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无忧》 上架感言 第一本书到现在也有一个月了,很感谢读者们这一个多月的陪伴。 谢谢身边支持我的朋友们,谢谢给我留言的小可爱们,谢谢留下意见的试毒大大,谢谢每一位给我打赏和推荐票的人…… 感谢之语说不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种相逢也是种缘分吧。 当然,也要谢谢每一位角色,时至今日我觉得他们似乎天生独立,而不是被我书写的木偶。他们有自己的个性,会自己做决定…… 他们会说:“不,你不能这样写。” 但更多时候他们是沉睡着,我也就到了卡文关口。(很不幸,存稿没了) 有时甚至会卡文卡一天,但夜晚来临,惊慌怪兽就会跳出来逼迫我写下去,如此这般才使得《万岁无忧》每日3000,从未断更。 写文才知作者鸽,一时鸽一时爽,一直鸽……(被宇文渊一个眼神震得闭嘴) 咳咳,总之,第一次把小说发网上没有什么经验,错过了最佳宣传期,也曾因成绩不理想而消沉过,迷茫过。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要写小说?却在反省中渐渐发现自己太在乎成绩而遗忘了初心。 我想把脑洞尽可能完美地呈现,正如忘忧一般急切想将思路写下而满纸潦草。我也想细细将线索埋下,有时只是不起眼的一句话却与后文呼应。 我喜欢的小说是能引起读者思考,随着文章不断猜测,不断追问,最后若猜想的与结果不谋而合,那是多么大的满足。 但我没有能做到,似是投石入湖却没有任何波澜。 结合大家的意见,在以后的章节中我会尽量将剧情完善,尽量不随意穿插情节,尽量不断更(也许会因为考试、论文而实在没时间)也希望大家多多与我互动,多多提出建议。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希望我们能一路随行,共同成长!(欢迎生活区互动哦,比心) 第一章 终南幻(1)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晚风送着云观柔和慵懒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传入忘忧耳中。她跪在雪地里已两个时辰,但躺在树上喝着小酒的云观丝毫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看他悠然的样子可以说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她隐在袖中的手已攥成一团,试图留下些温热,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徒劳。 一边雪地里横飞出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凑过去一瞧,雪上写着:认错吧。 “连师兄你也这么认为吗。”忘忧小声嘀咕着并不打算这么做。向云观认错?还不如把她杀了痛快。 她觑着那根树枝,恍惚想起三年前第一次看见世上还有悬浮茶杯的情景,可以与颖母妃的蛊虫并列排惊悚榜第一。可云观说这是她的师兄,以她现如今的修为还看不见他的灵体。 是了,她有师兄却没有师父,这辈子都不会承认那个师父的。若不是他,按自己的计划,现在都能手刃仇人了吧? “可惜这里没有斛斯山人,你也不是李青莲。”她微微昂起下巴,这句话总算让云观微微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终南山上凌云观,金霄殿里玄阳祖。 这玄阳祖指的就是云观,只是玄阳教以为云观飞升后进入天界,却不知他依旧留了下来,还隐姓埋名留了三百多年。 也有江湖传说灵虹剑客,一柄寒霜剑沾血即鸣,行过龙啸。他常年穿着红衣,眉间一道血红流纹,凡是看清他面目的人都去和阎王报了道,故无人识其真面目。 嗯,这也是云观。 世人传的没错,他的额间确实有流纹,每次杀完人流纹颜色便会加深,起初像烈火,到后来越发像血,下一秒就能溢出来似的。 据他本人所说,这是和二郎神打斗后留下的。起因是他嘲笑了二郎神闭着的天眼线条太丑…… 上下古今奇葩第一人,一定非他莫属。 “你个小娃娃懂个什么。”云观喝尽最后一滴酒使劲晃了晃瓶才放心潇洒向后一抛,一个飞身落在树梢,“我留了你五年,怎么就教会你去报复了?” 忘忧并不否认,对于云观的炫技内心也是毫无波澜,别说他现在站在连蜜蜂也落不住的脆树梢,就算站在她发丝上也不会为之动容。 他固然厉害,但厉害只是他自己。这五年什么厉害的法术都不肯教,现在她会的不过是些基础的玩意和枯燥的阵法,还是她只知道原理却使不出的东西。 若有人不小心经过这片雪地便会诧异一片树林郁郁葱葱,接着便会瞧见一颗高大梧桐树梢上落着一个鬼魅红衣男人,见多识广的便会感叹一句:此人轻功深不可测。再向下一看,一位大约及笄之年的女子跪在雪地里,姿势还有点不对劲,没来得及想出所以然来就会被一旁飘浮的树枝吓到晕过去。 可这诡异的场景却有说不出的和谐。 “此恨不得不报。”她坚定地看着云观,咬牙切齿。头脑中不时闪过血流成河的画面几乎让她红了眼。五年了,这种痛蚀心灼骨,她不能忘,也不敢忘。 “臭丫头。”云观轻轻摇头,心想却没有说出口,在落地的同时,左手微动,一道红光弹向她的额头,正心炸开似尘烟消散。 下落的趋势让她心惊,正以为要感受到彻骨寒冷,撞上腿部的却是温暖。这触感,是狐毯! 原来他早就识破她耍了个招,看上去像跪在雪地里其实离雪还有一段距离。但这狐毯断不会是云观杰作,她看向那飘浮的树枝时眼神中莫名多了些感激。 虽是冰天雪地,云观的红衣仍是薄薄一层,轻飘飘带着仙气。待他落下也没有脚印落在雪里,梧桐树上沉睡的凤凰感应到他的动作,伸懒腰般抖抖周身火红羽毛,轻轻落在他的衣上化作金线勾起凤凰图腾。 “想好了?”云观踏雪而来,连额上流纹都隐约显出金丝来。他的模样停留在二十五六岁,一副天人气派中透着杀气,眼神邪魅亦正亦邪,全然不像他声音那般正气。 自成仙后他便主掌“杀戮”,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神仙。五年前他从一群地痞流氓手上“救”下她放了把火,听说书人说这火烧了三天三夜,那些人连骨灰都没剩下。剩没剩不知道,她只知火中那只凤凰浴火盘旋,火焰给凤凰尾羽灼上金色也染上非凡邪气。 忘忧被他的气场唬得有些迟疑,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震了下。一旁的树枝嗅到危险气息毫不犹豫挡在他们中间。 “寒远,让开。”云观微微眯眼,带着不耐烦的神色。 树枝没有动,雪地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也不知道寒远说了些什么,在忘忧迷迷糊糊支撑不住之时云观却突然笑了。 “也罢,也罢。你要走我不拦。”云观单膝跪地微垂目光与她平视,恶作剧般弹了弹她的额头,“不过,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都要留下。” 忘忧的筋骨微微发疼,为数不多的修为也瞬间干涸,云观封住了她的法力也在情理之中,反正下山也不能用法力没了也好。 “天机不可泄露,我知道。”忘忧的脸上勉强浮现一丝笑容,借着树枝的力艰难站起。跪了这么久腿早就软了,膝盖里好像钻进了几百只虫子,剧烈的疼痛没几秒翻涌上来,隐隐的痛却从未停止。 云观望着满脸倔强的忘忧,不禁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算咬牙也得走出去,还真是她的风格。 忘忧只觉得双腿不受控制,除了痛还是痛,勉强走上两步后终是脚下一软,没等来与雪地的亲密接触,云观一把扶住了她:“这腿没个十天半个月看样子是好不了咯。” 什么十天半个月?这也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吗?等她腿好了又要找什么借口留下?忘忧的脸上一下难看了不少。 云观十分满意她的表情,刀削似的眉毛向上扬了几分:“骗你的。” 这个人……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 第二章 终南幻(2) 远处似有妖气盘旋,直至走近才发现带着浓烟与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晋国无冥山已封锁了两日,这火两日未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腥臭。 十个冲天刑台绑满木材,火焰中不断传出柴火断裂的声响与野兽的嘶吼。不,那不是野兽,是人,是人!火中扭动的是人,木枝里跌落的是人,刑台周围尽是滚落在地的残肢。 忘忧已多年未梦到此场景,却恍如昨日。她清醒地知道这是梦境却仍不忍再走下去。 六号台……那是小羽受刑的地方。当时小羽吼叫得撕心裂肺,她说她疼,她说她想活下去,只是后来喉咙被熏毁,忘忧还是听见她以可怕的声调不断重复着:“都怪你!都怪你!” 是。 都怪我。 忘忧止于二号台瘫坐在地,她不敢再面对小羽,不敢再看一遍她变形的面容。 “天神庇佑!天神庇佑!” 不知哪里窜出的巫女们跳着诡异的舞蹈绕着刑台转,她们手持不同法器,口念祷词,好像一个个都坚信这场火的洗礼真能带给她们安宁富足。 巫女们面涂人血,表情狰狞,不时从手中变出一团火向忘忧袭来。可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眼前一红便见五年前遍体鳞伤的自己倒在火柴下。 “报仇……报仇……”被烧伤的“宇忘忧”表情木讷,眼睛直直望着她片刻不离。下一刻,那无光的眼珠里泛出血色,两股鲜血淌下却不落地,只是顺着她的皮肤蔓延,蔓延…… 忘忧有些哽咽,指甲早已嵌入手掌微微发颤。她想移开目光,但无论目光移到哪儿都是五年前的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我会的。”她终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承诺。 十岁的忘忧突然咧嘴笑了,那弧度非人类能及,她抬起小手来瞬间变幻成小羽,依旧双眼流血的模样,只是这次她不断重复道:“记着,记着……” ……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忘忧梦醒后紧紧裹着被子辗转反侧。小羽还在怪她吗?五年了,小羽的灵魂是否逃离了无冥山,进入了轮回? 可她作为活着人,时时刻刻受自责的煎熬,不能再忍下去。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先前动弹不得的腿,果真不疼了,云观也算说话算话用仙法为她医好。只是这不适感?她摸索着从被子中取出块玉环来。 这块成色上佳毫无杂色的圆润玉环,上下系着暗碧色宫绦,名为“帝令”。可忘忧看了这么多年,怎么看也觉得它当不起“帝令”的称号,倒像是女子随身之物。 云观临走前的话一遍遍在她脑中盘旋,想要找出点破绽却没有成功,如果要反驳,她也没资格——帝令的年纪可比她大多了。 对于宁晋二分虞国,摔玉玺各执一半的事忘忧隐约知道一些,虽然在晋国史书中并没有记载,但她偷听过晋皇与二哥的对话,大概是这个意思,得到完整玉玺的一方便可以坐拥江山。 没错,她也没有父亲,只有二哥。她印象里慈祥睿智的父皇死了,死在了烧伤她的熊熊烈火之下。 云观对她的评价:执念太过。 可到底那时的她太年轻,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一腔热血何处不能挥洒。 相比较为什么过了几百年宁晋仍会遵守这个奇怪的约定,她更感兴趣的是云观这段话: “多年来宁晋从未停止过玉玺争斗,大概宣弘十年时宁国玉玺被鬼衣侯夺去,晋国动用江湖势力却高估了江湖人对朝廷的忠心,鬼衣侯带着玉玺失踪。” “晋国的一半玉玺被当时的圣女封存在隐秘之处,这玉环就是钥匙,若非该位圣女血脉旁人触碰即死。” 缩略一下,她的脑中只剩下“鬼衣侯”“圣女”。 “圣女”是晋国传统,每一位帝王登基都要祭祀君山神。从巫女间占卜得圣女,迎入宫中诞下皇子后祭于君山神殿前便算完成仪式。这种传下来的陋习朝中早就有人想废了,奈何“祖宗之法不得变”,总会被老顽固压下去。因此,只要有皇子被赐圣女为侧室,他便是下一任君王,亦是皇权更迭的象征。 听说当今晋皇与圣女的子嗣还未满月就病死了,谁知道真相是什么?这位心狠手辣的晋皇下令杀死自己亲生骨肉又不是第一次。 等等,“若非该位圣女血脉旁人触碰即死”是什么意思?!明明云观自己也能碰……她仔细回忆一遍,皇室中能直接接触帝令的确实只有她,其余人没有什么机会触碰,就算有也是隔着琉璃盒。 晋皇不行,母后不行,与她同父同母的二哥哥也不行…… 她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阴谋在眼前放大,将自己吞没。 胡言乱语! 她一个翻身推开窗子,一阵凉风激在脸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胸口像是压着石头,她的不安,她的害怕,她的仇恨,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她强迫自己放空大脑,直到乱糟糟的思绪从脑海剔除,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银白月光洒在地上,这个诡异的夜静谧非常,静得让她心生不安。夜的气息弥漫空中,织成了柔软的网,一力把世间所有罩在其中。眼睛所接触到的都是罩上这个柔软的网的东西,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真实,每一样都隐藏着自己,保守着各自秘密,呼吸皆是小心翼翼。 渐渐,风也柔和下来,微微吹拂着她的碎发,这极有规律的微风故意哄她睡觉,倦意袭来,先前烦恼的东西逃出大脑抽空了般。 只是朦胧一瞥,月下站着的是陌生背影,白袍金边,衣袂飘扬。他不高,也没有云观舍我其谁的气度,却在夜色温柔网里印在她脑海深处:他并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属于这里。 敢情不是云观又下山抢了个做她的“继承人”? “喂!”鬼使神差般她冲那人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夜里分外洪亮。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背影随着凉风一齐消散。 鬼……鬼吗? 忘忧的心猛地一跳,关上窗埋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做就能百鬼不侵。 很快,被子里的温暖让她清醒过来,云观说过,自新任泰山府君掌权来阴间的事就没有出现过差错,神鬼魔三界皆不容许过多插手人间之事。就算真有什么不听话的为祸人间也会有各司其职的神仙处理干净。 换句话说,现在人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要么是没有触碰到天机,要么就是自己胡编乱造吓唬人的。 那还怕鬼干嘛? 忘忧心里有了点底气,悄悄探出头,房间里一如往常哪有什么鬼影。 她放松地以大字型平躺在床难以再次入眠。云观对她说的帝令秘密算不算天机?若是一个不慎,她不得永远消失在世上了?她不知掌管人间平衡的是哪位神仙,也可能不止一位?也可能云观就是吓唬她的,不然历朝历代那些有名的国师可怎么办? 带着疑虑她闭目养神,再次睁眼时却是被几下敲门声惊醒。阳光透过窗纸渗入,一片灿烂。明明感觉才过了一会儿怎么日上三竿了! 待拉开门,眼前已不是熟悉的地方,这是一处隐秘的巷子,远处传来小贩叫卖声——就这样被赶下来了……果然是云观的风格。 她一低头,这才发现地上放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打开盖子是张字条,上头只有两个字工整利落:寒远。 咦,是师兄送的。昨天月光下的背影也是他吗?为了给她送行? 忘忧拿起红锦绸上的白玉兰簪,对着光看时玉里仿佛嵌了万千星辰,煞是夺目。她很快发现了簪子另一玄机,转动白玉兰,簪体冒出数十根小刺,不扎手,每根小刺后都连着伸缩细针,拔出簪体里面还藏着一柄开了刃的刀,这个用来防身不错,还是师兄最懂她。 收拾好行李,忘忧拿起帝令细细瞧着,一如往常数百次观察的那样,这次竟被她看出点不同,玉环内侧不知道何时有了划痕,小心摸了摸竟是白蜡。将白蜡全部擦去,玉环上露出一行小字“长毋相忘”。 “长毋相忘……”她轻轻念着,属于帝令的谜团又多了一个。既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便将帝令系在腰间,整理衣裙后盖上,外表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推开门真正踏进山下的世界,忘忧心底升腾起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街边的叫卖声,行路的马蹄声,一切一切无不充斥着生活的味道。 京都,我来了。 忘忧并不知道,此刻她身后的屋子只是一间废弃的杂物间。 第三章 鬼衣谜团(1) 流岁又迁。一晃五年过去。 今日安城热闹非常,九爻盟盟主召集群英会,听说为的是出现在安城附近的灵兽九尾狐。它原被封印在逍遥观内,自战火波及逍遥观,那些道士各自逃散,九尾狐竟跑了出来。 《山海经》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如此,捉它的人都是看中吃了它不受邪气侵害。 惊堂木一声响,说书先生开了腔:“上回说到浪余声夜盗九龙杯,可浪余声只是江湖人,为何要招惹皇室?” 说书人见下面人窃窃私语,面上多了几分得意之色,声音高了几个调:“因为那是鬼衣侯指使的!” “鬼衣侯?” “他不是死了几十年了吗?” …… 说书人讲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正说到高潮,一位蓝衣公子上了楼,他穿着时兴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木槿花镶边,腰系玉环,手持象牙折扇,天然富贵之相。不过众人沉迷在“鬼衣侯还魂乱江山”的情节里,只有店里小二注意到他。 “这位公子,来点什么。”小二惊叹群英会的厉害,小小安城在三日之内竟聚集了如此多青年豪杰,前一个玄衣刚走后一个蓝衣容貌更胜一筹。 蓝衣公子摆了摆手,声音低沉:“等人。” 小二识趣,点头赔笑,默默退在一旁。站了没多久,楼下跑来两个侍从,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小二脸色霎时变了,再来到蓝衣公子身边时语气里只剩下严肃:“这位公子,真对不住,楼上被包了,您请。”一边哈腰左手一挥指向楼梯口。 冯幼旭架势挺大啊。 他向腰封里摸出一块莲花玉在小二面前一晃,小二的脸色又变了变。他今天是撞了什么霉运,“风”爷要包场子,这会儿又是“火”爷的人,哪哪都不能得罪。 “让冯家小子来见我。”蓝衣公子微抿的唇似笑非笑,看得小二后背直发毛。 “是是。”小二一溜烟下了楼,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楼下说书人喝口茶润润嗓子,又开口道:“这鬼衣侯借尸还魂依旧在人间逍遥,大罗神仙也拿他没办法。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底下的托跟腔道。 “因为他有当今玉玺啊!” 说书人的话在人间炸开,蓝衣公子眸子微动,打开扇子极有规律地摇着。五年时间天翻地覆,冥冥中总有力量与她作对,现在连玉玺这样隐秘的事也被抖了出来,那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蓝衣公子自然就是忘忧,不过现在她化名清衣。这些年她追查鬼衣侯下落一路到安城,竟撞上九爻盟群英会,太过巧合。云观那儿似乎也出了事,不然九尾狐怎么会现世? “当初大虞的玉玺是荣宁国师所制,可以长生不老,号令群雄……” “还可以美容养颜呢。”从楼下上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高挑结实身材,一把将剑扔给身边的侍从,在忘忧对面坐下。忘忧扫了他一眼,衣服是上好碧清丝绸,最费心思的部分是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那笑容还带着少年人的轻佻,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气。 啧,就算穿上儒雅公子的衣服还是一副痞相。 “冯幼旭,胆子挺大,竟然让人赶我走?” 面对忘忧的质问,被称为冯幼旭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凑过来:“我以为你今天是女装,只说了等一位姑娘,谁知道我们这么没默契呢!” 忘忧原本就不打算与他置气,马上进去了正题:“查一查说书人话本来源。” 冯幼旭一脸不可置信,习惯性翘起二郎腿:“就这小事?” 忘忧一扇子拍在他腿上,可怜的少年猝不及防挨了个实力,一边揉着腿一边规矩自己的坐姿。外面人就是麻烦,繁文缛节一大堆,哪像山寨里快活,要不是为了帮忘忧,他才不要出寨呢。 “有人要借鬼衣侯的名声闹事,还是小事吗?”忘忧倒了杯茶推给冯幼旭,从开始到时候,若说最有可疑的人物也就他们俩了。那个人就不想看看自己闹起的轩然大波有什么成效吗? 冯幼旭接过茶正欲一饮而尽,突然撞上她的眼刀,只能斯条慢理地抿了口:“你就没想过其实闹事的就是鬼衣侯本人?” 宣弘十年,鬼衣侯正是壮年,到现在应该都有一百多岁了……难道他也是像云观一样的人物? 冯幼旭在她沉思的时间里已经招呼小二端上几碟糕点,随手拈了块梅花糕就往嘴里塞,美哉,美哉。 可冯幼旭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他不会往鬼衣侯一百多岁身子硬朗还可以掺和朝事那方面想。那么,也许鬼衣侯只是个称号,可以代代相承,从前盗玉玺的鬼衣侯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 “嗯,我试过了,这个梅花冻糕最好吃,莲子糕也不错,其他一般般。”冯幼旭满嘴糕点屑,为了不弄脏衣服,他很忍耐地没有抹在袖子上,从侍从手里接过酥酪放在忘忧面前,“糖蒸酥酪,这个我就不尝了,你吃。” 侍从呈上手帕,他随意擦了擦嘴又扔了回去,对着侍从吩咐道:“叫小二和掌柜来。” 他回过头见忘忧仍在沉思,也不敢打断,托着下巴凝视着她。五年前他们初见时还是在京都的冬日,大概上天有意,回寨途中一路随行,最后竟在寨子长老堂碰上面。忘忧于他亦是阿姊亦是老师,自从母亲去世待他真心的唯有她一人了吧。 “少主,有事您吩咐。”小二恭敬地立于旁,一改往日嬉皮笑脸。掌柜则站在忘忧一侧,躬着腰。 冯幼旭思绪回转过来,与忘忧对视一眼,心中已了然三分:“近日茶楼可有可疑人物?” 小二思考一会儿,低声道:“因为群英会的名头来了不少人,要说可疑倒有一些。” 冯幼旭与忘忧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又偏过了头。 “送生肉的王勇病了,从前天起是他侄子送的,这本没什么,可昨天他竟送了鹿肉、生鹿血、驴肉……”小二说得意味深长,不停瞥着二人反应。 忘忧蹙眉,鹿肉?不送酒楼送茶楼做什么。小小安城也没有多少厨子会处理鹿肉吧? 冯幼旭见她疑惑,轻声道:“这里的产业是谢师叔接管的。” 他口中的谢师叔便是谢昱风,是寨子里掌管“金”的堂主。自去年忘忧单挑主掌“火”的萧伏萧堂主成功后,萧伏虽然仍是名义上的堂主,但名义下产业都被其他堂主瓜分了去,而令牌职权都转给了忘忧,只是未对外声张。这座原本属于萧伏的茶楼也被分到了谢昱风名下。 让冯幼旭感觉神奇的是忘忧萧伏二人并未出招,她仅凭只言片语就让萧堂主认输,这在山寨里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他一直觉得萧伏是有什么把柄在忘忧手里,可问她她又说没有。 不过“火”主管与朝廷来往,不比“风”主管山寨防卫,历任掌事都是踏着前一任尸骨上位。 在冯幼旭感叹的同时,忘忧脑子里将谢昱风的信息过了遍。谢堂主掌管“金”负责山寨经济来源,经营的大多数是青楼,酒楼,赌场。 她突然想起鹿肉、生鹿血、驴肉的功效,终于明白了小二的意味深长。一个干净的茶楼挣不了几个钱,再加上小二口中的鹿肉,不难推测这里晚上的“改头换面”。 “少主,寨子里规矩您也知道,火爷金爷的产业是分开的,王勇负责的是火爷茶楼生意,金爷的生意只供达官贵人,送生鹿血是有人走漏风声。但请放心,我们已经处理好,不会闹大。”掌柜开口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狠厉,又似有似无地看了忘忧一眼。 当今皇上对这类事极为重视,律法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罚千金。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谢昱风那里自有门道,达官贵人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窘境,那是哪里出现了差错? “还有一位是写话本的艺人入云鹤,原本每一季度交一次稿,这个季度原本交过了,前天他突然又派人送了一出戏,叫《鬼衣侯》。我看着新鲜就叫人排上了,现在说的就是。”掌柜说的话引起了冯幼旭的兴趣,这不就是忘忧交代的事吗,真是一举两得。 反倒是原本应对此极有兴趣的忘忧此刻却十分冷淡,用勺子调着糖蒸酥酪,不知心中所想。 “写得这样夸张,连我都知道是假的。”冯幼旭看着下面听书津津有味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这么扯都有人信。 掌柜瞟了忘忧一眼见她有所察觉,又低下头道:“这些人不过是些市井小民,茶余饭后找点乐子,自然爱挑离奇的故事听。” “还有吗?”忘忧收起扇子往桌上一拍,小二一哆嗦,掌柜依旧面不改色。为了应和她似的,冯幼旭清咳一声,从应声而来的侍从手里接过那柄祖传宝剑按在桌上,又若无其事地吹了吹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架势总要做足的嘛。 “其余的事还请您询问萧爷,小的不知。”掌柜拱了拱手,冯幼旭知再问也无济于事,便摆手叫他们下去,“你觉得如何?” “半真半假。”忘忧吃了一块梅花冻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确实好吃,“萧伏和谢昱风明争暗斗偏偏要拉上我,真让人不悦。要查的话通过那个小二吧,小心一点别叫他们知道了。” “我知道,让钧异去做。”冯幼旭招来侍从小心吩咐了几句,却没有注意忘忧从碗碟里抽出字条不动声色塞进袖口,疾步走出茶楼。 第四章 鬼衣谜团(2) “阿姊,等我!”冯幼旭交代完侍从这才追上,手里的宝剑也换成了背上的大刀。 穿着长袍背大砍刀,全天下也只有他做得出了。不过这大刀也是有来头,当年隐士袁化雨极擅铸刀,统共只有两把刀,一把名唤“望兮”,现不知所踪,另一把名唤“微兮”正为冯幼旭所有。 这副少主派头他怕是改不了,冯寨主为了培养这个儿子费劲心思,恐怕他现在还不知道他拥有的刀剑是怎样的价值连城。 因为不知所以无所顾忌,殊不知这阳光明媚顺风顺水的局面背后是多少森森白骨撑出来的。 “阿姊,走这么快做什么。”冯幼旭一口气还没喘过来,一柄象牙扇扫来直扑脸面。他微微向后仰去躲过一击,两根手指在扇子移动前将它持住。他瞪大了眼睛显然没从她的攻击下回过神来,“阿姊……” “还叫!”忘忧转动手腕,一扇子拍在他手指上这才收回,“该打长长记性。” 懵懂少年这才明白过来,拍了两下嘴,“呸呸,哥,哥你知道我蠢笨,出来就是做你的打手,可别赶我走。” 忘忧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原先想要提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肚里,只好叹了口气。她的法术尽失,功夫又比寻常人差些,此刻正是需要冯幼旭的时候。 可这小子完全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稍不留神就要坏事。 “我要去拜访九爻盟盟主,你去换身衣服换把刀,扮作我的哑巴护卫成不成?”忘忧看见他的眼中又有亮光,点头如捣蒜,强忍笑意指了指远处一家铁铺,“去那里,告诉人家要一把普通的刀,五两银子的那种。” “啊?”冯幼旭蹙着眉头,五两银子,这也太便宜了吧。 “啊什么,还不快去。” 他的腿上又挨了忘忧一脚,这才一边小跑着跳开几步,一边回过头来双手张在嘴边做扩音器:“一两银子的刀我也能保护你的!” 忘忧笑着招手让他看路,缩在袖间的左手握着方才从糖蒸酥酪碗下拿出的纸条隐隐作痛。 冯幼旭大概不会问为何她要去见九爻盟盟主,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经手的碗碟另藏玄机。 “庄淑公主,群英会相见。九爻盟盟主入云鹤敬上。” …… 逸兴阁四角放着半融未融的冰块,正中央一尊冰鉴里盛着时鲜水果还冒着丝丝冷气。树影在地砖上移动,小桌炉里一炉香气,袅袅上升。 入云鹤伏在案前熟睡着,他还不知道有人冒用了自己的名头招来多大麻烦。 案上洒落的是他新写的折子,讲的是将军东征马革裹尸的悲壮故事。没错,写故事才是他人生第一要紧事,什么九爻盟盟主,还不是被逼无奈。 东面的壁衣浴在阳光里,上面附着的金碧锦绣,反射出耀目的光彩。屏风后戴着鬼面具的玄衣男子轻触壁衣,指尖上碰到一个凸起的机关按下,入云鹤身下的座位弹起,一举惊醒入梦人。 “言修……”入云鹤不顾形象地躺在地上,仿佛习惯了来者的恶作剧,语气间只剩无奈。他缓缓睁开眼睛,左目竟是重瞳子,虽是富贵之相却有些慎人。 “有客来,快收拾收拾。”男子随手拿起一粒冰镇荔枝,摘下面具送入口中,“我用你的名义请了庄淑公主的人。” 入云鹤撑着手半坐起来,现在言修就是请开国皇帝来他也不奇怪了,天天神神叨叨说庄淑公主没死。他可是亲眼看见公主下葬的,也是懒得争辩。 “行。”入云鹤小心收拾起自己的稿子放入箱子里,瞥见那人在冰鉴里拿着水果吃个没完,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攒钱买来撑场面的东西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指了指一旁小火煨着的茶,“别吃了,吃完你付钱啊,吃茶!” 言修将果皮又扔回冰鉴里,从怀里拿出一包油纸包来跪坐案前:“这么热的天你叫我喝热茶,真是小气。” “诶,你别说,我就是小气。现在东西什么价你是不知道,赚钱多辛苦你也不知道,我每次交稿才六两银子!”入云鹤想起自己的钱袋便痛心疾首,要不是有九爻盟撑着,他哪会住这么好的地方。 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不会白受别人恩惠,还不是要给鬼衣侯卖命。 “油包里是蒙国进贡的新茶。”言修轻笑,打开木壶盖,舀出一勺水倒入杯中。入云鹤看着他白皙节骨分明又修长的手煞是羡慕,竟未听见他说的后半句:“这是我从皇宫里偷来的。” “你是习武之人吗,为什么手生得这般好看,连茧子都没有。”入云鹤斜躺在塌上,一手撑着头,眼神定定地仍看着言修的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言修的手这样好看? 随着言修的动作,他瞪大了双目——“假的。”言修晃了晃剥下的人皮,露出伤痕累累还渗着血的手。修长是真的,节骨分明是真的,上面密密麻麻的口子也是真的! “谁伤你?”入云鹤一下站了起来,从塌下抽出木箱快步来到言修身边。若不是他发现异样,言修还打算瞒着呢?自己不珍惜自己还指望谁珍惜?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跟着他到安城还是被发现了。”言修乖乖任凭入云鹤处理伤口,就算药粉倒上去奇痛无比,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沉浸在那段回忆里无法自拔,“他使的是最普通的穿云剑法,剑里却藏着暗器,还是我轻敌了。” “其他地方呢,伤着没?” “没有。”言修收回包扎好的手对着阳光看着,半天才喃喃道,“那小子好像也在隐藏实力,我看不出是哪派的。” “剑里藏暗器,除了暗钟一派还能有谁。”入云鹤从药箱底部抽出一个褐色瓷瓶递给他,“此药可保你一天之内百毒不侵。九尾狐的毒也不是好玩的。” “志在必得。”言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没头没尾的词入云鹤却知道他的意思。 九尾狐现世,皇室百年前的隐秘怕是早晚得被人翻出来。 “盟主,有客。”门外小厮敲了四下门,间隔三短一长,是宫中来人。 “请。” 忘忧被小厮带领着穿过九曲回廊,从东边小楼上去又转了好几道弯才来到目的地,上头匾额上写着“逸兴阁”。 她摸了把刚刚贴上去的短胡子,这小厮分明是受命绕路啊。 而她身后的冯幼旭一身武人打扮,贴上了小胡子和伤疤,生生老了五六岁。他还算听话,背上果然是把五两银子的刀,只是过程曲折,在试刀时被他弄出了豁口,老板不依不饶只好买了下来。 “请。”小厮得令推开门,一股凉气带着香风扑面而来,炎炎夏日也算是有钱人的享受。 忘忧收起象牙扇,看见正塌上端坐着华服男子,他的左目罩着镶嵌宝石的铜质眼罩,必是九爻盟盟主入云鹤了。 她执扇作揖,这才发现入云鹤一旁另站着一位玄衣男子,面戴青面獠牙鬼面具,腰间缠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带,通身贵族之相。 “在下清衣,代主子怀安王向您问好。” 入云鹤看了言修一眼:说好的庄淑公主呢,让我怎么接。 言修清咳一声,示意忘忧入座:“怀安王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殿下派我来问罪。”忘忧装出一副严肃模样,身后的冯幼旭却彻底糊涂了,什么怀安王,忘忧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 入云鹤的嘴角僵了僵,他要是不赐予言修闯祸王的头衔简直太对不起自己! “盟主公然请已死近十年的庄淑公主赴宴意欲何为?殿下得知后震怒,派在下要个说法。”忘忧目光如刀子,震得入云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但他又能说什么?宇忘忧,十岁得了暴病而亡,谥号庄淑,是晋国怀安王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这自然是要说法的。 言修神情依旧,比起入云鹤,忘忧明显觉得玄衣男子才是难对付的人。还没等入云鹤想到托词,言修右手微动,一枚销魂钉直击冯幼旭而去! 冯幼旭本能般侧身,向后拔刀打下销魂钉,整个过程只在眨眼间。言修却不给冯幼旭喘息的机会,再次发难时带着杀意,两枚销魂钉一枚对着冯幼旭,一枚却向着忘忧而去。 救了她势必便不能救自己,但冯幼旭心中有了选择,正欲出手,却看见忘忧打了个手势。 “叮——”冯幼旭转变刀向再次打下自己方向的销魂钉,与此同时忘忧所佩玉环嗬嗬有声,销魂钉的力道对上玉环在空中振动着,立刻泄了气般跌落。 “你根本不是怀安王的人,这相思落怎么在你手里?”言修隐在面具的嘴角带着笑意,忘忧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方才不过是试探,若真像取她性命,此刻她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相思落。原来帝令叫这个名字。 忘忧的心思在心里打了个转,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相思落?这不过是平常的玩意,你若喜欢送你?”忘忧顺势解下玉环,上面隐隐闪着光泽,仿佛是方才一枚销魂钉像是唤醒了它般,“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怀安王派来的,鬼衣侯。” 言修轻哼一声,原来他们是互相暴露身份。还好这个女人不算太笨,否则也太让人失望了。 “你是,那么他不是。”言修指了指她身后的冯幼旭,凭起初的刀法分明就是那个小子,虽然后一手转化了路数却不娴熟,带着刻意的味道。 冯幼旭有些急躁但记得忘忧的吩咐,此刻的他是哑巴不能争辩。他又有点高兴,如果眼前的男人是鬼衣侯,那么初到安城时他可是使了八分功力将其击退。 没错,就算鬼衣侯只用了一成功力与他斗,他也是成功的!何况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他也能问鼎武林最高峰。 冯幼旭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怔怔地看向鬼衣侯的手。明明是击中的,为何他一点受伤迹象也没有? 噫,不愧是鬼衣侯。 “你的目标可不是他。”忘忧用象牙扇挑开他修饰好的手,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知道屋里熏香这么重是要掩盖血腥味。 掩饰不如敞亮痛快。 一旁的入云鹤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拉住言修的衣袖回到原本的位置,强行打破剑拔弩张的气氛:“咳,本座还在这儿呢,言修不得放肆。” 他看看言修又看看忘忧,目光摇摆不定,最后又回到忘忧身上,“清衣是吧,既然都道破身份了,何必再遮遮掩掩。此番本座确实是为了相思落……” “盟主,您的目的是玉玺吧。”忘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入云鹤的话。只见入云鹤低头一笑并不恼怒:“是。” “九爻盟有宁国玉玺,而相思落是晋国玉玺的关键,想必你也知道。”入云鹤捋了捋额前长发,这段话基本照言修的意思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如果能合作,平分江山也无不可。想必危如累卵的仓羽寨急需这样的机会吧。” 利诱,威逼。 冯幼旭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近年朝廷剿匪的呼声愈高,又有林将军的精兵驻守燕城,山寨里也有内贼,内忧外患,仓羽寨的上空好像有数千把刀,不知道何时便会砍下来。 忘忧却丝毫没有冯幼旭的忧虑,竟在此时打开扇子掩面而笑,连冯幼旭也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是如此:“九爻盟又不是和朝廷没合作,危机难道会少吗?朝廷安插在寨子里的内应我都调查过,九爻盟那么大,你们又知道多少?” “朝廷的最大内应不是你吗?”言修紧跟着一句,冯幼旭的脸上霎时变了,他见此十分满意,连语气变得悠长而讽刺,“哦,原来这位小兄弟还不知道。” “不必使离间之计。”忘忧迈到言修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左衣袖,电光火石间完美完成偷换。 言修时刻注意避开她手中的相思落,不防被她得逞,竟下意识拔开袖中剑。 二人正暗中较劲,一块刻着龙纹的玉佩掉了出来。忘忧松了口气,遮掩着收回动作,脸上依旧挂笑:“如果我是内应,你也是咯?” 第五章 永州误(1) 言修有些诧异,随后轻轻一笑,蹲下收起那块玉佩,微微抬头正瞥见她低笼袖口,心中竟生了三分敬佩:“好手段。不过仓羽寨的事你也做不了主,这位小兄弟怎么看?” 冯幼旭纳闷,怎么战火总是往他身上引?怪不得忘忧要他装哑巴。 他故作高深之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指了指忘忧就是不说话。 “抱歉,我们对半壁江山不感兴趣。”忘忧挡住了言修望向冯幼旭的目光,“拿不出诱人的筹码便告辞了。” “诶,年轻人别急躁嘛。”入云鹤拿出吃剩下来的果核弹上被冯幼旭拉开一丝缝隙的门,连语气里都带着戏谑,“外面天气这么热,本座的逸兴阁不好吗?” 原来九爻盟盟主是笑面虎啊,一个鬼衣侯已经难对付,再加上入云鹤,这是要用武力让她屈服。可是她料定他们不敢动手,一块带诅咒的相思落可以很快吸干成人生气。 忘忧将玉环系回腰间,使了个神色让冯幼旭坐回座子:“只怕我要的东西九爻盟给不了。” 入云鹤挑了挑眉,正襟危坐:“哦?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九爻盟办不了的事。” …… 出了九爻盟的范围,忘忧才算松了口气。至少,入云鹤与鬼衣侯比她想象得更好打交道。 冯幼旭活动了会儿筋骨,方才他们谈论的什么交易不交易的,他一个字都没听懂。愣是理直气壮站了一个多时辰,还要忍着困意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不时点头表示自己的认真严肃。简直比练武还累! “阿旭。” “嗯。” 他听见忘忧的声音才勉强回过神来,笑嘻嘻地望着她。 “如果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谁还没点秘密。”冯幼旭一下打断她的话头。他一直知道忘忧藏了许多事不让他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何况他也不想知道。 那些伤脑筋的事就留给别人,他只想好好习武守护山寨,守护好在乎的人,那就够了。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见冯幼旭笑得明媚也没了说下去的勇气。 “在他发现世界的可怕前,就将黑暗驱逐吧。”五年来她一直这样做着,却不能做一辈子。 冯遁老了,仓羽寨迟早会被冯幼旭接手。她不敢想象失去羽翼保护的他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冯幼旭见她心事重重,眉头紧缩,便苦思冥想着转开话题。所幸过了这个转角,他便远远望见接到飞鸽传书的钧异备了轿子在牌坊口候着。 “钧异来了,我们快过去。”他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忘忧衣袖疾步走去。 忘忧只得跟上他的步伐,瞧见钧异一脸严肃地执着缰绳,目光时刻停留在冯幼旭身上。 待走近了,冯幼旭放开她的衣袖,钧异的脸色才好些。 “少主,堂主。”钧异点头行礼。冯幼旭微笑着点了点头,径直上了马车。 钧异年近四十,胡子拉碴全靠心情整理面容。但主要原因还是他至今未成婚,没有人体贴打理。 忘忧看着他的眼睛仍没有焦距,一片茫然。二十多年前执行刺杀任务后他的眼睛便看不见了,但凭着听觉,不妨碍他做仓羽寨最出色的探子,倍受老寨主冯遁赏识。 忘忧点头微笑,仔细看着便能发现钧异茫然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真的瞎了吗。 忘忧时刻都有这样的疑问,但她凭耳辨物的能力还是钧异教的,真正到了他的境界,瞎与不瞎似乎没有区别。 冯幼旭撩开车帘将忘忧拉上了车,还不忘对钧异道了句:“走吧。” 他放下车帘转头看见车厢内竟有斑斑血迹,一抬头正见一滴滴鲜血顺着忘忧的左手指尖滴落:“阿姊!何时受伤的……” “没事。”忘忧从车厢底暗格内抽出医箱,简单包扎好手臂上的划伤,对上冯幼旭担忧的眼神只是一笑:“不就流点血吗,不会死的。” “什么死不死的,不许说这个。”他眉头一蹙微带怒意。忘忧不忌讳,他忌讳!从阿娘离世到他被逼亲手杀了师父上位,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字…… 他揉着头就是想不出来方才忘忧是如何受伤的,他还是没有保护好她,这就是他的错。 况且方才鬼衣侯说她是内应,他竟有一丝迟疑,越发自责起来。 “阿旭……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忘忧知道他最讨厌说教,她才会一次次欲言又止,但今天的情形让她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你最该相信的是你自己,从今以后就算我的话也不要全信……” “阿姊,我不想成为阿父那样对任何人都疑神疑鬼的人!为什么你们都要我追随他!”冯幼旭打断了她的话,他没有错,阿姊也没有错,错的是每个人不同,为何要成为千篇一律的人?仓羽寨已经有了一个冯遁,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冯遁! 车里陷入良久的沉默,忘忧知道冯遁教育太过偏激才激起他的逆反,现在她如何劝,只会让他更坚持自己的想法罢了。 冯幼旭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好,态度也软了下来,故意岔开话题:“阿姊,你如何知道他是鬼衣侯的?” 忘忧整理好衣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猜了猜,茶楼里的说书、写折子的入云鹤、能知道我都不知道的相思落、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力、传说中鬼衣侯的打扮,这些结合起来,每一条皆印证了他就是鬼衣侯。我只是诈了诈,他自己就承认了。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他们会输,因为,他有求于我。” 从“他们”到“他”,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 冯幼旭想起忘忧说起关于山寨内应的话,压低声音询问道:“萧师叔在你手里的把柄,是他朝廷内应身份?” 她那两汪清水似的眼睛,一如既往淡淡地看着冯幼旭,却有说不出的寒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答案。仓羽寨的叛徒会被施以梳洗之刑,赶走亲族的最常见的结局无非饿死。萧伏在山寨里数十年,对他的问罪可以直接引发动荡,打草惊蛇。更重要的是,萧伏还有用处,弃之可惜。 “鬼衣侯,也是皇室之人吗?” “可能吧。”忘忧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叹了口气,“那块龙纹玉佩是我塞给他的,谁知道他袖子里还有短刃。” 可惜她不会知道,某言修正对着那把带血的短刃发呆,隐隐生了后悔之心。 “阿姊也学会陷害了?”冯幼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她的神情有些想发笑。这些小孩子的手段不是他经常使的吗,忘忧也被感染了? 因为对方诬陷她,她必得诬陷回去。还好她常年东躲西藏需要不同身份,身上带着各种伪造的象征身份的令牌、玉佩,可以随时拿出手诬陷啊。 “我原本就会。”忘忧低头狡辩一句,突然想起什么大事般严肃起来,“三日后,我要去永州。” “我也要……” “不,你留下来,参加群英会。” —— “为我监视鬼衣侯。” 三日后 永州城外又聚集了不少逃难的百姓,只因刺史下令不准流民进城,守城士兵倍增。如今北边和北秦战火连绵,南边晋国虎视眈眈,上有官僚压榨,下有一家老小生活压力,就是城里百姓也是在夹缝中生存。 忘忧尽量压低草帽沿和商队一起混入城中,士兵会一一验明入城人身份,商队车辆全会翻查一遍,因此一路上行进速度缓慢。 忘忧紧握路引,出发前九爻盟的人已经打点好一切,身份不是问题。 她曾让人算卦,说是紫微星动,有贵人在此停留了至少十余日,加上宫中眼线七日前飞鸽传书给晋王的密报被她截获,大可以推测出在永州的乃是宁国六皇子宇文渊。 行到城门,士兵盘查地更仔细,幸而忘忧是一个人,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包袱倒也干净,交了路引核查准确,很快便放了行。 未行几步,前方涌动的人群再次阻挡了她前行的步伐。她快步走到相对空旷的地方,周围吵吵嚷嚷的聊天声又围了过来。 “前面怎么回事?” “王员外的东西被偷了,现在正搜着呢。” “偷了肯定找不着了,费那劲干嘛,还让不让人进城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聚在一起看热闹,队伍也停滞不前。士兵敷衍般维持秩序,实则没有任何用处。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忘忧却觉得天晕地旋,呼吸困难,脚步也虚浮了。 “搜啊!” “烧了!” “杀!” 渐渐,眼前两种景象融合,她仿佛看见了举着火把,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男人带着族人聚在一起:“不要怪孤心狠,是你的命不好。来世再做寻常人家的父女。” 肤上的灼痛再次袭来,接着又换作褪皮时撕心裂肺的痛,撕一层皮涂一层药,寸寸渗入骨子里。 忘忧按住粗糙的城墙支撑身子,手掌上短暂的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连忙哆嗦着从包袱里抽出短刀划开手臂放血。如今,唯有刺激和血腥味才驱散幻象。 好在旁人都被其他东西吸引,并没有人注意她。 强烈的痛感使她脸色泛白,手紧紧抓住短刀藏入包袱里,强忍着痛苦。 终南山五载,仓羽寨五载,皆是居住在偏僻人静之处,她以为这种怪病好了,却不想再次袭来时依旧蚀心灼骨。 永州,只是一个开始。别人欠她的,负她的,她都会一一讨回来! …… 馆驿周围布满暗卫,房间外守着抱剑而立的皇家侍卫,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主子也是冷酷无情,却不知房内岁月静好,暖香袅袅。 “禀主子,此人乃是七杀朝斗格,百里挑一的谋士,命主破军,有亡国之力,不过命盘指在晋国,对我们可是大有益处!”鹤仙一身灰色羽衣,面上竖涂三道朱砂印,捧着天星盘跪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太热,汗水一道道顺着他的额头淌下。 “还有呢?”坐在打开着的窗边的男子散着一头乌发,一身月白长袍,腰间挂着连玉佩,皆是上好成色。只是神色太过清冷,浑身冰凉气场让鹤仙也不愿多接近他。 宁国皇室出了两颗紫微星,都有众星相拱迹象。真正的帝星又如日中天,实属罕见。更罕见的是身为紫微星之一的宇文渊身子孱弱并不受宠,怎么看都没有帝王之气。 “占卜又得一画,上头是株萱草。”鹤仙又将画呈给他,低头不语。 “萱草,忘忧……”宇文渊看着萱草出神,“何人能解?” “无人。”鹤仙的头又低了一点,他不是不会解,但一切都指向这位破军星是位女子,女子承受这样的命格,必定不凡,说不定还会引出更大的祸患,何况六皇子未来重要谋士会是女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妨,按计划进行,会找到他的。”宇文渊饮下一口君山银针,观察楼下骚动中的众人神态各异。 他眼眸微敛,楼下一平民打扮瘦小孱弱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再仔细一看,他的手臂被包扎过,只有些许血渗出将衣服染得暗红,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永州戒严,此人断不会是难民,身上带伤,难道京都来人动手了? 更奇怪的是,他的指尖微微发冷,大有弱疾复发之兆。 他关上窗子,轻喊一声:“流影。” 门口抱剑而立的侍卫应声而入:“属下在。” “派人跟上那个戴草帽的。” “是。” 此时忘忧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她忍着痛意,一路走得很慢,四处打听才找到王员外家。 听说王海瑞是从京城贬回来的王家旁支,在永州声望极高,年近五十才有一女,因此极为宠爱。 王小姐年芳二八,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性子豪放不羁,与世俗格格不入,在永州也是出了名的。 王府外已排起一条长队,都是看到告示找到丢失玉佩赏一万银子,送信者赏五千的百姓。 “这是真的,我在城门口捡的!”有人拿着玉佩和管家起了冲突,糙脸涨得通红。 “老爷没有这种下等玉,出去出去。”管家毫不留情将其轰了出去,“下一个!” 忘忧默默排在队尾,心中困惑,王员外玉丢得奇特,又是什么玉这般重要?难道此玉与紫微星有关? “这王员外家说来邪门,怎么一直丢东西。” “我听婶婶说,他们家请了好几次道士来看,都劝换个地方住。可这祖上传下来的大院怎么能丢?” “他们家小姐前两天还疯了呢。” “你都听谁说的,怎么可能!” “他们家下人,夫人的陪房,怎么有假!” “怎么好端端疯了?” “听说夜里撞了鬼,整天胡言乱语。白日里捧着脸发笑,晚上抱着被褥打滚,几个人都按不住啊!” 忘忧听着一旁两人的对话,只好掐指算了一卦,只是王小姐不像疯了,但有些……痴狂…… 她的卜卦还是颖母妃教的,只是学艺不精,若是算错也未可知。上了终南山后云观极力反对她学卜卦,日子久了自然生疏。就像夜观天象,宁国竟有两位紫微星,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但她不知。 “时间不早了,各位明日再来吧。”又一会儿,管家出来下了逐客令,仍有些人不想离开。 五千一万都不是小数目,得到不仅可解燃眉之急,后半生更是无忧。 但忘忧志不在钱财,宇文渊才是那条大鱼。 “执事,烦请通报一下,我要见王员外。”忘忧作了一揖,伪装的声线粗了不少,别人都以为是哪家乳臭未干的小子争风头,立刻吵嚷着反对起来。 “明天明天吧。”管家随意摆了摆手,正要转身却被她拦住去路。 “还请借一步说话。”忘忧露出一块金子又塞进袖子里,谈话间将金子送到管家手中。 第六章 永州误(2) 管家皱了皱眉,面上不露声色,随即让小厮开了门请她进去。 但门口那些人怎肯善罢甘休,吵着是忘忧行贿,愈闹愈烈,直至家丁手执棍棒出来一字排开才消停了些,不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忘忧入了偏门后,转进巷里再出来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铺成甬路。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相互掩映,其间凤仙,君子兰各色花朵交杂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花香。 渐渐走远便听见水声,长草隙间隐约可见翠绿荷叶托着粉红莲花。水流穿过桥洞,一路向后院而去。 如此布局别出心裁,可难免聚阴了些。 管家追上忘忧的步伐,将金子重新交给她:“公子是贵人。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忘忧看他面相,忠正刚直,人品应该不错,她露金子只是表明自己不是为钱财而来,管家自然就知晓。 何况她方才猜测王员外没有丢玉,管家的反应告诉她也确实如此。 管家领着她来到书房外,轻轻敲了门:“老爷,有位公子说您没有丢玉。” “胡说!”门里的声音浑厚而带着怒气,“让他进来!” 忘忧进门,只见一位老者端坐圈椅间,他束着冠,发间青丝夹杂许多白发,岁月化为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庞,但一双眼睛仍炯炯有神,不显老态。 原来他就是当年被太皇太后一党排挤出京的王海瑞,听说是军伍出身…… 忘忧微微眯眼,向王员外深深作揖:“您这么早就驱赶前来报信的人,说明并不着急,这件东西并不是那样重要,但悬赏金额又如此之高,这不矛盾吗?” 王员外扯着脸冷笑一声,声音洪亮如钟:“我们家喜清净,每日申时便闭门谢客,这是老理。” 忘忧低垂双目,他不愿说真话,只得以激怒法应之:“外头传言令媛疯癫,依我看不是疯癫,而是怀春的执着痴狂……” “放肆,谁许你议论我儿!” 果不其然,王海瑞听见关于自己宝贝女儿的言论格外激动些,他几乎拍案而起,忘忧却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道:“前几日府上一定来了贵人才至令媛如此,而玉,就在他身上。” 王员外一下愣了,收敛怒气无从反驳,整个表情变化之快反在她意料之中。他转而负手不停踱步,似仍在犹豫。 “不用我说这位贵人是谁了吧?”忘忧松了口气,又作了揖,“虽然不知贵人此行目的,但烦请王员外引荐。” 王海瑞瞥了一眼忘忧,蕴着威严与迟疑:“老夫如何信你?” 忘忧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宇文渊停留永州的消息并没有大张旗鼓,连刺史也被蒙在鼓里。知情人寥寥,她无论如何得知都带了抹不去的目的。 “交易。”末了,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承认目的自是必然。 王海瑞嗤笑着点头,全然没有过去的严肃,仿佛置身事外:“老夫亦不知道六皇子身在何处。”他坐回圈椅里,摆手让管家关门出去,“五日前他来找老夫,要求如此行事。” 忘忧暗惊,她原以为宇文渊是她的大鱼,却不知原来是自己中了他的计!好,未见其人,倒让她刮目相看了。 “六皇子留下一张字条。”王员外从暗格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忘忧,上头只有一句诗:光焰万丈长。 这说的是? 忘忧看着王员外,可他抚着胡子并不作答。 忘忧起了一卦,却根本算不出宇文渊具体方位,他那边必有术士辅佐而且能力比她高不少,这种障眼法以她的能力根本没法破。 “有永州城地图吗?” 王员外点了点头,从书架上抽下一卷羊皮纸平摊在桌。 正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宇文渊要找她却不透露所在,这字条上写的大抵就是方位。 忘忧从北到南一路看下,最北占地极大的日耀营格外显眼。 “这是永州守军所在。”王员外见忘忧指着日耀营便解释道,“现是邢将军统帅,但永州属于太子势力,邢将军又是太子妻弟,日耀军实际听命于太子。” 宁国人真奇怪,皇上永远是知道最少的那个人,太子有了自己的属军,可是大忌。 “光焰万丈长……”忘忧觉得这句话甚是熟悉,但她幼时读过的书并不多,前一句大概是……李杜文章在。 “永州可有李杜旧迹?” 王员外点了点地图:“倒是有一处,相传李太白醉卧花月桥,最后还是被他的小厮抬回去的。不过老夫以为不可信,每个地方都有些不可考的古迹。” 看来这地方存疑。 她又仔细查看了地图,很快在心里列出所有可能。日耀营,宇文渊是要提醒她注意这个地方吗? “多谢员外告知。”忘忧向王员外道谢,他亦称赞般点头。 刚出书房门,院门口忽然吵吵闹闹起来,一位男装女子闯了进来,她一身银白衣裳,是适合夏天的轻薄柔软布料,上有大气祥云刺绣,衣袂随发风而动。此时的她并未束冠,一眼便瞧出女儿之态。 “钰儿,不得无礼!”王海瑞爱女心切,急忙出来,拉住一脸怒意的王钰护在身后,“公子见笑了。” “无妨。”忘忧点头,这般行事必是王小姐了,与传闻中的果真一样。 “你!不许走!”王钰挣脱出来一把拉住忘忧的手腕,盛气凌人般道,“怎么?也想女扮男装好接近殿下吗!” “钰儿!”王海瑞浓眉一蹙,脸上皱纹更深,“这是公子,快赔礼。” 众人都以为忘忧是贫苦才会如此瘦弱,再加上长相清秀一定会经常被误认为是女子,王钰刺中他的痛处,一般人早该恼怒了。 在王海瑞眼里,宇文渊的不凡谋士怎么会是无才便是德的女子呢? “爹,我没胡说!”王钰气呼呼的,她经常扮男装,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忘忧脸上虽然涂有灰迹粘了短胡子,但这分明就是掩饰,她的身高的确是男子身量,但可以垫高啊,虽有喉结,但也可以化妆改变,待她摸一摸便知真假。 “混账!”王海瑞刚要打下去就被忘忧抓住手臂,结结实实的力量似乎印证了她的男子身份,“员外不必如此,我不会与令媛置气。”她目光低敛,瞧见王钰因动作幅度过大胸口露出的银锁,上头隐约刻着海浪波纹,回忆起王海瑞书房布置,几个木盒也刻着同样的图腾。 “多谢。”王海瑞知道忘忧此后身份不同,自然是不能招惹的,对着王钰厉声呵斥,“还不快退下!” “就不!”王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白皙无瑕的皮肤也因激动透出淡淡红粉,她瞪着忘忧,眼中皆是敌意,“你要找殿下,带上我,我帮你。” 忘忧不语,自有人先她一步。 “胡闹!”王海瑞招呼出两位丫鬟,“把小姐带回去禁足!” 丫鬟互视一眼,似有些为难,只得上前拉住她衣袖。 王钰见状,立刻挥开衣袖,喝道:“别碰我!”立马躲到忘忧身后,扯了扯她的衣服,低声道:“真的,我知道殿下在哪儿。” 忘忧侧头看她渴求的眼神,心中知道她在撒谎却还是点了点头:“员外,不妨让小姐试试。” 若是没猜错,永州大半是王家势力,有王钰在身边,王海瑞必暗中派人保护。 王海瑞偶然瞥见站在门口正瞪着眼的妻子,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只剩作为父亲的无奈。 王钰瞧见爹爹这般神情便知是怎么回事,转头便见到自己的母亲满脸笑意,连忙跑去抱着她的手撒娇。幸好把母亲大人找来了,爹向来是妻管严,还会不同意吗? 忘忧看着王夫人浓妆艳抹不过三十多岁光景,老夫少妻在宁国也算常见,却没有看见过这么怕妻子的。 “待我梳妆我们就出发啊。”王钰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随母亲走开了。 忘忧看着她的背影,就像瞧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多快乐啊,有父皇母后疼爱,哥哥想着法子带她出宫去玩,搜集了民间奇珍异宝也是第一个给她,连父皇也没有份。后来哥哥封了怀安王不能时常入宫,就让王妃嫂嫂陪她玩。颖母妃入宫后也是极其疼爱她,可谓宠爱盛极。 但登高必跌重…… 忘忧转身看着喜忧参半的王员外,缓缓道:“您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做王妃?听说六皇子秋日便要封王择妃……” “公子慎言。”王海瑞抬眼打断了她的话,漫不经心地理了理散乱的衣袖,“择妃之事还不是要皇上亲定,老夫只愿钰儿平安顺遂便足够了。” 宫里波诡云谲,忘忧是亲眼瞧见亲身体会过的,但总有人挤破了脑袋要往里面钻,为何?犹同下赌,总想着会有赌赢的机会。 赢,便是一生荣华,举族荣耀,谁不想要?王海瑞真的不要吗?至少,她不信。 于她看来,当年王海瑞遭贬不过是皇上给太皇太后演的一出戏,如今太皇太后薨了,离启用王海瑞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是我唐突了。”忘忧垂目道歉。 王海瑞示意她请便后转身离去。忘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如同看见了蛰伏了四年的猛兽。年岁见长,这四年于他又何其重要。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还会蛰伏多久?还能蛰伏多久? 京都,怕是要变天了。 第七章 永州误(3) 忘忧带着草帽衣衫破烂与精致打扮的王钰走在大街上真是格格不入。 王小姐为了显示自己装扮男子颇有心德,整整垫高了三寸,与一般男子身高无异。甚至与忘忧一般贴了胡子,伪造喉结。可她天生声音甜美,再怎么伪装也像不了男子的声音,这点与忘忧相差甚远。 “你们,别跟上来了。”刚出了街角王钰便迫不及待赶身边的丫鬟和小厮走,他们面面相觑,既不敢上前又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煞是为难。 王钰一瞪眼,从腰间取下钱袋抛给一个小厮:“我娘说了我可以自由活动,你们要违抗主母的命令吗?放心吧,酉时我便回,你们不会挨罚。” 小厮接了钱终于松了口,招呼身边的人后退:“那小的们就告退了。” 王钰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忘忧的手臂转身,又突然想起她们现在皆是男装,立马放下,为缓解尴尬假装晃了晃手,左顾右盼哼着小曲儿。 听闻京都莫侍郎家幼女只因偷跑出来时风吹开面纱被陌生男子看见了面容,就被关在地窖至死。王钰不仅可以随意出门还能至酉时而回,真改变了忘忧对宁国人固有刻板的想法。 “花月桥人来人往,殿下才不会在那里。他喜欢清净,干净有书香味的书院才对呢。”王钰隐藏不了自己的声音索性也不伪装了,便好像是一个男人有了女人声音,听得忘忧在心中暗笑,“你看,殿下给你的是诗句,诗句啊,多有文化气息,肯定在书院没错的!” 于是忘忧鬼迷心窍般第一次跟随王钰来到书院,与学生面面相觑,还被夫子赶了出来。 “哎呀,肯定在书摊附近,我们去集市!”王钰拍了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 于是忘忧鬼迷心窍般第二次跟随王钰来到书摊,王大小姐当场被老板忽悠买了一堆话本,上头还有两个小人打架的画儿。却连宇文渊的影子都没见着。 “难不成真在花月桥。”王钰吃了一惊,好像颠覆了她的认知般。 忘忧已是满脸黑线,果然不可靠,非常不可靠! “和我走。” “去哪啊,哎哎哎,慢点!” …… 王钰一抬头,匾额上题着“醉仙楼”。她随即猛拍脑袋,李白不就是醉仙吗,她怎么把这忘了。从前文常背得死去活来,考试还不都挑不会的……就算来了这里也一样!正当她回神,忘忧早走了进去,人影都没了,她一跺脚,一个个的都不带她玩! 醉仙楼底楼人声鼎沸,几乎客满,二楼是包厢,关着门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偶尔传出几声混杂的乐器声也很快被人声淹没。 可她没看见忘忧的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该不会是嫌她麻烦,故意丢下她的?还是头一回有人戏弄她! 未等她转身离去,忘忧的身影又出现在她视野里,还招手让她跟上。 不对,确实不对,在忘忧消失的时间里,她一定做了什么。虽然心中疑虑,王钰还是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客官里面请。”小二艰难地在人群里辟了一条路引着忘忧与王钰来到一处空位子旁:“饭点人多,不介意拼桌吧?” 王钰看着那桌坐着二个大汉,已是满脸嫌弃,可忘忧竟毫不犹豫挨着大汉坐下,她也不得不挑了个离大汉们最远的座子坐了。 殿下怎么可能在这种低俗地方,满堂子酒味……她心里直犯嘀咕,默默拧住鼻子。 “随便来点饭菜就行。”忘忧拿出一两银子递给小二,小二立刻掂了掂银子,眉开眼笑:“好嘞!” “有没有搞错,一两银子诶,我们吃得完吗?”王钰带着浓重的鼻音,悄悄扯了下忘忧衣袖。若她没记错,一两银子可是她家粗使伙计一个月工钱。 “你王家这么有钱,还在乎一两银子?”忘忧话一出口便察觉到不对,一两是她的钱,又不是王钰的钱。 王钰摆了摆手:“浪费可耻,知道吧。”她看了一眼邻座的大汉,凑到忘忧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两个人好像坐了很久的样子,盘子都空了,又不加菜还要占地方,真没素质。” 忘忧抿嘴笑着,可不是嘛,她问过小厮,就属这两人呆得时间最久。 这两大汉对视一眼又将目光移回二楼的包厢。他们以极慢速度吃着面前盘子里仅剩的几粒花生米,恨不能掰成几半。 王钰正又要吐槽他们抠门,忘忧却一把挑起碗碟向其中一个大汉扔去,看得她目瞪口呆。 好在对方稳稳接住,扣在桌上,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模样:“兄弟腕力不行,挑衅做甚?” “江河万古流。”忘忧话一出口,两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的目光越过忘忧向不知哪个人递了眼色。 “原来是空子。”忘忧一笑,挑出令牌在他们眼前一晃,“我要见你们家主子。” 王钰觉得周围虽然热闹,但此刻处处充满危险,暗中好像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们。特别是忘忧方才的举动,无疑点燃了整个危机四伏的局面。 她暗中扯了扯忘忧的衣角,低声道:“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些不是殿下的人。” 忘忧反握住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 “宫里的人,怎么还说黑话。”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转了转手腕,一副要挟的模样。 方才那块令牌是晖王殿下手下,他们可不记得自己家主子吩咐过要与晖王有来往。 “内应嘛。”忘忧看见小二端着菜上来,将一盘炒菜摆在他们面前,“你们也在监视六殿下?” 其中一个大汉喝了口酒,弹了弹酒碗,另一个只顾吃菜也不言语。 王钰暗中掐了忘忧一下,周围的人好像又聚过来了一点,早知道她就不出来了,怕是今天要折在这里。 忘忧并不比王钰好多少,刚开始她并不确定,第一番试探说明他们不是江湖中人,第二番试探又证明他们不是宇文渊的人,而且来自宁皇宫。 一大批探子聚集于此,一定与宇文渊有关,但真是本人还是脱身计,她倒是真不知。 拖延了那么久,宇文渊现在就算不知道这件事,王府的人也应该知道了。王海瑞怎么可能真的放心王钰和一个陌生人出来? 忘忧又将自己这儿的一道排骨挪了过去,做出请的姿势,她又握着王钰的手,悄悄在她手心写了个“装”字。 装?王钰心中正琢磨着什么意思,对面那个夹菜的大汉竟动了手,一竹筒的筷子飞了过来,忘忧打落了大多数,却还是有些砸在了王钰身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是有敏锐的人已爆发出尖叫,抢先一步冲了出去,另一些后知后觉也明白了意思,摔了个踉跄。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忘忧的意思,躲在桌边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拔高了音量:“打人了,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时间从门口冲出几个高大汉子将这里团团围住,那些个要冲出去的挤破了脑袋也未撼动人墙分毫。 “给本小……公子把他们都抓起来!”王钰见是熟悉的面孔,彻底放下了心。她蹲着笨拙地悄悄移出打斗中心,好几次什么桌子椅子要朝她飞来,都被忘忧一一化解。 她转头注视着忘忧打斗时英姿飒爽的模样,面对着两个大汉的攻击,那柄象牙扇一开一合便是夺目,就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她还是忍不住打call:这个女人,a爆了! 当然了,这种时刻她怎么能当猪队友,趁对方还没有将注意力转向她,便一口气跑到靠近自己人的窗边。 “小姐。”一个离她最近的汉子红着脸轻声打了个招呼。 “是我娘的人?” “是。”汉子又点了点头,仿佛眼前只有王钰,不见了另一边激烈的打斗纠缠。 唉,是娘的人。娘最讨厌多管闲事了。 “小哥哥,快去帮帮那边的公子,好不好?”王钰眨巴眨巴眼,声音柔柔和和,尽是撒娇姿态。 “这个……”那汉子揉了揉头,脸涨得更红了,“主母只叫我们保护您,没有吩咐其他。” 嘁,果然。 王钰瞬间变成了一副“要你何用”的脸色,不再搭理别人,有些担忧地望向忘忧方向。 数不清的人影堵在汉子组成的人墙前,喧闹错落的呼救声好似雷鸣一般。夹杂着身体碰撞时响起的呼啸,其中一名与忘忧纠缠的探子应声飞了出去,痛苦地倒在地上。 忘忧行云流水般收回扇子,方才不过化解了其中一方攻势,谁让另一个急躁地发起攻击,两相撞击才出现如今的局面。 真是步步使了杀招。 另一个探子虽未倒下,但痛苦地捂着手臂,没有想到刚才一下竟打在自己人身上。他低喝一声,又抡起拳头向忘忧砸去。 忽然人群中炸开一道缝,只听到电闪一般鞭子鸣动,一根鞭子缠住大汉的左手,离忘忧只差三寸,却怎么也挥不下去,他脸部青筋爆出,几乎将牙咬碎。 从人缝间又横飞出三根鞭子分别缠住大汉的手脚,这才迫使他跪倒在地。忘忧退后几步,看清鞭子另一端是四位身穿褐红衣衫上写黑色大字“捕”的年轻捕快。 王钰见状连忙来到窗边,只见王昌义远远带着一队捕快正匆匆赶来,她推开窗子使劲挥了挥手:“大哥,我在这儿!” 王昌义是王海瑞的养子,原是流民,因人品过硬,才能出众,十岁时被挑来做继子,如今年及弱冠,在永州衙门供职。 “例行公事。”王昌义看见自己妹妹一身男装也没有太多惊讶,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下令封锁醉仙楼,大汉的人墙打开一个缺口,取而代之的是带刀捕快。 很快,一队捕快拔刀从里面压出几个平民打扮的人,只是醉仙楼中一个人都没放出,不满声夹杂着求饶声沸沸扬扬,其中与忘忧动了手被打倒在地的探子一个劲喊冤:“大人,草民根本不认识他们,无故被打,还请大人做主啊!” 另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探子押了出来,他已经鼻青脸肿,狠狠朝王昌义啐了一口。 王昌义没有理会,他看了从醉仙楼里悠哉游哉出来的忘忧一眼,目光停留在她手中把柄象牙扇上,又很快移开目光,语气里只剩一派严肃:“永州戒严,严禁私斗,方才闹事的全部带走。” 王钰早见机从相熟的捕快那儿钻了出来,见几个捕快来到忘忧身边,使劲给王昌义使眼色,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大哥……” 可王昌义像是没看见一般,拂袖甩开了王钰的手,转身间左指一钩:“走!” 第八章 永州误(4) 忘忧并不反抗进了衙门,相较于被押送的其他人,捕快对她的态度客气多了。 一路上不少百姓对着一行人指指点点,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间隐约听得“该死”“盗贼”等语。 看样子衙门已经布局多日,只待今朝了。 “王捕头,你这样做,就不怕报应吗!”那个被五花大绑的探子将血连带牙吐了出来。先前他絮絮叨叨已经挨了好几个嘴板,现在仍不肯停歇。 王昌义持剑前进着,没有被那探子的言语激怒分毫,只是冷冷吩咐旁边的人:“安全送小姐回去了?这几天别放她出来,这是父亲大人的意思。” 身边那人点了点头:“属下明白。” “别以为你改名换姓就可以藏一辈子,出生是贱种,一辈子都是贱种!你现在放了老子还来得及,不然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子通通说了去!” 那探子还没说完,一旁的捕快抡起板子就是一连串的耳光,打得他面颊渗血,耳朵轰鸣。他喘着粗气,使劲“呸”了声,将血喷到他的后背上,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忘忧见惯了用私刑,还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在大街上就动用私刑的。 王昌义真的与探子背后之人有联系?还是探子狗急跳墙胡说八道? 忘忧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不管怎样,王昌义背后一定有什么。 到了县衙内,忘忧彻底与另一队罪犯分道扬镳,王昌义没有回头,径直将一众人带回监牢。她被人指引着从后门离开,上了早已等候门口的软轿。 那个引路的衙役拱手,道了声“得罪”,忘忧亦点头回应,目送他离开。 抬轿的是两位瘦弱的中年人,一路上算不上颠簸,不过一柱香时间轿子便停下。忘忧下了轿子,便看见一处幽静院子,门口迎接的正是抱剑而立的流影。 “主子已等候多时。”流影高昂着头,有些不屑,撂下一句话便往回走。 架子倒挺大。 忘忧腹诽着快步跟上,心中鼓点如麻。 快了,便快了。这一路她猜过的,赌过的,设计过的,为的便是今天。 流影越走越快,忘忧来不及细看院子,更别提见识其中门道。但这九曲回廊的确与众不同,改日定要好好瞧瞧。 她下定决心提气,用上拙劣的轻功追上流影来到一处小楼二层,里头清晰的琵琶声传来,是《阳春白雪》。 流影敲了敲门,里头琵琶声霎时停住:“主子,人来了。” 沉默半晌,快磨得忘忧没了性子,这才听见里面两声清铃。 流影会意,拉开门让忘忧进去。她还没跨出一步,那柄剑便横在前头。 流影的语气里带着无奈与不悦,没有看她一眼:“请取下草帽。” 忘忧立即反应过来,都怪她太久没有低声下气与皇室中人接触竟忘了这回事。依稀记得从前别人见她前都是沐浴焚香,反观现在蓬头垢面实在不雅。碰上严苛的主儿说不定还会治个大不敬之罪。 她摘了草帽,摸了摸尚在的小胡子这才进屋。映入眼帘的是珠玉帘子,两位蒙面琴女抱着琵琶退出,微微屈膝向她行礼,她亦点头回礼。 来到珠玉帘前,忘忧不敢直视里面的男人,落下一个模糊印象后便抱拳行礼:“见过六殿下。” 她故意不跪拜,里面的人也未生气。看来让她摘帽只是流影的要求,宇文渊并不是拘礼之人。 “先生贵姓?”宇文渊在珠帘后问话,忘忧低着头,心想声音如此清冷,当是不好接近。 “无姓。”忘忧低垂目光答道,“在下清衣。” “清漪……河水清且涟漪……”宇文渊喃喃低语,忘忧听到诗后知道他误解了,姓名只是一个代号,何况是假名。 但六皇子既喜欢清漪,那便是清漪。只是她如今明明是男装,清漪听起来又像女名,难道他发现了什么不成? 宇文渊思量了会儿:“晋国人。” 忘忧知道这不是疑问,还是答道:“是。” 自宁晋两分,晋国占据蛮荒之地,除了皇室从“宇文”化姓为“宇”,百姓依照旧俗,有名无姓。观念里也没有“家族”的概念,整个国便是一家,对皇室可谓忠心不二。 她可以抛弃宇姓,但作为晋国人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宇文渊看着她身形瘦弱,不似男子,进屋时脚步虚浮,立刻想起那张萱草图来,难道萱草是指能助他成大业的谋士是位女子? 宇文渊饮下一口热酒,微微蹙眉,指尖比上回还严重,竟附上了冰霜:“先生来找我,所为何事。” “不是六殿下找清漪的吗。”忘忧不卑不亢,没想到宇文渊的反应只是浅浅一笑,依旧没有怪罪的意思,“不过是各取所需,一笔交易罢了,您不用怀疑什么。” 宇文渊撩起珠帘,来到她面前,眉心轻蹙,不适之感果真又强烈了几分:“先生真是爽快。” 忘忧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宇文渊身上气场冰冷,压得她竟不敢言语,甚至生出浑身不自在之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是离了皇宫那段时间里的…… 她又闻到宇文渊身上独有香气,是白芷混着沉香,还有几味她并不熟悉的草药,传言六殿下体弱多病,看样子这是真的。 宇文渊背对着她拉响清铃,不一会儿一队小厮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捧着一道菜,足足有三十六道。 “我还有事,先生慢用。”宇文渊吩咐了小厮几句就出去了,整个房间只剩呆若木鸡的她和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厮。 对,她想起来了,是同心蛊!颖母妃的蛊虫曾在她离开季都的那一刻发作,直到上了终南山才彻底好了,如今这感觉怎么又来了? 小厮将她引到侧座上,让其他人摆好菜下去,一一介绍:“您尝尝,这是醉仙楼招牌菜,酱香鸭。” “醉仙楼?”忘忧带着询问的语气看向小厮,他恭敬地答道:“醉仙楼的大师傅受命专门负责殿下膳食。先生您可有口福了,一般的绅豪有钱也请不来大师傅,非要磨上三四个月,等大师傅心情好了,才会做一顿呢!” 怪不得这么舍得查封醉仙楼,原来核心人物早就被转移了。 只是这“受命”?宇文渊不受宇文璟喜爱,大概是太后的意思吧。 “这是红烧狮子头。” “这道菜来头可就大了,当年皇上南巡,对它赞不绝口,名唤清水芙蓉。” 清水芙蓉?忘忧挑眉,不就是白菜裹肉摆成芙蓉花的形状,唯一独特之处就是一口咬下去四溢的汤汁用的是熬上三个时辰鸡汤。 宁国美味与晋国大不相同,这里主打便是精致,无论味道怎样外观总是好看的,就像宁国人一样。而晋国更注重口感,永远在老菜里头翻新,不知变通,这也就是晋国人的特点。 不过说实话,醉仙楼大师傅手艺还不错,可以与宫中御厨一比。 “这道甜点叫忘忧。”小厮将一碗桂花甜汤推到她面前,“有烦恼的人吃了这菜立马忘了不愉快,吃过的都说好!” 忘忧吗…… 她怔了。 真是美好的愿望。 是啊,她出生时父母同样对她给予了美好的期望…… …… “让你查的怎样?”宇文渊提笔为画中女子描眉,动作轻柔至极,小心翼翼。 这数年来他画了不下十幅美人图,却没有能将她的神韵表现到极致。也许时间太久远,久远到他快要忘了她的模样。 “属下查不到任何关于这位清漪先生的资料,只知道是从晋国来的。这样的人,主子真的敢留吗?”流影低头,虽然知道他画的是谁,却终不敢直视。 皇宫里人说她是妖孽,要他说,明明是出尘仙子,那些人没有眼力罢了,怎么连皇上也…… “我自有打算,下去吧。”宇文渊搁下笔望着画中女子出神。有多少年了呢?大概有七八年了吧,他已未见她七八年了…… 流影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告退。从前他看鹤仙便不顺眼,与国师一流别无二致,都是装神弄鬼之徒。 现在又多出现个鹤仙算出来,来路不明的“清漪先生”,他自然是不喜。 宇文渊将手压在心上,方才楼内一阵心悸已经过去,寒霜渐融,但痛楚不消。自来了永州,大有旧病复发之兆,难道是因为她吗? 他将美人图挂起,喃喃道:“父皇骗我你已经死了,但我知道没有。永寿告诉我,你在永州逃脱。我寻了数日,大概只有那个地方没找过……” 他眼眸中的光亮暗了暗,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再遇机会已是渺茫,可就算渺茫也不能放弃。 “若没有皇奶奶助我,父皇恐怕是要将我外封吧。这样也好,我便讨了永州做封地……”他自嘲般轻笑,微微一顿继续道,“王府选在朝安坊,父皇命人重建了翠园,我看过,和先前一模一样,你爱的摆设都没有动过。” “当初说好五年,如今五年之期已过,你何时回来?难道又要我等五年……” 宇文渊对着画像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平日冷言少语的他此刻竟有了说不完的话。到底是性格使然还是生存环境逼迫,久而久之,他竟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他收起画卷小心放入木箱中久久不能回神,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竟照出一片狠厉,也只有这么一瞬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母妃,等我。 第九章 故人 饱餐后,忘忧总算打听清楚,如今宇文渊手下有一道士鹤仙,院子里的阵法就是他摆的。 这两天忘忧找着各种借口已经将院子上上下下走了遍,将印象里在终南山看到的阵法对照着,最终得出宇文渊真是有钱的结论。 光是压阵的玉器就价值不菲,再配上几味名贵的药草,株株都是活的!这得废多大劲才能确定运输中药草不死啊。 忘忧啧啧称赞着,生了想要拜师之心。云观不愿意教她,难道还不许她找别人学吗? 她打听清楚鹤仙去向,打算日日来个“偶遇”。 听说今天鹤仙去了清虚观,尚未归。忘忧连忙整理装束,来到清虚观外。 她依旧束发男装,一改先前乞儿模样,虽是粗布麻衣,但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意味。 还未入观,便见仙气隐隐。她在终南山结界里见惯了这派头,也没什么惊异之情。不知情的外人对此却稀罕得很,怪不得这里香火这么旺。 她随着人群转入正殿,听旁人说这里供着的是云观师祖。真是巧了,在这儿竟要以这种方式遇见故人。 刚站定,她差点没笑出声。大殿上云观塑像红绿搭配,长髯飘飘,换了这身仙袍都能去冒充关二爷了!要是云观见了,还不得气死过去,她心里略想想便是痛快! 可叹一代红衣美男子沦落至此啊。 她的憋笑引来旁人目光,只得端正姿态,故作虔诚之状。 云观啊,云观。可不是我要笑你的。 另一头鹤仙完成了参拜,因为人低调,周围人竟没有认出这道法大家来。他只带着一个小徒弟,连道袍也没穿。 鹤仙像是感应到什么,他示意弟子摒退众人,自己又执香向云观塑像拜了拜:“这位道友有何贵干?”说话间却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意思。 鹤仙精通卜卦之术,要知道她的目的也很简单,况且这几天她的行为也实在过于直白。 小徒弟很快找到借口将旁人带了出去,时时刻刻低着头,只听“吱呀”一声,大殿重回宁静。 “拜师。”忘忧上前一步,在云观塑像前还说得理直气壮,“还望鹤仙教我六爻八卦。” 忘忧话音刚落,方才鹤仙上的香便从根部断为三段。鹤仙大惊,又上了一次香,这次还没挨到香炉便折断。 这次连忘忧都愣了,这什么情况,排除鬼怪,就剩他自己了…… “哎,你还讲不讲道理啊!”她朝着云观塑像怒气冲冲,原来他全都知道!可那塑像依旧呆呆的,看得她更是火大。 “师祖恕罪!”鹤仙慌张拜了下来,还朝她挤眉弄眼让她和他一样做。 偏偏忘忧是个在关于云观事情上极爱唱反调的,一把拉起鹤仙便往外走。 鹤仙吓得脸都白了,平日正经模样早丢到九霄云外:“你便饶了我这小老儿吧,师祖不同意,我自然不能忤逆啊……” 忘忧松开了鹤仙的衣袖,她也不好太为难人家,要说源头还得追溯到云观身上,凭什么自己不教还不许她拜别人为师了。 “好,不拜师。”忘忧一挑眉,将先前断成几段的香重新插在香灰里,“您大人有大量,可别为难人家。要教训我,梦里见。” 这次香可算安安全全完完整整,鹤仙松了口气,擦去额上汗珠,恭恭敬敬跪下谢恩。 这女子可真不是一般人,竟与师祖还有关联,这次他将她算出,也不知是福是祸。 忘忧在木椅上坐定,恢复了严肃神情:“其实,我还有一事请教,关于宁国两颗紫微星……” 鹤仙叩拜完只站着,万万不敢坐下,弱弱点了点头:“不错,这件事我也有疑惑,先生可知,是哪两人。” “一颗随六皇子转到永州地界星盘,另一颗还在京都。此外便不能再精确了。” 鹤仙再次点头,带着些许赞许之色:“没错,另一颗在京都玄安坊,那里是豫王府所在。” 三皇子宇文涵…… 从前在晋国时便听哥哥说起过此人,乃是高皇后所生,从小聪慧过人,文武双全,若不是不少宁国老臣遵守嫡长子为嗣旧制,这宁国太子怕是就要换人了。 “玄安坊难道只有豫王府吗?”忘忧突然又有了别的猜测,可能虽小却不能不计。 “还有韩府,桓府,柳府,长公主府。”鹤仙知道她在想什么,“太后出自韩府,韩家一门三丞相已是荣耀至极,并无不臣之心。桓家是近几年提拔上来的,家主是礼部尚书桓耀,实力上差了点。柳家柳木阳现任左丞相,支持六皇子。长公主就不必说了,一介女流。” 忘忧蹙眉,鹤仙的这种说法让她有些不悦。 女子如何,古来巾帼不让须眉的例子多着,女子也一样可以与男子一样有一番做为。 鹤仙察觉出忘忧神情不对,突然想起她是晋国人,连忙解释:“我小老儿可不是看不起女流,就是就事论事,公主不能参与皇位争斗,宁国从未有女皇先例。” 宁国没有,晋国却有。 忘忧悄悄在心中嘀咕没有言语。 “六皇子这次来永州不会只为清漪吧。”她看过流影给的资料,皇室关系错综复杂,每位皇子在外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 外封皇子中广安王宇文鸿在凉州,成安王宇文湛在闽州,此生非诏不得入京,彻底与皇位无缘。 朝中明争暗斗,暗地里早就站队分党,只是明面上没有戳破。 太子宇文洛因系皇后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了太子,才能不如三皇子六皇子,却有认死理的老顽固拥护。 可永州明明是太子势力范围,宇文渊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在六皇子有需要时帮助他,其余一概不知啊!”鹤仙的神色不像撒谎,他凝视着云观师祖塑像,眼神中尽是她看不懂的深邃。 上一秒不正经,下一秒就好像要讲出大道理,鹤仙是真“单纯”呢,还是装“单纯”呢? “听小老儿一句,算卦不能解决所有事,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更该向韩少卿韩珂学学,当年大理寺考核,他夺得头筹,靠的不是算卦,而是这儿。” 鹤仙指了指脑袋,放声大笑起来。 忘忧低头不语,天机不可泄露的事她再清楚不过,云观就是在人间监督这类事。 倒是鹤仙口中的韩珂,在资料上写的是个纨绔子弟,母亲是长平长公主,一出生便封了县男,不过最近因拒婚又被皇上收回了爵位。 他年纪轻轻,二十五岁便位至大理寺少卿,功绩远超前辈,若当真如此厉害,真想见见。 “听说韩大人是皇亲贵胄,该不会是仗着血统才到如今地位吧?”忘忧压低声音故意这样说。 宇文渊给的资料远远不够,多了解了解对手也没什么坏处,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鹤仙抚了扶胡子,郑重地摇头:“非也,韩大人是奇才。当年九龙杯一案便是他破的。” 浪余声夜盗九龙杯?她在安城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事听说书人讲过,与鬼衣侯还有联系。 “当年大理寺追查了十多天一无所获,韩大人上任后第二天就追查到浪余声下落,第四天九龙杯便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听说韩大人身受重伤昏迷了两天。先前皇上曾亲自造访国师府,但凤子隶不管这种事,又召小老儿前去。”鹤仙望着云观塑像陷入回忆,“我本推算出来龙去脉,但师祖显灵阻止了我说出真相,才免去一场劫难啊。” 连区区九龙杯都涉及天机?那鬼衣侯岂不是?但九龙杯一案怎么听着有些像监守自盗? “宇忘忧……” 忘忧怀疑自己幻听了,怎么好像云观在叫她? 她正要继续问下去,脑袋好像吃了一栗子,这熟悉的感觉!是云观那家伙! “马上回去入定来见我。” 只闻其声不闻其人。 云观的声音消散在忘忧耳畔。她打了个激灵,再回神时鹤仙正以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忘忧看了一眼天色,大概已是亥时,没想到出来一趟要费这些时辰。 自己夸下的海口,还得自己解决。忘忧颇有些无奈:“我知道了,今日还有事,我便先回去。下次……” 鹤仙见她说“下次”,脑海里便蹦出云观师祖瞪眼的模样,大惊失色,连连摇手:“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 唉,又一个被云观吓怕的人啊。 忘忧微笑拱手,慢慢踱出清虚观。 观内鹤仙叹了口气恢复镇定的模样,他盘腿坐下,望着云观塑像满脸虔诚:“师祖教诲弟子不敢忘。但弟子已身陷于此,再难抽身,早已做好赴死之打算。” 云观塑像微微泛红,正与天边常人不可见的红月辉映…… …… 忘忧只觉得周围静谧非常,再睁眼时已是仙山琼阁,从远处隐隐飘来悦耳的仙乐。 她也算守信用,一回去便安心打坐,不到片刻工夫便转了地方。 一抹红色身影正在莲台上打坐,赤金凤凰察觉到她的存在,长啸三声隐入云端,染红万里彩霞。 云观额上流纹闪动异彩,他缓缓睁眼,露出忘忧陌生的神情,然而不过三秒这庄重的气氛便当然无存:“哟,小徒弟?” 忘忧:…… 云观迈下莲台,一身红衣说不清道不明的华丽,连忘忧都看呆了。他伸手理了理滑到身前的长发,唇角浅笑妖魅无双,哪怕那双唇说出要你赴死,你也会着了魔般照做。 他半跪下来,轻轻在她额间一弹,一股仙气重回到体内,周身大穴皆有死而复生之感。那日终南山被他封印的仙法又回来了…… 忘忧再看眼前的男人,早没了方才的惊艳,原来他使了幻术!啧啧,好个云观啊! 难道是方才知道她嗤笑塑像,存心这般吗。 “哎,这次我召你来可不是和你拌嘴的。”云观在她开口前便毫不留情地打断,“我有正经事要交代。” 忘忧露出一脸“你说”的乖巧神态,就算仙法回来了她也打不过他啊,与其让他使出些什么咒法让她安静倒不如自己禁声。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忘忧配合着摇头。 云观骄傲神情便上来了:“我的大乘梦境。大概等你自己修炼个把万年的就有了吧。”他的话锋一转,“不过,在我身边,保证只要十年,童叟无欺。” 又当说客?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没放弃呢?忘忧撑着下巴且听他如何编下去。 “知道自己最近为何如此幸运吗?” 忘忧再配合着摇头。 “你被天道选中了,做我的继承人。”云观招呼凤凰过来,那凤凰收敛了周身火焰拿冠羽蹭了蹭她的手,大显亲昵之态,“它叫夙,上古神兽之一,以后的以后就是你的。” 我的?忘忧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嗜血的魔物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天道又是什么?她可没兴趣做云观接班人。 云观左手一抬,夙便向天际飞去,所到之处一片红火,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 他召来莲台,歪着身子躺在上面:“臭丫头,你不情愿,我还不情愿呢!原本打算传位寒远的,谁知道天道不中意他,中意你?” 师兄…… 忘忧轻蹙眉心,她最懊悔的事,便是未能见上师兄一面,也未能当面说声谢谢。 云观见她一脸沉思,起了玩心:“想知道寒远如今怎样?” 第十章 天道劫 想,当然想! 忘忧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内疚,当初师兄送她的玉兰簪子不知道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偷了,她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无缘吧。 云观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故意云淡风轻撑着头呆呆地望着远方:“天机不可泄露,他在他该在的地方。” 忘忧脸一垮,想骂人的心都有了。为什么,云观总是能精准无误触到她的痛点! 他看着忘忧神色黯淡下来,自然也明白自己这次确实过分了些,只好不痛不痒地安慰道:“你一辈子中一定会再遇到寒远的,放心吧。” 一辈子里?忘忧已经脑补出自己白发苍苍在大街上与另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擦肩而过的情形,若是这样遇到?! 云观的安慰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让忘忧更忧心了。 好吧,这该死的天道,不可泄露,不可泄露! 云观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翻身坐起:“别骂天道,小心给你增加劫数。” 忘忧下意识捂住嘴,她刚刚也没说出口吧?难道云观已经可以读心了? “不用惊讶。”云观当空划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来,“这上面记录着所有人一言一行,所思所想,特别是与天道有关的。” 他最后一句话咬字极重,以一种吓唬的语气继续道:“小心天道给你治个大不敬之罪!不过也挺好,我就可以继续找寒远接班。” 想的美。 忘忧撇了撇嘴,立刻逆反起来。云观不叫她遂心,她偏也不想云观遂了心愿。 “不过你现在也窥不了天机。”云观又将光芒放大了些,刺得忘忧眯起了眼,“晋国宇忘忧,于天历六万四千八百六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辱骂天道‘该死’。哎呀呀,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用余光偷偷瞄了忘忧几眼,见她神色照旧,只好尴尬地咳嗽几声,继续划着那道光芒:“天历六万四千八百六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群英会为争夺九尾狐内斗严重,死伤十三人。唉,凡人就喜欢内斗,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是吧。” 忘忧知道,云观拐弯抹角就是想把话题引到劝她放弃复仇上。但她怎么可能放弃?这几天梦到小羽与乳母的次数增多,她的愧疚更多了几分。 若不为死去的人做点事,她恐怕会疯。 “你知道九尾狐现世,为什么没有管?”忘忧特意抓着其他点转移话题。 云观沉默半晌,竟忘了要教育忘忧放下仇恨。此刻他的表情十分精彩,双眉似蹙非蹙,眸子中更多的是死气。 末了,他冷淡开口道:“这九尾狐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总之,它不归我管。” 看云观神色沉重,忘忧也不打算问下去。 群英会发生内乱,冯幼旭那儿大概很快就有消息,她能做的只是等待。 “不说这个了,我们回归正题。”云观又打起了精神,“天道掌控六界轮回,就算神仙也不能忤逆。日后你要做的就是让历史按它原本的轨道发展下去,阻止那些干扰天道平衡的人。不过呢你不用太担心,我还能撑一段时间,可以手把手教你的。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维封使需超脱世俗……” 掌管天道之人被称为“维封使”,云观正是第一百二十九任。 忘忧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需要超脱世俗,也就是她的时日无多…… “所以,你还是要劝我放弃复仇?”忘忧知道,一旦成了像云观这样的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自己脱离了历史,脱离红尘,看着人世纷纷却与我无关,那又有什么趣味? “宇忘忧,我可以给你时间去实施你那可笑的复仇,但时间一到,天道可不许你胡闹。”云观毫无征兆突然狠厉起来,没有一丝玩笑气息,血丝爬满他的双目让他此刻看上去就像刚才地狱爬出来的修罗,“你看见了吗,这就是违背天道的代价!” 他抬起手来,原本洁白修长的手指变得干燥皲裂,血液涌动好像下一秒便要溢出。他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强忍着伤痛闭起眼将异象压下,下一刻又恢复成绝代风华的模样。 “到了最后全身上下都将皲裂离体,灵魂粉碎。我的上一任为了救心爱之人篡改天道就是这么消失的……”云观再睁眼时有些落寞,见忘忧有些被吓到,强扯出笑容,“只要你尽职尽责,挨到下一任轮转,便前途无量啊,上一位成功的使者已位列上神,连天帝都要敬他三分呢。” 忘忧的心好像被什么牵住了,先前她不知道原来云观也有苦衷,如今一股苦涩悄悄在心间滋长,她却控制不住。所以,云观失败了?他也会接受天道惩罚消失,对吧? 那可笑的天道又算什么,既然自己这么有能力为什么不全自己包办了,偏偏要弄几位使者让他们受苦?幸运也算补偿吗?被选上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云观见忘忧悄悄红了眼眶,还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也会落个消失的下场,心中暗暗庆幸没有告诉她这上一位成功的使者还是十几任之前的事了,要不然她不得发疯?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他只要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先辈陪他就好像不那么孤独了。 “唉,丫头,不许哭。”云观的态度软了下来,半跪在她面前好声好气地哄着,“大限将至,脾气不好,不要在意啊。” 又不是在意你那么凶。 忘忧心想着没有说出口,若是云观消失了,谁还能那么精准地气她呢?谁还能处处约束她? 直到快失去,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也如此重要…… 忘忧仰头看天悄悄撇去泪花:“谁哭了,眼睛突然难受了而已。” “好好。”云观知道她倔强的个性,无奈轻笑,伸手为她捋顺碎发,“还有件事。你要去京都,千万躲着国师凤子隶。” 凤子隶……鹤仙好像也提起过他。 “我和他可是死对头,要是让他知道你是我徒弟,你铁定会死得比我早,比我惨。”云观表情狰狞,故意掐着声音说话,一点也不介意拿自己的死开玩笑,看着她可怖的神情竟还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仙家都不忌讳的吗,心可真大。 “知道了……”忘忧借着云观的力站起,她知道他在逃避,就算是开玩笑也不代表他真的不在乎。 云观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又在莲台上打坐调息起来。 忘忧学着他的样子打坐,脑子却有些微微混乱。这么多信息一下涌来,她有些迷惘了。 从前她只顾着自己,那些小成绩使她渐生自大之心。很多时候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在她的算计之中,如今的维封使更在计划之外。 她还能在天命到来前复仇吗?忘忧心底一团乱,总觉得命运将她往反方向推去。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云观…… 她望着远处山川树木笼罩在一层薄薄白雾中,嫩绿、翠绿、墨绿依稀可辨,混成一片绿色海洋。几处仙阁隐在山中,看屋檐似是宫制样式。 她回头看了一眼云观,他又喝上了不知哪儿来的酒躺倒在莲台上,没了正经修炼的模样。 这里是云观的大乘梦境,一切都由他内心幻化,也许宫制样式的仙阁不能说明什么,但细听这仙乐好像也是宫廷乐师日常演奏给贵族解闷的曲子,只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殿下?”忘忧试探地唤了他一声,云观竟轻声回应,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使劲干咳了几声,“咳咳,那个什么,嗓子不舒服。” 他将手中酒壶抛了出去,一边嘟哝着:“什么劣质酒,回头找酒仙老头儿算账!”他笑嘻嘻地转头看着忘忧,“你刚刚说什么?殿下?”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忘忧挤出笑意,心底却是一片苦涩。既然云观不承认,她也就不点破了吧。 为什么他还能像没事人一样?难道活了太久都不在意生死了吗? 云观侧头掐指一算,若有所思,眉心流纹暗光浮动,忽又蹙着眉头,大有困扰之相。 他挥了挥袖整理衣袍,从莲台上轻轻跃到忘忧面前:“我还有事,以后每日入梦再教你正经东西,若我不在,就自己温习阵法。” 忘忧轻轻点头。又要学那些枯燥的东西了。 云观一闭眼,霎时间整个梦境陷入一片黑暗。 …… “忘忧,拿着,快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梦中,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依旧是火光冲天,喊声四起。 她接过那女人手中的锦盒,这才发现她的双手满是口子和暗红干涸的血痂,女人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对她的希望,让她永远不会淡忘。 “快走!不要报仇!”女人发觉官兵的脚步更近了,将她一把推出城门口,吃力地拉上门。 忘忧最后见的,是她一颗晶莹的泪,唯一一滴泪。 “颖母妃!”忘忧大喊着惊起,大口喘息着,汗已浸湿衣裳。她的动静没有惊动值班小厮,许是连着大喊也在梦中。 她揉了揉头,只觉得现实也如梦境般虚幻起来。 大乘梦境里的一切她已遗忘,记得的只是近几年反复出现的噩梦,与现实完全相反的噩梦…… 她扶了扶额,还好没发热,只是惊魂未定,心跳得杂乱无章。她的胸口似压着巨石般沉闷,毫无知觉地落下几滴泪。 忘忧看着手背上的泪珠一片惊愕,平日她做这等梦从来未落泪,今天是怎么了? 屋外,珠帘乱响,沉重的脚步杂乱无章。屋外小厮听得忘忧动静,隔门问道:“先生,有客。您起身了吗?” 忘忧刚穿好外衣,屋外就响起一骄横女声:“让开!”随即木门便被胡乱拍响。 来者气还不小啊。 忘忧拉起屏风,粗着声音淡淡回应:“进。” 第十一章 论策(1) 王钰推开门又重重关上,赌气般坐下,衣裙旋开花似的。 屋外小厮被她唬得不敢高声言语,只得摇了摇头,快步向宇文渊身边人报告去。 王钰把玩着茶杯,见忘忧一身小子打扮,又将茶杯重重拍下,桌子一震:“还玩女扮男装的游戏呢?” 诶,这又是谁给她吃火药了。 忘忧略略思索了一番,她好像从未得罪过这位大小姐吧? 王钰一撇嘴:“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害我白担心你,又撇下脸求了兄长好几日才得过来,气死我了!” “串通?没有。”忘忧拉响床边清铃,不一会儿一队婢女端着热水热茶进来,麻利放置妥当又退了出去。 “我还要梳洗,喝茶请便。” 王钰也不客气,随即为自己斟上茶:“殿下卯时便起身处理公务,你这一觉都快日上三竿了!而且,你们没串通,为什么那两个探子突然闹事,你又恰好提前知道叫我闪躲,大哥又恰好赶来?” 忘忧净好面,又一声清铃,早等候着的婢女捧着早膳而入,清粥一碗,小菜二三,是一贯的清淡。 “我事先便让小二告诉后厨我们一行人味觉有异,酱料需要成倍放,价钱不是问题……” “怪不得我刚进去不见你,这又有什么用呢?” 忘忧喝下一口粥,鲜香可口,今日是用鸡汤做底,醉仙楼大师傅真有些能力,不过清粥都有那么多花样,每日都不重复:“听闻江湖上便宜的蒙汗药有股咸酸味,需要浓香遮盖,我特意将裹着浓酱的排骨放在他们面前,就是为了激怒他们。” 这法子还是忘忧提供的,市面上好的蒙汗药都被仓羽寨垄断了去,再加上制药神医颜怀的名头,仓羽寨在这方面可是大赚了一笔。 其他捞不到钱的药商只能一再压低成本,故便宜的蒙汗药漏洞百出。近几年被识破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那些药商受仓羽寨庇护,每年仓羽寨又都会从他们那儿进购大量药草,此消彼长,他们得了小便宜,却不知道仓羽寨挣得了大便宜。 王钰对这些并不知情,只觉得忘忧胆子忒大了点:“若他们不上当呢?” 忘忧轻笑,看来王钰真的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厉害:“那些被抓的大盗是你王家的人啊,我看见他们手臂上都有这个。”忘忧指了指王钰所带银锁,上面海浪波纹正是大盗纹身。 一开始她无意瞥见了也诧异,只是认定了他们与王家关系才敢行事。后来听王昌义说,那些是王海瑞安排的,原本他们就是江洋大盗,但在狱中改过自新,签下名状,如今是王家的人。 一是为了监视探子,二是保护爱玩的王钰,像这样的人大街小巷还有不少。作为父亲,王海瑞真是用心良苦:“你觉得周围气氛不对,那些探子何尝不是。你与他们互以为那些都是对方的人才至这一出。至于六殿下嘛……” “六殿下如何?”王钰一听见六殿下,满眼亮晶晶。 “我以为六殿下耳目遍布,王昌义才会赶来,实际上在我进城之时,殿下便派了人跟踪我。”忘忧不禁感慨宇文渊的敏锐,她的功夫又差,被人跟踪了也未得知。若是冯幼旭在,必是另一番景象。 “殿下果然厉害呢。”王钰捧着脸痴痴笑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脸,“不过对于这银锁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回头再问问娘,说不准我还有什么隐藏身份,想想就让人激动~不瞒你说,当年我娘赌气出走,是在蒙国生下的我,后来爹爹千里追妻才将她追了回来,一定是因为这件事爹爹才对我格外爱护!” 王钰出生在蒙国…… 忘忧轻蹙眉头,颇有些意外。 蒙国与晋国宁国有钧荡山阻隔,交通不便,除非格外熟悉否则定会迷失在钧荡山。 关于蒙国的传说也多讹传,她至今都不明白这个国家是怎样的存在。虽然儿时在大殿上曾见过蒙国使者,衣着打扮怪异,但仅剩的记忆里只留下哥哥说蒙国上下没有军队,所以才格外讨好邻国。 “笃笃。”门再次被敲响,打断了忘忧的思绪,这次礼貌了许多,是个陌生小厮的声音:“先生,殿下召见。” “知道了。”忘忧回应一声,重新开箱选了件合适的墨竹素袍,一转头王钰仍痴痴地坐着。 她淡淡蹙眉,带着些许不满:“王小姐还不回吗。” “都是女孩子嘛,怕什么。”王钰笑嘻嘻地,特意压低声音,从随身带的布包中拿出件特制小衣来,“裹胸对身体不好嘛,这个送你。我特意拿来的,不许拒绝。” 忘忧微红着脸接过,这几年她倒是不太与女孩子接触,身边要么是粗犷汉子要么是心智不成熟的幼儿。再之前宫中生活,除了小羽与乳母真心待她,其他人皆是阿谀奉承之辈,连母后给的关怀也带着利益的薄幕。 从王钰,这陌生人身上,她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与友谊的滋味。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忘忧压低声音问道,从前她这身打扮在寨子里没人识破,就算到了外面也无事,那些茶楼的女人还叫她“郎君”叫得亲热,怎么一入永州就不对劲了? 王钰摇了摇头,流苏珠翠乱响:“也不是,只是我也经常扮男装,有了经验。至于殿下嘛,凭我直觉,他大概是知道的!” 知道?忘忧有一刹那的慌神,但很快镇定过来,知道又如何,只要对自己有利,宇文渊肯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记得多多替我美言几句,我不能时常见到殿下,只能靠你了。”王钰的嗓音甜美还带着三分撒娇的语气,长相也是大多数男人喜欢的类型,为什么宇文渊就没有对她另眼相待呢? 忘忧轻轻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如今自己到底该是什么心情。 恐怕就连宇文渊自己也不知道他与晋国的庄淑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吧? 待王钰走后,忘忧小心推开窗子。从远处应声飞来只雪白信鸽,腿上绑着小信桶。 小家伙等久了吧。 忘忧摸了摸它的脑袋,从柜子里摸出几粒吃食来奖赏它。信鸽听话得让主人从信桶里取出信来,乖乖蹲在窗口,脑袋塞进羽毛里,眼睛似闭非闭。 她展开信来,果然是冯幼旭的笔迹。 “安城树林外为争夺九尾狐,各派厮杀,场面混乱。九爻盟盟主近日不在城中,副使鬼衣侯出面镇住了场面。阿姊,你应该后悔没有见识到鬼衣侯出手!” 忘忧微微勾起唇角,阿旭的崇拜之情都快溢出纸面了。她继续看下去,足足又百字都是赞美鬼衣侯如何潇洒,如何三招之内就将玄宗门的长老制服。 “我打听清楚,这次混乱就是玄宗门挑起,意图趁渔翁之利的。九爻盟处置下来,直接废了他们门主左手。没想到小小玄宗门竟有这么大野心,得罪了九爻盟,在江湖再无立足之地了吧!” 确实。 忘忧心中暗道。 可以看出鬼衣侯对九尾狐势在必得,此次群英会只是为了他在江湖再次活跃立威。 玄宗门,好像也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门派,如今当了被杀的“鸡”,其他的“猴”该安分些了吧? “九尾狐受惊藏了起来,但我相信鬼衣侯一定能找到而且第一个制服它的!” 这才没几天,就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趋势了。好个鬼衣侯,那么会收买人心。 忘忧提笔写下几句嘱咐他的话,重新将信塞进信桶中,抚了抚它的羽毛:“回去找你的少主吧。” 她将信鸽向空中一抛,注视着它展开双翼,越飞越远。 有时候,她会羡慕这自由自在的鸽子,无拘无束,被重视,还有那么多人宠溺着。 她这一辈子,都得生活在枷锁之中吧…… …… “进。” 暖阁内传来宇文渊的声音,似乎带着沙哑疲惫。 忘忧已装扮齐整,推门而入,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恪守礼法小心翼翼。 一进屋她便觉察到了压力,即使是白昼也如同身处深夜。 宇文渊正披着外衣看公文,长而细腻的睫毛在烛火的映照下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只是面色苍白,不似同龄人强壮活力。 果真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怪不得王钰会“疯”,外面的传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抱歉,旧疾复发见不得光。”宇文渊放下公文示意她坐在一旁,从阴影中走出一个小太监捧着茶壶仔细斟着,安放好茶杯重又退到阴影中消失不见。 想不到他相信别人竟到如此地步,这样的场合闲人都可以在场吗? “是聋奴。”他抿了口茶,一语点破忘忧心中所想,“看来先生对我,也不是十分信任。” “也”? 忘忧低垂着头,口中仍答:“不敢。” 二人心如明镜,互不信任是正常,但对合作伙伴却是致命。 “先生何时撤了暗卫?不如先请房上的兄弟下来?”宇文渊开门见山,茶杯重重拍在桌上,面上却瞧不见一点生气的模样。 即使屋内升了火炉,那一刻忘忧却感受到寒冬般的冰冷。这个男人的气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就算晋国最有魄力的勇士也未曾让她有过寒战。 “殿下恕罪。”她起身请罪,隐在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是谁?仓羽寨?九爻盟?她未曾派人保护,那就是监视了,“我……不太明白。” 宇文渊拉响一旁清铃,屋外立刻响起打斗声,忘忧本想仔细辨别兵器碰撞声,只知道这个力度绝对不会是冯幼旭,可马上打斗声便停止,流影推开门,恭敬地低下头让身后的人走入。 宇文渊看清了来人,心中暗惊却还是镇定着,他站起身来示意聋奴添座:“皇叔。” 忘忧直起身来,只见来人提着一把未开锋的剑,剑身嵌满五色宝石,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特别是左目重瞳子略有些瘆人。 除了入云鹤还有谁呢? 他那一双狐狸眼扫过忘忧时多了几分笑意。 第十二章 论策(2) “见过逸王殿下。”忘忧震惊之余立刻反应过来。 宁国皇帝宇文璟的几个兄弟里,只有逸王宇文璋左目失明,终日带着眼罩。他还是个喜欢游乐的性子,自成年封王后,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京都,有时甚至连重大庆典也不在场。 原来他不是失明,是为了保护自己故意装瞎。不在京都,也是为了避嫌吧? 入云鹤,宇文璋。 忘忧有些好奇,鬼衣侯又会是谁? 入云鹤将剑收回剑鞘放在桌上,拉过座位坐在忘忧身边,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他说的没错,你得确是个聪明人。坐,坐。” 这个“他”毫无疑问是鬼衣侯了。 忘忧看了一眼宇文渊,他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殊不知在宇文渊的眼中她的神情也毫无波澜。 二人心中已掀起惊涛,更不知道入云鹤此行目的,只是临时应付罢了。 “回去找那个跟着你的小兄弟谈谈,我可是救了他一命。”入云鹤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忘忧借着喝茶的机会轻轻回了一句“谢谢”。 宇文渊要找的不是入云鹤,跟着她的另有其人。 “皇叔此次前来?”宇文渊命聋奴将暖炉抬到门口,似乎是在消散入云鹤带来的凉气。 入云鹤蹙着眉便开始解外衣,他可是个在屋里堆满冰块的人,来找生病的宇文渊简直就是在找罪,因此在心里已将甩手掌柜鬼衣侯骂了千万遍。 “谈合作。”入云鹤将衣服抛给聋奴,换了姿势继续跷二郎腿,“九爻盟,仓羽寨,愿助六皇子一臂之力。” 忘忧怔怔地看向他,就这样把她卖了?! 入云鹤抛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指挥聋奴继续倒茶:“有没有什么吃的,拿上来,我都要饿死了。” 皇室最忌讳“死”字,但入云鹤已多年没有回宫,宇文渊又是晚辈,还能斥责不成? 宇文渊又拉响清铃,一队奴仆绕过暖炉鱼贯而入,他垂眸道:“是我招待不周,皇叔见谅。” 入云鹤本以为夏日饮食会是冰镇佳肴,谁知道端上来糕点干巴巴,连水果都是常温,有些竟还是温热温热。 他剥了几颗最爱的荔枝就没了兴趣,用绢布擦拭过手便恢复了严肃模样:“这几个侄儿里,我可是最喜欢你了,不要告诉你对皇位没兴趣啊。” 宇文渊咳嗽了几声不置可否,默默听入云鹤说了下去。 “太子无功,早就被豫王压得死死,但你也知道,豫王从小和我不对付,说不定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他将手充当刀往脖子上一抹,又自顾自笑了,“我也要为自己谋出路不是?” “你别看皇帝平时不待见你,其实他是为了磨砺你,当然,还为了赌气。” 宇文渊又咳嗽几声显然不想让忘忧知道自己的事,入云鹤也自觉收了口,灌了几杯茶下肚,又使唤聋奴来为他扇风。 “豫王手上有兵权,但你若有了九爻盟和仓羽寨,大可与豫王一拼。” 入云鹤还未说完就被宇文渊打断,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入云鹤哪句话刺中了他的痛处:“要什么?” 入云鹤指了指忘忧:“问她。” 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忘忧身上,她只觉得背上生寒,好像几年前的病痛又犯了,只得使劲掐着自己才稳定情绪开口:“灭了晋国,保下仓羽寨、九爻盟。” 屋内陷入短暂沉寂,入云鹤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原来言修那小子又骗了他,于是在心里骂得更狠了。 “若您登基,请发兵晋国,让我亲眼看着它覆灭。”忘忧说的字字铿锵略带恨意,宇文渊一晃神,竟在她的身上看见自己。 “近年宁晋交好,贸然发兵会受天下人非议。”宇文渊低敛眸子,记忆里父皇几次三番压下攻打晋国的提议,理由都是“没有借口”,几个方案接连被驳回。 得天下易,得天下人心难。 除非—— “放心,我们在寻访玉玺下落,不日便会有结果。”入云鹤又塞了块栗子糕进嘴里,一旁为他扇风的聋奴已经大汗淋漓,忘忧也托他的福没有那么热了,只是突然想起王钰那个傻姑娘,若她在,定又要说“人权”“平等”等语吧。 “先生可有其他高见。”宇文渊只觉得身体更加冰凉,连指尖都附上一层薄薄冰霜,他强忍着痛苦,心中又是另一番计较。 这样症状,分明是蛊毒发作。 忘忧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却没有多想,衣袖已被她攥着揉成一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依殿下您如今的实力只可观望,令豫王与太子相争。我曾听闻宁国有一狂士正隐居在信州,殿下何不前去拜会,纳入麾下?” 入云鹤的狐狸眼又向忘忧一瞟,是越发不明白她的意思了,自己还没完全赢得宇文渊信任,就这样着急引入对手了?啧啧,和言修一样,怪人一个! “诶,我知道那个人,软硬不吃,毫无入仕之心,倒是他的儿子可用。”入云鹤一语未毕,明显感觉房上有一声异动,再转头看看宇文渊神情依旧好像没有发现的样子,便放心说了下去,“不过现在招贤纳士还不是时候哦。而且清漪已经在筹备一件大事了,是吧。” 忘忧轻轻颔首,眼底尽生寒意,她确实有件事在筹划,入云鹤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仓羽寨还有她不知道的内鬼? “京都越乱对我们越有利,我打算在春闱一事上做文章。当然,这只是仓羽寨的献礼,不动用仓羽寨的势力,我另有安排。” 今年不知何故,宇文璟将原定的春闱延迟至明年,忘忧的计划不得不更改,夜长梦多,只怕变数丛生。 此事一旦做成,于宇文渊有利,于她,更有利。毁了晋国,她也不介意将宁国也毁了。只是她如今不能做的太明显罢了。 宇文渊微微点头:“近几年父皇太过宠幸国师,春闱一事便是国师的谏言,借此若能使父皇产生疑心,再好不过。” 入云鹤的思绪飘忽到他第一次见凤子隶无风衣袂自飘动的模样时,皇兄虔诚尊敬的表情都快夸张出了天际,甚至朝臣们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恭恭敬敬。 国师凤子隶是个聪明人,在党派纷争中始终保持中立。但有朝一日他被他人拉拢,将会是他们致命的阻力。 忘忧也想到了这一层,特别是隐隐约约记得云观提点过她小心此人。凤子隶,于她,只会是敌。 宇文渊不是没有顾虑,但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他刚要开口就是一阵咳嗽。 入云鹤察觉到他的异样,疾步上前,强行拉开他的袖子就要诊脉,一股寒气传到入云鹤心底,热意顿消。 “皇叔。”宇文渊向他使了个眼神,微微摇头,正要收回手却还是被入云鹤执住,忘忧还从未见过入云鹤的脸上露出过这样凝重的表情,五官都快拧成一块。 “嗯……严重……”入云鹤突然点了点头,学着郎中的模样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长须,又换了只手诊脉。 宇文渊如今收回手不是,不收回也不是,只能试探性看着他。 忘忧亦盯着入云鹤,在她的情报里既不知道他会医术也不知道宇文渊到底得的什么病,如今这两件令人好奇的事凑到一起,千载难得。 入云鹤歪着头看看宇文渊又歪过头看看忘忧,眉心一蹙:“都看着我干嘛,我就是热了凉快凉快。” 说完就放开宇文渊的手,一副满足的神情:“小侄子,跟着你连冰钱都可以省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哟。” 入云鹤一转身就使劲给忘忧眨了眨眼,大义凛然地抄起桌上的剑抗在肩上:“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几乎夺门而出,看的门口暗卫一愣一愣,平日儒雅的逸王怎么突然用起轻功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谁也不知道入云鹤出门后在心里骂了声娘,本来是好心为宇文渊诊脉谁知道他身上那么冷,这一冷让他得到莫大满足,就像烧得滚烫的剑激入凉水中舒服得冒烟,说什么也不愿在那屋里呆了。 以后谁再给他找这种活,他就问候谁祖宗!!! 