的急症?”付先生说道:“什么急症,我的好姑娘,她这是中毒了啊!” 苏梦棠大惊失色:“什么毒?谁会给她下毒?”说话间两个婆子将紫纹从外面架了来,付先生急忙跑过去,挡在前面,查看一番说道:“哎呀呀,这两个丫头中的是一种毒啊!”两个婆子没好气地说:“付大哥,劳驾您让让路,让我们把紫纹姑娘抬到那边床上去,一路上都快把我们累死了。”付先生拍手笑道:“累了好,累了筋骨都疏通了~” 两个婆子凭借壮硕的身体,把付先生挤到了一边,将紫纹放到床上,还不忘附赠他几个白眼。付先生毫不在意,跑上前给紫纹看了看脉象,随即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布帘,从里面掏出一根银针来。苏梦棠此刻也走了过来,看着付先生将银针扎进了紫纹手上的合谷穴,轻轻捻了捻,然后拔了出来。 付先生将银针往苏梦棠眼前一晃,说道:“看见了吧,针都黑透了,没得治了。”苏梦棠正色道:“老付,你要气死我么?”付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苏姑娘,不是我胡说,她们两个这是中了剧毒了,这毒名叫蛇肠散,是用五步蛇毒和(huo)了断肠草粉百炼制成。研成粉末,若不慎吸入,不多便能当即要了人的性命。这两个丫头想是吸入不多,又身体强健,故而撑到了这个时辰。” 苏梦棠道:“她们与我同吃同处,如何中了这个毒?”话音未落,她自己忽然想起来昨天在兵法堂时,云华、紫若、紫纹和胡大去追侯真,回来时说过,侯真为了逃走,扔了一个装着白粉末的小瓶子,一定是那个!苏梦棠一个激灵:云华一早上没有露面,难道已经。。?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腿上丢了力气,后退两步坐到了床边。这时,跟着两个婆子一起回来的碧丛,看到苏梦棠神色不对,便上前问道:“姑娘?”苏梦棠此时只觉得恐惧攀上了心头,强忍道:“你。。你去耸翠斋看看,那里怎么样了?” 碧丛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她对苏梦棠说道:“刚刚奴婢私自做主,让婆子们把两位小主子送去了张公子那里,张公子听说姑娘这边、紫若紫纹两位姑娘相继昏倒,便说要去取什么瓶子,眼下耸翠斋只有紫玉姐姐和两位小主子,都好好的。”苏梦棠语气里面露着喜悦道:“他没事?”碧丛点点头:“张公子也好好的。”苏梦棠想起什么,对碧丛道:“对了,你去山下大门上,问问胡大怎么样了?” 碧丛刚走,付先生便哈哈大笑起来:“是什么人,让姑娘这样牵挂?”苏梦棠嗔道:“老付,这是你该操心的么?你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毒给解了。” 付先生曾与苏老先生做过同窗,因他是看着苏梦棠长大的,所以将苏梦棠当做自己的晚辈一般看待,毫不在意各种规矩。此时他虽表面上荒诞不羁,实则内心已经想了一百种计策,又自己逐一否定,听到苏梦棠的话,他只得说道:“连解药也没有的毒,我如何解得了?这种毒药,吸入一些,人的心肺便会渐渐衰竭,继而气绝身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苏梦棠想到平日里紫若和紫纹对她照顾备至的样子,顿时悲从中来,说道:“纵使没有解药,也总有法子,得把毒药逼出来啊。”付先生还未开口,只见云华从院外走进了芙蓉斋来,他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的小瓶子,拇指紧紧盖着瓶口。苏梦棠看到云华身姿矫健,心里放下心来,听他说道:“我将昨日落到地上的瓶子捡来了,里面还有一些粉末,您给看看,这是什么?” 付先生用七彩的大衣袖掩住口鼻说:“拿走拿走,可别把我也给毒死了。”苏梦棠气急反笑,对他说道:“老付,你的医者仁心呢?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丫头死么?”付先生哼了一声接过瓶子,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前世不修,从了医流,未及活人,先把命丢。”说完他蹲下来,将白瓷瓶中的粉末倒出了一些,房间里顿时可以隐隐闻见一些异香。 付先生说道:拿水研开。苏梦棠赶紧端了桌上一杯水走过来帮忙,付先生又道:“慢点,别把毒粉搅起来。”一时间芙蓉斋里的小丫鬟们都吓得紧紧捂住了口鼻,生怕吸了分毫的毒药进去。付先生掏出银针,蘸了一些和了水的蛇肠散,闻了一闻,说道:“实在阴险,竟加入了很多活血的红花粉末在里面,帮助毒性更快在人身体里面游走。” 苏梦棠心下一沉,知道可能真的没戏了,却听见付先生忽然笑道:“不过,制毒之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是成也红花,败也红花,两个丫头有救了!” 第二十九章:红花桑拿 苏梦棠听闻紫若和紫纹的毒有解救之法了,忙问道:“此话怎讲?”付先生转身斜着眼睛看看苏梦棠,问她:“想知道?”苏梦棠扯住他的衣袖恳求道:“老付,你快说呀。”付先生嘿嘿一笑道:“确实有救,刚刚我把脉之时,已发现似乎毒性被什么克制住了一些,不似寻常般猛烈,但不能辨明,以为是二位姑娘习武之人,体格康健所致。刚刚闻到红花,才证实了我的猜测。这红花本是活血化瘀的,制毒之人定是想让毒药快速走遍对手全身,令其当场毙命。可红花还有一种今人罕知的功效,便是凉血解毒。当年我随恩师元虚道长西赴吐蕃。。”说到这里,付先生忽然眯起眼睛,抬头向窗外远处看去,整个人像元神出窍一般一动不动,似乎在追忆当年的经历。 苏梦棠忙推他道:“老付,然后呢?”付先生被打断了回忆十分不悦,说道:“然后待了几年,你父亲一封信就把我叫回来了,给我唱了一出白帝托孤,你忘了?”苏梦棠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红花解毒是怎么一回事?” 付先生恍然大悟一般吸了口气,说:“我见当地的喇嘛,上山朝拜时,都会带上一包藏红花,若是被山里蛇咬伤了,就会嚼碎红花敷在伤口上,用以解毒。只是那里的蛇,毒性都不大,因此红花才有奇效。这蛇肠散里面用的是五步蛇毒,毒性极强,掺入红花不能完全消解,却也能有所克制。多亏了这点红花呀,要不然,肺上能活活咳出个洞来了,必然十死无生。” 苏梦棠道:“那我们煮些红花水,给她二人喝下,是否就能解毒了?”付先生脸上露出了嫌弃之色,他看了苏梦棠一眼说道:“喝下去?喝下去顶什么用?我刚刚把脉时,封住了她的心经的穴道,现在毒性虽不会立即致命,但大多在肺里,得吸进去,才能解毒。”苏梦棠迟疑道:“吸进去。。。会不会被呛死?”付先生哼了一声,摇着头,一掀门帘走了出去。云华随着苏梦棠追过去,说道:“还请先生明示。” 付先生回头笑着打量了云华一下,忽而拉住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小声说道:“这位公子,不知您贵姓?”云华对付先生作揖道:“小生免贵姓张。”付先生点点头,狡黠地看看后面立着的苏梦棠,对云华说道:“张公子,我看你器宇非凡,知道绝非凡夫俗子,小老儿冒昧问一句,不知家里可给公子说亲了没?” 还未等到云华开口,苏梦棠就气势汹汹地走上来道:“老付,你总是这样,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快告诉我们,这两个丫头的毒可如何能解?” 付先生摇晃着脑袋道:“我这不是边说边在想嘛。想要解毒,须先施以银针,将周身心经之外,受毒邪侵蚀阻滞的经脉打通,扶正祛邪。待经脉通畅之后,再需用蒸熏之法,使红花蒸汽由口鼻进入肺中,固本清源。你且让人绕床放上十口锅,大火熬煮红花,煮上七天七夜。其间不断用团扇将红花的蒸汽往她们口鼻处扇,定能吸入肺中。加上这样热火朝天的煮,一屋子的热气也能帮她们发汗,排出渗进血里的毒素。我再开几服凉血散热的药,每日让人先给她们喂些米汤,再把药喂了,三管齐下,应该不出半个月,就能下地了。” 苏梦棠闻言大喜,先让云华回了耸翠斋,照顾秋秋和西门三月吃午饭。云华走后,付先生手持银针,在紫若和紫纹的七经八脉处刺入。继而苏梦棠立即吩咐下去,让丫鬟婆子将芙蓉斋的两张床拉到屋子中央,摆上药锅等一概物品,生火煮药。付先生让几个外面的家丁搬了两个大水缸放在院中,此后便将一应男丁,全都支出了兰泽轩。苏梦棠正嘱咐两个婆子守在了门口,以防男丁误入,正好看到付先生要走,便叫住他道:“老付,你顺路去看看胡大吧,他昨天许是也吸入了蛇肠散。” 付先生没好气地说道:“你呀你呀,有话不能一口气说完么?先前说是紫若丫头晕了,好家伙,我来了一看还有个紫纹丫头,临走了又告诉我另有个胡大。”苏梦棠笑起来,说道:“这三个人,我每人赠你一坛新酿的桂花酒,可好?” 付先生哼了一声,背着手向下走去,忽而转身谄笑着说道:“我一会让麦冬给兰泽轩送药上来,你让他捎四坛酒回去吧。”苏梦棠道:“你不能总喝酒,三坛够多了。”付先生气得胡子向上翻,嚷嚷道:“那三坛是谢我救人的,多一坛是谢我送药的,哪样也不能少。” 苏梦棠闻言转身就走,口里说着:“你既不知足,那就一壶也没有了。”付先生长叹一声,口中嘟囔着“世风日下”“不敬尊长”一类的词,走下了兰泽轩。 这边芙蓉斋里面云烟雾绕,热得像蒸笼一般,一大群黄衣小丫鬟只穿着平时暑天穿的纱裙,坐在两张床榻四周,每人面前一口沸腾着红花水的锅,冒着氤氲的热气。她们手上拿着团扇,只将蒸汽轻轻往紫若与紫纹面上扑去。另有几个粗使婆子,不断来来去去给锅中加水,并负责给小丫头们沏茶解渴。 紫若与紫纹身上此时还立着银针,她们皮肤上凝结着水汽,蒸的如同煮熟的蛋清一般,光洁剔透。苏梦棠在里面坐了一会,已是满头大汗,赶忙走了出来。眼下已经快到了冬月,天气已经转凉了,苏梦棠从暖和的地方走出来,不免觉得有些寒意。院中此时没有往日的热闹,兰泽轩和流丹阁院中的小丫鬟已经全部抽调出来去芙蓉斋烧火了。苏梦棠忽然想起来,还未将李卓然飞鸽传来的字条给云华过目,便赶紧从兰泽轩出来,向耸翠斋走去。 西门三月和秋秋正在与云华同桌吃饭,紫玉在一旁照顾着。见到苏梦棠,西门三月便扑了过来,用油腻腻的小手攥住了苏梦棠的衣襟,说道:“师父,紫纹姐姐没事了吧?”苏梦棠摸摸他的头,说道:“乖,有你付爷爷在,过几天就没事了。”紫玉见苏梦棠过来,便麻利地给她添了一碗饭,苏梦棠心中诸事烦忧,只说道:“放着吧,我不想吃。”说着便坐到了座位上面。 云华在苏梦棠进来时,便停了筷子,此时他拿起来公筷,夹了一些蚝肉放在苏梦棠碗中,轻言道:“饭还是要吃的,这山庄上上下下,还都指望着你呢。”苏梦棠便拿起了筷子,只望着眼前的一盘盘菜,说道:“云华哥哥,这几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况且都没个着落,让人安不下心来。”秋秋闻言抬起头看着苏梦棠:她今日已在院中小丫头的口中,听来了“珊瑚逃走”“邓二横死”“黑衣人逃走”“兰泽轩争吵”“紫衣婢女中毒”这诸多事情。那些小丫鬟七嘴八舌,将昨日之事说得扑朔迷离、生动传神、玄乎其玄,宛如亲眼所见一般,秋秋都替她们没有去做说书艺人而惋惜。可听罢自己心中都替苏梦棠发愁,那么多事压在一个姑娘身上,偌大的山庄,连个可以为她分担的人也没有。 云华听了苏梦棠的话,心中有些不忍,说道:“来日方长,一件一件慢慢来吧。”这句话提醒了苏梦棠,她掏出李卓然的字条递给了云华,说道:“今天早上一忙乱,忘了拿给云华哥哥过目了。”云华忙接过来,展开也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感叹这字的主人着实狂傲不羁了些。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个字,串成了两句话。 第三十章:情深义长 只见字条上写着:“吾昨传信于广生,托其多方探寻,已知邦贤君之子生母为林氏嫂嫂。今江宁诸事安妥,吾与锦书,不日便回临安,欲与张兄及项弟面谈。” 云华读罢,将字条还给苏梦棠,苏梦棠折起来交给紫玉道:“拿进去烧了。”秋秋和西门闻言都抬起头盯着苏梦棠手中的字条,云华看在眼里,觉得这件事不必刻意瞒着秋秋了,便说道:“卓然打听到了,昨日那个名叫珊瑚的女子,并非小秋的母亲。”这句话明显是说给秋秋的,可秋秋的反应倒是让云华意外:她只平淡地点点头,没有讲话。西门三月却高兴起来,说道:“哈哈,我就知道小秋儿的娘不会是那个样子的。”苏梦棠看了西门三月一眼,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西门三月顿时噤声,看向秋秋。秋秋却笑着问他道:“那你觉得我的爹娘,该是什么样子的?”她眉眼弯弯,看不出任何悲伤的情绪。 西门三月看了一眼苏梦棠,看到师父没有制止他,便说道:“应该。。像是云华舅舅和我师父这样的。”云华和苏梦棠对视了一下,都微笑了一下,苏梦棠道:“小孩子别胡说。”云华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填进西门三月碗中道:“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有些亲情、有些手足之情,是不需要血缘作为纽带的。”西门只顾吃肉,没有听懂云华话里的意思。秋秋却听懂了,她知道云华对小秋秋的情感、对柳亭诸人的情感,已经成为了浓厚的亲情,割舍不下了。 梦棠听到云华的话,心中升起一片暖融融的感动,感觉仿佛忽然有了支撑,她夹了一些菜,吃了起来。 吃罢饭,西门拉秋秋出去晒太阳。房间内苏梦棠问云华道:“卓然与锦书从江宁到临安,估计一两天就到了,云华哥哥打算何时动身,去赴卓然之约?”云华道:“这个不急,等你这山庄的事都了了吧。” 苏梦棠看了看云华,说道:“两个丫头的事,云华哥哥就是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还是尽早去吧,否则卓然又该一天几封信地催你了。”云华莞尔一笑道:“卓然是个急性子的,我倒差点忘了。”苏梦棠也笑了,又问道:“把小秋也带去么?若是不方便,就留在山庄,我来照顾她。”云华知道苏梦棠是好意,却摇摇头道:“紫若紫纹一倒下,你便要操心更多事情了,我还是带小秋走吧。况且她自从摔伤之后,记性不太好,我正好带她去临安见见卓然老项他们,说不定能帮她回忆起从前的事情来。” 苏梦棠听到云华已经打定了主意,便点头说道:“这两天就要动身么?我安排人给你们装点下行囊,给卓然锦书他们带去些山庄的各式糕点。”云华道:“有劳苏姑娘了,既然帮不上忙,我们明天便去吧,走水路慢些,或许正好能和卓然同日到临安。”苏梦棠虽然知道云华必然要走,可听到他明日便走,心下生出几分不舍。云华觉察出来了苏梦棠的情绪,与她说道:“以后有机会,我会常带秋秋来江南山庄看看,”他看了她一眼,接着补充道:“看看你。。和西门。”苏梦棠笑起来:“来山庄不看我们还能看谁?”云华也笑了,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好意思讲话。 云华忽而打破沉默道:“快入冬了,不知苏姑娘这里,是否开始制冬衣了,我去临安,可以帮姑娘选几块料子来。临安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许多时兴的各色冬衣料子。”苏梦棠惊讶道:“云华哥哥还知道这些?”云华笑道:“我家中经办慈幼局,从前每年这个时候,都该给小孩子们做冬衣了,所以与临安几个布行都很熟。”苏梦棠想了想道:“那劳烦云华哥哥,为我挑选吧。”说着,她从腰间摘下一块双鱼玉佩来:这玉佩由两条首尾相衔的小鱼组成一个圆环,通体水光盈盈,飘着阳绿色的花纹。 云华不解其意,却见苏梦棠双手用力,竟将圆环掰成了两半——成了两条小玉鱼。苏梦棠将其中一块递予云华道:“我先付个定金给云华哥哥,不够再添。”云华一时愣住了,他明白将苏梦棠随身之物各执一块代表什么,也明白了苏梦棠的一片心意,不由中心如动,深深地看着苏梦棠的眼睛:他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她,眼前的姑娘笑靥如花,却目光坚定地将那一半的玉递给自己。云华感觉胸中一时百感交集,脑袋变得轻飘飘的:临安初见时,他便对她有份别于旁人的感情,藏于心中,从未对外人提起过,今日临别,竟与自己深藏多年的情愫不期而遇。 云华伸出手,接过那小鱼,紧紧攥在了手心里,一字一句说道:“定不负姑娘所托。”梦棠眼睛里闪烁起朦胧的泪光,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幕幕都在面前闪过:年少时的日日相伴,一起读书,一起骑马,一起吟诗作赋;后来苏老先生去世,他在灵前的长跪不起;秋秋幼时生病时,他熬的双目通红。。这些都是她曾动心的时刻,苏梦棠如今想起来,依然会心中萌动。多年以来的一番深情,终于有了交代。苏梦棠泪光盈盈道:“那我便等着。” 这边秋秋和西门三月在院中坐着,西门说道:“小秋儿,你以后在山庄住下吧,你和云华舅舅一来,山庄就变得很热闹。”秋秋轻轻笑了:这个西门,只知道这几天大家聚在一起热闹,却不知道这场热闹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情。秋秋笑笑说道:“应该不会住太久的,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西门三月忙道:“几件衣服嘛,这不要紧的,我让师父再给你做新的。” 说罢,西门三月一溜烟的跑进了耸翠斋,秋秋想拦没有拦住,便自己坐在院中,想着自她穿越过来,遇到的这些事:原来她是太子的孩子,这些人都是自己父亲生前的好友,她被云华师父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起来;西门三月大概是个和她命运差不多的孩子,被柳亭诸人里的苏梦棠养大。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又是一种怎样的交情,秋秋结合这段日子所见,心下只想到了“侠肝义胆”几个字,她决定回去之后,在她那个写着“柳亭诸人”四个大字的本子封面上,再添几笔,改成“柳亭诸侠”才好。 还未想完,便听到西门三月响彻云霄的哭声:“不行!我不要小秋儿走!” 第三十一章:千万珍重 秋秋听到西门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便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走进了耸翠斋。西门三月正在里面哭得惊天动地、涕泪横流。苏梦棠正一边拿着自己的帕子给他擦脸,一边和他讲道理:“你卓然舅舅要找云华舅舅有事商议,商议完了还回来的。”西门哭道:“那让云华舅舅自己去,小秋儿留下嘛。” 秋秋看向云华,云华冲她招了招手,秋秋便走过去,听云华解释道:“小秋,你卓然伯父和小欧姑姑要回临安了,你愿意去见见他们么?”秋秋还未开口,西门就在旁边哭喊道:“小秋儿不愿意,小秋儿想留在山庄里。”云华和苏梦棠对视了一下,觉得这俩孩子是个玩伴,西门又最喜欢他小秋儿妹妹,这样把两个孩子忽然分开,有些残忍,便想要另作打算。谁知小秋儿在旁边点头道:我愿意的。 苏梦棠轻声道:“小秋是说愿意留下来,还是愿意去临安?”秋秋看了一下西门三月满怀期待的眼睛,狠下心说道:“愿意去临安。”一句话像是点燃了炮仗筒,西门三月嚎啕大哭起来,声音震得在座的每个人耳朵疼。秋秋于心不忍地看着西门:她既不愿意伤西门三月的心,可也想去见见柳亭结义的其他几个人。 西门三月一张脸哭得像是熟透的红柿子,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惨,像是要用声势博得大家同情一般。苏梦棠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得在一旁不停地给三月擦着眼泪,说着一些类似“莫要哭了”这种毫无作用的话。秋秋看看云华,走上前拉住了西门三月的小手,西门三月将一双泪眼半张开,暂时停止了嚎哭,想听听秋秋如何说。秋秋抓着自己的衣袖,帮西门三月擦擦脸上的眼泪,说道:“别哭了,不然你和我们一起去。” 西门闻言抽泣着转头问苏梦棠道:“师父,我能和。。小秋儿一起去么?”苏梦棠看向云华,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云华对苏梦棠浅笑着说道:“我没意见。”苏梦棠笑着往西门鼻子上一刮说道:“你云华舅舅都没有意见,我也没意见。”西门三月脸上还挂着刚才的眼泪,可一听苏梦棠允许了,高兴地抓着苏梦棠的衣襟又蹦又跳,满脸藏不住地笑意。见他这样高兴,屋子里的几个人都跟着开心起来。 下午苏梦棠便与紫玉和紫凤一起为临行的三个人打点行装,又让碧湖去将山庄晒好的秋菊茶拿来一些给他们装上。碧湖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云华的大背篓,问苏梦棠道:“姑娘,这是张公子前日背来的,也一起背去临安么?”苏梦棠正忙着亲自给西门三月熨烫一件孔雀蓝色的袍子,听见碧湖的问题,她转身看了一眼,笑道: “这么大的竹篓呀,正好,能多放些东西,把他们三人的秋冬要穿的衣裳鞋帽,放在最下面,盖上块蜡纸,上面放上木盒盛着的的果糕、茶叶、点心。。把我要给锦书妹妹的香草,还有三月正要看的几本书也放进去,就差不多了。” 紫玉在一旁笑道:“少爷在家都不爱学功课,出去谁来管着他念书。”苏梦棠一边将那件袍子翻过来熨,一边说道:“只要云华哥哥教秋秋读书,就不怕他不跟着学习。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别看咱们这个要大一些,可事事都随着小秋秋,言听计从的。”紫玉和紫凤便笑起来,将西门三月平时读书用的笔砚与书,都包好放了进去。 都收拾完毕之后,苏梦棠上前拎了一下那个背篓——差不多有两个秋秋那么重,她思索道:“这么沉的背篓,云华哥哥如何背呢?”碧湖闻言也来试了一下背篓的重量,说道:“张公子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再背着那么沉的东西,山路水路轮转,怕是不太方便,姑娘何不给张公子派两个人去,一来多个人手搬搬抬抬,二来也能帮忙保护两个小主子。”苏梦棠点点头沉吟道:“这个主意好,这样的话,你和柴五一起去吧,我也放心些。” 碧湖惊诧地问道:“奴婢也一起去?可是奴婢还要给姑娘守夜,这。。”苏梦棠道:“我的心腹只有你们几个,换做旁人,也不放心。值夜的事让紫玉和紫凤轮换着来吧,兰泽轩如今热火朝天的,也没人在意这个了。”碧湖听罢,又问道:“那几个院子点灯的事情,谁来张罗?” 苏梦棠略一沉思,说道:“今日我在兰泽轩,见到一个叫碧丛的,人倒是机灵,就让她暂且来代你吧。”碧湖闻言心中一惊,低头赧然说道:“碧丛向来机警灵活,奴婢自知做事粗笨,管理之事,理应让贤。”苏梦棠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知道碧湖还在为昨日之事自责,便对她说道:“你放心,她只是暂代你几日,回来之后便交还给你。你在我这里的位置,旁人代替不了,可你也要知道,人做事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若是因一朝之事,便一直妄自菲薄,反而亏了我对你这片心了。”碧湖闻言深受触动,说道:“是奴婢愚笨,生出些个蠢念头,以后再不说了。奴婢路上定当竭力侍奉,将功补过。”苏梦棠笑道:“你去告诉柴五一声吧,让他也收拾准备一下,你们俩照顾得好,我可重重有赏。” 第二天一大早,苏梦棠便亲自将他们五个人,送到山庄门口。柴五是个精壮的,背着那么重的背篓,肩上还扛着没睡醒的西门三月,依然在前面健步如飞。碧湖牵着秋秋一只小手,走在柴五后方,秋秋的另一只手里,捧着西门三月送她的小桔灯,她边走边向后看,后面远远跟着的是云华与苏梦棠,两个人虽没有讲话,却走得十分缓慢。 云华先开口说道:“到了临安,我先去将军府项抗那里,卓然他们来了,许是也会去那里。”梦棠点点头道:“那云华哥哥替我给项老将军问声好,多年不见,不知道老将军身体如何?”云华道:“一定带到,近来我听项抗说项叔父身体康健,一套项家拳,依然打得虎虎生风。” 苏梦棠笑道:“老人家身体好,便再好不过了。”她顿了顿又说:“云华哥哥打算在临安待多久?”云华转头与梦棠对视了一下,温柔地说道:“如果那边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带秋秋和三月在将军府住上几日,见见咱们这些人,再去西湖和钱塘江转转,买上衣料就回来了。总要把三月先给你送过来,我们再回太白峰。”苏梦棠听到云华说起衣料的事,低下头笑了,只听云华又说道:“等我回来,会把咱们的事情给你一个交代。”苏梦棠听后心中一阵悸动,她点点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好,我等着。” 说话间一行人出了山庄正门,沿着长长的石阶,走到了牌坊外的栈桥边上。秋秋看到他们来时云华撑着的小竹筏,依然安稳地停在栈桥边上,便对云华指了指。苏梦棠笑道:“好孩子,这次你们五个人同行,竹筏怕是载不动了,苏姑姑派人划船带你们去,好不好呀?”苏梦棠的语气,完全是在哄小孩子的,秋秋略微尴尬,只得用小孩惯用的、抑扬顿挫的语气回答她道:“好~梦棠姑姑。” 话音未落,划船的小厮,已经将一艘较为宽大的乌篷船稳稳停在了阶下。柴五抱着熟睡的西门三月,回头对苏梦棠说道:“走了,姑娘。”说罢便抱着西门进了船;碧湖牵着秋秋上前对苏梦棠说道:“姑娘放心,我和柴五会照顾好公子和两位小主子的。”苏梦棠点点头道:“路上小心。”碧湖便先上了船,又转身将秋秋也抱了上去。秋秋进船之后,特地坐在了窗边,想要待会看看水路上的风景。此刻她从窗里向外看去,恰看到栈桥上苏梦棠对云华说了一句话,云华听罢点点头,转身也上了船来。。 从苏梦棠的口型上判断,秋秋猜出了那句话是:“千万珍重。” 第三十二章:天大的事 十月底的天气,有些阴晴不定,早上出了一会太阳,此时却成了绵绵细雨。临安城中的一处高门大院之中,有一个高约八尺的男子,正在独自挥舞着一把长剑,那剑寒光凛凛,约有五尺之长。他步伐交替,摆出几个招式,忽而提着长剑向前快走两步,剑锋从地上的积水处划过一道水痕,那水痕未消之时,他已举起剑,反身猛然刺入左后方一个木偶的胸膛之中,一剑贯穿,剑法干净利落。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远远从东面花园旁的曲廊跑来,边跑边兴奋地喊:“公子!公子!”舞剑之人显然受到了这噪音的影响,脚下乱了步伐。他气恼地停下来,狠将那穿着女真族服饰的木偶,削下半个肩膀来,大喝道:“阿锋,要我说多少次,没有天大的事,别打扰我练剑!”阿锋并不怕他,只笑盈盈地跑到面前,说道:“公子,确是天大的事!张公子带着秋秋和三月来咱们府上了。”舞剑之人又惊又喜,问道:“人在哪呢?”阿锋道:“在前厅呢。”那人急忙将剑插入剑鞘,挂在腰间。剑柄上面,用瘦金体刻着“项抗”二字。 项抗两步便跨上了小院边的曲廊,向前疾走,口中笑着说道:“这个老张,来前也不打个招呼,哈哈哈哈。”阿锋拾起他搭在玉兰树上的外衣,急忙追上来,说道:“公子,你衣服还没穿呢。”项抗转身接过外衣,胡乱往身上一套,阿锋忙伸手帮他扣上从上到下的扣子。项抗却等不了这番功夫,只扣了两颗,他“嗨呀”一声,转头就走,口中还问道:“张公子何时来的?”阿锋在身后紧随着他,回答道:“来了半个时辰了,张公子先去老爷那里问安了,然后才来咱们院子里。”项抗当即回头敲了阿锋一记爆栗,喝到:“要你当差何用?人来了半个时辰了才知道。” 阿锋捂着脑袋刚想辩解,只听前面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项抗舅舅,你又欺负阿锋了。”主仆两个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身着孔雀蓝圆领段袍的小男孩,双手叉腰,正在伸张正义。项抗哈哈大笑,上前将他抱起,边走边说:“小三月,我何尝欺负阿锋了,是阿锋太笨,你们来了那么久,他现在才知道。”西门伸手摸摸项抗脸上的胡子说道:“项舅舅上次答应我师父了,不对阿锋乱发脾气。”项抗回身诘问道:“阿锋,我欺负你了么?”阿锋笑着说道:“没有,公子是高兴的,我也好久没见过公子这么高兴了。” 三个人穿过曲廊,绕过祠堂,经过茶房,沿着一溜花墙,来到一处院落的正门,正门上写着定庐二字。项抗放下西门三月,边往里走边喊道:“老张,你可是稀客,我一听说你来,扔下剑就跑过来了。”前厅里面的客座首位,坐着身着竹月色长袍的张云华,他听到项抗的笑声,起身迎出来,站在台阶之上笑道:“那你腰上又是什么?”项抗低头一看,自己的真钢宝剑,正悬于腰间。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继而把臂相看,一同走入前厅。 项抗才坐下,便看到秋秋站在云华刚刚坐的那把椅子旁边看着自己,秋秋的背后站着柴五和碧湖。“秋秋,嘿,长高了!”他高兴地上前想把秋秋一把抱起来,秋秋看到他满脸的胡子,有些害怕,赶紧躲到了碧湖的身后。云华笑着解释道:“小秋大了,有些认生了。”项抗大手一挥,正色说道:“诶,我最不赞同这种说法,小孩子懂什么,都是大人总说‘大了就认生了’,他们才学着认生的。小秋与我有什么可生分的?她从小写的第一个字,都是我教给她的,可不是老张你。”说罢他抓起桌上的果糕,伸手递给秋秋,大声哄道:“来,秋秋,到项叔父这儿来,有我府里的果糕吃。” 西门三月乐不可支地说:“项伯父,这果糕是我们带来给你的,你这既是物归原主,又是借花献佛。”前厅中的人全都一愣,继而一齐笑了起来,秋秋也在笑声里,从碧湖身后走到前面,她觉得这位项叔父,虽然长得凶了些,但脾气性格奔放爽朗,十分有趣。项抗余光看到阿锋也在一旁笑,气得忽而拍案而起道:“阿锋!你就是这样招待贵客的?来了半天,茶也不倒,吃食还要人家自己往外掏。”阿锋一拍脑袋说道:“哎呀,我只顾着去报信了,忘了交代他们送茶了。”项抗作势要上前踢阿锋一脚,阿锋灵巧地闪开,嘿嘿笑着向外跑去,刚出院门,却差点撞在了一位女子身上。 那位女子连忙避开,口中说道:“阿锋,你可真是不长眼睛,没看见我提着热茶水了么?”阿锋笑道:“我家公子刚刚要打我呢,我跑的急了些。诶,这如何使得,竟劳烦飞鸢姐姐亲自送来茶水。”飞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一手提壶,一手提着裙子,笑着说道:“我家姑娘明日要回去了,刚来找项公子告别,却看你们前厅坐着客人,上下连个倒茶的人都没有,忙让我从茶房端了茶水送来。”阿锋笑道:“多谢你家程姑娘如此周到,替我家公子尽这待客的礼数。其实也不是客人,是我家公子的义兄,嗨,先不说了飞鸢姐姐,我先进去了,来日我再谢你。”说罢接过飞鸢手中的茶壶,跑回了前厅。 喝过茶,项抗便派人去院西面的厢房,给云华几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碧湖也跟着去帮忙。西门和秋秋站在台阶旁的花架下,看柴五帮他们捉蚂蚱。前厅里,项抗在和张云华叙事,说道:“老张,我听凝儿说,梦棠的江南山庄近日颇不太平。既找到了赵竑兄府中的那个珊瑚,如何又和礼部的齐恩铭扯上了关系,她把我说的得我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 云华放下手中的盖杯,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凝儿和梦棠找来珊瑚,原本是想问出当年史弥远血洗济王府的真相。但中间出了波折,让一些不相干的人看到了我们关押人犯的事情,这里面就有齐恩铭府中发卖的一个家丁,名叫侯真的。他许是认出了我,想为张家告倒齐恩铭的事情报仇,要坏掉我们的事,便买通山庄的送饭家丁,放走了珊瑚,自己也逃了出去。”说罢他又将夜追侯真,紫若中毒等事,说予了项抗。 项抗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听后沉思了片刻,拂须说道:“你如何知道他是想为齐恩铭复仇,而不是受人指使?”云华解释道:“凝儿把珊瑚抓来的事情,是她与梦棠商议后临时决定的,事出偶然,如何会有人未卜先知,今年二月便把侯真派来行使这一切?” 项抗道:“老张,你这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有外面史弥远的人发现珊瑚被抓,想救走珊瑚,岂不是要从梦棠山庄里的人里面,寻找能直接说上话的人,里应外合。”云华听后点点头说道:“你的话有道理,所以他们便打听到了,梦棠山庄上的侯真是个可以利用的。” 项抗道:“是啊,他们龟找鱼,鱼找虾,最后把珊瑚放跑了,不然侯真若是和你有仇,直接杀你便是,何必要放走珊瑚?就为了给你添堵?哈哈哈哈。”项抗几句话,就把云华心中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方解开了:是呀,侯真若为了报仇泄愤,凭他的功夫和一瓶蛇肠散,完全可以暗中出手,伤害自己,没理由费尽心机去放走珊瑚。看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背后,一定还有黑手。 想到这里,云华不禁担忧起来,如果真的有外面史弥远的人,随随便便就能和山庄里的侯真说上话,那看来江南山庄的防御,是有漏洞的,这样一来,苏梦棠等人,便或许会有危险。 正想着,阿锋忽然跑进来,一脸喜色说道:“公子!又是一大件好事,李公子和欧姑娘来了,已经到了二门上了!”项抗和云华闻言一同起身,相视说道:卓然来了。 第三十三章:三枝桃李 项抗忽然咦了一声,问云华道:“老张,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一起今天来了。”云华正笑而不语,忽听得小院的墙外花格窗前有人叹了一声:“唉,我可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没想到云华他们比我先到了。”项抗听出了李卓然的声音,隔墙高声笑道:“老李,你少在外面装神弄鬼,还不速速进来。”话音刚落,李卓然已绕到了正门,笑着走了进来。 秋秋闻声转身,看到卓然一身灰布短衣打扮,头戴一顶竹编的大斗笠,背后一把长刀,两只筋骨分明的手中各托着一坛酒,一边向前走,一边远远地将一坛酒抛给项抗,口中喊道:“接好了!”他人虽精瘦,但力气极大,那坛酒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极高的弧线,向着项抗和云华脚下的石阶而去。 秋秋看到酒坛将落之处离项抗足有两臂之遥,心下一惊,以为这坛子必然要碎了,可项抗却在这时,唰地一声拔出长剑,屈膝展臂,用剑背将那酒坛向上托挑了一下。众人只见酒坛借着真钢剑刚柔并济的剑势,直直腾空飞起,继而下落,被云华稳稳接住。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笑道:“项大哥好剑法,来日我要与你比试比试。”秋秋回头看去,一个眉眼俱笑的姑娘,梳着两条细细长长的小辫子,手中也拿着一柄长剑,正站在大门前。西门看到这女子,悄悄对秋秋说道:“小秋儿,你说锦书姑姑和项舅舅比试,谁会赢?”秋秋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项抗听了欧锦书的话,将手里的剑放回剑鞘说道:“这可不行,若是赢了你,卓然如何能饶过我,若是输给个姑娘家,我项某人颜面何在?”李卓然和项抗素来关系极好,他闻言哈哈大笑道:“老项,你又何须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只说比不过便是了。” 云华一边听着他二人说话,一边将那坛酒的盖子打开了,一时间小院里飘散开来甘冽的酒香。项抗顺着香气回头向那酒坛里看了一眼,说道:“好酒,这不是清州府里的秦淮春么。”李卓然揶揄道:“果然你在酒肉上是个行家,这可是我亲自去老赵的酒窖里面抱出来的。”项抗心中舒畅,便没在意李卓然话中的调侃,只连声说道:“好!好!那我便谢过二位哥哥的好意了。” 李卓然却从云华手中,将那坛酒盖上盖子又拿了回去,说道:“可惜这酒是孝敬你家老爷子的,不是给你的。”项抗闻言道:“无妨,反正大家中午要去家父那边用饭,便一起吃了这酒。”说话间欧锦书走到了跟前道:“可惜只有我们三个学生,要是大家都到齐了,就更好了。”西门三月闻言在一旁说道:“锦书姑姑,我师父那份,我替她吃就行了~”锦书过回头看到秋秋和西门三月站在花架下,忙笑着走过来:“我竟没看见,你们两个小家伙躲在这里。” 秋秋见欧锦书语笑嫣然的样子,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清扬婉兮”四个字来。正想着,便见欧锦书在她面前蹲下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捏捏她的小脸说道:“小秋,你最近可好?”秋秋随着西门三月叫了一声“锦书姑姑”,甜甜地说道:“我很好。”欧锦书笑着拍拍她的脑袋说:“没事就好。”李卓然听到欧锦书这句话,对云华解释说:“前些日子,锦书在江宁算了一卦,算得秋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便和她说,若是秋秋真的出事了,云华自然会告诉我们。她一连等了几日,没有收到什么坏消息,才放下心来。” 项抗闻言道:“看来算命之法,也不可全信,项某当年抓周的时候,还抓了一块观音玉牌呢,到现在也没成了神仙。”众人都笑了起来,李卓然说道:“我来了这一会儿了,还没去看过项老将军,先不和你们说了。锦书——”他回头招呼欧锦书道:“咱们走。”锦书应了一声,对秋秋和西门眨眨眼睛,便跑去了李卓然身边。项抗道:“既然这样,也快到正午了,大家便一起过去吧。”众人便一起动身去往东海堂。 项老将军身子骨十分硬朗康健,只是须发与十年前在庐阳书院教授武艺时相比较,已是白了不少。此时项老将军看到昔日教过的孩子们,如同“桃李罗堂前”般站在堂下,心中十分高兴,他看到西门三月和秋秋之后,更是高兴地说道:“刚才我怎么没见到这两个孩子?是卓然和锦书带来的么?”云华连忙解释道:“是晚辈带来的,刚刚时辰尚早,怕两个孩子淘气、扰了您堂上的清净,故而让他们在外面站着,没把他们领进来。” 项老将军看了项抗一眼,有些诧异地说道:“小儿竟没告诉老夫,云华已经婚配生子了?”云华听了这话,心中十分疑惑这么多年,项抗竟从未和自己父亲说起过这两个孩子的事情,正不知如何解释,项抗却接过话头说道:“云华兄哪里能有这么大的孩子。这是他堂哥家的两个孩子,随他来府中做客的。”秋秋听了这话不解地看向项抗,又看到李卓然和欧锦书毫无异议,便知道他们三个定是为着什么目的,在共同瞒着项老将军。 项父点头笑道:“既然来了,就别拘束住孩子,春兰,给孩子拿点心吃。”一个年岁稍长的婢女,闻言捧了点心盒子过来,哄秋秋和西门三月吃。西门三月饿了一早上,此时看见点心,有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春兰看他着实可爱,便笑问道:“小公子模样这样周正,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不知小公子叫什么名字?”项梁再想接话已经迟了,只听西门三月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叫西门三月。” 项老将军看向云华道:“云华堂兄的孩子,怎么复姓西门?”项抗忙插话道:“我刚刚说错了,是云华表哥家的孩子。”项父狐疑地看着项抗,又看看两个孩子,摇摇头道:“不对,云华自称从青云山来、还没回家看望,就先来了咱们府上,怎么会领来两个表兄家的孩子?抗儿,你们有什么事情瞒着老夫?”云华听了这话,知道项抗一定出于某种顾虑,才会瞒着项老将军,他有些庆幸之前没有把孩子直接领上东海堂介绍一番。 一时间气氛有些紧张,项抗看向李卓然,想要寻求一些援助,李卓然忙起身岔开话题道:“项老将军,清州让我从江宁给您带来两坛好酒。”项老将军闻言便不再过问孩子的事,对卓然笑道:“清州怎么没来,老夫也是多年未见他了。”李卓然道:“他为官家办事,十分忙碌,抽不开身,却也时刻记挂您老人家,听说我要来,便托我给您送了酒。”项老将军听后点点头,依然和蔼可亲地笑道:“我听闻前段时日,他上书参了史丞相一本,你若是还回江宁,便替老夫转告他,为官之道,要学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莫要给自己招去祸患。老夫一把年纪了,只希望你们这群孩子,都好好的。”李卓然闻言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学生一定带到。” 项父点点头道:“人到齐了,就开宴吧,吃过饭再说说这两个孩子的事。” 第三十四章:锋芒初露 项远潮将军此言一出,几个人顿时噤若寒蝉,没了喝酒吃饭的兴致,却也只能强笑着入座。项老将军坐在主位上,他的左右下首分别坐着云华和卓然,正对面是项抗。锦书坐在卓然一侧,两个小孩子坐在云华和项抗之间。坐定不多时,项府的内宅管家汪妈妈,便领着十几个梳着双鬟小丫鬟,流水般地抬来了七冷八热十几盘子佳肴,麻利地将这山珍海味,依次摆到了黄花梨木的大桌上。几个小丫鬟上前为主客摆上碗筷,启了那两坛酒,准备倒在了个人面前的钧瓷杯子里面。 项抗伸手拦住小丫鬟,对汪妈妈说道:“父亲用杯子喝酒,给我们四个用碗。”汪妈妈听了,便亲自从小丫鬟手中接过酒坛,笑着说道:“老爷何不也用碗,喝着畅快。”项老将军爽朗地笑道:“罢,今日夫人不在,我便跟孩子们一起热闹热闹。”说罢将面前的碗举起一放,说道:“满上!”云华闻言起身对汪妈妈说道:“我来。”继而接过酒坛,稳稳地将那名唤秦淮春的美酒,一滴不洒地倒入了项老将军的碗中,项老将军亲切地看着云华,不住点头,对自己这位从小便在文武方面天资聪颖的高徒很是赞赏。 欧锦书趁机悄悄问项抗道:“老夫人去哪里了?”项抗轻声道:“和程家老夫人去灵隐寺烧香了。”他俩的交头接耳引起了项老将军的注意,便问道:“书儿,你父亲身体可好?”欧锦书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自带一股喜气,她闻言笑道:“承蒙师父记挂,家父身体好得很,上个月带着母亲回庐阳老家了,要住个三五月再回来。”项老将军知道,欧员外一向将他这独生女儿,当做男孩子养,办庐阳书院,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给欧锦书找个可以读书习武、结识贤才、拓宽见识的地方。他点点头笑道:等老夫卸甲归田,也带着夫人回庆元,将这将军府交给抗儿他们打理。” 说罢他端起碗里的酒说道:“来,大家一道,今日这第一碗酒,先敬天下太平,当今圣上圣体康健。”众人便一同将酒饮下,李卓然吃了几口菜,忽然道:“老将军,晚辈有一件事,想问问将军的看法,如今蒙古人既将完颜守礼逼到了蔡州,为何不乘胜追击,灭了那起子女真族。”项老将军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只问项抗道:“抗儿,此事你怎么看?”项抗说道:“那金国侵吞了辽与大宋领土,南北疆域辽阔,又定都燕京,因此女真人对北部旧辽国的领地有些鞭长莫及。蒙古地处河套一带,与旧辽相邻,取燕京以北之地,有地利人和之便。可若想长驱直入蔡州,势必会长途跋涉,沿黄河千里而下,人疲马倦,恐是没有胜算。” 秋秋正在费力地用筷子挑着鱼刺,听到项抗的话,她心中暗想:原来在宋朝人眼中,蒙古国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他们定然想象不到若干年后,铁木真及其子孙的四十万铁骑能够扩张到东起日本、西抵地中海、北跨西伯利亚、南至波斯湾的辽阔疆域,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帝国。 宋朝人从前骤然被金国夺取半壁江山,吃了大小战役无数的亏,便只将金国视作强敌,而轻视了蒙古这个后起之秀的能力:他们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他们极善骑射、骁勇善战的特性,他们的马吃草,人吃肉,因此不需要带着军需的粮食到处跑;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有人烟,有畜牧,凶悍的蒙古人就能立即将这一块地方,作为补给站,作为杀戮场,将它抢到蒙古国的地图之中,岂会因为区区千里之地,就打不到金国来。 云华注意到秋秋在走神,便夹了一只蒸醉蟹给她,秋秋看看云华,心间忽然有些难过,蒙古人灭金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如今自己所在的南宋,南宋如果没有了,云华师父会去哪里呢,这些人又都会去到哪里呢。她来了这个世界那么久,竟是第一次想到这些问题,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做点贡献,至少应该让他们对蒙古国,能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想到这里,秋秋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项抗说道:“项叔父,秋儿有个想法。”一桌子的人闻言都好奇地看向秋秋,项抗笑道:“小秋但说无妨。” 秋秋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因为矮小,只有脑袋露在桌子以上,此时她站起来,想使自己看起来高大一些:“金国的土地被侵吞,固然有疆域辽阔、防御不足的原因,可多半是因为金国承平日久,国中腐败横行,内乱不断,才会被蒙古人乘虚而入。落得现如今退居淮河南北,几乎靠着大宋的岁币维持的下场。” 项抗有些惊讶地看了云华一眼,对秋秋点点头,表示认可。秋秋察觉到刚才的话说得太像孙晓雯了,便改用孩子般抑扬顿挫的语气继续说道:“所以秋儿觉得,金国人不会对咱们造成太大的威胁,至少如今不会,反而还会依赖咱们的岁币。可蒙古前后灭了西夏,打败金国,野心不断扩大,他们才是最可怕的坏人。留着金国在,咱们还能守在这里喝酒吃肉肉,金国没了,咱们没准就是下一个金国了。” 众人听到这样一番话,从一个八岁孩子口中说出,无不惊讶万分。欧锦书问道:“云华哥哥,这都是你教给秋秋的?”云华摇摇头,他看着秋秋,目光里有些诧异:她说的这些,是他始料未及的。只有西门三月悄悄扯扯秋秋的手,小声说道:“小秋儿,你真厉害。”项老将军此时放下了手中许久未动的筷子,问秋秋道:“依你的话,蒙古人意在囊括四海,那他们不打到蔡州来又是因为什么?” 秋秋看到项老将军有些严肃,心中有一些胆怵,可还是回答道:蒙古人若是打到蔡州,金国人必然会南逃到咱们这里来,到时候咱们若对金国出兵对战,便会被蒙古从中渔翁得利;若不出兵,便既会被金国打,也会被蒙古国打,所以到那时金国也可能会与大宋联手,抗击蒙古。不管怎么样,都会把蒙古国的战线拉到东边长江一带来,那么西边的西夏旧部、西辽旧部,就很有可能会对蒙古趁虚而入。所以蒙古需要先彻底平定自己在西面的统治,再夺金灭宋。” 天空中忽有一声天雷乍响,项老将军又惊又怒,惊在这个才与桌子差不多高的女孩子,竟能将天下局势说的这样煞有介事,却又有理有据,怒的是她竟将“夺金灭宋”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稀松平常,仿佛历史真的会这样演进一般。这样诅咒国运的言语,令项远潮胸中的一颗老将之心,不能不为之惊惶,不能不为之痛苦。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幅国破城陷的惨象,哼了一声说道:“黄口小儿纸上谈兵,便要将大宋千里江山一同葬送在你的口中么?”项抗闻言忙起身劝道:“父亲息怒,不过是孩子胡说的。” 云华连忙伸手将秋秋按在座位上,对她说道:“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想,如果蒙古的敌人只是金国,那你刚刚所说,便都立不住脚了。”秋秋小声说道:“这不可能,难道师父不知道烛之武所说、亡郑陪邻的道理?蒙古干嘛要帮咱们在家门口扫清要债的人呀?而且师父真的相信,蒙古人只愿意灭金国西辽西夏,却独独留着大宋么?”秋秋说着,忽看到对面李卓然将左手食指,点在右手向下的掌心上,悄悄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会意地停了下来。 项远潮面沉似水地问项抗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项抗看到父亲生了气,知道再随口编造已经糊弄不过去了,只得低头说道:“这。。是贵和太子之女。”一句话令项老将军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起来,他将在座每个人扫视了一番,忽而笑了。众人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附和地笑起来,却忽听得老将军拍案说道:“你们一个个,有几条胆子?竟敢私藏罪王之女!” 第三十五章:自顾不暇 项老将军的目光,忽而又落在了西门三月的脸上,他仔细地观察着,这一个与云华同来的孩子,究竟与何人相似。西门三月不曾被这样严肃的目光审视过,一时间受了委屈,含泪低下了头。项老将军严厉的目光忽而放亮,又是轻轻一笑,说道:“老夫若是没有猜错。。”张云华知道项远潮已经猜到了西门三月的身世,忙起身打断道:“项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他知道,若是苏梦棠在这里,一定不愿意西门三月听到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当初珊瑚在兵法堂说出了秋秋的身世,他没能阻拦,而使秋秋受了伤害,已是追悔莫及,这一次,他要替苏梦棠保护好另一个孩子。 汪妈妈听出了气氛不对,早先便暗暗使了个眼色,让小丫鬟们都悄声退下了。此时看到云华起身,她便捧了个装着瓜果的琉璃盏,走到桌前笑道:“老爷许是醉了,公子快坐下,这是程家姑娘今早上让人送来东海堂的西域葡桃和蜜瓜,是程家二公子从西域亲自快马加鞭带回来的,听说她们程家母女在咱们府上,就让人送来了。程大姑娘叫人分了两份,一份让送来给老爷和少爷宴客用,一份留给二位老夫人进香回来再吃的,我且放在这里了。”说罢与项老将军对视一眼,走回堂下。 项老将军听了这话,知道汪妈妈是提醒他,如今程家的外客在府上,家中发生的事情不便张扬。他对云华说道:“都先吃饭吧。”说罢将那瓜果分与众人,自己独自喝下了第二碗酒。李卓然后悔自己方才的提问,惹得刚刚热络起来的气氛又将归于压抑,便讲了个他在过云阁中,听来往茶客讲的传奇故事,想逗众人一笑。 待他讲完,项老将军依然只将面容阴沉着,一丝笑容也没有。众人见老将军这般态度,纵使再想笑也硬生生憋着,只低头吃菜。李卓然只道是这个故事不好笑,便开始讲另一个画扇面的故事,舌灿莲花般讲到一半,发现只有西门三月听得津津有味,其他人依然都和没听见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把下一半讲完。话音才落,项老将军恰好放下了筷子,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 项老将军站起身:“老夫有些倦了,先去歇息,你们年轻人请自便吧。”说罢他用严厉的目光看了项抗一眼,说道:“抗儿,你过来,为父有话问你。”项抗早已料到项远潮会单独问他,便在大家的注视中,迈着和项老将军一样的步伐,绕过绘着富春山水的座屏,走到了书房去。 才合上门,项老将军便径直走到雕花罗汉榻上坐了,说道:“抗儿,你跪下。”项抗自知难逃责罚,向前走到项远潮面前,缓缓跪下,只听见他父亲说道:“你十岁往上,我便很少罚过你了,今日为何要你下跪?”项抗说道:“我不该编瞎话,欺瞒您两个孩子的身份。”项远潮见他毫不知错,怒道:“我便为这件事与你过不去么?那女孩子是谁?贵和太子之女!那男孩子,虽然复姓西门,可与韩清之将军眉眼间十分相似。你们几个人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招惹史丞相?” 项抗听到他父亲已经知道了西门三月的身份,便只说道:“父亲,你刚刚说贵和太子为罪王,可赵竑哥哥曾也是您的学生,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您不知道么?我们没有招惹谁,是史弥远矫诏立王,将赵竑哥哥一家赶尽杀绝。。”听到这里,项老将军忽然起身向前,项抗只觉得一阵掌风刮过,便重重挨了一记耳光。他抬起头看着项远潮,十分惊讶,从小到大,父亲很少对他动手。项老将军极力压着声音,青筋暴起地指着项抗道:“这种话,你这辈子都不许再说,倘若让我听见,我便没有你这个儿子。” 项抗害怕项远潮急火攻心,便起身将他父亲扶回了罗汉榻,自己又退回来跪好,说道:“我不说便是,可事实在那里明摆着,父亲真的打算骗自己一辈子么?您当年在庐阳书院,第一堂课便教我们几个,习武之人,当先知晓善恶,顺应天道。那您却对史弥远马首是瞻,却是为何。”项远潮听到儿子的责问,一时间没有说话,项抗接着说道:“再说,赵竑哥哥的骨血,我们难道能坐视不管么?那韩清之将军的孩子,是当年苏老先生亲自收养的。为何在别人那里,抚养他们的遗孤可以,在咱们满门忠烈的项家门上,便从湖州之变起,提都不能提起他们?” 项老将军听出来项抗话里的委屈,与他说道:“你以为,你父亲活了一把岁数,糊涂到分不清是非黑白,忠直奸佞了么?正是因为项家满门忠烈,才不能因为你我的过失,将几代人攒下的功勋,毁于一旦。史丞相如今权势更胜于前朝,手握满朝文武生杀大权,顺者则昌,逆者则亡。他对我们这些先帝力主重用的老臣,又多有忌惮,为父用七八场战役,九死一生才换来了他的信任,不可以出什么差错。”项抗向前挪动了两步,将手搭在了项老将军膝盖上说道:“赵竑哥哥也是毫无差错的人,都可以被无端残害,父亲纵使做到无可指摘,又能保一辈子太平么。” 项远潮被儿子说中了痛处,心上一阵悸动,他用手掌抚了抚胸口说道:“纵使难于登天,老夫也要守住这个家,守住祖宗的功劳和基业。”他拍了拍项抗的肩膀,目光渐而缓和:“所幸为父再过上几年,就能全身而退,带着你母亲告老还乡了,到时候,在丞相那里给你求个闲职,让你不用再出兵打仗,你便能在这临安地界,与自己的妻儿过上安稳日子。”项抗听到父亲这样求田问舍的心思,心里冷了半截,说道:“我只当父亲这些年在史弥远手下做事,是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不料父亲真是只求自保,毫无报国之心了。” 项远潮叹了一声,起身向前踱了几步,幽幽说道:“你刚刚问为父的话,倒是可以问问自己,”项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父亲指的是那句。项远潮回过头来,示意项抗起身:“纵使做到无可指摘,又能保一辈子太平么?纵使胸怀苍生,如若逃不过杀身之祸,又何以报国?济王和韩将军那样文韬武略的国戚重臣,都可以被无端戕害,父亲纵使做到以身许国、斩奸除恶,又能如何?只会比他们下场更惨。” 项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门外忽然隐约传来了西门三月的笑声,项远潮被这笑声提醒,对相抗说道:“刚才那个女孩子所说的话,不知是否是云华所教,与贵和太子十年前在庐阳书院所说的,如出一辙。从前朝中都将金国视为死敌,只有太子一日单独与我说,应当联金抗蒙,并说蒙古人不断蚕食西辽和西夏的土地,可能意在兼并,若不连横抗击,可能会被逐个击破。” 说到这里,项远潮的目光忽然放得很远,似乎在回忆当年的的场景:“当时老夫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惊叹民间少年,竟能有如此见识。如今如他所说,西夏和西辽,金国北方,都已经被蒙古人收入囊中了。你看,纵使有这样的韬略与远见,没了太平,终究也是一场空。另外,那个孩子的身份如此特殊,本应谨慎些的,可她锋芒太露,绝非好事。”项抗忙说道:“这孩子从前木讷的很,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说出这番大道理来,我见云华都面露惊奇,许是一时兴奋吧。” 项远潮嗯了一声,重新坐回了罗汉榻上,说道:“那两个孩子的事情,为父可以装作不知,可他们绝不可在咱们府上久留,府里人多口杂,万一泄露了消息,刚刚在座的,加上咱们项家,甚至在这里做客的程家,一个也逃不掉。先不说你们这几个人,你愿意若雪姑娘无端被牵连进来么?”知子莫如父,项老将军知道项抗的心思,也早已看出项抗与程大姑娘程若雪之间的情意,便以此引导儿子识时务。 项抗张了张口,艰难地说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把云华他们赶走?他们可是您的学生,怎么能。。?”项远潮笑了一下:“为父已然是自顾不暇了,你也要为你的母亲和姐姐们想想,如果项家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你母亲如何承受得了?你两个姐姐,在夫家又要如何自处?” 他的目光忽而狠厉起来:“况且云华领着两个这样身份的孩子,光明正大进我将军府时,何曾顾及过我是他的老师,他岂能不知临安城有多少史丞相的眼线?稍有不慎,便会将祸水引向项家。”项抗忙替云华辩解道:“云华在青云山呆了多年,山下的事情他多有不知。就算是卓然和锦书他们几个,也只知道您不许我提起太子和韩将军,而不知道您如今听命于史弥远。” 项远潮点点头道:“你也不用替他们辩解,待会只说我累了,就不送他们出府了。”说罢便卧倒在榻上和衣而睡,项抗十分无奈,只得出来向众人说明。 第三十六章:后会有期 此时李卓然正在天井之下,提着西门三月两只小手,教他踩着自己向后翻跟斗,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欧锦书在一旁伸手防护着,担心李卓然失手会摔了西门三月。她身后不远,秋秋站在云华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玩杂耍般的两个人。项抗在屏风后面站了片刻,偷偷看着云华,心中着实无奈:他不知该如何向云华开口,可也不敢违逆自己的父亲,若是老夫人在,兴许此刻还能进去替他在父亲面前说几句话,让他不至于在兄弟面前失了义气和颜面。眼下母亲不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翻江倒海般思量了一阵,终于把心一横,走了出来。 秋秋回头看到项抗出来了,便扯了扯云华的衣角,云华见到项抗,向他走去笑着说道:“老将军睡下了?”“啊,是啊。”项抗点点头,站在那里有些内疚地笑着。李卓然将西门三月放稳在地上,也和锦书一起走过来,打趣道:“你去了那么久,我以为你也在里面歇下了呢。”话没说完就被欧锦书用手肘捣了一下,李卓然毫不介意地揉揉被捣疼的地方,用眼神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问道:“老将军还生气么?没难为你吧?”项抗牵强地笑道:“嗨,没有,没有。” 云华牵起秋秋的手,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说道:“既是老将军歇下了,我就带两个孩子回去了。改日再来府上拜访。”说罢他向西门招招手。西门三月忙跑过来,牵住云华另一只手,对项抗和李卓然等人鞠躬说道:“三月告辞了。”项抗原本不知道如何开口,此刻看云华自己提出要走,知道云华多半已经猜到自己的处境,忙上前握住云华的胳膊,垂头一叹:“老张,我真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云华一边牵着秋秋,一边牵着西门,腾不出手来像往常一样拍拍项抗的肩膀,只笑着对他说:“你不要为难,我懂的,你放心。”项抗听到云华这样说,心里放轻松了一些。李卓然比旁人慢了一拍,此刻才听明白云华因何急着告辞,他关切地问道:“云华要走?你要往哪里去?”云华道:“是我疏忽了,这两个孩子被人惦记着,去到哪里都可能会惹来事端,我带他们去杏花巷的清平斋,那里是张家的别院,很少有人知道,也僻静些。”秋秋听到云华的话,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原来她和西门被人惦记着,被谁?是害死她父亲那些人么?那他们出去之后会不会有危险? 欧锦书见云华一个人要带两个孩子走,忙说道:“云华哥哥,你一个男儿家,带着两个孩子在路上走太显眼了,不如我和你一起吧。”李卓然对欧锦书十分在意,忙说道:“不成,你和老张一起,旁人会以为他带着三个孩子,更惹人注目。”锦书乜着嘴巴,看了卓然一眼说道:“得了,我这个年纪,说是小秋儿的娘,也有人信的。”卓然急得连连摆手,说道:“那就更不行了,那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一家四口了,绝对不行。” 他的急切让项抗和云华都笑了起来,项抗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怎样?”李卓然双手叉在胸前,做出十分倨傲的样子对欧锦书说:“若你恳求于我,我可以不在乎人言可畏,与你带着西门,老张带着秋秋,大家一起走。”欧锦书将两条辫子一甩,笑道:“我可求不来你这位神仙,我情愿和秋儿三月他们一家四口一起去。”说着便牵起了西门三月的小手,准备和项抗告别。 “你——”李卓然气恼欧锦书竟听不懂他的意思,却又无计可施,只得看向云华。云华笑道:“卓然一起去吧,你不是正好有事要说么?今天晚上,就与我一同住在清平斋。”说罢他看向项抗说道:“后会有期。”“老张,”项抗又走近些说道:“来日我登门向你赔罪。”云华摇摇头笑道:“这件事错原在我,若是赔罪,也该是我向老将军赔罪,今日不说这些了,去到那边还要收拾,我们先走了。”西门三月冲向抗挥挥手说道:“项舅舅再见。”秋秋看到项抗内疚的神色,也冲他笑着挥挥手。 几个人别了项抗正欲出小院的门,阿锋忽而领着碧湖走东海堂的院落来,碧湖见到云华说道:“张公子,厢房收拾妥了,我来看看小主子们要不要午休。”云华说道:“不必了,把东西收拾起来,咱们换个住处吧。”碧湖一怔,知道云华这是另有安排,便说道:“好,那我叫上柴五,把东西规整一下就走。”阿锋正想来告诉项抗,程姑娘派飞鸢给两个孩子送了两个香囊,见到这些人竟都要走,惊讶得忘了报信,只伸手拦着他们说道:“张公子,李公子,这是怎么说,刚来半天就走,我家公子知道了,肯定会怪罪我们照顾不周了。” 项抗在后面不远处咳嗽了一声,阿锋见到自己公子,忙从众人之间挤过去,有些邀功般地说道:“公子,张公子、李公子和欧姑娘要走,我给拦下了。”项抗佯怒道:“我就在这里站着呢,我自己难道看不见?!是。。”他一时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李卓然替他说道:“是我们有点急事要走,以后还来的。” 阿锋看看李卓然,又看看项抗,十分迷惑:“先前二位公子不是都说要住个三五日么,碧湖姑娘都帮着收拾好了厢房,怎么忽然就有急事要走?”项抗觉得有些尴尬,又不想在自己随从面前失了颜面,只敲了阿锋一记爆栗:“你呀!不该问的别问!”阿锋捂着脑袋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项抗道:“那。。还备车么?”项抗一跺脚道:“我竟把这茬忘了,快快快,备车备车。”阿锋便飞一样地跑了出去。项抗说道:“二位哥哥去定庐略等等吧。”他着实觉得汗颜,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进了东海堂里面,再也没有走出来。 一行人回到定庐门口,不多时,柴五背着竹篓出来了,后面跟着碧湖,几个人随两个引路的小丫鬟,走上了上午来时的一段路。来的时候无暇细看,此时要走了,秋秋仔细打量着将军府里的布局构造,觉得可以用“蔚为大观”四个字来形容。原来项老将军命人建造将军府时,有意将西湖景致收入园中,因此除祠堂外,各个院落均沿着府中的簪缨湖而建。 云华等人沿湖边向南行去,秋秋看到簪缨湖水面十分辽阔,又曲回多变,颇有风致。近水的岸上,种着无数梅树、桃树和李树。她便想着来年春天之时,这里定当花气袭人,莺啼鸟啭,十分可爱。簪缨湖被雕梁画栋的石廊环绕,长长的石廊如串珠般,将府中六处院落串连在了一起。六处院落,又皆是两两隔湖相望,为了使隔岸的院落相通,项老将军命人在湖上修了三座可容人在上面行走观景的堤坝,为使湖水不被堤坝阻断,独具匠心般让人在堤坝上各挖了五个拱形的月洞,使水脉相连。 车马停在西门,因此走到了白马斋时,两个引路的小丫鬟,引大家走上了其中一座名叫慎德堤的堤坝,转向西而去。秋秋在堤坝上向南北眺望,发现水面被三座堤坝分割成了四个独立的小湖面,各有各的景色。最南面的湖心有一处向上隆起的水岛,上面建了一座浮屠,耸入云端,状貌似雷峰塔。相邻的慎德堤左面的湖中,依照“三潭印月”的样式,也建成三座小小的镂空石塔;右面则是在柳绿花明的岸边水面探出处,修了一座小小的断桥。最北面的湖,则被将军府的后花园作为内湖收纳其中,秋秋极目看去,只见几处小巧精致的亭台楼阁、水榭楼台,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湖边,未及细看,便走下了慎德堤,绕过檀干斋的院落,沿一条小路,走到了西门。 阿锋等在一辆三驾马车旁边,见一行人走到了,他拿下一个脚凳放在下面,将两个孩子依次抱上去。秋秋看到这辆马车车厢十分宽敞,比电视上见过的马车要大一些,觉得十分新鲜。西门三月看到秋秋新奇的样子,问她道:“小秋儿,你第一次坐马车么?”秋秋点点头,她掀开车厢的帘布向外看去,正听到阿锋正抱拳对云华他们三人说道:两位公子、欧姑娘,你们慢走。云华点点头道:“请你转告你家公子,如果他愿意,这几日可以随时去杏花巷的清平斋找我,我过几日便回青云山了。”阿锋忙道:“小的记住了,回去便转告公子。”说罢欧锦书、李卓然、云华三人上了马车。柴五将背篓也放在了车厢里,与碧湖分别坐在车把势左右,一车人向清平斋行去。 第三十七章:张家别院 马车略为颠簸地驶出了将军府西门所在的昌明街,向北行进了一段,转到了一条大路上。秋秋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叫卖和吆喝的声音,她和西门三月一起掀开车窗帘子探头向外看去,只见道路的两侧的铺面前面,挤挤挨挨却整齐有序地摆了许多摊子,摊前的小贩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吆喝,大多卖的是一些日用之物、鞋帽布衫,也有一些质朴的玩艺和吃食。