屋内,宇文渊的嘴角溢出鲜血,他不着痕迹地拭去这一抹血红。 逸王知道了……只要一诊脉,他的病情暴露无遗。但他没有当面拆穿,是福是祸? “殿下,您似乎中了蛊。”忘忧凭着记忆终于搜寻到与宇文渊病情相符的蛊毒,她曾看见颖母妃在犯罪的奴才身上试蛊,不到一天那奴才就会全身附满冰霜而死,尸体甚至可以随意敲碎而不留一点血迹。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同心蛊……最难解却也是最好解的毒…… “别过来。” 宇文渊吐了口血,强撑在桌面上示意忘忧退后,她的心脏一紧一缩好像跳漏一拍,只得向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她好像也有些不适? 她咬了咬下嘴唇,身上寒气缓解了些许,看着聋奴来来回回端水送药,自己就是这屋里最多余的人。 同心蛊,取身存母蛊之人的心头血饮下即解。可,她不能说。 “殿下好生休息,在下告退。”忘忧倒退着离开暖阁,听到动静等在廊外的流影似乎有些怒气,冷冷丢下一句“管好你的狗。”便进入屋内猛地拍上门。 “管、好、我的狗?”忘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却咀嚼不出言外之意。 人人都说她带了隐卫,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第十三章 异象(1) “你,你被讨厌了?” 清苑里回荡着王钰激动的声音,忘忧揉了揉耳朵,示意她稍安勿躁。 忘忧刚刚出门就被她“劫”了去,一路乘着马车来到郊外。清苑是王家园林,也是王钰的及笄礼物,她在家里待闷了便会约上人一起去清苑玩耍。 至于玩耍什么……忘忧看着面前被称为“扑克牌”的纸片,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钰听完忘忧隐去一些细节的叙述,几乎拍案而起。六殿下让她别过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不,这可不行。王钰竟比忘忧还着急,连灌了自己好几口水才镇定下来。她自己已经见不着殿下了,如果忘忧也不能见,谁来给她当僚机! “没有那么严重……”忘忧不知怎么解释既不透露宇文渊病情又让王钰满意,索性闭口不谈让她自己去误会。 “哪里不严重!你可能不知道,殿下从小就讨厌与女子亲近,一定是知道你是女子就讨厌了。”王钰哭丧着脸,用手蘸着水在桌布上画圈圈,“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想谈个恋爱怎么这么难……” 若是可以,忘忧现在一定满脸黑线,扶额摇头,但她只是淡淡微笑着,心绪早就飘掉另一件事上。 “管好你的狗。”流影那张脸又出现在她面前,好像光靠眼神就要将她生吞活剥。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九爻盟?可入云鹤的出现已经说明了不是。仓羽寨?冯幼旭断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 那么便是旧臣? 王钰招来身边人吩咐她让小厨房多做点点心,末了又加了一句:“还有我前天做的烧烤架也拿出来,叫师傅多串点肉……” 她突然转过头来问道:“你喜欢肥肉吗?” 忘忧被她那么一问拉回了思绪,烧烤?晋国好几年前就不流行了。肥肉?忘忧摇了摇头。 王钰笑得更欢了,拍了拍忘忧的肩头:“我也是!我宣布,以后我们就是无肉不欢组合!不过吃烧烤还是要点肥的烤出来才香。” 她又转头继续吩咐身边人,多精少肥,又报了一串蔬菜名,这意思是要一起烤了。 王钰带着忘忧来到后院,一进门便见大片草坪,远处一片白茫,白茫环绕着的便是一池碧水。 “这里离海远,又想享受沙滩又想靠海,只能用湖水替代了。”王钰解释着,多了几分骄傲之情。这可是天下独一份! 但当忘忧看到“王钰牌烧烤架”时又愣了会儿神:这东西她怎么从来没见过!难道是从蒙国那边过来的? 这东西分为上下两层,具是铁质,上层呈凹槽型,下部放柴火,中部是横栏,上部有几对细槽。 王钰咂了咂嘴,将串好的肉与蔬菜放进下层:“可惜不会制不锈钢,铁匠师父能听我意思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她升起火,将肉串卡进细槽中,不时翻转着:“我也是头一次用……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好的化学反应,也许不会有化学反应……我文科生……嘿嘿,横竖大夫在后院待命,应该不好有生命危险。” 忘忧已惊得说不出话,为了吃,王钰连性命也不顾了吗!还有那个什么化学反应,听起来是个危险的东西。 “我……”忘忧欲言又止,见王钰如此兴致勃勃,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 王钰专心致志烤肉也没空管忘忧的反应。她从烤架下层抽出一个罐子,旋转了盖子便往肉上撒,霎时间肉香扑鼻:“这香料可是我从蒙国商人那儿买的,叫做孜然。现在还是外国的东西。” 忘忧轻轻点了点头,蒙国临海,与海外国家多有贸易联系。那些新奇的海外玩意她也见过几次,都是蒙国的进贡,但她还未尝过孜然,只是听过名字罢了。 王钰以为她一无所知,更加得意起来:“这种东西也只有像我们王家这样的大家族才有渠道买到。你那么瘦,可得多补补,我保准能把你喂胖。” “好。”忘忧看着王钰不断往肉串上涂抹各种酱料,刷了一层又一层油,中部横杆上聚了好些油向下滴,一股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啊!” 从底部窜出一缕火苗攀升而上,瞬间将烤串包裹。王钰受惊立刻收回手,旁边的小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水桶便往上浇…… “不!” 在王钰的绝望惊叫中,火越窜越高,有些火顺着油烧得更旺,被水一激竟洒落在草坪上! 忘忧抓起王钰衣袖就将她往安全地带带去,王钰有些哽咽,开始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破口大骂:“要死了你,我教过多少遍了,油锅着火不能用水灭!你不看看烧烤架现在多油啊!啊!你脑子被驴踢了!” “小姐恕罪,小姐恕罪……”那肇事小厮瑟瑟发抖,只见火越烧越旺顺着草坪将蔓延到他身边。 忘忧足尖轻点,提着小厮衣领将他带去水源边,小厮一反应过来就是对着忘忧和王钰磕头认错。 其他清苑的下人们见到烟很快赶来救火,有的挖土,有的运水,几桶泥沙下去,烧烤架支离破碎,火焰淹没在泥沙之中,又窜跳了几下。 又是几桶干沙下去,火焰才没了踪影,草地上着火蔓延迅速,下人们只好用水一点点扑救。 饶是如此,王钰看着黑一块,红一块,绿一块的草坪嚎啕大哭起来。她养了一年的草啊,才刚刚出来,又花了不少心思修理,就一分钟之内没了,没了??!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王钰坐在沙滩上,使劲垂着沙地,“烤肉烤肉没吃到,草坪草坪没了……啊……” 忘忧背过身去,身后是下人的吵闹与余火的炙热。她颤抖得攥紧手,指甲陷入手掌。 见不得烈火,见不得人多。这种时候发作…… 她将手浸入一旁的池塘中,捧起几把水激在脸上,在冰凉的池水刺激下,她才逐渐平稳了思绪。 草坪之上的火彻底被扑灭,下人们向王钰问安后渐渐散去。清苑的管事早把闯祸的小厮拎了出去,现在后院只余王钰对着美景不在的草坪放声大哭,她扭头看见花大价钱造的沙滩空了一个坑,哭得更惨了。 “别太为难小厮,你这烧烤架也有问题。”忘忧蹲在她身旁,抚了抚她的后背。 “我不管……”王钰抹了抹泪水,远远地对着一奴婢喊了声“竹湘”,待那奴婢小跑着到前来,她握着忘忧的手臂站起,“今天晚上必须吃肉,全给我换肉菜!” 竹湘有些为难,只能弱弱地回应声“是”,小跑着离去。 夫人虽处处对小姐纵容,但在饮食上却格外严格,王钰的要求一定会被驳回,最后挨骂的还不是竹湘吗? 王钰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拉着忘忧向侧苑走去:“你可别以为我刁蛮不明事理,那竹湘也不是什么好人。” 忘忧一声不吭,横竖是别人家里事,她没有兴趣知道。 进了侧苑卧室,王钰关上门倒头睡倒在床上。她用被子蒙起脸,使劲拍了拍床面:“今天损失惨重,我要被骂了……” 忘忧环顾卧室摆设,床幔是水红色,带着一圈流苏。床的斜对面是一座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三层首饰盒,瓶瓶罐罐,花花绿绿堆满桌面。 她心里暗忖着,自己在皇室那会儿,梳妆台都没那么豪华吧? 王家这些钱,都是从何处得来? “啊!”王钰一声嚎啕拉回她的思绪,伴随着细微的脚步声与人声一齐传入她的耳中,“完了完了,你听见了吗,是不是我哥来找我了?!他肯定是来问罪了!” 她向四周张望,竟没有在屋内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只能干跺脚:“完蛋了,我爹都不管我,就他管!谁要他管了!” 忘忧听见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苑口传来阵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 她正在伸手推门却被王钰一把按下。 “别。”王钰抓着她的手晃着,“别说我在这儿,我不想回去……”忘忧脸上写满“难办”二字,她晃得更厉害了,乞求也变为呢喃。 “咚咚咚……”敲门声更大了,忘忧都能想象到木门晃动的幅度。王昌义可是参过军的人,一扇木门拦得住他? “先生,请让王钰出来,家里出事了!”从苑口飘来王昌义断断续续的声音,“只有家里出事了”戳中忘忧心底。 朝廷的动作也太快了,就这么迫不及待…… 王钰招牌性撇着嘴,轻轻“切”了一下:“老把戏了,别他乱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忘忧轻轻抿起嘴,王海瑞曾是皇上忠心耿耿旧部,太皇太后已薨,还有谁会与皇上针锋相对。 王钰的思绪飘回前天,爹爹接到邸报的那个晚上夙夜未眠。她看见一张盖了三省印章的邸报上写着许多官话,最重要的不过是“授王海瑞七品四门博士,即日进京。” “妹妹,开门!”屋外的喊声更加清晰,忘忧的功夫虽不好,但在寨子里练过听觉,来者不止一人,还带着刀。 王钰立刻收敛了笑容抵在门上挡住忘忧去路,连语气也沉重了三分:“他不是我大哥,王昌义绝不会唤我‘妹妹’。” 她的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双眼充满着忘忧看不透的恐惧,直至溢出泪水,半晌才蔫蔫道:“它来了,是它来了……” “什么?”忘忧还没反应过来,王钰便迅速踮起脚尖扑入忘忧怀中,将二人位置互调,忘忧便硬生生撞在门缝上,怀中的人儿正瑟瑟发抖,轻轻呢喃着“救我,救我……” 清苑,成安坊外竹林一座小园,远离永州核心区,也远离了王家的保护范围。 忘忧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她也顾不上疼痛,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切应对方案,王家不行,宇文渊的势力也没有跟来。整个侧苑只有她们二人,还有门外那些不速之客。 他们是如今进入正门而不被通传的? 忘忧隐隐有些不安,那些人来得太容易了,王钰的反应更是太过激烈了些。 她迅速将自己初定想法否决,好像怎么算计都是死路一条,特别是王钰混乱间说“鬼”“妖”等语,现在连忘忧也慌了神。 若在终南山上她还有法术傍身,那些寻常小妖小鬼不值一提,再不济还有师兄帮忙,可如今呢? 心一旦乱了,邪魔自侵。 忘忧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一股劲就要将她向下拽。 “开门!” 忘忧听来是剧烈的砰砰声。 “回京路上父亲被刺客杀害,母亲不知所踪……”“你也会死的……” 王钰听见的又是另一番言语。 “啊……”王钰用手按住耳朵一个劲摇头,“闭嘴,别说了!” “清醒一点!”忘忧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但在她的印象中确实有一种痴瘴会缠上心智不坚定的人,多为女子、幼儿,使其灵智不清趁机上身夺舍。 可王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根本没有理会她,而忘忧又怕直接打晕她会造成损伤,只能一手抓着她与感受到生气的相思落隔离,一手手肘向后死命将门撞开一条缝隙。 忘忧紧蹙着眉,也顾不得疼痛冲外喊着:“扶溪!” 第十四章 异象(2) 忘忧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从屋顶跃下。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出鞘,不久屋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须臾间一阵兵器散落,再没有半点声响。 王钰似泄了气般从忘忧怀中滑落,将头埋在膝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看来都结束了。 忘忧活动了下筋骨,左臂接近麻木让她的眉头锁得更深。 那个黑影收起剑来推门而入,一身利索的武夫打扮,身姿挺拔如松,一看就是受过训练的武人气质。在没有衣物覆盖的手背上隐约可见几道伤疤,年代久远却不可磨灭。 “见过主子。”扶溪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一如既往遵守着皇室礼节。 从前他从来没有违抗过命令,这是第一次,就算受到责罚也不后悔。 忘忧松了一口气,真的是扶溪。 原先在宇文渊处,她提到了他的阿父信州狂士这才让他乱了阵脚暴露自己。 “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京都?” 扶溪心一沉,听她的语气是十分不悦。他轻抿起唇,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主子交代的事都办完了,我……我们都很担心……” “违反命令你知道怎么做。”忘忧硬生生打断了扶溪不留半点情面。此刻的心软只会给以后带来更大的痛楚。 天星楼违抗命令者,打四十军棍,下放狼牢,非死即残。 但扶溪毫不犹豫便回应:“是。” 他知道忘忧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四十军棍熬一熬就能过去,负伤与狼搏斗也经历了几次。只要有仲予这个神医在,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伤残。 “不过念在你有功就受二十军棍,罚奉一年。”明明是故意从轻发落,忘忧的面上语气上仍是冷冰冰,让人琢磨不透。 扶溪知道自己家主子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已是莫大的开恩,于是嘴角带起了些许笑意:“谢主子。” 忘忧有些担心地看向王钰,她仍是蜷缩着只是不再哭泣。这样脆弱,如何在京都立足? “以后,保护她吧。” 扶溪有些惊愕地抬起头,主子竟让他保护一个无用之人? 方才那些“东西”只是对那个女人有威胁他便没有出手,直到接到忘忧命令他才拔了剑,但这样直接将他支走还是让人有些不悦:“主子,扶溪的任务是保护您。” “我早就没有从前的地位了,你不必再履行诺言。”忘忧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扶溪还是六七岁,那时十二岁的他随师父发誓誓死忠于皇室,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离开。 扶溪一双眸子俯视自己的抱拳,有的只是一派正气与坚毅:“属下早就说过,我发的誓是效忠于您,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忘忧沉默了片刻,若此时她将“小羽”搬出来也是老生常谈,扶溪定会回一句“她的选择与属下无关,属下的选择与主子无关。” 真是与他阿父一样的性子,强硬又不肯服软。 忘忧似默认了般没有说下去,转身轻轻带上门,走出几步便能隐隐望见几团黑气向上升:“把苑外清理干净,不要再查下去。” 既然不是人间的东西,她便不能过多插手,更不能害了旁人。 扶溪知道她的意思,当他挥剑刺中其中一人时,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气,他便知道此事非同寻常,只按照平日习惯先结果了领头的,其余人便随其一同消散不见踪迹。 “属下明白。”扶溪领命后便奔向苑外。 忘忧悄悄算了一卦,每到关键处便有力量与她抵抗,起初温和地只是阻断了她的思绪,第二次竟有了攻击之势。 她不敢再算下去,对手怕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超越了鹤仙的半仙能力,已接近真仙。 她揉了揉被撞痛的背,默默抱着腿坐在阶前。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落寞就被打断,苑口吵吵嚷嚷起来,一大群仆人涌入,两边排开。 先进来的是一个慌张的妇人,她奔向卧房,温柔地将王钰从地上哄起:“小姐,小姐。地上凉,快起来。” 王钰见是自己的乳母,原来止住的哭声复起:“温姨……” 苑口又走入一队体面的婢女,后面跟着的是略带焦急的王夫人,扶着她手的正是先前那个婢女竹湘。 “钰儿。”王夫人细长的眉毛微微上扬,有严苛之心却饱含爱护之意,原先的怒气在见到王钰时都消散不见,只余心疼。 她略过忘忧快步走向王钰,将撒娇的王钰搂进怀里:“那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不必伤心。明日娘带你去珑珍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吗……”王钰一听“珑珍坊”三字眼睛霎时雪亮,连哭也顾不上了。 珑珍坊只做定制,能进去消费的非富即贵,连王家也只在重大典礼前才去做几套礼服,打几套首饰。 而珑珍坊最主要的收入还是来自宫中,每年有半年之久不对外营业,只专心定制宫中所需。传闻坊内有支绣娘队伍,都是拒绝了宫里尚衣局邀请来到这里。 也不知道珑珍坊背后的老板是谁,能有这般能耐。 王夫人宠溺着刮了刮王钰鼻子:“就知道你喜欢,娘向来说话算话。” “啊啊啊啊啊……娘你也太好了吧!”王钰紧紧抱着王夫人,将方才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 温姨的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夫人一听说此事赶紧过来了,厨房里炖好了肉,你不是要吃吗,咱们快回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将王钰交给温姨,转身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给清苑管事的使了个眼神:“这件事,你务必给我个交代。” 那管事战战兢兢,心想那闯祸的小子肯定完了。方才他清点了番,这次损失了足足三百多两银子,就是让他做两辈子的工,不吃不喝也交不出那么多钱啊。 王钰拉了拉王夫人衣角,轻声道:“这次也不全怪那小厮,打发出去就是了,别太难为人家。” 王夫人满目笑意,为王钰捋了捋碎发:“我的儿,难为你懂事一回。那就听你的。” 管事霎时松了口气,只是小姐何时转了性子?按以前铁定要将那小子扭送官府,就算榨干了他们家族也得赔钱出来。 忘忧站在一旁默默无言,谁都没有注意她,亦或是索性不理睬。她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竟生了些许羡慕之心。 王钰有资本任性,她从小却是被迫懂事。 她捂着酸痛的肩头,轻轻叹了口气。 “娘,你应该好好感谢清漪,是她救了我。”王钰见忘忧被忽视,拉着王夫人就到忘忧跟前,全然忘了在王夫人眼里她还是男子身份。 王夫人细眉一挑,露出淡淡的笑意:“管事,备份礼给这位先生。” 管事察言观色那么多年,自然能看出王夫人的敷衍。从前小姐带回来其他朋友,无论是男是女,是富是贫,王府皆是好生招待,但这位清漪先生——夫人似乎格外不喜。 “举手之劳罢了。”忘忧低沉着嗓子回应着。 她能感受到王夫人的不悦,应是误会了什么。 唔,白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不妥。 王钰对忘忧甜甜笑着,王夫人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这还没嫁出去呢,怎么就收不回来了?王夫人腹诽着拉着王钰向外走去。 “啊啊啊,娘,你做什么走那么快。”王钰还没察觉王夫人的不悦,只好一边被拽着一边扭头回来和忘忧打招呼,“清漪,改日再见!等我!” 忘忧只觉得一时间所有下人的目光皆聚集在自己身上,有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 完了,完了,明天该不会传出王钰单恋神秘男子,王夫人棒打鸳鸯的故事吧?? 与此同时京都 熏着静心香的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柱,四面墙壁全由玉石雕砌而成。黄金勾勒描绘着神秘图腾,似是一座巨大浑天仪,一旁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物进行着祝祷。 白衣男子静坐于香炉旁,衣上隐隐有银色流纹,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飘悠空灵:“异奴,如何?” 从墙壁里脱身出一个表情僵硬的偃甲人,声音却流畅地与常人无异:“被打断了。” 男子霎时睁开眼来,挥手召出星图,一片星域晦暗不明,他眯了眯眼,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知道了。” 被唤为“异奴”的偃甲人机械地鞠了一躬,重又退到墙边消散不见。 你时间也不多了吧,宇文绪。 白衣男子转动手中金丝琉璃珠,颗颗珠玉升腾上几缕血色。他望向墙面上的诡异图腾,忍不住发笑:“不久,该换人了。” 他慢慢踱出白玉阁,房门应声而来,两个双生子奴仆微微躬身唤道:“国师。” “圣上可有派人来?”凤子隶来到平台前眺望着远处红墙黄瓦,殿宇楼台高低错落,朝暾夕曛间,上空笼罩着似薄雾般的龙气正缓慢波动着。 那是他力量触及不到的地方,这薄薄龙气能抵挡天下所有邪力。当然,若邪气是从内而生,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奴仆低着头含笑:“两个时辰前圣上曾传您去摘星楼,被奴等推脱了。” 另一个紧接着道:“圣上还说下月中元节请您务必进宫一趟。” 凤子隶负手而立,轻盈的衣纱随风飘漫,好似高洁孤傲的谪仙人。 曾经,他在当今宇文璟面前略施小计祈雨成功,那是何等风姿,狂风灌满衣袖,青丝随风乱舞,甚至于双目眼瞳消失一片白茫,而随后的雨星更是直接将文武百官镇住。 六年了,他排除异教,京都佛寺荒废了大半,道观林立,直到坐到国师之位,成为本朝第一位被封侯的玄教国师。 宇文璟信任他,甚至每做一个决定都要传他占卜。可这些年来,他的计划又实施了多少?他知道,是宇文绪,是宇文绪一直从中作梗! 凤子隶只淡淡地“嗯”了声,重又返回白玉阁,随着白玉石门重重合上,他的神情从淡漠变成厌恶。 中元节是吗,希望你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第十五章 宇文绪 忘忧再睁眼时已入大乘梦境内,短短一日不见,周围仙气淡薄了不少,连远处的楼阁也模糊起来。 不过是小憩一会儿,怎么又来了?先前在大乘梦境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忘忧思索一番,在清苑的那些黑影会不会凤子隶搞的鬼? 看王钰的样子应该不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 忘忧环视一圈,云观不在,这里没有他的气息。但莲台旁堆起了如人一般高的书册,一看就是他所为。 既然云观不在,她才不要看那些阵法书呢。 忘忧对着空荡荡的莲花台打坐起来,脑海间自动闪过关于天道的一切。 一阴一阳之谓道。世上任何一点细小变化都能引起大变动,如云观者,便是不断修正不该出现的差错。虽有值班神仙与下属辅助,但在大问题上还需亲自出面,若事事亲力亲为怕是得累死吧? 忘忧不禁敬佩起云观来,她将天星楼在各地的势力都交给了心腹打理,只是偶尔考察罢了,哪有这般琐碎? 她打坐着快要睡着,突然脑袋上一疼,又吃了一击栗子。她猛地抬头,竟是云观的投像,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小徒弟可不能偷懒哦,快去看阵法书。” 云观话音刚落,最上面一本阵法书飘飘悠悠来到忘忧眼前。 “你还可以互动?”忘忧接过泛黄的阵法书,首页赫然写着“生财有道”。原来是聚财的阵法。 云观的投像有些吃惊,左手一挥,那本《生财有道》就飞了出去:“啊呀,拿错了,是这本。” 又一本橙黄封面的书落在忘忧手中,封面写着“基础阵法二十招”。 不! 忘忧抽了抽嘴角:“把刚才那本还我!” 云观投像跳动了几下,模糊地几乎要散去:“法力中断……信息错误……” 忘忧恨恨地捏着“基础阵法二十招”,平日装傻也就算了,怎么连投像都装傻? 她无奈翻开第一页,几年前封存的记忆霎时涌出。这本她不是看过吗?每次看书都从这本起,熟得都快烂了! “云观,这本我已经看过三遍了,不信你抽查?” 云观投像跳动几下又恢复了正常:“第七十八页那个阵法乾位第五步走的什么方向?” 那本《基础阵法二十招》瞬间从她手中滑落。是这样考察的吗? 她怎么记得第七十八页是什么阵法,何况步法都是小字标注,也不重要吧? 云观投像得意洋洋,双手叉腰:“考察失败,重新学习。” 好个云观。 忘忧拾起那本书,重新看起来。这次她可是认认真真翻了一遍,第七十八页哪有阵法,不全是注解吗! 忘忧将第七十八页打开给云观投像看:“你搞错了吧。” 云观投像“唔”了声,摇摇头:“你当时没反驳我,说明你对此阵法书根本不熟悉,不合格!” 忘忧无言以对,好,不合格!总有一天会合格的!总有一天可以看到《生财有道》! 待研读完第一个阵法,忘忧已头晕眼花,脑袋里好似再塞不进任何东西了。 阵位,口诀,步法……这一样样在脑海里盘旋,她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这就不行了吗?”云观投像躺倒在莲台上,撑着头静静盯着忘忧。 为什么就算是投像这个人还是那么懒? 忘忧深吸一口气,又咬着牙埋头继续读下去。第一个阵法被她强行塞进某个角落,这才勉强开始记忆第二个阵法。 忽然,她只觉得心头一动,是熟悉的气息。她连忙收敛内息睁眼,果然云观已代替了投像,四仰八叉地躺在莲花台上。 “云……”忘忧立刻发现了云观的不对劲,飞身过去。 血顺着他的手臂一股股淌下,莲花台吸收了他的血开得更艳,触目惊心的艳!那身红衣多了些斑斑点点暗红色干涸的血迹,看这血分布情形,应是别人的。 忘忧略略松了口气,半跪在云观身旁,却被没有睁眼的云观精准拍掉了她正要查看伤口的手:“别闹,累……” 他额间流纹颜色浓郁,暗光涌动。忘忧知道,他又杀人了。 …… “朕四子绪,孝友宽厚,温文肃敬,道无缁磷。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慕间平之令德。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昭王。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旭日殿的宁静,跪在地毯上听旨的宇文绪面无表情,按常行了大礼,机械般回答:“谢父皇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太监、宫奴忙忙碌碌为宣旨太监准备赏银,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陆陆续续挡住了几十来波客人,而作为主角的宇文绪却终日躲在旭日殿中,连母妃都没见。 市井传言,大虞昭王宇文绪从小酷爱修道,冷漠无情,已经年满二十,在其他王爷孩子都有三四岁的情况下连皇妃人选都没有。 虽然出尘如仙,但朝中大臣都不愿意让自家女儿当这“昭王妃”,嫁过去不过就是守活寡。 但只有宇文绪自己知道,他不过是在逃避罢了,五天后,浩劫将至。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虞国一分为二而无动于衷。 比起突如其来的灾难,等待灾难的来临更为痛苦。可世人不知,他们一心向往预知,得到了却追悔莫及。 “王爷,红漪姑娘留下书信,她已启程五日,前往雍州了。”一小太监呈着书信而入,低下头不敢看自家王爷一眼,却能想象他震怒的神情。 皇子宇文绪与巫女红漪来往让皇室蒙羞,前不久为了昭王“前途”,圣上降旨让红漪前往雍州赴任圣女,谁都知道这是变相流放,更没有人敢告诉他。 谁知,宇文绪反应淡淡地,一句“知道了”就将小太监打发出去。 那一天他对着书信呆坐着,心中的石子砸落,一阵冰凉。他知道的,他知道的!这一切还会发生,他什么也做不了…… 两天后昭王终于走出旭日殿,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快马加鞭赶往雍州。听说是给一位叫红漪的圣女送去一块玉环,隐秘处还刻着“长毋相忘”。 …… 云观漂浮在一个个梦境中浑身轻松,他许久没有这般感受,这种感觉名唤“虚无”,也叫“死亡”。 也许再不久这些残存的意识就会消失,成为历史上的一个符号,再没人清楚记得他的存在,就像他记不得上一任一样,忘忧也会将他的模样、故事统统忘记。 他感受到一股暖流,恍惚间红漪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来了。”他想说,却没有开口,只回以一个无力的笑。 “回去吧。”仍是一番巫女打扮的红漪张了张口亦没有出声,但云观知道她想说什么。 红漪看着云观绝望的神情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对不起,我没办法留住你。 “我会回来。”他想伸手揽住她,却越离越远,只得无声呐喊着:“这次别一人走……” 他迅速下坠着,看着红漪的模样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心中像是被块石头压着,一股苦涩埋在心头。 平日的欢笑不羁不过是痛苦的外衣,他无法卸下伪造面对真实的自己。都怪自己,为何身处皇室,为何没有能力…… 云观落在实处猛然睁开眼,周围还是熟悉的一切,还在大乘梦境之中。 “醒了?” 身边突然窜出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略略骗过头,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正撑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眼神间还带着倦意。 “死丫头,睡个觉也不安稳!”云观活动了筋骨,伤口全然愈合,不是忘忧做的又是谁?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模样,重重躺回莲花台背对着她,“别吵我,走吧,走吧。” 忘忧真想给他翻一个白眼,果真好人没好报,治好了他连个“谢谢”也没有? “我也想。”忘忧上半身趴在莲台上,用手指戳了戳云观后背,“这里是你的地盘,我出不去啊!” 这点倒没错,忘忧趁云观昏迷之际用神识搜寻了一番,找到的出口已经崩塌,除了云观自己愿意,她可没能力强行出去。 云观跳坐起来,轻轻“哦”了声,惊讶地神情让忘忧差点以为他不是故意的了。 可他的眼帘又半垂下来,笑容也消失了,满眼只剩苦涩,“你都知道了?” 忘忧轻轻点头,大乘梦境就是云观内心的反应,她自然都看见了一切:“嗯,大虞昭王殿下宇文绪。” 这个称呼有几百年没人叫了吧? 云观有些发愣,脑海中闪过的不是雕梁画栋,地位权利,而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身着鹅黄衣裙手捧五色小花,笑容明媚,柔柔地唤他:“宇文绪,过来!” 可她不存在了,他寻尽一切办法打破该死的天道都没有成功。现在又要轮到他了吧? 云观背对着忘忧,神情默然。因为被忘忧撞破他有些恼怒,但发生的所有又是合情合理。忘忧是她的后人,却不是他的后人。 他动了动手指将忘忧腰间的相思落勾来反复把玩着,一遍遍抚摸“长毋相忘”,那是他亲手所刻。 经过岁月的洗礼,相思落依旧完好如初,而它锁住的力量也越发强大。也许有一天会强大到连他也控制不了,但那时他也不在了吧? “三天后,发生京都之变,我的大哥与五叔为了争夺皇位将父皇斩杀于大殿之上。我当着他们俩的面将藏起来的玉玺摔成两半。”云观轻蔑一笑,回忆着他们惊愕的神情不由得痛快,“你是不知道他们的表情啊,是有多么可笑!” 忘忧没有接话,她知道,云观口中的大哥便是宁国太祖约,五叔便是晋国高祖滦。原来虞国玉玺是被云观摔碎的,这点她倒是不知晓。 云观抚摸着相思落,那晶莹剔透的玉环突然大放异彩,类似地图的东西被投射到远处,上半部分星星点点标注出了具体方位,可下半部分仍是灰暗一片。 “相思落是得到晋国那半玉玺的钥匙。”云观望向忘忧看着她略略惊讶的表情满意一笑,“这是玉玺所在地图,需要九九八十一个人的血才能让其完整。” 他稍稍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这里已有六十一个人的血了,剩余二十人对于你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嗯,轻而易举。牢里死刑犯都不止二十人,只是如何瞒天过海确是个问题。 云观摇了摇头,将相思落抛给她:“几百年来多少人觊觎帝令,它又何止沾了六十一人之血。自然是需拥有者的至亲至爱才可。” “这是一块,被诅咒的相思信物……”云观的声音幽幽传入忘忧耳中,只让她心底发凉。 第十六章 初见天道 云观躺在莲台轻轻闭上眼。 相思落是他亲手所造,初衷就是要报复那些被权利蒙了眼的人。他们让他失去挚爱,他当然也要别人尝尝这滋味。 可怜他五叔宇文滦,一连杀了自己几个儿女与嫔妃,没有一个人的血是有用的。冷血至极,可怜至极! 忘忧心中已产生震荡,二十位至亲至爱的血?就算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十人吧?何况还要亲手杀了他们…… 忘忧认为自己一向冷血无情,但对于这个条件第一反应还是拒绝。只是半块玉玺,何必如此折磨自己?除非,玉玺,不仅是玉玺? 云观看着她的表情甚是满意,当空抓出一坛子酒来尝了一口,咂了咂嘴:“猜对了,就一个破玉玺哪值得他们拼死拼活的。传国玉玺,传说是开启时空的钥匙,连接着无数空间点。” 云观又呷了口酒,脸颊竟微微染上红晕,露出新人第一次喝酒稍稍苦涩的表情:“当然,我放出的消息,是能长生不老……因为一时任性摔了玉玺,我犯了人生中第一个错误——” “蒙国出现时间裂缝,空间紊乱,那里管事儿的忙不过来就因反噬死了。”云观将饮空坛子向空中一抛,重新抓出一瓶全新的来扯开包住瓶口的红布,细细尝了一口,“可之后的继任们都因为能力不足,不到一天同样遭反噬而死。甚至……连天庭都无能为力。” “为了救那些可怜的新人,我做了第二个错误决定——” “彻底摧毁蒙国天道。” 忘忧第一次在云观身上看到那股狠劲,好像做事激进的自己。她没有兴奋,反而害怕,害怕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害怕自己会是第二个云观。 在天道面前连天庭也无能为力,何况是她?如果天道里她的命运注定是失败,接下来的布局还有意义吗…… “你……成功了?!”她没有疑问,只是在震撼之余的确定罢了。如果云观可以,那她一定也可以。 云观轻轻放下酒坛,翻身走下莲台,摇摇晃晃地拉住忘忧的衣袖就向光圈最亮处走。 忘忧倒是头一次这么听话,她隐隐觉得光圈后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一阵刺眼的光芒,大乘梦境里的景象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光明与虚无。她不能行走甚至不能言语,只能定在原地感受体内法力涌动带来的疲劳。 云观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巨型浑天仪道:“这就是天道。” “这里的空间只有接受天命的护道使和他们的影子才能进来,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再进一步就是魂飞魄散。”云观轻轻一笑,往前站了两步像是在炫耀一般,“你作为候选人,回去无力一两天也就恢复了。” 你??? 果然还是熟悉的云观,带她做这种危险的事毫不犹豫。忘忧想瞪他两眼,奈何使不出劲,只得作罢。 “天道上每一个部分代表一个地区,每一个护道使掌管一个地方。管理所有护道使的便叫维封使,权利可大着呢……你看,蒙国那块已经支离破碎,但天道正以极慢的速度自我修复。”云观将天道的影像拉近方便忘忧观看,果然有一个小角缺失。 可是那个攀附在天道底柱上的黑蛇又是什么? 云观显然已经发现那条黑蛇,露出惊喜的表情,对着它的方向挥了挥手:“小虺儿啊,几十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黑蛇吐了吐信子,一声带着内力的巨吼传了过来,幸好云观早有防备,一道带着法力的屏障化解了大多数攻击,激发出几千道强光。如果不是这光会带来伤害,可以说是煞是好看,景色壮丽了。 云观转过头来,十分关切地问道:“没吓到吧,这就是它打招呼方式。” 确定是打招呼方式?不是致死方式吗! 忘忧只觉得气血逆行,就是受了一点黑蛇攻击的余波也够难受的。 云观耸了耸肩,加大了屏障的力度,对着黑蛇千里传音道:“小虺儿,我还带着接班人呢,收敛点!” 言下之意就是:要是一不小心弄死她,小心天道找你算账。 忘忧此刻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和这些神仙比,她真的太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道眼光有问题,非要选她。 那黑蛇听罢发出带着警告意味的“嘶嘶”声,扬起了头:“女娃子,你中了自己师父的诅咒,不如趁早跟了我,不然小命难保!” “小虺子莫要胡言乱语,你还是自己好好修炼!”云观彻底隔绝了与那黑蛇的对话,保护罩内一片寂静。 那位前辈不会骗我。 忘忧思绪万千,帝令是诅咒是云观亲口承认的,作为持有者的她受到诅咒也在情理之中。 先前还以为这诅咒是“此生无真爱”“永远得不到想要”之类,却没想是生命的代价? 自经历火刑被救后她便变得格外惜命,可以说这是她的第二次生命,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歹她的命在悬赏榜上还有两千两黄金。 云观轻笑:“都被天道选中,还能活得长吗?少则五六年,多则十数年……” 云观不再说下去,忘忧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定会有办法的。 忘忧攥紧了手,默默下定决心。 云观不该死,那些护道使也不该死,为何天道如此不公?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云观特意透过光芒看到了忘忧的心声,尽管对她的想法心怀感激,但还是极力规劝着,“维护天道平衡是我们的职责,没有尽职就该受罚,你明白吗?” 云观看着忘忧倔强的神情顿了顿:“只是你认识了我……若换作旁人,你还觉得应该如此呢。” 忘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云观一眼。他说的没错,道理是这么回事,可她的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是冷冰冰的木头啊…… 防护罩外的黑蛇叽叽歪歪说了老半天,待它反应过来,这才看清云观屏蔽了他。 它绕着天道而上,眯着眼查看上面每一条纹路,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惊呼。 它的死党兼对头维封使云观,似乎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这不对,理应云观能活到它化为应龙那时候呢。它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初算着日子想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怎么它刚成为蛟没两百年,他就要死了呢? 更可怕的是,云观的死亡是被天道抹去,它的记忆里再没有这样一位亦敌亦友的同行了。 可惜,可惜。 它吐了吐信子,微微张开两侧的鳍翅,这才有了点蛟的模样。它缓缓从天道上下来,略略一瞥和云观在一起的女娃子。 方才没有细瞧,如今一看才发现这女娃子是有福的。 天意不可测。 它抖了抖身子,隐入云雾中消失不见…… 云观讲完一番大道理,用余光瞥见那蛇走了,不知道何故心底空落落。往常他们都得讲经对道三百回合才觉得舒坦。 所谓讲经对道,起初还是正常的学问交流,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对骂,还是不带一脏字地骂。 从前只要他俩聚在一块儿就会有无聊的神仙前来观摩,那是何种盛况。只是女神仙一半是来看云观,男神仙一半来学骂术,还有另两个一半纯粹闲得发霉,权当看戏。 唉,有关系的正经神仙就是好,累活还不都是他们这种从凡间爬上来的神仙做? “今日就到这儿。”云观左手一个响指,他们重又回到大乘梦境之中。 施加在忘忧身上的压力虽消除了,但她仍觉得浑身上下隐隐发痛。 初次见天道就留下这么不愉快的印象,以后可如何是好。 云观手指微勾,那堆阵法书里便飘出一本泛黄的书来稳稳落在他手中,“你不是想看它吗,只限今天。” 忘忧接过那书,心竟跳漏一拍!是《生财有道》!云观怎么突然变那么大方了! 云观不用睁眼就可以想象忘忧高兴的模样,他以手为枕躺倒在莲台上:“在我醒来之前……” “知道了。”忘忧一边埋头看书一边回应着。 云观睁开一只眼偷偷望着忘忧专注的神情,带着微笑放平了呼吸。 方才小虺儿下手没轻重,若她就这样回去指定要修养十天半个月,他只好换个法子留她在大乘梦境里修养。 不过这个傻孩子,难道就忘了出了大乘梦境什么记忆也不会有吗?除了些提点的话,他才不会让这等好东西流入人间。 …… 当忘忧忘记了大乘梦境里的一切醒来时,映入眼帘是淡蓝色床帐。 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惊诧于自己的无力,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却找不到令她无力的根源。 莫不是,中毒了? 她试着发声,还好,还能说话。 “扶溪。”她以一种常人不易察觉的轻重轻声唤着,果然木门一动,一身玄衣武服的扶溪半跪于地:“主子,您终于醒了,我去叫丫鬟来。” “等等。”忘忧连忙唤住了他,如果是中毒,不能惊动他人,“我昏迷了很久吗?” 扶溪低头答道:“三天。” 三天?! 仅仅三天,世事千变万化,她的计划决不容许有三天的失误! “京都那边怎么样了?”她挣扎着半坐起来,使劲握紧拳头指甲带来的痛感才让她清醒些。 扶溪低头沉默不语,他似乎有些为难。 忘忧见他如此以为自己担心成真,急火攻心竟有一股腥甜涌出:“说!” 扶溪正要开口便被一喝声打断: “给我喝药!”木门被人粗暴推开,进来的男子手里还端着一碗褐色汤药,一如既往是她讨厌的味道。 那男子二十六七岁模样,面上略带怒意,一双细长眉衬着此刻微微眯起的杏眼,特别是那薄唇让人不敢小觑,听说是说话刻薄的标志。 对,颜怀,字仲予,特长除了医术高明,还有那张能气死人的嘴! 忘忧也曾在他身上栽过跟头,好一段时间不想与他说话,以后见了面也尽量顺着,再也没有触过他的“逆鳞”,以免被唠叨烦死,被言语气死。 颜仲予打了个手势,扶溪默默退下,顺便带上了门,简直就是在逃离战场。 “你怎么来了。”忘忧的语气软和下来,向里坐了点,尽量远离那个可怕的男人。 第十七章 天星楼 颜仲予把药端到忘忧面前,示意她喝完:“是阿旭担心你,让我与鬼衣侯一起来的。也是,你从来就会给我们找麻烦,天天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要不是我,你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啊……” 还没听完颜怀的话,忘忧已经自动屏蔽了他的唠叨,耳中只剩下“我与鬼衣侯一起来的”。 “鬼衣侯也来了?!”鬼衣侯不是让入云鹤出面了,他自己怎么也出马了?难道这三日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颜仲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拎出张帕子来垫着捏住忘忧的脸颊迅速将药碗凑近她的嘴边,一股脑儿就灌了口药进去。 忘忧也没预料到他的动作,待尝到一股苦涩才反应过来,呛了几口,连忙接过碗来自己慢慢喝下。 这是谋杀啊,哪有大夫这么对待病人的! “这就对了嘛。”颜仲予将帕子丢在桌上,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外面的事你先别管,问别人也问不出什么,扶溪那边我也交代过,不许告诉你任何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恢复过来,不然太砸我招牌了……” 在外面站岗的扶溪忍不住点了点头,真是一物降一物,主子那样强势无所畏惧的人还是会怕颜怀的。 “咳咳……”忘忧皱着眉,好不容易把药喝完,将碗猛扣在小桌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是吗,我这次又中了什么毒。” 颜仲予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拎出另一张帕子来擦了擦凳子与桌子,缓缓坐下:“中毒?不懂就别瞎说,你又不是大夫。听扶溪说你是一睡不起,我之前也给你把过脉,一切正常,比健康人还健康。” 他突然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招惹了什么鬼上身?” “你一个大夫还信这个?”忘忧扶了扶额,那熟悉的无力感又翻涌而上。她心中着急却不能表现出来,窝着火对颜怀也没好脸色。 她的计划自然比身体健康更重要,死不了就成。至于鬼上身,只要有云观在便是无稽之谈。 “我若是健康得很,还要喝什么药……”忘忧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颜怀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倦意完全压制了无力。 颜仲予带着早有预料的微笑,拍了拍手,几个脸熟的丫鬟推门而入:“自然是安神的,你就好好睡吧,其他的交给我们。” 信个鬼安神药,分明就是你自己做的“蒙汗药”吧!! 好你个颜怀,下次出任务一定把你分配到最脏的地方! 颜怀捏了捏袖中的药瓶子,轻轻舒了口气。这新药真是好用,无色无味,起效还快,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他靠着椅子观察着中招的忘忧,招呼几个婢女围着床站在一圈:“你们隔半个时辰就记录一次她的状况,越详细越好。” 婢女们强忍笑意,回道:“是。” 从前都不敢直视的主子竟就这样仍她们看着,也不知道主子醒来知道会会不会暴怒,让山柳姐姐教训她们? 为了神医的新药,只好先委屈主子一会儿了。 颜怀从屋里出来就撞上扶溪饱含佩服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道:“把所有给她的密信都给我,省得你坏事。她现在最需要好好休息。” 扶溪摇了摇头:“都交了,没了。” “真的?”颜怀从怀里掏出五叠信件来,掂量掂量着份量,“这比原先可少多了,她不会叫你私藏了吧?你可不能包庇她!” 扶溪再次摇头,颜仲予得确话多难缠,怪不得主子时常害怕见到他:“主子自上月起就将天星楼大部分事宜交给了山柳,仓羽寨那儿被冯少主挡着也很少麻烦主子。” 颜怀盯着扶溪一会儿,思索不出其间破绽,也只好作罢:“小心被我翻出来私藏的东西,后果自负!” 怎么会被你翻出来呢。 扶溪心里嘀咕着,仍微笑着应了。 …… 忘忧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已是黄昏,无力感彻底消失。她试着活动筋骨,果真与先前无异,可见颜怀“神医”的招牌不是白打的。 昏睡前她便觉得进来的婢女们都熟悉得很,现在趴在桌上睡着的,可不就是阙然吗。 还有……在阙然旁站着的……红武,兰生,绿珠,紫寒……她们一个个面带微笑,桌上还叠着高高的宣纸。 “主子,您醒了。”红武福了福身,在宣纸上再填上一笔,将所有纸交到绿珠手中,“去交给神医。” 绿珠偷偷望了忘忧一眼,行了礼赶快离开了房间。 天呐,方才主子的眼神……再待下去是要将她们生吞活剥! 忘忧捂着头,末了,只挤出一个字:“走。” 红武知道忘忧的脾气,这样子是在忍着怒气。她给其他人使了神色,齐齐倒退着行礼离开房间。 颜怀,欺人太甚! 今天这一下她的威严全无,还怎么在天星楼里成为那个人人见了胆战心惊的“魔头”…… 她叹了口气,阙然睡得正熟,也没人叫醒她。 是又被排挤了吗? 忘忧悄悄下床走到阙然身旁,她呼吸均匀,就连轻点她的脸颊也没有感觉到。 唉,阙然还是没有变,依旧没有防备之心。 木门轻动,扶溪静静站在屏风后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在晋国皇宫的日日夜夜他就像这样默默注视着忘忧。皇后有令,不许公主受伤,不许流一点血,他就要时时刻刻注意她的动作,在意外发生前阻止这一切。 从任务到情不自禁,从宫里到宫外,他好像从未改变,无论是那场大火还是行舟遇刺,无论死的是小羽还是共事朋友,他冰凉的心始终没有动摇分毫。 一个杀手,就应该做到无情。这是他阿父教的道理。 亲情,友情,爱情,又为何物?时至今日扶溪仍不明白。他只知道责任,责任,责任。忘忧便是他的责任。 “扶溪?”忘忧抬头看见织锦屏风后的扶溪,回忆起从前在宫里的日子:扶溪看着她,小羽又看着扶溪。如今回想起来,小羽当真是个傻姑娘…… 扶溪轻轻点头,声音轻柔:“殿下唤您前去书房。” 枕在手臂上熟睡的阙然突然滑落,下巴硬生生磕在桌面上,她“啊呦”一声,差点跳起来,一睁眼看见了忘忧,由怒转喜:“主子,您终于醒了!阙然好想你!” 忘忧摸了摸她的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可是在别人地盘上,她知道阙然肯定不是以她那边的身份来的。 阙然今年才十五岁,个子矮矮,圆圆脸蛋还带着些许可爱雀斑,一双大眼黑溜溜的,满是天真无邪。若不是山柳善心大发打了包票好好教导她,忘忧才不会收留这个小丫头呢。 可如今看来,山柳似乎没教导得太好? “我知道了,待晚膳后便去找他。不能让别人,特别是颜怀知道我已经醒了,知道吗?”忘忧前一句是对着扶溪说的,后一句对着茫然的阙然,顺便捏了把她的脸蛋,好像比之前小了点,皮肤还是这样粗糙。 忘忧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也许比起山柳,王钰更适合教导她? “主子……”阙然小声嘟哝着,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家主子已经产生了“可怕”的念头。 “好了。”忘忧收回无奈的笑,又想起什么要紧事般看向扶溪:“阿旭近日可有写信?别被颜怀发现,信总可以看吧?” 上回山柳和仲予吵架之后的三天两夜都没醒过,就是被仲予下了药。扶溪在心里盘算着,他今日所为,够仲予毒死他了吧? 若要在仲予和忘忧间选择,扶溪当然会毫不犹豫帮忘忧了。扶溪打定不惧仲予报复的主意,当即从屋外花盆下拿出两封有了日子的信,抖落泥土灰尘,统统递给了她。 “主子稍等,各地暗桩的信也被属下藏了起来……”扶溪可以想见颜怀那个洁癖根本不会不顾卫生去翻找信件,越脏的地方越安全。多亏了他眼疾手快才保下了这些。 于是乎,在接下来半个多时辰里忘忧接连拿到了这段时间的信件,只是有些和上了泥土,有些布满水渍,另一些还爬出了小虫…… 忘忧不可置信地拎着信纸唯一干净的地方,而对面的扶溪仍一脸正经严肃,活脱脱一副二愣子模样。 “主子,这里好像是并州寡妇给您写的情诗……”阙然看着那封依稀可辨信封精美的情书,不禁笑出了声,上头隐隐散发的泔水味已经完全掩盖了脂粉气,“与君隔天涯,始信离别苦……妾身恭候鸳鸯楼,日日待君来……” “不过是借套了戴叔伦的‘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这样的诗那边都是大量手抄,五文一份。”忘忧见怪不怪,从前为了一桩案子不得已到这种地方套话,之后吴子实借她“玉面郎君”的名头行事,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再接着他又换了个身份,靠编情诗情书做生意,赚了个盆钵满盈,连她也不得不佩服。 唉,又得找时间收拾这烂摊子,待在京都立稳,得好好收拾那小子。 “我知道,扶溪大人你是故意的。”阙然满脸坏笑望着一本正经的扶溪,眼神在扶溪与忘忧间流转笑得更欢了。 “把情书发还吴子实,立刻,马上。”忘忧将看完的书信放在蜡烛火焰间点燃,不一会儿便化为灰烬。 “就这样?”阙然看着沾了泔水的情书一脸嫌弃,子实大人可是主子最疼爱的亲弟弟啊,怎么也得弄干净吧。 “不。”忘忧的目光深邃了几分,自从子实离宫出走就越来越放肆了,得再给点教训瞧瞧:“自然要再加点东西。” 忘忧最后那个眼神连扶溪也在心理上打了个寒战。 宇元清,字子实,他的好兄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因为得罪亲姐而“卒”。 除了再添把火,他还能做什么呢…… 第十八章身份 忘忧如约来到宇文渊书房,一如往常,书房被三个暖炉烘得犹如盛夏。 唯一不同便是书房里的客人,此刻正是鬼衣侯造访。 忘忧换了一身深蓝袍子,气色尚可。她行完既定礼数,抬头看见鬼衣侯面具下双眼目光如炬,歪了歪头示意她坐在旁边的位置上。 宇文渊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揉了揉缩在袖子里有些冻僵的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那个神医颜仲予告诉他,也许清漪的血可以缓解他的蛊毒。大概这也是唯一能解释得通为什么他一靠近她蛊毒便加剧的原因了吧? “群英会你没到真是遗憾。”鬼衣侯一开口仍是不辨雌雄的声音,他的领口微敞,隐约可见分明锁骨线条。 真遗憾,未能与你并肩作战。他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想象着若自己是她会怎么做,现在本人就在面前,真想立马撇下宇文渊讨教一番。 况且若不是听说这位“小兄弟”抱恙,他才不是不会亲自出现,和宇文渊呆在一起就是找罪受。 现在看来,她似乎调养得不错? 忘忧低眉,回想起之前冯幼旭信中所说鬼衣侯以一人之力便将九尾狐降伏,从此在江湖上彻底消失了几日,不免有些好奇之心。 如今世上九尾狐,是真是假? “鬼衣侯风姿卓越,名动江湖,在下没去群英会确实遗憾。”忘忧悄悄看了他一眼,那似有似无的笑容此刻更浓,仅凭一句话就将他的意思扭转,他真是越来越欣赏这位“郎君”了。 宇文渊的指尖轻敲桌面,鬼衣侯微微侧身坐正,却仍看向她,轻声道:“日后再叙,我有东西给你。” 忘忧低头不做回应,心头鼓点如麻,虽然鬼衣侯此刻这样说是当着殿下面故意的,三分真心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她总隐隐有些紧张,他们二人不对付,不会要把她夹在中间吧。 宇文渊摆了摆手,流影会意,从暗处端出一叠信件来送到忘忧面前,打断了二人的私语。 “我已飞鸽传书柳大人,让他认你为女儿,以后你便是柳清漪,柳家三小姐。”宇文渊看向忘忧,目光所到之处轻轻扫过鬼衣侯,可他的表情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倒是流影的表情吃惊得有些失去控制,“流影给你的是详细情报,三天之内烂记于心。” 流影蹙着粗眉,看着忘忧的神情多了几分古怪。女人?有点不像。男人?也有点不像。他从小在风月场所长大,印象里的女人好像也不长她那样……至少,身材不一样…… “我常说你长得像女人,这次男扮女装不会有问题,的确,丞相家三小姐,很适合你。”鬼衣侯突然的接话又将流影的三观扭转了一番。 适合? 流影又瞪着圆眼瞧了一番,皮肤有点黑,一点也不像京都那边的大家闺秀;比寻常女子高,比寻常女子瘦,一点也不像青楼里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这脚也太大了,怎么装得好女子?还有这胡子拉碴,得每天刮才行,他大概是不会有“婆家”的。 忘忧没有注意到流影的不对劲,只是心中忐忑不定。宇文渊的意图实在太明白:他已看出她的女儿身。也是,她的假扮男装根本瞒不过他。 这也就算了,鬼衣侯是怎么回事?他这样忽然靠近,言语暧昧,令人浑身不自在。 忘忧微微朝远离鬼衣侯的地方挪了挪,配合地露出豪爽的笑,顺便摸了把胡子确认还在后松了口气。 这不是还有人不知道嘛。 忘忧意味深长地望着流影笑了,看得流影背后发凉。 “殿下的安排清漪自然服从。”忘忧依着手丈量了那叠信件,整整一个手掌长的厚度,顿时笑容有些僵硬。 三天就三天! “明日丞相府派来的教习姑姑就到了。”宇文渊幽幽冒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瞧瞧这神情,看似淡然的眼神毫无心机,给她的任务都重了几分。 从前殿下也不是这样啊?就连派出的探子都夸他待人谦和有礼,对待下属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 “阿清莫要担心,我可以带你出去玩。”鬼衣侯那阴阳怪气的声音竟也柔和了几分,模样像是说悄悄话,音量却不是。 “时间紧迫。”宇文渊盯着鬼衣侯又来了一句。 “阿清这样聪明,学什么都快,出去玩玩又怎么了?大不了我叫那几个教习姑姑永远到不了永州。” “鬼衣侯莫要乱了称呼,漏了馅。这几位教习姑姑身份尊贵……” “有皇帝的人是吧,那好,再加一条柳清漪于晋国结识鬼衣侯,关系匪浅。” 那声“关系匪浅”的咬字极重,意味深长。场面陷入沉寂,流影看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微蹙的眉头代表不悦,抿起的嘴是非常不悦!这几年来他还是头一次见自家主子这般生气。 不过他们俩这番对话让忘忧彻底明白,他们只是故意看对方不顺眼罢了,何必拿她当借口? “休要胡闹。”宇文渊终是压下怒气,良久才吐出一句。 他面色泛白,压在衣下的手微微发颤。这病发的,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鬼衣侯突然笑了,配上那古怪的嗓音万分瘆人:“你不想得罪老皇帝就直说,何必让阿清受这个苦呢。这些个教习姑姑仗着是宫里老人目中无人,眼睛长在头顶的!” 面具下他的眼神带着些狠厉,这话外有话,明里在骂教习姑姑,暗里又似在嘲讽宇文渊自诩清高,孤傲得很。 忘忧被他们吵得头疼,怎么男人也会不依不饶地言语互呛。 宇文渊眸子里带着冷冰冰的凌厉,他竟嘴角微弯,淡淡的笑容令人心底生寒,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到“笑面虎”一词:“你若真为清漪着想,就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忘忧冷不防被点了名,又打起精神来。她怀疑就算自己不在场,这两人还会找其他东西互讽下去。 她已是看得通透,若鬼衣侯真对那些教习姑姑做什么,她人还没到京都就暗中树敌了。 至少,教习姑姑那儿还要好好糊弄一番。 “我才没你那些心思。”鬼衣侯对着宇文渊说完又转向忘忧,语气软和许多,“我只是不想你太累,没有想到会对你不利,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设计你的吧?” 当然不会。 忘忧尴尬地微微笑了,宇文渊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若你真没想到这不利的方面,怎么反应那么快呢? 横竖关心与设计都是假,她才不会在意。 鬼衣侯见忘忧不回应,只好又补充道:“算了,待你在京都无事,我再请你游乐,鸿钧楼知道吧?那里东西味道一绝。”他又压低声音道:“别被丞相大人知道了,偷偷的。” 听说柳木阳是难得的慈父,但家教严明,鬼衣侯敢来一次就得打出去一次。 “怕是到时候你得赖掉。”忘忧单手支着头歪头盯着鬼衣侯,笑意漾到嘴角。她突然很期待他被围追在屋檐上疲于奔命的场景。 鬼衣侯并不知道她脑中想象的另一副画面,只当她是答应了要与他约会。为了秉持一气宇文渊到底的原则,他又挨近了些,连言语也暧昧起来:“哪能啊,只要和你有关的事,我都一件件记在心里。”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宇文渊表情一僵。这种情况下,这话也就没皮没脸的鬼衣侯能说出来。 忘忧就差浑身起鸡皮疙瘩,虽不知道宇文渊怎样,她却是有些受不住。 在场所有人,也就聋奴和鬼衣侯自在。一个听不见,一个似乎是对所有女子都那么说过的性子。 “咳咳咳……”宇文渊苍白的脸色又加重几分,将一块玉珏递给流影后更是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送鬼衣侯歇息。” 流影感觉到里面的火药味,恭敬地将玉珏呈给鬼衣侯,做了个“请”的姿势。 鬼衣侯冷笑两声,接过玉珏随手放在忘忧面前:“给你玩玩吧,就当为我保管两天。” 未等她看清那玉珏的来历,只听的木门微动,鬼衣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快的轻功!他的功夫怕是在她认识的所有高手之上。 她拿起那块“普通”的玉珏仔细端详着,这熟悉的纹路,她曾为了伪造它耗了三年。可即便如此,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这真玉珏后雕刻的复杂流纹与鎏金任何人都伪造不成不了。 世间仅此一块,玉阳兵符。 “他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给你……”宇文渊紧缩眉头,还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他拢了拢衣襟,那股寒气太重,连炭火也驱散不了。 忘忧紧紧握住玉阳兵符,凉意在掌中蔓延,果然是好玉。看来传言不假,鬼衣侯统领着玉阳残兵,只是如今玉阳兵发展成什么样,她还不得而知:“殿下想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宇文渊对忘忧的反应有些惊讶,那些察言观色的人就从来不会这么和他说话。 他想了想,终是换了话题:“你知道我要得到的是什么?” 忘忧看向他苍白的脸,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脸庞。这神情,似曾相识…… “清漪知道殿下志向不在皇位。”一个渴求皇位的人是不会舍得远离皇权中心这么久的。 宇文渊一笑,她的了解,竟至如此地步:“其他谋士都以为我要的是皇位,你怎么这般笃定?” “不过是直觉。” 宇文渊温文尔雅,做事自有自己的章法,绝不是满眼皇位的人。 她曾接触过宁国太子,太过平庸,不是帝王最佳人选,而豫王锋芒太盛,早有一天会为皇帝忌惮,她倒是很想早点看到太子与豫王相争,两败俱伤的那一天。 “直觉?”宇文渊站了起来,流影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彻骨冰凉,“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 第一个便是韩珂。但宇文渊没有告诉她。 第十九章 闹剧(1) 夜,似浓墨重重涂抹在天际,脆弱的星终是不能挣破夜幕探出来。潮气渐渐在空气中浸润,书房里却撤下火炉,只剩微弱烛光。 宇文渊披着单衣,睫毛低垂,在白皙肌肤上投下淡淡阴影。他单薄的唇微微有了血色,却仍比常人淡了不少。 忘忧走后寒霜渐消,虚弱感亦缓和许多,他才命人撤去火炉。只是身子的亏损还在,较先前还要严重些。 颜怀在一旁闭目诊脉,紧缩眉头长久陷入沉寂。他睁开眼,用干净帕子擦了擦毛笔,这才展平一张纸开始写药方:“还没问呢?就这么难吗?你的尊严和你的命哪个重要?我可要好好说说你,再这样下去不超过六年你就要去见阎王了!” 宇文渊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唠叨,轻轻“哦”了声收回手。 “‘哦’就完了?”颜怀放下笔,满脸疑惑,从前知道他犟,没想到能犟成这样,简直和宇忘忧有的一拼,“你再不问,我就代劳了,到时候知道了些东西,不要杀人灭口就行。” “有些东西,不问也可以知道。” 颜怀听罢面色一沉,将单子上几味药涂去,重又在旁添上:“沟通是最便捷有效的方式,问一问又不会少块肉。就你那些人去查,要查到何年马月?天星楼又不是吃素的!” 宇文渊接过那张药方就知道颜怀的生气程度,同样的药效,统统用最苦的药材代替。 他将药方压在书下,抬眸道:“仲予,你跟在她身边三年了,一点也不知道底细?” 颜怀整理好药箱,回答地有些漫不经心:“是,只知道是晋国人。她身边的山柳和扶溪似乎跟了她很长时间,嘴巴紧得很。我看连冯幼旭那小子也不清楚她的底细。” 宇文渊不做表示,心底生出了些不安。 三年前京都的暴乱将一个叫“清衣”的男人推到他面前,此人外号“玉面郎君”,行事乖张放荡,常年流连于烟柳花巷之间。 他追踪的多方证据都指向暴乱与“清衣”有关,他才派颜怀接近此人。 但世间有两个“清衣”,一个女扮男装,一个却是真正的男人。 他们中,哪个才是真的玉面郎君,哪副面孔才是假的? 颜怀见宇文渊沉思,抿起嘴唇扯出无奈的假笑,只好再用手帕包好手,敲了敲桌子:“我说,你们两个人可真配啊,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天天胡思乱想不得病就怪了。” 宇文渊看着颜怀的手,并不介意他“配不配”的言论。只是想到那件事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多了些惋惜。 “仲予,为何拒绝亲事。”他看向颜怀,眸子中竟是严肃之色。 颜怀神色落寞下来,松开帕子丢进书房废纸堆间:“继母推荐的姑娘不管多好我都不要。你知道的,我与她……” 宇文渊虽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赞同。点头是因颜怀与其继母得确水火不容,他亦不认可继母为人。不赞同却是因为颜怀年近三十尚未娶妻,依旧对亡故的未婚妻念念不忘,甚至产生了心结,实为不孝。 颜怀神色一暗,随即振作起来,好像从未发生伤心事般打趣起来:“听说你的王妃人选定了?是哪家小姐?” “父皇指婚,我只能接受,何必知道是谁?是谁都一样……”宇文渊轻轻咳嗽几声,对于他的婚事曾经有些风言风语。从前太后无意透露,他曾与晋国皇室有过婚约,只是和亲公主暴毙而亡,就再没有人提过这件事。 但随着他封王立府的日子越近,他便越不安。宁国不希望有这场和亲,晋国又一定是这样想?若重新选定和亲公主,宁国拒绝不了。 而他,一个最不受宠的皇子,父皇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朝中那些老狐狸可不会让王妃是晋国人的王爷掌权,这无疑将他踢出了皇权中心。 但为了找到母妃,他必须有权,还是重权。 颜怀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身为皇子就是这个命。皇上倒是娶了心爱之人,代价又是如何…… 他拿起药箱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却停下,背对着宇文渊叹了口气。 他微微抿起嘴唇,终是开了口:“待你有了想要守护之人,便知我当日心情。” 这里面无非是一“情”字在作怪。想要守护之人?宇文渊细细回忆一遍,总觉得自己缺失了重要记忆,忘了一个重要的人。 可这些于现在的他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还有。”颜怀似被老妈子上身,忍不住转身又教导几句,“你和他今天做的有点过分了啊,虽然清漪肯定明白你们在斗气,但不能拿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吧?” “若是换了别家姑娘当了真,看你们怎么收场!” 颜怀的话一下击到宇文渊心底。他也不愿,可这是鬼衣侯先挑起来的,每次与鬼衣侯相关的事,他都格外冲动。 何况柳清漪,真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你既然有了王妃人选,那些风流债可不要惹……”颜怀正要放下药箱返回好好说道,突然一只沾了墨的毛笔直扑面门。 他的眼睛随着毛笔临近渐渐瞪大,缓慢的反应让他微微侧身却还是沾上了飞溅的墨汁,那毛笔精准无误落在药箱上,投下一个花瓣般的墨点。 “宇文渊!想见阎王就直说!”颜怀向宇文渊投去一个眼刀,后者却一脸无所谓般靠在座椅里,那眼神分明在挑衅“是我做的,你能把我怎样”。 他的眉毛怒气冲冲向上挑着,那张温闻尔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怒气。他可是为宇文渊好诶,就是被这么对待的?! “仲予,你何时见我有风流债了。”宇文渊来到颜怀面前,虽年少了颜怀九岁,却比他稳重得多。 “我看你不久就有了!”颜怀靠着嗓门和爆红的脸庞成功震住了自己,他这是多久没吼过别人了?这个愤怒的声音真是陌生得很。 但这一切无疑是软绵绵打在棉花上,宇文渊一点过激反应也没有,他心里更憋屈了。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气势上颜怀就输了他一大截。仿佛颜怀的怒气只浮于表面,宇文渊过分的冷静与无畏刻在了骨子里。 怕了,怕了。 他走还不行吗? 颜怀也不要了那脏掉的药箱,刚拉开门,鹤仙的声音便一同到达:“救命啊,快,快,救我!” 鹤仙拉住颜怀的衣袖不放手,一个迈步闪到他的身后。 救命? 颜怀嫌弃地皱起眉头,想把自己的衣袖扯出来却失败了,鹤仙攥得极紧,就像拽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衣服被墨弄脏他还能忍耐片刻,可是这满头大汗的小老头也太脏了吧?!这衣服铁定不能要,他甚至想给自己换层干净的皮! “放手……”颜怀开始咬牙切齿,临近爆发,一股恶心感翻涌而上,可鹤仙像是着了魔般越拽越紧,道了一声“得罪了”,将颜怀推出门外。 那一刻,颜怀感觉胸膛一热,似乎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右脸一阵火辣,不自觉向左边倾去…… 就在宇文渊房门口,他堂堂梁州首富颜家唯一继承人,竟被人扇了一巴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颜怀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东西,他甚至对自己愤怒,到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其他身份,而是有钱有势,他万分想脱离的颜家。 有些刻进血脉里的东西永远改变不了,但这种血脉让他感觉耻辱。 扯着颜怀衣袖的鹤仙见况,挤眉弄眼笑了笑,殷勤地为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皱痕,赔笑又念着:“得罪了,得罪了……”一溜烟从颜怀背后闪出逃离现场。 而那个撞上颜怀胸膛,打了他一巴掌的忘忧轻轻揉着手,满脸愤愤,丝毫不在意颜怀异样的眼神。她双手叉腰,重重骂了句:“色狼!” 她感受到脸上有些异样,摸一摸又是滑腻腻,一看手里全是乌黑的墨,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颜怀冷哼一声,给一旁不知所措的流影使了个眼色,二人包抄似一前一后将忘忧堵在中间。 “干嘛……小心我告你啊,你们给我客气点,点,点……啊呦,轻点!”她气势汹汹当场被流影拿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疼得她龇牙咧嘴,“你知道我是谁吗,松开!” 颜怀微微皱眉,一边嫌弃地脱下外衣塞进她被反绑手的空隙里:“假扮别人好玩吗,还有这衣服我也不要了,你,太脏了。” “忘忧”瞪眼盯着颜怀,使劲扭动身子试图脱离出来,实际只是徒劳。 她原本伪装的气势所剩无几,慢慢眼角下垂,那明亮的眼睛里分明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渐渐模糊了视线。 倒是流影先察觉出不对,使劲给颜怀使眼色,眼睛眨巴得都快酸了都没让颜怀领悟他的意思。 “忘忧”心中暗骂颜怀,却越想越委屈,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她压抑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伴随着哭泣声一阵阵敲打颜怀的耳膜:“你,你居然说我脏!!!明明是你更脏!臭不要脸还绑我!我爹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颜怀听罢差点翻了个白眼,大小姐,可是你先打人的? 第二十章 闹剧(2) 宇文渊在看见鹤仙时便来到屏风后默默观察着,只是他的目光穿过门口的喧闹,定格在楼梯转角。 直至哭声将他的注意引回,才不得不出面,声音不大却在平淡间蕴着威严:“王小姐,我有事寻你。” 流影连忙上前松绑,只是颜怀脸色阴沉着不大好看,他解绑时也战战兢兢。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者啊,这种规矩他还是懂的。 “忘忧”一听,又惊又喜,抽泣的频率渐渐放缓,她揉了揉松开的手腕,将衣服往颜怀身上一甩,抢先一步进了书房。 也是,她原本就是来找六殿下的,实在没必要为别的浪费时间。 “哇,这什么来头……”颜怀全程蹙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服丢给流影,“丢了,烧了随你,反正别让我看见它!还有里面那个女人,你最好不要生病!” “生病了关你什么事,略。”“忘忧”大声回应着,还吐了吐舌头。 门外颜怀只觉得自己脑袋炸炸地疼。这女人难道不知道他神医身份?!太过分了! 宇文渊嘴角勾起略带笑意,又不禁咳嗽两声,面色比原先苍白许多。他瞥向楼梯转角,只是那儿早没了人。 “仲予,改日我再向你赔罪。”宇文渊看着颜怀浑身难受的模样,颇有些无奈,“你先去沐浴吧。” 颜怀的气早转移了出去,却耐不住身上不自在,只好点了点头,飞奔似下楼。 “流影。”宇文渊一直望着楼梯转角,久久不能收回目光,“近日你们的警惕都下降了,别再让闲人靠近。” 流影心头一动,这还是宇文渊第一次对暗卫不满,虽没有过重的言语,却仍让他面红耳赤:“是。” 宇文渊转身关门,王钰已经撕下伪装露出原本的面容。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却已经满含笑意,堵在屏风口不放他进去:“殿下何故躲着我?” “从未。”宇文渊面无表情,眸子中已渐渐染上寒色。 从前他得到消息说王家小姐行为怪诞,喜好与众不同。师从宁晋第一易容高手燕阿却不学无术,一事无成。 看来,是完全相反。 宇文渊侧身从王钰身边而过,她正要追随他的步伐而去,却一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直直向前扑去。 宇文渊闻声微微闪躲,王钰就这样硬生生倒在他面前,面部着地! “嘶……疼……”她捂住了鼻子,沁出几滴泪,此刻辛辣辛辣,好像要断了一般。幸好她没整过,不然这一摔假体移位了还得了! 不过宇文渊是钢铁直男吗!正常剧情不应该是稳稳将她接住! 她疼得都快大哭了也不见宇文渊有任何反应,为了面子只好咬咬牙忍了。 “没事……” “有事!”她一下打断宇文渊的话,下一秒做了个有损形象的决定:就在宇文渊面前脱去鞋袜,从那双高筒靴里拽出几层自制鞋垫,使劲拍到地上。 没办法,身高不够,鞋垫来凑。 “就是这玩意我才会绊倒的!”王钰坐在地上索性不起身,她的鼻子已经通红,“我可要说清楚,我可不是那些走路不稳的柔弱绿茶婊。” 宇文渊不知她所说何意,但王钰的行为隐隐约约勾起他的回忆,好像是有不少女子在他面前摔跤来着但他无一例外都躲开了。 他示意聋奴扶她起身,径直走到里屋中,不再看她一看。 那些女子都拿着大家闺秀的腔,也只有王钰如此不顾身份。 王钰见宇文渊走向清铃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她爽快地穿好鞋子拍开聋奴的手,自己扶着地起来。 她快步上前,使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其实我另有事要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宇文渊拨动了两下无声的清铃,终于在第三次重又发出声响。有人用粉末堵住清铃,暗卫都未曾察觉他的书房有人进过。 宇文渊缓缓走入书房,仔细辨别周围的一切。他微微蹙眉,这屋子他再熟悉不过,却丝毫没有看出被动过的痕迹,这次是他大意了。 “你进过书房,为了什么?” 王钰拎起废了的人皮面具,回答地小心翼翼:“殿下别怪罪,我易容成你的模样进来的,为了,更了解你。不过我什么不好的事都没做,连机密文件我都没找到……” 王钰所说不假,可她却越说越心虚,脑海中只出现一个词:私生饭。要是在现代,她可是万万不敢。唉,都是爹爹把她娇惯的,得确越发无法无天。 “不愧是天星楼的人。”宇文渊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语气不知是讽是夸。 那个“玉面郎君”是天星楼的人,此组织极为隐秘,近几年才壮大,却在短时间内掌控了宁国财源经济。皇室对天星楼所知寥寥无几,更多的是不愿承认他们的存在罢了。 像是豫王就在找天星楼的尊主,弄得他也有点好奇了。 王钰听得云里雾里,天星楼是个什么东西?可她第一反应居然是腿一软跪了下去!明明不是,为何就又心虚了:“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楼我听都没听过!真的!” 宇文渊没有回应,原本也没想在她身上发现些什么。 他轻轻打开竹箱子,取出那副明显被动过的美人图来。每次他系好绳子皆是平结,可这两个绳圈? 王钰撇了撇嘴,她看完便忘了怎么打结的,慌乱中只好系了个蝴蝶结,想来宇文渊是不会打这种结的…… “我看这屋里最有用的就是这画……”王钰缩着脑袋,小心观察着宇文渊的表情,见他并未发怒,略略松了口气,“不管这画了是不是您喜欢的女孩子,但清漪绝对和这画有关!” 她不知宇文渊的沉默是什么意思,腿也跪酸了也不敢动,正要懈怠挪一挪身子重心时他却收好画,示意她说下去。 “殿下画中背景大多是满地彼岸花,清漪右手臂上便纹着彼岸花,就一小朵。”王钰顶着压力汇报着,“一模一样!” 这还是那天在清苑里她发现的。 宇文渊轻轻咳嗽两声,回忆起鹤仙占得的萱草,笑意间颇有几分玩味。 萱草,忘忧。萱草代表母亲,亦是女子。看来彼岸花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可惜母妃离开得太早,没有告诉他彼岸花有何意义。 “日后,不可让京都中人知晓你是燕阿弟子,知道吗?”宇文渊丝毫没有注意到王钰因为歪曲了这句话而傻笑着。 他让聋奴扶着王钰入座,自己回到书桌前翻找着。 书的位置得确没有不对,几处隐秘字条也未被发现。王钰应该没有说谎,何况他还需要王家势力,如何拉拢他已了然于胸。 “知道了。”王钰乖巧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清漪的,难道我扮得不像?” 像,又不像。 迄今为止,他只见过故意将自己肤色抹黑,粘着短胡子与喉结,粗笨眉毛的她,外表可以说与瘦弱的男子无异,行为嗓音也几乎没有破绽。 而王钰扮的她,肤色更白,飞眉入鬓,更多了几分英气。 最要紧的是,她天然有双波澜不惊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可靠心安的眸子,那是王钰装不出的。 “你若想演别人,就该连个性一同演了。” 王钰琢磨着这话,有些许不服气。若没有突然出现的那个“仲予”,她也不会下意识打人,更不会脾气上来全然忘了她还顶着清漪的脸。 宇文渊从一堆封好的文件中翻找出一封书信来递给聋奴,示意他交给王钰:“这是韩少卿的信,回去交给你父亲。” 韩家最小的少爷韩珂? 王钰忘却了腿部的酸麻,脑海中立刻跳出此人是京都第一纨绔子弟,长得风流倜傥,而且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倍受宠爱,身世显贵。 韩家还有个大八卦,正是出自他的生母长平长公主。 右丞相韩勋早年丧妻,多年未续弦。一次祭典,成了寡妇的长平长公主在茫茫人海中对韩勋一见钟情,缠着自己的哥哥,当今宇文璟,非要嫁给他。 细算下来长平长公主还是韩勋名义上的外甥女,但这门亲事还是在她的不依不饶中定下来。 婚后她扶养着韩勋原配所生养的三儿一女,关系极为融洽,也是难得尽心的继母了。 唔,要是有这样的婆婆,一定很好相处吧。 难道穿越的标配就是三角恋嘛?王钰忍着笑将信藏在怀里。什么因为她父亲有来往都是假的,最终目标还不是为了接近她嘛。 王钰极力掩盖自己的激动与欣喜,仿佛已经笃定了韩珂对自己有某种想法,但她还是装作十分淡定的模样,认真道:“听说,他是豫王一党……” 她观察着宇文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也是,他这个人,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失态。可韩珂的信为什么不直接给父亲,而要由殿下转交? “父皇最讨厌结党营私,你要记住韩大人只是我们的小叔父。”宇文渊漫不经心地扭动着扳指再没有看王钰一眼,那个转角的身影依旧徘徊在他心中。 王钰今日所作所为,难道只是巧合吗? 此刻王钰心中默默嘀咕的又是另一番。他便是默认了咯?王家支持六皇子,韩珂支持三皇子,这种情形想想就诡异,他是想拉拢王家倒戈? 这样说六殿下与韩珂岂不是水火不容,怎么会有韩珂的书信呢? 王钰晃了晃脑袋,这里面太复杂了,她一点也不想继续挖掘下去。那些什么朝堂之事就交给这些男人好了,她只想每天吃好喝好睡好,还有美男可以看。 宇文渊似察觉了外头的嘈杂,轻轻唤了声:“流影。” 喧闹声大了片刻又随即消失,流影的声音响起:“主子。” “发生了什么。” “一位叫竹湘的姑娘奉王员外之命来接回王小姐。” 王钰托着下巴蹙着眉,她怎么来了? 第二十一章 月夜(1)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朝着宇文渊福了福身,“看来我得回去了,改日再来找你。” 王钰见宇文渊轻轻点头,依依不舍离开书房。一出房门,她便立刻恢复了小姐做派,斜眼瞪着流影,瞪到他只好恭敬地低头抱拳。 王钰冷哼一声,看了一眼门口打扮妖艳的女子,径直下楼去了。 竹湘微微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红唇,望了一眼流影,一跺脚转身追上王钰的脚步:“小姐,等等奴婢。” 她提着裙子跑下楼去,自然没有王钰男装来的方便,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的小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人静,来时还是有烛火照明,这会儿楼下却一片黑暗。她摸索着前进,心中猜着这是王钰所为。 她还在为那件事介怀呢。 “小姐……”竹湘轻轻唤着,尽量向月光处走,她靠着墙一路来到庭院。还没来得及仔细搜寻王钰的身影,王钰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与她撞了个满怀。 还未叫唤出声,王钰火急火燎,立刻捂住她的嘴,做了噤声动作,用夸张的嘴型说着:“快走!”一连重复了四五遍。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使劲点了点头,她好想明白了小姐这么着急走的原因。 那树上……有人…… 没错,那树上的便是忘忧。只是她身着女装,只是她身上还压着一个人,一个戴着面具男人。 忘忧与鬼衣侯这样对峙了已有一柱香的时间。 她乌黑如泉的长发已经散乱,珠饰掉落在树下,一根玉钗直直刺在鬼衣侯身后的树干上。 就在一柱香前,这玉钗曾擦过鬼衣侯脖颈,带出些许血丝。 “不怕吗?”鬼衣侯的声音依旧阴阳怪气,他扼住了忘忧手腕却没有用力。她冰凉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仇恨与杀意,那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若敢说出去,我便杀了你。”忘忧轻轻挑眉,她没有完全放松,只是被对手压得死死,暂时没有余地。 鬼衣侯轻笑着,又靠近了几分:“好好考虑考虑,既然晋国从始至终都把你当作傀儡,你又何必还残存着情义。” 残存情义? 忘忧微微眯眼,月光下似水的明眸闪着点点莹光,朱唇带着冷笑,尽是妩媚。她在嘲笑,看来鬼衣侯也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 “怕我不还玉阳兵符都开始扯谎了吗。” 这个女人…… “给了你就是给了你,我不会拿回去。”鬼衣侯松开她的手腕,扯过右衣袖,果真纹着一小朵彼岸花,“这是那个女人的?” “画的。”忘忧想挣脱出鬼衣侯的控制却没有成功,他没有松手的打算,力量的悬殊更没有硬拼的希望。 鬼衣侯若有所思“嗯”了声,趁着月光仔细瞧着她的面容,倒是有几分男装的影子。 “这样多好看啊,干嘛扮个男人还化丑自己,啧啧。”他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得诚恳,不似之前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忘忧真是有些后悔了,明知道他故意引她出来还是应了这个约,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拿身份一事威胁于她。 “当初安城,那张字条也是你给的吧?”她目光灼灼没有丝毫慌乱,心底盘算着也要他吃亏才能扯平,“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 鬼衣侯见她思路清晰,毫无反抗之心,怏怏地松开了她的手:“很不幸,被我知晓了晋国皇室暗地里从未停止过寻找你。” “他们描述得隐晦,甚至给了张小像,谎称要寻找画像上女子的妹妹。”鬼衣侯从怀里抽出小竹筒来,从中抖出张小像,“可惜,多年前,我曾见过晋国昭纯皇后……” 画像上的女子有着弯弯柳叶眉,一双丽目蕴着端庄威严,经过改妆,黑发如瀑,没有饰物装点,衣服也是寻常村妇所用,可哪一个村妇会有如此仪态。 这是母后年轻时的样貌! 忘忧印象里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到如今,她记忆中的母后还停留在这般模样。 她与母后,长得相像,只是她平日的英气更像晋皇多一点。 “你果然是皇室中人。”忘忧想抢去小像,他却抬高手臂向后仰去,偏偏不叫她拿到。 “知己不知彼,这种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他将小像藏回里衣中,悠闲地倚靠在树干上,“想要就自己拿啊。” 不要脸。 忘忧白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脖颈上。明明还淌着血,逞什么强呢?她就不该手下留情,下次得找颜怀多配点哑药,叫他那张嘴再不能说出些轻薄之语来。 她听见断断续续低声犬吠,突然忆起自己忘了这个小家伙,提气轻轻落在地上。 她抱起藏在树后瑟瑟发抖的雪白小狗,小声安慰这小家伙,与方才要杀他的样真是天壤之别。 “早知道就不送你了。”鬼衣侯失望地拍了拍小像,转身拔出玉钗在衣袖上擦拭干净血迹,望着忘忧的背影多了几分柔情,“它迟早会成为我的对手。” 忘忧逗着小狗,并没有听懂鬼衣侯后半句话。 只是这狗那么乖巧可爱还胆小,真的是九尾狐所化?他不会又唬人吧? 鬼衣侯跃下树枝来到忘忧身后,非常生疏地为她绾上发髻,将玉钗重又插入发髻间。 “收好了,我给你的东西,一个不许丢。刺入木中不碎,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觅得。” 鬼衣侯用指肚撇去脖子上的血,不禁扬了扬眉。好人没好报,送了她玉钗就等于送了对手趁手武器啊。 忘忧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神情又恢复了冰凉:“你没骗我?这真是九尾狐?” 鬼衣侯点了点头,俯下身在草丛间寻找着打斗时忘忧掉下的珠饰:“九尾狐得确巨大,但当我收服了它便化为了这狗模狗样,不信就去问你那个冯家小子呗。” 阿旭怕是被你“人格魅力”折服,尽说些赞美的话,还有真话吗。 忘忧怀中的一团雪球听见“狗模狗样”四字立刻低声朝鬼衣侯吠着,似乎在为自己争口气。 “真乖。”忘忧揉了揉它的脑袋,心中却飘飘悠悠想起鬼衣侯的话。 按他的意思,她并非皇后所生而是晋皇与圣女的孩子。可其中漏洞百出,光是年龄便对不上。晋皇登基她已一岁有余,按规矩此时圣女应刚刚怀有身孕,她又怎么会是圣女的孩子?而且,她与母后这般像…… 但相思落得确只有她能触碰,这又如何解释。 她轻起眼帘,正巧鬼衣侯的面具在月下隐隐闪着白光,鬼面具下的脸,她倒是有些好奇。可惜打不过他,也摘不下面具。其他方法倒可一试。 “如此痴痴看着我,是对我动情了?”鬼衣侯将珠饰包起放在狗头上,九尾狐顶着帕子露出舌头“哈哈”地喘息着满脸不情愿。 忘忧似乎想起什么,她轻轻将狗放下,向鬼衣侯勾了勾手:“附耳过来。” 鬼衣侯面具下的脸得确笑着,只是忘忧看不见。随着他弯下身来越靠越近,忘忧自然抬起胳膊靠在他的肩头:“你都没有脸,如何动情……” 她左手抚在他的背部,右手立刻攀上他的后脑握住那根系面具的绳子,用力一扯! 哈,鬼衣侯,这美人计还是有点用的嘛。 正要脱身,他却更快一步,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随着面具的落地,忘忧却只能被这个男人禁锢着动弹不得,她的视野里除了庭院,还是庭院,只差那么一个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你的小把戏还是收起来吧。”鬼衣侯感受到她强烈不安的心跳,笑意更浓。瞧瞧这通红的耳朵,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有被美人扒衣,被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也是不错的。 “放开!”忘忧现在十分想找个无底洞跳下去,就算扯掉了面具一点又用也没有,既看不到脸,也听不见真实声音,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你到底有何目的!” “呵,目的?”鬼衣侯眸子暗了暗,此刻她剧烈的心跳是真,身上清甜的香气是真,抱起来磕得有些疼也是真,倒是他的心成假的了? 明明她主动的,还问他目的? 他轻轻捏了把她的脸,几乎摸不到肉:“你该多吃点,这般瘦还以为谁虐待了。还有,目的?我爱慕你算不算目的?你生得这样好看,还不许人爱慕了?放心,本人仪表堂堂,你绝不会吃亏。只是……现在不能见你。” 登徒子。 忘忧已经在心里把他骂上了几百遍,从前逛青楼那些女人对她投怀送抱地她也没觉得什么,怎么这话从鬼衣侯嘴里出来就这样变扭。 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冷冰冰的皇室不会,冷清清的终南山不会,还有那些怕她怕得要死的手下不会,严严肃肃的手下更不会。 可她并不相信鬼衣侯的胡话,不是为了与宇文渊斗气吗? 鬼衣侯见她涨红着脸不答话,略略叹了口气,故意道:“你可别有什么负担,我就是轻佻肤浅之人,待看到其他美人也就不爱慕你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忘忧只想把她那个好弟弟拉过来和他比比,两人真会是半斤八两,臭味相投。 “明日,我再来寻你。” 鬼衣侯话音刚落,忘忧只觉得身体一轻,没了禁锢。她一转身却只看到他远去的背影,在屋顶穿梭着片刻便没了踪迹。 别说全脸,就是侧脸也未看见! 登徒子! 忘忧又骂了好几下,只觉得鞋面上一沉,低头发现那只雪白的球正叼着鬼面具匍匐在她鞋上。 “听话,这种东西就别咬了。”忘忧从狗嘴里拿出鬼面具,愤愤扔进池塘里,“走,我们回家。” “叫什么好呢?” “哈哈。”那雪球喘息着吐了吐舌头。 “好,那就——‘哈哈’。” 第二十二章 月夜(2) 王钰带着泪痕躺在床上,定定地望着床帘顶。 今日她的确莽撞,爹爹拿过书信脸色再不好看也没说什么,但娘亲竟然把她臭骂一顿,还禁了她的足。 这是娘第一次这么生气,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就被下人架着回房,美好的夜生活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她伸出右手反复看着,心中不是滋味。 追逐鹤仙只是为了让他通融通融见六殿下一面,可追到后来她便恼了,又撞上陌生男子,撞得胸口疼,一时间不管三七二十一扇了对方一巴掌。 那个男人也没有做错什么,是她做错了…… 细细想来,那男子长得也不错,一看就是温文尔雅之人,特别是那双凤眼,虽对她时写满嫌弃,但明显就是韩式帅哥的特征啊! 王钰重重叹了口气,想起今夜是竹湘当值,清了清嗓子:“你说我做错了吗?” 竹湘正睡得迷迷糊糊,直打了个激灵。她趴在床沿上,轻轻摇了摇头:“小姐做什么都是对的。” 真敷衍。 王钰撅了撅嘴,想起她与王昌义的事来便气不打一处:“今晚你穿得那么艳来寻我是要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竹湘低着头不敢直视王钰的眼睛,当初和王昌义只是一时糊涂,小姐何必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小姐,我没有……” 王钰冷哼一声,今晚装扮得都不像平日的竹湘了,还特特用了她教的化妆技巧,真把她当傻子呢。 没错,王钰生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特效化妆师,事业刚刚有些起色就因为溺水死了,紧接着穿来这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世界。 不像小说里的穿越,她没有军方背景,没有仇要报,没有特殊任务,平平淡淡过了十六年,每日都闲得发慌,好像要把上一世未享的福享尽了。 可渐渐她明白,正如上一次在清苑的幻觉,那些如鬼如魅的东西会预料未来,前几次她还不信,但当这些事一次次发生她又不得不信。 而这一次,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王家绝不能倒。 “罢了罢了,睡觉吧。”王钰试探竹湘无果,朝里翻了个身。 回京路上父亲会被刺客杀害,母亲不知所踪……我也会死…… 王钰细细琢磨着这话,越想越毛骨悚然。她得找个靠山!王家一定不能单独回京! 黑暗中,竹湘的表情由无辜转为厌恶。她隔着衣衫摸了摸镯子,思绪飘回了那个晚上。 她不过守在王昌义回房的路上罢了,是他喝醉了将她错认,凭什么说她勾引在先。 竹湘越想自己越有理,幸好王昌义送了镯子亲口承诺了要负责,待时机成熟就向夫人禀明此事纳她为妾。 她看啊,王昌义一时半会儿也不娶妻,她这妾和妻没有区别,若有朝一日他娶了,这正妻能不能进门,进门了能待多久还不一定呢。 思及此,她露出些许笑意,看着月光下衣架上小姐那些锦衣华服,好像下一刻就要穿在自己身上。 她天天摸着这些衣服,一边羡慕着料子,一边羡慕着做工,可就是落不到她身上! 竹湘算计到后半夜也未入睡,突然窗外传来“咕咕”两声鸟啼。 她小心翼翼站起,此时王钰呼吸均匀,早入梦会周公去了。她披上衣偷偷摸摸开了门,直奔到墙边。 那处树木掩映,府里守卫巡查松懈,是个极佳幽会之地。 “怎么样,想清楚了吗?”那个模仿鸟叫的蒙面男人正站在阴影下,黑衣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只露出双带疤痕的眼睛。 竹湘冷哼一声:“我如今也算是半个王家人,怎么还会帮你们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那个蒙面男人也不意外,从包袱里抽出条金块来抛给她:“这是你为主子找到贵人所在的酬金,够了吗?” 竹湘看着金灿灿的金条眼神都发愣了,主顾出手可真够阔绰,她当姨娘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些啊。 不过她运气是好,若不是王钰多事跑出去,她哪能跟着找到宇文渊呢。 “这次要我做什么。” 蒙面男人的双目里透出一股狠劲:“离间王昌义和王家。” 竹湘有些吃惊,王昌义的靠山就是王家,离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主子说了,若成功,日后王家由王昌义当家。” 竹湘立刻绽出笑容来,那她不就是主母了吗?从前她怎么就没想到,在王家庇护下虽安稳却不能得到更多好处,若自己做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就高兴了?”那蒙面男人抚摸着她的脸,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竹湘羞红了脸,拍掉了他的手:“我已经是王昌义的人了。” “这不正好吗。” 还没等竹湘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搂着向林子深处而去。 正颠鸾倒凤之时她才真正明白,确定正好。 …… 星月点点倒映在池面上,随着微风荡漾,水面泛起鱼鳞似的波纹,那光芒四散开来,恍若一层碎金。 宇文渊站在风口,只披一件单衣让他有些寒冷。 但他无心眼前美景,只是想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楼下已来了人:“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殿下真是好兴致。” 宇文渊略略低头,只见那蓝袍男子弯腰拾起漂浮在池面上的鬼面具,满脸无奈。殊不知这一幕已经刺痛了某呆人的心,虽不知是何滋味,但总不好受。 “小叔父就不怕她知道了。”宇文渊靠在栏杆处,看着韩珂爱惜着将面具擦干净藏在怀中,不由得蹙了蹙眉。 韩珂揉了揉眉心,一脸笑意对着宇文渊点了点手指:“六外甥,你说得对。可折腾了一晚上我也累了,顾忌不了太多。” “哦对了,今晚你的目的达到了吗。”韩珂补充道,洋溢着在宇文渊看来十分欠揍的笑意。 他这外甥啊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和他作对。偶有一次不作对了就是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宇文渊没有接话,他对韩珂知道自己另有目的并不意外。豫王想摸清楚他所在,他也能让豫王知道自己的好帮手究竟在做什么。 有朝一日豫王知晓清漪是他的谋士,记忆一瞬串联,豫王的表情该如何精彩。 “一日间在永州与安城间来去,小叔父可要保重身体。”宇文渊故意转移话题,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安城到永州骑马最快七日,就算韩珂轻功超绝也经不住这般奔波。虽然借着与他商量正事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清漪。 宇文渊想起颜怀所说“情”之一字,有一天竟会用在韩珂身上。 这情来得莫名其妙,他是看不透这背后曲折。 韩珂假笑着,负手而立:“因为值得,便不累。” 就是宇文渊这小子封锁了消息,他从冯幼旭那儿得知她已昏迷两日才从安城到永州跑死了两匹马赶来,又带着九尾狐碍事,能轻松吗? 甚至白日从闹市穿过,凭他的速度可以做到飞檐走壁不被他人发现,偏偏这九尾狐一路叫唤,竟引起万众瞩目。 身累,心累,但好在方才都回本了。 宇文渊眉头锁得更深,这回答与颜怀的没有什么区别吧?他派出的人虽不能听清二人谈话,却亲眼所见韩珂送出的玉簪入木不折。 那是寒玄玉,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将寒玄玉赠予她实为不妥。” 父皇将寒玄玉赐给了韩珂,天下独一份。若清漪戴着寒玄玉簪出现,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韩珂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以为她会戴吗,没给扔了就不错。” 嘴上这么说着,韩珂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千万别扔,好好收着。 他顺势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一边朝宇文渊摆了摆手:“睡觉去了,别太嫉妒我。” 嫉妒?这种感觉叫嫉妒? 宇文渊差点没将栏杆捏碎。身为鬼衣侯,他步步设障,身为韩珂,他又处处针对,无论是哪一个身份,都这般让人厌恶。 待韩珂走远,宇文渊轻声唤道:“流影。” “属下在。” 他转了转扳指,有些心绪不宁:“今夜她身边的扶溪去哪儿了?” 若那个忠心护卫在,韩珂还能近得了她的身? 流影松了口气,幸好他将所有人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似乎受命,已经启程京都了。” 宇文渊点了点头,望着月亮若有所思。下个月就是中元节,父皇将会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他必须在场。留给他停留在永州的时间不多。 “这个月有几封公函催促?” “三封。属下皆以您旧病复发挡了回去。”流影看了一眼宇文渊,回答地有些犹豫,“还有一封是太后的……敏贤郡主明日将与柳府教习姑姑一齐到来……” 宁国唯一异姓王爷,忠王张景。他膝下儿女一双,说难听点就是在京都为质。而张敏贤从小与他一同在太后庇护下长大,黏他黏得紧,还以为这几年会收敛下去,谁知越发肆无忌惮了。 对于这件事宇文渊倒没有多少震惊,但郡主半年前回雍州驻地看望忠王,这么快收到消息与柳府的人一起过来,怕是要找柳清漪麻烦。 很快,他心下打定主意,明日,便叫韩珂得意不得。 第二十三章 规矩(1) 清早万籁俱寂,阳光从云层后透出,给云镶上了金边。那亮光渐渐泛出,满满浸润着浅蓝的天。 杂乱的车轱辘声打破了这一寂静,伴着马鸣一声,两辆马车与四匹骏马同时停下。 通体雪白的马上是一位身穿艳红骑装的女子,她瞥了一眼侧门,面露不悦:“怎么,本郡主只配走侧门?” 棕色马上的正是流影,他翻下马来向那名女子抱拳行礼,只道“郡主恕罪。”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那女子还要发作,从一辆马车上拉起车帘的老妇人轻声柔柔阻止:“郡主莫要任性。” 张敏贤低头认错,道了声“是”,只好翻下马,将缰绳递给从侧门内出来的小厮。她走过流影身边,仍剜了他一眼才进了门。 流影装作看不见,心里却打着颤。郡主向来如此也罢了,马车里的老妇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连郡主也怵她。 后一辆马车上下来两名年轻宫装妇人,她们赔着笑,一个殷勤地撩开马车帘,一个扶着马车上菊纹宫服的妇人下来:“蓝姑姑当心脚下。” 蓝氏年近六十却保养得极好,脸上有着几道细纹,始终带着合着规矩的淡笑。她的眸子没有年老人的混浊,相反透亮带着别样韵味。 她的背仍是挺直,只是走路一高一低,需要人时时扶住。她望了眼流影,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和蔼可亲:“好孩子,你在阿渊身边几年了?” 流影立刻像是犯错了的孩子低下了头:“十五年了。” “好啊,已经十五年了……”蓝氏扶着旁边妇人的手吃力地向内走去。 那撩车帘的妇人见状赶到流影面前,大声训斥着:“没眼力见的玩意儿,不会抬个软轿来!” 蓝氏转过身来摆了摆手:“年纪大了就要多走走。莫要难为人家。” 妇人吃了瘪,泄了气般唯唯诺诺应着“是”,提前进门安排去了。 流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老妇人看起来地位极高,可他在宫里十五年了也不知道有这号人物,难道——她在十五年前就离开了皇宫? “收拾快点,给先生报信。”他将缰绳交给手下,从另一侧门狂奔而去。 他远远比蓝姑姑一行人早到宇文渊书房,一进门便见宇文渊看着公文发呆。主子最近怎么了,处理公事也心不在焉。 “办妥了?” 流影被他这么冷冷一盯,心瞬间收紧一分:“是。我在永州城外放了消息,绕路带着她们回来。” “那些人……”宇文渊故意没有说下去,但流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主子猜得没错,各路探子果然都上钩一路尾随,如今豫王也不占任何优势。”说着说着,他对宇文渊的崇拜又多了一分。 豫王大费周章摸清了他们所在,今日几乎全京都贵人都轻而易举知晓了,豫王有多气,他就有多畅快! 他想起件要紧事,连忙补充道:“主子,除了陈姑姑和周姑姑,还有位蓝姑姑也来了,您知道她吗。” 宇文渊脑海中出现了关于蓝氏模模糊糊的印象。在他很小时候,母妃还在,除了皇奶奶还有一妇人经常来探望他。通过长辈间对话,他隐隐约约知道那妇人姓蓝,是当初皇爷爷身边的红人。 时间久远,他连母妃都快记不清长相了,怎么还会记得蓝氏。 “她可是腿脚不便?”宇文渊收起公文,从箱子里抽出一本积灰的册子,很快找到对应的地方。 流影使劲点了点头,主子竟连这也知道!“没错,蓝姑姑的确有些跛脚。” 宇文渊眯了眯眼,是她…… …… 张敏贤本想好好与宇文渊叙叙旧,可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只有蓝氏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她只好带着两名年轻妇人一路来到忘忧住处,正见忘忧笨拙地弹着瑶筝,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她本来就看不起那些柔柔弱弱的女子,弹得好也就算了,弹成这样也有脸?果然是乡野村妇养出来的孩子。 “你就是柳清漪?”张敏贤上下打量着她,和京都那些贵小姐比,皮肤又粗糙又黑,五官还算端庄,更可怕的是那双手又大又厚还布满了茧子。除了比她后厨帮厨的好看一点点之外还有什么区别? 切,这模样,柳相的脸都丢尽了吧?怪不得要提前派姑姑来教导。 忘忧重重地点头,对着张敏贤露齿笑得格外灿烂。 昨夜她已经将资料粗粗看完,演戏就要演全套,今早清晨便起身画完了丑妆。 张敏贤抿着唇呼出一口气,她还担心是个妖艳小贱人要把六殿下勾走,结果是这蠢样,真是白担心了。 她的态度转好了些,示意那两名妇人上前:“这是柳相派来的教习姑姑,你可要尊重些。” “这位是陈姑姑,五品女官,专管姿态礼仪。” 陈姑姑虽然心中不愿,可还是上前标准地行了礼。 “这位是周姑姑,五品女官,专管琴棋书画。” 周姑姑便是那个呵斥流影的妇人,她不如陈姑姑内敛,对忘忧的嫌弃写满脸上,只微微点头示意。 忘忧起身福了福身,可手势全错,看得张敏贤不由得憋笑。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行的也是男人的作揖礼,但也从来没忘了女子的万福礼啊。 陈姑姑更快一步,上前指导道:“双手相交右手在上,放至左腰侧,微曲膝,低头!” 忘忧故意发愣,盯着陈姑姑不知所措。 她明白所有礼仪,更明白怎么做能挑起教习姑姑怒火。 陈姑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可忘忧还是一动不动,抓着衣角踌躇着。 张敏贤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蒲团上,她竟有些喜欢这个柳清漪了,她可笑的表现可带来不少乐趣。 “陈姑姑,她什么也不会,你从头教起,耐心点。” “是,郡主。”陈姑姑精于察言观色,见张敏贤有兴致,打定主意要让柳清漪出丑博郡主一笑。 张敏贤吹了吹奴婢递来的茶,抬眸道:“你的贴身奴婢呢?” 躲在屋里的阙然一听,照着忘忧的吩咐哆哆嗦嗦就出来了:“郡主有何吩咐。” 她饮下一口茶,心底暗笑,乡下人的丫鬟果然还是乡下人:“噢,原来你还有丫鬟,能明白我是郡主还算伶俐。”她给陈姑姑使了个眼色,“一起教了吧。” 陈姑姑觑了一眼阙然,这丫头比她主子还拘谨,哆哆嗦嗦到底涨了她的威风。 忘忧低眸没有看张敏贤,却能想象她得意的神情。让丫鬟一同练习,不是故意贬低她身份吗? 可她的目的已达到,阙然确实该好好向两位姑姑学学。 “我先做个示范,二位好好看清楚。”陈姑姑面向张敏贤,面带淡笑行了一礼,一边解释着,“双腿微屈,微俯首,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互握在腰侧。右脚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起。” 阙然看得不由自主瞪大了眼,这和晋国礼仪不一样,自己怕是要改不过来。她偷偷看了一眼忘忧,见她一副认真恭顺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 “见面和告别时都可行万福礼,要落落大方,谦卑和顺,动作慢且稳。”陈姑姑又示范了一次,按张敏贤的要求十分有耐心,若不是郡主在这儿,她还会亲自试探吗?“看懂了?” 忘忧木木地点头,在陈姑姑要求下来到张敏贤面前。她刚刚跨出一步便踩住了裙角,向前倾去! “主子!”阙然迅速扶住了她,可为时晚矣,她的裙下摆已经沾上了污泥。 忘忧小心查看着裙下摆,不由得蹙眉:“我头一回穿这种衣裙……” 张敏贤笑着晋国乡下人就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就是见普通衣服而已,她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回头我再送你几套啊。”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周姑姑已扯起嘴角,若不是柳相的女儿,这种蠢笨模样她早就上去教训了。 “小姐,请稳住身子。”陈姑姑面色一沉,语气更严肃了几分。 忘忧放下衣裙,推开阙然的手,缓步来到张敏贤面前,学着陈姑姑的模样行着万福礼。 如今,她必须得装蠢笨下去,卸了张敏贤的戒心。 陈姑姑让她定住,一面叫阙然也依葫芦画瓢练习。她故意先纠正阙然姿势,足足点评了一柱香工夫,阙然的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才满意。 阙然半屈着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心里祈祷着快些结束。她看着主子定着比她还长久,竟没有丝毫晃动。 张敏贤抬了抬下巴示意周姑姑上去,陈姑姑自然不愿做这恶人,给她让位,自己专心盯着阙然。 “小姐,我向来严格,您多担待点。”周姑姑说得尊重,可下一秒就握住忘忧的手腕往正确位子带,她恨不能使出全力,右手关节已泛白。 忘忧被她一握,手腕间传来阵阵痛意,好像要被碾碎一般。她忍着不蹙眉,尽力做出恭敬之态。 “哟,您这站着还屈着呢。”周姑姑见她不反抗,胆子更大了,伸出腿用力击在忘忧腿窝处。 她没有防备,被周姑姑踢得直接对着张敏贤跪下,膝盖磕在石块上。一股刺痛从膝盖传到心底,她的指甲扣进泥里,双臂微微发颤。 疼,除了疼还是疼。 “你怎么踢人!”阙然要上前扶起忘忧却被陈姑姑扯住。 “我怎么踢人了,你这丫头不会说话少说几句!这才叫踢!”周姑姑的怒火一瞬被阙然点燃,她发了狠,又往忘忧小腿处狠狠踢了两脚。 火辣辣的痛感在腿部蔓延,忘忧试着起身却被膝盖的疼痛所阻,动弹不得。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受这种屈辱还不能回击,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阙然,我没事……” 张敏贤皱了皱眉,这出了什么事怪不到她头上吧? “柳家小姐,你快起来吧,本郡主受不起如此大礼。”张敏贤给周姑姑使了个神色叫她见好便收。 这郡主欺负人,竟叫主子下跪! 阙然一咬牙,挣脱开陈姑姑控制,心里已填满愤慨,直直向周姑姑撞去:“不许欺辱我家主子!” 周姑姑没有预料到阙然的反应,肚腹一痛,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扯着阙然头发与她撕打在一起:“贱蹄子竟敢撞我!” 阙然被扯得披头散发,头皮发疼,一下大哭起来,她的冲动劲用完,只好将忘忧护着,任凭周姑姑一脚又一脚踹在自己身上。 “主子,你没事吧……”阙然哭着圈护着忘忧,还有周姑姑几脚竟还踹上了她的脸,半边脸霎时通红。 “贱人!”周姑姑骂一下踢一脚,陈姑姑只冷眼旁观着,心中暗笑。 张敏贤见阙然衣裳上有了血色,这才准备厉喝一声叫她收手。 她的声音还没响起便被更大的怒喝覆盖:“住手!” 张敏贤一下跳起,再也坐不住。 院子口,流影飞奔而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宇文渊正搀扶着蓝氏慢慢走来…… 第二十四章 规矩(2) 周姑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流影按倒在地,下巴磕得冒血,疼得龇牙咧嘴。 她脑袋嗡嗡作响,习惯性破口大骂,待听见张敏贤一句“你好大的胆子”才清醒过来,心生大祸临头的恐惧。 张敏贤速速将阙然扶起,装出一副好心的模样查看忘忧的伤势,又扭头骂道:“柳小姐也是你能随意打骂的人吗,本郡主只是走了片刻就发生这种事情!” 张敏贤的反应迅速令忘忧佩服,她算准了从院口看不见她所坐位置,她们又都是软柿子不敢吭声才敢这样说,霎时就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就算传出去也没人敢说她张敏贤半句坏话不是? 陈姑姑见此番变故低头悄悄走到张敏贤身边。她一没打,二没骂,只需安安分分待着就可逃过一劫。 “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从京都来的太医请来!”张敏贤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奴婢匆匆应下“是”,还没跑几步出去就被流影拦下。 “叫仲予。”宇文渊扶着蓝姑姑姗姗来迟,虽看见张敏贤的反应但心下清楚这其中曲折。 从京都请来太医,是预备好出事检查一番吧?就算没有问题,也得被检查出些什么。 张敏贤不知“仲予”是何人物,她的计划被阻止,颇有不悦之色:“仲予又是何人?现如今就该请太医诊治!” 宇文渊没有理她,顺着蓝姑姑的步子又向前几步。 “这伤着膝盖得好好医治,莫落下病根。”蓝姑姑缓缓蹲下,宇文渊只得小心看护,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忘忧身上。 为了一出戏,值吗? 他现在不大明白了,昨夜韩珂一脸疲惫还说“因为值得,便不累。”的模样出现他眼前。现在柳清漪是“因为值得,便不疼”吗? 蓝姑姑熟练地隔着衣衫摸索着忘忧膝盖,她盯着地始终不言语。这种程度的伤还不算什么,但当蓝姑姑的手心带着温度小心翼翼轻轻揉着时,她的心头突然泛起苦涩,再也压抑不下去。 多久了?自乳母死后再没有人问她受伤的地方疼不疼。人人都以为她像表面那般是铁打的,连心都是硬的。久而久之,她差点都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了。 “还好,还好。”蓝姑姑示意她别动,叫婢女重新拿个坐垫来给她靠着。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没有落下,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借口,现在哭了,妆就没了。她趁闭眼时悄悄用衣袖拭去泪水,安安静静看着蓝姑姑慈祥的面容。 张敏贤见蓝姑姑对柳清漪态度如此,心上好像被利爪抓了一爪子。合着自己吃力,柳清漪讨了个乖巧! 宇文渊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周姑姑,对流影淡淡道了句:“你知道该怎么做。” 流影回道“是”,一把揪起磕着头的周姑姑。五品女官犯错,合该交由宫里处置。但周姑姑有案底在前,先斩后奏也无不可。 周姑姑磕得额头一块通红,她满面泪痕,表情几近扭曲:“郡主,郡主!您说过……” 张敏贤怕她说完些什么来,怒喝道:“污蔑郡主可是罪加一等,还不快拖下去!” 周姑姑想起自己家中老小,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本以为是趟美差,却葬送了自己。若不是张敏贤在背后撑腰,她哪敢如此行事! “柳小姐!柳小姐!奴婢一时糊涂,饶了奴婢吧!”周姑姑指望不上张敏贤,只好求着忘忧。她一边被拖行着一边高声求饶,不得不以手撑地妄图留下,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远远听着只余嘶吼。 颜怀赶来时周姑姑已被拖出院口,地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他嫌弃地离血迹远远的,手中抱着的是宇文渊新赔的宝贝药箱。 颜怀啊,颜怀,你摊上这么麻烦的主儿,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他被讲明了缘由不好将怒气显在脸上,但随着走近,怒意还是蹭蹭蹭往上涨,不光是那个大不省事的,连阙然这个小不省事也伤了?! “我没事,先瞧瞧阙然这丫头。”忘忧感受到他怒到了极点,自己像做错了事般没有底气。 一直被遗忘的阙然被忘忧一提霎时暖意涌上心头,她哭得更惨了,却不是因为疼。 “哭什么哭!”颜怀命人辟出块干净地方,在地上铺上几层干净白布,小心将药箱放下。他看了一眼阙然衣上一点血污,就招呼来婢女,从箱子里找出白瓷瓶来交给她:“外伤,抹点药就行了。” 倒不是他敷衍,只是看得多了便知这外伤不严重,破了皮罢了。 他转身瞪了一眼忘忧,而这位呢,若是伤了筋骨就是大事了! 他感受到几道目光,这才发现一旁还有位老妇人盯着他瞧,面上是一贯的淡笑。 另一道目光来自张敏贤。她与宇文渊相处已久,看他不说话的沉默模样多半生了气,还是大气。她乖乖闭了嘴,倒是想悄悄这位“仲予”有什么本事。 唔,好在忘忧没有移动,也不算太蠢。只是每次见她都长得不一样,受的伤也都奇奇怪怪。 他将丝布盖在忘忧腿上,一面轻触着一面询问疼不疼,待按完一圈他心底也有了数。 碍于陌生人在,颜怀只嘱咐了几句,没有当场发作。 “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注意点,按时吃药。”他给忘忧投去一个眼刀,“按时吃药”咬字极重。 先前他就给过药方,却发现她对自己身体压根不上心,不但把红武,兰生等人遣走,昨天连扶溪也不见踪影。 太过分了,这是对他神医身份的侮辱! 宇文渊听着蓝姑姑轻声吩咐已把东西都准备妥帖,正要迈出却一瞬止住了脚步,那股冰凉窒息的气息翻涌而上…… 他握紧了拳,稳住呼吸吩咐着:“好生照顾柳小姐。” 颜怀见宇文渊面色泛白就猜到他蛊毒又发作,只好叹了口气。一个个就犟吧,他也懒得管。 蓝姑姑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又看了一眼忘忧,眼底笑意更深。若是缘,便是孽缘啊。 “是。”奴婢们应了,小心将忘忧挪到软轿之上。 “好孩子,这几日就跟着我。”蓝姑姑拍了拍她的手,又凑近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忘忧的脸霎时通红。 这位婆婆怕是误会了什么! 蓝姑姑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渊的手:“阿渊,你也要多注意些身体,你母妃会担心的。” 宇文渊听蓝姑姑说起母妃,眼帘低垂,点头轻声应着:“是。” 若母妃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张敏贤见众人都故意略过了她,再沉不住气,她给蓝姑姑与宇文渊都行了礼,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带郡主歇息。” 宇文渊冷漠的神情刺痛了张敏贤的心,她几乎是要被奴婢架着走,下一秒挣脱开奴婢们伸来的手,满脸委屈:“六殿下可是怪我?” “郡主,您请先回,主子的意思是午后再来探望您。”流影将周姑姑交给下属便赶了回来,此刻他接收到宇文渊的眼神,赶快上前解围。 真的? 张敏贤的表情还委屈着,心底却一片甜滋滋。她不好表情转换得太快,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柳姐姐,这次是我监护不利,你可不要怨我。” 从柳小姐到柳姐姐,张敏贤的反应还真有趣。 忘忧大度着笑了,目送张敏贤晃晃悠悠地离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让她一子又何妨? …… 屋内气氛尴尬,降至冰点。 两分钟前鬼衣侯推门而入,等待他的不是传信约好的宇忘忧,而是穿得似名门闺秀,坐得端端正正的张敏贤。 他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拍”一击合上门,再次推门而入只迎来张敏贤古怪的眼神。 郡主一身浅蓝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头上斜簪一支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更衬着长发愈加乌黑细致。 她由震惊到浅浅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鬼衣侯这般不愿见我?” 韩珂合上门,随手摘了面具移步到她身后:“你这野小子今日装扮得如此淑静,着实古怪。”他在张敏贤不远处坐下,歪了歪头,“连说话都透着不对劲,说,你把张敏贤藏哪去了!” 张敏贤霎时间翻了个白眼,迅速从身后掏出根鞭子来朝韩珂甩去,整个动作熟练非常:“韩珂,你今日是来砸场子的!六殿下呢!怎么是你!” 她确定了韩珂身后没有跟着人才开始放肆,如今更是暴露了原来那一套。 韩珂卸力握住那条鞭子,张敏贤未使多大力气,倒也不疼。他扯了扯嘴角,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还是那好外甥的手笔。 但宇文渊算漏一笔,他没想到鬼衣侯与张敏贤是旧相识。 他扬了扬眉,看来张敏贤也不知道自己被骗了:“你还是那么笨啊……” 张敏贤立刻收回鞭子拍在案上,她何尝不知道呢?六皇子不待见她,自她及笄后便越发亲疏,若不是她习武还能在练武场见宇文渊几面,怕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人影。 韩珂给自己灌了几口茶,现在去质问也没用,那小子指不定藏哪里去。 “忠王还没有给你谋亲事?” 张敏贤起身拆下簪子与发髻,随手绾了个高马尾出来:“他老人家倒是想,可那些男人没一个能打的!到后来也没有人敢上门提亲。”她微微一愣,自己为何要与他废话这些,复又道:“我张敏贤从来靠自己,要男人有何用!” 韩珂忍不住笑出来,这才是张敏贤嘛,弄得和大家闺秀似的有什么好玩。 “你还笑!”张敏贤撑着桌子盯着他一瞬不瞬,“你呢?长公主就没有给你谋个亲事?” 韩珂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女人,太麻烦。就是太后皇上扣着他县子的爵位,非要他成亲了才给,他也不想整日对着一个陌生女人。 可随后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另一张脸,若是她,生活会多么有趣。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这趟出来,得寻个‘麻烦’回去交差。” “那‘麻烦’是谁?” “柳木阳第三女,柳清漪。” 第二十五章 规矩(3) 张敏贤听着这名不由得皱眉。那个柳清漪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连韩珂也这样? 韩珂观察着她的表情,顿了顿道:“我听说今天宇文渊处理了一个教习姑姑……” 她的手抓住衣裳不由得攥紧,他是想兴师问罪?“是,那个周姑姑不知好歹,活该。” “得确活该。”韩珂盯着张敏贤,直盯得她背后生寒,“某人自己规矩还没学好,就想教别人规矩,自不量力。” 他缓缓将茶壶拉高,细水柱倾倒在青瓷杯中,击出点点水花,冒出屡屡热气。 张敏贤不吭声,见韩珂要将茶杯递给她只好伸手接过。但当她触碰到茶杯的一瞬,韩珂突然松手,滚烫的茶水尽数撒下…… “啊,韩珂你疯了!”张敏贤的左手被烫得通红,连衣裙也被弄湿,在门外听得动静的奴婢进来忙得手忙脚乱。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韩珂将茶壶重重落下,又击出几滴滚烫的水滴来,张敏贤不由得一震,竟生了些害怕之情。 她知道瞒不过他们,但心里越发憋屈。宇文渊已经有意无意警告了她,韩珂真是警告得明明白白! “是我疯了又如何,我与你认识那么多年,为何帮着一村丫头说话!从小到大,我那么努力,可你们可有认真瞧我一眼!现在我连维护自己的权利也没有了吗!”张敏贤甩开奴婢的手,将被烫红的左手举起,“我张敏贤就算在武场受伤也没有今日之痛!” 韩珂瞧着她已经失去理智,挑了挑眉:“得不到的东西何必强求。你该冷静冷静,这些年我们为你做了那些事,就该一干二净了?” 张敏贤怏怏垂下了手,整个人似失了魂一般。她确实得不到…… 韩珂并不认同宇文渊一味回避的做法,张敏贤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为难柳清漪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他给一旁的奴婢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出去:“郡主,朝中局势不日将发生大震变,你莫要出头,多替忠王想想。” 张敏贤跌坐回坐垫,渐渐红了眼眶。若不是韩珂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一层。 作为宁国唯一异姓王爷,忠王时刻战战兢兢,从来问心无愧,她这个做女儿的在京都贵小姐圈混久了,竟忘了自己地位也是岌岌可危,甚至还没有柳清漪稳固。 韩珂叹了口气,留下一句“好自为之”正要离开却被张敏贤叫住。 “韩珂。” “怎么?”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怂恿我的吗?”张敏贤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有人告诉我,柳木阳根本不喜欢这个女儿,所以故意向淑嫔借了两个犯事姑姑来……” 韩珂转过身来,嘴角勾起一抹笑。 有趣,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 忘忧坐着王钰硬塞来的轮椅重重叹了口气,说是她小时候贪玩不小心骨折之后做的,放在仓库里也是积灰,趁这次机会二次利用。 又是谁给这小祖宗透露了消息,惹得她从家里赶来还扬言要和张敏贤打一架。结果还没赶去张敏贤的住处就被王夫人派来的人又揪了回去。 “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王钰被拽回去的路上如是说着,信誓旦旦。 忘忧一想起来便无奈,王钰的性子真是可爱得紧。 “小姐,到了。” 由于阙然负伤已经被颜怀强制修养,宇文渊只能又拨出一个小丫鬟跟在她身边。这小丫鬟脸上有几点雀斑,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名唤“落雪”。 忘忧抬头望了一眼匾额,上书:繁花楼。 “蓝姑姑,我来了。”忘忧重新换上王钰亲手挑选的鹅黄长裙,长至脚背,衬得她肤色更黑了些。她扮演的是二十年都生活在晋国乡下的野丫头,细节方面不再规规矩矩。 “蓝姑姑让您进来。”里面传出一女声,同时打开了门,露出一张和善的脸,“请。” 那女子挡住了落雪的去路,从她手中接过轮椅,小心向前推去。 “在外等我便可。”忘忧向落雪摆了摆手,后者应了声,帮着合上门。 繁花楼里比她想象得大得多,绕过几个弯,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扑面而来。走廊间镂空雕花窗桕中撒下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照得她全身暖融融。 那女子在一处屋子前停下,恭敬地上前细声道:“姑姑,人来了。”她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一架大绣花屏风,上面绘着梅兰竹菊四君子,上赋诗一首,但忘忧没有看清便被推进内室。 她细细打量一番,瑶琴立在角落,中央是金丝木书案,文房四宝俱全。书案左右两侧叠起高高书垒。忘忧觉得这场景甚是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经历过,连脑子也隐隐发疼起来。 蓝氏缓缓从几座书架里走出,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对她坐着轮椅没有多少惊讶:“来这边。” 女子推着忘忧来到书案边便告退了,蓝氏撑着圈椅扶手,小心坐下。 “《列女传》、《女诫》、《闺范》、《女论语》这些,你日后慢慢看。”蓝氏指着左侧一叠书缓缓道。 她的声音仿佛有着抚慰人心的能力,就算忘忧不喜欢这些束缚女性的书还是没有违逆,应了声“是”。 “长孙皇后的《女则》,武皇后的《孝女传》,明朝数位皇后的《女训》《女鉴》,还有这本《贞观政要》,近日就看这些。” 忘忧接过《贞观政要》,愣了会儿。前面那些算是宁国女子看的正常书,可后面那些?怎么像是要培养皇帝的贤内助? 蓝氏依旧淡笑:“我知你不是普通人,那些礼仪不必学了。” 忘忧心里一惊,又听得蓝姑姑接下来道:“日后成了王妃可不能没点这方面储备。” 王妃?! 忘忧抬眼看着她,满目震惊。蓝姑姑果真是误会了什么! 蓝氏携起她的手,相比之下竟还是她化妆过的手更粗糙些:“我看阿渊对你上心,怎么样,你对他呢……” 上心倒是上心,却不是男女之情。 忘忧心里嘀咕着,有哪个明主不对自己的谋士上心? 她莞尔:“蓝姑姑,您会错意了。一月不到,六殿下怎么可能对我上心。清漪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识字。” 蓝氏摇了摇头,握住了她的手:“错,全错。” “我虽老了,心没有老,你们那些小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再不说实话,我可就恼了。” 忘忧轻蹙眉心,蓝姑姑似乎与宇文渊很亲厚的模样,她是宫里老人,蒙骗不过去也正常。但不知她何处漏了马脚…… 蓝氏见她为难,一贯保持淡笑的脸上却显现出一丝忧虑:“京都宫廷比你想得混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做好准备。” “依你看,他人待我如何?” 忘忧不防她有如此一问,低头道:“自然恭敬极。” 蓝氏又轻轻摇头:“她们不是恭敬我,是恭敬皇帝。” 恭敬……皇帝? “我是皇帝乳母。”蓝氏见忘忧的脸上出现惊讶之色,只盼着接下来的内容不要吓到她,“十五年前我被庄慈皇后,也就是先太皇太后强制留在灵山寺为皇帝祈福,非诏不得回宫。” “先太皇太后本意是叫我老死在那儿,一辈子都回不去。可我撑过来了,撑到了先太皇太后病逝,撑到皇帝重新掌权……”蓝氏回忆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段日子。 先太皇太后仙逝已四年,宇文璟这段掌权路走得艰辛,近期不但陆陆续续启用旧臣,还接回了乳母。 “你一定好奇,先太皇太后为何要如此吧?”蓝氏一顿,摸了摸发上一根木簪,“这木簪是先皇所赠……我曾怀上先皇的孩子,可他还未出生就……” 蓝氏的脸上显现出悲戚,忘忧反握住她的手。她见过后宫那些争权夺势,晋皇后宫也时常有小产的妃子,有的甚至疯傻至自戕。 这其中,必有太皇太后手脚吧。 “我只是宫中女官,没有背景,没了孩子,更不配为妃。”蓝氏回忆起伤心往事,将发上木簪拔下裹进忘忧手中,“因为皇帝在,先太皇太后不便对我动手。十五年前,我无意撞见先太皇太后与权臣私下见面,她立即震怒,捏造了我的罪名,雨夜施以棍刑。” 她看了一眼腿,轻轻叹了口气。 久病成医,怪不得蓝姑姑那么关心她的腿,揉捏的手法也熟练。 先太皇太后也太狠了些,但忘忧也有些佩服,在宁国一个女人掌权十多年,死后仍钳制住皇帝,是多么厉害的人物。 蓝氏将木簪盘入忘忧发间,又恢复了淡笑的神情:“我请命来这儿,就是为了见见顺妃的儿子。顺妃待我极好,阿渊也懂事,可惜,我听说她如今也不在宫中了……” 蓝氏紧接着问道:“孩子,你知道顺妃在哪?” 顺妃?她如何认识宁国皇帝的后妃。 忘忧摇了摇头,蓝氏将木簪赠予她却不说明缘由,如今为何又提起宇文渊母妃来? “顺妃是晋国女子……”蓝氏这句话意味深长,忘忧暗惊,她是晋国人就那么明显吗! “我不认得。”忘忧没有撒谎,蓝氏点了点头。 “也许顺妃隐姓埋名,你并不知道她是谁。”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个小包来层层打开,直至里头露出一只干瘪的八脚蛊虫尸体,“但你一定认得这个。” 同心蛊! 忘忧心头一震,心上像是被什么挠了几下,恐惧与好奇交杂着在心底蔓延。 第二十六章 同心蛊 “阿渊没足月就出生,身体格外孱弱。他三岁那年高烧不退,眼看活不长久……”蓝氏将蛊虫重新包好又放进怀里,虽是肮脏邪物,却还是像是对待珍贵之物般,“后来,顺妃在他体内种下了同心蛊才保下一命。” 同心蛊,母蛊生,子蛊生;母蛊死,子蛊死。若子蛊离母蛊太远同样能让人生不如死。 忘忧想提醒蓝姑姑小心那干瘪的蛊虫,一旦沾血便会活过来,若钻入体内后果不堪设想。但见蓝氏的行为,显然是知道这件事。她留这蛊虫还有用…… “顺妃离宫时一定发生了变故。”蓝氏收敛起笑意,语气笃定,“她会将自己的心头血留下解除蛊毒,可不知如今心头血在何人手上。我问过阿渊,他只说有段时间失去记忆,醒来后,蛊毒便被压制。” 是了,一位母亲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孩子日日忍受着痛苦。宫里情况复杂,宇文渊又是没了母妃不受宠的皇子,年小的他几乎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蓝氏撩开忘忧衣袖,果绘着一小朵绽放的彼岸花:“你身体里也有子蛊。” 两子蛊相斥,同样会诱发蛊毒。怪不得每回与宇文渊接近总觉得有些不适。 忘忧缩回手,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想下去:“若我也中了同心蛊,远离了母蛊,为何没有蛊毒发作?” 蓝氏沉思片刻,当她抬眸时只剩下严肃:“你的蛊虫虚弱,只有一种情形:顺妃救了你一命。经历火刑之人与蛊毒相抵,可保性命无虞。” 忘忧捏紧衣袖不置可否。同心蛊发作犹如冰霜附身,在那次火刑中她虽受灼肤之痛,但还是假死被救下,原来其中有蛊毒的功劳。 蓝氏见忘忧蹙眉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猜到什么,她拍了拍忘忧的手:“孩子,你若为阿渊好,就不要告诉他。” 宇文渊寻找母妃那么多年,蓝氏又与顺妃交好,为何要隐瞒? 忘忧一时不能接受,疑惑地望着蓝氏。隐瞒不是对宇文渊最大的伤害? 蓝氏轻轻叹了口气:“正如先前我告诉你,他们敬重我是敬重皇帝。你敢忤逆皇帝吗?” 宇文璟…… 宇文渊应该清楚,自己寻找母妃之路上多数阻力来自于宇文璟,皇帝费心了那么多年,她确实不该戳破。 表面的宇文渊稳重如山,若他得知了母妃的下落,甚至母妃近在眼前,他还会坐得住吗? 她在京都彻底立稳脚跟还需要宇文渊帮助,她不能看着他自毁基业,也毁了她的计划。 “我明白了。”忘忧抿唇笑着,显得有些苍白,多了几分无奈。 有时不知比知带来的结果更美好,可人们一心追求全知,不懂得退步,受伤的只有自己罢了。 蓝氏认可地点头笑着,目光默默落在那根木簪之上:“我老了,护不住它。现在我将它交给你,又如顺妃为你下了同心蛊,你懂吗?” 同心蛊保了她的命,这木簪不知有何玄机,但她知道这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保命符。 “是。清漪谢过姑姑。”忘忧隐约生出些不安来,蓝氏怎么像是交代遗言…… 蓝氏淡笑着,一步一缓离开座位,重新隐入后面两排高大书架间。她的声音传来,温和而悠扬:“‘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虽有憾,不得不行。” 她望着两排高大书架上堆满着书籍,一晃神仿佛在另一处座椅上看见了先皇年轻时模样。 先皇看书时是那般投入,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可她一唤“阿翼”,他便会抬起头来笑着向她伸出手:“芜儿可是想就着上回的辩?这回我可不会让你的。” 不是“朕”,而是“我”。 也许为了这个,她放弃安安稳稳生活的机会入宫当个女官也就值了…… 岁月不饶人,她也快去见阿翼了吧。 另一头的忘忧看着膝上《贞观政要》,认认真真翻开第一页。帝王之策她本该八岁便开始跟随晋皇指定大臣学习,可不知为何一再拖延,日后更是对此事闭口不谈。 晋皇不希望有女皇登基。她现在已明明白白知道了这点。可从前年幼的她只会以为是自己的错,不断自责。 终南五年,她读的都是阵法;仓羽寨五年,她读的皆是兵书,如今也该拾起帝王御术。 忘忧就坐在那儿通读全书,一旁叠起来的纸堆是她所记感悟与疑问。按她的习惯通常一遍全览,一遍细读,一遍感悟质疑,一本书三遍下来一月有余才能拿下。 直到太阳西斜,窗花投影渐渐移动,忘忧才看完薄薄一层。她有太多想法竟与太宗不谋而合,而摘录的语句格外多些。 蓝氏从书架间负手走出时,忘忧已累得歪头沉入梦乡,她右手还握着笔,墨汁已然晕染了纸张,一大片字迹模糊不清了。 蓝氏叹了口气,从门外叫来落雪,嘱咐她好好照顾柳小姐。 望着落雪推着轮椅,忘忧依旧睡得香甜远去的背影,蓝氏无奈笑着。心里叹着:现在的年轻人啊…… …… 忘忧再次惊醒时已在大乘梦境之中,她手里捧着的竟是《精选阵法图解(上)》! 她的摘录,她的《贞观政要》呢! “今天也不要偷懒哦。”云观欠揍的投像又出现她面前,想打也打不到,更打不过,忘忧更气了。 “为何突然将我拉进来!我还在写字呢,那页纸就全毁了!”忘忧将手里的《精选阵法图解(上)》向云观掷去,才扔出一小段距离,它竟自动飞了回来,又稳稳落在她手中。 忘忧欲哭无泪,她都能想象握着沾满墨毛笔的手突然垂下会引发多么严重后果!纸被污染是一层,她的摘录被毁是一层,若摔在衣服上就又多一层! 思及此,忘忧的火蹭蹭蹭往上冒,奈何这《精选阵法图解(上)》根本甩不掉。 “语言错误。”云观投像闪了闪,强烈明示着他听不懂忘忧的话,“请说与学习相关话题。” 忘忧将嘴唇抿得拉成一条线,眼睛眯了眯。好,听不懂是吧。那我只好——忍。 云观投像见忘忧有气不能发越发得意几分:“今日任务,在我回来前看完一套《精选阵法图解》。” 分上下是吧,我看! 忘忧刚信誓旦旦决定好,突然又从书堆里飞出四本书来,分别是:中上、中、中下、下。 忘忧麻木得面无表情,机械地接过另四本书来。好,云观你赢了。 方才看《贞观政要》已头昏脑胀的忘忧只得咬咬牙翻开“上”来。 可刚看没两页,那些阵法就在她面前转啊转的,始终记不住,又似流水般出了大脑。 她已出现厌烦的情绪,心中郁结不得释放,恨不能撕了那书!那些字就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是眼前的过眼云烟,是点燃她的火药! 一向不喜玩乐的宇忘忧也生出了懒惰之心,她已幻想出一张软软和和的大床,直直倒下去该有多幸福。 “不行了……”忘忧眼皮直打架,她将书一丢,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了下去,“你知不知道物极必反这个词……我真的看不进去了……” 她半闭非闭,朦胧间云观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她霎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猛得起身撞向云观的额头…… “谋杀亲师啊……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宇忘忧,你是要弑父!大逆不道!”云观捂着发疼的额头滚到一边。 他刚刚回来就看见忘忧在偷懒,正要捉弄一番却遭受“致命一击”。好,他确确实实演绎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忘忧的情况不比云观好多少,她揉着额头,那一瞬脑袋空白:“你看看,一点点时间就叫我看完五本书,你才是要我的命!” 云观召来莲台躺了上去,打了个响指,周身浮现出一圈灵力护着:“那玩意是随机的……可不是我的本意。” 随机…… 忘忧就差吐口血来证明她到底有多生气。 但她还有事求云观,不得不向他低头:“我今日只有两个要求:一、治好我的腿。二、告诉我,你是如何治好我的同心蛊蛊毒。” 云观侧头望了忘忧一眼:“前一个不难,就是我吧,嗯,那个最近道观香火有点少……” “懂了,懂了。”忘忧使劲点了点头,她明日一定去多给点香火钱。 云观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笑容:“第二个嘛……独家秘方,概不外传。” 忘忧从地上爬起,想踢一脚云观的莲台,可还没靠近就被那些灵力挡了回去:“我知道蛊毒能与火刑相抵,但真正让蛊虫虚弱的,是你吧?” 云观撑着坐起,额间流纹闪动着流光:“那又如何?有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能管。” 现在她出了大乘梦境可以不记得这里的一切,可若日后她做了维封使,还有谁能管她? “若宇文渊蛊毒不除,我每次接近就会病发还如何议事?”自忘忧从蓝氏那儿得知这件事,她回忆起每次见宇文渊的情形,他的模样似乎都在忍受巨大痛苦。 他一定知道此事,那时才会脱口而出一句“别过来”。如今忘忧回味过来,原来是这层意思。 宇文渊做到如此地步,倒是让她不好受了。 “他乐意就让他忍着。”云观挑高了一边眉毛,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第二十七章 收妖 忘忧默然,云观的态度明确,他是不会帮她的了。 云观见她没有执着,连忙转移话题:“你看阵法书也有段日子了,怎么样,今日上个实战?正好人间有头逃逸的妖兽等着我收拾……” 换而言之:替我干活。 能拒绝吗? 忘忧看着云观那眼神,彻彻底底将这个想法掐灭。拿人家的手短,求人家的气短,唉。 云观划出一道透明的虚空门,门外便是人间某个地点,天色昏暗,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荒芜,杂草丛生。 忘忧自诩走遍宁国晋国,却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 “此乃蒙国。”云观将周身护体灵力指向忘忧,她周身立刻被一圈光亮包围,“入了蒙国便九死一生,我的法力会被大大压制,你法力低微反而不会受太大影响。所以呢,机警点,别指望我救你。” 蒙国天道崩塌,每时每刻都会有新护道使魂飞魄散,这是先前云观便说过的。 这样一个龙潭虎穴,云观就打算带着连茅庐都没出的她前去历练??! 云观弹了下她的额头让她清醒过来,又在她右手手腕上虚空绑上不存在的线,念上一段咒后一根光亮的绳子便绑定在云观与忘忧手腕间。 “这是?” 忘忧举起手来欲扯一扯绳子却什么也没抓到,她刚想要询问云观便一个踉跄被拉入那虚空门之中。 一道强光闪过,忘忧直直扑进那堆如人高的杂草丛间,压倒了一片野草,一片能落脚的地方就这样出现。 云观漂浮在半空中,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飘飘然落下:“不愧是我徒弟,能干!” 忘忧捂着摔疼的腰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泥土和着碎草屑。她嫌弃着用衣袖擦干净,若此刻颜怀在这儿,怕是要和和云观拼命了:“我倒了八辈子大霉才遇见你吧。” “非也,非也。你起了八辈子大运才遇到我。”云观厚着脸皮落在忘忧面前,轻轻拂袖,杂草便往两边排开,露出一条行走道路来。 早说你可以用法术开路,何必叫我撞出一片空地。 忘忧站起,拍了拍全身灰尘,一波波灰白色灰尘向外散去——这是多久没人来过了! 云观凌空向前踏去,所过之处枯草竟有复生迹象。忘忧紧随其后,听着云观口中不断念祝祷词,随着她的行进,她身后的枯草便会恢复树立着的原样。 不知他们这样走了多久,被杂草掩映的上空出现了些许动静。几声鹰唳惊空遏云,翅膀的扑打声仿佛就在他们头顶,不断盘旋。 阴恻恻微风袭来,吹得忘忧心底发乱。 云观突然停下,给她使了个眼色:“此处地势极佳,布下锁灵阵。” 忘忧掐指一算,一下明白了“此处地势极佳”是什么意思。她勘探风水位多次,从来没见过卦位如此清晰明了的。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此八个方位隐于枯草间,天生有了屏障。 关于锁灵阵的信息排布在她脑海间,她排开杂草走了四十五步到达乾位,左右配着心法走了罡步,再依次到达另七个方位。 那根连着她与云观的线随着她的移动不断放缩,闪烁着常人不可见的光泽。 云观静静立在阵法中心,紧盯着头顶盘旋着的妖物。外露的法力越强遭天道打击得越大,他不能依靠夙凤的力量,单凭锁灵阵也不知能撑多久。 当忘忧布下最后一兑位,几道只他们可见的红光从枯草间溢出,逐渐连成阵线,这次的光芒连人高的荒草也掩盖不了。云观所阵中央是此阵阵眼,轻易移动不得。 忘忧头顶连续传来婴儿啼哭,时大时小,时缓时急。她抬头捕捉到这妖物,状如普通雕鹰,可若仔细瞧便会发现它的头上还长着一对麟角。 是蛊雕!它能发出婴儿啼哭声来吸引凡人,是能吃人的妖兽。 忘忧正想它何时发难,那蛊雕直冲而下,翅膀带来的风压弯了枯草。锁灵阵突现红光,八个方位各飞出一条锁链来与其缠斗在一起。 巨大的风浪吹得忘忧使了个定身咒才留在原地,云观闭起眼来衣袂纷飞,额间流纹显出流光溢彩。 蛊雕用力拍打着锁链,掀起更大风浪来。它不再伪出婴儿啼哭之声,爆发出的鹰唳让她耳朵胀痛,与锁链相撞的击打声不断在山谷间回荡。 “引它下来。” 忘忧脑海中出现了云观的传音,她半睁开眼,他还在阵眼上打坐。 能在这儿稳住身形已经不错,如何引它下来! 她的脑袋开始微微胀痛,凭她微弱的法力不能与蛊雕硬拼,只有一个办法了…… 狂风卷着碎叶席地而起,强大的力度甚至割伤了她的手,一股痒痛在全身蔓延。 她锁紧眉头有条不紊地念出咒语,双手已隔开无数道口子却还是稳在阵法手势上不敢动弹。 “噗,噗,噗……”蛊雕翅膀煽动的声响临在忘忧正空,它的麟角已被两条锁灵链缠上,不断收紧,现在将做最后一搏,一对利爪向她抓去。 “降魔除恶,避却奸邪,魁罡护体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不叫自灵,破!” 浮现在忘忧周围的灵力被护灵阵激发,紧密组织围绕在一起形成一层金光四射的钟罩,不断向外扩去。 忘忧被刺得睁不开眼,她没有预想到护灵阵竟有这么大威力,只听得鹰唳阵阵,越发急促,越发响亮,八条锁链被抖动得相互撞击,不停向上空飞越去。 金光钟罩扩大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攀上蛊雕激发出万千金光,它的利爪渐渐消融在金光之中,乌黑的血点似雨般砸落。 “不可伤它性命。” 云观的传音又萦绕在她耳畔。 收妖收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自知没有到达那个能毫发无伤驯服妖物的高度,这也太为难她了吧! 忘忧强行拆开阵法手势,金钟罩瞬间分崩离析,照得黑夜犹如白日。 灵力回弹,一股血气翻涌而上,她只觉得喉咙口微腥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溢出。 “咳咳。”她将余血尽数吐出,跪倒在地,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蛊雕趁机飞远了些,只是八道锁链还在与它纠缠不清。它失去了利爪,只能靠羽翅不断拍击闪躲。 云观的额间流纹渐渐泛红,由他为中心的地面泛起金色波澜,那波澜从地面溢出,一缕一缕将忘忧护在其中。 又被你坑了。 临近昏厥前云观好似在她耳畔说了好多话,可她大多没有听清,脑子里是不断嗡嗡作响。 她蜷缩在地,艰难地吐出一句:“说话不说全,香火少一半……” 随后用尽全部力气的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 一大清早王钰便惊醒了,心里打定了主意,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王夫人解了自己的禁足令。 可一到使馆却得到了宇文渊一大早出去,不知何时回来的消息。 既然宇文渊不行,那便只有一人—— “日上三竿啦!”王钰一面喊着推开忘忧的房门,一面将衣服放在她床头,“快起来和本小姐逛逛永州,不许拒绝!” 忘忧元神一瞬归位,全身痛意一道袭来,刺得她动弹不得。 王钰见忘忧明明动了,还以为装睡还逃避她,只好双手叉腰,说得中气十足:“不然,我就把前天你和一个男人你侬我侬的事说出去!” 忘忧痛得迷迷糊糊,好像全身被人打了一般。但被王钰一闹,她可彻底清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瞧了一眼窗外,阳光刺眼,时间不早。 忘忧揉了揉太阳穴,与云观见面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失,刚刚记起的一点东西又瞬间不见。 她给了王钰一记眼刀:“那天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钰瞬间给了一个“我懂”的表情:“放心,我知道~”这尾音拖得那叫一个长。 忘忧叹了口气,这件事不能解释,解释了只会越描越黑。 刚清醒时的疼痛已消散得差不多了,她下意识揉了揉膝盖,竟痛意全无,恢复到没受伤之前的状态了! 颜怀的药真的那么神奇? 她一面对颜怀的药将信将疑,一面展开王钰送来的衣服,竟是套时新女装,还带着流苏。 对了,她差点忘了,从今往后她便不用再扮男妆。 她对着王钰期待的眸子,陌生的眼神好像在看另一个人。 昨夜的梦,她终于记得些许,云观最后好像提点过她,王钰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那个契机便是气息混乱的蒙国。 蒙国是谜,王钰是谜,那些黑影是谜。忘忧只觉得自己插手了一些计划之外的事,那些事竟还要将计划排挤。 “小祖宗,外头等着吧。”忘忧将满脸讨好的王钰推出门外,一转身却冷下脸来。 王钰显然是故意接近,难不成有事求她? 梦境片段太过琐碎,忘忧竟还梦见云观又教上法术,还亲身带她布阵降伏蛊雕。但梦里最清晰的记忆竟是她亲口承认要给云观多捐些香火钱! 这到底是梦是真? 看来王钰的事,她必须管了。 此刻结束恶斗,正在终南山静养的云观突然打了个喷嚏,殊不知他的接班人已经误会了他的意思,正在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 第二十八章 出游(1) 宇文渊遣走聋奴,站在内屋望着画像上的女子定定出神已有一柱香时间。 阳光斜射进屋内,一片明媚,就连他的睫毛上也落了金色。 这样的好天气,回京都便不再有了。 也不知道他那些哥哥们在京都都在盘算些什么呢。可不用细想就知道豫王一定忙得焦头烂额。 听说太子一党上书弹劾了刑部侍郎包庇罪犯,舞弊营私,皇上震怒彻查此事,不想连带着牵扯出其他事来,几日之内撤了五名大员。 细看名单不难发现,这五名大员或多或少与豫王有些联系,或是姻亲,或是暗中与豫王有商业往来。 宇文璟还算给豫王留了情面,并没有公开此事,只是那夜单独留豫王在大殿“交谈”了两个多时辰。 如何将损失降低最低,又不让太子一党趁虚而入,这是豫王如今最头疼的问题。 可惜,他的最大智囊韩珂还在永州,这书信一来一回得误不少事,何况有心人还会做些手脚。 算算日子,他的豫嫂嫂快到临盘之日了吧,还未出嫁前她在京都是出了名的弱小姐,前不久好不容易有孕,豫王一定会陪伴她生产。 太子是宽和之人,但太子手下的大臣却多是雷厉风行之辈,他又极容易被左右,不免会采纳手下人意见做出其他事来。 这其中变数众多,连宇文渊也要为豫王捏一把汗。 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和豫王是亲兄弟都斗得如此,他平日过得有多小心翼翼也不难想象。 “母妃,若你还在,局势定不会如此。” 在他的印象之中,顺妃性格刚强,有傲骨,绝不会向他人低头。但她处理起后宫事物来却游刃有余,旁人揪不到她一丁点错处。 他儿时便觉得母妃是个厉害的女子,这不仅仅出于孩子对母亲的崇拜。 他将画卷收起,目光落在一旁地上整齐排着的五个木箱上。离开京都太久,是时候回去送他们一份大礼了。 流影轻扣门扉,在听到清铃声后进来对着宇文渊抱拳行礼:“三家探子都有了动作,现在京都那儿应是有了消息。” “好。”他靠在窗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神情缓和了许多,仿佛所有烦恼都消融在阳光里,“我交代的……” “都妥当了。”流影听他又咳嗽了几声,关心道,“若是带的药不够,属下马上回去取。” 宇文渊摆了摆手:“无妨,不要惊动其他人。” 窗外,少女的笑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身着嫣红色纱裙的少女在前拉着不情愿外出水红衣色女子蹦蹦跳跳,一边走一边絮叨,一会儿催促身后的女子快点,一会儿埋怨她没有穿她挑中的衣服。 宇文渊看着王钰,那身装扮鲜艳可爱正适合她的年纪,而清漪那套,淡雅清丽,与她的性子很相符。 “王小姐说今日要与清漪先生‘逛街消品’,还特意与蓝姑姑告假了。”流影见宇文渊有些兴趣便回答道。但他不知“逛街消品”是何意,只记得王钰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他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着实吃惊,“没想到清漪先生扮女子这样像,白担心了。” 可他转念一想,新的担忧又来了。先生扮了女子,还是面容姣好的女子,该不会真有婆家看上?到时候可如何收场? 宇文渊眼底有了笑意,王钰性子与其他女子大不一样,总有新奇的词冒出,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点子,和她在一起的人都会不自觉心情变好。 一个活泼,一个沉郁,正好可以调和调和。 “不过,殿下您骗了所有人已经外出,再有一会敏贤郡主又要来了,您看……” “听闻永州若水湖风景不错。” 宇文渊顺口一提,流影会意:“属下这就去安排。” …… 王钰手里抱着满满当当的吃食,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可忘忧看上去还是那般冰凉,连好吃的也打动不了她半分。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王钰还得求人家办事呢,自然得哄哄好! 眼瞥见一家脂粉铺,她心生一计,将东西甩给跟在后头的竹湘,拉起忘忧就往铺子里冲。 忘忧生硬地被她拉着进了铺子,几股混杂在一起的香味扑面而来。这种熟悉的香料和锦缎一下拉回她的回忆,这家店主是晋国人? 王钰将她按在梳妆台前,一个人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从她们进来到现在,店里没有一个人出来,老板的心可真大。 不多会儿,那扇关着的门后发出“吱呀”的声响,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探出头,一脸笑意:“王小姐呀,真稀罕。” 她将门掩上,微微一瞥忘忧,露出惊讶的神情,但见忘忧在镜中向她摇头,连忙将惊讶收敛起来。 “借你的东西用用,等会儿会有人付账的。”王钰热衷于帮忘忧打扮,没空察觉她们的眉来眼去,“好歹是个女孩子,皮肤怎么这么干。咦,你擦的什么脂粉黑不溜秋的,一看就不好,伤了皮肤,你后悔都来不及。这样,回头我给你我自己调的,纯天然!”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她的脸擦上各种东西。这一刻,忘忧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颜怀的影子,难不成被感染了,怎么也啰嗦起来? 自从决定扮男装起已有六年,她哪有机会描眉上妆保养皮肤,这改变肤色的脂粉还是从仓羽寨里带出来的,那帮男人用的,能是精细之物吗。 “你看看这簪子,可配这位贵人?”店老板从柜台上挑出一根白玉兰簪,成色剔透,握上去还有些许暖意,一看就是好玉。 忘忧只是略略瞥了一眼便不禁攥紧拳头,掌心传来阵阵痛意才助她冷静下来。 这是师兄送的玉簪子,几年前被盗,如今出现在这儿是被转卖多次了吧?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她的手中,那与师兄的缘分呢…… 王钰重新帮忘忧绾发,一边指挥店老板拿些首饰:“以前我来怎么没这些好东西,藏得够深啊。” 店老板赔笑:“都是从晋国新得的货。” 忘忧在镜里瞧见店老板一直在注视着她,半刻也没有离眼。她想了许久却不认识这妇人,但妇人的的确确认得她。 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来者友善。 王钰异常认真捣鼓了一阵,仍没有发现老板的不对劲,还以为老板总像从前那样想从她那里学些手艺才看得如此认真。 “完美!”王钰最终将簪子插入发髻里,双手合掌表示大功告成。 忘忧端详着镜里的自己,完全变了模样。假扮男子时她总把肤色调按几度,终日不修边幅,没想到男装看多了,变回女装竟是这般奇怪。还是,不一般的女妆。 “哎!别拆啊!”王钰没想到忘忧竟把头上发饰尽数拿下,只留下那白玉兰簪,就连镯子也褪了。 “不方便。”她又开始摘下王钰挑的宝珠耳环,这么夸张的东西还真是王钰的风格。 王钰没法,只能叉腰站定,看着她一样一样褪下,连后发髻也放下,黑发如瀑,头发真是养得极好。 有空养发没空保养皮肤?王钰心想,该不会是天生的吧,真让她这个头发一脱一大把的人羡慕。 王钰不再管忘忧的动作,横竖都是她高兴就好,倒也是为她省了不少钱。她踮着脚向店铺外张望着,小厮动作可真慢,还没跟上呢。 不多会儿,王家小厮便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身上钱袋子簌簌有声:“小姐,老爷派小的送银子来了。” 他喘着粗气,弯腰扶腿休息了片刻才直起身来。他这一路走来不知被多少人拉着要钱,还要和竹湘一样一样对账,故而耽误了不少时间。 “正好,付钱,付钱。”王钰下巴努了努,正是飞速打算盘的店老板方向。 “都是老顾客了,那就四十两。”店老板放下算盘,再瞥见那小厮时,他的表情已经凝滞了。不是吧,四十两还嫌贵?单单这簪子放其他玉器店里可不得五十两开外了! 再顺着小厮目光看去,啊呦,好一个明眸善睐的姑娘,只是略施脂粉,头上松松发髻斜绾着白玉兰簪,一身素净,眼眸中的神色不似一般人家女子的羞涩拘谨,像是天生带着冰凉傲气。 小厮眼中只剩下这样一位冷美人,心道比他小姐还好看的人这年头真不多见。 “人家都走远了,给钱。”店老板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打得小厮一激灵。 小厮咳嗽两声掩盖窘迫,连忙掏出银子。 可惜,可惜被小姐带坏了,哪有正经官小姐大摇大摆上街的道理。 用过午饭,王钰向忘忧提议向人多路远的若水湖逛去。 “你不似平常女子,一定不是宁国人吧?”王钰开口,觑着忘忧笑着,心中盘算要如何将话头引到回京。 自然,只有晋国女子从小接受男女平等的教育,也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说起来还要归功于晋国第一代女帝,开创女官制,一系列女学堂,娘子军便随之产生了。 按玉碟,宇忘忧还是她第十七代孙。 忘忧点了点头:“你也不是宁国人。”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是秘密。”王钰眨眼,果然还是瞒不过她。 第二十九章 出游(2) 忘忧没想到她那么爽快地承认了,难道是云观说的另一个空间?她低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王钰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自己知道自己词穷,又要说些这个时代人听得懂的话,又要完全表达清楚可不容易。 她只能对着空气比划比划:“我来自几千年以后,那里的楼有这么高,每个人都有个叫手机的东西,可以千里传音,手机里还可以看好多小哥哥,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爱豆,当然,和殿下是不能比的。” 王钰笑意正浓,遐想无限。爱豆只能隔着屏幕花痴,宇文渊可确确实实在她身边呢。 “怪不得人家说你疯傻了。”忘忧有了点笑意,王钰这模样,就差流口水了吧。 这叫什么,为色所迷。 “我乐意。天天看帅哥可以长寿哦!”王钰没有收敛,相反捂着脸更肆意地笑了起来。 她的反应引得路人侧目又摇头,满脸惋惜。 唉,王家小姐疯傻看样子是洗不干净了。 但同时忘忧又有些忧虑,王钰来自千年之后岂不是能预知所有事了?若她做些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她停下脚步,严肃地告诫道:“你不能做出影响这个世界的事情知道吗?会有人……”她想了想如何描述云观的身份,只好取了个王钰能理解的词,“‘处置’你的。” 王钰心里咯噔一下,以前穿越剧她可没少看,电视剧里是那个被影响的人直接消失的。总之一点,历史是不能改变的。果然这个世界也是如此吗。 “我说实话,千年之后根本没有现在的朝代,我更无从影响这里的历史。” 王钰的一番话让她陷入迷惘。千年后没有如今的宁晋…… 王钰见她神色不对,清了清嗓子,悄悄挽住了她的手臂向前走去,神秘般又凑近了些:“你看,我们都不是宁国人,看在这么有缘的份上,帮个忙呗。” 转移了话题,正题总算来了。 忘忧只好放下顾虑,示意她说下去。 王钰向左右两边望了望,确定没人偷听后压低声音道:“可不可以向殿下讨个恩典,让王家与他一同回京。” 忘忧微微发愣,没想到会是这个请求。王钰一定是想求宇文渊,可今早没寻着宇文渊才临时起意找她帮忙。 从这对象的变化不难看出这是王钰自己的主意,并非王海瑞授意。那么,大可排除其间政治因素。 王钰见她没有答应反而思考良久便知她想深了,只好拿自己花痴顶事:“是我自作主张,想要与殿下相处多一些,你就说帮不帮嘛。” “可旁人不知晓。” 忘忧一句话一针见血,这下王钰也愣了。旧官重调回京与皇子同行,还没进京就落下站队口实,别有用心之人又该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何况若有这一层,王海瑞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忘忧心中有了主意,但见王钰深深蹙眉,若有所思,连脚步也放缓了。仅仅不能与殿下同行能产生这样的反应?依她的性子,该是大大的抱怨,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你老实说,是否知道一些内情……比如,遇刺?”忘忧将声音压得极低,纵使王钰也只能听个模糊。 她在衣袖里已将帕子缠了好几个来回,不得不点头:“是那天的黑影……现如今我也不便细说,你帮也不帮?” 忘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放宽心:“届时,你们先启程。” 如此便解决了王海瑞不愿与宇文渊同行的问题。 “王家行至关山口遭遇劫匪,慌乱逃离中遇上后到的六殿下……” “便能一起回京!”王钰思及此激动得差点叫出来,看来清漪还是有些手段,她怎么就没想到这招呢,在真的前安排假,顺利成章! 忘忧却没有打算告诉她,这劫匪乃是真劫匪。关山口自前年起便不太平,山匪一直没有稳定经济来源,只要让仓羽寨假意透点王家行踪给关山口,他们一定会去劫财。 何况关山口势力向来与仓羽寨不对付,她还愁如何收拾了山匪,这就来了机会。 “至于避嫌……”忘忧的声音慢慢轻下去,二人将近若水湖,人流也开始多起来,她索性闭口不谈。 王钰识趣,这避嫌殿下自有法子,她也不必知晓。 小街道随着地势延展,此刻出现在二人面前的是大片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街旁推车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王钰的魂早早被精巧的泥偶勾了去,还有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食物的甜香一直钻进了她的心底。 “我们去吃那个吧,好久没吃过冰糖葫芦了!”王钰拉着忘忧奔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靶子而去。 但很快,头顶着盘子的小贩沿街叫卖姜鼓的吸引力更胜一筹,王钰又拽着有些不适的忘忧朝肉味浓郁之处飞奔而去,还有人担着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 王钰露出了“都想吃”的神情,可恰恰这里拒绝赊账,王家小厮早被她们甩在身后,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想吃……”王钰咽了咽口水,可没有钱可只能缓一缓。她刚要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便被更大的议论声吸引了过去。 湖畔人山人海,人声鼎沸,都是看热闹的人,不乏带着面纱的娘子,就连男人也停下脚步。 “那艘船看见了吗,里头公子真是俊俏!” “也不知道什么来头,那船好像是王家的。” “啊呦,永州的姑娘今晚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王钰远远望着湖心那船上徽记,好像还真是他们家的。 “是殿下吧。”她压低声音,周围还没人注意她二人。 忘忧点头,狠心掐了一把自己才得片刻清醒。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不行…… 她看过永州地图,若水湖连着清河,清河贯穿永州城,由南向北将永州分为东西两部,而且清河流经日耀营。 宇文渊突然如此高调出现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看看,连戚家都被拒了。”人群又爆发出哄笑。 王钰踮起脚尖来瞧,果见湖心多了一只船,可没过多久又识趣离开。 “戚家大娘嘛,也敢和我抢人。”王钰一副不屑的神情,似乎是注意到忘忧古怪目光,接着解释道,“那是个十九岁的老姑娘了,他爹盼望着她嫁个达官贵人一直拖到现在。” 十九岁老姑娘…… 王钰话一出口才想起什么,态度立马软了下来:“没有没有,你长的呢,不是年纪,是风华。怎么能是戚家大娘那样的人能比的,她长的就是皱纹!” 忘忧貌似比戚家大娘还大一岁,幸好她冷冷的,并不气恼。女孩子的年龄怎么可以随便议论呢。 “我就好奇一句,你有定亲吗?” 这一句犹如沉默开关瞬间将气氛将至冰点。王钰就差打自己嘴了,情商低还爱说话真是要命!要是忘忧没有,她刚刚一番言论岂不是在嘲笑她了。 就当王钰要努力扯开话题时,忘忧淡淡眺望远方,开口道:“有。” 有?王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竟然说有! “谁啊。” 接下来不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的话又让她懊悔,多嘴多嘴,何必打听别人。 “宇文渊。” 忘忧看着王钰呆滞的表情心中暗笑,她此刻的表情可着实精彩。 “你……”王钰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她那两道细细的眉毛一道跳了起来,大眼睛跟着鼓起来,瞪成两个大圆圈。 “骗你呢。”忘忧终于忍不住笑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般逗人,王钰的感染力果真强。 “好啊,你学坏了。”王钰佯怒,却没有注意到人群的骚动。 忘忧收敛笑容,她看见流影正向她们走来,从靠岸的一刻开始,人群里的姑娘就心怀激动,打赌是来找自己的。 流影就这样略过一个个姑娘,连瞥一眼也没有,径直来到忘忧面前:“主子请姑娘一叙。” “她又是哪家小姐,怎么以前没见过。” “旁边那个好像是王家小姐啊。” “居然未带帷帽面纱。” “也没我好看。”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笑声。众人纷纷侧目,是一位趾高气昂的胖姑娘,受了大家目光更得意了几分。 王钰认出来了,是菜市卖猪肉的,人称“猪肉西施”,除去体胖却有几分姿色,但怎能与忘忧相比! 她正想回辩,却被忘忧按住,同时被拉着与流影向小船走去。 忘忧起初不明白宇文渊为何这样做,但瞥见人群里那几张格格不入的脸便明白了。演技这般差还想做探子,这马脚漏得也太大了。 除非,故意…… 她,柳清漪,当朝左丞相还是节度使时出使晋国留下的私生女,如今到了永州,就要随六皇子回京都,回柳家了。 想必不过一日京都就要炸开锅,柳府将何等热闹。她那未曾谋面的“爹爹”又要如何感谢六皇子?还是朝堂上居心叵测之人为了拉拢柳家,使出浑身解数? 她这几日在永州的作为说不定已经夸大地传回京都去了,怕是已然树敌。 今日一闹也算卖个破绽,她自然要如传闻中那般,从小在落魄户长大,不懂礼数,不愿生事。 想到这儿,忘忧微微低下头,使着巧劲将王钰拉向她身前,造成王钰看不过,直拉她走的假象。 王钰见了她这副模样大为疑惑,但她感受到从人群间射来的灼灼目光,只得配合着忘忧登上另一艘船。 待船离得远些,王钰才拉了拉她的衣袖:“方才……” 忘忧立在船头听着岸上喧嚣渐渐平寂微微松了口气,压迫她的幻觉一瞬不见。 她拉过一旁坐垫坐下,为自己与王钰斟了杯茶:“我是柳清漪,并非清漪先生。” 王钰也在她对面坐定,发丝被湖风吹起,热意顿消,心情大好。她激动得指节轻扣桌子:“我懂了,你要立没世面的乡下丫头人设!看我聪明吧。以后这种事你别出头了,一切有我!” “行行行,王大小姐。”忘忧笑着将茶杯放到她面前。 “柳三小姐。”王钰接过茶杯遥敬忘忧,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看着若水湖碧波荡漾,离岸越来越远,最终岸边的人都化成几点水墨,融入这山水画之中。 第三十章 出游(3) 重峦叠嶂,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影翩翩。一叶小船漂浮在若水湖间,掌船的流影动作不紧不慢,悠哉悠哉。 “看来殿下要带我们去碧水麓。”王钰立在船头,看着船离开湖心有了些距离,向正北划着,正是碧水麓方向。 忘忧看着四周小丘绵延,山上绿树成荫却无夏花烂漫。 她那疑惑的神情倒是引得王钰开了口:“到了碧水麓便到了若水湖的尽头,清河水流可过,汇入密江,但船只因山阻隔,空隙不足以通航。”王钰不知殿下为什么要带她们来碧水麓,儿时她便对这个地方有阴影,可不是好玩的,“那里的山没人能上去,阴森森的,所以在一边排了个军营压一压。” 日耀营…… 忘忧不禁将二者联系起来。明面上,宇文渊是奉旨探访南城军情,回程中在永州病发,多逗留两日,但暗地里在策划什么,他却没说。 看来,他今日是准备支开鬼衣侯和张敏贤摊牌了。 临近碧水麓两船靠岸,宇文渊并没有急着出舱,率先下来的是几个抬着矮桌的小厮,接着软席茶具被一一搬出,在临岸铺设开来。 “主子请二位过去。”流影得了指令,又进舱来请忘忧与王钰。 王钰一看矮桌上端出的糕点都是自己爱吃的,一坐下来就走不开。她咬了一大块糕点说话不清不楚,但大致意思让忘忧去,她就在岸边吃喝。 别人不抹她面子,她也得识趣不是?何况那地方真去不得。 忘忧随流影上了王家小船,虽小却十分精致,低头进入船舱,宇文渊正闭目养神。 流影关上门,执着篙继续向碧水麓驶去。 船舱内放着暗火暖炉,山里那些凉意进了舱内也被熏得柔和起来。忘忧并不打搅宇文渊,听说他身体抱恙,小憩片刻便会醒来。 “咳咳。” 宇文渊忽然咳嗽两声,睁开眼看见坐在对面的忘忧,露出微有歉意的神情。他瞥见她的白玉兰簪,不自觉目光多停留了会儿。 “殿下是对太子有动作了。”忘忧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倒是让宇文渊对她直来直去的个性印象更深。 他轻轻点头,为忘忧倒上一杯茶:“桌子下侧有药。” 药? 忘忧倒是看见一个小白瓷瓶,上头红纸贴着“合骨散”。 “此药可治断骨,对任何骨伤都有奇效。”宇文渊低眸品茗,语气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情感。 原来他还记得。 只是一觉醒来她的膝伤全无,倒是用不着这东西。 “一旁还有。”他轻轻提点着,将暖炉又移近了些。 忘忧取出小白瓷瓶,后面一棕褐色药瓶露了出来。这药她熟悉得很,没有标签也知道,是金疮药。 她心里咯噔一下,宇文渊竟知道她负伤在身? “避水纱布。”他对着暖炉烘着冰凉的手,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谢谢。”忘忧将药瓶紧握在手里,从底下取出避水纱布,挽起袖子,一片雪白的纱布上渗着大片血迹。 在永州城门口的刀伤理应恢复,可这些天经历了清苑之劫,与鬼衣侯夜斗,刀伤反反复复不见好。 若不是有颜怀的药吊着,凭着这天气在野外早溃烂了。许是方才她为了驱散幻觉掐得太狠了些,刀伤比原有的更严重。 她熟练地换药,并不蹙眉,系紧布结,不过片刻工夫。 宇文渊将一切看在眼底。实际在城门口那一眼他早就将她的刀伤忘却,是颜怀前几日说起此事,他才发现这伤拖得良久。 就算是张敏贤这样的习武女子也不会忍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吧? 他忆起旧事,张敏贤八岁那年初次受伤见血疼得哭爹喊娘,皇奶奶哄了她半天才好,从此不许她舞刀弄剑,直到十岁那年呕不过才解除禁令。 那她呢,又是第几次受伤,知不知刀伤久不愈的后果? 宇文渊愕然,自己,为何生气。 一时间船舱内一片寂静,除了暗火暖炉偶尔爆发几声再无其他。 忘忧顺着宇文渊的目光看去,窗外变了景象,一山似横空出世拦着去路,中有大小弯洞数十个,皆不足以小船通过,且水流甚急,纵架竹筏也难以保证过了弯洞不会出意外。 船舱内温度又下降了点,连暖炉也抵挡不住外面的寒意。 流影开了一道门缝报告已到碧水麓,从门缝中露出的寒气直直窜进来。忘忧听见隐隐猿鸣之声,怪不得王钰提到此地有些畏惧。 “主子,外头太过阴寒,您身体承受不住……” “无妨。”宇文渊摆了摆手,起身披好白貂大氅,低头走出舱外。但他的指尖已微微发颤,全身冰凉。 忘忧也随着他出去,外面果然十分寒冷,不似七月天气,倒似深秋十月,配上不明动物叫声,让人战栗。 她特特挑了个远离宇文渊的位置站着,这样他也能好受些吧。 流影递来一件月白暗云纹斗篷,忘忧道谢穿上,款式颜色倒合她心意。 寒风吹动宇文渊发丝,他便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立着,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觉察他的不悦。 风渐渐大起来,忘忧带起斗篷帽子。碎发飞扬打在脸上的痛感让她更明白王钰坚持不肯来的原因,不过看着这地方的玄机确不该小觑。 宇文渊侧身粗粗丈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心底那股烦躁多了几分,竟向她伸出来了右手:“怎么,你怕我?” 忘忧蹙眉,颇有些严肃地望着他:“殿下,康健为重。”他是装作不知吗,为何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她的这番忧虑神情落在宇文渊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他僵硬地垂下右手,轻轻“嗯”了声才将手缩回大氅之中:“你知道了?” 忘忧点头:“是,蓝姑姑告诉了我。” 流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在打哑迷呢?为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清漪先生知道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忘忧,心里暗叹离得近了更美了。从前他见过为了取悦权贵扮作女子的优伶,可没有像清漪先生那么像的! 他突然生出了些不好的想法:清漪先生食不果腹的时候不会做过这个吧??! 他呆呆地望着忘忧,突然感觉背后毛毛,他微微偏头,这才发现“毛毛”的来源——自己家主子竟投来警告的眼刀! 不看了,不看了。 流影缩了缩脖子,连忙退到船舱后。 宇文渊见流影识趣,竟有些心虚得咳嗽了几声:“你身体的子蛊……从何而来?” 忘忧攥紧了斗篷,蓝姑姑的警告近在耳边。无论为了谁,她都不能说…… “不知。”她摇了摇头,发上的白玉兰簪折射着太阳光芒。 宇文渊默默不语,移开了目光。 二人站着望向山上好一会儿,除了茂密的树林就是偶尔盘旋而过的飞鸟。 忘忧将斗篷又收拢了些,好不容易才聚了些暖意。 “给。”宇文渊见此从暖炉下取出一个外头裹着白兔皮的汤婆子出来,远远递给她。 忘忧一愣,迟迟没有接过,心疑怎么就一个:“殿下不用?” “烫。”宇文渊面无表情地将汤婆子又递过来几分,连带着又向她靠近了几步。 忘忧点了点头,这才小心接过,又迅速将二人拉回从前的距离。宇文渊体温比旁人更冷些,这温度的汤婆子于他确实太烫。 “却恨无情处,春来便别离。”她摸了摸白兔皮的汤婆子,阵阵暖意直达心底,竟脱口而出此句。 宇文渊一蹙眉,站得更挺拔:“先生是有何烦心事?” 忘忧轻轻摇头,将汤婆子搂进怀里:“不过是说这锡夫人罢了。” “赞美锡夫人的诗句众多,挑此句未免伤感了些。”宇文渊怔怔望着忘忧侧颜,“布衾纸帐风雪夜,始信温柔别有乡……” 忘忧抱着汤婆子抿唇不语。她说确实是这汤婆子,恰巧“别离”刺中宇文渊的心事,而他呢?这句确实出自瞿佑的《汤婆》,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 温柔别有乡…… 宇文渊一阵咳嗽,将脸都咳得通红,他突然侧身向忘忧揖礼赔罪:“抱歉,是我唐突了。” 忘忧连忙还礼,低头道:“无妨。” 二人又陷入良久的沉默,躲在船舱后的流影听得动静又只能挠了挠头。他怎么又什么没听懂?为何主子要赔罪? 就这般沉默地立了片刻,宇文渊率先开口:“发现了什么?”他没有回身看她,语气又恢复不冷不热。 “若殿下问的是风水,还是问鹤仙比较妥当。”忘忧轻笑,“若是问些其他,除了离这儿不远的日耀营,我还真没什么好说的。” 宇文渊没有回应,他突然解开大氅,竟迈步跨下船头! “主子!”在流影惊呼声中令人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一片水花激荡后,宇文渊站在没膝水中,示意流影与忘忧下来。 怎么可能……这里的水看起来那么深…… 但忘忧马上转醒,障眼法! “会水?” 宇文渊的发问让流影一下知道了他的意思,忘忧点头,学着他的模样迈入水中。 清河水清澈无比却异常寒冷,这一下可算上冷到骨子里,连汤婆子也抵御不了这股冰凉。 流影知道劝不了,只好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褐色瓶子来,倒了两粒分给他们:“这是国师的暖丹,祛寒气。” 凤子隶。忘忧眯了眯眼,将那小药丹含进嘴里。 一切准备妥当,宇文渊摸索着向水深的地方走去,几声咳嗽让流影有些担心,稳稳扶住了他。 “抓紧衣袖,要下水了。”宇文渊转头对已盘起头发的忘忧道。那根白玉兰簪此刻更衬得她皮肤白皙,灵气非常。 他眼里却恍惚出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很快又消失不见。这白玉兰簪当真眼熟。 忘忧用那只被汤婆子捂暖和的手抓住宇文渊宽大的衣袖,仔细留神他的异样,却并未发现。 是蛊毒影响削弱还是他故意忍耐?宇文渊的坚定却给她带来忧虑。 宇文渊想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抹去。他感受到身后忘忧的牵扯与暖意,心跳得有些杂乱。 这几日颜怀的话似魔咒般反复在他耳畔盘旋。 情为何物? 他竟有些害怕。害怕终有一天会抗赐婚,却不能像韩珂一样洒脱。害怕因为蛊毒被拒千里之外。 他能做的只有轻轻拉住忘忧的一角衣袖,缓缓前行…… 第三十一章 隐秘(1) 忘忧抓住宇文渊宽大的衣袖,并未察觉他的异样,随着水位提升渐渐呼吸不畅,最后没入水中,越陷越深。 碧水麓水下又是另一番景象,她来不及细瞧就被拉入一旁洞中,下一眼便是一片漆黑。 不知这样游了多久,忘忧一口气将尽,窒息感从心间涌上,占据大脑。她不敢松手却又没了力气。 恍惚间宇文渊拉紧了她的衣角将她护在身旁。 方才之景迅速在她的脑海间闪过,碧水麓下面与青苔长在一起的是尸体!不知过了多少年,全身涨烂,水生植物在皮肤里扎根,倒是吸足养料,十分茂盛。 就在临近崩溃的下一秒,她终于被拉上岸,头一件大事就是趴在岸上拼命呼吸。 她不怕尸体,当初的横尸遍野也未让她动容分毫,但当她真正离死亡那么近时才发现可怕的不是死本身,而是过程。 流影晚一步上岸,手里多了几块令牌呈给宇文渊:“主子,水下那些新人,都是太子的。” 宇文渊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从容地在草堆里翻出几个油包来,一层层展开,一件干披风被他拿起,为忘忧披上。轻轻一瞥,只见她湿漉漉的盘发仍被白玉簪盘着,丝毫没有变形,再仔细一瞧,光滑的簪子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小刺,将青丝紧紧缠绕在一起。 “留着吧。”宇文渊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太子制的最低等令牌,却足以证明身份,让过路官员行方便。 流影回应后很快消失在丛林中。 忘忧解开湿斗篷,抖了抖沾满河水的汤婆子竟还温热着。宇文渊又递来一个全干的红棕色狐皮汤婆子外套,她道谢后熟练地解开换上。 狐皮比兔皮硬些,依旧缓和。 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环顾四周,依旧崇山峻岭,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河水只是浅浅在石子间铺了一层,他们方才上岸的深水呢? 宇文渊似乎明白了她的疑惑,温言道:“依旧是障眼法,方才在水里若是睁眼寻路反而会迷失。” 所以那些跟踪你的人都死了…… 忘忧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依旧镇定,仿佛任何事都震动不了他分毫。那双眼眸中的冰凉在几天相处中渐渐褪去,留下的只是她看不懂的温润。 他说是无意间发现的秘密,但什么人会无意到跳进河里? 就算落入水中,正常人第一反应都是挣扎,又如何镇定地闭上眼顺其自然? 可他并不打算解释,换上玄色大氅后带着她走向一旁的山路。 若说是路,地面崎岖,树枝横生,算不得路。若说不是路,地面上却有一道土黄未被草色掩盖,是被人走出来的。 随着视野开阔,忘忧明显激动起来,但她强压下这股感情。 碧水麓将此地一分为二,左边是日耀营后山,仗着天险并没有安排过多兵力把守,右边,却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晋国青城。 作为两国交界,有几个地方不得不提,永州与青城便是其中之二。当初她出逃,走的便是青城,逗留足足两个月,摸清所有地方才离开。 而此刻他们站的地方,是青城石林外郊,本是个毫不起眼的地方,但忘忧听人说起过,来青城时特意查探,没有看见对面的碧水麓,只是一片白茫。 既然石林如此,日耀营也应是如此,谁会想到白茫之后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里被人设下结界。”宇文渊望着远处,不知目光落在何处,“我知道,那个人是云观。” 听到云观的名字,忘忧心下一沉,他是如何知道的?普通人只当怪力乱神是无稽之谈,宇文渊竟如此轻松说出“结界”二字! 但她只是笑笑:“云观师祖那会儿永州青城都不存在吧。” 离云观的时代过去了近三百年,他如何有神通事先筹划将手伸向百年之后。 宇文渊只是摇头,神色疑惑。忘忧见他没有起疑,暗暗松了口气。所幸,他知晓的也不多。 “这处隐秘足以对付太子,让他身败名裂。”忘忧见宇文渊淡淡笑着,大抵是英雄所见略同。 只是还需要一个契机。 宇文渊眺望着军营之情令忘忧觉得陌生,她竟觉得那是一种向往与惋惜。 “可惜了那些将士,若还有周转余地……”宇文渊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忘忧隐约知道了他所思所想,若不损失些良将,怎么会让宇文璟心痛,对太子的处罚更会毫不犹豫。 “成王败寇的路上,牺牲些又何妨?”忘忧昂起头,嘴角带着一抹嘲讽。 她突然忆起晋皇的做法,为了自己得确没有错,只是他低估了她的能力,也低估了她的野心。 如今看来,倒是斩草除根为妙。 宇文渊看不懂她眼中的悲伤,只是微微抿起嘴唇,转移了视线:“你当真这样认为?为了目的,牺牲任何人、任何事?” 他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情绪有了些起伏:“若是如此,我就算坐到了那个位子也不会是仁义的帝王,与从前的庸君有何区别!‘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那些将士同样是子民……” 他思及此,紧缩眉头,话头戛然而止:“抱歉,是我唐突了。” 一连两次唐突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 对于坚持自己观点的人,多说无益,只是徒增烦扰。 可宇文渊这一举动落在忘忧眼中却令她略略心寒。 她原以为宇文渊会是与她一类人,可这般瞻前顾后不过徒填枷锁,最后还不是要牺牲,何必做无用的悲伤。 她抿唇微笑,多了几分无奈:“殿下若是这样说便是见外了,日后分歧不见少,说开便罢。”语气的最后多了分嘲讽。 也罢,不过是场利用,又不是真心辅佐,较真做什么。 宇文渊听出了她的不悦,从前可没有人敢与他这样说话。 他侧头注视着满不在乎的忘忧,直到见她的耳朵渐渐浮上绯红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为何不满?” “何为不满?” 在宇文渊注视下极其不自然的忘忧调过身子,丝毫不知自己的耳朵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窘迫。 她眺望着青城方向,那段令她痛苦非常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随着老皇帝身体孱弱而愈发强烈。 她的仇人,只能死在她手中。在他病死之前,一定要亲眼见证这皇权的覆灭! “你的戾气很重,对于谋士来说最忌讳于此。”宇文渊说得淡淡的,但丝毫没有责备之意。 也许很久很久的从前他也曾这样,直到那场梦彻底将他改变。梦里的高人说,人生只有一个大目标是虚无的,这个轻易不能完成的目标若有一天实现,接下来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他在梦中苦思数年,五岁上书房完成的是父皇母妃期待,八岁隐忍是为了报答皇奶奶养育之恩,十岁后费心筹谋为的是早日迎回母妃,他没有心思是真正为了自己的人生将来。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的期愿便是在宫中保全自己。可真正能保全自己的,只有坐上那个位置吧? 忘忧沉默不语,宇文渊说的是事实,在江湖上她尚且能靠自己应付,若掺乎进宁国皇室内斗,她还要更谨慎些才是。 阳光下,忘忧的白玉兰簪被照得流光溢彩,宇文渊始终觉得这簪子熟悉,更打心底觉得那是属于忘忧的东西。那么,这种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他轻轻咳嗽几声,指尖又开始附上冰霜。国师给的药药效越来越短了…… 她撇了撇嘴,看似有些不情愿地将怀中一物递给他:“此物为晋国巫师所造,会让殿下好受些。” 宇文渊接过,一股暖意直达心底。这是,暖玉?与寻常暖玉不同,这块暖玉温度会根据体温而变化,暖意刚刚好,似被温柔掩盖,一种极安心的感觉。 他看着忘忧变扭的模样愣愣说出:“谢谢。” 这是怎么了,前脚还生气,后脚就送东西…… 忘忧只是今早在箱底翻到了此物,还是小时候二哥怕她贪凉生病向巫师求来的,但现在她也用不到,还不如给更需要它的人。 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过一些细节后二人又原路返回,忘忧特别注意到碧水麓水下除了长满植物的尸体,果真有几具完好无损新尸体,这就是安排好跟踪他的人。 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得知真相后会有多惊骇。 浮出水面,流影已在外等候,换上干净的衣服,二人在船舱内取暖,一路无言,偶然一眼也装作没有发生过一般。 为何气氛变得如此尴尬?好在没过多久接上颇有怨言的王钰,船舱内热闹起来,彻底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殿下,这糕点可好吃了,是哪里买的?”王钰撑着下巴,一瞬不瞬盯着宇文渊。 虽然人家撇过了头,可这下颌曲线真完美啊。放在现代又是一个整容模板。 “醉仙楼。”宇文渊淡淡吐出一句,刻意回避着王钰灼灼目光。 王钰捂嘴笑着,六殿下声音也好听,越看越喜欢是怎么回事。 她故意撞了撞一旁发呆的忘忧,暗示性眨巴眨巴眼。忘忧扯了扯嘴角,六殿下就在对面呢,如此明目张胆真的好吗! 不过多久,众人上岸。忘忧推脱有事先行离开,得到了王钰一个意味深长的赞许眼神。 王钰:好姐妹,果然心有灵犀,这是制造我们独处的机会呀。 忘忧:你开心就好。 “柳……” “殿下,我们去那里玩吧,你看那个蟹黄汤包好好吃的样子!”王钰故意打断了宇文渊,胡搅蛮缠地拽着他向反方向走去。 宇文渊默默收回被她扯住的手,看着忘忧行礼告退,只好点头回应。 撇下王钰和被纠缠着的宇文渊,忘忧这次确定好他没有派人“保护”,才七拐八绕来到那家胭脂铺后门。 轻扣门扉,没过多久便有人开门,依然是那个老板娘。她浓妆艳抹的脸上没有太多惊慌,仿佛一早知道她会到来。 忘忧刚进门,那妇人便跪了下来:“参见殿下。” 第三十二章 隐秘(2) 忘忧只是点头,没有丝毫惊讶,迅速虚扶起她:“颖母妃的人?” “是。”妇人低着头,将她迎入店内密室,奉上新衣,待她换装后又进入奉了一盏暖茶。 此刻忘忧放下湿漉漉的头发,肩头披着巾子以防头发再次沾湿衣服。她长而密的睫毛微微低垂,挂上几颗圆润的水珠,睫毛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颖母妃足不出皇宫,还能将势力扩展到这儿,真让她佩服。 妇人放下暖茶,看见桌面上还有那根布满刺的白玉兰簪,没有太多惊讶。公主聪慧,自然能发现其中玄机。 忘忧见妇人瞧着师兄送的簪子,生出了些不就将与师兄团聚的预感来,她仔细擦拭着白玉兰簪,感叹这么多年它依旧如初:“此物从何处得来?” 妇人眼角的皱纹都笑了出来:“我也是在黑市上偶得的,看出制簪人心思巧妙也就带了回来。也只有公主堪配此不凡之物。” “这原本就是我的。”忘忧抿了口暖茶,心底扬起对师兄的思念来。 也许她早就与师兄相遇了也不一定?她并不认得师兄样貌,对他的感受也因时间久远而封存。下次见到云观,定要问个明白。 妇人一愣,没想到世间缘分便是如此,失得古怪,得得奇妙,她能遇见公主不也是? “不久后永州就要发生大变故。”忘忧又尝了一口暖茶,怪不得这般熟悉,还是宫制样式。她每每在雨天回来都要被二哥灌上几杯,所以印象深刻,“处理完后进京都,我另有事交代。” “是。”妇人将头垂得更低,满含笑意。 当初颖妃在事发前安排她出宫,要她发誓永远效忠忘忧公主,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如今,终于等来了。 “你与颖母妃还时常联系?”忘忧想探探口风,既然颖母妃势力及此,不该不知晓宇文渊的存在。 那妇人回道:“从前每月十五通过密使联系一回,近日宫中严查,已有三月不曾联系上了。” 晋皇宫严查?她竟不知。 是内应被切断了?还是叛变?她隐隐有些后怕。 “发生了何事?” “颖妃娘娘最后一次来信说陛下旧疾加重,时不时出现幻觉,旁人轻易不能靠近。”妇人收敛起笑意,垂下眼帘,“加之七殿下出走,陛下震怒……” 自己宠爱的小儿子离家出走,确实不好受吧。 也不知道最近宇元清在做什么,许久没收到来信,就连她寄回去恶心他的情书也毫无回应。 唉,说不定他借着“玉面郎君”的名头在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 “老皇帝果真时日无多……”忘忧神色黯淡下来,如此,她的一些计划不得不提前。 那妇人知晓忘忧心思,她也一心一意站在忘忧的立场上。 她原是晋国官宦之家长女,却因一场诬告家族凋零,若不是颖妃从中相助,她恐怕也死在那断头台上了。可恨陛下明知道她家族清白却为了保住宠妃而选择忽略,仍由刑部乱定案! “我瞧着娘娘信中描述,陛下多半是被人下药。”妇人虽说着“多半”,语气却异常坚定。她略懂几分医术,皇帝的毒怕是几年前就被中下,下毒之人耐心如此,当真可怖。 忘忧无知觉地极有规律敲了敲桌面,脑海中闪过几张模糊的脸。下毒之人必是老皇帝身边的人,会是谁? 待她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收回敲桌子的手,心中一阵惊愕。这是宇文渊常有的动作,她怎么不自觉学了去…… “此事我会另派人探查。”忘忧捧过热腾腾的暖茶,隐隐有些担心二哥。 他知道这件事吗,那个下毒之人会不会已经对其他皇子下手?还有……宇元清,他究竟因何离家出走,为何避而不谈。 这些疑问萦绕在她心间,不由得让她蹙紧眉头。老皇帝一定不能死,再不济也要让颜怀过去吊着他口气。 “公主。”妇人轻轻唤了声,按下座椅上一处暗机,从墙内伸出一空方格来。她从其间取出红色锦囊,恭敬地递给忘忧:“娘娘没有放弃调查当年那件事,这里头的消息可能有些用处。” 忘忧微微发颤地接过锦囊,没有打开,任由恐惧在心头蔓延。 那件让小羽、乳母等前后百人丧命的火刑事件,源头是何说法不一,但左右逃不过说她是祸国妖女,需除以火刑祭天。光她死仍不够,伺候过她的亲近仆人也需一并处死。 “因何?”她眼眶通红,不敢看锦囊只能询问那妇人。 “我只知祸起琉璃佛像,详尽不知。”妇人回答地沉重,但只是这一个信息就够忘忧心一寒。 琉璃佛像,她有,晋皇也有。能贯连整条线的只有一人。 但她不愿相信。其中定有误会! “我知道了。”忘忧将锦囊收起,失魂落魄走出暗间。 那妇人躬身行礼,目送着她摇摇晃晃地出去。颖妃娘娘预料得果然没错,公主已然猜到幕后之人却不愿相信。 再经历些事吧,待彻底死心,下手便不会犹犹豫豫。 出了店铺外头天色微暗,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一点一滴雨滴滴落在忘忧身上,洇湿了衣裳。 街边行人忙忙碌碌,没了从前的繁华热闹,小摊也不见踪迹。 细细蒙蒙的雨点,总会缠绵上一些泛黄的记忆,那些记忆在雨夜零碎了很多,但仍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几年之前,久得让她遗忘。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表面上受尽万千宠爱。 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秋狩,她竟走丢。再醒来之时已到了陌生的地方。就是这样的雨夜,她被扔在了路边,身旁是昏昏欲睡的乞丐,空气弥漫着腐臭。 她叫小羽,小羽也没出现;她吵闹唤着乳母的名字,依旧没有熟悉的手将她抱起。 那夜,她将所有记住的人名叫尽,唯独没有喊父皇母后,因为他们若知晓,又会怪她没用吧。 被抛弃的感觉原来是这般…… “给,吃吧。” 突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风雨,一只大大的白面馒头被递到她面前。 她立刻将馒头拍掉,大声嚷着:“你是何人!这是何物!” 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怎么会认得百姓果腹吃食。 那男孩立刻嗤笑起来,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皮薄馅多,外皮洇着肉汁的热腾腾包子递给她:“这总认识了吧?哎,这可是我的私藏,放心没有毒。我们家已经做善事好几年了,不信问其他人啊!” 小忘忧顺着那肉包望去,是位十二三岁的少年,他的脸还未褪去婴儿肥,一双大眼黑溜溜蕴着真诚,眉宇间洋溢着贵气。 小忘忧小心翼翼接过包子,肚子毫不留情咕噜一下。她张开小口咬了下去,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好吃。 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包子,比御厨做的还要好! 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三下两下就吞了个精光。太饿了。她又伸出唯一干净的小手来在那男孩面前晃了晃。 “诶?还要?”男孩有些为难,但小忘忧一脸委屈又晃了晃手,他不得不从篮子里又拿出个肉包来,“给,这是最后一个!” 小忘忧还在啃着包子,还没开口道谢呢,那男孩便被几声叫唤喊了去。她隐隐听到是几声“阿柯”,不知是不是这男孩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我娘唤我了。”男孩将伞塞到她手上,蹦跳着远去,还向她挥了挥手,“小馋猫,下次我家散粮食时你还在吗!记得,每月十五哦!” 他笑着,转身冒雨向马车队奔去。 忘忧已忘了马车队模样,也忘了那男孩母亲的模样。 只是后来皇家护卫终于将在外流浪了三天的她寻回,她在父皇母后面前不敢哭闹,只能事后抱着乳母和小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再之后她的身边出现了扶溪,再未有意外发生过。 她在街头走了许久,雨滴顺着她的发丝淌下。恍恍惚惚间不知是谁向她奔来,一柄油纸伞稳稳撑在她上方。 “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 忘忧不用抬眼,听这不男不**阳怪气的声音就知道是鬼衣侯。 她不说话,仍是一路前行,不在不觉来到临湖口。 鬼衣侯挡在她身前,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望向他那张鬼獠牙面具。他微微弯腰:“受什么委屈了?可不能再向前走。” 忘忧轻轻叹了口气,鬼使神差问道:“你有包子吗?” 他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鬼衣侯愣了片刻,握住雨伞柄不断缩紧。她不会知道什么了吧?不应该啊! “没,没有。”鬼衣侯声音都不自然了,好在忘忧并不在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想吃。”忘忧吐出这两个字,又向反方向走去。雨天,包子铺都关门了,那少年最后的两个肉包那般好吃,可不是私藏。 鬼衣侯立刻跟上:“宇文渊不是请了个醉仙楼的大厨子吗,走,和我回去。” 看她的神情应是受了莫大委屈,从未见她如此失态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忘忧摸了摸放锦囊的地方,它确确实实在那,刺痛了她的心。如今想来,她幼年走失,也是这个人做的吧? 鬼衣侯不语,他记得当年给的包子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肉包吗,哪里不一样了?还是他记岔了? 忘忧突然停下,怔怔望着他:“若是所爱之人害你最深,该如何?” 第三十三章 关山口(1) 鬼衣侯面具下的脸正蹙着眉,她这问题是何意,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了? “你可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鬼衣侯将伞向她的位置挪了点,“是谁,我替你料理了他。” 忘忧攥起的手微微发颤,低声喃喃道:“原来我在你们心中就是杀伐果断无情之人……” 无论是宇文渊还是鬼衣侯,都以为她时时坚强,时时硬着心肠吗? “不是我们以为。”鬼衣侯语气一沉,他察觉了她的心寒,心竟开始乱了,“是你表现如此……所以,不必事事靠自己,日后多依靠我吧。” 是我表现如此? 忘忧揣度着他的话,回忆着自己平时得确太过强硬了些,也只有在云观面前才得放肆。 那还不是因为云观只当她是小孩子,而他们当她是以利益为重的无情谋士吗! 鬼衣侯见她不语,弯下腰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是哪个不要命情郎敢伤你?” 感情他是误会了! 忘忧冷冷地将他推远了些:“我说的可不是情郎。” 鬼衣侯杂乱的心瞬时被一条明线收紧,哦,原来不是情郎,那就是友人或是亲人咯。 他重浮现出笑容,可惜忘忧并不能看见:“那你介意有我这个情郎吗,我可不会伤你。” 忘忧不自觉退后一步,将淋到雨时鬼衣侯又向前一步,稳稳撑着伞,不叫她落到一滴雨。 “你是不是和很多女子都这样说过?” 要不然怎么肉麻的情话一套套,那么熟练!对着他不男不女的声音,忘忧非但没有一丝丝感动,反而背后生寒。 鬼衣侯笑了几声,又向她逼近几步,看着她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嘴角笑意更浓:“你若不想再听下去,就乖乖回去,把衣服换了,喝点姜茶。这几天多灾多难的,可别又染上风寒。” 逃避问题,就是心里有鬼? 忘忧心里好受些,看来鬼衣侯就是没皮没脸,也不是专对她一人如此,自然不需要她认真回应什么。 “好啊。”忘忧打定主意,话音未落就微笑着从鬼衣侯手中夺过伞来,向后越去。 雨越下越大,不过片刻鬼衣侯的衣衫便湿漉漉了。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地,对着她的恶作剧颇有些无奈。 还能看到她幼稚的一面,真是不容易。 “你若不想淋下去,就乖乖回去,把衣服换了,喝点姜茶。可别染上风寒,再祸害别人。”忘忧学着他的语气将这话回敬于他,末了,她还加上一句,“面具若难受了,不妨摘下?” 鬼衣侯摸了摸外表全是水的鬼面具,原来她还不死心呢。 他运着气一个箭步又回到伞下,快得她还没反应过来,伞就又被夺了回去:“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怕一摘下来就迷倒一片少女,这可就罪过了。” 忘忧迅速出手,刚刚碰到他面具边便被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下雨天呢,哪有一片少女给你迷?”她想收回手不能,再进一分不能,鬼衣侯使的巧劲,又不握疼她也不让她挣脱,活脱脱再现那夜的情景! 鬼衣侯将她的手挪到自己的心上,轻声道:“宇忘忧,不管你是清衣还是柳清漪,我这辈子缠定你了。” “不过相识不到一月,你说什么胡话!”忘忧有些恼了,蹙眉想抽出手。她能感受到鬼衣侯有力的心跳,真真实实。 相识不到一月吗? 你不知,我们已经相识数年了。 鬼衣侯将这话藏进心底不敢开口。无论是鬼衣侯还是韩珂,她都忘了差不多了吧?可他没忘啊…… 不经意的相遇,微服出访时的照面,偷偷出使晋国,甩开晋皇宫护卫,哪一件他没做过? 可她有时只轻轻一瞥,有时压根没瞧见。 当他得知晋国传来消息,忘忧公主病逝,他又是何等心情。还好还好,上天仁慈,仍叫他重新遇上宇忘忧,即使她换了身份,换了名字。 唉,不过说来惭愧,他第一次注意到她还是得知她与宇文渊曾被长辈指腹为婚,再下意识反应才是那个“竟敢打掉我馒头,吃了我两个肉包”的女孩。 被鬼衣侯这么一闹,忘忧不再陷于自我胡乱猜想与怀疑中,她只觉得身上凉津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鬼衣侯的思绪被她的咳嗽声拉回,他眉一横,带着语气也强硬起来:“再不听话我就揪你回去。” 怕你了。 “不用揪,我这就回去。”忘忧带着歉意看着鬼衣侯湿透的衣衫,但心底却生出莫大的平衡。 “你就欺负我吧。”鬼衣侯看出了她的小心思,语气突然就委屈起来。 “好好说话!”忘忧差点就没白他一眼,还是个大男人吗,怎么就娇羞起来了。 “咳咳,那允许你以后多欺负欺负我。” “不要。” “你受了委屈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不要。” “你别帮宇文渊做事了,他有什么好的。” “不要。” …… 雨天,大街空无一人,只余一对男女撑着伞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渐行渐远。 …… 未过几日,宇文渊一行浩浩荡荡出发,借着王家马车,王老爷子与夫人一辆,宇文渊一辆,忘忧与王钰一辆。 蓝姑姑却独自一人留在了永州,她说在繁花楼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鬼衣侯与张敏贤却照常不见了踪迹。 自从宇文渊听说了她与王钰的计划便索性让王家与他同行,忘忧也马上想通其中打算便也默认了。倒是王钰喜悦之色掩盖不住,整日笑语盈盈。 自太虚观一别,忘忧许久未见鹤仙,宇文渊说他先行一步告辞,有缘相见。也不知他那时见了何人,又发生了何事。 “我昨天还和哈哈玩呢,它今日怎么就不见了!”王钰撑着脑袋,有些闷闷不乐。 自从忘忧多了只雪球似的狗,她别提有多高兴,恨不能日日过去玩。可惜王夫人怕不干净,明令禁止王钰养小动物。 忘忧缓缓睁开眼,眼里是掩不去的疲惫。这几天她费心筹谋多次,这次凶险,怎么可能带着哈哈冒险:“我将它托付给了仲予,京都汇合。” 王钰脸一垮,颜怀,颜仲予,那个有严重洁癖的男人,居然会答应照顾一只狗? 王钰不知,此刻颜仲予对着哈哈留下的满地废纸屑叫苦不迭,想死的心也是有了。 随着路程推移,临近关山口时王钰越发烦心。她不断抓着衣袖无意识揉搓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这衣服有什么深仇大恨。 忘忧轻轻拍了拍她不安的手回以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用口型道:“安排妥当。” 王钰依旧紧蹙眉头,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何况还关乎全家性命,若是出了些差错……不,她不能再想下去,千万别乌鸦嘴了! 果不其然按照计划车队很快停顿下来,从前方传出骚动与呐喊,不断蔓延向后,一股杀气从山路上逼迫而来。 王钰不敢拉开车帘,光凭这些动静不难想象外头是何景象。 “兄弟们冲啊!” “钱粮在后头!” 混乱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句,大部分土匪都涌向后排。家丁们接到指令,抵挡不过,仍由他们疯抢财物。 忘忧挺直身子没有放松警惕,关山口的劫匪是真,众人的反击是真,可刀剑无眼,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差错。 她心中已起了疑心,为什么,宇文渊暗卫都没有出现? “啊!小姐!小姐!”打斗声越来越近,外头竟传出按耐不住气的婢女声音,似乎有意将贼人向这儿引。 忘忧不知,王钰却是知道的,竹湘好好地跟在母亲身边不好嘛,偏偏这个时候跑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正要开门突然被忘忧一把拉了回来,只差一秒那大刀便要砍上,直直劈上车厢造出窟窿来。 外头的杀喊声更大了些,可以隐隐约约听见流影指挥着部分随从。 “哐哐哐……” 王钰哆嗦着躲到忘忧身后,那大刀仍在一刀刀砍下,这木板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她使劲拽着忘忧的衣袖,对着她一脸云淡风轻不可置信:“疯了吧,不是演戏吗!这么认真的吗!” 忘忧点了点头,确实,认真的。 她袖中藏起的短刃已出鞘,只待贼匪破了木门再来个出其不意。周围喊声四起,打斗中心渐渐往这儿偏移,再往后才是财物货车,他们聚在这儿干嘛? 那名叫唤着王钰的丫鬟声音也淹没在刀入体的声音中,也许生死未卜吧。 “哐哐哐……咚!”那窟窿越来越大,忘忧已经瞧见那贼人模样,五大三粗,脑袋上还淌着血,几乎急红了眼。他机械般重复着动作,全然没有疲劳的模样。 王钰不敢看,她已经听到血液喷溅在外车壁,模模糊糊还有几个熟悉的声音,一定有人会救她们,可为什么没人阻止前面砍门的疯子! 事实上王海瑞已经焦心如焚,带出来的家丁护住主子已是不易,能向王钰马车靠近的更是不多。那些土匪强悍得超乎忘忧预料。 这其间一定出了问题,但此刻忘忧没有心思探究,只飞速在脑海间跳出几个应对策略。 “主子!” 夹杂在厮杀声中,忘忧听见了阙然的叫喊,她原是跟着在马车上,但王钰想说些“闺蜜私房话”便将二人身边人都赶了下来。 阙然不会武! 忘忧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个信息,是有人护着阙然过来的。听着动静,好像只有一个人,却是以一挡十杀了过来,这刀剑碰撞之声倒是格外熟悉。 “发簪!”忘忧转身向哆哆嗦嗦的王钰大喊一句。 第三十四章 关山口(2) 王钰慌乱得没了思考,忘忧这样说,她就这样做,连忙把头上那根银簪子拔了下来抛给她,直到下一刻恼悔不已! 那簪子从忘忧手中飞出,直直刺入砍门大汉的眉心,那恐怖的撕裂声想都不想簪子不能要了! 只是那砍门的动作停息了片刻又继续起来,连忘忧的手心都微微发凉。果然…… 那大汉眼黑全无,眉心的伤口不断冒血,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下。数十声大刀挥舞的劈砍声传来,他的后背被人连劈十几刀却仍旧纹丝不倒。 大汉的身形阻挡着视线,忘忧只是知道是护着阙然的那一人。 “可是阿旭来了?”忘忧镇定了些,这大汉似乎只会劈砍,不会进行下一步动作。只是他的些许碎肉溅进了车厢,王钰便开始忍不住呕吐起来。 冯幼旭正对着这大块头窝火,怎么踢都不动,活脱脱一个人肉梅花桩,他听见了忘忧的声音,拔高了嗓子喊了声:“是我!” 他手里动作不停,眼观八方,向后一个甩刀结果了想攻击他的关山口人。 “少主,小心后面!”阙然的声音又响起,她的手腕上系着绳子,另一头连的正是冯幼旭腰带。 可冯幼旭还没出手,那些蜂拥而至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背部统一飞入了长箭。 这些不是一拨人? 冯幼旭顾不得思考,但明眼人都能明白两点: 一是这砍门的大汉只会砍门,完全不会反击,甚至砍门的角度力道都不会变。 二是黑衣人与土匪不是一伙,隐在暗处的帮手只会解决黑衣人。 阙然也看出来这一点,在混乱战局中向那个只会砍门的大汉靠了靠,顺便向自家主子传达外头的情形。 王员外与宇文渊的马车成了重点攻击对象,但防卫人手也多,暂无大碍。放着钱财的货车被抢得差不多了,只是家丁护着主子,少有保护货车,动静才小了不少。 “六殿下那儿有什么动静?” 阙然想了想,六殿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马车一步,流影也是隔着马车接的指令,好像……并无动静…… “阿姊,这个时候管别人干嘛!”冯幼旭翻身又解决了涌来的关山口人,自从他亮出了自己的刀那些土匪的目标又变成了他,呵,这次认出他仓羽寨少主身份吗! 大汉额间被银发簪刺出个黑窟窿,黑血不断向外冒,连眼眶里也盛满了血。他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有些地方可见白骨。 忘忧想起已经被剖腹挖脏的鱼还能蹦跳,这大汉此刻与那鱼有何区别!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大汉被邪祟控制,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发狂,就连冯幼旭的望兮也只是砍碎了他的肉,但如今之计,只得一试。 “你杀不了他,快将木门劈开!”忘忧拉着王钰向车厢里缩了缩,好在马车够大还有余地。 冯幼旭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阿姊叫他帮这个人劈车门?但他毫不犹豫,一个侧劈就将原本破破烂烂的木门毁了,大汉下一个动作落空,又连续空砍了几下才意识到不对劲。 可惜为时已晚,在他下一步动作之前冯幼旭已将他的可见白骨手臂挑断,大刀连着手臂飞了出去,落在草地上仍在不停抽动。 目睹一切的王钰也不吐了,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忘忧见识过血腥场面也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还好冯幼旭明白了她的意思,否则她亲自动手也没有力气能把人的手用短刃斩断。 只是这情形,越发像鱼…… 大汉的嘴角涌出血来,眼珠子已全乌红,转了没几下就从眼眶中蹦出,落到草丛间。 冯幼旭一脚踢开了他,几缕黑烟从他的空眼眶里溢出很快飘悠不见。饶是忘忧看得也有些反胃,但她还是捕捉到这黑烟,与清苑的那些黑烟同属一人吧? 冯幼旭护着阙然到马车上,自己守着被破坏的窟窿口,缠斗着先前不敢上前的匪人。 好在王家马车还算结实,眼下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忘忧前思后想总感觉算漏了什么。宇文渊的暗卫、鬼衣侯、那个还没照过面的郡主,他们都去哪儿了? “你可确定,那些都是关山口人?”忘忧看着几人身手,竟能在冯幼旭手下过上二十招,早就超出了她对关山口的印象。 冯幼旭一个拔刀,又一人倒下,望兮沾血不凝,血珠顺着刀身都洒在地下:“恐怕出了差错,这里有一半人……”他又接下敌方一刀,抬腿就将对方踢开,“都是来杀我的,另一半,是杀那个皇子的。” “哐!” 冯幼旭一个不慎便让对手的剑刺中了车厢,王家马车铸造精良,远比寻常马车结实,那人剑入木板,一时半会儿竟拔不下来,如此分神才被冯幼旭一刀挑开栽进草堆里。 阙然一个激灵,解了绳子与王钰团在一处瑟瑟发抖。从前山柳为了教导她,总带着她出危险任务,少不得刀光剑影。但她依旧害怕,害怕飞溅的血,害怕腥臭的残肢,害怕真有什么因果报应被恶鬼纠缠。 她还没杀过人,也打定主意不会杀人。 忘忧安抚着阙然,吩咐她好生照顾着晕厥的王钰,自己接了绳子跳下马车,堪堪躲过一个刀影便被冯幼旭拉着护在身后。 “何必下来,这里有我。”冯幼旭抖了抖刀身,鲜血四溅。他喘着粗气,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力竭。 那些土匪或持砍刀或持剑,不断绕圈,见忘忧下来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做出攻击的架势与冯幼旭对峙着。 忘忧只轻轻一瞥,未在对手身上多做停留,也刻意忽视着大汉的尸体,尽管她脚边是大汉被踩碎的眼珠。 她环视四周山野,日光浅淡,远处密林勾勒深深浅浅的黯绿,近林稀疏异常。偶尔掠过的风,在林中割出细碎声响。这些细响夹杂在打斗声间,原本无人在意,忘忧却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被算计了。”忘忧将绳子绕在手腕间,意味深长地望向宇文渊方向。他算好了横竖不会出事,何不将场面闹得再大些? 此处山峦重叠极适合隐蔽,依照这细响,起码有武装精良三十余人。 冯幼旭不懂她说的什么算不算计,他许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杀敌,只觉得浑身涌动着杀劲,一时半会儿消不下来。 正在双方焦灼之时,远处山坡间传出几下陶埙声,其声浊而喧喧在,声悲而幽幽然,贯穿山野,不由得惹起人一腔愁思。 霎时间,与冯幼旭对峙的数十名劫匪听闻此声脸色微变,相视几眼,下一秒竟齐齐挥刀自尽,不到片刻便倒下,只留满地鲜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冯幼旭还未反应过来,只是呆呆愣在原地,搞什么,他还未发泄完对手就没了?!一点也不痛快! 忘忧连忙望向远处,宇文渊与王海瑞马车那儿情况皆是如此。 陶埙声渐渐止了,山林重回寂静,只是这寂静过了头,气氛压抑,忘忧只觉得心慌。 这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正有些家丁开始放松警惕,左面山坡露出了一排身影,只是过高过远,只有少数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不好,快回避!” 远处不知道是谁的叫喊声传开,平日训练有素的家丁立刻反应过来,冯幼旭收了望兮将忘忧护进车厢内,随手抓起地上尸体堵在马车破损的木板上。 从山林间由远及近奔涌出细微之声汇聚一处,众人只觉得脑畔一炸,下一刻犹如暴雨激荡,马车壁接二连三发出炸响。 几只箭透过尸体的空隙扎扎实实钉在车厢内,所幸忘忧瞧准了路数用短刃将箭打得偏了方向才避免了受伤。 冯幼旭摸了摸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撞上忘忧柔和的眼神似乎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放心,殿下知轻重,定不会闹出人命来。”忘忧拔出箭矢细细观察着,箭头分明是军中赦造。这栽赃得有些明显吧? “阿姊……”冯幼旭觉得忘忧比在仓羽寨心事更重,不由得忧虑在仓羽寨的日子是否一去不复返。 但他只垂眸出神了一瞬,阙然的惊叫便一下炸开,淹没在如雨的箭矢中。 他一抬头,忘忧正捂着左肩,那根被她把玩的箭不偏不倚扎进她的肩头,鲜血在淡色衣裳上漾开尤为刺眼。 她倒吸一口气,极力忍着痛楚,身子微微发颤却将她出卖的一干二净。 “无事……”在冯幼旭开口前她便给了一个眼神,弄得他又是震惊又是急躁偏偏不能开口询问。 不过是苦肉计,好让某人借题发挥罢了。 忘忧蹙着眉,悄悄给满目含泪的阙然吩咐了什么,不一会儿阙然拭着泪,高呼着数声“小姐”,虽是忘忧授意,着急心疼之意却是真真的,一时声泪俱下衬得箭雨声小了些。 忘忧只觉得肩头像是要被撕开似的,不由得生出自己对自己太狠之心来。 她已被别人算计了一回,自然得扳回一城,忙给冯幼旭使了个眼色:“阿旭,快走吧,别叫官府的人看见你。” 箭雨将有停止的势头,远处山坡外隐隐传来杀喊声,她知道时机已到,必有人引官兵而来。 若他再不走,那就真走不成了! 第三十五章 敌意 冯幼旭担忧地望了一眼她,无声叹息一口气,依旧将尸体安顿好挡着箭矢。 “阿姊……”冯幼旭顿了顿,远处的杀喊声更近了,他知道,那是永州官兵,“我收到你的信不知道有多欢喜,自作主张来永州料理关山口,谁曾想坏了事。” 忘忧知道他因为变数自责,脸色白上几分,忍痛摇了摇头。这世上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唯有随机应变,及时止损方能扯回局面。 阙然知道了她的意思,连忙擦尽泪水,打开一侧偏门催促冯幼旭出去:“少主快走吧,主子断断不会怪你。” 冯幼旭的眉头已蹙成川字,重重呼出一口气又再次屏息。他知道多说无益,打开望兮的同时越了出去,车内只听得刀箭相撞之声渐渐远处,由密至疏,忘忧才松了口气。 阙然依旧关了门,对着忘忧箭伤束手无策,冯幼旭不在,也不再顾忌形象嚎啕大哭起来:“阙然情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也不愿主子受伤啊……主子是何苦……” 一旁晕厥的王钰似被阙然哭声所扰,动弹了几下手指一翻身便是呕吐,她哭丧着脸恨没有力气与阙然一同哭泣:“死人了……死人了……” 她怔怔转身,只见忘忧面色煞白躺在那儿,半边身子都浸染了血红,一时慌了神,勉强爬去触了触忘忧衣袖:“你怎么了,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又忽转念一想,忘忧都躺这儿了,爹娘指不定怎么,这噩耗成真也说不准。思及此,悲伤之情奔涌而上,再顾不得力竭,泪水滚滚淌下。 马蹄声渐近,箭雨彻底平息。忘忧模模糊糊扯出笑来。这次是谁?多半…… 她还没思量完,一洪亮带着中气的女声传入耳中:“追查余党,格杀勿论!” 张敏贤一身红艳劲装,右手手持金丝鞭,左手执缰绳,在一众兵士间格外耀眼。 她高昂着下巴,驱马径直向宇文渊走去,路过忘忧的马车时只斜眼一瞥,随即冷哼一声不再注意。 “殿下。”张敏贤侧身下马略过满脸血迹的流影,径直撩开车帘,立刻绽放出笑意,现出酒窝来,“你身边的侍卫好生厉害,何日讨教一二?” 宇文渊冷冷地望着她,轻轻点头作为对她援助的谢意。 张敏贤早熟悉了这冷淡也不恼,依旧灿笑着不改颜色。 其他两辆马车都扎得和刺猬似的,唯有宇文渊这辆寥寥几根箭矢,身边的侍卫虽疲惫却没有萎靡之气。可不是治下有方嘛? 宇文渊见王海瑞夫妇慌慌张张奔来,侧头唤来流影:“将颜仲予接来。” 颜怀生性散漫,在忘忧手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早在出发前他便想离去,作为“条件”,只得从忘忧手中接过一只名为“哈哈”的狗,好生照顾着。 此刻一人一狗躺在客栈东倒西歪,好不惬意。可这惬意下一刻便被打破,一玄衣鬼面男人从窗口而入,一把将在床上的颜怀拎起。 颜怀模模糊糊睁开眼,昨晚他费了好长时间,又是清理客栈又是给哈哈洗澡,直到后半夜收拾妥当才歪到床上一觉不醒。其间还听到这狗撕扯的动静,发现自己的纸稿竟被毁了! 忘忧将狗托付给他简直就是种折磨。 “何人!”颜怀还没清醒就被拎到了窗边,待看清了鬼面具才闭了嘴。 他任凭鬼衣侯揽过满身写满无奈的哈哈和自己,虽觉得不干净有了反抗的想法却没有反抗的胆子。 他曾听宇文渊说过鬼衣侯功夫深不可测,如今见到了真人,似乎还是不太高兴的真人,只好乖乖听话。 也不知道就这样被带着越过几个山头,离永州城越来越远。他头一次体会到“飞”的感觉,原来在上面视野是如此开阔。 “那个,我们去哪?!”颜怀喘着粗气,一手抱着药箱,一手抱着哈哈,脚下还随着鬼衣侯步伐不停歇,几乎到了力竭的地步。 鬼衣侯没有说话,使了几分力借给颜怀,又加快了速度。 颜怀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好似被鬼衣侯拉着的风筝,头晕目眩。 又过了一会儿,他无意低头一瞥,依稀能辨底下一片混乱,似乎经过血战,尸体被搬运到一堆层层叠叠,另一排是两具身着宫装的女尸。四周都有官兵持矛把守着,是封锁的意味。 最要紧的是底下被一圈人围着的,是半个身子浸染鲜血的忘忧?! 鬼衣侯一声不吭,但颜怀觉得身边气压低了几分,他也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拎来的目的。 他紧紧抱着哈哈,这雪球似的东西乖得出奇,也不敢舔他的手,也许它也怕被自己失手半空抛下吧。 鬼衣侯临时将他放在一个山坡外的地方,还没等颜怀反应过来就消失不见。 啧,厉害的人都这么喜欢炫技吗?轻功厉害就了不起吗? 颜怀在心里骂骂咧咧却没有停止步伐,他一路小跑过去,却被两名官兵交叉矛拦下:“起开,我是大夫!” 他的动静立刻被流影发现,喝退了官兵,连忙迎了上去:“仲予,你这么快就到了?我的人才刚刚出去啊。” 颜怀给了他一个“废话不多说”的眼神,径直走到人群密集处去:“都让开!” 流影接收到宇文渊的眼神,帮着颜怀疏散人群。 军医正蹲在地上为忘忧处理伤口,好在箭伤不深,箭头已顺利拔出。 王钰哭花了妆,只能在一旁握着忘忧的手时刻与她说话。 军医本有些不耐烦,见有人抢饭碗更是火冒三丈,还没开口驱赶便见抢饭碗的人全身素白,下衣角隐约沾了泥渍。 他一抬眼,这熟悉的面容,不正是医者排行第一的神医颜怀吗!霎时手足无措起来,又想上前讨教又见颜怀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怏怏闭了嘴。 “没看见人家的不屑嘛,还不学乖点退下。”张敏贤居高临下看着红着脸的军医,差点没翻个白眼。 比这种程度的伤更重的她都受过,凭什么大家只关心那个快昏厥的女人! 真是一个两个自讨没趣! 颜怀给了忘忧一个警告的眼神,差点没唠叨起来。他熟练地处理伤口,好在那个军医还有点技术没有酿成过错。 “你怎么回事,伤到这种地步?是不是非要给你锁屋里才消停点?是不是还要我时刻看着?”颜怀照剪开的地方将她的衣袖撕下,动静大得让她不由得蹙眉。又从流影手里接过轻薄披风扔下盖上。 王钰盯着颜怀的一举一动,虽然知道他心里有数不会伤着她,仍忍不住小声嘀咕:“人家都这样了,就不能少说两句。” “不能!”颜怀提高了点声量,“就她这样,一次两次没记性,等以后没命我还找谁说去!” “呸呸,你说什么呢!”王钰“腾”地站起,撸起袖子,一副要揍人的架势。 “好了……”忘忧不仅肩疼,现在头也开始疼了。她发觉手指痒痒的又有些湿漉漉,正要忍痛看看,那小家伙便被王钰一把抱起,还在空中晃了两下小短腿。 “你看妈妈受伤了,心疼吧。”王钰将哈哈举给忘忧看,还操纵着它的狗腿打了个招呼。 一时间五道目光齐刷刷看向王钰,看得她脸发烫。 怎么了…… 她弱弱地回想一下,刚刚她不就说了“妈妈受伤了,心疼吧。”等等,妈妈?似乎在古代妈妈还有其他意思,他们一定误会了什么! 张敏贤忍不住笑出了声,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没想到柳姑娘还有这重身份啊。” “笑屁!”王钰将哈哈搂在怀里,下巴一扬,“妈妈就是阿娘,母亲!方言你懂吗!” “你!庶民也敢和我这般说话!”张敏贤霎时变了脸色,鞭子一甩就要向王钰抛去。 王钰索性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挺出身子就让她打。 这鞭子甩出完美弧度,只是在碰上王钰的前一刻便被横飞来的石子打歪了半分,只是轻轻扫过王钰衣服,带过阵风罢了。 张敏贤见是流影手笔只好收回鞭子,转身迈到不远处宇文渊身边:“殿下,何必阻止!日后忠王府的脸还往哪儿搁!” 王钰冷哼一声,不过是受封的异姓王罢了,就算真是皇家的人,她照样不怕。难道那些人,天生就该高人一等?还是陈胜说的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宇文渊没有说话,只是那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舒展过:“王大人已回永州处理此案,既然柳小姐负伤,我们在此多停留几日。” 张敏贤撇了撇嘴:“太后娘娘可想你了,天天要你早日回宫呢。依我看,柳小姐就在永州休养吧,我与你一同回去。” 就在张敏贤说话的同时,软轿已经抬来,忘忧在王钰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平躺着,身侧还垫着两个软枕。 颜怀无心参与皇家的事,更不想与这嚣张跋扈的郡主扯上关系,从始至终皆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他还想唠叨几句,但见气氛不对只好咽了下去。一低头,正瞧见自己素白袍子染上污渍,心中犹如万蚁啃食,只轻声打了个招呼,借了匹马便飞奔离去。 军医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见他如今反应激烈,深深点了点头。没错,传闻果然没错。神医颜怀爱干净成癖,竟然是真的。 “殿下……”张敏贤仍不死心,她瞪了一眼软轿方向,见忘忧正被众星捧月般围着,又升腾起一股敌意来。 韩珂可以为她在选妻上做手脚,宇文渊可以借箭雨射死讽刺她的两个教习姑姑,她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个晋国的野丫头,现在借着柳相的身份,还要攀高枝了?! “郡主。”宇文渊面色白了白,方才担心忘忧伤势走得近了些,没想到寒意又起。 他察觉到了张敏贤的敌意,只好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来:“听说忠王已经在择婿了,明年将参加春闱的杜家长子杜锦程也在其中……” 第三十六章 风波 张敏贤脸色变了变,眼神闪避:“是他纠缠着我,我又没叫他这样。” 当年杜锦程为了张敏贤一句玩笑便在长街走一步跪一步的事情早就传遍京都。杜家不过是富商,与忠王府门不当户不对,但忠王发话只要杜锦程状元及第,便将郡主许配于他。 这不过是忠王府为了挽回面子说的一句空话罢了,杜锦程不学无术,只会些经营之道,在当时状元及第就是个笑话。 当时就有人断言,若杜锦程做了官,也是捐官得来的虚名。 谁知后来杜锦程发了狠,在家闭关两年,第三年便中了秀才,直到去年又过了乡试,成为全京都人的饭后谈资。 人人都说杜锦程命好,今年元明帝宇文璟取消了春闱延后至明年,照他的资质再发愤小一年,说不定真能成忠王府的女婿呢。 宇文渊不再理会张敏贤,径直上了流影备好的马车,余光瞥见先前那个军医脸红得出奇,虽有些奇怪但没有多管闲事的心。 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能把两个相爱的人推开亦能将两个毫无可能的人拉近。 宇文渊轻笑一声。他很期待,到底是现实战胜了张敏贤的傲气,还是张敏贤的傲气压过了现实。 他放下车帘,车轮扬起尘土,一路远去。只余张敏贤愣在原地,军医偷偷望着她,眼神复杂而炽烈。 …… 元明二十三年,宇文璟得知宇文渊永州遇刺勃然大怒,一连颁布三道圣旨发往永州。 第一道,永州刺史邢涛革职,遣返回乡。 第二道,围剿关山口势力。 第三道,快马加鞭送到宇文渊手中,谁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是什么。 宁国朝堂之上一派喧闹,各大臣已吵得不可开交。 站在左侧的太子与豫王倒是没有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听大臣们争吵罢了。 太子趁宇文璟闭目揉太阳穴之际,连忙用衣袖掩着打了个哈欠。要不是这几天母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学着点豫王做派,他才不会像这样无所事事站着。 不就是个土匪窝吗,都下圣旨了,剿了就剿了,至于六弟,能快回来就快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 豫王偷偷望了太子一眼,心中冷笑。要不是韩珂走前嘱咐他谨言慎行,他还会就这样干站着吗? 关山口势力轻易剿灭不得,应该留着制衡其他土匪窝,就如仓羽寨。至于六弟……能晚回来就晚回来,不回来更好…… “够了!”宇文璟怒喝一声,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他身着绣着沧海龙腾图案的明黄长袍,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下,踏着帝制龙靴,满身帝王之气。 年近半百,他的头发已夹着花白,胡子更是几天没有刮过,却丝毫没有掩盖住他眸中的精神气。 “柳卿,你说。”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右侧排头一位大臣身上。他身着绯红麒麟官服,正是朝中一品大员,左相柳木阳。 “关山口一事,需斩草除根。若他日与仓羽寨联合反攻,恐怕就不止派日耀营出征那么简单。”柳木阳执着象笏,目不斜视,“臣请六皇子回朝,万不能拖延。” 朝堂之上再次激荡起讨论之声,站在后侧的蓝衣官员出列,对着宇文璟鞠了一躬,大声道:“臣认为不该消灭关山口,只需削弱其势力。关山口首领最为痛恨晋国人,若是日后与晋国开战,将是一大助力!到时借晋国人之手灭了关山口,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又有几位官员出列,一半是认同柳木阳的,一半觉得那蓝衣官员说得有理。 宇文璟眯了眯眼,那官员离得他太远,完全看不清面容:“那你以为老六该如何?” 蓝衣官员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多了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臣以为,六皇子在永州逗留过久,可能与晋国势力有关,应速速将他押解回京,命刑部盘问!” “放肆!”豫王突然出列,向宇文璟行礼,“父皇莫听此人胡言乱语,伤了父子和气。六弟从小体弱,此次在永州病发,不老六过是耽搁些时日,哪和晋国有关!” 太子眨巴眨巴眼,什么情况,豫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激动了,他不是一向沉稳得很? 他踌躇了会儿,也随豫王出列:“父皇,儿臣附议。” 宇文璟有些怒意,挑眉望了望豫王:“依涵儿所见,应当如何?” 宇文涵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连忙开口:“自然是派兵护送六弟回京……” “他有什么能耐让朕浪费兵力。”宇文璟轻蔑地打断豫王的话,转头又望向柳木阳,“老实告诉朕,是不是老六找到了你失踪的闺女,你就心向着他了?” 从前私底下宇文璟时常与他开玩笑,当着朝臣的面还是第一次。 柳木阳不慌不乱,推出象笏做了一揖:“臣是陛下的臣,臣也是儿女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宇文璟突然大笑起来,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说得好。朕也是老六的父亲。” “让老六尽快回来。”宇文璟死盯着那蓝衣官员,目光又落在豫王身上,“国师建议中元节让你们兄弟演出傩戏祭祀,一个也不许少。” 豫王背后已冒了冷汗,宇文璟言语中警告的意味明显。他躬身道了声“是”,又返回队列之中。 “洛儿。”宇文璟又笑眯眯看向太子,“这次傩戏就由你负责,务必揪住你几个兄弟,好好和张太常练习。” “是,父皇。”太子心里暗忖父皇最近对他与豫王态度相差甚大,母后为何还要让他学豫王呢? 他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从前母后时常告诫皇位只能是他宇文洛的,豫王怎么还不死心?父皇与母后那般恩爱,父皇还能越过母后废了他不成? 太子回到队列中,似笑非笑望了一眼豫王。排练傩戏啊,这不是给时间紧张的豫王火上浇油嘛。 宇文璟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众大臣。这么多年来,他排除异己,直到太皇太后的旧臣所剩无几,他才觉得朝堂上没了乌烟瘴气。 每日上朝议事来看着底下皆是向着自己的人,谁会心情不舒畅呢? 只可惜,如今突然出现一个公开的异类。他可以对各大臣与皇子的交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是皇子过来的,自己儿子那些小九九自己还不知道吗? 但在朝堂上能说出这样的话,被指使意味太明显了些。 宇文璟在心里转了几个弯,在其他人窃窃私语之时,向先前那个蓝衣官员招了招手:“你,上前来。” 豫王心里一紧,双手攥出了汗。 阎广山,你可别出岔子。 蓝衣官员稳步上前,对着宇文璟直直跪下:“陛下。” “你叫什么,现任何职?” 蓝衣官员将头埋下去,在开口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宇文璟以诬告挑拨之名将他处死也不为过。 人之将死,竟生出些底气:“回陛下,臣名阎广山,通政司知事。” 通政司知事,七品官。原本没有资格在朝堂之上说话。 宇文璟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你知罪吗?” “臣无罪。”阎广山语气坚定,“通政司之设立就是为了广开言路,臣言明猜测,只是语气过刚强,若有罪,乃臣刚正之罪。” 阎广山此言一出,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这人是破罐子破摔,铁了心不要脑袋了?还敢在陛下面前自诩刚正! 宇文璟冷哼一声,从案前抽出支毛笔向他掷去,笔杆砸到他的额头立刻弹开,摔落在地断成两半,阎广山的额头立刻红了一角。 众大臣大气不敢喘,这可是陛下一次在大殿上如此啊。柳木阳与韩勋相识一眼,轻轻点头,凭着多年交情,二人想法竟不同而合。 “这是给你的教训。”宇文璟深叹一口气,“再上前来!” 阎广山不敢有多余动作,跪行着来到一品大员的后一排。 这下宇文璟总算看清了他的面目,看面相大概四十多岁,四方脸庞,因瘦骨嶙峋,两只眼睛有些下陷。 细看之下他的蓝衣原来是深蓝近黑,大概是浆洗过多而褪成了如今的蓝色,衣袖还隐约有缝补痕迹。 “朕隐约记得哪个位子空缺来着?” 宇文璟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陛下这是何意,还要抬举这阎广山不成?!这样越级晋升,实在不符合规矩! 豫王心一跳,此事竟还有转机?他原本给了阎广山承诺,若他生死必照顾他家人余生衣食无忧,是打算弃了他。现在这被弃的棋子竟又回到棋局之上,还是关键之位。 方才才给了他警告,现在这一出,父皇是何意! “刑部侍郎之位尚空缺。”韩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阎广山,此人是飞黄腾达还是日暮途穷,全在他自己的选择。 宇文璟既看出他受命豫王,突然有意给高位,还是原本属于豫王一党的高位,这其中意味不能不令人深思,怕是要离间阎广山与豫王。 “好,明日起你就接过刑部侍郎之位。既然你说自己刚正,就莫做出包庇罪犯,舞弊营私的勾当!”宇文璟语气没有缓和,见朝臣议论纷纷,眉头一蹙,“这么久了你们也没给朕一个刑部侍郎合适人选,朕亲自提拔,如何!” 朝臣们整齐划一得跪下大拜,口呼:“陛下圣明!” 宇文璟给身边执着拂尘的崔暕递了个眼色,崔暕会意,立刻挥了一下拂尘,高呼:“退朝!” 退朝的指令由殿内传向殿外,呼声此起彼伏:“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仍匍匐在地的阎广山还未从惊吓中回味过来,面对众大臣的恭贺他生疏地回应着,颇有些受宠若惊。 殿下说的没错,他不能有事,更不会有事。 人群中豫王淡淡望了阎广山一眼,拂袖而去…… 第三十七章 进京 离关山口之变已过了九日,听说那窝贼人躲在山里还负隅顽抗,但也支撑不了多久。 这对忘忧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不但给仓羽寨平了对手,还给日后从晋国调兵伐宁减了阻力。 但这些皆是后话,如今是要借宁国的兵重新攻回晋国,夺了老皇帝皇位。她要通过宇文渊接近元明帝宇文璟,若宇文璟不愿伐晋,她也只好扶持宇文渊上位了。 忘忧裹着被子平躺在软床上,她睡前听完颜怀一番唠叨已经身心俱疲,梦见竟又回到了无冥山,只是这次火刑中又多了颜怀,他对着一个个巫女唠叨,场面诡异中又带着滑稽。 唉,九日过去,她的伤口快要结痂了,但还是隐隐间断着刺痛。 “笃笃。” 木门被轻轻敲响,忘忧知道门外是宇文渊。 她故意造成自己在这场箭雨中受伤的假象就是为了引起他的自责之情,也给了柳木阳日后堂而皇之与太子决裂的理由之一。 果不其然,这几日他日日都会隔着门探望,又时常与她谈些要事。 这样的距离也不至于他蛊毒发作,只是苦了流影要做好布防,不让闲人接近听去了他们的对话。 “父皇给了我道旨意,昨日我才接到。”宇文渊温和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忘忧撑着床起身,依靠在软枕上。 “凤子隶要皇子演傩戏祭祀,父皇叫我接到旨意便回……” 忘忧静静地听着,这凤子隶在宇文璟心里还有些份量,他说要演傩戏就同意了。 用王钰的话来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凤子隶想做什么是要所有皇子一同在场的? “殿下不必担心,我可以同你进京。”忘忧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是担心她的伤势经受不住一路颠簸。 宇文渊沉默了半晌,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她做出的决定几时改过?他思量了会儿,又换了话头:“陈姑姑与周姑姑之死处理妥当,京都不会有人说闲话。你莫要为此怪罪柳木阳,是有人故意为之。” 借着箭雨死了那么多人,不在乎再两个身上有案底的姑姑。 虽然宇文渊看不见,忘忧还是轻轻点头:“我自然知道。柳相不会为难我,只是这背后之人?” “是德妃。” 忘忧蹙着眉。德妃?她并不认识,何故要为难她。但宇文渊不肯进一步说明,她也不方便问,大抵是她有个“大姐”在宫里做淑嫔,德妃与她不睦,牵连到她这个“三妹”身上。 忘忧拢了拢被子,缓缓道:“听说朝堂之上有官员不要命弹劾了你……” “是。”他回答得干脆,“韩珂不在豫王已乱了阵脚,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轻笑一声,从枕头底抽出卷案宗来:“阎广山虽是豫王提拔,但他是如何遇上豫王受到赏识的,这其中有你一份吧?” 原来宇文渊可以为一件事埋线如此之长,培养了阎广山这个暗线几近五年,真让她刮目相看。 还有这份敢于让阎广山弹劾的魄力,真是兵行险招。 宇文渊不想她竟清楚此事,轻轻“嗯”了声:“我清楚父皇的性子,阎广山如此弹劾我反而不会有事。近年豫王得贤王美名,连父皇也要忌惮于他。而阎广山是被豫王抛弃的棋子,况且他人品过硬,才能出众,父皇必会重用。” 忘忧见宇文渊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竟生了疑窦,有主如此,还要她这个谋士做什么? “关山口之事朝廷尽数怪罪在贼匪身上,但这箭雨却不是贼匪做的……”这些天她旁敲侧击问了宇文渊这个话题,但他皆闭口不谈,现在事情几近尘埃落定,也该有个交代吧? 宇文渊低下头转了转扳指,这件事里头有韩珂功劳,他心里头不愿与忘忧提起他。 “这批箭矢是军中赦造,又在永州地界,太子必有最大嫌疑。”他顿了顿,“父皇不会拿太子如何,这次只是为了日后日耀营事发,父皇回想起来前后贯连,怒气更甚罢了。” 这次栽赃确实精彩,太子一定会说若他想要宇文渊的命一定不会动用自己的势力,箭矢上断断不会出差错。不管宇文璟信好不信好,这罪都是关山口人的。 