街边的铺面,多是二层或是三层的小楼,偶有些人闲适地站在高处向下看。那有铺面的,多用长长的黄色旗子写着各自的招牌名号,挂在楼顶的檐角上,秋秋伸头向车后方望去,只见一片黄旗迎风招展,十分鲜艳。 秋秋还没看够,云华忽而伸手,将帘子拉下,轻声对她和西门说道:“坐好。”他担心这两个孩子会被人看到。欧锦书笑道:“云华哥哥担心过度了,他们看看也没什么的。”云华不置可否地笑笑:“还是谨慎些好。”说罢他一低头,看到了两个孩子又从车帘缝隙向外偷看,对外面卖的东西十分好奇。云华一时间觉得心中不忍,便喊道:“停车。”李卓然不解道:“好端端的,下车做什么”云华没有回答,只冲他微微一笑,掀开帘子走下车去。 西门见云华下去了,又笑嘻嘻地掀开帘子向外看,秋秋想起云华说的有人惦记她和西门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云华出去会不会有危险,正思虑着,忽听见西门惊喜地呀了一声,她随着向外看去,看到云华带着柴五,走到了路斜对面一个卖桂花糯米藕的摊子前面,从袖口里面掏出几文钱。西门道:“云华舅舅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的?”话没说完,就见小贩刀法利落地将两根完整的糯米藕切成薄片,又拿出一叶极大的干荷叶包好,递给柴五。 西门在云华回头前的一霎那,一松手将帘子放了下来。不多时云华便走上了车。待他坐定,柴五在车下将荷叶包着的糯米藕递给他,问道:“张公子,继续赶路么?”云华道:“嗯,走。”马车继续向前驶去,西门三月明知故问道:“云华舅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云华笑道:“我下去看了看,就近恰好有卖桂花糯米藕的,就买了给你们回去吃。” 欧锦书笑着对李卓然说道:“云华哥哥对这两个孩子,如同对自己嫡生的孩子一般。”李卓然连忙看了她一眼,欧锦书自知失言了,便看向了别处。不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任何有关他们身世的话题,是柳亭诸人多年前就养成的默契,后来甚至连“父母”“嫡生”这样和血缘相关的词,也都尽量不提起了。秋秋将这个插曲收入眼中,西门却没有在意欧锦书说的是什么,只听云华说藕是买回去才能吃的,便一心盼望马车可以赶紧到杏花巷。 两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碧湖掀起车前的布帘从外面说道:“张公子,把式说到了杏花巷口了,不知道清平斋要向里走多远?”云华道:“不远了,咱们下车向前走走便到了。”说罢他第一个走下车,从袖口取出一块碎银子,交给车把式道:“辛苦您了。”车把式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执意不肯收,说道:“公子请收回去吧,我是府里西门上的把式,驾车原是本分,就算是要赏赐,也是老爷、少爷给,断不能要客人的。”李卓然此时也下来马车,闻言说道:“我们与你家少爷是八拜之交,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您老人家收下吧。”车把式一听,便连连道谢收下了碎银子,打道回府。 秋秋起先以为,杏花巷定当种满了杏树,不料却是一半银杏,一半榕树。原来这里在唐朝时,本叫做素衣巷,可每年到了五月份前后,恰好银杏树会结出奶白色的银杏果实,榕树也会开出满树香气馥郁的合欢花来,粉色的花和白色的银杏果交映成趣,十分美丽,巷里的人便都改叫它“杏花巷”,流传至今。一行人在树荫下走到了一户宅院正门,连着五级石阶上去,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上纵横钉着杯口大的黄铜门钉,左右有两个祥云出岫的门墩。秋秋看到大门之上,悬了一块漆黑的匾额,拿金墨十分飘逸地写了三个大字——清平斋。 云华走上前去,扣了扣门环。李卓然惊讶地问道:“里面有人?”云华点点头道:“是冯叔和冯婶,张家怕这宅子荒了,让家中的一对仆人过来守着的。”话音未落,门被人从里面卸掉了门栓,打开一条缝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件土布罩衫,戒备地向外打量着,见到门外站着的是云华,他面露惊诧,但立即毕恭毕敬地说道“少爷,秋姑娘,你们来了。”随即将门大开了,让众人进来。 云华等人迈过门槛,走进了清平斋,冯叔关上门,对云华说道:“少爷,我去叫我家那位煮茶,您先与诸位去堂屋略等等。”说罢便向前跑去。秋秋打量着这里,见门内左侧朝东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正楷刻着韩愈的《原道》一篇,右侧有个小屋子,应该是冯叔住的地方。 众人向前走了七八步,五级石阶下来,绕过绘着四君子图的影壁墙,便是清平斋的院子。这院子大约有五六亩大小,院内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种满了奇花异草,藤萝树木。那树木或挺拔入云,或姿态奇美,各自舒展,树干却需要两人合抱才能环过来,似乎有百年的树龄。 众人从花草间向前走了几十步,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水塘,潺潺流水横着流过,又一转去了后面,从围墙下流出了院子。水塘上有一座玲珑精致的汉白玉石桥,桥两侧栏杆上各有六根望柱,每个柱头都上刻着两个不同节气的代表花卉,一共二十四种,寓意着从桥头走到桥尾,便走完了春夏秋冬。桥的对面,是清平斋套着书房与卧斋的主屋和左右各三间厢房,呈凵字向他们展开怀抱。 李卓然和欧锦书从迈进清平斋起,就对这院子赞不绝口,此时看到主屋和厢房,便问云华后面还有没有房子,云华笑道:“接着厨房,后面是个竹园,种的都是竹子,穿过再向后便到了后门了。后门上有个屋子,是冯婶住的。此外便没了。”李卓然叹道:“好精致的宅院,从前都没听你提过。” 云华提着那一包荷叶包着的糯米藕,一面招呼大家进堂屋歇息,一面说道:“这是张家的外院,从前我也不常来的,上山之后,偶尔来临安买东西,倒是带小秋来过两三次,但也都是只住一晚就走了。”李卓然听他一直称呼自己家为张家,便悄悄问道:“老张,你和家里还没和解呢?”云华的笑容顿时变得苍凉了许多,轻轻说道:“不是和不和解的问题,有些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晚上我再与你细说吧。”李卓然点点头道:“正好清州那边的一些事,我也想和你说,晚上咱们喝着酒聊。”说罢两个人便也一起走进了主屋之中。 第三十八章:一朵水花 云华将荷叶上系着的细麻绳解开,又将叠着的荷叶一角一角翻开,放在了桌上。西门三月耐着性子等到这时,伸手就要去拿,却被欧锦书在一旁眼疾手快握住手腕:“小三月,吃东西之前要净手。”西门三月吐着舌头笑了笑,问云华道:“云华舅舅,去哪里净手呀?”云华正在忙着安排柴五将背篓里面的物品拿出来归置,便对秋秋说道:“小秋,你领三月去吧。” “啊?”秋秋忽然被点到名字,不知如何回应:她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洗手。云华见她面露惊讶之色,便问道:“还记得在哪里么?”秋秋看到此时大家都在看着她,便支支吾吾点头应承了下来,云华见她表示知道,便转身又去归置物品了。西门笑呵呵地走过来:“小秋儿,咱们去吧。”“哦。。好。”秋秋答应着走出堂屋,抬头看到了刚刚来时的小桥。她顿时有了主意,带着西门来到了水塘边上,说道:就在这里洗吧。西门看到水旁是许多白色的大石头,离水面一尺之高,蹲在上面也较难碰到水,便不肯过来,说道:“小秋儿,这里够不到的,要不咱们不洗了,回去只说洗过了。” 秋秋原本也想凑合了事,可听到西门提出要说谎的馊主意,便正色道:“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勿以恶小而为之么,小小年纪不可以说谎的。”西门见秋秋忽然像个大人似的教育自己,有点羞愧地垂下头,走到石头上来:“小秋儿,你如今讲话越来越像我师父了。”说着他在石头的边缘蹲下来,伸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要去捞水。 “三月,”身后忽然传来了欧锦书的喊声“你想做什么?”秋秋急忙看去,只见欧锦书正急匆匆向他们走来,西门三月也回身向后看,一时间重心不稳,只听得“哎呦”一声,整个人从石头上掉了下去。秋秋就站在旁边,想伸手拉住西门三月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他侧身跌进水里,溅上来极大的水花。欧锦书见状,几步便冲了上来,跪在石头上面,伸手提着西门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提了上来。 西门三月一身是水,脑袋上还顶着两片飘在水面上的树叶,坐在石头上不停地咳嗽起来,欧锦书帮他拍着后背,口中不住安慰着。云华和卓然听到动静,已经带着柴五和碧湖从主屋向这边跑来。秋秋内疚地看着西门三月,这是她第二次险些害了他,第一次是在兵法堂外的通道内,她不顾危险走向珊瑚,使西门三月被珊瑚隔着栅栏抓住,脑袋上磕了一个大包,现在还没有好利索,今日又落了水。 云华目光里面闪烁着迷惑和严峻的光芒,问秋秋道:“小秋,是你带西门来这里洗手?”秋秋见师父严肃的样子,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她很害怕云华会当着大家的发火,虽然她从没见过师父真正生起气来的样子,但只是模模糊糊地一想,已让她觉得十分心慌。欧锦书抬头对云华说:“云华哥哥,三月刚刚呛了水,我给他把了脉,这会儿已经慢慢平稳了。”李卓然说道:“那快抱进去给三月换件衣服吧,别受了风寒。”柴五闻言连忙走上前来,抱起西门三月往回走,碧湖一脸着急地跟在后面。 经过云华身边时,西门三月对云华说道:“云华舅舅,不关小秋儿的事,是我自己没站稳。”云华眼睫微动,对他点点头。秋秋也想跟着过去,逃开这边云华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云华却叫住她:“小秋,你且站着。”李卓然拉了云华一下,示意他不要苛责秋秋,欧锦书也走过来,将秋秋拉到自己身后解释道:“云华哥哥,不怪小秋,是我一时着急喊西门,他受了惊吓才掉下水的,是我的不是。” 云华却凝视着秋秋,沉着声音问道:“你不知道净手的铜盆在哪里,为什么不说,偏要自作主张来这里,你可知若非锦书姑姑及时跟来,会酿成多大的祸事?”秋秋原本这几日都沉浸在云华无时不温和的态度里面,忽然被他一责问,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哽咽道:“我怕先生嫌弃秋儿脑袋笨,记不住事情,才应承下来的。”说完竟真有几颗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秋秋自己都纳闷,为什么会如此委屈。李卓然觉得心下不忍,忙说道:“好了云华,她一哭我心都跟着颤,小秋,快和你师父认错。” 云华忍着心疼,依旧是一副冷峻神色,继续说道:“前两日童姑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秋秋闻言抬起头,抽抽搭搭地说:“没忘。。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欧锦书听到云华提起童凝儿,想要问他什么时候见的凝儿,云华抬抬手示意她先不要问,对秋秋说道:“你今晚睡前,将这八个字写上一百遍,明早给我。”秋秋见云华不像是随口说说的,只得领罚,被欧锦书牵着回了主屋。 冯叔和冯婶正在主屋里面摆着茶水,冯婶是一个黑脸膛的妇人,爽朗爱笑,长得十分壮实,和冯叔并肩站着,简直像是冬瓜和黄瓜搁在一起。见到云华从外面回来,脸上不带一丝活泛的颜色,冯婶笑道:“秋姑娘,你刚来便惹公子生气了?”冯叔缓和着气氛说道:“别乱说,一点错不犯,就不是小孩子了。” 云华心中五味杂陈,除了对刚才事情的后怕,还有一种对秋秋的担忧,这种担忧从前还不明显,却逐渐累积,到了今日,已经令他无法忽视:秋秋无论在性格上,言谈举止上,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尤其是她在将军府东海堂说的那一番话,让他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赵竑当年慷慨陈词的影子。 这种思想上的忽然成熟,才略上的无师自通,绝不是一句记性不好就能解释过去的。想到这里,云华对秋秋说:“你去看看西门三月吧。”秋秋点点头站起来,听到西门三月的声音从厢房传来,便朝那边走了过去。目送秋秋走出了房门,云华对锦书说道:“欧妹妹,我要麻烦你一件事。” 这边厢房里,西门三月已经换下了湿衣裳,柴五出去将那湿了的衣裳晾上。碧湖因担心西门三月遇水受寒,将他裹在了两床棉被之中,想让他发汗。西门三月见秋秋进来,便从被子里面坐起来,笑着说:“小秋儿,刚才吓着你了吧,我没事的。”秋秋走到床边,碧湖忙让她坐在了床沿上,自己去主屋取茶水。 此时厢房里面,只剩下了两个孩子,秋秋看着西门三月善良单纯的面容,心里一酸,说道:“对不起三月,每次都是因为我。”三月忙摇摇头说道:“你比我小,出错是因为我没有带领好你,小秋儿你不要难过。”秋秋对他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道:“你只把我当成大人便好,这些都是我的错,我总为着自己的目的,生出一些想法,却每次都连累了你。” 西门三月一时没有听明白,困惑地看着秋秋,忽然眼睛里面又恢复了光彩,笑道:“我明白了小秋儿,你是想假装比我大,让我听你的,对不对?”秋秋笑了一下说道:“也许吧。” 这件事情在西门的心里,可能如同一朵水花,落下了便只剩了涟漪,涟漪也消散了之后,水面便依旧平静如初,毫无痕迹。可在秋秋的心里,西门的落水和云华的问责已经让她明白,在她小小的身体还没有足够力量应对一切事情的时候,一切自作主张的行为,最后可能都会给他人带来危险和伤害。这种危险带来的多了,自己的思想暴露的多了,便会慢慢失去云华的信任,失去自己在这里最大的依靠。秋秋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今后的日子,看来要学会小心翼翼了。 第三十九章:以身试毒 吃过晚饭,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西门跑来秋秋和欧锦书住的厢房玩耍,却看到秋秋正背对着门,在纸上一遍遍写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八个大字。他静静在后面看了一会,问道:“小秋儿,是云华舅舅罚你的么?”秋秋写得正入神,猛然被这声音一吓,“千”字的一竖顿时拉出去半尺来长,她愁眉苦脸地将这张纸揉成了一团,说道:“是呀,一张纸只能写两遍,要写五十张纸呢。”西门三月闻言道:“让我来写吧,小秋儿,今天出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说着便挤到凳子上面,伸手拿过了秋秋手里的狼毫笔。 秋秋被挤下凳子,站在一边说:“这怎么行,我本就犯错了,你帮我写,岂不是罪上加罪。况且,你不是闻见墨的气味就头疼来着?”西门三月写字极快,却比秋秋一笔一画写得还要好,他一面写一面说:“我只是不爱念书罢了,写字还是顺手的,而且师父教导我要惜老怜弱,我这样帮你,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欧锦书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听见西门三月的话,笑道:“三月,你做事情之前,都要给自己找个名堂么?”西门三月抬笔沾了沾墨汁说道:“嗯,师父说做事情不能出师无名。”他忽而抬头对欧锦书说:“小欧姑姑,你一向是脾气最好的,你可不要和云华舅舅说,我在这里帮秋秋呀。” 欧锦书点点头道:“好,我不说。”她忽然招招手,对秋秋说道:“小秋,你来坐。”秋秋不解其意,呆呆地走了过去坐到床边,欧锦书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指放在她手腕的筋脉之上,对她说道:“我听你师父说,你前段时间摔伤了,没事吧?”秋秋还未答话,西门三月惊声叫道:“小秋儿怎么了?”秋秋忙道:“没事的,我去帮赵伯父采药,摔伤了而已,现在已经好了。” 锦书目光中流转着关切的神色,摸摸她的脑袋说道:“真可怜,好在没落下毛病,你现在觉得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秋秋摇摇头,她体会出欧锦书是在试探性地询问自己,好像想要探明什么事情,不由得心里一惊。这丝惊吓,在她脸上很难看出,却被欧锦书从她的脉象上面察觉到了。 欧锦书声色未动,继续问道:“摔伤前后,你可见过什么人?”秋秋心中暗想,看来在将军府的演讲,已经使欧锦书对她起了猜疑,此时如果说不出什么理由,恐怕很难蒙混过关,她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口说道:“小欧姑姑,当时山里没有人,可我近来总是会做梦,梦到一个人,说他是我的父亲,他在梦里会告诉我一些事情。” “啊?”欧锦书没有想到秋秋会这样说,不禁满脸惊讶,问道:“他长什么样子?”秋秋学着小孩子的口气,说道:“比我高很多,眼睛圆圆的,说话很和气。”都说女儿像父亲,她自己眼睛圆圆的,赵竑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而且,从之前苏梦棠等人提到她父亲时的态度判断,秋秋父亲应当是一个宽厚之人。 欧锦书吸了一口气:让小孩子描述一个人,本就不容易,可秋秋说的三点:高、圆眼、和气,分明就是赵竑的写照。她眼眶一红,松开贴在秋秋手腕上的手,将秋秋抱在怀中说道:“好孩子,这的确是你的父亲,他来看你了。”人在听别人的描述之时,很容易将别人说的话,和自己脑海中的人物事物相对照,一旦都能对上,便相信别人说的确实是真的。 欧锦书幼时,她母亲房中,一直挂着一张附了《地母经》的春牛图,用于占卜年运凶吉,她从小便喜欢跟着母亲从上面识字。原来欧母年少时身体孱弱,曾在九华山甘露寺寄名,说来也巧,自打寄名之后,胎里带的病症便一年比一年好转,后来竟全好了,故此对于佛家轮回、道家扶乩这类虚妄之谈,深信不疑。因着这个缘故,欧母在教欧锦书识字的时候,便将《春牛图》中的六十卜诗和自己学来的占卜之术传授给她,想让她今后能据此趋吉避凶,保护自己。 欧锦书天生灵透,对占卜之术,几年便掌握了门道,且对托梦、出窍这类的事情,也是极为相信的。因此听秋秋说到梦里传话,她已信了几分,又见秋秋将托梦之人特征说得准确,心中再没了猜疑,只剩下了心疼和追思。西门三月看到眼前欧锦书抱着秋秋,两个人亲亲热热的,便只低下头写字,再没了言语。 此时主屋的卧房内,云华和卓然盘腿在一张长形的竹桌前对坐,桌上放着一把汝窑瓷的酒壶,盛满清酒,两人面前各摆着一个酒盅。此刻喝酒,绝不像在东海堂里一样拘束,李卓然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向口里灌着,云华道:“你慢点喝,这样怕是不多时便醉了。”李卓然又抄起酒壶,给自己满上,对云华说道:“我如今巴不得醉了,便不用整日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说完他“滋溜”一声,又一杯酒入肠。他把身子向前一探,对云华说道:我刚到江宁的时候,清州已中毒昏迷了三日,锦书每日熬四副药,给他灌下,渐渐才好了,却不能言语。我让长帆将府里除了临安带去的亲信外、能接触到饭食的人都找了出来。结果从丫鬟婆子,到家丁厨子,没一个不大喊冤枉的,这样根本找不出来。” 云华啜了一口杯中的酒,抬眼问道:“所以你便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了?”李卓然眼神看向虚无之处,似乎在想着那时的情境,说道:“我倒是想,可老赵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家中仆役一概都登记在册的,我若一棍全打杀了,不是给他惹祸呢?只把这些人都赶去二门外做粗使活计去了。”云华点点头道:“不错,可是还有一种可能,毒并不是清州府里的仆人下的,是外面来的人,下了便走了。” 李卓然连连摇头道:“老张你有所不知,这毒名叫凤凰胆,吃进去之后,人便如凤凰涅槃一般,外表看不出端倪,腹中却似燃起烈火,五脏六腑禁不住炙烤灼烧,会纷纷溃破。锦书刚到那里便查看了清州最后一顿的饭食,发现这毒是分许多次下的,所以症状并不明显,下毒之人每次只放一点,连银针都试不出来。可一旦连吃上三四天,人便会呕吐发热,症状与风热相似。再吃上两三天,人就会昏迷不醒,腹内灼烧,外表寒凉,此时如果不尽快解毒,也就。。。”他没有说下去。 云华目光一凛,将酒盅放在桌上:“清州府上,竟有如此阴毒之人。可既然银针都试不出来,锦书妹妹是如何查出这凤凰胆的呢?”李卓然苦笑了一下说道:“她有一本《百毒经》,乃是欧老员外从崆峒派传人手中购得,崆峒派最善制毒解毒,将天下百种奇毒制法、中毒反应及解药,在此书中一一列举出来,可以对照。。” 云华不解地问道:“既是这毒发在体内,外面难以看出,当时清州又昏迷不醒,是如何对照来解毒的?”李卓然道:“老张你听我说完。当时锦书从长帆口中得知,老赵曾连日呕吐发热,便怀疑是这凤凰胆的毒性,可书中还有一种毒,名叫沸血丹,症状和这个类似,只多一样盗汗的症状,锦书当时难以决断,便将清州那日的剩饭吃了。”云华一时惊愕不已:“吃了!以身试毒?” 第四十章:秋夜对酌 李卓然嘴角依然挂着一抹苦笑,眼底却浮上一丝温柔,说道:“长帆说劝不住,可不就吃了,她呀,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云华看出了李卓然的情动于中,心里想着:原来这样洒脱不羁的人,也有侠骨柔情的一面。他微微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隐约在杯中的酒里看到了苏梦棠的影子。“醉了。”云华心里叹了一句,将那酒饮下。李卓然站起身来,四下看看,从身后的斗柜上端下一碟果糕,摆在竹桌上面说道:你这里还有这个。”云华点点头,拿起一片递给他说道:“锦书妹妹吃下去那饭,身体不要紧吧。” 李卓然将果糕塞进嘴里,回忆着说道:“她说,吃之前就把两种解药都熬好了,放在桌上,吃下去之后觉得身上发紧,并不像要出汗的症状,又给自己把脉,判断出来毒是凤凰胆,当即便喝了解药。”云华略为安心地点点头,又问道:“清州呢,你来的时候,清州怎么样了?” 李卓然笑道:“清州底子好,喝了七日草药,便生龙活虎了。”云华将“生龙活虎”这四个字轻声重复了一下,笑道:“那便是比从前还好了,他如今越发老成持重,我已经好多年不见他活泼矫健的样子。”李卓然将自己的酒盅倒满,说道:“老张,若是让你用一个词形容清州,你会用哪个?”云华莞尔一笑,指尖蘸着洒到桌上的酒,说道:我们各自写下来吧。李卓然便也蘸了酒,两个人各自写下一词。 云华写好之后,将手放在字上面虚掩着,却见李卓然正在用衣袖将自己写的字迹全都擦掉重写,只得继续等着。李卓然又遮遮掩掩写了四个字,自己捂着端详了片刻,再次懊恼地挥着衣袖擦掉了。“诶?你这是做什么。”云华忍不住问道。李卓然已然微醺,越写越气地说道:“我好久不练字,写得不好,怕你见笑。”云华闻言哑然失笑,边笑边说:“这是何必,你的字我是见过的,况且我已经看出你要写什么了,是不是光风霁月。” 李卓然闻言抬起头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云华说道:“我在数你写每个字的比划,算着应当是这个。”李卓然听到自己写的被猜到了,便去翻看云华手下虚掩的字迹,不料因为隔了太久,字迹已经干涸了,难以辨认。李卓然叹道:“哎,不知道我们写的是不是一个词。”云华略一摇头,又将酒倒在桌上些许,重新写了一遍。李卓然看罢大笑,说道:“不错,老赵为人,确实是让人见之忘俗。” 屋内的木窗忽然被一阵凉风吹开,秋雨清新的味道,令两个人精神为之一振。李卓然看着窗檐上滴落的一颗颗雨水,说道:“若是老赵也在这里,与你我谈笑同饮就好了。”云华起身走了几步,将木窗合上,又顺手从斗柜里面取出笔与砚,说道,那我们便写信给他,托寄遥思。李卓然来了兴致,起身四下寻找信纸,找了一圈,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纸都被小秋刚刚要走了,云华,你这里还有么?” 云华道:“我当初从府中带来不多,只有那一叠,我去找小秋拿吧。”李卓然笑着说:“小秋那里纸墨笔砚都是现成的,咱们还是直接过去写吧。”两个人便披了衣裳,冒雨向厢房走去。此时西门三月已经将一百遍罚抄写完,对秋秋说道:“小秋儿,我写完了一百遍,把你写的几张收起来了,免得云华舅舅看出来。”“免得我看出来什么?”门外未见云华,先闻其声。 秋秋埋怨地看了西门三月一眼,躲到了欧锦书的背后:一错再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云华解释了,心里十分难受。云华与李卓然已经走到了门外,云华立在门外问欧锦书道:“这么晚打扰,不知道锦书妹妹方不方便。”欧锦书笑着招呼他们进来说道:“才一更天,不晚,两位哥哥快进来坐吧。”李卓然闻言笑嘻嘻地先挤了进来,说道:“我就说嘛,锦书一定还没睡。”欧锦书笑着拍了他一下,递过来一块手帕,示意他擦拭额头的雨水,李卓然便傻笑着接了过来。 云华也走了进来,将桌上的一叠纸都拿起来,问秋秋道:“小秋都写完了?”秋秋还没说话,西门三月抢着说道:“小秋儿都写完了,纸不够了,最后二十遍还写在了背面呢。”云华翻看着手里的纸,又挨个打量着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且照实说吧,这字是谁写的,我看得出来。”西门三月刚要解释,秋秋抢先说道:“是我央告西门替我写的,师父罚我吧。”她不想让西门在帮她编什么假话了。 云华有些不悦,说道:“我若再罚你一百遍,你仍找人替你写,又有什么意义?”秋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垂头丧气地站着,内心觉得不安。云华看着秋秋的神色,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不姑息这个孩子的错误:柳亭诸人付出那么大的心血将她救下收养,毕竟不只是为了秋秋能安然的活着,还为了帮赵竑把他唯一的骨血,培养成德才兼备的卓越之人。 他将那一叠字纸放回桌上说道:“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如今这样淘气,我是教不了你了。”秋秋听了这话,抬起眼睫,委屈地看着云华说道:“教不了?先生是要把秋儿送给别人管教么?先生是要抛弃秋儿么?”云华自知说的不妥,只将眼睛转向一边,不再看着秋秋。秋秋却紧张地盯住他不放,想要一个答复,欧锦书和李卓然见状忙在后面推着云华,让他说出句软话。 秋秋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每次犯了错误,母亲总是动辄用“我不要你了,去捡个别的孩子”这样的话来吓她。那时她还小,将这样的话句句信以为真,伤心到大哭,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如今她长大了,再听到这样大人恐吓孩子的话,只觉得憋屈,不由开口对云华说道:“先生,你既然认养了秋儿,我便把你当做最亲的亲人,你不能因为我做错事情,就甩掉我的。”她说完这句话,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四十一章:布与石头 云华惊讶地看着秋秋,红了眼眶,他以为八年来的相依为命,足以让这个孩子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也信任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亲情,可今日,秋秋的一番话,竟让他察觉到她内心的恐慌。云华有些后悔,这么多年自己对秋秋大多展现的是父亲般的严肃隐忍,却将母亲般的慈爱,深深藏着,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付出中蕴含的感情。 他拉过秋秋,闷着声音问道:“我何曾说过要甩掉你这样的话?只是你既然犯错了,便要诚心受罚,不该让西门来替你。”西门三月听到秋秋和云华的话,在一旁急得也快哭了,说道:“云华舅舅,我错了,是我不忍心秋秋被罚,才主动替她抄写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云华叹了口气说道:“你虽是好意,可帮人也要看帮的是什么,别的事可帮,这件事是小秋自己认错受罚,便帮不得。你若不分青红皂白,凡事替她代劳,将来会让她分不出是非曲直,而犯大错的。” 西门点点头:“我记住了,云华舅舅,我以后会注意的。”“嗯。”云华拍拍三月的肩膀,表示赞同。他又对秋秋说:“既是三月主动帮你,你却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件事做的很好,今日便算是将功补过了,字可以不写了。”秋秋原本以为云华要更加狠狠罚她,听到将功补过,她抬起头,扯住云华的衣角,讨好又开心地说道:“先生,你可真好,你别对秋儿失望,秋儿再也不淘气了。”云华见到秋秋在烛火映照下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因为开心弯成了月牙,不由也笑了:他这个学生真是既让他忧愁,又让他欢乐,其实细细想来,还是欢乐多一些。 欧锦书看他们师徒和睦,也跟着笑了,她问道:“你们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么?”云华回身笑道:“没什么,我们想给清州写封信,来这里借用纸笔。”他说着翻了一下西门写字的一叠纸,却发现全都被用光了。李卓然说道:“不然撕块衣裳吧,都一样的。”云华摇摇头,从那叠纸里面抽出一张背面干净一些的来,问西门道:“我在三月这张纸的背面写字可以么?”西门没想到自己受到这样的重视,忙挤上前,郑重其事将那纸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交给云华道:“云华舅舅,你用吧。” 欧锦书笑着在旁边磨墨,口里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怎么看?”李卓然忙问道:“你说便是,我们听听。”欧锦书说道:“写信不能只有你们两个人的份,不如咱们每个人在这张纸上,或写或画,都留下自己想给清州哥哥说的话,可好?”李卓然抚掌笑道:“妙啊,怎么这世间的好主意,都被你给想到了?”他这句恭维来得太快,把大家都逗笑了。 欧锦书研得了墨,蘸饱了笔,环视一周说道:“那谁先来呢?”秋秋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听见锦书提问,她在一旁下意识地说:“咱们石头剪刀布吧?”众人都看着秋秋,问道:“什么?”秋秋傻乎乎地笑起来:一时没注意,又把脱离当下的话讲了出来。她挠挠头说:“是一种猜拳戏法而已,赢的人可以第一个来写。”说罢就把石头赢剪刀,剪刀赢布的规则说给了大家。 李卓然听罢跃跃欲试,拉着欧锦书要对战,秋秋笑着说:“咱们人多,卓然伯父和锦书姑姑两个人一组,我和西门与师父一组,决出胜负之后,赢的人和赢的人比,输的人和输的人一起比,很快就能分出一二三四五了。”西门三月夸赞道:“小秋儿,你点子真灵。”说罢便分了两组,各自对战。李卓然上来便出布输了,懊恼地“哎呀”了好几声,过来看云华秋秋这一组。 云华平素不爱在晚辈面前嬉笑游戏失了身份和威仪,这次却破例加入了。他不动声色把手藏在袖中,等到秋秋数到三,忽然伸出个剪刀来,不料两个孩子一起出了石头,竟输了。李卓然在一旁极为夸张地大笑起来,感觉挽回了一些颜面似的说道:“云华呀,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啊。”云华也忍俊不禁道:“是不是和你一样,也要试了才知道。” 说罢便和李卓然展开了输家间的挽尊之战。李卓然紧紧盯着云华的表情,仿佛透过云华的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手一般。云华只云淡风轻地将手放在袖里。听到秋秋数到三,他方将手从袖中拿出。李卓然看到云华的手出袖口时不蜷不握,知道他要出包袱,赶紧要出剪刀,谁知云华在半空中忽然五指一弯,出成了石头,李卓然要改成布已然来不及了,稀里糊涂伸了四根手指,不知道出了个什么。西门三月险些笑岔了气,蹲在地上指着李卓然笑得说不出话来,秋秋替他把话说了出来:李伯父出错了,判输。 李卓然大叫到:“是云华诈我,我见他要出布呢,谁知改成了石头。”欧锦书擦擦笑出的眼泪,说道:“云华哥哥不是诈你,他平日练武时,但凡用到拳法,都是这样出拳的。”李卓然这才想起来确有此事,自己刚刚好胜心切,竟忽略了,他学云华出了一拳,也跟着大笑起来,一群人好不热闹。待到西门赢了秋秋,锦书又赢了西门,顺序便这样定了下来。 欧锦书第一个拿起毛笔,在纸的上端,写下了两行娟秀的小楷: 钟山淮水夜秋声,为说临安棋局平。 高会别来期共健,故传尺素寄真情。 继而在一旁写了一行落款:欧妹锦书敬祝安好。 秋秋在旁边看着,颇为羡慕欧锦书倚马可待般的才情,忽听得李卓然道:“你把我想说的话都写完了,我该如何下笔?”锦书笑着看了他一眼道:还没到你呢,该三月了。说着将笔递给了西门三月。三月略一沉思,说道:“师父教我唐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很是应景,我且画个玉壶在上面吧。” 说罢他几笔勾画,在锦书的诗下面,画了一个形状秀气的酒壶。云华莞尔一笑道:“冰心玉壶,颇像清州的为人。”李卓然打趣道:“小三月,你这画里,玉壶我是看出来了,冰心却没看着。”西门看着李卓然,低头想了想,又在画中壶的里面写了冰心两个字,满意地笑道:“这样就好了,清州舅舅准能知道我想写什么。”他将笔交给秋秋道:“小秋儿,该你了。” 第四十二章:不速之客 秋秋原本听到锦书的提议有些兴奋,可这时接过毛笔,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了。云华见秋秋踟躇不落笔,以为她又犯了记性不好的毛病,便在一旁宽慰道:“小秋,你愿意写什么都好的,你赵伯父都爱看。”秋秋点点头,想到云华刚刚说赵清州是冰心玉壶一样的人物,脑海中冒出一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她略一沉思,将这句诗的后半句,竖着写在了三月画的玉壶左边。 李卓然读罢啧啧称赞道:“小秋写得好。”云华也对秋秋说道:“是不错,这句诗写得比你从前写的都要好。”秋秋才想到这句诗出自元代王冕之手,眼前的这些宋代人,都并没有读到过,故而以为是她自己写的。秋秋有些心虚地笑笑,可出于一点虚荣心的作祟,默认了这句诗是她自己所作。 秋秋将毛笔交给云华,说道:“先生,该您了。”云华接过笔,看到纸上空白已经不多了,想要把玉壶下面的位置留给李卓然,便说道:“那我也只写一句吧,是当初我与清州在庐阳书院时想的一句下联,至今还没有对上。”说罢将七个骨力遒劲的字写在了玉壶的右侧,欧锦书逐字念出:青眼相看到白头。 李卓然道:“这有何难,就对。。。就对。。。”众人都期待地看着卓然,想听他能对出什么来,不料他沉吟半晌也未能对出上联,懊恼地摇摇头道:“算了,我还是写我的吧。”他举起笔,看到这张纸上面,锦书的字秀润,秋秋的字工整,云华的字遒劲,连西门三月写的“冰心”两个字都有几分峻厚之意,便有点不敢落笔了,口中说着:“你们都写了字,我便只画幅画吧。” 欧锦书疑惑道:“卓然兄也会作画呀?”“那当然了。”李卓然拉开架势一般挽了挽袖口,拿笔蘸了蘸墨,在玉壶下面的空白处正中央点了一个点,继而后退两步,点点头,又摇摇头,上前又刮着砚底狠狠蘸了一笔墨。这笔墨蘸的太浓,李卓然没敢下笔,他环视一周,发现没有笔洗,便让锦书把洗手的铜盆端了上来。欧锦书见李卓然要在盆里浣笔,连忙阻拦道:“这是我和秋秋待会要梳洗用的,你要做什么?”李卓然被人一说,有些不快狡辩道:“知道的,一会我给你们换一盆来就是了。” 众人便耐着性子又屏气凝神看他作画,李卓然洗好了笔,用带水的中锋大剌剌地在砚沿子上面抹了一笔,想要在刚才画的那个点上做做文章,没想到思索的时间长了一些,笔锋滴落了一滴淡墨水,正落在刚才第一笔上,那纸上的黑墨点子见了水顿时向周围洇开来,比刚刚大了一倍。李卓然“哎呀”了一声,忙把毛笔在砚沿上刮刮,又退了一步细细端详。西门三月问道:“卓然舅舅,你到底想画什么?”秋秋看向李卓然,发现他已经皱着眉头开始冒汗了。 云华想给李卓然解围,提醒他道:“是墨梅么?”李卓然看看云华,神色有些舒缓,说道:“嗯,是墨梅的一瓣。”众人便等他画上其他几瓣,李卓然便在这一瓣旁边又画了一个点,只是这个点忒小些,西门三月喊道:“像小鸡的脑袋和身子。”李卓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哪有这样小的鸡?”欧锦书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这一会子只花了两个花瓣,要是画一树墨梅,我们岂不是要等到明天早上。” 李卓然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忽听到外面院中传来柴五一声大喝:“什么人?!” 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云华忙对欧锦书道:“把灯吹了,保护好孩子。”李卓然也借机扔了笔,和云华一起夺门而出。 厢房前的院子里,柴五正在和有一个身着灰色布衫的男人小心周旋着。那人用黑色的布巾遮住了面容,此刻院中没有月亮,厢房也熄了灯火,只有门廊上三只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能让人看到这位不速之客眼中的狠厉的目光。李卓然高声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敢擅闯民宅,还不报上名来。”那人保持着防御的姿态,并没有说话,云华仔细辨认着他,想分辨出他是不是那日和他们交过手的侯真。 忽然不远处寒光一闪,云华看到从那人背对方向的桥上,悄无声息地又过来了一个持剑的人,那人手脚极轻,移动却极为迅速,从身形来看,应该是冯叔。灰衣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背腹受敌,只谨慎地看着眼前的云华、卓然和柴五,做好了随时逃窜的准备。云华看到冯叔已经离灰衣人足够近了,忽而开口扬声说道:“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惊,猛然转身,看到了柴五,便向后退去。李卓然见时机正好,便伸手想要从背后摸刀,却发现他的长刀放在了和云华同住的房间里,此刻并没有背在身上。云华已经看出李卓然想做什么,对他说道:“去取你的刀来,这里有我们三个。”李卓然便飞快地向主屋的方向跑去。 此时冯叔正挥剑横扫,那人将身板向后一折,躲过了这一剑,却在上身横仰的过程中,看到了李卓然正跑向主屋。未等他站稳,柴五已上前出掌,重重按在了他的右肩之上,灰衣人顺势将肩向下一沉,带的柴五重心也一起落了下去,身子不由向前一探,那人借机猛然抬起膝盖,狠狠磕在了柴五鼻梁上。 柴五骤然受击,叫了一声向后倒去。云华从背后扶住他,自己上前一步,回旋一脚向那人心口上踢去,被他旋身躲开,云华这一脚踢空落地,将地上一处水洼的积水溅起三尺之高,那人向后一撤,忽而迎面向云华挥来一拳,一阵风带过,云华看他的拳头四指向外,虎口向下,似乎是明州一带的路子。来不及多想,云华袖中出掌抓住了他的拳头,向下猛然一拧,那人被拧的整个身子翻了过来,后背向地面冲去,胳膊却往回收拳,想将云华一起拽倒。云华连忙松开五指,只用掌心将他一推,那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的积水里面。 李卓然此时从主屋里面冲了出来,灰衣人料定李卓然刚刚忽然离开定是去拿兵器了,不敢纠缠恋战,此刻从衣襟掏出几枚飞镖,一个转身全都扬了出去。几道寒光一闪,云华几个人急忙躲避。那人顺着溪水的流向,先向东而去,继而一转,奔竹林而去。众人忙追了上去,还没转过去,忽然听到竹林方向,传来冯婶的声音:“小兔崽子,想跑?” 第四十三章:泥鳅妖怪 冯婶话音未落,云华与李卓然等人已经追了过来。那人见自己后有追兵,前面又被冯婶手持两把菜刀拦住去路,一时立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云华见状对他说道:“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是明州一带的人吧。”那人闻言猛一回头,以为自己被人了出来,面罩下的嘴轻轻张了张,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虽看上去十分年轻,可声音低沉而浑浊,像是个老人。 李卓然看了云华一眼,心中不知他是如何看出来这个人的身份,但听到那人承认了自己是明州人,便对他说道:“我知道明州府有十六路豪杰,不知你是那一路,说出来,或许大家还是朋友。”那人冷笑一声,说道:“不过是十六路草莽,称什么豪杰?顶多算是些渔霸。” 李卓然一向和明州的绿林之人有些交情,听他如此贬低旧友,跳脚大骂道:“我呸!你又算是什么东西,深夜来他人内宅偷鸡摸狗,还敢说旁人是渔霸,我看你顶多就是个贼鳖。”李卓然是徽州人士,生性里带些粗豪之气,此时因为恼怒,将家乡骂人的土话都带了出来。那人挨了骂,眼光更加狠厉起来,咬牙道:“你们给我等着。”李卓然听罢挥刀便砍过来,口里喊着:“狗贼真是猖狂,你爷爷我现在便送你去阎罗殿等着。” 那人已被大家团团围住,此时见李卓然挥刀要砍,知道他定然怕误伤了自己人,因此反身撤步,忽向柴五冲去。柴五见此人向自己奔过来,大喝一声,提拳便上来想将他制住,不料此人半路忽从衣襟里面摸出一把小刀来,直直冲着柴五面上刺来。柴五手无寸铁,一时间只得后退两步,旁边的的冯婶见状连忙斜刺过来,挥起菜刀向那人手中的匕首砍下去。 灰衣人并没用小刀格挡,而是顺着菜刀的走势,将小刀迅速向下压,冯婶感觉像是砍在了一片虚无之上,根本借不上力,胖胖的身躯因为用力过猛向前栽倒,菜刀深深砍进了那人脚下的泥里。那人将匕首向下画了一个弧收回,此时见冯婶正从地上拔刀,连忙单膝一跪,双手抬起匕首便向冯婶背上刺去。 李卓然在他背后看得真切,忙将剑锋横转,情急失智,竟想将那人的脑袋横砍下来。云华一惊,想要开口阻拦已然来不及了,便冲向前去飞起一腿,将那灰衣人横踢了出去;继而探身上前,用左肩猛然将李卓然的胳膊向上掀抬。李卓然毫无防备,被这忽然而来的力道一顶,向后退了两步,长刀几乎脱手。 “云华?”看清阻拦自己的人是谁之后,李卓然惊讶至极。“不可取他性命。”云华低声交代道,李卓然点点头,却忽然听到耳畔传来“噗通”一声。原来刚刚云华的一脚用力过猛,灰衣人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落入了水塘之中。“坏了!”冯叔喊了一句,将手里的剑扔给冯婶,一个纵身也跃入了水塘之中,对云华说道:“少爷,快去水流出的地方堵他。” 原来这水塘是从附近的拜月河中引来的水,河水在清平斋的院落中横穿而过,于厢房东面一拐,绕到此处竹林之前,便通过墙下的拱洞,流了出去,汇入了拜月河的一条支流之中:是和外面通着的。众人连忙向围墙边上跑去,不消三四十步便来到了墙下。李卓然来不及多想,直身跳入了拱洞前方的水流之中,想要阻拦灰衣人游出去。此处的河水颇深,漫在了他胸口以下的地方。 忽见前方有一团水花极快地游过来,李卓然高声喊道:“来吧小鱼,到你爷爷的砧板上面来。”说罢找准时机举剑便要砍下,不料水花忽然停下,水中站起来一个人,李卓然定睛一看,竟是冯叔,不由愣住了。冯叔见李卓然举剑在此,却并没能挡住灰衣人,便知道此人定是极谙水性,已经在刚刚,极快地潜游出了清平斋,忙对云华说道:“少爷,快上墙去。” 云华会意,跃起身来,抓住一段杯口粗的的竹子。那竹子被他抓按,骤然受力,上面的部分弯将下来,张云华脚一点地,借着惯性,凌空跃上了围墙:此时墙外别人家小楼的格窗里透出些许烛光,云华借着光亮,看到此人已经从水中爬出来,正向前拼命奔跑,投入了远方黑暗处的漫天秋雨之中。他自知追不上了,便跳了下来,对众人摇摇头。 李卓然叹了口气说道:“唉,咱们这么多人,竟还让他给跑了,明日我便给明州的兄弟捎个信,让他们查查这个破锣嗓子的来历。”云华说道:“咱们知道的线索太少了,恐怕并不容易查,但是咱们的身份行迹恐怕已经泄露了,否则为何来临安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等不速之客。”李卓然点点头,忽然说道:“不妙,锦书和孩子还在厢房呢。”说罢拔腿便跑,众人一同随他来到了前面院中。 刚到小院,李卓然看到厢房处于一片寂静与黑暗之中,不由得腿上筋段一抖,强撑着喊道:“小欧!小欧!你没事吧。”欧锦书听到李卓然的声音,一面应答一面打开门道:“我们没事,只是听云华哥哥的话,吹熄了灯烛而已,你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那人呢?” 李卓然踏进厢房,懊然说道:“别提了,那人定是个泥鳅精变的,跳进水里几下游出去了。”西门三月闻言一面和秋秋从床下爬出来,一面问道:“卓然舅舅,泥鳅精是妖怪么?妖怪会不会吃人?”李卓然忙宽慰道:“三月不怕,泥鳅妖怪不吃人,离开水就死了。”云华见欧锦书稳妥地将孩子藏在了床下、自己持剑立于屋中予以保护,心中十分感激,对她说道:“锦书妹妹,那人虽走了,却不知晚上会不会再来,今夜小秋就要劳烦你守护了。” 欧锦书笑着说:“云华哥哥尽管放心,我这么多年的剑也不是白练的,小秋就交给我了。”此时冯叔已然进来将灯火点亮了,云华环视一周问道:“碧湖姑娘呢,怎么一直没见着?”冯叔忙解释道:“听到院中喧闹之前,碧湖姑娘正在前面,过问我夜里上锁的事项。我听见柴老弟一喊,当时急着过来,碧湖姑娘担心我走了大门失守,便替我守在了那边。” 云华点点头道:“你待会回去换身干衣裳,当心着凉,顺便将碧湖叫回来吧,今天夜里怕不太平,需要劳烦大家轮流守夜。”冯婶说道:“公子放心,守夜就交给我们几个了。”云华点点头说道:“但愿刚才那个只是个小毛贼,不要牵连太多才好。”接着大家商议好了守夜顺序,因为都淋了雨,便各自散去更衣梳洗。李卓然走的时候,将那张五人合作的信也带走了,说是要回去琢磨琢磨,再添上几笔。 转眼到了二更天,欧锦书熄了灯,带着秋秋歇下了。此刻距临安皇城东十里的一处高门宅院里面,却有一间书房,依然亮着灯火,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书房中忽然响起:“两个孩子?什么样的孩子?”刚刚的那个灰衣人,这会正站在他的面前:此时他的面罩已经摘了下来,能看到鼻梁上的一道刀疤,因为瘦削,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着。灰衣人躬身说道:“禀丞相,是两个八九岁的孩子,被人从项将军府领了出来。”史丞相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透出两道精光来,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看来这个项远潮,并不安分。” 第四十四章:谋定后动 灰衣人似乎并不赞同史弥远的说法,解释道:“丞相,这些人进去不到两顿饭的功夫便出来了,而且项将军和项家公子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看来相交并不甚深。”史弥远阴冷地笑着摇摇头:“侯新呀,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些人前脚抓了珊瑚,后脚便迈进项府,除了通风报信,不会有第二种解释。”侯新作揖道:“丞相教训的是。” 史弥远继而问道:“你那个弟弟侯真,现在怎么样了?”侯新摇摇头说道:“我让他救走珊瑚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暂且不要有什么动向,过上两个月再回来,因此还没有消息。”史弥远缓缓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说道:“当年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为什么有人忽然要抓走珊瑚,这两个身世不明的孩子,为何忽然现身临安?定是有人眼下想借当年之事作乱!咱们不得不防。” 侯新眼睫微动,略一沉思,躬身说道:“丞相,要不我带几个人夜探江南山庄,将那主谋给您带来审问。”史弥远吐出一口浊气,对侯新说道:“不必,侯真的事情一出,他们定然会有所防备,最近还是不要擅动为好。好在这是江湖上的事情,江湖上的人再怎么翻天,也打不到大内里面去,动不了咱们一根毫毛。咱们如今要防备的,是项远潮这个两面三刀的,还有他在朝堂上的同谋。” 说到同谋,史弥远略微苍老的面容紧缩在了一起,皱眉说道:“我竟忘了,他曾在庐阳书院施教,那个三番两次给圣上上书的赵清州,是他的学生。”他忽而笑起来,声音干瘪而嘶哑:“这就对上了,济王也曾是项远潮的学生,他们师徒这是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为济王报仇哇。这事搁在从前我是不怕的,可如今圣上根基渐稳,有几次竟避开我,与几个三品四品的朝官商议政事,看来是有意疏远,我不能不忌惮。” 侯新面色凝重,说道:“丞相,那我们该怎么办?”史弥远的脸上出现了狡猾的笑容,对侯新说道:“赵清州不是爱上书么,好呀!咱们就让他上个痛快!”侯新不解其意,刚想再问,史弥远忽而手一挥说道:我困了,你且回去歇着吧。侯新点点头,作揖要走,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史弥远说道:“那两个孩子现在被带到了杏花巷的清平斋,有高手保护,您看?” 史弥远原本按揉着鼻梁,合上了眼睛,听到侯新的话,他忽而睁开眼睛说道:“清平斋?莫非张贵妃也牵涉进来了?”侯新有些疑惑说道:“没见张贵妃的仪仗在外面。”史弥远挑眉道:“你知道什么,这清平斋原是治平年间司天监沈存中的旧邸,当年贵妃入宫时,圣上命我派人修葺,赏赐给张府用作送迎的亲眷落脚的地方,如今做了张家的外府别院,这个地方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既把两个孩子带到了清平斋,说明此事要么是贵妃首肯,要么是张家人牵涉其中。” 他揉揉太阳穴,觉得这件事太费思量,便再次挥挥手说道:“这件事牵扯太多,我得谋定后动,你先退下吧,让秋蝉、冬雀进来伺候,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侯新便拱手退下,刚刚他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水渍。史弥远用手撑着脑袋,望着这片水渍,若有所思地笑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秋秋便被门外守夜的冯婶的呼噜声聒醒了,她披上衣裳坐了起来,想起自己昨晚被不速之客的事情一吓,做了一晚上噩梦,梦到有人要杀她和西门,将他们逼到一条窄仄的死胡同;还梦到云华师父受了重伤,一身是血。她揉揉脑袋,小心翼翼地越过抱剑而眠的欧锦书,穿上鞋走了下来。 打开房门,冰冷的晨风吹得秋秋一个激灵,冯婶正裹着毡被,倚着门廊的柱子,睡得呼噜震天。秋秋走下门廊,看到秋雨已经停了,只是地上还有一些积水。她舒展了一下筋骨,忽而听到“刷——刷——”的声音,从前面院子传来,便好奇地穿过小桥向前面寻去。才下了桥,便看到了云华,他穿着一件花青色的罗纹长袍,正在前院里用一把大笤帚,缓慢而认真地扫着被昨夜雨水打下的落叶。 “先生早。”秋秋笑着对云华打招呼。云华对她莞尔一笑,说道:“小秋怎么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秋秋揉揉眼睛,摇摇头道:“我睡好了,先生。”云华点点头,指了指香樟树下的一个石盆说道:“那里是新接的雨水,可以净脸。”秋秋便走了过去,刚将手伸进石盆,又嗖的一下把手缩了回来,嘟着嘴巴说道:“先生,水好凉。” 云华也放下笤帚走了过来,笑着说道:“眼下冯婶还没起来烧热水,只能将就一下了,也好提提精神。”秋秋看到云华今日与往日不同,每一句话都是极慈爱地笑着同她讲的,心下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自己这位不善言笑的师父今天是怎么了。云华说完蹲下身子,拉起秋秋一只小手,用自己手舀了石盆的雨水,浇在她的手心,笑着说道:“这样适应一下,就没事了。”昨夜秋秋的事情,已经让他暗下决心,今后多加怜爱这个八岁的孩子。 秋秋看看手心里的雨水,又看看云华,说道:“先生,还是我自己来吧。”云华松开秋秋的小手,用双手捧了一捧水,举高了一些说道:“好,来,接着。”秋秋赶忙将两只小手捧在一起,去接云华掌缝中缓缓流下的水,接住一点,便往脸上泼一点。云华捧了四五捧,秋秋总算把脸洗干净了,云华正想拿出手帕给秋秋擦脸,却看到眼前的小孩子浑不顾地撩起衣袖,几下便把脸上的水擦的干净,不由得笑起来。 秋秋问云华道:“先生,咱们今天去哪里?”云华又拿起了那把扫帚,说道:“小秋和三月在家,我去咱们来时路过的衣锦堂买些制冬衣的料子。咱们明日便回,给你梦棠姑姑捎着。”衣料?秋秋想起来过去在电视剧看到的布店,柜台上总是堆着一匹匹精美绝伦的绫罗绸缎,心中觉得有趣,不由问道:“我能和先生一起去吗?” 第四十五章:成人之美 云华低头看看秋秋,说道:“原本是想带你们一起去的,可昨天来的人不知道什么来历,出去可能不太安全,小秋听话,留在这里吧,我让欧姑姑带你们念书。”秋秋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可这会听见留下还要念书,便非去不可了,对云华说道:“秋儿是女孩子,梦棠姑姑也是女孩子,只有秋秋知道梦棠姑姑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料。” 云华这才想到自己从不曾给苏梦棠这个年龄的女子选过布匹的花色样式,是该找个人做参谋,便说道:“小秋说的有理,我便叫上你锦书姑姑一起去吧,你们跟着李伯父在家念书。”秋秋见云华没有考虑她,可能觉得小孩子的眼光不足以作参考,便又说道:“秋儿难道不要制冬衣么?也要去量体裁衣的呀,先生你看,秋秋的裤腿儿都短了。”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把手背到后面,抓住自己的裤腿管向上一提,顿时露出了一截小腿。 云华看着秋秋可爱的样子,忍不住大笑了几声,又敛住笑问秋秋道:“那路上万一出了危险怎么办?”秋秋听到云华已经变了话风,知道这件事有门了,忙劝慰道:“先生,如果有人想要伤害秋儿,那不管留在哪里也躲不过呀。秋儿只要跟紧先生,就一定不会出事的,是不是?”她的反问倒叫云华作了难,若说不是,岂不成了告诉孩子自己也没办法保护她了? 于是,在飘渺未知的危险和使孩子全副身心的信任之间,云华选择了后者,他心中安慰自己道:去去就回,光天化日之下,应该没什么风险,也许真的是自己小心过头了。他对秋秋说道:“好,那待会吃过饭,我让冯叔去街上找辆马车来,咱们一起去。”秋秋立马欢天喜地地跳起来,说道:“先生太好了,那我去把三月叫起来。”云华道:“天还早,铺面都还没开张,等会儿再叫不迟。”可他话还没说完,秋秋就已经跑远了。“这孩子。”云华摇摇头,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脸上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料吃饭的时候,秋秋将这件事一说,西门三月却并不感兴趣,只说:“小秋儿,咱们在院子里玩翻跟斗吧,买布料多没劲呀。”秋秋心道,原来从这个年纪开始,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兴趣爱好便迥然不同了。欧锦书倒是十分想去,询问云华她能不能一起跟着去看看。云华和李卓然对视了一下,看到李卓然正在对他挤眉弄眼,便想找个借口推脱,没想到欧锦书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李卓然从中作怪。 “卓然哥哥?你眼睛难受?”欧锦书又气又笑地问道。李卓然忙揉揉眼睛说道:“啊,是啊,昨天跳进水塘,眼睛进水了。”欧锦书说道:“不要紧的,我带了银针,吃过饭给你扎几针,也就好了。”李卓然忙又揉了揉眼睛,眨了几下,说道:“说来也怪,这会子又好了,不用麻烦了。” 西门三月从旁大笑道:“卓然舅舅,你害怕扎针呀。”李卓然佯怒看了他一眼,西门三月顿时噤声了,李卓然怕真吓着小孩子,又对他做了个鬼脸,西门三月见了,也学着做了鬼脸大笑起来。李卓然忽然发现,同样是孩子,秋秋显然比西门成熟许多,对于外界的事情,反应总是淡淡的,小孩子见了都会笑的事情,她不会笑,甚至是丝毫不感兴趣。 他正疑惑着,忽然听到欧锦书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待会换身衣裳,和你们一起去。李卓然抢着说道:“那我也去。”“你不能去,你在家陪着西门吧。”欧锦书轻声细语地发号施令道,李卓然哦了一声,便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的用筷子扒饭,不再讲话了。 西门三月看了看李卓然,又看了看欧锦书,说道:“我不要卓然舅舅看我,我有碧湖姐姐和柴五叔就够了了。”卓然犹如得了特赦,大大夸赞道:“好孩子,舅舅回来给你买好吃的。”西门三月像大人那样摆摆手说道:“不必,我这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欧锦书笑着往三月鼻子上刮了一下说道:“小三月,你果然名堂最多。” 吃过饭,欧锦书领着秋秋去梳妆打扮,云华和卓然直接去了前面门廊下等待。卓然忽而对云华说道:“对了云华,早上锦书和我说,她昨天帮你悄悄问了小秋,将军府的那番话是哪里学来的,你猜小秋怎么说?”云华顿时觉得心被提了起来,问道:“怎么说?”李卓然稍稍离近些,有些神秘地说道:“小秋说,是邦贤兄给她托梦说的。” 云华微微皱眉道:“这么玄的么?”李卓然点点头道:“不然呢?凭咱们对小秋知根知底,你又没有教她这些,她怎么能说出这番天下之势,把项老将军都震住了。”云华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说不上来,可总觉得怪力乱神不可信,我想着小秋也许真的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李卓然说道:“天赋异禀总也得有个征兆吧,小秋从小到大,一直木木讷讷的,别说和西门比了,就是一般孩子,也比她活泼些。”云华摇摇头道:“这个孩子并不木讷,她善良可爱,冰雪聪明,她的好处,你们没有看到而已。”李卓然羡慕地看了云华一眼道:“云华,你这话说的,很有种为人父母的感觉了”云华笑了笑,李卓然又说道:“至于怪力乱神可不可信这种话,你和我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当着小欧的面说,她最信这个的。” 云华听到李卓然如今毫不避讳地公然维护欧锦书,便问他道:“卓然,你和小欧妹妹的事情,怎么样了?”李卓然装傻道:“什么事情?什么怎么样?咱们说小秋的事,你不要乱扯。”云华笑了起来,说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我不问了。”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站了片刻,李卓然看到云华真的三缄其口不说话了,自己又有些憋不住了,说道:“云华,既然你问起来了,我还是和你说说吧。” 云华笑道:“好,那你说吧。” 第四十六章:推心置腹 李卓然顿了一下,说道:“这些话我和谁也没说过,当初我在庐阳书院,刚认识小欧的时候,她才多大啊?比西门也大不了几岁,咱们都把她们三个姑娘,当成自己的亲妹子,何曾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他忽然停下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我竟然对她动了情。” 云华笑道:“动情又不是坏事情,何必说得这样隐秘。”李卓然惊诧道:“没想到啊云华,你的道行竟然远高于我,这种事情说出来,连我这样的粗人都免不了遮遮掩掩,你竟这样云淡风轻。”云华拍拍卓然的后背道:“怕什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只是觉得,锦书妹妹是个好姑娘,对她动情并不丢人,还是一件很令人欣赏的事情,至少说明,你很有识人的眼光。” 李卓然大叫道:“识人的眼光?”他忽而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了,忙压下声音又说:“这不是眼光的问题了,云华,我和你说,如今临安城里,那些富庶商贾、纨绔子弟,但凡没有眼昏耳聩的,谁人不曾耳闻欧家的姑娘文武兼备、如花似玉?知道她待字闺中,都眼巴巴地等着呢。”云华自知自己不了解临安如今的情形,便只问道:“你喜欢锦书也是和那些人一样,喜欢她的文武兼备、温柔娴静么?” 李卓然道:“我怎么能和那些人一样,她的好绝不止这些。要说起我对她。。对她有了情愫,是五六年前了。”他像是展开回忆一般,将头扬起,缓缓说道:“那日我陪她练剑,只胜了她三招,她却哭将起来,说道‘我连你也打不过,如何去找那些人,为赵竑哥哥报仇?’我一听这话,心里实在一疼,便问她道‘你小小年纪,练剑就是为了报仇么?’她说道‘练剑原不是为了报仇,可赵竑哥哥受此荼毒,我若不能为他做些什么,那要这身武艺也没什么用处了。’” 云华听罢惊叹道:“小欧一个姑娘家,看上去柔心弱骨,竟有这样的义气,倒让我们这些做男子的汗颜了。”李卓然点点头:“可不么,从那时起,我看她便感觉与看旁人不同了,知道她是个心地纯善、玲珑剔透的好姑娘,心里想要多照顾她、保护她,不让临安城的那些浪荡子动了歪思邪念。”云华点点头道:“我看得出来,锦书也对你有意,可你若是不能给她一个交代,这样只是跟着她,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李卓然摊开手说道:“你说我这样两手空空,现在又能给她什么交代,我家里的事情你也知道,再早些年还有些余钱,可如今也落魄了,全靠着过云阁每年的一点进账。纵使锦书不在乎,世人可都明眼看着呢,看着她不择门第,下嫁于我,知道的要说她重情重义、不慕荣利,不知道的人还不晓得要怎么编排她呢?我李卓然能让自己的姑娘受这委屈?好,纵使我们远走他乡,不在意这里人怎么说怎么看,欧老夫妇又何辜?好好捧着养大的姑娘,让个穷小子骗走了,从此天南海北,不复相见?没有这样做人的道理啊。” 云华听李卓然说得着实在理,方才知道他虽平日里诙谐乐观,却有这样重的心思,心下默默地盘算了一下说道:“理是这个理,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若用一些钱财为你傍身,就能使你们皆大欢喜,我愿意——”李卓然最是要强好面子的,听云华这样一说,他忙拉下脸来说:“大可不必,若是你想接济我,就送我几本书足以,置产求田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 看到李卓然这般倔强,云华叹了口气道:“你的性格我知道,最是要强,可钱财毕竟不是唾手可得的,况且你又是个乐善好施、有求必应的,钱到了手上,转手就会送给穷苦人家,哪里攒得下?小欧也早到了出阁的年纪,不能这样一直白白耽搁下去。”李卓然听到云华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眼眶一红,强自说道:“凡事自有缘法,我堂堂七尺男儿,定会打下一番天地来。” 云华知道这样强行赠予,李卓然必然不会轻易收受,便开始在心里琢磨办法,李卓然在旁边说了一句:“小欧也真够慢的,还不过来。”云华点点头道:“不急,冯叔去租马车了,也还没过来。”李卓然闻言环视了一下院子,忽然问道:“对了云华,你和你家里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都不太去那边了?” 云华嘴角挂起一丝苦笑,说道:是小姑姑的事情,我从小和小姑姑最亲,把她当成姐姐和母亲一样,可当年太子党案牵连甚广,父亲和几个叔父为了保住爵位,将她嫁进了宫里献给官家,我便和家里闹翻了,辞官独自搬去了青云山。 李卓然听到这里面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不由得唏嘘道:“原来如此,当年你只道自己家是开药铺的,也是这几年,我才隐约听老项说起你家世不简单,也没细问,没想到你竟是皇亲国戚。”云华摇摇头道:“我最恨的便是自己这个身份,当年赵竑哥哥尸骨未寒,我最亲近的小姑姑,便嫁给了踩着他尸骸上位的官家,那些日子,我每每想起都觉得造化弄人,因此终日痛苦迷惘、不得解脱,直到清州把小秋送上山,我命里才有了转机。”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欧锦书和秋秋一路欢声笑语地从后面的桥上走来,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将刚刚互诉的衷肠,埋在了心底,不露一点痕迹。 等到冯叔找来了马车,四个人便愉快地向衣锦堂出发了。原来欧锦书刚刚在房间里,将秋秋的一头浅黑色的头发,全都梳成了一根根小辫子。秋秋顶着一头被各色丝线缠绕的发辫,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无奈:她已经习惯了大学时期自己清清爽爽一个丸子头或马尾的打扮,这样繁复而艳丽的造型,让她觉得十分幼稚。 