但若日耀营败露,宇文璟盛怒之下不会细想就会将这次刺杀归结于太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越想越觉得是太子所为。 若有一日为敌,你真是可怕的对手。 忘忧不知道,她担忧的真正的“可怕对手”正是鬼衣侯韩珂。 “殿下。”忘忧轻轻唤了声,她一想起国师还是心里没底,“凤子隶不得不防,傩戏当日不可轻举妄动。虽不知他为谁做事,但我猜测,他想对你们动手……” 忘忧说的正是宇文渊担心的。凤子隶表面上不参与皇家争斗,但暗地里如何没人知道。也许他是自己另有目的? “那日我不能动用自己的人,一切还要依靠你。”宇文渊收回想要推开门的手,轻轻咳嗽几声,“好好养伤,我走了。” 他说得迅速,走得迅速,不给忘忧一点回应时间。 中元节那晚,注定是不眠之夜。她自当用尽全力护住宇文渊。不论是栽赃还是遇刺,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 一日后,整个永州几乎出动了一半人送行,沿路官员接到消息也尽心为他们安排,一路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岔子,快马加鞭,行了近半个月才到了京都。 刚入城,忘忧便从王钰挑起的车帘缝隙中看到前面等候着几队接风人马。 “柳……”她看见其中一队人马的马车上挂着写有“柳”字的藏青流苏官制木牌。 一旁牵马等候的男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一身宝蓝色暗纹袍子随风而动,身板直挺,是武人之风。他正是柳家独子柳步青。 王家马车到达后与接风人马寒暄了一会儿便告退,柳步青在宇文渊马车前作揖交谈,时不时望着忘忧马车,应是说些感谢的话。 来接宇文渊的是皇帝身边近侍,看这架势是要直接入宫面圣。但与柳府迎接人马相比,未免太过寒碜,在皇帝心里这个儿子就是如此不重要…… “小姐,该走了。”王家仆人抬了一辆轿子来,来到车外毕恭毕敬。 “我会常来看你和哈哈的。”王钰有不舍之意,但也只能与她告别后跨上两人抬的轿子来离去。 此刻哈哈正舒舒服服窝在篮子里被颜怀嫌弃地带着,它每日睡觉的时辰越来越多,颜怀说它懒,它还会吠几声回应。 忘忧在马车里等待柳步青与宇文渊寒暄完毕。她的伤口快全好了,却还是有些昏昏欲睡,许是颜怀药的影响。 “闲人退让!闲人退让!”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一个怀抱锦缎包袱的男子左右疾奔着,后面追着他的都是身着衙服的带刀衙役,“大理寺办案,闲人退让!” 人群似被生生撕裂,他们所到之处人们尖叫着避之不及,有些百姓甚至被撞到在地,痛苦地捂着手臂。 柳步青极速来到忘忧所在马车前,神色平和,他本不该插手大理寺的事,但若是他们冲撞了柳家人,那他就不得不管了。 “大哥。”忘忧撩开车帘唤了声,柳步青点头回应。 正要临近马车,那怀抱锦缎包袱的男子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直直向前扑倒,包袱里金玉珠宝散落一地。因为巨大冲击力,他脸上摔得鲜血直流,尘土沾上伤口更可怖。 “妹妹还是不要看的好。”柳步青想让忘忧放下车帘,她却摇了摇头,这贼人是被人放倒的。 果然,另一位公子悠哉悠哉从市集旁走出,手里还把玩着石子,这便是放倒贼人的工具? 此人指力不可小觑。 后面一队衙役气喘吁吁跑来,向公子单膝下跪行礼,火速包围起贼人,四把大刀架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起身。 公子见无事,瞥见一旁的马车队,嘴边便漾开笑意:“六殿下,柳督领,好巧,好巧。” “韩少卿。”柳步青点头回礼,完全挡住他看车内女眷的视线。 忘忧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韩少卿的称谓全京都只有一人——韩珂,那个传说中韩家幺儿,豫王的智囊。他也回京都了,真凑巧。 “叔父。”宇文渊的车马也移了过来,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恕我抱病在身,失了礼数。” “殿下折煞我也,按理是我韩某人向你行礼。”韩珂声音沉稳中带着些许不羁,嘴上赔罪语气间毫无抱歉意味。 忘忧在心里勾画着这不羁公子的形象,不免产生好奇,但柳步青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见他的衣着,与一般富家子弟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以宇文渊的离开结束,柳步青将两辆马车并排,忘忧从王家马车进入柳家马车并没有让外人瞥见她的容貌丝毫,自然她也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马车里熏了暖香,路上并不颠簸,柳家也算用心。 走了一段路,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柳步青命人拿来车凳,扶她下来。 柳府门前站着与柳步青容貌相似的四五十岁中年人,身边的妇人明显比他欢喜,一脸和蔼。妇人身后的女子大概比忘忧大一些,绾着时兴发髻显示她已嫁为人妇的身份。 “漪儿。”妇人握住忘忧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中含泪。 “见过爹爹,娘亲。”忘忧盈盈一拜,却不知道如何称呼那女子。 那女子长相清丽,比忘忧故意扮的妆白的不是一点半点,她见忘忧望向她,暖暖地回了笑容。 第三十八章 柳府 “这是你二姐。”妇人颜氏见状,拉过那女子介绍给她。 “二姐。”忘忧行礼,原来这位女子就是嫁给娄尚书孙子的柳瑛。她虽在外,却也听过她与娄烨传奇故事,佳人才子天地绝配。 “三妹无须多礼。”柳瑛点了点头,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温婉气质。 柳木阳看着忘忧的模样便知她已改了妆,眉宇间竟有三分像自己。可怜他真正的三女儿因穷困潦倒已命丧晋国,他下定主意对从未谋面女儿的歉意,都弥补在忘忧身上吧。 “你大嫂有孕在身,还在内院等候,等会儿就能看见了。”颜氏握着她的手传来暖意,“好孩子,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 柳木阳原本一言不发只是慈祥地笑着,听到妻子这句话纠正道:“这儿原本就是漪儿的家,哪里来的当作?” “是是,妾身糊涂了。”颜氏点头,依旧满目慈祥地瞧着忘忧。 这孩子虽不比京都官小姐白嫩,但生得漂亮,眉目间皆是灵气。这倒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所谓,白得这样一个女儿,她欢喜还来不及呢。 颜氏携着她的手一路进入内厅,远远便瞧见一位挺着大肚的妇人。 柳步青一见到妻子便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她双颊绯红,星眼如波,满是羞涩,笑着轻声唤了声“夫君”。 这位就是柳步青妻子张氏了吧,二人成婚十载,竟还似新婚燕尔般恩爱。 忘忧上前行礼,唤道:“大嫂。” “三妹。”张氏点了点头,又望向柳木阳与颜氏,“爹,娘,家宴都备好了。” “好。”颜氏很是满意地望着她的大媳妇,还有不到两个月她就又能报孙子了吧。从前张氏小产了几次,这次胎像稳定真是喜事一桩。 忽然,扎着两只小辫的柳宁从张氏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她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不愿放手,扑闪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得盯着忘忧看:“祖父,祖母,爹爹,二姑姑,这就是三姑姑嘛。” 张氏拉起柳宁的小手将她带到忘忧面前:“宁姐儿怕生。” “日子长了便好了。”颜氏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柳宁后背,“来,叫三姑姑。” 柳宁又迅速后撤一步躲到张氏身后,将脸埋进张氏衣服里,她稚嫩的声音从衣物里传来,有些听不真切:“我不要!她不是三姑姑!” 柳木阳闻言,脸色微变:“近日是谁在教导宁姐儿。” 张氏听到自己女儿这样的话脸色都泛白了,她可从来没在宁姐儿面前说过这样的话。还没等她开口解释,柳步青紧接到:“儿子马上去处理,爹莫要忧心。” 颜氏见柳木阳面色依旧不好看,连忙出来打圆场:“老爷,童言无忌。宁姐儿怕生,过段时间就好了。” 柳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不敢探头,紧紧抓着张氏的衣角。那个人骗她,明明说只要她说了这句话大家就会高兴,怎么偏偏相反呢? “宁姐儿都快七岁了,该懂些事。”柳木阳语气里有些不悦。 柳宁是晚产,张氏怀了十一个多月才生下,学的比寻常孩子慢,懂事也比寻常孩子晚。柳家花了更多心思在她身上却不见有“勤能补拙”的迹象。 “爹爹,无事。”忘忧摇了摇头,又弯腰与柳宁齐高,她声音软软的,握住了柳宁的小手,“宁姐儿,我就是你三姑姑呀,我从永州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要不要?” 柳宁一听有好吃的好玩的立刻将脸转过来。她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忘忧,自顾自咽了口水:“真的吗?” “真的。”张氏拉着柳宁出来,“快,叫声三姑姑,不然三姑姑生气了就不给你了。” 柳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甜甜唤了声:“三姑姑。” “宁姐儿真乖。”忘忧摸了她的小脸蛋,满满肉嘟嘟的可爱。 虽然这话是骗宁姐儿的,但她明日就会差人去买回来些新奇小件,保准让宁姐儿开心。 她不宜长时间弯腰,只好捂住肩头起身。 柳木阳知道忘忧在箭雨中受伤一事,连忙让下人开宴。 大家分次序坐下,仆人传菜,上满一桌子,食材是寻常食材,但经厨子的手艺,便不寻常起来。 柳步青紧挨着张氏坐,时常为她夹菜,张氏望着柳步青,眼中是满满的爱意。 柳瑛虽然是孤身一人回娘家,但娄烨是忙得抽不开身才没有到场,他们的恩爱故事连当时远在晋国的忘忧也有所耳闻。 这家里似乎人人都很幸福,忘忧生了羡慕之心,但隐隐同情起还在宫里做淑嫔的大姐柳菁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淑嫔刚及笄便进宫侍奉着只比父亲小几岁的宇文璟,孤独的她该有多无助? 她又开始同情起在京都的其他女子来,柳家在京都算是开明,至少这次家宴男女不论身份尊卑,同桌而食。但更多的女子用膳时连桌子也上不了,只能站在男人身后,甚至跪着。 忘忧看着他们的笑脸,菜肴热气蒸腾,一切似乎不是那么真实。 她有多久没有这种触动了?原本以为大家只是逢场作戏,她作为宇文渊推荐的人,他们也要给几分面子,但如今看来,大家是真心把她当作自家人的。 可惜,她觉得心头空落落,身在这个家是何等幸福,但她始终是这个外人…… “漪儿,听闻你爱吃桂花粥,娘特意让厨子做的,你尝尝。”一碗软糯的甜米桂花粥被端上,散着清甜的香气,不用想,是宇文渊告诉他们的,上回她不过称赞了几句醉仙楼的桂花粥,竟被他记下了。 忘忧尝了一口,果真香甜无比,与醉仙楼大师傅做的味道别无二致! 颜氏见忘忧有些吃惊地望她,解释道:“六皇子命醉仙楼大师傅专为你提供膳食,他对你可真上心。” “咳咳咳……”忘忧被颜氏的话惊到呛了,她拍了拍胸脯这才将桂花粥顺下去,“许是殿下不喜欢大师傅手艺……” 柳瑛掩面笑着,三妹这反应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好好,不逗你,吃吧。”颜氏心领神会,年轻人的心思嘛。 但忘忧却真的觉得她们误会了什么,她是宇文渊谋士,他多关心些也是应该的,何况她与宇文渊不能近距离接触,为了生命考量,哪会有她们想的东西? 家宴就这样在轻松的氛围内进行,直到桌上的菜被撤得差不多,柳步青扶着张氏先行告退,娄府的人也来接柳瑛回去。 大堂上只余柳木阳、颜氏与忘忧。这时,一位衣着华美的丫鬟被带到堂上,她低着头向忘忧行跪拜之礼,“奴婢月芙参见主子。” 忘忧听到她的声音便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这是殿下府上二等婢女,指派给你的。”柳木阳抚着胡子,他口中的府上便是宇文渊的齐王府。皇帝定了八月下旬行册封礼,封号为“齐”。 “暗香浮动月黄昏。”忘忧使了暗劲扶起她,她生得清秀,那双眼睛纯粹至极,果真担得起这个名字。 月芙道了声谢,惊讶于她竟与宇文渊心意相通。其他人听见这名字时的反应要么是“落宿舍楼近,浮月带江寒”,要么是“吴岫涌云穿望眼,楚江浮月冷征衣”,可这两句怎么能让她担起? “带小姐去房里歇息。”柳木阳起身,他看见颜氏的陪房在门口,似乎有事要寻。 待他走后,月芙领着忘忧出了内厅,一面介绍各处地方,一面介绍他们的主子,就连平日里爱喝什么茶她都说得一清二楚。 月芙带着她穿过圆门走入“玲珑居”,外头是一片竹林,是柳府最临近街道的地方。 “主子,这边请。”月芙点上房内蜡烛,霎时间屋内被照得蹭亮。 忘忧阖上门后跌坐在圈椅里,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道:“说吧,怎么回事。” 月芙立刻跪了下去,不改颜色:“殿下应是知道了我是天星楼的人……” “山柳,你向来谨慎,这次为何会被发现?”此事巧合的可能性太小,宇文渊一定发现了什么。 月芙摇了摇头:“不知。我听着主子的命令在齐王府没有任何动作,三个月前我正打扫庭院,殿下突然停下赐了名,此后我也没见过殿下了。” 如果问题不在山柳潜伏时期,那就是一开始安插入齐王府时就漏了风声。 “罢了,你既回来,依旧跟着我。”忘忧叹了口气,她很早就安排了眼线进入各王府,那时候还未想到今日局面,宇文渊不会生气吧? “主子,这屋子里有密道,是柳相亲自督工建造。”月芙起身来到忘忧面前,她旋转桌上烛台,一旁的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扇木门。 这木门开启方式别致,需要向左旋转门锁半圈向内推进两格,月芙演示得很慢,忘忧已经暗暗记下。 月芙打开火折子,在一旁按下一个石子,木门自动关闭,书架自发还原。建造密道一定花了宇文渊和柳木阳不少心思。 密道内只有微微跳动的火焰支撑起一处光亮,走了一些时候,眼前终于出现另一处相同木门。 月芙以相反方向同一手法打开门锁,这才盖上火折子,移开书架,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 “殿下仍在宫中,请主子在此等候。”月芙倒退着回到密道内,很快机关启动,这屋子又恢复原本样貌。 忘忧静静立在窗前默默不语。 宇文渊进宫太久了,元明帝留他下来是福是祸…… 第三十九章 密谈(1) 机政堂 宇文渊入宫已两个多时辰,宇文璟让使节将他带入机政堂,丝毫不给休息时间。 待谈过南城事宜,宇文璟遣散众臣,只余宇文渊在殿内。 “说吧,想要什么奖励,想不想要这个位置?”宇文璟拍了拍龙椅的把手,一旁的崔暕表情随之一震,伴君如伴虎,果然没错。 宇文渊垂目答道:“儿臣只想寻回母妃,求父皇成全。” 宇文璟嘴角一扯,显得皱纹更深,他的一身冷哼让崔暕悄悄对宇文渊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又提顺妃做什么。 “贵妃薨逝多年,朕早就下旨,宫内不许再提!” 顺妃“死”后被追封为贵妃,为她建的墓冢里也只有一套首饰罢了,当年下葬也是草草了事。 “父皇!”宇文渊将头引至地,字字掷地有声,“求父皇成全!” 若顺妃真是病逝,为何无中生有让众人不得再提,当年知情人要么功成返乡,了无音讯,要么死于宫中,尸骨无存,分明是在掩饰。 宇文渊虽被太后收养,但这么多年来她都只字不提,维护的不正是龙椅上的人吗? 让天子承认错误,自然是难上加难。 可他如今就是要触真龙逆鳞,让宇文璟明面上不痛快总比暗中猜忌他要好。 何况,宇文渊对母妃的思念也是在情理之中,若他不想念,反而会引起宇文璟疑心。 果然,宇文璟表面虽是震怒,但崔暕明显感到他怒气的消减。崔暕渐渐放下吊着的心来,双手交叠,拱立在宇文璟身侧。 这位天子登基已逾二十多年,当朝太后是他的嫡母,而他的亲生母妃在他十九岁那年暴毙而亡。若心中尚有遗憾,那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当他登上皇位的一天起,他便明白了自己踏上皇位的第一步就沾满了母妃的鲜血。 立子杀母。这默认的传统残酷却稳固了皇权。 但宇文璟与高皇后感情深厚,断不会有立子杀母之事发生。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给崔暕使了个眼色,崔暕也连忙扶他起身。 “赐座。” 宇文渊略有些惊讶,在机政堂能被赐座的,还只有实在不能久站的年纪大的重臣,就算太子来了也得垂立一旁。 他没有将惊讶显露,一声道谢后坐在崔暕挪来的镶金木椅上,那个位置离皇帝极近,就连宇文璟细微的表情也能看见。 “你出去。”宇文璟指了指崔暕,崔暕会意,轻轻关上门后,遣散了门口侍卫,独自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宇文璟随手将龙椅上的某颗珍珠按入,一个锦盒从内壁间缓缓弹出,他向宇文渊招了招手,示意他拿走此物。 “办妥此事,朕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父皇请说。” “找到玉玺。”宇文璟顿了顿,目露凶狠,“毁了它。” …… 宇文渊向太后请安后第一时间就回到了齐王府。他步履匆匆,直奔听雪园。 偌大的听雪园古木参天,美景依旧。他驻足看着窗上的倩影,她微微低头,似乎在看书。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虽一身疲惫还是重新打起精神,轻扣门扉。 忘忧收起这本手写书来,书页上隐隐沾着泪珠。这上头的字迹,是师兄的…… 她不知道师兄样貌,但师兄通过写字方式与她交流了五年,她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这字迹! 虽然这字迹有些变了,变得更苍劲有力,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浸透着笔法。 “殿下稍等,我生个暖炉。”忘忧平复了心情,小心引了火种,小小的暖炉立刻爆发出火焰,火舌舔舐着铜壁,暖意弥散。 她打开门,见宇文渊一袭月白色披风,面容被月光衬得更柔和起来。只是他眼下是掩饰不去的疲惫。 对面宇文璟那么久,无论是谁都不容易吧。 若日后单独面对元明帝……忘忧也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请殿下止步。”忘忧将宇文渊引到靠近暖炉又放着银狐毯子的座位旁,自己向后退去,仍回到案前坐下。 这样的距离她才能稍放心些。 宇文渊虽觉得心生寒意,但很快便被暖意驱散。他神色黯了黯,自嘲般地应了声“好”。 有同心蛊在一日,他们就得如此一日。 “这蛊,能解。”忘忧看着他睁开深幽的眸子,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不能解。”他正身,几缕青丝垂下,不似玩笑。 不能解,不是不会解。 “殿下是想用蛊毒来寻顺妃?”能让他固执地不解蛊毒,也只有顺妃一个理由了吧? 倘若他想解,她便立刻派人回晋……但她答应了蓝姑姑,说到做到,到时候就算使些手段,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了。 宇文渊见忘忧猜到也不意外:“是,我猜测母妃在永州附近。” “殿下。”忘忧正色,“你为何对顺妃有执念如此。若她不想见……” “不。”宇文渊紧缩眉头摇了摇头,“母妃不会。” 他认真思考起忘忧的问题来,为何这么多年他都执着着寻找母妃?大抵是那天顺妃看着他的眼睛发誓她一定会回来。 母妃向来是守信用的人,她会说到做到。 也许,还有些意难平。 忘忧抿着唇,突然发现宇文渊与她是一类人,是被亲人抛弃的一类人…… 他不会知道,顺妃是不想见他的。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近在咫尺,就算知道自己的儿子迫切地想见到自己,她都不会见他。 “殿下就当我没说。”忘忧无奈地笑了一笑。宇文渊自己心里也该猜到一二了吧?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宇文渊神色稍缓,开口道:“这听雪园归你,九月后便搬来吧。” 原来这园子叫听雪园,真是好名字。她格外喜欢那株古木,夏日在这里避暑一定是个好去处。 “好。”忘忧突然想起今日闹剧来,那位公子出手另她印象深刻,“今日韩少卿是故意的?” 宇文渊似乎在回忆这件事,末了点了点头:“京都中人都对你很好奇,依小叔父的性子是该有行动。他今日进宫劝说太后举办赏花会,四品以上官员的小姐都会参加。” 这样算,她也在其中。 “皇宫园林景色是极好,这个时节听说荷花仍盛开着,茉莉,桂花也开了,是应该有个赏花会。”忘忧说得心不在焉。 韩珂该不会是想借着赏花会捉弄她吧? 宇文渊紧接着提醒到:“若韩珂想留你们下来观赏昙花,推脱了吧。若推脱不了,就叫落雪给我报信。” 忘忧听他提到落雪就想起山柳来,顿时浑身不自在。 “月芙是你的人?”宇文渊见她有些变扭,不如将话说开为好,“她既然是你的人,照顾起来也比其他人体贴。何况日后你在齐王府中,没有事能瞒过你。” 宇文渊这意思,是要将齐王府事宜全权交给她了?至少掌握了账目,宇文渊想做什么她都能推测出一二。 “殿下就如此信任我?”忘忧眯了眯眼,颇有些戏谑的味道。 宇文渊淡笑着:“是。” “若日后多了齐王妃呢?” “齐王妃于我不过多了一个要养活的人。”宇文渊将手拿去暖炉前烘着,暖意直达心底,“她若执意于当家,给个虚权又何妨。” 父皇还未说明王妃人选……不过也快了。 女人争风吃醋起来可不是小事,忘忧可不希望日后还要与宇文渊的王妃相斗。 忘忧只觉得充斥在房间里的香味便淡了些,她环视房间,终于找到香味的来源——珠帘后点着香炉,白雾袅袅散开。 “此香名为彼岸。”宇文渊解释道。 “谁配的?”忘忧拨开珠帘,用木箸挑了些余灰放在帕子上。 “先前胡之敬所赠。”宇文渊来到忘忧身后看着她拨弄余灰。 难道有问题?可是先前让多名医官验过,并无不妥,还得到不少称赞。 忘忧退后几步又拉开了与宇文渊的距离。她灌了杯清茶浇灭剩下了香料,重新将盖合上:“此香有安神之效,上品,为晋国御用。” 宇文渊听到后几个字神色黯淡不少,晋国御用……八月必有官员上门庆贺,若有人以此作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是针对宇文渊的,还是针对她柳清漪的?她这层晋国长大的身份不得不防。 “胡之敬向来忠心,不会害我。”他重坐回暖椅中,有所思量。 忘忧将香灰用帕子包好,她可太多年没闻过这香了:“殿下若不方便动用自己的势力,不如把此事交给我。” 他沉默了会儿,门口出现一个人影,紧接着门被敲响,是流影的声音:“殿下,时候差不多了。” 此番宇文渊出现在这儿借的是查看王府的名义,未册封前,他仍住皇宫。 “好,交给你。”宇文渊抖了抖银狐毯子,流影已推门而入,为他披上披风,接过毯子:“左边柜子第三格有宁国至今国史,第四格是我所知晓关于皇室的一切,希望对你有帮助。” “谢殿下。”忘忧行礼恭送宇文渊上轿,目送着轿子越行越远,直至转出听雪园,再也看不见。 她在衣袖中的手不断颤抖着。左边柜子第四格……那是她找到有师兄字迹书的地方…… 宇文渊的话是何意……这书是他写的?! 此夜,注定无眠,但无眠的何止她一人。 第四十章 密谈(2) 豫王府灯火通明,一玄衣男子翻下墙头没有惊动任何侍卫,轻车熟路推开书房门。 豫王宇文涵正烹着茶,看见男子走近连忙起身行礼:“小叔父。” “嗯,坐。”韩珂挥了挥手,径直坐在豫王对面,好像他才是豫王府的主人。 因为冒细雨前来,他的发上蒙上一层细密水珠,几缕发丝散乱有些狼狈,却遮不住他的俊美。此刻他若是去青萝巷走一遭,怕是会引起姑娘们的争抢,何况他是那里的常客呢。 “小叔父吩咐的,本王都查明白了,柳木阳的三女儿确有其人,当年柳木阳随陛下出使晋国与当地一良家子有情,一年后便生下柳清漪,可惜柳木阳早就回国了。” “后来良家子病重,又没有亲人,才托人告知柳木阳此事。他派人去接良家子与女儿,却晚了一步,良家子病逝,女儿不知所踪,这番六弟是无意碰上,看见她有柳家信物才通知柳木阳,顺道带回来的。” “失去母亲的女儿家又该如何生存呢?”韩珂的语气里带着玩味,至少豫王是这般认为的。 “小叔父此言何意?” “太巧了。”韩珂猛饮下一杯茶,热流贯遍全身寒意顿消,“巧得让人怀疑。” 豫王顿时明白了韩珂所想,他这位小叔父生性多疑,又坚决认为世间没有所谓巧合,才生了猜忌的念头,于是他爽朗一笑:“本王看此事毫无破绽,确实是巧合。就像当年的顺妃……” 豫王还没说完就被韩珂一个眼神止住:“王爷以为这是巧合吗。与京都有关的事,没有巧合。” “是是。”豫王嘴上迎合,心里却不这么想,韩珂也太小心了,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普通女子自然不用担心,但她可是宇忘忧啊,宇文涵定会在她身上吃大亏。 他提醒于此也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如何发展就看豫王自己造化。 韩珂这样想着,又饮了几杯茶。若是家里这样牛饮定会被兄长斥为不雅,但在外面,有太后姑姑撑腰,就是皇上也奈何不了他,谁来管他雅不雅的,豫王还担心他不把王府当自己家。 “这茶不错……”韩珂还没说完,豫王会意,“明日本王会命人打包好送至黛墨姑娘处。” 黛墨,青萝巷第一雅妓,那是个“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妙人儿,韩珂时常去她那儿,就差搬过去住了。这个公开的秘密如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韩珂听见黛墨的名字没有太大波澜,摆了摆手:“送去柳府,给柳家三小姐。” 宇文涵差点惊得将杯子摔掉,有些为难:“小叔父,她可是一品丞相之女啊,不是青萝巷的姑娘!” 换句话说:我得罪不起。 “想什么呢!”韩珂觉得有些好笑,他的名声居然被造成了这样,他是那种浪荡轻浮的人吗! “人家找回女儿也算是件幸事,庆贺柳丞相时顺便送她点礼物也不算什么吧?自然,还需要以豫王你的名义,就怕报上我的名,你的人会被柳步青扔出去。” 豫王忽然觉得肉疼,单送茶叶肯定不像话,前几日新得的千里先生真迹怕是要送出去了…… 该不会是韩珂故意整他?豫王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他恍恍惚惚记得韩珂向他索要过,但被他拒绝了。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留着。”他仿佛听见了韩珂的心声,但此刻的韩珂正一副乖巧的品茶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小叔父说的是,极是。”豫王忍痛答应,勉强扯出笑脸。 千里先生真迹他可是废了很大力气才得来的,现在竟要便宜柳木阳那老头! “我不在京都,你似乎做了些事……”韩珂的尾音拉长显示着他的不悦。 豫王提心吊胆起来,这次阎广山之事确实是他头脑一热,事后回想后悔不已。但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他的人又坐上了刑部侍郎的位置,没叫太子拿去。 “小叔父,阎广山如今是父皇眼前人,也算有点收获……” “哦?”韩珂冷哼一声,“陛下为何要提拔阎广山呢?” 豫王一愣:“阎广山刚正不阿,刑部侍郎从前出了这档子事,所以……” “错!”韩珂将茶盏拍下,“陛下看中阎广山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弃子。” 弃子? 豫王琢磨着韩珂这句话,越想越不对劲:“小叔父是说父皇想离间本王与阎广山,削弱本王势力?” 韩珂不置可否,又被自己斟上杯茶:“我先前说的叫你韬光养晦不要崭露锋芒,你没做,六皇子倒是做得好。” 豫王看见韩珂贬自己赞宇文渊,面色一沉:“太子欺人太甚,本王不愿受窝囊气!至于六弟,本王看他就是柔弱可欺,哪是什么韬光养晦!” 蠢物。 韩珂在心里骂了声。要不是他与宇文渊不对付,怎么会选择辅佐宇文涵呢? 宇文渊是一点就通,宇文涵是几点不通!难道是他暗示得还不明显吗! “太子是太子,他欺你是正常。”韩珂将茶水一饮而尽,回味甘甜,“你要忍耐,要不然就去见见皇后殿下。” 母后? 豫王一拍桌子:“是了,本王旁敲侧击透露些给母后,母后一定会被本王做主。” 高皇后向来一碗水端平,前几年将几个兄弟制衡得很好。只是最近她身体抱恙,力不从心了。 韩珂点了点头,在告小状一事上豫王还是很积极的嘛。 “对了,你可知国师说的傩戏是怎么回事?”韩珂心生不安,国师到底在给谁做事。 “国师的意思是让太子演方相氏,我们其他人扮演侲子,有奴才扮演凶兽。”豫王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些恨恨,每日排练花了他多少时间,太子有时还故意拘着他们兄弟几个不走。 豫王这么一说韩珂就明白了,让太子斩妖除魔,其他皇子陪衬呗。只是侲子大多是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童男童女,国师不会不知道吧? “待正式祭祀前务必安排人仔细检查服饰与木剑。”韩珂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再看向豫王时眼神中多了些犀利,“面具如何?” 豫王回忆着:“太子的面具是黄金四目,皇子面具是青铜吊眼,奴才面具是鬼面獠牙。” 这么说,那时候能分辨众人的只有面具了。 韩珂沉思了会儿,这情形,真是场刺杀的绝妙时机。 有趣,有趣。 “我知道了。”韩珂拍了拍衣服起身,大步向外走去。他突然转过头来望着豫王,神情只剩下严肃:“豫王妃临产在即,多派些人守着,莫让人钻空子。” 豫王一抬眼,韩珂说的没错,他这几日正为此事忧心:“小叔父是否得到消息,有人要对婉儿动手?” 婉儿是豫王妃小名。 韩珂摇头:“谨慎些总没错,柳步青正妻小产多次,又怎么能调查出是谁做的?” 就算调查出,也不敢声张。 “是。”豫王做了一揖,“小叔父慢走。” 夜色中韩珂跳上屋顶,一身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不见。 …… 翌日 “豫王送的茶叶?” 忘忧搁下笔,看着月芙端着包扎仔细的茶包,并没有任何文字表明它的身份。但隐隐透出的香气已经表明了它的不凡。 “是。”月芙低头,“这是蒙国大使进贡的,一共才得了十六包,皇上赏了豫王一半。” 皇帝还真偏爱宇文涵啊。 “放着。”忘忧的视线再次落回案前,她仔细看了宇文渊留下的东西,与她知道的相差无几。只是其中提到宇文渊被过继给郭氏,如今的德妃。 她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与德妃生活,许是德妃做了甩手掌柜,将宇文渊抛给太后了吧。 月芙不敢打扰忘忧,轻声退了出去。 忘忧抚摸着书页,她看了数遍,这字迹确确实实是师兄的…… “主子,刚刚传来消息,礼部莫侍郎在府里自戕了。”月芙去而复返,手里托着写满字的黄宣纸呈给她。 “嗯。”忘忧没有看一眼,这件事在她预料之中,贪污受贿可是重罪,何况私受了九万白银,都快比上宁国一年国库收入了吧? 月芙一愣,有些为难:“殿下要您细看,韩大人坚持说是他杀,已经立案了。” 忘忧的动作一顿,接过宣纸展开细细浏览了,好在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韩珂还真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也罢,既然他要查,就查到底吧。 她拿开香炉盖将宣纸扔了进去,看着明明灭灭的火焰将纸张吞噬有些出神。 那场火啊…… 属于她遥远的记忆袭来,火中凤凰的纹路历历在目,那样妖冶华贵,却在不经意间“失手”吞噬了数十人的性命。可他唯独没有杀她…… “主子,您怎么了。”月芙将香炉盖罩上,提起小火煨着的茶壶倒了杯清水递过来。 “无事。”她接过茶杯,触感温热,饮尽此水她强行将脑海内那些烧伤尸体的模样抹去,好像从没有发生过这些事般平静。 忘忧坐回书桌前重又提起笔,月芙会意,在一旁认真磨墨,手中动作熟练而郑重。 那个将幼女关在地窖至死的莫侍郎啊,死有余辜。 她在《鸳行鹭序簿》上找到莫侍郎的名字,郑重地打了个叉。 下一个是谁呢……她晃了晃毛笔,锁定一个名字笑意更浓。 第四十一章 私房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门口的“我来啦!”打破宁静。 王钰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脱了披风甩给月芙,坐在离暖炉最近的地方烤火:“下过雨湿冷湿冷的,真讨厌。” “诶?你怎么也和殿下似的用暖炉了?” 月芙与忘忧交换神色后行礼告退,轻轻带上门。 忘忧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另起一头:“我交代的事办妥了?” 王钰烤了会儿火,搓了搓手从怀里拿出个香囊,满脸得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大功告成!我收到你香灰的那一刻就开始盘算了,是不是有奖励!” 忘忧拆开香囊倒出了些香粉,从头上取下簪子拨了拨轻嗅,若有所思。 “那个安六娘真讨厌,要不是为了帮你,我才不会和这种人交朋友。”王钰的声音突然造作起来,是学安六娘的样子,“‘姐姐你知道吗,这衣服可是珑思坊定制的,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为你介绍介绍,不过这样华贵的衣服,以你父亲如今的俸禄是负担不起的。’我呸!就没见过这种恶心的女人,当初父亲官居四品时她是怎么巴结我的!” “我和她提香粉的事,她开始不知。后来特意差人从库房偷出来,慌说是脂粉太多忘记它了。哼,以为我傻吗!这香粉是要烧的,她还以为可以直接佩戴,不懂装懂,恶心!” 王钰越想越气,站起来仿佛进入了安六娘的角色:“姐姐你看这衣裳,这块是用金丝绣的,这宝珠也是一等一,凭着我的相貌,到时候韩大人定会选我的。哈哈哈,不过姐姐你没机会去赏花会怕是看不到了。” 忘忧被她的表演逗笑了,但听见“选我”这几个字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赏花会怎么又和“韩大人定会选我”扯上关系了? “韩珂选她……?” “是。”王钰见她惊讶解释道,“这赏花会是太后举办给韩珂选正房的相亲会,你竟然不知?” 忘忧摇头,这件事她还真没想过。韩珂今年也有二十五岁了,这么还会没娶亲。 “莫非是续弦?” 王钰听到忘忧的话差点把茶吐出来:“韩少卿从未娶亲,他十五岁那年原本和王家小姐定了亲,但王老太君驾鹤西去,王氏坚持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过了三年,又值太皇太后国丧。王氏也是命不好,染了肺痨一命呜呼,从此韩少卿就一蹶不振,走上风流之路一去不复返。太后皇上几次三番要给他赐婚都被拒绝了。” “听说这次是韩珂自己提出赏花会的主意,太后娘娘当然大力支持啦。”王钰一口气滔滔不绝,灌了口茶下去还想接着说八卦,却被忘忧打断。 “哪个王家?” “当然不是我这个王家,但也算远亲,祖上连过宗,不过近几年败落他们搬走回兖州了。”王钰撑着头从忘忧手里接过系好的香囊把玩一番,“这个味道真好闻,就便宜安六娘了?韩珂不会真看上她吧?” 忘忧淡淡一笑:“还需要你再加把火,事成,你的委屈不会白受。” 事不成呢? 王钰狠狠掐断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有忘忧在哪有事不成的道理。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出口恶气,教训教训安六娘。 王钰拿回香囊,稳稳当当放入腰封里,还拍了拍:“那么,我的奖励呢?” “王大小姐还缺什么吗?”忘忧擦干净簪子又插回发间。 王钰想了想,好像真没有。王海瑞异常宠爱她,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得比在现代舒服多了,只是没有手机可以消遣。 突然,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略带痴笑:“有有有!”她突然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用嘴型说道“男人”。 男人…… 忘忧强行压住笑意,王钰果然不是一般人,这么直白:“还得讲个你情我愿不是吗?” “是是。”王钰非常认同,“我只要你提供一个机会,当个合格的僚机。” “僚机?”忘忧微微蹙眉,那又是个什么。 见她不知,王钰得意起来:“在我们那边呢就是助攻,你只要帮我和某个人在一起就对了!” 忘忧总算明白了一点。王钰对殿下仍心心念念呢。 “殿下王妃人选应该早定了,不知为何还没消息出来。”忘忧一顿,“殿下再喜欢你,你也只能做侧妃。” 王钰一撇嘴:“我现在不喜欢殿下了。我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和别的女人共享丈夫什么的,我才不要。” 宇文渊好比爱豆,再帅也不可能和他结婚啊。除非在梦里。 忘忧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你又看上谁了?” 王钰耸了耸肩,她给自己灌了口茶,眼神闪躲,说得模模糊糊:“颜怀……” 什么? 忘忧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说颜怀因为王钰扇了他巴掌耿耿于怀好几天。 这大小姐是怎么回事?爱来得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 王钰把嘴撅得更高了:“虽然第一印象不好吧,但他在永州给你治病兢兢业业,你知道嘛,认真的男人最帅了!” 又是看中了外在,可能过不久又要换人了。 忘忧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她就是个小花痴,看见好看的男人就可以幻想出以后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说不定连孩子名字也想好了。 “而且医生这个职业高薪又迷人,以后生病还能省钱,更不用担心大夫水平不好,瞎诊乱诊。”王钰捂着嘴笑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然他婆婆妈妈,废话多,但侧面说明他体贴呀,人品好呀。” 得了,这两人越来越像了。王钰本来就是爱说话的人,现在话更多了。 忘忧撑着头,听她不断列举颜怀的优点,听得昏昏欲睡。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他没有殿下那么帅,可是真真实实能接触的人。”王钰晃了晃忘忧的手,“你不觉得殿下总是冷冰冰的,他不会是断袖吧。” 忘忧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慎言。” 她瞪着眼睛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嘴皮子就快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哈……” 忘忧瞥了她一眼,童言? 王钰假作生气:“怎么,女人就算到了八十岁,只要有年轻的心,就是年轻!” “好好好。”忘忧拍了拍她的手,“不过你了解仲予吗?” 王钰沮丧地摇了摇头,她从哪里能了解颜怀? “他是梁州首富颜家之子,柳相的外甥。” 柳木阳之妻颜氏,其妹妹下嫁给了当时还是穷小子的肖德山。颜家子孙凋零,唯有二女,肖德山做的是上门女婿,没几年就接管了颜家产业。 当年肖德山发了两个誓,一是此生只有颜氏一妻,二是儿孙只能姓颜。 只可惜他只做到了一个。 忘忧话音刚落,王钰的心就一阵冰凉。是嘛,原来又是一个高不可攀的。 可忘忧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更冷了:“原本仲予有未婚妻,可因为外伤医治不力,死在了京都,当时为她诊治的,正是仲予。” “听说当时有位孩童指责仲予,说的话奇怪,有‘细菌’‘发炎’‘感染’等语,最终总结下来是说仲予脏,耽误了病情。” 王钰觉得这些话有些熟悉,她揉了揉衣角,孽缘,孽缘。 “起初仲予觉得女童的话是胡言乱语,但一番对峙,女童说的症状与他未婚妻无异。后来仲予发了狂,就成了如今事事爱干净的模样,他想再寻那女童,也寻不得了。” 他还想寻“那女童”,莫不是想报复?! 王钰听完她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清漪,我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被颜怀知道,不会毒死我吧。” 忘忧给了她一个说下去的眼神。 “其实,那个孩童就是我……” 这次忘忧是真的没有料到,这里头还有这层渊源! “当时不就六岁嘛,我心直口快,而且我没说错!”王钰回忆了下,当时她随娘亲去烧香,她贪玩就四处瞎逛,就在禅房里看见那女子刀伤极深,伤口都化脓了,还高烧不退。 古代医疗条件那么差,感染几率很大啊! 现在想想,那时的颜怀就十七八岁,长得稚嫩,少了如今成熟稳重的感觉。 “解铃还须系铃人。”忘忧敲了敲桌子,“既然他极度爱干净由你而起,你就得负责让他不再为此所困。” 王钰顿时觉得自己掉坑里去了。十年啊,这祸根埋了十年,果真是因果报应! 突然门口“汪汪”两声,又传来细碎的扒门声。月芙匆匆赶来,小心拉开木门,那一团雪飞一般奔来,跳到王钰身上,踩得她直叫唤。 “好你个哈哈,吃得越发胖了,还有你这个爪子得剪了!”王钰嗔怪着将它抓起,面向忘忧使劲揉了揉它的脑袋,揉得它晕头转向,“你看看,哈哈和我亲,你这主人真失败。” 哈哈吐了吐舌头,突然踹了王钰一脚,挣脱了她的拥抱,又跳到忘忧身上去了。 王钰气得都快说不出话,直骂道:“好你个哈哈,以后别想吃零食了!” 忘忧摸了摸哈哈的脑袋,笑而不语。 月芙在一旁躬身向忘忧汇报道:“主子,仲予来了,此刻正在前厅。” 忘忧望向王钰,她头一低,脸红得都蔓延到耳朵上:“别看我,我,我走了……” 第四十二章 赏花会(1) “大大咧咧的王大小姐,怎么开始逃避了?”忘忧将哈哈放下,它转了一个圈便来到王钰面前,精准地衔住她的衣角将她向外拽。 “你们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王钰说得有些哽咽。没错,她害怕了。 也许颜怀可以早点从未婚妻之死中走出来,但因为她的出现,可能会延续一生。 她没办法面对自己犯的重大错误,何况那个人还是颜怀。 “仲予不会怨你。”忘忧给月芙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抱着哈哈退下。 忘忧携起王钰的手来,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你可知为何他要寻你?” 王钰摇头,她给人家留下了心理阴影,总不会是要谢她吧! “他曾与我论起那次与你的辩驳,他虽有些听不明白,但你依旧在理。你说的那些法子他事后都试了番,皆是可用之法……”忘忧见王钰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她一顿,“所以,你明白了吗?” 王钰听懂了还是有些扭捏,颜怀是想找那个懂医术的神童,却不是她这个只是有一点现代医疗常识的刁蛮骗子。 换而言之,若有一天把自己知道的东西说尽了,颜怀还能对她另眼相待吗? 忘忧只觉得王钰变了,她从前可是个主张“喜欢就上”的性子,怎么到颜怀身上就迟疑了起来。 作为仲予的朋友,她自然希望他能解开心结,早日成家立业,也好和家里关系缓和些;作为王钰的好友,她也希望她能追求幸福,而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嫁给一个陌生男人。 王钰正默默不语时,屋外有脚步声而来。那人是刻意放重了脚步,临近门口站定,朗声道:“扶溪前来复命。” 扶溪回来了。 忘忧将心中多余的情感抹去,她让扶溪将事办妥后,无论什么时辰,她在做何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为的就是以计划为先。 王钰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连忙道:“我就不打扰你了,大事要紧!” 说罢,她提着衣裙,打开门一溜烟跑得没影。 “主子……”月芙抱着哈哈前来,欲言又止,听候着忘忧下一个指令。 “她可熟悉柳府?” 月芙摇了摇头。 “但愿她不会走错道碰上仲予吧。”忘忧轻笑一声,越不想发生的事越躲不过。 算算时间,颜怀应该和颜氏寒暄得差不多,依他的性子一定会变着法来把脉,查探她的伤情。现在见作为柳三小姐的她一面不易,他的法子对多是绕远路,差走下人。 两人在路上遇见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了。 哈哈似乎明白了什么,它吠了几声原地打转,又做出向外走的姿态。 它原比其他狗聪明,唯有这点忘忧觉得它还像个九尾狐。 “看来我们的哈哈很想撮合他们。正好,王钰走的急,披风没拿吧?”忘忧淡笑着望向月芙,她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 主子嘴上说不希望他们遇见,可心里却不这么觉得,有哈哈在,凭着它的嗅觉找到颜怀或是王钰皆是易事。她只要借着送披风之名吸引二人注意,这不就能碰上了! “是。”月芙行礼倒退了几步,拿上王钰落下的披风,立刻随哈哈而去。 扶溪见这边事办妥,得到了忘忧的命令,仔细关上门进来。 他风尘仆仆,头发微湿还沾着几滴雨,显得有些凌乱,但他的眸子中是掩不住的精神气。 “如何?”忘忧接过他递来的信,见上面落款名为“吴子实”,又放在一边。 扶溪见吴子实的信被丢在一边,心里有些焦急但还是忍了下来:“郡主这次确实为德妃蛊惑,那两位教习姑姑也是德妃安排的。” 看来宇文渊所说不假。 “德妃为难我,是因为淑嫔?” 扶溪一蹙眉,据他所知,好像没有:“淑嫔只育有公主,在宫中人缘极佳,属下没有打听到德妃与她有过节。” 德妃家族势力在外,京都也只有她的侄子在军营罢了,与柳家并不存在政治纠葛。 既不是私人恩怨又不是政治恩怨,无冤无仇的,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忘忧极有规律地轻叩桌面,德妃背后一定有人。此人要么比德妃位分高可以使唤她,要么隐于暗处,用好处利诱或是把柄威胁着她。 “再去查查近一年与德妃交往的人。”忘忧交待完一事,心中石头轻了一分。 她翻出这些天写的整理思路的要项来,在德妃名字旁画上个问号。 近在咫尺的,只剩赏花会了。 她让王钰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是找个曾随宇文璟为质晋国的人。 后宫赏宴,外臣除了主角韩珂谁也进不来。剩下的人中便只有皇帝与阉人。 “淑嫔看完信件后可有说什么?” 扶溪回忆着宫中线人所言,一字不差背道:“淑嫔承诺会尽力,只是她在宫中人微言轻,有多大作用不得而知。” 忘忧点了点头,淑嫔在宫里的好人缘,一来自子嗣只是公主与皇位无缘,二是低调做人,从不争宠。 这也意味着皇帝是看在柳木阳面子上与淑嫔相敬如宾。 “宇文璟日理万机,能让他上心的事少之又少,想要让他出现还需从长计议。”忘忧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简要写下。 她看着整张图的脉络,若宇文璟不出现,这一切就得换种方式进行下去。 扶溪见忘忧搁置了图纸苦思冥想,他看着被丢在一边的书信,忍不住出言:“主子,不看看这信吗?” 忘忧没有抬眼:“那小子无非汇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看也罢。” 扶溪抿了抿唇,看来山柳也没有把宇元清的事告诉她。这事不大不小,可毕竟宇元清是主子的亲弟弟。 他经过了一番思想挣扎,终于深吸一口气:“主子,子实他出事了……” 忘忧抬眼,见扶溪神情严肃,丝毫没有夸大之意,便立刻拆了那信。 宇元清真不叫人省心,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没有能力照顾自己还敢从宫里逃出来! 她几乎一目十行得读完了那信,最后表情微变,默默不语。 扶溪知道这情况有些为难,但关乎子实的下半生和“清衣”玉面郎君的名誉,主子不会不管吧? “看过大夫了?” 末了,忘忧吐出一句。 扶溪点了点头:“大夫说的含糊,若恢复得好,还能如初,若不好……” 忘忧忽而冷哼一声:“若不好能怪谁?皇子众多也不差他一人传宗接代,只是丢个面子的事。” 她颇有些怒意,这还不是他自己找的?天天和姑娘厮混,又不警惕着她们身份,碰上个有夫之妇,不被打死算好! “他还有脸求我收容。”忘忧扶了扶额,好似头疼又加剧了一分。 扶溪低下头,突然直直跪了下去:“主子要罚就罚属下。” “与你何干?” 扶溪不敢抬头,声音从地上传来:“主子还记得那封情诗吗?属下发回子实,想着要给他一个教训……就加了点仲予说要找人试验的新制药剂。” 扶溪与子实情同亲兄弟,相处起来不拘身份,开起玩笑来也手不留情。 忘忧叹了口气,颜怀总有些想法稀奇古怪,就同王钰一般:“他又在捣鼓什么药了?” 扶溪恨不能钻进地洞里去:“合欢散。” 合欢散,顾名思义,忘忧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子实完全没脑子,是为“势”所逼啊。 “此事你与仲予得负责。”忘忧叹了口气,“子实也算吸取了教训,只望他日后不要再鬼混下去。” “是,子实他已经悔过。”扶溪向王钰一叩首,直起身来,“有仲予在,不会有大碍。主子也请放心,玉面郎君的名头属下会尽力保全。” “保全不了,便弃了吧。”忘忧撑着头,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上。 她肩上的伤口已结痂,正是痒痛的时期。颜怀下了死命令,不想留疤便不能碰结痂,日日敷着膏药,她整个人都快成草药味了。 “将子实接来京都据点。”忘忧顿了几息,复开口时是不容拒绝的语气,“你若真心将他当作弟弟便悉心教导,我作为长姐多有不便。” 扶溪会意,郑重地道了声“是”。 她的目光落在柜子第二层处,那里放着颖妃给的锦囊,她至今没有勇气看。 宇元清将事一闹,她又将这事忆起,不禁蹙起眉头:“晋皇宫中今日可有动静?” “陛下的病情好转,可以亲自理政了。”扶溪不知忘忧已得了锦囊,还以为是因为子实才想起来问一句,“怀安王近日得了不少赏赐,大概有入主东宫之意。” “论次序,皇位不该在二哥身上。”忘忧垂目,“论才干,皇位亦不该在他身。” 扶溪不明白,主子这是怎么了,从前对怀安王可不是这个态度。 论次序,太子理应由大皇子继承,可大皇子已出家,不知道何时能劝回来。若论才干?扶溪实在想不出众皇子间有谁能与怀安王匹敌。 忘忧目光幽幽失去了神采。 现在看来,她从前最讨厌的大哥是这个家最聪明的人,也许他早就看出来其中端倪了吧。 忽然门外一阵喧闹,有什么东西落在古树上又翻到了草地间。 扶溪已然察觉,迅速推门而出,剑已出窍,直与来人纠缠起来。 一时间院落中白光四起,细瞧下一道是扶溪手中剑,一道是透明琉璃瓶,在那人手中旋转似剑似盾,抵挡了扶溪所有进攻。 “柳三小姐,这琉璃瓶可是贺礼,再不收手就没了!”那人喊了句,一个仰身堪堪躲过扶溪横扫来的一剑。 第四十三章 赏花会(2) 这声音除了鬼衣侯还有谁呢? 忘忧立在门外,见他玄衣竟“衣衫褴褛”,衣服被扶溪勾破了几道口子,模样狼狈,全身却不见一道伤痕。 她一时分辨不清他是故意给扶溪放了水,还是扶溪近日功力增进。 鬼衣侯用琉璃瓶挡住扶溪一刺,剑刃从瓶身划过,带出些许碎屑。阳光之下碎屑纷飞,折射出五彩光芒闪闪散落在地。 精彩。 忘忧饶有趣味倚靠着门框,并没有让扶溪停手的意思。 “阿清,几日不见你真是越发冷血。”鬼衣侯轻笑着躲开扶溪的攻击,那琉璃瓶稳稳落在他手心。 琉璃瓶身上四处是裂纹却依旧完好,有几分冰裂纹的意味。经暖融融日光一照,各处显出五彩光芒,相互掩映,比冰裂纹还好看些。 “扶溪。”忘忧叫住了又欲进攻的扶溪,她听见外面似乎有些喧闹。 鬼衣侯笑得阴阳怪气,连同声音也压低了些:“看在这献礼的份上,阿清不会出卖我吧?” 怪不得今日有些狼狈,原来进柳府时就已经被追过了呀。 果真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敲门声伴着护卫的声音响起:“小姐,柳府进了可疑人物,可容我们探查一番?” 忘忧看着鬼衣侯,他面具下的眼睛也同时注视着她,视线相触,他歪了歪头,好似一副“可疑人物就是我”的样子。 忘忧从屋子里走出,缓步来到苑口:“我在这儿没有瞧见什么可疑之人,你们去别处探查吧。” 门外那些护卫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终了,不知是谁劝说了谁,那领头男子松了口:“三小姐若遇危险,大声呼救便可。” “好。”忘忧看着鬼衣侯轻轻应了声,任谁碰到鬼衣侯,都来不及大声呼救吧。他一剑封喉的本事她在早些年有些耳闻。 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越行越远,鬼衣侯又放肆起来,仿佛他才是这宅子的主人,自顾自环视着。 “柳府的护卫太尽职尽责了,我刚进来就被发现,追了我一柱香都没放弃。”他说着说着,将琉璃瓶放在石桌上,自己躺进太妃椅里,“你这园子不错,就是太难找了。叫‘玲珑居’是吧,名字也挺好。” “鬼衣侯今日造访就是来品评我的新居的?”忘忧给扶溪使了个眼色,他立马躬身离开,守在门口。 鬼衣侯摇头晃脑,点了点石桌:“送贺礼,还满意吗?” 忘忧知道这琉璃瓶可以在鬼衣侯手中不碎,在其他人手中却不一定。他放了个麻烦在这儿,是还不许她挪走的意思。 “美则美矣。” 忘忧欲言又止,果然鬼衣侯来了好奇心,让她说下去:“可就是太过危险了些。” 他很满意地深深点了点头:“没错,这海外的玩意本来寻常,经受了剑光洗礼才成了珍品。美则美矣,就是太过危险,让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他透着琉璃瓶看着忘忧,她今日尚未改妆,模样模糊,别有一番朦胧美感:“就像你一样。” “何日鬼衣侯能改一改油嘴滑舌。”忘忧转身向内屋走去,正要关门,鬼衣侯一把扶住门扇。 “改了油嘴滑舌的鬼衣侯,还是鬼衣侯?”他笑着,不愿放手,“我看你面容间带着愁色,愿意与我说说吗?” “不愿意。”忘忧按着门要将它推上,门扇却在鬼衣侯手上纹丝不动,“我不想与你胡搅蛮缠,松手。” 韩珂的心微微刺痛下,顶着自己的名头也许比鬼衣侯接近她还轻松些! “不是胡搅蛮缠。”他正色道,“你想利用赏花会做点事,是不是?” “难道你还能左右皇上不成?”忘忧微微眯眼,这话在鬼衣侯耳中听着像嘲讽他管不了这件事,对于忘忧却是现在的最大困难。 谁料鬼衣侯只是轻笑:“我能。你愿意信我吗?” 这问题的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忘忧松了力,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进了屋。 鬼衣侯扶住木门有些不敢想象,她无言的回答已然表明了态度。 她信他。 立刻,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小心关好门,踱步入了闺房。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她的闺房,却是心情最愉悦的一次。 “怎么,想用赏花会拉谁下水?”鬼衣侯很自然地坐在她对面,看见一旁蒙国茶叶她还未动,不由自主地拆了一袋,抓了一小撮茶叶进煨着的茶壶中。 忘忧对他的随意已见怪不怪,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安远茂。” 鬼衣侯抬眼,她神情自若,好像不知自己说的人是什么身份。 安远茂,前太傅之子,是宇文璟的伴读。翰林学士,正三品。 从这个官职不难看出宇文璟对安远茂的器重。翰林学士,承命撰草任免将外、册立太子、宣布征伐或大赦等重要文告,几乎所有重要诏书都要经他手。 前些年宇文璟还未掌权,安远茂只是小官吏。自他掌权后,安远茂时常连升三级,四年工夫就做了翰林学士。 “你是想让京都变天。”鬼衣侯微微蹙眉。他有动安远茂之心却始终没有做好筹谋,忘忧也太过大胆了点。 他觉得安远茂不会倒台。宇文璟那么信任他,绝对不可能轻易离间二人。 “非也。”忘忧从抽屉里抽出一踏信件来递给他,“不是我让京都变天,是安远茂存了变天之心。他若身正,我也找不上他。” 鬼衣侯心惊,迅速将信件翻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也是他通敌的罪证。 安远茂是个聪明人,在这么多向他伸向橄榄枝的国家中,选择了与宁国还在待战的北秦。 宇文璟注意力一向重点放在晋国上,北秦这个小国可有可无,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有时候发生战乱也可在一月内平息,只是北秦好战,时不时就在边疆骚扰下。 他从前也没有注意到北秦,原来朝中还真有人做了北秦的狗。 “安远茂与陛下有同窗之谊,近些年陛下待他不薄,为何他要背叛?”鬼衣侯只能感叹世事无常,也许大家都在逢场作戏罢了。 忘忧收回信件锁入柜中:“这你就留着在狱里问他吧。” 鬼衣侯抬起煮沸的茶壶,为自己与她各倒一杯。只是他用的大盏,她的却是小杯。 “即是解渴之物,这么少给谁喝呢?”她晃了晃茶托上另一大盏放在他面前。 她有些期待,鬼衣侯竟要主动饮茶了,那还不得把面具摘下? “是。”鬼衣侯压下激动,一个“是”字竟有些颤抖,也代表着他的认同。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在京都都没有遇到过如此知己。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京都便开始弥漫一股“儒雅”风气,上到皇帝下到百姓,一个个似乎不知口渴,只知“意”。 他们无论喝茶还是饮水,只要用精致器皿装了,斯条慢理喝下,到了肚里的都成了“意”,奉为高雅。 他才不屑追随这“不良之风”,口渴了就算用手捧一抹清冽泉水也是好的。要是叫他向那些“儒雅”人一样喝茶,直接渴死他算了。 他就知道忘忧直勾勾看着他的面具不怀好意。 好在我韩珂早有一手。 他慢慢摸索着机关,嘴部的鬼面具瞬间断开,獠牙空了一角,露出带有自豪笑意的唇来。 他故意把茶盏举到忘忧面前,又缓缓饮下。 舒畅,舒畅。 忘忧看着他的面具又气又好笑,她见过整个面具,也见过只遮半脸的面具,却没有见过只露出眼睛和嘴巴,连下巴也盖着的鬼面具! 他遮得这样严实,是怕她认出来? 难道她已经见过鬼衣侯了? “这茶叶可是你送的?” 忘忧冷幽幽一句差点让他呛到,他捋了捋思路,豫王难道没有用他的名义吗,不应该吧。 “看来我猜对了。”忘忧学着他的模样向他一敬,缓缓喝下一口。 这茶回味甘甜,茶香浓厚,很是独特。 糟了,又被匡了一次。 鬼衣侯把一杯茶灌下才平静了点。他这是又暴露了一点身份啊。 “我在九爻盟初次见你,你饮的正是此茶。” 忘忧的解释拉回了他些许记忆。那时候啊,他在宫里做客时偶然喝了一次,这带着山野之气的茶叶不就该配他这逍遥不拘之人吗!为何要留在宫中给那些人糟蹋。 他越想越气,就在太后姑姑宫里顺走了一包贴身带着,这才到了九爻盟。 她竟连这个都记得,真是又小看她了。 为了不叫她顺着猜出自己的身份,鬼衣侯咳嗽几声,又接入话题:“说吧,你计划里哪里还需要我。” 忘忧把图纸拿出来,点了点最后:“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懂行的人到场。” 他用忘忧的思路顺了一遍,似乎没有太大缺陷:“陛下羞于谈起当年为质晋国的事,宫里随行的宫人不多了。我知道的,也就只有崔暕一人。可崔暕是陛下的掌事大太监,与陛下形影不离……” 也就是说,让崔暕到场与让宇文璟亲自到场没有什么难度区别。 但他是谁呢,他可是名震京都的纨绔公子韩珂,最大的优势就是厚脸皮。 他心里有了计策,假装冥思苦想一番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此事包我身上。” 第四十四章 往事 忘忧见他说的自信也不再追问下去,若宇文璟未来,自有其他方法让安远茂暴露。 鬼衣侯连灌三杯茶水才觉得全身暖融融起来。这天气虽入了秋,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但他被追着衣服勾破,微风吹着也是寒气,何况这玲珑居外面是一大片竹林。 他把面具装了回去,完整的鬼面具才显得他正经些:“阿清,你想过嫁人吗?” 忘忧手中动作一顿,鬼衣侯这是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不嫁。”她回答得干脆。 “为何?” “没人敢娶我吧?”她说的戏谑,没人敢娶是一方面,她不愿嫁又是一方面。 这些年她见过众人的悲欢离合,也多是男人三妻四妾,或是当初海誓山盟最后又移情别恋的。又或是二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最后得忍受阴阳相隔之痛。 她没有做好依靠别人的准备,也不愿依靠别人。她相信的,始终只有自己。 韩珂在心里一嘀咕,怎么没有? “若有人敢呢?”他又追问了一句,忘忧却不接话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在等六皇子?” 忘忧依旧不接话。她从前一定会果断反驳,可当她知道宇文渊笔迹与师兄一模一样后,她的心便乱了。 这世间的凑巧背后皆是机缘。 鬼衣侯暗忖,忘忧作为晋国人,从小接受的是男女平等思想,若晋皇有意培养她,兴许还会觉得女尊男卑。 她大概是接受不了丈夫三妻四妾。但宇文渊作为皇子,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这点,他可不得不提醒,便缓缓道:“我听说陛下没有公开齐王妃人选是因为他曾与晋国有姻缘……晋国哪可能放弃这机会,就在前天便派出了使节护送三公主来京都。” 他见忘忧毫无反应,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这件事吗?” 晋国三公主,蘅若。她的母妃身份低微,生下她没几年便离世了。算下来她今年十七,正是待嫁的年纪。 两国和亲,此事顺理成章。 “不知。”她说的云淡风轻,桌子下的双手却在不断攥紧。 老皇帝还是如此,不肯放过一次羞辱宁国的机会。蘅若做了她的替身,日后做了齐王妃不得时常相见?晋国那边,早晚会知晓她的存在。 “你若想阻止……” “不必。”忘忧一下打断了他,“宇忘忧已经死了,她与宇文渊的亲事理应由三妹替代。” 鬼衣侯没说话,他看着忘忧的模样,总觉得她在逞强。他不愿她逞强。 但她想要顺其自然,他自当尊重她的选择。 “鬼衣侯。”她突然叫住他,再抬眼时似乎有些情愫晦暗不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婚事……” “不知道。”他立刻否定,“你这个年纪别人孩子都三岁了,自己没发觉吗。” 是吗。 忘忧不语,她倒是想做个孩子。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有了孩子,瞻前顾后,事事小心的模样。那样的她也就不是她了吧。 她将目光移向窗口散进的阳光,雨后初晴,格外令人神怡。也不知道听雪园的那棵古树在碎金阳光下会有多美。 鬼衣侯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当真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若以后……他不敢再想下去。 玲珑居内此刻陷入一片沉寂,外头九曲回廊中却已吵翻了天。 哈哈扯着王钰的衣角不让她走,她索性一把把它抱起。可这毛绒团子还不肯松口,她急了,只好拽着衣角与哈哈的牙齿作斗争。 “哈哈松口!别把我衣服咬坏了,小心屁股开花!”她抓起哈哈,双手卡在它的胳肢窝里把它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脸,“你不是乖宝宝我不喜欢你了。” 哈哈不松口,只能从喉咙里滑出“咕咕”两声,满脸人畜无害的表情,让王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月芙见准时机,从回廊的尽头大声唤着:“王小姐,你的披风落下了!” 月芙不说还好,她一说王钰便突然觉得身上一冷,是少了点什么。 “我在这儿!快来帮帮我!”她把哈哈高高举起还晃了两下,连带着她的裙子也掀起波澜。 月芙瞥见另一头颜怀果闻声而来,她放下心,徐步走向王钰:“哈哈调皮了些,还请王小姐见谅。” 王钰把哈哈放到月芙怀里,自己接过披风系好。她点了点头:“哈哈可能进了磨牙期,买点猪骨头煮好了给它啃啃,不然玲珑居可就遭殃了。” 依照这雪球的表现,拆家能力应该一流。 “是。”月芙应着,拍了拍哈哈脑袋,它会意立刻松了口,吐了两下舌头。那被哈哈叼着的衣角湿漉漉垂下,好在没有破。 “好你个哈哈,这么听月芙的话却不听我的!”王钰“哼”了声,扭头就走,还没走几步就死死停住—— 前面不是颜怀吗!他怎么过来了! 在柳府转晕的颜怀见到了认识的人立刻松了口气。他撇了一眼王钰,又拉下脸来。 她怎么也在? “山柳,你家主子在哪躲我呢?”他直接略过王钰来到月芙面前。 月芙提醒道:“你该叫我月芙。” “好好好,月芙。”颜怀心里嘀咕着,不就几月不见,又改名了?“清漪呢,我和她说过,要复诊的。” 有王钰在,他特意改了口。忘忧名字那么多,在不同场合用不同名字,真是难为人。 月芙还在想怎么话题往王钰身上引,她就凑了过来:“怎么,本小姐也刚从清漪那儿出来,你怎么不问我!” 唉,王大小姐这性子。月芙暗喜,她也不必费那些个心思了。 颜怀装作刚刚才瞧见她的模样转过身来:“哟,这不是那个打我的那个谁吗?你谁啊?” 王钰羞红了脸,她早就后悔那日掌掴他了,就不能翻篇吗! “你给我听好了,本小姐姓王名钰,我有名字,不是那个谁!”她双手插腰,情绪激动得一边说一边向他靠近,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颜怀当然知道她叫王钰,是王海瑞独女,他刻意忽视她,就是为了当夜那个巴掌。 还没等他开口,王钰突然弯下腰来几乎折成九十度:“对不起,我不该打你,行了吧!” 她这举动连月芙也惊呆了,颜怀愣了一会儿,连忙给月芙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王小姐,快起身吧。” 月芙劝着,可王钰坚持不起:“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颜怀锁了锁眉头,时至今日他气早消了,也没想要她道歉,也打心底觉得她这样的大小姐不懂道歉为何物。 “原谅你了。”他没有动唇,这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模模糊糊。 “大点声!”王钰保持着鞠躬姿态,腰酸背痛的,但她这句中气十足,好像忘了自己才是那个道歉的人。 颜怀锁紧眉头,极其不乐意地说了句:“我原谅你了。”这句比方才那句更大更清晰。 王钰这才满意地直起身来:“好,现在换你给我道歉。” “凭什么?”颜怀几乎脱口而出。果然,王大小姐是不好乖乖道歉的,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王钰双手环胸冷哼一声:“颜大公子是忘了吗,我打你前发生了什么!” 颜怀细细回想一遍,他那时开门出去,径直撞上王钰……他的脸上立现两团飞红,那柔软的感觉莫不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遇上王钰便破了好几条了! “对,对不起。”他头一次在女子面前羞愧地低下头,王钰这招先礼后兵,他心悦诚服。 “大点声啊小哥哥。”王钰把手放在耳朵上好像一副听不见的模样。她笑着说的温温柔柔,看见颜怀耳朵都红了。 噫,她好像个调息良家男子的不良少女啊。 “你,不要欺人太甚。”颜怀说得自己都没底气,在王钰“殷切”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这一声短促却洪亮,颜怀立刻撇过头去:“月芙,该走了吧!” “颜怀。”王钰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她思来想去,一味逃避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你那样爱干净,对有些细菌是没用的。” 月芙抱着哈哈站在一旁不敢上前,她似乎能感受到颜怀的怒意。让神医生气,通常后果很严重。 颜怀心里一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那是个雨夜,他带着阿芷从京都出发回梁洲,才刚到郊区就遇到了刺客。那些人是来杀他的,是阿芷挡在了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刀。 阿芷伤口极深,他勉勉强强用银针封住了她几个大穴,可他的双手还是盛满了她的血。可无论怎么包扎,血还是汩汩流出,就像她的生命一般,一点一点流逝…… “仲予,别救我了……”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量,“我死后,再找个好姑娘,好好照顾她……” 颜怀陷入回忆之中,双手攥得关节出泛白。阿芷就连临死前都在为他着想…… 王钰缩着脑袋,她很怕颜怀爆发,但他并没有,他的沉默让她更害怕了。 这么多年,他还没过去吗?到底是真爱着那个女人还是与自己斗气! “颜怀,你知道她对我说过什么吗?”王钰鼓起勇气来走上去,拉起他的手,认认真真在他手掌心上写了一个字。 颜怀任她摆布,他抬头望天,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感受着掌上传来王钰指尖的温度。 她的指甲轻轻一笔一划擦过他的手掌,最后抬起离开。 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颜怀凝视着掌心,其上好似火一般灼热。 第四十五章 正宴(1) “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颜怀全身似被一股绳子牵住一般动弹不得,而绳子另一端却是无尽的虚无,绊住了过世近十年的阿芷,也绊住了颜怀这个活着的人。 他有时想若当时死的是他该有多好,其实活着的人的痛苦不比死去的人少…… 他的耳畔回荡着阿芷清脆婉转的歌喉,声音断断续续饱含情丝,缠绵不绝。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三愿原本美好,此时却透露着凄凉。阿芷似乎很喜欢这首词,但当时的他并不懂得。 愿望,只是愿望。因不能实现而只能称之为“愿”。 王钰涨红着脸,她拽着衣袖,尽管颜怀没有看她,她还是坚定着盯着他的眼:“你当时出去寻水,我听到了这位姐姐痛苦的呼喊才进了禅房。她想找你说说话可又马上改变了主意,也许她也知道自己的片刻清醒是回光返照吧……” “她在我手上写下这个字,又说她不悔……”王钰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哪位女子甘心把丈夫推开,亲手送给别的女人?就算她口上说让颜怀再找位好姑娘,心里也不想他真的把自己忘记吧? 这一“愿”一“不悔”是她最后的筹码,让那个男子愧疚一生,铭记她一生的筹码。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王钰声音越说越小。她隐瞒了一事,当时阿芷似乎认出她不是寻常孩子,还说了“你与他有缘”种种奇怪的话。 是了,后来,颜怀寻水回来赶走了当时还是“不懂事孩童”的她,她一气之下指责了他“太脏”,还隐瞒了阿芷的话。 那位姐姐回光返照的工夫片刻就尽了,她含笑着握着颜怀的手,眼角只是涌泪,再也没有说出来话。 这遗言迟到了十年,终于落入他耳中。王钰似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不管颜怀有多气,她现在问心无愧就好了。 他眼眶微红,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来,王钰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是你。” 简简单单两个字与他平时风格不符,王钰依旧直视着他,深呼一口气:“那个孩童是我,如何?” 哈哈感受到氛围紧张,就连它也收回舌头闭紧了嘴,不再发出“哈哈”的吐息声。 九曲回廊间静极了,静得只剩几颗心无声跳动,连风声也无。特别是王钰,她直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就会跳出来。 颜怀冷哼一声,握紧了拳头:“阿芷说的没错,你果真今日坦白了。” “她哪里和你说话了?”王钰将心声脱口而出,那位姐姐是她看着咽气的,哪里和颜怀说过半句话! 还有,什么叫“果真今日坦白了”?真够吓人。 颜怀见她受怕的模样,在心中暗笑,不知不觉勾起嘴角:“清漪没有和你说过吗,阿芷是道门中人,有些法术傍身……” 王钰更害怕了,怪不得那位姐姐说的话神神叨叨:“所以……她没死?” 颜怀摇了摇头,他倒希望如此:“她从前夜夜托梦给我,持续了四十九天便投胎去了。” 王钰忍不住低呼一声,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那位姐姐是真的放下了。 “谢谢你愿意让我听到她最后的话。”颜怀终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泪,他以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王钰的脸更红了。 她木木地望着他,总觉得他是强忍着悲伤。 “王钰。” “啊?” “现在可以带我去找清漪了吗?” “噢!” 王钰还有些懵,她一拍脑袋,这说话温温柔柔的真的是颜怀吗! “王小姐,你走错地方了。”月芙见王钰往反方向走去立刻出言提醒。 王钰捂住了脸,她现在心跳得好快,哪里还有多余的理智辨别方向啊! 颜怀无奈地摇了摇头:“月芙,麻烦你了,这个小迷糊看样子是不认路,我要是跟着她天黑都找不到清漪!” “颜怀,谁不认识路了!” “汪!” “你看哈哈都在抱不平!” “别把狗拿过来!它擦过爪子没!” “就拿过来!” “汪汪!” 月芙走在前头发自内心地笑着,颜大神医终于碰到对手咯。 …… 元明二十三年八月,由太后下令组织的赏花会在御花园举行。皇后身体有恙未能参加,由协理六宫的德妃代为操办。 忘忧一早便被接到宫中见过了大姐淑嫔。 淑嫔一头青丝绾成宫中定式,身上穿的也是嫔位香色宫服,规规矩矩。唯有发间一只通体镂空镶银的簪子还有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其簪尾一颗浑圆东海明珠,散出冷冷光辉,映得她越发端庄淑静。 只是淑嫔神情木木,不细瞧还以为她是个清冷的性子,实则她是被这深宫磨得麻木。 她已有十多个月未与皇帝说过话,有的只是远远一瞥。实际上,后宫中的女人多是淑嫔这样的,除了皇后,谁能时常见到皇帝呢? “三妹,你老实说,这赏花会是不是有猫腻。”淑嫔走在前面,身边跟着的只有一个心腹陪嫁大宫女,其余宫婢太监都跟在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她声音轻轻柔柔,忘忧也是勉强听见。 “这就要看‘东风’来不来。”忘忧脸上挂着笑,再望向淑嫔时她脸上竟生出了些愁容。 “如意还小……”淑嫔欲言又止,但忘忧明白了她的意思。 事情若败露,如意作为公主不会受到太大牵连,但她做母亲的,最怕的惩罚便是如意被别的妃子抱养去。 深宫寂寂,若没有如意相伴,她怎么挨过剩下的岁月? “淑嫔娘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忘忧的话略略给了她安慰,她的睫毛震了几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爹娘近日可好?张氏也该生了吧?” 忘忧点了点头:“爹娘一切都好,大嫂说她时常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踢她,生下来定是个调皮的。” 淑嫔脸上洋溢着淡淡笑意,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有男孩了,只希望张氏这胎是个男孩,好好培养了来支撑柳府吧。 二人闲谈着已近邻水的赏花亭,远远便听得宫乐飘飘。虽没到开宴时辰,亭内已到了不少人,宫婢们列队站在每张席位后面时刻待命。 赏花亭内足足摆了十六张席位,正座后面还围着厚厚帷幕,帷幕上缀着珍珠,皆是气派模样。 德妃是喜铺张的,她想博太后欢心也花了不少心思。 此时太后与德妃还未到场,在场的官小姐们有的坐着相谈甚欢,有的站着或赏着亭外美景,或互相赞美着穿着打扮。 其中一位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格外引人瞩目。她一身淡粉,衬得人青春娇俏,其袖口处牡丹花瓣的设计,更是别出心裁。 她与身边人说笑着,不时昂起下巴,或露出不齿的神色,好似自己是那些主子里的主子。 好一个美人。但忘忧始终觉得她的美是在皮相,行为矫揉造作倒为她的外貌减分。 众人见淑嫔前来,连忙停下正做的事,整齐划一地行礼:“淑嫔娘娘安好。” 淑嫔点了点头,让众人随意。 “这位可是柳三小姐?”那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来到忘忧跟前,眼前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拭去。 先前与女子交谈着的小姐们见状也只好围了过来。 “清漪,你们好好玩吧。”淑嫔是不喜与她们打交道的,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后便被扶着坐到自己的席上。 忘忧点了点头,她显得有些拘谨,让那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更有了几分优越感。 “我父亲是翰林学士,你就唤我洛洛吧。” 安洛洛,这就是安六娘吗,难怪王钰气成那样。 其他小姐们也跟在她后面介绍着自己: “我祖父是大理寺卿,我叫朱妧,你叫妧妧就好了。” “我叫沈琪,柳三小姐闺名可是清漪吗?” 忘忧望向那一身淡蓝千水裙的女子,轻轻“嗯”了声。姓沈,是安国公的曾孙女吧。 “桓妤。” 在沈琪身后的女子淡淡道了句。她穿的是与沈琪一样的衣服,只是为鹅黄色,她戴着一小粒水晶耳坠,轻轻盈盈,好似一点风都能让它舞动。 礼部尚书桓耀之女,听说她与成安王有过婚约,后来成安王外封出京,桓耀见他大势已去,随意找了借口便解除婚约。 她已是二九年华,因为悔婚这件事,至今还没有人敢娶她。 “清漪,真是好名字。”安洛洛笑了声,“湖上有风才起涟漪,姐姐这前半生果如这虚无之物般飘零。” 朱妧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她没有丝毫收敛:“姐姐,你见多识广,晋国是不是像传闻一般是个不毛之地啊?” 她说得有些大声了,有些官小姐甚至停下谈话向这边投来目光。 忘忧扫过众人的脸,有人鄙夷,有人憋笑,只是少数有些同情之色。 “姐姐,淑嫔娘娘还在呢。”朱妧低声提醒着,她微微回头望了淑嫔方向一眼,万幸她没听见。 安洛洛不为所动,她挑了挑眉:“不过是好奇罢了,姐姐不会在淑嫔娘娘那儿告我小状吧?” 忘忧垂目摇头:“清漪初来乍到,虽年长了些,有些事还需妹妹们提点。” “听说柳相特意找了两位教习姑姑来,看来她们教得不错。”安洛洛有意无意在忘忧身边走动着,她身上的香囊随着走动散出浓郁的香气。 京都之人大概只有少数人才知道两位姑姑已成幽魂。 众小姐听罢都笑了,纷纷围来。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一个比一个白,故意改妆的忘忧在她们间格格不入。 “洛洛,你这香真好闻。” “是啊,是啊。” 安洛洛笑得更得意了,细细瞧着香囊,眼里的满意都快溢出来了:“不过是父亲得来的新玩意儿,我府上还有一库房的香料,改日你们来玩就知道了。” 忘忧笑而不语。 没有改日了。 第四十六章 正宴(2) “看来妹妹今日是胜券在握。”桓妤说得冷冰冰,她这话是对安洛洛说的,却望着忘忧,眼中分明有几丝玩味。 安洛洛捋了捋发丝,笑得甜美:“这是自然。” “韩家与安家门当户对,韩少卿曾说他很喜欢我。”安洛洛感受到众人羡慕的目光,虚荣心立刻得到莫大满足,“恕洛洛直言,在咱们当中,能入得了他眼的,也没几个吧……” 她说着说着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虽都花团锦簇的,但明显自己的美貌更甚一筹。当她目光落在忘忧身上时,忍不住掩面而笑。 往年聚会都是李四娘落下风,如今来了个给她垫底的,李四娘该乐一会儿了吧。 韩珂的话你也信嘛。 桓妤在心底暗笑,安洛洛若不是仗着自己父亲与陛下是同窗,她哪有什么资格在她们面前得意洋洋。 安洛洛故意环顾一周,笑道:“阿毓呢?” 单独落在后面的李毓声音细如蚊子,她缩着脖子,眼中尽是小心翼翼:“姐姐何事?” 安洛洛招手让她过来,把她领到忘忧面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李四娘,李毓,他爹爹在我父亲底下做事。我问过了德妃娘娘,就把她带来见见世面。” 有这般冷淡“好朋友”的吗? 忘忧看着李四娘,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生的似只有十三四岁般。她个子矮矮还时常缩着脖子,好似一只受惊的鹌鹑。 她父亲只有七品官衔,本是没有资格参加今日赏花会的。 “姐姐,我想兴许你们更有话说,也好热闹热闹。”安洛洛推了一把李四娘,“这位是柳府三小姐,比我们都年长,还不快叫姐姐。” 此举不但损了忘忧容貌还损了她年纪,但她没有恼怒,淡淡望着安洛洛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柳姐姐好。”李毓怯生生望了忘忧一眼又马上低下脑袋,红了脸。这位姐姐怎么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偏黑,若是位男子倒是英俊,可惜是女子。 不过,果真是柳相女儿,与柳督领长得相像。 “洛洛呀。”桓妤见气氛尴尬,上前将李毓与忘忧隔开,“柳三小姐什么身份怎么会与李四娘有话说。” 李毓听到桓妤这样说,默默退到一旁,头垂得更低了。她悄悄红了眼眶,就算这般被她们羞辱多少次,她也还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适应。 “怎么会。”安洛洛的话意味深长,众人已猜到了一二分,人群间的窃窃私语悄悄弥散开来。 忘忧好似听不到大家的议论,她向淑嫔那儿瞥了一眼,她正赏着桌上一小盆茉莉,面上挂着淡笑。 淑嫔向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就算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她也不会为忘忧出头的。 “待新年,陛下心情大好大封后宫,我也能谋个妃位。”这是淑嫔的信条,不争不抢,只静静等着月岁蹉跎换来位份的晋升。 可悲可叹。 忘忧又将目光移到李毓身上,她是家里第四女,或是做皇族的妾,或是做平民的妻,她胆怯的性子只会做受气包罢了。 “阿毓。”忘忧柔柔唤了她一声,向她伸出手,“你饿吗,我们去淑妃娘娘那儿讨些吃的如何?” 李毓有些犹豫,她怯怯懦懦看了安洛洛一眼,只得到了一个冷眼。依她的身份没有席位便没有资格上席饮食,只能跟在安洛洛后面,若安洛洛心情好了她才能得个“赏赐”。 “看我做甚,给你攀附淑嫔娘娘的机会还不快去。”安洛洛被李毓盯烦了,手一伸便有宫婢会意呈上梨汁。 官小姐里虽有不少人不喜安洛洛作派,但表面都客客气气,偶尔暗地里互换个眼色,大家才发现原来不只自己厌恶她。 李毓唯唯诺诺点了点头,犹豫地向忘忧的方向伸出手。忘忧主动握住了她的小手,彻骨冰凉。 她仔细瞧着李毓,她穿的单薄,这里又近水,微风吹着会格外冷些。 “月芙,把我的披风拿来。”忘忧一面侧身对月芙说着,一面牵着李毓的手向淑嫔走去。 “娘娘。”忘忧福了福身,李毓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宫妃,迟钝了半拍。待她行完礼,月芙早将披风拿来。 忘忧用披风将李四娘裹住,细心为她穿戴好:“赏花会就是图个开心,饿了冷了就说,莫要生病了。” 淑嫔见李毓长的小巧,瘦瘦弱弱的身子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她也是从家里贫困潦倒时走向今日的荣华富贵,故异常珍惜现状。 李毓这模样倒叫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她指了盘糕点,心腹立刻捧着拿到李毓面前:“李四小姐是吗,快吃吧。” 李毓双手微微颤抖,还从来没有权贵对她这么好过。她红了眼眶,把头埋得更低:“谢淑嫔娘娘,谢柳姐姐。” 淑嫔悄悄叹了口气,她在宫中如履薄冰,暗暗地总觉得自己便如李毓一般。 宫妃们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互相针对着,前天还是朋友转眼就成了敌人也是常有的事。 众人闲谈够了,远远几排宫婢疾步而来,传话声一声比一声响:“德妃娘娘到。” “德妃娘娘万福。”众人站起,除了忘忧与手足无措的李四娘皆是整齐地行礼。 淑嫔屈膝比众人高些,她快步迎向浓妆艳抹的德妃:“德妃姐姐。” 德妃与宇文璟年纪相当,她削尖脸庞,双眉修长。脸上已爬满细纹,不怒自威,天然刻薄相。 她轻轻抬起涂满蔻丹的手把淑嫔扶起:“淑嫔妹妹无需多礼,上座吧。” 德妃见淑嫔露出惊讶的模样,自然坐到副座上,朗声道:“今日太后抱恙不能出席,你们就当家宴,随意些。” 众女道了声:“是。”各自就坐。 随着德妃身边宫婢一声:“开宴。”在外列队的两排宫婢托着菜品鱼贯而入。 水下袅袅传来乐音,众女探身一瞧,两船的乐师或立船头,或坐于船舱,高低错落,别有意趣。 德妃脸上笑意漾开,她可是精心安排了这些乐师,太后会喜欢吧。 安洛洛听说太后不来心中有些焦急,那些乐音落在她耳中尽是喧杂。 她找准了机会向德妃行了一礼:“娘娘,那……韩少卿呢?” 德妃暗怪安洛洛心急,蹙着细眉给她使了个眼色,可惜安洛洛并没有领会:“今日是赏花会,与韩少卿有何干系?洛洛安心赏乐便是。” “可是……” 安洛洛还想说下去,可德妃已撇过脸去与淑嫔说话了。 其他官小姐看着安洛洛吃瘪的模样皆在心里暗笑,唯有朱妧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不要再言语。 安洛洛失望地跌坐下来,整个人都怏怏得无精打采。她先前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这一下她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德妃看着安洛洛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可惜安洛洛不知,她心心念念的韩少卿此刻正与太后坐在珍珠帷幕之后。 太后韩氏轻轻抿了口茶,外面的人看不到帷幕之后,里面的人却能看见帷幕外面,方才安洛洛的表现她瞧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就不喜欢安远茂,读书时他可没少撺掇宇文璟逃学。现在连带着他的女儿也是这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还想做韩珂正妻吗,倒不如做梦来的实在。 “阿珂。”韩氏望向韩珂时眼中带笑,“这些姑娘你可有中意的?” 今日韩珂身着深蓝祥云圆领袍,正正经经束着玉冠,一双剑眉下是一对杏眼,正漾着笑意:“姑姑中意的,我便中意。” 太后笑得更开,接过他递来的糕点:“你这孩子,油嘴滑舌。先前姑姑看中的姑娘你不都拒绝了吗?日后有了夫人看你还去不去青萝巷。” 韩珂为她又倒了杯碧螺春:“那姑姑可得擦亮眼睛选个彪悍的姑娘。” 不彪悍怎么能把他治住? “哀家真怕坑了哪家小姐,到时候朝中大臣还得怨哀家,这恶人哀家不做。”韩氏笑着,向身边人招了招手,“去看看皇帝在忙什么,怎么还没来。” 韩珂隔着帷幕时时刻刻看着忘忧,哪有心思看别人呢。他说到做到,死缠烂打也要叫太后把陛下请来,美其名曰“把关,赐婚”。 外头德妃不知提议了什么,宫婢们搬来了瑶琴,坐在琴前的正是朱妧。桓妤被点了名,只好接过宫婢递来的玉笛,不情愿地站在一边。 忘忧见时机成熟,装作期待的模样向德妃生疏地行了一礼:“听闻安小姐善舞,清漪还未见过宁国舞蹈,可否见识一回呢?” 德妃见她说的不成规矩,果然是晋国乡下出来的丫头。她知道太后与韩珂在帷幕后,正愁怎么让安洛洛表现,这机会就送到眼前。 “洛洛。”德妃唤了她一声。 安洛洛正郁闷呢,哪有心思跳舞,还要跳给柳清漪看,把她当舞姬吗! “洛洛。”德妃的语气强硬了些,细眉一蹙就是让李毓害怕得发抖的威严。 安洛洛无法,她不明白德妃为什么要这样,但也只能来到场地中央。她今日穿的牡丹裙原本就是为跳舞准备的,可韩珂不来,她跳了又有什么意思。 平息片刻,朱妧与安洛洛互换了眼色,泠泠乐声响起,朱妧玉指在琴弦间弹拨。 桓妤找准节拍也在适时加入,笛声悠扬与琴音契合,在场懂乐的不禁暗中叫好。 她们先前没有商量,这一出完全是自己发挥,似百花斗艳,谁也不让谁。 安洛洛也很快进入状态,一改跋扈的模样,不经意的舞姿也决不失章法,手眼身法都应着乐声。 她的牡丹衣袖间忽放出几条飘带来随动作飘舞,缭绕着手臂左右交横。又有清风徐来,她应着风向为飘带飘逸的弧度增添了几分柔美。 果真美极。 忘忧的目光情不自禁随安洛洛的身影移动,她身上的香囊随着摆动散出的香味更为浓郁,就连德妃也闻见了。 “洛洛今日是牡丹花神下凡了吧。”沈琪不禁感叹一句,“这香真好闻,真羡慕洛洛啊。” 桓妤见状,突然吹得乐声激昂,朱妧也不甘示弱,五指扫过琴弦,应和着笛声,隐隐生出战场杀伐紧张之意。 安洛洛完全投入在乐声之中,衣袖甩动间带有凌厉之姿,几条飘带划破空气,震动有声。 乐曲正演奏到高潮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寂静了片刻笛声缓缓推出,愈来愈悠扬空灵…… 安洛洛在琴声戛然而止之时便凌空跳起,再落下后一个下腰,随着笛声渐小缓缓低向地面。 朱妧又拨了一音,笛声停止,满堂皆是瑶琴余音。 安洛洛大口喘息着,汗珠随着她的脸颊滑落,但她只觉得酣畅淋漓。 此曲此舞真乃珠联璧合。 “好!”在场爆发出掌声,一声喝彩从珍珠帷幕后传来,众人除了德妃皆是一惊。 这声音是! 第四十七章 正宴(3) “参见陛下。”德妃与淑嫔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忙对着从帷幕后出来的人行礼。 德妃还能稳住情绪,淑嫔的心却跳漏几拍。她没有预料到今日陛下竟会亲临,都未好好梳妆打扮,只是施了淡淡脂粉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气。 她咬着自己的红唇,只尝到了淡淡的口脂香甜。 众女没有见过宇文璟,但听到德妃与淑嫔的动静也紧随其后向宇文璟请了安。 宇文璟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随意。 “你就是安远茂之女?”宇文璟笑着坐上首座,崔暕随立身侧,闻到空气中的香味立刻皱起眉头。 他小心观察着宇文璟表情却不见任何异样。 安洛洛没想到陛下会来,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她笑得甜美,在宇文璟面前行了叩首大礼,声音也嗲得造作起来:“安洛洛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忘忧的位置安排在淑嫔身侧,故离宇文璟也是近的。她可以看见宇文璟的神情,没有一丝异样。 “好。”宇文璟望了崔暕一眼,崔暕笑着点头示意。他又看向朱妧与桓妤,同样招手让她们过来,“此曲妙不可言,赏。” 崔暕立刻给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不多时便呈上两柄玉如意与两对金钗。 朱妧眼尖,这金钗是珑思坊定制,样式只有公主可用,价值不是用钱估量的。 朱妧与桓妤同时拜谢,捧过赏赐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安洛洛的笑意渐渐僵硬,为什么陛下赏赐了她们二人却不赏赐她?她才是主角啊! 宇文璟眼中笑意不减,他略过了仍跪拜在地的安洛洛,眯着眼看向忘忧:“你就是柳卿流落在晋国的第三女?” 忘忧出列,跪拜在了安洛洛身侧:“柳清漪见过陛下。” 宇文璟点了点头:“如今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礼数可以慢慢学。”他一顿,又看向崔暕:“把鸳鸯金丝佩给她吧。” 崔暕点了点头,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鸳鸯金丝佩端放在忘忧面前:“柳三小姐,这鸳鸯金丝佩可有一对。” 忘忧有些惶恐地接过谢恩。崔暕的话是何意,一对? 她瞥了淑嫔一眼,她不知在想什么事,似乎在出神。 忘忧得不到淑嫔的提示,只好收回目光,回到席上,静观其变。 安洛洛跪得腿都酸了,濒临崩溃之际,宇文璟的声音又响起:“大理寺少卿韩珂,二十五岁尚未娶亲。朕不论作为他的君主还是表兄,都有义务为他谋个好亲事。” 众女听到这话紧张地连气都不敢出,只有安洛洛一人扬起了嘴角。 德妃娘娘是不会骗人的,这赏花会就是为了韩珂的亲事。 既然宇文璟没有给她赏赐,这亲事定会作为赏赐落在她头上。 她想着等会儿要如何谢恩才好,唔,在家里练过千百遍的端庄微笑也可以用上了。 不但安洛洛这样想,其他人也是如此认为,但依旧心跳加速,有人反复揪着自己衣角,只因心底暗存一丝念想:若可能是我呢? 忘忧思量着,依韩珂的传闻他得确会选美艳善舞的安洛洛,但宇文璟态度不明,难道年岁久远,他没认得这香吗? “朕知道韩珂是个纨绔子弟,说的好听是风流倜傥,说的难听……算了,不说了。” 躲在帷幕后伸出耳朵的韩珂听见自己的表兄是这样评价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看来他平日在青萝巷没白逛。 宇文璟扫视众女,见她们神色紧张,唯有忘忧淡然,不由得称奇。 “朕只盼能给他找个贤内助,好好管教他!”宇文璟笑眯眯地望向淑嫔,“菁儿。” 淑嫔回神,有些受宠若惊,看向宇文璟的眼神多了几分激动之色:“陛下。” 德妃瞥了淑嫔一眼,只默默饮茶。 “朕要对不起你们柳家了。”淑嫔从来没有听过宇文璟用这般轻柔的语气说过话,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对不起柳家? 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如意。他想夺走如意吗!可为什么语气偏偏这么温柔? 宇文璟挥了挥手,崔暕将紫金帖子呈上:“朕想叫韩珂这小子做柳家三女婿,明日便找钦天监合一下他们八字!” 安洛洛听到最后只觉得五雷轰顶,宇文璟接下来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忘忧吃惊地抬头盯着那写有韩珂生辰八字的紫金帖子,全然忘了礼数。 鸳鸯金丝佩,原来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陛下赐婚,这婚事是万万不能逃脱了……她是宇文渊的谋士,如何做得对手的妻…… 德妃轻轻放下茶杯,怒气沉沉却不好发作。她瞪了安洛洛一眼,虽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问题在安洛洛身上便对了。 躲在帷幕后的韩珂摩挲着鸳鸯金丝佩,看着忘忧吃惊又慌张的模样十分满意,终于也有她意料不到的事。 他扬起的嘴角已经充分暴露了他的想法。太后明白了他的心思,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韩珂对宇文璟说他中意柳清漪时,她是反对的,年轻人的心思难猜啊,放着美娇娘不要,偏要柳清漪这样的……又不貌美又没有涵养。 但宇文璟只说“随年轻人去”,当下便允诺了。 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姻缘这东西,谁能说出所以然来? “谢陛下。”淑嫔忍住泪意,这在她意料之外。 横空出世的三妹妹竟能将柳府与韩府拉近,从此柳府地位更是固若金汤,她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她见忘忧也傻了眼,连忙道:“陛下赐婚,傻丫头还不快谢恩。” “啊。”忘忧虽反应过来,但还是装傻的模样,她愣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扑倒在地,“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只是在宇文璟看不见的暗处,忘忧面色一沉,笑意了无。 鬼衣侯,真的知晓些什么…… 宇文璟被她笨拙的行礼逗笑了,向淑嫔道:“成婚前再好好教导她礼数。这赐婚圣旨,朕已经命人起草了。” “是。”淑嫔眸中温柔眼波连连,她心里有了打算,宫里资历最老的宫人便是太后身边的素锦姑姑,太后向来疼爱这个侄子,说不定不用她开口,太后便会命素锦教导清漪。 忘忧被月芙搀扶着回到席上,感受到众人目光皆落下自己身上。特别是李毓死死盯着她,目光中包含着羡慕与不解。 何止是李毓不解呢,其他人因为宇文璟的缘故不敢造次,否则早就议论开了。 但她们一致认定,这一定是宇文璟的意思,韩大人若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柳清漪,指不定夜夜躲在青萝巷不归家。 安洛洛颤抖着身体,满脸通红,好似自己给自己打了几个巴掌。 柳清漪,那个晋国来的连礼数都不周全的丑陋乡巴佬,凭什么,凭什么?! 她才应该是韩珂的正妻! 忘忧抿了口梨汁,原来喝起来是这滋味,难怪安洛洛那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她饶有兴味地望着安洛洛颤抖的身体,她也察觉要大祸临头了吗? 宇文璟咳嗽两声,故意问崔暕道:“是什么东西香味如此浓郁?” 崔暕有些犹豫地望了德妃一眼:“这……” 他知道安洛洛是德妃的人,还不能公开得罪。 德妃不知缘故,但崔暕看了她一眼一定别有用意。她抬了抬下巴:“洛洛,取下香囊。” 安洛洛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只听见德妃在叫她,却不知要她做什么。她跪行着来到德妃跟前,死死抱住德妃的腿:“德妃娘娘……” “你这是做什么。”德妃露出嫌恶的表情,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安洛洛立刻被拉开瘫倒在地。 崔暕立马道了声“得罪”,从安洛洛身上拽下香囊呈给宇文璟。 宇文璟把玩着香囊,阴沉着脸把这东西丢给掌管香炉的宫婢:“去,点了它。” 宫婢熟练地熄灭原来燃着的沉水香,尽数把锦囊里的香料倒出,按部就班地点上。 一时间赏花亭内甜香四溢,众人躁郁的心绪皆被平抚,连安洛洛也清醒了不少。 原来这香是要燃的…… 安洛洛想起王钰奉承的模样,突然想通其中有些不对。她说这香是佩戴的啊,为何,为何…… 宇文璟闭眼细细品着香,极有规律地点了点头:“崔暕,这可是‘彼岸’?” 崔暕重重道了声:“是。” 戴在安洛洛身上时还不明显,但此香一燃,独特的香气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颇有些同情地望了安洛洛一眼,安家就要大祸临头。 宇文璟叹了口气,再睁眼时已将怒意压下:“安洛洛,这香你从何处得来?” 安洛洛愣了,脱口而出:“是父亲带回来的。” “哦?”宇文璟冷哼一声,“没想到安远茂有这东西。” 德妃与淑嫔一头雾水,这香有什么不对? 韩珂静静观察着时局变化,忘忧悠哉游哉的模样显然已经定下心来要看戏了。 她果真厉害。 宇文璟深深叹了口气,听得安洛洛都不敢呼吸。 “查。”宇文璟忍着怒意吐出一字,又凌厉地剜了德妃一眼,“在查清之前,谁也不许离宫!” “韩珂呢!”宇文璟拍着桌子,众人心一颤。 韩珂……? 第四十八章 覆灭(1) 韩珂听见宇文璟唤他,只好缓缓从珍珠帷幕中转出。 太后给素锦使了个眼色,素锦点了点头,连忙倒退着离去。 这彼岸是晋国皇室专属,现如今落到安洛洛身上,这是大祸将至,大厦将倾啊。 “臣拜见陛下。” 韩珂目不斜视,他一出现就有人倒吸凉气。 安洛洛跪在地上,满脸痴痴望着他。他一直在这帷幕后,他一直在帷幕后!那方才她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尽数落在他眼里了?! 忘忧将自己的惊讶压下,她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韩珂侧脸。他没有宇文渊消瘦,却依旧棱角分明。这就是传说中的韩家幺儿吗,确实担得起京都众小姐梦中情人的名头。 “去查安家,你知道分寸!” 宇文璟一句“你知道分寸”可是在为难他。不过他事先已经知道安远茂不是无辜,这分寸嘛,不要也罢。 大理寺从前也办过类似案子,一场抄家不就一清二楚了? “遵旨。”这里皆是未出阁的小姐,他依旧保持着目不斜视,表情是未曾有过的严肃,在小太监的指引下从帷幕后缓缓退出赏花亭。 但他的严肃落在别人眼中却成了落寞不悦。知道自己被赐婚,就是该不悦吧? “管好你的人。”宇文璟盛怒之下直接对德妃丢出这一句,淑嫔装作不知一般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玉茶杯。 白玉茶杯中细碎的茶叶起起伏伏,搅碎一杯子阳光。 这宫中女子便如漂浮的茶叶,福祸不定。 德妃细眉一抖,轻声应着“是”。陛下这是在警告她不要给安远茂传消息。可她什么都不明白…… 宇文璟叹了口气,目光在众女脸上游移,她们都展露着不同程度的害怕与忧虑。 许是觉得今日这一出对她们,对她们身后的势力有所亏欠,宇文璟稳了稳心绪,对崔暕道:“把皇后请来。” 他不好与贵小姐周旋,只能请皇后处理这摊子。 他起身离开赏花亭,崔暕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一众小太监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还有那么多赏赐没送出去呢…… “陛下……”安洛洛向宇文璟方向爬了几步,却被德妃心腹拦下,她肚里一团火气,也不顾身份大吼着,“让开!” “安洛洛!”德妃将白玉杯往桌上一拍,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让李毓瞬间一抖。 明明不是针对她的,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害怕…… 安洛洛置若罔闻,她已经听出了陛下对安家的不满:“陛下,我父亲对您忠心耿耿……陛下!” 忠心耿耿? 宇文璟没有理会安洛洛,疾步走过香炉,一抬脚便把它踢翻。 “哐”——所有香灰倾倒在地,立刻扬起薄雾。在场的官小姐有人轻轻尖叫了声,但很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忘忧屏息,被香灰呛到可不是好玩的。 跌倒在地的安洛洛此刻放声大哭,一呼一吸间裹进不少香灰。她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又是咳嗽又是吐,这彼岸的香气萦绕在她体内挥之不去。 “太医……”淑嫔德妃那儿已有宫婢扇风驱散香灰,淑嫔见安洛洛如此,便想寻值班太医来。可德妃低吼一声:“要太医做什么!” 德妃气得表情有些狰狞,她恨不能把香炉砸安洛洛身上。要不是安洛洛,陛下怎么会迁怒于她! 另一边,高皇后一接到消息就乘着凤辇而来,她眼眶虚红,脸上带着倦意,显然还在病中。 “陛下。”高皇后柔柔唤着宇文璟,小太监们轻轻落下凤辇。 宇文璟一见到高氏,怒意便消了大半,他迎上前去握住高氏冰凉凉的手,满脸心疼:“真是麻烦你了……” 高氏摇了摇头,她望了一眼赏花亭,里面出了那么大乱子,德妃竟还像个没事人一般置身事外。 “陛下莫恼,安心等结果吧。”高氏抚了扶宇文璟的碎发,她知道为质晋国的那段时间是宇文璟一生的痛,这“彼岸”是狠狠撕开了他的伤疤,也不怪他这般恼怒。 “朕晓得。”宇文璟点了点头,为高氏将松松的披风系紧,“你身子弱,处理完就回去歇息。” “知道了……”高氏福了福身,“陛下日理万机,快些回勤政殿,莫要被言官揪到错处。” 宇文璟长长舒了口气,后宫女人都想要他的宠爱,只有皇后与顺妃例外。顺妃例外只因她的心不在他身上,从始至终待他如一的,只有眼前的高氏罢了。 “崔暕,走吧。”宇文璟大步向轿辇走去,将赏花会交给高氏,他很放心。 …… 韩珂一离开小太监的视线范围便翻到皇宫的屋檐上,他尽量压低身子,在三宫六院各个出口寻找着一个身影。 素锦不见了。 这皇宫中有能耐给安远茂报信的,也只有太后。 虽然他知道太后向来不喜安远茂,但此时安远茂与晋国有了干系,她不得不管,实际上还是为了宇文璟。 被自己信任的臣子背叛,这是何等打击。 好在不多时他就看见一位暗色宫装姑姑,这宫里头只有素锦才有资格穿这种衣服。 他在皇宫中翻越着,那些暗卫看见也睁一眼闭一眼,韩少卿嘛,这种事干得多了,他们见怪不怪。 素锦匆匆往宫外赶,这种事情她不能交给别人,只能分别交给亲信,多一人多一分保障。 谁知她正走着走着,突然头顶一黑,身前一大片地方都落进阴影里。还没反应过来,韩珂便稳稳落在她身前,一个转身伸出手来拦住她的去路。 “韩少卿。”素锦行了礼。 “素锦姑姑不在太后身边,这是要往哪儿去?”韩珂客客气气倒让素锦摸不着头脑。 “韩少卿不去做陛下交代的事,管我这半身埋进黄土里的人做甚?”她端着年长者的架子,在韩珂面前丝毫不示弱。 韩珂“啧啧”两声,突然左顾右看压低了声音:“陛下叫我来寻你。” “哦?”素锦轻轻质疑了声,并不着急,韩珂都在这儿了,她也能为亲信争取些时间。 韩珂怎么会不知道素锦想什么,素锦有亲信,他就没有吗?素锦的亲信到底不如她名头响亮,想要过几道宫门还要勘验宫符与信物,他只要遏制住素锦,就是遏制住了这抄家的消息。 现在大理寺卿朱仁禹那老头儿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带人去安府了吧。 韩珂踱了两步,说的不紧不慢:“素锦姑姑这是要给安大人报信?诶,太后不是向来不喜欢安大人的吗?” 素锦眯了眯眼,韩珂这是在拖延时间:“韩少卿,陛下到底找老奴有何事?” 韩珂正盘算着如何瞎编,突然从东南角冒上两缕青烟还带着刺眼的亮光。他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一边倒跑着一边向素锦挥了挥手:“我忘了,素锦姑姑不如去问问陛下吧!” 说罢,他足尖轻点,跃上屋檐很快不见了踪迹。 素锦回想起那两缕亮光来暗道大事不妙,再报信又有什么用,回到太后身边是正经。 她一面想着一面小跑起来,年纪大了气喘吁吁,看得路过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垂下眼来。 素锦姑姑向来端庄自持,这是发生什么了? …… 等到韩珂赶到安府时,朱仁禹已经门口了。他头发花白,神情严肃,专门候在门口就是为了等韩珂。 “臭小子。”朱仁禹一见韩珂就从随从手里接过拐杖打在韩珂腿上。从前他身体不好时这拐杖还是韩珂送的。 韩珂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虽然不疼,他还是装模作样揉了揉腿:“朱老头儿,你做什么。” 朱仁禹扯着脸冷哼一声:“就你小子事多,我家妧妧到现在还未归家!” 韩珂回想一遍,朱妧,就是那个抚琴的人啊。 “老头你放心好了,你家妧妧今日还得了赏赐,查完安家就能回来了。” 韩珂还没说完,腿上又挨了一拐杖,朱仁禹使劲敲了敲他:“我家妧妧也是你叫的?!” 韩珂认了怂,连忙道歉:“好好好,不叫了。” 朱仁禹还来真的啊,他腿居然有点被打麻了,只能一瘸一拐走进安府。 “朱寺卿,韩少卿。”远远的就有衙役看见了他们,恭敬地将搜到的几袋香呈上,“按照要求兄弟们已将独特的香挑选出来了。” 韩珂分别闻着,对比之下忍不住说了句:“好东西。” 彼岸果真是好东西,香气不浊不燥,清新宜人也不会太过浓郁,闻一下就能记住它的味道。 “这袋子里空了一半。”韩珂抖了抖袋子抛给朱仁禹,朱仁禹又嫌弃地抛给随从,“安远茂将此香还转赠过给别人……” 他沉思片刻,这件事还牵连到旁人,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朱仁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提醒韩珂回神:“如今安远茂不在府中,去把他拘来大理寺软牢,一问便知。” 言下之意:你去捉拿安远茂。 韩珂露出不情愿的神情,讨好地为朱仁禹锤着肩:“老头儿,这安远茂兴许收到消息遁走了……我最讨厌追查犯人,这事可别派给我。” 朱仁禹不为所动,他孙女还在宫里呢,不好好罚罚韩珂怎么行。这小子成日做事没轻没重,韩勋也常说叫他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不必顾忌。 韩珂正想着怎么找借口把这事推了,几名衙役神情肃穆地从书房跑出来:“大人,搜到安远茂通敌书信!” 韩珂挑了挑眉,他还没亲自上阵搜查呢,没想到这么快啊。 通敌书信,宇文璟要是见到了这东西,该会是什么表情? 有趣,有趣。 第四十九章 覆灭(2) 朱仁禹接过书信,随意翻看一遍便重重叹了口气。这上面皆是以北秦方言所写,他只能隐隐约约看懂一些,但足以说明问题。 “臭小子,听说你懂得北秦语。”朱仁禹把书信递给韩珂,语气不肯软下来。 韩珂翻开第一页便谨慎地瞥了朱仁禹一眼:“这上面是安远茂所知我国军情,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他又翻开另一封书信,是北秦方面的回信:“这封似乎是北秦太子乌其拉图的回信,吩咐安远茂静候佳机。” 佳机…… 韩珂沉思片刻,对北秦来说的佳机便是宁国最混乱的时刻。 “老头儿。”韩珂欲言又止,朱仁禹挥手摒退下属。 二人来到廊下,确认隔墙没耳后韩珂才道:“此事你准备禀报陛下吗?” 朱仁禹抚了抚胡须,重重点头:“这是自然。怎么?” 韩珂笑了笑,在朱仁禹眼里他这是一肚子坏水,又有了馊主意。 “能不能晚些上报?”韩珂说着说着把书信卷起来塞进怀里,“再搜搜,一定能找到安远茂其他罪状。” 与安远茂合作的是北秦,可他为何有晋国皇室所用香料,这其中尚存疑点。 倘若此刻将此事上报陛下,不保宇文璟怒气难忍将安远茂定罪,那时再想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可就难了。 朱仁禹掀起拢下的眼皮剜了韩珂一眼,这可是欺君之罪。他还有两年便能致仕,荣归故里颐养天年,他可不想因为此事把自己的后半生搭进去。 韩珂扯了扯嘴角:“不是不报,只是晚报。咱们做臣子的也要为陛下着想不是?先挑轻罪报上去,循序渐进,这重罪容我查查。” 朱仁禹长长“嗯”了声,凡是身居高位者或多或少都有些错处,何况安远茂还是凭陛下同窗的身份升上来的,手里污点恐怕更多。 韩珂见朱仁禹有些动摇,向远处的下属招了招手:“再去好好查查安府账目,任何一处都不要放过。” 这书信得来的太容易,他担心安远茂还有后手:“安府女眷暂时软禁,一个人都不要放出去。” “是。”那下属得了命令,立刻小跑出去。 朱仁禹似乎是默认了韩珂的做法,他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几步:“这里有老夫看着,你去吧。” 韩珂心头一动,朱仁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何时真的为难过他了? “韩某谢过朱寺卿。”韩珂倒退着离开安府,向门口仆役要了匹马,立刻向皇宫奔去。 …… 慈宁宫 “太后,韩少卿来了。”素锦小步来到韩氏一旁,轻声道。 韩氏点了点头,她望了一眼一旁的人,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罢,她正想听听韩珂说法。 韩珂一路无阻直接进了慈宁宫,他第一眼便用余光瞥到了死对手——宇文渊正坐在慈宁宫正殿左侧第一个座子上。 但他今日心情好,不愿与他计较。 “拜见太后。”他规规矩矩行了礼,又面向宇文渊作了一揖,“六殿下安好。” “小叔父。”宇文渊点了点头回礼。 韩珂也不拐弯抹角:“太后,我有要事,能否请六殿下回避片刻?” 宇文渊慢起眼波,眼神中尽是寒霜:“小叔父若是要说安大人一案,恕我难以从命。我亦为此事而来。” 是吗。 韩珂只是冷笑,忘忧和他透露的东西里可没有宇文渊的事。 “既然我们为的是同一件事,那殿下可得仔细听着了。”韩珂从怀里拿出那沓书信来交给素锦,“我知道太后所想,所以第一时间将安远茂罪证带了回来。” 素锦面色一沉,韩珂这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韩氏点了点头,殊途同归,她也不会埋怨韩珂先前的所作所为:“可是与晋国的?” “不。”韩珂看了宇文渊一眼,“是与北秦的。” “安远茂早在三年前就与北秦势力有所勾结。”韩珂朗声道,“安远茂最宠爱的姬妾就是北秦人,虽不知道他为何背叛陛下,但与这宠姬脱不了干系。” 宇文渊抿了口茶,听韩珂继续说下去:“北秦太子乌其拉图允诺事成即送上黄金万两与丞相一职,但具体是何事,这信中没有言明。” 韩氏草草翻看书信,其中多处涂改,写的还是她不懂的北秦语,也没有看下去的必要。 她把书信交给素锦,素锦又恭敬地呈给宇文渊。 宇文渊翻开第一页便淡淡道:“假。” 韩珂一挑眉:“哦?殿下何出此言?” 宇文渊把书信拎起,指着其中一处道:“其一,北秦语有两套体系,一套体系亲宁晋语,文字中包含宁晋所用文字。另一套是北秦革新派近年新创,完全是另一种文字。” “乌其拉图是革新派,他所用文字应是新体,不该大量出现我们看得懂的字。” 宇文渊还是头一次一次性发表这长篇大论,韩氏点了点头,他说的确实有理。 “其二,北秦丞相是乌其拉图一派,他不可能用丞相之位承诺安远茂,安远茂更不可能听信这种话。” 宇文渊盯着韩珂,像是要盯进他骨子里:“小叔父,真正的书信是被你狸猫换太子了吧。” 韩珂也不恼:“殿下不但心细如发,还如此了解北秦,真叫韩某佩服。” 太后不禁收紧了拳头,韩珂竟骗她? “阿珂,你好好交代。” “是。”韩珂突然跪下来,“真正的书信还在我手上,只望太后能答应我一小小条件。” 素锦替他捏了把冷汗,太后最厌恶别人要挟她,就算韩珂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韩氏面色不太好看,她重重叹了口气:“哀家是比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说吧,什么条件。” 韩珂声音放大了些:“求太后不要再为难柳三小姐!” 宇文渊手中动作一滞,他听说了赐婚之事,韩珂这是在他面前宣誓主权。 韩氏蹙着眉:“哀家何时难为她了?” “命德妃派出陈、周二犯事姑姑的,是太后吧?”韩珂抬眼望着韩氏,见她带着三分惊讶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这宫里头能使唤得动德妃的,只有陛下与太后。宇文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这嫌疑便落在太后身上。 宇文渊转动着扳指不知在想什么。他早就知道此事是太后所为,但为了太后还是隐瞒下来。 他不希望太后与忘忧两败俱伤。 “好,很好。”韩氏气得有些发抖,“有了媳妇就忘了姑姑,哀家还不是为了你们!” “为了一个柳清漪,你们斗气的事哀家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宇文渊与韩珂这时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张敏贤。这些事皆是张敏贤传给韩氏的。 “太后。”韩珂将头引至地,“柳三小姐现如今是我未婚妻,太后若为我想想,便更应该将她当作自己人。” 好一个“自己人”。 宇文璟紧紧攥着茶杯,素锦将这一细节落在眼里。 韩氏猛地一拍桌子,指着韩珂厉声道:“哀家可以答应你,但你们今日就要将话说明白。” “阿渊。” “太后。” “你也喜欢那柳三小姐?” 韩氏的话让正殿陷入寂寂,韩珂只觉得现在连掉根针他也能听见。他屏息着,就是为了宇文渊一个回答。 宇文渊垂目,起身与韩珂并排跪下:“孙儿此心与小叔父同。” “好啊,你们是要气死哀家!”韩氏又拍了两下桌子,戒指与桌面相击,发出泠泠之声,“阿渊,晋国和亲使团就要到了,你再怎么喜欢柳三小姐,都要懂得大局!” 宇文渊低头不语。韩珂抢先一步要到了赐婚,他还能怎么办? 他拒绝不了,那就只能让和亲公主不想嫁…… “太后。”韩珂又唤了声,“您素来疼爱晚辈,还请太后收回对柳三小姐的偏见。” 韩氏冷哼一声,素锦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哀家是管不动你们了,你们自己也要懂分寸。你们从小明争暗斗哀家也看在眼里。哀家虽读书不多,但也懂得合则两利的道理!” “太后教诲的是。”韩珂赔上笑脸,“我与六殿下皆是为陛下做事,自然得‘合’。” “您心疼陛下我们都看在眼里,但纸包不住火,这通敌罪证万不能压下。”韩珂尽量说的委婉不让太后心伤。 韩氏想给安远茂报信也是起了妇人之见,她只考虑了宇文璟会因为此事崩溃,却没有考虑这江山会因此产生危机。 不知朝堂,永远不会知晓江山的危机与脆弱。 韩氏揉了揉太阳穴,长长舒了口气:“也罢,你们去做吧。皇帝他经历了些风浪变得敏感多疑,哀家真怕他支撑不住。” 宇文渊心中已起了波涛。父皇他一生坎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么推崇凤子隶的原因。 伤痕累累的人,总是能在虚无间得到释放。寄希望于看不见的神灵,正因其不确定性,生活才有点盼头吧。 “皇祖母。”宇文渊向太后叩首,“安远茂一定会为自己安排后路,不如您假意招揽……” 韩氏故意咳嗽打断了宇文渊的话:“哀家老了,只想看到结果。至于过程,你们看着办。” 她不愿用自己的名头躺浑水,若她真招揽了安远茂,虽是假意,却会让皇帝觉得她会是第二个太皇太后。 宇文渊何尝不知晓这其中道理。他只是一番试探,一来看太后态度,二来让韩珂放松警惕。 果真韩珂被他这么一问,忍不住默默嘀咕着,宇文渊是真傻了,还是装傻了? “太后!” 突然有宫婢突破了人墙从外匆匆奔来,她披头散发,额头已经一片通红,还带着哭腔:“求太后救救德妃娘娘吧!” 韩珂一瞧,这不是先前站在德妃身边的女官吗? 第五十章 暗潮汹涌(1) “太后娘娘!”那女官被殿内的太监拦下绊倒,直直扑倒在地,下巴磕在石阶前,瞬时就有几缕血溢出。 韩氏一皱眉,她吃斋念佛,最见不得血腥。 素锦上前几步正色道:“来者何人,竟敢惊扰太后!” 那女官顾不得方才咬破了舌头,只好忍着痛意跪在阶下不敢东张西望:“奴婢是德妃身边的春樱。皇后娘娘要治德妃娘娘的罪,请太后明察秋毫,帮帮德妃娘娘吧。” “春樱……”韩氏望向素锦,素锦点了点头,确有其人。 韩氏回想起来,前几次见德妃时这女官确实跟在她身旁。 “皇后娘娘为何要治德妃的罪,治的又是何罪,你且细细说明。”素锦挡在春樱面前,不让她细瞧殿内之景。 春樱擦了擦嘴角的血,她的舌头剧痛着,每次开口都像有道雷劈过直让她发颤:“皇后娘娘说德妃娘娘故意下毒,已经有官小姐昏迷了……太后,太后,德妃娘娘没有啊……” 韩珂还没有听完春樱的话便立刻向慈宁宫外奔去,他提气用上了轻功,只有宇文渊感受到身侧一股凉风,韩珂已然不见。 “太后。”宇文渊向韩氏一磕头,“孙儿……” 韩氏怔了片刻才从韩珂的离去中反应过来,她知道宇文渊也有了去意,不过是春樱一句“已经有官小姐昏迷了”,二人就这般紧张柳清漪吗! “哀家不允!”韩氏细眉上扬,嘴却向下咧着,她脸上肌肉一下僵住,“你们从未如此无礼过,为了一位女子竟敢顶撞哀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哀家!” 春樱被韩氏震得不敢开口,德妃已经被罚跪在赏花亭前,看皇后的意思是还要拉去慎刑司,德妃娘娘怎么可以被用刑!太后再不去可就晚了! 宇文渊隐在衣袖中的双手不由地攥紧,微微发颤。 韩珂可以肆无忌惮无视宫规,来去自如,最后讨得一句笑骂“这孩子无礼惯了”。可他不能,韩氏的火只会发在他身上。 “太后。”素锦转过身来将宇文渊扶起,从小太后对宇文渊管教极严她也是看在眼里,“您不必生如此大气,如今保下德妃娘娘是正经。” 德妃向来与太后亲厚,这次赏花会太后也是心知肚明,德妃根本不可能下毒。 春樱感激地望着素锦,她跪行到一旁,深深地叩首不起。 韩氏深深叹了口气,一伸出手素锦就上前扶住:“阿渊,你莫怪哀家。你尚未娶亲还得懂得避嫌,回去吧。” 宇文渊轻轻道了声“是”,语气依旧不知悲喜。 他躬身目送韩氏离去,渐渐直起身来目中只剩下寒霜。 柳清漪不会有事。 他收紧拳头,大步向外走去。 流影在外立得笔直,他亲眼瞧着那女官跌跌撞撞闯进慈宁宫,那群太监宫婢们阻拦地敷敷衍衍。不多时似乎是韩少卿从正宫门闪出,那模糊的身影看得他都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紧接着是太后乘着轿辇风风火火出去,这一个两个的,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主子呢,主子也该出来了吧? 果不其然,他遥遥望见了主子的灰白狐皮大氅。他立刻收回目光,肃穆地立着,好似从来没有走神。 