欧锦书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马车上反复从各个角度端详,还拉着云华评价自己的劳动成果。云华莞尔笑道:“秋秋喜欢就好,我看着怎么都好。”欧锦书便又问了秋秋一遍刚刚问过许多次的问题:“小秋,你今天真好看,你自己喜欢么?”秋秋呵呵傻笑了一下,乖巧地说道:“欧姑姑编的,我都喜欢。”欧锦书闻言开心地给了秋秋一个热情的拥抱,秋秋在她的臂弯里面想着:算了,反正明天就回去了,忍一忍吧。 不多时车把式便停下车道:“各位哥儿姐儿,衣锦堂到了。” 第四十七章:精挑细选 云华与卓然先跳下了车,将两个孩子抱了下去,欧锦书在最后,正准备向下跳,李卓然转身向她伸出了手,打算拉她一把。欧锦书怔了一下,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李卓然手中,霎那之间,二人只觉得心如狂鼓,如同五百罗汉作法事一般,直敲得天昏地暗。 那鼓声如雷,震得李卓然几乎魂出天外,他的手只敢僵硬地伸着,不敢丝毫轻慢掌上的一团凝脂。欧锦书已是两颊绯红,赶忙借着李卓然手上的力道从马车上跳下,快速几步走进了衣锦堂,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了后面的人,李卓然鬼使神差般地在后面跟了过去。 云华没有留意到欧锦书和李卓然的异样,只是吩咐车把式去路对过等候,等他转过身,发现身边只剩下了秋秋,问道:“他们呢?”秋秋倒是实诚,一指衣锦堂说道:“跑到里面去了。”云华笑道:“他们倒挺快,咱们也进去吧。”说着便牵起秋秋,迈进了衣锦堂的大门。 欧锦书正在里面,一边低头摸着一块萱草黄的绸缎,一边听一个二十多岁的伙计说着这种颜色是多么的时兴,城里有哪些人家大车小辆地买了去。李卓然笑着站在一旁,也上去摸了摸那块绸缎,和欧锦书说了说感受,两个人站在一起,活像一对出来采买的寻常小夫妇。 那伙计正说着,忽然抬眼看见了张云华,便如同被人打了一棒般怔住,口里说着:“张。。张公子,多少年不见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云华道:“路过而已,和朋友过来看看。”伙计忙向后喊着:“掌柜的,掌柜的,张公子来了。”原来前面的柜台后方有个小门通着后面掌柜的屋子,只垂着一块元青色的门帘将内外分开。伙计话音才落,里面便响起了一些动静,继而门帘一动,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和颜悦色的老者来。 老者见了张云华,虽不像伙计一样满脸写满惊讶之色,却也双目微微睁大,看样子也是不曾料想云华会忽然上门。云华见了老者,拱手道:“葛老先生,别来无恙?”老先生忙拱手还礼,口里说着:“托公子的福,老朽身体不错,还吃得下饭。”说罢便引云华向东边窗下的八仙桌边坐下。店里其他的小伙计一见掌柜的亲自迎出来,都知道是来了贵客,忙毕恭毕敬端茶倒水,招呼李卓然和欧锦书一起坐下,还给秋秋端来了点心吃。 秋秋捏了一块桂花酥,倚在云华身边吃了起来,听到他和葛老先生介绍了一下欧锦书和李卓然,又寒暄了几句。葛老先生说道:“今年慈幼局的衣料,大老爷已经派周管家亲来挑选,这几天备齐了就送到府上了,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是因伙计们办事出了什么差错?”云华抿了一口茶水说道:“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是来给一位朋友选些过冬的衣料。” 葛先生连连点头,指着西面的柜台说道:“公子可是来着了,西面这个柜上的,全是今年的新样式,不过大宗的还在路上,过几天才到,只每样先来了几匹样子,公子若看好了急用,我便先用这些给公子赶制出来,若是不急,便等等路上的那些。”云华顺着葛老先生的手指看去,缓缓说道:“我先看看成色。” 柜台上的几个伙计一听,立即流水般地将一匹一匹绫罗绸缎搬来摆在八仙桌上。秋秋忙一口将手里的桂花酥吃下,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净手,偎上前去瞧看。眼前一匹匹锦绣,都泛着莹莹水光或是霞光,轻柔而绚丽,并就着不同颜色,以连环、龟背、万字等几何纹做骨架,内填着着不同的折枝花鸟纹、八仙八宝纹、瑞兽如意纹,密密铺排,每种花纹都是精美绝伦、色泽瑰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云华略略看过,指着一匹朱槿色的团凤纹锦缎问道:“这个样式的,可否密实?”葛老先生命人将这一匹剪了一角,拿给云华说道:“公子好眼力,这件用三经四纬的蚕丝织就的锦缎,是从姑苏运来的,比寻常两经三纬的缎子要精密细致许多,厚实的很。您摸摸看,重锦的料子里面难得有这样坚柔又挺阔的,且这泥金团凤纹的提花用生丝做了精炼,看上去栩栩如生,面上摸着又有波曲状的鳞纹,手感极好。” 云华摸了摸那一角料子,又在窗下的亮光里细细看了,将布料递给了欧锦书,开口说道:“确实不错,可这底经一多,捻金线也跟着用的多,光泽太耀眼,不适合平日穿着。”葛老先生和蔼地一笑说道:“公子所言不错,然而如今姑苏那边时兴的,穿这样光彩夺目的锦缎时,喜好配用素色绢纱作表,缝制之后罩在外面,里面的光泽自然会被遮挡,图案却若隐若现,十分雅致。” 欧锦书听罢说道:“这样新颖的样式,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绫罗罩纱,听上去便觉得新鲜有趣。”葛老先生眉开眼笑地说道:“姑娘不妨做一身试试,若是穿上不好看,小店不收一文钱。”欧锦书听罢,便也兴高采烈地挑选起来。云华问了欧锦书的意见,又问了几种其他的颜色样式,一番精挑细选,选定了藕荷色如意牡丹纹,柔粉色十六金鱼衔尾纹、和缥色百花孔雀纹等几种,又给西门三月选了一样真红天马纹的锦缎,让葛老先生各自给选好了配纱。 秋秋跟着欧锦书在各色式样里面选,几乎挑花了眼,云华对她说道:“慢慢挑,不着急。”葛老先生刚刚便留意到了秋秋,此时笑着问道:“不知公子家的这位姐儿今年多大了。”云华谦虚地说道:“痴长到八岁了”葛老先生连连赞叹道:“了不得,老朽好多年没有见过公子,没想到公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云华笑笑说道:“我也是事务缠身,一直不得闲,这两日有空才来临安。” 秋秋在一旁听着,心下不知云华为什么要默认自己是他的孩子,抬眼看了过去。云华对上了秋秋的目光,笑着对葛老先生说道:“待会麻烦葛老先生找个裁缝给这孩子量量尺寸,做成几身成衣。”葛老先生问道:“选好的这些,也都要做出来么?”云华道:“不用,刚选的这些各要三匹整的,待会孩子选的单独做。这位姑娘和公子的,也算在我的账上。”说罢他看了看欧锦书和李卓然。 欧锦书听后笑着说:“那便让云华哥哥破费了。”李卓然在一旁说道:“云华,不用,我们两个人的,就不用你管了。”云华知道李卓然的个性,见眼下堂中没有别的顾客,与他说道:“卓然有所不知,葛老先生的衣锦堂,向来只接熟客,挂总账,不收现银,你就是带了银子,在这里也是不能买的。”说罢与葛老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 第四十八章:龟甲豆兵 葛老先生会意说道:“小店规矩一向如此,还望公子见谅。”李卓然从未听过,谁家开张做生意不收银子只挂账的,不知是真是假,正思忖着,忽听云华说道:我这位义兄,在过云阁做掌柜,少不了迎来送往,麻烦您老也给选几件合适的料子,制成成衣。 葛老先生便起身给李卓然推荐了三种相思灰、银鼠灰和灯草灰作底色,配以宜男百花纹、双窠云雁纹和簇四金雕纹路的衣料,让李卓然挑选。李卓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得说:“都行,随便哪种都好。”云华笑道:“那便三种都要,每种各做一件棉袍。”这时候秋秋和欧锦书也选定了,欧锦书偏爱栀子黄、萱草黄一类明亮的颜色,秋秋则选了竹月色和霁色。 云华问秋秋道:“小秋不是最喜欢鹅黄色?只选自己喜欢的就好,不用考虑我。”秋秋的脑袋转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云华大概以为秋秋选这种素淡的蓝色,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忙说道:“先生,秋儿小时候喜欢鹅黄色,现在却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了。”云华听后点点头,心想这个孩子一定是跟着自己久了,喜好也变得和自己差不多了。 葛老先生见大家都选定了,便让伙计用纸笔把云华他们要的一一记下,又找了两个裁缝,分别带秋秋和卓然进去量尺寸。欧锦书担心秋秋独自面对陌生人害怕,也跟了进去。 这个空档,葛老先生找来了一个小伙计,对他耳语了几句,小伙计就走到后面库房去了。葛老先对云华说道:“张公子,我店里有几张雪狐皮子,是今年有几个做生意的金人,从蒙古人手里买来的,送到了我这里,成色很是不一般,您过目一下?” 说话间小伙计已经捧来了那几张皮子,云华略一搭眼,看到皮子泛着银光,面上一根根狐毛油滑紧密,皮板处短绒绵软密实,心里知道是好东西,说道:“葛老先生经手的东西,自然都是临安城的上等佳品,就是太少了,不够做件大氅的。”葛老先生低声笑道:“大氅虽是不够,可做一套冬天的靴帽围领御寒,却是够了,靴子里面铺上这北地的狐狸毛,即使三九寒冬,足下也有如暖炉温着,丝毫不冷。” 云华点点头说道:“那确实很好。”葛老先生殷切地笑着,拱拱手说道:“老朽见公子刚刚选的都是年轻女子穿着的式样,斗胆猜测这位千金小姐当是公子中意之人,便让人拿出这几件皮子,不成什么敬意,给公子赠与佳人,倒是一桩美事。”云华客气地说道:“这怎么行,怎么能白白夺人所爱。”葛老先生笑道:“只要公子不嫌弃,老朽乐于将此奉上,聊表心意。” 云华知道葛老先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熟谙和气生财之道,每每赚足了钱之后,便要找些恰当的理由,返还给主顾们一些适当价值的财物,这样一来,既加深了感情,又巩固了合作的长久。在葛老先生看来,让双方都能从一桩生意里面体会到欢愉和有所获得,这桩生意便是成功的。见葛老先生诚心馈赠,云华笑着说道:“既然葛老先生如此慷慨,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葛老先生挥挥手让小伙计退到后面去,自己笑着说道:“不敢不敢,公子若是不嫌弃老朽粗笨,我便亲自操刀,做套靴帽围领,到时候和成衣一起,给您送到府上。”云华说道:“劳烦您老人家亲自动手,不胜感激。只是这些衣裳和布料,都不是一家的,还得麻烦您分别送去。” 他这时心里想着,既然自己打算明天就回江南山庄,那么李卓然的缎面棉袍和欧锦书的衣料,不如就各自送到他们那里,也免得他们再从清平斋搬回去。自己今日先带着苏梦棠和西门的布料回去,秋秋的衣裳,等做好了,再让他们同皮子一起送到清平斋,劳冯叔送到山上去。 一番算定,云华将过云斋、清平斋和欧府的位置,说给了葛老先生,自己又悄悄从袖口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葛老先生,说道:“辛苦您了。”葛老先生点点头,小声说道:“那便多谢公子了。”不多时,秋秋和李卓然等人便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众人商议好了卓然的成衣和锦书的锦缎何时送去,便带着给江南山庄的锦缎,坐车打道回府。 到了下午,天上忽而又下起了雨,傍晚时分,雷声隆隆,已经下得是大雨倾盆。碧湖问云华道:“公子,这么大的雨,明日还回去么?”云华立于廊下,看着漫天雨水砸在地上迸起的水花,说道:“这样大的雨,恐怕明早是走不成了,等上一日吧。”谁知天上的雨,断断续续不停,一直下了三四天,雨势依然不减,甚至越下越大,水塘里的水,几乎漫过白石,流到院子里面来。 欧锦书望着窗外的大雨,对秋秋说道:“小秋,你见过这样大的雨么?”秋秋正躺在床上看着《尔雅》,听到锦书问她,便说道:“没见过的。”欧锦书托腮向外看去,说道:“也是,我可是七八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她看了一会,忽然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面叮啷作响地向外掏东西。 秋秋好奇地从床上坐起来问道:“锦书姑姑,你在找什么?”欧锦书从包袱里面掏出一个中空的铜制龟壳,又拿出一串红绳穿了的铜钱,口中说道:“我想算上一卦,看看这大雨是凶是吉。”说着便将这两样物件,拿到了桌边。秋秋一听欧锦书这是要算命,心里觉得有趣,忙放下书本,走到欧锦书的对面坐下。 欧锦书将那成串的铜钱拆解开来,数了十三枚,从龟壳上首较大的洞中挨个放入,继而将龟壳捧起,双手掩住上下几个洞口,闭起眼睛,举到头顶摇晃起来,口里念念有词地说着:“铜龟甲,金豆兵,招尔前来问玄经;道不正,物乃鸣,卜事自为求太平;问何事,壳里听,示卦勿使鬼神惊。”说罢对准龟壳的空洞,轻轻说了几句,继而手持龟壳,口中喊了一声:示卦!将龟壳孔洞向下,顿手一撒,那十三枚铜钱,便叮叮咣咣地从龟壳里面落在了桌上。 秋秋看着欧锦书严肃认真的样子,担心自己扰了她作法,大气都不敢喘。此时欧锦书将龟壳放在了一边,开始研究铜钱的方位和个数,口里又说道:“五青龙,一白虎,土弱水强害禾谷,三朱雀,四玄武,阴人作梗空劳碌。。。不妙,这是凶卦。” 秋秋听到“凶卦”二字,平白觉出一丝寒意,她紧了紧身上穿的小褂问道:“锦书姑姑,这是说下大雨庄稼要遭殃的意思么?”欧锦书抬头说道:“不,我问的是咱们这些人的凶吉,从卦象上看,近日怕是会有不祥。” 第四十九章:无妄之灾 此时云华正在正屋堂内,与李卓然喝茶,李卓然见那茶叶在水中上下浮沉,想到如今柳亭诸人,只有赵清州背井离乡,无所依靠地留在江宁,便说道:“云华,这么大的雨,你猜清州在江宁做什么呢?”云华笑道:“读书、喝酒。”李卓然笑了两声,说道:“君子若是得闲,爱做的事总少不了这两样。可小人若是得闲,不知道天下哪里就会遭殃。” 云华用竹夹子夹了两朵干菊放进了茶壶里,说道:“这话倒是有趣,可有的时候,不需小人作祟,人可能就会平白摊上无妄之灾,譬如这雨,要断了多少农夫的收成,倘若溃坝,又有多少黎民百姓跟着遭殃。”李卓然正欲接话,忽看到冯叔披蓑戴笠地从院中快步走过来,便对云华说道:“冯叔跑这样快,不知所为何事。”说话间,冯叔已经到了门外,因担心脚上的雨水弄脏了地,便只站在门外说道:少爷,外面来了一位项公子,说有要事同公子商议。” 张云华和李卓然同时起身,对视了一眼,云华对冯叔说道:“快请进来,以后项府的人来了,都不用拦,和见了自家人是一样的。”冯叔哎了一声便跑了回去,云华走到天井的檐下,心里有一丝不安:按着项抗爽朗开阔的性格,连生死之事都算做小事,可眼下他既说是“要事”,看来事态很不一般。 不消片刻,项抗便带着阿锋,从前面小桥上走了下来,阿锋为项抗撑着伞,可项抗走得太快,阿锋在后面有些追不上,因此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李卓然笑着扬声说道:“下雨本是留客天,留客天里贵客登门,实在是应景。”项抗没在意李卓然的调侃,径直走到房前廊下,说道:“云华,卓然,清州出事了。”两人闻言大惊,连忙请项抗主仆到屋中落座。 项抗端起李卓然刚刚的茶水,灌了几口,对二人道出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原来今日一早官家批阅奏章的时候,打开赵清州前日送来的几份奏折,第一份里面便空无一字,又打开其他几份,看到里面竟也都是空空如也,不由大发雷霆;上朝的时候,更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赵清州的折子从龙椅上扔下来,让大家传阅。 皇帝在朝上金口玉言道:“朕虽不慧,却不敢不勤,涉及朝堂、关乎百姓之事,事必亲恭,不敢怠慢。这个赵清州,在江宁虽有功绩,却居功自傲,玩忽职守,将一叠空白奏章给朕送了过来,简直是将朕当成三岁小儿唬弄,将江宁百姓生死当作儿戏,这等庸官,留着又有何用。”接着便让门下省拾遗杜金平拟状,着殿中侍御史曹可春、吏部司侍郎范文启,携圣上口谕赶赴江宁,与江宁通判于杭之一起,三日之内将赵清州带回发落。 云华和卓然顿时知道此事绝非小可,说轻了是惫懒懈怠,玩忽职守,往重里说,便是欺君罔上,死罪一条。云华问项抗道:“那上疏你看了么,真的空无一字?”项抗道,我只站在后面,看到摔在朝堂上的两本,散落开来,里面确实是空白一片。家父站在前面,忙捡起一册,拿在手中细看了,别说是字,一个符号也没有啊。” 李卓然眉峰一挑,不敢相信地说道:“清州的性子一向是谨慎了再谨慎,纵使当真马虎弄错了一两本,也不能一沓都是无字的呀。”云华也对项抗说道:“我也不相信老赵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来,许是中间有人调包了。”项抗解释道:“这每封奏章封皮之上,都盖着他的官印呢,况且外官的奏章,都是各地官驿的信使亲自送达,出不了差错。” 李卓然急得挠挠头说道:“若是有人存心陷害,官印就不能私刻么?”项抗说道:“官印私刻可是杀头的重罪,这样铤而走险的事情,谁会去做。”这句话说完,三个人便陷入了沉默,心里都暗自觉得,虽然说是铤而走险,但说不定就有人偏要置赵清洲于死地。云华垂下双眸沉思片刻,对李、项二人说道:“现在奏章不在我们手里,拿不到这个,就没有办法从物证出发推测事实的真相,因此如今下任何结论都并无根据,对搭救清州也并无助益。”项抗此刻也冷静下来,点点头道:“云华,依你看咱们应该怎么做?” 云华看着窗外的大雨,抿住嘴唇,半晌说道:“咱们分头行动吧,奏章毕竟是从江宁赵府写的,卓然去江宁,和长帆一起在府里查查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卓然起身说道:“那我现在就去。”项抗有些担忧劝道:“这么大的雨,你如何去得?”李卓然道:“我披蓑戴笠,快马加鞭,怎么都去得。晚了怕是清州就没命了。” 云华知道李卓然一向是这个急脾气,怕他急火攻心,反劝道:“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纵使是吏部去拿人,也得明早动身。咱们吃了午饭,再去不迟。”“我哪里吃得下啊,”李卓然一拍桌子说道:“清州的毒才解了几天,这些人又要在朝堂上害他,我若不立刻去查个水落石出,等到官家定了案,再翻案就比登天还难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清州步邦贤兄的旧尘啊。” 他越说越觉得刻不容缓,恨不能隔空一脚就跨到江宁地界去。云华定定地看着他,李卓然被云华盯得心里发毛,开口问道:“云华,你有话直说,别这样看我。”云华这才开口说道:“你这样火烧眉毛一样地赶去,可曾想过要如何查证,找哪些人,问哪些事?”李卓然才发觉自己只顾着一头扎到江宁,心中却并无盘算,不由咽下一口吐沫,又坐了下来,说道:“我还没想。” 项抗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说道:“老李呀,你这个脾气就不能改改,倒是听云华把话说完。”李卓然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云华长叹一口气,说道:“我想着,你到了江宁,避开官府,先去找长帆,让他好好回忆一下,那天清州是否写了奏章,写到了什么时辰,写完放在了哪里,又是经谁的手递出去的。” 李卓然脑子一向转得快,云华说完,他已经暗暗记下,说道:“好,我让长帆把清州的书房翻个底朝天,若是清州真的把空白奏章当成写过的了,那么写好的那些定然还在他书房之中。”云华点点头道:“若是没有找到,你便带长帆去官驿上,找那日收取奏章的人,询问交接中是否出了什么疏漏,下一站传给了谁,这样一站一站问下来,若是有人从中暗换,应该能露出马脚。” 项抗闻言,不禁问道:“若是这样也问不出来怎么办?”云华双眉紧蹙,答道:“若是一番下来也没查出个究竟,清州那时也该被押到临安来了,到时候需要劳项兄弟的驾,亲自去牢房里,与清州面谈,看看他能不能想到什么,咱们这些人好在外面替他察访。”项抗闻言,迟疑了一下,低头说道:“我。。。。我怕问不清楚。” 第五十章:性情中人 李卓然见项抗有推脱之意,忙劝道:“不妨事,到时候让云华和你一起去。”项抗并没有应声,云华看出了他的为难,知道定是项老将军百般叮咛,让项抗不要搅进这场漩涡里面,便替他解围道:“我去也是一样,只是现在我身无一官半职,吏部刑部都说不上话,到时候与清州会面,还要劳烦项兄弟代为上下打点。”项抗忙拍拍胸脯说道:“这个你放心,项某这件事情还是办的成的。” 云华点点头道:“若是清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时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联审,恐怕很快就要定下罪状来。这件事非比寻常,大宋一朝从未有过先例,不知道会如何定罪。若想保住清州周全,便要在御史台监审之后申告冤情,请求复审。复审的案子一般会由官家亲自过目,这样一来,官家便能知晓这件事内含冤情。御史台复审能拖上一阵,到时候就算查不出真相,官家也该气消了,也会改赐他迁谪或罢官,不管哪一个,保住性命便好。” 李卓然忽然觉得云华的设想里面,少了一些什么,他奋力在飘忽的思绪中,抓住了这一丝疑惑说道:“可如今,史弥远大权在握,此事若是他为主使,定会掐断咱们伸冤的门路,不许御史台复审此案。这御史台若是真能秉公执法,那史弥远不早被彻查一百回了,看来不是迫于史氏淫威,便是与他沆瀣一气,估计是指望不上的。清洲虽是文官,但若是被奸人揪住这件事深究,怕是也难逃死罪呀。”项抗被这句话一点,忙回想了一下早上大殿内的情状,说道:“卓然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今日官家在朝堂上发威,史弥远未置一词,想来也是奇怪,难不成这件事也是他所为?” 云华的目光闪了一下,他想起当初史弥远矫诏立主、残害忠良的时候,他们这一干人还都太年轻,从没想过一个丞相竟有如此大的权势和野心,能从太子手里抢下王位。当年事发太过突然,让他们根本来不及着手应对,更谈不上还击,便眼睁睁看着挚友被贬被杀,却束手无策,这件事成了几个人一生的遗恨和苦痛。而今,既然圣上给了三日期限,那事情便还有转机,不能坐以待毙。 此时项抗和李卓然都看着云华,想听听他的想法,云华收回神思,对项抗说道:“这件事和凤凰胆投毒一事挨得太近,这段时间清州都在养病,没有机会得罪其他的人,因此陷害他的,应当还是同一个人。”项抗虽没听李卓然说起过凤凰胆,但听云华的口气,已推断出是怎么一回事,他向后一趔身子,说道:“如果真的是他,这两次离得那么近,这样步步紧逼,他难道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就不怕咱们找上门去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李卓然像是第一天认识项抗一样,一脸陌生地看着他,扬声说道:“老项,你可是越发天真了。他会怕?他会怕就不会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了!鱼死网破?就凭咱仨?这样找上丞相府去,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阿锋在一旁听得着急,这会儿听到用得着人手,忙插嘴道:“李公子,算我一个,咱四个人找去。”项抗正被李卓然的话怼得心中窝火,回头斥了阿锋一声:“找什么?你别说话!”阿锋便垂了头一言不发了。 李卓然想起前几日项抗惮于项老将军的威严,不敢让他们留宿,且今日但凡话里涉及与史弥远交锋之事,又都只想推辞,不由呵呵干笑了两声说道:“你也别说他,我看呀,这里有些人还不如阿锋呢。”话锋直来直去,指到了项抗头上。 云华见李卓然这样说话,怕他逞一时痛快,伤了项抗的心,便出言劝道:“好了,还嫌不够乱么?这件事项老将军和项抗必须谨慎行事,若是贸然掺和进来,直接站到史弥远的对面上去,到时候不说朝堂上上下下无人帮咱们传递消息、沟通打点,就是他们父子和满门的性命,都有可能被折进去。” 李卓然听了云华的分析,也觉得自己刚才话说得重了,一抱拳冲项抗道:“我失言了,还望项兄弟,别忘心里去。”项抗听到云华为他辩解,一下觉得委屈了,口中轻声呵了一声,红了眼道:“你们只道我是那明哲保身、薄情寡义的人么?不是!”他抬臂一扫,将茶盏打翻在地。李卓然见项抗这副模样,心中觉得有些愧疚,忙站了起来说道:“老项,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华却冲卓然轻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解释了。 项抗抬起头来,用力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李卓然也不知道了?我随我父亲,这些年南征北战,杀敌无数,人人都说项家公子勇猛刚毅,铁血丹心,我就是为了我这名声着想,也不会遇到史弥远就往后缩!更何况当年我们和邦贤哥哥那是怎样的交情?我对史弥远,那是不共戴天之仇!我今日所为,实在是迫于无奈,都是因为是无法和我父亲在这件事情谈拢,只能先顺从着他,过几年再想对策。” 阿锋看到他家公子悲愤的样子,忍不住心里难受,说道:“张公子,李公子,你们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在府里习武的地方,放了一个和人一样高的木偶,每日拿它试剑。这木偶高矮胖瘦都是按着史丞相量身做的,因怕老爷看出责罚,便给它穿上了金人的衣服,来掩人耳目,我家公子,也是无时不刻不想报仇的啊。” 云华和卓然听到阿锋这番话,方知道原来这么多年,项抗还是当年那个元龙豪气的少年,丝毫未改。李卓然更是羞惭地站到项抗对面,对他行了个大礼,口里说道:“哎呀,项老弟啊,你看看我就是一张嘴,胡说惯了,给你赔不是了。”项抗心中恼他不了解自己,便转了个身子,朝一边坐了,李卓然忙又换了个方向,笑着连连向他作揖道:“你看你看,我这当哥哥的赔不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 项抗见他这幅样子,虽还气着,却也忍不住发笑,便猛地站起来用碗口大的拳头向李卓然肩上一锤,口中笑道:“卓然你等着,我将来收拾完史弥远,第一个就找你算账。”李卓然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杀了史弥远,咱们得喝上三天三夜,等酒醒了在教训我不迟。”项抗笑着喊了一声:“好!就依你。”两个真性情的人,便这样重归于好。 云华见他们好了,也松了一口气,忙让他二人入座,继续说刚才的事情:“如果史弥远堵死了咱们向御史台求告的路子,我倒是还有一计。” 第五十一章:一门亲事 项抗听到云华想到了计策,忙问道:老张你快说,有什么法子?云华说道:“如果咱们真能查出冤情,便去找凝儿的父亲。童大人一向对清洲青眼有加,只是他现在升任太子太傅,很少在朝堂上露面,因此未必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若是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童大人,他老人家想必会出面相助的。 项抗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法子是好,可是童大人一向不爱搅进朝局斗争中,不知道肯不肯出面。李卓然道:若是童大人不愿意,咱们也不好强求。不过常言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不能请得动老先生,还得看咱们的诚意。他说罢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灵光一现说道:“对了云华,你看,不然咱们去求求张贵妃,求个双保险,毕竟。。。”他话未说完,立马挨了项抗一记眼刀,便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云华听清了李卓然话里的意思,苦笑说道:“怕是不成。实不相瞒,从姑母入宫那日起,在我心里已经没有这门亲戚了。”见他这样表态,李卓然和项抗便都知道云华此刻心里,定然是滋味酸楚。李卓然忙岔开话题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的,快开饭了,我去把锦书叫来,和她说一说这件事情,吃了饭我便去江宁。” 项抗也道:“对对对,吃饭是正事,”他回头吩咐:“阿锋,你去厨房帮着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打个下手,快点把饭备齐,咱们吃了饭就走。”阿锋连忙撑起伞,和李卓然一道走了出去。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了云华和项抗两个,两个人干坐了片刻,项抗偷偷瞟了云华一眼,说道:“云华,你这次来,我也没能好好招待,又遇上这些事情,等你下次来了,我一定好好给你接风。”云华莞尔一笑道:“我懂你的难处,这些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清州这件事情。”项抗嗯了一声,说道:“你放心,我一会儿从这里出去,就去程府。” “程府?”云华重复了一句,他离开临安日久,不知道程府是哪位命官的府邸。项抗道:“是如今刑部程舒勤大人的府邸,他家的夫人和小姐,这会儿还在我们府上做客。”云华点点头,说道:“你这样说我便知道了,是和令慈去上香的那位夫人吧。” 项抗道:“不错,那位就是程老夫人。还有一件事,如今还没完全定下,所以我没同你们说过,今日我先和老张你说一下:父亲和母亲,有意让我和程家的大小姐结亲,所以今后将军府和刑部,免不了走动,咱们也算是在刑部有亲信了。”说完这句话,项抗十分舒心地笑了笑。 云华看着项抗提到程家小姐时发自肺腑的喜悦,知道这门亲事,项抗是中意的,不由替他高兴,口中说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待会卓然和锦书来了,你把这件事再说一说,大家都能跟着高兴高兴。”项抗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道:“不忙,云华,还没着媒人去提过亲,现在说还太早。等到父亲去程府提了亲事,再与大伙说不迟。”云华笑道:“都好,那我且不告诉旁人了。” 说话间,锦书和卓然带着秋秋沿着门廊,匆匆走进了前厅之中。欧锦书见了项抗,一脸焦急地问道:“项大哥,怎么回事,我听卓然说赵大哥遭人暗算了,伤得重不重?”项抗不解地看了李卓然一眼,李卓然无奈地笑道:“小欧啊,我说遭人暗算,是说清州被人陷害了,不是被人偷袭了。” 欧锦书方才会意,点头道:“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她又问项抗道:“赵大哥是被什么人陷害的,如今情况如何?”见锦书不知内情的样子,项抗又看向李卓然。李卓然对项抗和云华解释道:“我刚刚只告诉了小欧,老项说清州遭人暗算,她便急惶惶地过来了,说是要自己来问老项,没听我把话说完。” 项抗便将事情又说了一遍。欧锦书听罢沉吟了一下说道:“果然如此。”云华问道:“小欧何出此言?”秋秋替欧锦书说道:“刚刚锦书姑姑在房间里占卜,算着了凶卦来着。”锦书点点头,说道:“是啊,如今该怎么办才好?”李卓然道:“我也正要和你说呢,吃了饭我便去江宁,去找长帆探探事情的究竟。老项去刑部打点一下,等清州来了,云华去见见清州。” 锦书道:“我呢,我能做什么?”项抗摆摆手说道:“有我们呢,暂时不用小欧妹妹相助,你只照看好这两个孩子就好了。”云华却道:“我倒是有件事,需要小欧妹妹帮忙。”欧锦书听到可以帮上忙,连忙说道:“云华哥哥且说,我什么忙都愿意帮。” 云华道:“你与凝儿一向交好,有件事,想劳烦你去童府走一趟。”锦书听到这件事似乎与营救清州无关,有点失望地说道:“好,云华哥哥请讲。”云华又继续说道:“你且将清州这件事的始末先告诉凝儿,让她探探童大人的口风。若是童大人想要避开这件事,就算了;若是童大人对此十分关切,或者愿意帮忙,到时候我便上门去请他出面。” “这个简单,可云华哥哥为何要凝儿先去试探童大人的态度,若是大家直接去求童老先生,他一定会答应的。”欧锦书有些迷惑地问道。云华摇摇头说道:“若是大家一起去,就算童大人不愿意帮忙,也会因为抹不开旧日情面而答应咱们。正因为如此,咱们不该让老人家为难,还是先看看童大人的态度再说吧。” 项抗赞同道:“云华所言有理,咱们若是冒冒失失一起去,万一被童大人回绝了,这事就再不能提起了,今后纵使凝儿想帮忙说话也没用了。所以还是小欧妹妹先去一趟,把讯息递过去比较合适,女孩子之间好说话。”欧锦书点点头道:“还是几位兄长想得周到,那我吃过饭便去找凝儿。” 众人正说着,只见阿锋和冯叔冯婶,端了食盒过来,将饭菜摆在了桌上。锦书和卓然将西门三月和柴五、碧湖招呼了来,大家坐定,一起吃了这顿午饭。 第五十二章:奇怪的梦 西门三月在饭桌上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偷偷问秋秋道:“小秋儿,发生什么事情了呀?”秋秋不愿意西门接触太多的人间险恶,只对他说道:“赵伯父在江宁遇到一些麻烦,不过师父他们已经想到对策了。”西门三月忙点点头,小声道:“要是我师父也在就好了,师父神通广大,定能帮清州舅舅的忙。” 欧锦书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问项抗道:“对了项大哥,梦棠姐姐知道这件事情了么?”项抗摇摇头说道:“还不知道,我下了朝就寻到这里来了,没有着人给梦棠送信,况且这么大的雨,鸽子也没法传书。”他说着抬头向外看了一眼,惊奇地说道:“欸,雨停了。” 众人闻言忙一齐向外看去:果然,阴沉了多日的天空,已经散开了浓云,天色变得明朗许多;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屋檐与树叶还在向下嘀嗒着雨水。西门三月惊喜地叫了一声,放下碗筷说道:“雨终于停了,可以出去踩水玩,小秋儿,你去不去?” 秋秋还没答话,就听云华说道:“小秋把饭吃光了再去,当心别滑倒。”她看了云华一眼,见云华面色有些许沉郁,心想怕是这些大人们待会儿有事想要商量,便赶紧吃光了碗里的饭,随西门三月走了出去。站在青石铺就的小院子里面,秋秋仰起脸,感觉到有一丝阳光的暖意照在脸上,潮湿的风似乎被这丝暖意所感召,也稍稍褪去了这些天里无尽的寒意。 西门三月看到秋秋只是站着,并没有和自己一样体会玩水的无尽乐趣,便对她说道:“小秋儿,你不喜欢踩水玩么?”秋秋点点头说道:“你这样跑来跑去,待会衣裳都湿了,这些天碧湖姑姑洗的衣裳还没晾干,当心没得替换。”西门笑道:“不妨事的,雨停了,咱们就可以回江南山庄了,回去再换也好。” 秋秋惊奇地问道:“谁说要回去了。”西门被这话问得一愣,说道:“咱们不是因为下雨,才没有立即回去么?”两个小孩子正面面相觑,忽见到李卓然与欧锦书一前一后从前厅走出来,李卓然摸摸西门三月和秋秋的脑袋,说道:“小三月,秋秋,我要走了。” 西门问道:“卓然舅舅哪里去?”李卓然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清州舅舅被大石头砸倒了,我去帮他把石头抬起来。”西门捧腹笑道:“我才不信,清州舅舅会在地上背着石头等您去搬开?”卓然也笑起来,说道:“确实如此,事不宜迟,我要赶紧去了。” 欧锦书蹲下抱了抱两个小孩子,说道:“你们两个乖乖在这里等着,锦书姑姑晚会儿回来陪你们玩。”西门道:“您也去搬石头么?”锦书道:“不,我去请一位老神仙出山。”西门三月看看李卓然的背影,又看看欧锦书,说道:“我不信,哪里就有这些稀奇的事情,你们定是出去玩了。”欧锦书摸摸西门的脑袋说道:“乖,你们玩吧。” 欧锦书话音未落,项抗与阿锋也从正厅走出来了。秋秋回头望去,只见云华立在门廊之下,与项抗交代着什么,项抗连说了几句“放心”,转身走出了门廊。西门三月说道:“项抗舅舅也要走?大家怎么都要走了。” 项抗快走几步,将西门三月抱起来,笑着说道:“舅舅今天有事情要做,改天带你们去骑马,教你们拉弓射箭。”西门三月喜笑颜开起来,说道:“那就一言为定。”项抗哈哈大笑,说道:“好,一言为定。”说着把西门放下,和卓然锦书一起,向着来时的小桥走去。 西门三月走到云华身边,笑嘻嘻地问道:“云华舅舅,大家都走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云华道:“三月是不是想师父了?”三月点点头,说道:“我昨天做梦都梦到师父来着。”云华拍拍西门的后背,说道:“不然,先让碧湖姐姐和柴五叔带你回江南山庄,清州舅舅遇到一些事情,我需要在这里守着。” 西门睁大眼睛看着云华,又回头看看秋秋说道:“那。。小秋儿也和我一起回去么?”秋秋闻言走了过来说道:“我想留在这里。”西门一时拿不定主意,秋秋笑道:“没事,你先回去见见梦棠姑姑,可以再来找我。”西门三月垂下头,想了想说道:“好,小秋儿,我回去看看师父,就回来找你。” 下午,碧湖和柴五将西门三月的随身之物,全都收拾了起来,打算明早就带着西门三月回去江南山庄。秋秋看到云华整整一下午都坐在正厅里面,一言不发,偶尔冯婶进去添些茶水,见到云华凝重的神色,也是匆匆就退了出来。秋秋知道,赵清州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旦三天之内无所收获,柳亭所有人便会陷入被动。 傍晚时分,欧锦书着人捎信来,说今日童老先生不在府中,凝儿留自己在童府住一晚。再晚些时候,阿锋亲自跑来传信,说项抗已经与刑部程大人商定好了,两日后清州被押解进京,八成会暂押在大理寺,到时候安排云华与之相见。 云华心下稍安,与两个孩子共用了晚饭,便回房歇下了。眼下清平斋的人手不多,于是今晚碧湖便负责看护秋秋,柴五负责照看西门三月,冯叔和冯婶分别把守前门和后门。 云华在房间喝了两三壶酒,忽见得赵清州从门外走进来,一身灰绿色长袍,立在门边。云华一惊,问他道:“事情都解决了?”赵清州摇摇头,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在人间怕是难逃此劫了。”云华忙道:“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伸冤的。” 赵清州扬声笑了两声,摇头道:“不必在意了。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你我相知多年,情深意笃,我特地来看看你就走了。”云华忙道:“你要去哪里,都已经来了临安,为何又要走?”赵清州说道:“我本是天上文昌宫六星主位雷应帝君转世,如今文昌宫后苑被北斗魁星宫天权大君占了,我得回去看看,把宫舍讨要回来。” 云华惊愕不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里却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只说道:“清州莫去,卓然已经骑快马,在去江宁的路上了,你且撑着,见他一面。”赵清州微微吃惊了一下,抚掌说道:“卓然乃是亢宿星君,最是嫉恶如仇,此刻若他来了,我的事情当有转机。我且先回去寻他了。”此言落下,门前已是空无一人。 云华猛然间从醉梦里惊醒,忙向门前看去,果真有人站在那里,却是冯叔。冯叔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说道:“少爷,您刚才睡着了,我听您在梦里和人说话,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云华道:“出什么事情了么?”冯叔道:“外面来了一架马车,有位苏姑娘,带着一位侍女在外面,说是要见您。” 第五十三章:深夜造访 苏梦棠身穿一件绣着凤穿牡丹的槿色披风,站在清平斋朱红色的大门外,看着门上匾额的几个大字,对紫玉说道:“不知道三月有没有睡下。”紫玉道:“已经三更天了,小少爷当是睡着了。”苏梦棠点点头,说道:“咱们来得太晚,恐怕要把云华哥哥的清梦也给搅了。” 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打开了,苏梦棠抬起头看去,冯叔正在费力地将门向里拉开,才拉开了一扇,张云华便急忙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柄八角玲珑的灯笼,一身水银色的长衫,流动着水波的颜色。 “梦棠,你来了。”云华的眼睛里有许多话在流转。 “云华哥哥,我接到消息,就赶来了。”苏梦棠迎上前一步,两个人用目光确认着彼此是否安好。 张云华看到苏梦棠除了旅途奔忙略显疲惫,神色倒是一如常态,忙说道:“快进来,外面冷。”冯叔走出去,想要指挥车把式将车驾到后院马厩,紫玉便回到马车上,让人将带来的物品搬了下来:是两口紫檀木的大箱子。苏梦棠一边随云华向里面走,一面解释说:我给三月带了几件替换的衣裳,还有清州哥哥的事情,免不了要内外打点,便带了一些珠宝过来,能派上用场。 云华微微侧身打量了苏梦棠一下,说道:“是项抗兄弟给姑娘送的信?”苏梦棠摇摇头说道:“不,是一个朋友,他在朝堂上消息灵通得很,听到今天早上的事情,便来山庄给我送信了。”云华不动声色地说道:“朋友?是那位邵瘦铁先生么?” 苏梦棠点头道:“就是他,我接到消息,便去了项抗哥哥那里,不料项大哥说你们已经住到了这里,我便寻了过来。”说话间两个人上了小桥,苏梦棠看到明晃晃的月光照在漆黑的水面上映出的倒影,说道:“云华哥哥,依你看,加害清州哥哥的人是如何实施这件事的?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除非这世上真的有巫术,否则白纸黑字,怎么就会消失不见?” 云华轻轻叹出一口寒气,说道:“我也想不明白,想来能经手这件事的人,原本便不多,如何做到既缜密,又不露马脚,实在是不容易。”下了小桥,云华指着碧湖与秋秋的厢房,对苏梦棠轻声说道,别的厢房还没来得及收拾,今晚,你就与秋秋挤一挤吧。”苏梦棠放轻了脚步,说道:“好,那我。。。现在便进去?” 云华看到苏梦棠似乎有话想与自己说,便说道:“苏姑娘若是不困,就先来陪我喝壶酒吧,我也有话想告诉你。”被猜中了心思,苏梦棠吐舌一笑,说道:“好。”两个人走进了前厅。张云华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两把椅子之间的方案上面。又走进卧房,将刚刚自己在喝的酒坛和酒壶捧了出来。 苏梦棠见到云华捧了酒出来,笑道:“云华哥哥这里,酒都是现成的。”云华又去找了两个青瓷的杯子来,说道:“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实则不然,我刚刚试了,酒是解不了愁的。”苏梦棠帮着云华将坛中的酒倒入壶中说道:“嗯,若酒真能解愁,那么古来的饮者,大抵就成不了诗人了。”云华坐下来,将酒倒入一个杯子,说道:“这句话很有意思,苏姑娘且看我喝就好,女孩子不要碰这个。我待会让冯叔烧壶热水,沏茶给你。” 苏梦棠看着云华,笑着说道:“这么晚了,何必再忙活,我也喝酒便是。”说着从云华手中接过酒壶,倒进了另一个杯子之中。云华未加阻拦,只看着苏梦棠说道:“刚刚我醉了,看到清州来了,梦里他原是雷应帝君转世,来人间一遭,该回去了。”苏梦棠忙放下酒壶,伸手轻轻去掩云华的嘴巴,说道:“这不吉利,云华哥哥不要说出来,此事定然会有转机的。” 云华怔了一下,说道:“好,我不说,清州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苏梦棠端起酒杯,与云华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说道:“这杯酒,敬来往神灵,来保清州安然无恙。”云华注视着梦棠被烛火照亮的眸子,认真说道:“好,敬神灵。” 苏梦棠小心翼翼喝了一口酒,将酒杯放下,说道:“对了,云华哥哥,紫若和紫纹的毒,都被付先生解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云华道:“付先生是个有趣的老人,妙手回春,可称作神医了。”苏梦棠道:“是啊,付先生其实一直拿我当自己的晚辈看待。有这样医术高明的老者在,山庄中大家心里都很踏实。” 云华问道:“珊瑚和侯真,有消息了么?”苏梦棠摇摇头,有些担忧地说道:“还没有,几个山头的兄弟找了两天,一无所获,赶上这场大雨,就没有继续搜山。我来的路上还想过,清州哥哥的无妄之灾,是不是和珊瑚逃走有关,毕竟珊瑚是史弥远的手下,最有可能针对清州哥哥的人,也是史弥远。” 张云华眼睫一动,说道:“有道理,白天我们只想到了史弥远会是幕后黑手,却没有将珊瑚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这样看来,也许这两件事情,真的是前后关联的。” 苏梦棠面容变得紧张起来,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帕,放在胸前说道:“倘若真的如此,岂不是我害了清州。”云华忙安慰道:“这只是咱们自己的推测而已,但仔细想想,珊瑚既然不知道你我的身份,也没有办法向史弥远多说些什么,纵使真的透漏了些什么,史弥远恐怕针对的就是江南山庄了,而不是舍近求远去加害清州。这里面,怕是还有别的什么关联,是咱们没想到的。” 苏梦棠神色稍安,忙拿起杯子抿了一口酒,说道:“总之,若不是我冒险找来珊瑚,大概就不会引得史弥远忌惮,他忽然发难,想来定是最近听到了什么风声的。”云华不知如何劝解,只说道:“总会有办法的,卓然已经去江宁了,应该明天一早,就能得到一些蛛丝马迹。”苏梦棠道:“原来卓然也去江宁了。” 张云华问道:“除了卓然,还有谁去江宁了?” 第五十四章:清官难做 苏梦棠说道:“邵先生在江宁府衙和官驿都有故友,他答应帮我亲去打探一下。”张云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连饮了两杯酒说道:“倒是有劳他了,等到清州脱险,我定当备份厚礼,亲自上门拜访一下,一睹这位邵先生的风神。”苏梦棠留意到张云华隐隐的不悦,低头啜了一口酒,轻声说道:“到时候,我和云华哥哥共备一份礼,一起去。” 云华抬起眼睫,看到苏梦棠有些羞怯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察觉出刚刚语气有些不妥:“好,我们一起去。不过刚刚我也是诚心实意的。这个关头,任何人的出手相助都是雪中送炭,我打心里感激。”苏梦棠放下心来,正想询问西门三月和秋秋这些日子的情况,忽见得冯叔引紫玉走了进来。 冯叔请示道:“少爷,我刚刚让我家那位去收拾了厢房,待会就好了,您看?”云华点点头,说道:“甚好,你先带紫玉姑娘过去休息吧,另外,你们去告诉碧湖和柴五一下,明日不用回去了。”冯叔领命,苏梦棠也对紫玉点了点头,紫玉便随冯叔去了厢房。张云华满上了两杯酒,说道:“若是你今晚不来,明日一早,碧湖姑娘和柴五便带三月回江南山庄了,这个孩子在外面待了几天,很是想念你。” 苏梦棠露出一点惊喜之色,说道:“他是这样说的?这个孩子,看起来顽皮,却比谁都善良重感情”云华点点头,说道:“来,第二杯酒,愿两个小孩子一世无忧。”苏梦棠也将杯子举起来,一饮而尽。云华又举起酒壶,发现壶里空了,正要从坛中倒酒,却被苏梦棠按下。 “嗯?”云华停止了倒酒。苏梦棠摇摇头道:“明日很关键,云华哥哥不能再喝了。”云华道:“也好,不早了,我送苏姑娘回房歇息吧。”苏梦棠点点头,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云华哥哥刚刚提到,有话对我说?”云华道:“有么?哦。。没什么了,我只是想多和苏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苏梦棠笑起来,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廊下,她忽而转身说道:“云华哥哥,就这两步路,不用送了,另外。。”她欲言又止。“嗯?”云华喉头间发出一声疑问。“云华哥哥以后不要叫我苏姑娘了,叫我梦棠吧。”苏梦棠双目如星,说完这句话,转身向着开着门的那间厢房跑去了,留下云华一个人站在廊下,笑着轻声说道:“好,梦棠。” 四更天的时候,长帆听到赵清州卧房传来响动,便走过去查看。只见赵清州衣冠齐整,在案前正坐,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似乎一夜未睡。 “老爷。”长帆轻轻唤了一声,走到赵清州身边问道:“老爷,您何时起来的?”赵清州抬起头来,眼睛里面布满血丝,勉强笑着说道:“长帆呐,什么时辰了?”长帆道:“四更天了,老爷,您身子才好了不久,快回床休息一下吧,等天亮了还得。。还得。。”他没能说下去。 赵清州接着长帆的话说道:“还得坐上囚车,去临安走一遭,对么?”长帆一时间眼中含泪,跪在地上说道:“老爷,那天我确实将您写的奏折交到官驿的石信使手中了,这么多年一向如此,从没出过差错,不知道这次怎么就。。”赵清州搁下笔,对长帆说道:“长帆,快起来,这件事怨不得你,是有人从中作梗,我们在明处,自然防不胜防。你也不要担心,过几天三司联审,想必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咱们一个公道。” 长帆站起来说道:“老爷,他们不会对你用刑吧,到时候您可要忍住,不能屈打成招呀。”说着两颗热泪就从他眼眶中涌了出来,长帆跟随赵清州十几年之久,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书童,此刻他想着赵清州入京可能遭受的磨难,心如刀绞般作痛。赵清州宽慰道:“你糊涂了,大宋开朝以来,便没有荼毒文官的先例,怎么会随意加刑。”其实明日之后,面临着什么,对赵清州自己来说,也是一片未知。 长帆心下稍稍安稳了,问道:“那老爷,我能和您一起入京么,也好随行照顾您。”赵清州摇摇头道:“我也是头回被勒令进京,这里面的规矩不甚清楚。”长帆连连点头道:“明日我便跟着老爷,若是朝廷官差不让我随行,我便在后面悄悄跟着。”赵清州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长帆呐,眼下在江宁,只有你,是我可以托付的。” 长帆道:“老爷,长帆虽然愚笨,但对老爷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赵清州点点头,拿起桌上刚刚写的一沓字纸,说道:“你就留在江宁吧,这些是我近来过手的事项,还没完结的、和后面需要办的,都写在了上面,明日我走后,你交给王县丞,不要误了这些待办的事情。” 长帆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接过来,略一搭眼,却看到赵清州列在纸上的事项,条理清晰,一直排到了第二年的农事赋税征收安排,不由得又哭了起来,说道:“老爷,您不是说过两天就回来了,为何这上面都排到了一年之后,老爷。。老爷,怎么会这样呀?”他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宛如生离死别一般凄楚。 赵清州也觉得心中一阵伤心,只强忍着说道:“你不要哭,这也是时也,命也。不过你不要担心,云华和项抗、卓然,诸位兄弟姐妹都在临安,大家都会为我奔走,应该没多少日子,我便回来了。”长帆拿袖子擦掉眼泪,说道:“长帆不哭,快五更天了,我去给老爷做些早膳,吃饱了好应付白天的事情,老爷想吃什么?” 赵清州道:“做些发面饼和手擀面来我吃吧。” 长帆道:“好,我这就去做,多做一些,老爷带着路上吃。”说完便退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又陷入了安静,赵清州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世道,清官难做呀。” 第五十五章:沐猴而冠 不多时,长帆端来了手擀面和发面饼子,摆在了赵清州的桌上。赵清州将一夜所写的需办事项,对折之后交给了长帆:“千万收好,不要误事。”长帆忙将这一沓纸揣进怀中,说道:“老爷放心,我今日便交到王县丞手中。”赵清州点点头,坐到桌前开始吃饼,长帆也坐到旁边,帮赵清州从碗里的面中,找出一头来说道:“老爷,我特意擀了一整条面,您从头上开始吃,全都吃下去,保准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全须全尾?”赵清州重复一遍,觉得饶有趣味:“这个寓意不错,等我回来,再吃你一碗‘全须全尾面’。”长帆笑起来,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道:“哎,等老爷回来,我给老爷做一大碗蒜泥烩面。”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外面闯进来一个小厮,急急说道:“老爷,外面来人了,好大的阵仗。” 赵清州放下只吃了一口的面,跟着小厮走出有道斋。前面的院子里,站了许多禁军,中间影壁墙下面,站着三位朝廷命官。站在最前面的是江宁府的通判于杭之,他年过不惑,在江宁的官场混迹多年,颇有些油滑。此时见到赵清州从后面走过来,于杭之咳嗽了一声,对着后面两位着便服的官吏说道:“曹大人、范大人,这位就是赵清州赵大人。” 吏部的范侍郎,熟悉江宁一代的吏治,此时见到眼前面如冠玉的赵清州,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一番打量道:“范某在临安,已是久仰赵大人的名号,今日一见,果然气宇非凡。”赵清州忙道:“承蒙范大人谬赞,赵某实在是愧不敢当。”于杭之在一旁附和道:“二位大人,别的在下不敢保证,但赵清州大人这些年在江宁,所做的潜功、显绩,绝对是有目共睹的。” 旁边站着的侍御史曹可春听了这话,不苟言笑地说道:“于大人这句话说得很有深意,潜功显绩,毕竟都不是实绩;有目共睹,也不知目睹的是好是坏。听上去像是回护,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于杭之有些尴尬地满脸堆笑说道:“曹大人,下官没有别的意思,赵大人这几年在江宁,实在是功劳不小,江宁百姓没有不夸赞的。” 曹可春露出一抹笑意,说道:“本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御史台还没有下结论之前,于大人最好不要轻易给圣上下旨捉拿的罪臣开罪,免得到时候查出些什么,把您也连累进去,落个官官相护的罪名。”于杭之大惊失色道:“曹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不敢了。” 赵清州直视着曹可春说道:“曹大人,赵某是不是罪臣,还要等到三司联审之后方有定论,纵使真的证明赵某有罪,也与于大人无关,您不要危言耸听。”范文启在旁十分不悦地拂了拂袖子,抬眼说道:“曹大人,圣上只是让咱们把赵大人带回发落,您怎么在人家府里,就耍起了官威。” “你——”曹可春被当众冒犯,有些下不来台,转而笑着说道:“那我倒要问问范大人,难道这江宁赵府就是法外之地么?赵清州欺君罔上,戏弄主君,这是丹书铁券都赦免不了的大罪,怎么我说一句罪臣,您就听不得了呢。”范文启也笑道:“曹大人,咱们都是替官家办事,没必要伤了和气,还是先将赵大人带回去吧。” 于杭之忙道:“来人,给赵大人。。不,赵清州戴上枷锁,送二位大人启程。”赵清州道:“诸位大人,能否行个方便,江宁父老对赵某多有爱护,赵某不忍心让他们见到我身披枷锁镣铐的样子,能否等出了城再。。”“不行,这是规矩,倘若赵大人半路脱逃,或自戕寻死,我们拿什么向官家交差?”曹可春正义凛然地说道。 赵清州怒视了曹可春一眼,无奈地伸手戴上了枷锁。一时间,小院子里面,躲在围廊上的侍女和小厮都纷纷跪下来,有的哭着喊“老爷”,有的出言求曹可春松开枷锁。于杭之看了看曹可春的面色,对赵清州说道:“赵老弟,您看——”他用眼光示意赵清州管管自己的下人。 赵清州便转身对仆役们朗声说道:“大伙儿不要害怕,且在这里等我回来,官家自会还赵某一个公道。倘若我要是不回来了,长帆会将我多年的俸禄分给大家,大家就各谋生路吧。”说完,他挺身迈步,向前走去。曹可春和范文启见赵清州这样坚定而无畏地走出去,心中都有一些诧异,忙带了禁军跟在后面。众人刚刚出了前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地呼唤:“老爷,老爷。” 赵清州回过头,看到长帆哭着跑过来,背着一个绿色的包袱,手里还捧着刚刚那碗面。赵清州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只说道:“长帆呐,你这是做什么?”长帆哭着过来跪下说道:“老爷,您的面还没吃呢,我娘说过,面不能断的。”曹可春顿时警觉地看了一眼长帆手中的面,说道:“你手里这是什么?” 长帆道:“大人,我家老爷早上就吃了一口面,您就让他把这碗面吃了再去吧。”曹可春道:“一碗面而已,非得追到门口来,莫非掺了什么东西,来人啊,把他一起带走。”旁边领命走过来两个禁军,抓住了长帆的胳膊。赵清州忙喊道:“曹大人,且慢。这是我的下人,是个痴傻的,只知道人要吃一日三餐,没别的心眼,您不要抓他。” 范文启已经上了马,见到曹可春揪住这件事不放,便转身说道:“嗨呀,曹大人啊,切莫节外生枝了,咱们还得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呢,不要再耽搁了。”曹可春不悦地答应道:“那本官就暂且不追究了。”说罢也骑上了马背。 长帆忙站起来,从肩上将那绿色的包袱拿下来说道:“老爷,我把发面饼子给您装上了,您带着路上吃吧。” 赵清州摇摇头道:“我不吃了,你快回去吧。”话刚说完,就有禁军牵来了一架木椽子做的囚车,赵清州只觉得背后有人一推,就不由自主迈上了囚车。长帆含泪抱着包袱,四下张望,看到于杭之在禁军之中,忙上前说道:“于大人,于大人,您与我家老爷一向有交情,您帮忙捎着。。” 长帆话未说完,就被于杭之一个耳光扇倒在地,发面饼全都掉了出来。于杭之瞪着眼睛破口大骂道:“呸,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谁与你家老爷有交情,禁军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 第五十六章:押解出城 赵清州被枷锁框住,无法回头,只听见后面长帆的哭声越来越远,远到听不到了。 晨光熹微,城中百姓两两三三开门启户,开始了一整天的生活。载着赵清州的囚车,迎着一轮红日,吱吱呀呀行驶在江宁的街巷上,赵清州记得六年前自己来的时候,也是和长帆一起,走在这样一个清晨。彼时街上的百姓都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便是新科及第、被封为江南东路刺史的从五品朝廷命官,他们也不知道,江宁府的面貌,将会被这个人所改变。 赵清州来到江宁之初,便着布衣深入田间地头了解百姓疾苦,得知百姓缺衣少食,便亲率江宁府及周边十一个村庄的百姓,复垦荒废的良田,并上请朝廷划拨了振济款,帮助农户渡过了艰苦的一年。 继而,为了解决缺水灌溉的问题,赵清州请来江南东路八十个村落的乡贤,共商兴修水利的公事。他亲率百姓将江宁以南的解溪河、梁台河、牛首山河等一众水系,与江宁北部马汊河、岳子河、朱家山河,全部挖通暗河渠道,兴建水闸,将长江之水送到了田间地头。 这样一番举措下来,江宁府一年的收成,足有过去江南东路粮食产出的五倍之多。此后附近的府县相继效仿,使得南宋的粮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农田得以丰收之后,赵清州又着意改变江宁一带士农工商的固有格局,开始在朝廷允许的范围内,对商贾们进行了扶持和奖掖。 他命人在秦淮河两岸开辟了乐业坊与秦淮坊两个市坊,将原本零散于街头巷尾的小贩和说唱艺人,全部集中在了那里,派人集中管制,改变了过去商贾过于零散,难以收缴赋税的面貌,也切实给城中百姓带来了便利。每到初一十五,三节六庆,秦淮河两岸都热闹非凡,摩肩接踵,灯火通明,与当年全盛时的东京城,别无二致。 官家听闻赵清州的功绩之后,半年之内,将他由一个从五品命官,接连拔擢为正四品中大夫,代表天家颜面,继续在江宁府负责吏治与赋税。赵五爷成了江宁百姓交口称赞的父母官,人人都争着见他一面,看看是怎样的人物,把江宁治理得这样安宁和乐。 而此刻身披枷锁的赵清州坐在囚车里,街上晨起忙碌的百姓,却不敢相认了。有个人驻足在路边说道:“这是谁犯了事,被关在囚车里面?”一户支起门板准备做生意的掌柜看了一眼说道:“哟,这不是咱们江宁的赵五爷么,可别是抓错了人。” 他刚要向前凑凑看得仔细,屋里走出他的婆娘,叉腰斥责道:“大清早的少癔怪,八成是长得像罢,赵五爷若能坐上囚车,除非黑白颠倒过来。。。哎呦,你还别说,阿真是像欸。”她这样一喊,许多路过的人也都停下脚步,仔细分辨起来。 有些人认出来了赵清州,开始跟在后面跑,大喊着:“你们抓错认了,这是我们江宁的好官。”也有人只是抱肩站着,小声说道:“没想到就连这赵五爷,也是当面廉洁,背后做些作奸犯科之事,被抓了起来。”有人接话道:“人不可貌相,江宁这些年大修公事,他不知道背地里贪了多少呢。”那人叹道:“那便是罪有应得了。” 赵清州坐在囚车上,只盼望能早点出城,离开眼下的局面,可路边围的人渐渐多起来,原本走着的四列的禁军,只能合并成两列,才能刚好通过街道。周围的声音多了起来,各种各样的话语也纷纷传入了赵清州的耳朵。 他只觉得,如今自己被官家误解,并不伤心;被曹可春难为,也不伤心;可被江宁百姓同情、心疼、误解,可实在是一件伤心透顶的事情。他向两侧看去,百姓们好奇的、痛心的、不解的目光,如同万道金光,照得他头晕目眩。 忽然前方不远处人群里,赵清州看到一人骑在马上,正在向他迎面走来。他站在囚车里,视野很高,那人骑在马上,面向着他,视野也高出众人之上,两个人刚好能够目光交汇。“卓然。”赵清州无声的喊道。李卓然目光如炬,满脸的焦急与关切,策马向赵清州走来。 快接近囚车的时候,李卓然调转马头,伴着囚车而行,掷地有声地说道:“清州,你安心去临安,我来这里找寻一下线索,一有发现,就回立即临安看你。现在云华和项抗他们都在为你想办法。”赵清州感激道:“又有劳你了,卓然,大家这份情谊,赵某没齿难忘。” 骑马走在前面的曹可春和范文启,听到后面有人与赵清州讲话,都警觉地回头张望,曹可春道:“那是什么人,一身武行打扮,要劫囚车么?”于杭之连忙回马过来,大声说道:“什么人,不得靠近囚车。” 赵清州此前中毒之时,李卓然曾在江宁小住,与前来殷切探望的于杭之有过一面之缘,他回头见到是于杭之,心中安定不少,忙恭敬地说道:“于大人,我赵兄受人陷害,蒙受不白之冤,还请您一路多加照顾。” 不料于杭之神情甚是倨傲,说道:“朝廷的事,自有王法论断,何须汝等置喙。”李卓然没有防备,未料到今日的于杭之变了一副嘴脸,顿时怒火中烧起来,可又担心自己若是鲁莽行事,会使赵清州遭受更多不公待遇,反笑道:“于大人,话又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呢,人总有走背字的时候,您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呀。” 于杭之见到李卓然虽然面上带着笑意,但却双手握拳、颈上青筋暴起,心中一时有些发怵,强说道:“朝廷押解犯人,闲杂人等不能靠近,李大侠还是走远点好,否则前面二位大臣怪罪下来,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说罢他便策马回了曹可春身边,不知道在报告一些什么,频频回头指着李、赵二人。 李卓然气不过,収缰提马上前,想要与他理论,赵清州忙道:“卓然,万万不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切不可与他争执,你快去我那里找长帆吧。” 第五十七章:民心所向 “罢了。”李卓然愤然叹了一声,回头对清州说道:“清州,你且忍耐一二,保重好自己。”赵清州一身浩然正气,朗声笑道:“卓然,咱们得相信,这世道定然邪不压正。”李卓然道:“我当然信。”说完即调转马头,向着赵府的方向飞马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城门,闻讯前来送行的百姓们,自发聚集在了城门口。见到囚车驶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接着,所有的百姓都跟着跪了下来,为赵清州请命。曹可春和范文启对视了一眼,二人停下马,范文启对百姓们说道:“大家都起来吧,我等奉官家之令,将赵大人带回临安发落。” 人群里有人问道:“纵使官家抓人,也总得有个缘由。赵大人在江宁一带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们不能让你们把他抓走。”曹可春竖眉高喝道:“谁敢抗旨?”于杭之忙策马凑到前面来,对曹、范二人说道:“二位大人,可否让下官来上前说几句。”范文启点点头道:“于大人请。” 于杭之催马前行了几步,对着跪在城门前的百姓说道:“大家不要担心,官家只是将赵大人带去问话,若是无罪,自然会把赵大人送回来的。大家的这份心,本官身为江宁通判,是心知肚明的;赵大人的为人和业绩,本官也是清楚的,到时候定会如实向有司汇报。至于赵大人犯了何等的罪过、能否功过相抵,得等到三司联审之后,方可公布于世。对那些妄传谣言,扰乱视听的人,本官必然严惩不贷。大家快快回去吧,不要在这里跪着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在场的人无不信服,都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让开了出城的道路。押送囚车的队伍继续前行,百姓们都绕过禁军,挤在了囚车的两侧,将带来的鸡蛋、水果、干粮,从囚车的栏杆间隙塞了进去。赵清州十分动容,一面道谢,一面劝大家不要跟着出城。 几位年纪大的老者,因为追不上囚车的速度,先放慢了脚步。一些年轻的人,跟着囚车跑了半里路,渐渐也跟不上了,有人对赵清州道:“赵五爷,我们绝不信您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若是上面来人问,我们就把您这些年的功绩都说出来。”赵清州为枷锁所困,无法回头,只说道:“多谢大伙了。乾坤朗朗,天道昭昭,官家自然会还赵某一个清白。” 于杭之回头看了几次,说道:“二位大人,前面还要经过的几个村庄,我担心还会有百姓这样拦路、追着咱们不放,不如咱们上官道走吧。虽说路途较远,但好在畅通无阻,估计也能在城门关上之前到临安。”曹可春和范文启商量了一下,便调整了方向,带着赵清州向着官道而去了。 这边清平斋中,西门三月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看到了苏梦棠的笑脸,惊喜地坐了起来:“师父,您怎么来了?”苏梦棠一边帮三月披上一件小褂,一面笑着说道:“我听说三月梦里梦到我了,就赶来看你了。”西门三月抱住苏梦棠的胳膊摇晃着说:“师父师父,我真的想您了,您要是不来,待会碧湖姐姐和柴五叔就带我回去了。如今您来了,咱们就不用走了,留在这里,住到过年都行。” 苏梦棠忍俊不禁道:“你这个孩子呀,想住到过年,也得问问云华舅舅答不答应呀。”“我答应的。”门口忽然传来了云华的声音,苏梦棠回头看去,看到云华正牵着秋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与西门。西门看到秋秋,高兴地喊道:“小秋儿,我师父来了,我不用回去了。” 秋秋松开云华的手,过来倚在苏梦棠怀里,笑着说道:“梦棠姑姑,您来了,三月哥哥就高兴了,昨天晚上,他都想您想哭了。”西门三月矢口否认道:“我。。我才没有。。小秋儿乱说的,我才没有哭鼻子,许是秋秋看错了。” 碧湖正巧从外面打了浣洗用的水进来,听到西门三月的辩解,掩嘴笑道:“小少爷是没哭,只是不知道昨晚枕巾上那一滩眼泪是谁流的,我本以为是屋上漏雨,还让柴五上屋顶去看了半天呢。”众人哄堂大笑,西门三月也满脸通红地笑起来,把脸埋在苏梦棠怀里不肯抬头。 大家正热闹着,冯婶进来说道:“少爷,苏姑娘,早膳做得了,大家去用饭吧。”苏梦棠点点头,温柔地说道:“辛苦冯婶了,一早起来给我们这么多人做饭。”冯婶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着说道:“我们做下人的,这不都是应该的嘛。今天一早少爷还特意起来,和秋姑娘出门买了姑娘爱吃的炸糯米和云片糕,现在还热乎着呢,大伙快去尝尝。” 苏梦棠看向张云华,云华笑道:“我问过了碧湖,知道梦棠爱吃这两样,就出去买了一些。还有些小孩子爱吃的吃食,都放着呢,大家快过去。”西门三月闻言忙道:“碧湖姐姐,快来帮我洗漱,我要去吃早膳。”苏梦棠笑着指了西门一下说道:“你呀你呀,就是忘不了吃东西。”众人又笑了起来,帮着西门三月梳洗完毕,共同去用了早膳。 到了午后,欧锦书和项抗都还没有任何消息,云华让冯叔去将军府旁边打听了一下,原来项抗一早便去了刑部程舒勤大人的府里。冯叔又自行去童府附近问了问消息,欧锦书听到冯叔来了,让他捎话给云华:童大人还在宫中未归,凝儿已经让人去请了。 张云华和苏梦棠听到这两个消息,知道此时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二人打算下一盘棋来消磨这段时间,便找出了一副围棋来,不料还未分清执黑执白,就听见匆忙的脚步声从前面由远及近。云华对苏梦棠道:“定是清州到了。” 果然,来的是阿锋,一进屋便说道:“张公子,苏姑娘,赵公子到了。我家公子请张公子二更天的时候,去大理寺后面相见。” 第五十八章:山高月小 张云华闻言问道:“你们可见着清州了?他现在怎么样?”阿锋道:“回张公子的话,我家公子一大早就和程大人去迎了,想在囚车到临安之前,先和押送的大人们打个照面,可是没见着。”苏梦棠端了杯茶递到阿锋手上,不解道:“昨日项抗哥哥还同我说,已经问清了清州回临安的路线,如何没见着?许是你们找错了地方?” 阿锋接过茶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原本打听到赵公子一行从德清走乡道过来,便在初月亭等着,谁知他们改走了旧官道,从淳安进的临安,咱们便没有等到。”张云华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阿锋,帮我告诉你家公子,我三更前赶到大理寺。”阿锋道:“小的知道了,张公子,我这就回去。”说罢喝完了手中的茶,躬身而退。 苏梦棠望着阿锋的背影说道:“云华哥哥,曹大人和范大人为何要舍近求远,会不会因为,他们要避开常走的路,而去见其他什么人?”张云华摇摇头道:“应该不会,毕竟清州也在那一行人里面,他们若是真的要做什么蝇营狗苟之事,也不会急不可耐到直接在清州面前露出马脚的。”苏梦棠道:“也是,我想,清州在官场那么多年,也总是有些志同道合的人会帮他的,这天下毕竟还是大宋的天下,不是史家人的。” 张云华起身望着外面的天云,沉吟了一下,说道:“梦棠,不瞒你说,纵使到了这步田地,我依然想着,咱们只救出清州就好,至于史弥远,还是不要和他硬碰硬。”“可是——”“梦棠,我还没有告诉你,前几天有人夜闯了清平斋,他们人在暗处,想要伤害两个孩子太容易了,我至今想起来都会后怕。如果那天我和卓然没有在锦书房间里给清州写信,或是我们在房间喝醉了,锦书自己未必是那个人的对手,你懂我的意思。” 苏梦棠走过来,牵住了张云华一页衣角,说道:“云华哥哥,我听你的,可是你没有觉得,咱们这样太懦弱了么?”云华回身眉眼温和地与苏梦棠对视了一下,说道:“梦棠,对我来说,懦弱与否这件事,和两个孩子比起来,没有多么重要,和清州的性命比起来,也没有多么重要。如果简简单单的隐忍就能换来大家一世安稳,也没什么不好。” 苏梦棠默默颔首道:“也许你说的对,云华哥哥,可我放不下赵竑哥哥的仇。”云华深深注视着苏梦棠道:“我也放不下,梦棠,可我们被日子推着走。两个小孩子,是咱们的软肋。”这句话说得平平静静,苏梦棠却从里面听出了百般无奈,她一时间有些心疼,扯着云华衣角的手,轻轻握上了他的手,说道:“等小孩子长大就好了,云华哥哥,咱们慢慢等。” 晚饭后,清平斋的各个房间,陆续熄了灯,只有门廊下几只灯笼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这是苏梦棠特地安排的,想要做出一副院中诸人都已经歇息了的假象。此时张云华的卧房内,站着一群人,桌上燃着的是那盏西门三月送给秋秋的小桔灯。苏梦棠亲手为张云华披上一件松墨色的连帽斗篷,说道:“云华哥哥,见了清州哥哥,让他千万放宽心。” 张云华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清州那个脾气,反倒是越到紧要关头,越沉得住气,我倒不担心这个。”西门三月在旁边一直看着云华收拾停当,说道:“云华舅舅,可以把这个带给清州舅舅么,是我下午和小秋儿一起刻的。”说着便伸出小手,将一枚寿山石印章放在了云华的手中。 云华有些惊讶地与苏梦棠对视一眼,看到她也并不知情,便将那印章翻过来细看:是一枚朱文阳刻的章子,印面上空无一字,只在左下角有三个三角状的符号,右上角是一个小小的月牙,云华不解其意,问三月道:“好是好,可三月要告诉我,这上面刻的是什么?”西门三月看到大人们都没有认出来,有些得意地说道:“云华舅舅,这是‘山高月小’。” 云华将目光重新放回了这枚印章上面,方才明白过来这原来是一枚象形图章,下面是几座高山,上面是一轮小小的月亮,代表着‘山高月小’。苏梦棠惊叹道:“且不说手艺如何,你们两个小不点,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实在是巧妙。” “是小秋儿想到的。”西门三月将秋秋向前拉了拉:“小秋儿说,清州舅舅看到这个,就会想到苏学士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来,我们想让清州舅舅知道,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苏梦棠又看了看云华手中的印章道:“这蕴藏的意思,还拐了个弯呀,那秋儿和三月,为何不直接刻上后半句呢?”秋秋说道:“赵伯父毕竟是在牢中,这件礼物万一落到别人手里,便只说是枚刻了风景的闲章就好了,不会太引人注意。” 苏梦棠听到秋秋的心思缜密,不由有些吃惊,不过在小孩子面前没有显露出来,只拿出一方荷绿色的手帕,将那印章精巧地包好了,交给云华道:“那便有劳云华哥哥,为两个孩子捎去。”秋秋问道:“先生,上次咱们给赵伯父的信,您也一起带去么?” 云华轻轻笑起来,说道:“小秋,下次吧,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赵伯父,也不知道顺不顺利。”秋秋点点头道:“准能顺利的。”碧湖闻言对苏梦棠说道:“姑娘,那咱们准备的这堆点心,还让张公子偷偷提上么?”云华顺着碧湖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口的几案,摆着两个笸箩大的食盒,食盒敞开着,里面琳琅满目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云华像看一个淘气的孩子一般,宠溺地看着苏梦棠说道:“梦棠,这样大的食盒,你想让我怎样偷偷带进去?” 第五十九章:风尘契阔 二更过半,程舒勤与项抗提早来到了大理寺后墙外。程舒勤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却已是须发灰白。他曾是贫苦人家出身,年轻时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在刑部谋了份闲职,靠着二十多年宵衣旰食的努力,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按理说,如今的官位如此来之不易,程老先生想必更应当明哲保身才对,可他却愿意为着心中的道义,瞒着项老将军,帮自己未来的贤婿一把。 “项公子,这里面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待会你那位朋友来了,让他跟着我一起进去吧。你就不要进去了,毕竟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把项将军牵扯进来为妙。”程舒勤老先生在夜风里站得笔直,讲话不疾不徐,很有威势。项抗躬身道:“谢伯父体恤,家父确实不许小侄牵涉进来。小侄我。。也很是为难。” 程大人拍拍项抗的后背,对他说道:“听你父亲的,这个世上,没有父母会存心害自己的孩子。”项抗无奈地咧开嘴笑笑,说道:“伯父,这个道理我懂,可是。。可是父母爱子,便要教他有主见、有担当才好,而不是让他只一味听话啊。”程舒勤向远处看了看说道:“这句话很有道理,过去若雪也和我商讨过同样的问题。” 项抗听到程若雪的名字,忙问道:“若雪是怎么说的?”程舒勤笑着侧看了项抗一眼,说道:“若雪这个孩子,问我说‘父亲,为何你既教我们姐弟百善孝为先的道理,又凡事让我们自己拿主意,就算我们和您的主意不一样,您也愿意我们顺从自己的意思?’我对她说,因为我生养他们,是想让他们成为他们自己,而不是做我的延续。” 项抗微微有些意外,口中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若是家父也能像您一样开明,我便不必那么掣肘了。”他话音才落,便听到远处漆黑的小巷里面传来了马车的声音。项抗使了一个眼色,阿锋便会意地向前跑了几步问道:“来者何人?”那边传来了冯叔的声音,说道:“清平斋的人到了。”说话间,马车已经驶了过来,稳稳停在项抗等人面前。 张云华一掀车帘跳了下来,项抗扶了他一把,说道:“老张,这是程大人。”张云华恭敬地躬身行礼道:“晚辈来晚了,让程大人在此等候,实在是罪过。”程舒勤和气地说道:“张公子不必多礼,我与贤侄恰好在这附近,过来得快些。先莫说这些了,快快更衣,咱们进去吧。” 旁边程舒勤的手下,递了件对襟盘扣皂底棉布衫来,让云华换上。张云华便脱去了斗篷,换上了那件衣服。跟着程大人一行向前走去,眼看快要到后门了,项抗立住脚步说道:“程伯父,云华,我就不进去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吧。”程舒勤转身拍拍他的肩膀道:“若无事,你便回去吧,免得你父亲起疑。” 项抗点点头,看向了张云华,云华此时一身刑部小吏的打扮,回身对项抗说道:“明日我派人去给你送信,你快回吧。”项抗点点头,看着程舒勤带着张云华敲响了大理寺的后门,接应的人忙打开了们,将他们两个放了进去。“公子,咱们回去吧。”阿锋说道。项抗点点头,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口中对阿锋说道:“说真的,我也好想见见清州啊。” 接引的人引着程舒勤和张云华向右穿过一个院子,沿着门廊右拐,进了一所狭小的房子里面,刚进去两步,便是一个狭窄而陡峭的楼梯,通向下面。那人躬身说道:“程大人,今天来的赵大人,就关在下面了,您老下楼梯慢着些。”程舒勤“嗯”了一声,跟着向下走去,口中寒暄道:“老夏啊,这么晚了,老夫这是给你添麻烦了啊哈哈哈。” 老夏打着灯笼,一面微微回身为程舒勤照着脚下的路,一边说道:“大人真是折煞小的了,不过和您说实话,这个人犯,上面来人特别交代过,提审之前,不能让他接触旁人。可阿志这些年在您手底下没少受恩惠,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这点职权,您用得着的,小人必然会给您行方便。” 程舒勤一面扶着墙向下走,一面回头与张云华对视一眼,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呀,你们这些年轻人,到了老夫这把岁数,就能明白当父母的为了子女,说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老夏跟着看了看张云华,说道:“一代代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过这位小哥面生些,倒是头次见。”程大人道:“下面新选上来的,正好和我沾着些远亲,今天便把他带来了。”老夏对程舒勤的话深信不疑,赞叹道:“小辈的人一年年上来了,咱们这些老辈的就该告老还乡了。” 说着话,三个人终于到了地牢之中。刚刚踩到地上,就听见一阵吆五喝六的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老夏放轻了脚步,回头对程舒勤说道:“正好,让我逮个正着。”三个人脚步轻盈地在迷宫一样的地牢长廊中拐了四五个弯,越朝前走,那吆喝声就越清晰,一直走了一扇门前,这里面就是大理寺的监号。“好小子们,背着我在这里赌牌。”老夏推开门,大喝一声走了进去。 张云华将头低下,随着走进去,他的余光瞟到前方有一张方形的桌子,桌上散乱地摆着几个空碗与骰子,几个狱卒一身的酒气,正在互算输赢。见到老夏,几个人有些紧张,说道:“夏牢头,我们只是随便赌两把,没玩大的。”老夏佯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里赌牌?若不是程大人要连夜查检,你们打算赌到什么时候?”几个狱卒如霜打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说道:“不赌了,不赌了。” “都上去给我守着,吹吹冷风,一个两个都给我醒醒酒。”老夏喝道。几个狱卒连忙垂着手向外走去。“动作快些!”老夏又是一声大喝,几个人跑得更快,转过弯去不见了。 老夏等到他们走远了,掏出钥匙,将程舒勤带到一个栅栏门之前,说道,大人,就是这里。 里面赵清州原本和衣而睡,此刻听到有人来了,他赶忙从铺满稻草的石床上坐了起来,戒备的目光从老夏身上,转到了程舒勤的身上,终于转到了张云华的身上,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云华对清州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出声,几个人默默看着老夏将门锁打开来,老夏对程舒勤说道:“大人,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我去外面守着。”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老夏一走,程舒勤便拉着云华走进了这间孤立的牢房之中,说道:“张公子,我在那边桌前等你,你和赵大人长话短说吧。”说罢他便快步走了出去。牢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赵清州上前拉住张云华的手:“云华,好久不见了。” 第六十章:另有蹊跷 云华道:“我来晚了,清州。”赵清州笑道:“伯牙还未死,子期怎么就说晚了。” 张云华不禁也跟着一笑,说道:“你呀,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赵清州拉着云华坐到石榻上面,说道:“依云华的意思,这会我应该在这里痛陈冤情?”云华无奈地摆摆手:“我来之前,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你说,结果被你一打岔,已是忘得三三两两了。”赵清州道:“无妨,我一见你,你想说的那些话,我便已经都知道了。” 云华听见这句话,心中忽而升起一种痛楚,这个世上除了赵清州,恐怕没有人能这样了解自己了。这些年的相处,让他们之间的感情,除了情同手足般的无间还有一种相知甚笃的默契,那是一种无需言说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的能力。想到这里,云华眉宇间的笑意顿时消散了,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清州,那奏章的事情,你有眉目了么?”赵清州摇摇头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云华似乎已经料到赵清州的回答,他把一只手搭到赵清州肩膀上说道:“清州,我想问你两件事,首先,你那天把奏章交给长帆之前,有没有过目一遍;其次,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动,会不会是夜里有人潜进书房给掉包了。”赵清州凝神细思了一下,说道:“我是看了的,当时长帆捧了奏折要走,我还叫住他,改了一个字,当时字迹还在的。至于晚上有没有人进来,我想不会,自从我中毒那次之后,长帆就一直在门外守夜,如果有人进来,长帆定然会有所警觉。” 张云华似乎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盘旋在了地牢的上空,令他觉得有些喘息困难。清州的案子,没有人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来如今要等待李卓然能从江宁查出些什么来了。 此时的江宁赵府,正在被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全没了主心骨,长帆站在院中,说了几句恩威并施的话,又让负责采买的朱大娘明日上街给大家买些小玩意和吃食,才勉强稳住了人心。可那些“老爷很快就回来了”的话,长帆自己说起来心上都有些发虚。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还能管用多久,只能暗自期盼大家可以晚一些离开。 长帆垂着头回到赵清州的卧房,对李卓然说道:“李公子,大伙儿都回去了,这几天应该没事了。”李卓然坐在清州平日坐的那张椅子上面,抬起头来说道:“长帆,今日咱们去见的石信使,便是平日里给清州传递奏章的人,没错吧?”长帆点点头道:“正是的,这些年老爷的奏章,都是交给石信使。” 李卓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他说,但凡各地送去临安的奏章,都要在初月亭官驿汇集,再由皇宫里的人带进去。这话应该不假吧?”长帆道:“从前石信使也是这样说的,应该不假,李公子,您是怀疑石信使么?”李卓然忙摇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想理顺一下,那沓奏章在官家看到之前,经了多少人的手。” 长帆点点头道:“昨日听到官家震怒的消息,老爷自己也理顺了一下。”李卓然问道:“结果呢?”长帆道:“老爷说,从前他在宫里的时候,知道前去初月亭取奏章的昭宣使,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直接听命于官家,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监督着,官家也是极信任他们的。所以奏章出了事,官家便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老爷玩忽职守了。” 李卓然把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如果石信使若是清白的,昭宣使也是不会出错的,那错到底出在哪里啊?难不成那字自己长翅膀飞了?”长帆茫然地看着李卓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卓然的目光在房间里面扫视了一圈,忽然说道:“长帆,你家老爷在江宁都有哪些人与他往来亲密,或者有过交恶?” 长帆细想了一下说道:“老爷平时除了常与王县丞商量政事,偶尔和于大人吟诗作赋之外,没什么朋友,这两位大人,从前您都见过的呀。”李卓然听到长帆提到于大人三个字,顿时想起来白天长街上于杭之的那副嘴脸,气道:“哪门子于大人,我看他倒是个见风使舵的于小人。”话未说完,就听见长帆忽然“啊呦”了一声。李卓然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长帆着急地从前襟的衣服里面掏出来一叠折上的纸,说道:“李公子,刚刚小的提到王县丞,方才想起来老爷交代的事情。这是老爷昨天熬了一宿写的待办之事,让我今日去把这些交给王县丞呢。”李卓然站起来,从长帆手中拿过来那叠纸,说道:“让我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线索。”说罢便将那叠纸展开来看。 长帆看到,李卓然的脸色骤然一白,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回去,忙问道:“李公子,怎么了?”李卓然目瞪口呆地将那叠纸摊在桌上,说不出话来:竟又是一沓白纸,空无一字。 “这是怎么回事?!”长帆叫了起来:“这不可能的,老爷早上给我的时候,我还看了,这上面所列之事,都排到明年了呀。”他着急地将这几页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嘘——”从惊讶里回过神来的李卓然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示意长帆不要继续声张。长帆立即会意,跑去将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 李卓然轻声道:“看来,不是这墨有问题,就是这纸有问题。”长帆也随着悄声道:“李公子,不会是纸的问题,毕竟这些纸和奏章,不是同一种纸。”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把目光都集中在了赵清州的贺兰石雕砚台上面。李卓然伸手,将桌上的一杯所剩无几的茶水倒进一些进砚台里面,用右手食指在里面轻轻搅动,将砚底的残墨化开。 “纸。”李卓然说道,长帆连忙从笔山下面压着的一沓宣纸里面抽出一张,递给李卓然。李卓然将自己染了墨的手指在白纸上面点了几个点,说道:“我画朵墨梅,来探探这墨汁的底细。” 第六十一章:孤直之辈 另一边大理寺地牢里面,张云华从衣袖中掏出那方包着的印章,放在清州手心中,说道:“打开看看。”清州隔着手帕感知了一下,说道:“一方印章?”云华点点头,看着赵清州将那方手帕拆开来。“这是两个孩子送给你的。”云华淡淡笑着说道。 赵清州将手帕放在石榻上面,研究起那枚印章“这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他立刻会意了印章的含义,大笑道:“好,两个孩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张云华将那方苏梦棠的手帕顺手拿起来,细细叠了,重新放回自己袖中,说道:“你还是这样聪明,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清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西门和秋秋,距今已经很长一段时日了,不禁问道:“大家都还好吧?”云华道:“大家都很好,都为你的事情着急。老项安排我来见你,是想问问你是否能想起来与案情有关的线索,我们在外面帮你去查。”清州闻言向外看去,说道:“老项也来了?在外面?” 云华摇摇头道:“来是来了,不过这里的夏牢头只许程大人带一个人进来,所以他在大理寺外面等着。”清州点点头,又问道:“程大人是?”云华道:“是刑部大夫。”清州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不记得项兄弟说过项府和刑部有什么交情。”“你关心的事情,还真是有趣。我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怕是已经过了一半了。”张云华看到清州一路将话题引到与案子无关的事情上,忍不住问道“清州,你担不担心今夜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这样聊天了。” 赵清州不禁莞尔:“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人生有死,我这样的孤直之辈,更是免不了会遭人忌恨。何况我如今身陷囹圄,除了强自排解,也做不了什么,难不成我要托你去求史弥远把我放了?不,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 看到赵清州铁骨铮铮的样子,张云华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痛,他脑海里忽然想起来许多人,都是从前和清州一起读书时,共同仰慕的书中的人。从屈原、曹植到竹林七贤,这些人的故事,一时间都涌到了眼前,他努力从这些故事中抽出思绪,对赵清州说道:“我现在后悔,真该把那封信给你带来,里面小秋写了一句诗形容你,实在是贴切。” “哦?愿闻其详。”赵清洲饶有兴致。 “只留清气满乾坤。”张云华缓缓将这句诗读出来。“妙啊,想不到赵竑哥哥的孩子这样灵透,小小年纪能写出这样的风骨来,实在是难得。”赵清洲在手心里默默将这句诗写了一遍,赞叹道。 云华道:“还有三月,画了一柄玉壶给你,借用了唐人的诗意。”赵清州闻言道:“你真该带过来,让我瞧瞧的。这封信是你们合写的么?”云华点点头道,“下次过来,我便拿给你。” 赵清州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说道:“还会有下回么?”云华郑重地说道:“会有的,会没事的,锦书已经去请童老先生了,纵使我们没办法救你,老先生也不会坐视不管的。”赵清州长叹一口气道:“身为学生,不说为老师尽心,反而为着自己的事情,让老师出面相救,赵某实在是惭愧不已啊。” 云华忙拍拍他的后背,说道:“清州,千万不要这样想,你身陷囹圄是遭人陷害。”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程先生站在了栅栏门外,一脸严肃:“张公子,咱们快走,我听见有人下来了。” 这边江宁赵府,李卓然和长帆两个人紧紧盯着那张涂了五个手指印的宣纸,盯到眼睛发酸,也没看出来一点变化。长帆揉揉眼睛说道:“李公子,不如咱们先睡吧,明早再看看。”李卓然的唇边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长帆,我有种预感,这案子的谜团咱们要解开了。你先睡吧,我要看看这墨里有什么文章。” 长帆听话地走出赵清州狭小的卧房,这里也是赵清州的书房,整个赵府,也不过是个四亩的院子而已:前面是一方四合院,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正对着便是赵清州的这间连着厅堂的卧房,两侧的厢房是客人们借住的地方,后面的数间厢房,是下人们住的地方。 六年里,尤其是刚来江宁的时候,许多员外和商贾们,都争着想给赵清州置办一处体面又宽敞的宅子,被赵清州严词拒绝了。“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赵清州这样看待自己的小宅子。 他在升任四品官职之后,朝廷按位分给赵清州分了一处大宅院,紧邻着秦淮河。当时赵清州领着长帆去查看了一番,看到那个五进的大院子,屋舍俨然又颇具雅致的样子,赵清州十分高兴,说道:“今年县府学考试那所旧贡院房子塌了两间,就把这个宅子作为新贡院吧。” 他当即就自己掏了俸禄,让长帆请了木匠和瓦工师傅来,将院中的厢房,隔成一间间号舍,又将花园亭子外面的几间小屋,改成了库房和膳房。一切工事停当,赵清州亲笔写了“江南贡院”的匾额,在当月十五,挂在了门楣之上,从此江宁府的府学考试,便都安排在了这里。赵清州依然怡然自得的住在自己的小宅子里面,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如意。 眼下李卓然坐在赵清洲的卧房里,盯着自己画的墨梅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满意,还时不时的给这朵独花添个枝,加个叶。自从上次他在信纸上面误打误撞画了个“墨梅”之后,便觉得自己很有画梅花的天赋和才能,前几天下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便把秋秋抄“千金之子”的宣纸上面,每一张背后都画上了梅花。 李卓然作画有个习惯,他每画完一幅,便用懊恼的口吻对云华说:“这张画得极不好,应当撕了。”待到云华接过来看了,并夸赞了他时,李卓然便眉开眼笑,继续画下一张。遇到自己实在满意的作品,他便慷慨地送给张云华贴在墙上,因此不出几日,云华的卧室里,便贴满了张牙舞爪、铜枝铁干的墨梅图。 此时李卓然依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画,直看得鼾声渐起,从纸上瞧见了周公。在他闭着眼睛的这段时间里,纸上的墨迹,却悄然起了变化。 第六十二章:有何贵干 大理寺地牢里,夏牢头锁上了牢门,张云华随着程舒勤向外走去,正走到刚刚几个狱卒赌钱的桌边,就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已经快到了眼前这扇通着外面回廊的门外。程舒勤与张云华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来者不善。纵使来人不是为赵清州而来,但看到刑部大夫深夜探监,终归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可眼下,在这鱼骨一样布局的的地牢中,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无论躲在哪条分支长廊里,来的人向后走的过程中,都会看到他们两个。程舒勤知道避无可避,便把心一横,上前拉开了那扇门。门外的人看到门忽然打开来,都有些惊诧,那领头的似乎是个武将,腰间带着一把钢鞘的长剑:“程大人?您这是——?” 程舒勤也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说道:“哎呀,秦将军,您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秦国锡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说道:“程大人,听说江宁赵大人来了,我奉史丞相之命,过来看看。您又是为何事而来?莫非也是为着赵大人吧。”程舒勤笑道:“处理一件公事而已,既是这样,就不耽误您了。”说着,程舒勤便示意张云华向外走去。 “程大人。”秦国锡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他笑着捋了捋胡须:“既是公事,为何前门没见着您的马车?是什么样的公事,需要让那么多狱卒在门口把风放哨?”程舒勤没想到秦国锡会这样问,一时间对答不上。 夏牢头却从后面走过来,满脸堆笑替他答道:“秦将军有所不知,近来那些小吏赌钱饮酒成风,这件事小人提醒了多次也无济于事,只能报到了刑部程大人这里了。程大人突然造访,从后门过来,是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不,正好抓了个现行,我便让他们站在外面醒酒去了。” 秦国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道:“倒是我误会了,不过夏牢头,对手下人看管不严,是你的不是了。”夏牢头笑道:“还请秦将军恕罪,小人一把老骨头,管不住他们了,还是将军和程大人常来些,他们也能收敛些。”他说着,就伸手将秦国锡请入了门内,并暗暗给程舒勤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程舒勤拉着张云华向一侧躲开,秦国锡带着手下的人挺身阔步走了进来。张云华低下头,只觉得浑身冰冷:几年前他曾在宫中元夕集会上见过秦国锡一面,彼时秦国锡毕恭毕敬跟在史弥远后面,两人只在人群中匆匆对视了一眼,并未交谈,因此他倒不担心秦国锡认出自己。只是担忧这个手上沾着赵竑满门鲜血的人,是何来意?待会赵清州见了这个不共戴天的人,又会作何反应? 秦国锡经过张云华身旁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张云华几眼,问道:“程大人,这位也是刑部的?。”程舒勤笑道:“他平日在刑部后头库房干些杂事,不曾露过面,今晚人手不够,我便把他带来了。阿明,快见过秦将军。”说着便在背后暗暗扯了张云华一下。 张云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秦国锡,行了一个礼,不卑不亢地说道:“见过秦将军。”秦国锡眯起眼睛吸了口气道:“这样一看,倒是有些眼熟,大概在刑部见过的。程大人,您让这么个仪表堂堂的男儿在库房打杂,倒不如把他给我,做个从九品的校尉,跟着我上阵杀敌,也不枉他这一辈子。” 程舒勤分不清秦国锡是玩笑还是当真,只强笑着说道:“承蒙将军抬举,可这孩子有弱症,平日里热了冷了,稍不注意就大病一场,实在不中用。不然将军发话,我怎敢不从。”秦国锡盯着张云华,点点头道:“真是可惜了。”说完便转身跟着夏牢头向地牢深处走去。 程舒勤忙带着张云华走出那扇门,两个人匆匆在回廊里向前走,张云华却忽然立住脚道:“程大人,我想听听秦国锡夜探大理寺的目的是什么。”程舒勤忙道:“不要怕,他走前门、过明面,就不敢直接杀人的。明日我找人来问问老夏,自然能知道他的来意,咱们快走吧。”张云华听到原来程舒勤心中已有主意,便随他向外走去。 两个人刚出了大理寺的后门,就看见项抗一脸焦急地走过来说道:“程伯父,云华,你们没事吧?”程舒勤双眉一蹙道:“项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父亲该着急了。”项抗道:“伯父不知,我才走到会英楼,便看到秦国锡快马加鞭往这边赶来,我实在是担心你们在里面出什么差池,就倒回来了。” 云华道:“不用担心,出了点状况,程老先生都应付过去了。”项抗闻言忙作揖道:“小侄的不情之请,谁想却给伯父招来了这样的麻烦,实在是愧疚不已。”程舒勤摆摆手说道:“无妨,都回去吧,明日有了消息,我派人递给你们。”说罢便在项抗和云华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李卓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他坐起来,看到昨日自己的大作,在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惊讶地站了起来,口中喊道:“长帆,长帆。”长帆从外面榻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走进书房道:“李公子,怎么样了?”看到李卓然手里的宣纸空白一片,长帆揉揉眼睛道:“果然是墨汁有问题。” 李卓然冷静了下来,问道:“这墨是怎么回事?是谁买来的?”长帆道:“是朱大娘,朱大娘是咱们从临安来时就带来的,一直负责府里的采买。”李卓然问道:“这个人可信么?”长帆忙点头说道:“可信的,府里从吃穿用度到一针一线,都是朱大娘负责采买的,从未出过差错。李公子,不然我去把朱大娘给您叫来问问。” 李卓然交代道:“好,只说我让朱大娘买些东西,把她叫来就好,不要惊动其他人。” 第六十三章:长歌奇气 长帆匆匆而出,在后院到处找不见朱大娘,方想起来昨日自己给朱大娘交代了采买的任务,只得先去回禀李卓然。不料李卓然料定朱大娘是想畏罪潜逃,带着长帆匆匆出门去找。两个人一前一后,刚刚绕过影壁墙,便看见大门开了一扇,看门的小厮,正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和外面的人说着什么。 “怎么了?”李卓然走上门口的台阶问道。 “门外这位公子,问这里是不是赵府。”小厮回头看到李卓然,忙解释道。 李卓然向外看去,一位身高八尺的俊秀男子,正牵着一匹马,微笑着看着他。“阁下是?”李卓然见来人似乎并无恶意,试探着问道。“在下姓邵,字瘦铁,是为赵大人的事而来。”邵瘦铁拱拱手说道,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柄合起的湘妃竹扇子,扇尾挂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十分温润。 李卓然在江湖中,一向消息灵通,自是听过邵瘦铁的名号,闻言忙道:“竟是邵先生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快快请进。”说着便将邵瘦铁请入门中。长帆轻声道:“李公子,我去备茶?”李卓然应道:“别搞这些繁文缛节了,你快去把朱大娘找来。”长帆应了一声,便出门去找。 邵瘦铁打开扇子,轻轻扇着,跟在李卓然后面,向堂屋走去。李卓然心中奇怪,这样阴冷的天,竟有人会扇着扇子走路,不由多打量了那扇子几眼:只见上面用行书写着“长歌奇气”四个大字,字迹飘逸灵秀。李卓然心中暗暗想到:百闻不如一见,这位邵先生面相和善,容貌气度不凡,似是个妙人,又在这个关头来到江宁,大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正想着,已经到了清州的厅堂之中。李卓然请邵瘦铁入座,开口说道:“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为我赵兄之事而来,不知有何指教?”他虽然不拘小节,可在江湖上待得久了,迎来送往的客套话,十分熟悉。 “不敢当,邵某素日听闻赵大人贤名,景仰不已,却不敢冒昧打扰。此次听闻赵大人遭人陷害,才赶忙前来赵府,看看能否略尽薄力,助赵大人早日脱困。”邵瘦铁答道,他的神情,总是在疏离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使他看上去十分温和而冷傲。 李卓然笑道:“邵先生气度谈吐像个文人,我先前听人提起过您,还以为您是个商人。” “邵某确实是个商人,不过因着家门渊源,倒是读过几本书,明白些道理。”邵瘦铁说道。 李卓然深深地看了邵瘦铁一眼,说道:“邵先生,不瞒您说,若是今日外面随便来一个人,想要插手我赵兄的事情,我定是会闭门谢客的。可是您在江湖上一贯有英名,而且刚刚一见,不知怎么的,感觉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心里十分信任,所以我愿意把这件案子和您说说。” 邵瘦铁收了扇子,说道:“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邵某已经听朋友说过了,李公子只讲讲从你昨日来江宁之后,有什么发现就好。”李卓然吃了一惊,连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你知道我是谁?”邵瘦铁听到李卓然夸张的语气,脸上的笑意浓了一分,解释道:“我在朝堂上有些朋友,前日下朝之后,将圣上龙颜大怒的事情,告诉了我。至于认识您——过云阁的李掌柜,临安城何人不知?” 这句话令李卓然十分受用,他嘿嘿笑了两声,挠头道:“哪里哪里。”说完又问道:“我竟不知,自己这样声名远播,邵先生不是唬我吧?”邵瘦铁看到刚刚还正襟危坐的李卓然因为自己的一句话高兴地像个孩子,不禁笑道:“我又何必哄你?李公子,咱们言归正传,您且说说这个案子,有什么别的发现吧。” 李卓然受了夸赞,便把一开始的拘束和客套跑到了九霄云外,对邵瘦铁十分信任“诶,不要叫李公子了,邵兄叫我卓然就好”他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回到卧房,将那张昨日试验的宣纸拿过来,将墨汁如何一夜之间在纸上消失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了邵瘦铁。 邵瘦铁仔细思量了片刻,说道:“所以我进门的时候,卓然贤弟是想出去找采买的朱大娘?”李卓然点头道:“对啊,现在我让长帆去找了。哦,长帆是赵兄的贴身仆人,是这赵府里面,唯一和清州一条心的人。”邵瘦铁微笑着说道:“赵大人兢兢业业,爱民如子,江宁上下,定有无数百姓与他一条心的。” 李卓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气恼的事情,说道:“您说的那是从前,如今清州遭人陷害,有起子小人就见风使舵,换了副嘴脸,就连这府里的一些下人都。。。算了,不说这个。邵先生,长帆这么久还没回来,我实在是有些坐不住,您先稍微坐坐,我出去找找他。”说完就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邵瘦铁被李卓然风风火火的性格逗得咧嘴一笑,此时厅堂内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将那宣纸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了。 张云华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去两竿,昨日回来之后喝的酒,让他觉得此刻头脑依旧昏昏沉沉。他在贴满墨梅图的房间里坐了片刻,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三司的长官要在朝中联审赵清州一案,如果顺利,几日内便可结案。若是事实不明,或找到新的线索、可靠人证,便要提请复审,清州就要在牢中多住些时日,多受些苦楚。 张云华洗漱完毕,走出房间,看到外面桌上摆了一碗白粥,一盘生煎。他走到桌前,摸着粥饭还温热,便吃了起来。 “若是凉了,我拿去给你温温。”苏梦棠端着一盘虎皮辣椒走了进来。张云华摇摇头,待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了,才开口说道:“不必了,我吃几口就够了。”苏梦棠坐到了张云华对面,对他说道:“多吃一些,生煎是我亲手做的。”张云华心中觉得十分惊喜,拿了一个咬开,蟹肉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 第六十四章:狱中题诗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爽日子,张云华暗暗想着,如果他们这些人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那么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住在清平斋中,吃着苏梦棠做的早膳,该是多么的闲适而惬意。 有些时候,世人向往的荣华富贵,反而是一种罗网,让深陷其中的人脱不出身。张云华选择带秋秋住在青云山上,便有骑鲸物外的想法,可即使是隐居山林,依旧逃不出错综复杂的红尘中事,人的一生,无论过着怎样的生活,都会遇上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眼下张云华用过早膳,便一心等着程舒勤老先生或是项抗,能够递些消息给他,让他能够知道事情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去了。谁知整整一上午,各处均无消息,连欧锦书和童凝儿那里,都没有一点风声。 整个清平斋静得出奇,西门三月和秋秋在房间里坐着练字,碧湖与紫玉在房里用丝线打络子,想要给苏梦棠的小玉鱼做个线套。西门三月忽然发现秋秋已经好一会儿没有抬头看字帖,好奇地伸头去看秋秋在写什么。 “小秋儿,你在写文章么?”秋秋的纸上写着成段的文字。“没有,我在写日记。”秋秋头也不抬地答道。“日记是什么?”西门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十分稀奇。“就是,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是自己的一些想法,不能随便给旁人看的。”秋秋边说边用袖子盖住了自己的写的。 碧湖和紫玉闻言笑着对视一眼,紫玉道:“这个法子倒是新鲜,可记下来又有何用呢?”秋秋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略写几笔而已,老来翻翻,也好知道自己一生是如何度过的。”碧湖屏息将最后一个如意扣挽好,长吐一口气道:“终于做好了。秋姑娘今年方才八岁,就想着老了之后的事情了?”秋秋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西门低头抽出一张纸道:“那我也写,也不许旁人看,只给小秋儿一个人看。”小孩子总是爱随时向自己喜欢的人示好。秋秋领情地对西门笑了笑,继续写自己的日记。自从江南山庄来到临安,每一天似乎都发生着许多事情,这些天大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无暇顾及两个孩子,秋秋反而多了时间可以记录自己的经历。 许多细节的地方,秋秋不得亲见,但每次吃饭的时候,云华和苏梦棠总是会交流一些近来事情的进展,让她对于赵清州的案子有了许多了解。当大人可真累,尤其是在古代封建制度下,想要保全于世有时候都要运气,秋秋这样在日记里面写道。这样的日记,秋秋不敢让人看见,总是写完就塞在床褥下面,想要等回青云山的时候带回去。 西门三月就洒脱的多,在纸上写道:“小秋儿近来添了许多心事,她不与我说,我也不问,因为师父说女孩子大了会有秘密,不可告人。”写完就大大方方拿给秋秋看了,以表明自己的体贴和明理。秋秋看完大笑道:“小三月,你可真是可爱死了。”西门三月气鼓鼓地说道:“小秋儿,你比我小,不许叫我小三月。”说完就又在日记里面添了一句:小秋儿近来没大没小,让我生气。 和西门三月的相处总是轻松而愉悦的,相比之下,大人那边就总是气压极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秋秋甚至有些心疼自己的师父,生死攸关的事情,他依旧临危不乱,在房间里吃过早膳就静坐了一上午,这得需要怎样的抗压能力呀。 秋秋在日记里也添了一句:云华师父像是大家的主心骨,有他在,清州伯父的事情就有人主张,不会乱了阵脚,可不知道师父的主心骨是什么,为何能支撑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可秋秋不知道,云华虽然表面上安稳,内心却如同燃着一把火,倒是赵清州,表面上安稳,内心也安然。赵清州今天难得睡了一个好觉,自从去江宁上任,他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纵使昨日秦国锡说了一番令人作呕的言语,也并没有影响赵清州的美梦。 他在梦里,不知变作了什么,位处万山之上,俯视红尘世间和湖海山川。他觉得自己站得很高很高,这样的高度,不像是飞禽,不像是云烟,而像是一颗星斗。他醒来的后,向老夏讨了只墨笔,在狱中的墙上写了一首诗: 甘为春雨报沧溟,何奈无端浪打萍。 客路经年清梦少,今宵难得作辰星。 违时傲世思民谟,躬历苦辛恨膻腥。 来日丘山埋铁骨,芳魂散处草木青。 他写完之后,在石榻上静坐了一会,想起了昨日秦行国说过的话。 昨日秦国锡的深夜而来,是为了劝说赵清州:若是放下执念,从此听命于史弥远,自能保他官复原职,全身而退。赵清州严词拒绝道:“若是三司联审都不能证明赵某清白,那么官场就真的一黑到底了,这个官不做也罢。”秦国锡威胁道:“你若执迷不悟,恐怕会危及到你的身家性命,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秦国锡面不改色道:“赵某凤凰胆都吃过,没有什么吃不了的。”秦国锡眼见得拉拢无望,只恨恨地说道:“赵清州,我劝你识相,人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你自己在江宁无依无靠,若是投奔了明主,今后仕途不可限量。”“我只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没听过国有二主之说,难不成史丞相要自立为王么?”一句话,让秦国锡不知再说些什么,气得拂袖而去。 倒是老夏,在一旁听了二人的谈话,待秦国锡走了之后,劝赵清州道:“赵公子,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刚刚不该那样让秦将军下不来台的,只说听命于史丞相,先保住官职再说,不也很好?”赵清州知道老夏是出于好意,淡然一笑说道:“巧言令色的事,我做不来,若是做的来,也不会被关到这里来了。” 老夏摇摇头,说道:“赵大人,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赵清州笑道:“老人家,我知道您是好意,可若是天下不公,天子都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那我便不烧柴了,我还要火烧青山,给着黑黢黢的世间,点一把火,照得一丝光亮。” 第六十五章:开堂会审 此时皇宫中崇德殿已经散朝,理宗在宦官的陪同下去了垂拱殿。各部大臣一面低声交谈,一面向宫门走去。大理寺卿郑德刚、大理寺少卿于敏,刑部尚书程舒勤、刑部侍郎段圻,以及御史中丞刘霑,侍御史曹可春,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各自出宫,而是聚集在了丽正门东面的舒啸台中,围坐在了一张桌案前面。 舒啸台临宫中会景池而建,处于绿树掩映之中,外有花墙合拢,规制古朴,小如常人居所。原本三司审案是要在大理寺进行,可自理宗登基之后,史弥远加强了对官员入宫的管制,并上奏称,对于要案三司使当在宫中初审,以便将案情进展及时上报给皇帝,省去了每次入宫都要等待示下的时间,于是官家便将舒啸台赐予三司使审案而用。 郑德刚的曾祖,曾任大理寺左司直,后辈人皆在大理寺中任职,郑德刚的父亲,一直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到了他这一辈,终于登上了大理寺第一把交椅。郑德刚刚过而立之年,人好诙谐,颇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可他却继承了郑家人在执法断案方面的天赋,带着大理寺上上下下将断案治狱的本事历练得炉火纯青。 此刻郑德刚端着一杯茶,翻看着通判和吏部送上来的案卷,口中说道:“赵大人可是位清官呢,官家赏赐的宅子,都捐作贡院了,于大人,先记上这一条,待会呈给官家过目。”于敏忙将这条誊在了白绢上。程舒勤从案卷里抬起头来说道:“江宁通判于杭之送来的案卷,桩桩件件都是说的赵清州的功绩,诸位,依老夫看,待会直接将这卷宗呈给官家吧。” “没必要,”御史中丞刘霑阻拦道,“赵清州素有贤名,这些功绩,官家都是知道的,可官家却非要查办他,说明什么?说明官家是有意要给赵清州定罪的,咱们可不能违抗官家的意思。”郑德刚笑道:“那依刘大人的意思,是非要置赵大人于死地不可?” “郑大人真是说笑了,铁证如山的事,难道是我们御史台污蔑不成?”曹可春手里,正拿着赵清州的那几份空白奏章,他起身向郑德刚走去,口中说道:“检断物证之事,大理寺是行家里手,还请郑大人看看,这奏章上的官印,是真是假?这戏弄君主的空白奏折,是真是假?”说着便将几份奏章,摊在了郑德刚和于敏的面前。 郑德刚放下手中的茶碗,在官府上擦擦手,拿起一份来,蹙眉细看,然后放回桌上说道:“是真的,官印和奏章确实是吏部所制,没有差错。”于敏也看了看那奏章,问道:“郑大人,物证属实这条写上么?”郑德刚点头道:“写上,确实不是他人伪造的。” 刘霑示意曹可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也端起茶碗喝了几口,又咂了几下嘴巴,说道:“程大人,您也听见了,大理寺亲鉴,物证属实。咱们三司联审一向是大理寺审案情,刑部核查量刑,依您看,这个案子该怎么判?”程舒勤心中明白赵清州是冤枉的,却不知该如何为他开解,只说道:“未见人证,不能随意定罪。” 刘霑似乎一直在等程舒勤提出人证的事情,未等他话音落下,便高呼道“来呀,带人证。”门外的禁军闻声将二位昭宣使带入了舒啸台,本就狭小的屋内,一时间变得拥挤起来。昭宣使直接听命于官家,见到官员不必下跪。他们是宦官中最为精干的一批人,深受官家信任,因此文武百官见了他们,也一向较为恭敬。 曹可春代刘霑起身道:“想必二位昭宣使已经明白来这里的缘由,现在三司长官都在这里,想问问那日取奏章之事,中间可出过什么差错?”二位昭宣使将那日从石信使手中取到奏章、捆扎、运送、呈递之事,细细道来,中间没有出任何问题。几个人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让二位昭宣使在于敏记下的证词上面按了指印,便将二人送了出去。 于敏目送昭宣使出门后,对郑德刚说道:“郑大人,去江宁调查的人今早先遣飞鸽来报,江宁官驿信使那边,也没出过其他问题。”郑德刚与于敏对视一眼,摇摇头说道:“若当真如此,这帮人戏做的还真是够全的,竟一点翻不了案。”刘霑听到郑德刚的话,嗤之以鼻地笑了笑,说道:“郑大人连自己人查到的结论,都不信了么?难不成连您也想假公济私,把黑的硬说成白的?” 郑德刚双手环在胸前,整个身体倚到椅背上,他有种直觉,这么荒唐的事情,赵清州做不出来。“刘大人,有句老话说得好‘墨染鹈鹕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全’,咱们开堂会审,要做的不是看表面文章,而是要看这些所谓的铁证背后,有无冤情,有无诬告,有没有处心积虑的人要谋害忠良,您说是吧。” “好,郑大人说得好。”刘霑抚须笑道,“大理寺不承认这案子不要紧,毕竟大理寺的权责在于审案,至于如何依据得出的结论给人犯定罪,还得刑部说了算。程大人,这个案子,人证物证都清楚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定案了。”他转头看着程舒勤,小而狭长的眼睛里,透出精光。 程舒勤将桌上的案卷归拢了一下,说道:“刘大人,您可还记得先帝立下的规矩,三司联审的案子,如果有两司存疑,则不可定案。我与郑大人都觉得此事应当再查,今日就不急着做定论吧。” 刘霑和曹可春对视了一眼,都是有些气恼,正欲反驳,忽听见有交谈声由远及近从外面传来。“外面是谁?一律清走。三司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曹可春将怒火转移到了外面的人身上。“可春啊,谁招惹你了,这么大的火气”外面的人扬声说着走了进来,竟是丞相史弥远,后面跟着的是门下拾遗杜金平。 “丞相大人!”曹可春吓得连忙跪下“小人无意冒犯丞相。。只是。。”史弥远快走两步,笑意盈盈将曹可春扶起道:“快快请起,曹大人不必拘礼,进了舒啸台,就是法比天大,不用在意官职辈分,咱们只用朝廷律法来办事。”曹可春红着脸道:“史丞相,小人再也不敢了,您快请上座。” 第六十六章:门下拾遗 史弥远没有理会曹可春的让座,而是继续走到刘霑身旁说道:“刘大人,您辛苦,御史台近来任务繁重,老夫听闻刘大人有时整夜留在御史台整理卷宗,可得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啊。”说着他用手拍拍刘霑的肩膀,显得十分热络。 刘霑听到史弥远的关怀,心里十分感动,赶紧起身谢道:“有劳丞相体恤,都是为官家办事,下官责无旁贷。”“欸——”史弥远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你我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这样日夜操劳,身体总会吃不消。不瞒你说,老夫前些日子又犯了些老毛病,已经向官家递上了辞呈,准备告老还乡,回明州颐养天年呢。” 这句话让刘霑和曹可春大为震动,一个比一个焦急地说道:“竟不知丞相贵体抱恙,可让太医瞧过没有?”“朝堂上面不能没有您主张大局呀丞相。”史弥远苍老的脸上笑意更浓了,他摆摆手道:“没什么,都是经年的毛病了,吃几服药就好了。那辞呈啊,官家也没批,老夫估计是要把这把老骨头丢在朝堂上了。” 旁边的郑德刚没忍住笑出了声,于敏忙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却还是被史弥远听到了。他转过身,来到郑德刚身边,和善地说道:“不知老夫哪句话没说对,让郑公子发笑?”郑德刚也站了起来:“没,我哪敢笑丞相您,不过是笑别的事情罢了。不过丞相三番五次上交辞呈,官家都是苦苦挽留,说明这大宋江山离不开您呢,依下官拙见,您还是安心留下辅佐陛下吧。” 这番话没有惹恼史弥远,他似乎心情极好,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郑德刚一番说道:“郑公子身上,越发有郑少卿当年的的气派了。既然郑公子发话了,那老夫恭敬不如从命。”“岂敢岂敢——”“欸,郑公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我们这些老朽,还是要以你们这些儿郎为重,你们才是大宋明日的栋梁之才啊。杜大人,您说是不是啊?”史弥远将话递到了门下拾遗杜金平那里。 杜金平点头称是道:“正是正是,郑大人年少有为,今后必定大展宏图,不可估量。”史弥远闻言道:“呦,光顾着聊家常了,差点忘了正事。说到年少有为,谁能有江宁赵大人出色,十几岁便中进士,在江宁一带做出那么多功绩。可年轻人毕竟是年轻,沉不住气,刚做出点成绩便居功自傲,保不齐就会栽了跟头,实在是可惜。” 这句话看似在说赵清州,其实也是在影射郑德刚。郑德刚自然听出了史弥远话里的意思,笑着说道:“回秉丞相大人,这个案子我与程大人尚且存疑,赵大人是否栽了跟头,此时还不能下结论。” “哪个程大人?”史弥远样子十分惊讶,他的目光在几个人中扫视了一番,落到了程舒勤的身上。“呦,舒勤啊,你怎么在这里啊?”史弥远似乎对在这里遇见程舒勤而感到万分惊讶。 程舒勤不解其意,正了正身体说道:“史丞相,三司联审,下官身为刑部尚书,责无旁贷要坐在这里。”郑德刚也跟着说道:“史丞相,您进来的时候,这里只有我们五个,您竟没看到程大人?” 史弥远没有理睬郑德刚,而是对程舒勤说道:“程大人,想必您是忘了,先帝曾经提到过,日后但凡涉及朝廷大员的要案,要特事特办,由门下省取代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案定刑,刑部尚书只行顾问之用,无需参与决断。这不,杜大人因和我说了几句公事,来晚了些。” 杜金平向前走了一步,对程舒勤拱拱手道:“程大人,来日人犯如何量刑,还要向您多讨教。”程舒勤只觉得气血上涌,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被郑德刚在后面扶住。他心中了然:定是秦国锡将牢中遇到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史弥远,史弥远才会将当年的这条陈规搬出来,为的是不让自己插手赵清州的案子。 史弥远见到程舒勤的反应,关切道:“程大人这是怎么了,快回去歇息吧,我听闻程公子刚刚从西域回来,一家人应当好好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才是,莫管这些案卷了。”说着便侧身为程舒勤让开了出门的路。郑德刚想要替程舒勤分辨两句,就听到史弥远说道:“不要再议论了,还望诸位大人秉公执法,早些给官家一个交待,官家还等着这边的消息呢。” 江宁赵府,李卓然找到了长帆和朱大娘,三个人刚刚回到府门外,就听见看门的小厮说道:“李公子,刚刚来的邵公子已经走了,他让我转告您,他先去找一个什么朋友问些事情,晚些再来。”李卓然有些不悦道:“商人真是靠不住,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去会朋友了,不管他了,我先自己断案。” 朱大娘一听断案两个字,吓得不敢迈进大门,直往长帆身后躲去,口中焦急地说道:“李公子,我解释了三遍了,真的不是我做了什么手脚,墨迹为什么会不见,我也不知道啊。”李卓然刚想说话,忽然看到府门西面有三个人正朝这边假装不经意地张望,忙低声道:“不要声张,咱们进去再说,不要在街上惹人注意。” 朱大娘闻言也向四周看了看,提心吊胆地说道:“那李公子,我跟你进去,你可不能冤屈了好人。”李卓然急着进去,满口答应道:“这是你家老爷的府邸,我一个客人,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对不对,快进来吧。”朱大娘这才扭动着肥硕的身躯,跟着长帆走进了府里。 李卓然将要迈过门槛的时候,对一旁的看门小厮轻声说道:“盯紧西面那三个人,看看他们想搞什么鬼。”看门的小厮闻言就要回头看,李卓然忙拉住他道:“动作小点,别让人看出来。”说罢便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入赵府之中。 一进厅堂,李卓然就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问朱大娘道:“你仔细想想,你最后一次买墨块,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第六十七章:鱼目混珠 朱大娘嗫嚅着,用眼睛去看长帆,长帆劝慰她道:“大娘,是什么情形,您且说就是,李公子不会冤屈了您的。”朱大娘道:“事关重大,我怕说不好,落下个谋害主君的罪名。”李卓然听出了这话里面的蹊跷,呵斥道:“既知道事关重大,还不从实招来,非要等到你家老爷被问斩了你才肯说么?” 朱大娘心中盘算:如果这个时候,把那日的情形说出来,没准能救得了赵清州,这样便功过相抵了。她想到这里,一咬牙说道:“嗨,我说便是。”李卓然赶紧示意朱大娘落座,听她将那日采买的经过细细道来。 那日朱大娘像往常一样,步行来到秦淮岸边乐业坊中的容止斋,为赵清州买墨块。掌柜的见到朱大娘,似乎比往常还要殷勤些,单独拿出一个雕花的木盒子来,让朱大娘选看。朱大娘道:“掌柜的,您是知道的,我们赵府一向买的是十文钱三枚的那种,这么好的墨,我们老爷不让买的。” 容掌柜说道:“欸,这几块上好的徽墨,就当我孝敬赵大人的。若没有赵大人主持兴建乐业坊,我这容止斋还在春秋巷里呢,哪有如今这么好的生意啊。”朱大娘听了这话,顿时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彩,扬眉吐气地说道:“这倒也是,我们老爷一向治理江宁有方,江宁城哪个不感激我们老爷啊。” 这番话引得店里其他的几位客人纷纷侧目,朱大娘见引得他人注意,便降低了声音:“可我们老爷也一向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我若收了你这几块墨,岂不是有损老爷清誉,无端惹上个受贿的污名。”容掌柜大笑道:“哈哈哈哈,朱娘子说笑了,几块墨而已,我这店里多得是,赵大人不嫌弃就好,就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不忍心大人日夜操劳,还用着全江宁最低等的墨。” 朱大娘闻言有些心动,打开那盒子看了看,里面用红绸垫着六块黑中泛紫的墨块,十分油亮,泛着一丝淡淡的腥气,与柜台上色泽蓝黑的松烟墨不同,口中说道“容掌柜的一番好意,我替老爷谢过了,还是用这下等松烟墨吧,若是收了你这好墨,回头老爷不乐意,我还得跑一趟给您送回来。” 见到朱大娘迟迟不肯收,容掌柜有些着急,将她引到窗边,低声说道:“朱娘子啊,你是个聪明人,你拿着这盒墨,把买墨的钱省下来喝茶,岂不是很好,这样一箭三雕,咱们各遂心意。”朱大娘正色道:“这是哪里话,我们朱家几辈都是堂堂正正的人,况且我们老爷从不收人东西,不能从我这里坏了规矩。” 容掌柜点点头道:“赵大人治家严谨,修德修身,小人实在是佩服。这样吧,先只拿一块好墨先混进松烟墨中,拿回去您今日给赵大人用上一枚,若是用得不习惯,就再换回来原来的也一样,若是用着好用,以后我就把这好墨,十文三枚卖给赵大人。”朱大娘虽然为容掌柜的诚意感动,却依然下不了决心。 容掌柜换好了墨,将那盒子直接放进了朱大娘的提篮之中,说道:“得了,朱娘子,咱们若是在争执一会儿,恐怕整个乐业坊都知道咱们在这里为了几块墨推来让去,您就不声不响的拿回去,谁又知道?” 