宇文渊迈出宫门,流影立刻跟了上去:“主子这是要去哪儿?” “赏花亭。”宇文渊淡淡吐出一句,加快了步伐。 …… 德妃跪在石阶前盯住赏花亭的匾额,只觉得满目凄凉。她绝不会下毒,这赏花会本是她要用来讨好太后的,出了事还不得她自己担着。 都怪安家毁了这一切…… 她又将目光移回昏迷着的安洛洛身上,只剩下憎恨嫌恶。 高皇后倚在宫婢身上急促地喘息着,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一阵咳嗽。 “皇后姐姐,您还是回坤宁宫歇息吧。”淑嫔忧虑地看着虚弱的高皇后。皇后已经免了后妃三个月的请安,没想到三个月不见,她已病到如此地步。 高氏强撑着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已微微泛白:“太医,如何?” 跪倒在地的齐太医已年近六十,他被蒙住了双目,由小太监搀扶着来到高皇后面前:“回皇后娘娘,这位小姐脉象虚合四形,浮大迟软,是否面色紫青?” “没错。”皇后身边的菱玉答着,“安小姐已经昏迷了一刻,可有性命之忧?” 齐太医叹了口气:“暂时没有。但这是中毒之症,何时会醒并无定数。” “是何毒?”高皇后亲自追问了句,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齐太医摇了摇头:“恕老臣无能,这毒似钩吻,但小姐并无呕吐腹泻腹痛之症……” “有。”朱妧还是鼓起勇气站出一步,“洛洛她喝下梨汁后便说腹痛,许是碍于面子没有言明其他……” “何不早说!”菱玉指挥奴婢将安洛洛桌上梨汁端来呈给齐太医,“齐太医,这里头便是梨汁。” 朱妧咬了咬唇,安洛洛第一次喝梨汁时还好好的,是方才高皇后仁慈,在事情查明前安抚了安洛洛,仍叫她回席上。就在这时德妃命人上了第二杯梨汁,洛洛饮下才觉腹痛。 她不过迟疑了一下罢了,并不是要隐瞒的意思。 齐太医细细嗅着梨汁,片刻才道:“这梨汁并无异样,臣不知是否是剂量少的缘故。” 高皇后轻轻点头,钩吻有淡淡香味,闻久了会致晕眩。但这香味为梨汁中和,齐太医辨别不出也正常:“辛苦你了齐太医,尽快让御药坊送药来。” “是。”齐太医将杯子抬起,菱玉接过后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齐太医又被扶着远去。 这里的小姐皆是未出阁的姑娘,高皇后特意命人掩住齐太医的眼,心细如此,比德妃更胜一筹。 忘忧静静盯着她眼前这杯梨汁似有似无地笑了。 从前大哥宫里负责燃香的奴才殒命,就是偷吃了快腐烂的进贡香梨。 这事她能记到如今,皆因二哥哥编了个故事警告年幼的她。大致是从前有对恋人在燃了彼岸的大殿分梨食之,牛头马面分别将二人勾去,一个到地府时只瞧见如血般的彼岸花,另一位只瞧见空空彼岸花叶。 殊不知花叶千年不相见,二人从此永生永世分隔。 她儿时一向听惯了美好的团圆故事,还是头一次听悲剧。何况二哥哥说的妖魔鬼怪甚是吓人,不时拔高音量吓唬她,让年幼的她又害怕又伤心。 这可笑的故事曾是她午夜惊醒的元凶,怎么会忘记呢? 可时至今日她细细揣摩一番,当时二哥哥说这故事,难道仅仅是警告她彼岸与梨危险? 她轻轻弹了弹杯壁,澄清微黄的梨汁泛起波澜,层层叠叠的涟漪推着日光闪烁。 她们皆闻了彼岸,皆饮了梨汁,可只有安洛洛中毒。就算高皇后再查也不能将这两件事物联系起来。 她这番作为是临时起意,只因宇文璟踢翻香炉,安洛洛一人吸入彼岸最多。正巧席上有梨汁,不利用一番未免可惜。 她料想安远茂多半是不会老实交代,若六殿下手上有安洛洛性命,便多了一个筹码。 所以她故意与淑嫔交谈时顺口说了句“梨汁好喝”,再巴巴地望着德妃。德妃不好只给她一人添梨汁,只能给各位小姐都添一杯。 这关键不在梨汁上,而在彼岸。 正如原本这偷吃的奴才不会死,是有心人发现了他异样,故意使坏让他看守香炉,导致毒量累积至死。 这道理用在安洛洛身上自然也通。 高皇后顺了顺气,在宫婢的搀扶下来到石阶前:“德妃,这赏花会是你负责的?” 明知故问。 德妃挪了挪闺久发麻的腿,低头道:“是。”就算她再不服气,在正宫娘娘面前也得伏低做小。 “你可知罪?”高皇后说的轻声,语气也软绵绵,可落在德妃耳中却是这般讽刺。 知罪?这么快就定她罪了?她们斗了这么些年,皇后就这般迫不及待! “臣妾无罪。”德妃抬眼直视皇后,“这赏花会是臣妾负责的,若臣妾想害人何必挑此时!” 德妃言下之意便是有人陷害她。 高皇后咳嗽着缓缓转向淑嫔,淑嫔瞧着德妃的意思,这陷害她的人就是自己咯? “皇后姐姐。”淑嫔垂目,语气不卑不亢,“臣妾一向敬重德妃姐姐,与安四小姐更是无冤无仇。” 高皇后知晓淑嫔性子是个不愿生事的:“本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全程在场,可有发生异样?” 淑嫔摇头:“除了陛下……” 高皇后给淑嫔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止住了。当年父亲出使晋国与陛下同时被扣留下来,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二人皆闭口不谈。 从此陛下每一次失控都与太皇太后和晋国有关,这一次莫不是涉及到晋国吧? 高皇后扫过众小姐的神情,一个个愁容满面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她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 末了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将德妃请入慎刑司。” 要抚平众人情绪,只能先委屈德妃一阵。 德妃一下瘫坐在地,后妃去慎刑司是何等奇耻大辱! 有些宫婢犹犹豫豫上前搀住德妃:“娘娘,请吧。” 德妃立即拂袖扫开宫婢的手,捂着跪麻的腿向前迈去:“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妃子,有协理六宫之权,你们谁敢无礼!”这话她说的喃喃,像是说给旁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太后到……” 太监尖细的声音拉长着从远处传来,德妃一听立刻稳不住身形向前跪去:“罪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终于来了……德妃长长舒了口气,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第五十一章 暗潮汹涌(2) 韩氏抬起手来,长长的景泰蓝护甲指着德妃方向:“将德妃送回长春宫。” “母后。”高氏连忙迎出来,若不是有宫婢扶住,她恐怕在下第一台阶时便摔了下去,“请母后三思。” 高氏没有多言,韩氏入宫多年,这些门道她一定清楚。 韩太后坐在轿辇上没有下来,她远远望见赏花亭内众小姐或呆呆坐在席上,或焦急守在安洛洛身边,真正有怒容的也没有几个。 “德妃是王府旧人,你就不能念及一点当年情分!你还要将她抬到慎刑司吗!”韩氏态度强硬,这是不许高皇后插手此事。 素锦帮着宫婢将德妃挪到软轿上,有意无意握住了她的手,竟感受到她暗暗使了劲回握住她。 素锦假意为德妃抚平宫服皱痕,实则在抚慰她,让其放心。 高氏想劝说太后,可吐息一次便狠狠咳嗽一阵,实在没有力气辩驳。 虽然她已经命人细细盘查负责赏花会膳食的宫人,但多半像从前的悬案一般无果。 出了这么大乱子,一定要给出交待才能平息众怒,若随意找人顶罪……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皇后。”韩氏示意宫婢扶住高氏上前,她压低了声音道,“此事涉及到前朝,自有皇帝定夺。你只需做做样子,稳住那些小姐不叫她们回去乱说话,懂了吗?” “你掌管后宫那么些年,较真调查下来还几件事清白?需懂得该糊涂时糊涂……” 高氏虚弱地福了福身:“太后教诲臣妾自当铭记。可臣妾与陛下结发之时发了誓,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高氏顿了几息,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个女人与宇文璟共事的模样:“可到头来,力挽狂澜的是顺妃,助陛下荣登大宝的是顺妃,平息战火的也是顺妃……臣妾就想为他管理好后宫也不能做到……” 韩氏听高皇后提到顺妃也忍不住心酸起来。顺妃是她见过最精明的女人,她若身为男儿,必能助陛下安疆拓土成就大业。 陛下为质晋国最大的好处,便是带回了顺妃吧。 “顺妃只短短伴了皇帝八年,你是要伴一辈子的。”韩氏拍了拍高皇后的手,“好好保重身体,这些事情就交给旁人去做。” 韩氏眯眼望着赏花亭方向:“那里面可是柳相家的闺女?” 高皇后点了点头:“正是淑嫔。” “淑嫔入宫也有六年了,哀家十分喜欢如意这个孩子。若办好此事,也该进进位分。” 高氏听出太后的指点之意,这是叫她放权给淑嫔。 “好了,哀家乏了。” “臣妾遵旨。”高氏在菱玉的搀扶下半屈膝向韩氏行礼,“恭送母后。” 菱玉从太后离开之时便觉得自己后背一疼,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她开始不以为意,可这感觉接二连三而来,直到听见有石子滚落脚边。 她小心扶着高皇后,还得微微转身扭头,故而语间带了怒气:“何人!” 韩珂倚在假山旁对菱玉嬉皮笑脸地笑着:“菱玉姐姐莫恼,还请小些动静请皇后殿下过来。” 高氏叹了口气,这声音熟悉的很,不是这京都小霸王又是谁? 菱玉有些不平:“娘娘,你看看这韩少卿忒不懂规矩了点,哪有请您移驾过去的道理。我看陛下与太后太娇惯他了。” “菱玉,慎言。”高氏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韩少卿一向如此,他已经比儿时收敛多了。” “娘娘……”菱玉还想劝,可高氏已强撑着向假山处走去。 唉,娘娘是何苦。 菱玉暗忖着,按礼节,韩珂就不该在宫中来去自如。 韩珂见高氏移来,立刻站得笔直:“韩珂见过皇后殿下。”他笑着望了菱玉一眼,“姐姐方才说的话我可听着呢。” “知道你厉害。”菱玉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拧他的耳朵,可他如今都快成家了,时间过得真快,“你日后可得仔细些,小心我把你儿时那些丑事全告诉你未来夫人,看你日后如何在她面前抬得起头!” 韩珂乐呵呵一笑,让忘忧知道他儿时所做蠢事能博美人一笑,似乎不赖? “好了。”高氏慈祥地看着韩珂,“有何事找本宫?” 韩珂不由自主望向忘忧方向,虽是只能见到一个模糊轮廓,他也心满意足了:“请皇后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庇护柳三小姐。” 你的面子?菱玉撅了撅嘴,你有面子吗? 他听到春樱的话第一反应就是过来看看忘忧是否安好。还好,还好,当他见到忘忧还好端端坐着呢,一泄气全身疲惫,急着倚在假山后喘息。 这在演武场比拼时他都没这么累过! 这一歇息不要紧,偏偏叫他听到了太后与皇后对话。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太后会对忘忧做什么,也许是太多疑了些,但不得不防。 高皇后听着韩珂的话来了几分兴趣:“你这京都小霸王还要求本宫庇护自己的未婚妻吗?” 韩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估摸着钻进安远茂的案子里没个十天半个月出不来。这其间发生什么事,我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高皇后欣慰地淡笑着,这么多年她早把韩珂当作自己亲生儿子看待,能看到他终于能在婚事上上点心,也算没白来一场。 菱玉只是笑弯了眼:“韩少卿你可放心,就算你不说,咱们娘娘也会这么做。” 韩珂连忙道谢,声音又渐渐低下去:“方才我听到了您与太后对话……我倒知道个人,兴许能为您分忧。” 高氏面色又凝重下来,这烂摊子虽说要交给淑嫔,可她不能放任不是? 菱玉一听,这不是娘娘正忧心的事吗,这皇宫里就属韩珂鬼点子最多,连忙追问着:“你有何主意,速速道来。” 韩珂没有说话,只遥遥指着东南角方向。 高氏微微皱起眉心,长宁殿? …… 夜凉如水。 忘忧依着月芙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眉头还淡淡地锁着。 听说大理寺抄家获得安远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罪证已被呈上,陛下大怒命将安远茂捉拿归案。 可让人想不通的是不多时安远茂便去大理寺自首,现如今被囚在软牢内对所有罪名供认不讳。 怪哉。 他就肯定自己会没事吗? 马车一路驶得平稳,直到达柳府门口忘忧已沉入梦乡。 月芙命人抬来轿子,小心把雪狐裘裹住忘忧,轻手轻脚将她抱入轿内。 唉,主子比在仓羽寨时更瘦了,她竟不用费多大力,这可如何是好? 月芙一路随着轿子来到玲珑居外,见里头有豆大般的烛光燃着,轻声摒退了下人。 她恭敬地推开木门一角,果见宇文渊捧着书坐着。 “殿下。”月芙行了一礼,“主子好不容易才睡着,您不如明日再来?” 宇文渊合上书册依旧将它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前些日子她嚷着看不懂宁国国史,我已批注大半。” 他回避了月芙的请求,静静立在门口看着月芙将熟睡的忘忧抱入床榻才撇过脸去。 她这是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脸色比他还差些。 宇文渊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从袖中拿出一小瓶膏药来放在桌上:“今日我路过赏花亭看见她捂着肩头……我问过颜仲予,这药对她结痂伤口最有益处。” 月芙收下药膏,替忘忧道谢。 虽说颜怀已经给了药,但他为了让忘忧记住这教训故意没给祛疤膏。这几日主子肩头结痂作痒,她不知劝了多少次。 殿下这次可是雪中送炭。 “陛下……陛下……”忘忧在梦中喃喃说着,竟吐出一连串的“陛下”来。 她的妆在路上被月芙卸得差不多,此刻斜卧着红唇嘟囔着一开一合,更衬得她面庞白白嫩嫩。 月芙叹了口气,小心为她掖被。 “陛下,是陛下!”忘忧突然尖叫着惊醒坐起,就连月芙也吓了一跳。 “主子,您怎么了?” 忘忧一睁眼竟见到宇文渊,她顾不得头晕目眩,生怕自己把方才所想遗忘:“安远茂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怕是陛下授意!” 宇文渊心中一震,她就算睡了梦里还在想这些吗…… 忘忧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跌到圈椅中,她颤抖着手在纸上写着:“安远茂……宇文璟……太皇太后……” 她又蘸了一笔墨汁,顺口一句:“没墨了。”又低下头挥动笔杆,恨不得把想到的东西立刻全写下来。 待她停下笔来已是画了整整一页纸,她捉着自己颤抖地右手,仔细揉着:“殿下……” 忘忧刚想让宇文渊过来,一抬眼便瞥见宇文渊的银灰大氅:方才为她研磨的竟一直是宇文渊! 宇文渊自动忽略了忘忧的震惊,他细细将她所写浏览一遍,指着其中一处道:“这一案我还有印象,当年疑点众多还是被草草结案。如今你这样解释确实通了。” 忘忧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一时忘了宇文渊的蛊毒需拉开距离,又点了点其中几处道:“安远茂这些年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对付的皆是太皇太后留下的人。” “如你所想,这些年父皇明面上掌权,暗地里总受多方试压,新政推出阻难重重。”宇文渊补充道。 忘忧飞速联系着,若大胆猜测一番,宇文璟在与太皇太后对弈中根本没有取得胜利!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安远茂名字上,在其上又添了个北秦。 也许一开始她就想错了,安远茂根本没有背叛之说!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与宇文渊对视一眼,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得出了答案。 安远茂一开始就不是宇文璟阵营中人,何来背叛! “是太皇太后。” 二人异口同声道,随即又笑了。 只此一夜,宇文渊从未觉得离他人的心如此近过,当真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明日与我一同去大理寺。” “好。”忘忧笑着轻轻颔首,殊不知在某人看来,她的眸里已蕴着万千星河。 第五十二章 探监(1) 翌日一大清早,韩珂就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惊醒。他捂着脖子蹙着眉头从桌面上爬起,全身疼得如散架一般。 他睡眼惺忪,勉强睁开眼皮又在下一刻合上,只模模糊糊看见桌上还亮着蜡烛,可怜的烛光正孤独地在几乎燃尽的蜡体上跳跃着。 火! 他一个后怕清醒了不少,连忙把蜡烛吹灭,收拾起桌面上散落的卷宗。 昨晚他翻阅卷宗实在太困,竟在大理寺里睡着了,幸好睡相不错没有随手把蜡烛打翻,否则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今天早上的太阳。 “阿刘!” 他撑着额头朝外喊了一句,立刻就有位穿着衙役工服的年轻男人进来:“公子,您有何吩咐?” “说了多少遍了,在大理寺里叫我少卿。” “好的公子。” 韩珂拍了拍脑袋,这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他也懒得纠正。 “昨日是何人当值,为何没人叫醒我。”他一顿,也没抱多大希望问道,“家里可有派人来寻?” 阿刘一鞠躬,回答地正正经经,恭恭敬敬:“回公子的话,昨晚朱寺卿被召进宫里,大理寺所有人都原地待命,各司其职,取消了值班。” “至于韩府……”阿刘将身子躬得更低了,“家主说了:‘韩珂这小子,爱回来不回来,死外面也没人管!’长公主殿下劝了一回直至深夜睡下,也没再提起,许是把您忘了。” 阿刘学韩勋的语气太像,韩珂一听便毛骨悚然,双脚不由自主朝向门口,随时准备跑路。 他回过神来才狠狠松了口气,这些年的阴影还没挨过去…… 试问他为啥轻功那么好? 还不是小时候被父亲和师父混合双打,不把脚程练快点怎么活到现在? “知道了。”韩珂伸了个懒腰,横竖家里对他放任不管呗,他也乐得逍遥自在。 阿刘退出去还没半刻,韩珂刚要捧着井水洗漱一番就被一拐杖打断。 “好你个小子,这点才醒呢啊?”朱仁禹朝着他的腿又是一拐杖,韩珂只得捂着腿缓缓转过身来,差点给他跪下去:“老头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有,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朱仁禹冷哼一声,这小子明知故问:“没有!” 口是心非。 他们老人家都喜欢这一套吗? “好好好。”韩珂扶着朱仁禹坐下,仔细将垒起来的卷宗打开,“你先看看我昨夜整理的卷宗,容我洗漱洗漱先。” 朱仁禹随意翻阅了一遍,安远茂的罪证明明白白,这五项罪名他也认了,原本是好判的一桩案子,可陛下的态度他实在捉摸不透:“依老夫看你理出这些证据也无用。” “怎么?”韩珂最后抹了把脸将毛巾丢进盆里,他顺手拉过凳子在朱仁禹身旁坐定。 “昨日我被陛下召进宫,将所有罪状一项一项向陛下说明。”朱仁禹抚了抚胡子,“陛下得确震怒,但一听安远茂供认不讳又说可从轻发落。” “后来各大臣联名上书陛下让严惩安远茂,陛下又发了回怒,连御砚也砸得粉碎……”朱仁禹没有说下去韩珂也懂了。 宇文璟这不是对安远茂发怒,是对联名的众臣发怒啊。 这也就奇了,宇文璟也最痛恨的结党营私罪名也忍得了? 韩珂突然觉得自己藏在怀里的通敌书信隐隐发烫,这其中是否有诈? “老头儿。”韩珂抬眼直视着朱仁禹的眼睛,“我能去软牢盘问安远茂吗?” 原本韩珂不该有此一问,他是大理寺少卿,软牢就在大理寺内,于情于理他都有资格提神犯人。 但看陛下的态度,他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朱仁禹只是摇头:“昨夜夜深时陛下下旨,在他亲自审问安远茂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此地无银三百两。 韩珂心里有了底,安远茂的罪名与宇文璟脱不了干系。若这般猜想,他的贿赂罪、结党营私罪,大概皆是为了多年前尚未完全掌权的宇文璟。 朱仁禹突然笑了两声,拍了拍韩珂的肩:“今早有人私下请求探视安远茂,我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时间就定在今夜亥时。” 韩珂瞥了他一眼,哼,这老头儿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尽给别人行方便! “是谁。” “六殿下。” 韩珂猛得咳嗽两声差点被自己呛到。宇文渊?怎么到处都有他阴魂不散! “我懂了。”韩珂依着朱仁禹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老头儿你也辛苦了,今夜我就勉为其难替你监督六殿下探监。” “正事不配合,歪脑筋倒是转得快!”朱仁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但还是佯怒着使着拐杖打了韩珂两下。 韩珂无奈地笑着,唔,朱仁禹明明就是喜欢他这歪脑筋的聪明劲,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啊! …… 暗夜森森,街上更夫二人并排走着神情肃穆。二人穿得厚实,饶是如此双手还是红肿。 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拿梆,一搭一档,边走边敲,铜锣击出了数次“咚,呛!”。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其中一人口里喊着,习惯得都不带一丝感情。 二更天了。 趁着暮色有两个人影闪进大理寺后门,早早便有人候在那儿一路将二人送入软牢入口。 这其中一人便是难得一身夜行衣的宇文渊,而忘忧全身着黑衣,围着长至小腿的厚厚黑色幕篱,旁人完全看不出她的身形,更遑论面容了。 “殿下,韩少卿在内等候多时。”那名下属便是阿刘,他严肃得与今早仿若二人。 “多谢。”宇文渊轻轻道谢,强忍着寒意推开铁门,侧过身来让忘忧先入。 忘忧听到“韩少卿”时心中已咯噔一下,她近日还没有工夫将精力分到如何破除婚约上。 今日京都已传了些风言风语,说是韩少卿知道自己被赐婚后一蹶不振,昨晚一夜未归,许是钻进青萝巷寻欢作乐去了。 也好,只要她做得再绝些,让韩珂主动向宇文璟提出强烈异议,这桩婚事也就没了吧。 在里头听到动静的韩珂立刻迎了出来,他看向宇文渊时虽是笑着,但笑中却带着寒意:“又见面了,六殿下。” 第五十三章 探监(2) 宇文渊点头回礼:“韩少卿不会介意我多带个人吧?” 他说的是韩少卿,而不是小叔父。 韩珂的目光落在蒙得严严实实的忘忧身上,他目测着这身高,不是忘忧又是谁呢? “自然不介意。”韩珂见她抬头的角度应是在细细打量他,不由得想起在永州的那一晚。 忘忧问他接近的目的,他说他爱慕她,那一句“本人仪表堂堂,你绝不会吃亏。”犹然在耳。 不知忘忧现在见了他有何想法……韩珂私以为,他能被那么多姑娘喜欢,她应是满意的吧。 忘忧不知韩珂所想,更不知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鬼衣侯。她只是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落了个“哦,韩少卿正脸长这样”的印象。 她保持这个角度更多的是瞧着软牢环境。 软牢多是关押些尚未最终定罪的王公大臣,环境比地牢好上不是一点半点。是以空气中既没有混浊的腐臭味也没有浓厚的血腥味,只是将人拘到一处“看守”罢了。 “我已遣退守卫,你们最多有半个时辰。”韩珂看着一旁滴漏,此时二更天刚过一柱香。 他将一长串钥匙递给宇文渊,侧出身来做出“请”的姿势,这是不打算与他们一同进去的意思。 “多谢。”宇文渊点了点头,让忘忧紧随身后。 他打开了第一道铁门,里头分明的灯火晦暗,一道长廊只有一小根白蜡苦苦支持。 这长廊宽度只容一人通过,是为了防止有大批人劫狱,易守难攻。 宇文渊下意识想握住忘忧的手却被她有意无意躲过,他心中五味杂陈,也只能化为低头自嘲般一扯嘴角。 过了长廊,宇文渊又接连打开五六道铁门,忘忧有些讶异,他熟练得不似第一次偷偷来软牢。 三道铁门后才是关押犯人的房间。之所以称为房间,是因为忘忧觉得此处环境压根儿不似监狱,床铺被子整整齐齐,地面干干净净,总体也比寻常牢狱宽敞很多。 唯一不方便之处便是桌子底下统一塞着铜质夜壶,犯人吃喝拉撒皆在一屋内解决。 又是两道铁门,忘忧才看见房间里关押着几位犯人,他们皆上了年纪,头发还束得一丝不苟。 其中一位见到宇文渊前来,只是冷哼一声:“宇文璟究竟要将我们兄弟几个关到几时,不如直接杀了给个痛快!” 宇文渊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下一道铁门。倒是忘忧留神看着那说话的男子,精神尚可,身体也算硬朗。 难道,这些是前些年出使晋国,返回途中失踪的使臣吗? 她暗暗蹙眉,宇文璟真是贼喊捉贼,此举不但处理了这些使臣还借口关了几个与晋国通商联络地,真是好算盘。 宇文渊打开最后一道铁门,里头只剩下最后一个房间。 忘忧远远便瞧见安远茂背对着铁门盘坐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 “安大人。”宇文渊上前去作了一揖。 安远茂听到前面牢房动静时就醒了,他舒了口气仍是背对着宇文渊:“六殿下是来嘲笑老夫的?” “安大人说笑了。”宇文渊觉得身上寒意减去几分,一回头才发现忘忧自觉站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 “哦?”安远茂顿了顿,“老夫已经全部认罪,不知六殿下还有什么想让老夫认的罪名?只管拿来,老夫通通认了就是!” “安大人也认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人吗?” 安远茂一听便转过身来,他的脖颈随着转头动作已叠了三层肉,是平日养得极好的圆润富贵之相。 他额上有几道皱纹深深蹙起,双眼中透着震惊之意:“你说什么?” 宇文渊又不紧不慢地重复道:“安大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 安远茂听罢突然仰天大笑,被子被他拍得砰砰作响:“六殿下糊涂了吧?老夫亲手处理了几位太皇太后旧臣可是人尽皆知的事。这等脏水就没必要泼我身上!” 忘忧轻笑,果然。 他所说的那几位太皇太后旧臣皆是明面上的幌子,就算处理了何妨,他们掩护了真正的旧臣又让安远茂赢得了圣心,也算死得其所。 这般看来,安远茂认的罪皆是宇文璟心知肚明的,他若不认,这罪一定是背着宇文璟。 “好。”宇文渊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另起一头,“那安大人是通敌了?” 安远茂的手不由得攥紧被子,宇文渊虽看不见,忘忧在那个角度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哦,大概安远茂还没有发现她隐于暗处吧。 宇文渊见安远茂没有回应,只好激一激他:“晋国……” 安远茂听到宇文渊说是晋国,抓着被子的手一松,面上表情却不变:“六殿下没有证据可不要胡言乱语。” 宇文渊只好将装着彼岸的香囊从铁栏杆空隙间丢给他:“这东西,是你给胡之敬的。” 安远茂不用看就知道,这香味出自彼岸。 “不是。”他盛气凌人般用下巴看着宇文渊,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这彼岸他几经周折递才到胡之敬手上,宇文渊不可能追查的到! 胡之敬敬重宇文渊是众所周知的事,他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哪会自己留着,一定会去送宇文渊。待宇文渊封王典礼那日众臣入府庆贺,只需一人点破彼岸,这事保准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可惜让宇文渊先发现了。 安远茂想不通,此事应是天衣无缝,宇文渊作为小辈从来没有出使晋国,怎么可能辨别出这彼岸是晋国皇室御用! 宇文渊原本也没让安远茂这么快承认,他从怀里带出另一只香囊来举到安远茂看得清的亮光处:“安大人可认得这香囊?” 安远茂不语,他怎么会记得! 宇文渊接着道:“这只才是你交给胡之敬的。至于另一只……乃是安四小姐戴去赏花会,被陛下发现的。” 安远茂粗眉霎时一抖,颤抖着双手将香囊捧起。 韩珂明明对外宣称是众大臣联名上书揭发他,他才敢来大理寺自首…… 安远茂终于发觉自己是被这些小辈耍了,立即怒上心头,一个箭步冲到宇文渊面前。奈何有铁栏杆阻挡,他只得死死抓住铁栏杆,吼得面目狰狞:“洛洛她怎么了!” 第五十四章 探监(3) 宇文渊没有回答他,低头随手拢了拢大氅:“此事尚有回圜余地,只看安大人有几分诚意。” 安远茂使劲踢了踢铁栏杆,余震回旋,声音在整个房间回荡:“洛洛呢!” 他几乎失去理智,只重复着“洛洛呢”,却不回答其他话。 “安洛洛身中彼岸之毒,安大人救是不救?”忘忧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直到稍亮些的地方停住。 她故意压低了嗓音,听上去好似未成年的少年般。 安远茂被忘忧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眯眼看着也只能看见黑色的一团影子:“何人!” 忘忧从怀中取出块玉佩来悬在明亮处:“安大人不知道香囊,还不知道这玉佩吗?” 安远茂一瞧,这不是他送给安洛洛及笄之礼吗!这种锦绣花纹是他亲自挑选,珑思坊定制,绝对错不了! “哈哈哈哈哈……安远茂突然仰天大笑,“没想到我也有今日……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想要做什么!” 他以为二人是替宇文璟先来探探底的,不等二人开口,又继续道:“你们以为宇文璟他就是正人君子,天选的君主吗!若不是那个女人,他怎么可能坐上龙椅!这江山是他篡夺来的,宇文渊,你本应该就是个王子,连王世子都算不上!” 宇文渊看着安远茂发疯反应平淡。自古成王败寇,父皇既赢了便是赢了,那些“本应该”皆是虚妄。 “安大人,我们可不是来听你抱怨的。”忘忧将玉佩收回来,安远茂神情立刻一滞,又跌落回安洛洛的性命还在他们手上的现实中。 这玉佩本是忘忧趁安洛洛昏迷偷偷取下的。但若安远茂配合,她自然一言九鼎叫颜怀医好安洛洛。 “太皇太后已逝,她的旧臣究竟在为谁做事?”忘忧抛出这个问题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方才安远茂所说宇文璟并非天命之子,她似乎在宇文渊的批注间看到过。 先皇本属意如今的逸王做太子,可宇文璟从晋国为质归来后情形翻转。他招揽民心,甚至得到了过半大臣表面上拥护。 这其中不外乎三种情形:一是逸王犯了大错,二是宇文璟在晋国学到了帝王之道,另众人心悦诚服,三是宇文璟从晋国带回贵人,助他一步步登上帝位。 一来史料记载逸王并没有犯错,甚至先皇临终前还赏赐了他一个金镶玉麒麟,二来宇文璟为质晋国多年,晋国怎么可能认认真真培养他? 唯有这第三种情况……这贵人便是方才安远茂口中的“那个女人”? 安远茂瘫坐在床上,几缕发丝垂下显得他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抬头望向宇文渊与忘忧时眼中黯淡无光:“为了先皇……你们这些小辈是不会明白的。” 安远茂已然间接承认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人,但他回答得模棱两可,为了先皇是何意? 忘忧听得一旁墙壁被人敲了三下,抬眼来与宇文渊对视一眼,二人皆蹙着眉头:半个时辰过得这般快? 不多时二人便明白了这三下敲打的意思,一位面戴鬼面具的男人似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软牢构造特殊,一间牢房附近设有另一处监视房,这般牢房内所有动静外头的人都清晰可辨。 韩珂方才在另一头听得差不多了,靠着熟悉地形之利动用轻功迅速来到安远茂牢房前。 这三下敲打便是一个迷惑忘忧的信号,韩珂就在隔壁,那下一刻出现在此的鬼衣侯怎么会是韩珂呢? “啊呀,我来得不巧。”鬼衣侯阴阳怪气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安远茂随着他的走近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宇文静静立在那儿,眸光清冷疏离。韩珂又想做什么? “你,你,你……”安远茂语气中多有震惊与恐惧,他迅速爬到床的另一端用被子挡住自己,“你是如何进来的!” 鬼衣侯放声大笑,这时而尖锐时而低沉的笑声仿佛有击透人心之效,连忘忧也毛骨悚然:“这世间还没有我鬼衣侯到不了的地方。安远茂,你背叛了主上。” 安远茂身子瞬间凝固住,好像鬼衣侯已经将“死”说出了口。背叛主上,唯有以死谢之。 忘忧只觉得鬼衣侯周身皆是戾气与杀意,与她在永州认识的那个他派若两人。 安远茂与鬼衣侯竟为一人服务吗。 鬼衣侯手中已弹出一泛着银光的小刀,他故意在房间内走动着,每一下脚步声都让安远茂的心撕裂一分。 不,他还不能死! “鬼衣侯!”安远茂不知从哪儿提出了勇气,他将被子扔在地下,霎时间满脸通红,“你纠缠了我四十多年!我从幼儿变成如今这把年纪,你却永远孔武有力,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鬼衣侯突然将小刀斜飞出去,刀身擦过安远茂的脸,斩断他几根发丝后定入墙壁之内。 安远茂觉得自己的脸颊隐隐作痛,摸了一把果见鲜血,一下瘫软在床上:“鬼衣侯饶命,我没有背叛主上!那些通敌书信皆是宇文璟授意!” “哎呀呀。”鬼衣侯从怀里拿出那几封书信来假意翻阅着,“你可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迷惑之计使的不错,差点将我绕进去了呢。” 宇文渊琢磨着,说安远茂通敌晋国时他没有多大反应,说他通敌北秦时又说是宇文璟授意…… 好一出暗度陈仓。 安远茂跪倒在床上,眼珠左右转动视线不定,他的后背已全被汗浸湿了。 鬼衣侯蹲下来与安远茂视线齐高,说的轻轻柔柔:“我给你次机会。是背叛了宇文璟还是背叛了主上?” 安远茂连连磕了几个头:“背叛了宇文璟,我背叛了宇文璟!我说,我都说!” 忘忧暗暗盯着鬼衣侯的背影,原来他是这般可怕的人。 安远茂究竟更爱自己,用安洛洛要挟不成,唯有用他自己性命要挟才肯松口。所谓情谊,这般凉薄。 鬼衣侯心知安远茂两处都背叛了,但还是细细听他说下去。 “当初北秦找到我时,我立刻报告了宇文璟……”安远茂擦了擦汗,脑子飞速转着想着该如何圆谎,“主上那时叫我取得宇文璟信任,又给我极大权力,我便想着先斩后奏没有告知主上……” 三人冷冷听着,心下明白安远茂的话只可信一半。 第五十五章 醉酒(1) 鬼衣侯觉得此刻的书信是这般滚烫,他都想将它碾在脚底下。难怪这般容易找到,原来宇文璟也是知道。 “我尽力在宇文璟与北秦间周旋,丝毫不敢忘了主上命令。”安远茂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要不多时,只要不多时这京都就是主上的了!” 鬼衣侯冷哼一声,安远茂圆谎的本事倒不差。 忘忧听不明白安远茂所说“主上”是何人,她望向宇文渊却不见他有丝毫疑惑之色。 鬼衣侯不想安远茂再说下去,凭忘忧的能力再多点信息她准能猜出来。 “安远茂,你知道今夜的事……”鬼衣侯将尾音拖得极长,震得安远茂连忙接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很好。”鬼衣侯满意地将书信撕毁撒进牢房内,安远茂彻底松了口气,“此事我可以先压下,若宇文璟那儿出了什么问题。当心你的命。” 鬼衣侯拍了拍手,仿佛是嫌弃那些书信般。他不经意转向宇文渊,突然从袖中飞出一支刀子直刺宇文渊眉心!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只忘忧一眨眼的工夫宇文渊便侧身躲过,那刀子挑起他的一缕发丝,撞向墙壁便“叮”一声落了下去。 “六殿下身手差了许多。”鬼衣侯语气间带了些嘲讽,“再这般下去,下次我就能取你性命了吧?我倒是期待这么一天。” 忘忧心跳漏一拍,鬼衣侯这是明里暗里指责她。 的确,宇文渊若长此以往与她接触,必会元气大伤。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重又回归到黑暗之中。 宇文渊见忘忧如此不禁锁起眉头,韩珂是故意的:“鬼衣侯还是先担心自己。” 他又对着安远茂道:“安大人,如今你们主上与我是合作盟友,你若愿意提供我想要的东西,随时传信来寻。” 安远茂带着试探的眼神看了鬼衣侯一眼,鬼衣侯帮衬着道:“六殿下倒是厉害,如今出京都的路皆在你手中。” 他瞟了安远茂一眼:“你若想安然无恙离开京都,还得仰仗六殿下。” 安远茂一惊,怎么连鬼衣侯也如此,,难不成…… 安远茂平日里最是会审时度势,他又给宇文渊磕了头:“还望救救小女……我自当助殿下一臂之力。” 忘忧觉得这两人奇怪得很,上一刻还是剑拔弩张,下一刻竟唱起了双簧。这情形好似二人心知应合作共处,但冥冥中又多了层阻力将二人疏离。 “安大人放心便是。”宇文渊说罢向忘忧走来,他目光寒霜渐消,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柔柔道,“走吧。” “殿下先。”忘忧又退后两步。 鬼衣侯见方才自己的话生效,不由得勾起唇角。宇文渊啊宇文渊,这蛊毒在一日,你就落下乘一日。 宇文渊握住想要伸向忘忧的手点了点头。他与鬼衣侯擦肩而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明日,不可造次。” 鬼衣侯立刻眯起眼来,那眼神似要将宇文渊生吞活剥。 不可造次? 好一个不可造次! 宇文渊冷血无情比他想象的更甚。 待忘忧与宇文渊走远,鬼衣侯的眼中只剩下落寞。他剜了一眼安远茂,惊得他瑟瑟发抖。 鬼衣侯可怕,与鬼衣侯独处更可怕。但最可怕的是,与带着怒气的鬼衣侯独处! 安远茂不敢直视鬼衣侯,生怕下一秒脖颈上一凉,脑袋就离开了脖子。 “安远茂。” “在,在……” 安远茂回应完几近屏息。他等待了许久也未听到鬼衣侯接下的话,只能偷偷抬起眼来。 可牢房内空空荡荡,哪还有鬼衣侯的身影? “唉……”安远茂立刻吐了口气,像是要将自己的命数吐尽。他放松地瘫倒在床上,紧紧盯着房顶。 现在还能幻想着等着乌其拉图派人来救吗!他想要活命就只能靠自己! 此命危矣! …… 恍恍惚惚又是一日。 忘忧不是看着宇文渊批注就是回复天星楼与仓羽寨的信件,整日整日盯着文字,竟有些头疼。 月芙为她按摩头部时,她一闭上眼就是一个个文字在眼前转啊转的,惊得她只好搬来庭院。凉风习习,一股股风吹得她倒清醒了些。 “汪。” 哈哈盘在她脚畔,一个劲拿脑袋拱着她的小腿。 “无聊了吗?”忘忧揉了揉它的毛发,哈哈没有玩伴,应是孤独的吧,“你真是九尾狐?” 哈哈跳上忘忧膝盘做一团躺下,舒舒服服呼了口气。 唉,她真是痴傻了,与这雪球儿说什么,横竖它都不会回应。 月芙捧着一大盏粥从外头走来:“主子,落雪与阙然又做了红枣山药粥,最是养胃,您没有用晚膳,不如尝尝?” 忘忧示意她将粥放下却没有要动的意思。这几日她没有胃口,落雪与阙然这两个丫头想尽法子做出新花样来哄她吃饭。 唉,不过是天气使然,她又不是小孩子,饿一两顿又有什么关系? “主子。”月芙见忘忧没有要尝的意思叹了口气,“从前您可是最爱吃甜的……” 忘忧报以一笑,正巧微风拂面,几缕发丝灵动地飘逸着,看得月芙也有些呆住:“我知道你们好心,再坐会儿兴许就饿了。” 月芙知道她又在哄骗自己,主子日夜劳累睡得又少,改日颜怀来了一定要揪住他好好瞧瞧。 忘忧感受到怀中之物一动,哈哈调过头来伸长脖子对着红枣山药粥方向,湿润的鼻头还一扭一扭呼吸着香气。 月芙忍着笑意将粥又移得远点:“主子你瞧哈哈这模样,您再不吃就要被它抢了去!” 忘忧轻轻拍了拍哈哈的脑袋,哈哈立刻缩回头,用它那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望着她。 “真是。”忘忧向月芙道,“去厨房再盛一碗来,少糖。” 月芙道了声“是”,立刻转身稳步朝厨房走去。 忘忧拎住哈哈毛茸茸的耳朵轻轻一折,它瞬间萌成了小兔。它不在意忘忧的捉弄,张嘴打了个哈欠,对躺在忘忧腿上很是受用。 “嘭!” 突然有团黑影从墙上滚下,忘忧远远瞧着倒像是个人,浓烈的酒味已飘到她身旁。 哈哈一个激灵像是感受到什么般立刻向那瘫倒在地的黑影奔去。 “哈哈!”忘忧唤也唤不住,只好随在哈哈身后一齐过去。 她走刚到墙边便立刻止住了脚步。 怎么会是他? 第五十六章 醉酒(2) 韩珂倒在地上满脸通红,衣服上皆是泥土与酒渍,就算哈哈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也不见他清醒。 “韩少卿……”忘忧试图叫了他一声,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韩珂怎么会出现在玲珑居,柳府的守卫呢?忘忧心中疑窦丛生,柳府的守卫连鬼衣侯都追得,怎么发现不了韩珂? 此时守卫头头无故打了个喷嚏。你问为何不拦韩珂?他只能摸着脑袋憨憨一笑,这可不是未来姑爷,拦着做什么? “哈哈,走了。”忘忧正欲转身,突然被躺在地上的人扯住脚踝。 她蹙着眉,韩珂怎么这般无礼!奈何她被韩珂使着巧劲动弹不得,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想起永州的鬼衣侯…… “别走……”地上的韩珂说得喃喃,他半睁开眼睛,布满了可怖的血丝。 “师父,别走……” 忘忧听着韩珂的话,他果真醉得厉害,怎么将她当作师父了? “韩少卿,你醉了。”忘忧正想喊人来,可转念一想若被人瞧见这副模样指不定明日京都里又会传出哪些风言风语。 罢了,月芙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可惜忘忧不知道,月芙定格在走来的路上,手上还端着一小碗红枣山药粥。而廊下蹲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阿刘。 唉,为了公子的幸福,他真是深藏功与名。 哈哈蹦哒两下,原地转圈显得格外兴奋。忘忧不解,向它招了招手:“哈哈,你从前认识韩少卿?” 哈哈突然意识到什么,无情地从韩珂身上踩过回到忘忧身后:什么?地上什么人,我才不认识呢。 忘忧想从韩珂的禁锢中挣脱,可他越收越紧,甚至一点一点向她挪来:“师父,别去……求你了,别去。” 忘忧叹了口气,只好套话道:“别去哪儿?” 韩珂不断重复着“别去”,他陷入了自己的幻觉之中,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那天。 那是一个雨夜,他得到了准确情报京都外有人伏击,可师父还是毅然决然要赶出去。 他亲眼看着师父穿戴好夜行衣,套上象征鬼衣侯的面具,他苦劝无果只好跪在他脚边,死死抱住他的双腿。 “师父,此行凶险,为了一个承诺,值得吗!”他仰起头来,冰凉的雨点一点一滴打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睁不开眼。 “逆徒!松手!”当时的鬼衣侯声音是一脉相承的阴阳怪气,但这阴阳怪气间韩珂不难听出怒火滔天。 为了顺妃一个恩情,就要搭上命去救一个不受宠的六皇子,值得吗!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好似永不停歇的雨滴与师父密密麻麻的拳头。 一阵凉风激来,吹得韩珂打了个寒战。身上的痛楚瞬间消失,他一时间清醒了不少。 等等! 他抓住的是什么! 韩珂仰头望去,面前的女子面目姝丽,长发散落随着凉风飞舞,那不可置信的眼神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 宇忘忧! 韩珂立刻收回抓住她脚踝的左手,一个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拽着人家的发簪。 这发簪是白玉兰形状,凭他经验此玉煞是罕见,若在阳光下会出现点点金丝,名为囚金玉。 囚金玉宝贵之处不仅在于外在,它身上还背负着许多贵胄的爱情寓意。 囚金,囚金。誓要将此生所爱囚禁身侧,是不顾对方想法的狠誓。从前帝王后妃皆以被赐此玉为殊荣。 这玉多是出自晋国,宁国上下加起来不足五块。 是宇文渊…… 韩珂眯了眯眼,他母妃顺妃是晋国人,留下块囚金玉也不算什么。 忘忧伸手向韩珂,眉宇间还带着怒容:“还我。” 方才她不过好心蹲下来看看韩珂情况,谁料被他一把将白玉兰簪拽下。这京都小霸王该不会拿了不还?! 韩珂心中不是滋味,他送的寒玄玉簪子与囚金玉齐名倒也不差,她怎么不戴他送的呢! 好在他已经清醒,鬼衣侯与韩珂在她眼中还是两个人,不可露馅了。 “你就是柳三小姐。”韩珂略带玩味地站起,他细细瞧着白玉兰簪子没有还给她的意思,“这是哪一个情郎送的?” 忘忧已浮现寒意,她心中对韩珂的厌恶竟一点一点展开:“不是情郎。” 韩珂见她不经玩笑只好将簪子抛给她,又见她小心擦拭着簪子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他借着酒劲,有些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柳三小姐,柳清漪,你长得与我赏花会时见你不同……这可是欺君之罪。” 忘忧不慌不忙,月芙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怕是出了什么变故:“韩少卿醉酒,连眼睛也花了。” 韩珂轻轻一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脚下一个踉跄向她跌去。忘忧没有想到韩珂胆大如此未设防备,一个不留神二人齐齐跌进草地里。 韩珂迷迷糊糊间迅速与她掉了方向,是故忘忧摔在他身上也没有多大痛楚,倒是他自己后背硬生生砸到地上,只得片刻清醒后又被酒意占了上风:“师父……” “放手!”忘忧真觉得韩珂“京都小霸王”不是浪得虚名,胡搅蛮缠成这副模样! 她在地上踢了韩珂一脚,他纹丝不动,却将眉头锁得更深。 忘忧被韩珂死死抱在怀里,听着他心脏一下一下强有力地跳动着,连身体的温度也一点一点传来。 她的鼻尖萦绕着刺鼻的酒味,脑袋昏昏沉沉好像自己也喝了烈酒。 哈哈咧嘴“哈哈”地喘息着,不合时宜地跳进二人怀里盘睡起来。忘忧艰难地用右手揪了把哈哈,这蠢狗还以为她叫自己凑近些,索性将脑袋搁在韩珂的手上,一会儿看看似睡非睡的韩珂,一会儿看看面带怒容的忘忧。 “哈哈,咬他。” 哈哈甩了甩头,它没听错吧,主子叫她咬这个男人!? 它脑海间突然浮现他戴鬼面具时浑身煞气的模样,只得小心翼翼轻轻挠了他一爪子。 “咬啊!”忘忧恨恨,养了它这么久连个小小忙也不愿意帮? 她用手抵在韩珂肩膀想将他推开,试了几次全部以失败告终。这个男人是用石头做的吗! 但她发现哈哈竟学着她的模样踩在他的肩膀上,她突然又有了新主意。 “哈哈你看着,咬人是这样的。”忘忧张嘴做出要咬韩珂手的模样,哈哈歪着脑袋,也凑近韩珂的手,张开嘴来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哈哈是要气死她吗! 她平稳了心绪,本着循循善诱的原则,又向韩珂凑近了些,这次她对准了他的衣领,装出咬住的模样:“看到没,对着这儿……” 她还没说完就被韩珂按头圈进怀里…… 第五十七章 鬼衣侯 元明二十三年秋,宇忘忧第一次为一个男人乱了阵脚。 她几乎拼尽全力才从韩珂的怀里挣脱出来,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与她逃命般回到屋子里带出的风。 韩珂睁开阗墨的眸子,里头尽是无边失落的沉默。他静静躺在草丛间望着星空中点点繁星,脸上火烧似的疼,却显得毫不在意。 对不起。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道,没有资格说出口。 阿刘在长廊上等得昏昏欲睡,当他瞥见公子从玲珑居里出来时,竟在心底想到一个词:落荒而逃。 他欲追上公子的脚步,偏偏韩珂使了轻功,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他只得在追出去的一霎那解了月芙的穴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离开了柳府范围。 月芙托着粥举得腰酸背痛,差点将碗丢出去。她知道自己被点穴,来者目标是主子,连忙奔回了玲珑居。 可当她回到庭院中,那盏乘着红枣山药粥的碗还好端端放在那儿,除去没了袅袅热气,丝毫没有变化。 “汪。”哈哈冲月芙叫了一声,连忙甩着尾巴向她奔去。它直勾勾听着粥碗,不时舔着舌头。 月芙将粥放下,哈哈立刻将头埋进去,不管冷的热的,只要是吃的它便心满意足。 “主子。”月芙来到门外,见里头的蜡烛皆被吹灭,心头闪过一丝忧虑。她敲了敲门,里头却没有任何回应。 “主子,我进来了?”月芙轻轻推开木门,借着月光见忘忧好端端合衣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月芙试探般问道,忘忧身体一僵,将被子裹得更紧。 “无事。”忘忧说的声音有些发颤,月芙怎么会听不出来,“我倦了,早些歇息。” 月芙瞧着她脱在底下的鞋边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她垂目默然,悄悄为她阖上门。 月光下,方才韩珂与忘忧倒下去的地方群草被压弯,显出浅浅的坑。月芙不禁想到什么,了然于胸。 她从仓库间翻出锄头来仔细将浅坑复原。 过了明天,所有的痕迹都不会存在…… …… 山路蜿蜒曲折,韩珂执着壶酒,一步一踉跄地向远处走去。这山上光秃秃,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石缝中长的杂草寥寥无几,更别说可以依傍的树木。 月光下,一个凸起的山包在空旷的山路上格外显眼。 韩珂远远便瞧见有人跪在山包前。 他猛地灌了口酒,酒水多半洒落出去,只有几点落入他的口中。他咂了咂嘴,临近山包时与先前那人一齐跪倒。 “师父,徒儿来看你了。”韩珂将酒壶中剩余的酒洒在山包前,打湿了身侧人的衣角。 宇文渊默默无言,连蹙眉都没有分给韩珂。 “宇文渊,你凭什么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韩珂将酒壶向他身上一掷,宇文渊结结实实受了,酒壶弹开顺着山路一点一点滚下去。 “救命之恩。”宇文渊吐出这四字,上述对话在每年的今日都要发生一遍。 韩珂不停笑着,对着山包上的无字碑磕了几个头:“师父为了救你才躺在这儿的,我不愿意见你,滚!” 宇文渊动了动喉结,想要说的话没有出口就化为了沉默。他望着无字碑,脑海间是挥之不去鬼衣侯背着年幼的他大杀四方的模样。 韩珂跌倒在山包前,他今夜喝的酒比往年都多,此刻眼神迷离,连宇文渊的轮廓也模糊了。 “你醉了。”宇文渊一直望着无字碑没有将目光分给韩珂一眼。 他脑海中最后闪现的画面是一柄大刀向鬼衣侯劈去,他背着年幼的宇文渊力战了数十名大内高手,此刻力竭只能挨了这一刀。 一刀落下,鲜血四溅。 宇文渊不能记得再后面的场景,待他醒来后已在慈宁宫中,守在他身边的是太后韩氏。 她说:“阿渊,你只是做了场梦。” 他差点以为这是场梦。 韩珂闭上眼,宇文渊是师父用命救回来的,他却只想杀了他…… 但他不能。 阿刘气喘吁吁地奔上来,他恭恭敬敬向宇文渊行了礼,连忙拉起倒在地上的韩珂:“公子,家主和长公主还在府里等你。” 韩珂扫开了他的手,又栽在山坡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殿下……”阿刘带着期望的眼神望了宇文渊一眼,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六殿下能劝了。 宇文渊察觉到韩珂比往年更放肆,他轻轻蹙起眉头:“韩少卿喝了多少?” “没多少!”韩珂突然举起手来又垂了下去。 阿刘犹犹豫豫在脑海中盘算:“从入夜就跑到酒窖里喝光了两大坛子,后来撒了酒疯跑出去,从柳府出来又喝了……” 宇文渊抬起眼来,此刻他的怒意写满了脸,毫不客气打断了阿刘:“他去柳府了?” 阿刘自知失言,只好支支吾吾回道:“是……” 宇文渊不再说话,阿刘觉得周身气氛古怪得吓人。 “抬回去。”宇文渊再开口时韩珂已入梦会周公了。 阿刘不敢再停留,连忙架起昏睡着的韩珂,艰难地向山下走去。 宇文渊对着无字碑五味杂陈,他最后轻轻叩首:“恩公,我明年再来看你。韩珂……他不会有事。” 他最后这句似是起誓。 宇文渊被月辉镀上一层柔光,他拂袖起身,孤傲得犹如出世谪仙。往事如被凉风卷起的衣袂,欲挣脱却依旧牢牢禁锢,只在翻飞中,或浓烈或淡然。 背着韩珂的阿刘只轻轻瞥了眼宇文渊,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向韩府奔去。 …… 韩府 韩勋瞧着韩珂被阿刘缓缓放在床上就止不住胸中怒火中烧,他狠狠指了指韩珂欲言又止,随后拂袖离去。 而长平长公主立在门口全身挺得笔直,似有根无形的戒尺撑在她腰背间,那股属于皇族的贵气从她眉宇间透出来。 她吩咐着阿刘好好照顾韩珂,也转身寻韩勋去了。 “你既为他寻了这样一位师父就应该晓得有今天。”她轻起朱唇,软软靠在软垫上,一旁的心腹会意,细细为她垂着腿。 韩勋叹了口气:“鬼衣侯……还不是那年道人说的!” 第五十八章 长平长公主 在韩珂出生那会儿京都来了位神算子,长平长公主将他请来占卜韩珂前程,那道人只道了句:“禄马同乡,大富大贵。” 这本是好事,可道人又说韩珂命里遭有一劫,需用贵气与煞气压制才得平安。 贵气来的容易,长平长公主在韩珂年幼时没少带他去宫里。可这煞气? 韩勋思前想后,只得拜托了自己的莫逆之交做了韩珂师父。 卢翼麟,京都生人,第一百八十五代鬼衣侯。 早在十一年前就另添上一笔:韩珂,京都生人,第一百八十六代鬼衣侯。 长平挤出了点笑意让韩勋稍安勿躁:“阿珂长大了,我们该放手了。” 韩勋来回踱步,猛地拉开椅子坐下:“他这副模样能叫我安心吗!” 长平给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婢女立刻退了出去:“皇兄给阿珂赐婚的那姑娘你知道吗?” 韩勋揉了揉太阳穴:“听说是这臭小子自己去求的。是柳木阳的三姑娘,刚从晋国回来。” 长平点了点头,淡笑道:“很是。但这柳家三小姐样貌平平无奇,通身粗鄙之人作派……” 长平没有说下去韩勋也懂了:“我看这小子就是想唱反调!” “皇兄拟好了圣旨,钦天监也把日子呈了上去。就是最近安远茂一事被耽搁了。”长平说着说着缓缓起身,长长宫服在身后逶迤,“明日我便进宫探探太后口风。” 韩勋点了点头:“太后也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你们商量去,我也不想瞎操心。” 长平拨弄了两下花瓶中的桂花,小小金黄花朵簌簌落下,淡淡幽香传来,让她展露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柳清漪,不该是柳清漪吧?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十四年前街头灰头土脸的小姑娘,那楚楚可怜又无助的眼神她到如今都记得。 若不是她长平,晋国皇后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她眼中带着笑意,愈到深处便愈是深邃。 …… 忘忧一睁眼便被接近宫中。这次是太后传唤,她特意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只卡了玛瑙发饰,一身粉衣衬得她改妆后皮肤更黑。 她坐在软轿间,被两人抬着不显颠簸,只是脚程慢了些,足足一个时辰才到达慈宁宫。 她在月芙的搀扶下下轿,宫门前已有宫婢等候,带着她们七拐八绕入了慈宁宫小花园。 “前处便是了。”宫婢冷冰冰说着,不带一丝情感,行完礼后便扭头离开。 忘忧远远便瞧见一身吉祥如意花纹宫装的韩氏,可一旁还有一位妇人背对她坐着。 她只好先对韩氏行了一礼:“清漪见过太后娘娘,太后万福金安。” 她瞧了那妇人一眼,韩氏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是长平长公主,韩珂的母亲。” 长平转过身来,虽四十有三却保养得极好,忘忧从她略施脂粉的脸上看不出有几道细纹。 她快步走上前来轻轻扶住了她:“不必多礼,坐吧。” “是。”忘忧隐隐觉得长平的和善背后是冰凉,所有的笑容皆是皮笑肉不笑。 她第一次见长平长公主便有被对方气势压得不敢轻举妄动之感,尽管长平什么也没有做。 韩氏用指尖点了点了石桌,忘忧立刻被桌上几块写有日期的竹牌所吸引:“钦天监已将日子呈上,哀家问过淑嫔,她挑了十月初八。” 钦天监选了五个日子:八月三十,九月初九,十月初八,正月十五,三月廿二。 淑嫔选的日子居中,是顾忌两头的选择。 昨日的画面在忘忧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两团绯红,落在太后与长公主眼中还以为她是对婚事不好意思。 “十月初八未免仓促,三月廿二倒是合适。”长平笑着抬眼望向韩氏,“太后觉得如何?” 醉翁之意不在酒,长平这话实则是说给忘忧的。 韩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八月阿渊封王典礼,九月就大婚。忙完了阿渊的还要忙阿珂的,十月的确太仓促。哀家就是怕小辈急不可待……” 她的笑带着戏谑,忘忧立刻低下头去接道:“太后与长公主商量什么便是什么。” 三月廿二正合她心意,自然越晚越好。不过太后此举分明在告诉忘忧,她与长平长公主都对她做韩珂的正妻不满。 “好了,哀家也不逗你。”韩氏一伸手,素锦便会意扶住了她,“你们这未来婆媳好好聊聊,哀家乏了。” “恭送太后。” 长平与忘忧齐齐站起行礼,只是她故意比长平长公主慢了几拍。 韩氏一走,长平对忘忧的压迫感似乎又浓重几分。她突然命心腹端上两碟热腾腾的包子放在忘忧面前:“还没用早膳吧?吃吧。” 忘忧不明白长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轻轻夹起一个包子咬了口,入口鲜香似乎与记忆深处的味道重叠。 “给,吃吧。” 记忆中那个男孩模模糊糊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愣,下一刻这谜影便消失不见。 阿柯,阿珂,韩珂!? 她迅速将眼中的震惊遮掩过去,狼吞虎咽地吃尽一个包子:“谢谢长公主,真好吃。” 长平似笑非笑,声音一阵一阵飘进她耳中:“你从前与我儿相识?” 忘忧的心像是被羽毛挠着,她灌了几口水,笑得纯朴:“怎么会,清漪一直在晋国,从前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呢。” 长平眉梢微挑,轻轻“哦”了声:“晋国和亲公主下月便要到了,你既出身晋国就多多帮着淑嫔操办接风宴吧。” 她顿了几息又道:“太后近来看中淑嫔,连安洛洛中毒一事也派给她。” 忘忧风卷残云般吃完余下包子,嚼了好一会儿才面前咽下去:“清漪只是生在晋国普普通通的女子,如何能帮淑嫔娘娘操办接风宴。” 她不想见蘅若,也不能见。 长平早料到她会如此推脱:“你只需帮着置办点晋国风物,民间吃食。生活在晋国这么多年,总会几手当地美食吧。” 长平的语气是不容她推脱,但忘忧心里已经打起退堂鼓:她已十年不曾回过晋国,在终南山只需摘点野果,在仓羽寨也有寨中人做饭,就算独自在野外也是打猎烤肉,哪会自己下厨! 但家境贫寒自力更生的清漪总会有一手好厨艺吧…… 末了,她只能应下:“好。” 她的底气只来自一个人,既有一手好厨艺又能做个严格的好师父——颜仲予,颜怀。 第五十九章 学艺(1) 忘忧装傻充愣地与长平寒暄了一会儿。她心知长平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却不戳穿,这是等着后招呢? 二人各有心事地又聊了会儿,长平的心腹缓步前来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她听罢随即轻笑道:“不巧皇后有事来寻,今日就到这儿。” “是。”忘忧躬身行礼,“恭送长公主殿下。” 月芙双手叠于腹前,极为恭敬地向长平行礼,随后径直来到忘忧身旁。她轻轻扶住忘忧的手,顺势将一张字条贴在她掌心:“小姐,该回了。” 忘忧不动声色轻拢衣袖将字条递回袖中,月芙好似又在她掌心写了一字“淑”。 她出了宫门便有软轿等候,轿夫却换了人。她狐疑地看了月芙一眼,月芙只是微笑着点头:“小姐,当心脚下。” 她一入马车便见宇文渊静静闭目依在车厢内,眉头还淡淡地蹙着。 “殿下。”她轻轻唤了声,如今避无可避,只好挨着离他最远的门口坐下。宇文渊睁开眸子,眼下乌青,面带倦意。 “刚刚结束傩戏演练,顺道来接你。”宇文渊说的轻巧,忘忧却深知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傩戏演练是正巧结束?她是不信的。但她不由自主放心下来,道了声谢,便从袖中抽出字条来看,上头只写了三个字:长宁殿。 “长宁殿……”忘忧轻声呢喃着,这字条是淑嫔传给她的,莫非与安洛洛一案有关? “长宁殿里拘着疯了的欣嫔。”宇文渊开口道,“父皇不想落人口舌仍保着她的位份,长宁殿只是另一座冷宫罢了。” 欣嫔……就是那个生了广安王和成安王的欣嫔? 忘忧垂眸扯了扯嘴角:“这下毒的罪名是要落在欣嫔头上。” 他细细瞧着她的神情,竟瞧出了些许内疚之色,不似先前冷血的她:“欣嫔早年使计让德妃小产数次,无奈手脚利落没有落下任何把柄。” “她家族从前多是太皇太后的亲信,父皇不能明面上处置,只能使了个法子逼疯了她。” 宇文渊不知,这法子还是他母妃顺妃献上的。 忘忧知道宇文渊是在安慰她,轻轻点头:“此举除去陛下又一心头患,这不似淑嫔能想出来的法子。” 长平长公主方才说蘅若的接风宴也由淑嫔接手了,多半有这法子的因素。 宇文渊不语,是不是又有什么所谓,结果已然如此。 “对了,安排颜怀偷偷进宫……” 宇文渊轻轻颔首:“仲予入了太医院开了些方子,此刻应在宫外。” 安洛洛的病症不出意外也该减了。 她又问道:“安远茂……” 宇文渊从马车里的暗箱内抽出几本账目来:“这是他这些年来与朝臣往来账目,暗页内是朝臣把柄。” 这么快就交代了。 忘忧随意翻看一遍就瞥见几个万两白银的来去。 “待我得空了再瞧瞧。”忘忧将账目还给了他,敲了敲车门向门外的月芙问:“飞鸽传书可出去了?” 月芙的声音透过车门传来:“一切妥当。” 忘忧松了口气,原本就有事寻颜怀,这会儿就撞一块儿,省得再跑几趟。 宇文渊见她原先的阴霾全无,不知不觉想到韩珂身上去。他又忆起昨日阿刘说韩珂醉酒去了玲珑居,心里更烦躁起来:“是有事?” 忘忧点了点头:“长平长公主叫我准备晋国美食,我怕露馅得和仲予学学。” 宇文渊听到“仲予”二字,面色柔和许多:“仲予行遍天下,厨艺也是一绝,确有资格。” 忘忧听宇文渊说着,他好似比自己还要了解颜怀。但她不愿细想,若抓着每件事不放,她不就太累了? 宇文渊的手冷如冰霜,他却不敢咳嗽。若没有同心蛊……他立刻将这个想法抹去,若没有同心蛊,他还如何得知母妃生死,还如何找到她? …… “哟,被我抓到了,君子远疱哦~”王钰将手负在身后有模有样推开门进来,声音拖长得犹如小官办了大案子般欣喜。 这几日经过她不懈努力和有意无意偶遇,总算与颜怀的关系拉近了些。 这不,她听说颜怀在玲珑居,立刻奔了过来。临近饭点,不用想就知道他这个洁癖不信任厨娘,肯定自己在厨房开小灶。 可颜怀并没有正眼瞧她,专心将柴火往灶肚里送着:“我一个人行医走天下,不做饭让我等着饿死?” 他刚起身便瞧见王钰那如狼似虎的眼神,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后,他连忙喝道:“你没洗手,别碰!” 王钰那双“贼手”便尴尬地晾在当空,还保持着“抓”的姿势,她撇起嘴来嘟囔着:“都怪你做的太香了……” 何况在她看来拣一块来吃也不算大罪过,小时候和别人家孩子一起偷吃不就是这样干的吗? 颜怀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将红烧肉夺过护在身后,又从篮子里挑出一只瓷碗来,用清水洗净擦拭两遍,用干净筷子拨出两块肉来递给她。 “没筷子了吗?”王钰捧着瓷碗看见颜怀将筷子洗净收拾起来,心中咯噔一下,这男人得是处女座晚期吧! 颜怀将锅盖掀起又是一股鲜香扑面而来:“这套餐具从来只有我在用,给你瓷碗已是开恩,你方才不是要用手偷吃?”他看着哭丧着脸的王钰,一脸“你吃啊”的表情。 “烫……” “偷吃就不烫了?” 王钰下意识点了点头,但见颜怀神色不对,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踮起脚尖向锅里一望,是一锅热腾腾的乳白色鱼汤,她不认得那是什么鱼,却深知它的鲜美,从前饭店必点之精品。 她又看着颜怀向里面倒入切好的豆腐,口水都快下来了。鱼汤豆腐拌饭,眉毛都能鲜掉,她能吃三大碗! “仲予,怀怀~小怀怀~”王钰将自己死搅蛮缠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心里算盘打得响亮,颜怀听不得女孩子撒娇,必定得向她低头。 果然颜怀蹙起眉头,拿出筷子塞进她的手里:“给给给!” 王钰立刻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她夹了块肉吹散了热气吃进嘴里,咬下去的瞬间肉香与浓油赤酱混合在一起,口感微甜,入口酥软即化。 她那一句“好吃”还没出口,颜怀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热情:“吃完筷子扔了,我不要。” 第六十章 学艺(2) 王钰失望地“哦”了声,有些不舍地将最后一块精肉送入口中。她突然有些想念家乡的酱骨头,咸中带甜,鲜香入骨,戴上手套就能轻易撕下附在骨上的肉。 可她在这儿却吃不到一样的味道…… 王钰正气恼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她立刻放下碗筷将听墙角的二人揪了进来。 “好啊,阙然,落雪,难怪厨房连碗筷都没有,原来是你们俩搞的鬼!”王钰气呼呼,一把将二人怀里抱着的一筐碗筷夺过。 阙然抿嘴笑着:“你可别怪落雪姐姐,是我拉她来的。” 落雪在一旁淡笑着,这已经是她冷冰冰的脸上能做出最大程度表示心情的神情。 王钰偷偷望了颜怀一眼,他专心掌控火候,压根没踩她。 “一个个就知道气我。”王钰坐在小板凳上捧着脸,“柳清漪呢!” 阙然小声道:“小姐就要回来了。对了,仲予哥哥,小姐说让你教她几道晋国地方小食。” 仲予……哥哥?! 王钰一挑眉,颜怀竟还应了声“好。” 这不对吧,他怎么不啰嗦了? 王钰更加郁闷,她咋咋呼呼走了出去,迎面就与忘忧撞上:“你怎么才来,早上去哪儿了?诶?殿下?” 忘忧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将最后一句话压到最低。 宇文渊悄悄来了柳府,这可是个大新闻。 还是……桃色新闻。 王钰突然笑了,韩某人会不会觉得头上绿油油? 忘忧见她笑得古怪,连忙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王钰连忙摇头,“听说你要学厨艺,带我一个呗。” “几个厨房都不够你炸的!”颜怀刚洗完手从厨房里头走出来,“六殿下怎么也来了?正好,正好,我是管不了柳清漪的,你来管管!” 宇文渊眼含笑意:“她哪里惹你生气?” 颜怀掰出指头来:“第一,不肯好好吃饭,吃药,生病了还要毁我神医声誉。第二,天天差我做这做那,简直不把我当人看。第三,让我暂时养狗也就算了,这几天她是怎么回事?” 宇文渊顺着颜怀指的方向望去,是气得将嘴撅得老高的王钰。 “我怎么了!”王钰立刻打了他手臂一下,颜怀立刻如触电般退后几步。 “你没洗手,别碰我!”颜怀拍了拍被王钰碰到的衣服,皱起的眉头里满是嫌弃。 “你看看。”王钰抱住忘忧的手臂,轻轻偎在她肩上,“我太难了,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 忘忧摸了摸她的头:“好了。既然你们呆不了一块儿,你去找哈哈玩会儿?” “不要!” “不行!” 王钰与颜怀几乎同时回答,忘忧带着戏谑的目光望了颜怀一眼,他立马频繁眨眼局促起来:“那个什么,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和哈哈在一起吗,我都替哈哈狗生担忧,别被她带坏了。” 王钰一跺脚,又将声音提高几个度:“怎么就带坏了!” “你看看她这脾气!”颜怀不由自主向厨房里挪了两步。 忘忧无奈摇了摇头,她脑海间只冒出“欢喜冤家”一词。也许这二人自己还不清楚,他们嘴上说着嫌弃,心却靠得近。 可她呢? 忘忧抬头看着宇文渊,他会是师兄吗?二人虽表面客气,似乎关系不错,可她知道,他们间始终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不可揭开的纱幕。 这种疏离贯穿始终,也许不仅仅是蛊毒的原因吧? 月芙从门外匆匆赶来:“主子,东西都全了。还有一些王小姐吩咐做的东西。” 王钰一听暂且将颜怀搁置一边,她在月芙的篮子里翻找着,将一套崭新的欧式厨具捧在怀里。 要不是她几次饭点来找忘忧时都看见颜怀在厨房里,她还费那么大劲画图纸干嘛? 不过现在看来,不送他也罢。 “当当当当!”王钰将厨具在灶上铺开,“说本小姐炸厨房的看好了,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呢。” 颜怀轻轻“切”了声,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倒要看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样。 “阙然,我上次带来的牛排腌好没?”王钰把厨具清洗一遍,使劲将平底锅换到灶上,“清漪,帮个忙生火呗?” 忘忧无奈地点了点头,她看着王钰生疏的手法,心底生出些忧虑来。 王钰小心将腌好的牛排翻了个面,用多余的酱料均匀涂抹在上面。唔,胡椒粉是煎完了放还是现在放? 她晃了晃只剩下半瓶的胡椒粉也知谨慎起来。这年代胡椒粉、孜然等物难得,真真是一点也不能浪费。 忘忧见火烧得旺了王钰还没下一步动作,那口形状怪异的锅里已升腾起薄薄白烟…… 忘忧刚要提醒她却被颜怀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算是已经瞧出来,王钰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索性叫她把柳府厨房烧了才能长记性。 王钰叹息一声,可惜没有黄油。她不紧不慢倒了点菜油入锅,不一会儿那细密的油珠跳跃开来,些许溅出锅外。王钰心里发慌,但颜怀看着呢。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她一咬牙就把牛排滑进锅里。 “呲……” 薄薄的牛排随着油珠跳跃不时凸起几下,几股白烟直向上窜。原本透红的牛排颜色立刻变深,表面上一圈褐色围着透红。 王钰被油气熏得抿起唇来嘴角下拉,她可算体会黄脸婆是怎样诞生的! 她敷敷衍衍移了几下牛排,见表面颜色变得差不多了才拎起铲子将牛排翻了个。 “呲!” 瞬间又是一阵响动,王钰被烟气呛到,用袖子捂住鼻子撇过脸去就是一阵咳嗽。 颜怀一瞧便忍着笑意,这牛肉表面一片焦黑,这焦黑间还分出些层次,有几块成了墨黑,顶上乌油油的泛着光泽。 唉,也只有四个字能配上这品相:惨不忍睹。 “不许笑!”王钰将牛排装入瓷盘中还不忘撒上胡椒粉,她将盘子端到颜怀面前,“这是酱料的颜色,知道吗?” “好啊。”颜怀把盘子往她方向推了点,“既然王大小姐自信满满,不如自己尝尝?” 第六十一章 学艺(3) 忘忧摇了摇头,王钰这脾气怕是真会吃下去。她瞥见宇文渊静静立在那儿捣鼓着王钰让打造的厨具,似乎饶有兴趣。 “看好了!”王钰心一横用刀切开烧焦的牛排,足足切了十几刀才分出一小块。她使着叉子刺入干瘪瘪的牛排,还没到嘴边呢一股焦味争先恐后扑鼻而来。 “我吃咯?我真的吃咯?”王钰面带难色地看着颜怀,可偏偏他抛了个眼色,分明表示着:你吃啊。 好你个颜怀。 王钰几乎是捏着鼻子要将那块焦黑的牛排嚼入口中。 可烧焦的苦味还没有如她意想的到来,那根叉子停在半空,王钰握着叉子的手此刻正被颜怀隔着衣料握着。 “你傻吗?真吃?”颜怀从她手中夺过叉子扔在一边,“以后不许做饭了。” 王钰眼眶一红,颜怀还是第一次没嫌弃她脏:“不干不净吃的没病……” “谁说的?”颜怀甩了甩袖子,“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歪理!” “仲予……”王钰突然有股甜蜜的幸福涌上心头,颜怀虽是斥责的语气,为什么她听到心里还是那么高兴呢。 颜怀受不了女孩子的哭哭唧唧和撒娇,王钰正巧两项全占。他板着脸为她盛了碗鱼汤递了过去:“不是想吃吗?” 王钰使劲点了点头,捧过暖暖的鱼汤,接过忘忧递来的勺子,瞬间满足感爆棚。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爱情最好的模样,就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她现在只想改一改,生活最好的模样,就是一爱人两知己三饱餐四双亲。 不过颜怀亲生母亲去了,这生活最好的模样算不得圆满。 王钰轻轻拍了拍脑袋,不禁在心里质问自己:王钰啊王钰,你怎么回事,颜怀不过对你好一点,你就把婚后生活全安排了?这爱幻想是病,得治! 她用勺子切了小块豆腐来送着鱼汤一起喝下,鲜香浓郁,若是泡饭吃是极好的。 “我要吃鱼肉。”王钰把碗向颜怀面前一送,巴巴地望着他。 颜怀为每个人都盛了鱼汤与红烧肉,面上十分不乐意地用新筷子挑着大片鱼腹肉放进她的碗里:“多了没有。” 鱼腹肉皆是大骨头,忘忧看着自己碗里满是小细骨头的碎鱼肉故意道:“仲予偏心。” “只是凑巧!”颜怀的耳朵有些红了,他索性低头烧火不理会忘忧,“不是要学做菜吗,别磨叽快点吃!” 王钰乐滋滋地将鱼肉与骨头分离,这鱼肉质细嫩,鱼汤中还布着几些翻炒过的葱花与花椒,连带着鱼肉也染上香气。 这年代辣椒已传入却不普及,这一带又口味偏甜,颜怀做鱼汤时就没打算放番椒,也就是辣椒。可惜可惜,王钰是个被现代辣椒惯出来的胃,若加了辣酱味道岂不是更胜一筹。 她夹起一片放进嘴里,鲜鲜嫩嫩的,味道简直是妙不可言。 “清漪,我以后能不能经常过来蹭饭?你这儿平时是醉仙楼大师傅和仲予做饭,我可羡慕了。” 忘忧带笑望了宇文渊一眼:“那你可得谢谢六殿下。” 宇文渊细细品了块红烧肉便放下筷子,冷不防被她提了一句就被王钰笑道:“看来有我不知道的故事呀。” 宇文渊饮了口落雪递来的热茶,虽是默默不语但明眼人便能瞧见他心情是极好的。 “醉仙楼大师傅还是殿下留下的。”忘忧躬身行礼,“一直忘了道谢,如今补上。” 他淡笑着:“没什么。” 于他确实没什么,只要忘忧欢喜就好。 王钰的目光在宇文渊与忘忧身上流连,她总觉得这二人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是哪儿。 一个两个都是慢热型,这性子她是受不来。 众人用过午膳,颜怀已将厨房收拾妥当瞬间焕然一新。 他对宇文渊反常的表现有些好奇,正洗碗时压低声音问道:“你堂堂皇子学下厨做什么?闲的没事做了?” 宇文渊咳嗽两声,颜怀竟觉得他有些窘迫:“玩。” 玩? 这可不是像能从宇文渊口中出来的词,颜怀都觉得自己耳朵不好使了。唉,普通人下厨是生活所迫,他这样的皇亲贵胄完全是体验生活。 他洗碗间一个不经意抬眼竟瞧见王钰双手举着大刀要向砧板上的猪肉劈去,他立刻放下碗来喝道:“放着!” 他一把拿过大刀塞进忘忧手里:“王大小姐没轻没重怎么可以做用刀的活儿,你也不怕多一个伤员?”他不等忘忧反驳将将王钰拉走:“揉面团吧,这个活儿适合你。” 王钰一撇嘴,她第一反应竟是颜怀莫不是说她是捣浆糊的?! 忘忧喟叹道:“唉,仲予这是说我只配做粗活累活。”她一点也不排斥剁肉这工作,嘴上抱怨着是调侃颜怀与王钰来着。 可她没剁一下便手中一轻,大刀已被宇文渊接过。她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手背一瞬火辣,愣了会儿才收回了手。 “殿下……” “我来吧。” 宇文渊说着已提刀剁肉,动作有些生疏。他从前见过御厨做这些活,此刻正依葫芦画瓢做着。 忘忧看着宇文渊握刀的姿势便知道他从前也是个练武的,剁下去的力道后劲不足,应是常年生病虚弱所致。 她心头突然一酸,那双能上阵杀敌的手此刻沦为帮厨尚勉强,他这些年是怎么忍受着痛楚熬过来的? “清漪。”颜怀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想学什么?” “不知。”忘忧摇头,“晋国如今出了什么新玩意我如何知晓。” 她对晋国的关注还停留在掌握政情军情,可没有闲情逸致了解风俗变化。 颜怀得意一笑:“如今晋国受宁国饮食影响,这天气街上还有卖冷淘。嗯,不如教你银丝冷淘和酥肉饼。” 王钰眼睛一亮,冷淘说白点就是凉拌面,她可是好久没吃过了。酥肉饼,这名字一听就很好吃,大概就是面粉和肉炸一炸吧? 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魔性的声音来: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看来油炸的魅力从古至今通吃啊。 第六十二章 危机 忘忧看着颜怀熟练地下入各色面条,不禁啧啧称奇。 先时冷淘是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捞出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佐料调味。其颜色鲜碧,卖相极佳。 到了如今,和面时已不拘青槐汁,凡是可食用颜色鲜艳的蔬菜果实,皆被用来揉搓出汁制成五色面。 “来试试煮面。”颜怀指了指一旁另一口烧开的锅,做出“请”的动作。 此时王钰匆匆从门外跨进来,手里还抱着正打着哈欠的哈哈。她方才见月芙抱着哈哈晒太阳这才起了要带它进厨房的心思。 “冷淘好了吗?”她凑近忘忧身边一瞧,那五色面在锅中翻腾,不时被忘忧用长筷子拨着随沸水漂动。 颜怀一锁眉示意她向后退:“这狗出去,还是你和它一起出去!” 哈哈在王钰怀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咕噜声,它伸长脖子嗅着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蹬着后腿蠢蠢欲动。 “这么凶干嘛。”王钰心知颜怀洁癖又犯了,她安抚着哈哈,“走,姐姐带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现在狗粮是没有,煮过水的鸡胸肉还是有的,有时是整肉撕碎拌上蔬菜,有时是米饭泡汤加上碎肉,哈哈吃的竟比穷苦地方的百姓还好。 不过她都快将哈哈是只狐狸的事忘了,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狗狗嘛。 厨房里头宇文渊已将整肉剁成了肉馅,斯条慢理地在颜怀指导下加上佐料,看得忘忧怀疑他就算去做屠夫也是极优雅的。 “银丝冷淘的精髓在于酱料。”颜怀端出十几盘碟子来,里头是不同的调味料,“而酱料的精髓在于此。” 他将一小碟子推出,忘忧拣了块细瞧:“梅子?” “正是。”颜怀点头道,“梅酸收敛固涩、健脾胃,与豆酱搭配是绝佳。”他突然放低声音道:“这是我同晋国当地老人学的,你可不许漏出去。” 颜怀行医走天下时竟还学了那么多东西。 “这是自然。”忘忧应着,宇文渊却瞧出了她的神情另有打算。这独特的酱料在京都可是独一份的商机。 “京都西市商铺林立,想要盘下还需费点工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他人一头雾水,只有忘忧轻笑:“我确实看中了西市一家店铺只是还没谈拢,殿下在调查我?” 她原本就想用颜怀的名义在西市盘下店铺,一家酒楼足以打响梁州颜家名号。他既然想要与继母抗衡,手中没钱财可不行。 颜怀隐隐约约听懂了些,先前他收到家中来信,继母又占了几家商号给自家兄弟看管,再这样下去颜家迟早会被架空。 他找忘忧诉苦原本也没想让她帮什么,可她随即想到了抗衡的法子。让属于他的颜家名号在京都立住脚,待消息传到继母那儿去也晚了。她是派人来查账也好,是派人来斥责也罢,这些资产是真正属于他颜怀的,而不是那个空壳子梁州颜家。 “天星楼势力广布京都,我不想知道也难。”宇文渊面色平静,诚恳的语气让忘忧没有丝毫不舒服,“你是否该考虑精简天星楼人手?” 忘忧便知道宇文渊会知道她的身份,她不慌不忙没有为宇文渊戳穿了自己身份而恼怒,而是真正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天星楼建立也有五年之久,她亲自培育了三人,现为少尊主。是这三人不断发展拉拢他人才得天星楼如今地位。扶溪、山柳原本是她心腹,可那三人难保日子久了不会生出变数,更何况她已经嗅到山雨欲来的迹象…… 宫菱,乌芷,东文。她们被忘忧提拔前不过是晋国食不果腹的流民,现如今皆成了蛇蝎心肠的精明女子。天星楼她不常去,皆是此三人坐镇。若有一日其中一人起了异心,后果如何? 宇文渊想伸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只能提点着:“豫王近日与宫少尊主走得近。” 忘忧将煮好的面条捞起不作回应,颜怀也默默不语。 宫菱少尊主颜怀是见过的,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三位少尊主中最美艳最有野心的一个。也不知为何他一见她便发怵,总感觉这个女人不好对付。 忘忧照着颜怀先前的模样将面条放入冰鉴之中才回转过来:“离傩戏祭祀还有三日。” 三日,足够了。 “我可提醒你,最好不要试探宫菱这个女人。”颜怀眯了眯眼,忆起上一段不愉快的记忆来,“快刀斩乱麻,直接下手。” “前些日子宫菱说要带人来京都。”忘忧望着自己的手,似乎觉得它太久没有粘过旁人鲜血,快要镇不住那些狼子野心,“也许凤子隶提议傩戏祭祀不是要自己动手……” 而是提供机会让诸王自相残杀? 颜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忘忧提起宫菱来是想说她参与了这场策划? “殿下。”忘忧抬眸,眉宇间渐渐现出狠厉,“傩戏当真要自己去?” “是。”宇文渊回答地毫不犹豫。 豫王与太子在筹谋什么他不知道,就算血溅祭台这场傩戏也非去不可。 “好。你若下定决心,我必全力助你。”忘忧的拳头在衣袖间渐渐收紧。 从前她疏忽了对天星楼的管理才让宫菱有了可乘之机。傩戏之后,天星楼也该好好整顿一番。 “肉也腌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做酥肉饼。”颜怀感叹着岔开话题,今日明明高高兴兴做饭呢,怎么又回到那些严肃事情上去。 他演示酥肉饼的做法,忘忧看了一会儿已明白要领,第一次挤出的酥肉便圆圆润润,模样分外讨喜。 “压扁,放入油锅。”颜怀指挥着,见宇文渊挤出的酥肉与忘忧做的一般,这二人是有什么厨艺天赋,他第一次学时挤出的形状可是惨不忍睹呀! 可酥肉饼还没做完,王钰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大事不好了!”她突然慌慌张张从门外跑进去,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慢点说。”颜怀见她这咋咋呼呼的模样,这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王钰为自己顺了顺气:“是哈哈!它突然倒了,怎么叫都没反应……仲予,你快去瞧瞧吧!” 第六十三章 九尾狐?! 颜怀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我是给人看病的!” “你看这儿还有其他会看病的人吗!”王钰使劲拉着他的衣角向外拽,“快走!” 颜怀有些嫌弃,可衣角在她手里他拽不回来,只好从被拖着走到主动向抱着哈哈的月芙走去。 可颜怀还没看到哈哈,身后又同时传来宇文渊与阙然的声音: “仲予!” “主子!” 他一回头,忘忧竟被宇文渊半抱着倒在地上。 “都晕了?”王钰愣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宇文渊便抱着忘忧向玲珑居冲去。 “一个个都不叫我省心!”颜怀示意月芙抱着哈哈跟上,一个箭步跟上宇文渊的步伐。 …… 忘忧再睁眼时已入了大乘梦境,她已许久未来,大乘梦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仙泽上笼着薄薄仙气,如今竟快干涸,远处的苍木衰败得所剩无几,一派荒凉。 大乘梦境,不,更准确的说,云观发生了什么? 她搜索着云观的身影,却只在莲台上瞧见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娃。他趴着入睡,张着小口,发出些“咕噜噜”的小声响。 哪家孩子被云观拐来了? 她不过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脸蛋便被灵敏的他发觉,一觉醒来睡眼惺忪,第一反应就是抱住她的手不放:“好吃,好吃……” “什么好吃?” 这孩子做梦里还有美食呢? “鸡肉肉,菜菜,骨头烫烫……”他年纪尚小,将“汤汤”念作了“烫烫”。他一边说着一边吸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怀念那个味道。 这孩子吃的东西怎么那么熟悉? 忘忧仍由他抱着,柔声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家里大人呢?” “姐姐,王钰姐姐……”他说的模模糊糊,可忘忧还是清晰地捕捉到王钰的名字! 等等! 这孩子说的吃食不正是王钰给哈哈吃的东西吗! “哈哈?”忘忧颇待震惊之色唤了他一声,这奶娃娃立刻揉着眼睛仰起头来:“诶?” 他的表情由无辜瞬间转换为欢呼喜悦,两只小肉手攀上忘忧的脖子:“妈妈,妈妈,妈妈……” 真是哈哈? 忘忧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突然从远方传来一声拖长的鹰啼,她迅速反应过来,这是那天与云观去蒙国收的蛊雕! 难道那天云观不敌蛊雕…… 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本能抱住奶娃娃哈哈护在怀里。 还好在大乘梦境中她还能使出法术,也许能抵挡这妖物片刻。 “妈妈,饿……”哈哈一撇嘴,大眼睛里就蒙上一层雾气,“饿饿!” “乖乖,这里还没吃的。”忘忧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面对这样一位小萌孩她也不禁温柔起来。 “吃,吃!”哈哈突然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天上盘旋的蛊雕,“吃!” “你要吃它?”忘忧锁起眉头,就算是九尾狐也太壮志凌云了些。 这是云观的大乘梦境,她便不信他会放任蛊雕胡作非为。 “云观!”她带着法力将声音传送到极远的地方,几乎整个大乘梦境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不一会儿蛊雕盘旋着缓缓落下,云观闭着眼从它的背上滚了下来:“吵死了!” 他躺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痛痛快快伸了个懒腰。那蛊雕已是满目顺从,云观一个响指就变回了正常鹰类大小。 这蛊雕已经被他收服了?!那大乘梦境里这般荒凉是为哪般? 他强撑着起来,刚沾到莲台上又倒了下去:“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忘忧抱紧了哈哈,她能感觉到他对蛊雕的渴望,拼命伸长手臂想要抓它,口中还念着:“吃,吃……” “云观,你瞧哈哈是?” 云观勉强睁开一只眼来,眼下乌青:“啊,是这个小家伙。” “你认得这九尾狐?” 云观将哈哈接过搂紧怀里:“什么九尾狐,不过是只幼年雪狗妖。” 哈哈扒拉着云观的衣领不放,似乎在对他的话表示不满。 雪狗妖?! 今日的震惊一波一波,忘忧勉强消化了下,哈哈是雪狗妖,这小奶娃娃是哈哈。 “真正的九尾狐早被那些道士吃了,哪能留到现在?”云观说着说着又闭上眼,“为了瞒天过海这些道士就寻了个与九尾狐长得相似的雪狗妖代替。过了这么多年以讹传讹,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顺服九尾狐?” “也是个小可怜呐,也有一百多岁了,还这般小。”云观将允着手指的哈哈重新塞到忘忧手中。 “那怎么办?”忘忧知道了它是雪狗妖后更手足无措起来。他在大乘梦境中是个孩子,那在现实中还是原样吗? 云观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头:“它被禁锢了太久如今还没恢复过来,再过段时间就能说话了。若想它化形还得带去灵力充沛之处修炼,不然吃些有灵力的东西也成。” 大乘梦境比凡间灵力充足,是故哈哈能化为人形。 “吃,吃。”哈哈懵懂地看着忘忧笑了,它被云观一打断也没了吃蛊雕的心思,但肚子饿,只能本能地向她要吃的。 在凡间哪有带灵力的食物给它? “云观,你活了那么多年该攒了些仙丹吧?”忘忧撑在莲台上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一些呗?” 云观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不给。除非……” “除非如何?” 云观当空划出一块薄雾来,上头显示的竟是祭天台!这是中元节众皇子要演傩戏的地方。 “凤子隶想借傩戏搅乱天道。你必须阻止这场浩劫,事成,我给你三颗大灵丹。” 三颗大灵丹…… 一颗大灵丹就需二十年生的仙草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年,何况是三颗! 这报酬太贵重,忘忧已经能想到这任务的艰巨。 “凤子隶想杀谁?” 云观知道她一直好奇这个问题,但事关天道,他不能泄露:“你且随机应变。总之别叫凤子隶得逞。” 她都不知晓凤子隶想做什么,如何阻止? 若是这般看来,她需要保下每一位皇子性命才成…… “好。”忘忧咬了咬牙,为了哈哈也得赌一把。 云观扬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他摸了把哈哈的脑袋,又向里侧躺去:“回去吧,我要睡觉。” 这小雪狗妖若是恢复过来,化形至少也得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方才摸了摸把,是好骨相,好好培养有修炼成仙的资质。 忘忧正想着云观这句“回去吧”是怎么回事,瞬间眼前一黑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 第六十四章 花魁 忘忧动弹了下手指这才发觉自己回到现实。方才在大乘梦境中的记忆没有消失,她竟生出些恍然隔世之感。 将大乘梦境中的记忆前后相连,她确信还有些记忆缺失,只不知道云观何时才打算叫她忆起。 她微微侧头想叫月芙抱来哈哈看来,可映入眼帘的不是月芙而是宇文渊的背影。 细密的阳光透过格窗投映在书桌旁,宇文渊的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之下。他笔直坐在圈椅间,手中笔杆不停歇地书写着,右侧堆积着厚厚一摞折子。 岁月静好。 忘忧看怔了,也许宇文渊天生属于沉静,他的气质消融在无言中,好似一座大山永不会倒下。 他书写片刻便停下来咳嗽几声,虽然声音极低却声声砸在她的心上。 他本不必呆在她身侧……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她恍恍惚惚忆起终南山上与师兄的相处,她瞧不见师兄,只能看着那支毛笔腾空书写着,每日师兄想对她说的话皆是通过书写传递。 “师兄……”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若他应了…… 宇文渊书写着的笔杆一顿,轻轻搁下笔来:“你醒了?”他来到床前半丈处停下,神情似乎有些犹豫:“师兄是何人?” 不是吗…… 忘忧有些失落,也许这世上真有笔迹相似之人吧:“无事,刚醒来有些昏沉。” 宇文渊从门外唤来月芙,月芙急急端了杯水喂她喝下:“主子可有哪里不适?仲予说他查不出您的病症……” 忘忧轻轻摇头:“没什么,别声张出去。”她将水杯递回月芙:“哈哈也该醒了吧?” 月芙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但又很快掩饰起来:“主子神算。” 说曹操曹操到,月芙话音刚落就有个白色的身影窜到床上扑进忘忧怀中使劲拱着。 “哈哈,哈哈……”跟着哈哈身后的颜怀与王钰一推门便将哈哈捉了回来,前者脸色十分难看。 “脏死你了,以后不许到床上去,听见没。”王钰轻轻打了它的屁屁才把它放到地上去,“现在又生龙活虎的了,真搞不懂你们。” “让你们担心了。”忘忧说得有气无力,她靠在月芙怀里,察觉到月芙轻轻在她掌心写了个“宫”字,顺势无力地闭上眼来养神。 “我们不担心,担心的是殿下。”王钰抿嘴坏笑着,她可记得宇文渊那会儿焦急的神情呀。 宇文渊轻轻咳嗽两声便要赶众人出去:“你好生歇息。” 王钰一副做了坏事得逞的表情,哎呀呀,殿下这是害羞了。 三人一狗从房内退出去,屋子里又重新回归寂静。忘忧轻轻睁开双目,嘴角已带了些许笑意。 知忘忧者莫若宇文渊。 她想清退众人,他便替她做了。 “说吧,是不是宫菱到了京都?” 月芙点头:“宫少尊主到达京都据点,她想见您。” 是该见见。 “约酉时。” “是。” …… 青楼内到处洋溢着男女的嬉笑声,大堂内人声鼎沸皆是为花魁而来。在这里一个男人身旁跟着三四位妓子也是常见,更有甚者包下了十名妓子同时伺候。 越忙老鸨便越欢喜,她摇八面玲珑地招待客人,不厌其烦地说着“吃好,喝好啊。” 她扭着腰肢转进后台,今日的角儿便是宫菱。 “宫少尊主。”老鸨讨好地笑着,“您一来这生意就好了不少哇。” 宫菱一身粉红轻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松松垮垮的结,领口低敞,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来,那眼神当真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她柔柔地轻笑着,就算是声音也娇媚得勾人心魄:“本座今日心情好,你可看仔细点挑个好看的小郎君。” 老鸨爽快地应下来:“您放心,我经营青楼二十多年,看人的功夫不差,包您满意。” 宫菱吹了吹自己涂满蔻丹水葱般的指甲,满意地勾起唇角。 听闻京都钟灵毓秀,风水宝地,这儿的男儿也不会差吧? “少尊主。”从门外走来一位妓子,她附耳在宫菱耳畔说着什么,惹得她掩面笑起来。 “好啊,叫她来瞧瞧。”宫菱眸中洋溢着傲意。 不过是刚满二十不经人事的姑娘,她落魄时可以忍她,如今得势了还会怕吗? 屋外喧闹起来,是一众男人喊着“宫菱,宫菱……” “少尊主。”老鸨作出请的姿势,这是到宫菱出场了。 她抚了抚低垂的发髻,索性一边走出去一边将簪子拆了,三千青丝如瀑垂下,看得台下男人两眼发直。 “奴家宫菱见过各位老爷公子。”她轻起朱唇,声音柔柔媚媚仿若羽毛扫过众人心底,令人心痒。 “三百两!” 她一出场前排就有老爷叫唤起来,三百两对平民来说是可能是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对花魁来说这价格可就是平平无奇。 “奴家一夜就这三百两吗?”她笑着将钗子扔到底下,一众男人为了她的发钗竟撕打起来。 “五百两!” 又有人大喊一声,宫菱依旧甜魅地笑着,心底却生厌恶。她得挑个称心如意的主顾,这些歪瓜裂枣也配上她的塌? 宫菱在众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位俊俏公子身上。啧啧,他看着年纪尚小,怎么也学会逛青楼了?可这模样倒是入得了她的眼。 老鸨见宫菱的目光在一位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心意,加之她扫视一圈那些老爷确实不符合宫菱要求,只好躬身赔罪:“花魁已选中郎君,诸位对不住了,我奎娘再挑些模样好的姑娘来!” 底下发出一阵倒喝,老鸨给龟公使了眼色,那位少年便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被请上楼。 那位少年便是忘忧。她不过叫王钰稍加易容没想到一下就被宫菱看中。啧啧,她这位少尊主的口味还是没有变,依旧爱着那些翩翩少年郎啊。 她被龟公带着上了二楼,几乎是怕她逃走似的被推进房间内。她眯了眯眼,宫菱穿得比在台上看到的还要单薄,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 “小郎君,过来啊。”宫菱斟了杯酒,柔柔地向忘忧递去,言语间覆在她手臂上的轻纱随着她的动作缓缓下滑。 第六十五章 交锋 媚,真是媚极了。 若忘忧是男人也定会把控不了自己,可她是女子,今日还是来为兴师问罪探探底的。 “宫少尊主真是雅兴。” 忘忧甫一开口,宫菱的眸中便闪过震惊与不悦,但她很快以大笑掩饰,将酒换成茶水放在桌上向忘忧的方向划去:“宫菱见过尊主。” 在她眼中,宇忘忧还是位不能饮酒的小姑娘罢了。 她用衣裙盖住露出的腿,换成端庄的坐姿:“听下属说尊主以男子面目游走江湖,宫菱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风度翩翩啊。” 忘忧心知宫菱的话一句也不能信,宫少尊主大概在心中将她骂了成千上万遍才是真吧。 “坏了少尊主好事,我真是有些愧疚。”忘忧接过宫菱的茶水抿了口,又涩又凉,还是与鬼衣侯一起喝的蒙国茶叶上佳。 宫菱笑得依旧妖媚:“尊主要补偿宫菱吗。” “补偿,自然要补偿。”忘忧的指尖敲了敲桌面,“我看豫王十分不错,你若成了他的妾能得到不少情报吧?” 宫菱的笑意一冷,宇忘忧提起宇文涵是知道他们接触过了。她仰头喝尽一杯酒,白瓷酒杯上留下了她的红唇印:“豫王的心思皆在豫王妃身上,宫菱又是个自由散漫之人,做妾还是交给底下人吧。” 忘忧一笑,看来宫菱是没打算瞒着:“豫王托了你何事?为何没有上报?” “小事罢了。”宫菱撩了撩头发,突然生了逗一逗她的心思,“难道豫王被宫菱伺候好了给的赏钱也要交给尊主吗。” “不愧是教坊司里出来的。”忘忧面不改色,这出身是宫菱此生之痛,果然她的面色难看不少。 宫菱忍了忍,终于又换上了笑脸:“尊主交代的事有了些眉目,可想听听?” 她击了两下掌,房间墙后立刻有了动静。不一会儿那墙徐徐打开露出两块布帘来。 忘忧蹙起眉头,这布帘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宫菱是严刑逼供了? “尊主,去看看吧。”宫菱扭着腰肢起身,从布帘后走出位女妓来扶住了她。 忘忧随宫菱来到密室内,血腥味铺天盖地涌来几乎令她窒息。面前是一口大瓮,里头放着的,是人…… 这还不算人彘,至少那人有鼻有眼有耳,就是少了四肢和头发。 她想要掩住鼻子却碍于宫菱在一旁没有这样做。 真真心狠手辣,若是今夜进来的真是男人,她还要在与人瓮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与人欢好吗! 宫菱给密室中的女妓使了个眼色,那女妓会意,一瓢浸着药草的水从那颗头上浇下去。 “啊,啊,啊,啊。”那颗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嗓子几近全哑。头上睁开的双目布满血丝,正惊恐地看着宫菱。 “不错,还认得我。”宫菱艳笑着,仿佛在她面前的是正常男人而不是一个人瓮。 “这就是安远茂的北秦小妾。”宫菱用帕子拂过鼻头,秀眉轻蹙,“尊主在此,这里臭得也太不像话。” 那些女妓应了声,立刻又向那颗头上浇了几瓢药水下去,密室内一时惨叫连连。 这是向她示威呢。 忘忧眯眼望着宫菱,她那一支的天星楼帮众只知宫菱少尊主却不知她这个尊主,这是叫她自断臂膀剪去她这一支才罢休吗。 几瓢药水下去血腥味果真淡了些,宫菱踢了脚陶瓮:“回话!” “不知道,不知道……”那颗头嘶哑地重复着这个词满脸惊恐越来越浓。 “不配合是吗?”宫菱从女妓手中接过刀来架在那颗头的耳朵上,“安远茂是乌其拉图的眼线?” 那颗头颤颤巍巍不敢动弹:“是,是……” “他是何时与乌其拉图联系上的?”忘忧继续问下去。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乌其拉图的耐心可真好。 “乌其拉图要安远茂做什么?” “杀人……” “杀谁。” “太子,豫王,齐王……” 太子,豫王倒在情里之中,宇文渊尚未封王,乌其拉图便记着他齐王的封号了?何况在众皇子之中宇文渊体弱又不得宠,乌其拉图要安远茂杀他做什么? 她突然有了猜想,愈发觉得此事复杂。 “乌其拉图是在宁国?”而且她隐隐觉得是在京都…… “不知道……”那颗头吐了两口血出来,滴落进瓮里又溅出少许弄脏了宫菱的衣裙,看来命不久矣。 宫菱一刀将她的耳朵割下,嫌弃地将刀抛回女妓:“尊主,她是再吐露不出什么东西,不如随我回去,给你找几个清倌儿?” 这人瓮不是不能吐出些东西,是有人不想叫她吐露。 不过知道这些也够了。 忘忧返回屋内,可惜这北秦女子性命如蝼蚁一般。 “尊主。”宫菱重新倚回塌上,“我这儿可有几个男妓,模样俊俏。” 她说的意味深长,可忘忧无心她的话,鼻尖那股血腥味萦绕不去又叫她想起那场火刑。 “少尊主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忘忧正要出门却被两位大汉堵在门口拦下,她挑了挑眉梢,“宫菱,你什么意思?” 宫菱摇了摇团扇,轻笑着:“宫菱觉得尊主没有享受过鱼水之欢,未免太可惜了些。” 那两位大汉依言又向忘忧逼近几步。 “我培养了你这么些年,手段见长,不错。” 宫菱不知事到如今忘忧怎么还有心思夸她,她知道忘忧向来看不起她们这些风尘女子,可又不得不用她们,不是很讽刺吗。 不过,过了今夜,宇忘忧也就与她们没甚区别了吧。 “可惜,耐性和脑子不太好。”忘忧将相思落握在手中,这帝令的威胁可比刀剑更大。 “你!”宫菱一拍桌子,那两个大汉一齐向忘忧扑去。 忘忧轻轻侧身躲过一击,相思落贴在一个大汉身侧,那大汉立刻惨叫着仿佛被什么东西吸收着精气,一时间眼黑全无。 另一个大汉大喝一声向她扑去,一柄银刃从忘忧袖中飞出,直刺他的眉心,热血瞬间溅出,点点散在她的脸上。 “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独自来你这龙潭虎穴?”忘忧将相思落收回,那大汉成了一具干尸直直倒下。 第六十六章 傩戏大典 宫菱自知莽撞也不与她多言,抄起枕下的折扇打开就与她撕打在一块儿。 宫菱的铁折扇每一页扇都接着一柄白刃,她的功夫在忘忧之上,很快击得她连连后退:“无知稚儿,这天星楼也该换主子了!” 但宫菱也知晓她手中玉佩的厉害始终不敢过分靠近。 忘忧的袖中刀架着宫菱折扇被压得快抵到肩头,但她不慌不忙,在心下数着:一、二、三…… 不出五个数,正当宫菱要夺去忘忧袖中刀时,一支白羽穿过木门向折扇射去,一击便将铁扇挑开。宫菱受不住这冲击,一个踉跄倒在塌上。 她仿若柔软无骨,就算是落败也是极妖媚的。她的衣裙在打斗中被勾破,白皙的大腿就这般暴露无遗。 又是三根白羽射入钉住了宫菱的衣裙与发丝,她也不做反抗,反而一把将本就残破的衣料撕破露出更多冰肌玉骨来。 “尊主,您舍得杀宫菱吗?” 她这话问的是忘忧,却是讲给来人听的。 扶溪提剑目不斜视,进来便向忘忧抱拳:“禀主子,收拾妥当。” 忘忧点了点头,这收拾妥当可比全部拿下更难,外头的欢笑声与乐声歌声没有停歇,这次他们做得很好,没有惊动其他人。 宫菱自嘲般戚戚一笑,宇忘忧这是何意,她为何不将动静闹大些!如此,豫王还如何及时来援…… 忘忧一眼便能看穿她的心思,斟了杯满酒放在塌上:“念在你尽心尽力这些年,尚且留你一命。” 宫菱拂袖将那盏酒打翻,榻立刻被酒香浸染:“尊主这是要宫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哎呀呀,好一位美人。”突然从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鬼衣侯执着木弓而入。 竟是把木弓?! 宫菱觉得眼前这戴着鬼面具的男人可怕极了,竟只是木弓便能射出千钧之力! 但她没有放弃最后一丝机会,就算成了俎上肉还是一副媚态:“英雄好臂力,宫菱都被您震疼了。” 鬼衣侯轻笑两声:“我向来心疼美人,尤其是你这样的美人。” 宫菱扯断衣裙便从白羽的禁锢间挣脱出来,她身上的衣物有似于无,依言柔柔攀附在鬼衣侯身侧,紧紧贴着他:“宫菱错了,英雄为宫菱求求情吧。” 鬼衣侯的目光落在忘忧身上没有动过,一甩手便嫌恶地将宫菱扯开:“可惜,这里有位美人更合我心意。” 他将木弓换了只手拿过,那冰凉的弦便贴住了宫菱,她吃痛只好退回塌上,又将目光转到扶溪身上:“扶护法,宫菱与您共事那么多年……” “主子。”扶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下打断她继续说下去,“鬼衣侯跟踪了属下才一齐到了这儿,求主子降罪。” 忘忧带笑看着鬼衣侯,他也同样盯着忘忧看,四目相对,鬼衣侯爽爽快快笑着咧开嘴,只是她瞧不见:“我来不得吗?” 宫菱见二人都围着忘忧转一时气急,男人不都喜欢她这般的媚女子吗,为什么他们要绕着什么身材都没有的宇忘忧!她怒喝道:“宇忘忧,你究竟想做什么给个痛快!” “想做什么?”忘忧抹了把脸上的血,“我想叫你看看自己的雕虫小技是多么不堪一击!叫你看看这天星楼究竟谁才是主子!我还要叫你看着,你亲手扶植的下属如何以我为尊。” 鬼衣侯扬起嘴角,所有的褒奖赞叹之色都揉眼眸中。 宇忘忧,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 “……荷皇天后上眷祐,遂平暴乱,以有天下,主宰庶民。君生上古,继天立极,神功圣德,垂泽于今。……朕典百神之祀,仰惟神圣,保万世之民……祈永锡鸿禧。尚飨!” 礼官洪亮的声音回荡在祭台之上,祭文洋洋洒洒,从宁国开国艰辛说到最后乞求上苍庇佑万民,扬大宁国威,底下百官应和着在礼官指引下与天地叩首。 宇文璟一身祭祀礼服,头戴絺冕,神情恭敬而庄重。他在礼官的指引与百官同行礼数,几礼毕,亲自接过祈福过的火种将祭炉点燃。 接下的献祭不过走流程罢了,他远远望见高楼之上是一角仙气白袍子,向底下人招了招手:“去请国师。” 底下人应了声,连忙向那高楼走去。 宇文璟满意地望着百官与皇子,从眼底透露出帝王的傲意来。这就是他的江山,他的臣子! 安远茂一事很快在他心中闪过,但他很快将这不悦抹去,这事已是板上钉钉,他只要等着大理寺的结果便好。 祭祀礼毕,也到了今日重头戏——傩戏大典。 凤子隶飘然如天神,他缓步上前向宇文璟微微躬身:“见过陛下。” 他一出场所有人的目光便聚集到其身上,恍若这天底下只剩他一人般。 宇文璟满意地虚扶起他:“国师,傩戏可以开始了。” “是。”凤子隶不卑不亢,站起身来便有凉风聚集在他身侧,在祭台中央形成一个漩涡。 “嘭!”从台下点燃的爆竹是开始的信号,众皇子躬身告退,最先涌入祭台的是扮演妖魔鬼怪的武将。他们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或持盾或持矛,依着祭台不断舞蹈绕圈。 祭台下乐师先敲了一击打鼓,随后各类乐器齐奏,颇有群魔乱舞之感。 宇文璟粗粗观赏着那些粗犷的舞蹈,这些皆是定式,从记事到如今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鼓点开始密集,不一会儿又敲出一击赫然巨响,一切鼓点归于平静。随着那一声巨响一柄木剑从远处飞出,一下将群魔分为两半。 从台下涌入七位戴着青铜吊眼面具的侲子,这便是众皇子了。他们着统一的服装,只能通过身高与体型区别彼此。 可饶是宇文璟自己在他们动起来后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紧接着方相氏上场,太子戴着黄金四目的面具,手持木剑侧翻身后象征性将木剑捅入妖魔体内。这自然是靠着借位完成,那妖魔正如排练了无数遍倒了下去。 宇文璟看着太子熟练潇洒的动作眼底染上些许笑意,他都已经想好要赏赐太子何物。 乐声又高昂起来,众侲子簇拥着方相氏,妖魔鬼怪不断倒下。 方相氏一跃而起,他提起木剑解决最后一位妖魔也就完成了整场傩戏。正当众大臣都以为傩戏将圆满结束时,不知何方射来一根箭直没入方相氏体内,他的鲜血洒在祭台上,手中瞬间没了力气松开剑来跌在地下。 “涵儿!” “太子!” “护驾,护驾!” 现场一片混乱。 第六十七章 缠斗 “大哥!”其中一侲子掀开面具,正是许久没有露面的七皇子宇文淳。他正要上前去却被旁边一人拦住。 他的质问还没有说出口,又有一侲子手臂微动,白光一现就朝其余人刺去。 拽着宇文淳的宇文渊拉着他向后退去,堪堪躲过这一刺刀,年纪尚小又有些痴傻的的九皇子宇文汐却没有那么幸运,他被刀划伤了手臂,正痛苦地捂着伤口朝宇文璟处奔去:“父皇,父皇!儿臣疼!” 又是一支利箭向九皇子射去,近卫护着宇文璟哪能渎职去救尚有断距离的他。 宇文璟一脚踢开挡在他身前的近卫,从崔暕手中拔出宝剑疾步向九皇子奔去,一个挑手打偏了利箭。 “父皇,父皇!”九皇子几乎是滚着躲到宇文璟身后,不多时又被一群近卫围住他心中才安心些。 “废物!”宇文璟震怒,他不怪十五岁痴傻的九皇子胆怯怕死,他怒的是御林军防不住暗手叫他的洛儿受伤! 宇文璟的目光落在那方相氏身上,刀光剑影中他似乎再也没动过…… “拿下!拿下!”宇文璟想要冲上祭台与戴着青铜吊眼的侲子决斗,可崔暕死死抱着他的腿令他寸步难行。 “陛下,请陛下顾忌龙体!” 他眯眼想辨认那侲子到底是哪一位逆子,可他越看越觉得另一位扯着老七的皇子与那逆子相像,身量几乎没有差别。 宇文渊拉着宇文淳躲过来者一刀,如鬼魅般翻身到那侲子身后,手掌一翻速度不亚于利刃便要向他劈去。 可惜那侲子很快反应过来,仰身躲过宇文渊攻击,白刃向上一挑便勾破了宇文渊的衣服。 “六哥!” 原先宇文淳还不确定,但这制敌手法太过熟悉,正是少时一直教导他的宇文渊! 可他为何,力道比原先轻了许多? 宇文淳不再迷茫地被宇文渊护在身后,他捡起地上的木剑就与侲子撕打在一起,虽说是木剑比不得那人的白刃,但总比宇文渊空手要好些。 其余皇子各自被箭矢逼地只能自保,哪有空管宇文渊宇文淳的死活?不过是两位都不受宠的皇子罢了! 宇文璟在众人打斗的空隙间一直盯着躺在地上的方相氏,血液已浸染了他的周身,他还没有动弹过! 洛儿,洛儿…… 宇文璟急得霎时头疼欲裂,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的洛儿约莫是死了…… “御林军呢!御林军呢!”宇文璟被众人推搡着向马车上移去,箭矢如雨,近卫取了盾牌将他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他见方相氏的最后一道视线。除了箭矢与盾牌的炸响声,宇文璟的世界里只剩下脑子嗡嗡作响。 “陛下,请回宫,保重龙体啊!”崔暕劝着,几乎是给近卫使了眼色将宇文璟拉上马车。 “滚开!”宇文璟扫去要“请”他上马车的手,“朕护不了自己的皇子,还算什么天子!” 崔暕几乎要哭出来,在他心中自然只有宇文璟的安危最要紧。 “父皇!” 突然盾牌上箭矢的霹雳声停止,宇文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立刻拨开挡在他身前的近卫:“洛儿!” 眼前的宇文洛一身盔甲,上头撒满了鲜血却不是他自己的。他满头大汗,几缕发丝散乱出来:“父皇恕罪!” 宇文璟遥遥望着祭台,距离太远却也能隐隐约约瞧见那祭台上的方相氏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啊,好一出傀儡计! 宇文璟颤抖着胁住他的双肩起身:“洛儿,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宇文洛垂下头去送宇文璟上马车:“儿臣提前得知有人要借傩戏生事,遂命人代替。父皇且回宫去,这里一切有我。” “好,好!”宇文璟慈爱地看着宇文洛,先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可他忘了,那祭台上还有他其他的儿子啊。 “大哥,大哥。”宇文汐跪行着抱住宇文洛的腿,只摸到了冰凉的盔甲,“大哥救救我,血,血……” 宇文洛鄙夷地看了九皇子一眼,这个傻子不过流了这点血就慌成这样,真是有损皇威。但究竟是他的兄弟,他给近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九皇子便被架着抬到马车上:“阿汐,回宫找你的母妃去。” 宇文汐使劲点了点头,他害怕的时候最喜欢蜷缩在母妃怀里。 宇文洛打发走了九皇子,眯眼望着祭台上混乱一片。他带着御林军在周遭巡视,根本没有发现有人埋伏,那源源不断的箭矢竟是自己从库房里飞出去的! 他如今已下令封锁了消息,只有自己与几个亲信知道此事罢了。 他在祭台上一一数着,这数量不多不少,每位皇子身边都纠缠着两三位扮妖魔的人,唯有宇文淳与一位侲子是在与另一位武功不低的侲子缠斗。 哪位皇子敢如此大胆! 但他也存了私心,是故御林军全体待命没有一人上祭台帮几位皇子的。 宇文淳渐渐察觉宇文渊体力不支,尽力将对手往自己身上引,可另一位侲子也察觉到了宇文渊的不对劲,死缠到底就是不放过他。 宇文渊的身子本就大不如前,一番缠斗使他渐渐呼吸不上,但还是拼力扯过差点被刀划到的宇文淳:“阿淳,切莫急躁。” 宇文淳只顾着急攻却不想对手还有后招,他有些愧疚地看了宇文渊一眼,他终究一点长进也没有。可六哥步法沉稳力道不足,面对这样狡猾的敌人也不能轻易取胜。 “六哥,你当真按时吃药?”宇文淳出去了将近七个月,殊不知他的蛊毒又加深了许多。 宇文渊没有回答他,他望见宇文洛身着将军盔甲远远向祭台奔来心中暗笑,太子果真精明得很。 御林军应着太子的动作一齐涌上祭台,瞬间敌人便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下那侲子与几位妖魔还在负隅顽抗。 侲子见状,立刻丢下与宇文渊的缠斗,突破御林军的包围向外奔去。宇文洛冷冷下令围追那人,对着满地尸体嗟呀叹息。 大臣皆被他提前遣走了,留下的几位武将赤手空拳与敌方搏斗也累得气喘吁吁。 宇文渊扯下面具来向宇文洛跪下请命:“臣弟请求捉拿逃犯归案!” 宇文洛冷哼一声,他算是知道了,这里除去宇文汐每位该到场的皇子都在,那逃跑的,可不就是豫王宇文涵? 第六十八章 负伤 “六弟小心。”宇文洛话音刚落,宇文渊便追着逃犯方向离去。宇文淳有些踌躇,向宇文洛告退后也追上了宇文渊的步伐。 宇文洛一叹息,许久不见七弟,他竟张那么高了。前几次排演傩戏他还没到场,他还以为七弟不愿来。 只是七弟一直跟在逸王身边游山玩水,七弟回来了,那逸王呢? 宇文洛正思忖着,突然御林军军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有人大喝一声:“保护太子殿下!” 如雨的箭矢再次袭来,宇文洛拔剑的工夫便有一支铁箭飞到面前。他正要翻身躲过,这破空之声便撞上铁剑! “叮……”铁剑与箭头准确无误地相接,飞溅出些许火花,箭矢弹开飞出几丈远跌落一旁。 宇文洛瞧着来人不断扫开飞来的箭矢,这魄力与耐力非常人所及。他将自己的剑推回鞘里,被其他御林卫护在盾牌阵中。 “前头挡箭者何人?” “回太子殿下,是御林卫肖恒。”一旁的御林卫答道。 …… 宇文渊追着逃犯转入民间小巷里,外头便是寻常百姓。天色渐晚,街上的百姓稀疏了很多,沿街皆是烧过锡锭的火盆还冒着余热。 数不清的河灯疏疏密密在河上漂荡,碧波托着各色各样河灯,火红烛光映照着碧水,水中河灯与天上星星交织掩映,月光如练,映射在水面上碎影错落,熠熠生辉。一恍惚便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水中,只有一条天地银河缓慢涌动…… 忘忧双手合十许了个愿,轻轻将河灯推入河中,河灯幽幽闪闪,在河面上静静漂移,犹如灵魂闪烁出祈盼之光。 但愿有亡魂被这盏河灯所渡吧。 她长长叹了口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衣料,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退避!退避!” 身后打斗声渐渐移近,忘忧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落入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脖子上掐着的是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 宇文渊见到她有些惊讶,但随即而来的是愤怒。 “都叫你退避了!”宇文淳一跺脚,现在逃犯有了人质,他们还怎么赢他! “你想要什么。”宇文渊平复了呼吸,那股寒意又接二连三地涌上。他撕开衣服用布条将自己淌血的手掌扎起,“我知道你不是豫王。你到底是谁。” 忘忧听得背后之人冷笑两声,又是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嗓音:“六殿下何必穷追不舍。如今豫王还在府里,你自己去问他!” 她察觉到握住她脖子的手正不断收紧,那人手上的血也沾到了她的身上一片粘腻。 “这姑娘倒是有趣,寻常人早该慌乱了。”逃犯在忘忧耳畔轻声说着,吐息声吹得她有些心痒,“怎么,不怕?” 宇文渊镇定下来:“御林军不过片刻便会包围这里,你挟持个姑娘对他们无用。不如换我如何?” “六哥!”宇文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六哥是疯了吗,竟然主动做人质! 那姑娘与六哥,自然是六哥的命更金贵! 逃犯仰天大笑,掐着忘忧脖子的手却没有放松:“六殿下好气魄,你是个不错的对手,更是不错的人质。” “不准!”宇文淳拦在宇文渊面前,“六哥!” 宇文渊的手冰凉入骨,他拍在宇文淳肩上将他推开让宇文淳一哆嗦。 “放了她,换我。”宇文渊一步步强撑着挪到逃犯面前,忘忧知道他这模样是蛊毒犯了。 她给宇文渊使了好几个眼色,他都视而不见。 何必…… 忘忧怕误伤宇文渊又将相思落塞回袖中。只要找准时机,短暂地将相思落附在那人身上只需蜻蜓点水一下他必会全身麻痹。 将要临近逃犯时宇文渊的口型动了动,忘忧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准犯险。” 就算胜券在握,也不许犯险。 “六殿下真是爽快。”逃犯手中的力度松了几分,他正要捉住宇文渊将忘忧推出去的档口,一柄白刃高高对准她的后背便要劈下。 言而无信! 宇文渊立刻伸手将她搂进怀里,迅速换了方向,那白刃便落在他的背上。 “六哥!” 霎时间鲜血四溅,那逃犯的刀还没落下就向后倒去,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忘忧只觉得握着相思落的右手一片温热,她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视线也渐渐模糊。 “宇文渊,宇文渊……”她发觉宇文渊正卸力倒下去,她小心托着他的头,手背倒下去时被青石板挫伤一片火辣。但这痛怎及心中之痛,“为什么,你可以躲开的……” 宇文渊的嘴角溢出一丝血,他已浑身冰凉僵硬,连血液也开始流速缓慢起来。他柔柔看着忘忧的眼睛,竟扯出些许笑意:“太冒险……如今,做的很好……” 他说的断断续续,可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要利用相思落控制逃犯,可还冒着被他最后一刻反击的风险。原来他不是没有看懂她的眼色,而是他早就下定决心,将风险担了…… “六哥!”宇文淳没有想到这二人是相识,他的眼中只剩下宇文渊背后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仲予,仲予呢……”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眼眶溢出,就连宇文渊的怀抱也变得冰凉起来。 她将宇文渊交给宇文淳,这才瞧见宇文渊的背后被白刃劈得鲜血淋漓,自己满手满身皆沾上了他的血。 “六哥为你负伤,你连照顾也不肯吗!”宇文淳不知就里,此刻忘忧心如刀割,她想要守护宇文渊却因蛊毒不得远离。 离开,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立刻退到两丈开外,几乎是用上了全力向街角跑去,那支白玉兰簪子随着发丝散落而跌落在地,忘忧也顾不得那簪子,一个不防跌在地上,只能呜咽地喊着:“扶溪!” 正在另两条街上与天星楼叛徒缠斗着的扶溪隐隐约约听见了忘忧的声音,他寻声飞檐走壁赶到她的身边,只瞧见她满身血污:“主子!” 忘忧使劲拽着他的衣角,嘴里只重复着:“仲予,仲予……” 她的脚踝被碎石割破此时动弹不得,扶溪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消失在黑夜之中。 “宇文渊,你不许死……” 第六十九章 “我心悦你” 齐王府头一回入夜灯火通明。 忘忧坐在庭院石凳上望着四四方方院子上的漫天星河,冷风吹过,她拢了拢披风,半分没有移开目光。 “主子可要用膳?”落雪右手提着一盏四方羊角灯,上书“齐王府”三个小字,她的左手提着一个三层棕红色食盒。 忘忧摇了摇头,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青丝披散在背后更衬得她满身疲惫。 白玉兰簪不见了。 师兄送她的白玉兰簪子不见了…… 落雪轻轻将羊角灯搁在桌上,转眼便打开食盒,一样一样将糕点吃食放在忘忧面前。 “月芙姐姐说了,主子不能不吃不喝,保重身子要紧。” “她不吃,我吃!” 从屋子里推门而出的宇文淳一屁股坐在忘忧对面,将糕点一样一样移到自己面前。 “七殿下。”落雪行礼,面色有些为难,“六殿下说了叫奴婢好好照顾主子。” 言下之意,这些吃食都是给主子的,可没有你的份。 “落雪。”忘忧轻轻叫住了她,“七殿下既然想吃便吃吧。” 宇文淳塞了两个梅花状的糕点进嘴里,冷哼一声,丝毫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若不是你,六哥怎么会受伤?” “方才我问过里面那大夫才知道,原来也是你身上的同心蛊叫六哥变得这般虚弱!” 