朱大娘半推半就,将那盒子拿到手上观摩了一番道:“容掌柜,我若拿着这么好的盒子回去,想不声不响都难,您还是老规矩,给我草纸一包,麻绳捆上吧。”容掌柜哑然失笑道:“不愧是赵大人的得力干将,朱娘子想得就是周到,我这就给您包上。”说着便来到柜台边,手脚麻利把墨给包上了。 李卓然耐着性子听到这里,说道:“既是混着包在一起的,你又如何保证,清州一定用的是特殊的这枚?”朱大娘看了一眼长帆,说道:“老爷一向严谨,书房的用品一向是用完一份领一份的,那日长帆兄弟来领墨块,我只给了他那块,心想让老爷试试,能不能试出不同来。” 李卓然拍案而起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定是这个容掌柜搞的鬼,咱们现在就去找他算账。”朱大娘看到李卓然并没有把账算到她的头上,觉得自己要义不容辞打头阵,才能显示出自己并非和容止斋一伙,便拍着胸脯道:“李公子,咱们快走,我给你带路!” “等等,”李卓然叫住朱大娘了道:“我忽然想到,咱们这样去,一没有物证,二没有批捕公文,如何与容掌柜对峙,又如何把他带到临安,为清州作证?”长帆忙道:“李公子,您昨日画梅花的那张纸,和砚底的墨,不就是咱们的物证么?”李卓然低头四下看去说道:“这是个好主意,可那张纸呢。。。不好,让刚才那位邵公子给拿走了!” 三个人大惊失色,长帆又细细找了一遍,发现还是没有,急的快哭了,口中说道:“李公子,刚才那位邵公子,是不是容掌柜派来毁掉物证的奸细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那张纸带走?”李卓然也心急如焚,只能强作镇定道:“不怕,他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总能找到他的。” 长帆道:“对了李公子,看门的小四说他去找一个朋友,他的朋友,是不是就是那个容掌柜啊?那咱们现在快骑马出去找吧,许是人还没跑远。”李卓然觉得脑子乱作一团,他用力拍拍脑袋,忽而想起清州平日里常交待他的一句话:胆大心细,遇事不慌。 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李卓然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长帆,你现在带一队人手去容止斋,千万别让那个容掌柜跑了,我马上去找王县丞,请王县丞开一张批捕文书,一起去把他抓回来。”长帆便答应便向后院跑去,准备去选几名人手,抄起兵器去堵在容止斋门前。 “李公子,那我能做什么?”朱大娘十分迫切想要尽一份力。“你跟着一起去,这样的墨,容止斋一定不止一块,你去把剩下的那些找出来,咱们就有物证了。”李卓然发号施令道。 第六十八章:批捕文书 朱大娘欣然领命,去后院寻长帆汇合。李卓然站在厅堂之中思忖着朱大娘刚刚的话,觉得朱大娘的话里,似乎存在一丝疑点:容掌柜是如何算出朱大娘买墨和清州写奏章刚好是同一天呢,若是这二者不在同一天,那么这个计划不就无法奏效了么。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精心设计了这个局? 李卓然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后背发凉,他盯着长帆的加设在厅堂外的床榻看了片刻,摇摇头向外走去。走到大门的时候,李卓然警觉地四下看了一周,发现刚刚分开站着的三个人已经不见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大概是自己多虑了,那些人只是寻常百姓而已。 看门的小厮帮李卓然从马厩旁的角门牵出了马,走了过来,李卓然走下台阶,接过缰绳来,一个灵活的翻身,便上了马背。小厮帮马正了正辔头,对李卓然说道:“李公子,刚刚您说的那几个人,已经走了。”李卓然顺口问道:“什么时候走的?”小厮道:“你们刚刚进去他们就一起走了。” “一起走了?”李卓然提声问道。凭借他的江湖经验,赵清州的府邸,果然被人盯上了,那些人此时一起离开,是去做什么?“坏了,”李卓然两手一拍:“他们往哪里去了?”小厮看到李卓然的反应,战战兢兢地向西一指“往西边去了。” 往西去上三里,正是秦淮河,和沿河而建的乐业坊与秦淮坊。李卓然有些着急,不知道应该先快马加鞭去容止斋看看,还是先去找王县丞,急的骑马原地转了一圈。小厮忙问道:“李公子,出什么事情了?” 李卓然没有答话,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骑在马上向府里看去,院中并没有什么动静:看来长帆定是带人从后门直接过去了。他嘱咐看门的小厮道:“你骑马去后门外的松柏街,去追长帆他们,让他骑上马赶赴容止斋,快去。”小厮摆手道:“李公子,我不会骑马,怕追不上的。”李卓然气得把马鞭空甩一下,说道:“那你就牵马去追,他们带着朱大娘,走不快的。” 小厮见李卓然发了火,来不及答应便冲入府中,向后门跑去。李卓然跳下马,飞快地将清州府邸的大门从外面拉上,赶紧上马向东往县衙而去。大约走了数百米,李卓然忽见前面有队人马快速向这边而来,忙低下头调整缰绳,引马靠路边行,却听见来人高喊道:“卓然,卓然。”李卓然忙抬起头,定睛一看,原来是邵瘦铁,与江宁县丞王珲,正带着一队官兵向西而行。 “邵兄,”李卓然双脚一夹马腹,连忙走上前去,来不及向王珲示意便焦急地问道:“邵兄,我交给你物证呢?”邵瘦铁骑在高头白马上说道:“已经交给王县丞了,王大人已经开好了批捕文书,我们正要去赵府寻你呢。”“你。。?”李卓然一时间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李公子,咱们边走边说。”王珲曾在赵清州府上见过李卓然,对他并不陌生。李卓然忙调转了马头,与邵、王二人向西齐头并进。“王大人,清州府里的朱大娘前两日在乐业坊的容止斋,买了一块假墨,这个墨写在纸上,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清州的奏章,就是因此而字迹全无的。”李卓然忙向王珲陈情。 王珲身着便服,看上去十分精瘦,他的声音听上去总是有些沙哑:“这件事本官已经听瘦铁讲过了。”“邵兄,您是如何想到要来找王县丞的?”李卓然忍不住问道。邵瘦铁转头答道:“你既断定是墨出了问题,我便想到,不是府中下人作怪,就当是卖墨的人有问题,总需要抓了做人证的,便去请王大人先开具了批捕文书。” 李卓然心想:只凭邵瘦铁的一席话和一张白纸,王珲便立刻开了文书,可见他们的关系甚是不一般,相互之间极为信任,许是有着柳亭诸人般的友谊,想到这里,他对邵瘦铁又多了一份信任,夸赞道:“邵兄果然才智过人,做事稳重又甚有章法。” 邵瘦铁微笑着摇摇头道:“卓然谬赞了,你在赵大人府上,可有什么别的发现?”经邵瘦铁一点,李卓然忙说道:“对了,王大人、邵兄,刚刚在清州府外,有人盯梢,看到我们带回了朱大娘,便向西边去了,我想他们是去了容止斋,已经让长帆他们赶过去了。” 王珲道:“竟有此事?看来这个案中案并不简单。刚刚听瘦铁提起,本官还道是市面上有人出售假的墨块,不料竟是有人故意给清州布了个局。”邵瘦铁忽道:“王兄,他们会不会是猜到事情败露,想要杀人灭口?”王珲道:“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在本官眼皮子地下杀人放火?” 李卓然道:“咱们还是快些过去看看吧。”三个人便勒紧缰绳,纵成一列,飞马而去。方到瑞元楼,李卓然一眼便看到前面快步走着一群人,其中朱大娘的壮硕的身躯格外显眼。李卓然上前勒住马道:“朱大娘,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朱大娘一见李卓然,气喘吁吁道:“李公子,我实在是跑不动,只能快些走着,您别担心,长帆已经骑着马先过去了。” 邵瘦铁和王珲也勒住马,想要等一等李卓然。李卓然向前看去,已经能隐约看到乐业坊中酒肆高悬的布幡和彩旗了。他向朱大娘伸出手道:“快跟我上马,其他人,跑步前行。”朱大娘见可以乘马,忙拉住李卓然的手,想借力而上,没想到用力过猛,反而把李卓然从马上拉了下来,跟着的小厮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邵瘦铁见朱大娘实在上马困难,便说道:“王大人、卓然,我先过去看看。”说罢就一拍马背向前而去。李卓然十分后悔自己的提议,他一面极为吃力地托着朱大娘向上爬,一面喊道:“王大人,别等我了,您也先去吧。” 第六十九章:墨鱼汁液 王珲原本严肃的面容,因看到这一幕,也缓和了不少,微微笑道:“也好,你也快些过来。”说罢便“驾”了一声,策马去追赶邵瘦铁,后面的官兵训练有素地紧紧跟在马后,也一起向西面而去。李卓然回头对赵清州的府军说道:“都别笑了,你们快跟着一起去。”最心急的人,反而被落在了最后面。 等到李卓然牵着马,马驮着朱大娘,来到乐业坊时,只见人群都渐渐往一个方向聚集,不知被什么事情所吸引。朱大娘骑在马上,视野比李卓然要开阔,她一眼便看到前方被众人包围的地方,正是容止斋,忙喊道:“李公子,你看到没啊,那个大家围着的地方,就是容止斋。” 李卓然连忙将马拴在路边树上,一边扶朱大娘下来一边说道:“看来果真出事了,咱们快过去。”两个人匆匆过去,朱大娘一面伸出一双珠圆玉润的手拨开人群,一面口中喊着“借过”为李卓然开道,围着的官兵看见李卓然,忙将他放了进去,把朱大娘拦在了后面。李卓然看到邵瘦铁和王珲站在容止斋的台阶上,面色都是极为沉重。 “王大人?什么情形?长帆呢?”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王珲看了他一眼道:“卓然啊,你进去看看吧。”李卓然一步跃上台阶,走进容止斋。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店铺,迎面是一个橱柜,里面琳琅满目放着各式货品。后面是一个小门,门外大概通着掌柜的卧房。李卓然一脚刚踏进去,一股新鲜的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 长帆在地上瘫坐着,身上溅着许多血迹。他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见到李卓然进来,试了几试也不能起身。邵瘦铁在李卓然身后说道:“我来的时候,长帆便是这副模样了。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都被人杀死在那柜台后面。”李卓然忙走到柜台边向里看去:地上躺着两具尸体,被人割了喉咙,都是才死去不久的样子,身体还没有僵硬。 “长帆。。”李卓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后退两步,蹲下问长帆道:“这是谁干的?”长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举起手,伸出了三根手指。”“是那三个人干的?你看见了?他们人呢?”李卓然摇晃着长帆说道。长帆点点头,努力使眼神聚焦在了李卓然脸上,又看向了那扇柜台后面的门。 “卓然,”王珲拍拍他的肩膀:“长帆是被吓着了,待会再问吧,凶手应该是从后门跑了,本官已经派人去追了。”李卓然凭空挥了一拳,说道:“还是晚了一步。”此时邵瘦铁展开扇子,掩住口鼻来到柜台后面,蹲下身来查看。王珲忙道:“瘦铁,已经派人去府衙叫仵作了,切莫乱碰。” 邵瘦铁回头道:“王大人放心,我只看看而已。”李卓然站起身来说道:“依我看,定是有人买通了容掌柜,用假墨来害清州,那人的眼线看到我们抓回了朱大娘,以为事情败露了,怕咱们抓走容掌柜问出些什么,便先下手为强把他杀了。”邵瘦铁收了扇子说道:“卓然和我想的一样,只是赵大人的案子,巧合太多了,让人看不明白。” 王珲问道:“瘦铁说来听听,怎么个巧法。”邵瘦铁道:这里人太多了,而且说来话长,还是等先验了尸,回府衙再说吧。卓然,你让朱大娘过来看看,哪种墨是那日清州所用的,眼下恐怕只有朱大娘认得出。”李卓然回头看看王珲,王珲会意,走到门口对官兵一指朱大娘道:“把她放进来。” 朱大娘昂首挺胸走过来道:“王大人,您叫我。”王珲点点头,低声道:“你来辨认一下墨条,哪种是有问题的那种,记着,里面的场面,出去对谁也别讲。”朱大娘连连点头道:“小人不敢。”王珲侧了下身,让朱大娘走了进来。朱大娘一眼便看到长帆坐在地上,惊诧道:“长帆兄弟,你怎么坐在地上,你身上这是——?” 长帆见到朱大娘,抬起头说道:“大娘,别过去,有好多血。”朱大娘失声道:“这是怎么了,晌午我从这里经过,容掌柜还同我打招呼来着。”李卓然道:“朱大娘,快来看看墨块吧。”朱大娘毕竟上了年纪,见过世面,并没有被一屋的血腥味吓到,她走到柜台边,努力不去看柜台后面的尸体,把墨条仔细看了一遍,用手指了几种道:“没有那个雕花木盒,还真不好认,这几个都有点像。” 李卓然踮着脚站到柜台里面,使自己的鞋子不沾到血,把朱大娘指过的几种拿出来道:“你仔细看看。”朱大娘拿在手中辨别了一下,又闻了闻,说道:“都不是,虽然色泽相似,可这些墨有种。。有种。。”她从脑海里搜索着合适的辞藻,:“有种老爷书房的那种书香气,可那日容掌柜木雕盒里的,是种水腥气。” 邵瘦铁闻言,走上前问道:“水腥气是什么气味?”朱大娘仰头想了一下,说道:“就是河里鱼虾的味道,腥腥的,却不浓。”“是黑里泛紫的色泽么?”“是啊,就和我手里这两块一样,您看。”邵瘦铁看了看朱大娘手里的墨条,点点头道:“果然是它。”李卓然听到邵瘦铁似乎有了主意,从柜台后面一跃而出道:“邵兄,果然是什么?”王珲和长帆的目光,也注视道了邵瘦铁的身上。 瘦铁道:“我曾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过一个传奇,里面涉及了一种用墨鱼墨囊中的汁液做成的墨水,写上之后如同真的墨迹一样,可过上一段时间,墨迹就会消退,留不下任何痕迹。原本是当故事听的,可刚刚朱大娘说有鱼虾的腥气,我便想起了这个,觉得色泽和气味,都和故事里面的墨鱼汁液做成的墨条可以对得上。” 第七十章:一团乱麻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几人连忙在容止斋内翻找可疑的墨条。可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朱大娘说的带有水腥气的那一种。李卓然见长帆的神态已有好转,连忙将他扶到窗下的椅子上,问道:“长帆,你进来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你是亲眼见到容掌柜被杀的?” 长帆心有余悸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只看见那布帘子一动,以为是容掌柜要跑,便忙绕过柜台过来,却看见容掌柜他们两个,躺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喉咙里的血一股一股向外涌。”他说话的时候,不敢向着柜台那边看,一只手在不停发抖。李卓然见状拍拍长帆的肩膀道:“就是说你进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跑了?容掌柜已经死了?” 长帆摇摇头,面容有些惧怕:“我看到地上的容掌柜的时候,他还有口气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张的,似乎想说些什么。”李卓然听了这话,忙问道:“他说了什么,你听见了么?”长帆又是一阵摇头:“我心里虽然害怕,但觉得此事与老爷有关,便俯身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断了,一讲话,嘴里也冒血,喉咙也冒血,什么也听不清,一句话的功夫就断了气。” 李卓然不死心地问道:“那他是什么口型,像是说了什么?你能效仿么?”长帆道:“看不出来,我离得近了些也看不出来,还溅了一身的血。”李卓然顺着长帆的目光看了看他身上喷溅的血迹,心中觉得十分懊恼,如果他不是先向东去找王珲,而是先来容止斋,说不定就能阻止这场杀戮,就可以掌握营救清州的证据了。 王珲此时走过来道:“卓然,待会我要把长帆带到府衙,过问一下,你带着赵府的家丁回去,等我的消息吧。”李卓然见长帆依然惊魂未定的样子,起身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衙门吧,等你问完了话,我把长帆带回赵府。”王珲回头与邵瘦铁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好,出了这样的事,本官正觉得有些棘手,也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意见。” 说话间王珲手下的仵作匆匆来到了容止斋。李卓然吩咐朱大娘先行带家丁回府,自己与王珲和邵瘦铁一道,带着长帆去了江宁府衙。 比起赵府小而方正的格局,江宁县衙可谓是十分恢弘。这是一处五进的院子,半里外即铺设了两趟青石板,直通着府衙两扇漆黑的正门。门两侧的房檐下,各设一只朱漆牛皮鼓,撑在乌木的高架子上面,十分醒目。进了正门,迎面是宽十八丈,深十丈的县衙大堂,堂里立着八根红色立柱,撑着房梁上层层叠叠青色的房瓦,一派威严与整饬。 站在大门向堂中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写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面一扇极宽的屏风前面是一个黄杨木公案,上置一块黑槐木的惊堂木,一个装着施令箭牌的木桶。王珲带着李卓然和邵瘦铁绕过屏风,从大堂的后门来到了第二进园中的厢房之中,这里是王珲平日审看案卷的地方。 李卓然坐定后问道:“王大人,我刚刚看到官差将长帆带到后面去了。”王珲道:“没事的卓然,这是个规矩,也算是个过场,刚刚只有长帆一人亲见了这场凶案,算是人证,所以待会必须要上堂过问的。”李卓然道:“大人安排就好,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长帆这孩子胆子小,别再吓着他就好。” 王珲笑道:“卓然把我这里当成什么?堂堂江宁府衙,吓唬一个孩子做什么?”邵瘦铁微微笑道:“我看得出,卓然兄对长帆十分上心。”李卓然垂头道:“清州陷在水深火热里,我来了两天,完全使不上力,要是再把长帆折进去,就更没办法交代了,所以不免谨慎些。”邵瘦铁点头赞叹道:“早听说柳亭七侠侠肝义胆,今日一见卓然,我便全信了。” 李卓然闻言忙把头抬起来道:“柳亭七侠?邵先生是听谁说的?”邵瘦铁不知李卓然为何忽然激动起来,只轻轻扇了两下手中的纸扇,说道:“是我自己想的。”李卓然面容变得有些严肃,低声说道:“邵先生以后还是少这样说罢,毕竟我们七个人都多多少少与朝廷牵扯着关系,被视作结党营私就不好了。” 邵瘦铁道:“倒是我疏忽了,不该这样说。卓然不必担心,这个名号是我自己起的,从未在江湖上说起过。”李卓然点点头道:“我这个无牵无挂的倒是无妨,只是清州他们,不能再受到伤害了,邵先生,王大人,咱们还是说说这个案子吧。” 王珲听着李卓然和邵瘦铁的对话,说道:“卓然不知,我与清州这些年在江宁共事,交情不浅,瘦铁更是我八拜之交的好友,这里没有外人的。你们都不必拘谨客气,有什么想法,就都说说吧。”李卓然听到王珲的话,对面前的两个人,不再有下意识地提防,毫无顾忌地将心中所想托出道:“这个案子,就是一团乱麻,一个纠缠着一个,解也解不开啊。” 邵瘦铁道:“我也看不太明白,只说说想法吧。首先最令人不解的是,如果有人用墨鱼汁害人,他是如何算准,赵大人一定会用这块墨写奏章的呢,万一赵大人用它写了别的什么,放在一边发现字不见了,那么这个方案就无法实施了,而且赵大人一定会发现是墨出了问题。” 王珲道:“我听清州说过,刺史向官家递奏章的时间是固定的,若是朱大娘采买的时间也是固定的,有人算准了这两件事重合的日子,实施了这场计划,倒也说得过去。”邵瘦铁摇摇头道:“这件事太难把控了,谁能保证朱大娘回府就把这假墨拿给赵大人用上。就算是这两件事的日子重合在了一天,谁又能保证赵大人写奏章之前不写些别的呢?” 第七十一章:另有其人 李卓然愁眉紧皱道:“邵兄的意思是,需要有人在府中做内应。”邵瘦铁静静与李卓然对视一眼,说道:“这只是邵某的推测。”李卓然忙摆手说道:“不可能的,邵兄有所不知,前段时间清州曾被人下毒暗害过,出了那件事之后,身边近身侍奉的人,都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他的一概吃穿用度,闲杂人等是接触不到的。” 邵瘦铁点点头,问道:“上次下毒之人抓到了么?”李卓然顿时有几分无力地说道:“还没有,但从那之后清州的吃食,都由长帆负责了。”邵瘦铁静静看着李卓然道:“这样一来,倒是将范围缩得小了。”李卓然听出了邵瘦铁话里的意思,一时间觉得,内心有什么不敢触碰的东西,被人戳了一下,整个人都绷紧起来说道:“邵兄,绝不可能是长帆。” 王珲也附和道:“瘦铁,这个长帆,是清州原先家中的家生子,从十岁往上就跟着清州,又随他一路从临安过来的,自然是忠心耿耿的。”邵瘦铁道:“我不是怀疑长帆,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就算这墨是长帆亲自给赵大人研的,我们也不能断定长帆有意参与了这个案子,他也许也并不知情。” 李卓然稍稍放松了些,口中说道:“这便是了,不说长帆没有这份心,就是有,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刚才二位都看到了,容掌柜的死,把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李卓然的话像是提醒了邵瘦铁,他眉心一动,说道:“我去到的时候,容止斋的门是半掩着的,当时街上人并不多,我心中还想着,看来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争斗,否则不会里里外外都这样太平。不料推门而入,却看到长帆在容止斋当中瘫坐着,吓得魂不守舍。” 王珲道:“去追拿凶手的人还没有回来,我已经让人沿街查访了,看看有没有人见过卓然说的那三个人,到时候发下海捕文书,就不愁抓不到人。”邵瘦铁思忖着看了李卓然一下,轻声说道:“王兄,卓然,会不会原本没有这三个人,只是我们看到了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所以自然而然的以为,容掌柜就是他们杀的,说不定凶手另有其人。” 李卓然的心又被提了起来,邵瘦铁的话听起来十分在理,可是如果没有上午在赵府外游荡的三个人,人又是谁杀的呢。是谁看到他们找回朱大娘,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杀人灭口呢。王珲道:“瘦铁言之有理,那么咱们就不能将目光只放在凶手上面了,还要看看其他方面,有什么可以追查的线索。” 邵瘦铁从袖中掏出了一锭墨条,说道:“这是刚刚在容止斋拿的寻常墨条,如今容掌柜被害,看来他一定与这个案子有着关联,王兄不如从容止斋和容掌柜这里入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王珲手中接过邵瘦铁递过来的墨,细细拂拭了几下,口中说道:“江湖上竟有这样的骗术,本官也是头一回听说。”他看着那物件,眼中忽然一亮,站了起来:“对了,本官忽然想到了几个案子,说不定与这件事有些关联。” 李卓然也跟着站起来道:“王大人想到了什么?”王珲似乎有些激动:“卓然莫急,正好案卷都在这里,让我好好找一找。”说着便向前走了几步,一头扎进书架间堆积如山的卷宗里面去了。邵瘦铁笑着对李卓然说道:“卓然且坐着,王兄看来有线索了,咱们只等着就好。” 临安清平斋,张云华心中燃着的那把火,将他内心煎熬地不得安宁,眼看日头由高处偏西,到了下午,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不然让柴五去项府门上问问?”苏梦棠端着一盏茶从外面走进来。张云华摇摇头道:“上午冯叔去过项府了,项老将军担心有人来访会使得史弥远猜忌,三面的门子上都派人把守,要闭门谢客。只能等项抗把消息递出来。” 苏梦棠闻言苦笑了一下:“想不到竟有一天,我们与老师站到了对立面上。”张云华啜了一口苏梦棠端来的清茶,说道:“倒不是对立面,项老将军也是想中立图个太平罢了,与史弥远对抗,总归没有胜算。”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呼喊声:“云华哥哥,我和凝儿回来了!” 张云华与苏梦棠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喜之色,连忙站起身来相迎。欧锦书与童凝儿正手拉手从小桥上走过来,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苏梦棠亲切地呼唤着欧锦书和童凝儿的名字,向她们走过去。见到苏梦棠也在这里,欧锦书十分诧异,说道:“梦棠姐姐,你也来了呀,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苏梦棠伸手抱住欧锦书笑道:“谁说不是,当初一别,谁想到这些年竟然再也没见过。我听说去年你来山庄寻我,恰赶上我带着西门出去云游了。。。”这边两个人热热亲亲交谈着往事,童凝儿和张云华在一旁笑看着,却不经意对视上了一眼。 云华想起来之前与童凝儿生出的一段误会,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童凝儿反倒笑起来,说道:“云华哥哥,上次我和你闹着玩呢,过去的事情我都忘了。”云华见童凝儿不计前嫌,心中有些感激,只说道:“多谢凝儿妹妹海涵,从今以后,我定不再对大家有所隐瞒。” 苏梦棠闻言腾出一只手拉住童凝儿道:“这就好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事,说开了大家还和从前一样。”说罢三个姑娘相互挽着胳膊,言笑晏晏地走进了堂屋之中,原本安静的房子里面,顿时添了温馨而活泼的色彩。 张云华看着三个姑娘走在前面,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一时有些恍惚。当初在庐阳书院,这三个姑娘就是这样亲密无间地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拉拉扯扯地同进同出,如同亲生姊妹一般,她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充盈着笑声和芬芳,占尽了书院的景色。 张云华想起来也是在一个午后,他趴在书院的桌上小憩,窗外蝉声阵阵,太阳下榆树斑驳的影子,映到了桌上摊开的书本上。他闭着眼睛静静趴着,心里暗暗想着刚刚童先生讲过的“闻斯行诸”的典故,忽然被后座的李卓然轻轻戳醒。彼时十五岁的张云华迷蒙着双眼,问道:“怎么了?”李卓然一面掩嘴偷笑,一面示意他向前看。 第七十二章:惺惺相惜 张云华回头看去,斜前面项抗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三个女孩子围着他,正在憋着笑、往他束起的头发上面,插着一些小野花。张云华和李卓然对视一眼,轻笑道:“实在淘气。”他顺着项抗的座位向后看去,坐在项抗后面的赵清州并没有受到姑娘们的干扰,而是低头写着什么。赵清州一直喜爱穿一件荷茎绿的褙子,人在座位上面坐得笔直。 张云华从一开始,看待赵清州便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青眼,欣赏他的清奇浩然,欣赏他的安定泰然,和每次课堂上赵清州引经据典满腹经纶的样子。他没有与人说起过,只是内心想要与赵清州,熟识一些,再熟识一些,就能将他胸中的丘壑看得清晰明澈。 赵清州十四岁乡试中举,婉拒了朝廷安排的闲职,从临安下辖的南楼乡来到临安,准备参加三年后的春闱会试。他住在馆驿里面,与长帆两个人一面帮工,一面读书。赵清州负责帮人抄写书卷,小长帆则是帮助馆驿做些买酒买菜一类的杂事,主仆二人半工半读来维持生计,虽然清苦些,却也能保证衣食。 后来机缘巧合,在这家小馆驿里面,赵清州遇到了前来会友的李卓然,两人一见如故,对酒漫聊之后,李卓然第二天便将赵清州带到了欧员外那里,想要让赵清州一起入书院读书。欧员外一向是个爱才如命的人,被眼前少年的胆略和文才所感动,将清州与长帆安置在了庐阳书院,并请他为书院的翰文阁的藏书造册、编纂书目,用以抵扣学费。 从那以后,张云华便日日得见一抹荷茎绿的身影,出现在书院之中,每次看到,便觉得舒畅与安心。下了学,张云华总喜欢陪赵清州去翰文阁共同编纂书目,两个人一面抄录,一面谈论着手里的书;遇上没读过的,便抵着头在烛火下共看。一日二人读了《列子·汤问》,十分感慨,张云华道:清州你若是俞伯牙,那我定然是钟子期,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的弦上之音。赵清州闻言笑着说:“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眼下清州似乎察觉到了云华的目光,回头对他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我在默写《司马法》。”张云华道:“好记性,昨日才看的书,你都背下来了?”赵清州点点头:“正写到‘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恺,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 张云华正想说些想法,忽见得赵清州前面的项抗动弹了一下,似乎要醒,三个姑娘顿时笑着四散逃开,轻手轻脚回到自己各自的位置上。李卓然见状配合地喊道:“老项,你看这里。”项抗回头向后看去,他身量宽厚,看起来很有英武之气,可此时脑袋上横七竖八别满了细碎的小花,对比鲜明,十分好笑。 李卓然夸张地大笑起来,拍得砚台都要跳起来。项抗觉察出了不对劲,摸了摸头顶,扯下来几朵小花,气呼呼地说:“这。。这到底是谁干的?”说完自己也被逗笑了,众人便一齐大笑了起来。当年大家都未及弱冠,还都未见识到人间险恶,因此一派天真,都活得恣意而痛快。如今想起,张云华觉得那一张张笑脸,如在眼前,又恍若隔世。 “云华哥哥,你发什么呆呢?”童凝儿的声音把张云华拉回了现实,他迈过门槛走进堂屋说道:“没什么,你们的重聚,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来。”欧锦书道:“云华哥哥,我们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凝儿已经把清州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童伯父听了,童伯父说,现在等等三司联审的结论,若是罔顾公正,他一定出面周璇。” 张云华道:“若真是如此,清州便有救了。”童凝儿却似乎有些心事道:“可是今天父亲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去了两拨,都没有打探到什么风声,按说不该是这样的。”苏梦棠忙宽慰道:“应该没事的,三司会审有刑部的程大人为我们主张,大理寺的郑大人,曾是韩清之大人生前的故友,为人错不了的。” 童凝儿点点头道:“那便等等吧。”欧锦书道:“凝儿,你晚上也住在清平斋么,我们三个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童凝儿摇摇头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等消息。”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锦书,你也同我回去,还是在这里惹人嫌?”欧锦书不解道:“这里谁会嫌我?”童凝儿故弄玄虚道:“碍着别人的好事,可不就要遭人嫌。” 欧锦书不解其意,正想问个明白,却看见苏梦棠和张云华二人神色有异,立马会意地哈哈一笑道:“我自然。。自然跟你回去,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的。”苏梦棠已经习惯了童凝儿的打趣,忙拉住欧锦书笑道:“锦书,你不要听凝儿乱说,哪有这些事,你们留下,咱们三个同住一晚。”她边说边去看张云华,希望得到附和。云华莞尔,对欧锦书和童凝儿说道:“你们留下吧,不碍什么事的。” 一言既出,堂屋中忽然变得极安静,童凝儿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云华哥哥,你这是。。承认了?”张云华的耳后,顿时一片绯红,只说道:“承认什么?不过是这里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几个人正说着,忽而听到项抗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项抗一进来,见到大家都在,微微有些惊讶道:“你们都在这里。” 欧锦书道:“项大哥,是有消息了么?”项抗坐下道:“是,不过消息不太好。史弥远搬出一条旧令,免了程大人审案之权。”众人闻言无不大惊,童凝儿道:“是怎么样的旧令?”项抗叹了口气道:“先帝曾言及,但凡涉及朝廷大员的要案,要由门下省取代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共同审案定刑,刑部尚书只行顾问之用,无需参与决断。我朝确实有这个先例,当年陆明大人的案子,就是这样审的。” 张云华将手心握紧,对苏梦棠她们说道:“昨晚我跟程大人去牢里,见到了秦国锡,一定是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史弥远。”项抗点点头道:“现在门下拾遗杜金平,替代了程大人,这个人是史弥远一手栽培起来的,估计不好对付。”童凝儿低头想了一下,忽而起身道:“那我现在去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让他去面见圣上。” 第七十三章:束手待毙? 项抗按住童凝儿的胳膊道:“童老先生就是见到了官家,要怎么说?这条律令是先帝所创,史弥远也是按规矩在办事,官家又能如何?”苏梦棠道:“现在不知道审到何种地步了,现在三司使里,只有郑大人可以指望了。”项抗看了看张云华,说道:“云华,程大人说,曹可春与史弥远是一条心的,他手持物证,让大理寺卿过目了,那奏章确实是江宁刺史所用,官印和折子都是真的。” 张云华无力地将手往扶手上一放,缓缓说道:“三司审案,若有两司存疑,则不可定案,若有两司做出定论,第三司无证据驳斥,则可定案。看来今日是要定案了。”苏梦棠道:“云华哥哥,不是说可以向御史台申求复审么?”张云华看向苏梦棠道:“可御史台的曹可春,已经站到史弥远那边了,御史台若是执意认为这个案子没有问题,是不会开堂复审的。” 欧锦书咬着下唇说道:“那咱们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项抗道:“有办法的,若是今日定了案,明日咱们便去宫里敲登闻鼓,直接诉冤于官家。”张云华摇摇头:“暂时不可,清州的案子是官家在朝上下令彻查的,如今咱们手上又没有有力的证据,若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击鼓鸣冤,返告申诉于官家,岂非让圣上难堪,到时候史弥远和曹可春只需拿出物证和卷宗,就算是给清州盖棺定论了,圣上为了维护尊严,只会顺水推舟,那么事情便无法挽回了。” 项抗一时不该说些什么了,他在来的路上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今日赵清州被定了案,他便不管项老将军的吩咐,定要去击登闻鼓鸣冤,为清州抢回性命。可听了云华的这句话,自己内心强烈挣扎后的决心,也没有办法付诸行动了,让他觉得十分迷茫和疲乏,不知道再能做些什么,只问道:“云华,那咱们就要束手待毙了?” 张云华说道:“不知道卓然在江宁找到了什么线索,只要有新的线索,说不定还能在朝堂上与他们辩上一辩。若是没有,咱们只能私下与史弥远较量了。” 江宁县衙,王珲抱着几个卷宗从书架旁退出来,说道:“找到了,这几个案子,和清州的案子有一个共通之处,只是我从前没有留意罢了。”李卓然忙将那几份卷宗接过来,分与邵瘦铁翻看。邵瘦铁一面看一面说道:“这两个案子是说,苦主张氏和曲氏把田地租赁给隆氏一族,一年后却发现租赁文书是白纸一张。” 李卓然也快速翻看着手里的案宗,说着,我这里也差不太多,可疑犯是个名叫汤暮尽的女子。王珲点点头道:“这个隆氏,是朝中史丞相的亲信,在江宁一带一向是强取豪夺,告他的人可是不少,可都被上面压了下来,不了了之。清州为此还参了史丞相一本,可赶上中毒的事情,这件事便没有下文了。” 李卓然翻了翻剩下的卷宗道:“王大人给我们看这些案卷是想说——?”王珲道:“不,卓然,隆氏和汤氏女子这些人的案子,都出现了一张原本十分重要的证明,可苦主拿出来的都是一张白纸。”邵瘦铁闻言道:“这岂不是和赵大人的案情如出一辙。” 王珲道:“确实是,只是这些案子分散在几年里,所以没能联系起来。江宁地界上每天要发生太多事情了,偶尔有这样各执一词的案子,也实在是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李卓然道:“若不是被逼无奈,小门小户干嘛要告隆氏这样的望族?王大人看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珲道:“可隆氏也并没有白要这田地,被告到公堂之上,虽然坚称是苦主自己弄丢了凭证,但还是给了钱财,一次性买断了,以免日后再起纷争,所以并不像他素日强取豪夺的作风。”李卓然感觉脑袋里面乱成了一团,说道:“怪了,如果这空白凭证是他有意为之,这是图什么呢?” 王珲摇摇头道:“谁知道呢,江宁北面便是金国,这些年也总是不安稳,有些人想要用田地换些细软,一旦战乱可以作傍身之用,一些人却想方设法囤积土地,觉得只要有土地在,就能活人,想法都不一样的。”邵瘦铁听着王珲和李卓然的对话,依然看着手里的卷宗,忽然说道:“王兄,你刚刚莫不是想说,是隆氏用同样的方法,陷害了赵大人。” 李卓然闻言附和道:“对呀!清州因为隆氏的事情,参了史弥远一本,那么隆氏便极有可能在史弥远的授意下,暗害清州。”王珲道:“未必没有这种可能。”邵瘦铁许是有些倦了,他将扇子收起说道:“王兄,咱们先问问长帆吧,如果没有什么旁的事,就让长帆先回去。剩下的事情,咱们从长计议。” 王珲闻言让人将长帆带到了堂上,自己前去过问。王珲一走,邵瘦铁看着李卓然亦庄亦邪地笑道:“卓然,这件事显然和隆氏和容止斋脱不开关系。现在王兄不在这里,咱们按江湖上的规矩去一探究竟可好?”李卓然楞了一下,也笑起来道:“实不相瞒,我也早想利索地做个了断了。”两个人一拍即合,共同匆匆向后门而去,汇入了街上的人海之中,天地间此时秋风冷峭,残阳如血。 临安大理寺,郑德刚来到赵清州的牢狱之外,注视着里面的人,口中说着什么。赵清州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郑大人一定也是为赵某尽了力的,有劳郑大人了。”郑德刚道:“赵大人,不瞒你说,我在这个地牢里,见过太多人将赴刑场,可是您这样冷静的的,还是第一次见。大多数人在知道自己被判处极刑,都。。” 他思索着如何措辞:“都会一瞬间灰败了,失去所有的支撑和尊严,或是哭闹,或是失禁,那些气度和风范,在生死面前,都不堪一击。”赵清州道:“让郑大人失望了,赵某现在,也是五内俱崩,并不如大人所想的那样冷静。”郑德刚拱拱手道:“一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可惜郑某人微言轻,实在无力扭转御史台和门下的决议。” 第七十四章:怀璧其罪 赵清州摆摆手道:“昨日赵某惹恼了秦国锡,已经料得这般结果了。郑大人不必自责,这世上少一个赵清州,不会有任何改变。”郑德刚的鼻尖红了,有些动容道:“这句话,十年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可是昨日少一个韩大人,今日少一个赵大人,明日不知还要少哪一个忠臣良将,这一个一个加起来,大宋的基业就塌了啊。”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赵清州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郑大人,天黑透了,自然会亮。我来这里之前,有故人对我说,这世道必然邪不压正。”郑德刚摇摇头道:“怕是正不压邪了,若不是答应了家君,会坚守在大理寺,我早就不想在这官场上涉足了。太受制于人,太身不由己。您这样的纯臣,又有什么罪过,却也难逃一死。” 赵清州笑道:“郑大人没有听过‘怀璧其罪’这句话么?正邪难两立,赵某在官场上这些年,练就的一身铁骨,两袖清风,本就是与他们无法相融的。”郑德刚道:“如今圣上诸事繁忙,这件事似乎完全交由了史弥远,一个时辰前,杜金平拟好了案宗和罪状,那上面连情节和细节都是写得如亲见般详实,由史弥远亲自拿着去给圣上过目了,这个案子经他的口传述给官家,不知道官家会如何裁量。” 赵清州道:“圣上能不能看到这个,都尚且不能确定。倒是有劳郑大人,马上赶回来把消息告诉赵某。我现在想求郑大人一件事。”郑德刚忙说道:“赵大人请讲。”赵清州作揖道:“我想史弥远不会留我活太久,赵某有几个朋友,如果知道我要被问斩,恐怕会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还请郑大人,这两三天暂不要把消息透露出去。” 郑德刚有些吃惊,说道:“如果可以救赵大人出去,这不是一件好事么。”赵清州微微张了张嘴,正色说道:“我若是在大理寺被人劫走,或是在刑场上被人救出,那样不仅朋友们会性命难保,连郑大人的大理寺,也会受到牵连的,此事万万不可。万望郑大人不要走漏风声。” 郑德刚被赵清州的仁义所感动,艰难地点点头赞叹道:“赵大人如孟夫子,大丈夫光明磊落,生死存亡之际,仍心念恩义之事。这件事我有分寸了,还请赵大人放心。”清州不愿再讲话,拱了拱手,转身坐到了牢中的石榻上面。郑德刚没有走,他站了片刻,关切地问道:“赵大人,您。。喝酒么?我让老夏给您送来一壶,聊作慰藉。” 赵清州道没有回头,闷声说道:“不必了,郑大人让人给我拿些纸笔来吧,赵某想留下些话来。”郑德刚一连应了好几声,转身离开了。地牢里一时间安静了起来,赵清州垂头坐着,忽而一滴眼泪砸在了石榻上面,清州伸手去拂拭,另一只手挽着衣袖擦着脸上的眼泪,人生经历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的轮换,最终在脑海深处归于沉寂。 清平斋里,冯婶已经摆上了饭菜,点上了满屋的灯烛。秋秋和西门三月坐在饭桌前,看到所有的大人,今日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都乖巧地吃了饭,回了各自的房间。 西门三月关门的时候问秋秋道:“小秋儿,那咱们晚上还一起练字么?”秋秋道:“不练了,今日我想早些睡,你不要过来了。”西门三月嗯了一声,说道:“那小秋儿,我明天再教你写行书。”秋秋点点头道:“好,你也早些睡吧。”说罢两个人各自进了房间。 苏梦棠走进房间的时候,秋秋正抱膝在床上坐着,似乎在等着她。秋秋看到苏梦棠的面容充满了倦意,忙问道:“梦棠姑姑,你累了?快上来歇歇。”苏梦棠欣慰地笑着,摸摸秋秋的脑袋,说道:“梦棠姑姑还有事情,今天大概是睡不成了。”秋秋直奔主题问道:“是赵伯父的案子遇上麻烦了对不对?” 苏梦棠有些惊讶,但想到这些天她与张云华谈及此事时,有时并未刻意回避孩子,便了然道:“原来小秋儿都知道了?”秋秋点点头道:“梦棠姑姑,你和师父他们,打算如何救出赵伯父呢?”脑力这个东西,也是用进废退的,孙晓雯犹豫了几天,终于打算用一下自己作为新世纪国家高等教育产物的能力,帮助这些大人们出出主意。 看到眼前的孩子严肃认真的样子,苏梦棠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孩子的确有着与成人一般的思维和处事方式,她犹疑了一下,依然说道:“小秋,你还是个孩子,原本不应该和你说这些事情的,这是世间的险恶。。。”这个时候了,他们竟然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秋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梦棠姑姑,我原本也不想参与大人们的事情,可眼下生死攸关,如果加入进来,能够多出一份力,多想些办法,能救出赵伯父来,我很愿意加入你们。”苏梦棠微惊,心里想着:“这个孩子,也许是天赋异禀,或许能够作为一把解开困境的钥匙。”秋秋见苏梦棠直打量着自己,并未表态,便下床来拉住她的手道:“咱们去找师父吧,现在没时间考虑周全了。” 两个人来到刚刚吃饭的堂屋,一见到秋秋,正在讲话的项抗连忙转换了话题道:“小秋儿,你怎么还不睡,不睡觉小心大马猴来抓你。”秋秋笑了笑,径直踮着脚坐到了张云华身边的椅子上,说道:“现在时辰尚早,不用睡觉,项叔父,你刚才说到哪里了,我也想听听。” 项抗闻言,也是一惊,忙去看张云华的脸色。云华与苏梦棠对视一眼,低下头向秋秋说道:“小秋,大人的事,你不要管。”秋秋忽然有些懊恼,如果她不是魂穿到这个八岁的小孩子身上,而是一个与师父他们年龄相仿的人身上,估计就不会这么不受重视了。可事到如今,懊恼也没有用处,只能软硬兼施。 “先生,你就让我听听吧,现在多一个人,就多一丝希望,对么?”秋秋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张云华。欧锦书因为曾听秋秋说过托梦之事,觉得也许是赵竑地下有知,托秋秋来送什么口信,忙附和秋秋道:“云华哥哥,小秋儿似乎已经知道了,咱们让孩子一起商讨吧,说不定小秋真的有好主意。” 第七十五章:鸿飞天碧 项抗看了看张云华的脸色,见云华并未反对欧锦书的提议,便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程大人的意思是,大理寺卿郑德刚,为人洒脱不羁,却也是忠良之臣,应当是肯帮我们的。依我看,咱们要不就趁今夜,把清州从大理寺救出来。”童凝儿道:“救出来是不难,可救出来之后呢?咱们要把人藏在哪里?” 苏梦棠闻言道:“让清州随我回江南山庄,那里外面山环水绕,里面地形复杂,清州进去住,没有官兵能找得到。”秋秋闻言暗想,这倒真的是个好主意,可梦棠的江南山庄,恐怕也不是一堵不透风的墙。 云华开口说道:“劫狱的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在座除了我与梦棠,都是父母兄弟俱在的,万一将来事发,要牵扯太多无辜的骨肉至亲进去。何况郑大人虽是忠良之臣,可未必愿意和咱们一起背负这杀身之罪?纵使郑大人愿意,清州也不会同意,他一生清清白白,绝不愿背负半生畏罪潜逃的污名,隐姓埋名地活着。咱们若是贸然前去,僵持在地牢之中,反而会给清州招致更大的灾祸。” 项抗有些焦急地说道:“老张,咱们击鼓鸣冤也不行,趁着夜黑风高去劫狱也不行,现在恐怕三司审案已经结束了,到底怎么才行?”张云华抬起头道:“老项,再等一夜,明日如果卓然还没有消息,我就去找史弥远。若是我见不到,或是说不动他,就让童大人出面。凝儿,这样可好?”张云华问童凝儿道。 童凝儿点点头说道:“好,那我今日留在这里,明日还无消息,就回去告诉父亲,让他去见史弥远。”秋秋在一旁觉得,童大人见史弥远,两个朝廷重臣是可以相互较量的,可云华师父又有什么筹码,可以用以交换呢,她担忧地问道:“先生,您自个儿去见史弥远,要如何说他才会见您呢,会不会有危险呀?”张云华对秋秋微微笑着说道:“不会的,我会让他想要见我的,小秋不担心。” 欧锦书问道:“云华哥哥,如果今夜他们就下手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大理寺盯着?”云华点点头道:“我已经让冯叔和柴五在大理寺附近打探着,如果有消息,冯叔会回来告诉我们的。”秋秋闻言,不禁为云华的思虑周全所折服:怪不得这里人人都将云华师父视作主心骨,他总是在大家还没想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默默排兵布阵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冯叔的声音:“少爷,是我,老冯。”众人对视一番,心中都暗自觉得不妙。张云华忙起身打开门,问道:“出什么事了?”冯叔上前一步与张云华耳语了一阵,众人都侧耳凝神,想要听听发生了什么事,却什么也听不清。只见张云华的面色越发暗沉,待听完已是满脸肃穆,只吩咐道:“快去备车吧。”继而关上门对众人解释道:“他们提前动手了,秦国锡已经带着圣旨,进了大理寺了。” 江宁城里,李卓然正坐在容止斋外,他还不知道临安城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十分惬意,只两个时辰的功夫,他便掌握了许多线索:他与邵瘦铁在县衙外分开后,便去了秦淮坊,那里的勾栏戏院,汇集着三教九流之人,向他们中的一些,打探一下江湖上的秘密,李卓然还是十分擅长的。 邵瘦铁在江宁除了王珲,还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刚刚他去找他们,询问有关隆氏的事情,两个人约好在容止斋外面碰面。李卓然忽而将手伸向胸前的衣襟,掏出了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包着什么有棱角的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李卓然嗅了嗅那小布包,兀自说道:“一根假墨条,差点将清州的命都折进去。这世上,想要救一个人,太难了,可想要害一个人,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李卓然忽然注意到了容止斋斜对面的酒馆,闻着一阵一阵的酒香,让他一阵恍惚,似乎能看到酒馆里的案子上,摆着的大块熟牛肉,都带着黄澄澄的筋,热气腾腾装成满满一大盘,旁边摆着一坛醇浓的酒。这样想着,不由得满口生津,更觉得饥肠辘辘起来。李卓然揉揉肚子,伸头向路两头看了看,见到还没有邵瘦铁的影子,便起身走向了小酒馆。 酒馆里没什么客人,李卓然提声对小二说道:“来一坛酒,两斤牛肉。”小二忙道:“客官来的不凑巧,牛肉卖完了。”李卓然惊诧道:“开张做买卖,肉都不备齐?”小二赔笑道:“客官有所不知,现在城中设了宵禁,小店怕牛肉做多了会剩下卖不掉,便做得少了,这会儿已经卖完了。” 李卓然只道是小二疑他没酒钱,有些不悦道:“宵禁?哪门子宵禁?临安城都不设宵禁,江宁有这规矩?”小二一面从柜台后面抱来酒坛,一面道:“您是从临安来的吧,客官有所不知,这两个月城中出现了太多金人,衙门怕出乱子,就让人在秦淮坊和乐业坊设了宵禁。您要是早来上半年,这里到晚上可热闹着呢,达官贵人在这二坊之中,夜夜玩到通宵达旦。” 李卓然细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之前来江宁,每日只在赵清州府上带着,晚上不曾出门,因此不知道这条规矩。眼下见小二把酒抱到桌上,李卓然按捺不住,一把扯开酒坛上的红绸布裹着的盖子,捧起酒坛朝口中灌去,赞道:“好酒!”遇上了好酒,牛肉不牛肉的,李卓然便不在乎了。 小二从后面厨房给他找来了一碟茴香豆做酒菜,笑着说道:“客官是个懂行的,这是我们店里的好酒,名叫‘鸿飞天碧’”李卓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看就是个秀才起的,酸溜溜的。”小二也笑道:“不是秀才起的,是斜对过的容止斋的掌柜的起的,他和我们掌柜的交好,店里的每一坛酒,都是容掌柜给起的。” 李卓然顿时清醒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这个容掌柜,还是有些才学的?” 第七十六章:一出好戏 小二却忽然改口不谈了,说道:“客官,是我说错话了,对面的容掌柜已经不在了,说这些不吉利的。”李卓然佯装好奇,压低声音问道:“不在了?是怎么一回事啊?”小二正想找个人说说所见所闻,他四下看了看,见掌柜的不在,便坐下来,低声说道:“让人给这个了。”他边说边用手在脖子上磨了一下。 李卓然配合地四下看看,问道:“呦,乐业坊这样繁华的地方,当街杀人呢。”小二道:“谁说不是呢,那会儿刚过正午,我们店里人多,容掌柜那边中午一向是没什么生意的。你不知道,一点响动没听见,忽然就看着一群官兵把那里围起来了,来来往往的人就都围过去,说里面死人了,可我当时在店里忙,没顾上出去看。”李卓然思忖道:“谁干的呢?卖些纸墨笔砚,又不是珍器重宝,怎得把命都搭进去了?” 小二低声道:“我看,多半是被仇家给害了,这些话下午官府来问的时候我都没说过,客官是走江湖的,不是我们这里的,有些话我敢和您说说。”李卓然一副受到器重的样子,说道:“愿闻其详。”小二再次向四下看看,确认了掌柜的不在,便说道:“我们这江宁城啊,从前不是像今日这样太平,从前是隆家和边家这两个大户,说了算的。” 李卓然听到隆氏被提到,不由心中一动,却装作不知问道:“这怎么扯远了,扯到大户上面去了。”小二摆摆手道:“没扯远,您听我接着说呀,这容掌柜是从春秋巷搬来的,原本整个春秋巷都是隆家的祖宅。”李卓然道:“哦,就是说,容家和隆家是有联系的。” 小二点点头道:“自打我们江宁城的赵大人修了这乐业坊,大家才从江宁的小街小巷汇集到了这边,自然免不了相互打听从前是在哪里的,听容掌柜说,他原先就赁的隆氏在春秋巷的铺面,后来隆氏在这边也置办了商铺,便让他过来了。”李卓然道:“没想到大户人家还有这样重情义的,竟收走了旧铺面,把新铺面给容家用。” 小二听了这话,表情十分复杂,说道:“哪里是重情义?客官有所不知,隆家上面有人,前些年在江宁城作孽着实不少,不说争田抢地的事情,只是欺男霸女的缺德事,就不知道干了多少。当年把城东汤家的女儿强做了外室,汤老汉把鸣冤鼓都敲破了也没人问,江宁城何人不知。他这样做,定是为了给自己谋方便。” 李卓然猛然想起来下午在江宁县衙的卷宗上看到的名字,忙说道:“哟,这是哪一年的事呀,我在江宁有户远亲,也姓汤,失散很多年了,不知是不是他们。”小二是个热心肠的,忙帮他回忆说道:“得在赵大人来江宁之前了,许是七八年前。那汤老汉好像是叫汤佃五,姑娘叫暮尽的,是您亲戚么?”李卓然心中明了,说道:“那不是,许是同姓罢了,您接着说刚才的事吧。” 小二看了看李卓然的酒坛,笑道:“说了半晌了,小的也是口干舌燥了。还没问过客官您从哪里来,行走江湖所为何事?”李卓然将桌上的两个黑陶碗拿过来,倒上了酒,递给小二一碗说道:“我家是徽州一带的,家里兄弟姐妹不少,前几年大哥走了,走之前让我把底下的兄弟姐妹都看好,可不料,三弟又出了事,不知道陷到什么地方了,我行走江湖,就是想把他救回来。” 小二喝了一口酒,唏嘘道:“您要是不知道他在哪里,这可就难找了,不知道客官的三弟姓甚名谁,相貌身量几何,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也能帮你向四面八方的客人打听打听。”李卓然有心将这件事岔开,举起酒碗道:“有劳费心,待明日我画幅画像,写上他的名号生辰,送到这里来,您帮着给打听打听。” 店小二正想拍着胸脯打包票,忽然看到外面又有人来了,忙起身道:“这位客官,小店打烊了,再过一炷香,就宵禁了,不再招待客人了。”来的人掏出一些碎银子,递给小二道:“我只略坐坐就走,不用招待。”他绕过小二,径直走到李卓然的桌前坐下,笑着说道:“卓然,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那件事我打听到了。” 李卓然看到小二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和邵瘦铁,忙圆场道:“有劳先生,打听到了我那三弟的下落,明日咱们便一起去寻去。”说罢悄悄使了个颜色给邵瘦铁。邵瘦铁看出李卓然大概在与小二说着什么,便未再讲话。小二走过来道贺:“客官,恭喜恭喜,有消息了,祝您早日团圆。” 李卓然拱拱手说:“多谢吉言,你再拿个碗,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咱们三个把这坛酒喝了。”小二又拿来一个碗,坐下说道:“多谢客官。”李卓然道:“刚才说到哪里了?你接着说,咱们助助酒兴。”小二喝了一口酒,说道:“说道隆氏欺男霸女的事情了。”李卓然忙摆摆手道:“不对,我怎么记得,说到容掌柜被仇家害了这件事了。” 店小二道:“对,就说这个隆家前些年无恶不作,可自打江宁城来了赵大人和王大人这两位青天大老爷,他们便不敢造次了,可有些事,明里不做,不代表暗里不做,我听别的客官说,容掌柜这里,有一种特制的药水能使墨迹挥发,隆家借着这个法子,已经坑了好几户人家了。说不定就是那些人家,没办法找隆氏报仇,便拿容掌柜开了刀。” 邵瘦铁与李卓然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着说道:“世上哪里有这样神奇的药水,我可没听说过。”小二看他们不信,急着分辩道:“具体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上来,要是你们不信,可以去秦淮坊那边打听打听,那里的鬼市上,应该买得到。”李卓然喝干了碗里的酒道:“我们买它作甚,喝酒喝酒。”说罢又将三个人的酒碗满上了。 李卓然看到小二两碗酒下肚,已经是知无不言了,便就势说道:“话虽如此,可既然知道容掌柜是隆家的人,谁敢明目张胆动手,不怕得罪了隆家?”小二挠挠头道:“这样说也是的,难不成是隆家自己觉得容掌柜知道的秘密太多,亲自动手把他给——”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锣的声音,有一队官兵北向南过来,高喊着:“二坊宵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小二闻言跳将起来,口中说道:“二位客官快走吧,小店打烊了,走了慢的,会被抓到衙门里去过夜。”李卓然便与邵瘦铁起身向外走去,店小二抱着一扇门板往门口走去,对他们说道:“客官再来江宁,一定来店里坐坐,刚刚的话,您就当听了出戏,可别说出去。” 李卓然回头道:“好,这确实是一出好戏。” 第七十七章:绝命之书 李卓然与邵瘦铁顺着两两三三的人群向乐业坊南门而去。邵瘦铁一路低声道:“卓然,我打听到的,和刚刚小二说的差不多。那个汤暮尽,是隆家的外室,说到底,用这个法子骗人的,从来只有隆氏一家而已。”李卓然拍拍胸前的衣襟道:“我就知道这件事和史弥远脱不了干系,可如今这个东西,不止容止斋一家有,我在秦淮坊小巷里的鬼市,也买到了。” 邵瘦铁道:“买到就好,回去之后,让王兄连夜写一份文书,把这件事做个说明,你带着文书和墨条回去,递到御史台,能算上是翻案的铁证了。”李卓然道:“可是,你说的那个巧合,咱们还没有解开;杀害容掌柜的凶手,还没有任何消息。”“我知道,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王兄自会处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让冤情上达天听,不要稀里糊涂地就让人定了案。”邵瘦铁说道。 李卓然忽然停下脚步,对邵瘦铁说道:“邵兄,这次清州若能得救,我定带他到府上登门拜谢。”邵瘦铁笑道:“不必不必,我是个走江湖做生意的,哪里有什么居所,四海为家罢了。等到这个案子结束了,我去趟临安,把细节和你们说说,这一章就掀过去了。”李卓然与邵瘦铁继续向前走去,深秋的夜里寒意渐浓,两个人却觉得心里热气腾腾的。 大理寺中,秦国锡带人站在赵清州的监牢之外,俯视着跪地听旨的赵清州说道:“赵大人,领旨吧。”赵清州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圣旨,他只觉得那圣旨有千斤之重,拿在手里,像是泰山压顶般让人透不过气来。赵清州慢慢起身,他的目光越过秦国锡,看着他身后的郑德刚说道:“郑大人,赵某有一封家书,麻烦您代为保管。” “不可——”秦国锡阻拦道:“是什么家书,不可擅自转交。”郑德刚严肃地说道:“秦大人,大宋律法可没有过这一条。”秦国锡回头一笑道:“郑大人,我这也是害怕出了什么差池,你我都不好向上面交代。”郑德刚看着秦国锡的目光透着一股狠厉,开口道:“郑某不做亏心事,没什么可怕的。” 秦国锡耸肩笑了两声,对赵清州道:“那就快拿出来吧,赵大人,别耽误了咱们的事。”赵清州轻笑了一下,回到石榻边,把几页字纸从中对折,拿了过来。郑德刚忙从秦国锡背后上前两步,作势伸手去接,他的手握住了赵清州冰冷的手,眼眶微微红了,低声说道:“你放心。” 赵清州反倒露出一丝洞然世事般的洒脱,反握了郑德刚的手笑,张张嘴说道:“没事的。”这句话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郑德刚将那家书接过来,慎重地放入衣襟之内。秦国锡却道:“郑大人,这家书,您不能就这样带出去,万一是反书怎么办?”“你——”郑德刚回头怒视着秦国锡。 看到气氛一时紧张起来,老夏带着几个狱卒,都一脸威慑地合拢过来,秦国锡手下的将士也都纷纷活动起筋骨,双方暗暗较起劲来。秦国锡低头笑了笑,说道:“这样,郑大人,咱们各退一步,你把这家书当众念了,让咱们心里都明白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这事就算了了。”郑德刚怒道:“秦国锡,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忍了一忍,没有说出嘴边的一句“这里轮不上你作威作福。” 秦国锡见郑德刚似乎软的不吃,上前一步,将赵清州手中的圣旨夺了过来,大喝道:“圣旨在此,如官家亲临,谁敢造次?!”这句大喝引燃了郑德刚隐忍许久的情绪,他向后一甩身上银灰色的的官府,伸手就想抓住秦国锡的衣领。“郑大人!”赵清州大喊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地牢里回响。 张云华和欧锦书此时正走在地道中,听到赵清州这声“郑大人”,不由得对视一眼,都停下脚步,站在回廊与地牢间的小门外静静听着。郑德刚惊诧地看向赵清州,听到他苦笑着说:“念就念吧。”郑德刚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住了,继而无力地垂下:“赵大人,不必如此。”赵清州摇摇头道:“如大人所说,赵某平生不做亏心事,没什么可怕的。” 郑德刚听到赵清州这样说,心下思量着,若是自己执意不肯念信,倒像是赵清州信中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似的。想到这里,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奚夷地说道“好,那我便念给秦大人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秦国锡的手下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椅子,秦国锡便坐了下来,说道:“请——” 郑德刚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在地牢中响了起来: “余少时,常慕风规超迈之笔,意蕴灵秀之书。迨至弱冠,历尽人间坎坷,行文处事,却愈难舍拙、厚二字。可知绝谗为拙,忠勤近厚,余赴任江宁六载有余,无时不以此二字为立身之所。然余秉性亢直,与世多乖,纵淬砺克己,笃重乡谊,亦难避权奸之所构也。 虽知人生天地间,生死有常,然伟抱未就,骏骨将凋,肝胆胸次,一朝零落,岂无恨乎?余独恨其今日奸臣横行,忝居庙堂之高者,一无扶危济困之心,二无遗爱在民之志,但行党同伐异之祸,屠龙殪虎,残害忠良。令四海之内,贤臣良将,莫不抑塞牢愁,韬光敛迹,唯思自保,无心民瘼。苟纵此辈肆暴妄行,上捃国帚,中害贤良,下啖民食,吾大宋千里江山恐误之其手也。” 念到这里,张云华只觉得胸口发闷,他忍着眼中的泪,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听下去。里面秦国锡此时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十分不悦道:“赵清州,你死到临头,还要咒我大宋江山,究竟是何居心?”郑德刚冷笑一声道:“秦大人,听封家书也要断章取义、穿凿附会?您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秦国锡哼了一声道:“接着念,我倒要听听后面还有什么。”郑德刚低头继续念道: “国运若衰,胡马必由河洛而南下,待是时,三山倾而五岳颓,志士携憾以殁,黎民流落遐陬,余于九泉之下,亦沉哀彻骨,难以自胜。余今承冤就死,万望诸君,保足完形,从长计议,切莫意气用事,玉瓦俱焚。今某氏不仁,宇内积怨良多,可静待万怨沸郁之机,燃星火以待嬗变,为先贤吾辈,沉冤昭雪。 另令长帆,遣散家仆,并将府中书画,尽数分予众人,使鬻之以度年。长忆年少之情,与诸君同学同游,优哉游哉,今吾自长绝,哀哉,痛哉!”秦国锡拍案而起道:“别念了,来人呀,把这个妄咒国运,意图谋反的赵清州,给我推出去杖毙。”郑德刚还未做出反应,只听一声断喝自门外传来:“谁敢动手?!” 第七十八章:公报私仇 柳亭英雄传正文卷第七十八章:公报私仇此时众人正站在地牢分支长廊上的牢门之前,因此并看不到来者何人。郑德刚转身带着老夏等人向外走去,秦国锡低声问手下官差道:“不是让你们封锁大门么,怎么会有人进来?”官差嗫嚅道:“前后大门都有人把守,属下实在不知人是怎么进来的。”“一群废物,这点事都做不好。”秦国锡斥责道,他的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来的这个人,恐怕会坏了事。 郑德刚原以为是哪位朝中阁老前来搭救赵清州,正想着上前热络一番,可见到面前的一男一女并不认识,心中十分困惑,不免戒备起来:“你们是何人?”老夏一眼认出了张云华,对郑德刚说道:“大人,这位是程舒勤大人的手下。”郑德刚点点头,心中安定了几分,问道:“是程大人让你们来的?” 张云华拱手说道:“郑大人,在下的父亲,是慈济局的张谦。