忘忧心头一涩,她确实无法反驳。 “六殿下……如何?” “如何?”宇文淳仰头喝尽银耳莲子羹,咂了咂嘴,“大夫还在里面,血倒是止住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但宇文淳的下一句话又叫她提心吊胆起来:“可起了烧,方才药灌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好。” 宇文淳见她面色不好,狠狠敲了敲桌面:“柳三小姐,你虽是晋国来的,可此处是宁国!你都与韩少卿有婚约了,就不要再纠缠我六哥!” “七殿下!”颜怀冷着脸从里面走出来,“还请七殿下慎言,六殿下让柳三小姐进去。” 宇文淳一时噎住,这模样像是他六哥也不愿意放过柳清漪的。 忘忧望了颜怀一眼,却只能在他眼中看见疲惫。她在门口解下披风生怕将寒气带进去。 颜怀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将门带上。 这几天都是什么事,他容易吗! 隔着屏风,忘忧闻见里头的血腥味,宇文渊面色苍白如纸躺在床上,身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 方才是颜怀听不下去才假说宇文渊的命令,其实他还没醒来。 他叹了口气,宇文渊醒来也必定是想到忘忧的吧。 “手上三道伤,应是接下白刃所致。腹部一道伤是被刀挑刺的,背部那一道伤口最深……”颜怀擦了擦洗净的手,竟瞧见忘忧眼睛红着垂下了头。 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见她哭!就算从前她自己伤得再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 “你应该庆幸,没有一刀是捅的,不然……” 不然必死无疑。 忘忧默默不语,她怕自己一开口便被听出了哭腔。 “宇忘忧。”颜怀抿了抿唇,他回忆起宇文渊昏睡前的话,是叫他一定要转告她的,“他说谢谢你。” 谢谢? 忘忧睁大蓄满泪水的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瞧着他。 “他那时本就精疲力尽,与宇文淳联手也不可能将那人生擒。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了那人……他说用一刀换那人被生擒,很值。” 生擒的难度远远大于将对方杀死。 忘忧知道此话不假。她也知道宇文渊说这话是要安慰她。 颜怀的喉结滚动两下,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忘忧不似能听进去的模样。末了,他只能换了话题:“扶溪和月芙在齐王府密道,为何不见?” “豫王之事已有了了断,剩下的叛徒他们收拾不干净也不必来见我。”忘忧回答地决绝,她将一旁的蜡烛点亮,轻轻将梅花灯罩放上,这是长久陪伴在此的打算。 借口。 颜怀在心里叹息一声,忘忧就是为了宇文渊连天星楼可以撇下。平日里冷清得好像陌生人,只有对方受伤了显露的紧张才出卖了自己的感情。 他还记得那天忘忧无故昏迷时宇文渊的神情,他真怕说一句“无药可医”,宇文渊就会脱口而出一句“治不好拿你陪葬。” 当然,颜怀的说话有些夸张,宇文渊的怒意也是内敛的,但这无名内敛的威仪最叫人胆战心惊。 “等人醒再喊我。”颜怀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脖颈就推门而出。 送佛送到西,他最后一件能做的事也就是将门口懵懂的宇文淳遣走了。 忘忧一直斜支着脑袋撑到半夜,宇文渊还是没有清醒。夜中下起小雨,雨点滴滴答答砸落在屋外树叶上,发出“沙沙”碎响。 她心中无端感伤想起一句词来:梧桐树三更雨,点点滴滴到天明。 她的脸立刻现出两团飞红,拍了拍脑袋。自己又不是思念情郎而睡不着的女子,想起这词做什么!不过她现在的形象确实符合词中“眉翠薄,鬓云残”。 忘忧的脑中一幕幕闪过与宇文渊的点点滴滴,他被阳光笼罩的背影,他写在书册上的注释,他一次次向她伸出的手……她用披风埋住脑袋有些不愿相信自己的结论。 宇文渊是喜欢她嘛…… 但她的脑海中又立刻出现一个否决的声音:你是人家的谋士,人家的皇位还系于你身,能不对你好吗,别自作多情了!还有他与那个轻佻的鬼衣侯不对付,说不定是为了气鬼衣侯呢! 她羞得猛灌了三杯水,怎么一到夜深便胡思乱想起来! 另一旁的宇文渊其实早就醒了,他的烧没有完全退去,默默瞧着忘忧一个人在那儿不知为何事纠结。一会儿拍自己的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又钻进披风里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筹谋时都没见她如此。 可他便是无端觉得她可爱,这副模样傻得可爱。 “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他又看着她开始摧折着花朵,口中还振振有词,他默默候着,最后竟是落在“不喜欢”上。 “宇忘忧,他宇文渊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宇文渊心头一动,宇忘忧?她叫宇忘忧?!萱草,忘忧。他又记起那占卜所得的萱草像,前后惯连可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宇姓,晋国国姓也。 那一刻他将所有事都想了明白,他故意咳嗽两声,果然隔着屏风看见她一激灵,他哑着嗓子道:“水。” 忘忧颤颤巍巍取了杯水,转出屏风后果见宇文渊醒了,那脸比平日里更加苍白。 不是她错觉,是他真的醒了…… 她的心头一涩不知为何又想哭了。这不是平日的她,绝对不是! “站那么远,我如何喝水?”宇文渊的全身的痛意弥漫,他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撑起来。 忘忧有些手足无措,她打算放下水便迅速远离。 宇文渊看着她的模样一步步在眼前放大,直至跟前她竟有了退意。他也顾不得疼痛,一下拉住了她的衣袖:“宇忘忧,不必摧折花儿,我亲口告诉你。” “我心悦你。” 第七十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心悦你…… 忘忧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这语气,这日子,这天气……她心下暗惊:宇文渊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四目相触,她咽住了话头,低下头去,仍由他攥着自己左手衣袖,而右手已将披风揉作一团。不一会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 “殿下是烧糊涂了……” 宇文渊见她这副害羞的模样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将她的手覆在自己滚烫的额上:“这里虽烧着,不糊涂。” 她的心跳漏几拍,眼中柔情化为一汪秋水,宇文渊认真的模样不似玩笑。 他不糊涂,是她糊涂了。 宇文渊又将她的手轻轻移到自己的心上,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传进她心底,手掌好似又火热起来:“我不骗你。” “可蛊毒……” 宇文渊蹙眉打断了她的话:“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宇忘忧是宇文渊的毒药,亦是唯一的解药。 “听闻晋国忘忧公主与宁国六皇子自小指腹为婚。”宇文渊将她拉近,忘忧一个不防倒在床榻畔,他身上独有的药香霎时间将她包裹,“宇忘忧,你可还愿嫁予我为妻?做齐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 中元节的夜格外冷清,灯火通明的又何止齐王府一家?豫王府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太子有令,请豫王开门!” 豫王府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为首喊话的正是太子今日刚刚提拔的肖恒。他洪亮如钟的声音传入府中,伴随着女子的哭喊一齐送入宇文涵心底。 “婉儿,婉儿!”宇文涵忽略了肖恒的警告,焦急地站在门外,使劲拍了拍木门,“婉儿,我在!别怕!” “王爷,请您在外等候,太后皇后有令,切勿冲撞产妇惹上血气。”素锦给几个家丁使了眼色,宇文涵挣扎着被拉远。她冷着脸守在门口,恍若一座大山要将二人永远分隔。 “王爷!王爷!我疼啊!”豫王妃在里头怪叫着,这嘶哑的声音让宇文涵都觉得陌生。往日里婉儿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婉儿!坚持一下,很快就不疼了!”宇文涵在外头的声音根本传不进豫王妃的耳朵里,他只能一遍一遍嘶吼着,无论多想陪在她身边都始终过不了素锦这关。 “啊……”豫王妃在稳婆的引导下用力起身,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脸上,眉毛拧作一团,全然没了往日端庄的模样,“王爷,王爷!德舒!” 宇文涵听着婉儿不顾礼节连他的小字也喊了出来,她向来是恪守礼节之人,这是得多疼啊…… “王爷,肖恒在外面……” “滚!叫他滚!” 宇文涵没了往日伪装的好脾气,踢了来人一脚,底下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横竖有母后在,太子能耐他何?被御林军包围又如何,都不及婉儿母子重要。 “豫王妃,请注意身份!”素锦听着婉儿呜呜咽咽喊着“德舒”,向里提点着,冷眉一蹙凶相毕露。 豫王妃的鼻翼一张一翕,急促地喘息,听见素锦的声音她的委屈一下涌上心头。 不许先于夫君用膳,不许说的话比夫君多,不许走在夫君前面,不许…… 两行泪从她眼角滑出,是有多久了,她连豫王的笑容都记不得……她双手紧紧抓着婢女的手臂,将其手臂抓得铁青,身下床单皆被汗水与血水浸染,看得稳婆们急得团团转。 “去告诉王爷与素锦姑姑,王妃要不好了……”稳婆将太医的话告诉了守门丫鬟,素锦在门口已然听见。 丫鬟推门而出不过须臾间素锦就将门阖上,宇文涵只能瞧见里头稳婆们交头接耳。 “如何!”宇文涵满目期待地望着丫鬟,便等着她说一句“母子俱安”。 丫鬟不紧不缓开口道:“太医问王爷是保大保小……” “你再说一遍!”宇文涵几乎要发疯起来,他拽住丫鬟将她掐得微微发颤。 “太医说……催产汤药灌了下去不见动静……王妃出血不止,要保大还是……” “保小!” “都保下下来!都保下来!” 宇文涵与素锦同时开口,他满额大汗不可置信地蹬着素锦:“你说什么!” 若不是素锦受命太后与皇后,此刻他就要将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素锦缓步来到宇文涵面前,面不改色地行礼:“太后皇后有令,世子必要平安出世。” 宇文涵踉跄两步,不,这不会是母后的命令,这是太后一人的吧!她素来看不惯婉儿体弱,如今得了机会,她怎么会管婉儿死活! “放屁!”宇文涵破口大骂,“本王说都保,给本王都保下来!” “王爷,王爷!”底下人几乎是飞奔过来跪在地上,“王爷再不出面,御林军便要放箭破门而入了!” 激烈的撞门声一下子涌入宇文涵耳中。先前他只顾着婉儿却没想到肖恒还不罢休!太子是趁人之危要逼死他! “王爷还是您的名声要紧。”素锦冰凉得不带一丝感情,她劝宇文涵出面解决御林军之事便是等同于叫他放弃豫王妃的性命,“太后说了,萧家宗亲里尚有适龄待嫁小姐,您若不舍豫王妃便娶她亲妹为妃吧。” 呵,连婉儿死后他的王妃人选都盘算好了吗! 宇文涵只觉得身子一冷,又随即怒意带着热意涌上来:“很好,太后倒是想得周全!” 他身为最受宠的皇子,却连自己的王妃也保不了,无用,无用至极! 他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外头砸门之声渐大,犹犹豫豫还听得“弓箭手准备!” 他一步一缓转身,一行泪簌簌而下,任由婉儿在身后无论呼喊他的名字都没有停下:“告诉他们……本王来了。” 也不知道是距离远了还是婉儿没了力气,宇文涵再也听不见她呼唤着“德舒”。 婉儿,婉儿,是我对不起你……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没有勇气为了婉儿去违抗太后与皇后,他还有皇子的责任,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着豫王府上下五百多口人的性命! 素锦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产房方向。让太后不满意,还如何在皇家活下去?豫王妃,你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身子弱! “太后只要世子平安,懂了吗?” 那丫鬟全身抖得厉害,连应了“是”的声音都在颤抖,连忙跑进产房里去。 第七十一章 殒命 “德舒……”豫王妃意识开始涣散,她还能感受到疼,但她已无力做出反应。 侍候一旁的丫鬟们皆露出不忍之色,情势突然加之豫王府被围,王府里头根本做不出麻沸散来。 豫王妃这是生生被那些稳婆剪开了皮肉才能将小世子拿出来啊。 豫王妃的泪止不住地流,她能感受到孩子一点一点被推出去,产房内终是迎来一声微弱的啼哭。 “是世子,是世子!”稳婆将小世子用锦布包好,不断拍着他的后背,“哭啊,怎么不哭了……” 豫王妃的手指扒着床单不断向前展去,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绝望的眼神望着稳婆乞求她看一眼小世子。 素锦听得动静叩了叩门:“如何了?” 稳婆们围着世子又是拍后背又是拍足底,终于世子咳了一声哇哇大哭起来。那是属于新生命的啼哭,响亮得连在外头的宇文涵也心中一阵发颤。 素锦推开门,此时外头已下起小雨。冷风带着雨丝灌入,她也不顾豫王妃的死活,只是接过处理干净的世子就要抱到另一房间里。 “孩子……”豫王妃扒着床单的手费劲全身力气抬起来,但她的身子还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素锦将孩子带走,眼前只剩下树叶被风雨摧残。 宇文钧。 这是王爷给孩子起的名字。那时他笑着将头靠在她的肚子上,感受着孩子动弹的动静,还笑着说这孩子以后是顽皮的,得要夫人好好教导。 眼前之景散去,宇文涵的声音犹然在耳。她脑中又萦绕着还未出阁时听的唱词:“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倒多如窗外雨……” 那是她便想啊,豫王是什么模样,她可不想如唱词一般夜夜独守空闺,做个只会讨嫌的王妃。后来大红盖头被他用秤杆掀开,只一眼她便移不开眼。 豫王殿下不如哥哥高大,不如父亲有书卷气,不如她偷偷看的画本里的主角英俊。可豫王便是豫王,他向她笑时那温柔的眼神让她沦陷,她咳嗽时他的大掌都会抚过她单薄的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在她眼中,德舒,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 曾听人说过,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可她没有,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皆有德舒的身影。 他会在她被太后责罚后为她揉腿,他会在没有人时牵住她的手,他时常哄她叫“德舒”,她又一遍遍拒绝…… 今日那个女人来见她,她原是不信她的德舒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她的德舒背叛了她,可当证据一样一样被摆在面前时,德舒的模样好像在一点一点崩塌。 她心中只觉得恼,腹中只觉得痛,这孩子便想提前一个月出来,也许是要为她抱不平吧…… 豫王妃垂下手去,扼住了呼吸,睁眼盯着床帐满是不忿与怨气,直至听不见丫鬟的哭声,瞳孔逐渐放大,再也合不上眼。 “王妃!” 惊呼声起此彼伏,丫鬟们跪着哭作一团。 “豫王妃殁……” 门外不知道哪个奴婢喊了声,豫王妃殁的消息在风雨飘摇中一道一道门向外传递。 “豫王妃殁!” 传到豫王府大门口时这声音格外响亮刺耳。宇文涵闭上眼睛,一时稳不住身形,晃悠了几下还是靠手下搀扶才站稳。 他的发丝上沾满了小水珠,远远望去好似白了头。 “请殿下节哀顺变。”方才还在谈判的肖恒此时换了一副哀凄的模样,他听闻豫王夫妇相敬如宾,豫王妃体弱多病豫王依旧不离不弃。 如今豫王这副模样倒叫他起了恻隐之心。 但这恻隐之心转瞬即逝,他还是恭谨地抱拳,月光下他的盔甲闪着银光,好似整个人也被月光镀地冷漠无情起来:“请豫王随末将入大理寺审查。” “请豫王入大理寺!” 肖恒身后的御林军齐声呼道,宇文涵只觉得被几团看不见的黑雾裹挟着,强迫他一步步远离所爱之人。 末了,他吐了口气,推开下属撑起的伞:“本王随你们走。” 肖恒恭敬地示意御林军让道,一片银色盔甲间裂开一道空隙,宇文涵走得摇摇晃晃。 雨越下越大,可他拒绝了轿辇,拒绝了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连睁开眼睛都困难。御林军一行将他包围,他双目通红,就在一片银光盔甲间泪流满面也没有一人发觉。 …… 素锦将世子放在锦床之上。她瞧着这小模样与豫王出生时别无二致,心底生出些欢喜之情。 刚出生的小娃娃懂什么?亲母妃死了横竖还有其他母妃疼爱,过一段时间就会忘了自己的亲娘。 小世子哭闹了会儿又沉入梦乡,素锦提点乳母好生看管小世子便回去与太后复命。 她经过产房时听得里头哭声一片,立刻皱起眉头朝里面吼了句:“吵什么吵!”听见哭声果然小了许多,这才满意地上了轿。 乳母叹息小世子可怜,一出生就没了母妃。 她拨了拨火炉搬到窗口,驱散着雨丝带来的寒气。突然她后颈一个剧痛脑中嗡嗡作响就失去了意识。 宫菱娇媚地揉了揉手掌满脸不屑。这里无论是下人还是主子都这么不堪一击,她不过和那豫王妃叙了两句话就动了胎气。 “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宫菱用手指拨弄了两下他光洁的脸蛋,她突然想起宇忘忧的威胁来,心中又起了打算。 豫王想与天星楼合作吗。过了今夜,你还想合作吗! 她带血的手悄悄握住世子的脖子,一边感叹着他肌肤的滑嫩,一边缓缓收紧。 世子的喉咙里发出呜咽的碎响,可这碎响根本传不到外头去。宫菱忽然又松开手,这场景,怎么这般熟悉…… 是了。 她又掐紧了世子的脖子,他那豫王父王不就是这样掐着她的脖子欢好的吗。 宇文涵啊,嘴上说着最爱他的婉儿,身体却不是这般说的。 宫菱控制不住就想发笑,她一会儿移开手,一会儿又掐上,看着世子反复呜咽着竟愉悦起来。 须臾间,黑暗中闪过一道白光,一柄短剑就架在宫菱颈边。剑入肌肤,几丝鲜血溢出沾染了剑刃,不一会儿便勾勒出短剑凹下的图腾。 宫菱暗笑着松了手,缓缓转向来人。 第七十二章 真真假假 “英雄这般穷追不舍,是欢喜奴家吗。”宫菱看着来者的鬼面具,也顾不得身上的血污便面目狰狞地向他身上倒去。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几乎疯癫起来:“英雄需要奴家伺候吗。” 鬼衣侯躲开她的胡乱抚摸,短剑依旧架在她的脖颈上:“你太脏了。不想死在这儿就回该回的地方去。” “脏?”宫菱嗤笑着解开自己身上的袍子,带着血污的衣裙顺着她的肌肤滑落。她不顾那柄短剑向前走去,血流如注:“这身子连块疤也没有,你说脏?” 鬼衣侯早在她解衣服之初便闭上了眼,非礼勿视,就算靠听觉宫菱也不能在他手里逃脱。 “奴家知道宇忘忧是故意放走奴家的。”宫菱看不见面具之下鬼衣侯闭起的眼,还以为他同其他男人一样看怔了,“现在她满意了吗?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说来她还要感谢奴家,趁众皇子傩戏换衣的空档就激得豫王妃早产。豫王得知这消息一定会找人代替自己。” 这傩戏全程戴着面具,就算换了人也神不知鬼不觉。 “他原本备好了人是要诬陷六皇子宇文渊的,故而那人体型身量皆与宇文渊相差无几。”宫菱捻指一笑,想要移开短剑,“谁知道这人又被太子收买了呢?这一出刺杀皇子变成了谋逆,宇文涵怕是有嘴说不清了吧哈哈哈哈哈……” 鬼衣侯的剑没有放松,他在宫菱攀上脖子前退后几步,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距离。 “英雄不喜欢奴家吗?”宫菱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这世上怎么还有这般奇怪的男人! “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鬼衣侯声音冰凉不带丝毫感情。 回那个地狱?宫菱眉梢一挑,宇忘忧多半是要将她下狼狱的,被狼杀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被狼抓咬得伤痕累累日后还要带着伤疤活下去! 她脑海中又回荡着宇忘忧当时的话:“我想叫你看看自己的雕虫小技是多么不堪一击!叫你看看这天星楼究竟谁才是主子!我还要叫你看着,你亲手扶植的下属如何以我为尊。” 这前两条她做到了,宫菱亲眼看着忠于她的部下被斩杀,亲眼看着傩戏刺杀的失败。可她万不能接受最后一条。一想到平日里发誓要效忠于她的下属临阵倒戈,她便一阵心悸。 她情愿他们死了也不想他们背叛! “天星楼与豫王的合作是不成了。”宫菱凄美地笑着,她的笑声低低回荡在房间中犹如鬼魅一般。 鬼衣侯冷冷听着她疯癫的模样,心中满是不屑。要不是忘忧交待了要留活口,她还能活到如今? “可惜你们不知道,豫王还留了后手……”宫菱说着说着竟满目含泪,她那涂满蔻丹的指甲尖用蜜蜡封存着见血封喉的毒物。 她的眸子间闪过一丝狠厉,突然转向那奄奄一息的婴儿,火红的指甲死死抵住他娇嫩的皮肤:“放我走!” “奴家指尖里可藏着见血封喉,你若想叫奴家回地狱,奴家必拉上这小世子作陪!” 出乎她的意料,鬼衣侯毫不犹豫挽了个剑花就将短剑收入镶满宝石的剑鞘:“好啊,你走吧。” 这威胁得也太容易了些。 宫菱将信将疑,手中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见鬼衣侯纹丝不动,连忙夺门而出,一溜烟不见踪迹。 黑暗中鬼衣侯缓缓睁开眼,他踢了几脚宫菱脱下的衣物,若指点豫王一番想必以他的性子,宫菱只会比落在忘忧手里更难受。 “阿刘。” 阿刘晃晃悠悠从屋檐上跳下,他蹲得腿都麻了:“公子。” “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刘掀了下眼皮,公子怎么尽是难为他,这觉天天睡不饱还叫不叫人活了。但他还是无奈地应着:“是。”转身就不见踪迹。 他才不想做这种苦差事,天星楼的事理该由天星楼解决,不如推给扶溪去。 …… 昏暗的烛光映得宇文涵眼睛生疼,他的头发微湿此刻正胡乱贴在脸上额上,紧盯着地上某一处双目失去神采,似乎一夜老了十多岁。 他在这儿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等来他的大哥。 宇文洛一身盔甲未卸,在养心殿向父皇禀报了良久傩戏之事才得脱身,此时也是筋疲力尽,眼下一片乌青。 他随意靠在下属端来的椅子上瞧着豫王落魄的模样,心底幸灾乐祸与惋惜交融,一时叫他分不清自己到底该对这个弟弟什么姿态。 “傩戏为何临阵脱逃?” 宇文涵听闻太子的发问,仍保持死死盯着地下一处双目无神的模样:“陪护王妃。太子若不信,大可向太后母后求证!” 宇文涵听说了此事,但他没想到豫王妃竟难产至死。 “那个被六弟七弟捉到的罪犯说认识啊你,四弟。” 太子的语气阴阳怪气,特意将“六弟”咬得极重。 宇文涵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这杀手是他特意向宫菱寻来的,自知理亏。 思及此,他反而有了些底气:“本王往日与何人交往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听闻这罪犯身上有江湖帮派的图腾,本王从未与这等人有关系!定是有人诬陷!” 太子品了品其中味道,这人是他寻来的,自然不能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你是怀疑六弟。” 宇文涵也不知道自己找了个双面间谍,只顺势道:“本王可没这么说。” 那就是咯。 二人心怀鬼胎,说的话真真假假,此时为了把自己摘干净竟达成了一致:这人是宇文渊寻来的。 “可六弟为了捉拿逃犯已成重伤性命垂危,这说法父皇多半不会相信。”太子被豫王带的思绪转到如何联手诬陷宇文渊身上,完全忘了此行目的。 宇文涵将散乱的发丝捋平,冷哼一声:“这是六弟的瞒天过海之计,若不是故意重伤,这罪不就落到他头上了?” 太子听他胡掰得十分有理,立刻补充道:“是了,六弟他请求捉拿罪犯也十分积极,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宇文涵与宇文洛心中同时松了口气,这下子自己彻底无罪了吧。 宇文涵:只要宫菱那个女人不出事。 宇文洛:只要罪犯那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二人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并肩猎鹿的时候。那时秋猎二人年纪尚小,是合着两箭才将鹿射倒,高后还夸他们日后也要这般相互扶持。 无论二人斗得如何厉害,当矛头对外时还是万分乐意携手合作。 “明日与本宫一同面圣。” “是,大哥。” 第七十三章 玉梅簪 忘忧一睁眼只顾绕着自己的发丝,就连月芙连着喊了两次也装睡着。 她怀疑那是个梦,梦里宇文渊说要娶她为妻,她竟靠在他怀里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最后她是如何回到玲珑居的也不得而知…… “主子。”月芙无奈推门喊了第三次,这次连粥也端了进来,“扶溪求见。” 忘忧再不能装睡,只好懒洋洋起身,在月芙服侍下穿戴梳洗完毕,又在用早膳的间隙听着扶溪汇报昨日情形。 “宫菱挟持了豫王世子?”忘忧手中动作一顿,她了解宫菱,难道豫王世子没有死在宫菱手里? 扶溪点了点头:“属下已将豫王世子救回,如今在京都据点与子实一同照顾。” 忘忧夹了口小菜,这滋味真是一绝,没想到醉仙楼大师傅样样精通连酱瓜都做得那么好吃:“那就养着。” “对了。”忘忧一顿,“豫王对宫菱必是恨得牙根痒痒,帮我以清衣身份约见豫王,这可会是笔不错的交易。” 单凭宫菱为豫王寻了江湖高手这一点便可知她活不长久,何况还有血海深仇。 “忠于宫菱的下属昨夜已清理干净,没有惊动衙门的人。”扶溪依例每人斩下小指作计数,这东西原要忘忧过目,如今身在柳府却也不便带来。 忘忧望了月芙一眼,月芙出列轻声道:“属下检查过,共三十五人。” “好。”忘忧吃饱喝足搁下勺子,“剩余的里头可有拔尖的?” 月芙在天星楼中负责训练杀手,她知道这话是问她的:“隐约觉得倒有一两个心性强的,现在她们关在地窖里不过一天不太能瞧出来。” 才一天。 “按老规矩来。” 这些人里头只能活一个,谁能活到最后谁才有资格做下一任少尊主。但忘忧吸取了宫菱教训,这次必要亲手培养软硬兼施。 “宫菱可有怨言?” 扶溪摇了摇头:“她只说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她不怨尊主只怨自己轻敌,当初若在兖州能杀了尊主就好了……” “看好了,莫叫她自尽,也莫叫人偷偷杀了。”忘忧知道她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当初兖州多好的机会,她在宫菱面前负伤奄奄一息,她竟顾忌是否是她故意受伤来试探自己才错过了。 月芙收拾干净忘忧吃剩下的粥点,不由得蹙眉:“主子,您近日吃得这般少可得小心身体。” “昨日你已借落雪的话提醒了我,我真的不饿。”忘忧一想到齐王府便不由自主声音柔和起来,连扶溪也听得诧异。 月芙看了一眼就知道,主子这是有心上人了,而且是六殿下。可她暗暗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月芙,你可有话?” “是。”月芙垂目,“今早晋国使团已到达京都。” 蘅若来了。 这来的时机也太凑巧了些,宇文璟定会为了颜面压下傩戏大典一事缓期处理。 时间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 “蘅若是提前了十天到这儿。”忘忧将碎发撩于耳朵,立刻坐在书桌前铺开宣纸勾画着,“前日我送入宫里的小食样式还没有收到回复,这就说明宫里也不知道蘅若会提前到。若不出意外,召我进宫的懿旨过会儿就会到达。” “安远茂一事在前,傩戏大典一事在后,蘅若又在此时到达,宇文璟必定会起疑心,甚至迁怒于六殿下。” 可偏偏这两件事暂时看来都与宁国毫无瓜葛…… 她在宁国上打了个圈,在一旁写上蘅若的名字。 等等,她是不是漏了什么!蘅若此行目的是代她和亲! 她突然明白了月芙那时的犹犹豫豫。 兜兜转转,无论是哪一条路都被堵死。她被赐婚韩珂,宇文渊要与和亲公主成婚……宇文渊明明知道自己的王妃人选,为何昨日还做出这般承诺! 她有些气恼,毛笔被她攥得微微发颤。 “主子。”落雪轻叩门扉。 “不见!”她正在气头上,一想到落雪是宇文渊的人,怒意便更加重一分。 落雪跪在阶前,宇文渊果真料事如神知道主子会拒绝见她,只好照他说着将一根玉梅簪子高高举起:“这是六殿下叫奴婢送来的。” 忘忧隔着门纱看不真切还以为是师兄送的白玉兰簪子,连忙给月芙使了眼色开了门。 她接过玉梅簪子又失落又惊喜,这不是白玉兰簪,却与那簪子用同种玉石雕刻。 玉梅簪子轻盈小巧,银制簪体盘成梅枝模样,上缀六朵玉梅,同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碎金点点,煞是夺目。 “此乃玉梅玲珑簪,殿下亲手刻了一个多月,前日才完成的。” 这小小六朵梅花竟要一个多月吗。 “殿下说您见到这簪子便会明白他心意。” 月芙细细瞧着玉梅簪,惊讶地低呼一声:“主子,是囚金玉。” 囚金玉,是宁国那个囚金玉?她在宫里竟从来没有见过! 她记起囚金玉的寓意来,心中升腾起暖意。宇文渊送的是囚金玉,师兄送的也是…… 罢了,她听着落雪说宇文渊是一个月前就开始雕刻,气也消了大半。原来他那时便动了情,她只当是与鬼衣侯斗气。 “他可有其他话?” 落雪不紧不缓道:“求主子放宽心,殿下向来是守信之人。” 忘忧将原先的发钗取下,立刻插上玉梅簪,乌黑的发上几点碎金衬得她愈发白皙灵动。 她轻轻道了句“知道了”,又满含笑意望着月芙:“好看吗?” “主子戴什么都好看。”月芙喟叹着,她可从来没见过主子有这般柔情,这是真真喜欢上六殿下,听这话头还私定终身了吗。 好看是好看,可惜现在还不能带出去。 忘忧叫落雪起身:“告诉他,我会好好招待‘未来齐王妃’。” 落雪后退着告退,她能听出这话浓重的醋意。只盼这和亲与赐婚皆不复存在。 扶溪很快也明白了忘忧与宇文渊的事,他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就算主子成亲了又如何,他是发过誓要效忠一辈子的。 这一辈子太长,若有朝一日……他立马扼住了自己的想法,好端端的妄想做什么。 “小姐,皇后懿旨宣您入宫。”门外一个是宫中女官,她临近玲珑居时脚步声故意放重,扶溪闻声立刻闪入屏风之后。 忘忧确定那女官看不见扶溪后才稳住心绪应道:“知道了,待我梳妆。” 此番入宫便是为了蘅若之事。但愿不会在宫中碰到她吧。 第七十四章 皇家之心 忘忧改妆后乘着轿辇赶进宫去,她不信将妆化成这副鬼模样蘅若还能认出来,更何况她二人有十年未见。 入了凤仪殿,忘忧这才见全了宇文璟后宫能排得上号的妃子。她在女官的指引下与各位后妃请安。 “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莞妃娘娘,恪嫔娘娘,淑嫔娘娘,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六位高位娘娘皆育有子嗣,是一宫之主,其中就属淑嫔年纪资质最小,而贵妃娘娘最艳美。 她从前便听说贵妃娘娘冷艳无双,原是北秦宗室之女,后被北秦逼来和亲。即便生下了大公主凝欢,七皇子宇文淳,贵妃与宇文璟的关系依旧没有缓和。如今看来她眉眼间那股傲气冷淡便应着这一点。 “柳三小姐的礼数倒是学得快,淑嫔有心了。”高皇后最近明里暗里都器重着淑嫔,即便她心知忘忧礼数进步与淑嫔无关,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是清漪自己努力,臣妾不敢领这功劳。”淑嫔淡笑着还礼,若不是高皇后指点长宁殿的欣嫔可以了结此事,她还指不定如何焦头烂额。 “哟,柳家姑娘倒是一个个能干。”德妃自安洛洛之事后苍老了不少,但她没有改掉自己盛气凌人的性子,这句话阴阳怪气却被她说的似真心夸奖般,“皇后姐姐见了你给的食谱可是大大夸奖了一番,可御厨们从未做过宁国风味,还要柳三小姐前去指点一二。” 这可不止“指点一二”这般简单吧?宇蘅若现下暂住使馆,接风会最晚设在明日晚宴。德妃的意思是叫她留下…… “本宫想着寻常赏赐不够新意,柳府也定是有的。”高皇后接着道,“长平长公主说了个赏赐,本宫瞧着不错。便赐你接风宴一席位,坐于韩珂那孩子旁边吧。” 她若是真正的柳清漪定会欢欢喜喜应下,国宴难得,寻常女子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出席。这不仅仅是一场盛宴,更是荣耀的象征。 可她是宇忘忧,最不愿与蘅若相见的宇忘忧。 她扯出几丝笑意假若欢喜的模样:“清漪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只是听闻晋国未婚夫妻间不得见面……” 她不愿与韩珂同侧,这太不符合晋国规矩,就算是正妻也只得远远坐在丈夫身后。 高皇后转动着景泰蓝小指护甲浅浅一笑:“宁国向来看轻晋国男女尊卑之别,你又是晋国出身,这般安排倒是无妨,何况韩珂这小霸王也是不守礼数的。” 高皇后这一番话叫她不敢再推脱,只好应了。可她想起那夜韩珂醉酒的情形,只盼他不要再喝醉了。 “没想到韩少卿竟会选淑嫔的三妹。”莞妃看着忘忧容貌打扮,用扇面遮着自己的下半脸勾起唇角,她见高皇后使了个眼色便没有再说下去。 韩少卿选? 忘忧心中鼓点如麻,这不是宇文璟的赐婚吗? 高皇后暗暗怪着莞妃口无遮拦,连忙圆道:“陛下赐婚,他难道想抗旨不成?” “是,是臣妾糊涂。”莞妃垂目道歉,语气却没有歉意。她是王府旧人也是看着韩珂长大的,这孩子什么性子她还不知道吗?他自己不愿意陛下也逼不了他。 众人又说笑了会儿,唯有恪嫔默默不语,只是双手交叠在腹前坐得端庄。忘忧暗忖着,原来被赐封号为“恪”是这般道理。 “娘娘。”菱玉从外头稳步走来在高皇后耳畔言语着什么,她的眸中划过一丝惋惜,面色又沉下些许,随即坐正身子叹了口气。 “昨夜豫王妃难产殁了,连小世子也不知所踪。”高皇后捧心咳嗽两声,菱玉立刻抚着她的背顺气。 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儿,哪能不心痛?不过更多的是韩太后震怒,责怪她对豫王妃不上心。她掌管后宫每日琐事繁杂,加之豫王妃突然临盆,她如何来得及应对? “姐姐放宽心,这天底下谁敢与皇家作对,小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平安无事。”德妃安慰着,自动忽略了豫王妃殁了的消息。 女人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豫王妃能生下小世子也算不辱使命。她突然又想起顺妃那个女人,霎时间心头恨恨。她为陛下诞下六皇子也算是功德,何故还要干政!仗着自己有几分美貌与才智就可以逾越祖制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贵妃只是低喃一句却传进了每个人心底,但每个人都极有默契地只做没有听见。 “姐姐当心当心身子,豫王妃平日积德积善必有阴福,她会护着豫王小世子。”莞妃声音轻轻柔柔,她曾在宫里见过豫王妃几面,温和有礼,贤良淑德,如今难产而死未免太可惜了些。 淑嫔还想说什么,可高皇后已然喘息粗重被菱玉服侍着吃下药丹,她也只有噎住话头。这些场面话她向来不熟悉,何况该说的都被她们说尽了,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来? 恪嫔依旧低头抿了口茶不言不语。 “罢了,今日便到这儿。”高皇后用帕子捂住嘴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听得人心揪起来。 “臣妾告退。” “清漪告退。” 忘忧比后妃们的屈膝弯得更深,待后妃们退出了凤仪殿她才缓缓跟上。淑嫔像是在等她般独自一人落在后头。 “娘娘。”忘忧追了上去,“娘娘可有话?” 淑嫔颔首道:“进了御膳房小心些,本宫怕……” 下毒? 忘忧做好了打算,她必要拖个宫中老人为她引路,全程在这人监督下不碰食材,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若再敢诬陷,便不是她的过错。 “大姐放心,我有分寸。”忘忧一边扶着淑嫔一边向前逛去,还不时大声交谈着皇宫植物花卉,远远跟着二人的奴婢真以为她们在闲谈。 “将下毒一事推到欣嫔身上,不是姐姐主意吧?”这话虽是问句,可言语间已带着肯定的味道。 淑嫔有些诧异地应着:“是,这是皇后娘娘告诉本宫的法子。” 高皇后。 忘忧思量着,高皇后掌管后宫已久,先前不找机会除了她,反而留她到如今? “是有什么不妥?”淑嫔担忧地蹙起眉头,太后褒奖了她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忘忧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了。” 淑嫔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意:“安心先瞧瞧六皇子的婚宴如何操办,你的一定不会比他差。” “姐姐你说什么呢。” 忘忧悄悄红了脸。 不,宇文渊一定不会与蘅若成亲。 她信他。 第七十五章 晚宴 一个下午转瞬即逝,忘忧在淑嫔的推荐下找了位德高望重的姑姑带路,身后还跟着月芙与淑嫔派来伺候的奴婢。 她改妆后原本便英气重,加上刻意而为的粗野,形同来寻仇的,这一下震得御厨们埋头只做自己的事不敢乱瞟。 她在御膳房应对如流,其中不乏是常识问题,这问的太过明显了些一瞧便知是在试探她。 好在颜怀教的时候详尽,那独有的酱料在她的教导下被御厨用上好食材调得酱香逼人,比在柳府学习时的那份还要鲜香。 只可惜其中少了两味酱料,这是忘忧答应颜怀的概不外传。 “柳三小姐,您尝尝这味道?”一位厨娘捧着刚刚出锅的酥肉饼而来,忘忧给淑嫔的那奴婢使了个眼色,她便细心将酥肉饼切碎,放凉一小会儿才给忘忧呈上。 果然是宫里的人,这伺候人的功夫确实厉害。 忘忧夹了块肉饼细细品着,从外表看外酥皮层层分明,里面包着肉馅还溢着汤汁。嚼入口中温度适中,肉馅夹杂着酥皮的脆香,回味无穷。 “没错,就是这样。”忘忧示意那奴婢将肉饼分给那姑姑与月芙,最后一块被她“强令”喂那奴婢吃下。 虽是强令,但那奴婢心中欢喜,没想到柳三小姐如此好打交道,一点没将她当作奴婢看待。 又几位刚入宫的小御厨看着她们吃得欢快咽了咽口水,若是柳三小姐也能赏他们吃一块该多好。 但忘忧可不敢这么做,只好叫他们馋一馋。若某个御厨吃了出了什么事,她可有嘴说不清。 “柳三小姐。”菱玉从外头而来,“到时辰,您该梳妆前往太极宫。” 宁国人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就布置好了太极宫。 “知道了。”忘忧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袖子擦了擦嘴,看呆了不少人。 传闻中果真没错,柳三小姐从晋国乡下而来,行为粗鄙,不少人已在心中暗暗同情起韩珂。 与此同时躲在暗处偷懒的小御厨擦了擦额间的汗,他只觉得浑身像被无数银针穿过一般,细密的痛意袭来,极难忍受。冷汗从他的额上流下,嘴中不断吸着凉气,浑身不住的颤抖着。 还有半个时辰。 他咬住嘴唇,就算咬破了尝到血腥味也不曾放松。 还有半个时辰,他不能破坏主子的计划,还有半个时辰,他家中父母便能平安无事了吧。 …… 太极宫被布置得富丽堂皇,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中央雕刻着龙纹,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凤凰裹着金粉展翅欲飞。两条弯曲的道交汇在一起,中间凹下形成天然池子。 众臣的席位安排在池子两侧,帝后之位正对水雾缭绕的池子,远远赏着歌舞别有一番风味。 忘忧被菱玉打扮成宁国贵小姐的模样,原本改妆后黝黑的皮肤上又敷了层白粉,白脸透着黑,红唇干裂,别提有多滑稽。 但她不以为然,这副模样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何况是蘅若呢? 忘忧环顾四周,对面皆是朝臣,不过她能将名字与脸对上的唯有三人:左相纯公柳木阳,右相信侯韩勋,礼部尚书桓耀。 而与她同排的有后妃有皇子,以太子宇文洛为首,各皇子身后都坐着王妃。豫王虽出席了但身后坐的却是脸生的小姐,忘忧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小姐是原豫王妃的亲妹,太后特意安排的。 不多会儿,帝后携手入殿,忘忧随着众臣行礼,身旁的席位空空荡荡。噫,这种场合韩珂也敢迟到。 除了韩珂的席位空空,临近宇文璟的两个紧挨着的席位也没有人。一张是蘅若的,另一张是宇文渊的。 他负伤在身自然参加不了这场晚宴。不过这样也好,她也不想叫他见到自己如今这滑稽的模样。 忘忧对宁国歌舞没有兴趣,百无聊赖转动着手上的玉镯子,直到三道糕点摆上后韩珂才姗姗来迟。 他可不怕被宇文璟瞧见,正大光明衣角带风坐下,使唤着小太监为他斟酒。斟了一杯还不够,一定要各式酒都来一杯,不一会儿他的桌上已堆了十几杯酒。 忘忧不敢招惹他,但他的衣袍已散到她的位置上,她一低头就能瞥见冰蓝色衣角,上头用宝蓝色丝线绣着腾云祥纹。 这是又被摆了一道? 忘忧低头整理着自己的淡蓝色衣裙,上头用白色丝线绣着祥云,与韩珂的衣衫呼应煞是扎眼。 正在欣赏歌舞的宇文璟怎么能不看到他的动静,笑着与身旁的高皇后说着什么,目光却一直在韩珂与她之间徘徊。 韩珂满意地看着二人服装却还是一脸高傲对她爱搭不理。毕竟在传闻中他对这个未婚妻可是万分不满。 “你今日又长得不一样了。欺君之罪啊。”韩珂借着欣赏歌舞的由头向忘忧身上挨去,他说得极轻带着几分玩味。 欺君之罪…… 忘忧一下忆起他醉酒那夜见到她真实的模样,他借着酒劲,摇摇晃晃朝她走去:“柳三小姐,柳清漪,你长得与我赏花会时见你不同……这可是欺君之罪。” 她也靠过去些许:“韩少卿那日喊着师父我也记得。” 韩珂轻笑一声,也不言语,接二连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喂,你能不能少喝点?” “怎么?担心你夫君啊?” 忘忧被他的话气噎,她确实担心,但可不是担心他,倒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你若是承认,我便勉为其难少喝点。”韩珂轻轻带着酒气靠过来,一旁的小太监没有他的命令不敢停止倒酒的活儿。 她只得将身子往远离韩珂的方向挪了些:“这可是国宴,韩少卿还是注意些分寸。” 韩珂原本还清醒着,一听她这样说竟生出了微醺之感。他低头喝着闷酒,一连将所有酒尝过两轮还没有停下。 忘忧用余光瞥见崔暕正向韩珂走去,他示意小太监捧着酒壶离开,又恭敬地弯下腰:“韩少卿,饮酒伤身,是这些菜不合胃口?咱家这就命人重新给您安排。” 韩珂甩了甩手:“陛下越发小气了,多喝点酒怎么了?罢了,你去安排。” 崔暕告罪离开,他灵敏地嗅到了这未婚夫妻间的冷淡与尴尬,怪不得韩少卿只顾饮酒。 “宁国蘅若公主到。” 突然从殿外传来一声雄浑的声音,歌乐霎时止住,伶人们退到一旁跪下。 大殿内寂静无声,唯闻从殿外传来极有规律的铃铛脆响。 第七十六章 蘅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大殿入口,只有忘忧与韩珂低头喝茶。 一个不想见,一个心不在焉。 不一会儿一只裸足先迈入大殿,上面缠绕着橙黄色铃铛,先前听到的铃铛声响正是此物发出的。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低低的谈论之声,这蘅若公主竟不着鞋,裸足上殿!难道晋国人都是如此?又要不少人将目光投到忘忧的脚上,韩珂一蹙眉“无心”撩起自己的衣袍完完整整将她的鞋盖住。 “掩住了。”韩珂轻轻提点着,见忘忧整理好衣裙又将衣袍拿开。 蘅若笑吟吟走来,她容貌可爱至极,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眉目间尽是灵动之气。她一身晋国传统服饰,衬得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左顾右盼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 不知道是否是忘忧的错觉,她只觉得蘅若在她身上的目光停留得更久,笑意更浓。 “蘅若拜见元明帝,明淑皇后。”蘅若声音比王钰还要甜美,她笑起来天真无邪,仿若没有一丝阴霾可以沾染这个笑容。 她行的是晋国礼节,她身后跟着一众使臣同样行着晋国躬身礼。 “蘅若公主果真活泼可爱,上座。”宇文璟虚指着蘅若的席位,立刻便有宫婢引导她上座。 “吾皇派吾等护送蘅若公主和亲,此乃吾皇国书,愿元明帝信守当年指腹为婚之诺。”使节低头将国书抬起,宁国礼官接过沉甸甸的国书,恭谨地呈到宇文璟面前。 在座的何人不知在晋国为质是宇文璟一生之痛,众人屏息不敢出声,这使节说得太大胆了些。 宇文璟一手查看国书,一手在底下被高皇后牢牢握住,虽看见晋皇说的放肆,但也终于压下脾气,面上依旧保持笑容:“使节入座。” 忘忧见那群使节坐到了对面,里头竟有几个她认识的人。当初他们可是晋皇身边的红人,如今也沦落为出使宁国了? “六弟从小体弱多病,这不昨日刚刚病倒,实在无法参加接风宴。”太子举起举杯遥敬蘅若,一饮而尽,“本宫做为兄长,替他给你赔罪!” 这理由倒是找的好听。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宇文渊为了捕捉逃犯受伤的事怎么可以在使节面前提起? 蘅若也不扭捏,接过婢女递来的烈酒一饮而尽:“早些时候便听闻宁国六皇子体弱,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不愧是晋国的蘅若公主,好酒量!”太子在众人面前露了脸也不再言语,这一番表现让宇文璟对这个儿子越发喜爱。 崔暕传令下去为韩珂特制的菜肴也被端来,他挥退奴才,悄悄将一碗红枣山药粥放在忘忧的桌上:“那日害你没吃,今日补上。” 他的这番话才叫忘忧想起月芙端来的红枣山药粥,他怎么记到现在! 她微微侧脸点头以示谢意,余光中瞧见还有位皇子死死盯着蘅若没有移开目光。 那背影,似乎是宇文淳?她又顺着后妃查看一遍,果然见贵妃的目光落在宇文淳身上略带担忧。 “歌舞起。” 礼官一声长喝,退到一旁的伶人又围在池子左右,乐声隔着水声传来朦朦胧胧只做众人谈话的背景音。 宇文璟被晋国的人刺到痛处,也毫不客气地提起了忘忧:“朕记得当初与老六有婚约的是晋国大公主吧?” 蘅若面不改色:“忘忧公主十年前病逝,谥号庄淑。父皇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蘅若替长姐来了这儿。” 宇文璟说了几声“原来如此”,又自顾自喝着小酒与皇后对酌。 韩珂的酒意散了不少,他见众人都开始相互闲谈无人注意这边,胆子便大了起来,几乎要与忘忧挨到一起。 “你瞧瞧蘅若公主再瞧瞧自己,那么瘦。快多吃些。”韩珂说着说着又将自己桌上的肉食都搬到她的桌上,“本公子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 韩珂是没瞧见蘅若小时候的模样,白白胖胖,一个胳膊有她两个胳膊粗,每次说话脸上肉都嘟嘟的晃动。她如今长大了才好些,瘦成这副韩珂眼中的好身材想必下了不小决心。 不过韩珂不喜太瘦的女人这不正好? “清漪原本没打算叫少卿喜欢。”忘忧将韩珂搬来的肉食一样一样移回去,“少卿不是最爱风月之地吗?不如向陛下说说解了婚约也好还你自由。” “唉。好心当驴肝肺。”韩珂现在何止是失落,简直心如刀割。但他还是假作不在乎的模样,将剩余不多的酒喝尽。 “柳清漪。”他看着飞旋的舞蹈,一面鼓掌一面说道,语气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我告诉你,这婚约不可能解除。” 他顿了几息:“你还是选择了宇文渊……他害了我师父,就算你我婚约解除,我也不可能让你嫁给他。” 忘忧默默听着他的话,将衣裙攥紧揉成一团。他是如何知道的? 她唯一确信的是韩珂对宇文渊的恨真真切切。那夜他唤“师父”的神情中流露的哀伤悲切也曾让她有一刻的动容。 韩珂挪回自己的位子上也不想听忘忧说什么。他望着满桌菜肴只觉得恼火。 昨夜,他几乎在玲珑居等了一夜,直到天将白时才看见宇文渊通过密道将熟睡的她抱回来。 好,很好。 宇文渊都可以不顾蛊毒不顾性命去接近宇忘忧,而她也甘愿被他抱着…… 他有什么呢?她的冷嘲热讽?她的巴掌? 她不喜欢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也不能讨她欢心…… 宫宴上的菜肴换了一道又一道,临近尾声,宇文璟突然笑意融融望着蘅若朗声道:“钦天监合过你们八字,蘅若公主是有旺夫之相啊。” 蘅若的大眼眨了眨好似在对宇文璟的夸奖表示感谢,她撑着下巴几乎撒娇道:“钦天监合的是蘅若与六皇子八字嘛。可蘅若不想嫁六皇子。” 此言既出,场上一片安静。众人都放下手头的事静静听着蘅若公主的回答。特别是宇文淳坐得笔直,盯着蘅若的侧脸就没有移开目光。 “是吗。”宇文璟有了几分恼意,晋国也太放肆了些,“蘅若公主喜欢朕的哪个儿子?” 蘅若面带笑容在众皇子面上转了圈,看过了太子看待妹妹般的笑容,看过了豫王懒得敷衍的无视,看过了几位已经有王妃王爷的淡然,最后定格在远处:“回陛下,我喜欢那个衣服上绣着花儿的!” 第七十七章 吴王 衣服上带花的? 众人在皇子间扫过,只见宇文淳的衣衫上绣着杜鹃。他满脸欣喜与震惊交杂,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立刻出列向宇文璟行了大礼:“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万岁。” 七皇子的衣服上怎么会绣着杜鹃?皇子品制不该绣些仙鹤,蟒之类的花纹? 别人不知道,可蘅若双目弯弯笑意盈盈,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同赏的花儿啊。 “是淳儿。”宇文璟望了一眼贵妃,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露出浓浓的担忧。原本他打算着待宇文渊封王后便将宇文淳外封出去,可蘅若闹了这一出,他倒不好将宇文淳外封了。 “蘅若公主为何看上了老七?”宇文璟的模样像是要刨根究底,他带着长辈玩笑的语气慈爱地看着蘅若。 蘅若笑得露出了小虎牙,宇文淳脸一红又低下头去:“因为蘅若喜欢杜鹃也喜欢宁国的冰糖葫芦。” 那时他们互不知身份,只当对方都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一同游山玩水。其实第一眼蘅若就喜欢他了,宇文淳身上有股干净的气息毫不带世俗的味道,正是在宫里难得的气质。 宇文淳勾起唇角,一扫之前的郁闷。他原打算此次进宫接了外封的圣旨,再和母妃说说他遇到了这世上顶好的姑娘,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她做王妃,可没想到原来这姑娘是晋国的蘅若公主。 晋国公主是要与六哥成亲的,那会儿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只剩下蘅若一个人,天都快塌了。 他佩服蘅若的勇气,她得确是位值得尊重的女子。 “陛下准吗?”蘅若甜笑着看着宇文璟,仿若此刻他要是说个“不”字就是天大的罪过。 “贵妃觉得如何?”宇文璟突然将这难题抛给贵妃,她收敛起忧虑又回到了冷傲的模样:“陛下觉得如何,臣妾便觉得如何。” 忘忧瞧着贵妃的意思,她似乎想将宇文淳推得远远的,这下宇文淳不得不留在京都,她自然不满意。 宇文淳知道自己不能说个“两情相悦”出来,只好将头引至地,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宇文璟轻轻叹息一声,只有高皇后听见了他的无奈:“封宇文淳为吴王,蘅若公主为吴王妃,拟旨吧。” “多谢陛下。” “谢父皇。”宇文淳磕了头,一抬眼就看见蘅若标志性的小虎牙。 等着吧,他还有好多好多冰糖葫芦,只会留给一个姑娘。 柳木阳与韩勋对视一眼,眼中意味不明。晋国派来和亲公主的时机、对象都出乎他们意料,这其间当真没有什么猫腻? 宴会继续进行着,乐师弹奏的乐曲变得欢快起来,在这乐声中宫婢们鱼贯而入,托盘上端着的是今日压轴——银丝冷淘与酥肉饼。 韩珂见酥肉饼与银丝冷淘端上便知道这里头有忘忧的一份。他特意向小太监要来尝了口,冷淘爽口,酥肉咸香,配合在一起倒是不错的组合。 高皇后慈祥地笑着:“蘅若尝尝,御厨们做的可还入得了口。” 蘅若点了点头,吃了两口又将剩下的一扫而空。她细细品着冷淘味道,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皇后娘娘,这酥肉饼比蘅若在家吃的还要好吃。”她微微一锁眉头,娇嗔道,“就是太少了。” 高皇后的笑意不减,示意宫婢再给蘅若端一份:“不够再叫御厨做。” “还有这冷淘。”蘅若品了品思索会儿,“味道不大一样,大概是缺了梅子和花椒。” “许是民间与宫廷做法不同。”高皇后点了点头,望向忘忧那儿,可惜距离太远她只能眯了眯眼,“这两道是柳相家的三小姐指点御厨而制。清漪呢?” 忘忧听见高皇后提到她,只好远远低下头行跪拜礼:“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蘅若早前听闻柳丞相从晋国寻回了女儿也算缘分。”蘅若歪头望着忘忧却看不真切,只好向高皇后撒娇道,“皇后娘娘何不让她进前来,蘅若在京都没有相熟的好友,若能与柳三小姐成为朋友便好了。” 高皇后见她说的在理,何况她也有此意,便唤道:“清漪,上前来。” 蘅若莫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她低下头去不想让蘅若瞧见她的脸。 “少说话。” 正当她走出去时韩珂突然冒出这一句,他拿着酒盏喝茶压根没有看她,忘忧都快怀疑自己听错了。 酒盏装茶也就他做的出来,不过这茶香怎么这般熟悉,似乎是与鬼衣侯一起喝的蒙国茶? 她稳步走上前去,低头向蘅若施礼:“见过公主。” 蘅若有些失落之色,方才她远远瞧着柳清漪有三分宇忘忧的气息,可凑近瞧瞧不过是个村姑模样,她那长姐就算混得再差也不会拉下脸做个村姑吧? “这冷淘酱汁是你的配方?”蘅若又换上笑意,她已不愿与柳清漪打交道,但此刻还要做足友善的模样。 忘忧想起韩珂的话来,忽然转变主意:“是御厨们的。” 蘅若看了一眼帝后二人,又看了看似乎有些紧张的柳木阳爽朗笑了:“柳三小姐看起来有些局促,也不难为她了罢。既然是御厨的,蘅若斗胆,可否讨来吴王府?” 如今哪有吴王府? 宇文璟面上一僵,只能将准备赐给老八的府邸转赐给宇文淳了:“蘅若公主远道而来,朕也理解你的思乡之情。这样,崔暕。” “陛下吩咐。” “去御膳房挑几位御厨赏赐给蘅若公主。” 蘅若一听眼中立刻闪出亮晶晶的光:“谢陛下。” 宇文淳抿嘴笑着,她果然没变,最喜欢吃喝玩乐。托她的福,他也能留在京都陪伴母妃了! 可宇文淳偷偷瞧着贵妃,她脸上丝毫没有喜意。为何母妃不高兴?他没有细想,也许母妃摆惯了这副表情,一时改不过来吧。 忘忧与蘅若闲谈几句便回到位置上,不多会儿崔暕便匆匆赶来附在宇文璟的耳畔说了什么。 宇文璟点了点头,挥手命他下去。 晚宴在歌舞的欢快气氛中结束了,忘忧正想离开却被一旁的宫婢不着痕迹地轻轻叫住:“柳三小姐,皇后有请。” 第七十八章 试探 韩珂眉头一锁,他冷哼一声:“正巧爷无事,也想寻皇后娘娘,一起吧。” 最近出了那么多乱子他哪会无事? 忘忧瞥了他一眼,这理由寻得也太糟糕了些。 那宫婢自然也知道韩珂不可能闲的没事,从衣袖中拿出坤宁宫令牌,颇有些为难:“韩少卿,皇后娘娘只召见了柳三小姐一人。” 皇后娘娘召见也该是菱玉传唤,何时轮到这陌生小宫婢了?不过这坤宁宫的令牌不似有假。 他倒像看看何人在耍花招。 “行,那爷改日再拜见皇后娘娘。”韩珂拂袖而去,爽快得与先前不似一人。 这般阴晴不定? 忘忧整理好衣襟随那小宫婢走出了太极宫,月芙无言跟在身后。 小宫婢转身看着月芙,面露纠结之色:“这位姐姐,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只召见柳三小姐一人,你可否在凤仪殿等候?” 月芙看着忘忧,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奴婢就在凤仪殿等小姐。”月芙心中狐疑也只好告退。凤仪殿与御花园方向相反,这样子像是要迫使主子一个人。 “没有轿辇吗?”忘忧见出了太极宫人群稀稀落落,后妃官员们皆乘轿辇而去。她原是乘轿辇而来,此刻不知所踪。 小宫婢轻轻道:“回柳三小姐,皇后娘娘实则是秘密召见您,不必兴师动众。” 是吗,秘密召见。 那不更得叫信的过的人用轿辇将她送来,省的被人瞧见了她。 幸好此处离御花园不远,忘忧忍住疑虑随她七拐八绕终于进了侧门,里头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 这一角她从来没到过,从前去的地方也都是些娇花异草。 她一低头,现在踩的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图案,前方似座小山,叠石独特,磴道盘曲,底下还有石雕蟠龙喷水,她一时看怔了。 那宫婢突然低头加快脚步,很快身影被前方的小山遮住,忘忧的衣裙过长限制了脚步,待她再追过去,哪还有那宫婢的踪影! 有人想将她引来此处,为什么? 她依着山石走了一段路,边走边敲,听着声响山石间有段中空,那宫婢许是进里头去了。 但她不知道机关所在,从外表来看这山石完整哪还有进去的入口。 既来之,则安之。 忘忧稳住了心绪闲步向前走去。每一段路皆有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葱郁树丛映衬着火红亭柱,金黄琉璃瓦,一个普通的亭子也透露着庄严。 她极目远眺,前方有座约是八九层高的古塔伫立在那儿,再走几步身边的雕像变得诡异起来,天神与妖魔间隔排列,或慈眉善目或张牙舞爪。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掐指一算,这古塔中确实有灵物,亦正亦邪,好在剩余的灵力枯竭,就算没有这些雕像镇着也无力伤人。 有人将她引来此处就是给她看这个的吗?她有些犹豫,正踌躇着是否停下脚步,突然身后有道甜美的声音响起:“忘忧!” 她一时没有防备,下意识就向后转去。 当她动身的那一刹那,突然一声“柳清漪”从斜侧面传来,忘忧已回过神来转向了声音来源。 “韩少卿何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看着还以为这两声是同时响起,忘忧是应了第二声。 这一招凶险,连忘忧也后怕起来。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叫你不好好跟着我去见皇后娘娘,迷路了吧!”韩珂从树丛中走出,满头的落叶。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怒气,好似真的对她的不听话生气了般。 “哟,这不是蘅若公主吗?”韩珂装作才瞧见蘅若的吃惊模样,嬉皮笑脸地打了招呼。 忘忧也顺势走到韩珂身边向蘅若行礼:“抱歉蘅若公主,方才竟没有瞧见您。” 蘅若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个韩珂来,她还有疑心特意用这方法试探柳清漪,可没想到全被韩珂破坏了。怎么会那么巧? 但她依旧甜笑着,仿佛这些阴谋诡计与她无关:“这宁宫也太大了些,蘅若也迷路了呢。” 韩珂不着痕迹将忘忧护在身后:“蘅若公主若不介意,便与我们一同出去吧。” “不过方才你说什么,忘忧?忘忧公主不是早就病逝了吗?” 蘅若面对韩珂的坏笑抿了抿唇,那双大眼无辜瞧着他:“蘅若是追着长姐身影来这儿的。韩少卿你看这里这么多雕像,多邪门啊。蘅若现在想想真是害怕。” 她又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在韩珂身后的忘忧:“不过清漪姐姐真的有些像长姐呢。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一阵,我真想她。” 她说着说着从腰封里拿出个荷包来:“母后自长姐死后郁郁寡欢,整日绣这些平安荷包分给皇子公主。她说若是有朝一日出了皇宫遇上与忘忧公主相像的有缘人,就将这荷包赠予她,也算是积福了。” “清漪姐姐愿意接受吗?”她说的诚恳又将荷包递来,忘忧想拒绝也不能啊。 “那就谢过晋皇后,谢过蘅若公主。” 韩珂接过荷包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递给了忘忧:“这荷包样式不错。柳清漪,你何时也给我做一个?” 忘忧看着这荷包上绣的是花鸟呈祥,确实是母后亲手绣的,不禁心头一酸。 她故意用力打了韩珂一下:“哦?你是想收到歪脸的鸟吗?” 韩珂暗忖着她真下得去手,乐呵呵一笑:“你就算将鸳鸯绣成鸭子我也要。” 蘅若见二人忽视了她不禁有些气恼,她揉了揉太阳穴,缓缓抱膝蹲在地上:“我的头好疼啊……” 韩珂还以为她在装模作样,敷衍地问候了声没有得到回应,蘅若竟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出来,软软栽在鹅卵石地上。 “蘅若!”忘忧想出去查看她的伤势却被韩珂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公主!”从远处奔来的容舒见自己主子晕倒连忙小跑过来,小心扶住蘅若才发现她的衣襟上皆沾着血。她怒目而视,喝道:“你们对公主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这女婢是在怀疑小爷?”韩珂没有丝毫慌张,冷眉一蹙,言语间带着警告,“诽谤朝廷命官,可立即杖毙。” 第七十九章 御厨 “你敢!”容舒也毫不示弱,她原本在晋国就是宫廷中高位份女官,还没人敢如此对她大呼小叫。 韩珂突然从袖中抽出把短剑来抵在容舒脖颈:“你说小爷我敢不敢?” 容舒瞪了韩珂一眼,她知道此人不好惹,转头看向忘忧:“柳三小姐,你可有话说?!” 韩珂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质问道:“你们与韩太后合作?” 容舒觉得这短剑下一刻就会刺进她皮肤中,但她扯着嘴角冷笑一声:“韩少卿还说我诬陷,你现在不就在往自己姑姑身上泼脏水?” “哦,你也知道你们自己脏啊。”韩太后与蘅若公主合作就是泼脏水,她们不是脏水是什么? “你!” 容舒说不过韩珂,但怀里的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容舒,不怪他们……” “公主……”容舒看着蘅若虚弱的模样,轻轻为她撇去嘴角的血,“您再坚持会儿,七殿下很快就到了。” 蘅若点了点头,嘴角又涌出鲜血来滑到她白皙的脖颈上,霎时间红是红,白是白增添了几分妖异之美。 她揪着容舒的衣角,楚楚可怜望着忘忧与韩珂:“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忘忧被韩珂拦着不能进前,只能站在原地:“这症状似是中毒。蘅若公主你可有碰过什么,吃过什么?” 蘅若将头埋在容舒怀里,声音隔着衣衫传来模糊不清:“蘅若不记得……” 忘忧与韩珂对视一眼,这极容易被人引到酥肉饼与银丝冷淘被人下毒上,进一步嫁祸于她又有何难? 宇文淳追着猎犬匆匆赶来,他远远望见蘅若躺在容舒怀里便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将蘅若打横抱起:“别怕,我带你找太医。” 他有些愤愤地看了韩珂与忘忧一眼还是转头离去。 这梁子怕是结下了。 忘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宇文淳年轻冲动,若是被有心人挑拨后果不堪设想。 “汪汪汪汪汪!”那带路猎犬突然朝她吠了起来,但碍于韩珂凶恶的目光不敢进前。 容舒拉住猎犬的狗绳向他们二人躬身施礼:“这蠢物不懂事,惊扰二位了。容舒告退。” 这是晋国皇室特意饲养的小猎犬,寻找目标物百发百中,如何不懂事? 它是如何找到蘅若的? 难道…… 忘忧连忙将荷包拿出来,韩珂见她与自己想到一块儿去,凑过去看着她翻查着。 可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没有异味没有特殊标志,里头更是空无一物。 韩珂将荷包夺过藏进怀里:“没收了。” 忘忧将手摊开,神情严肃:“给我。” 这是母后亲手所绣,就算有问题也该她自己来面对。 他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吹着口哨就向前走去,忘忧不认路只好紧紧追着他:“韩少卿,此事与你无关。” “和你有关的事就与我有关。”韩珂没有停止步伐,一直将她引到原先进来的地方,“柳清漪,这地方别进来了,知道吗?” “这是什么地方?” 方才韩珂问她们是否与太后合作,难道这是太后的地盘? 韩珂指着远处的塔:“这里面,是虞国皇室的耻辱。而这里,是先皇特意为太皇太后建造的慈母御园。太皇太后薨逝后这里就荒废下来,但名义上是太后所有。” 虞国皇室的耻辱?那不就是宁晋两国的耻辱?可忘忧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 “柳清漪。”韩珂突然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抬起头来,“太后不喜豫王妃,她是太后授意‘难产’而死。现在太后也不喜你……我真的害怕。” “难道你以为我是豫王妃那样懦弱守礼的性子吗?”忘忧拂开他的手,“我需要的是与我并肩作战之人,而不是事事替我摆平,我只能做他背后的女子。” 前者是宇文渊,后者是韩珂,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是,被保护的感觉是很好,但她不能为了一时的亲昵而放弃自己的羽翼。这种情爱到底能持续多久?若有朝一日韩珂厌弃了她,她还能在京都活下去吗? “那你就甘心做妾?”韩珂自嘲般低头一笑,“就算陛下撤除了你我婚事,他也不会赐婚你与他。宇文渊若不娶蘅若公主,他的王妃人选依旧被定下了。” “你敢不敢打赌。宇文渊根本没有能力抗拒赐婚。” 韩珂的话犹如利刃一下刺进她心底,但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泪。她一直知道的,出了这几件事宇文渊没有办法再取得宇文璟的信任,宇文璟也再不会纵容他,唯有听命的份。 是她错了。 与复仇相较,也许自己的欢喜根本不值得一提! 韩珂这是第二次见她心忧露出如此哀伤的神情,第一次还是在永州。她咬住下唇强忍住泪意的模样让他心疼。 他知道,她不敢打赌。 “柳清漪,与我成婚,你名义上是我唯一的妻,我们互不干涉对方,如何?” 他做出了退步。时光可以消磨一切,他就不信过了五年十年她还会念着也许儿女绕膝的宇文渊。 忘忧没有回答,她缓缓走出这片慈母御园,一抬头便见菱玉候在外面,她身后还跟着软轿:“柳三小姐安好。皇后娘娘听闻小姐迷路,特意叫奴婢前来引路。” 菱玉特意忽视了她脸上的泪痕,为她撩开车帘扶她上去。在宫里,什么该看什么该听,她早就将这本事磨练得出神入化。 韩珂靠在红墙上没有出去,他袖中拽着一张字条:御厨身亡。 …… 入了凤仪殿月芙连忙迎上去,轻声道:“主子,御膳房有位小御厨死了。” “中毒?” 月芙点了点头。 呵,这老把戏现在还有人玩呢? 那蘅若必定与小御厨中的是同种毒,只是剂量少尚能挽救。忘忧连结局都猜测好了,不出意外蘅若就会劝宇文璟息事宁人,自己做出委屈的模样。 她这位好妹妹,一直拿柔弱当武器。 忘忧一进去就瞧见太后坐在主位,高皇后有些虚弱地倚在椅背之上。 “清漪给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起身吧。” 高皇后满脸忧虑,方才席间崔暕来回报的正是御厨身亡一事,这会子蘅若公主也中了毒,这不是摆明了说这晚宴上的东西有问题吗。 “做酥肉饼的御厨死了,现在宁国使臣要我们给个说法。”太后眉梢一挑,“柳清漪,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八十章 探案(1) “清漪不知道。”忘忧一脸迷茫看着太后与皇后,“清漪也吃了酥肉饼,为何清漪好端端没事?” 韩太后从素锦手中接过茶轻轻抿了口:“毒就下在给蘅若公主的第二份酥肉饼中,其他人自然无事。” 这是如何下毒的都帮她想好了啊。那她又如何知道蘅若公主一定会吃第二份酥肉饼呢? 不过她不打算辩驳,反而将重点转移到小御厨身上:“诶,蘅若公主吃了八块酥肉饼才昏迷,那小御厨岂不是偷吃了好些酥肉饼才会中毒身亡?”忘忧装作吃惊的模样,她的话倒给了高皇后启发。 “母后。”高皇后隐隐觉得太后是在故意针对柳清漪,她想起来韩珂的请求来,极力维护着她,“何不叫总管来对一对账目?” 那小御厨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偷了比八块还多的酥肉饼吃,他又有什么时间吃? 韩太后将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哪个宫里没有贪污克扣,总管的话就一定对?!那御厨贪吃故意多做了酥肉饼没有上报也未可知!” “母后息怒。”高皇后见太后这副模样是铁定要治柳清漪的罪了,“此事应交由大理寺审理。” “我看阿珂那孩子不一定肯呐。”太后在素锦的搀扶下走到忘忧身旁,“你若不想叫他难做,还是尽快认了。” 忘忧连忙跪下来:“清漪不懂太后的意思。” “不懂?”韩氏抚了抚头上珠翠,“这毒是在晋国巫蛊之地盛行,你如何毒害蘅若公主的,还不交待吗?” “清漪在御膳房从未碰过食材,太后大可找人问问。”忘忧将头伏下去,“何况这毒清漪闻所未闻,遑论拥有。” 太后冷笑一声:“可有奴婢瞧见了你将毒物弃在慈母御园的。” 韩珂说的没错,蘅若与太后联手,那引路宫婢是太后的人。 “太后可否将那毒物交给清漪?还有那御厨的尸体……” “放肆!”太后怒喝,“你只是女子,办案之事都应交由男子操办!你想证明清白,就慢慢等吧。” 等?等被处死的结果? 她的命何时要交给别人处置! 她总算能明白点豫王妃寡寡欲欢的心情,与这样的人相处每日不是遭欺压就是凌辱,身子如何好的起来! 忘忧伏下头去不语,直到太后离去,高皇后才让菱玉将她扶起:“好孩子,本宫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忘忧望着高皇后虚弱的样子,这件事她也不能逾越太后做主。 高皇后握住她的手:“无事,你是柳相之女,未定罪前不会被限制自由,只会被监视罢了。” “本宫找人假扮你,你换上太监装扮随阿珂一起查探,如何?” 忘忧看着高皇后真挚的眼神,这也许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太后来势汹汹,还会让韩少卿主理这案子吗?” 忘忧虽气势弱,但高皇后还是通过这寥寥数语知道了她从前痴傻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也难怪韩珂会求陛下赐婚,若柳清漪一无是处,韩珂又怎么会喜欢她? 无用之方是大用,在京都装傻充愣活下去也不算什么不光彩的事。思及此,高皇后对忘忧的喜爱之情更深一分。 “阿珂那孩子,只要他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高皇后给菱玉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一位与她身形相似的宫婢被带上,“这是信的过的人,你叫身边的丫鬟为她改妆吧。” 月芙道了声“是”,随菱玉到了凤仪殿后殿厢房的梳妆台前。 “小姐,奴婢不比王小姐……”月芙拿着黛螺有些犹豫。 “无事。”忘忧回以宽慰的笑,“尽力便好。” …… “韩少卿。” 御膳房前聚集了一批大理寺捕快,其中一位捕头向捕快装扮的韩珂低声问好却被他止住了。 太后下令不许他掺乎这件事,这地方进来真难。 “尹明,情况如何?”韩珂东张西望低声问着,一瞧见太后的眼线太监就低下头。 那位叫“尹明”的捕头看见韩珂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太监,瘦小的身子套着松松垮垮的太监服,腰身自然而然微弯着。 韩珂挡住了他的目光,他立刻不再乱瞟:“仵作验过毒,与太医核对过,确实与蘅若公主所中是同一种,名为‘穿肠’,盛行于柳三小姐长大的地区。” 小太监打扮的她心下暗惊,若柳清漪真是普普通通的平民,太后此举无异堵住了她的生路。 “现在还进的去?” 尹明早预料到韩珂会有此一问,他向身边之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里头的仵作捕快纷纷退了出来。 “都在外头候着。” “是,尹捕头。” 忘忧躬身随韩珂进了御膳房,尹明关上门里头光线瞬间暗了不少。 “前面便是了。”尹明带着韩珂与忘忧走到转角处,小御厨的尸体倚靠在墙上,口角流血,衣服散乱,胸口腹上皆有红痕,严重处还渗着血。 尹明自觉告退守在门口,韩珂蹲在尸体一旁细细观察着,尸体的指甲上沾着些许干涸的褐色鲜血:“这红痕是他自己抓的。穿肠会使人痒痛?” 忘忧不知穿肠是何物,但依照这红痕,这御厨在死前一定很痛苦:“蘅若晕倒前不是说头疼?” 头疼与胸疼腹疼如何联系在一块儿? 韩珂从怀里拿出手套戴上,小心转动着尸体手腕:“僵硬,还有余温。” 他从尸体的头部探查到脚部,背部已出现点点尸斑,但面积还不算太大:“死了约莫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确实是晚宴临近结束的时刻。 韩珂按压了他的胃部,若有所思:“尹明。” “在。” “找个仵作剖开胃部验尸。” 尹明瞪大眼睛,立刻抱拳低下头:“韩少卿,大理寺中仵作无人愿意解尸,这是规矩。” 死者为大,动尸体更是万万不能的大逆不道之举。 韩珂脱下手套一甩,骂了声“都是什么老古板”:“真的一个都没有?!” 尹明将头埋得更深,他虽然知道蒙国为了查案怎么折腾尸体都没关系,但宁晋两国还没开明到这种程度:“是。” 忘忧见韩珂临近爆发的边缘,连忙道:“我知道一个人,可以验尸。” 第八十一章 探案(2) “谁?” 忘忧长叹一口气,她也是极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吴子实。” …… “扶溪,长姐真的叫你带我去验尸?!”吴子实长着一副忘忧口中的“小痞子”模样,连两道浓浓的眉毛好像一直都带着坏笑。他虽是男儿,却有白皙的皮肤、樱桃红的嘴,若叫王钰看了见定是要拉他去“女装”的。 扶溪无奈地点了点头,宇元清爱好除了女人就是验尸,当初偷偷和仵作去学时还被皇后派大内高手抓了回来。 他现在休养的差不多了又开始得瑟起来,但碍于在长姐的据点上不敢造次。实则手早就痒痒了,这次终于可以摸到尸体! “子实。”扶溪突然停下脚步,“尸体已移入大理寺,可你还是得小心……” 吴子实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老生常谈的事。” 虽是老生常谈,可吴子实何事做到过? “这次若出了意外,可就没有上回那么简单。” 吴子实听他这么一说顺时胯下一凉,隐隐传来痛意:“好哥哥,可别乱说话。” “那你再说一遍我告诉你的。” 吴子实眯着眼无精打采,拖拉着声音敷衍道:“长姐是我认的姐姐,我是在晋国与她相识的,我被村里人赶了出来,最近来京都拜师……” 扶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一字不差,只盼着临场他不会犯错。 吴子实几乎是跑着跟上扶溪的步伐,他被阿刘带着进了太平间单独存放尸体的冰室,一股难闻的尸臭扑面而来。 里头立着一男一女,忘忧与韩珂早就等候在那儿。 “清漪姐姐。”吴子实扬出邀功的笑容,那表情像是在说“看,我没出错吧”。 忘忧点了点头,要不是颜怀,这臭小子能这么快好全?“这位是韩少卿。” 吴子实抬头看着韩珂,足足比他高了半个头。不过听说韩珂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怎么姐姐和他在一起相安无事,一遇到自己就又打又骂呢? 他立刻笑着迎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呀,您就是韩少卿呐,真是久仰大名!真人比传闻的更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听说你是清漪姐姐的未婚夫,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臭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忘忧一蹙眉,连眼睛里都冒着火,哪有没成亲就祝“早生贵子”的! 韩珂倒是对他的话很受用:“无事,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吴子实都多大了,只是长得年幼罢了! 吴子实的笑中透着机灵,他还不得好好讨好这未来姐夫,也好少挨长姐的打:“听说这里有尸体给我练手,呸,解剖。” “是。”韩珂一侧身将身后躺在冰棺里的御厨尸体露了出来,“就是他,中毒而死。” 吴子实瞧着他面色乌青乌青,身上全是红痕,这毒怪熟悉的:“这是穿肠之毒!” “你认得?”忘忧有些吃惊,她不认得这毒,吴子实却认得,那必是她走后发生过穿肠害人之事。 吴子实摸了摸头,说的隐晦:“从前家里人有中过此毒的,不提,不提。” 宫里有人中过此毒? 可晋国近几年没有任何皇亲贵胄病逝…… 吴子实从工具箱里掏出工具,正要扒开尸体衣服,突然意识到什么一顿:“清漪姐姐,你在外面等会成不?” “为何?”忘忧不明白,血腥场面她见多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解剖还需要避着她吗? 吴子实尴尬笑着转向韩珂,在他身上乱瞟:“未来姐夫,你懂的吧!” 韩珂差点没一口水呛死,忘忧是从哪里招来的极品仵作! 懂,他自然懂。 韩珂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清漪,你先出去把门带上,这是大老爷们的事儿。” 韩珂用这副表情说成这样,忘忧突然明白了什么,只好带着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吴子实,才默默出去将门带上。 里头传来一阵扒衣声以及吴子实“啧啧啧啧”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他自说自话:“废了,不死也废了。” 接下来是韩珂的声音:“咳咳,死者为大,切莫胡言乱语。”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忘忧靠着门哭笑不得,他们在搞什么啊!什么废了? 一阵平静后吴子实的声音又响起来:“验:身长五尺一,重……娘的,又忘带工具!” “说重点!”这是韩珂的声音。 “哦哦。”吴子实又道,“臀部有胎记,面色乌青,胸部腹部有大面积红痕。指甲深处裹着面粉,指甲尖沾着褐色血。全身……” “全身其他无外伤!”忘忧朝里面喊了一句。 “是是是!”吴子实使劲点了点头,“诶,清漪姐姐你怎么知道?” 忘忧恨不得冲进去给他一个毛栗子:“这些我们都知道了。” 吴子实不好意思呵呵笑着,从包里拿出刀来。算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剖尸体,希望没有什么意外。 除了些许碎响又是一阵寂静,又过了会儿,里头传来吴子实的呕吐声:“这也太恶心了……” “他的胃里还有酥肉饼的碎屑,不多。”韩珂的声音带着鼻音,应是捏着鼻子说话,“整个胃都变成了黑色,中毒不浅。” 说真的,韩珂见到了今日的情景,今生就再没有碰过酥肉饼。一旦他闻见了酥肉饼的味道便会恍恍惚惚想起多年前的今日在大理寺解剖尸体的情形。 “穿肠一旦入肚一个时辰后必毒发身亡。”吴子实补充着,“他胃中只有少许酥肉饼碎屑,成糊状的酥肉饼也不多,估摸着就四五块吧。” 蘅若吃了八块还能救回来,御厨吃了四五块为何就身死? “将咽喉剖开。”韩珂捂着口鼻指挥吴子实。 吴子实只好忍着恶心再次将咽喉划开,紧接着又是一阵呕吐:“这里面全黑了……” 忘忧知道全黑了意味着什么,蘅若苏醒后还说了几句,她的咽喉总不至于废了:“这小御厨是直接服毒身死。” 那几块酥肉饼只是做掩人耳目之用。 知道这一点就等于还了她清白,吴子实与韩珂还在里头继续解剖着,她靠在门上迅速将整件事梳理了遍。 有人威胁御厨服毒来诬陷她,那人又算准了蘅若会要第二份酥肉饼,才会单独在其中下毒…… 是有人与蘅若达成协议,还是让蘅若中毒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忘忧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有人认领这尸身?” 第八十二章 探案(3) 在宫里做御厨的大多是家境尚可,有余钱送孩子学艺,何况这御厨小小年纪就做到了这个位置,背后一定有势力支持。这尸体在这儿放了那么久,小御厨的家人不说闹事,怎么连认领也没有? 韩珂的声音从里头模模糊糊传来:“他的家就住在城南,已经通知了,但还没人来。” 城南,那确实家境不错,那片大多是商人购的外宅,穷苦百姓根本没有能力购置一套大院子。 忘忧敲了敲门:“韩少卿,你随我去一次小御厨的家如何?” “清漪姐姐,你这太不公平了点!”吴子实的哀嚎没里面传来,“未来姐夫,能不能找人进来陪我缝合尸体啊……” 韩珂捂着口鼻迅速推门而出,狠狠吸了几口干净空气。他隔着门朝里喊:“放心啊!” “阿刘!” “公子……”阿刘愁眉苦脸从房梁上跳下。 “都听见了吧,进去陪他。” 阿刘的表情像是天塌下来般,他抱着韩珂的腿跪下,眉眼都向下歪:“公子您不能这般狠心啊……” 他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可怜呐~富贵就将妾身抛~” 韩珂在忘忧震惊的眼神中连忙解释道:“以前做过说书和唱戏的。” “还不是为了公子,不然阿刘何苦去学唱戏呐~”阿刘带着哭腔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韩珂拎进冰室中,“嘭”一下关上门。 “你们在里面好好的啊!”韩珂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他隔着衣袖抓住忘忧的手腕就将她往出口带,直到丢了魂似地跑出老远才停下。 二人出了大理寺月亮已升到当空,万里无星。 他松开忘忧的手扶住膝盖大口呼吸着:“还是外面好,幸好你没进去,里面的味道真的要命。” “你别看阿刘平日里不正经,办事还是靠谱的。” 不知为何,韩珂与鬼衣侯的身影渐渐重叠,忘忧觉得他二人像极了。 韩珂没有给她留下胡思乱想的机会,左手从马厩中拉出两匹马来,右手提出两盏油灯:“会骑马吗?” 忘忧点了点头,她出来前已换上轻便的男装,正适合骑马。 韩珂将一匹棕栗色骏马的缰绳递给她:“这是无影。” 忘忧摸了摸无影的脑袋,它温顺地低下头。 而韩珂的马通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毛,月色映照下闪闪发亮,犹如披了一身银丝。 “这是白雪。”韩珂将一盏油灯递给她,“与无影可是夫妻。” 白雪走路时,头抬得很高,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散发着傲气。 这是一匹千里马。 不过知道了韩珂的家世后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宁国的千里马通常有价无市,只有爱好收藏骏马的商人会一掷千金购买,其余贵胄之家为了避开锋芒,每府不出三匹。 韩珂跨上马去,一抬马鞭:“跟紧了,驾!” 无影低下身去,忘忧轻而易举跨上马,收放缰绳间随韩珂前往城南。 …… 悦耳的马蹄声回荡在小巷子间,二人寻了好一会儿路才找到小御厨的家。这是城南最落魄的宅子,饶是如此也有一个大院子。 韩珂栓好马匹上前轻轻击了两下门环,可许久里头也没有回应。他无法,只好又击了几下,除了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正当韩珂要击第三遍时突然从隔壁院子里探出个脑袋来:“大人快别敲了,那家人早上就被人带走了。” 韩珂与忘忧定睛一瞧,十个十三四岁的守门门童。 “是谁带走了他们?”忘忧问道。 那门童摇了摇头,稚嫩的声音在夜晚的小巷里格外清晰:“不认得,脸生得很。” “那你可知道去往何处?”韩珂虽然知道这门童可能一问三不知,可还是不愿意放弃。 果然这门童又摇了摇头:“我如何知道!不过这户叔叔婶婶被带走时不情不愿的,就连刚出生的小婴儿也一并被带走。这年头,谁知道呢,他们连行李都没带,我还以为他们会回来。” 这听起来像是胁迫绑架? “那群人可有什么特征?”韩珂摸了摸下巴,京都每日人流密集,就算要查也得知道点什么吧。 小门童放松了警惕,半个身子都漏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马夫的衣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几个长得还挺凶,除此之外真的没了。” 忘忧与韩珂对视一眼,说着听不懂的话……是北秦人? “大约有几人?”忘忧追问。 小门童望天在心里默默数着:“有四五人吧。” “好。”韩珂点了点头,拉了一把忘忧的衣袖,“打扰了,告辞。” “无事。”小门童重新关上门,一转身他的主人就坐在轮椅中呆呆望着门口的方向。 “主子,您怎么出来了。”小门童连忙狐裘展开盖在他的腿上,“大夫说您的腿不能受寒,是忘了吗?” 他的腿早就没了知觉,恐怕是废了,只是他们一直瞒着他罢了。 “洪平。” “怎么了主子?” “门外的女子……” 小门童微微一蹙眉,将他家主子推着向前走去:“方才哪有女子?” 他的眸色暗了暗:“那许是我算错了……” 二人渐渐走远,小门童的声音飘飘悠悠传来:“方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他们,带走叔叔婶婶的是与晋国合作的北秦人?” 那人的回答被晚风吹得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 韩珂将忘忧带回马桩前,示意先离开这片区域。二人放慢了速度一路观察着街道,地上好几道马车车轮印子交织在一起,纷乱复杂。 “有什么想法?”韩珂翻下马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车轮印,深浅不一。 忘忧看了一眼车轮印,又摸了摸墙上黑色痕迹,是马车与墙面摩擦留下的:“他们一行至少七人,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坐厢式马车。这一带多是商人,或是拉人,或是拉货……” 她与韩珂围在一处,关于马车的事她也知之甚少:“你可会区别货车与马车?” 韩珂勾起唇角,一脸“你可算问对人”的得意模样:“我什么不会?” “看着,货车通常两轮间距离小,货物沉重车轮印子深,周围伴随着脚印。”韩珂指着几处,用路边的枯枝插入泥中作标志,“这几道可以排除。” “这几道车轮印子太浅,排除。” “这车轮底部莲花印我认得,是青萝巷雅妓专用。” 忘忧腹诽着,韩珂不愧是混迹青萝巷的,懂得还挺多。 二人一来二去排除了好些,剩下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下两道通往城外的印记。 第八十三章 真相 “你左边,我右边。”忘忧毫不犹豫提议着。 “不行!”韩珂顺势拒绝,“此行太过凶险,不能分开。” 忘忧突然忆起在韩珂眼里她还是普普通通的柳三小姐,她也不能提议让手下帮着追查。 “韩少卿,时间紧迫。”忘忧正色说道,言语中没有让步的意味。 韩珂低头不语,他牵着白雪顺着两条车轮印走了一段路,直到出了城南,最终指着其中一条:“我们追查这一条。” “为何?” “这一条车轮印右侧比左侧深,方向是似乎是乱葬岗。”韩珂顿了几息,乱葬岗?那他们多半已经遇害,“而这一条车轮印记左右深度均衡,方向是京都郊区。” 郊区与乱葬岗是一条道,韩珂凭着这细微的差别就如此确信? “如今,也只能赌一把。”韩珂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好像真的追查到了线索般。但他的这个笑容足以宽慰人心。 忘忧回想起自己看见白墙上的黑色痕迹,确实在右侧:“方才右侧白墙上有黑色印子,这辆马车应该用了许久,外沿才会变脏。” 什么样的拉人马车会老久肮脏了还不换?至少那些富人不会坐。除非那马车一直用于野外,换干净了也没用,索性随它去了。 如此一来,乱葬岗的可惜性更大了几分。 “走吧,去乱葬岗。”韩珂翻上白雪向她招了招手。 忘忧抚了抚无影的鬃毛顺利跨上马背,不用她下指令,它便亲昵地与白雪靠在一起,连带着忘忧与韩珂的距离也近了。 韩珂心里虽夸着无影,但看见忘忧尴尬的神情也只好驱着白雪向乱葬岗奔去。 二人有韩府令牌,很快守城侍卫便放了行。他一眼就认出来韩珂,只是象征性查验了令牌就恭敬地呈了回去。 他直到二人离得远了还没回过神来,什么情况,大晚上的韩少卿居然不带女子出城,带个男子?用的又不是大理寺卿令牌说明也不是公干,难道……韩少卿喜欢男人了?! …… 京都郊外的乱葬岗原是穷人的坟地,但近些年几次政变,几次天灾下来,死的人多了埋葬也就不讲究起来。 就连多年前的坟都有许多年不曾有人祭拜过,更不要说添土修缮。被野物拱出了洞来也是小事,还有些被大雨冲烂了棺木,仅有的陪葬衣物也被乞丐拣了去。 在进乱葬岗前韩珂就撕下衣物为二人临时做了面罩,可一旦进入中心,空气中充斥着腐烂味还是直冲鼻子。马匹缓慢走入乱葬岗,蹄下发出的碎响好像踩碎了不知什么东西。 他们一路寻找着夫妇二人与婴儿的身影,可地上都是些散乱的尸体,时间久了有些尸身上的衣物皆被扒掉。 二人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韩珂下了很大决心才亲自下马寻找:“你就别下来了,下面脏。” 忘忧点了点头,一人在马下翻找,一人在马上观察也算分工明确。 “那御厨肯服毒自杀看来他们是以他的家人要挟。”忘忧一开始想的不错,若不是为了自己至亲谋福,自己怎么会舍得死?可惜他忘了,他的至亲见过这帮人,他们会傻得留他们一命来做人证吗? 这些个北秦人,最是言而无信。 韩珂寻着寻着忽然眼前一亮,他扒开草丛,果然有具婴儿尸体躺在那儿,而尸体的身后还压着一只断手,断手死死抓住婴儿的襁褓。 “这是位女子的手。”忘忧瞧见那手指的拇指、食指指肚处有老茧,应是常年做绣活磨出来的,“大抵是他们争夺孩子时母亲不肯,就将她手削了下来。” 韩珂马上搜寻着断手的女尸,果然在远处寻到了。那女尸蓬头垢面,整个脸扎进泥土里,断手处血迹早已干涸。 他将婴儿的尸体放进女尸怀里,有些神伤。 这世间父母亲情之爱最是伟大,韩珂见过多少悲欢离合也为眼前这一幕所感动。 “男尸我找人对一下户本再指认。”他从怀里掏出手套来翻看着女尸,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只是嘴角流血。 这样子有些像蘅若中毒后。忘忧有了些猜测,也许北秦人在威胁御厨前他父母便死了,而这死法像是试验品。 “再找找有没有男尸全身红痕。” 忘忧一句话点醒了韩珂,他们将尸体分别丢开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若他们在这对夫妇身上做穿肠实验倒也说得过去。 依着红痕他很快在一座坟旁找到了尸体,这红痕触目惊心,比小御厨身上的还多! 如果没有猜错,那些北秦人最初是在这男人身上试验剂量毒性。 不错,现在为止这案子看似了结了,但背后之人依旧没有找到。太后也可以说是她柳清漪派人做的这件事。 忘忧长叹一口气,这事折腾得她筋疲力尽,起码要找到北秦人或晋国来使才算了结。而此刻天色将白,他们二人是整夜奔波未眠。 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起来,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北秦,肮脏的马车,晋国,穿肠。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线可以将所有串联?还是有更重要的证据没有被发现? “柳清漪,你必须回皇宫去睡会儿,不然可得露馅。”韩珂见她面色苍白,眼下乌青便知她将支持不住。 他尚能忍受,那是因为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让不眠之夜成为寻常。但她这身子一把骨头的,一瞧便知道是忧心过重,可承受不起这般劳累。 “无事。”忘忧晃了晃头让自己保持清醒。头一次与蘅若交锋她不能落了下乘,“速速派人监视晋国来使。” “我知道了。”韩珂的语气不愉快,忘忧倔强的性子何时能改。他当即做了个决定,趁她不注意迅速点了她的穴,“剩下的事交给我,你现在给我回宫里安心休息。” “韩珂!”忘忧的身子动弹不得,她只能任由韩珂将她抱到白雪上共乘一匹马,“放开我,我自己回去总行了吧!” “晚了。”韩珂从怀里拿出烟火来,顺时白色焰光从空中炸开。他吹了声口哨,无影自觉跟在白雪后一同奔跑着。 二人同乘一匹马疾驰进入京都,原先守门的士兵不由得“啧啧”两声,看来他猜的没错。 韩少卿喜欢上男子,这可是大新闻啊! 第八十四章 弃卒保帅 忘忧与那假扮她的婢女换回身份后睡得断断续续,她也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但身侧隐隐萦绕着药香。 宇文渊来过了? 她问月芙,月芙却说她一夜守在门口并无人进出。 唉,也许是她糊涂了,宇文渊负伤在身,怎么会悄无声息进宫来探望? 忘忧的脑袋昏昏沉沉,暗忖着睡了不如不睡,一时间头晕目眩只能抱膝坐在床上。 什么东西可以沾染上车沿将其染黑?她一直苦思冥想却得不出结论。 “主子。”月芙凑近她的耳畔低语着什么。 蘅若醒了,宇文淳大怒。 这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晋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月芙从怀中拿出封信来呈给她:“这是密使昨日传来的。” 忘忧展开细细浏览一番,晋皇病重,皇后垂帘听政一日就被晋皇禁足于宫,如今一切政事交由怀安王处理。 晋皇还是不肯让女子掌权。忘忧冷笑一声,密报上说的那么简单,但这背后却是一干人的费心筹谋,想必颖母妃也出了不少力。 突然火炉爆出几声“噼啪”,月芙拿火钳子撩拨几下:“许暖炭是受潮了。” 炭? 忘忧突然忆起那道黑色印记:“京都附近可有煤窑?” “有,不过临近冀州,离京都也就一两日工夫。”月芙不知道忘忧为何谈起这个,但下一刻她的衣袖便被忘忧拽紧。 “派人盯着那煤窑,若有北秦人或是晋国人,马上回报。” “是。” …… 蘅若虚弱地躺在床上,左手一直被睡在榻旁的宇文淳拉着。她微微动弹几下,宇文淳立刻醒了过来。 “醒了?”宇文淳为她拉了拉被子,“今日觉得身子如何?我去叫太医。” 蘅若握紧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她轻轻摇了摇头,两行清泪便从眼角溢出:“我没事,别麻烦太医了,我想与你说说话。” 宇文淳见她这副模样如何不心疼,她就是这样爱逞强,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装出没事的样子。但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还是坐在榻前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蘅若又摇了摇头:“我都说了不关清漪姐姐的事,你何必……” “蘅若!”宇文淳一下打断她的话,“你是晋国公主,是宁国的吴王妃,为什么要谨小慎微,为什么要怕她!” 蘅若听宇文淳这般说着,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流:“你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家里的事吗?”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奴婢,她为了我而选择牺牲自己。我在晋国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每日活得胆战心惊……若不是见到了你,我还真的就得代替长姐嫁给六皇子了……” “所以,所以,阿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蘅若说得泣不成声,宇文淳对她的心疼之意更进一分。蘅若这番话便坐实了是柳清漪害得她,只是她胆小不敢反击罢了。 这让宇文淳如何忍受?他作为堂堂七皇子难道连一个丞相之女都处置不了吗! 他嘴上应着让蘅若放心,心中却暗下决心,就算得罪了六哥,得罪了韩珂,他也要叫柳清漪付出代价! 容舒端着药进来,悄悄给蘅若使了个眼色,蘅若会意擦了擦泪,满目柔情望着宇文淳:“你陪护了一夜也累了吧,快去歇息。” 宇文淳心里想到了什么正想找个机会离开部署,没想到蘅若贴心地先提议了。他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也好,那我下午再来瞧你。” “嗯。”蘅若看着宇文淳走远,眼中的柔情消散殆尽,她捧过容舒递来的药蹙着眉头一饮而尽。 容舒为蘅若擦了擦嘴角,如此一来这穿肠之毒也算全干净了。 “都处理干净了吗?”蘅若昨夜其实就已经无虞,但还是装作虚弱的模样骗过了宇文淳,她还得继续骗个三四日。 容舒将声音压得极低:“北秦那儿回信说都干净了。但今日清早就有几具尸体运回了大理寺,奴婢怕……” “怕什么。”蘅若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荷包来,与她送给忘忧的一模一样,“猎狗可有反应?” 容舒摇了摇头:“猎犬一直守在宫里,柳清漪没从离开皇宫。” 这荷包上的气味只有猎狗能闻出来,旁人只要碰过荷包气味便会沾染她身上,就算用水洗也抹不去。 “不管她是不是长姐,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就遂了太后与长公主的意思,除了吧。”蘅若将荷包丢到容舒手中,“你知道怎么做。” 容舒握住荷包躬身退下:“是。” 蘅若舒舒服服躺下不过一刻,突然容舒去而复返:“公主,宇文璟清早召见了使臣!” “做什么?” 容舒支支吾吾:“说是找到了下毒凶手……符北大人已经应了……” “你说什么!”蘅若抓住容舒的衣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人知会我!那些探子都是死的吗!” 容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知道符北大人对蘅若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我们的探子一夜之间都被杀了,这消息还是北秦那儿传来的……他们的人也被抓了……” “废物!”蘅若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可还没跑两步就跌倒在地,她睡了太久连腿都麻木了,“符北,符北!不!为什么他要认!为什么!” 容舒抱住蘅若,不让她继续锤胸口:“公主,符北大人从前说过弃卒保帅,他认下罪名都是为了您啊!您必须好好活下去,好好完成使命,才不枉符北大人的恩情!” 蘅若抓住容舒的衣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悲痛:“为我梳妆,我要知道来龙去脉,我要见符北……最后一面。” …… 大殿之上晋国使臣神色淡然跪在地上,在他一旁还跪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北秦人。 宇文璟看了一眼忘忧,又看了一眼韩珂,只好叹了口气:“此事确实是晋国内部矛盾。柳清漪,你受了委屈,想要什么尽管提。” 此时忘忧也是毫不知情,她的人才刚刚出去,这两个北秦人怎么就被从冀州的煤窑中被揪到了京都? “陛下。”韩珂抢过话头,“臣倒是想替她向您讨个赏。” 第八十五章 死别 宇文璟慈爱地看着韩珂:“说吧,要什么?” 忘忧不知道韩珂要做什么,他郑重地跪下:“请陛下恩准她自由出入府邸。” 京都看轻女儿家,忘忧自入了柳府出入要么是靠宫里召见,要么是通过密道,确实没有正大光明出去玩过。 宇文璟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是此事,这有何难?阿珂,你老实说,要不要朕一并下了旨意让你也自由出入柳府啊?” 韩珂高呼:“谢陛下隆恩!” 宇文璟再次被他的模样逗笑,原本晋国的计谋被识破他就龙心大悦,这一下更加喜欢韩珂为人,他就是要尚方宝剑说不定都当场赐给他。 这一来宇文璟更确信韩珂是动真格的了。柳府戒备形同皇宫,不用细想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做过东躲西藏进柳府的事儿。 忘忧突然想起王钰来,她时不时就入柳府看望,也不知道她这作派在京都老顽固那里的风评有多差。 “蘅若公主到——” 突然大殿上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蘅若进来时被容舒扶着面色苍白,她已换上了宁国服饰,用宁国礼节向宇文璟福身:“陛下万安。” 宇文璟连忙叫赐座,容舒扶着她坐到一旁。 蘅若经过符北身侧没有一丝目光给予了他,她只觉得心底生寒,他就这样放弃了她,放弃了自己! “蘅若公主不好好休养,来这儿做什么?” 面对宇文璟明知故问,蘅若有气无力地开口:“蘅若听说符北就是下毒之人,蘅若不信,定要听他亲口说说。” 她的最后几个字咬字极重,似重拳锤在符北身上。他没想到她会来,她何必来!装作糊涂牺牲了他,保全自己不好吗?! 宇文璟面带看戏的笑意,还是尊称符北为“符北使臣”:“符北使臣,你便将来龙去脉告诉蘅若公主。” 符北跪行着转向蘅若,语气冷静地仿佛在描述别人做的事:“罪臣对晋国、对公主不满已久,臣非但得不到晋升还被打发来宁国,再加上蘅若公主要嫁予七皇子,一时怒意顿生。得不到的便毁掉,所以生了谋害公主的心思。” 蘅若的双手不由得攥紧扶手,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胡编乱造,为什么不能找其他人代替?! 忘忧看着符北,极力在脑海中搜索着此人却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有在晋国朝堂上见过他。 不过这理由编的挺好,由爱生恨。人生自古有情痴,但得不到便毁掉的极端例子比比皆是。 “罪臣得到了穿肠毒药,就想借着宁国的手做这件肮脏事。罪臣知道自己无力以一已之力承担,恰巧先前北秦向罪臣投来橄榄枝,罪臣便下定决心便与北秦合作。”符北说得镇定,但他始终不敢直视蘅若的眼睛。 “找人试药,下毒之事皆是北秦那边的人操办,罪臣只是给他们行了方便。原本罪臣打算待蘅若公主死后便自尽随公主一起去,可蘅若公主……你为什么没死呢?”符北说着说着躬下身去,韩珂眯了眯眼,他仿佛已经瞧见了符北要做什么。 “小心!”韩珂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符北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来还没来得及刺向蘅若就被韩珂踢飞,那短刃“叮”一声飞倒在地上。 “护驾!护驾!”崔暕的声音都在发颤,这锐利之物是怎么被带上殿的! 蘅若没有预料到符北突如其然的动作,容舒伸开双臂将蘅若护在身后,她并不相信符北会真的伤害公主。 宇文璟挥了挥手,示意崔暕稍安勿躁,那些上殿的御林卫又被喝退。符北早就是强弩之末,成不了什么气候。 “公主……”符北冷笑两声,她一定能认出这把短刃,三年前是她得了这好东西欣喜万分地来献给他。 她说:“符北,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只是出身平民的面首,若不是凭着容貌被皇室选中,他只能做商人的玩物吧?好在是蘅若公主选中了他,她说她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的才智,喜欢他写的一手好字。 她从来没有拿他当做面首,他第一次在蘅若身上得到那种叫做“尊重”的感受。 他早就在来大殿便服了毒,此刻正好发作,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虽然腹痛难忍,但他宁愿选择抓着地面,也不愿意在蘅若面前扯开衣襟抓伤自己。 这是穿肠之毒。 这大殿下唯韩珂、忘忧、蘅若三人心下了明,符北选择用穿肠自杀是多么决绝。 蘅若的手隐在衣袖间微微颤抖,她撇过头去咬住嘴唇逼迫自己镇定。 符北,符北。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以自己的死了结此事! 可惜蘅若始终不能与符北心意相通,他担心日后关系被揭穿会陷蘅若于不利,他早就有了自尽之意…… “公主……”符北又呕了几口血出来,大殿的地毯上从他身下蔓延出血红。他的指甲已被他扣着地毯弄得血肉模糊,但他感受不到这股疼痛,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野兽撕咬得粉碎,“公主,你一定要记得罪臣,一定……”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直直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从此后再没有动弹。 崔暕的五官都快拧在一块儿,他只能轻声“啊呦,啊呦”的叹息着,但没有宇文璟发令,他也不能擅自做主把这尸体抬出去。 蘅若再也忍不住,靠在容舒的怀里痛声大哭起来。宇文璟还以为这女娃娃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住,连忙叫御林卫进来,连着地毯一齐将尸体处理了。 撤走沾着鲜血的地毯,底下的白玉石光洁依旧,好似这场血案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韩珂给大理寺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将这两个北秦人压下去听候发落。” “是。” 大殿上蘅若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停止,只有她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从此这世上最后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也没有了,就连此刻抱着她的容舒也不能相信。 孤独,她好孤独。如果孤独也是种毒药,她情愿随符北去了。可她不能,她此生与晋国皇室绑在一块,无论多么努力都挣脱不了这囚笼! 从前的欢笑,从前的温存,从前两颗紧贴的心从此刻起便不复存在。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月夜—— “蘅若与符北,此生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第八十六章 犬祸(1) 韩珂与忘忧一前一后出了大殿,他也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坚持慢慢走等着忘忧跟上。 可偏偏忘忧是个不随他意的主儿,他慢她也慢,完全没有跟上的意思。 韩珂没有办法,只好停下转身,忘忧见他停下,下意识也停了下来。二人面面相觑,唯有微风吹起的衣角与发丝才能证明这个画面没有静止。 “柳清漪,你是想气死我?” 韩珂伸出手向自己方向勾了勾示意她跟上,可她依旧岿然不动。 “韩少卿还是不要与我靠的太近。”忘忧捏了捏袖中荷包绣纹,心中隐隐不安。虽然月芙昨日已将它裁剪、清洗,但也不得不防。 她不想再欠韩珂人情。 “好。”韩珂无奈地点了点头,自嘲地勾起唇角,“好心全当驴肝肺,那小爷我以后也不掺乎你的事儿。”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一旁听见他此话的小宫女太监都忍不住偷偷瞟了忘忧一眼: 就这样的人还值得韩大人生气?她有什么资格拒绝韩大人的好意?不知道京都多少姑娘等着韩大人,就算说上话也会高兴一两日? 于是他们都抿嘴进过忘忧身侧,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笑出了声。 “清漪姐姐。” 忘忧刚要离去就听见背后蘅若有气无力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蘅若正被容舒扶着缓缓走来,脸上还挂着泪痕。 “蘅若公主为什么不回使馆好好休息?方才吓怕了吧?”忘忧的脸上是一贯的憨笑,她是故意提到方才的。 蘅若听她有此一说,符北血流满身的画面又在脑海中盘旋。她用帕子轻轻擦拭眼角:“是,蘅若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没想到符北真忍心背叛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方才她也想通了,符北就算不在这事上死,日后若是被宇文淳发现,依他的脾气符北同样难逃一死。被处死还不如服毒身亡来得体面。 忘忧想要轻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可她的手还没碰到她,她便如遇到了瘟神般将手缩回袖子里:“清漪姐姐,你看蘅若的轿辇来了,我便先回馆驿。” 忘忧眸光一暗,是什么叫蘅若惧怕? “恭送蘅若公主。”忘忧行着平礼目送蘅若上轿,直到蘅若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将绣纹拿了出来在阳光下比照,是这小东西叫蘅若害怕? “小姐。”月芙带着轿夫来到忘忧身边,在扶过她的同时将一卷字条塞进了她的衣袖。 忘忧不动声色,直到轿帘放下的那一刻将卷起的字条打开: 午时城郊猎园见。 后面还有署名:渊。 宇文渊要在猎园见她?忘忧将字条握进手心,这字迹与师兄的一模一样…… 她应该高兴的,可如今她一丁点高兴的意味也没有。宇文渊不好好休养,去猎园做什么!? 而且,午时……午时马上就要到了。 忘忧叹了口气,轻轻撩起帘子对轿夫道:“去城郊猎园。” 她又对月芙说道:“传信给王钰,叫她带着哈哈一并来猎园。” “是。”轿夫们也是摸不着头脑,城郊猎园那地方最近不大太平,但主子这样吩咐他们就这样做,哪敢多言。 …… 齐王府内阳光暖意融融,宇文渊坐在庭院中沐浴着秋光闭目养神。他身着白色长袍,整个人被阳光晕染得温柔万分。 他负伤在身不便挪动,宇文璟特意下令叫他养好了伤第一时间去慈宁宫请安。看来太后还是心系着他这个孙儿。 宇文渊手中握着修补好的白玉兰簪子,这是流影事后清理现场时捡到的,他拿到手时白玉兰缺了一角。他觉得这簪子熟悉,打开簪体一看果然有把小刀,就像是从前把玩过一般。 趁着养伤无事他便动手修补起来,一修补便觉得这轮廓也异常熟悉,好像就出自自己之手。 他正思量着何时将此物作为惊喜送回,流影就手提鸟笼欢欢喜喜从外头跨过圆门进来。 他将鸟笼挂在树枝上,那芙蓉鸟立刻挺起毛茸茸的雪白胸脯引喉高歌起来,声音悦耳动听,一时间带着满庭院鸟儿欢快。 “主子,先生特意派人送了这鸟来陪您呢。”流影从袖中抽出一卷字条呈给他,“他留了字条,是月芙姑娘送来的。” 宇文渊的眉心微蹙,又是提着喜欢高歌的芙蓉鸟,又是叫月芙来送,忘忧此举也太过莽撞了些。他打开字条,上头写着“午时西市见。” 这确实是忘忧的字迹,难道是想请他瞧瞧上回说的西市铺子?他将字条收进袖中:“月芙可有说什么?” 流影摇了摇头:“月芙姑娘一句话也没有说,交给属下就走了。” 一句话也没说? 宇文渊的眉头锁得更深,他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向外走去:“召集人手,备马!” 流影不知所措,主子这是怎么了? “是!” …… 忘忧看着眼前破旧的猎园一片荒凉,虽是用篱笆围着,却破旧得还不如没有。她一路走进去,在猎园工作的人寥寥无几,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没有人理睬,没有人接待,忘忧只好踏着枯草带着月芙向深处走去。 “你是如何拿到这字条的?” “奴婢原本在凤仪殿等候,这字条就滚到脚边。奴婢一转身,流影笑着做了噤声的动作,随后便离开了。” 流影…… 忘忧没有看见宇文渊的身影,反而听到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犬吠,她止住了脚步,不一会儿就有位小厮牵着浑身血污的马而来:“贵人在前方等候。” 他说完又立刻拉着马离去。忘忧看着马身上的伤痕,多是抓伤,有些地方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咬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她又走了一段路,犬吠之声震耳欲聋,在圈养猎犬的围栏之中身穿白狐裘的宇文渊背对忘忧而立。他手中拿着生肉盆子,一群猎狗围在他身侧,死死盯着肉块。 “殿下。”忘忧远远唤了声。 宇文渊将肉抛向远处,一群猎狗疯抢着追着生肉而去:“过来。” 声音的确相像。 “你呆在原地。”忘忧知道月芙怕狗特意吩咐着。 “主子。”月芙忧虑地看着那群咬食肉块的疯狗,“主子小心。” 忘忧推开木栅栏,那群疯狗依旧在啃咬着骨头,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安心关上栅栏,“吱呀”一声引起不少猎犬侧目。但宇文渊不断投喂,它们依旧没有心思在忘忧身上。 “上前来。”宇文渊说着将一盘生肉递给她。 第八十七章 犬祸(2) 忘忧端着生肉看着那群疯狗时心里有一丝发怵,但她将害怕掩过,悄悄看向宇文渊的侧脸。 唔,简直一模一样。 可他们低估了她对宇文渊的了解,身边这人身上没有那股熟悉的药香,有的只是寻常煎药带出的气味罢了。 “殿下这是何意?”忘忧能感受到那群猎狗粗重的喘息声,他们撕裂着肉块,不久就会吞噬殆尽。看着它们瘦骨嶙峋的身子只有肚皮凸起,这是饿了几天了? “宇文渊”将他的冷漠学得极像,漫不经心地道:“你不是想在西市开家铺子吗,我想盘下这猎园,你觉得如何?” 忘忧在心中冷笑,他们打听得还挺清楚,连这也知道。 地上的肉块已不够剩下十几条猎犬分,有些猎犬已经转头看向“宇文渊”,但见他手中没了生肉,只好闻着味看向忘忧。 忘忧忍着恶心将生肉抛出,猎犬的注意力又从忘忧身上移到肉块上,为了争夺一块肉有些甚至踩在自己同伴身上。 忘忧霎时间有了主意,她将仅有的最后一块肉撕成小份,故意躲到“宇文渊”身后:“殿下想做什么何须问我?只是这些猎犬凶险,不如离去?” “宇文渊”察觉到猎犬不善的目光,连忙跳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猎犬吃尽了碎肉,纷纷向她奔去,忘忧捻起一小块生肉看准时机就往其中一只身上扔了过去。 猎狗大军一个个急停,不要命般朝同伴身上咬下就是为了那么一小块碎肉。 那只沾了碎肉的猎犬在惊叫声中被咬死,它的同伴尝到了味道,个个双目通红,大快朵颐。 “宇文渊”没想到事情没有如预料般发展,他咬了咬牙来到她身后:“柳三小姐好生残忍。” 残忍? 忘忧隐约听见远处的嘈杂声,可这“宇文渊”没有丝毫反应,他应该不是练武之人。 她一笑,如法炮制向其他一只身上又扔去碎肉,这血腥场面再次发生:“就算残忍,也比不得殿下残忍。这些猎犬何其无辜,你梦中就不会被犬吠惊醒吗?” “宇文渊”听出来她的语气不对,迅速抵着她的肩将她向猎犬推去。忘忧虽有防备,奈何力量悬殊,她还是一个踉跄才稳住身形。 只是轻轻靠近猎犬群,扇过一小点踉跄的风,那群猎狗的眼睛比原先更红,就算生肉在眼前也不管不顾,拼命向忘忧奔去。 是那个荷包?! 到了这一步,不用想也知道那荷包的用处,让猎犬闻见了会发疯的药,这是要致她于死地! 忘忧迅速向后退去,攀上后方草垛,站在高处将盆连着生肉扔在“宇文渊”身上。 “宇文渊”没有想到忘忧会武,他都快跑出围栏了,突然被生肉弄脏狐裘,还没等他解下狐裘,离忘忧较远的几只猎犬转移了目标,一下向他扑去。 “啊……”“宇文渊”被猎犬咬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不断摇着木栅栏门企图逃出生天,可没想到忘忧一进来时就将木门锁死。 他只好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栅栏外担忧的月芙:“救我!救我!” 可月芙移开了目光,仍由猎犬将他撕碎,最后再也没有力气摇动栅栏:“主子,小心身后!” 忘忧身后已经有几只猎犬不管不顾爬上草垛,她拣了枯枝向临近的猎犬掷去。可惜她没有韩珂的腕力,那猎犬只是掉下草垛,没过半刻再次爬了上来。 她连续掷了几次已精疲力尽,只能解下外衣扭成棍状向双目通红的猎犬扫去,几十只猎犬围住草垛不断爬上,张开利嘴向忘忧咬着,好几次她都堪堪躲过差点被咬伤,但她的衣物已被猎犬的利齿勾破些许弄得有些狼狈。 月芙怕狗不能进去帮她,但她没有闲着,发现有人蒙面蹲在杂物堆中,立刻将躲在暗处的人揪住,二人在围栏外撕打起来。 那几只猎犬将“宇文渊”吃得只剩骨头与碎肉,它们的肚子鼓鼓囊囊,嘴边身上,无一没有沾上血。 那群疯狗发现爬上草垛并不能吃到那块移动着还会攻击的肉,他们开始从底下撞击草垛,而顶部的草垛被撞得摇摇欲坠。 忘忧观察着周围地形,就在草垛倒下的前一秒跳上木棚,从屋顶滚落到马厩中。 那群疯狗嘶吼着追上,奈何有栅栏围着,稍有能耐的还差一点便能跳出。忘忧躺在马厩间无力喘息着,汗水粘着发丝紧贴在她额上。 与月芙打斗中的那人见忘忧竟挣脱了疯狗,使出全力击退月芙,提起剑来就向马厩奔去。 他只想让那个女人死! 那剑刺向忘忧的同时已经有疯狗跳脱出来,忘忧听见了脚步声的临近,至少有六人。 她放心地阖上眼,那刺客一愣,这女人死到临头竟如此镇静!但他刺出剑没有丝毫迟疑,可剑刃还没有刺伤她,剑的主人就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扑倒背部着地,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头的碎裂声。 “吼——” 那雪白的庞然大物踩住刺客让他动弹不得,那群疯狗听见这吼声再也不敢近前,甚至收紧尾巴退了几步重新回到栅栏中瑟瑟发抖。 忘忧缓缓撑起身子,下一刻那股熟悉的药香将她包围:“抱歉,我来晚了。” 这才是属于他的药香啊。 “啊啊啊啊啊……”从远处传来王钰的声音,她急忙跑到忘忧身边,“清漪,清漪,你看见了吗!哈哈怎么突然变成这么大了……一点也不可爱!” 喝退疯狗的哈哈听闻此言连忙转过头来,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向王钰眨巴眨巴着,还委屈地嗷嗷叫了两声。它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慢慢变回原来大小,一个跃步窜进王钰怀里。 原先被哈哈压下掌下的人还没抬起头就被四把剑同时架在脖子上,依旧动弹不得。 而颜怀则姗姗来迟,他全身武装,带着帽子带着面罩,将自己捂地严严实实:“跑那么快是有鬼追你啊?” 王钰满脸惊奇地抱着哈哈举到他面前:“是我眼花了吗?方才明明很大的。” “我看你是傻了。”颜怀在给忘忧搭脉的同时还不忘与王钰挤眉弄眼,“没什么事,休息片刻就行。不过柳府是克扣了你伙食吗?再不好好吃饭我就开药了啊!” 忘忧不语,她感受到宇文渊身上的寒气,想要推开他却依旧被他锁在怀里:“日后来齐王府,与我一同用膳。” 第八十八章 用膳 王钰瞧着二人不禁抿唇笑着,甜蜜得好像自己看好的cp突然官宣了一样。 忘忧的脸上倏然现出一片红晕,眉眼急忙低下去,靠在宇文渊怀里早已羞得说不出话。 他还是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直白。 宇文渊面对下属时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将人押上来。” 四人拉开躺在地上刺客的面罩,几乎是拖动着他才拽到宇文渊面前:“主子,这人背脊骨怕是断了。” 宇文渊瞧着他熟悉的面容没有一丝惊讶:“阿淳呢?” 虽然背部剧痛无比,可那刺客始终没有喊一声疼,他冷笑两声:“七殿下还在馆驿,六殿下是明知故问!” 宇文渊望了一眼颜怀:“能治?” 颜怀只瞧了一眼就下定结论:“反正死不了。” 宇文渊点了点头,将忘忧打横抱起:“叫宇文淳来齐王府。” “宇文渊……”忘忧埋在他怀里小声抱怨着,下意识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方才他毫无征兆起身她差点身子不稳摔下去。 不过她瞥见宇文渊嘴角的笑意,原来这个人就是故意的! 众属下应下不敢抬头看自家主子,低着头走在他们身后,月芙也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神色忧虑。 她不是不希望主子找到喜爱之人,可六殿下真的是那个可以厮守终生的人吗? 而王钰看着他们远处的背影痴痴傻笑着,看好的cp不仅官宣了还发了糖,她能不开心吗! 颜怀一蹙眉,他实在不明白王钰的心思,只好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不会真的傻了?” “啊?”王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方才颜怀居然主动用手拍了她的脑袋而且没有丝毫嫌弃的表情! 她咧嘴笑着,又向他靠近几分:“颜仲予。” “嗯。”他不禁随着王钰的靠近向后仰去,好像一只被扯住后颈的大鹅。 “我告诉你件事。” “说啊!” “我、四、天、没、洗、头、了!” 那一秒,王钰在颜怀的脸上先后看见了震惊、嫌弃、怀疑人生,最后这三种情绪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他脸上,爆发出一声怒喝:“王钰!” 此时稍有些脸面的人家都实行“三日一洗头,五日一沐浴”,颜怀爱干净之下也是一日洗一次,王钰的四天让他的手都在发颤,恨不得马上把手剁了! “哎,姑奶奶在此。”王钰瞧着颜怀丰富的表情不由得笑出了声,“骗你的,昨晚才洗的,不信你摸摸?” 王钰再靠近时颜怀一下就跳开,他说着“不了,不了。”一面快步向外面走去。 王钰摸了摸哈哈的脑袋,它浑身雪白的毛发也沾上污垢,吐着舌头一如既往“哈哈哈”喘息着,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你这个毛孩子也该洗澡了。” 从前哈哈在颜怀的照顾下也是两日洗一次,但如今王钰接手,凭着经验七日洗一回,现在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 那围栏之中的疯狗见人走得差不多又想爬出来,哈哈靠在王钰肩膀上凶狠“汪”了声,吓得他们直往深处散去。 “哈哈,不可以凶哦,做个乖宝宝。” 哈哈只好又奶声奶气叫唤两声,用脑袋蹭着王钰脖颈。 近些日子它也恢复了点神志,比起忘忧它更喜欢和王钰玩耍。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恢复呢? …… 忘忧将浑身上下清洗一遍,整个身子沉入浴池久久不愿起身。方才的在猎园的情景在她脑海中盘旋,徒然生出些害怕。 若是叫它们要破一点皮,她还能安然回来吗? 听宇文渊说那刺客是宇文淳身边侍卫,名唤“黎景”,若没有宇文淳命令他只会待在宇文淳身边寸步不离,就如同流影一般。 蘅若的本事倒大,不过几日就挑拨得宇文淳做出这种事情。 可她还没泡完澡就被月芙带着宇文渊之命拎了出来,七拐八绕入了齐王府,一打开暗道门忘忧就闻见了饭菜的香气。 “过来。”宇文渊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忘忧还没有拒绝月芙就将暗道带上。 好啊,现在他们倒是一条心了。 她只好垂头过去,桌上果都是她爱吃的菜。月芙又将她出卖得明明白白! “宇文渊。”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也不叫他“殿下”了。 他轻轻“嗯”了声,只顾往她碗里夹菜。 “今日……那人真的好像你……” 宇文渊的动作一顿,紧缩的眉头代表着他的不悦。宇文淳居然找人假扮他,甚至妄图伤害忘忧。这事他万不能原谅。 忘忧看着他又是夹菜又是盛汤,自己面前的碗里食物已积成小山状:“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他身上的药香味尽是俗气,你身上才不是那样的味道。” 宇文渊放下筷子,在桌子下拉过她的手,他的掌心竟传出些许暖意:“我也知道你不会派月芙送来芙蓉鸟。” 忘忧有些吃惊,宇文渊的蛊毒何时解了?! “你……没事了?”她也想问问芙蓉鸟是何事,但相较来还是蛊毒之事更重要。 “你不信?”宇文渊拉着她的手贴在脸侧、颈侧,果真都是暖融融的。 忘忧的心情此刻惊喜与狐疑交杂,他此举无疑是放弃了母妃而选择了她……可蓝姑姑说顺妃的心头血是丢了的,他的蛊毒是如何解了? 宇文渊不想让她胡乱猜下去,连忙将白瓷碗推近了些:“快吃。” 她没有食欲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在他的监督下还是勉强喝完了粥,再也不能吃下其他东西。 宇文渊见她的唇上被粥汤浸润着泛起点点水光,他不禁柔和地笑着携起帕子为她擦了擦嘴角:“怎么和个孩子似的。” 忘忧的心倏忽漏了一拍,被宇文渊抚过了唇角好像也烫了起来,暗道“偶尔做回孩子好像也不错。” 她的童年只有鲜血与尔虞我诈,被人宠爱着的童年才是正常该享有的啊。 “你方才提起月芙与芙蓉鸟是怎么回事?” 宇文渊用指尖敲打着桌面:“我素来喜静,你断不会送芙蓉鸟来。何况月芙是你身边人,一路拎着叫唤的芙蓉鸟来我齐王府,未免太招摇了些。” 若她真这样做无疑是昭告全天下他们的关系。忘忧有些失落,至少现在,甚至未来一大段时间,他们都无法向天下人言明。 宇文渊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要昭告天下,也是我提一双大雁上柳府。” 大雁为聘,订婚之意。 忘忧明白了他的心意,从袖中抽出那卷字条来:“这上头的字迹可真是你的?” 第八十九章 “寒远,寒远……” 宇文渊展开字条,上书“午时城郊猎园见”几字,几乎与他年少时字迹一模一样。 “是。”他将字条收了起来,“阿淳年少时与我一同读书,他的确有我写的文书。” “这字迹是你从前的?”忘忧之前便看出来这字迹与宇文渊如今的字有些不同,她吃惊的是心中疑惑就此解开:原来宇文渊就是师兄! 宇文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怎么了?” “你可有个名字,寒远?”她的声音几乎在发颤。 宇文渊也是暗惊,为什么忘忧会知道他从未公开的表字:“这正是我的字……你如何知晓?” 宇文渊就师兄,师兄就是宇文渊…… 她从前便觉得宇文渊与师兄给她的感觉相像,甚至一度陷入从前师兄给的温情中无法面对他。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原来从前的纠结是多么女孩子气又没有意义! 她激动而带着悲伤的情绪渐渐酝酿成心中的苦涩,全身轻微地颤抖着,最后只有眼泪簌簌落下。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宛如深谷静潭,可这波澜不惊也会为忘忧的泪水晕起涟漪。他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动作轻慢而笨拙,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小时候跌伤了嚎啕大哭时母妃也是这么做的。 “师兄。”忘忧小声呢喃着从宇文渊怀中传出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他回忆起来,忘忧从前就在朦朦胧胧中喊过“师兄”二字。 “‘师兄’是何人?”他升腾起醋意来,看来这位“师兄”很是令她心伤。 忘忧轻轻拍了下他的胸口:“寒远师兄,就是你啊,呆子。” 宇文渊全然不知此事,他的脑海中恍惚闪过几个画面,冰天雪地,拣枝划字,临别送簪…… 他的头刺痛一下,这些回忆又瞬间消失不见,但忘忧的那声“呆子”是他从未听过的娇嗔。他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紧:“抱歉,我失忆了一段时间……不记得。” 云观何时才能将记忆还给他? 她也明白云观此时的处境是万不能轻举妄动,她不怨,一切皆是机缘没有到罢了。 她靠在他的怀里,药香浓郁,连带着他的心跳声一齐送入她的心底。从前因为蛊毒不敢靠近,原来他的怀抱也同他一般,是这样的温柔:“无事,我记得便好。以后,会一样一样慢慢忆起。” 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她会带着他将终南山上的趣事一起再做一遍。她想和他再送一次雏鸟归家,她想再一次与他一同习字看书,她想与他再一次种下梅树,看着它抽枝开花…… 她又垂下眸子有些不悦,可惜他送的白玉兰簪不见了。 宇文渊轻柔地为忘忧拭去眼泪:“等我片刻。” 忘忧点了点头,下一刻发髻一动一沉,她被宇文渊拉着坐到铜镜前。 这几瓣熟悉的弧度,是白玉兰簪! 她照着镜中的自己,双目还余哭过的痕迹。那一个单发髻上原本就簪着一只檀木簪子,此刻又斜插着光彩夺目的白玉兰簪,模样古怪中又透着好笑。 那白玉兰簪在烛光下显出点点碎金,衬得她愈发白皙秀静。 “我还以为此生与你不复相见,没想到白玉兰簪也是失而复得。”忘忧小心摸了摸,上头隐约有修补的痕迹,“你还记得吗,这簪子也是你送的。” 宇文渊摇了摇头,他见这簪子眼熟,却没有一段记忆是关于打造与送出的。 “不过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位明眸善睐的姑娘,一会儿囔着不愿背阵法图,一会儿怂恿我一起下山。”宇文渊的语气间也带了暖意,“现在想来就是你吧。” 梦中的忘忧与现在的她仿若两人。梦中她时常嬉笑,仿佛会有声有色活在那一个小世界。可现实的她却整日愁容满面……他不愿如此。 “寒远。” “嗯。” “寒远。” “我在。” “寒远。” 宇文渊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别哭了,我不会再离开。”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忘忧相遇,又是因何离开。但他已暗下发誓,此后必不会让她为此再流一滴泪。 忘忧仿佛是一只受惊的鸟儿,她极力挣开双翅吓退了敌人,甚至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的胆怯与无助。但在宇文渊怀里,她的伪装单薄如纸,他轻轻卸去她伪装的坚强与毫不在乎,一次次安抚了她受惊的心绪。 她撇去泪水,眼眶通红眸子中却满含笑意。这应该高兴的时刻,她为什么要哭呢? 可她又想起韩珂来,她与宇文渊之间始终隔着宁晋两国与他:“若陛下赐婚……” “陛下必定会为我赐婚。”宇文渊没有松开她的手,忘忧静静等着他说下,“满朝文武皆会看着我封王封妃。你信我吗?不要听信那些流言,我会处理好此事。” 忘忧点了点头,若要介意,也是宇文渊介意才对。她在晋国时九岁母后就为她寻觅面首养在公主府中,但她一次也没见过。 “那两个北秦人是你揪到京都的?”她想起在宫中醒来时闻见的药香,不该是做梦吧? 宇文渊点了点头,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我一直在追查安远茂一事,直追到冀州发现了那座煤窑。我的人发现近几日北秦人与晋国人出入频繁,顺藤摸瓜就揪到了正要与晋国使者接头的那二人。他们毫不犹豫供出了晋国使团的一名侍卫。” “这么说符北是自己揽下了这罪名。”忘忧沉思片刻,换种说法,符北是自己求死。 不过她没有深究这个问题,指节轻轻敲在宇文渊额上:“我看六殿下这智慧这能力根本不需要谋士,说,当时接近我有何目的?” 宇文渊一笑:“的确另有目的。” “鹤仙占卜得到一株萱草,言明此谋士是七杀朝斗格。”他故意将忘忧是晋国的“亡国之星”略去,“我就想拉拢这般人才许能助我成事。萱草忘忧,我如今明白了这第一层意思。” 萱草代指她的姓名。第一层意思?难道萱草还有别的暗指? “萱草,又代表母亲。”宇文渊喉间一涩,“你是不是知道我母妃在何处?她,是否在晋国皇室?” 第九十章 信任 宇文渊竟能猜测到如此程度吗…… 忘忧又想起蓝姑姑的警告,她明白当下他知晓真相反而不妙。但她又怎么忍心骗他? “若真相残酷,你还愿意知道?” 宇文渊将眉头锁得更深,忘忧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这些年我隐约有了猜测……是不是,母妃不愿见我?” 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忘忧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之痛?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我敬佩顺妃娘娘,她无论到哪儿都可以活得肆意,如鱼得水。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期望也该高些。” 宇文渊明白她大概不会透露更多消息,但听她说他是母妃唯一的孩子还是颇有些惊讶。母妃离开宁国那么久,竟没有在晋国生儿育女吗。 忘忧又向他合盘脱出荷包与她怀疑之事,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果然让下人撤去晚膳不多久,流影就轻叩门扉:“主子,七殿下在书房候着。” 宇文渊正在习字,只是轻轻“嗯”了声。他立即搁下笔从柜中拿出幕篱来为她戴上:“委屈你在屏风后,可好?” 忘忧点了点头,她确实不能在齐王府与宇文淳见面,她仍由宇文渊细心整理好幕篱,又拉过她的手推开另一侧暗门—— 原来这地方与书房竟一墙之隔! 她不禁在心中道了声“妙极”。齐王府与柳府看似远隔,实则就一条暗道的距离。她这听雪园看似与书房相隔,实则也就一扇暗门的距离! “以后知道了?”宇文渊说得轻声,好似羽毛拂过她柔软的心,“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一个皇子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份量之重,宇文渊是完全信任忘忧深思熟虑的结果。这就意味着他的秘密在她面前将无处遁形。 忘忧将他的手握紧一分,她必不辜负这份深意。 她环顾四周,这道暗门处于屏风之后,珠帘垂落,她竟可以瞧见书房外头的景象:三盏烛灯将屋子照得分外明亮,宇文淳正低头坐在客座上看不清神情,手中端的是聋奴给他上的碧螺春。 那次赏花会!她立即联想到韩珂曾从帷幕后出来,后头许是能将前面看得一清二楚吧。 宇文渊独自从屏风后出去,坐到圈椅上随手拿起一本文书来,一眼都没给正局促不安的宇文淳。 “六哥……”宇文淳小心翼翼地开口先打破寂静。他在黎景没有按规定时间回来时就知道事情不对,方才在客房见到背脊断裂的黎景心中也是一阵惋惜。 终究,是他害了黎景。 宇文渊没有放下文书,冷冰冰念着上头文字:“蘅若公主,晋皇第六女,母妃早亡,为皇后扶养长大,无宠。” “宇文淳,你是怎么认为蘅若有能力逃离皇宫与你相遇?又能安然无恙回去?” 宇文淳一怔,他以为六哥会先将他数落一顿,但为何要将火引到蘅若身上! 他不能耐住性子,连同声音也拔高了些:“蘅若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六哥这是何意?我与她相遇只是意外,并无算计!” 执迷不悟。 宇文渊将文书递给聋奴:“是吗,那你自己好好看看。今日死在大殿上的符北又是何人?” 宇文渊的话似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头,即使汩汩流着血他也只能强忍着道一声“不疼”。 他扫过整本文书只是嘲讽一笑,立刻当着宇文渊面将它撕碎:“六哥不必使离间之计。这次的事全是宇文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与蘅若无关!” 好一个与“蘅若无关”。 宇文渊轻笑一声:“你是如何想到猎犬之计?是你不想承认罢了,蘅若给清漪的荷包上沾满了诱发猎犬疯癫的药物!” 宇文淳没有任何理由反驳,蘅若的荷包是他无意间发现能诱发猎犬疯狂的,她说又送了只给柳清漪,他才起了这样的心思。至于为什么蘅若的荷包上有这种药,他没有细究。 宇文淳跪在地上磕了一头:“此事是我鲁莽,对不起六哥。” “不是对不起我。”宇文渊的语气软了下来,“你是对不起清漪。” “阿淳,你确实长大了,此计几乎天衣无缝。” 宇文淳没有想到宇文渊还会夸他,抬起眼来竟是不可思议的目光。 “只可惜百密一疏,我与清漪比你想的更加熟悉。”宇文渊的嘴角轻轻扬起,“你说自己喜欢蘅若,那你可知蘅若生活习惯?” 宇文淳摇头。 “可知她字迹?” 他又摇头。 “可知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宇文淳连头也懒得摇了,他一概不知……他确实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他是真的喜欢蘅若啊! 忘忧在屏风后手指绞在一块,她知道宇文渊喜静,知道他不喜欢鸟鸣,知道他最喜欢读书习字,知道他的字迹,知道他遵从儒家民本,知道他厌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知道他每一次部署都会做到最小伤亡…… 他会是一个为民爱戴的好君王,也是一个值得她一同并肩作战之人。 “阿淳,燕阿可是在为蘅若做事?” 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倒是点醒了她。她看见的宇文渊,月芙看见的流影,流影看见的月芙,那些人仿佛就是本人一般,非是易容之术不能做到。 宇文淳见隐瞒不过也认了:“燕阿大师是我与蘅若在从前游离时一同拜见的。她觉得易容术很好玩,我便陪她学了一阵。可惜,我们都没有天赋。不过交了燕阿大师这个朋友,也不算浪费时间。” 燕阿,宁晋第一易容高手,王钰的师父。 若燕阿为蘅若做事可就难办了,王钰的易容已是出神入化,他的易容之术该是何等可怕! “阿淳,你应该知道贵妃娘娘希望你外封出京。” 宇文淳的眼神中带着不解:“为何!为何我要娶蘅若了你们人人都不高兴!”他也知道母妃不满,为什么母妃从前在他跟随逸王时日日盼着他回来,现在又要盼着他外封出京,一旦出京就是非母妃身死再不得相见! “贵妃娘娘是不想你被人利用。”宇文渊见他陷在与蘅若的爱情中执迷不悟,剑眉一蹙连语气也坚硬了几分:“今日我留黎景一命,是不想破坏兄弟情义,也谅你布署在符北认罪之前。今后你若再敢伤清漪,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第九十一章 “本姑娘喜欢你!!!” 宇文淳自知这事做错,他不再辩解,再一次向宇文渊行了大礼:“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亲自向柳三小姐道歉!” 屏风后的忘忧倒是有些吃惊,原来宇文淳是这样爽快性子,又肯为心爱之人付出,她倒要对他另眼相待了。 宇文淳说完就一个大跨步夺门而出,流影在门外看见宇文渊眼色连忙带上门追上他的脚步。 忘忧撩开珠帘从后转出,她没等宇文渊开口便抢先道:“七殿下被贵妃娘娘保护得太好,若假以时日磨砺一番必能成大事。” 宇文渊将她的幕篱摘下,淡笑着以示他同意忘忧的话:“阿淳从小与我一处长大,他又与逸王相熟,虽有能力却是个闲散的性子。” “可被逼急了也不是会反击吗。”她将宣纸在宇文渊的桌上铺开,“七殿下的母妃是北秦宗室之女,他未来的王妃又是晋国公主,这两层身份是陛下不得不提防的。” “你近日查到北秦与晋国联盟的证据了?” 宇文渊摇头,这事虽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但一切还是要拿出证据再言其他。可北秦与晋国藏得太深,唯一在下毒之事上的联系也被符北以私人恩怨揽了下来。 忘忧将宇文淳与蘅若的名字圈了起来:“或许可以从他们的相遇入手查查?” 他转动着扳指,良久吐出一字:“可。” 他吓唬宇文淳他们的相遇是蘅若故意设计,但他也没有证据,只是有些细节串联令人不得不往这方面想。 “还有贵妃娘娘的态度……她想让七殿下远离京都,是不是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对七殿下不利?”忘忧在纸上又写在晋国、宁国、安远茂。 这件事越发复杂,可隐藏在其中的暗线到底是什么? 宇文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天色渐晚,不如回去早点歇息?”他知道忘忧不肯一定是觉得他不想让自己太过劳累,连忙补充道,“我见皇后待你不同,你若能与贵妃打好关系,许能知道些什么。” 她可以借陪伴皇后之机接近贵妃,忘忧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对他的爱恋之情又增一分。她怎么看都觉得宇文渊是京都第一美男,为何那些女子只见韩珂,不见宇文渊呢?不过幸好她们没有发现,否则她倒要被更多人针对。 只是忘忧不知道,那些女子同样爱慕宇文渊容貌,只是他的性子太过孤傲冰凉,也太过危险。 就在前年就有在街上看见他,假意跌倒扑上去的女子,没过一月其家族就被查出一系列罪证而落败。从此以后再没有姑娘敢明目张胆向他示爱。 “寒远。”忘忧轻轻叫着他,他便轻轻应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我不似其他女子温婉贤淑,也不似其他女子活泼娇俏。我甚至又记仇又小心眼……” 宇文渊打断了她:“可其他女子也没有你这般视野胸襟,这般聪慧。” 比起其他女子,忘忧更适合活在皇室。她身上的稳重,她的计谋,她的雷霆手段都叫他敬佩。他们的性子相似,在王道上却可互补。宇忘忧是他的知己,是他的药,是他在这尔虞我诈的京都中能看见的光。 忘忧摸了摸白玉兰簪子满眼皆是笑意。从十岁起,宇文渊就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 弯月在星的包围下泛着微弱的白光,它的美是一片静美,洁白无瑕,轻和柔美。 可它映照的地方似乎就不是那么回事,王钰坐在屋顶上扒着颜怀的衣服,她身边散落着四五个酒坛子:“颜仲予,颜怀!你听清楚了么!” “姑奶奶,你撒酒疯也别往我身上撒啊!”颜怀想将王钰的手从衣服中抽出来,可抽出一只,另一只就趁虚而入,她一副“今夜姑奶奶一定要吃定你”的模样。 颜怀悔啊,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和王钰喝酒!本想着在王钰自家府邸应该无事,她若放肆王海瑞与王夫人不至于不管。可没想到无论他怎么叫嚷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他不知道,王夫人正堵在房里不让王海瑞出去,一脸严肃地说:“别耽误女儿找女婿。” 王钰喝完酒满脸通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颜怀看。她的胆子比以往更大,直接扑倒在他身上:“仲予,我好热……” 颜怀也顾不得脏不脏了,随手捡过一个酒坛子细嗅着,瞬间明白了所以然来。他和王钰都是被王夫人“算计”了吗,这酒里可是有合欢药啊。 有什么样的女儿就有什么的娘,他总算知道王钰这脾气是怎么回事了! “姑奶奶你清醒一点。”颜怀挣脱不开王钰,她就像一个挂件般牢牢扣在他身上怎么也挣不开,“针灸还是水浴,自己选一个?” 一股异样的感觉在颜怀心中升腾起来,他似乎也没有那么排斥与王钰接触了? 王钰摇了摇头,她傻愣愣隔着衣衫摸着颜怀腹肌,她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八块腹肌诶!以前见到的要么是p的,要么是画的,这世界还能不能多一丝真诚! “颜怀,小怀怀,我好喜欢你。”王钰嘟囔着嘴吐出一句,颜怀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王钰,你脑子真坏了?这合欢药还能让你胡言乱语了?”颜怀摸了一把王钰的额头,的确有些烫。 王钰在他的怀里拱了拱:“才没有呢!你给我听好了,本姑娘喜欢你!!!” 她几乎是贴着颜怀的耳朵吼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耳朵,虽然这件事他早就看出来了,可王钰这么正规言明自己心意还是头一回。 王钰见他没有回应,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迷离的眼睛:“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我追你怎么隔座山呀,呜呜呜呜……” 颜怀蹙了蹙眉,他轻轻叹了口气:“有多喜欢?” “喜欢的不要不要的。”王钰热乎乎的气呼在颜怀脖颈上,惹得他心里痒痒,“喜欢到可以不看其他好看的小哥哥,喜欢到可以非常爱干净,喜欢到只要你出现在哪儿就想过去找你……” 颜怀听着她醉酒的话笑出了声,她平日呆呆傻傻,喝醉了之后竟如此可爱。 “嗯。”他摸了摸王钰发烫的脸,冰凉凉的让她不禁又蹭了几下,“那我勉为其难,接受你的喜欢……” “勉为其难?”王钰虽醉了可他这话让她一个激灵,她啃了两下他的下巴,还没闹腾够呢就被他捉住,唇上附上一瞬的温热。 第九十二章 提亲 唔,方才是颜怀亲了她嘛?王钰摸了摸的唇甜甜地笑了。她借着酒劲往颜怀怀里钻:“小怀怀深藏不露!” 颜怀干咳了几声,一下捉住她乱摸的手:“醉酒了也不许放肆……” 他还没说完就被王钰另一只手按住后脑勺,加深了方才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他的周身萦绕着她身上淡淡香气,但那股酒气更为浓烈,惹得他也有些微醺,呼吸更加灼热。 还没待他反客为主,王钰托着他后脑勺的手一松就迷迷糊糊蜷在他怀里睡着了。颜怀被她撩拨得有些气恼,可一瞧见看到她红润润的脸蛋,再大的气也生不出来。 唉,果然是醉得厉害。 ……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王夫人便以一股“捉奸”的气势推门而入。小厮丫鬟得了令,从昨夜开始就无人靠近,是故这屋子里一团漆黑,只能犹犹豫豫瞧见人影。 她点上蜡烛捧到内屋一瞧,王钰以“大”字型躺在床上,被子还好好盖在她身上,一丝不乱。 她伸手摸了摸王钰的额头,果真不烫,连呼吸也平稳,活脱脱一副酣甜的睡相。 可王夫人是何等精明之人,她立刻发现到不对,狠狠叹了口气:“王钰!” 王钰在梦中正抱着和颜怀的孩子呢,突然响起自己母亲的声音,吓得立刻从梦中惊醒:“啊!娘!你干嘛!” 王夫人故意坐在床头背对着她:“我且问你,昨日你中了合欢是怎么解的!” 合欢? 昨夜的记忆涌来,王钰拍了拍脸,天呐,昨夜她抱着颜怀做了什么!天呐!天底下居然有娘会给自己女儿下药! “娘!”她拽着王夫人的衣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女儿的脸都快被您丢光了……”她嘀嘀咕咕几句,“要下药也得给仲予下啊……” 她说的模模糊糊,王夫人转过身来就给她的额头一弹指:“女孩子家家就这么不害臊!” “还不是和您学的。”王钰抱住王夫人的手臂直撒娇。在现代她还差两年就三十岁了,在这里她过了及笄礼也算是成年。何况王夫人开明得很,这些事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可谈的? 王夫人突然用帕子遮住唇,低语道:“为娘的和你说,这样的男人不能要。” 王钰一蹙眉,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什么?哪样的男人?” 王夫人继续压低声音:“颜家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王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隐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等,隐疾?! 她细细回想着昨夜,记忆断断续续的,但颜怀将她从屋顶抱下来又是针灸又是喂药,接下来她也什么也不记得…… 但她还好端端躺在床上,身上衣服也好端端穿着,被子被捋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她的脸颊通红,颜怀这样的反应……嗯,好像…… “娘,你别瞎说。”王钰放开王夫人的手抱膝坐着,“我不管,我就要他做我们王家的女婿!” 王夫人摸了摸她的脑袋:“钰儿,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胡闹。” “娘!”王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就是喜欢他。你看他长得好看,医术高明,家里还是梁州第一富商,与王家也是门当户对。” “别想诓骗我。”王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他与家里闹僵的事儿我可是略有耳闻。” 王钰哼哼一声:“那也是他爹爹的错……” “钰儿。”王夫人止住了她,“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你少掺乎。” “那是别人吗?!”王钰摇了摇王夫人的胳膊,只要娘同意这亲事,爹爹哪敢不同意? 王夫人还想说什么,门外有位小丫鬟轻轻敲了敲门:“夫人,柳夫人来了。” 王钰抿唇一笑,柳丞相之妻颜氏可是他的姨母,这一来多半是为了亲事吧? 王夫人应了声,语气也严肃起来:“柳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切不可怠慢!” 小丫鬟在外面应了“是”,连忙急急跑了出去。天呐,原来柳夫人是一品夫人,居然亲自到七品官员府上!而且她那么亲和,一点也没有诰命夫人的架子。 “娘,你就应了吧。” “若那小子真有诚意,我再好好考虑。”王夫人说罢,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向外走去。 王钰伸长脖子望着王夫人走远,连忙朝外大声唤道:“云珠!快!我要起床!” …… “我时常听颜怀说起王家小姐,这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王夫人可有意结亲?” 王夫人从前是皇上亲封的三品诰命夫人,比王海瑞品级还要高一等。但随着王海瑞被贬出京,这诰命也就废了,她如今只能被称作“王孺人”。王夫人心中明白,颜氏这是给足了她颜面。 王夫人看着满屋里都是颜家的聘礼,几个箱子里装满了长命缕、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舍利兽……她焉有不同意的道理? 王钰在院子里看过了一对活雁满心欢喜,此刻正蹲在墙角咬着指甲听屋里对话。 “只是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八字……”这一句是王夫人说的。 “我托人找钦天监算过,这两个孩子八字三合,王小姐还有旺夫之相。”这一句是柳夫人说的。 王钰蹲在墙角欣喜地笑着,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呀。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一下就过了前二礼,可纳吉还需到梁州颜家祖庙,以颜怀现在与家里的关系,能吗? 果然王夫人与王钰所思相同:“颜家公子与颜家……” 柳夫人的语气里带着笑意:“王夫人大可放心,今日我就派了人前往梁州。不瞒你说,虽然颜家如今没有颜家直系子弟支撑,但早晚有一日颜家还是颜怀的。” 王钰不知道颜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相信颜怀有这个实力。大不了找清漪帮个忙总能成。 屋子里一片安静,王钰将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动静。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门“吱呀”一响,她没了重心稳稳跪在当门! 她只能瞧见一双陌生的宝珠绣花鞋,肯定不是娘的,那只能是柳夫人!她突然一慌,高声道:“柳夫人安好!” 柳夫人早就知道王钰在门外偷听,她笑着将王钰扶起:“还叫柳夫人呢?” 啊?王钰眨了眨眼,在柳夫人鼓励的眼神中脱口而出:“姨母好……” 第九十三章 打打闹闹 接下来王钰的脑袋全程嗡嗡作响。她叫“姨母”,柳夫人居然应了!应了! 柳夫人又拉着王钰赞美一番,可她的心早飘到外面去,直到柳夫人离开她还没回过神。 “钰儿。”王夫人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怎么心不在焉的?你不是很高兴?” 王钰如碧波般清澈的眸子里洋溢着希冀,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暴露了欣喜之色:“是高兴。” 她看着满屋子的聘礼,突然想起男女成婚前要避嫌的习俗,又拉下脸来:“可是,我想每日都见他……” “钰儿。”王夫人拉起她的手,“颜家能这么快来提亲说明早有准备。娘也不约束你。” 言下之意:你想找他就去吧。 “真的?”王钰的眸子立刻亮起来,她跳起来给王夫人一个拥抱,“我就知道娘最好了,走咯!” 王夫人看着王钰蹦蹦跳跳地远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叫来一个丫鬟:“待老爷下朝把这事第一时间告诉他。” “是。”丫鬟躬身下去。 他们下人早看出来了,这家里夫人第一大,小姐第二大,可怜的老爷啊…… 此时正上朝的王海瑞低声打了个喷嚏。 铁定又是夫人在骂我。 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大把年纪了还怕夫人,说出去要被同僚笑死! …… 王钰先去柳府找了忘忧,随便找个下人问问就知道颜怀也在。她今日心情大好,一路过去与奴婢们问好也是满面春风。 她不光人到了,连带着瓜子也到了。这一袋瓜子什锦不光有当下盛行的西瓜子,还有从蒙国一带流传来的南瓜子与葵花籽,连皇室也不一定有呢。 她推门而入,忘忧正在习字,还是照着一本书上批注练的。 “恭喜你啊。”忘忧一见王钰便叫月芙将贺礼拿出来,竟是一小把玉石扣子! 这扣子煞是好看,是她画了图纸囔着要月芙去打造的,圆圆一粒闪着淡蓝淡粉光泽,配上她新做的衣服也是极好的。 这东西虽不贵重,但极符合她心意,在她心里比那些贵重的东西还要好。 忘忧被她拉着坐到圆桌上:“你去见仲予了吗?” 王钰摇了摇头:“我想找你聊聊。”她说着说着就抓起一把瓜子磕起来,满屋子碎响。 “我有些迷茫。”王钰的神色黯淡下来,“虽然我与仲予现在是两情相悦,但日后他移情别恋了怎么办?” “我们那儿的女子追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谁像这里的男人能娶满院的老婆。还有你们那儿的女人都能养一屋子小白脸。”她挑着几颗花生米送入口中,没嚼几下又抓起大把瓜子磕着,“若日后仲予纳妾,我是万万不许的。你怎么想?” 忘忧思量着,若在晋国做个闲职公主嫁一位驸马,那倒霉的驸马便不能再纳妾,至少明面不能。也许能做到王钰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做了女皇,她便不得不在后宫多纳几位男妃来平衡朝堂势力,那一生一世一双人何来? 唔,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些男人确实只有她一位妻子啊。 可她身在宁国—— “若他做不到只有我一人,情愿终身不嫁。”忘忧虽这样说着狠话,但宇文渊既许诺了此生只有她一人,必定是能做到的。 王钰笑眯眯,很显然明白了她的话外音。她熟练地嗑开瓜子,将壳积在桌上一成小山状。她用含糊不清的话问道:“你在晋国真的养了一屋子男人?” “是啊。”忘忧扶了扶额,说起这件事就心烦。依照祖制,母后为她安排了面首,是待她及笄之后收入房中的意思。她曾去见过一眼,满屋子面首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也不知经此之变这些人又到哪些府上侍候着,“徒有皮囊,都是我不喜的。” 王钰一激动,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好看的男孩子?她麻利地从怀里掏出捐子擦了擦手,连忙拉住忘忧的衣角:“你能不能帮我在晋国也置一套这样的宅子?” “嘭!”门口似乎碎了什么东西,王钰暗道不好。她拉开门来直撞上颜怀的一脸怒气,地上碎着的正是几块瓷片,褐色汤剂流了满地。 “人家就是随便说说,不要当真!”王钰这次说得没错,她就是有色心也没色胆,一时听到美男得意忘形顺嘴就问了一句。况且她也知道这种事忘忧哪会答应! 颜怀阴沉着脸见屋内一片狼藉,必是王钰所为,心中又犯起整洁的毛病,眉头蹙得更深。他也想拂袖离去,可王钰死拽着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放手!到晋国找你的小白脸去!”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但碍于忘忧又不好发作。 忘忧清咳一声只低头喝茶,装作看不见的模样。 “哪里来的小白脸?就不能在晋国置办房子了吗!”王钰急得眼泛泪花,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颜怀用这种语气说话,就算从前被嫌弃时也从未有过,“就我现在住的那个院子里也就住得你和我,哪还能再塞什么人来!” “你倒是敢!”颜怀见不得女子的眼泪,心也软了下去。他明白王钰的性子断不是遵从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平时说话也没轻没重没大没小。况且他的态度也急了些,遂带着歉意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语气却不肯放松,“塞一个我毒死一个,你大可试试!” 王钰噙着泪花“扑哧”一声笑了,平日只道“颜大神医”,竟忘了他下毒的功夫也是一绝。 “好啦好啦。”王钰抱住他的手臂将他带进屋内,“那你当着清漪的面发誓,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人!” 颜怀突然忆起早上向宇文渊借大雁时他说的话,果真是料事如神。不过此生只有一位妻子足矣,他才不想看见几个不同出身的儿子争来抢去,听着就心烦。 “我颜怀此生只会有王钰一个女人,如有违背,颜家绝后,天打雷劈。” 这可是重誓! 王钰内心触动,随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小怀怀千万别忘了哦,有清漪作证呢。” 颜怀满面通红,他居然被王钰调戏了?“还有人呢,这等子事以后只许在家……” 他还没说完王钰又在同样地方轻吻一下:“这有什么?我好不容易有个男朋友,还不许我秀吗?” 颜怀撞上忘忧戏谑的眼神只想找个窟窿钻下去,他转身就向外跑去:“你还需要吃两剂药,我重新去煨……” 第九十四章 齐王妃 王钰开怀大笑,仲予这是不好意思了呀。 “清漪。”她又坐回凳子上象征性将那堆瓜子壳清理一番,又开始磕起瓜子,“你与六殿下……?” 王钰想着,依照忘忧与宇文渊的个性,应该轰轰烈烈退了与韩珂的婚再昭告天下成亲才对。 忘忧剥了一大把瓜子仁却没有吃:“怕是不久就要有齐王妃了。” “啊?”王钰有些惊讶,这不是清漪的个性吧,“你不介意?” 忘忧叹了口气:“只是个名头,有什么好介意的。古来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有多少形同虚设?” 她听着忘忧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不由得撅了撅嘴,这是嘴硬吧。古来帝王只有一位皇后的终究是少数,淫乱后宫的倒有不少。 忘忧继续剥着瓜子没有言语。她在齐王府上就瞧见后院养了两对大雁,不用猜就知道是皇宫里送来的。宇文渊封王在即,王妃人选必定定下,只要他身子全好就该按照六礼走一遍。 只是这齐王妃是谁? 忘忧迅速将赏花会那日到场的千金小姐想了一遍,依照宇文渊这不得宠的身份,也只有那一人的可能性大些。 …… 养心殿上,宇文璟一心翻阅奏折,故意叫宇文渊跪了一刻。崔暕瞧着宇文渊面色不好,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捧过一盏茶放在御桌上:“陛下也该歇歇。” 宇文璟“嗯”了一声,打开茶盖一瞧,原来是清心明目的菊花茶。 他喝了口茶才对着跪在地上的宇文渊道:“想清楚了?” 这语气的意思是逼他“想清楚”。 崔暕心里着急,只盼六皇子不要再说出什么触陛下逆鳞的话,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宇文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躬身:“儿臣与晋国、北秦并无瓜葛,求陛下切莫错怪儿臣,收回赐婚!” 崔暕五官都快拧在一块儿,六皇子怎么可以把这赐婚说成是陛下赌气才下的命令! 宇文璟冷哼一声:“前段日子你逗留永州就有朝臣说你勾结晋国。傩戏大典一事又有矛头说是你一手策划!就连蘅若中毒之事也有人说是晋国与你演的一出苦情戏。” “老六啊,你这时候拒绝赐婚,是当真有谋逆之心!?” 宇文渊俯下身去:“儿臣并无此心!” 宇文璟并非说他真有谋逆之心,而是敲打敲打他,让他认了赐婚免得又被人小题大做。 崔暕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跟随陛下那么多年,他可是清清楚楚知道陛下对顺妃的感情,对宇文渊的感情。正是寄予厚望才有所不同。 “那你是觉得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配不上你?” “儿臣不敢。” 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是他不喜欢罢了。 宇文璟不容他拒绝,立刻对崔暕道:“传令下去,立刻将圣旨送到桓府,昭告天下!” 崔暕瞧着冷冰冰的氛围便知这两父子又少不了一番辩驳,他躬身退下叹了口气,立马往中书省去。 小太监围在崔暕身边等候指令,但他只说:“守在门口,切莫让闲人靠近。”就出了大殿。 小太监们只听见里头茶杯破裂之声,一个个缩着脑袋垂立在门口。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养心殿里头宇文璟摔了茶杯怒气也消了大半。与其说他是在与宇文渊置气,还不如说是他在做戏给别人看。真正的怒意又有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叫宇文渊坐下,语气不肯软下来,故意大声怒斥着:“你真是太叫朕失望!有空多和太子豫王学学处世之道!” 外头的小太监犹犹豫豫听见宇文璟的话,这言下之意不就是在夸太子和豫王吗。他们一个个默默在心里记下,耳朵仍竖起来要仔细听,却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宇文璟骂完轻笑两声,声音柔和低沉几分:“交代你的事怎么样了?” 宇文渊亦压低声音:“一半玉玺在鬼衣侯手中,另一半玉玺线索在宁国帝令。” 宇文璟默然,上一代鬼衣侯多年前就被除了,这一代鬼衣侯又是谁?这帝令固然也是突破口,但想得到真真是难上加难。 宇文渊看了一眼宇文璟,又道:“儿臣私以为玉玺毁不毁无甚大碍,帝令只是另一半玉玺线索,要找到玉玺定是困难重重。” 宇文璟也是这般认为,但他想起凤子隶的话又惴惴不安起来:“国师说,玉玺一旦合并将后患无穷。”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是只有一丝可能,也要将它扼杀,这是宁国自古帝王之策。 宇文渊暗诽着又是凤子隶,但也只能垂目应“是”。忘忧说的没错,凤子隶的确难缠,何况父皇还这般信任他。 二人又谈过了些细节,崔暕迟迟未归。宇文璟突然又提高了些声音,惊得外面那些小太监心肝一颤:“回齐王府好好反思己过!” 宇文渊退出来,那些东张西望竖着耳朵的小太监又立刻恢复恭敬的模样。 就算尊贵如皇帝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 宇文渊又恢复了冰凉的神情,生活在帝王之家处处皆是算计,这是何等悲哀。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礼部尚书桓耀之女桓妤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皇六子渊值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待六皇子加冠册封齐王,特将汝封为齐王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 “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万岁!”桓耀连忙使了眼色叫桓妤接过,这次是陛下身边掌事大太监崔暕亲自宣旨,陛下这是何等重视! “崔公公留步。”桓耀叫住了崔暕,一小袋金子被他塞到崔暕的衣袖中,“公公辛苦了,可赏脸留下吃茶?” 崔暕掂了掂金袋分量,面上带着一贯不卑不亢的笑:“咱家还要进宫复命,桓大人的情咱家心领了。” 桓耀见他收下金子就放下了心,亲自送到门口,直到崔暕一行人走的没影了他才折回来。 府里头上下热闹起来,桓夫人李氏接过桓妤手中的圣旨一遍一遍看着,满心欢喜。看来当年退了与广安王的婚事是赌对了,至少嫁给了六皇子还在京都不是? 但桓妤心中没有多大波澜,她甚至淡淡蹙着眉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爹娘:“女儿怕……” 第九十五章 传授“治家之道” “怕什么?”桓耀蹙眉一横,方才在崔暕面前的低声下气全无,“六皇子是最不得宠的,他若待你不好只管与爹爹说!咱们桓家还不至于怕他!” “太后一心想要抱重孙子,你若诞下公子,必定显贵。”李氏连忙跟道,拉住女儿的手就往后院带,“老爷,这事你也别管了,交给妾身吧。” 桓耀叹了口气,用手指头点了点桓妤:“好好说说!” 李氏与桓妤行了礼这才往后院去。一路上桓妤闷闷不乐,帕子都快被她揪破了。原以为爹娘放弃了让她嫁入皇室的想法,没想到还是等来这么一天。 李氏大抵猜到了自己女儿的想法,压低声音问道:“你怕什么?不如与娘说说?” 桓妤红着脸低下头去,半天才吐出两个字:“验身。” 她非完璧之身,若被查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氏拍了拍她手背安抚着。当初是桓耀看走了眼,以为广安王重权在握有能力与太子一争皇位。可惜,广安王很快落败下来还被外封出京,彻底无缘皇位。 但女儿已经献出去,桓耀情愿解除婚约被人耻笑,也不想叫桓妤失去攀龙附凤的机会。 “小事。”李氏轻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阿妤你记住,没有什么事是钱摆不平的。” 广安王远在封地,非诏不得进京,从他那儿传出消息不大可能,只要过了验身一关便安全了一半。 桓妤以几不可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验身这关过了,那与六皇子的新婚之夜呢? 李氏也瞧出了她的忧虑,附耳提点几句,桓妤的耳朵根都红了。 李氏打了她因紧张而攥紧的手一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听明白没有?” “女儿明白。”桓妤娇滴滴怯怯应着,二人说话间已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桓家是近些年才被提拔上来的,为了拉拢别人桓耀纳了不少妾,生了不少孩子。这些年为了地位稳固又花出去不少钱,故而李氏与桓妤只能挤在一个院落中,美名曰:“时刻提点管教,才培养出京都第一美人。” 桓妤这“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号还是李氏找人传出去的,大家也就图个新鲜,也就他们自己当真。 不过桓妤的姿色、谈吐在贵小姐中得确算中上等,唯一不足便是退过婚,年龄大了些。 李氏关上门从箱子里翻找出几本册子来:“你是经事的人,娘就不和你多说房中术。但这几本方子你好好看看,务必在今年怀上小公子!” 桓妤咬着下唇把这两本露骨的书翻阅一通,这么着急是做什么:“娘,若是女胎……” 李氏打断了她:“没有的事!娘且告诉你,你弟弟就是这么来的。” 桓妤不再作声。爹娘眼中始终只有弟弟们,她们这些女儿家能做的就是为弟弟们前程铺路。 可她不愿!女儿家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男人吗! 李氏坐下来,脸都快笑成了花。她幻想着日后右手抱孙子,左手摸着太后赏赐的珠宝时的情景,别提有多乐了:“陛下虽不喜六皇子,架不住太后喜欢呀。到时候赏赐必是多得满屋子都放不下!” “娘!”桓妤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羞臊。 可李氏哪能收敛,她还在心里盘算着要找哪几个陪嫁丫鬟:“你是齐王妃,当家主母!选人时务必选准咯,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可不能要!” 桓妤听得耳朵都快生茧了,她小心将圣旨放回檀木盒里装好,又轻轻放回柜子里。 李氏还在盘算着,一拍大腿就定了:“我看绿枫,雅梅就挺好,又听话又有姿色,保管将六皇子拿得死死!” “娘!”桓妤有些气恼了,娘成天里想的什么呀,她瞧着六皇子也不像是沉迷于美色之人。 何况她心底怵他…… 桓妤曾在几年前与宇文渊打过照面,那时她跟在广安王身后,远远瞧着梅树下的宇文渊像清冷公子倒无半分皇家气度。直到后来那当街扑到他身上的姑娘上吊自缢时她才明白,这哪是清冷啊,分明是肃杀之气! 宇文渊不苟言笑,寻常人难以接近。他的喜好又一概打听不出,这样的夫君,她怎不害怕? 李氏不明所以,她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桓妤一点也没听进去:“阿妤,做主母需得大度,他要纳妾就纳。要知道那些妾是奴才,可她们生下的孩子是主子呀!” “娘这是何意?” 李氏急得拍了拍桌子:“这你都不懂?寻个由头把生母做了,孩子不就归你了?” 原来李氏名下有一半男婴的抚养权是这样得来的。余下那些小妾都是有些背景的才活到如今。 李氏又说了一大通,直到有丫鬟上门来才恢复往日端庄的模样:“何事?” 那丫鬟垂下头:“六皇子派人来送了大雁与聘礼。” “派人?”李氏有些不悦,但思及宇文渊的伤应该没大好也就算了,“可是他身边那个叫流影的侍卫?” 丫鬟摇了摇头:“就是齐王府上普通小厮,连聘礼也只有五箱……那小厮说六殿下说太后另有聘礼赏赐,他就不多拿来,就是走个形式。” 李氏猛拍桌子:“好啊他,还没成亲就敢欺负到我们桓家头上!”她平复了几息又追问,“老爷说什么?” “老爷赏了他们钱,什么也没说。” 李氏的脸色又难看几分:“不会的,老爷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桓妤觉得这没什么,娘这又是小题大做:“六殿下负伤在身,流影必定随侍左右,寸步不离。娘又何必纠结于此?”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没嫁出去就帮着他说话!”李氏给那丫鬟使了个眼色,见她退了下去才放心大胆地发起脾气,“阿妤,娘真担心你到了齐王府会被别人压过一头!不行,这陪嫁丫鬟里得加个红嘉,她性子急躁不肯示弱,气势上必不会低人一头!” 若是能,桓妤双眼早就汪出泪来。她听着李氏的话总觉得自己不是嫁人过日子,是去勾心斗角的。她不想再听下去,急急向琴房奔去。 “你去哪!” 她顾不得李氏的叫唤,连忙用背撞上木门缓缓滑落,直到瘫坐于地。她只觉得有张无形的网将她罩住,无论如何奋力反抗都挣脱不了被控制的牢笼。 不,她不想再做牺牲!这一次,她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桓妤的眸子中染上一层狠厉,又升腾出一层雾气:桓妤,你不能输,不能! 第九十六章 “弃了!” 酒楼外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楼内女子姝丽,伴随着轻妙琴声扭动腰肢。她们的动作不能算作跳舞,只是展示身材吸引旁人眼球罢了。 豫王宇文涵一身常服佩剑进入酒楼,他身后还跟着两位人高马大的随从,一直被小二接引着来到三楼一处厢房。厢房里头调笑声传来不禁让他皱了皱眉头。 小二躬身推开门,女子的调笑声更大,宇文涵双手交叠在袖筒中叹息着走了进去,而那两位随从随立门口:“原来天星楼尊主也是这般喜玩乐之人。” 忘忧坐在一群女子中间,身形甚至衬得比女子更娇小。宇文涵微微一愣,没想到天星楼尊主清衣竟是位年轻公子,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依他看,做个小白脸倒不错。 忘忧从女子们的双手中解脱出来,一挥手指着对面的位置:“殿下请坐。是清衣欠考虑了,还以为殿下会喜欢这儿。” 她话语中嘲讽意味浓烈,可宇文涵没有动气。自豫王妃薨逝他便看开了许多事,寻常挑衅也掀动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 那些舞女还想靠近宇文涵,却被他一个眼神震得又回到忘忧身边。忘忧拍了拍她们的手,粗着嗓子柔声道:“都出去吧。” “喏。”最后一位舞女将门带上,包厢内瞬间清净了不少。 忘忧倒了杯果酒推给宇文涵,她今日是少有的开门见山:“听闻豫王殿下一直在寻在下。” 宇文涵始终按着自己的佩剑,他眯了眯眼没有动那杯果酒:“先前还想着要与天星楼合作,如今还是免了。” 免了?忘忧突然大笑起来,免了你还来? 宇文涵还没有见过如此放肆之人:“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中计不自知。”忘忧将杯中酒饮尽,一改先前的放荡不羁换了一副严肃面孔。 宇文涵有些恼怒,就这个黄毛小儿还说他中计不自知?!但他自恃比忘忧年长,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有什么计?难道本王还能冤枉你不成?” 宇文涵所恨无非有三:一为傩戏杀手,二为王妃早亡,三为世子下落不明。 忘忧瞧着他紧紧按住佩剑的模样是恨不得当场拔剑把她杀了:“豫王确实冤枉在下。在下主动现身是带着诚意而来,还请王爷听在下把话说完。” 宇文涵按着佩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他来之前就被韩珂嘱咐过不能与天星楼为敌,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动手。 忘忧将一串宝蓝玉手链抛到宇文涵面前:“王爷可知宫菱背叛了天星楼?” 那宝蓝玉手链还是宇文涵送给宫菱的信物,他霎时间就明白了宫菱如今在天星楼手上。 他虽然知道宫菱早就和天星楼尊主不是一条心了,但要背叛也是背叛尊主,她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砸了天星楼招牌? 忘忧接着道:“宫菱在傩戏大典前就与我撕破了脸,最后,自然她败了。王爷想想,她的所作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管之前宫菱与您说了什么,她想取而代之成为尊主只能是痴心妄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难免会做出些过激举动。刺激豫王妃也好,劫走小世子也罢……” 忘忧说得云淡风轻,果然宇文涵如她预想那般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刺激豫王妃,劫走小世子!?” 他派人查了那么久,只知道这两桩是天星楼所为,不料竟是宫菱亲自动手! 枉他们还合作过一场,宫菱这女人,就这般容易背叛!这般容易出尔反尔! 忘忧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怎么?王爷竟然不知道?” 宇文涵按住佩剑的手彻底松开,他右手握拳猛锤了一下桌子,酒液摇晃洒出杯外,刹那间晕湿了桌布,蔓延成一朵血花。 他抱拳赔礼:“本王先前被那贱人蒙蔽还以为这一切皆是尊主派人做的!真是对不住了!” 忘忧同样还礼:“王爷言重,要怪只能怪宫菱不是?” 豫王没有韩珂在果然思虑不周全。宫菱就算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在失势后独立完成。若不是她的默许,宫菱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宇文涵狠狠叹了口气:“请尊主将那贱人交由本王处置!” 忘忧喝尽果酒,晃了晃手指:“不可。此等妖女极擅蛊惑人心,若王爷再被她挑拨可就不妙了。她在天星楼手上一样是生不如死。” 宇文涵原先对忘忧“小白脸”的印象有了改观,能成为天星楼尊主的也是有些手段:“都说英雄出少年,那尊主可得好好‘招待’那贱人!” “这是自然。”忘忧见他卸下心防,又为他倒了杯果酒,“小世子前些日子被宫菱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已命人治好。王爷看,何日将小世子接回?” 豫王虽可恶,可小世子却十分可爱,经常逗地吴子实哈哈大笑。若说感情定是有的,吴子实知道要将小世子送回还伤心了好一阵。 宇文涵沉思片刻将果酒饮尽。他想起从前种种叹了口气,最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弃了!” 宇文涵这番回答倒在忘忧意料之外,他又继续说道:“这混小子一出生就带走了他娘,本王情愿弃了他也不想时时见他,时时想起伤心事!”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几日相处,宇文涵发现太后看中的续豫王妃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小世子在她手上能不能平安长大还是个问题。 “本王会找具男婴尸体带回去复命,请尊主好好扶养宇文钧,有多远就送多远,再也不要回京都了。” “宇文钧。真是个好名字。”忘忧知道宇文涵的话里带着三分假。他有事求天星楼合作,小世子甫一出生就成了在天星楼的质子。“请王爷放心,我会好好安排小世子去向,必不辜负所托。” 宇文涵被她勾起了伤心事,一连喝了好几杯果酒。原以为只是果酒不打紧,可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连忘忧的模样也渐渐模糊。 他强撑着与忘忧谈话,无论所谈何事他都听得一半,最后鬼迷心窍般应下。 “王爷真是爽快!”忘忧抚掌大笑,从桌子底下搬上笔墨放到宇文涵面前。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合约的地契,点了点最后空白处,“既然说定了,劳烦王爷签个字。” 宇文涵满脑子只剩下西市、店铺、钱这几个词:“不就几个铺子吗!”当场爽快签了。 忘忧笑眯眯将宇文涵签下的墨吹干收入怀中,拍了拍手,门外那两位人高马大的随从就走了进来。 “辛苦你们了,送豫王回府!” 那两位随从低头应着,扶过摇摇晃晃的宇文涵就向楼下走去。 “尊主,改日再聊!”宇文涵的声音飘飘悠悠从楼底传来,忘忧眼中讨好逢迎的笑意褪去,只剩下谋得好处的灿笑。 西市啊,铺子啊,钱啊…… 第九十七章 大婚(1) 沉寂了半个多月的京都终于又热闹开来,六皇子封齐王,听说朝中一半重官都前往齐王府庆贺,十几辆马车停在成安坊,围得街道几乎水泄不通。 就连一向被传不喜六皇子的宇文璟也派崔暕送了不少礼,连带着不打算拜访齐王的另一半官员也不得不动了脚步。 忘忧算是瞧出了宇文璟心思,他虽不宠爱宇文渊,却不能叫旁人说他苛待,顺便混淆视听,将宇文渊重新推回夺位的风口浪尖。 而这般重要的日子忘忧却没有去齐王府。她一如既往习字看书,空闲时有意训练着哈哈。 那次猎园事件后她便发现哈哈的力量并不稳定,也有在夜深人静时它突然开口说了人话,依旧是奶娃娃的声音。也不知道云观何时兑现承诺,她还等着哈哈化形的那一日呢。 “主子。”月芙推门而入,“宫菱一支清理完毕,只有一人活了下来,名唤祁云。” “关入宫菱所在的狼牢,三天后带出来。”忘忧思索了片刻又补充道,“告诉她,若承认自己是宫菱的人就把她放出来。” 月芙与忘忧心意相通,若祁云真的承认那她出来后等着她的还是死亡,若她挺不过这三天,依旧难逃一死。 祁云能活着从“养蛊”之法里出来已是大幸,再入狼牢是不是太残忍了些?月芙心里没底,她隐约觉得就算是扶溪经历一遍他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 “将祁云与宫菱关在一处是否太过冒险?”月芙委婉地提醒着,正好忘忧批复完信件将一叠信放在她手里。 “宫菱若还未死心,祁云就是就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 “是。”月芙明白了她的意思,紧紧抱住信件匆匆离去。 至于为什么是“紧紧”——还不得怪哈哈磨牙期顽皮,有时候连主子的信也敢撕了! 忘忧盯着屏风沉默了半晌,她懒得动弹,只觉得偌大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明日宇文渊大婚,说不伤心是假…… 就算是名义上成亲她也有些不自在。明明先前想的好好的,她真怕最后关头自己一反悔做出些冲动的事。 不久,玲珑居又响起交叠的脚步声,一宫婢停在门口躬身道:“太后口谕,齐王成亲普天同庆,特设女眷席邀柳三小姐赴宴。” “谢太后恩典。”忘忧也懒得装恭敬喜悦的模样,她愈伤心难过,太后便愈放心。 好啊,桓妤。还想晚几天交锋,没想到为敌的日子这么快便来了。 明日,又是一出好事。 …… 翌日清晨,还未到开城门时辰就有辆马车持齐王令牌从城外赶回来。 守卫扫了一眼,马车里坐着的居然是齐王殿下本人,连忙恭敬地放行都没有细查。 从清早到中午,桓府上下忙个不停,一切礼仪都由礼部人员指点,严谨得分毫不差。 宇文渊一袭婚袍,头戴红锦玉冠,短金针端端正正将乌发束在里面,举行完加冠礼后的他更是英气逼人。 他骑白马入了桓府,一进门就被簇拥着来到桓妤闺房前。桓府上下还等着齐王能吟出什么有心意的催妆诗,谁知道齐王殿下一开口就是沙哑了的嗓子,念的也是前人做好的催妆诗,一点心意也无。 桓耀与李氏的脸渐渐冷下来,可照着规矩,桓妤只能以扇遮面随陪嫁丫鬟上了喜轿,又隔着车帘与家人上演了一出依依不舍才动了轿子。 远远地,一整队火红的人影像是天边的朝霞,一点点晕开,队伍里的乐师手持喇叭唢呐,铜钹皮鼓,吹吹打打,一声比一声响亮,落在桓妤耳中多少有些讽刺。 随着队伍徐徐前行,再过一条街就入了成安坊。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围在街侧,望见由八人齐抬、四角缀着雪白珍珠流苏的喜轿啧啧称奇。目光再移过去些,两侧还跟着浓妆艳抹的喜娘与陪嫁丫鬟,一个比一个娇丽。 “齐王有福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哄笑声立刻传开。众人再看下去,喜轿后多位家丁抬着嫁妆,有人数了数,足足二十多大箱子呢! 这成一次亲得花多少钱啊,就是给他们平民百姓十辈子都挣不了那么多嫁妆! “可我瞧着齐王似乎不怎么高兴……” 人群里又是适时一句话引得众人目光移向宇文渊。只见新郎官嘴唇微抿,目若朗星叫人不敢直视,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能叫高兴吗。 “嗐,齐王平时就是这副神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只是被喜乐声盖过,传到宇文渊和桓妤等人耳中只剩下嗡嗡的嘈杂。 “落轿!” 礼官一声令下,喜轿方帘被喜娘卷起。桓妤又执起镶满宝珠的羽毛喜扇,从喜轿上下来。 百姓们瞧不见新娘子一会儿就散了,可喜娘瞧得真真,桓妤明媚的俏唇已弯起笑靥。 “王妃真漂亮。”喜娘打心底夸着桓妤,她越发喜悦。 她嫁给一个相貌俊美的郎君固然好,可她更看中的是权势。宇文渊封王那日的排场她也是略有耳闻,按爹爹的说法,齐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许是上去了。 桓妤总觉得,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经过一系列礼节,桓妤终于入了齐王府正厅。此时正厅内多是宇文渊的朋友与桓妤邀请来的贵小姐,其余礼官依礼站立。 “一拜天地。”礼官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宇文渊冷着脸转过身,桓妤也在喜娘的搀扶下转过身子,二人朝着大厅外一拜。 “二拜君亲。” 宇文渊与桓妤在成婚前就进宫拜了宗庙,又拜了宇文璟与高皇后。这第二拜便是拜宇文璟的画像与顺妃牌位。 然则,这牌位是太后特意安排的,宇文渊心中就是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得由着礼部来。 “夫妻对拜。” 到了这关键的时刻,人群中传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一半是祝福,一半是夸桓妤好看。 忘忧立在角落冷冷看着这一幕,她身后站着韩珂正用忧虑的目光瞧着她。 二人半躬身子,两头相触算是完成了礼数。桓妤悄悄红了脸,但她用喜扇遮着并没有瞧见宇文渊毫无笑意的神情。 “礼成,送入洞房!”礼官的声音渐渐拉长,桓妤被喜娘指引着出了大厅,走向后院西南角的青庐中。 第九十八章 大婚(2) 新娘子入了青庐,新郎官却是要在外应酬的。 女席与男席分开,忘忧瞧不见宇文渊只能坐着喝闷酒。与她同桌的还有那日赏花会的朱妧、沈琪,其余的贵小姐她一个也不相识。 一月不到这京都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趾高气昂的安洛洛成日昏迷,一日中只有两个时辰清醒;听闻李毓嫁了人,许配给西市富商为续弦,日子过得也不大舒坦。 忘忧仰头喝下一杯酒,自顾自揉了揉太阳穴,想必离安远茂“身死”之日也不远了吧? 朱妧见忘忧一副“借酒浇愁”的模样,忆起京都中传闻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她在桌下握住忘忧的手,柔声道:“这般好日子姐姐还是高兴些。” 她怕忘忧这一不高兴又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我自然是高兴。”忘忧有了些许醉态,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凑到朱妧耳畔:“你瞧太后亲自邀了敏贤郡主,她都甩了脸皮子没来……我这不是高兴是什么?” “姐姐醉了。”朱妧轻轻扶住她。虽然忘忧所言不虚,从前全宁国都知道喜欢宇文渊的张敏贤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也太不符合她性子了。 “干喝酒太没意思,不如我们来玩飞花令?”沈琪一番提议得到附和,她拉了拉朱妧衣角,“覆哪个字?” 忘忧连忙嗔怪道:“莫不是想叫我更醉些?” 沈琪一笑:“是我忘了姐姐从晋国来不通诗词。那这样,就不拘第几个字,只要包含这字便可,如何?” 席上另几位肚里没墨的暗暗叹了口气,她们可不想丢人。 “不错。”忘忧点了点头,“就‘喜’字吧!” “我先来。这句词是我最喜欢的。”朱妧举起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没想到阿妧喜欢范文正公此句。”忘忧撑着头想喝下一杯酒却被众人拦下,这酒可是只有输的人才能喝,“我喜欢‘先天下之忧而忧’……” 沈琪笑道:“那后半句呢?” 后天下之乐而乐。 忘忧一扯嘴角:“我怕是先忧死了,哪还有后乐!” 众女听闻此言皆噤声默默不答,唯有朱妧接道:“姐姐说笑了,不过是女子哪用得着操心天下事?阿琪,到你了。” “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是喜,是悲,沈琪不明白。但常在固好,流逝固堪悲。可谁又能阻止江水东流? 众女又是默然,今天大家都是怎么了? 女席这般玩了一圈,有奖有罚。忘忧只顾点评他人诗句,到了自己却说不出来。她一杯杯酒喝下,心中竟徒生出快意。难道这就是悲极生乐吗!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她满颊通红,甩开手臂竟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她的玉臂刚挥出去就被一股力量扼住手腕,紧接着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怀抱。 “少卿。”朱妧与沈琪行礼,其余不识韩珂的小姐们也纷纷福身。 韩珂捉住忘忧的手腕,语气强硬没有半分柔和:“你倒是洒脱!怎么不乘风归去!” 韩珂只看着朱妧:“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带她归家。”说罢抱着忘忧缓步离去。 女席静默了片刻立刻炸开:“你们看见了吗,韩少卿诶!传言他不是不满赐婚吗?” “韩少卿好帅……要是我被赐婚就好了。” 大家掩面大笑起来,朱妧与沈琪相视一眼笑意了无。 “不过我更羡慕阿妤,齐王殿下一看就是专情的,不似韩少卿……” “好了。”沈琪打断了那人,“继续玩吧。” …… 大红对联挂在青庐边,绣着鸳鸯的大红被祳堆在床前。红帐上又贴着大喜剪纸,两支红烛把新房照得朦胧。 桓妤坐在绣花的绸缎被面上,上头还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她轻轻抚摸着,心下了然:这是早生贵子。 “王爷来了。”绿枫同样是一身喜服,只是这形式还是丫鬟装也没有资格穿正红。 桓妤又拿起扇子遮面,她心乱如麻,听着临近的脚步声忽然手中一松,那柄扇子便被移开,一杯合卺酒被塞到手上。 一阵酒气往桓妤的鼻端扑来,她抬起眼偷偷瞧了宇文渊一眼,心便怦怦跳动得更厉害。可烛光黯淡又晃眼,她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他通身是威严之气。 “王爷……”她的后半句“您似乎不怎么喜欢妾身。”还没到嘴边,就被宇文渊打断:“叫夫君。” “夫君。”桓妤娇怯怯地应着,那杯合卺酒如何同他饮下的也没了知觉。她不打算再问下去,他的态度已说明一切。 可她没有在意为何宇文渊的嗓音如此沙哑。 春宵一度,红罗帐暖。 桓妤身下的喜帕染上点点血红,她抓着床单时想起李氏的话:蜜蜡丸,血…… …… 忘忧被韩珂抱回玲珑居时已近深夜。一路上她颇不安分,又是高歌又是吟诗,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儿又是全吐了出来,这疯癫的模样是韩珂从来没有见识过的。 他跟在身后一路陪护一路给人家赔钱道歉,几乎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你是不是故意的?!”韩珂替她卸完妆足足用了两盆子水。别人家上妆都是越上越好看,就她是越化越难看。 他又为她掖了掖被子,还没在她身上片刻呢又被踢开。 他叹息着重新盖上,一连三四回忘忧才安分了。 她满脸醉态,好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孩童。可她没有落一滴泪,甚至口中还喃喃着什么。 韩珂凑近一听,通过隐约听到的词他觉得她口中呢喃的是“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真是个傻瓜。”韩珂耳力过人,他自然知道月芙一直站在门外。他打开门,却见月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去煮些醒酒汤。”他发号施令熟练得犹如玲珑居的主人,可月芙没有动,她只听忘忧的命令。 韩珂负手而立:“你若不想她明日起来头疼欲裂,就照我说的做。” 月芙向里望了一眼,见忘忧好好睡着也只好应下往小厨房去。 韩珂回到屋里倒了两杯清茶,自顾自对着空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第九十九章 派若两人 从暗处走出的男子通身钟天地之灵秀的气质,双眸清澈却深不见底。韩珂暗叹他将自己的心思掩饰得极好,这点是他做不到的。 宇文渊伫立在床前忍不住想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可韩珂在侧,他只好收好心思坐在床榻上。 “好一出掉包计。”韩珂心中有些不忿,从他看见牵过桓妤手的“宇文渊”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不是真的他。 忘忧也一定知道这是出戏,就算如此她还是这般心伤吗! 宇文渊悄悄握着忘忧的手,梦中的她竟自己舒展了眉头:“韩少卿过奖了。” 韩珂最厌恶这些客套话,他试探般问道:“你是如何说动张敏贤去闽州带回宇文湛的?” “这原本便是郡主的计策。” 张敏贤其人,能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娶了别人还无动于衷吗?她早早想好对策从闽州秘密带回成安王宇文湛。反正桓妤已经是宇文湛的人了,再和他多个孩子也没什么。 韩珂轻笑:“易容得不错,差点连我也骗过了。”特别是宇文湛连宇文渊的冰冷神情也学了三分,要不是他的嗓音与紧握着桓妤的手漏了破绽,他还真以为是宇文渊娶桓妤了呢! 多亏了王钰啊。宇文渊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韩少卿还有事吗?” 这是在下逐客令。 韩珂真想把宇文渊的手拿开,他眉头一蹙还偏偏就不走了:“她是我未婚妻,该走的也是你宇文渊吧?” “那你觉得她会希望谁在这儿呢,韩珂?”宇文渊对上韩珂满怀怒意的眸子只以冰凉回复。 这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气氛低沉,仿佛只要敲击打火石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就会熊熊燃烧。 韩珂承认自己输了。忘忧喜欢宇文渊是不争的事实。 月芙端来醒酒汤见屋子里氛围低沉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她一瞧见宇文渊正握着主子的手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王爷,醒酒汤……”主子还睡着,月芙只好将碗呈给宇文渊。 他接过醒酒汤正要扶起忘忧的一刹那,韩珂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你的蛊毒未解,吃国师给的药了?那可是折寿的玩意儿!” 月芙装作没有听见般随立床侧,可她现在的心情岂是用震惊一词就能概括的? 宇文渊动作一顿没有理会他,轻轻柔柔将将醒未醒的忘忧搂在怀中:“喝了醒酒汤再睡。” 她睡得朦朦胧胧还以为那股药香又是幻觉,可她听到宇文渊的声音便打了个激灵,睁开布着血丝的睡眼仔细瞧着他的侧颜:“寒远……” 她刚醒来声音软软糯糯,宇文渊不由自主应了声“嗯”,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为何要饮醉,下不为例。” 忘忧只觉得这醒酒药苦涩,连韩珂冷哼一声从正门离去也未知觉。 “外头风大,月芙关门。” 月芙连忙将韩珂打开的木门关上,连带着将自己关在了外头。哪是外头风大,是齐王看着韩珂火大呀。 一碗醒酒汤下去,药效还没起来忘忧就被苦清醒了。她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一开口却是嗔怪着:“我还以为你临时变了主意……” “娶桓妤的从头到尾都是成安王。我母妃也未逝,就算对她牌位磕了头也没用。”宇文渊捉住忘忧的手放入被中,可又被她以“热”这个理由拿了出来。 他无奈缱绻一笑,以衣袖盖着她露出的手臂,依旧道:“下不为例。” “这才一会儿工夫,都两个下不为例啦?那以后一辈子还得了。”忘忧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惹得他笑意更浓。 “不许笑。”忘忧伸手捧着他的脸,四目相触,他越靠越近。她一时慌了神,一骨碌从他怀里滚到床里侧背对着道:“我倦了。” 一声“我倦了”包含着多少心虚。忘忧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整个脑袋都开始发热。 都怪宇文渊束冠后越发俊朗,比原先更多了几分成熟的男子气。嗯,一定都怪他! 宇文渊伸手从背后抱了一下她:“明日见。”他说完便替她认认真真掖着被角,好似要被韩珂的气息全部拍去。 孩子气。 忘忧侧身听着他打开暗道,直到房间内重归安静她才缓缓转过身来,抱住被子在床上翻腾了好几下。 她也不知道这一夜她用了多久时间,喊了多少遍“寒远”才入睡,她只知道,一梦香甜…… …… 翌日一早,“宇文渊”就陪着桓妤进宫朝见韩氏、宇文璟与高氏,忙碌了一上午,直至用过午膳二人才在书房换回来。 宇文湛扯掉人皮面具,大大松了口气,以“大”字型瘫坐在圈椅中:“六弟,这一趟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宇文渊搁下笔向宇文湛作了一揖:“多谢五哥。” 张敏贤能将成安王带回京都,交换的代价早已说好,但宇文渊另有厚礼送上。宇文湛又得美人又得宝物,走这一趟何乐不为? “主子,王妃来了。”流影在外提点着,宇文湛立刻在他的示意下藏进屏风之后。 桓妤连眼角都含着笑意,她端着一盏冰糖燕窝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夫君尝尝妾身新做的燕窝。” 宇文渊一蹙眉,言语间竟是寒意:“叫王爷。” 桓妤一愣,昨日床笫之间不是说好叫“夫君”的吗?她细细回想一番,好像自己并无任何地方惹得他不痛快。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情,又想含笑着倚靠在他怀里,却没成想宇文渊犹如撞见了瘟神般起身:“你还有何事?” “王爷……”就连她拽住他衣袖的手也被扫开,桓妤满心委屈很快眼中蓄满了泪水,语气也娇滴滴起来,“妾身做了什么惹您不悦?” 宇文渊与昨夜派若两人,桓妤不敢说出口,只能胡乱猜测——难不成午时红嘉来送茶背后嚼了舌根吗! 宇文渊对除了忘忧以外的女子向来没有耐心,可为了这一来二去不穿帮,他只能放柔了语气:“王妃无事不要入书房,本王公务繁忙晚些时辰再来陪你。” 桓妤一听,虽没有昨夜那样亲昵却比一开始好了不少。她用帕子擦干泪水,硬是挤出笑脸:“这燕窝妾身煲了一个时辰,王爷不要忘了要尝尝。” 她直到看见宇文渊轻轻点头才依依不舍离开。 宇文渊心里有些恶心,连忙唤道:“五哥快来解决了这些燕窝!” 第一百章 启蒙 宇文湛一脸坏笑从屏风后转出:“六弟啊,这艳福可不是这么消受的。” “五哥说笑了,这福我可消受不起。”宇文渊将燕窝推给宇文湛,他倒是很自然地接了,躺回圈椅里翘起二郎腿,“还是封地养人啊。我今日进宫见了父皇与太后,仿佛前些年的屈辱又回来了。” “怪道说‘居安思危’,是我外封出京后太松懈。”宇文湛舀了一勺燕窝入口,不由得点了点头。从前他怎么不知道桓妤厨艺不错,藏得够深。 宁国王爷外封出京也算享受,虽不能再参与朝政却能得良田万顷,奴仆百人。这是用享乐化解他们争权夺势的心。 宇文湛静默片刻,想起宫里说的欣嫔一事,心酸后便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仿若身上担子一下都没了:“我母妃的事……谢谢你。” 欣嫔被赐死,原以罪妃身份弃之乱葬岗。是宇文渊为她收尸立坟,还将她原该火化的遗物收拾起来送给了广安王与成安王。 他们两个做儿子的虽然当年争储位时被母妃拖了后腿,可母妃毕竟是母妃,就算她再十恶不赦,他们也不能弃之不顾。 然,两个外封王爷又能起什么风浪,若不是宇文渊,欣嫔死后还不能受香火,幽魂游荡不知该往何处。 宇文渊理解宇文湛的心思,他当年嘴上说恨着欣嫔,下毒誓母子万年不复相见,但心底仍敬她、爱她:“这是我该做的。” 宇文湛敬他这份心思。他将燕窝吃尽,随即又换了副嬉笑的面孔来掩盖方才的沉重:“六弟还想知道何事,为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宇文湛主动翻过欣嫔之死,宇文渊也默契地不再提起:“此番入宫,皇奶奶与父皇可有叮嘱什么?”他虽知道都是些客套话,但韩氏一定私下另有交待。 宇文湛点头道:“父皇在处理朝政,请完安就打发我们出去了。倒是太后吩咐了件事。”他扯起嘴角满脸揶揄的笑:“太后嘱咐,明年就要抱重孙子,头胎若是男婴就直接封为齐王世子。” 是,这的确是太后的风格。她以为有了孩子桓妤的正妃地位便能稳固,却不想这是一出掉包计。 “只是六弟,你当真不介意?”宇文湛有些疑虑,同为男人他怎么就不能美人在侧视若无睹,他怎么就不能忍受养育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宇文渊从来没将自己当做齐王,更没有将桓妤当做齐王妃,自是不介意:“五哥可听说豫王小世子夭折?” 宇文湛“嗯”了声,这事他略有耳闻。 “是豫王弃了小世子。若时机成熟我将收小世子为义子扶养。” 宇文湛听完这话不由得笑出声,他这个六弟是扶养兄弟的孩子上瘾了?“你就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这一问可算是问到宇文渊心上。若是能如何不想?可一来他身子本不好,吃下国师的药也只是强撑着。二来他不知何时才能将忘忧明媒正娶了。也许有孩子也是多年后的事。 “我才刚行加冠礼,孩子自然不急。”宇文渊本想找个借口敷衍一下,谁知宇文湛一拍大腿:“六弟,这可就是你的问题了!我未娶王妃前就有了三位侍妾两个孩子!” 像宇文渊这样的男子毕竟还是少数,宇文湛立马接道,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我瞧你这模样,是有心上人了?你五哥我都纳了好几位心上人了,我告诉你,对待心上人不能急躁。”他咂咂嘴又低声补充,“不过你也不像是急躁的人。” “那就是不会哄!”宇文湛立刻得出了结论。 宇文渊原本不想听他的一番“霸王硬上弓”的道理,谁知他换了番说词,姑且示意他说下去。 “那女子喜欢什么,你就买什么。三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三个月嘛。”宇文湛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若是对方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千金,当我没说。那你就得耗点心力,多给点关怀,让你心上人知道你在意她。” 宇文渊细细一想,忘忧与他心意相通,必是知道他在意。 “你可以故意冷淡她一回,等她被冷淡的对你灰心丧气之时再亲热一回,保准八九十的姑娘都上钩了。” 冷淡吗?他做不到对忘忧冷淡。若是真正在意对方怎么舍得冷淡? “还有吗?”宇文渊不打算全听宇文湛建议,目前为止价值寥寥。 宇文湛细细想了一回:“时不时送点应季的花儿,送点最新花里胡哨的吃食。价钱倒是其次,关键得送到那姑娘心尖上。这送的时候也有讲究,最好是晚上。” “为何在晚上?” 宇文湛叹了口气,这都不知道?孺子不可教也!“六弟,你就自己想想吧,为什么在晚上。” 宇文湛的话语中带着暧昧,宇文渊惊觉,原来是这样! “你还得好好查查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就装成那样。喜欢诗就多买点诗预备着,喜欢浪子的就多说点轻佻的话……” 忘忧喜欢什么样的?可他不知晓啊。 “还有她身边的人,能买通就买通,多为你说点好话没什么不好的。”宇文湛滔滔不绝,几乎要将自己使过的招全说尽。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他又拿自己的侍妾做例子,足足说到喝完了两壶茶,嘴皮子发疼了才罢休。他见天色渐晚又到了陪桓妤用膳的时辰,一甩袖拎着人皮面具就向外走去。 末了还不忘回过身嘱咐宇文渊:“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最后送你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宇文渊撑着有些许发胀的脑袋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要讨女子欢心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可他细想想,从前他什么都不做不也有女子爱慕他?只是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也乐得清闲。 “流影。” “主子。” 流影方才一直在外头听着宇文湛的话,感叹其中玄妙真是“博大精深”。 “你觉得成安王所言如何?” 流影躬身道:“属下认为成安王所说不无道理。可颜大神医曾经说过,对女子好是自己真心实意便问心无愧,不在乎结果。” 流影听不懂这句话,特拿出来给主子说说,兴许主子懂呢。 宇文渊细细回味了这句话,确实如此。 “你在王府看着成安王与王妃。” 流影应着,瞧瞧主子这离去的方向,是要找清漪先生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太白肆(1) 忘忧正习字,忽听见暗道那儿有了动静,一抬头便见宇文渊携着枝桂花而来。 他的发丝沾满了雨珠,远远瞧上去好似添了几根白发。 “给你的。”宇文渊轻车熟路找到空白瓷瓶,灌了些许井水将桂花插上。 忘忧忍着笑意为他擦去发上雨珠,玉冠凹槽处嵌满了雨滴好似镶了珍珠:“这么晚了还去折枝?” “只是路过,想着你便顺手摘了。” 齐王府到玲珑居还会路过别处吗? 忘忧看破不戳破,拉着他坐到书桌前:“你看看可有破绽?” 桌面上是忘忧习的字,内容无甚要紧,只是这字迹! “像。”宇文渊将宣纸拿起放到烛火透光处,“八九分相像,旁人必看不出来。” 忘忧照着宇文渊的字迹练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有了这般成果。起初她需要一笔一划对照着下笔,到后来背临所差无几,如今她想写什么字皆是他的风格。这其中艰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宇文渊细细瞧了一番,执笔在她所写字旁又抄了一遍:“此处出锋过长,我幼时一笔一划皆是同样粗细,而如今牵丝转折比原先更柔和,笔画间粗细不一。” “就如从左到右竖画中间细,左其次,右最粗。”宇文渊写下“川”字,中间一竖确实比其他两笔细又短。 宇文渊又说了其余要点,忘忧听得入迷。晋国文化发展落后于宁国,书法大家也没有几个。对于她来说,寒远是最早也是最好的书法老师。 “忘忧。”宇文渊突然搁下笔,在烛光映照下他眸中点亮闪烁,是她未见过的情愫,“若是叫你等上五年十年,你愿意吗?” 他的话虽没头没尾,但她也猜了大半。 一来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二来她与韩珂纠葛未清,三来宇文渊的身体…… 那日她模模糊糊中听到了些,事后月芙提起,宇文渊是用健康换取短暂的相处。她不想责怪他的私心,只是这牺牲也太多了些。 “想什么呢。”她撇过脸去瞧着那张被写满字的宣纸,生怕自己看着宇文渊的眼睛就半分假话都说不出口,“这局势还要五年十年吗?有我在,不出三年。” 她伸出三个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信我。三年。” 三年后,这盛世江山都是他的。而她也该回到晋国找回属于自己东西了吧? 宇文渊将她的手包住:“我信你。三年。” 她伸出小拇指来:“拉勾。” 怎么还似孩子般。宇文渊无奈着还是与她的小指勾起来:“今日之誓自有皇天后土为证。” “我不要什么皇天后土。”忘忧握着他的大拇指盖了章,“我只要这‘一百年不许变’!” “好。”宇文渊应着,今日原该高高兴兴,可他心中总有酸涩。忘忧的话令他不安,仿佛三年后他便会失去她…… “好啦。”忘忧忍着心头的苦涩才抽屉中抽出一叠地契,“看我半月前不费吹灰之力盘下西市最大酒楼。” “豫王也肯?” “他中了颜怀新制的迷幻药如何不肯?”忘忧的笑中带着一丝狡黠,宇文渊顺势捏了捏她的脸。 “豫王事后发觉如同掉了块肉,他还不得发疯?” “哪能。”忘忧撑着脑袋,看着宇文渊缓缓道,“王钰说每月盈利分豫王两成,铁定比他自己赚的多。” “好。”宇文渊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相信她说的一切。有忘忧的才智与王钰的鬼点子,这酒楼收益不好也难啊。 “寒远。” “嗯。” “明日有空吗?” “怎么了?” “明日酒楼开张,有空与我同去?” “当然有。”宇文渊不假思索回答着,心中已经盘算好如何装病叫流影推了一切。 …… “诶,你们听说没有,西市那最大的酒楼易主了!” “是不是叫什么太白肆的?” “对,就是太白肆。据我舅姥爷的姨母的孙子的婶婶说东家是梁州颜家啊!” “梁州颜家也来京都了?” “可不是?走,瞧瞧去?” 一大清早西市便人头攒动,就连东市一些商家都赶着来看热闹。这太白肆前几天还不是这个招牌,怎么易主得这般迅速?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晋国银丝冷淘,蘅若公主吃了都说好!”小二在门口尽力吆喝着,这几句话还是王钰想出来的。 “十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进店即送特色果饮,先到先得啊!” “烤五花,烤荔枝,烤金针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们烤不了!” 就在某日清晨,太白肆就这样悄无声息、改头换面地开张了,还未临近晌午食客却排队排到了门外。 这长长的队伍已然是另一种宣传,小二也不再吆喝,专心做起跑堂。 原本三层高的酒楼已被改造成另一副模样:一楼大堂接受散客,二楼包厢最低消费二两银子,三楼有员工休息区、经理办公室,总之是些顾客勿进的地方。 王钰靠在桌上听着颜怀手中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缠着头发,一瞬不瞬盯着颜怀看。 咦,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仲予越来越帅了。 “小怀怀,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颜怀埋头记账,并没有在意王钰的发财论:“这房子是白得来的,醉仙楼大师傅也是清漪派来的,一应小二帮厨都是原先有的。” “只是你用的安心吗?” 颜怀一问使王钰陷入沉思。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二成给了豫王,年末包红包送礼给大师傅,还有小二帮厨的月薪奖金,忘忧那儿拿了三成……”王钰用炭笔在宣纸上算着,这几下子下来他们分到的四成不到! “虽是四成,但若盈利多也是非常可观的。”王钰托着下巴晃了会儿炭笔,“无非就是噱头和宣传。” 在这个时代能有奖金这种东西已经是对小二帮厨们的最大激励,何况她设想的员工福利那么好,招工告示不到一天就有三四十位穷苦百姓应招。 这三四十位候选人王钰又分别交给他们不同任务,且考察一个星期再敲定最后人选。 就是宣传嘛……这个时代有没有手机网络,就连传统的纸媒也少有…… 少有……? 王钰一拍桌子:“我想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太白肆(2) “既然要赚钱就得痛痛快快地赚!”王钰在房间里踱步,“如今刊印的书籍少,识字的人也少。不如咱们出本美食图鉴,每月发行一期。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 “谁来画图,谁又能保证这书别人会买?”颜怀觉得王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单单是每月一期书刊背后是多少人的心血。何况是图片,不像字能活字印刷,每一张图都得重新雕版,这得花多少钱? “我啊!”王钰单手撑着桌子,一手拍了拍胸脯,“小时候我就喜欢画画,反正现在我闲的没事,画美食图就交给我好了。” “咱们就先从海报做起试试水,书刊日后再说。到时候多发些小广告不愁没生意。”她总算体会到穿越而来的好处,到时候再给点捆绑优惠,这些没经历过营销手段折磨的古代人还能招架得住? 颜怀看王钰这副掉钱眼里的模样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好歹你也是王家唯一的小姐,怎么和没见钱似的?你是没钱吃饭了还是怎么着?到时候不要抓着我哭着喊着‘我累’,‘我不想干了’。最后还不是得全我做了!” 他那两句模仿王钰说话掐尖了嗓子,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他两下。 “哼!”王钰将嘴撅得老高,她不缺钱那是因为王家有钱。可她想要挣自己的钱,那样花起来才问心无愧,才更有成就感。 她一面又动手挠他痒痒:“啰嗦老头子!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颜怀被她挠得身子躬成了虾状,可惜被困在圈椅中无处可躲,笑得停不下来。他最怕别人碰他腰,没几下就直接告饶:“姑奶奶我错了!” “还说不说我坏话!” “这哪里是坏话!哎,我错了!” 王钰跪在椅子上半个身子都在颜怀怀里,她带着坏笑拍了拍手。这招可真好使啊。 “这还差不多。”王钰话音未落,木门便被推开,随即忘忧的声音传来:“阿钰……” 忘忧一抬眼正瞧见颜怀半抱着王钰姿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立马拉着宇文渊衣袖转身:“抱歉!你们继续!” “啊,不是!”王钰麻利地从颜怀身上跳开,立马追了出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回来!” 忘忧刚走到尽头只好抿唇望了一眼宇文渊,他柔笑着牵过她的手便往回走。 “我们想哪样了?”忘忧与宇文渊的手进屋后都没有松开,引出王钰一串“啧啧啧啧”的赞叹。 原以为这两人都是不苟言笑的内向鬼,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你们莫逗她了,到时候羞死算谁的?”颜怀这一不合时宜的话立刻遭到娇声辩驳:“谁羞了!” 忘忧看着他们打打闹闹的模样向宇文渊靠得更近了些,她喜欢他身上的温热而不是冷冰冰。 “清漪~”王钰抱住忘忧的手臂将她从宇文渊的身边带离,“咱们不理他们!你可不能有了男朋友就忘了我这个亲闺蜜!” “好。”忘忧望向宇文渊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无奈,后者耸了耸肩抽出圈椅坐在了颜怀对面。 “王大小姐想要整改酒楼,你们怎么看?”颜怀将王钰画的图纸推给宇文渊,“她想在大堂再辟出一块区域做什么,自……” “自助。”王钰躲在忘忧身后接道,“就是交了钱自助台上东西随便吃随便拿,就是不能带出太白肆。还有浪费食物要罚钱!” “随便吃随便拿?那你怎么定价?”这个主意是新奇,简直闻所未闻。只是忘忧有些担忧,一是酒楼是否盈利,二是秩序如何维护? 王钰思索片刻:“自然价钱要定高些。不如一两银子一人,浪费每碗罚五十文?而且自助区的吃食成本不需要太高,主要是做法新奇能吸引人。” 一两银子都是普通小二一个月的工钱! “我倒是觉得这法子可行,普通人也不会去买,买得起的必是有头有脸排得上号的人物,他们不会做出砸名声的事儿吧?”颜怀看向宇文渊,“你怎么说?” 王钰见宇文渊轻轻点头如释重负,小雀跃已经飞上心头,可宇文渊一开口便是:“不过……” 不过?她最讨厌这种转折了! “这种新奇的东西流传开来还需口碑。” 正如银丝冷淘卖得格外好是因为挂了蘅若公主的名头。 “齐王殿下认识的人多,定有法子。”王钰想想还是将疑问句收回,这点小事宇文渊铁定有办法。 “富贵人家岂会与普通堂客一同?”宇文渊将桌面上王钰制作的国际象棋棋子推进一格,“不如将二楼相邻两个包厢打通。” “有理。”颜怀点了点头,飞速拨着算盘,“这打通包厢还要钱,一共……五十两银子左右。” 五十两不多不少,只是二楼重新修饰还需时间,王钰又奉行着薄利多销的策略,说不定头一个月还得亏本。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你若将生意都争了去,这西市其他商家还不得急眼?”忘忧觉得盈利不在于这一时,二楼重修暂时挣不了钱也不打紧。 王钰点了点头:“是,可万一别人来故意闹事怎么办?自己在饭菜里放些脏东西,我们几张嘴都说不清的!” “这还得靠豫王爷。”太白肆易主抢眼极易成为公敌,若叫他们知道豫王也是太白肆背后主子之一,他们还有胆子做这些?这也是当初忘忧坚持要给豫王二成收益的原因之一。 “只怕一波平一波起。”宇文渊摆弄着国际象棋是拿它当作棋子玩了。 王钰瞧了颜怀一眼,可他看着宇文渊摆弄棋子不语。这其中关节他也能想出大概,豫王可以镇住想要闹事的市井小民可镇不住来自朝野的暗潮汹涌啊。 “利大于弊,此事可为。”忘忧考量了番,横竖这太白肆已经扎眼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出了事首先遭殃的是豫王。 王钰只觉得他们三在打哑迷,只有她不清楚这其中有何深意。不就是做个生意赚点小钱吗,做什么都好像暗中聚着豺狼虎豹盯着太白肆这块肉似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走一步是一步,就这么定了!”王钰一拍手,决心今日收工好好给众人开个会。 第一百零三章 挑唆 “没想到羿和你这个铁公鸡也有主动宴请本宫的一天!”宇文洛这几日得了宇文璟夸奖心情大好,他眯着眼饮下这杯烈酒只觉得从喉咙到肚一阵滚辣,回味甘甜,“好酒!好酒!” 郑滁,字羿和。与太子宇文洛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是为人拘谨小气,圈内戏称“郑公鸡”。 郑滁圆脸盘上,短短宽宽浓眉下边长着一对“小巧”,看似精明、深沉的眼睛。为何是“小巧”?他年轻时旁人只觉得此人眼小,但临近中年身材发福后,他脸上的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此此刻他尽力睁着那“小巧”的眼睛,从里面竟还折射出光亮来:“太子有所不知,西市新开张了家店,这顿饭花不了几个钱。关键是我瞧着花样新鲜,特献给殿下尝尝。” 在郑滁说话的时候,他不介意间露出满口焦黄的牙齿,连肚皮上的三层肉也在抖动。 在边疆百姓生灵涂炭之际,京都里的纨绔子弟们却一个个肥得流油。 宇文洛抓起一根烤蔬菜什锦尝了口,不由得点头赞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东西那么好吃。” 郑滁也咬下一块椒香排骨:“我今一整日都在那酒楼里,掌管的说这东西的精髓在于调料。我还不信,您猜怎么着?” “怎么?” “他当即叫后厨烤了根调料来,签子上真真只撒了调料!我尝了口,啧啧,那滋味!” 郑滁享受的表情勾起宇文洛的食欲,他当即又吃了几根肉串,虽味道不同但总体都是焦香麻辣:“这上头的东西好似蒙国进贡的香料。” 香料难得,他也是在父皇设宴时才尝到的。 郑滁含着肉撮了口酒,说话模模糊糊:“这蒙国进贡的东西怎么这酒楼有那么多?” “酒楼叫什么?” “好像是……太白肆。”郑滁将碎肉咽下,“就是豫王以前开的那个,不过如今易主了!听说东家是梁州颜家。” 宇文洛瞧见刚刚端上来的银丝冷淘当即冷哼一声:“本宫这四弟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赚钱的玩意儿?银丝冷淘只在蘅若公主接风宴上做过,这太白肆定有豫王一份!” 宇文洛这么一想这些东西似乎也不好吃了。若是豫王这香料也能对上,父皇那么宠他,兴许将香料赏了他呢! 郑滁右眼皮一翘,擦了擦嘴角的油:“太子您不是愁除不了豫王吗?我看这正是一次机会!” 宇文洛将酒饮尽:“怎么?” “太白肆提供的外送比以往任何店都好,根据不同远近只需多加几文钱就能送饭上门!我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家预订早膳,他们管这叫什么……酒仙外卖!” 宇文洛听着郑滁的话没一句和能除了豫王有关:“说重点!” “您只需要伪造个身份在太白肆点份餐……”郑滁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凑近了宇文洛耳畔。 宇文洛皱着眉头听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其中通过太多关节,怎么就一定是豫王动的手!” 郑滁呵呵一笑:“您不觉得牵扯出的人越多越好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您要是连谋都不谋,如何成事!何况您是上天选定的真龙天子继承人,上天怎么会不帮您呢。” 宇文洛被郑滁奉承得有些得意,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夹了块“宫保鸡丁”细细咀嚼着:“本宫还有件要事需得海公公亲自处理,你可有办法叫海公公从宫里神不知鬼不觉消失顺利到达永州啊?” 海公公是东宫第一总管,宇文洛跟前红人。他这么一说郑滁也明白了,永州不就是那档子事儿吗。 他思量了会儿,最后一敲桌面:“太子您看这样成不成?这事可与太白肆……” 宇文洛凑近听着郑滁所言,他的眉头舒展缓缓点了点头:“不错,借豫王之手送走海公公,父皇再查也差不到本宫头上!” “哈哈哈哈哈哈……好!喝酒!”宇文洛举杯与郑滁碰杯一饮而尽,弯下的眼睛满含自信满满的笑意。 …… 养心殿 宇文璟看完韩珂呈上的奏折恨恨舒了口气,他将奏折重新折起来没好气随手扔在御案上:“果真吗!” 韩珂摸透了宇文璟脾气,他也不怵,依旧直视着帝王怒气腾腾的眼睛:“是。晋国与北秦势力勾结,宁国皇室内部确有人接应。” “反了都!”宇文璟一拍御案震得茶盏在茶碟中晃动发出“呲呲”声,“查!再给朕查!查出来!” “陛下息怒。”韩珂双手交叠身前微微躬身,“依臣之见,现如今不能打草惊蛇,引诱之策来日方长。” 宇文璟如何不知,但他前半生在晋国为质过怕了,好不容易登基,朝政还被太皇太后把持,他最容不得背叛! “安远茂还有价值?” 韩珂虽面无表情但心中已起波澜:“无。” 宇文璟叹了口气:“他毕竟陪了朕那么久……给个痛快吧。” 给个痛快的死法。 韩珂望了他一眼,此刻龙椅上的男人也有颇多无奈。成了帝王又如何,得不到的人心依旧得不到。 “是。”韩珂应着,是与往日不同的严肃。为了安远茂一案他不眠不休两夜,终于将北秦人的煤窑查了个明白。身上的劳累还是其次,他恨不能日日夜夜如此!这样就不必想她了吧。 “你瞧着齐王如何?”宇文璟掀起茶盖吹了口气,毛尖独有的香气弥散开来,也吹散了他额间的“川”字皱纹。 “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珂倒是有意思,做什么要问这一句。宇文璟饮了口茶将杯占放下:“自然是真话。怎么,他要你说假话?” 韩珂摇头:“陛下您对齐王态度忽冷忽热,臣也拿捏不准该如何说话。” 宇文璟忽然笑起来:“你是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没有朝臣敢与朕这般说话。” 宇文璟自然能听懂韩珂是叫他不要轻信他人对宇文渊的言论,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 “臣以为齐王殿下才智有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可惜,瞧着不多寿。若是辅助陛下当是良才!” 言下之意,宇文渊不适合做帝王。 宇文璟赞同般点了点头。可惜了,以宇文渊的才智他倒是喜欢的,只是体弱注定无缘帝位。何况他母妃还是顺妃呢…… 第一百零四章 思君不见君 “那你瞧着豫王如何?” 宇文璟一连串的发问让韩珂不得不感叹伴君如伴虎。他镇定心绪道:“豫王乃嫡子,这几年政绩有功无过,就是在拉拢朝臣人心这块儿做得有些过了。” 他虽支持着豫王可也不要一味褒奖,何况宇文涵在拉拢人心方面已经做的令宇文璟不悦。 宇文璟笑了两声又抿了两口茶,忽然转头对崔暕道:“有些凉了,重泡一壶来。” 崔暕低头捧着茶盏退下:“喏。” 直到崔暕退到宇文璟瞧不见的地方他才示意韩珂近前来:“查查宫里每一位有头有脸的掌事公公、姑姑,切记,这件事你要亲自做,一定要悄无声息不可被人察觉。” 韩珂双手推向身前微微躬身:“是。” 宇文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又换上一副长辈的慈容:“朕听闻柳三小姐与你甚是恩爱啊。无事,朕也非拘泥于礼数之人,你二十有五才开了窍,是太后太过担心罢了。” 是宇文渊大婚那日传出的消息吧?韩珂心中苦涩也只能含笑应着:“太后姑姑总觉得是清漪做了什么才叫我对她死心塌地,这可就错怪清漪了。” 太后果真还是没有放弃,连带着母亲这几日也是冷嘲热讽惹得他心烦。 宇文璟这几日同样被太后说烦了此刻竟有些同情他:“太后也是好意,成亲生位小公子便好了。” 也许是太后这辈子都没有亲儿子吧,她格外看中小辈中的男丁。只要后妃生下皇子就会得到贵重赏赐,王妃们也一样。 是故宇文渊被赐婚之时便料到这一出,早早找了宇文湛来也是有先见之明。虽不是齐王亲儿子但也不至于混乱皇室血脉。 “陛下说得极是。”可韩珂了解忘忧必不想生孩子,他也不能像宇文渊一样大度到扶养别人的孩子。 崔暕泡完茶已经回来,宇文璟又与韩珂说笑了阵才放他离开。 韩珂出了养心殿那一瞬收敛起笑意,阿刘跟在后面也不敢大喘气。这几日公子心情不定,他竟有三日没有说笑过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珂停下脚步,阿刘躬身没有抬头看他:“不敢。” “怎么不敢?”韩珂眯了眯眼,他做了什么让阿刘都会害怕。 阿刘吐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这几日公子时常无端恼怒,连黛墨姑娘都不见,阿刘怕惹公子厌烦。” 无端恼怒? 他哪里是无端,只是这理由说不出口! 韩珂冷着脸骑上马缓缓前进,终是吐出一句:“去青萝巷。” 阿刘带着喜色抬起头来,公子肯见黛墨姑娘了!?只要黛墨姑娘能见到公子便好办,她一定有办法叫公子开怀。 ……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临近水亭韩珂听见了带着哀凄的乐声,演唱之声清冽柔和又带着无限哀思。 他放轻了步子撩起白帘,只见一位红衣女子跪坐在古琴前,旁边放了一只焚着香小铜香炉。 是鹅梨帐中香。 几个月前黛墨还说正尝试复原此香,没想到这么快就制出来了。 黛墨信手拨弄着琴弦,几缕青丝垂在身前,哀忧的曲调流淌而出。 月光似水包绕着人与琴,为其镀上一层朦胧薄纱,极致处还散着淡淡清辉。清辉,哀词,古琴,好香。韩珂停下脚步,红与白的碰撞,不禁恍惚。 黛墨察觉出身后动静,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琴面上每一处精致的凹凸,指尖轻轻一触琴弦,叮一声,直悲怆到心底。 她突然长叹一下,指尖滑过流转,又换了首曲子:“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表达的如此直白韩珂也不能装作不知。他在黛墨面前跪坐下来,竟瞧着黛墨的泪簌簌落下。 她突然止了琴声,以衣袖拭泪:“黛墨以为再也不见到公子。思君不见君才是这世间最难熬的毒……” 韩珂没有回应,先前黛墨可从未如此。他只能避重就轻回答着:“我还要靠你这满青萝巷的情报,如何会不来?” “公子只是为了朝中密报?”黛墨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只要他说一个“是”字她便马上投湖自尽。 韩珂斜倚下来在腿上打着节拍:“自然还为了京都第一雅乐。” 黛墨瞧出了他神情中的落寞,也不能再使小性子。她恭敬地奉上一盏茶,只要能见他,便心满意足了:“公子遇到了何事,不如说给黛墨听听?” 韩珂饮尽那杯茶,不知为何总没有那日与忘忧一起喝到茶有滋味,以至于他近来都不大爱茶。 “你说情为何物?莫与我说那些老套的话。”韩珂闭上眼,满亭子清风灌入可他的愁思不减。 黛墨也听闻了赐婚一事,她听人说柳三小姐模样丑陋行为粗鄙,难道公子是在为此事烦忧。 “黛墨以为,情便是默默相守。只要得到对方一眼的停留便是值得。” “卑微。”他立刻评价着,心中恍恍惚惚出现另一个身影,“我从前也喜欢过人,只可惜她命薄。后来我看多了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只觉得厌烦,再没有要成亲的心思。” 黛墨默默听着,一如往常。一年前那样的欢喜之情又涌上她的心头。 “我又喜欢上一个特别的人……只可惜她不心悦我。”韩珂睁开眼瞧着黛墨,充斥着的是不同于往常的悲伤,“她们都说我风流成性,为人轻佻不可靠,你觉得呢?” 黛墨又为他添上茶:“那是她们不了解公子……公子你又何必在乎旁人目光?” 原先是不在意,可如今在意了。 韩珂叹了口气:“我韩珂竟为情所困,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只要回想起忘忧与宇文渊在一起的场景,他的心便隐隐作痛。这种痛随着时间越演越烈,只有他投入大理寺时才消停半刻,稍有闲暇又卷土重来。 黛墨听着泪水竟止不住流,小声抽泣起来。 第一百零五章 醉梦(1) “何故啼哭?” “黛墨只是想,公子在黛墨心中是那样完美无瑕的人,怎么在别人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黛墨一语直中韩珂心底,是,他在忘忧眼里什么都不是。 一大股苦涩弥漫开来,像是细针刺心,无力又无助。韩珂不想承认,但他确确实实为情所伤。他又深深叹了口气,脑袋一片空白。 京都人人都说韩少卿逍遥自在,可在他自己看来,他的这一辈子好似都在为别人而活! 母亲的期待与宠爱都成了束缚他的枷锁,在皇宫进出的恣意是他甘做宇文璟的一把刀换下的,流连于青萝巷之间也是为了零碎的情报! 韩珂是大宁的韩珂,是大理寺的少卿,是让长平长公主骄傲的儿子,可他始终不是自己。 也许与入云鹤同盟时做的鬼衣侯才是他为自己而活的片刻吧。 “公子,求您也看看黛墨吧,黛墨,永远不会背叛公子。”她伏下身磕头,双拳攥紧隐隐发颤。 韩珂说她“卑微”,可卑微又如何?她的命是公子给的,她愿意为公子而活。 韩珂默不作声,当黛墨再抬起头来时身前空空荡荡没了他的身影。 一串晶莹的泪从黛墨的眼角滑落,公子这是用行动回绝了她。她正身抚上琴弦:“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黛墨凄婉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韩珂静静躺在树枝上望着漫天星河发愣。老天让几人如意?总是命运折磨人。 那个雨中啃包子的女孩身影在韩珂脑海中起起伏伏,他丢弃又捡起,反反复复终是不能逃脱。 忽然他身边的枝头向下一弯,韩珂转头望去正对着左目重瞳子的锦衣男子。 怎么,他都能幻看到如此程度了吗?从忘忧到宇文璋,老天爷还真不打算放过他呀。韩珂轻笑着望着天空,不再理会这一动不动的“幻觉”。 “言修,怎么多日不见生疏了?”入云鹤独特的磁性嗓音传来听得韩珂一激灵。 他连忙撑着枝桠坐起,旁边的确确实实是入云鹤!“宇文璋,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也是假的。” 入云鹤被他吼得掏了掏耳朵:“前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过的不好,这不马不停蹄就来了。不过‘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韩珂摆了摆手。他才不信入云鹤那些鬼话,分明是宇文淳回京都了他一个人无聊这才回来的,“喝酒去?” “唉,我才刚回来。”入云鹤故意摆了摆手,“近几日脑袋里挤不出点墨水,生活艰难啊。” 他写话本这几日原本就没有灵感,何况时不时有朝廷的“跳蚤”打扰惹得他心烦。 他这个逸王当得也算称职吧,不过问朝政,四海为家,就算如此宇文璟对他的戒心还是丝毫没有减少。 韩珂折下一片树叶轻轻向入云鹤扫去,他的动作虽轻柔却在破空之时有了千钧之力,划过入云鹤耳畔,挑起几缕发丝,直直刺入远处的信鸽体内。 那信鸽还没来得及扑腾就垂直落下,惹得灌木丛一阵沙沙声。 “你娘的!能不能不要怎么吓人!”入云鹤感觉揉了揉侧脸,在心理作用下他总觉得脸皮子隐隐作痛,好似被韩珂的叶子割伤了。 “根本没碰到你英俊潇洒的脸。”韩珂向对着他翻个白眼,身下灌木丛又是一阵行走的沙沙声,直到一个人影走到月光透亮处。 “公子,是晋国蘅若公主的信鸽。”阿刘将鲜血淋漓的白鸽抬起来,它的脚上绑着细信桶。 韩珂没有将一丝目光分给阿刘,只看着天上朗星道:“念。” 阿刘将信件拆下,展开信来掐着嗓子正色道:“父皇母后亲启,儿已平安到达京都,择七皇子宇文淳为夫,缔两国之谊。然,断肠一事符北已殁,乞求父皇母后放过其家人。一月之期已到,日夜盼望使者。儿蘅若恭请金安。” 入云鹤身不在京都却也是知道蘅若一事,他从枝头跃下,抬眼望着韩珂被枝桠遮挡的背影:“怕是又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叶新鲜刚折下的叶子便从从他耳畔划过,直接削断了三根头发。入云鹤连忙捂住耳朵:“韩珂!你有病啊!” 阿刘给入云鹤递去一个同情的眼色,压低声音提醒:“这几日公子最心情不佳……” 韩珂从枝头翻下一把揪过入云鹤衣领,顺带着给阿刘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走,喝酒去!我请客!” 阿刘缩了缩脖子把信塞回信桶里,韩珂将信桶拿过收入怀中:“阿刘,留意好晋国动向。” “是。” 入云鹤知道他的性子最是执拗不够,只能由着他带着穿过半个京都,最后在福禄山山脚下找了个不起眼的酒肆。 传闻福禄山上有寿仙,有缘人得寿仙指引进入仙庙便能延年益寿,有功德者更能长生不老。 传说毕竟是传说,年轻人鲜有到福禄山游玩的,每年春季多是老人结伴上山游玩。 而这家酒肆更是在不起眼的不起眼处,招牌压根没有,门口也被密林掩映,若非熟人带着根本摸不到这地方。 入云鹤啧啧称奇,韩珂似乎是这家店常客,刚坐下就有小二上前:“这位爷,还是照旧?” 韩珂点了点头:“再端一碗‘醉梦’上来。” 入云鹤打量着这家酒肆,就是寻常茅草盖的,一共五桌。其余四桌每桌都只有一位客人,他们或低头喝酒或打着盹,谁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侧目。 这也奇了,从前他与韩珂出门都能引来万众瞩目,怎么这些人是瞎了? 很快小二端上两碗酒,一碗清澈无色被放在韩珂面前,一碗中竟闪着五色光泽,正放在入云鹤面前。 “言修,这东西没毒?”入云鹤压低声音,但韩珂已经将面前的酒小口饮了下去。 “怕什么?”韩珂的脸立即浮现出两团红晕,这酒后劲也太大了些!他撑着脑袋已经昏昏沉沉,只重复着,“你喝,你喝……” 入云鹤皱眉将“醉梦”眯了口,入口竟是甘甜,一点酒味也无!这算什么?! 他刚要开口唤小二来,忽然眼前一亮,直直朝桌上倒去。 第一百零六章 醉梦(2)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皇子!”稳婆将刚出生的婴儿包起来到元穆帝面前,她欣喜得声音有些发颤,“是左目重瞳啊,圣人降于大宁!” 重瞳是吉相,往往伴随着吉利、富贵,在皇室更是是帝王的象征。 元穆帝心中阴霾一扫而空,他道了几声“好啊”,立刻下令:“赐名宇文璋,封为凌王!” 璋,剡上为圭,半圭为璋,从玉章声。乃是朝聘、祭祀、发兵的瑞信!这名字给予了多大期望与荣耀。 而观如今还为质晋国的三皇子宇文璟,璟字,只是玉的光彩,连玉也算不上! 这婴儿一出生便被封王,仅仅是凭着一只眼便轻易获得其他皇子拼命十多年来能获得的地位!这消息一炸开,有得红了多少人的眼? 宫里的奴才也最是有眼力见的,连忙巴结起尚未恢复的贞贵人。可贞贵人却不见喜色,她连自己孩子一眼也没见到。 元穆帝笑意不减,抱着宇文璋对近侍道:“封贞贵人为淑贞皇贵妃,缢死吧。” 只是轻轻一句却将一切翻转,贞贵人无法母凭子贵,反而落了个匆匆离世的下场。 一帘之隔,帘外是欢声笑语的道贺,帘内却是临死的奋力挣扎,这帘内帘外两个世界,跟在元穆帝身边的人早早看透了。 入云鹤看着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母妃就是这样“病逝”的吗?可到头来他也有没能坐成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他的母妃又是因何而死? 他看着在床上被人勒住脖子,疯狂挣扎的女人,她的面目逐渐扭曲最后一片铁青……他却无法动弹。 场景不断转换,直到他十一岁那年三哥从晋国归来。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位怀有身孕的女子,听下人说那女子是晋皇给封的羿王侧妃。羿王,正是他三哥归来时的封号,二十三岁才有封号,宇文璟也是宁国史上头一个。 “凌王殿下。”那位女子轻轻叫住了十四岁的宇文璋,他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张姝丽的面庞,在浓妆艳抹的王妃间当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摊开掌心,那是一颗晋国的粽子糖。 那个年纪,正是他爱吃糖的时候。 可惜她的笑中藏刀,那张清丽面孔背后是狠厉决绝的手段,仅六年就将一切翻转。 画面移到养心殿前,十七岁的宇文璋第一次被元穆帝大声斥责,一卷奏章便被元穆帝狠狠摔到他脸上,细腻的皮肤便被划开一小道口子,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暴喝:“看看你干的好事!来人,将凌王禁足!” 一共十条罪名,条条可治他死罪。 玉上的光辉将玉掩盖,羿王一朝得势,凌王就这样被羿王侧妃从最临近太子的位置上拉下来。 从此“凌王”变“逸王”,“逸”与“羿”同音,这是宇文璟对他的最大讽刺。 宇文璋最大的敌人是宇文璟吗?不,是那个女人,那个从晋国而来的女人…… 入云鹤眼睁睁看着一切如走马观花般发生在他眼前,心中升腾起一股悲凉。他以为这些伤感已成为过去,为何此时又被翻出来? 是谁居心叵测到如此地步! 画面再次流转,入云鹤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子。他如今身处庭院之中,哪还是福禄山下的酒肆? 醉梦……这就是醉梦吗? “殿下请过来。” 忽然身后有人唤他,入云鹤一转身不知道何时庭院中多了石凳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那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位小门童正打着哈欠。 “你是何人?”入云鹤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向那男子走去。 轮椅上的男子眉目间略带愁容,他对身后的小门童轻轻道:“洪平,去睡吧。” 小门童原想拒绝,但在男子的坚持下在他的腿上盖好狐毯,这才不舍地离去。 “在下承舟,世上最后一位卜算师。”那男子为入云鹤倒了杯茶,“今日借着醉梦将殿下请来,有言告知。” 卜算师,那是什么? 入云鹤问不出口,在这里都是由眼前这个男人说了算。 承舟继续道:“按天命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应该是殿下,是羿王宇文璟篡夺皇位。长年累月变数丛生,天下有浩劫将至。” 是吗,那又如何? 入云鹤冷冷听他说了下去:“为了天下苍生,恳请殿下诛杀国师凤子隶,重登大宝!” “我不愿。”入云鹤这三个字的回答倒是清清晰晰传了出来。 这些年来他早就没了争权夺位的心,与其每日提心吊胆和这个斗和那个斗,还不如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承舟一愣,他没有想到宇文璋的回答竟是“不愿”。“为何人人都想做帝王,殿下却不想?” “帝王无情,我有情。”入云鹤简简单单回答着将杯中茶饮尽,“我的心容不下天下苍生,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只要在乎我在意的人便罢!” 入云鹤的话犹如一击重锤砸在承舟心头。 天下亡矣! 他飞速在心中演算着,掌管这天道的使者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不出五十年,所有人都将不复存在。 可他演算着突然发现一个变数,极其凶险。 “罢了,殿下可认识一位女子,她从晋国而来,如今正在京都,前几日她还与韩少卿在一起。”承舟联系着,那日他必没有算错,只是那女子乔装成男子,洪平辨别不出。 又是从晋国而来? 入云鹤冷笑一笑,晋国是专出祸国殃民的女子吗!“不认得!” 承舟叹息一声,手中微动,入云鹤控制不住自己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与言修在一块儿的多半是那个晋国公主忘忧。” 忘忧。 承舟暗暗记下这个名字,心中又根据八卦推算着这名字,当即得出大富大贵,大凶大厄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唯一契合的便是,这女子寿数不超过五十年。 “请殿下帮个忙,找到忘忧帮我带句话。就说‘大劫将至,福禄山一见’。”承舟向入云鹤作了一揖,“这一场醉梦不过是庄周梦蝶,切记切记!” 入云鹤咀嚼着他这句话,忽而眼前一亮又回到了那个酒肆,他手上还端着那碗“醉梦”,只是它清澈无比,没了先前光彩。 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他方才是做了梦,还是闯入了别人的梦? 入云鹤已被激出一身冷汗,连忙推了推醉倒在桌上的韩珂:“言修!言修!” 第一百零七章 天象大变 韩珂蹙了蹙眉终是从梦中惊醒,他心头似压着重石,在见到入云鹤的那一刻阴霾又烟消云散。 “我做了个怪梦。不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入云鹤瞧着酒肆其他桌的人都换了陌生面孔,可他们的行为皆与上一波人一模一样! 