这位是庐阳书院欧员外家的小姐,我们与清州是八拜之交,听说秦将军深夜前来宣旨,所以不得不夜闯大理寺,还请郑大人见谅。”郑德刚一时没有理顺云华话里的关系,但他有一件事情听明白了:眼前的两个人是偷偷闯进来的,他们应该就是之前清州提到的友人。 郑德刚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秦国锡并没有从刚刚的窄道里跟出来,便压低声音急声说道:“眼下秦国锡带着圣旨就在里面,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此时贸然进去只能坏事,万一被秦国锡扣上个劫狱的罪名,连我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快走吧,我想办法解释。” 张云华道:“郑大人,我们自然来了,就有办法对付秦国锡,刚刚圣旨里,是不是说道要取清州的性命?”郑德刚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如今只有求圣上收回成命才能救清州,你们闯进来又能有什么用。”欧锦书忙道:“郑大人,这封圣旨,未必是真的,圣上怎么会因为空白的奏章,就连夜要取一个四品文官的性命,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这样的先例,就算要杀文官,也定会在明日朝堂上公之于众,不会这样偷偷摸摸行事的,恐怕是有人要公报私仇。” “放肆,谁说本官要公报私仇?”秦国锡从后面一脸怒容地走出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说圣旨是假的?”他一眼盯住了张云华,说道:“程舒勤好大的胆子,审案不成,就让人来造谣生事,来人啊,先把这两个谣言诽谤的给我抓起来,带回去。”郑德刚转过身去说道:“秦大人,这里是大理寺的地界,原本就归本官管治,出了诽谤之事,本官自会处理,不劳您带回去询问。” 秦国锡冷笑一声道:“郑大人,这两个人恐怕是自己闯进来的吧,我竟不知道,如今大理寺地牢都能这样来去自如了,你若执意要与本官对着干,我就只能到史丞相那里,告您个玩忽职守、管治失职的罪名,到时候,大理寺归不归您管,可就不好说了啊。” “秦大人,大理寺的过错,自有御史台纠问,您为何要告到史丞相那里去?”欧锦书上前一步,带着一丝笑意,诘问秦国锡道。秦国锡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仅没有被自己刚刚的威势吓退,竟主动盘问道了自己头上,便厉声答道:“史丞相统管朝中一切军政大事,大理寺犯了错,史丞相自然是有权知道的。” 郑德刚看着欧锦书,示意她不要惹怒秦国锡。欧锦书却又问道:“那若是您与我们各执一词,史丞相又会相信谁说的话呢?”秦国锡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问出这样的蠢话,本官今日便告诉你,无论和谁对峙,史丞相也只会信本官所说。” 欧锦书赞叹地看着秦国锡道:“也是,毕竟您这些年对待史丞相一直是俯首帖耳,忠心耿耿的。”秦国锡闻言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却见郑德刚的手下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被讽刺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将腰间的剑拔出来一半,怒吼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张云华担心秦国锡拔剑伤人,想向前挡在了欧锦书的前面。欧锦书却轻轻把张云华向后拉了一下,对秦国锡说道:“秦将军莫要大动肝火,我来是想提醒您,史丞相之所以信任您,是因为他觉得您对他毫无保留。我打一个比方,若是史丞相知道您瞒着他在泉州一带以权谋私,并在他亲自交给您的朝廷采买中独吃回扣,您猜他老人家会不会还对您这样信任。” 欧锦书的话,让秦国锡十分震动,他觑起眼睛,细细打量着欧锦书,说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欧锦书直视秦国锡道:“秦将军,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您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我就能让史丞相对您换一种看法。”秦国锡把剑放回剑鞘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七十九章:反将一军 柳亭英雄传正文卷第七十九章:反将一军秦国锡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说道:“你是在威胁本官?”张云华摇摇头:“不敢,只是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双赢’的好事?”“双赢”这个词,是刚刚在清平斋,从秋秋口中说出的。 当时众人听说秦国锡进了大理寺,都连忙商议起对策,童凝儿当即便要回去请童老先生连夜入宫,面见皇帝。项抗道:“咱们尚且不知道圣旨里面写的是什么,不知如何向官家开口。万一宫门落锁,或是圣上已经睡下了,童大人见不到官家,又该怎么办?”苏梦棠道:“咱们要想办法拖住秦国锡,若是里面的旨意对清州不利,怎么也要拖到明日一早。” 张云华点点头道:“如今圣旨的真假难辨,凝儿若是请童老先生入宫,先不要提及此事,看看圣上是否知道这件事,再做定夺。”童凝儿道:“这个不难,我会和父亲说的,只是云华哥哥最好现在就去大理寺,把那里的局面控制住。”说罢匆匆而去。 张云华吸了一口气道:“刚才冯叔说,秦国锡已经封锁了大理寺前后大门,看来只能翻墙而入,夜闯大理寺了。”秋秋顿时为云华捏了一把汗,开口说道:“先生,你若是擅自闯进去,被人捉住了,那该怎么办?”张云华微笑着摸摸秋秋的脑袋道:“若是我被捉住,便将童老先生入宫的事讲出来,把事情拖上一阵,估计有上一个时辰的功夫,童老先生就能说动官家,暂饶了赵伯父了。” 秋秋道:“若是像项叔父所说,童老先生见不到官家,那位秦大人等不来圣上的命令,就会以为您在耍他,而对先生动手呀。若是童老先生说动了官家,救了赵伯父,那先生也会因为夜闯地牢而被问罪吧。”苏梦棠听到秋秋如此细致的分析,不由得也担忧道:“云华哥哥,若是一定得有一个人去做这个交换,那便我去。” 欧锦书忙道:“不成,梦棠姐姐若是被关在里面,偌大的江南山庄和小三月,又由谁来照管,还是我去吧。”项抗见众人都争着要去,把心一横道:“都别争了,我去,父亲虽不许我涉足这个案子,但眼下只有项某身上挂着一官半职,能找个借口从大门进去,也就不会被关起来。就算万一被牵连进去,父亲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秋秋见到项抗虽这样说,却依旧有些紧张地捻着一页衣角,心中知道他此刻也是十分为难,便换了一个角度说道:“先生,咱们若是能抓住那位秦大人的什么把柄,以此来反将一军,就能和他谈条件了。”云华闻言眼中顿时有了光亮:这个主意,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被一个八岁的孩子随口道出,让他心里十分惊讶。 项抗道:“小秋所说的是个好主意,云华,我觉得可行,只是眼下去哪里找秦国锡的把柄呢?”欧锦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道:“项大哥,云华哥哥,梦棠姐姐,家父曾与我说过,我家在泉州的兵器行曾给大宋军营打制兵刃,当时朝中负责这件事的,就是秦国锡,他向兵部虚报高价,又在泉州一带极力压低行市,从中吃了大笔的回扣,在泉州一带的山林胜景间,兴建了一座山庄。这件事,恐怕他连史弥远都没有告诉过,咱们可以拿这件事来威胁他。” 项抗惊喜道:“若果真如此,我们便可以用此事来与秦国锡制衡,他定能答应帮咱们拖上一阵。”欧锦书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褙子说道:“那我现在便快马加鞭赶过去,应该来得及。”张云华也跟着起身道:“锦书,你自己去太危险了,我与你一起去,。”欧锦书闻言看向苏梦棠,说道:“梦棠姐姐,那我便问你借一借云华哥哥了。” 苏梦棠将他二人送出门去道:“锦书,连你也打趣我。不管怎么说,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担心秦国锡一心听命于史弥远,这个法子或许会惹怒他。”秋秋道:“梦棠姑姑,他不会的,咱们各自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唯有各退一步,才能达到双赢。”张云华重复了一遍“双赢”这个词,轻轻笑道:“小秋真是越发灵透了。” 眼下秦国锡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他凝神细思了一下说道:“那就这样吧,你回去转告程舒勤,今天这件事没完,史丞相早晚会和他算账。”张云华说道:“秦大人,我并非是奉程大人之命而来,我来只是为了救自己的朋友。”听了这句话,秦国锡注视张云华的目光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些羡慕起这样可为对方生死不顾的友谊来了。 第八十章:将功补过 童大人熟读经史,又在官场上待了二十多年,早已练就出一副洞察世事的玲珑心肠,听了这话,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俯首说道:“皇上圣明。”赵与莒道:“童爱卿,你先起来吧。朕一向对你多为倚重信赖,也知道这个赵清州是你的学生,之所以没有事先问过你,是因为朕有自己的打算,你明白么?”童德芳俯身施了一个礼,缓缓起身道:“皇上的圣意,微臣不敢妄加揣测。” 赵与莒捋了捋胡须,思量了一下说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了,童爱卿,你现在连夜到大理寺去,去传朕的旨意,把赵清州带来,朕有话亲自对他说。”童德芳连忙说道:“老臣深夜前来觐见,惊扰了圣上,已是十分惶恐,来往大理寺少则半个时辰,不敢再耽搁圣上就寝了。” 赵与莒笑道:“你若是能快去快回,朕就算你是将功补过了。你且去吧,正好这里还有奏章没有批完,朕就再等等。”童德芳抬起头,看到赵与莒已经打开了一本奏章,开始入神地批阅,忙起身道:“那——那微臣速去速回。”赵与莒没有抬头,只挥了挥手道:“你与刘内侍一起去,他们便知道这是朕的意思了。” 童德芳躬身从福宁殿退出,拉着刘内侍,带着几名侍从,一起策马扬鞭向大理寺而去。到了大理寺的门前,却不见有一兵一卒,两个人下马走上台阶,有侍从上前叩门道:“把门打开,宫里的刘内侍与童大人来了。”门从里面下了门栓,开了一条缝,几个大理寺中的官差见到外面身穿官服的童德芳,与一身宦官打扮的刘内侍,忙将门大开了,向后面报信道:“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不多时,郑德刚、秦国锡,都带着手下,从后面一起走过来。童德芳见到秦国锡,笑着问道:秦将军,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大理寺。秦国锡向童德芳施了一个礼道:“童阁老,下官来是为着件私事,与郑大人探讨一二,这就要回去了。”童德芳笑道:“原来如此,秦大人慢走。” 秦国锡又对着刘内侍施礼道:“刘大官亲自前来,想是圣上安排的要事,在下便不打扰了。”说罢便带人匆匆从童德芳身边过去,刘内侍却叫住了他道:“秦大人,恕咱家多句嘴,既是为着私事外出,就不该身着官服,免得惹人误会。”秦国锡没想到刘内侍会忽然发话,吃惊了一下,表情变得谄媚起来,笑着说道:“大官教训的是,在下记住了。” 刘内侍瞟了秦国锡一眼,没有再做理会,而是对童德芳说道:“童大人,说正事吧,别让天家久等。”郑德刚忙道:“两位大人里面请——”说着便将童德芳和刘内侍向着大理寺内堂引去。待他们走远了,看门的小官差见秦国锡依然站在门外向里观望,便砰的一声将门重重的合上了。 另一位官差道:“你摔门做什么?”小官差径直向里面门房走去,说道:“刚刚他们来,不由分说便要占了这里,不放任何人出入,这会子见了大官,又点头哈腰地走了,我就是看不惯,郑大人是个好脾气,我可不是。”年长的官差劝道:“上面的事,自有大人们周旋,咱们只听着就是了。”小官差哼了一声道:“我只听郑大人的,别人谁也不听。” 此时童德芳等人已经走到了内堂,郑寺卿招呼手下端来茶水。童德芳道:“不要忙这些了,郑大人,官家要见赵清州,还请郑大人把人从牢里带上来,我们把他带回去。”郑德刚见童德芳似乎十分舒畅,不由地问道:“童阁老,下官冒昧地问一句,圣上要见赵大人,是福还是祸。” 刘内侍与童德芳对视一眼笑道:“郑大人觉得呢?”郑德刚看到刘内侍与童德芳都笑了,也跟着笑起来,口中说道:“两位大人稍坐,我这就去把赵大人叫来。”刘内侍却挤了一下眼睛,说道:“别急,郑大人,这桩死而复生的喜事,还是留给官家亲口告诉赵大人吧,咱们什么都不知道。”郑德刚听明白了刘内侍的意思,嘿嘿笑道:“我明白。”说罢便带人向着地牢跑去。 堂中童德芳无奈地笑着指指刘内侍道:“你呀你呀,真成了老狐狸了。”刘内侍得意地哈哈一笑,说道:“童大人,我还真不是老狐狸,我呀,是老狐狸成了精了。”两个人便一同大笑起来。这时奉茶的杂役走了上来,两个人又恢复了来时的严肃,待那人走了,童德芳又道:“这下可好,待会老夫还得装作不知此事,陪您演好这出戏。” 刘内侍的头发在烛光下闪着点点银光,他捋捋头发道:“童大人此话差矣,咱们不过都是陪着官家演这出戏。”童德芳点点头道:“说句不该说的,官家这戏实在是真假难辨,差点连老夫都信了。”刘内侍压低了声音道:“不真,怎么引那位自露马脚呢?太祖爷可是立过碑誓的,不到万不得已,不杀大夫和言官,若是动静闹小了,谁会信呢?” 童德芳点点头道:“可圣上就不担心,万一失了手,那帮人真害了清州,又如何收场?”刘内侍一副“无可奉告”的表情,呵呵一笑道:“童大人,咱们就不费这个心思猜了,官家自有安排。不过你我是老相识了,有件事也不用瞒你——刚刚秦国锡若是真的动了手,此时已经被一举擒拿了。童大人呐,官家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官家了。” 童德芳闻言有些惊诧,原来一切都在皇帝的把控之中,看来自己这个忽然觐见的角色,也是被临时布作了棋子。他刚想再从刘内侍口中探听点什么,却见刘内侍侧耳说道:你听,郑大人把人带来了。不消片刻,就看见郑德刚故作一脸悲壮,将赵清州从地牢带到了内堂上,受了几日的身心摧残,赵清州看上去面色苍白,有些憔悴。 “清州——”童德芳起身迎了上去。见了昔日的恩师,赵清州一时有些泫然欲泣:“老师,让你担心了。我——”童德芳满心想告诉自己的乖学生事情的真相,可见身旁的刘内侍此时一副同情而怜悯的表情,也只能配合着强忍欢喜道:“清州,咱们现在便入宫,把你的冤情,都告诉官家。”“我确实是冤枉的,可这件事已经说不清楚了,老师。”赵清州垂下头。 刘内侍上前道:“赵大人,说不清楚也得说呐,咱们快走吧,圣上还等着呢。”郑德刚在赵清州背后笑嘻嘻地和刘内侍对视了一下,语气平静地说道:“二位大人慢走,赵大人就从大理寺,交给您二位了。” 第八十一章:面冷心热 刘内侍与童德芳便带着赵清州出了大理寺,策马向王宫而去。桂树阴影里,张云华与欧锦书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些许担忧。锦书问道:“云华哥哥,童大人把清州带走了,官家会如何处置呢?”张云华道:“看童大人的面色,应该是没事的。咱们回去等消息吧。” 说罢两个人动作轻盈地走入身后的小巷,巷尾冯叔正立在马车旁等着,待二人上车后,冯叔便在夜色之中驾车向清平斋而去。此时的清平斋里,苏梦棠正在与秋秋和衣共卧在床榻上,见到秋秋一直不肯闭上眼睛,苏梦棠下意识地用手去轻轻拍秋秋,想要将她哄睡,却想起来秋秋是不习惯这样子的,忙又把手缩了回来。 秋秋觉察出了苏梦棠的缩手,转头对她笑了一笑,没有讲话。苏梦棠见秋秋的眼神像是一个满怀心事的大人,不由有些心疼,试探着问道:“小秋,你和你师父,这些年在青云山,过得怎么样?”“嗯?”秋秋脑海中还在想着刚刚大家的对话,忽然听到苏梦棠的问题,一时慢了半拍。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去江南山庄之前,和云华在青云山的独处,开口说道:“那个小院子很美,山中的景色和院内浑然一体,先生在山里种些菜,他每天一早去地里劳作,回来便检查我的功课,日子过得很好,梦棠姑姑。先生虽然不爱讲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是很疼爱秋秋的。” 苏梦棠伸手轻轻摸了摸秋秋头顶的碎发,说道:“他自然是极疼爱小秋的,那时候你还很小,你师父为了教你讲话,每日抱着你,在小院里转来转去,指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不厌其烦地教你说他们的名字,我们在一旁看着,都奇怪这样内敛的人,竟也会有这样喋喋不休的模样。” 秋秋脑补着苏梦棠口中的画面,噗嗤一声笑了:“真是可爱。先生这个人,一向有些面冷心热的,是不是?”苏梦棠听到“面冷心热”这四个字,无声地笑了,她点点头柔声道:“是,你师父,他是个极好的人。”秋秋闻声回头向苏梦棠看去,见到她的脸上竟飞起了两抹红晕,顿时感觉被塞了一嘴狗粮,便岔开话题道:“不知道师父他们顺不顺利,也不知道清州伯父怎么样了。” 福宁宫内,刘内侍走到御案边轻声道:“官家,那赵清州大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您看——”宋理宗闻言从奏章中抬起头来,他在位十年,近乎三十而立的年纪,看上去似乎要更苍老一些,眼角的皱褶已经十分明显。“快传进来吧。”宋理宗揉揉发红的眼睛。 刘内侍却没有立即去传话,而是对宋理宗道:“官家累了,就不要硬撑着,赵大人既是来了这里,也就安全了,明早再宣也是一样的。”宋理宗回头看了看这位相伴十年的宦官,嗔怪道:“你呀——越来越大胆了,敢替朕做主了。”刘内侍忙将腰弯得更深了些,说道:“小的不敢,只是担心官家的身子。” 宋理宗拍了拍刘内侍的肩膀,说道:“好了好了,也没有说怪你。诶,朕问你,你与童大人到大理寺的时候,秦国锡可真的在里面?”刘内侍点头道:“在里面呢,穿着官服,和郑大人一起从后面过来的。”宋理宗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胸口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他都敢背着朕去发号施令,让一员武将去屠害朝廷命官了,他还想做什么?” 刘内侍自然知道宋理宗说的“他”是指的谁,忙宽慰道:“官家不觉得,他如今背着您做事,是对您有了忌惮了么。”宋理宗与刘内侍对视一眼,说道:“你这老家伙,好了,快让赵大人进来吧。”刘内侍忙行了个告退礼,退了出去。童德芳与赵清州此时正在门外等候,两个人的表情一喜一悲,相差甚远。 刘内侍说道:“去吧,赵大人,官家自个儿在里面等您呢。”赵清州回头看看童德芳,说道:“老师,学生进去了。”童德芳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笑意道:“好,为师在这里等着你。”赵清州想要劝童德芳回去歇息,但想到自己此刻孤立无援,有老师在心中安稳一些,便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走上前去,推门而入。 福宁宫里面烛火摇曳,有些昏暗。赵清州没有敢抬头,他用余光看到宋理宗赵与莒正坐在门右方的书案内侧,便立在门边朝右边道:“罪臣赵清州,参见圣上。”“赵爱卿何罪之有啊,快快上前,让朕看看你。”赵与莒的声音浑厚而亲切,像极了当年的贵和太子赵竑。 赵清州只觉得如同做梦一样,他抬起头,第一次近距离与赵与莒对视着:眼前的皇帝,容貌声音,与赵竑都有些相似,虽不如赵竑那般蔼如随和,但此刻也是笑意盈盈。“赵爱卿?”赵与莒又唤了一声:“你受苦了。”赵清州呆住了,他刚刚在路上设想了太多面圣的画面,都与此时赵与莒的态度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进来之前童德芳大人极力隐藏的笑意,心中明白了些什么。 “微臣赵清州,玩忽职守,上呈空白奏章,犯怒天威,还请官家责罚。”他用这句话去试探赵与莒是否真的已经不生气了。“那奏章,真的是赵大人有意为之么?”赵竑见赵清州迟迟不敢走到自己身边,便离座起身,缓缓向他踱步而来。赵清州一时语塞:“臣。。臣也不知道。” 赵与莒仰头笑了起来,说道:“清州啊,换作他人,此时应当一推了之,你却说你不知道。你果真不知道,是谁要害你?”赵清州脑海中一时出现了史弥远的样子,但他没有答话,只安静地看着赵与莒。宋理宗摇摇头,说道:“朕还以为,赵大人是个敢说敢做的直臣,怎么,你写奏章时用的那些斩截痛快的杀伐之气,都被朕吓跑了?” 第八十二章:宵衣旰食 赵清州闻言解释道:“臣以为——”“以为什么?以为朕只会任人摆布?”赵与莒蓄满胡须的面容上笑容不见了。赵清州忙道:“官家息怒,微臣并无此意,只是今日三司定案,结论似乎对臣不利,臣担心官家会受此蒙蔽。”赵与莒略微点点头,一副早已料到的神色说道:“清州你可知道?这些是朕为你,布的一盘棋。” 赵清州闻言十分惊讶,他只觉得今天晚上的经历的死里逃生太过荒诞,眼前皇帝的心思,实在是难以猜测,只得说道:“还望陛下明示。”赵与莒拍拍清州的肩膀,又踱回了自己的梨花木椅子边上,并示意赵清州一并过来。赵清州跟上前去,看到御案上堆叠了许多待批的奏章,一时有些感慨,原来贵为天子,也需要这般宵衣旰食。 他正想着,忽听赵与莒开口说道:“朕还记得,你上个月被人下毒暗害的事情。”这句话让赵清州心中一惊,他抬眼看着宋理宗,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当时你刚刚参了史弥远一本,便被人在江宁下毒暗害,朕不免怀疑他,可怀疑终归是怀疑,朕派去的人,也没有探听到什么线索,无法替你主持公道。”宋理宗顿了一顿,从案上的奏章中寻出一本,递给赵清州。 赵清州连忙恭敬地接过那本奏章,心中五味杂陈,他眉间微蹙地将它翻开来看:里面从头到尾,确实空无一字。宋理宗看到清州的表情有些凝重,便说道:“看看吧,这就是让你受了不白之冤的罪魁祸首,其他的给曹可春带去审案了,朕这里留了一本。前几日朕看到这个,心里便知道,是有人又想害你,于是将计就计,想看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那官家。。可有结论了么?”赵清州放回奏章,他有意在话间停顿了一下,想要使这句话听上去气势弱一些,不会被误认为反诘。 宋理宗用手指随意地刮了刮胡须,面色却一时有些冷峭,毫不客气地说:“清州,你与朕说话,用不着这般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你是怎样的人,这些年在江宁是怎样为官的,朕心里很清楚。如果对你有丝毫的猜忌,也不会深夜把你召到福宁殿中,这样与你推心置腹了。” 赵清州全身一震,他万没有想到,赵与莒会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赵与莒自顾自说道:“害你的人,自然是他。是朕授意史弥远统率三司负责你的案子,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举动。本以为他会有所谨慎,没想到。。” “可是有一点,臣想不通。”赵清州终于坦诚地与眼前的皇帝说道:“秦将军想在大理寺害死臣,臣若死了,官家势必会知道,他就不怕没有办法交代么?”赵与莒没有答话,他拿起案上做朱批的湘竹狼毫,在赵清州的空白奏章上写了几个字。赵清州随笔看去,见白色的纸上写了四个大字——畏罪自尽。 赵与莒搁下笔道:“你若今夜死在狱中,明日早朝,史弥远定来回报朕今日的审案结论,和你在牢中畏罪自戕的事,死无对证的事情,自然无法继续查办下去,三司的结论,便是盖棺定论了。”清州觉得脊背有些凉意:“可郑大人当时也在牢狱,史弥远不担心郑大人会告发此事么。”赵与莒点点头道:“那或许郑德刚会为你辩解一二,可朕登基以来,从未见他站出来为谁说过什么。” 他这话说得十分肯定,赵清州不由怔了一下,理宗像看自己的幼弟一般,充满疼惜与无奈地看着赵清州解释道:“郑家在大理寺三代为官,若是都像你这样眼不容沙的性子,还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可是,”赵清州辩解道:“郑大人在狱中,还为了臣,与秦将。。与秦国锡争执来着。” “朕很了解郑德刚,在大理寺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是凡事都要弄得水落石出,有什么话都敢说,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也算是尽职尽责。可一旦出了大理寺,到了朝堂上,他就不免要自保了。为了一个死了的犯人,他是不会贸然与史弥远撕破脸皮的。就算是他想,势单力薄,也绝无胜算。” 赵清州忽然想起今日郑德刚在牢门外和他说的一句话:“如今世道正不压邪,若不是答应了家君,我早就不想在这官场上涉足了,太受制于人、太身不由己。”当时他只道是郑德刚下午审案时受了难为,现在方才明白个中深意。“官家圣明,”赵清州由衷感叹道,他忽然觉得,往日朝堂上看似毫无主见的赵与莒,心里有如一面明镜,把朝堂内外的人事,看得明白通透。 “至于是谁亲手实施了这场冤案,朕已经让范文启秘告王珲,让他在江宁去查了,相信王大人不会让朕失望。”赵与莒将奏章合起来,认真说道:“清州,明日上朝,你就穿这一身囚服到大殿之上,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给你平冤,给你晋升官职,可好?”赵清州忙道:“官家,臣只求官复原职,回江宁去就好,快过冬了,那边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 “诶,朕打算,把你调到京里来。史弥远羽翼丰满,朝里朕能用的人不多,你赵清州要算一个。否则朕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力,为你撑腰做主了。”赵清州闻言,很能够体谅宋理宗在权臣当道中的处境,可心中依然记挂着江宁父老:“臣得官家厚爱,原应万死不辞,可江宁诸事繁杂,实在不能不管。” “怎么?你以为让你留在临安是享清福的?”赵与莒佯作不悦,他了解赵清州个性,只得更深一层与他剖析道:“你上次奏章里提到,史弥远纵容亲信兼并良田的事情,朕让人去暗中查了,果然如你所说,那个隆氏庄园,南北数十里,已经几乎贴着金国人的领地,朕担心,这是史弥远的意思,他这样贴近金国,不是什么好事,需要时时防备。” 赵清州睁大了眼睛:“官家是说?”赵与莒忽而伸出了手,拉住了赵清州的胳膊:“平日他怎么作威作福都不打紧,可朕绝不容许,有人怀着通敌卖国的心思,将赵氏江山拱手让人。”清州向前欠了欠身子:“官家,臣在江宁时,也有这种担心,史氏陷害臣,或许就是担心隆氏无法继续置办土地,否则臣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置臣于死地。” 第八十三章:自知有罪 这边李卓然和邵瘦铁回到赵清州的府上,一日忙碌让两个人只觉得筋疲力尽,想要赶紧躺着睡下。李卓然喊着“长帆”向后走去,想让长帆打来些热水冲洗一下,不料叫了几声,都不见人应声,不禁奇怪道:“怪了,长帆还没回来?”邵瘦铁道:“咱们回来晚了,恐怕长帆已经睡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清州的堂屋之前,长帆加设在外面的床榻上面空空荡荡,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显然他并没有回来过。李卓然与邵瘦铁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中都觉得不妙。邵瘦铁道:“眼下太晚了,明日一早,咱们去找王兄问个究竟。”说着便伸手推开了堂屋的大门。一进去,李卓然立马看到连着堂屋的卧房中,有烛火微弱的光亮。 “长帆,原来你在这里。”李卓然如释重负地说道“你今日怎么睡在里面了?”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却看到里面案前端坐着的是江宁县丞王珲。“你们俩哪里去了?”王珲扫了一眼门口面容疲惫的两个人:“偷偷摸摸就跑了,本官下午到处找不到你们两个,只得寻到这里来等着,实在是令人气愤。” 王珲比李卓然和邵瘦铁年岁略长,他这样沉声责问,两个人像是贪玩晚归的孩子被兄长抓了现行一样,忍笑低下了头。“还笑——”王珲随手卷起清州案子上的一叠宣纸,起身上前,作势要敲打他们。李卓然忙向前一步迎上去,接过王珲手中的纸卷,笑着说道:“王大人,王兄,你不要生气,我们当时也是——”他边说便回头看邵瘦铁。 邵瘦铁忙小声提醒道:“救人心切。”李卓然便依样画葫芦道:“我们也是救人心切,才不告而别,不过这一晚上确实发现了许多线索。”王珲见李卓然满脸笑嘻嘻的样子,也不忍苛责,只与他们说道:“本官也有些事情,想要与你们说来着。既是如此,就先听听你们发现了什么”于是三个人便各自拉开椅子坐了,将各自所见所听之事,一一道出。 王珲听了邵瘦铁和李卓然探听到的消息,沉吟良久,说道:“本官早该知道,隆家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还没腾出手去查办,没想到这容止斋,竟也是隆家的铺子。”邵瘦铁道:“王兄,容止斋那边,可有什么线索了么?”王珲闻言深深看了李卓然一眼,点点头道:“我正要和你们二人细说,卓然,长帆算是招供了。” “啊?!”李卓然闻言像是遭了雷打一般,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招什么供?什么叫‘算是’招供?”他的反应太大,将身后的椅子带得整个翻了过去,眼见得要摔在地上发出响动,邵瘦铁却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椅子扶起,轻声说道:“王兄,你一向谨慎,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么。”王珲叹了口气,去拉李卓然坐下,可李卓然此时像一座石像一样,毫不动弹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珲见拉不动李卓然,又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这个执意站着的人。李卓然忽而觉得连接过那张纸的力气也没有,只转头与邵瘦铁对视一眼。邵瘦铁会意将那纸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当堂的笔录?”王珲点点头,不等邵瘦铁细看,就说道:“本官原本是让长帆说说今日的经过,就算是走个过场,没成想,竟发现了这孩子的破绽。” 邵瘦铁低头细看了一番,对李卓然复述道:“王兄问长帆,是何时发现的容掌柜殒命,长帆说道,是你让人牵马去寻他,他便快马加鞭赶去了容止斋,王兄问他路上可有逗留,长帆道,未曾逗留,直接便去了容止斋,进去便发现容掌柜倒在血泊之中。王兄便问他,之前可否去过容止斋,为何一去便找到了容止斋,知道哪个是容掌柜。长帆便答不上来了。” 李卓然点点头,眼睛里尚有的一些希望之光有些摇摇欲坠,他说道:“或许是容止斋的招牌鲜艳,长帆骑在马上,一眼便看到了,也说不准,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有解释的。”邵瘦铁起身拍拍李卓然的肩膀道:“卓然,坐下说。”李卓然抬起头看着邵瘦铁说道:“邵兄,你也相信是长帆么?我觉得,不会是他。”他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 王珲见李卓然执迷不悟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卓然,你宁愿相信这世上有巧合,也不愿意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话。”李卓然心中此时却想着另外一些事情,他尽力隐藏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若是此事真有长帆参与,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与清州离心离德的?况且长帆知道那么多他们的秘密,包括秋秋的身世,大家与赵竑的关系,他全都知道,若是长帆真的被人利用,对清州起了加害之心,那他有没有将自己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他人。 李卓然觉得内心的气力像是被掏空了,他颓然地坐下,又忽然从邵瘦铁手里接过那份当庭笔录,自己看下去。笔录里详细记载着长帆的反应:他被王珲问住之后,整个人‘冷汗涔涔,不复言‘。王珲见状激长帆道,若是有意欺瞒不报,将依宋律予以层层加刑,长帆闻言半晌无语,忽而哭道:“自知有罪,只求速死。”说罢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痛苦万状。 王珲看到李卓然读完了口供,对他说道:“我见在堂上也问不出什么了,就先将他关押了起来,想让卓然私下去问问个中事由,你二人却不告而别了,本官便不得不来这里苦等。”李卓然闻言高声道:“那王大人,我今夜便想问问长帆,可以吗?毕竟清州的案子拖不得。” 王珲早已料到似的点点头道:“我便知道你是这般脾性,所以才来这里等你,你今夜便问,问明白了,我可与你立马同去临安。”李卓然伸出双手,抱拳恳切地说道:“王大人,实在多谢了。”王珲摇摇头道:“也不全是为了清州,这个案子,上面也是十分重视,需要本官尽快拿出个事实结论来。” 第八十四章:何以安眠 清平斋内,听到锦书的一番描述,众人都觉得十分鼓舞:官家肯见清州,又是童老先生亲自陪着去的,情况是极有利的。况且清州连囚车都没有坐,看来官家定是在童老先生的劝说下,改变了看法,案情定有转机。项抗连连道了几句“好。”心中安稳了不少,他对张云华说道:“老张,既是这样,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巡防营有操练,我得去盯着点。” 云华闻言忙起身道:“好,走,我送送你。”项抗便与苏梦棠和欧锦书等人告了别,与云华一道,带着阿锋,向外面走去。走到大门内时,阿锋说道:“公子稍等,我去牵马。”项抗点头应允,待阿锋走了,云华轻声道:“老项,凝儿托你查的的那两个人,巡防营有消息了么?” 项抗摇摇头说道:“毕竟牵扯太多,我也不好让他们大张旗鼓在街上问,只给各个城门和巡城的弟兄知会了,但凡看到他们两个,立即向我回报。”云华闻言有些忧虑道:“他们如何知道,你要找的是怎样两个人?”项抗回视了云华一眼道:“凝儿已经将那二人身量体型、五官外貌,都细细描述与我了,放心,我的人个个都是耳目通神的,断然出不了差错。” 张云华一时间觉得内心有一丝不安,却不便明说出来,只拍拍项抗道:“我信你,这两个人绝不能出现在临安,此事要万万上心。”“嗨,老张你只管放心,我晓得此中利害。”项抗忙道,他看到阿锋已经牵着马从西面走过来了,便转头又对云华道:“但凡有这两个人的消息,我第一时间传讯与你。”说罢便接过自己一匹名唤“采烈”的骏马耳后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云华目送项抗与阿锋的身影消失在杏花巷尾,才吩咐冯叔关了门,自己回到了堂屋之中。此刻苏梦棠已经让锦书带着秋秋回厢房去休息了,自己独在堂屋中等着云华送客回来。见到云华脸上带着几分忧愁,苏梦棠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么?”云华轻轻摇摇头,坐到椅子上道:“清州的事情还没完全放下,我如今又想起珊瑚的事情了,不免有些担忧。” 苏梦棠也跟着坐下,宽慰道:“临安各个城门,都有项抗哥哥的巡防营的人手,珊瑚姿色出众,即使是混在人群里也很容易被认出,云华哥哥不要太担心。”这一番话似乎并没有让云华放心多少,他冷静地摇摇头,说道:“怕就怕他们乔装打扮,骗过了守城的兵将进了临安,咱们就会陷入被动。等卓然从江宁回来,过云阁重新开张,让他和各方打探一下。” 李卓然的过云阁,常年汇集着三教九流的人士,这里虽然说是一座藏书阁,供人看书喝茶,实质上,算得上是李卓然在临安的江湖情报机构。他素来讲义气,结交下的朋友很多,这些人聚在一起喝茶读书,自然而然会交流一些见闻,李卓然便可从中获知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或者主动托他们去打听些江湖消息,大家也都十分尽心尽力。日子久了,过云阁的书倒成了摆设,大家传递信息才是实质。 过云阁可以生意兴隆,靠的是世人皆有的好奇心。一个充满江湖恩怨情仇各种秘密的地方,每个人都想要来听一听,说一说。这里的故事,比书里的传奇还要精彩的多。李卓然这个过云阁主人,竟无意间成了临安头号的情报大王。在这里,来的人只要不谈国事,不涉及官场中事,一切消息皆可随意传递,不受任何束缚。 可自打清州中毒,李卓然便闭门谢客,跑去了江宁予以照看。中毒的事情才告一段落,清州又白白被人陷构,李卓然再次一头扎向了江宁,因此过云阁关了好些日子了。云华想着,等卓然回来,便托他的那些游侠朋友们,好好留意一下珊瑚与侯真的下落。 眼下李卓然正随王珲重回了江宁县衙,一行人直接向后走到了关押长帆的地方。江宁县狱,自然不如大理寺鱼骨状布局的地牢气派,只是一条可以一眼看到头的长廊,灯火昏暗。两侧的牢间,都只用木栅栏隔开,不同牢间里关押的犯人,都可以彼此看见。王珲曾说过,这是方便让犯人间相互监管,如若有人企图自戕或是越狱,临近的犯人发现之后立即上报狱吏,便可以减轻刑罚,轻罪者甚至可以被直接释放。 此时长帆已经换上了写着“囚”字的白色囚服,头发散乱,独自待在一个牢间之中。他料到李卓然会来寻自己,并没有入睡,只是在一角颓坐着,神情黯淡。李卓然站在栅栏外面,久久不能言语,王珲见状,对李卓然说道:“卓然,我们在外面等着,你问吧。”李卓然回头说道:“王大人,帮我打开这扇门吧,我进去。” 王珲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卓然,这个长帆,可能是杀害容掌柜的凶犯,他怕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李卓然无力地笑笑:“我还怕他不成,王兄放心。”王珲与邵瘦铁对视一眼,见他也并无异议,便对旁边的狱吏说道:“那好,给他打开。”身后一名狱吏便哗啦啦掏出鱼钥,上前开锁。 一群人的动静引得别的间号的犯人都举头观瞧,几个狱卒将腰间的剑鞘拿在手里,“砰砰”地敲打在栅栏上,威慑道:“都睡觉,都别看了。”犯人们便都不敢再张望了。李卓然走进栅栏门,面对着长帆,王珲便转身带头向长廊外面走去。待县狱大牢重归平静,李卓然上前一步,重重扇了长帆一记耳光。 第八十五章:个中缘由 李卓然道:“你踏实了?清州现在还陷在临安前途未卜,你竟觉得踏实了?”长帆仰起头,盯着李卓然道:“李公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道只能为自己的主君活着么?”他这话说的绝情,李卓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的?”长帆的脸上泛起一丝悲哀的笑意,说道:“在我得知爹娘死讯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怕是不能再与老爷一条心了。” “你爹娘?”李卓然的目光似乎在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清州说你是家生子,你的爹娘,也是赵家原来府上的?”长帆点点头道:“我一家人,原本都为赵府尽忠效力,从无二心。”“那你的爹娘,是被何人害死的?”李卓然喉头一动,目光多了几分怜悯,他家中双亲也已经辞世,推己及人,十分明白长帆的心境。 长帆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和我娘,是随老太爷和老夫人赴蜀途中病死的。他们身体本就孱弱些,路途辛劳又加上在剑门一带沾染瘴气,到了通江,就暴毙身亡了。”李卓然不解道:“赴蜀……这是八年前的事情?可既是病死,和清州有何瓜葛?你为何要迁怒于他?” 长帆看着李卓然的眼神里透出幽怨的神情:“我不止迁怒老爷。李公子,你可知道,今天的局面,与你也脱不开关系。”李卓然只道长帆是自知难以脱罪随意攀咬,冷笑一声道:“此事皆因你背信弃义,又与我有何关联?” 长帆目光冷冷地说道:“若不是你把那孩子救出来,交给老爷,他又怎么会牵涉其中?你可知道,老爷是担心有一天事发、那个人会因此加害赵家一门,才匆忙送信让全家西迁的,是老爷的这个决断,害死了我的爹娘,李公子,你若是我,你不恨么?” 李卓然听明白了,长帆是将父母的仇,算在了他们这些人救下秋秋这件事情上面。“可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清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决意让家人西迁,为的是避祸,绝不会想到会因此无端折损两条人命进去。你若因此与他结仇,为何不与我结仇,我才是那个救下孩子的人,你为何不对我动手,反去对付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李卓然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既为长帆的不分皂白而愤怒,也为清州这些年在长帆身上投入的心血感到可惜。 长帆悲愤地说道:“李公子,我懂,可我没有办法不恨老爷。我当年与他说,我爹娘身子孱弱,怕是受不住长途奔波,不如让他们留在临安看宅子,或是让他们回溧阳老家。如果老爷肯听我的,我就不会一夜之间成了孤儿。李公子,当年我与老爷初入临安在驿馆打杂的时候,我都没觉得苦过,爹娘在,我就不仅仅是个下人,还是他们捧在掌上的孩子。” “清州何曾把你当过下人?他一心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你不知道么?”李卓然抑声喝道。长帆点点头,赵清州这些年,确实待他如同待自己的亲人一般,自打他失去双亲之后,更是十分关切。可清州对他越好,长帆心里,就越觉得他是出于愧疚,这份隐秘的恨意,夹在恩情之中,形成了巨大的心理矛盾,一度令长帆痛苦不堪。 看着长帆低垂的脑袋,李卓然冷静下来,问道:“我问你,你如今在为谁卖力?你是如何与他们联络的?都为他们做过什么?”长帆摇摇头道:“我不能说。”他在背叛清州之时,为了不使自己过于痛苦,便只劝慰自己说是为了复仇,如今若是再背叛另一个,又该如何宽慰自己?他还想在世上留存一些自己想要守住的东西,不至于没了任何底线。 “不瞒你说,李公子,下手之后,我已经后悔了。我本想着,若是老爷难逃此劫,我便在替他料理完最后的事之后,以死谢罪。”长帆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脱然,这让李卓然顿时紧张起来,若是长帆果真动了一心求死之念,想撬开他的口就更不容易了。“还来得及,长帆,万不可动此念头。”李卓然的语气变得和缓起来。 “清州还没被定案。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我知道的,纵然你再恨清州,也不会想到这些法子对付他,有人安排你的,对不对?”长帆把李卓然的紧张收在眼里,他正了正身子,正色说道:“没有旁人,是我自己想的。墨条的事是我挪了府里的银两安排的,容掌柜也是我杀的。” 事到如今,长帆决定自己揽下所有罪责,不让这件事别生枝蔓。“长帆……你糊涂啊。”李卓然懊恼地跺脚,他实在是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了长帆,给这个原本软弱的孩子勇气来复仇,来杀人,然后背负起了全部的罪责。“据我所知,那个容止斋的容掌柜,听命于江宁隆氏。隆家这样大的势力,他的人如何能听凭你驱使。” 长帆一时间露出些许慌乱道:“有银子自然方便办事。”李卓然不解道:“那你为何不与他串通一气,反而要杀他灭口。”长帆被李卓然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有些烦躁,喘息变得渐渐急促起来:“我不知道他和隆家的关系,只是想要让你们怀疑他,容掌柜只要死了,这条线索就断了,这样我就可以独自保全。可我却忘了一件事,我本不该如此清楚容止斋的位置,于是在王大人那里露了马脚,既然瞒不下去看,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卓然审视着长帆说道:“一派胡言,走,你跟我去大堂上。” 王珲和邵瘦铁此时正在狱门之外说着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忽见得李卓然抓着长帆的衣领,像提着一只羔羊一样从后面大踏步地走过来。两个人忙迎上去说道:“卓然,你这是做什么?”李卓然抓着长帆的手握得更紧了,说道:“王大人,不知道江宁县衙可有半夜开堂断案的先例?” 第八十五章:心腹大患 丞相府内,此刻亦是无人入睡。秦国锡跪在史弥远面前几米远的地方,将今夜在大理寺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讲了出来。不过他只字未提与张云华他们做了交易的事情,只说程舒勤也派人来牢里探望了。史弥远的面色越来越沉重,终于冷到了极致,他哼了一声,抓起桌上今日刚从曹可春那里得来的均窑海水纹茶盏,连杯子带水全都砸在了秦国锡身上,那杯子落到地上,顿时碎成了几半。 史弥远身后站着的秋蝉、冬雀两个女婢小声惊呼了一声,忙上前去,一个将地上的瓷片捡起,一个掏出手帕为秦国锡擦拭溅了一脸的茶水。秦国锡跪着不动,他自知今晚的事情办砸了,史弥远势必是要大发雷霆的。如果说这趟任务里面还有些功劳,便是将那封假拟的圣旨带了回来,没使它落到大理寺郑德刚的手中。 “童德芳,程舒勤,赵清州,项远潮……”史弥远念着这几个人的名字,随即又加上了一个人:“还有张贵妃。这群人聚在了一起,他们与官家这样熟稔,可谓是咱们的心腹大患。”秦国锡挥挥手示意让秋蝉和冬雀出去,他是丞相府的熟客,指挥下人如同在自家府上一样自然。 “丞相,咱们应当如何应对?”秦国锡是一员武将,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但卸下盔甲到了宫帷内外,就难以施展拳脚,只甘心被史弥远摆布。史弥远道:“把曹可春与杜金平此刻便找来,将今日三司会审的案牍和定案文书改了。”“改了?”秦国锡有些惊讶:“已经定罪了,如何改?” 史弥远对秦国锡的不开窍有些气愤,他说道:“证据不足的事情,怎么定罪?老夫原本以为官家龙颜震怒要处置赵清州,便想速战速决顺水推舟将他下狱处死,以免过几日圣上消了气,再将他官复原职。可那童德芳今日进宫,坏了我的大事啊。如今看来,官家是要保他,咱们就只能死罪改成无罪,明日上奏。” “可是丞相……”秦国锡跪着向前移动了三尺:“下官今日已经依着您的意思,在大理寺宣读了定罪书,郑德刚肯定已将此事告诉了童德芳,官家也会知道这件事。若是改了,下官该……如何自处?”“秦大人依着我的意思?”史弥远的音调压过了他:“老夫只是让你去狱中探望,并没让你传达什么意思啊。”秦国锡闻言惊恐地抬起头,看到史弥远的眼睛里面,露出点点凶光来。 秦国锡太熟悉史弥远这个表情了,每次他借他人之力得手、再过河拆桥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一副面目。秦国锡本以为,他与史弥远是一致对外的,不曾想,这样的一副面容,有一天也会朝向自己。他内心一阵悲哀,什么同生共死,史弥远只是将他看做一枚棋子。 对于那些无大用的棋子,史弥远要将它们丢出来或格挡、或替罪,以为自己的前程做铺路石。而像秦国锡这样有用的棋子,就算一时无奈将他陷入险境,也会在事后八面周旋,将他救回来。这个道理秦国锡明白,况且他不仅是有用处的,他手里还有十万禁军,若是史弥远毫不顾忌情面,将秦国锡推入死地,禁军的铁骑也并非不敢踏平丞相府。 就在这片刻的对视中,史弥远忽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国锡啊,一句戏言把你吓成这样。你还真以为,老夫要那你去做挡箭牌?不会的,等天亮了,你便称病莫去上朝了,朝上的事情,自有老夫替你转寰。”“啊,多谢丞相。”秦国锡佯装欣喜道,心里却并不十分踏实。 史弥远点点头道:“好了,时间紧迫,你还是先带人去把曹、杜二位大人找来吧。对了,别忘了让他们带上官印。”“是。”秦国锡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出去,可刚走到门边,又回头问道:“丞相,那大理寺的官印怎么办?”“上朝之前,我会让郑德刚亲自将大印补上。”史弥远听上去颇有些从容不迫。“可他若不肯——”“去吧,我自有办法。” 秦国锡走了出去,史弥远深深出了一口气说道:“出来吧。”书架旁边的屏风后面,侯新走了出来,他鼻梁上的刀疤在烛火下十分明显。“丞相——”侯新站在了刚才秦国锡跪着的地方。“你接着讲——显儿还说了什么?”“隆员外说,王珲他们已经查到了是墨汁的事情,咱们的暗线为了保命,杀了容掌柜,如今被带到了县衙,不知道招供没有。” “一群废物。”史弥远骂道,四处皆无什么好消息,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算计赵清州这件事,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丞相说的是。”侯新拱手迎合道。史弥远又道:“不过容掌柜死了也好,显儿此前来信说,这个人近来想用墨鱼汁的配方,在鬼市换成银两,带一家老小回赣州。他知道的太多,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是,丞相,如今容掌柜死了,这个案子死无对证,也不会将您与隆员外牵涉进去了。”侯新说话的声音冷冷冰冰,他似乎一向是没有什么情感的。“那个暗线,叫什么来着?”史弥远问道。“长帆。”侯新淡淡说出这两个字:“就是那个父母死在随赵家人赴蜀路上的孩子。” 史弥远记起来了,几个月前,他为了物色可以进入赵府下毒的人,煞费苦心。可赵清州清廉朴素,府中仆役皆依官制定额,难以将自己的人随意送进去。于是史弥远便思忖着,可以买通赵清州身边能直接触及他吃穿用度的人,便派人暗中观察,留意到了清州身边总是闷闷不乐的小长帆。 世上情谊再好的两个人,若是有人刻意离间,也没有拆不散的,史弥远这样想着。也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他一向不愿意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他的正妻和妾室,哪怕是秋蝉、冬雀这两个自幼豢养在身边的婢女。他有时会对侯真说:若是原来的太子赵竑能懂得这个道理,便不会把命丧珊瑚这个女人的手里。 于是史弥远派了侯新去寻访长帆的底细,从江宁到临安,从临安到通江,侯新去到了每一个有人认识赵清州和长帆的地方。当他把这个孩子的一生都细碎地在史弥远面前铺展开来,史弥远便断定,这对主仆,是可以离间的了的。 第八十七章:进退维谷 史弥远指使侯新将一个装着秘信的木匣,悄然放在了当时长帆独住的厢房之中,信中他号称江宁义士、当年恰与赵家一路同行,知悉长帆父母殒命时情状,约他当月十五在秦淮坊翠凤楼独自面谈。长帆果然没有让史弥远失望,当日找着一个缘由,便从赵府出来,西行数里,进了翠凤楼。 见到在客厢中等待的侯新时,长帆后退了一步。他有点惧怕眼前这个目光凛冽,鼻梁上一道刀疤的男人,这与他想象中的义士形象太不相符。他虽不谙世事,却仍觉得这样面容狠厉的人信不得。不料侯新第一句话便说道:“啊呀,这么好的孩子,如何就成了孤儿呢?”轻轻巧巧便卸掉了长帆内心的恐慌。 那天侯新点了一桌的饭菜,长帆却一口也吃不下,侯新细细编造了他父母是从何处开始不适,何处沾染了瘴气。长帆听着,泪流如注,侯新趁势说道:“当时我们同行的人,都劝那赵老爷说,病人既被瘴毒所侵,需要立即在剑门住下医治,可赵家急着赶路,只说到了通江再请大夫,谁知道第二天人就不行了……大夫来看了说,若是早一日来医治,还能回天。” 长帆闻言,也说起了当初请求赵清州留下父母未果的事情,侯新火上浇油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家子自私自利之徒,白白害了两条人命,实在是伤天害理。”长帆噙泪说道:“父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可偏偏老爷对我恩重如山,这该如何是好。” 侯新长叹了一声,拍拍长帆的肩膀:“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况他赵家执意驾车行进的时候,谁在意过这忠孝仁义,大家不过都只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罢了。”长帆看了侯新一眼,没有说话,眉眼中带着一丝防备,他有些怀疑侯新与他说这些的目的。 侯新为长帆夹了一只鸡腿,自嘲般地笑道:“不过我一个外人,纵使再打抱不平,也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你若一心为了赵家,那就把我刚刚说的忘了,这顿饭吃下,这件事情烟消云散,就当我多管闲事了。”“义士不要这样说,您不远千里来,告知我爹娘去世时的实情,长帆不胜感激,只是老爷待我如同手足,实在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长帆忙抱拳说道。 侯新道:“既然这样,那你便放下家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为报父母之仇不顾一切的勇气。”“我有。”长帆被人这样一激,站起身来:“养育之情,无以为报,就是我拼上性命,也没什么。”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因懦弱而选择不孝,可这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算计,卷入到一场阴谋之中。 后来在侯新的劝说下,长帆接过了那瓶“凤凰胆”,但他也没有忘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是个走江湖的,快意恩仇,不为任何目的。”侯新淡淡说道。长帆点点头,他感觉自己已经做出了承诺,就已经不可以退出了,只又问道:“你这药,不会害人性命吧,杀人的事我不做,万一被人发现了,我……。” “放心,每日弹一指甲在饭菜里,量少,绝对查不出来,也无法害人性命。如今江湖上,都时兴这个法子,只是让仇家吃些苦头罢了,你可以去打听的。”侯新信誓旦旦地说。长帆自然无处打听,他带着药回了赵府,才渐渐反应过来:侯新可能是在利用自己对付赵清州! 这个发现让长帆整个人忽然十分恐惧:自己在明处,那侯新在暗处,说不定正在时时看着自己。若是自己迟迟不动手,惹得侯新生气,他会不会跑来告诉赵清州,翠峰楼上自己做出的“报仇雪恨”的决定。说完之后,他侯新可以继续做个江湖浪子,而自己将要失去赵清州的信任,真正变成丧家之犬。 一个人沉浸在恐惧的想法里久了,会变得风声鹤唳,各种不切实际的恐惧也会逐渐滋长,壮大了假想敌的声势。长帆开始后悔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他一度想把凤凰胆给砸了,可他又担心侯新会忽然出现,抓自己手腕说:走,我要把一切告诉赵清州。只是想一想侯新那阴沉沉的面容,长帆便觉得害怕:算了,反正要报仇,一不做二不休。长帆迈出了第一步。 赵清州果然中招昏迷不醒,李卓然和欧锦书来到江宁之后,长帆才知道这凤凰胆,是奇毒之药,是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怀疑长帆,李卓然查遍了府里每一个人的行迹和物品,唯独没有查看长帆的。“太险了,”长帆将那瓶没有用完的凤凰胆藏在了厨房后面的墙洞里,但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侯新的目的达到了,应该就不会在来找自己了吧, 他还是太单纯了,李卓然与欧锦书将赵清州的身体养好不久,他便又收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木匣子。匣子里面的信比上次简短得多,只留了一句:“不想被赵府上下知道你投毒的事情,今夜就来乐业坊容止斋。”他受到威胁,半夜翻墙便去了容止斋,见到了容掌柜和侯新,这两个人竟在灯烛之下,优哉游哉下着象棋。 “你到底是什么人?”见到侯新,长帆冲上去质问。“我是什么人重要么?重要的是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对你了如指掌,对你做过的事,也一清二楚,想要活下来,就再帮我做一件事。”侯新鹰隼一样的目光,盯在长帆脸上。“不可能,我不会再信你了。”长帆转身就想走,他太害怕了,他担心自己留在这里,又会被劝说做什么害人的事。 “过河的卒子不回头,”侯新将一枚棋子砸在棋盘上:“长帆,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你现在走了,明日阖府上下,加上江宁县衙,都会知道你下毒之事,你说得清吗?”长帆立住了,他无比绝望,如同一条上了砧板的鱼:“你到底想怎么样?”“没什么,我只问你,赵清州的奏章,通常都是什么时候上奏?” 第八十八章:世间险恶 “你问这个做什么?”长帆说道,他知道奏章的事情非同小可。“你还有发问的资格么?”侯新站起身来,向长帆步步逼近:“你只管照着我说的做,就这么最后一次,你就解脱了。”他捏起了长帆的下巴,十分轻蔑地说。“我现在就去和老爷坦白,我是初犯,老爷会原谅我的,大不了,我以后不在老爷身边了。”长帆一甩头将下巴脱离了侯新的掌控。 “长帆,投毒可是十恶之罪,就算赵清州不追究,贵县知府也不会放任不管的。何况你一个奴才谋杀主君,不仅要受极刑,通家九族之亲属,但凡和你一样有奴籍的,都要被收回奴籍改为贱籍,到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做事,你愿意如此?”侯新绕过体如筛糠的长帆,将他身后的门合上了。 “你为何要害我?”长帆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害你,我是在帮你复仇,”侯新递给长帆一块帕子:“你的仇人,和我们的仇人,恰好是一个人罢了。咱们通力合作,可以各达目的。”“那你想要我做什么?”长帆问道。见他面露绝望之色,侯新心中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将想要用假墨条坑害赵清州的计划,与长帆大致说了。“犯怒天威,这与杀人何异”长帆瞪大了眼睛喊道。“小点声,”侯新瞥了长帆一眼:“太祖有令不杀文官,顶多会降些官职罢了,赵清州不也可以清闲上几日么。”长帆双手握拳,指甲几乎握进了掌心:“你们心思好生歹毒。” “是你没见过世间险恶罢了。对了,这是容止斋的容掌柜,你们府上的朱大娘,都是在这里买纸墨毛笔的,你知道?”侯新指着容掌柜说道。容掌柜并没有抬头,他刚刚自己和自己下了几步棋,此时又一挥袖子将棋局搅了:“这是我帮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已经禀告了东家,我下个月便回老家,不再参与这些事。”容掌柜有些烦躁。 侯新看向容掌柜的眼神并不友善:“你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好就可以了,总要有始有终。”长帆看得出来,容掌柜大概也有什么把柄,被侯新身后的人握在手上。见两个人都没有了言语,侯新将计划与他二人又仔细说了一遍,以确保万无一失。 长帆听来觉得这个方案对自己较为安全:自己只当是不知情,给赵清州用了假墨,纵是到了大堂上也说得过去。侯新留意到长帆的眉目有些舒展,安抚他道:“放心,事发之后,你只要记得将砚里的墨再换成正常的,没人会知道是墨的问题。” 容掌柜道:“我有一事不解,既是用一根假墨就可以,为何要绕一个圈子?直接将墨条给这孩子不可么?” “这件事牵涉四品命官,事关重大,每个人都要有所参与,方可彼此牵制,不会互相背叛,这是规矩。”侯新冷冷的说。“可负责采购的朱大娘不是咱们这边的,若圣上派人查到了是墨的问题,找她一问,她定会指向我。这东西只有我这里有,岂不是要把我搭进去?””容掌柜并没有被蒙混过去。 “你将墨条卖到鬼市上一些,这东西,就不是你这里独有的了,你可以矢口否认的。再者说,就算是东窗事发,朱大娘咬定了墨是你给的,到那时你不是已经回老家了?放心,上头的人不会让他们去追捕你的。一个卖假货的,不值得官兵千里追踪。何况若是追上了你,你招出了从前的事情,对我们更是不利。” 果然是个各方相互牵制的主意。长帆点点头道:“这件事做完之后,你们不要再找我了。”“一言为定。”侯新说道,这一刻,他又恢复了那日在翠凤楼的诚恳。 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那日长帆将奏章送去了石信使那里,回来的路上,又去了一趟容止斋。容掌柜看到长帆,使了个眼色,让伙计将他悄悄带入了后面的库房。过了片刻,容掌柜也到了库房内,对长帆说道:“事已办妥?”“是,我回去便将砚台里面的墨换掉,就没人知道是墨的问题了。”长帆似乎在安抚着自己。 “唉,造孽啊。”容掌柜叹了一口气:“赵大人是难得的清官,却让我亲手给害了。”他看上去十分自责。长帆听到容掌柜这样说,一时也极为内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可知道,那个鼻梁上有一道疤的,是什么人,他和我家老爷究竟有什么仇。” “你果真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对他一无所知,是被他骗了。”长帆胸中的恐惧变成了愤怒:“那日你听到了,他拿我全族的奴籍相威胁。”容掌柜想起了那日的对话,无奈说道:“你可知道江宁隆氏?”“隆氏如何?”“隆氏手眼通天,上面有朝中大员,那个人正是上头人的手下。”“他上面是什么人?”长帆连忙问道。 容掌柜狐疑地看了长帆一眼,笑了笑:“老夫…不能说,若是你没有将奏章送去,而是赵大人派来套我话的,我可不能把上面给卖了,那样我到哪都活不成了。”长帆一下急了:“你不信我,若不是去送奏章,我哪里有机会到你这里来?罢了,我也不能久留,我回去了。”说罢负气匆匆而去。 回到赵府,长帆一直想着容掌柜的话,浑浑噩噩了一下午。晚些时候他忽而想起来墨的事情,便走到了赵清州的书房,假装不经意拿起了赵清州的砚台和毛笔。“长帆,你放着吧,里面还有墨的,不用刷洗。”赵清州见长帆精神头有些不济,不愿让他劳累。“老爷,我这会儿没事情做,去帮您洗洗笔砚。”长帆努力使自己不露出愧疚之意。 “没事做不能歇歇么?”赵清州笑着说道:“别打扰我读书,去歇着吧。”长帆一时没了主意,也不好将脾气强硬起来,倒惹赵清州生疑,只得应了一声,又放了回去。还有机会,他安慰自己道。可事情发展的太快,远远超出了长帆的想象,第二天上午,圣上早朝发怒的消息,就传到了府中,长帆发觉自己又将赵清州带入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第八十九章:铤而走险 可还没等到长帆将砚中之墨换掉,赵清州就已经用它写了备办单子,还将这单子给了长帆,让他转交王珲。长帆知道墨的事情瞒不住了,单子上的字不久便会消失,可赵清州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会记得自己写过这些,毕竟单子的内容关系着江宁年末的许多备办事项。依着赵清州的脾气,纵使他这次难逃死劫,也一定会托人嘱咐王珲,让他按着纸上罗列的事项,件件落实。 一个人想要隐瞒一件事情不被他人知晓,就必然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来遮掩,直到做得事情越来越多,再也藏不住了。长帆一面因赵清州即将面临的残酷审讯而难过,一面却想着如何圆满自己的任务,让自己全身而退。他忽然想要铤而走险,再用一次凤凰胆,让清州再一次昏迷。这样一来,清州或许能够因病免于责罚,等他醒来,或许也就忘记清单的事情了。 那就赌上一次。长帆趁着给赵清州做饼与手擀面的机会,来到厨房。四更天,大伙都还没有起来劳作,长帆从厨房后墙的墙洞上门掏出了凤凰胆,揉进了面里。“生死有命,”长帆心里默念:“老爷,长帆对不住您了。”他擦擦眼泪,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如同手中的面团一般,被揉捏得不见了本来的模样。 然而赵清州并没有来得及吃下那碗面,只吃了一口,便匆匆上了囚车。长帆忙将发面饼给装好,想让他路上吃了,谁知饼子又被于杭之打落在地,他的计划再一次落空了。墨的事情,到底还是瞒不住了,可与其被人查出来,不如直接卖个破绽给别人。那天夜里,长帆便引前来调查的李卓然留意到了墨的问题,他盘算着将这一切引到容掌柜的身上,等容掌柜一走,自己全族便可就此保全。 第二天被李卓然派去容止斋的路上,长帆正想着如何先行一步,劝容掌柜赶紧先关张,不料李卓然竟让人给他送了一匹马,冥冥中助了他一臂之力。当长帆快马加鞭进了容止斋的时候,却看到容掌柜和伙计倒在柜台后面血泊之中,旁边扔着一把匕首,容掌柜脖子上的血一股一股流了出来。“是谁害你?”长帆冲上去,将容掌柜上身扶起。 “侯……侯公子。”容掌柜半个身子倚在柜台上,艰难地说道。他拼命用手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因为疼痛而不住抽动。“是那个鼻子上有疤的人?”“对……墨他拿走了。”“他为什么杀你?”容掌柜闻言激动起来,睁大了眼睛。“为了我把墨条卖去黑市的钱。一家老小……活命的钱。” 谋财害命?长帆一时间糊涂起来:“他既是替人做事害我家老爷,如何又会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他……只是趁机想要敲竹杠。”容掌柜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把他惹恼了……也是我……罪有应得。”说罢他整个人顺着柜台滑了下去,捂着伤口的手也一时间滑落下来,颈上刚刚被压迫的血脉喷涌了出来,溅到了长帆的衣襟上。 长帆一时间傻在了那里,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还来不及想,容掌柜这样死了对自己是有利还是不利。长帆刚要起身,却听到柜台后的布帘内侧,忽然传来了侯新的声音:“你把事情全都认下,包括这件事,奴籍的事情,我会帮你保全。”原来他并没有走。 长帆慌忙站了起来,他只觉得脊背发凉:若是终究要全都认下,自己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向赵清州坦白一切?直把事情弄到这样无法收场的地步。“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拿什么信你?”他隔着帘子问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响。长帆鼓起勇气掀开布帘,后面通着容掌柜的内室,内室通向后院的门开着,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剩下的事情,就如同王珲和邵瘦铁进容止斋看到的那样,长帆呆坐在地上,如同受了极大的惊吓。此时大堂之上的长帆,却比下午时要坦然得多,他交待了自己为复父母之仇,用假墨条构陷赵清州的始末;又承认了自己为了脱罪,杀害容掌柜的事情,并在状纸上面签字画押。 王珲与李卓然和邵瘦铁对视了一眼,三个人便走向了屏风后面。李卓然叹了口气道:“他还是不肯交待是谁指使了他。难不成真的要用刑?”王珲道:“刑讯逼供如何使得,为今之计,便是带长帆连夜去到临安,明早先将这件事面呈于朝堂之上,有了长帆和画押的状纸,清州受人陷害的事情就清楚了,官家自然可以消了怒气。至于是谁指使了他,咱们慢慢查证。” 李卓然从屏风的空隙处看了长帆一眼说道:“其实你我都知道指使长帆的人是谁,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罢了。王大人,你说若是让清州知道,害他的人竟是长帆,他要如何接受的了?”邵瘦铁忙劝道:“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当赶忙入京,我这就去备辆马车。”李卓然点点头道:“现在出发,若是做马车,最快卯正可到。邵兄,有劳你了。” 邵瘦铁应了一声,出去带人套车。王珲道:“明日面圣,本官要回去换上官服,卓然,你若有需要准备的,现在回赵府去取还来得及。”李卓然拍拍胸膛上的衣襟道:“证物都在我身上带着呢,别的什么也不重要了。”王珲拍拍李卓然的肩膀,匆忙向后面内宅而去了。 李卓然站了片刻,方又踱回大堂上,蹲下身子低声对长帆说道:“秋秋的事情,你有没有和外人说过?”长帆抬起眼看着李卓然,他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血丝:“此事我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李卓然心下稍安,又劝长帆道:“你若说出被何人所胁迫,或许可以免去死罪,长帆,你那么年轻,为何要替人去死?” 长帆木然地摇摇头:“来不及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动了这份心思,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李公子,我还能见着老爷么?”他忽而抬头问道。“见得到,咱们即刻出发,很快就能见到了。”李卓然忙道。“那就好,见了老爷,我就可以安心上路了。”长帆凄然地笑着说道。李卓然刚想再说些什么,邵瘦铁已经走到了大堂上,说道:“卓然,车马皆已备好,咱们带上长帆快走吧。” 第九十章:临安少年 福宁宫大殿内忽然传出了宋理宗和赵清州的笑声,此时童德芳正以手支颐、坐在小内官搬来的绿檀木圈椅上打盹,忽被这笑声一惊,睁开了眼睛。他的旁边,刘内侍的脑袋歪在一旁,睡得很熟。“刘大监,咱们怎么睡着了。”童德芳坐直身子,伸手推了推刘内侍:“夜里风凉,快醒醒吧。” 刘内侍一时也醒了,笑着说:“到底是老了,早些年陪着先帝,可没少通宵达旦,如今熬不住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旁的小内官上前施礼道:“回大监,已经是丑正了。”“呦。”刘内侍和童德芳闻言对视了一眼,说道:“官家这是遇着个可心的人了。可聊了那么久,也该歇着了,明早还有早朝呢。”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诶,”童德芳抓住了刘内侍的手臂,向大殿窗上映出的灯影上看了一眼:“说得正投机呢,这会儿进去,不太好吧。”“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刘内侍笑着把手臂抽了回来:“你就想着让官家和你这学生聊到天亮才好。”童德芳被人说出了想法,不由得点头一笑。“可是童大人,言多必失呀。”刘内侍提点道,说罢起身要去叩门。 “这倒是。”童德芳抚了抚胡须,他刚想随着起身,却看到面前的大殿场地上,有一个提着莲灯的小宫女,穿着杏黄色的宫服,正在匆匆往福宁宫这边走来。“刘大官,你看——”童德芳提醒了一下。刘内侍转过身来,定睛一看说道:“呦,慈元殿来人了。”他连忙带人迎下台阶去。 童德芳站在上面,听到刘内侍笑着寒暄道:“贵妃娘娘还没歇着呢。”小宫女走到跟前,施了个礼道:“刘大官,娘娘让奴婢来问问,官家怎么还没歇下。”刘内侍向大殿回了下头,语气温柔地说道:“今儿江宁的赵大人在里面与官家商谈要事,许是谈得投机了,不肯歇着,咱们都在外面候着呢,许是快了。” 小宫女点点头道:“传娘娘的话,今晚娘娘在慈元殿等着官家,让官家忙完政事便去养心殿,无论多晚。”“呦,这话我一定带到,只是不知道官家要与赵大人说到何时,还请张贵妃娘娘保重贵体,不要熬坏了身子。”刘内侍恭敬地说道。“娘娘说了,她的身子不比官家金贵,官家能熬着,娘娘也能。”小宫女说罢又施了一个礼,回头走了。 刘内侍目送宫女转过了大殿东侧,方才拾阶走了上来,童德芳拉了他一把:“见你这幅架势,可是太后宫里来人了?”“不可乱说,是慈元殿的张贵妃,圣眷正隆的,自是要恭敬些。”刘内侍摇摇头:“得,我进去回禀一声吧,免得日后落抱怨。”他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不多时,福宁宫的殿门打开了,赵清州退了出来。“老师,您还在等我。”见到童德芳,赵清州心怀内疚走了过来,他刚刚与宋理宗赵与莒说起了许多治国方略,君臣二人都忘了时间。童德芳的脸上泛起了和煦的笑意:“怎么样?圣上的意思,你可知道了?”他伸出一只手,握住赵清州的手。 “老师,您知道了。”赵清州有些惊讶:“圣上说,明日早朝,要为我……”“诶,此处不便说话,咱们回去略歇歇,到时再说。”童德芳引赵清州走下台阶。“老师,”赵清州立住作了个揖:“深夜让老师在这里等学生,学生十分惭愧,不敢再去府里叨扰,我只在宫门外找个地方略歇歇就行了,老师快乘车回去吧。” “走吧,不去我那里也行,我顺路把你带去一个地方,你的那些同窗,都等着你呢。”童德芳笑着揽过赵清州的肩膀向前走去。两个人说着话,经集英殿、大庆殿,到了丽正门旁的偏门。守门的将士见到童德芳,都十分熟悉:“童阁老,您的马车在外面呢。” 童德芳点点头道:“深夜当值,辛苦各位了。”说着便带赵清州走进了深深的门洞,门洞里点着火把,照亮了内壁上镌刻的天马纹样。赵清州没来及细看,两个立在门边的侍卫便拉开了正红色镶着金钉的大门。 “清州。”“清州哥哥。”刚刚走出大门,赵清州便听到了张云华和苏梦棠的声音。“云华。”赵清州虽不知这二人为何等在在这里等候,仍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像年少时那样,在张云华的肩上敲了一拳:“你来了。”云华笑着揉揉被打痛的地方,却并没有因旧例敲回来:“我与梦棠在府里等不住了,便来这里迎你。” 赵清州转向苏梦棠道:“有劳苏家妹妹。”苏梦棠笑着说:“清州哥哥,你没事就好。”三个人一番热络,苏梦棠忽然看到了后面立着的童德芳,忙过来说道:“老师,大恩不言谢,听说您进宫了,我们才放下心来。”童德芳欣赏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学生说道:“什么恩不恩的,一日为师,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孩子有事,家中长者自然得出面呢。”童德芳知道苏梦棠的父母皆已亡故,有意这样说道。 苏梦棠有些动容,眼睛里顿时雾蒙蒙的一层泪。云华也走上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云华,你这是做什么?”童德芳忙将他扶起。“老师救了清州,我心里不知如何报答,从今之后,愿效犬马之力。”“一家人,不说这些。”童德芳被这些孩子真挚的情感所动,也觉得鼻子一酸,:“今日之事,都是官家运筹帷幄,我只是从中推动了一下罢了。”他自谦道。 见到张云华与苏梦棠不解其意的样子,赵清州说道:“云华,苏妹妹,我回去与你们细说。”“好,咱们回去。”张云华见童德芳的车把式已经将马车赶了过来,忙上前搀扶老师上了马车,说道:“老师慢走,回去尽快休息。”童德芳应着声钻进车厢,待坐定后,他掀起小窗上的帘布说道:“你们也快回吧,没几个时辰,就要上朝了。”三个人皆抱拳回应,目送童德芳的马车走远了。 “咱们走几步,”云华引赵清州向南行去,苏梦棠也跟在后面。“去哪呀?”赵清州此时才觉得腿脚酸麻:“我可走不动了。”“只走几步,冯叔的马车在那边等着咱们呢。”云华大笑着拉着赵清州向前跑了起来。“你等等,还有苏妹妹呢。”赵清州忙道。“我可比你们跑得快。”苏梦棠提起裙子,飞快地越过拉拉扯扯的两个人,三个人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宫墙之外。 临安的少年们,许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第九十一章:私改罪状 丞相府此时依然一团阴云笼罩,这阴云的源头,在史弥远与侯新两个人的面上。“老夫记起来了,是那个孩子。他竟有胆量杀人?”史弥远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置信。侯新背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汗,可撑着脸上神色未动,只点点头道:“是,丞相曾与我兄弟二人说过,燕国秦舞阳年十二即杀人,情急之下,没什么做不成的。” 史弥远却笑了一笑道:“不一样,秦舞阳为燕国贤将秦开之孙,身上流着武将的血。长帆又是何人,一个奴仆之子,做些下毒换墨的勾当还使得,杀人的事,他做不成。你究竟用何事胁迫他?”侯新见史弥远已然觉察,抬头说道:“丞相英明,小人与他说,下毒谋害主君不仅是死罪一条,还会牵连到族人的奴籍,他担心办事不利会连累甚广,自然会全力促成丞相的事。” 史弥远觑起眼睛点点头,他发觉侯新这个人很聪明,但聪明的人往往有自己的想法,不甘心做他人的兵刃。史弥远想起了侯真,虽是一母同胞,可侯真就像是史弥远身体的一个部件,全凭驱使,毫无主见;而侯新像是他史弥远的影子,纵使步步跟随,但在最黑的夜里,影子就看不到了,既然看不到,在不在身边,还真不好说。 史弥远想起自从侯真被放出去保护珊瑚,已经许久未见了,便问道:“侯新,你那个弟弟,近日在何处落脚?” 侯新见史弥远主动岔开了话头,忙道:“回丞相,这几日无人搜寻他们,侯真已经带着珊瑚,到了凤凰山八盘岭。”凤凰山在皇城以北,因地势险峻,可做天然屏障,抵御外敌,因此未建造工事。 临安城的其余方向,除南面保安门两侧城墙建设完整,东、西两个方向的城墙,皆至凤凰山山脉而止,其中西城墙夹在校练营场与慈云岭桃花关之间,外有天险,内有强军,是临安城里最难攻克的地方。从临安外围的构造来看,想要不被察觉进临安城,从北面险山中迂回过来,倒也是个法子。 史弥远点点头道:“按说,该派人将他两个接回来,只是如今朝中与我作对的人多,不好大张旗鼓惹人注意。”侯新点头道:“我只让他们先在凤凰岭待着,听丞相您的号令。”史弥远盘算了一下说道:“不急,再等等吧,到时候没了风声,选个外面的地方,让他们过去,只当是会客吃饭。如今的丞相府怕是有许多眼睛看着呢。” 正说着,门外院中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侯新警觉地与史弥远交换了一下眼色,重新走向了屏风后面。 不多时,秦国锡带着杜金平和曹可春,匆匆来到了史弥远的书房外。正欲叩门,史弥远却亲自来将门开了:“杜大人、曹大人,快快请进。”史弥远和善地说道:“请二位深夜前来,史某也是于心不忍,可你们三司的定罪文书老夫看了,我思虑来思虑去,总觉得这赵大人,都不该被定了那么重的罪,这不,让秦将军请二位来,咱们再商讨一下,今日早朝好向官家回话。” 曹可春听出了史弥远话里的意思,忙说道:“是不妥,下官也是彻夜未眠,想要与丞相重新商议此事。”杜金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眼前的两个人如此默契,只得附和道:“正是,正是,下官得丞相提点,替刑部参与审案,没有合理量刑,是下官的过失。”“有过失不怕,杜大人也是头次进三司审案,难免会有所纰漏,这都无妨。”曹可春马上顺着杜金平的话,将责任移到了他的身上。 杜金平瞠目结舌,想要辩解些什么,可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以免再被人利用。“可春,休要吓到杜大人呐。”史弥远被曹可春的机敏逗得由衷一笑:“咱们在一条船上,不可相互指摘。若说有差错,当是老夫没督促好官家交代的事情,也怪程舒勤这个刑部尚书未有尽到顾问责,不关杜大人的事。不过事态紧急,追究责任的事先放一放,既你二人都在,三司再拟一份文书可好?” 听到三司的名头,秦国锡在一旁忙道:“丞相,下官去请郑大人来?”史弥远目光复杂地盯着秦国锡,秦国锡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听得史弥远说道:“不必,已经让人去请了,郑家这个小公子啊,脾气大得很,不肯半夜过来,只说让咱们写就是,老夫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可天亮早朝时就要回禀官家,既然这样,咱们不管他了。金平啊,你说该如何写?” 他把目光从秦国锡那里收回,放在了杜金平的身上。杜金平知道史弥远当是早有主意,忙俯首说道:“不敢,不敢,一切按丞相的意思办。”史弥远与曹可春对视一眼,曹可春忽而笑了:“下官今夜无事,草拟了一份从轻处罚的文书,刚刚未敢拿出来,既然郑大人和杜大人都依丞相您的意思,那就请丞相过过目,看看是否可行。”他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块叠好的黄绢。 史弥远大喜,笑道:“你瞧曹大人,做事这样周到。”说着就将那黄绢接了过来,展开念到: “正四品中大夫、昔江南东路刺史赵清州,字稷安,籍出临安桐庐,宝庆三年新科进士。以廉明俭朴、淹博多通著,承蒙皇恩,得封刺史。自到任至今六载有余,为官自律,在江宁一带修农事,兴学府,设坊市,治商贾,使江宁府百姓受益良多,颇有贤名。 而气近日颇失于自查,以数封空白奏章上呈天家,罪证确凿,赵氏亦作伏辩之辞,可堪定罪,当以大不敬罪、渎职罪论之。依大宋律法,品官犯上渎职,当酌情籍减爵禄,降没品级,加设刑罚,以儆效尤。 然经三司合议,赵清州实属初犯,并无他罪,又以吾朝礼待大夫之先例,用刑当免,以示天恩。而迁职之事宜速办,方可清肃法纪。此上为三司合议之言,叩请官家定夺。” 史弥远读罢,抚须笑着说道:“听闻曹大人善于辞令,实在是名不虚传,下午的那封文书,还将赵大人写得其罪当诛,如今又为他文过饰非,只给了个减禄迁职的处罚。可这两份文书,每份都理据充沛,史某实在是佩服啊。”曹可春一下变了脸色道:“下官不敢擅自做主,只是草拟出来备用罢了,还请丞相大人示下。” 史弥远笑道:“曹大人何须自谦,我看写得很好嘛,杜大人、秦将军,你二人觉得呢?”杜金平忙道:“很好,很好,下官也十分佩服曹大人的辞令。”秦国锡看到史弥远对这份定罪书十分满意,便道:“那二位大人还不将官印拿出来,盖在这定罪文书上,丞相明日也好上呈官家呀。” 第九十二章:有所偏见 杜金平和曹可春都连忙从织锦官服中,拿出各自衙署的官印来,交到了史弥远的手上。史弥远捧着那两方白绸包着的官印,起身来到了那屏风前的书案边,曹、杜二人都起身向书案这边仰头观瞧着。秦国锡跟着走了过来,将曹可春所拟的定罪书,用两方镇纸从中间向两侧抻平,说道:“丞相,这绢纱待会是先找府中的匠人来托裱上,还是等等大理寺的印。” 史弥远没有作声,他拆开两方大印,在定罪书的下方,用力将它们按了上去,留下了两个鲜红的印迹。“国锡,有劳你去大理寺走一趟,卯初以前,把它带回来。”“丞相,下官才从大理寺回来不久,刚刚与郑大人……差点起了冲突。” 秦国锡没有想到这件差事到头来还是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为难。可他忽而想起来,待会上朝还得仰仗史弥远为他遮掩假传圣旨的事情,只得又说道:“罢了,能为丞相办事,下官不该推辞。”说罢就拿过那黄绢,施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开。 “秦将军莫急,”史弥远喊道,他将官印还给杜金平和曹可春道:“二位大人便跟着秦将军回去吧,一会咱们朝堂上见。”秦国锡便立在了门边,等杜金平和曹可春拜别了史弥远,三个人一起向外走去。史弥远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皇城之中,刚刚到福宁宫传信的小宫女,此时正在慈元殿中垂手说着什么,她的对面,一个女子正穿着竹月色的绫裙,散着油亮乌黑的头发,半卧在湘妃榻上翻着一册书。“……奴婢已经将话带到了,可刘内侍说,实在不知道陛下今日几时可得空。”小宫女禀告着。 “海涯,你刚才说,谁在与陛下商议?”那女子合上书,敛了敛身上搭着的一方狐嗉拼成的毯子。她抬起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庞,眉眼占尽了世间的温柔。“回贵妃的话,刘内侍说,是江宁赵大人。”“赵大人……江宁来的……”张贵妃朱唇微启,重复了这几个字。 “是清州吧。”她眼睛里的光芒忽而被烛光点亮:“若是清州来了临安,那华儿想必也来了,他们那样要好,定会在临安聚上一聚的。” 海涯闻言有些局促道:“贵妃说得是谁,奴婢不知。”“你自然不知,可惜东青抱病,这会儿不在,她若在这儿,定能知道我说的是谁。”张贵妃笑着说道。海涯闻言不胜惶恐,忙道:“贵妃娘娘恕罪,海涯天资愚笨,自然是无法与东青姐姐相提并论。” “嗯?”张贵妃掀开毯子,缓缓坐了起来:“我何尝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没因为东青是我从家中带来的陪嫁侍女,就将你们区别对待,你不必这样紧张。”说着便将海涯拉得近了一些:“你这个孩子啊,过得太小心翼翼了,或许你可以学学她们几个,胆子放得大些,这皇宫大内里,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们的。” 海涯十分感动,说道:“娘娘天性纯善,这些话与奴婢说过几次了,奴婢记着了。”“好了,圣上想是也快来了,快帮我重新梳洗一下吧。”张贵妃蹬上一双绣着木槿的缎面鞋子,站起来道:“等改日,你备好车马,随我悄悄出宫一趟,咱们去看看我那侄儿,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海涯迟疑了一下问道:“此事还用通禀么?”贵妃轻抬莲步,走到梳妆的铜镜前坐下说道:“不用,官家最近忙于朝事,白日很少过来,咱们出去略看看,就回来了,不会让人知道的。纵使见不到他,在清平斋坐坐,也很好。”海涯自知贵妃娘娘已经下定了主意,便默默应了,走过来为贵妃梳起了头发。不多久,远处传来了一声鸡鸣。 清平斋内,苏梦棠见欧锦书与秋秋、三月皆已睡熟,便没有叫醒他们,与清州三个人只走到堂屋中说话。赵清州将今夜宋理宗的话,细细说与了张、苏二人:“……官家又说如今蒙古人虎视眈眈,自打年初起,便在入了饶风关后屡败金兵,三月攻汴梁,六月攻徐州,如今均州、洛州,睢州相继失陷,杨沃衍、范泽,完颜合达三位金将陆续战死,至此金之健将殆尽,已无复振之力,这对我大宋,或许是灭金的良机。” 张云华听闻此话,起身将房门关上,说道:“看来素日是我对官家有所偏见,他既与你说这些,说明心中当已有了计划。金国如今虽一败涂地,可我听项抗讲,入秋之后,蒙古遣使者入金谈和,若大宋果然要收回北地,势必不会等金蒙联合,恐怕近几个月就要兴起战事了。” 一听到“战事”二字,苏梦棠凭空觉出丝丝凉意,每逢打仗,必然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云华哥哥,一定要打仗么?”“说不准的。”赵清州安抚苏梦棠道:“金国虽然表面与蒙古谈和,可几个月来江宁的金人忽然多了起来,你们猜是为什么?”张云华与苏梦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赵清州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水,说道:“金主完颜守礼如今暗地里在广纳民兵,并大肆搜刮百姓积贮的粟米备作军粮,城中但凡弱冠以上的男子,都被强行签下军籍,因此有些家境优渥的金人,便带了银两,来江宁躲着。只要蒙金战事不绝,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无力与大宋对战。” 苏梦棠吸了一口冷气道:“这便是书里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国表面上议和,背地里却已经准备好了与之再战的准备。”张云华附和道:“看来蒙古与金议和,并没拿出来多少诚意,才会被金主这样地方”赵清州轻轻摇摇头道:“云华,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今夜才听官家说起,蒙金的和谈已经断绝了。” 第九十三章:相形见绌 张云华与苏梦棠对视一眼,二人皆不解其意。赵清州便不再卖关子,直言道:“蒙古人倒是拿出了诚意,派了文臣唐庆,带了三十多个侍从去见了完颜守礼。结果不出几日,这三十多个人,被金人寻了个因由,全都屠戮了。”苏梦棠闻言大惊:“自古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怎么议和时反倒杀了使臣?” 赵清州摇摇头道:“官家没说,我自己思忖着,大概唐庆说错了什么话,被金主当成了奸细吧。”张云华神色严肃道:“糊涂,金国强将折戟,谏臣也不中用了么,这样荒唐的事,为何不劝?这样虽逞了一时之快,蒙古怎肯善罢甘休。想来纵然咱们不出兵,金国的国运,也难撑上几年了。” 听到张云华话中对金国颇有几分同情之意,赵清州心里默默想着:来日时间宽裕了,定要与云华彻谈一番,听听他的看法。眼下因待会还要上朝,一时也说不清个子丑寅卯,他便只说道:“官家的意思,是想趁着蒙古和金近年来分合不定,抓紧厉兵秣马,休养国运,以备将来之需。” 这句话说完,堂屋中忽然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若是起了战乱,将来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此时秦国锡满腹怨言来到了大理寺门前,他记起来刚刚三更半夜,他站在这里,看门的守卫竟将门重重合上了。如今四更天再去敲门,定也得不了什么好脸色。“你去——”他指着手下一名校尉:“叩门,就说史丞相派本官前来,有事与寺卿商议。” 那校尉也知道大理寺的人都是有脾气的,拖拖拉拉下了马,佝偻着身子走上了台阶。“磨磨蹭蹭,误了时辰如何向丞相交差。”秦国锡怒喝了一声,那校尉忙快走了两步,来到门前虚张声势地叩门道:“快开门,快开门,我们将军有要事与寺卿商议。”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了,一位年长的衙役探头出来道:“天还没亮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吧。”说着就要将门合起来。那校尉赶忙将一只胳膊伸进了门内,半个身子也随着探了进去,面上堆笑道:“兄弟,都是办差的,通融通融,麻烦禀报一声吧。这可是史丞相的要事。” 那衙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将门开了二尺,说道:“外面是秦将军吧,我们老爷才歇下不久,若是这会子又进去禀报,我们非跟着吃瓜落不可,您看——”秦国锡原本向呵斥回去,可忽想到若是惹恼了衙役,更难进得去,便从马上翻身下来,走上前道:“若非十万火急,也绝不敢半夜打搅。寺卿若是因此为难您,我自会替您分辩,您看如何?” 衙役也是个面皮薄的,听到秦国锡如此一说,便叹了口气,将门大开了道:“那秦将军在此略等等,我进去禀告。”话音才落,却听到大理寺门外的小巷西面,传来了车马的声音。所有人都寻声向西面看去,只见西面来了一马一车。正冲大理寺而来。 “干什么的?”秦行国身后的将士上前盘问道。 那马上的人身高七尺,一身粗褐短衣打扮,背后背着一把长刀,朗声答道:“车上坐着的是江宁王县丞,有个人犯要先交到大理寺看押。”秦国锡听到“江宁”二字,十分警觉,忙问道:“我乃当朝怀化大将军秦国锡,车上何人是王县丞,可否移步相见?” 马车上,王珲听到秦国锡的话,与邵瘦铁对视了一下。邵瘦铁道:“王兄可下去与他周旋一二,此人我认得,不便下车相见,我且在车上守着长帆。”说着便将身上熟褐色的斗篷上端宽大的兜帽,拉上来盖住了半张脸,也将自己手中悬着羊脂玉的扇子,收进了袖中。 秦国锡见车上并无动静,正欲发作,忽听见吱扭一声,马车的门开了。李卓然忙下马,接王珲走下了马车。秦国锡上下打量了走上前来笑道:“江宁果然是人杰地灵,王大人与赵大人,都是这样一表人才。不知道江宁是否还缺个武职,让本将军也去调理几年,出来也成个俊俏郎君的模样。” 王珲听着秦国锡说得不像什么好话,便轻轻一笑道:“江宁哪里比得上临安,将军在天子脚下,丞相身边,自成一身威武骁勇之气,倒是教我们这些穷乡僻壤来的相形见绌了。”趁他们说话的空档,刚刚开门的衙役忙回头对身旁的年轻衙役吩咐道:“快去叫老爷,就说秦将军和江宁王大人都来了。要进大理寺。” 那小衙役忙脚不连地跑向了后面郑德刚的内室。郑德刚还未睡下,正卧在床上翻看着宋法量刑的细则,听了小衙役的话,他合上书卷,蹙眉说道:“秦将军二探大理寺,定是为遮掩前面的事情而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就先请秦将军去前面稍坐坐吧。王大人深夜从江宁赶来,怕是来援助赵大人的,既是这样,让王珲大人到我这里来。” 小衙役闻声便要往外跑,却又被郑德刚叫住了:“诶,记着,顺序不要错。”小衙役点点头道:“记着了,先请秦将军去大堂,再去请王大人来大人这里。”说完见郑德刚不再有什么吩咐,便一头扎进了门外即将消失的月光之中。郑德刚将手里的细则放在了枕上,披衣走下来,凝望着外面的月光,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六名衙役便共同引着王珲等四人,从前面安静地走了过来。郑德刚从屋中走出来,看到王珲的身后,有两人架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王珲见到郑德刚,忙作势要躬身行礼,被郑德刚上前一把拉起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不知连夜从江宁赶来,可是发现了赵大人案子的什么线索?” 王珲见郑德刚如此说,便也不囿于繁文缛节,直接说道:“郑大人,人证物证,下官全带来了。这个孩子——”他回头指了指长帆:“是赵大人的贴身家奴,被人胁迫,犯下了错事,我将他带来,按大宋法令,当先将人暂关在郑大人这里。” 郑德刚的目光便越过王珲,盯在了长帆的身上:眼前的这个家奴,头深深地垂着,又因为恐惧,不住地颤抖啜泣着,左右两边的人,与其说是押着他,不如说是架着他,使这个瘦弱的青年人不至于因腿软而身体不支。这哪里像个穷凶极恶的凶徒,反倒像是被王珲拉来替罪的羊羔。 第九十四章:见风使舵 郑德刚将目光从长帆脸上收回,重新放到了王珲的身上,笑了笑道:“王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说着要引王珲走进了自己的内室之中。王珲不解其意,但见郑德刚对自己态度十分温和,便随之走了进去。只见郑德刚的内室十分狭小,四面的墙上除了有一面倚墙放了床榻,其余三面都是书架,摆放着一摞摞书卷。 王珲略一扫视,见架上书籍虽多,却收拾的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不免十分赞叹,又看到郑德刚的枕上还扣着一本书,不禁对这位大理寺卿有些刮目相看:世人皆知郑少卿能够做到这个位置上,多是享了子承家业的便宜,没有想到郑大人竟也是饱学之士,趸着满屋的藏书,废寝忘食地读。 正想着,忽听郑德刚低声说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刚刚宫里的童阁老和刘内侍来了我这大理寺,赵大人多半是脱险了,外面这个小奴,不知王大人可有十足的证据,不然……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反而是害了赵大人。”王珲听出了郑德刚的言外之意,忙解释道:“下官明白少卿的意思,这孩子已经亲口招认了,此案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 郑德刚便放心下来,说道:“这般便好,我也是担心节外生枝,白白把王大人也牵连进去。”王珲有些感动,说道:“大人既对下官这样叮咛,下官也有件事,不妨说给大人听听。这个案子,是官家授意下官在江宁查的,可见官家并未疑心赵大人。那么官家是想用这件事敲打谁,想来郑大人也明白。” 郑德刚见王珲这样毫无遮拦地讲出了官家的意思,有些惊讶道:“此事你可对旁人讲过?王大人,临安不比江宁,说话要当心。”王珲笑起来道:“下官明白,我自觉着与大人投缘,又见大人与我交心,才不愿有所隐瞒的。实话说,这件事,连我外面那两个兄弟都是不知道的。”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看了看外面的李卓然与邵瘦铁。郑德刚也随着看了一眼,见他二人均是器宇不凡,不似寻常小吏,便问道:“不知这两位,可是王大人的手下?”王珲道:“回大人的话,是下官在江湖上的朋友。”郑德刚又嘱咐道:“那回禀官家的时候,便不要提起他二人了,免得官家生疑为何江湖势力参与其中。” 王珲便又道了谢,刚想询问长帆该如何处置,就听郑德刚道:“若无他事,人就先关在大理寺,王大人一路奔波,恐怕已经累了,就先与朋友在后面几间厢房歇息,郑某还要去秦将军那里看看,也不好让他久等。”王珲忙道:“不敢耽误郑大人的正事,我等也不便在大理寺逗留太久,以免落人口实,将人犯交接就先回去了。” 郑德刚点点头,出去对长帆身后的一名衙役说道:“老贾,你负责收押一下。”那叫老贾的衙役应了一声,便引李卓然与邵瘦铁架着长帆向地牢方向走去。郑德刚安排王珲在内室中等候,自己忙带人向前面大堂寻秦国锡。 那秦国锡在大堂等了半晌,早已是气急败坏。他心里担心误了史弥远交代的时辰,回去又免不了落下一阵抱怨,便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在了几名随从的校尉身上:“让你们去看看那江宁的王县丞究竟带了什么人来,你们倒是想办法啊,都一个两个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咱们就能和丞相交差?” 其中一个丹凤眼姓黄校尉解释道:“禀将军,这大堂外都是大理寺的人,您也看到了,我们刚刚出去了几步,就被劝回来了,还能硬闯不成?”秦国锡将手重重拍在圈椅的扶手上道:“大胆!待会丞相问起来,本将军也学你这样答话么?”他的话音未落,忽听到门外传来了郑德刚的声音:“何事让秦将军如此恼火,是郑某手下照顾不周?” 说着,人便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秦国锡忙站起身来相迎,谄笑着说道:“郑大人说得哪里话,秦某是专门来向寺卿赔不是的,刚刚——在牢中多有得罪。”郑德刚似乎有些不悦:“我还道将军有何要事,若只是赔礼道歉,何必在四更天前来,将军这等文韬武略的贤才,都不用睡觉的么?” 秦国锡听出了郑德刚话里的埋怨之意,忙道:“唉,若不是火烧眉毛的急事,秦某断不会三番两次深夜打扰。这不是史丞相催的急么,只能再次登门,请郑大人多多体谅。”郑德刚点点头,坐到了椅子上道:“那秦将军便将丞相的意思,快些传达给郑某,郑某领了话,也好赶紧回去补个回笼觉,免得上朝的时候困倦,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把刚才地牢里看到的事说出来了。” “你——”秦国锡没想到郑德刚竟这样不留情面地揭了他的短,一时间有些气恼,却又强压了下去:“郑大人,刚刚丞相看了三司定罪的文书,觉得刑罚过重,便与曹可春、杜金平二位大人连夜商议,将文书给改了改,这不,着我拿来给郑大人过目,若是大人觉得尚可,就请加盖了官印,秦某也好拿回去向丞相交差,郑大人也好尽早歇息。”说着,便将那写了文书的黄绸,交给了郑德刚。 郑德刚展开文书,见御史台与门下省的官印已经盖在了上面,顿时不悦道:“这是何意?史丞相未免也太不把大理寺放在眼里了。”秦国锡已经料到郑德刚会是这般反应,忙宽慰道:“大人莫要多心,丞相也是不忍心要大人半夜劳心劳神,才未经大理寺的参与,着曹大人代劳了。不过郑大人,这文书可是赦免了赵大人的死罪啊,这不是您想要的结果么?” “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不是还得依史丞相的意思?”郑德刚反诘道:“纵使这样,我也从未听说,三司审案,大理寺只负责盖官印就可以了,史丞相也太独擅专权了些吧,秦将军,我说得不错吧?”郑德刚将这问题抛给了秦国锡,他知道,只要秦国锡迫于此刻的形势表示附和,自然就不敢将这句话传给史弥远听。 秦国锡咧开嘴,尴尬地笑了笑道:“是,是,郑大人说的是。”郑德刚闻言也无心再捉弄秦国锡,只将曹可春拟的文书仔细看了一遍,知道他们已见风使舵,对赵清州从轻处罚了,这确实是他想看到的结果。秦国锡见郑德刚已经读完了文书,便笑道:“郑大人,快请吧。大理寺的官印落上之时,就是赵大人的免死之日了。” 郑德刚笑了笑,长舒了一口气道:“来人,取官印。” 第九十五章:目瞪口呆 待王珲与邵、李二人走出大理寺,李卓然的眼眶忽而红了,立在街心不肯挪动一步。王珲转身拍了拍李卓然的后背,说道:“没事了,卓然,待会上了朝,自然就真相大白了。”李卓然平静了一下,说道:“王兄,不怕你见笑,我忽然觉得人生艰难,清州何辜,长帆何辜,都因被人惦记上了,就要无端付出如此代价。” 邵瘦铁听了这话,轻声对王珲解释道:“刚刚长帆进大牢的时候,跪请卓然出面说情,让清州免了自己族人的连坐之罪。卓然这般重情重义之人,难免有些伤感。”王珲也感叹了几声,又劝李卓然道:“卓然,这里毕竟不能久待,待会秦国锡就出来了,咱们还是各自找个安身的地方,等天亮罢。” 李卓然方收起难过道:“二位兄长若是不介意,就跟李某去一个朋友那里,离这里不算太远,在城南的杏花巷中。”邵瘦铁闻言心下一动,问道:“杏花巷,敢问是哪位义士的住所?”李卓然道:“我这义弟平素是个隐士,在青云山深居简出,怕邵兄不知道他的名讳。”邵瘦铁笑道:“卓然说来听听,没准认识呢。” 李卓然见邵瘦铁是真心想要探听,便答道:“临安张云华。”邵瘦铁闻言神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笑容道:“并不认得,便不好去打扰,王兄与卓然同去吧。”李卓然没有注意到邵瘦铁表情的变化,只急忙拉住邵瘦铁的衣袖道:“邵兄为清州出了一天的力,是我们兄弟几个的恩人,哪有什么打扰之说,不许走,咱们同去。” 邵瘦铁却执意将衣袖抽了回来,笑道:“多谢卓然好意,邵某忽而想起来,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赶在西市开门前吩咐下去,就在此别过吧。”李卓然刚想强留,却听王珲道:“卓然,便让他去忙吧。”邵瘦铁走向李卓然来时骑的那匹马,凌空一跃便骑上了马背,双手抱拳道:“卓然兄,后会有期。王兄,等你下了朝,我去寻你,护送你回江宁。”说罢绝尘而去。 李卓然望着邵瘦铁的背影,对王珲说道:“王大人,邵兄他——”王珲拉着李卓然进了马车,对他说道:“我这贤弟一向如此,卓然莫怪。”李卓然与车把式说了清平斋的位置,忙答王珲道:“岂敢怪罪,我是觉得,邵兄身上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让人觉得既亲近,又疏远。”王珲哈哈一笑,说道:“此话不错。他才情甚高,因此颇有些风骨,但也是个急公好义的人。” 李卓然听王珲如此一说,来了兴致,说道:“愿闻其详。”王珲便与李卓然说了几件邵瘦铁舍己救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故事还没说完,只听车把式“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老爷,到了。”车把式在外面说道。李卓然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说道:“王兄,这便是清平斋了。” 此时的清平斋内,苏梦棠在一只白陶的小火炉上面,煎着一壶茶。水渐渐沸了,咕嘟咕嘟的水泡顶着壶盖,发出极清脆的瓷器碰撞的声音,茶的香气与暖气,让人昏昏欲睡。忽而,门外传来了冯叔的声音:“少爷,李公子回来了!”这句话宛如一声惊雷,将众人从困倦中惊醒,三个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张云华开了门说道:“人在何处?”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冯叔后面李卓然的笑声:“人在此处。云华,有贵客登门了。”张云华抬头看去,只见李卓然引着王珲来到堂屋的门外,忙迎上去道:“卓然,这是——?”未等李卓然回答,张云华身后的赵清州发出了一声惊叹:“王大人,您也来临安了,快快请进。云华,这是江宁县丞,王珲大人。” 这声音太熟悉,李卓然与王珲抬起头来,同时立在了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日上了囚车的赵清州,此刻竟安然无恙站在清平斋之中,眉目清朗,毫无落魄之状。见他二人一时回不过神来的样子,苏梦棠忍不住笑了起来:“卓然哥哥,还不请贵客里面坐。” 见了苏梦棠,李卓然更是惊讶不已,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原本他二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偏偏又见着了,实在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赵清州便上前一手拉着卓然,一手拉着王珲,带他们走进了堂屋之中,坐定后笑道:“你们这副样子,让不知情的人看了去,还以为是见了鬼了。” 王珲道:“赵兄,你是何时被放出来的?”赵清州道:“与你们前后脚,我也是刚刚从宫里出来,来了这清平斋。王兄,你听我和你说啊……”于是便将这几日的经历,粗略地交待了一番。苏梦棠在一旁忙着为李卓然与王珲倒茶水,她将一杯茶放在了王珲一旁的几案上,说道:“王大人,喝口茶暖暖身子吧。”王珲忙起身谢过,将那三才盖碗端在了手里。 苏梦棠又将另一杯茶塞在了李卓然的手中,李卓然此刻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地看着赵清州,耳里听着他的话,只下意识地接了茶,如同木偶般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忽大叫一声“啊呀,烫死我了!”经这热茶一激,他才回过神来,问道:“清州,我只道自己是在做梦呢。” 赵清州与张云华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赵清州道:“谁又不是呢?这些天,悲欢离合,大家可都尝遍了。”张云华道:“卓然,你与王大人连夜来临安,定是在江宁有所发现吧。”李卓然忙道:“是啊,我们查出来了,这件事是——”他生生将后面即将说出的“长帆”二字咽了回去,只去看王珲。 张云华等人见李卓然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都不知其意,也跟着去看王珲要说些什么。王珲此时虽心中不忍,却想着,假若此时不言明真相,等到待会在朝堂上说出长帆之时,赵清州纵使痛楚万分,也不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表现出来;不如在这清平斋之中,亲友的环绕之下,将一切告诉给赵清州,让他也有个准备,无论是哭是怨,都能发泄出来。 想到这里,王珲高声一叹,抬眼说道:“清州,前番下毒的人,与此番暗中害你的人,我们都查清楚了,是有人胁迫长帆做下的。” 第九十六章:教导无方 苏梦棠闻言,险些把手里的茶壶跌了,失声说道:“绝不可能,王大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王珲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苏梦棠又看向李卓然,见李卓然也同样垂着脑袋、不置一词,她心里顿时明白,王珲所言,多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此时房间里静得出奇,张云华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赵清州,心中承担着与他相同的痛苦。 赵清州依旧背脊笔直地端坐着,没有任何情绪,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来。苏梦棠担忧地走过来,俯下身对赵清州轻声说道:“清州哥哥,你……没事吧?”赵清州转头对苏梦棠轻轻笑了一下,说道:“我没事。” 见到赵清州的笑容,张云华只觉得内心的痛楚似乎又重了一分,他知道清州在情感上越是不动声色,把自己的外在锻造得如同铁板一块,内心翻涌起的那些柔软而干净的情感,就越是会在这铜墙铁壁上撞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张云华对苏梦棠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暂时不要与清州讲话。 赵清州这些年,越发习惯在残忍的现实面前,磨砺自己忍耐的能力。长帆的叛变,如同一柄利刃,扎在了他的心上。他这样聪明的人,在王珲说出刚刚的话之后,立刻对于事出的因由,有了十分接近事实的判断。此刻赵清州奋力定住心神,不敢深思,也不敢让胸中的悲痛弥散开来。因为每思量一分,难过一分,那心上的利刃便深入一分,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 王珲见半晌无人答话,抬起头环视了一周,看到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片沉闷之中,不免有些意外。他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只是幕后主使,经查虽与隆氏脱不了干系,可一时还拿不出证据来。”“哦,”赵清州道:“有劳王兄了。”王珲忙摆摆手道:“非是我一人之力,卓然兄弟也是四下奔走,寻得了关键物证。” 李卓然闻言忙从胸前掏出了一个小布包,轻轻将系着的四角拆开来,说道:“清州,你的奏章之所以空无一字,就是拜它所赐。”赵清州伸出手,从李卓然捧过来的布包中,拿出一根墨条来:“这是墨条?”李卓然一边将剩余的两根墨条分给张云华与苏梦棠过目,一边回答说:“这是容止斋卖给你府上朱大娘的假墨条,是墨鱼汁萃成的,写上字几个时辰,字迹就没有了。” 苏梦棠将那墨条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且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道:“除了有一种淡淡的腥气,从外表上看,果然与普通墨条无异。”张云华也借着烛光细看了一番,强压怒气道:“旁门左道,险些害了一条性命。”王珲闻言解释道:“可不止是一条性命,容掌柜与伙计昨日被人害死在了容止斋,而长帆把这件事也认下了。” 这话来得突然,赵清州没有防备,不由得身子一震,正色道:“王兄,你是知道长帆的,杀人这样的事,他如何做得来?”张云华见赵清州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感受,心下稍稍宽松了一些,也说道:“长帆定然不敢杀人,他前面既是为人胁迫暗害清州,那就很有可能,也是被胁迫认下了杀人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对手究竟捏了长帆什么把柄在手中,令他置生死于不顾。” “族人的籍谱,”李卓然细细说道:“长帆之前被人蒙蔽,以为是清州的决断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因此他答应了下毒的事,从此步步都落在了他人的算计里面。等他真的下了毒,又被威胁倘若不继续听令,下毒之事就会被人告发,族人但凡有奴籍的都会受到牵连,因此他只能受制于人,直到东窗事发。” 苏梦棠的眉心紧蹙,将一条帕子紧紧绞在手上,说道:“是谁这样歹毒,利用一个孩子做这样残忍的事情。”“梦棠,长帆已经不是孩子了。”李卓然纠正道:“若他还是当年那个书院里懵懂无知的孩子,就不会为保全族人而背负一切了。”苏梦棠却说道:“若他是个大人,又怎会不知道清州哥哥是如何对他的,宁可转去相信他人?” “好了,”张云华见赵清州面露自责之色,忙叫停了苏、李二人的辩论:“无论如何,不能让长帆替人受死。清州,你可有什么主意?”赵清州略一思忖,说道:“得劳烦王兄,待会上朝便只提长帆被人所迫下毒与换墨之事,毕竟官家是用这两件事,试探史弥远是否有谋害朝臣的歹心。至于容掌柜的事情,暂可不归于同一个案子,咱们回江宁之后,另行查办,到时候再慢慢找出那个指使长帆顶罪的人。” 王珲思量了一下,称赞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李卓然仍有些担忧:“这样的话,长帆会被如何处置呢?”赵清州道:我要向官家求他一命,倘若不行,就慢慢拖上一阵,等到这件事烟消云散了,再作打算。” 苏梦棠道:“看来也只有这样了,不过若他真被史弥远的人胁迫,纵使日后出了大牢,定然也会被人惦记着。到那时,不如让长帆随我回江南山庄,给柴五做个帮手。我那里毕竟隐秘些,让柴五教会长帆些功夫,日后也好防身用。” 清州闻言十分感动,起身道:“我先替长帆谢过苏妹妹,倘若长帆逃出此劫后,真能在江南山庄安身立命,也是他的造化。”苏梦棠见赵清州如此郑重,也跟着站起来道:“清州哥哥切莫多礼,原因我那山庄近来缺几个心腹人手,才想到让小长帆去帮忙,要说谢,也应该我谢清州哥哥的。” 赵清州苦笑道:“长帆自幼便跟着我,他如今犯下大错,也是我教导无方,苏妹妹来日定要替我严加管束他,莫使他再闯祸。”苏梦棠轻轻笑了起来道:“清州哥哥,依我看,长帆的事,并不是你没有约束好,而是你对他只有如父如兄的指引与关怀,却少了疼爱和亲昵,小孩子缺了疼惜,才会让人三言两语就给离间了。” 张云华闻言心中跟着一惊,想起自己对秋秋,曾经也是这样,心里顿时升起一丝愧疚。他看向赵清州,见他的面上有几分醒悟之态,正想帮忙说几句开脱之辞,却听李卓然说道:“诶,天亮了。” 天终于亮了,该上朝了。 第九十七章:入宫凭证 王珲闻言站起身来道:“赵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去宫门外候着了。”赵清州点点头,将一缕松散开的头发向后捋了去,说道:“走吧。”张云华与李卓然肃然地将他二人送出了堂屋的大门,走到小桥之下时,赵清州回过,头看到薄雾笼罩的小院中,苏梦棠垂手站着,目送着自己,便与她说道:“回吧。”李卓然与张云华又向前送至了门口。赵清州停下脚步,说道:“都别送了,待会下了朝,我就回来了。” 张云华伸出手,帮赵清州正了正褙子,轻声说道:“若是见着长帆,别太伤心。”赵清州与张云华深深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放心。”他随即看向李卓然道:“卓然,你看,这世道还是邪不压正。”李卓然拍了拍赵清州的胳膊道:“我自然比你看得透彻。”说罢咧嘴一笑,将赵清州和王珲依次扶上了马车。车把式将缰绳一动,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的脆响,不一会便消失在了杏花巷中。 送别了他二人,李卓然与张云华便走了回去。李卓然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云华道:“对了云华,你可认识一个叫邵瘦铁的侠士么?”听到邵瘦铁这个名字,张云华不动声色地说道:“听人说起过,怎么?”李卓然“哦”了一声道:“没什么,这次在江宁,这位邵先生也跟着出了许多力,他与王珲大人,似乎是你我这样的八拜之交。” 张云华听到邵瘦铁也去帮忙的事情,笑了一下说道:“所以他是为了王大人,才自愿卷进这件事来?”李卓然道:“他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他确实为清州的案子很是尽心。我也曾听说过这个人,今日又听王大人讲了几件他的故事,只觉得这个人颇为古道热肠,我有一种预感,咱们将来,可能还有要麻烦他的地方。” 张云华道:“为着他对清州的帮助,改日咱们要登门拜谢的,你何不刚刚将他一并请来清平斋休息。”李卓然忙道:“我请了啊,可邵兄说与你素不相识,不便来打搅的,不信你问王珲大人。”张云华笑道:“我问旁人做什么,我只是猜测,他不肯来,或许有别的原因。”李卓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云华,你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你如何知道他怎么想。” 此时二人正走在那座汉白玉小桥上,张云华指着桥下水中的柳叶小鱼道:“这便是,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所思?”李卓然楞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反正惠子从来辩不过庄周,我也只听着你说就好了。”说罢两个人说着话走下了小桥,此时小院中已不见了苏梦棠的身影。李卓然道:“梦棠呢?”张云华道:“熬了一整夜,大概是累坏了,由她去睡,咱们今天不叫醒她们。” 李卓然点点头道:“锦书也在这里留宿了吧,她倒是一向喜欢早起,这会儿许是该醒了。”张云华道:“嗯,秋秋和西门也该起来做晨课了,卓然,不如,我们去后街上买些早食来吃吧,便不用冯叔和冯婶起来煮饭了。”“好啊,不知道近处有什么好吃的?锦书喜欢吃灌汤包子,有么。”“有。我带你去。”两个人便向后面的府门走去了。 此刻的宫门外,陆陆续续从不同方向,驶来了各种品阶的车马,渐渐在皇城丽正门前,聚在了一起。王珲让车把式将他那辆绿顶围着灰色呢子小马车,停在了最外围,不愿惹人注意。过了不多时,城门便吱呀一声,缓缓大开了。负责指引的内侍从宫门内缓缓走出,扬声喊道:“入宫时辰已到,请各位大人持宫牌,下车依次入宫,到垂拱殿等候。” 王珲与赵清州闻言对视一眼,显然都不知道宫牌为何物,但既是到了入宫的时辰,二人便不敢耽误,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从一众车马间的缝隙间向宫门走去。“劳驾,”赵清州停下询问一位不知谁家的侍从道:“刚刚内侍所说的,宫牌是什么?”那侍从回过头,见赵清州并未着官服,有些迟疑道:“那是入宫上朝的凭证,若没有那个,侍卫是不让进去的。” 王珲从后面跟上来道:“赵兄,这可如何是好?”赵清州举头向宫门看去,瞧见果然有几名守门的侍卫,在依次查看朝臣手中的一块块五寸长短的铜牌子。“谢过。”赵清州对那侍从拱拱手,与王珲向前走去:“无妨,咱们先去和侍卫说明情况,试试看。”两个人走了几步,排在了入宫的队伍的后面,随那些着官服的人向前走着。 “宫牌。”着铠甲的侍卫道,他说完抬起眼,看到赵清州的一身素衣打扮,警觉地将他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何人?”“我乃江宁刺史赵清州,这位是江宁县丞王珲,我等受皇命所宣,自江宁连夜而来,今日要入宫上朝。可并不知道入宫需要宫牌,因此——”他无奈地笑了笑:“并无此物,不知可否酌情放我二人进宫。” 这一段话,使所有的侍从一时间都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这——”侍卫面露难色,回头对后面执戟而立的一人说道“董将军,这里有位江宁刺史,没有宫牌。”董将军向前走来,脸上尽是不容冒犯的神色:“先请二位靠边站站,别耽误其他大人入宫。” 赵清州闻言回头看去,看到后面又排了几位来得较晚的大臣,便恭敬地对董将军拱拱手,拉着王珲,站在了队伍外面。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宫,赵清州方又上前道:“这位将军,我与王大人当真有要事,必须上朝向官家奏明,耽搁不起,您看能否通融一下。” “通融?”董明辉轻蔑一笑:“本将军守丽正门五年,从未为任何人通融过,你以为皇宫大内,是随随便便进的?”“那……那能否请将军,派人禀告官家,说江宁刺史赵清州在宫门外等候,因无宫牌,无法入宫。”赵清州恳切地说道,额上隐隐渗出一层细汗。 “呵呵,赵大人,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这里的人,进不到前面去,这会儿快上朝了,也没人能在里面帮着传话。”“那可如何是好?”王珲也有些着急起来。“二位大人自己想办法吧,过来两个人,时辰到了,闭宫门。”董明辉发号施令道。“慢着——”一个声音忽然从赵清州后面响起:“董将军是想把老夫也关在外面么?” 第九十八章:笑里藏刀 赵清州与王珲回头看去,只见一驾四乘马车,刚刚停在了丽正门前方,有一人正在仆人的掺扶下,走下马车,正是史弥远。赵清州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董明辉便一个箭步从他与王珲之间夺路上前,远接高迎道:“史丞相,岂敢岂敢,是明辉忙里疏忽了,以为您老人家已经头前进去了,因此才让人闭了宫门,您看,差点酿成大错。” “闭门?这不是还有两位大人么,怎么不许他们进去?”史弥远早已注意到了赵清州二人。 “丞相不知,他二人……没有宫牌,下官也是为着内苑的安全着想,没让这二位大人进去。”董明辉忙解释道。“这位大人是——?”说话间史弥远已经走到了赵清州的面前,笑着打量着他。赵清州只觉得身上一凉,血气直冲天灵之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董明辉便圆场道:“嗨,不过是北边江宁来的两位,见了丞相的威仪,着实紧张了。” 史弥远闻言笑道:“江宁?这我便知道了,是清州吧,那这位想必就是江宁县丞王珲大人了。”王珲并未见过史弥远,听到这位天下闻名的丞相竟直接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心里一惊,忙去看赵清州的反应,却见清州面沉似水、一言不发,自己忽而反应过来,对史弥远作揖道:“我等见过丞相。” 史弥远和蔼地点点头,笑容未改地伸手拉住了赵清州的手道:“走,赵大人,跟老夫进宫,看谁敢拦你。”他边说边看向董明辉道:“明辉你可知,今日你若不放赵大人进宫,误了圣上的事,才真是酿成大错了。”董明辉见史弥远与赵清州交情匪浅的样子,吓得连忙说道:“哎呦,着实不敢了,多谢丞相提点,下官也是……” “别也是了,我们得去上朝了。”史弥远摇摇头,拉着清州向前走去,董明辉忙让开了地方,请他们走了进去。向北过了南宫门,绕过水堂,赵清州找了个机会将手抽回来,就势拱了拱手道:“多谢丞相解围。”“无妨,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来迟,也是为赵大人的事情耽搁了。”史弥远说道,他忽而压低声音,靠近一些道:“昨日秦将军夜探大理寺,其实是老夫派他去的。” 赵清州略微一笑,听史弥远道:“老夫本意,是想让他用杀头之罪唬赵大人一下,看看案子里面是否有什么隐情,谁知道——”他有些气愤地拍拍手:“他竟当真为难起了赵大人,我今早将他叫到府里,一番痛斥,也算是为赵大人报仇了,哈哈,你可别往心里去,赵大人是个什么样的官,圣上与老夫都知道。” 赵清州点了点头道:“多谢丞相。”史弥远摆摆手道:“都是为官家分忧罢了,清州啊,待会老夫要向官家上呈昨日三司会审的罪状,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要你多担待。”史弥远这一串体贴入微的话,把王珲搞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试探着说道:“素日听闻丞相体恤朝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史弥远边走边回过头对王珲道:“王大人只听闻老夫体恤朝臣,还不知咱们当今圣上,对臣民更是百般爱护。昨日听闻赵大人在牢中受苦,官家还不计前嫌,深夜召赵大人入宫,亲自安抚了一番,这何尝不是你们江宁的殊荣啊。”王珲假笑道:“正是,正是,如今大宋国泰民丰,江宁百姓安居乐业,多亏了官家与丞相这样的明主贤臣啊。” 一句话,让史弥远开怀大笑起来。三个人又前行百步,方到了垂拱殿。方才在丽正门前喊话的内侍,见了史弥远,几步便迎了上来道:“丞相,您可来了,我正不知该不该喊上朝呢。”史弥远道:“什么话,快喊,不要误了时辰。”这内侍低头领命,一面扶史弥远向前走,一面高喊道:“卯正已到,请各位大人持笏板,各依品次,入大庆殿上朝。” 一时间,聚集在垂拱殿廊下的这些四品以上的官员们,便都向着东面的小门聚拢过来。赵清州和王珲站在最外围,迎接着朝臣们打量的目光,忽而,赵清州在人群中对上了项远潮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些疑惑,盯在他的身上。“老师。”赵清州轻轻喊了一声,他向前迈了一步,刚想行礼,却看项远潮把头转了回去,直接跨过了小门而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清州,怎么了?”王珲问道。“没什么,认错人了。”清州摇了摇头,话音未落,忽听到一声惊喜地呼喊:“赵大人,你在这里。”他忙寻声看去,却看到刑部尚书程舒勤,喜笑颜开地从人群里向自己走来。“程大人。”清州认出来,这便是那日带云华来狱中看他的程大人。 “不管怎么说,出来就好。”程舒勤来不及询问事情的原委,只引赵清州和王珲向大庆殿走去。迈上大庆殿宽阔的台阶时,程舒勤轻快地拍了拍赵清州的后背,低声道:“别怕,无论定论如何,总会经过刑部,还有机会。”赵清州忙道了声谢,他与程舒勤今日是第二次相见,自己心中也并不十分清楚,这位刑部尚书,为何要如此尽心相助。 正想着,眼下已经来到了殿前,赵清州抬头望去,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大殿中光线有几分阴暗,但可以看到那十六根雕画着奇珍异兽的擎天柱,顶着精工细琢的梁木,空间十分阔大。迈进了门槛,赵清州方看清了大殿正中朝门的位置,垒起了一个三步台阶高的台子,整个漆成朱红色,上面设了一把金灿灿的龙椅,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是皇帝的位置。 此刻大臣们按着左文右武的规矩,无声地分列在了大庆殿中的东西两侧,唯有史弥远站的不左不右,只在前方正中央站立着。程舒勤朝赵清州点点头,向前站在了左侧第三排的外侧自己的位置上,他的旁边,站着郑德刚。赵清州与王珲不敢僭越,只站在左侧最后的一根柱子旁边,垂手而立。 一群人鸦雀无声地站了半炷香的时间,忽听得有内侍扬声一个转音直冲云霄:“官家驾到。”这一声未落,就听到了脚步迈上了丹墀的声音。赵清州悄悄抬起头来,看到宋理宗已经在刘内侍的照应下坐到了龙椅上,用眼神检阅着一众朝臣。赵清州将头低了下来,听到赵与莒的声音响起来:“诸位爱卿,可有事奏?” 第九十九章:顺势而为 史弥远忙向前一步,说道:圣上,下官有事要奏。宋理宗刚刚坐稳,闻言从上面俯视下来,看了看史弥远,他的目光平静而内敛,正对上史弥远一双满是笑意的眸子。“史爱卿——”宋理宗道,“朕正想要问你,昨日三司审案的结果,究竟如何?” 史弥远笑道:“官家圣明,未等老臣来报,官家想必已经洞悉了事情的经过。”站在崇德殿上的众人,今早已经从各自的渠道打听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此刻虽然都垂首而立,却也都侧耳听着史弥远和宋理宗的对话。只听史弥远接着说道:“昨日老臣与大理寺,门下省,以及御史台的诸位大人,在舒啸台商议了半日,方才有了结论,我等皆认为,赵大人似是无罪。” 宋理宗闻言,面上不见任何表情,只微微颔首道:“既是已有结论,因何又说‘似是无罪’?”史弥远忙从袖中掏出一卷公文,向着刘内侍看去,刘內侍看了看宋理宗的面色,伸出双手向前将那公文接了过来,先行展开,奉与宋理宗。 趁官家细看那盖了三司官印的文书,史弥远解释道:“赵大人的贤名,江宁一带人人称颂,百姓无不称其为官清廉公允,行事周密克慎,因而此事不似赵大人的作为;况且奏章之事,虽为赵大人所呈,但经手之人,不止二三,若是有人故意借此陷害,中间任何一步,都可以调换这奏章,或是用了别的法子,也未可知。” 赵与莒从那文书后面抬起头道:“未可知的事情,如何做得了证据,况且依史大人的意思,是朕错怪了赵大人?”他的语气像是在质问,然而史弥远却没有在这质问中听出气恼之意,心下已经知道,宋理宗是想要用话来试探他如何作答,便顺势俯身言道: “微臣岂敢,不瞒官家说,这文书是微臣几个时辰之前,与诸位大臣刚刚改写的,原本也不敢为着赵大人的德才,便妄下论断、证其无罪。可大理寺郑大人,深夜派人告诉老臣,江宁县丞王珲大人,已经带着此案的人证入京了,事情的经过,郑大人已经告诉了老臣,这才召集诸位大人改了文书,呈给官家的。这不,一夜太过匆忙,险些误了入宫上朝的时辰,被董将军拒之门外,哈哈哈。” 虽然说得有真有假,但史弥远始终笑意盈盈,语气轻松,似在讲一件玩笑。赵清州在后面听得一字不落,身上隐隐出了一层细汗:自己的生死,竟在他人的谈笑之间,这样轻易地翻来覆去。他正想着,又听到宋理宗说道:“人证?郑大人,是什么样的人证?” 赵清州和王珲悄悄抬起头,看见程舒勤身旁的郑德刚大人由自己的站位,垂首走到了中间的过道中,持笏说道:“禀官家,事情确如丞相所说,昨夜江宁县丞王珲已经将人证带进了大理寺,可此人不仅是人证,恰也是此案的人犯。” 赵与莒眉目一凛,再无半点和气,问郑德刚道:“是什么人,胆敢污蔑朝廷命官?”郑德刚道:“是赵清州大人的贴身随从,受人指使,用假墨换了真墨,才使得奏章在数个时辰之后,空无一字。”郑德刚的声音浑厚,掷地有声,朝上众人听闻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趁着这片刻的杂乱之声,王珲悄悄问赵清州道:“赵大人,待会儿我用不用将事情向官家解释一番?”赵清州低声道:“史弥远既然说了郑大人知道经过,官家多半只向郑大人求证,不会再问你我了,咱们只听着就好。”王珲敛起衣袖擦擦额上的汗道:“那就好,我这是第一次上朝,心里有些慌张,怕说不好。” 赵清州刚想轻言安慰,就听到刘內侍高喊道:“诸位大人——”一时间,朝堂又恢复了肃静,郑德刚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布袋,向前一步送上道:“官家明鉴,这便是王珲大人从江宁连夜带来的物证——假墨条。” 刘內侍看了看赵与莒,上前走了两步,却并未伸手去接,只对下面的郑德刚问道:“郑大人,这不会有毒吧?”郑德刚忙将头深深一低道: “不敢,此物并无毒害,乃是海中墨鱼的汁液所做,臣令人翻阅古本金石杂书,方得知墨鱼汁液有明目养肝之功效,古时方术之士将它视作东海奇珍,用于丹药之中,但此物极为难得,故失传已久。书上曾言,这种汁液涂抹于其他物品上面,数个时辰便会痕迹全无。” 一言说罢,四下哗然,刘內侍闻言方才下了两步台阶,接过那布袋,将墨条掏出一小部分,隔着布袋交给了宋理宗。赵与莒接过来细看,下面的朝臣们也都偷偷抬眼打量这闻所未闻的稀奇事物,刘內侍也靠近了去看,轻言道:“确实真假难辨,且有股子鱼腥气,官家莫要脏了手。” 宋理宗示意刘內侍收好那墨条,不屑道:“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的诡计,”他又抬眼问郑德刚道:“那随从受何人指使,查清了么?”郑德刚缓缓答道:“据王大人说,指使之人,是当地的笔墨店铺的掌柜,已经畏罪自杀了,线索查到这里,已经断了。” 他说完这句话,与史弥远对视了一眼,史弥远的眼睛里,对郑德刚露出一丝赞许之色。宋理宗闻言点点头,扬声道:“接着查,线索断了不要紧,但谋害赵大人的幕后之人,定不是乡野莽夫、平常百姓,能在奏章上做文章的人,定然也是为官之人,说不定也在这朝堂之上,诸位爱卿,你们四下看看,这些与自己同朝为官的良师益友,说不定正想着法子,要致你们于死地呢。” 赵与莒说完,眼睛没有焦点地在众位朝臣身上扫视了一轮,把文武百官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他看到了站在后面的赵清州和王珲,赵清州神色坦然,王珲却因为紧张,面庞有些红涨;也看到了项远潮脸上的阴晴不定,看到了程舒勤的和颜悦色;看到了童德芳的稳重自持,看到了曹可春的目光躲闪。 “好了,朕不过也是给你们提个醒,在朝为官,把那些害人的心思都收一收,想想如何恪尽职守、造福万民,才是我大宋的臣子,应当尽到的本分。”宋理宗说道。一时间朝上文武百官,无一不响应道:“官家教诲,臣等必谨记于心!” “但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宋理宗接着说道,:“让朕看清了赵清州大人这样难得的贤才,朕素日听闻赵清州在江宁管辖户籍财政、组织工程营造,皆有建树,曾动过给他在户部或工部留一实职的想法,正巧近日户部来报,户部侍郎裴明病重,一直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抽调,那便由赵大人,暂顶了这个官职,待裴大人病愈之后,再做协调。” 赵与莒话音未落,史弥远便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道:“官家圣明。”一时间赞颂之声不绝于耳,赵清州闻言有些惊愕,他没想到宋理宗会安排一个如此重要的官职给自己:户部侍郎是仅次于户部尚书的官职,上受尚书管制,负责户部一切行政之事,一直由前侍郎裴晋山的长子裴明担任,但裴明曾染恶疾,愈后也依然体弱多病,很少能在任处理事由,户部的一应工作,皆由尚书林开宗调遣。 尤其这两年来,裴明几乎一病不起,上朝的日子也屈指可数,病愈似乎没有指望了,朝中早有传闻官家会另有安排,因此这个职位一直被人惦记着,赵清州没曾想,这个所有人都眼红的官职,竟一夜之间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王珲道:“赵大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恩?” 第一百章:皆大欢喜 赵清州想起了昨夜与赵与莒的谈话,明白宋理宗希望他留在京师,因此将他从正四品的官职上,直接拔擢为三品命官,心中有些惴然。他抬起头,看到赵与莒似乎也在看着他,便也走到了大殿中央的过道上,行礼说道:“臣赵清州,谢官家隆恩。” 一言既出,两侧的朝臣们,纷纷向这边侧目,在各式各样的眼神中,赵清州看清了赵与莒坚定的目光,他从这目光里感受到了莫大的信任和支持,心中一时颇为安宁,便不再有彷徨之感,俯身叩拜,领了户部侍郎的官职。 赵与莒受了三拜,神情已转为和悦,开口说道:“赵大人在江宁治理有方,朕心甚慰,此番遭了诬陷,在大理寺受了委屈,朕便许你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朕就准了,也算是给你的补偿。”说罢便向赵清州扬了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皇帝的这番示好,令朝上众人无不惊讶:童德芳听了这话,立即与刘內侍对视了一眼,看到刘內侍笑着不动声色地冲他眨眨眼,才放下心来,明白赵与莒贵为天子、之前从未在朝堂上说过这种恩待臣子的话,此番是想要借此给赵清州在朝堂上立威。 若是平时,对于这种礼遇,赵清州定然会谦辞不就:他明白,圣上可以示好,可自己绝不能恃宠而骄,提出什么要求来。可今日,纵使没有赵与莒的这番话,他一样会提出一个要求来,此刻便上前施礼说道:“臣赵清州,有一事请教郑德刚大人。” 郑德刚没有料到赵清州会在此刻提到自己,忙转身向他看去,样子十分不解。赵与莒在上面观察着赵清州,听见他说道:“对于王大人带来的那个人犯,不知道大理寺会如何处置?”郑德刚转回身看看赵与莒,答道: “诬陷命官者,按律当斩;奴仆谋犯主君者,当杖毙之。据微臣所知,那人犯身属奴籍,他虽受人指使,但参与陷害赵大人,自是难逃一死,亲眷族人,当贬为贱籍。” 宋理宗点点头,问道:“赵大人有何高见啊?”赵清州躬身道:“臣不敢,臣斗胆请求官家,饶此人不死。”赵与莒轻笑了一下说道:“赵大人是想要效仿东郭先生?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留着何用?” 赵清州道:“圣上有所不知,此人名叫长帆,是微臣自幼的侍从,臣听王珲大人讲,他性子最是纯良,却因父母亡故的缘故,对臣颇有误解,因此受人离间,犯下大错。还望圣上念他少不更事,网开一面,饶他不死。” 赵与莒闻言,虽一时不知这对主仆之间究竟有何恩怨,却只问道:“那赵大人想如何处置?”赵清州抬起头道:“他因思念父母,受人蛊惑,如今想必也知错了,求圣上将他发配到蜀中,为父母守灵,永世不得出蜀,以示警惩。” 赵与莒略一点头,对郑德刚说道:“郑大人觉得,赵大人这个请求,可算是合情合理?”郑德刚自知赵清州此刻是个圣眷正隆的,便顺坡下驴道:“虽无先例,但发配蜀中,一路艰险,也算是有所惩戒,不失公允。”赵与莒便抚掌道:“那此事便交给郑大人安排了。” 话音未落,赵清州便俯身便拜道:“多谢官家圣恩!”赵与莒笑了一下,有些严肃地说道:“赵大人,刚刚赐官可都未见你如此欢欣,朕喜欢你的仁义,封你在户部为官,便是希望你能对这天下的百姓,都能拿出这份仁心善心,便不枉今日朕当着满朝文武,为你破的这回例。” 赵清州忙道:“官家的话,臣谨记在心。”赵与莒点点头,向刘內侍示意了一下,刘內侍便道:“诸位大人可还有本参奏?”殿上并无人应声,刘內侍便扬声道:“今日退朝——” 众官员一面说着“微臣告退”一面等待刘內侍搀着宋理宗走下丹墀,而后三五成群地向外走出,赵清州与王珲立在一旁,恭敬地等待他人先行,不时有人经过的时候冲他道贺,赵清州很少上朝,直觉得许多人与名字对不上号,因此回礼显得有些应接不暇。 他忽而看到程舒勤与林开宗向自己走来,忙迎上去一步,听到程舒勤笑意盈盈地说道:“清州,这是户部尚书林大人,以后你便是林大人手下的侍郎了,可要多为林大人分忧才是。”赵清州还未开口,只听林开宗笑道: “程大人哪里话,咱们都是为官家效力罢了,哪有手上手下之分?赵大人年轻有为,老夫一把年纪了,正好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也图个清闲。”赵清州忙施礼道:“下官初来乍到,一应工作,还需要尚书大人教导。” 林开宗拍拍赵清州的肩膀说道:“赵大人是个做实事的人,老夫喜欢这样的年轻人。我让人给赵大人先在户部的院子里准备几间居所,你回去准备几日,就来上任吧。”说罢便与程舒勤一起走了出去。待众人走了出去,王珲便拉着赵清州向外走去,说道:“清州,今天你提要求的时候,我都跟着吓出一身汗来,还好,如今保了长帆,皆大欢喜了。” 赵清州有些内疚地道:“这几日没干别的,全让大家跟着担惊受怕了,王兄中午随我回清平斋,咱们不醉不归。”王珲笑道:“是我不醉不归,你今后便留在京师了,用不着回去了。你在江宁的人马和物品,等我回去找人归置了,一并给你运来。” 赵清州连连道谢,与王珲向正丽门走去。守门的将军董明辉,似乎已经从旁人那里听到了赵清州升为户部侍郎的消息,老远便迎过来笑道:“赵侍郎,您看,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今日算是认得了。”赵清州心中知道董明辉这是在套近乎,此人虽然有些色厉内荏,但为着今后与他难免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也笑着与他热络了几句,便出门上了马车。 王珲的车把式见赵清州二人满脸喜气,知道此行定是十分顺利,也跟着活泛了起来,笑问王珲道:“老爷,咱们现在便回刚才的清平斋么?”王珲还未开口,只听赵清州说道:“不急,咱们先去集市,买几坛好酒带回去。” 今晚一场庆贺劫后余生的酒宴,已经在赵清州的脑海之中酝酿了,但愿从此之后的生活,可以平安喜乐,再无波澜。 第一百零一章:莫逆之交 待到灯火初上的时候,清平斋内早已是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碧湖和冯叔冯婶进进出出,制备着待会儿开席时的果肴和茶酒;李卓然和王珲在堂屋中高谈阔论,争说着古今奇闻,一旁的张云华和赵清州被逗得忍俊不禁,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苏梦棠与欧锦书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热切地交谈着如何酿制梅子酒的事情,秋秋倚在苏梦棠的身边,向外看着柴五正将西门三月扛在肩头,合力把一个红灿灿的灯笼,挂在廊檐下面,两个人笑得灿烂。 西门三月扭头时看到了秋秋正在里面仰头看着自己,便对柴五说道:“柴五叔,放我下去,下一个灯笼让小秋儿来挂吧。”秋秋连忙摆手推脱说道:“不了不了,我怕高的。”可西门三月很是热情,硬是拉着秋秋的手,将她带到了长廊上。 “不用怕,小秋儿,很好玩的,你试试就知道了。”西门这个孩子,总喜欢把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无保留地与他人分享。秋秋只好无奈地接过西门递过来的灯笼,正准备被柴五抱起,忽听见身后传来了云华的声音:三月,小秋不喜欢登高,就算了吧。” 秋秋回头看去,原来云华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担心秋秋真的因为之前采药摔伤的事情,而畏惧登高,连忙过来解围。秋秋还未做出反应,云华已经蹲到她的面前,柔声说道:“我来替小秋挂,小秋帮我看看,挂在哪里合适,好不好?” 云华的语气,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第一缕融化坚冰的风,秋秋来不及思考,直接将灯笼放在了云华的手里。刚才堂屋里的人们,因为见到云华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此刻都聚在了门口,弄清了原委之后,欧锦书轻轻捣了苏梦棠一下,趴在苏梦棠耳畔说了句什么,苏梦棠当即和她闹作一团。 欧锦书笑着跑到院中,口里喊着:“苏姐姐饶了我这次吧,我再也不敢胡说了。”“锦书,你又胡说什么了?”院前的小桥上,项抗提着几样荷叶包着的吃食,带着阿锋大步流星地走来。“项大哥,你来了。”锦书忙向着项抗跑去,笑道:“来得正好,快开饭了,清州哥哥说了,今天大家不醉不归。” 项抗抬起头,看到大家都在长廊上站着,大笑道:“项某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大伙儿怎么这样客气,都在此迎候。”李卓然上前两步,接过项抗手中的吃食,调笑道:“让你失望了,我们可不是在这里等你的,是来看云华挂灯笼的。” 项抗已然看到云华抱着的灯笼,不解道:“怎么?老张你能挂出什么新花样来?也值得大家这样殷切地守着看?我倒要仔细瞧瞧。”众人都笑了起来,赵清州说道:“项兄弟不要当真,快来里面坐下,喝口热茶。” 项抗见到赵清州,顿时怔住了须臾,他端详着赵清州瘦削的面庞,张开双臂上前重重拍了拍赵清州的后背,说道:“哥哥这段时间受苦了,项某那日想去相见,可——”“我都知道,若不是项兄弟请来程舒勤大人,恐怕那日云华都无法在大理寺牢中全身而退,待会赵某定要敬你一杯。” 项抗有些动容,只是碍于身旁有王珲这个外人在场,不能失态,便问清州道:“这位是。。江宁县丞,王珲大人?”李卓然抢着道:“不错,多亏了王大人在江宁拿到了人证物证,今日清州才能站在这里。” 项抗闻言忙作势要向王珲行礼,王珲扶住他道:“兄弟不必多礼,大家都各显神通、各尽所能罢了,若非如此,怎么今日咱们都在这临安聚首了呢?”苏梦棠从旁说道:“纵是两平世人,但凡了解了清州哥哥的为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咱们这些莫逆之交。”众人无不称是。 几个人在长廊上寒暄了片刻,云华抬手将灯笼挂在了秋秋用手指着的地方,回头打趣道:“挂好了,多谢大家捧场。”大家都笑了起来,向屋内走去。进门的时候,西门悄悄对秋秋说道:“对不起呀小秋,我刚才忘记你摔伤的事情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去高处了。” 秋秋看到西门三月满眼内疚的样子,忙说道:“没事,我其实不怕高,只是懒罢了。”西门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又敛住笑意道:“小秋儿,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是最好的,知道么?”“知道的。”秋秋被西门装成小大人的样子逗乐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拉他坐到了桌前。 不多会儿,冯叔和紫玉烧好了饭菜,几个下人端着各色饭肴推门而入,摆在了桌上。欧锦书不时向外张望,念叨着:“凝儿去请童老师,怎么去了这许久还不来,云华哥哥,咱们用不用去街口迎一迎?”云华点点头道:“也好,天黑了,咱们点盏灯,给老师的车马照亮。” 说罢便要起身,谁知被李卓然按住了:“云华,这样的小事,交给我和锦书就好了,你是清平斋的主人,要留在这里陪客的。”云华自然明白李卓然的意思,笑道:“那你去,天黑,小心些。”李卓然披上自己的外袍,说道:“你放心好了,我——” 话未说完,便见童凝儿推门而入,问他道:“诶,怎么我刚来,卓然哥哥就要走?”众人哄堂大笑起来,项抗捧腹道:“凝儿,你是不是有东西丢在家门口了,快回去捡,好让你卓然大哥,借机带锦书去接你一程。” 凝儿明白过来,配合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回去。”说罢就要向外跑,被苏梦棠拉了回来,苏梦棠道:“你们再闹,锦书妹妹可就恼了,好凝儿,怎么不见童老先生和你一起来。”凝儿道:“我都忘记说了,今日是刘內侍的五十大寿,我父亲去他府上了,所以来不了了,但父亲说了,他下次一定会来。” 大家听说童老先生不来了,都有些失落,可片刻的失落,终究被今日的喜悦所冲淡,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为着今后的生活,共同举杯痛饮,畅叙胸怀。秋秋坐在人群之中,她暂且将自己从眼下的欢乐里面摘了出来,冷静地思考着局势: 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明年的这个时候,史弥远便被宋理宗诛杀了,他究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会被诛杀呢,这些事情,会不会威胁到柳亭诸人的生身性命?她只恨自己之前没能好好了解南宋的历史,不知道个中缘由,可秋秋真实地盼望:眼前这些善良的人们,可以永远这样开怀,不要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第一百零二章:情不自禁 酒过三巡,秋秋看到大家依然兴致不减,只是李卓然的脸渐渐红起来,像是醉了。“既是老赵今后要留在临安,那我就赶紧把过云阁重新开张,坐镇在这里。梦棠回江南山庄,云华也回青云山去,这里有我、老项,凝儿和锦书,清州不会再有事的。”李卓然点将一般,把大家数了一个遍。 清州不动声色按住李卓然又要添酒的手,轻轻笑着说道:“户部是个肥差,官家在朝上将这空缺了许久的官职给我,必然会让人眼红嫉妒。临安的这趟水,怕是要比江宁府波涛汹涌得多,好在我是个不怕事的,纵是真的有什么艰难险阻,身死临安,也算是报了官家的知遇之恩了。” “这是什么话?”李卓然闻言眼睛也红起来,他拉住赵清州的衣袖,用眼睛紧紧盯住他道:“老赵,若是真的有什么刀山火海,我李卓然替你去;你们任何一个人有难,我第一个站出来,当年太子哥哥有难,我没有来得及——” 他激动地吐露着自己的心声,却忘了有王珲这个外人在这里,说出了前朝的往事,被欧锦书一瞪,急忙停住了,头脑清醒了一半。王珲看到大家的神色有异,便笑了一声开口道:“我与卓然也相识很久了,素来知晓他慷慨仗义,是极重情诺之人,王某着实佩服,这杯酒,我敬卓然兄弟。” 李卓然忙端起酒杯说道:“王大人过奖了,我喝多了就喜欢乱讲,王兄莫要——”“大家把王某当成什么人了,是非善恶,王某分得清。”王珲忙给李卓然吃了一颗定心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清州拍拍李卓然的肩膀,说道:“这几年王兄与我在江宁,惺惺相惜,都是自己人。” 李卓然连忙称是,又有些不安地飞快瞄了欧锦书一眼,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欧锦书忍不住笑起来,对他轻轻摇摇头。他俩的举动被项抗看在眼里,又打趣道:“李卓然,你们在传递什么秘密情报?” “我哪有?”“我没有。”李卓然和欧锦书同时矢口否认,凝儿在一旁大笑起来,说道:“卓然哥哥,我都看到了,是你先看了锦书妹妹一眼的,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我也看到了,是卓然舅舅先传递情报的,我来学学~”西门三月举着一只鸡腿,惟妙惟肖地把李卓然刚才偷瞄欧锦书的样子学了出来,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李卓然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过来抢走西门三月的鸡腿,三月忙躲进苏梦棠的怀里寻求庇护,口中还喊着:“师父师父,卓然舅舅要打我了。”苏梦棠抱住三月笑道:“你这小叛徒,白吃了那么多年卓然舅舅给你寄的糕点,确实该打。” 张云华拉了拉李卓然道:“好了,和小孩子较什么真,咱们喝酒。”李卓然便就势坐了下来,可他心里想知道欧锦书的反应,一个情不自禁,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快看了欧锦书一眼,惹来了凝儿的起哄声:“你们看卓然大哥,哈哈哈哈,他又看了又看了!” 李卓然的脸顿时红到了耳后,连对面的欧锦书都跟着红了脸,伸出手想要掩住凝儿的口,被凝儿笑着躲开了。“云华,我——”李卓然有些不知所措,希望云华帮他解围。“没事的,大家都懂。”云华忙安慰他道。 李卓然心中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这个云华,怎么关键时候,把话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眼下看到大家都笑个不停,李卓然把心一横,承认道:“好吧好吧,你们别笑了,我就是。。就是喜欢锦书妹子,就是看她了,这怎么了,也没什么好笑的。” 一时间宴席上面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李卓然,既为他忽然的表白所惊讶,又等待他是否要继续说点什么。欧锦书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卓然,在座虽然都是至亲的朋友,可李卓然这样开诚布公地剖白心迹,让她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不禁羞赧起来。 谁知李卓然没了下文,直愣愣地看着欧锦书不说话了:他借着酒劲,说出了心中藏了许多年的情愫,一时间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抽走了奇经八脉的力气和魂魄,只剩下一丝游魂在舍,等待欧锦书的回应。 大家刚要怂恿李卓然再说些什么,可欧锦书忽而起身,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项大哥买来的荷叶鸡还没上呢,应该是忘在厨房了,我去看看。”说罢匆匆离席,推门而出。“老李,你快去啊。”项抗一嗓子把李卓然的魂儿喊了回来。李卓然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哦,我也去厨房看看——”说罢便快步跟了出去。 大家都被刚发生的事情唬得有些发懵,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西门三月爬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面,学着李卓然的语气神态,淘气地说道:“我就是。。就是喜欢锦书,就是看她了,怎么了?”众人哑然失笑,苏梦棠佯怒把西门三月抱下来说道:“小三月,你这样淘气,待会让你卓然舅舅,把你的屁股打开花。” 西门吐着舌头笑道:“卓然舅舅才不会当真打我呢,我知道,舅舅们都最疼我了。”项抗笑起来,向西门招招手,示意西门到他身边去,口中说道:“我就爱看小三月这股子机灵劲,招人喜欢,来,想吃什么,项舅舅夹给你。” 西门乖巧地偎过去,吃了几口丸子,便央告苏梦棠,说自己吃饱了,想与秋秋一起出去玩。秋秋用目光征询云华的意见,云华对她说道:“外面风凉,别玩太久。”秋秋点点头,与西门三月一起走出了堂屋。 “小秋儿,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刚一出门,西门就提出了一个问题。“额。。先听坏消息吧。”秋秋答道,先听坏的,再听坏的,待会儿心情便不至于太难过。“坏消息是……” 西门道,“清州舅舅没事了,师父可能就要带我回山庄了,我恐怕很长时间就见不到你了,小秋儿。”说完这句话,他几乎要哭出来。秋秋点点头,安慰他道:“没事,我和师父可以去看你们呀。那好消息是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暗夜流星 西门三月说道:“好消息是,师父说明天要带我们大家去西湖附近游玩两三日。”秋秋暗自想着,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自己来了临安这几日,几乎都在清平斋里闷着,能出去走走,看看南宋时期的西子湖畔,实在是一桩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梦棠姑姑是如何说服我师父,让咱们出去游玩的?”秋秋顺口问道。“是下午清州舅舅回来时,我见师父和云华舅舅说起这件事来着,云华舅舅原本不答应,后来我也跑去求他,还说。。还说你也肯定很想去,他就答应了。”西门认真地回忆着当时的场面。 “这样啊,玩两三日的话,怕是要带不少东西,咱们先帮忙去准备一下吧。”秋秋道,西门也兴奋起来,表示要帮大家带着各种果糕一起去,还要把碧湖今日下午蒸的梨羮,也装在罐子里面带着。“梨羮在厨房呢,小秋儿,那边黑漆漆的,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好,那一起去。”秋秋答应着,与西门三月向着南走去。两个人刚刚要转弯向西绕过厢房,便听到了前面的竹林之中,传来欧锦书的娇憨的声音:“我没有气恼,是你不懂我罢了。”秋秋马上停下了脚步,看了西门一眼。“小秋儿,怎——” “嘘——”没等西门三月把问题问出口,秋秋当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人在谈话呢,咱们走吧。”她想要拉着西门悄悄回去,却听到欧锦书的脚步声向这边来了,两个小孩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掉。“锦书,你别走,话还没有说清楚呢,你到底是怎么想?”李卓然也从竹林里追了过来。 秋秋连忙拉着西门三月退到了墙边,双方恰被厢房的一角隔在两侧,彼此间并看不到对方。“卓然,我怎么想,你不知道?”欧锦书停住了脚步,声音十分平静。“我知道的,我……锦书,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李卓然的声音有些不安。 “我不说,卓然,这些年我跟你南来北往,做过的事远比说过的话要多,你想知道我怎么想的,就去想想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吧。”“锦书——”李卓然听上去有些着急:“那些事情每天在我脑海里百转千回,不用专门去想的,你对我的好,我全都知道。” 这句话之后,许久没有声音,秋秋和西门三月对视了一眼,示意他一起溜着墙边回去。三月一猫腰,跑得飞快,几下便窜到了厢房门前。秋秋刚抬起一只脚来,忽听到李卓然说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么?”他的声音,像是一颗温吞吞划破夜空的流星,温暖而坚定地把周围的黑暗照亮了。 秋秋下意识咧开嘴笑了,没想到自己陪西门去厨房,还能遇上这样的情景。她没有听后面卓然和锦书的对话,西门在门边冲她招着小手,她便连忙悄声跑了过去。“小秋儿,刚刚卓然舅舅和锦书姨姨,讲话怎么绕来绕去的,搞不懂他们想说什么。”一进门,西门三月便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话里,许是有许多旁人不知道的情谊。”秋秋说着爬到凳子上,给自己和西门各倒了一杯茶水。西门三月吃惊地看着秋秋,呆呆地说道:“小秋儿,你这话,完全像是个大人说的。”秋秋笑了起来,把杯子放到三月手里道:“没准我就是个大人呢。” 三月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说道:“那我就是‘大人’的哥哥,小秋儿,我永远比你大,这个错不了。”秋秋点点头,发号施令道:“所以,三月哥哥,快帮忙把明天要带的吃的收拾一下吧,咱们两个既然成了‘大人’,就不能凡事依赖旁人了。” “得令,大人妹妹!”西门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跑去柜子旁收拾了。 和清平斋今晚的温暖平淡不一样,丞相府依旧罩着一团黑云般压抑。史弥远刚刚从刘內侍的寿宴上,接到侯真来信的消息,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缘由,匆匆打道回府了。 此刻他正表情阴鸷地坐在书房那扇旧屏风的前面读着那封信,信里侯真表示自己和珊瑚已经到了临安北面的凤凰山,两日后便可以与史弥远相见。 史弥远觑起眼睛看了看信下方留下的时间,略作计算,自言自语道:“两日后?那便是明日了。”他的心此时方觉有些轻松:不管珊瑚带来的消息是什么,他总算可以知道,究竟是谁在暗查当年的湖州之变抓走珊瑚、又让贵和太子的遗孤重现临安。 他眉心紧蹙,在心中将与赵竑有关系的人逐一排查了一遍:他原本认定,绑架珊瑚的人是项远潮和他的同党,毕竟那孩子是从项将军的府门外被探子发现的,项远潮必然脱不开关系。 可细细想来,这几年来这项老将军一直有俯低示好的姿态,在赵清州的案子上面,他也大有明哲保身、不闻不问的态度。史弥远想着,如果操控这一切的是项远潮,那么此人的城府未免也太深了些。 童德芳呢?赵竑和赵清州也是童德芳的得意门生,或许是童德芳想要挑起这前尘往事,为自己的学生复仇?他不是刚为了赵清州的事出面了么,可见当年的庐阳书院,这些师徒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由此可见,他是有可能会为赵竑太子翻案的。 可刚刚刘內侍的宴席上,童德芳与刘內侍把手言欢、交情匪浅,这便说明,他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况且他又是太子太傅,为教育年幼的太子倾尽心血,若他执意为赵竑翻案,岂非质疑当今圣上和太子的威严?这不符合情理。 赵清州么?这个人秉公执法,三番两次上书参他,便也可能暗地里也在派人调查当年的事情、追寻线索,为贵和太子翻案,何况当年太子府那个襁褓里的婴儿,秦国锡明明快追上了,线索却无端断在他这里,再也找寻不见,赵清州是有聪明才智与自己作对的。 可赵清州之前一个四品官,是如何调动人马找到珊瑚,并将她无声无息带到临安附近进行盘问的的?莫非他还有帮手?那帮手是程舒勤?程舒勤与赵清州之前素无往来,为何会走到一起? 史弥远忽然有些莫名的担心:就像是那日若非秦国锡去大理寺,他绝想不到程舒勤会夜见赵清州,在史弥远的印象里,这两个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竟然会密会,那么,这朝中究竟有多少私交是他史弥远并不清楚的,有多少人实际上已经暗自联合,打算与他作对,他也不知道。 他心中顿时有些烦乱,想要尽早落实与珊瑚的见面。“秋蝉,”史弥远唤道:“你去安排一下,让夏震立刻来府上见我。”名唤秋蝉的侍女身着桃红的长裙,过来做了一个礼,轻轻问道:“也一同叫秦将军么?” 第一百零四章:大费周章 史弥远瞟了秋蝉一眼,似乎是嫌她多言。秋蝉心中一惊,自知不应该多问,正准备退出去,史弥远忽而开口说道:这事儿,得夏震来办才行。秋蝉忙应了一声,出来书房,向西面的几间厢房而去,唤两个小厮去寻夏震。 :“先生,珊瑚她有消息了?”夏震刚刚进了史弥远的书房,来不及喘匀呼吸,便连忙问道。史弥远满面愁容地拉着夏震坐在两把客椅上面,将侯真的信拿给了他。夏震略略读完,问道:“丞相打算如何安排珊瑚回来?” 史弥远道:“珊瑚被贼人掳走,逃出来的时候杀了人,老夫担心那家人不会善罢甘休,因此还是谨慎些好,后日,咱们一起去西湖边的望海楼相见。”他说完与夏震对视了一眼,却发现夏震满脸的不解,便问道:“夏将军觉得不妥?” 夏震迟疑了一下道:“下官一直不明白,既是那家人先绑去了珊瑚,依情依法,都是咱们占着理的,当初丞相为何不派人去将贼人捉拿归案。如今既是珊瑚逃出来了,理应是那家人惶恐绑人之事暴露,该谨慎遮掩的是他们,为何咱们要这样大费周章。” 史弥远眼神一跳,耐着性子说道:“夏将军细想,这世上为何有人要冒着这般风险,绑去珊瑚?还不是为了查咱们的底细?当年为了将官家扶上皇位,咱们做过什么,自己知道。珊瑚是这世上除你我之外,最知情的人了。”他有意将当年之事的动机引到宋理宗的身上。 这句话似乎出乎了夏震的意料,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丞相以为满朝文武,是谁想为前朝太子翻案?当今圣上的皇位今已牢牢坐稳,若有人想翻案质疑官家,不用咱们出手,圣上能容得下么?” “想知道此人是谁,咱们得先知道,绑走珊瑚的江湖人是什么来路?这也不难,后日相见,自然就真相大白了。夏震呐,越是到关隘上,咱们越得小心,咱们在明面上,敌人还没露出头来,若是一不留神,珊瑚被人暗害,便不说老夫痛心,夏将军又当如何接受?” 一番话,把夏震说得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我看谁敢!”夏震咬牙切齿说出句狠话来,史弥远示意冬雀给夏震端来一杯茶,笑着说道:“莫急,事情还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珊瑚此番大难不死,也是个有福之人,老夫想着,这档事结束了,就促成你与珊瑚的这段缘分。” 虽然这种许诺,史弥远之前也做出过,夏震闻言依旧不住谢恩,他已经习惯于听命史弥远的各种安排,不愿意也不敢去想,史弥远的话究竟能否兑现。“明日一早,你便去望海楼安排一下,找间最僻静的屋子,让他们后日直接进去落脚,记着,穿便服去,切莫显眼。” 望海楼是西湖孤山路起头处的一家客栈,因里面修缮得极为富丽精美,在二楼以上可以凭眺西湖美景,因此深受达官贵人青睐,史弥远与人在西湖边商议事情时,常来这里。夏震领命而去,史弥远忽而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有些事,越到揭开面纱的时刻,越令人紧张。 “老爷,该就寝了。”秋蝉温顺地走过来道。“好。”史弥远对秋蝉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秋蝉垂首缓慢地走了过来,史弥远吹熄了烛火。外面北风呼啸,临安城缓缓沉入了温柔的梦乡之中。 当苏梦棠醒来的时候,发现秋秋还在自己身旁睡着,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秋秋睡着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怜爱之情,脑中想着:若是没有当年的惨剧,秋秋便早已贵为公主,此时定在宫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三月呢?想必也是韩清之将军府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 她又忽然想到:如果没有三月,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想必也少了这无数的欢乐吧。这是多年以来,唯一让人觉得稍有慰藉的地方:这两个孩子,让柳亭诸人多了一份责任,也多了一份暖意融融的亲情。 苏梦棠翻身坐起来,顺带抹去了眼角的几颗泪水。她披衣下床,想要收拾一下待会要待的东西,却看到了桌上已经打包好的两个小包袱。昨天大家把酒言欢到很晚,苏梦棠回到房间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它们。 “这两个孩子,”苏梦棠又回头看了看秋秋:“实在是懂事。”她正打算拆开那包袱检查下,厢房的门忽而被敲响了。“谁呀?”苏梦棠低声问着,将门打开一道一扎宽的缝,防止冷冽的晨风灌进来。 门外的云华,脸上冻得有些发白,他戴着一顶银鼠皮的帽子,笑着望着她:“该让孩子们起来了,冯叔又找了一辆宽敞些的马车,过会儿就到门外了。”“好,”苏梦棠也笑着与他对视着:“我叫醒秋儿,吃了饭收拾一下就走。项大哥昨日喝醉了,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了。对了,碧湖和冯婶,一早将该带的物什都准备好了,你们再带上几件衣服,湖边冷。”云华嘱咐着:“待会收拾好了,来这边吃饭。”他说完这句话,打算伸手帮苏梦棠轻轻合上了门。 “等一下。”苏梦棠忽而拉住那扇将要关上的门道。“嗯?”云华喉中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节。“那个……咱们住在哪里,定下了么?”苏梦棠找到了一个问题。“嗯。孤山路那里有一家客栈,项抗是那里的熟客,咱们去那里住。””好,那我去叫秋秋。”门合上的那一刹那,苏梦棠方才觉得有些冷,刚刚却没有觉察出来。 “梦棠姑姑,我是不是睡过头了。”秋秋愣愣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道。她其实刚才听到敲门声便醒了,一直静静听着师父和苏梦棠的对话。“一点也不晚,小秋,咱们快些穿衣打扮,去抓三月那个懒虫。”苏梦棠和颜悦色地哄着秋秋。 众人分别坐上马车的时候,西门三月依旧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苏梦棠问碧湖道:“小少爷怎么困成这样了?”碧湖笑道:“小少爷知道今天出游,昨晚高兴地睡不着,刚刚哄睡了,又忽然爬起来帮我收拾包袱,非说自己是大人了,想要帮忙。” 苏梦棠笑着摸摸西门三月的脑袋说道:“三月,路上陪你小秋儿妹妹玩一会吧,等待会儿咱们到了客栈,你再睡不迟。” 第一百零五章:三者俱全 西门三月像是忽然元神归窍般,摇摇头坐直了身子,他睁开眼睛将马车里的众人打量了一个遍,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刚刚上车是梦里发生的事情,师父,小秋儿,咱们快到了么?” 童凝儿大笑起来道:“三月这是庄周梦蝶,分不清梦里梦外了,是不是锦书?”她扭头去看欧锦书,却见欧锦书正在发呆,似乎并没有在意马车里面的事情。“锦书!”童凝儿贴近欧锦书忽然喊了一声,欧锦书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唤,下得一个激灵,口中喊道:“凝儿,你太淘气了!” “你在想什么?”童凝儿笑嘻嘻地问道:“我还没有问你,昨天你和卓然去拿烧鸡,为何去了那么久?”欧锦书玩弄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嘟着嘴巴说道:“哪里有许久,是你吃多了酒,记错了吧。”童凝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我昨天和项大哥猜拳来着,喝得确实不少?” 欧锦书还没来得及附和,便听凝儿又道:“可是,今早上卓然和我说,这一路甚远,他不与我们一辆马车,托我照顾好你,是怎么一回事啊?照顾你这件事,为什么要卓然来嘱咐呀?”欧锦书一时语塞,气得捂脸笑起来,口中喊着:“苏姐姐,你看凝儿,她欺负我。”大家都笑了起来。 前面的马车里,项抗听到了笑声,将车帘一扬,向后看了几眼说道:“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老张,我昨日喝多了酒,没说醉话吧。”云华两只手搭在膝头,坐在正对车门的地方,温和地笑着摇头道:“没有,只是阿锋和卓然将你抬去床上时,颇费了些功夫。” 项抗嘿嘿一笑道:“我是重了些,有劳卓然了。”李卓然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摆摆手道:“你也不必谢我,这件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了。”项抗不解其意,却听阿锋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公子你昨日喝醉了酒,我们刚把您放在床上,您挥拳便打在了李公子的鼻子上。” 赵清州和张云华尚不知道这件事,对视一眼都笑了。项抗闻言忙道:“竟有这事,对不住了卓然。”李卓然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项抗的道歉,阿锋也傻笑起来,却吃了项抗一击暴栗:“笨阿锋,你为何不早说,当时叫醒我不就好了。” 阿锋捂住脑袋委屈地哼哼道:“公子您喝醉了酒,一向是叫不醒的,有次老爷生气拿藤条抽您,抽了一盏茶的功夫,您都没醒,反把老爷累得直喘。。”话未说完,就差点被项抗又敲了一击暴栗。“诶,项兄弟,莫要动手,咱们都是自家人,不碍事的。” 一旁的赵清州笑着拦住了项抗,项抗原本也是做做样子,就收了手,问赵清州道:“对了,清州哥哥,回江宁,应当是往北走,刚刚王县令为何向南去了。”赵清州“哦”了一声,解释道:“有个邵先生,也要从临安回江宁,他与我说要先去寻他,再一同回江宁。” 项抗不知道谁是邵先生,便没有深究,只说道:“王县令专程跑来这一趟,救了赵兄,我还给他准备的鲍参燕翅做谢礼,他却说什么也不要,你看——”赵清州忙道:“王兄一向如此,不肯收受任何财物,项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我自与他有几年的交情,这个礼数,我会想办法全的。” 张云华在一旁听着,问赵清州道:“老赵,长帆的事,你怎么打算?”赵清州闻言不自觉叹了口气道:“他既然关在大理寺,暂时便都听郑大人的安排吧,等到了蜀地,我给父亲写封信,让他想办法将长帆买进赵府,还是做个家丁,不惹人注意就行了,保全了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项抗闻言惊叹道:“原来如此,听闻赵兄在朝堂上请求官家、将长帆放逐蜀地,我只当赵兄不想再见长帆了,因此将他支远,忘了伯父伯母还在蜀地这件事了,赵兄实在是仁义之至。”赵清州道:“他好歹用心服侍我一场,无论如何我心里都是割舍不下的,所以想给他找个好归宿。” 说着,他的眼眶便渐渐发红,张云华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对了,老项,待会咱们去哪里落脚,先把这马车上带着的东西卸下,再去游湖如何?”项抗向后缩了缩脚,望着脚下堆着的一大堆行李,说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着,为何这么多行李啊,我和阿锋两个人,只有一个包袱。” 李卓然反手拍拍自己背着的包袱道:“我也就这么一小件,清州和云华的,也都各自背着呢。”几个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默默喟叹:女人出游,简直像搬家一样,什么都要带上。 云华忽而想起早上去看苏梦棠时,她那句轻轻巧巧的:收拾一下就走。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无声的笑被赵清州看在眼中,虽不知道他因何而笑,但赵清州却为云华这发自肺腑的笑意所触动:这是从前几年里很少能见到的表情。 项抗点了点众人脚边的行李,叹道:“好家伙,一共二十有二件,待会儿咱们先放在望海楼,回来再收拾吧。”李卓然惊讶道:“望海楼?据说住一晚要十两银子的望海楼?咱们这么多人,得挑费多少银子?”项抗道:“我与那毛老板熟识,花不了几个银子的,放心。” 看到李卓然依旧有些担忧的样子,赵清州也道:“项兄弟,咱们随便找个小客栈就行了,就是出来散散心,没必要太奢靡了。”项抗忙道:“哥哥刚刚出了监牢,理应住个舒坦些的地方,听听萧鼓,赏赏风光,以好好除晦气。偏这望海楼,此三者俱全,是全临安城里最合适的地方。” 大家还想再劝,却听项抗有些着急道:“哎呀,哥哥们有所不知,望海楼能开在西湖畔平安无事,我城防营也是有苦劳的,否则,哪能扛得住那些高官巨贾,或是酒后闹事,或是赊账不还?还不是我派人关照着,因此当真花不了几个银子。” 众人一听,知道是项抗素日侠义为人换来的回报,也便不好多言,只将话题岔开,去谈论别的事情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越临安城熙熙攘攘的街市,向着西湖边的望海楼而去。 第一百零六章:人间乐土 西门三月与秋秋交谈几句,又打起了瞌睡。马车里几个女孩子说起了绣花式样的事情,讨论得十分火热,秋秋百无聊赖地坐在从马车里面,听到车外喧闹的声音渐渐稀少,知道马车已驶出了临安城。她用手指捻住车帘的一角,向窗外看去: 果不其然,外面是一片翠绿茂密的树林,两辆马车正在树林中一条泥土小路上向西而去。小路上偶有挑担的农人,来往于远处的田畴和临安之间。秋秋的目光向小路外的庄田看去,一些随处搭建的凉棚建在水田外,水田上飞起几只白鹭,田里弯腰劳作的人时而直起腰来向远处的山水间眺望,一派清平安宁的景象。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到了一玉皇山脚下,此地土地平旷,因此村居散落,大多在这条去西湖的必经之路北面搭建。秋秋索性趴在窗框上,随着马车的颠簸,看着那一户户农家的篱笆小院和青瓦白墙的屋子,心里不禁感叹:古时候的杭州,实在是太宜居了。 这些村居渐渐不见的时候,马车驶进一段山路,一面是长满青苔的山石,另一侧是茂密的林子,林子里面,传来婉转悠扬的鸟啼声。秋秋向密林深处看去,视线只能停留在阳光可以穿透的地方,再向深处,便一派幽深昏暗的景象,难以分辨层层密林之下、灌草之中的道路。 车子颠簸,秋秋也在富有节律性的马蹄声中,倚着苏梦棠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秋秋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首先看到碧湖正抱着睡着的西门三月站在马车下,而自己正被苏梦棠横抱着,即将从马车上下来。 张云华快步从前面走过来,从苏梦棠怀里接过秋秋,扛在了肩上,轻声对苏梦棠说道:“小心。”苏梦棠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娇憨地笑着说道:“没事,云华哥哥,别说是小秋儿一个,我就是一手抱一个,也下得来。”说完便与欧锦书和童凝儿一起开开心心挽着手拾级走上望海楼的阶梯。 秋秋从云华肩上抬起头来,向望海楼上望去。望海楼依着一个宏伟的木雕牌坊,牌坊上面写着“孤山路”说几个字,似乎是这堤路的开端。说是一座楼,其实是由几座亭台楼阁连续精巧地勾连在一起,都有三四层之高。 从路这端看过去,所有最精巧的设计,都在高处向人探出来,而连接的地方,往往隐在暗处,因此有种层出不穷之感。因为马车行的慢,此时天色已经不似正午明丽,又起了北风,阴云渐渐压了上来。 秋秋看到楼上每个飞檐吊角上相互连着的、那一长串一长串的灯笼,已经都点亮了,灯笼和灯笼中间,还系着清脆的铃铛,随风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再向着孤山路的前方看去,长长的街巷两侧,摊贩们守着各自的生意,迎接着前来游赏西湖的游人和附近前来采买的住户们。 云华察觉到了秋秋醒来,却没有将她放下,反而将一件小斗篷罩在了她的脑袋上,走上了望海楼的台阶。“小秋,这里人多眼杂,得先委屈一下。”秋秋正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搞得摸不着头脑,忽而听到云华轻声的嘱咐,便恹恹地继续趴在了云华的肩头。 望海楼里面,一楼大堂是打尖吃饭的地方,秋秋刚刚匆匆一眼,只瞥见里面灯火通明,此刻她被衣服蒙着头,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气。和饭菜香气一样被秋秋捕捉到的,还有项抗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全依老哥安排,就住三楼!赵兄,卓然,这三楼可是观景的好地方啊。” 秋秋心中顿时开心了一下:看来可以住个湖景房了。随即她又听到了一楼喧闹的声音中,小二亮堂堂的嗓子:“来——几位贵客随我楼上走,注意脚下。”一行人随着小二上了三楼。 望海楼的二楼,是一间间独立的包厢,为那些想要图清净而不愿意在大堂里吃饭的、或者商谈要事的客官而准备的。三楼是为住店的客人准备的大客房,里面布置极为雅致,格局大且通透,窗外便可以看到西湖和孤山的全貌。 这金丝楠木的楼梯,只通往三楼,便中断了。想去四楼,入口不在他望海楼的正门,而是要从街口向里多走上数十步,在侧面单独有一道小门,隐在两间逼向街心的高台中间。从这小门进去,便有专人带着,从一处嵌满大湖珠的楼梯,直接上四楼。 四楼虽入口隐秘,却也是客房,只不过略小巧香艳些,适于那些想要专程来赏景听曲的富家子弟。上去之后,楼梯旁是一个挂满红纱翠帐的飞阁,飞阁里面的屋梁上,倒挂着各式各样撑开的油纸伞,伞尖上系着许多绸缎布条,都写着女孩的名字和乐器。 此处称作“笙歌处”,里面的隔间里,住着望海楼的琴女们。四楼是西湖边最纸醉金迷的地方,也是最销金如土的地方,从这里向外看去,景致更好,天晴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后湖上那些以船为家的渔民,贫与富的差距,是如此随意又清晰地对照着、展露着。 走到客房的门口,云华便将秋秋放在了地上,取下了她脑袋上的小斗篷,秋秋揉揉眼睛,随着苏梦棠走进了那间客房,正中央的厅堂里有一组八仙桌,对着门的窗下 里面有三张极大的床,一字排开。苏梦棠与碧湖等人忙着将带来的物品收拾摆放,西门兴奋地爬到了床上,又翻身下来,跑到窗边,招呼秋秋一起来看湖光山色。秋秋也走到窗前,她极目远眺,目光却·被一个人吸引了: 那人身长七尺,相貌极有威仪,绝不似寻常百姓,他骑马而来,此刻正在下马,和迎出来的小二说着什么。秋秋觉得这个人形色过于匆忙了,不像是来这人间乐土消遣的样子,果然,只进去了片刻,他便出来了,从小二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回了来时的路。 第一百零七章:花灯游船 秋秋的目光随着那一人一马而去,被远处的树木所阻隔,再也看不到了。“那人是来做什么的?”秋秋心里嘀咕了一句,却忽听见项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凝儿?梦棠?你们收拾停当就下来吧,大家趁着天还没黑,去湖边走走。” 秋秋回过头去,看到凝儿轻盈地跑去打开了门,笑嘻嘻地问项抗道:“项大哥,咱们还坐夜船晚么?”项抗扭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要不明天吧,夜船毕竟……好好好,视情形而定吧,我先下去了。”大概是凝儿做出了什么楚楚可怜的表情,项抗便暂时应允了下来。 苏梦棠和碧湖在带来的衣箱中,翻出了给秋秋和西门带来的小斗笠,原本是担心白日游湖风吹日晒才带来的,没想到此刻排上了用场。“都过来,小秋,西门。待会下楼的时候,你们戴上这个,就不怕被外人看到了。”她边说边帮秋秋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碧湖在帮西门把斗笠的带子系在下颌后面,西门乖乖抬起脸,问道:“师父,我们为什么不能被外人看到,他们不喜欢我们么?”凝儿闻言接道:“是你们两个呀,太过惹人喜欢,万一被花子拍走了怎么办?所以呀,待会记得低下头,明白么?” 西门连忙重重点了点头,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秋秋有些发笑,西门却正告她:“小秋儿,你也要小心,你比我还要招人喜欢,是最容易被拍走的。”几个人闻言大笑起来,苏梦棠道:“赶紧下去吧,待会儿天就黑了。”大家便拿上荷包,向楼下走去。 一行人顺着孤山路向西而去,孤山路的一侧,是西湖的后湖,换句话说,是西湖尚未开发的那部分,因此湖光山色里并无人工景致夹杂在其中,是名家赏景作画的胜地。后湖向西会骤然变窄变深,从一座小桥下面,汇入前面的主湖。 西湖的主湖虽大,却有两道长堤东西相连。又有数不尽的岛屿和水港,上面皆布有游玩取乐的场所、或是大大小小、灯红酒绿的花船,是游人最爱流连的地方。南宋理学严明,行人中少有女眷,因此从出门开始,李卓然便交待几个女孩子切莫说笑招摇,只赏景走路就好。大家边走边瞧,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看到前面似乎有一条横着的大路,此时已经可以听见前面湖水荡漾的声音,闻到桂花的阵阵香气。众人加快脚步向前走去,看到环着西湖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叫做“西湖道”,大到几乎看不出是路了,像是围着西湖建了一圈的跑马场。 这一大圈场地看不到尽头,但落脚之处因与孤山路相连,因此格外热闹,秦楼楚馆、酒肆客栈,全都高低错落面向着西湖而建,此刻全都亮起了数不尽的花灯。楼宇之间,穿插着许多小巷子,巷子两侧的酒馆高墙上,也都挂着成串的灯。无数的灯火,将岸边的湖水映得红亮。 “虽是来过几次了,可每次来,依然觉得这西湖风景美不胜收,云华,你觉得呢?”赵清州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景色问道。“每次来,脑海里一字一句的都是柳耆卿的《望海潮》,所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张云华兴从中来,将柳永的词背了半阙出来。 清州闻之,抑扬顿挫接出了后半阙,刚想和云华两个人讨论一下当年柳永做此词时的观赏路线,忽被前面不远处的项抗打断:“清州、云华,你们看看,咱们今晚如何游湖?”他话音未落,凝儿便跑到前面来,摇晃着项抗的手臂说道: “项大哥,你答应的,可以坐小船。我打听清楚了,咱们去那边卧梅湾,坐点着花灯的小船,夜上湖心岛,听说岛上有戏楼,专开夜场讲传奇的,这几天讲《柳毅传书》呢,咱们去听听吧。“她连珠炮般地说了一大段,听得项抗晕头转向,回头问众人道:“大家都愿意听戏么?” ”愿意!“西门三月第一个喊起来,欧锦书举手笑道:“我也想去!”凝儿开心地跑来和欧锦书击掌相贺。“那我也去。”李卓然忙喊道。碧湖、紫凤、阿锋,也试探着问能不能同去听戏,众人欣然应允。 张云华看到苏梦棠没有表态,便问她道:“梦棠也愿意去看戏吗?”苏梦棠摇摇头道:“这传奇故事我听过几次,就不去了。”李卓然知道张云华势必会陪着苏梦棠,便只问赵清州道:“清州哥哥一同去吧。” 赵清州道:“我在江宁也看过的,就不看了,不过天要黑了,大家尽量不要分开,就一起乘船去湖心岛吧,你们看戏,我们几个四下转转。”大家便一起向南往卧梅湾而去,刚转过一大块湖边的山石,便看到一排排点着花灯的青篷船,整齐有致地停靠在岸边。 李卓然上前讲好了价钱,每艘小船加上船夫,最多可坐四人,但不可过轻或过重。于是项梁带童凝儿和三月一艘船,李卓然带欧锦书和秋秋一艘船,张云华、赵清州和苏梦棠一艘,阿锋和碧湖、紫凤一艘。 卧梅湾的小花船,是专带游人欣赏西湖夜景的,因此会前往西湖的诸个景点,譬如“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这样的名胜,需要大概一个时辰,最后回到内湖中央的湖心岛。返程便是从湖心岛直接回卧梅湾,两寸香的功夫就到了。 从启船到湖心岛的旅程,因为担心路线相同导致的船多拥堵,所以游览几个景点的顺序并不一致。因此诸人从同一处上了船,但几艘小船却分别向着不同景点而去。秋秋一开始还能看到西门三月从项抗那艘船的船头向自己挥手,可距离慢慢拉开之后,便只能看到别的船上微弱的灯光,看不到人,也听不到人声了。 万籁俱寂,只有船夫划船的水声,一声一声响起来,她忽然升起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从这艘小船上面跳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到现实社会,自己的家里了? 第一百零八章:口无遮拦 这样想着,秋秋从船舱中站起来,向船头走去。晚风吹起了秋秋额上的碎发,她站在了船头的凹板上,船舱里是张云华和苏梦棠说话的声音,秋秋略一环顾,看到船离岸并不远,岸上是灯火通明的人间,这湖上却漆黑一片。 挂在篷子上的小花灯,未及照亮湖水,就已经在漆黑的夜风里消散了,只剩下一个个明亮的倒影,贴在水面上,水波一动,便恍惚成一片。我在这里,又是谁的倒影呢?那个真正的秋秋,现在又在哪里呢?这样想着,秋秋不知不觉走上了船舷。 “小秋,外面冷,进去吧。”一个温暖的声音,忽然从秋秋背后传来。“我不冷,师父。”秋秋被这声音一惊,回过神来,她扭头看去,身后站着的却是赵清州。“来吧。”赵清州对着秋秋伸出一只手,将她从船舷上拉了下来。 秋秋跳下船舷,顺势坐在了船头上面,说道:“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赵伯父,您先进去吧。”赵清州低头看着抱臂独坐的秋秋,心中升起一番怜惜之情,便坐到了她的身边,问道:“小秋有什么心事么?” “没有的,只是想一个人坐一会儿。”秋秋定定地看着赵清州,又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泛舟让她心中感触良多,让她格外想家,甚至有一个瞬间,她想要将自己的秘密,全都告诉赵清州,却又忍住了,憋住的秘密让她忍不住想哭:为什么自己要经受穿越这样的事情? 赵清州在夜风中甩了一下宽大的衣袖,揽住了泫然欲泣的秋秋。他指着远处一些光亮,语气温柔地说:”小秋,你看,那里是雷峰塔,你知道这座塔的典故么?”“知道的,是法海和尚把许仙骗进了塔里,然后白娘子和小青水漫金山,救出了许仙,自己却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后来她又……” 秋秋一边回忆着电视剧情节一边说着,把清州听得目瞪口呆,似乎在听着一桩天下奇闻。秋秋抬头看到赵清州的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完了,这个故事是不是南宋的时候还没有出现过?果然言多必失! 她忙掩饰道:“清州伯伯,这是我从一本书里看到的,不知道这个典故对不对。”赵清州笑了两声,拍拍秋秋的肩膀道:“小秋讲的,大概是今人拿雷峰塔编的故事吧,我来和小秋讲讲雷峰塔的典故,好不好?” 秋秋看着船舱里交谈的张云华和苏梦棠,知道清州大概是怕打扰了他二人在这良辰美景中的畅谈,才躲出来给自己讲故事的,便抬头展开一个笑容道:“好呢!”“赵伯父先来考小秋一个问题,秋秋知不知道太祖爷?” “哦,宋太祖赵匡胤么,我知道的。”秋秋回忆着初中的历史课本:“他在当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被拥为天子,后来杯酒释兵权……”话未说完,便被赵清州掩住了口:“小秋,这些话,以后不可以乱说,说了,便是对太祖爷大不敬,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明白么?”赵清州压低声音对秋秋说道。 秋秋感到心脏砰砰直跳,心中责怪自己:差点口无遮拦犯下大错。清州看出了秋秋眼睛里的恐惧之色,以为自己吓到了孩子,便忙将手放下,轻轻说道:“小秋别怕,有些事明白了就可以了。”秋秋点点头,岔开话题问道:“所以,清州伯父想讲的典故,和咱们大宋的太祖爷有关么?” 清州道:“不,只是恰好发生在那个时期。太祖爷打天下的时候,临安城还在吴越国的统辖之下,当年吴越国的国君,是钱菽。此人智勇双全,德才兼备,曾在太祖平定江南的时候献计献策,帮助太祖讨伐了南唐后主李煜,又献两晋十三州归宋,因此入朝后,太祖仍恩许他作淮海国王,留守在临安一带。” 秋秋胸中一闷,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这个人就是助宋灭南唐,害死自己喜爱的词人李煜的罪魁祸首!这样一想,秋秋心中顿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了:“原来,他就是害死后主李煜的人呀,清州伯伯,这个吴越国君,害死了南唐后主,这样也算是德才兼备的人么?” 清州似乎对此人十分敬重,解释说道:“小秋有所不知,钱菽他是个豪杰。他献计俘虏李后主,是为了减少将士的牺牲。南唐已灭,吴越国唇亡齿寒,钱菽在灵庙痛哭三日,以不能守社稷为毕生之痛。 可他知道,必须以天下苍生安危唯念,为保一方生民,采取‘重民轻土’的善举,使太祖兵不血刃便一统国家,这样的胸怀,人间少有。小秋,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英豪。”秋秋听得入神,把头点个不停,心中已悄然改变了对这个人的评价,不由赞叹道: “每逢末世,多少帝王为了多过几天养尊处优的日子,无尽征兵相抗,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这样为了百姓把江山拱手相让的,才是真豪杰。”赵清州见秋秋听进去了,心中十分欣慰,继续讲道: “吴越国君钱菽在位的时候,建了这座雷峰塔,有人说他是想要为百姓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另有说法,说他是为了庆祝自己的骨肉诞生,才建了这座塔的。”秋秋想着远处那昏黄的光亮看去,随口问道:“那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赵清州顿了一下,开口说道:“为奸人所害,中毒而亡。”秋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赵清州,听他声音暗哑说道:“小秋,世事无常,即使是最贤德的人,也可能会遭人暗害。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被暗害,就不为修身治国而努力。 你看这塔,它是亮的,钱菽的后人看到这座塔,就会想起当初自己祖先的胸襟和胆识来。小秋,有些人,甚至是我们的至亲,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品德可能就如同这座发光的塔,让我们只要看到或想起,就甘心成为他那样的人。有朝一日你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成为最仁德的人,最后也成为一座闪闪发亮的塔,让后人敬仰你,明白么。” 秋秋吞了一口口水,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清州绕了一大圈,是在用雷峰塔的典故,激励她做一个贵和太子一样的人物。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天呢,清州的意思,该不会是将来想让她这个女孩子做太子吧?!秋秋正震惊着,忽听见船夫的声音响起:三潭印月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西湖煮月 张云华与苏梦棠闻声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一起来观赏这西湖美景。 三潭印月岛是西湖中最大的岛,与湖心岛、阮公墩鼎足而立,合称西湖三岛;因与神话传说中的蓬莱三岛相类,因此西湖主湖也被称作“小瀛洲”。刚刚船夫提到的“三潭印月”,便是这“小瀛洲”的点睛之笔。 所谓“三潭印月”其实是由三座立于水中的石塔而得名,这塔的凿制颇有雅趣:塔顶呈葫芦状,塔腹中空成球状,球身上凿着五个等距的圆洞。 白发的船夫摇动着双桨,将船身渐渐的靠近了那几座石塔,秋秋看到那塔心似乎点着灯烛,外面的圆洞罩着薄薄的的纱网,将那明光透出,三座石塔在冰冷的湖上,显得熠熠生辉。烛光的倒影,也就似一个个浑圆明亮的满月,均匀地铺洒在石塔周围、漆黑的湖水之上,壮观而又温暖。 “小秋,你数数,湖面上一共有多少多少个月亮?”赵清州问秋秋道。秋秋飞快的数了一下,每个石塔旁边有五个,便是十五个,三座塔的正中间还有一个,一共是十六个。可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是哪里来的呢? 她正疑惑,赵清州笑着说道:“小秋,你看天上。”秋秋顺着他的手指仰头看去,此刻的月亮刚刚挣脱了云海的束缚,坦露在长空之上,如水般皎洁的月光殷切地洒向地上的山河,可洁静如水的月亮周围,一圈的闲云却因借了些许的白光,而显出了建盏般晶莹油亮、璀璨夺目的华彩。 月华翻飞的夜空中,明月冷冷地高悬着,可它那不甘寂寞的影子,却千里而下,与湖上的十五个难辨真假的光影,溶溶地平铺在一起,成了湖上的第十六个月亮。到了湖上的月亮,借了烛火的温度,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与四周的无数光影交相辉映。 船桨越近,越将这些月影搅得波光粼粼,像是被一池秋水煮沸了的月酒,秋秋被这景色给迷醉了,她呆呆看了半晌,才想起来对赵清州说道:“清州伯伯,一共是十六个月亮,对么?”清州低下头对秋秋说道:“不对,还应该有一轮明月,已经映在小秋心里了,是不是?” 秋秋笑了起来,只觉得刚刚在船上的郁结之气荡然无存,天地间只剩下了无数轮月亮,映照在今夜的西湖上,让人也变得心旷神怡,通达灵澈了。正神思摇曳之时,忽听得老船夫喊道:几位船客,是否去这北边岛上游览一番,若是不上岸,咱们就沿着九曲连桥,去湖心亭岛了。” 已经走出船舱的张云华与赵清州对视了一眼,云华道:“咱们不看戏的,去岛上逛逛也无妨。小瀛洲的景致,三潭印月岛独占了一半。”赵清州哈哈一笑道:“果然云华最懂我,那咱们就上去看看。”苏梦棠便回头对船夫说道:“老人家,我们想上岛上去看看,约莫半个时辰,您看行吗?” 那划船的老人,似乎有些犹豫,声音恳切道:“照理说,我送各位去到湖心亭,就可以回去码头,接下一船客人了。一晚上接上几船,这租船的开支,才有着落。若是耽误太久,怕是就要往里赔钱了。”他虽这样说着,却已经将船向北面的三潭印月岛而去。 几个人原以为船夫撑的是自家的船,没想到他是租来的,听这话语,生活也着实不易,心下有些不忍。苏梦棠向后穿过青篷遮蔽下的船舱,来到船尾,从荷包里面掏出一锭金子,放在了老船夫手上,和颜悦色道:“老人家,您看今天晚上,您的这艘船,我们包下来行不行?” 老船夫松开一只握桨的手,接过那金锭子,在月光下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惊讶地说道:“金子?这……”“您只管收下,老人家。天快入冬了,湖上太冷,若是哪天雪大风急,您没法出来划船载客,这点钱能贴补一下租金和家中用度。” 苏梦棠的一番话,让老渔夫深受感动,他低头揉了揉眼,只喃喃说道:“多谢了。”苏梦棠知道他或许是家中有什么难处,刚想劝慰几句,却见老船夫抬起头朗然道:“今晚上,几位哥儿姐儿无论想去哪,咱就划着船去哪,老朽年少时便住西湖边上,莫说这外西湖小瀛洲百顷湖塘,就是西里湖、北里湖、岳湖、小南湖,也没有老朽去不到的地方。” 张云华听到苏梦棠和老人的谈话,也走过来道:“敢问老人家,夜游西湖,可有什么清幽独绝、值得观赏的去处?”老人一面划船一面笑道:“老朽见几位带着个娃娃,去那边小南湖的红鱼池正好,那里的灯火亮堂,池里蓄满了金鳞红鲤,旁边有卖鱼饵的,顽上一晚,小娃娃岂不尽兴?” 秋秋没有作声,不料苏梦棠却十分感兴趣,几个人一番商议,决定由赵清州先带着秋秋上“三潭印月岛”旁的“望月亭”,船夫带着云华与苏梦棠去红鱼池,再回到岛上接上清州、秋秋,众人去湖心岛与看戏的八个人汇合。 秋秋便跟着赵清州先上了岛。“三潭印月岛虽是小瀛洲最大的岛,却不如湖心岛显得热闹,几家并排商铺后面,便是一座小小的山丘,山顶有一个八角的小亭子,称作望月亭。赵清州在商铺里买了一串马蹄糖给秋秋,便背起她,向着山上走去。 他忽然想起刚来临安的时候,有一次小长帆跟着他去一户人家借书,回来已经月上中天,小长帆困得边走边打瞌睡,他便背起他,走了一段山路。现在想起来,有种恍若隔世之感,赵清州低沉的叹了一口气,不让自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他听见背上的秋秋也叹了一口气,便问道:“小秋在想什么?”秋秋咔嚓一声咬了一口马蹄糖道:“赵伯父,我在想,此刻西湖的莺歌燕舞,终究是建立在承平日久的基础上,若是有朝一日国事动荡,生灵涂炭,西湖恐怕就要成为临安百姓的伤心地了。” 赵清州忽觉脊背发凉,自己背着的这个八岁女童,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