小二弓着腰过来:“酒账已给了二位,请离吧。” 酒账?什么酒账? 入云鹤还想问问清楚却被韩珂按住肩头向外带:“别回头。” 二人一直回到了逸王府韩珂才松了口气,推开房门,他也不顾脏不脏直接在床上倒下。 自入云鹤上次离开时已过了两年多,这逸王府也不是时常有人打扫,韩珂一躺下去又马上后悔起来,上头的灰还真不少。 “言修。”入云鹤踢了踢他的腿,“解释解释?” 韩珂叹了口气,他还有些沉浸在梦中无法接受回到现实:“你见了谁?” “一个叫承舟的男人,他说自己是世上最后一位卜算师。卜算师是什么?” 韩珂摇了摇头:“我见到了古塔里的那个人。” 入云鹤一惊,那个慈母御园里的禁地!他试探性问道:“是宇文绪?” 韩珂轻轻点头:“他如今叫云观。” “是云观……”入云鹤暗惊,原来玄阳教的师祖就是宇文绪,怪不得那块儿地方要成为禁地。 传闻玄阳祖为祸四方,得的道也是邪道,这令皇室蒙羞遂将他活过的痕迹都封锁在古塔之中,连玉碟中他的名字也被划去。 入云鹤想起承舟要他带给忘忧的话:“云观是不是拜托你做什么,这是不是就是小二说的酒账?” 入云鹤见韩珂点头,心头一凉。他也顾不上脏不脏直直坐在床畔,他再也立不住了。 “这都是些什么神神叨叨的事儿?你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 韩珂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那酒肆的情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和不认识的人走的:“我也是被人带去的,可能这就是那人的酒账吧。” “那你带我去也是酒账?” “那倒不是。”韩珂露出一抹坏事得逞的笑意,“你不觉得那儿的酒又好喝又让人有醉意又不伤身吗?这种好地方当然要和你这个好兄弟分享。” “得了吧!”入云鹤锤了两下他肩头,“我看你就是想拉我下水!” 韩珂笑起来:“这酒肆一次比一次有意思。你瞧见那儿有五桌八仙桌,实际不止五桌。” 入云鹤叹了口气,进去时和出来时旁边都不是同一批人,他也隐约猜到了点:“你是说障眼法?” 韩珂虽不认同但也无处反驳:“也可能是仙法吧?” 仙法?入云鹤一扯嘴角:“若我不付酒账,这仙法会奈我何?” “你瞧见那些沉睡的酒客了吗?” 入云鹤背后寒意又起,那些人睡得和死了一样。 “你若不做,就会像他们一样睡着……” 庄周梦蝶。 入云鹤又想起承舟的话来,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敲了敲脑袋。若是如此,那他们如今是醒着还是睡着?!究竟这里是现实还是方才梦中是现实?! “打住!”入云鹤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难怪人家都说糊涂是福,我只想糊涂!稀里糊涂不好吗!” 好。当然好。 韩珂也从床上翻下:“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直到入了酒肆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真正掌管这世间的不是帝王,就算帝王也是天的棋子罢了……” “天”又有何人掌管? 韩珂的脑海中模糊现出一个身影,若他没有猜错……是宇文绪吧,之后,便是宇忘忧。 “付完酒账就忘了吧。”韩珂拍了拍入云鹤的肩膀,自顾自走了出去,当入云鹤反应过来追出去,这偌大的逸王府哪还有韩珂的身影?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 白玉阁内熏香袅袅,凤子隶盘坐着转动手中金丝琉璃珠,颗颗珠玉上升腾起的血色又浓重了几分。 他调息几次缓缓睁开眼睛,眸中亮蓝光芒一闪而过又化为阗墨深邃。他一挥手,那名唤作“异奴”的偃甲人便从墙壁中分离而出。 “卜算一脉还安分?” 偃甲人缓缓躬身:“十几年前奴就将卜算一脉诛杀殆尽,唯余断腿一人,不成气候。” “是吗。”凤子隶的淡笑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又一挥手当空出现一片混乱的星域,唯有正中一颗星星闪着时而微弱时而强烈的白光。 “他与宇文绪联手了。” 偃甲人没有情感,若是正常人听着凤子隶颇具威压的语气早就瑟瑟发抖跪下请罪。 他们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联手。凤子隶眯了眯眼:“去查。” 偃甲人躬身:“是。”话音刚落便消失不见。 傩戏大典的计划被打断已让他万分不悦,顺着线索查下去不是宇文渊就是宇文淳,云观到底在京都安插了什么人他到现在都不知晓! 还有承舟那个废人……卜算一脉与维封使联手而且逃过了他的眼睛,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二人在凡间建立了自己的结界。 呵,这样灵力微弱、气息混乱的时代还敢在凡间造结界,也不知道宇文绪花了多大精力,是不是快死了? 凤子隶稳住心绪,白玉石的大门被推开,那一对孪生的奴仆慌张地进来:“国师,急报!” 白玉石大门霎时间自己阖上,吓得那一对孪生奴仆直直跪了下去。其中一人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封存好的信件:“这是陛下的急件。” 凤子隶勾了勾手,那信件便自己飞到他手上:“昨日冀州有狗作人状在屋顶向月祈祷。兖州附近黑龙现世,突降暴雨古城被淹。京都城中一处水井突现光芒,捞上一具无头女尸……” 天降异象! “陛下说,如今民心惶惶,请国师出面平定此局!”另一位奴仆跪倒在地,连声音都在发颤。 凤子隶飞速占卜着,那一片星域也变了方位,群星闪烁。冀州、兖州、京都,这三位围成三角状,星光尤其璀璨。若是在天道之上…… 凤子隶不由得蹙眉,宇文绪还真有本事!天道将破!天下将亡! “进宫,我要面圣!” 第一百零八章 谋害太子 养心殿中一片肃杀之气,宇文璟头疼的病又犯了,此刻崔暕正小心为他揉着太阳穴。 凤子隶稳步迈入大殿,直接来到宇文璟面前。他不用行礼,开口便道:“陛下,天象大变乃凶兆。” 宇文璟叹了口气,案上一大叠奏折说的正是此事,民间甚至有谣言是陛下失德,老天爷故意降罪。 “何解?”宇文璟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崔暕会意退到阶下侍立着。 “此乃掌管天道的天神失德,陛下若想破解,将举国道观毁了即可。” 道观一毁,云观便失去供给。凤子隶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然而凤子隶的提议只是从破解之道出发,宇文璟深知根本没有可行性。举国道教、玄教徒无数,若毁了道观必定引起公愤,何况凤子隶也是道家一员呢。 他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可还有其他法子?” “毁了玉玺。”凤子隶直视着宇文璟冷冷道。 “玉玺合体几率微乎,国师何必执着于此?” “玉玺之害非陛下所能想象。”凤子隶也不打算解释,解释亦无用。 云观为何执着于毁了天道?还不是因为天道吞噬了红漪的灵魂。他以为打破天道便能救红漪吗?还是一直以来云观在自我欺骗? 玉玺连通天道,寄存着自虞国来千千万万缕孤魂,只要将玉玺毁了,那些孤魂才能彻底消散。 他要掐灭云观最后一点希望。 宇文璟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此事朕毫无思绪!” 鬼衣侯这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好查些,可帝令这块死物,谁知道是不是被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陛下!”凤子隶凭空唤出一张星图来,“帝令所在之地正是京都。只要陛下想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宇文璟将星图浏览一番,恨不能将所有位置记入心底。他与凤子隶相处多年,揣测着似乎是掌握所有星图便能预知天下事。 可他还没看完,凤子隶右手一挥星图立刻消散不见:“天下存亡仰仗于您。” 这还是凤子隶头一次说恭维的话,宇文璟有些心虚却还是镇定了思绪,最终点了点头。他望向崔暕:“传齐王。” 崔暕的“喏”还没说出口,便有一位东宫的小太监连滚带爬闯入养心殿:“陛下!有人要谋害储君!求陛下救救太子殿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宇文璟听得心惊肉跳,耐心几乎消耗殆尽,他冷眉一横:“洛儿怎么了!” 东宫的小太监不敢抬头:“太子殿下没事,海公公死了……” 海公公是东宫掌事太监,位比崔暕,他死了还了得。 凤子隶识趣有了退意,又恢复了往日飘飘然仙姿:“我回白玉阁。” 宇文璟长叹一口气应下,直至凤子隶走远,他才焦急地一面从龙椅上下来往东宫赶去,一面给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使了个手势:“你且细细说说!” 他飞速离开了养心殿跃上轿辇,拍了拍扶手:“快!去东宫!” 一队轿辇浩浩荡荡而起,小太监连忙跟上,平息了呼吸才开口道:“太子殿下听闻西市新开业了一家‘太白肆’广受好评,便派奴才买来尝尝。太子赐了海公公一片烤羊腿,他才吃了一口便七窍流血……” “废物!”宇文璟狠狠拍了拍轿辇,震得四位抬轿辇的太监脚步不稳,“没有验毒吗,啊?!” 御膳从御膳房出来还要经过银针和试毒太监之口,待一轮验毒下来端到他们餐桌上菜早就凉了。 小太监抹了把泪:“前几道凉菜是验毒了的,都无事……后来太子听闻要趁热才能尝出滋味,便令直接端上。”他又吸了几下鼻涕接着道:“奴才去太白肆买来时无人知晓奴才身份,想来店家不会无故毒害不相识的客人,太子这才放松了警惕……谁曾想……” “蠢物!”宇文璟拍了下那小太监脑袋,打得他一踉跄,“自己什么嗓音自己不知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阉人?!” 这尖细的嗓音一出口再加上白面无须,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是太监! “崔暕!” 崔暕连忙跟了上去:“奴才在。” “太白肆什么名头?” “奴才不敢说。” 宇文璟立即从喉咙中滚出一声冷哼,若不是他坐在轿辇上真想给崔暕也来上一脚:“说!” 崔暕压低声音道:“太白肆前身是豫王殿下所有。” 太子,豫王,又是这对活宝! 宇文璟摸了摸两撇胡子,当他听到豫王名字时倒也镇定不少。只是怒气被强行压下,他的脸已憋得一片通红:“传豫王和韩珂。” 崔暕吩咐底下人传令下去,这些太监脚程极快,这会儿工夫已经到东宫大殿了。 大殿内一片混乱,远远便能听见哭声此起彼伏,这其间最响亮的莫过于宇文洛了。 “陛下驾到!” 宇文璟一入大殿便瞧见高皇后也在,一旁立着太子妃邢氏。而太子宇文洛则抱着地上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痛哭流涕,其余几个太监宫女都跪在地上,先前哭泣着的如今连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一见到宇文璟便行礼,他摆了摆手拉着高皇后坐到主位上:“洛儿莫哭了!” “父皇!”宇文洛跪行着来到宇文璟面前,“海公公他……他……” “朕已经知道了。”宇文璟虽烦躁却还是好声好气,这还要归功于高氏紧握着他的手给予了不少慰藉。 他不想见到血腥,随即对崔暕道:“拉下去。” 崔暕朝几个守卫一使眼色,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便被抬出大殿,除了他倒下去那片地毯染上了血渍,其余装饰依旧富丽堂皇,仿佛没有发生过命案般。 东宫见的血还少吗? “都怪儿臣要逞口腹之欲!”宇文洛狠狠锤着自己胸口,跪在一旁的邢氏连忙拉住,带着悲声道:“殿下当心身子。” “将此事原原本本说来!” 宇文洛擦了擦眼泪:“前几日儿臣到郑府饮宴,郑滁招待儿臣的酒菜正是出自太白肆。儿臣这几日实在想念这个味道便派人偷偷买了来……” “父皇,这几道菜都无毒,只有烤羊腿被下了毒啊!儿臣喜羊肉天下人皆知,下毒之人是想要儿臣的命啊!” 第一百零九章 替罪羊 高氏听得心都揪起来:“洛儿违反宫规是他的不对,可下毒之人用心险恶,还请陛下严查此事。” 身在帝王家本就不应该暴露自己喜好,宇文璟曾亲自教导他,一桌上的御膳每道菜都得尝一点,就算再喜欢也不能超过三口。 宇文洛是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此事权当教训,朕再指位公公给你。” 宇文洛摇了摇头,拉住背后那小太监的衣袖叫他近前来:“父皇,儿臣是重情义之人,海公公才刚死,不如将所有时宜皆交给邵永打理。” 邵永是海公公的徒弟,正是那位被派去买美食的太监。 宇文璟警告般瞪了邵永一眼,瞪得他缩了缩脖子,但出于对太子的偏爱他还是默认了。 “韩少卿到!” 韩珂大步流星从殿外走来,他停在宇文洛身后跪下:“臣给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太子妃请安。” “这时候礼数倒是周全。”宇文璟摆了摆手叫他起来,“路上有人和你说过了?” “是。”韩珂抱拳躬身,“仵作已在验尸。” “洛儿,你自己说。”宇文璟给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被崔暕扶起坐到一旁,而太子妃被高氏携着向殿外退去。 宇文洛又将大致说了遍,满脸悲戚,若不是宇文璟在,他还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韩少卿,你一定能揪出幕后之人吧!” 韩珂抿了抿唇,太子殿下的事未免太多了些:“臣尽力。” 二人交谈间仵作也验好尸,随老仵作一同进来的还有吴子实。自上次断肠一案后吴子实便留在了大理寺,他真是越发痴迷于仵作之事了。 “陛下。”老仵作跪了下来,吴子实也连忙跪下,“海公公是中了砒霜。” 砒霜。这是最常见的毒物,药房里也有出售,偶或有以毒入药,但更常见的是用砒霜药耗子。 从砒霜这个来源入手,不好查啊。 “你再验验这些菜。”宇文璟指了指一旁的佳肴,老仵作与吴子实立刻分工用银针一道道试下来。 不消片刻二人便检验完毕,老仵作跪在大殿之上:“回陛下,只有那盘烤羊腿的底部被撒了砒霜,毒性并没有渗透到里面。” “用心险恶!用心险恶!”宇文洛锤了锤扶手满脸愤慨。 可韩珂听到这结果的第一反应却是:“怎么那么巧?” 宇文璟瞥了太子一眼:“此事你与韩珂一同查理。” 宇文洛心中疑窦丛生,父皇明明知道太白肆有豫王的一份,为何不直接问罪豫王反而让他与韩珂一同查理? 但时间不允他多想,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你是何人,为何先前都没有见过你?”宇文璟指了指老仵作身后的吴子实。 老仵作抢先一步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名唤吴子实。” 吴子实恭敬地将头垂得更低,听说宇文璟年轻时在晋国为质,他又长得与父皇相像,不会被宇文璟看出点什么吧? “近前来,抬起头。” 吴子实心中咯噔一下,只好跪行着微微抬头来到宇文璟面前。 完了完了,不会真的被认出来了吧。我还那么年轻,还不想血溅宁国东宫哇。父皇母后,儿臣对不起你们…… 那一刻吴子实心中闪过许多念头,竟生了些人到最后关头的勇气。 宇文璟笑着点了点头:“我大宁真是英年才俊层出不穷啊。老赵,你可得好好教导。” 诶?就这事儿? 吴子实心头的石头落下居然生出些失落之情。吴子实啊吴子实,你是疯了吧,失落你没被杀吗?! 老仵作笑着应下:“子实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吴子实莫名被师父夸了喜上心头,连忙跪行回去,与老仵作擦肩而过时压低声音道:“谢谢师父。” 崔暕从殿外而来对着宇文璟附耳说了什么。他立即道:“韩珂随朕回养心殿,其余人散了。” “恭送陛下。” 韩珂追上宇文璟的步伐,这回轿辇倒是走得极慢。 “老实告诉朕,你怎么想?” 韩珂也不遮掩:“海公公正巧吃了有毒的那部分未免太巧了些。” 宇文璟点头:“朕也是这么想。” “豫王已在养心殿等候,等会儿你就帮朕诈他一诈。” 韩珂明白了宇文璟的意思,两个儿子他也不能明面上偏袒,但这次他相信豫王是无辜的。 “那吴子实你瞧着如何?” “臣与他并无过多往来,只觉得为人机灵。” “机灵。”宇文璟独自喃喃着,“朕瞧他像一个人。你再去好好查查他身份。” “是。” 吴子实是忘忧推荐的人,若真查出些什么岂不是忘忧也有过错?他也不用大费周章,回头扮作鬼衣侯去问问便知晓了。 “父皇。” 宇文璟的轿辇离养心殿还有段距离宇文涵便迎了出来:“儿臣是被冤枉的!” 他偷偷看着韩珂想在他脸上得到些暗示,可韩珂面无表情,他当真有些慌了。 谋害储君是重罪,他是想拉太子下来,可不是用毒谋害! 宇文璟冷着脸不说话,下了轿子便往殿内走去,直到坐上龙椅才叫宇文涵跪下:“涵儿,你还是老实交代。” 宇文涵心下一凉,他交代什么?“父皇,儿臣什么也没做!儿臣是替罪羔羊啊!” “哦?”宇文璟撑着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人人都知道太白肆前身为儿臣所有,可不久前这太白肆易主,如今儿臣只拿两成收益,最大的主子还是齐王手下……”宇文涵冷汗直流,“父皇您想,儿臣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手毒害储君!” “那你是想借别人的手?” “不是!不是!”宇文涵也解释不清,只觉得背脊生凉。他连忙望向韩珂:“韩少卿,你不会也觉得是我做的?” 韩珂被宇文璟提点“诈他一炸”也只能板着脸肃声道:“太子一死,殿下您可是直接受益人。” 宇文涵心底一片冰凉,韩珂不是向来站在他身边的吗,怎么会不帮他说话了?! “父皇,儿臣可以对天发誓绝无毒害大哥之心!”宇文涵连忙竖起三根指头,“如有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宇文璟冷笑两声,这件事把宇文渊又牵扯进来了。 他还没要死了呢,他们兄弟几个便明争暗斗得如此厉害! 第一百一十章 疑点 “那你说说,齐王为何要毒害太子?”宇文璟语气低沉,听得宇文涵有些心虚。 “儿臣也是揣测……” “揣测,揣测!还有没有点王爷的样子!”宇文璟拍了拍桌子,“你们一个个都拿朕的教导当耳旁风吗!” 无论是帝王还是储君还是王爷,只有树立坚定英武的形象才能得到天下人的心。难道百姓会追随一个成日只会说“可能”“也许”“我揣测……”的人吗! 从太子的“儿臣喜羊肉天下人皆知”到豫王的“儿臣也是揣测”,这些明面上的小毛病那么多,谁知道背地里还有些什么! 宇文涵慌忙叩首下去,父皇正在气头上,他说什么都是错。 单论能力品行而言,这几个孩子里只有宇文渊最符合宇文璟的心意。可惜,可惜他是顺妃的孩子…… “回去将《周礼》、《仪礼》各抄一遍!抄不完不许出豫王府!再好好想想朕从前说的话!” 韩珂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宇文璟是气宇文涵今日的表现吗?不单单吧。帝王之心难测,许是宇文璟早些时候便对宇文涵不满,借此机会敲打敲打。 “是。”宇文涵知道不能反驳父皇,只得灰溜溜躬身告退。他也清楚父皇不是为了今日之事,祸根早在他封王那日埋下。 宇文璟不许任何人威胁他的帝位,就算亲儿子也不能。他终于明白了韩珂的话,宇文渊是在韬光养晦。而他这个豫王这几日在朝事上太活跃,又惹得宇文璟不快了吧…… 宇文璟揉了揉太阳穴,这头疾又犯了:“这几个孩子是要气死朕!” “陛下保重龙体。” 宇文璟睁开眼看着韩珂时又带了些许笑意:“这件事朕想要两全其美的结果。” 两全其美……就是哪个皇子都无罪呗。 这所有事谁有罪,谁无罪还不是全凭宇文璟的意愿,韩珂这把刀就是这么用的。 “臣明白。”韩珂也随即含笑告退,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笑意全无。 他这把刀宇文璟用的还舒服吗。早晚有一天,这刀会对着宇文璟自己啊。 …… “子实,你确定海公公是死于砒霜?”韩珂在大理寺里已经翻阅了一个多时辰的案宗,从海公公其人到太白肆一事全过程他都快倒背如流了也毫无头绪。 宇文璟想要两全其美的结果……还得找第三个替罪羔羊呗。 吴子实点了点头:“确确实实死于砒霜。不过……” “不过什么?” 吴子实向周围望了望,其他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没人注意这儿:“他下面有点问题。” “具体说说。”韩珂亦压低了声音。 吴子实扬起一抹不正经的笑:“海公公是宫里老人,可据我看这尸体是刚阉不久。” 韩珂望着吴子实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人家是中毒而亡,吴子实居然将死者“上上下下”检查了遍。 “你小子……” “这叫严谨。”吴子实笑得无辜又正经,“你实话说,这点是不是很重要!” 韩珂点了点头:“得确。” 死的不是海公公。 那海公公又去哪儿了? “是易容术?” 吴子实摇了摇手指:“我仔细检查过,这脸皮是真脸皮,绝对没有用易容术。” 没有用易容术又与海公公长的一模一样…… “阿刘。” 阿刘打着哈欠从外头走来:“公子,何事吩咐?” “去查查海公公入宫之前所有资料。” 又是一个难差事。 “是……”阿刘又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出去。 韩珂象征性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说道:“都打起精神,要是被我发现谁偷懒可没有好果子吃!” “是。”正当众人齐声应着时,韩珂带着吴子实却光明正大出去。 二人来到一处竹林,韩珂确认周围无人后压低声音道:“今日在东宫陛下已经对你的身份起疑了。” “啊?”吴子实摸了摸脑袋,他心里有多慌乱表面就有多镇定,“什么身份?” 韩珂原想从忘忧处入手查吴子实身份,可他细想之下还是从吴子实身上更容易些。宇文璟用惯了“诈了诈”的手法,他也学到了精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吴子实的额上渗出了些许汗珠,他隐在衣袖中的手已攥得泛白。 韩珂已经知道了?可他漏了什么马脚让韩珂知道了…… 韩珂拍了拍吴子实的肩膀:“放心,我是向着你的。陛下今日叫我查一查你的身份。你说我应该拿什么交差?” “我……”吴子实愣住了,他仔细回忆着宇文璟在东宫的表情,不禁暗骂了声“老狐狸”。他竟对宇文璟的察觉完全没有意识!“姐夫,你会帮我的吧?” 吴子实拉了拉韩珂的衣袖,就像小姑娘撒娇似的。 他这一声“姐夫”叫到韩珂心坎里:“自然,你自己想个身份糊弄过去。” “普通百姓不能吗?”吴子实的眉头蹙得更深,这世道险恶,比起兴趣还是小命更重要。再不行他就回晋国去,顶多被骂几顿。 “得说个与你身份差不多又无关紧要的才行。陛下已经起了疑心,要我查你身份也只是验证他猜测罢了。” 韩珂说的没错,做人要厚道他也不能把姐夫坑了去:“那就祖上是晋国第九代帝王,如今没落了的普通晋国人?” 晋国第九代帝王离今也得一百多年了,料宇文璟再查也查不了! 吴子实的话印证了韩珂的猜测,原来他也是晋国皇室中人:“好,我再润色一番报上。” 吴子实狠狠舒了口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姐夫”套话:“姐夫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会在姐姐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要是忘忧听到这二人对话,铁定要揪着他耳朵骂:“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果然从吴子实身上入手比忘忧处更容易些,他摇着头拍了拍吴子实后背:“回去吧。记得以后好好听你姐的话。” “好嘞!”吴子实高高兴兴完全没有弄懂韩珂的意思。 他不信忘忧从前没有告诉过吴子实如何隐藏身份,这小子要么是压根没有用心要么就是还了回去,这点警惕心都没有如何在皇室立足? 好在海公公一事有了思路,他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等候阿刘的消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孪生子 早晨的安仁坊一片静谧,都道“秋高气爽”一点也不错。和煦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汇成点点金色的光斑。 躺在树枝上的男子深深吸了口气,这般清新的空气多久没呼吸过了。他伸出手掌任凭光线透过缝隙洒在脸上,心中莫名升腾起一片祥和。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到来前—— 忘忧扮作男装与宇文渊一同来到这户人家前,可走了一半宇文渊忽而停下,她只好顺着的目光看了上去——韩珂正叼着狗尾巴草靠在树上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脸上还带着不羁的笑。 韩少卿动作倒是快,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韩珂打了个手势,宇文渊会意,示意她换个地方详谈。 忘忧看不明白他们的那些手势,只好随着宇文渊来到隔了两户人家的巷子中。 这是一处幽静的巷子,忘忧几天前曾熟悉了地形,左右两户皆是空房。 “你们怎么来了?”韩珂一开口就是质问,语气间还带着三分不悦。虽说的是“你们”,可他却是直勾勾看着宇文渊一人。 “韩少卿因何而来,我们便因何而来。”忘忧不甘示弱。 “好。”韩珂无奈地点了点头,“但凡事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安心,这功劳还是韩少卿您的。” 他们一连串对话中都带着刺,似乎是气话般。 他要这功劳有何用?恐怕也没什么功劳可言。韩珂一扯嘴角,这么些天不见,忘忧就算把他当作陌生人也好,干嘛针锋相对呢? “小叔父。”宇文渊将忘忧拉到身后,“人可还在里头?” “不在。”韩珂没好气地回答着。 阿刘这一次查访了许久才得到可靠消息,他也是今早才得到的情报。海公公在进宫前名唤“王海”,他还有个孪生哥哥叫“王洋”。几年前王洋做生意失败老婆也跑了,他只能进京投奔得势的海公公。这安仁坊的宅子就是海公公送给王洋的。 可惜他在这儿蹲点快了两个时辰,这位“王洋”人不在屋里,也没回来过。原想着能不能蹲到个回来收拾残局的小喽喽,谁知这片区域就像是被人遗忘了般。 “死的不是海公公。”韩珂的消息让宇文渊更确信自己的猜测,“今早永州那儿传来消息,日耀营有所活动。” 距离东宫一事过去已有六七日,若海公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还是有可能在六七日之内赶去永州的。 “我知道。”韩珂应着,脑海中飞速闪过些什么。 海公公假死、宇文洛假悲、永州、日耀营……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怎么那么像一个词,叫做“谋反”呢? “死的就是王洋。”韩珂独自呢喃着,他再快也还是晚了几步,海公公早就在事发当日离开京都了! “这一带的人都说有许久没见过那家宅子的主子。可是你口中的王洋?”忘忧知道海公公假死已成定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是太子自导自演的证据! 韩珂点了点头:“这件事你们还是不要插手了。陛下的意思是……不让任何皇子被定罪。” 宇文璟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让任何皇子被定罪?若他认为真的是宇文涵或是宇文渊下毒害太子,那他还不得暴怒? 唯一的可能便是宇文璟知道这出戏是宇文洛自导自演,而他要保下这个太子…… “这一局是太子与豫王撺掇好了陷害你的。”韩珂虽是先前从豫王口中知道了此事,但还是止不住地震惊。那日豫王在养心殿表现的那般恐慌竟全是装的。 而且事后豫王也感叹太子是大手笔,竟舍得身边一个得力公公。也就是说,就算是与太子同盟的宇文涵也不知道海公公是假死。更准确的说,局外人知道海公公假死的只有他们三加吴子实。 宇文璟还想“诈一诈”儿子,却没想到被两个儿子联手骗了吧。 身在帝王家时时刻刻都得演戏,他们要是去戏园子,准能把角儿给顶下来! 宇文渊轻轻“嗯”了声:“那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韩珂嗤笑一声,“我难道还能凭空捏造出个人来顶罪?只能全部怪罪死了的王洋。”不然就只有放弃太白肆其中一人来保全大局。 可无论那种结果太白肆都不能再开下去。 忘忧能想象到王钰失落的心情,她投入了太多情感和精力进去。 “不。”宇文渊轻声道,“死了的只能是海公公。” 韩珂细细品味这句话,宇文渊的意思是在宇文璟那儿瞒下海公公未死的消息。 “你想做什么?”韩珂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恍惚间觉得他是个可怕的对手。 “明知故问。”宇文渊淡淡答道。 忘忧在一旁听着这谜一般的对话隐约猜出些什么。宇文洛让海公公假死去永州势必是要躲开宇文璟的眼睛,而海公公此去布署的总不见得是为了宇文璟好的事情…… “你想激太子谋反?”韩珂压低着的声音中饱含激越之色。不,海公公此去永州不一定奔着谋反去的,他是太子,没有谋反的理由。 除非…… 除非宇文洛自己觉得太子将废才会拼力一搏! 宇文渊没有回应,反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韩少卿小心祸从口出。” 这次阳光正好,可韩珂依旧觉得全身是阳光散不开的阴霾,他终是学会向阴霾妥协。 活在黑暗中就必须比黑暗更暗黑。他们都没有错。 他叹了口气,平息片刻又道:“我会帮你。” 忘忧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韩珂对宇文璟是绝对的忠诚,至少他站在宇文涵一边就不会再帮他们…… “齐王殿下,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在王府中静候佳音吧。”韩珂的声音突然提高几分,一语将宇文渊摘了干净。就算隔墙有耳也咀嚼不出其中深意。 “多谢。”宇文渊轻声回答着,轻声得连忘忧也只是勉强听见。 韩珂一拱手转身离去,徒留宇文渊与忘忧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宇文渊与忘忧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温柔,“在京都的势力皆是各自为战,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可韩珂是个例外。” “若日后我不在了,就依靠他吧。”他没有说出口。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日,是你我的了结!” “少主快走!”郦平的声音淹没在杀喊声之中,百米开外的冯幼旭还是分辨出他已经到了最后关口,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郦平!小心左边!”冯幼旭用刀柄将来人拍晕,很快冯遁的亲信便将他团团围住。他还是不想杀昔日的兄弟,他做不到! “少主,走吧!” “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那些亲信紧绷着神经,几乎是机械般见一个来人便砍一个。 冯寨主吩咐,就算是他身死也要保住少主。他们不敢不从。 冯幼旭的心头划过几丝悔意,他当初应该听阿姊的话将萧伏和尹昌斩草除根! 前火堂主萧伏被惩戒后丝毫没有悔意,竟勾结起木堂主尹昌引朝廷兵马回攻山寨。这笔仇他算是记下了! “走啊!”郦平被叛徒包围着,一圈明晃晃的大刀落下,他抵挡了三四把刀已是极限,其余几把皆落在他的手臂上。霎时间他的手臂上裂开了几道狭长的口子,鲜血从伤口溢出染红了衣衫。 郦平,你这个兄弟,我冯幼旭此生都会将你记在心底! 结局昭然若揭,他不忍再看下去,只好无奈含泪随亲信们撤离。直到围追声渐小,那些亲信们一个个卸力瘫倒在山丘上。 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谁还有力气管其他事? 冯幼旭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水与血水,他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来。 不远处就是几具还没有被清理的尸体,其上好几个箭头还在,断了的长枪却依然紧握在尸体的手里。这就是仓羽寨的男儿啊……可惜他们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自己人手里! 钧异已经突围出去寻求支援,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 冯幼旭捂住脸无声地抽泣着,他装作休息的模样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泪。 从前他不明白冯遁的专权与强势,他也不明白仓羽寨到底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直到这一切爆发他才回过神来——是冯遁将他保护得太好,是他太无知! 仓羽寨哪里是他想象中岁月静好,寨民们安居乐业的模样,只是冯遁与其他堂主拼力抵挡危难的结果! “寨主,在何处?”冯幼旭咽回泪水,他的眼眸中哪还有泪意,竟是不甘的杀意与决绝。 “我们与寨主是在水榭分离的。之后,了无音讯……”其中一个还有些力气的亲信低声道。 一股恐慌弥漫在众人心中,在朝廷与内鬼的攻势下,也许,冯寨主已经身亡…… “必须找到寨主!”冯幼旭听到斜后方传来的马蹄声,他再也按耐不住暴怒的心情,将力量汇聚在手臂提起微兮就冲在最前面。 那是燕城林军的旗帜!而打头身着银色盔甲的是他最熟悉的对手——林军大帅林致。 他的动作就在刹那间完成,等到亲信们反应过来他已击落林致在山丘上厮杀起来。 冯幼旭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一个后踢踢中林致的肩头,与盔甲相撞迸发出两声闷响。 “莫插手!”林致大喝一声,其余骑兵止住了脚步将目光转移到冯幼旭那些亲信身上。 “林致,你有本事让他们来围观本少主啊!”冯幼旭翻身将微兮挥出一片凌厉的光幕,林致的剑才抵挡了不过片刻便从正中断裂。 断裂的剑刃似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依靠余力竟入石三分。 林致瞧见冯幼旭这怒极的模样不过是逞一时之强,这种劲头也支撑不了多久。他索性攻守兼备,用断剑接下冯幼旭一次次劈砍也不还手。 “这日,是你我的了结!” 林致从背后拔出大刀挥洒,宛如银龙般,与微兮劈落而下的闪电相撞在一起。 霎时间二人大刀相击在半空中胶着不动,无论是谁用力前送,也无法将刀向前推出分毫。 “林致,你卑鄙……”冯幼旭听见身后的厮杀声,那些亲信经过一天一夜厮杀,哪还有余力与林致的骑兵相搏! “杀啊!” 亲信们只能被骑兵围堵,挥舞着大刀浴血奋战,一个倒下,另一个就替上。每一人直至倒下的那一刻,浑身都被划得稀烂! 冯幼旭不用回头,光凭着这些咬牙的痛呼与骑兵的马蹄声就知晓状况有多惨烈。 林致冷笑两声:“你是我的对手,我尊重你。可那些土匪不过是蝼蚁罢了!” 冯幼旭听得脸上青筋暴起,他低喝一声林致的大刀便向上缓缓弓起:“不许你侮辱他们!” 林致震惊之余急忙撤刀,向后跃离。可惜后力未继,身在半空时突然面前的大刀四裂开来,分碎的碎片划过他的盔甲弹离,些许生生刺入他的脸颊。剧痛在林致脸上蔓延,他突然瘫软,重重从半空跌下。 林致只觉得全身刺痛,他不敢触碰自己的脸,实际上那儿已经没了完整的皮肉。 他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容,迸裂的肌肤翻卷出血肉淋漓。奈何他已经疼得麻木:“冯幼旭,你使的什么刀,竟比我的卷云刀还厉害!” 卷云刀已是当世数一数二铸剑师打造的精品,吹发立断。林致原以为在武器上衬手些能胜过他,没想到还是败了。 冯幼旭将微兮挥下,林致一个翻身而起抓住他右手腕,可他还未使劲,微兮的厉光已闪到他眼前:“竟然是袁化雨所造的微兮!” “将军!”已经有林致的骑兵注意到这里情势不对,连忙抛下那些犹如任人宰割的对手,将林致与冯幼旭团团围起。 林致滚下山丘自嘲般笑起来:“冯遁真是宠爱你,连微兮也舍得!冯幼旭,今日你胜我只是拼着一把好刀罢了!” 冯幼旭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满眼皆是血啊,亲信的,骑兵的,林致的……林致说他仅仅凭着微兮赢的吗!可他不是也就是凭人多才围了仓羽寨! “待杀了冯遁,控制了仓羽寨,你的微兮就是我林致的了!哈哈哈哈哈哈……”林致在坡下看着冯幼旭崩溃的模样心里就痛苦。他就是要激他,就是要羞辱他! 他冯幼旭能做什么呢?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啊……”冯幼旭双目一片通红,他提起微兮就向林致砍去,周围骑兵立即围拢而来,明晃晃的长枪一致对着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冯寨主 “屏息,右挑!” 突然冯幼旭身后想起一声爆喝,他被震得清醒过来,眼中的怒意渐渐退却,同时转动手腕将微兮的刀光挥出。 林致的注意力被他身后的冯遁吸引,只隐约瞧见一道寒光闪过,右边的骑兵执起的长枪瞬间被截断!微兮带着被截断的长枪旋转,利刃又毫不留情地刺入他们前主人脖颈中。 林致的一半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便一片倒了下去,热血被断了的长枪带出,血珠在空中飞舞,霎时间血腥味便弥漫开来。 冯幼旭顺势向后翻滚,一直滚下山丘才停了下来。他握着微兮的手正忍不住的发颤,那一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寨主!”幸存下来的几位亲信连忙捂住伤口赶到冯遁身边。 他们的寨主竟然还毫发无伤地站在这儿!不,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怀疑寨主的生死! “臭小子,还算清醒!”冯遁居高临下望着瘫在地上的冯幼旭,表情言语虽是严厉嫌弃,可心中却是止不住的骄傲。方才那一击带出的千钧之力配上微兮这把宝刀,也只有他儿子能使出来! “列阵!”林致的骑兵经过成百上千次训练,经此巨变剩下的人迅速将主帅围在身后,长枪对准冯遁呈扇形。 “林小儿!”冯遁站在山坡上插腰喊着,“听闻你想夺我儿的微兮!你配吗!” “呵呵,希望冯寨主看见仓羽寨破灭时说话也能这般硬气!”林致擦了擦嘴角的血,从怀中掏出一支信号令来,霎时间从信号令中弹射出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甚至连阳光也要退避三分。 冯遁眯了眯眼,他转身对挣扎着起身的冯幼旭道:“还记得我与你说的吗!?武器只是锦上添花,你要做到的是没有武器依旧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冯遁的话音刚落,骑兵中打头阵的一人突然一震从马背上翻落,其嘴角涌出鲜血蜿蜒,定定地望向山丘的方向。恐慌的情绪比瘟疫传播得还快,其余骑兵不由得觉得手中长枪没了力,特别是方才倒下去的骑兵左右皆惊恐于冯遁的速度。 他们只能看见残影,而冯遁已经杀了一人! 好快的功夫……就连冯幼旭也忍不住惊叹,他竟不知爹的内力如此深厚! “杀!”林致咬牙一声令下,剩余骑兵驱着马向冯遁冲去。 冯遁不慌不忙,他闪身穿过骑兵的包围,直取大帅林致!林致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冯遁动身的那一刻便拔出尸体上的刀与他缠斗起来。 冯遁打出一套无极拳,架开林致又快又狠的刀,向左右闪躲。林致一惊,冯遁的内功比他想象中的深厚,对方轻松使出的内力已经让他持刀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旁人看了只以为二人势均力敌,实际上林致连接招都有些手忙脚乱,只是勉强应对罢了。 冯幼旭恢复了点精力带着亲信与骑兵相斗,虽是马上的精兵弱点却也明显:“左边砍胯下马,右边斩马上人!” 亲信们得令与骑兵相斗时也得心应手起来。惨烈的马鸣回荡在山丘之上,马上骑兵被摔下后还没得急站起便被抹了脖子。 林致也被冯遁击中手腕,手中剑不由得滑落,冯遁冷哼一声:“林小儿,你若受降,还能给你个痛苦!” 林致阴恻恻一笑:“谁给谁痛快还不一定呢!”他倏地反其道而行之,竟近扑而上,右手从盔甲中带出一把小匕首,倒持横划,让毫无准备的冯遁暂时向后退去。 冯遁心下一愕,一掌拍去,且退且攻,不一会儿他便发了狠,明显占了上风。交手间林致突然丧心病狂笑了起来,他满脸血污恍若刚从地狱爬起的修罗:“冯遁,你死期已到!” 方才交手只是一个试探,冯遁没有能杀了他不是留有后招,是冯遁如今的能力根本杀不了他! 他重重投出匕首,匕首横飞如线,直逼冯遁的胸膛!冯遁当机立断,右手二指下钳,稳稳地扣住飞刺来的匕首,指肚间立见血落若胭。只是鲜血愈流愈浓,最后化为深黑色。 林致含着血笑得更放肆起来,中了牵机之毒,没有人能活下去! 他见冯遁接住这一刀,趁此机会钳制住冯遁左手臂,用力一拧,发出咔嚓一声肩关节已然脱臼。冯遁闷哼一声,一脚踢在林致胸口将他踹落山丘。 “爹!”冯幼旭不再流连于缠斗,当即斩杀了面前的骑兵飞奔到冯遁身边。 林致单手撑着爬起,他的半边脸已经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可他还在笑:“牵机之毒,如何啊!” “给我闭嘴!”冯幼旭捡起断裂的刀剑一掷,林致只觉得刀光一亮,胸前一凉,那柄裂刃便嵌入他的胸膛。 他早就伤得麻木了,任凭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可还是不依不饶地喃喃道:“有冯寨主与我同死,痛快,痛快……” “寨主!” “冯寨主!” 其余骑兵也被解决殆尽,唯余五位亲信相互掺扶着跪在冯遁身边,众人不由得泪流满面:“寨主……” 冯遁吐了两口乌血可还是死死撑着,他拍了拍冯幼旭的后背:“今后仓羽寨就交给你了……” “不……”冯幼旭摇了摇头,他知道冯遁不许他哭,泪水只能在眼眶里打转,“爹你坚持住,仲予一定能救你!一定可以!” 牵机之毒,无药可解。 冯遁不再强撑,他的内力一瞬卸下毒素纷涌而上。他躺在冯幼旭怀里不停抽搐着,可还是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抚上冯幼旭的脸:“小心尹昌,他会使毒……” “是尹昌害得您……”冯幼旭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他想将冯遁背起,“爹,我们走,仲予一定有办法的……” 他也知道这不是是自我欺骗,颜怀远在京都,就算他们逃出了仓羽寨也逃不入京都啊。 冯遁又吐了口血出来,他虽然不行了可身上武人的敏感还在:“他们快来了,你们几个快带少主走!” 他们……方才林致放信号令唤来的人。 “爹……”冯幼旭跪在地上向他叩首,“求您一起走吧。” 冯遁颤颤巍巍打了他一巴掌:“何必逞女儿之态,你若想对得起我就好好活下去,好好撑起寨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战 “走吧,少主!” “为了仓羽寨,少主!” 亲信们应和着冯遁,他们也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这来头至少有二三十人。 “爹……”冯幼旭又向冯遁三叩首,他的指甲已里渗着丝丝鲜血。他已经在学着放下执念,放下冲动,可冯遁看不到他真正有资格成为仓羽寨寨主的一天了…… 冯遁摆了摆手,虽是腹痛难忍他还是咬牙站了起来,目送着冯幼旭远去。 你会成为一个好寨主。 冯遁面无人色地转身,他挺直身板面对踏着尸体而来的铁骑,为首的正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人——萧伏。 “寨主,好久不见!”萧伏从马上翻下来,他从手下的手中接过长剑,露着有意无意的嗤笑。 冯遁冷哼一声:“叛徒!” “冯寨主,与朝堂作对没有好下场。”萧伏用长剑拍了拍冯遁的腿,他便颤颤巍巍跪了下来。 牵机之毒,“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冯遁能挺到此时已是出乎萧伏预料。 他的嘴角溢出了更多乌黑的血,可眼睛仍是直勾勾瞪着萧伏,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小人。” “小人?”萧伏笑着用剑砍了冯遁一刀,“你们是为祸一方的土匪,我只是弃暗投明罢了!” 他又向冯遁的手腕处砍去:“说,冯幼旭那小子逃哪里去了!” 冯遁闷哼几声,与牵机的痛苦相比萧伏的这几刀不算什么,只是这昔日情谊如刀般刺痛了他的心:“你不是朝廷的狗吗,自己去嗅!” 萧伏脸色一变骂了几句脏话:“他奶奶的,老不死的嘴还硬!”他又随手向冯遁身上砍去,乌黑的血四溅,冯遁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说不说!说不说!”萧伏几近疯狂地在冯遁身上肆意乱砍着,他已然血肉模糊,口中不由得发出怪声,整个身子渐渐躬成虾状不断抽搐着。 “下,下……”冯遁低声吸着气,口中发出类似于此的声音,萧伏将剑刺入山丘土中附耳过去。 “堂主,切不可靠近!”一位铁骑提醒着,萧伏一瞪眼:“一个快死的老头儿怕什么!” “冯幼旭在哪?”萧伏附耳靠过去,冯遁满脸乌紫,身子不断抽搐着。他死死盯住萧伏,看着萧伏越来越靠近直到时机成熟:“下地狱去吧……” 萧伏瞳孔霎时间放大,他再想脱身已经来不及,冯遁死死按住他在脖颈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撕咬着! “快!快!”萧伏拍打着地面掀起阵阵草屑,一旁有想上前帮忙的铁骑也被为首的拦下。 “快!快啊!”快救我啊!可是他说不出口。 萧伏觉得自己脖子都快被冯遁咬断了,他摸索到剑一击刺入冯遁的身体,乌黑的血溅了他满脸。冯遁霎时间咽气,可他还睁着眼死死蹬着萧伏,牙齿也因为牵机之毒丝毫没有放松。 “你们……”萧伏的意识开始模糊,只是他不知晓沾染上大量含着牵机的血也活不长久。 为什么,朝廷已经答应了让他管理山寨,为何这些人还见死不救! “萧堂主,都告诉过你不要靠近了。”那铁骑踢了萧伏一脚,“被斩首的蛇头也能咬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背信弃义……”萧伏的脸渐渐泛上紫黑,他不满地击着地面,还没锤几下就被那铁骑踩在脚下:“萧堂主你居然傻到相信朝廷的话,难怪仓羽寨也容不下你。” “朝廷,永远容不下山匪!” 那铁骑见萧伏连同冯遁的尸体一同踢落山丘,握拳转身道:“铁骑营!” “到!” “围剿仓羽寨,一个也不要放过!” “是!” …… 冯幼旭躺在一片杂草丛中小心为自己包扎着伤口,连火也不敢生。他活了十七年就没有比这段时间更憋屈难过! 失去了父亲,失去了郦平,他不能再失去仓羽寨! 可他只有十七岁,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爹……他的双目已噙满泪水,脑海中盘旋不去冯遁痛苦的模样。 萧伏、尹昌、朝廷,这债他会一件一件讨回来!他一定能在这场浩劫中保下仓羽寨。 “少主,有铁骑……”几位亲信围来轻轻推醒了装睡着的冯幼旭。这一路上他们汇合了不少失散的寨众,如今也有百余人的规模。 “向苍陇山撤退……”他淡淡下令,可实际上苍陇山已是他们能退的最后一处…… 众人心知肚明可还是低声应着:“是。” 他们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最长的休息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人人皆已筋疲力尽。可朝廷的人马越来越多,林致一死定有其他驻军被派来。甚至冯遁不该杀了林致的言论也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冯幼旭提起微兮小心擦拭着,他在队伍旁数着过去的每一个人,看见他们满脸血迹或是疲惫或是惶恐,他甚至怀疑自己最后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是靠自己?是靠微兮?是靠了无音讯的钧异?还是靠这些伤残疲惫的寨众? 一股绝望陡然在他心底蔓延滋生,可他也只得咬咬牙,直到数完最后一人。一百三十七人……仓羽寨只剩一百三十七人了…… “少主。”有亲信抱拳来到冯幼旭身边,“对方人数众多,不消片刻就能追上我们。” 冯幼旭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走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们身后的铁骑马蹄声从未停息,一直到他们到达苍陇山才小了下去。好不容易有熟悉地形的人寻得了天然庇护的山洞,寨众们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冯幼旭下令分发水囊,众人也只是抿了一小口就递给下一人。 “少主,又有铁骑踪迹!” 正当众人以为能保住最后的退路时,突然从洞外传出一声惊呼。这下众人彻底被击垮,苦不堪言的哀叹在人群间蔓延。 “放弃吧!” “为了仓羽寨,自尽保节!” “全都完了!” 冯幼旭听不得这些杂乱的声音,他的眉头蹙得更深,吼道:“迎战!” 他在逃避,在掩饰,他顾不得寨众的反应孤身提起微兮便向铁骑的方向靠近。他再也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死,他也在痛痛快快杀一场再死! 他蹲在草丛中观察着,前方果然有大片骑兵,至少三四百号人! 突然,他被身后窜出的一个黑影压倒在地:“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玉阳残兵 草丛中的骚动立刻引来大批铁骑,他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瞧见眼前一双虎皮靴子。 “都尉,这里有一人鬼鬼祟祟!”压着冯幼旭的年轻士兵大声报告着。 都尉?这么大的官也亲自上阵吗? 冯幼旭不由得自嘲笑出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位被唤为“都尉”的男子给旁人使了个眼色,三把火将周围霎时间照亮:“我不杀你,但你得告诉我仓羽寨剩下的人都在哪?” 他的声音平淡地没有一丝起伏,却深深激怒了冯幼旭:“呸!你们不过是宁国皇室的狗!” 此言一出,周围的骑兵竟都笑起来。 “宁国皇室的狗?大哥,可有十来年没人这么骂过了!” “这位小兄弟倒是有趣。”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玉阳兵吗!” 玉阳兵? 冯幼旭有一瞬的慌乱,玉阳兵不是向来与朝廷水火不容的吗…… “少主!” 突然从骑兵后方传来一阵骚动,钧异靠听觉拨开人群,稳稳地将冯幼旭扶起:“少主,大哥,误会!” 冯幼旭这才看见被众人称为“大哥”的男人有了年纪,满脸胡子拉碴却有一双带笑的慈目。这样的长相不像是都尉,脱了盔甲倒像是寻常人家的长辈。 “钧异啊,我都明白。这不是逗逗这位少主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都尉爽朗地笑了,顺势拍了拍冯幼旭的肩膀,“小兄弟不要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冯幼旭迷茫地望向钧异,只见他跪了下来:“少主恕罪,钧异来迟了。” “那日我突围出去求救,通过天星楼各个据点层层送消息到京都,火堂主便将玉阳兵符通过天星楼递了来。”钧异面上闪过一丝悲戚,“可恨当初那些山头的寨主个个见死不救,我在外劝说了两日,个个敷衍!” 是,冯幼旭也知道向其他寨主求救等于无用功。只有阿姊不曾抛弃他…… “钧异,你能带兵来援我已经很高兴……”他攥紧的手正微微发颤,一想到这场浩劫他便痛不欲生。还好,他等来了希望,冯遁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仓羽寨度过难关! 他轻轻扶起钧异,向那名都尉抱拳躬身:“此一战,多谢玉阳军了!” “我们也只是听令行事,要谢便谢将军。”都尉摆了摆手,脸上洋溢着将要打仗的雀跃。 玉阳残兵在各处修整了整整十多年,终于有一日可以与朝廷对垒!何况他自信满满,凭玉阳兵现在的实力就算杀入京都都是小菜一碟,可是将军不让他们这么干啊…… “将军?”冯幼旭不知,一直以来被玉阳兵尊称为“将军”的到底是何传奇人物。 “小兄弟竟不知?”都尉感叹一声,“就是名震江湖的鬼衣侯啊!” 什么?!鬼衣侯! 冯幼旭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他的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木头般站在那儿不动,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都尉好像在等他再说一遍。 “鬼衣侯?” 都尉不解他的疑惑还是认认真真点了点头:“不错,正是鬼衣侯。” 一股带着激动又崇拜又热血的心情在冯幼旭的血液里涌动。他原本便将鬼衣侯视为目标,没想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 “将军得知此事让我们协助仓羽寨,只是将军与火堂主尚在京都脱不开身,神医颜怀估摸着还有两日便到了。”都尉爽朗地笑着,似乎胜券在握。 颜怀就要回来了,有他在伤亡便能降到最低……冯幼旭点了点头:“你们可知朝廷又派了哪支军队?” “是庄锦的苍狼军。”钧异不假思索地接道,“多是步兵,装备精良,粮草充足,极擅陆战。” “想当初庄锦也是玉阳军的人……”都尉感叹一声,却是连连摆手,“旧事不提!” “说了这么久,大哥你还没有介绍自己!” “是啊,大哥的名头这位小兄弟一定也知道!” 都尉嘿嘿一笑:“名头都是江湖上人看得起我才给的,鄙人晋国人,名为广风!” “玉龙将军广风?!”冯幼旭被一连串的翻转震撼到了,军队里曾有将才一人名为广风,只是时运不济直到中年也只是一个小小百夫长。 后来广风离开军队浪迹江湖,曾以六十六岁高龄打败了一众年轻气盛的江湖新秀,还在陵阳组织了民兵抵抗北秦进攻。 广风点了点头:“现在的年轻人啊都看不起我这身老骨头,可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骑兵皆哄笑起来:“谁敢看不起大哥您,我们玉阳兵教他做人!” “少主!” 在哄笑中从山路蜿蜒处探出几个脑袋,冯幼旭定睛一瞧是原先追上他后又半路折返的几位亲信:“让大家好好修整一番。明日将要与朝廷好好打一仗了!” 有几位亲信应了返回报信,另有几位胆大的来到冯幼旭面前:“少主,这些是……” “玉阳军!”一旁的骑兵齐声应着。 “太好了,老寨主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仓羽寨的……” 亲信的话又勾起了冯幼旭的愁思。是啊,仅仅晚了几步,他与爹已然是天人永隔。 “寨主他……”钧异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能明显感受到冯幼旭的颤抖与绝望。 广风无奈地眨了眨眼,此行他还想结交冯寨主这个朋友,没想到还是晚了。 “是,爹中了毒。是尹昌害的。” “尹昌竟然藏得那么深!是我看错了他!”钧异狠狠地叹息着,双拳牢牢攥起,“这一战,尹昌必死无疑!” 冯幼旭还是头一次见到钧异这般愤怒的模样。他强压下悲愤之意:“广风将军,请随我们回洞中歇息吧。” 广风点了点头,亲手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随我,其余人防守待命!” “是!” 冯幼旭按远路返回,此时的他竟觉得这条路万分漫长,每踏一步都用尽他毕生的力量,每一步皆是郑重地蜕变。 “据我所知庄锦善用计,明日交战切不可鲁莽。”一路上广风有一茬没一茬地提点着,末了叹了一口气,“小兄弟你还年轻,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冯幼旭还没有认认真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确实太年轻了,不足以已现在的模样撑起寨子。 他突然对着广风跪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二时辰(1) “请玉龙将军收我为徒!” 冯幼旭此言一出,亲信们万分惊异,他们从前高傲自大不愿寻师父的少主怎么突然想开了? 广风沉思片刻:“我也教不了你什么。想在江湖上立足还得靠自己的勤奋。” 冯幼旭咬了咬牙,道:“我知道如今我的能力还不足矣撑起寨子,我也知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的道理。可没有师父引导是万万不能的,求玉龙将军收我为徒吧!” “那你可知自己身上的缺点?” 广风这一个问题倒是把他难住了,冯幼旭额上已冒了冷汗:“狂妄、冲动、好逸恶劳……” 广风听罢笑了两声:“这是所有年轻人的缺点,不足为虑!真正可怕的是意识不到缺陷,意识到了也不改!” “起来吧。”广风扶起冯幼旭,“你若能在明日天黑前夺回仓羽寨控制权,我便收你为徒。” 冯幼旭有些错愕,明日天黑前?!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这总比没有机会好,他沉声道:“是!” 那一晚他都在与广风谈论庄锦为人与战术,直到众人皆睡下了他还在磨拭微兮。 他一抬眼,洞外点点凡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花香、虫鸣好似皆被空气裹挟着,压得他睡意了无。 这是一个寻常的夜,寻常得并没有与其他夜晚不同。是他的心境不一样了…… 明日啊,他既害怕明日的到来又有些迫不及待,他定要将尹昌与萧伏的脑颅祭在爹爹灵前! …… 明日初升,大雾尚未消散。冯幼旭一早便睁开眼外出巡察,庄锦的军队尚未搜查到苍陇山,倒是从前几个零星的叛众在附近活跃。 他也不再手下留情,一刀就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又以极快的速度掩盖血迹,好似平静的清晨从未发生过血案般。 打理好一切他又回到山洞中,广风的部下正向他汇报着军情:“你来的正好,坐!” “庄锦步军五百,两翼骑兵各是两百,在人数上我们并不占优势。” 冯幼旭点头:“仓羽寨地形容不下太多士兵,这些人也是最多了。” “你还有一百多号人不适合与庄锦硬拼,我四百多铁骑足矣抵挡他六百人!”广风在地面上画出仓羽寨图纸,“我们需要将庄锦左右翼逐个击破。” “现如今除了苍陇山,仓羽寨已经遍布了他们的人,每一队百人左右,我们可以先下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冯幼旭在地图划了几道,这些都是清晨巡视时探查而来的。 “广风都尉,可否借你一百骑兵一用?”冯幼旭说得诚恳,广风当即点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转身冲玉阳军铁骑道:“弟兄们,这一战就是为我们玉阳军清理门户,就算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把庄锦这个叛徒砍了!” “好!好!” 洞外的铁骑呼声震天,听得仓羽寨人也一腔热血:“少主,我们要怎么做!” 冯幼旭比划着地图:“我们占地利的优势,到时候你们几个从小路出发吸引他们注意力,引至此谷中围杀……” 众人听得认真,皆抚掌认同:“但凭少主吩咐!” 众人商量罢便兵分三路而动,绕着苍陇山一路绕行,不久就瞧见庄锦军队的红色狼纹旗帜。 冯幼旭俯身打了个手势,仓羽寨人会意,故意拨动草丛弄出来些动静。 “有情况!”这支庄锦军队不过五十余人,冯幼旭又换了手势,不消片刻这支急于立功的军队便被引至空地上。 可一旦敌人在明我方在暗,冯幼旭又指挥着众人撤退,一连五次这样戏弄之下庄锦军队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哪里有什么动静!”其中一人还拍了拍那人铁帽,“又是你!又是你!” 那名被责怪的兵士扶正了帽子,他明明是瞧见了呀,怎么会没人? “走……”领头那人话音未落便有支利剑破空而出,直直穿入其后心。 “警戒!警戒!” 这一支箭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在前五次的戏弄下众人皆放松了警惕,谁曾想真正的杀招还要后面呢? 箭矢如雨般落下,其中带号角一人正想吹动便被射杀在地,从号角中喷出的血犹如雨柱,带出来一下闷声。 “啊……” 也有些许人拿同伴的尸体挡箭,却在慌乱之中没有注意脚下。战马的腿被劈了一刀,他霎时间从马背上跌下,等待他的是提前安好地刺,一时间血与残肉横流。 也有些更强的士兵弃马而战,边战边退,奈何以一敌十不是现实,不消片刻便被围追堵截斩杀殆尽。 “少主。”仓羽寨亲信们个个面上沾着热血,其中一人喘着粗气飞奔向战场外的冯幼旭,“一共五十具尸体,一个也没放过!” 这也在意料之中。冯幼旭点了点头:“他们必有交接暗令,我们需得赶在下一批暗令发出前再解决三批人马。” 经此一战众人士气大振,只是冯幼旭有些担忧,他们头一次碰到这批五十人的队伍是运气好,接下来可就说不准了。 “少主,有信鸽。”有眼尖的仓羽寨人抬眼看着盘旋着不肯降落的信鸽,冯幼旭瞧着,那是他与阿姊间的信鸽! 他出了声口哨,那信鸽立刻降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你们几人继续搜查庄锦军队下落,按理再走五里路便会碰到。” “是!” 冯幼旭待他们走后,一边以极慢的速度行进着,一边展开字条。五里路用轻功片刻便能过去,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他害怕的是仓羽寨内部还有内鬼。 冯幼旭将字条打开,头一条便写着几个名字,打头阵是:萧伏、尹昌……他一路望下去,这是阿姊在提醒他小心内鬼?! 没想到仓羽寨里还有如此多的败类! 他翻过一面细细看下去,皆是些战场上应对的法子,极适应仓羽寨地势。千万不能硬拼是宗旨,阿姊也赞同分而化之的方法。 还有一条:“生擒庄锦不可斩杀”是什么意思? 他记在心里,直到最后一条又击中心底最柔软的部位:冯寨主传位手书放于大堂“正大光明”匾额后,判定叛乱后立即接手仓羽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十二时辰(2) 爹爹曾与阿姊商量过这事吗?难道爹爹一直就有将寨主之位传给他的念头? 虽说仓羽寨一直是传贤不传亲,可自他当上了少主,人人都把他看做下一任寨主。可惜他却不这么觉得。那个位置,他实在没有能力接手…… 冯幼旭将字条贴身收好,当即撕下衣服沾着草灰用手指头写下回信。他匆匆写了几行字,皆是儿时与阿姊定下的暗号,旁人看来只是一堆鬼画符。不一会儿衣料便被他塞进信桶中。 “唉,你这回可要飞快点,回去找阿姊奖赏东西吃吧。”他摸了摸信鸽毛茸茸的脑袋,左手一托,它便越飞越远,最后在空中化为一点直至消失不见。 希望阿姊能理解他的苦衷吧。 冯幼旭加快脚步向前奔去,距离天黑还有九个时辰,一分一秒都不能出错。 …… 当阳光洒下最强烈光线,喷吐出全部热量时,仓羽寨的土地似乎更豁亮了。从土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苍凉得连鸟兽也不愿发出动静。 庄锦军队的兵士们累得人仰马翻,他们被躲在暗处的仓羽寨人不断搔扰,痛痛快快打一战吧,他们又都不出现。整整被耍了一上午的他们果断放弃一小丝机会,找了隐蔽处生火做饭,还是填饱肚子保存力气更重要。 “校尉。”有一兵士小心翼翼靠近正倚在树干上歇息的军官,“不如我们吹角和大部队集合吧……” “你就知道跟着别人屁股走!”那校尉瞟了那兵士一眼就没好脸色,他昨天还和别人打赌要第一个找到冯幼旭踪迹,而且赌了十两银子!现在吹角不就是打自己的脸吗! “可是已经过了约定时间,竟无人吹角……”小兵士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没有抬头似乎也看见了校尉怒气腾腾的眼神。 “他们肯定也寻到了踪迹,没有吹角就是为了争功……行了,快去睡吧,过会儿还要行军。”校尉随意甩了甩手便将帽子合在脸上挡太阳,一副不再理人的模样。 这边小兵士叹了口气,可不远处草丛里的仓羽寨人却是憋笑。自冯幼旭看了忘忧送来条子后便改变了主意。他摸清了了各个校尉的性格,特意将这支队伍留到最后处置。 果然前三支队伍厮杀殆尽超出联络时间了,这边还没意识到异常。 冯幼旭勾了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事不宜迟,趁他们不备一举拿下。” 众人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的身后便发出厮杀声,冯幼旭正松一口气时,忽然从远处传来模模糊糊一阵号角,听得出来是嘹亮劲急。 “怎么回事?”他也顾不得身后正在发生的混乱,尽管有几把刀向这边砍来他还是利索地结果了对方向广风留给他的玉阳兵奔去。 “苍狼军营垒的大军出动了。”那兵士细细辨别着方向,“东北方向,是与都尉遇到了!” 怎么会提前了? 冯幼旭不由得蹙眉:“这里的残局解决完了便去汇合。” 他不等那玉阳兵反应便急急向声音的来源奔去。疾行不到一刻他便远远瞧见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军中旗帜纷飞,是红旗狼纹,庄锦的军队。 苍狼军持阔身长剑,仅肉眼可见的装备就有火枪、盾牌、刺枪,身上盔甲还泛着亮黑色,比派出来巡查的军队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骤然间,玉阳军鼓声号角大作,玉阳旗在风中招展,发出“嗬嗬”之声。 冯幼旭小心接近战场,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广风的身影。他的眉头皱成“川”字,一挥手,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兵士手握大刀跨着整齐步伐,排山倒海般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苍狼军的角号声震山谷,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 “广风!”冯幼旭在战场上穿梭着,不断斩杀敌人靠近广风,可他每靠近一点广风便会随着厮杀离开一分,每一步都万分艰辛。 长剑与砍刀铿锵飞舞,长矛与刺枪呼啸飞掠,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痛呼让冯幼旭沉浸在生死徘徊的边缘。真正融入战场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你死我活,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停挥舞手中刀将别人的性命夺去来续自己的命。 冯幼旭尽力靠近着广风,脚下熟悉的土地满是鲜血,他弯身躲过一击,一个翻滚再起身时已是与广风背对背而战。 “为什么提前出兵了?!”冯幼旭将力量凝聚在手腕,一击而动两三位苍狼军便倒了下去。热血喷洒在他的脸上,伤口也是火辣辣的疼。 广风没有像他一样喘着大气,反而在战场上游刃有余,他靠着冯幼旭一个翻身后踢就倒了一排人:“庄锦狡猾多变,我已有几个兄弟折在他手里了!” 广风又杀了一人,顿了顿:“那些被派出来巡查的都是朝廷硬塞给他的兵。他是借我们的手解决祸害啊!” 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冯幼旭皱了皱眉头,他废了半天就是为了他人作嫁衣?霎时间怒气便高上去:“庄锦着实可恶……” 不再有阴谋诡计,整个原野真真实实被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湮灭。每一回玉阳军低沉的嘶喊惨叫,广风听得心都会揪一下:“今早我按计划在山谷布置……” 苍狼军军兵士健硕的身影如波浪般起伏,他们口中发出震动天地的喊声,不过这种喊声不消片刻就被广风一刀掐灭:“你猜怎么着?” 这种时刻还能轻松问答吗,冯幼旭抬起微兮就将不断涌来的苍狼军结果了:“怎么?他提前到了?” 广风冷笑两声:“不错!我们能想到庄锦这个善用计的他更能想到!倒是我们在山谷里被埋伏了!” 冯幼旭有一阵失落,他突然想起方才被他抛下的仓羽寨人与玉阳军,庄锦不会留了后手吧?他只希望大家平安…… 可突然间空中箭矢狂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晴空,就连不少苍狼军兵士也中箭倒地。 “剩下这些人是被庄锦放弃了?!”冯幼旭以刀挡住如雨箭矢,广风向周围大声吼道:“盾牌卫兵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十二时辰(3) 广风一声令下,盾牌兵从后方涌上,整齐划一组成列阵将其余人护在正中。 很显然苍狼兵并不知道有放箭这一出,他们被后方抛弃了个个骂骂咧咧扔下武器,加入玉阳军的阵营中。 “大哥!”从后方策马而来的几位玉阳兵皆是灰头土脸,“我们好像被围了!” “被围了?!”广风急急赶上去,“慢慢说。” 箭雨一波一波袭来,打在盾牌上炸开声音隆隆脆响。盾牌卫兵向后方退去,有几人的盾牌已被砸得凹陷下去。 是强弩?! 冯幼旭曾在忘忧的兵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武器。“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长兵强弩居前,短兵弱弩居后,更发更止。敌之车骑虽众而至,坚阵疾战,材士强弩以备我后。”而苍狼军配备的强弩是改造后的连弩机,威力更胜一筹。 庄锦的决心强烈,这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我们方才从后方赶来,几个做好的陷阱都被破坏了,还有苍狼军的踪迹!”一名玉阳兵抹了抹脸上的血水,他们虽然斩杀了不少敌人但也躲不过暗箭的算计。 广风叹了口气,和庄锦这样的人交手委实麻烦,他恨透了耍心机! “走一步算一步,他庄锦最多就剩下五百多兵了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随我来!”冯幼旭向广风点了点头,他将众人引向一旁的树林,而箭雨此刻小了许多,苍狼军亦鸣金收兵。 “怎么?”广风看着满地的苍狼军士兵尸体,这些都是先前杀掉的巡查兵士。 冯幼旭凑近广风耳畔多了些什么,惹得他默不作声,又思量了许久才道:“这能行?” “这是阿姊的计谋,我信她。”冯幼旭看着广风的眼睛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广风扯着嘴角拍了拍冯幼旭的肩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应该是你百分百信任的,你明白吗!” 冯幼旭点了点头:“先前阿姊也说过。可我还是信她……”相信别人是一种能力,他不愿丢弃。就算阿姊说的是假,他也信! 广风爽快地笑了:“好,那我们就赌一把!”他转身召来几位亲信:“去清点人数。” 看着命令一波一波传下去,很快就有鱼目混珠的被揪了出来:“都尉!求您收留我们!” 广风看着几位丢盔弃甲的苍狼军面色一沉:“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庄锦派自己来当卧底的!” 那几个跪在地上的苍狼军兵士连连哀求:“不不不!是庄锦抛弃了我们,方才放箭的情形都尉您也瞧见了,我们无路可退,只求您收留我们啊!” “那你们为何不逃出仓羽寨,非要来我玉阳军!”广风几句话意味深长,冯幼旭在一旁包扎伤口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心里冷笑。 “苍狼军有军规,逃兵被抓是要处以凌迟之刑,我们几个合计还不如来玉阳军,再无被抓之忧!” 这借口找得真真是寻不到一点错处。 广风与冯幼旭对视一眼,最终点了点头:“好,你们几个留下。” “但是!”广风指了指那些苍狼军尸体,“把他们的衣服扒下来,穿上!”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终只好在广风凶狠狠的眼神下照做。 …… 庄锦在大帐内自弈,棋盘上黑白棋交错,犹如正在行军打仗的兵士。他脸上一条长疤衬得他面相又凶狠几分。 “怎么,无聊了?”庄锦放下白棋子,瞥了一眼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小兵士,满眼皆是戏谑的笑意。 那小兵士比寻常人还要矮上几分,细皮嫩肉,一开口就是女子的柔声:“不敢。” 这小兵士正是竹湘扮作的,几个月前在关山口她做完最后一件事便被庄锦强行拉走。原本她还想着做王少夫人,这退路都被堵住了,她也不得不从命。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好在她赌对了,庄锦进京复命,豫王宇文涵大悦,如今他已是苍狼军的将军,比王昌义这个小捕头好了不知多少。 “过来。”庄锦向竹湘招了招手,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怎么,还想着王昌义?” “不敢。”又是一声不敢,竹湘被拉着坐在庄锦的怀里。这几个月她日日待在军营,虽不用打仗可到处颠沛流离,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缺胳膊少腿的兵士她看了不少,着实恶心。 庄锦哈哈大笑着:“你放心,只要这次成功了,我便自立为王,你便是王妃。” 竹湘配合着笑着,她知道庄锦的野心,一定不肯止步于一个将军。宇文涵也是被利用了,他得到了军权哪还会想着遥在京都的主人啊? 大帐外,熊烈战火升起的浓烟滚滚而上,就连庄锦也眯眼瞧见了。他放开竹湘朝外大喝一声:“来人!” 从大帐外立刻滚进来个人影:“将军有何吩咐?” “那烟怎么回事?” “回将军,应是我们的人得手了。”那小兵士将头埋得极低,庄锦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恭谨的语气。 这么快?庄锦在心里暗叹,这进程已经出乎他预料了:“快派人接应。” “是。” 竹湘在一旁听了大半,庄锦派人向玉阳军假投降,叫他们埋伏在玉阳军内伺机而动,竟如此快就得手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庄锦依旧将竹湘揽进怀里,他下了最后一颗黑棋子,黑棋大获全胜。 竹湘说得小心翼翼:“这么快的速度太不寻常了……” 庄锦冷哼一声:“自然是不寻常,这怕是广风的计谋!” 不多时,大帐外吵闹起来,庄锦放下竹湘走了出去,正瞧见一排身着苍狼军的兵士跪在外面:“将军,玉阳军死了大半,正是出兵的好时机!” “令牌。”庄锦给亲信使了眼色,那些苍狼军便被身后的兵士压倒在地,上下摸索着,不一会儿便有几块令牌被搜到。 是自己人。 庄锦细细检查了番,这些令牌是他亲手给出去的。 “玉阳军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们假意投诚后广风接纳了我们,后来玉阳军集合在山洞里商量对策,我们几个被留在原地。我们商量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洞口放火烧死他们!”那兵士说得激动,连盔甲歪了也不在意,“我们几个守在门口听见里头惨叫连连,一个人也没有逃出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谋反 一个也没逃出来? 庄锦挑了挑眉,难道广风老了,好端端商量计策入山洞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放火吗? 庄锦给一旁的亲信递了个眼色:“查清楚。” “是。” 跪在地上的苍狼军兵士个个面露喜色,他们这么轻易就完成了任务,先前说好的奖赏也可以拿到了吧?这可是赚了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将军,那我们……” 庄锦摆了摆手:“你们做的不错。” “谢将军!谢将军!”他们对视一眼,连语气里也带着笑意。可他们欣喜了不过片刻,庄锦就暗暗抬了抬下巴,他们身后的亲信会意,抬手就是一刀。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鲜血便喷溅而出,吓得竹湘低呼一声又迅速捂住了嘴。 满地的尸体与鲜血,迅速被人处理干净,仿佛他们从未来过这个世界般。竹湘被庄锦转了个身搂紧大帐中,他低声凑在她耳畔道:“怕什么。这仗得拖个十天半个月,他们这么太快了……” “是,是……”竹湘吓得语气僵硬,可庄锦很满意她的害怕,他大笑着又坐回棋盘前重新落子:“朝廷不过蠢物,仓羽寨不过是我的跳板!等着吧!玉阳军也会被我踩在脚下!哈哈哈哈哈……” …… “主子,仓羽寨来信!”月芙恭敬地将信件呈给忘忧。这几天她为了仓羽寨之事焦头烂额,又是好几天没好好休息,看得月芙也是心疼。 忘忧叹了口气将信件展开,这上头的鬼画符也只有冯幼旭能写出来了。她一口气将信看完,又不由得摇了摇头:“总是不让人省心,又耍什么性子!” 月芙不敢开口,她从忘忧手中接过信后便按老规矩烧了。 “月芙。”忘忧秀眉一蹙便是化不开的愁思。海公公假死、仓羽寨之变、朝中不断有人施压,这一桩桩事总让她有不好的预感,“狼牢那边怎么样?” 自上回将“养蛊”式通过考验的祁云下狼牢后,忘忧便一直没有时间过问,月芙见她每日忧心也没有继续上报进展,横竖都在掌控之下。 如今还是这么些天忘忧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祁云通过了考验,属下已经安排她在天星楼任职熟悉环境。”月芙不知为何忘忧突然提起这件事,顿了顿接着道,“宫菱在狼牢里寻死过几回,都被救下来了。” 忘忧点了点头:“千万别叫她死了。” “是。” “把祁云调来京都据点,我要见她。”忘忧展开信纸,提笔写着仓羽寨回信,她心中总有块石头堵着,冯幼旭不想接手仓羽寨,这又是麻烦事一件。 “好。”月芙抱拳退下,她知道在忘忧写信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忘忧写下整整五页纸的劝说与建议,她吹了吹墨,仔细瞧着与宇文渊一模一样的字迹心情才好了些。 为着海公公一事,宇文渊都被困在宫里一日了,也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 照他的意思是要向宇文璟隐瞒海公公假死一事,那这罪责岂不是要他自己担下? 不知不觉中她的指尖极有规律地不断叩击桌面,连对面何时多了个人也未发现。 鬼衣侯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他故意清了两下嗓子才将忘忧的思绪拉回:“想什么这么入神?” “不关你的事。” 韩珂隐在面具下的脸苦笑一声,唉,不关我的事啊,连关心都不让关心了这是:“入云鹤的话你收到了?” 大劫将至,福禄山一见? 忘忧将手隐回衣袖中,点了点头:“你看我像是有时间去福禄山吗?” “怎么火药味这么重啊?”鬼衣侯朝鼻尖挥了挥手,仿佛是要驱散火药味,“又是仓羽寨的烦心事?我的玉阳兵符还算管用吧?这事是不是得谢谢我?” 这三连发问皆是邀功的语气,忘忧叹了口气,向鬼衣侯抱拳道:“多谢鬼衣侯。” “你拿什么谢我?”鬼衣侯轻佻般撑在桌面上缓缓靠近,忘忧按着他的肩头又将他推远:“你想要什么谢礼?” “暂时没想好,不过可以欠着。”鬼衣侯坐回原位为自己斟了杯茶,“你算计人的本事我可是领教了,这回太子准完蛋。” “话不要说太早。”忘忧眯了眯眼,鬼衣侯这是夸她呢还是骂她呢? “难道你还没得到消息?”鬼衣侯的语气压重几分,“我可是听说前几日与吴王成婚的蘅若公主,利用身份之便向京都运了几箱子兵器啊。而且有两箱火铳,威力大着呢。” 蘅若偷运兵器?这事她倒是没听说:“鬼衣侯什么意思?这事与太子有关?” 鬼衣侯又重重点了点头,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压低几分,有些模糊难辨:“这造反不得要兵器啊?” 蘅若也在怂恿太子谋反? 是晋国那边的意思? 忘忧有些心慌,这些情报为何她一点也不知晓,按理来说京都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天星楼的眼睛:“是你如何知晓的?” 鬼衣侯回忆着在小巷子里的情形,道:“他们是通过官运的这批货,就藏在盐里,连官家验货时候都没发现。但好巧不巧,正好被我偷东西时候发现了。” 晋国已经与宁国势力联手了…… 这京都的官盐生意一直是长平长公主负责的,难道…… 鬼衣侯瞧着她入神的模样就知道她快猜到真相了,连忙打了个岔子:“你就不好奇我偷什么东西去了?” 忘忧撞上鬼衣侯期待的眼神,只缓缓吐出一句:“与我何干。” 哎呀呀,关你屁事和我管屁事她现在是使的出神入化了。鬼衣侯心一凉,连带着嘴角笑意也一僵:“是件大事。” “九爻盟保管的另一半玉玺不见了。” 忘忧听完沉默了半晌。另一半玉玺不见了……“你怀疑是官家偷的?”所以才想着要偷回去。 “知我者,莫若宇忘忧是也!”鬼衣侯赞赏地点了点头,一点也没有丢了玉玺的急迫模样,“而且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 “宇文璟?” 鬼衣侯一愣,忘忧怎么直接就猜到背后“主使”了,他真是甘拜下风:“可以这么说。但是这事不是宇文璟的人直接做的。” “那是谁?” “宇文渊。” 第一百二十章 外人 宇文璟让宇文渊偷取九爻盟的一半玉玺?! 忘忧有些惊讶,宇文璟平日里看着不喜宇文渊,却偷偷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不是信任是什么? 而且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相思落可是另一半玉玺下落的线索…… 鬼衣侯见她又是沉默不语,只好清了清嗓子有些为难:“我偶然间听说了一种说法: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负。你有没有想过宇文渊接近你是为了玉玺?” 这种说法也只有王钰能说出来了,鬼衣侯连她也监视着吗? “鬼衣侯不必挑拨离间,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忘忧的语气中不知不觉染上了怒意,听得鬼衣侯心中暗笑。 嘴上说着相信,心里却埋下怀疑的种子。口是心非。 “我也就是这样一猜测,你可别恼。”他饮了口茶,轻轻将瓷杯放下。 忘忧将疑窦扫去,不知道宇文璟要玉玺做什么,可另一半玉玺不是那么好拿的,也许这辈子也拿不到,还有什么好担心? 可她在意宇文渊的态度,此事他从未提起过。为何? 鬼衣侯终是愣了愣岔开话题:“仓羽寨那边已经胶着有七日了吧。这不似玉阳军的行事风格。” “是我叫他们拖着。” “哦?”鬼衣侯翘着二郎腿向后仰去,下意识摸了摸鬼面具,“此话怎讲?” 忘忧从一叠书信中抽出一封向鬼衣侯飞去,书信带着力道似飞刃,他两手指微动一下就夹住了。鬼衣侯望了她一眼,小心将书信展开细细着。 “豫王与庄锦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忘忧这一发问让鬼衣侯慌了神。她什么意思?这么隐秘的事只有豫王和他的身边人知晓,难道她已经怀疑他的身份了?他连忙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知道?!” 又不是韩珂,怎么会知道?鬼衣侯心中嘀咕,就算是韩珂也只知道一点点,这宇文涵又背着他搞小动作,看来回头得好好敲打敲打。 “你是怀疑庄锦野心?”鬼衣侯将书信封好飞在桌上,这件事又复杂起来。宇文涵这个没脑子的,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忘忧转了转手上玉镯,回答地漫不经心:“把怀疑去掉。我已经有证据证明庄锦就是在利用宇文涵取得兵权。” 鬼衣侯冷笑一声:“你说说你,是不是好算计?这次又算计上豫王了。你该不会是想让庄锦真的夺得仓羽寨吧?” 他在心中迅速站了位,若宇文涵再一意孤行下去,他得马上抽身弃他而去。 一旦庄锦用朝廷的军队自立为王,宇文璟不得大发雷霆?这一层层查下去,迟早要查到宇文涵身上。 她的右手托着下巴向鬼衣侯冷冷一笑:“不会。豫王怎么说也是我天星楼合作伙伴,我要保他。” 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宇忘忧了。 “你叫仓羽寨人拖着,是为了让豫王看清庄锦?”如今也只有这一种可能解释的通。 忘忧不置可否:“鬼衣侯还是静观其变吧。我告诉你这么多是为了一桩交易。” 交易?说的冷冰冰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他为什么偏偏就喜欢上了她,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我们之间就剩下交易了吗?”鬼衣侯讪讪一笑,“你想要什么?” “冯幼旭想要拜广风为师。” 平定仓羽寨之变后,广风会带着玉阳军离开。若冯幼旭真拜广风为师,岂不是要离开仓羽寨?“冯幼旭可是要接手仓羽寨的人,你一定不想让他走吧?行,我让广风拒绝就行。” “不。”忘忧抿了抿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定,“我希望你劝说广风收下冯幼旭,以大将的标准好好培养三年。” 鬼衣侯毫不犹豫应下:“可以。但冯幼旭走了,仓羽寨怎么办?你另选他人,到时候冯幼旭回来还能放手?” “这事就不劳鬼衣侯费心。”忘忧心底已有打算。冯幼旭在信上说明了自己的决心,她虽不认可却还是下决心要帮他。 三年,足够了。 鬼衣侯无声地笑了笑。他这个外人确实问的有点多,可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多关心些。而且依照她的性子,多半会自己接受仓羽寨。 又是天星楼又是仓羽寨,还要应对朝中变化,她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吗?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可是,他就是个外人,这些事也不是他这个外人该管的。 “宇忘忧,我们也算是合作关系,你能不能不要把对付敌人那套用在我身上?” 忘忧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她细细想了遍,真的如他所说吗?她思来想去,眉间有了淡淡细纹:“鬼衣侯希望我如何待你?我们确实是合作关系,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话有如利剑刺伤了鬼衣侯伤痕累累的心。早知道就不说这句话了,他果然擅长自讨苦吃。可他又恼又不甘心:“你到底喜欢宇文渊什么?” 忘忧望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不明的情愫,可落在鬼衣侯眼中,她仿佛又在冷冷地说:“不关你的事。” “宇忘忧,你与韩珂的婚期提前了。也该放下对宇文渊的心思……长平长公主可不是好骗的。” 说起这事忘忧就心烦,明明之前太后对她十分不满,恨不能取消这门亲事。可前几日突然想开了般,借钦天监的口定了“良辰吉日”,下月初八就要完婚! 韩府与柳府一心一意准备着他们的婚事,每日忙碌不堪,这婚事明显让人措手不及。 “鬼衣侯好意我心领了。”忘忧一挥袖,是下逐客令的意思,“请。” 鬼衣侯拱了拱衣袖:“好,我不说了。走了。” 他来的无声,去的洒脱,一转眼的工夫又不见人影。 忘忧跌回圈椅中,心头烦闷不堪:“月芙。” 她叫了月芙,进来的却是落雪:“小姐,月芙出去了,您有事吩咐。” 忘忧见是落雪,轻轻“嗯”了声:“齐王那边有什么消息?” “齐王还在宫中。” “齐王妃呢?”她问的有些吞吞吐吐,落雪也明白她的意思:“王妃这几日好像发现了她经手的账本是假的,时常派人监视听雪院,还说要会会您。” “好。”忘忧突然有了新想法,“帮我安排,明日我要见她。”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争风吃醋? 天色已晚,一个小丫鬟提着一盏绢灯在前面引路,后面还跟着小心翼翼的桓妤与搀扶她的下人。 整个走廊黑漆漆的,除了绢灯带来的一点光照着脚下的路,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王妃,慢点。”下人小心提点着,桓妤点了点头:“这听雪院为何一到晚上就这般安静?” 下人拉了拉前面的小丫鬟,三人在走廊尽头停下,再向前可就是听雪院前门了。 “奴婢怀疑这里头不住人。”那下人压低了声音,“平日里听雪院有动静,也有进出,可都是齐王府的下人。这里头到底住了什么人从来没有露面。就连齐王也没有提起过……” “你话里有话?直说吧。”桓妤拂开她搀扶着的手,霎时间板起脸来。 宇文渊一到晚上就与她亲热,白日里要么见不着他人影,要么就反应冷淡,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窝着火,也不痛快,偏偏晚上见着他时候又被哄得怒气全消,怪叫人心烦的。 “齐王殿下好似不愿让您知道这听雪院里的人……王妃,咱们还是回去吧。”下人说的小心,不时瞥一眼桓妤脸色。她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有个齐王殿下不在府里的日子,她哪肯放过? “齐王不在,这齐王府就是我作主。”桓妤狠狠道了声,颇为不悦。她经手的都是假账目,齐王又公务繁忙,这真账目定是被听雪院里的人拿了去。 她最担心的,这听雪院里头藏着女人! “是,是。”那下人低声应着,叫小丫鬟呆在原地,自己扶着桓妤,借着月光一点一点靠近听雪院。 二人瞧着里边静悄悄,烛火点点也不亮堂,这是摆明了没有人。 桓妤蹙着细眉,吐了口气:“敲门吧。” 那下人有些犹豫,可还是按照桓妤的吩咐敲了三下门。 寂静的夜一时间回荡着叩门声,好一会儿才有下人拉开了道门缝:“谁啊?” “齐王妃来了。”那下人被桓妤暗里拍了拍,连忙回应道。 里头的下人仿佛听到了瘟神的名字般将门关上,隔着门回道:“王爷吩咐,王妃不能进入此地!” “为何!”桓妤沉不住气,这齐王府里头她这儿不能去,那儿也不能去,她这王妃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王爷的意思,王妃您别为难我了。”里头的丫鬟说得不卑不亢,在桓妤眼中这就是没把她放眼里。 虽然在桓府她已经被教导过要遵从夫君的命令,可她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听雪院的下人也能欺负到她头上:“里头被王爷藏着什么人!今日本王妃必须进去!” 她回头给提着绢灯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你,快来撞门!” 小丫鬟放下灯,有些为难地瞧着桓妤,可她将小丫鬟推向门:“撞啊!”小丫鬟无法,死命撞了两下,待到第三下她却一下扑棱到地上,听雪院的大门从里头被打开了。 “王妃,请进。”开门的正是落雪,就在桓妤靠近听雪院的那一刻起,便有人去柳府通风报信,此时忘忧也入了听雪院。 桓妤又换了一副端庄的模样,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迈入听雪院,远远便瞧见幽暗的烛火将女子的剪影打在格窗上。 好啊,果然藏着女人! 桓妤的手紧紧攥着,可面上还挂着笑。不妒乃正妃之德,她在心中使劲劝自己大度些。 “这里头是哪位妹妹?”桓妤柔声问着落雪。 “回王妃,您见了便知晓。”一问一答间落雪将门推开,桓妤命下人在门口守着,自己提裙入了里屋。 可她一抬头,却瞧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正向她施礼。他年纪尚轻,脖颈修长,在外瞧着好似有女儿之态。 桓妤微微有些愣神,原先“捉奸”的气势一下便没了:“你是何人?” 忘忧一身男装,还特意垫高了三寸,她粘着小胡子,一番改装就连月芙也认不出:“在下清衣,是王爷的门客。齐王妃有何贵干?” 是啊,她有什么事呢……总不能和他说自己好奇吧?桓妤拿出齐王妃的架势,坐到上座:“为何王爷从未与我提过你?” “清衣的身份足够为齐王府引来杀身之祸,王爷不愿透露,王妃也不会随意向外泄露吧?”忘忧为桓妤斟了杯茶,小心推到她面前,“还望王妃体谅。” 桓妤瞧着忘忧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略略琢磨了忘忧的话,倒也说的过去。现在能偷偷养门客的也就皇室之人了,还是身份不明的门客……该不会是前段时间陛下下令斩首的漏网之鱼吧? 她没有接过忘忧递来的茶水,反而在屋里环视一圈:“这里的摆饰似乎是姑娘的闺房啊?” 忘忧偷偷勾起唇角,她装扮得俊俏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桓妤在侧面瞧着她鼻梁高高,连笑也带着少年人的朝气,不由得愣了会儿神。 这般英俊活力的少年郎她还是头一回见,不比齐王身子孱弱,这位清衣先生倒瞧着是身体康健。 “为了掩人耳目。”忘忧瞧了桓妤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语气中带着笑。 落雪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主子要见齐王妃不是兴师问罪、争风吃醋,原来是为了骗人呐。 她自觉地退下,连带着将门掩上,整个屋子只余桓妤与忘忧二人。 忘忧见桓妤不说话,连忙接道:“清衣在齐王府这么多日都未曾拜见齐王妃,真是有失礼数。王妃不会怪罪吧?” 桓妤被忘忧的话牵着走,连账目的事儿也忘了。她摆了摆手:“既然王爷与清衣先生有自己的打算,又何必在意我这个王妃?” 他自然不在意你。 忘忧暗暗在心中嘀咕着,面上还是赔着笑:“王爷那么看重您,自然是要在意的。” 桓妤不由得得意起来,脸上笑意终究是掩不住:“哦?王爷提过我?” “经常提,经常提。”忘忧向她眨了眨眼,同在齐王府,早晚有一天会被桓妤知道她的存在,还不如现在就表面搞好关系呢。 可她的心里却将笑容冷却,她笑面虎做多了,不妨再做一回。 桓妤抚了抚步摇,十分得意,竟主动接过忘忧递的茶水,轻轻抿了口:“清衣先生是明事理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会 明事理? 忘忧做出点头微笑的模样,若桓妤不明事理,她怕是再不能在齐王府呆下去了。 “王妃,天色渐晚,您早些歇息?”忘忧将门打开,躬身做出“请”的姿势。 桓妤深夜造访确实不妥,何况落雪退出后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她自知今夜逾越了,便爽快地点了点头:“清衣先生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 忘忧抿唇微笑着,看着桓妤离开听雪院的一刹那笑意全无,只剩眸中冰凉。 落雪连忙上前:“小姐,王爷方才回来了……” “他知道了?”忘忧心中有些醋意,宇文渊知道了该不会怪她擅作主张吧? 落雪点头:“王爷说晚些时辰会来听雪院。”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忘忧撇了撇嘴,坐回书桌前问了一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成安王何时回封地?” “一个多月后……”落雪看着忘忧的神色无异便安心说了下去,“太后想要一个齐王小世子,自然是要齐王妃怀上了,成安王才会回去。” 若这胎是位郡主呢?忘忧将毛笔吸满墨水,在砚台边上撇了撇墨:“如今封地事务是张敏贤在打理?” “这个,奴婢不知。”落雪小心为她铺开宣纸,压好白玉镇纸。 “好,下去吧。”忘忧在宣纸上写下些什么,心中五味杂陈。 鬼衣侯说的没错,她精于算计。可在皇家,她不算计别人,别人就该算计她,何不先发制人? 若桓妤安分守已,不做出什么威胁到她的事,那今日所想便作废。若桓妤有朝一日与她为敌,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忘忧想了良多,整整写满了两页纸才略略松了口气。她抬头望着格窗外月色朦胧,这化不开的朦胧月色好似她心头的阴郁,说不清道不明。 “想什么呢。”突然忘忧的背后响起宇文渊的声音。他从书房密道而来? 她将宣纸叠好当着他的面塞进抽屉里,又冷冷地回答道:“没什么。” 他的袍服雪白,上头绣着墨竹,好似一尘不染,正如他此刻温柔无奈的神情也未曾参杂在宫里受的委屈与鄙夷。 “桓妤她……” “不许提她。”忘忧拂开他的手,只一瞬的触碰便觉得冰冷无比。蛊毒又发了吗?她的气一瞬消了不少,却仍强带着不满望向他含笑的眼睛:“怎么?怪我没和你商量就和你那王妃摊牌了?” 宇文渊半跪在她面前,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眸子:“你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不必与我商量。何况,我从来不认为桓妤是我的王妃。” 忘忧叹了口气,她现在可真拿宇文渊没办法,一瞧见他“楚楚可怜”的眼神,所有话到嘴边都说不出。最后只得化为:“好吧。” 宇文渊看着她放入抽屉的宣纸也没多问,只是神神秘秘从身后抽出一卷画来:“看看我寻得了何物。” 忘忧接过画卷,小心展开,而宇文渊则来到她身后,为她解开束起的男子发髻:“前几日还嚷着头疼,再也不想束发了,今日怎的不疼了?” 疼啊,但要不是桓妤,她才不会遭这罪。 发髻被宇文渊一放下,忘忧紧张的情绪便缓和许多了。男子束发与女子不同,她平日为了方便,绾的也是小发髻,统共没有多少首饰,不比其他女子发髻的花里胡哨。 也不知道最近是束发方式不对了还是头发又长长了,总之一束起来便疼。 她端详着画卷,心底生出些暖意。只是嘴上仍不肯服软,揉了揉头发笑道:“嗯,别担心,不疼。” 她仔细瞧着这画,殿阁巍峨,宏伟壮丽。湖面旌旗猎猎,龙舟竞发,橹桨奋动,好似下一刻便要划动起来。船边翻涌着朵朵浪花,而岸上观者如云,人头攒动。 “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使君未出郡斋外,江上早闻齐和声。”忘忧淡笑着盯着宇文渊,似乎要将他所有的表情都捕捉到,“这是王振鹏的《龙舟夺标图》,你从哪儿得来的?” 王振鹏,字朋梅,号孤云处士,被誉为元代界画第一人。她前不久在民间收藏家那儿瞧见了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便移不开眼,后来偶然与宇文渊提了一嘴,没想到竟被他记下了。 这《龙舟夺标图》历来为宫中收藏,上头盖了许多皇家印章也是真真的。 “向父皇求赏的。”他在梳妆台前拿过梳子小心为她篦发,说的云淡风轻。 宇文璟竟舍得割爱?他是做什么了让宇文璟这般高兴? 忘忧又想起鬼衣侯说的玉玺之事,前后联系起来倒也不矛盾。她的语气里带着三分不悦:“是因为玉玺?” 宇文渊一愣,她是如何知晓的,只能暗暗叹了口气,回道:“是。” 果真是玉玺。 “你想要另一半玉玺?”忘忧的语气又冷了几分,将《龙舟夺标图》重新卷好放在一边。 “是。”宇文渊不想瞒她,“这是父皇交给我的任务,听说是凤子隶的主意,要将玉玺毁去。” 又是凤子隶。忘忧从腰间接下相思落来拍在桌上:“另一半玉玺的线索就在这帝令中,可要想知道地图,难上加难。” “我……” “齐王殿下要做的便是好好想想不通过帝令如何找到另一半玉玺!”忘忧不给他接话的机会,语气重了几分,“就算我将帝令拱手相让,你们也碰不得它,不如分开段时间,好好想想……” 宇文渊在忘忧喋喋不休之际,迅速撑在扶手上将她禁锢在圈椅中,这出乎意料之举不由得让忘忧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面带不悦,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可抗拒的霸气:“本王不要帝令,只要你。不许离开,不许退缩,不许再说‘分开段时间’这样的话!” 他被气得呼吸有些不稳,忘忧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模样,连眼眶也有些殷红:“寒远……” 宇文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去咳嗽几声。他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寒霜渐起,让他的咳嗽又严重了些。 忘忧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立刻远离了几步。这是,同心蛊又发作了?她的语气软了下去,又带着几分焦急:“先前你如何压制蛊毒的?” “凤子隶给了药……” “什么药!都不许吃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诶,别过来了!”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凤子隶给的药。”忘忧有些担心,韩珂说这药会让他折寿,这是何必…… 宇文渊忍着寒意转身,松开按住心口的手,一个箭步向忘忧迈去。那一刻,忘忧退后了半步,他却不由分说将她拉入怀中,蹙起的眉头分明在受着痛苦:“只是在宫里这些日子……没有药压制罢了。” 忘忧能察觉出他正隐隐颤抖,可宇文渊的脾气正如她一般倔强,做好的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 她叹了口气,小心抚了抚他的后背:“好啦,待颜怀回来我再揪着他好好研究压制的法子。凤子隶的药先不吃了,好不好?” “你会逃。” 这是肯定,并非疑问。 忘忧恍恍惚惚想起王钰所说,宇文渊也是极没有安全感的人,自从他们二人被分别赐婚起,忧虑也便开始了。 宇文渊从来不需要可怜,他需要真正的爱意。 “不会的。”忘忧拥住宇文渊的手收紧了些,他杂乱的心跳阵阵传入她心底,“这么多困难都过来了,也不在乎多一个。” 宇文渊没有作声,他害怕一松手她便会离自己而去,何况忘忧与韩珂的婚事将近,他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我去与韩珂说……” “我早前便与他说好了,不过是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忘忧还未说完便被他带着寒意的手按着青丝,靠在肩头:“你当真要与他拜堂成亲?” 忘忧的眸子中的光黯淡下来,她回答地喃喃:“长平长公主没有那么好糊弄。” 桓妤与宇文渊成婚,宇文渊只需在桓府露个脸便可。可她与韩珂成亲是要入韩府,与长平长公主的接触不止是露个脸。若找人易容假扮,难免会被看穿。 忘忧说的没错,他还能说“不可”吗?宇文渊冷静下来,只是痛心道:“都怪我没有能力……” “谁也不能凭一己之力对抗皇权。”忘忧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到圈椅前按着坐下,她的声音变得绵软悠长,“若不能成为万人之上,便只能忍着。” 忍,几乎是皇家人每时每刻都要做的事,就连皇上也不例外。想杀的人不能随便杀,想斩的谏官也不能随便斩,偏偏他们说话还越来越难听。想宠幸的妃嫔也不能随便宠幸,为了稳固地位还不得不纳厌恶之人为妃。 皇上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们呢? 皇宫不过是牢笼,他们皆是被束缚其间的人,不得解脱。 “这两日我在宫中思量了许多。”宇文渊捂着心口忍着寒意,对着忘忧时依旧挂着淡笑,“太子与豫王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好,至少对于我们的布局,他们皆是毫无知觉。” “太子与豫王毫无知觉也好说,我不相信韩珂也毫无察觉。”忘忧一顿,“韩珂似乎并不与豫王一条心?” 宇文渊点了点头:“韩珂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他的师父,故而事事与我作对……豫王不过是他与我作对的宣泄罢了。” 这事忘忧也略知一二,既然韩珂不与豫王同心,那对付起太子与豫王来也就少了些阻力。 “对于太子,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宇文渊接过忘忧递来的写满字的宣纸,将宇文洛的名字撇去,“对于豫王,你有什么想法?” “苍狼军。”忘忧在宇文涵名字旁写下“庄锦”二字,“此事也需时间,我已经命仓羽寨与玉阳军假意溃败,直到庄锦暴露野心的一天。” “好。”宇文渊咳嗽几声,很快平复了心绪,“父皇的态度难测,他对太子寄予厚望,平日里明面上对豫王宠爱,暗地里给我恩典也不过是叫我们辅佐太子罢了。” “太子谋反必定让陛下寒心。不过,此事我们还需要豫王帮忙。”忘忧将玉石落在豫王的名字上,“想必韩珂也一定乐意帮忙。” 宇文渊望向她的眸中多了几分深邃的笑意:“蓝姑姑说你行事如同母妃,想必这也是太后与长平长公主事事防着你的缘故。” 好歹也被顺妃教导了几年,行事自然像了。忘忧隐隐觉得顺妃在宁国后宫也是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人,看着太后与长平长公主的态度,对她的惧怕甚至多于嫌恶。 “齐王殿下尽会说笑,若厌烦了我这心狠手辣之人,多的是清清白白了无心机的大家闺秀。”忘忧故意气恼转过身去,装作不理睬他的模样。她只是害怕,怕他又将话题向顺妃身上引了,又不知该如何应答。 宇文渊从身后环住了她,小心将脑袋搁在她的肩头:“这皇家危机四伏的,要那些毫无城府的大家闺秀做甚。” 他又自顾自声音低沉了下去:“只有你才能将我从泥沼中拉住,是我的荣光……” 忘忧抿唇笑着,宇文渊原本便比她年少一岁,这副模样怪叫人心疼的。她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自成年束发来,怎的情话一套一套?” “只对你如此。”宇文渊将忘忧拉着转过身来,“我猜猜,方才你放入抽屉的是对付桓妤的?” “这就被你猜到了。”忘忧从抽屉中拿出一沓纸来折起放入宇文渊的衣襟中拍了拍,“保管好了这些未雨绸缪的东西,别到时候不忍心下手。” 宇文渊将她的手隔着衣衫裹在手心,生怕自己的寒气让她不适:“我从未叫桓妤触碰过,也从未吃她做的任何东西……可有什么奖励?” 宇文渊的眼神看的忘忧心里有些慌张,只好把手抽了出来,眼明手快将放在桌上的《龙舟夺标图》塞进宇文渊手里:“喏,这个奖励你!” 这《龙舟夺标图》还是他带来的,那样拿自己的东西奖赏自己的道理?宇文渊一笑,依旧将图卷放回原处:“我不要,换一个。” 他起身向她越靠越近,这暧昧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宇文渊靠近一步,忘忧便向后退一步,直到她靠上了墙壁,再退无可退,只好双手向前挡去:“诶,别过来了!”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也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这模样倒是想把她吃了。 宇文渊的面色有些苍白,在烛火映衬下更显三分柔情。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最终落在披散的发间。 他伸手移向忘忧的耳畔,她只觉得心跳极快,双手不知往哪儿放,下意识紧闭上了眼。 第一百二十四章 福禄山(1) 宇文渊瞧着她通红的耳朵不由得染上笑意,伸手从她的发间取下一片卷曲的枯黄叶子:“今日去哪儿了,沾了叶子也未发觉?” “许是在玲珑居的院子大树下待久了。”忘忧松了口气,这叶子许是被束发时裹了进去,方才宇文渊为她拆了发髻才散了出来。 “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在听雪院歇息吧。”宇文渊看了眼窗外的滴漏,似过了子时。 “玲珑居与听雪院不过一条暗道的距离……”她瞧着宇文渊不由拒绝的眼神,将“不妨事的”这几个字咽进肚子里。 好吧,不论是玲珑居还是听雪院都一样,何必在此事上与他执拗。 宇文渊见忘忧有些手足无措,便退后了几步,声音柔和下来:“不是说要去福禄山吗,明早我陪你。” 对了,福禄山!她差点又将此事忘了!依照入云鹤的说法,这次应是云观传唤。 “好。”她点了点头。 宇文渊忍不住小声咳嗽几声,他支撑不住多久了,只好捂着心口挤出些笑意:“我走了,早些歇息。” 忘忧轻轻点头,目送着他从密道入了书房。宇文渊的身子虽孱弱,可有他在,却让她格外安心。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忘忧的脸上竟挂着连自己也未曾知觉的笑容。 …… 清晨的福禄山有些薄雾尚未散去,远远看去若有若无,身处其间却明显能感受到视野为薄雾遮挡。 宇文渊陪忘忧走在山间小路,青苔路滑,他一路陪护,眼神就为从她身上移开过。 流影独自登山排查,清理了不少枯枝,挑开了不少青蛇,此刻正唉声叹气靠在山石上偷了会儿懒。 他瞧着柔柔阳光洒在山林间,郁郁葱葱的叶子便有了深深浅浅的绿。其上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折射出五彩的光。美则美矣,却释怀不了他郁闷的心情啊。 一直被主子派出去做任务,回来时他才发现清衣先生不是男扮女装厉害,而是她原本就是女子。这也就罢了,现在主子为了她连成亲也能骗,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还有那个国师给的药,当时说的明明白白,越吃药效越弱,还会损伤元寿,可主子就是一意孤行。为了清衣先生,主子是打算连命都不要了吗?! 流影突然想对着这福禄山问一句:这世间情为何物!他不仅要看着主子恩爱,还要为主子的恩爱之路扫除障碍,真叫他这个没姑娘喜欢的人心底酸涩。 他歇息了会儿又开始“尽忠职守”起来,耳畔偶或响起的几声鸟儿们欢快鸣叫才证明了福禄山不是死物。看来,他也就只能与这自然相伴了…… 忘忧一路走来,这福禄山气场紊乱,她无法辨别何处被设下结界。而且入云鹤只传达了福禄山一见,却未曾言及如何见。 她思量了会儿,最终在一处大石前停下:“再寻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且试一试阵法。” 宇文渊轻轻嗯了声:“我在这儿守着。” 忘忧点了点头,她盘坐在大石上,脑海中飞速闪过在大乘梦境内云观逼她看的那些阵法书。 不知为何,在大乘梦境中的记忆越清晰她便越不安。这是否说明云观的法力正在消退? 她依照回忆打起结界手势,一套阴阳五行八卦图在她的身下若隐若现。宇文渊瞧着眼前这一幕,突然间相似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只是打坐的是一位额间有血红色流纹的仙人,他半闭着眼唤道:“寒远,上前来。” 他的头一阵疼痛,只一瞬那些记忆又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声“寒远,上前来。” 那位仙人认得他?可他却不认得那仙人,看来他消失的记忆确实与云观有关。 …… 阵法一落成,忘忧眼前便一片白茫。一直在迷雾中走了许久,她才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他的腿上还盖着狐毯,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承舟。” 忘忧同样抱拳回礼:“宇忘忧。” “云观说的没错,你能自己找到这儿。”承舟一挥手,周围白雾退散,二人此刻正身处大乘梦境之中。 “云观呢?”忘忧环视一番,大乘梦境还是最初的模样,与她最后一次看见的荒凉之境大相径庭。 承舟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忘忧坐下:“云观去处理天道之事,不多时便能归来。” “寻我有什么要紧事?”忘忧总觉得这位承舟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寻常,甚至带着几分同情。 承舟也不绕圈子,他与云观一般挥手唤出水镜,上头的影像是位小老头儿:“你可认识此人?” 忘忧定睛一瞧,这不是走了数月的鹤仙吗?“认得,从前是齐王宇文渊身边的术士,鹤仙。” “此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找到了天道,此刻被困在了天道幻境之中。”承舟顿了几息,复道,“你说,救还是不救?” 救不救鹤仙与她何干? 忘忧蹙着眉,仙鹤入天道幻境是咎由自取,不救才在情理之中。可承舟有此一问,必定是鹤仙值得救了:“救如何?不救如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承舟何必多管闲事!”恍然有天外音传入大乘梦境中,这声音忘忧再熟悉不过,不是云观还是谁? 她一抬头,便见红衣仙人从天外飘然而来,背后执剑,行过龙啸。他的额间流纹没有变红?这也稀奇了,云观去处理天道之事,这次居然没有杀人? “云观。”承舟一拱手,腾出些位置让他落在身边,“你想好了?” 落地后云观衣裳上的妖红淡了不少,他没有回答承舟的问题,而是隔空给了忘忧脑袋一弹指,打得她一激灵:“一见面就会欺负我……” “是要多打打你才长记性!”云观坐到莲台之上,“为何在外人面前使用阵法?” “寒远师兄不是外人。”忘忧嘟囔着,又被云观一弹指打在额上。 “在终南山他才是你的寒远师兄,出了终南山他便是宁国的齐王宇文渊!”云观伸出手,上古凤凰夙便从远处翱翔而来,落在他手臂上,“看看它毛色都淡了,我们这么忙,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也不晓得来帮忙!” 夙眨了眨圆眼,配合着云观依偎在他身侧,似乎也在责怪忘忧的无情。 第一百二十五章 福禄山(2) “这你可就不讲理了,我入大乘梦境还不是你操控的,我如何自己……”忘忧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对啊,这次她入福禄山结界不就是自己摆的阵法吗…… “你看看。”云观一挥手,夙在天空中盘旋几圈又入林子里去了,“你有能力入大乘梦境,只是自己不想。” 承舟看着师徒二人拌嘴不由得染上几分笑意,这般吵吵囔囔可不是什么关系的人间都能发生的。 “你要是不来帮忙,为师就累啊。为师一累,说不定哪天提前去了。哪天提前去了,你不就要接班了……”云观偷偷瞧了忘忧一眼,她的面色果真不太妙。 要是她接了云观的班还如何报仇?“好了好了,我每日入睡便来大乘梦境。” “哎。”云观支着脑袋叹了口气,“这是人祸,不是天灾。我都是白日里忙啊。” 忘忧咬着唇不由得攥紧了手:“那就下午,如何?” “一言为定!”云观一秒收起苦瓜脸,直起身子,“承舟,将前因后果统统与她说了!” 变脸比翻书还快! 忘忧只觉得自己又被云观坑了,连下午的时间都要占用,真要生出三头六臂也不够忙的。 承舟愣了片刻,终于找出“前因”该从何说起:“你可知护道使与影子?” “护道使是云观,手下管着维封使,负责修正历史,维护天道。”忘忧支着头想了会儿,“可云观的影子去哪儿了?书上说影子与护道使几乎形影不离,为护道使处理繁杂的事务。若护道使有失职之处可取而代之。” 承舟望了云观一眼,见他闭目养神并无忌讳之处便说下去:“云观的影子便是宁国国师凤子隶。当初发生了些意外,影子有了自己的思维,逃去宁国。” 怪不得云观一直提点她小心凤子隶,原来其中有这关系。 “影子是护道使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所化,是故,凤子隶与云观生的一模一样。”承舟唤起水镜,上头显示着一身白衣飘飘的云观,眉宇间竟是淡然之气,没了额间流纹这样一看还真不习惯。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位孪生童子,这二人忘忧倒是见过的。 “原来凤子隶长这样。”忘忧想起海公公与他的哥哥来,同样也是孪生子,这么巧?她向承舟靠近,压低了声音问道:“云观内心最恐惧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孪生子?” 承舟亦压低了声音回道:“凤子隶乃是云观善念所化,被邪气所困罢了。” 这么说,云观内心最恐惧的是自己的善念?!难道是因为他掌管杀戮?可平日里她瞧着,云观也不似泯灭了善心之人。 承舟接下来的话又将声音放到平常:“凤子隶同样知道天道的秘密,他故意反天道而为之,利用身份之便造了许多麻烦。云观因为天道的偏差已经受了天谴……” 云观躺在莲台上似乎在打盹,毫不在意他们在谈什么。忘忧也知道他虽然表面上还能拿这件事开玩笑,内心却是沉重的。 “我们卜算师一族就是受到了凤子隶的加害,只余我一人。”承舟望着自己的腿发愣了片刻,那段痛苦的回忆始终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凤子隶为何要害卜算师一族……”忘忧的声音低柔下去,她害怕触及承舟的痛处。 这般行事,当真是云观的善念?! 可只见承舟低头一笑:“卜算师能推演出天道,甚至比护道使知道的更多。自远古来,卜算师便在人间协助护道使,凤子隶这是砍去了云观的左膀右臂。” 书中说卜算师一脉通常活不过三十岁,原来是因为知晓了太多天机。想不到他淡泊名利的神色下竟包藏险恶之心。 只可惜了卜算师一脉,承舟若无后,岂不是要在世间消失? “凤子隶近来活动频繁,是占了上乘……”忘忧猜测凤子隶并不知道她是云观的徒弟,甚至不知道有她这个人。但他知道宇文渊,那寒远曾在终南山之事,他又知道多少? 承舟整理了狐毯,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是,暂且是凤子隶占了上风。我们在福禄山建立结界,他一时半刻还无法破解。胜负未定,请忘忧姑娘助我们一臂之力!” 凤子隶成为护道使对忘忧还有好处,这样她接班的时间又可以往后推推,说不定过完这一生凤子隶的位置依旧稳如泰山。 可凤子隶为了得到天道能做出不义之举,此人人品难测,不该上位! 忘忧叹了口气:“如何帮?” 她话音刚落云观便从莲台上坐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真真舒服啊~” 若是能,忘忧真想扯扯嘴角,云观故意的吧?他连说服她的信心都没了吗? “云观。”承舟好像看不出云观是故意的般温润一笑,“忘忧姑娘答应了。” 云观揉了揉眼睛,看着忘忧满脸欣慰:“不错,孺子可教!天下苍生的重担就要落在你肩上了!” 忘忧听不得云观如此恭维,连忙发问堵住他的嘴:“我倒是忘了问,何时能恢复寒远记忆,嗯?” 云观听见忘忧有此一问,笑容瞬间僵了僵:“此事日后再议,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抬手,又是两叠半人高的书出现在忘忧身边:“这些书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一定要熟记于心!” 她正想出言反驳却被云观抢先一步打断:“看完这些,我就可以认认真真教你法术了,可以降妖伏魔的那种哦。” 忘忧一蹙眉,云观还能相信吗?可是学习法术的诱惑确实有点大。 “放心,这次真真的。”云观起身拍了拍承舟的肩,“有承舟作证!” 她望着两堆书叹了口气,随手拿过一本便是《招数诀窍精编》,随便翻翻便是一个小人不断变幻动作,看的她都厌了:“好,姑且信你一次。” “这就对了嘛。”云观撩开袍子在她对面坐下,“现在我们来聊聊,如何阻止凤子隶。” …… 忘忧再次回到体内睁开眼时,福禄山依旧是烟雾缭绕的模样。她细细想了遍在大乘梦境中与云观、承舟商量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宇文渊开口。 宇文渊正调息间瞥见忘忧转醒,连忙上前:“如何?” 忘忧瞧了一眼他身后的流影,走回青苔阶上:“我有事与你商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少年哈哈 流影自觉下山开路,不过片刻就没了人影。而宇文渊与忘忧并肩走在山间,终是他先打破宁静:“是为难的事?” 忘忧“嗯”了声:“此事凶险,倘若失败……” “还没做呢,怎么就知道要失败?”宇文渊一笑,“是否与父皇有关?” 果然被猜到了。 忘忧再次点头:“离间陛下与凤子隶,有几成把握?” 宇文渊想做此事也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父皇对凤子隶十分信赖,而国师也未做出令父皇恼火之事。要想离间,恐需时日。” “我倒是有一计。”忘忧停下来,望向宇文渊的眼神多了几分严肃,“慈母御园里的古塔里有不少隐秘,我们不妨拿此事做文章。” “要想秘密入宫不难,难的是如何进入古塔。”宇文渊对这座古塔略知一二,虽有法阵压制,可每隔十年依旧会发生怪事。无人知晓里头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多半是邪物,“前几日我收到鹤仙来信,我们可以与他一同入宫。” 忘忧面露难色:“这是我想与你说的第二件事……鹤仙已被困在古塔之中,此行还需救他。” 连鹤仙都破不了古塔里的邪物? “此事云观会帮?”宇文渊细细想来忘忧不会随便冒险,提出入古塔必有几分准备。 忘忧点头道:“还有一僧一道。为了周全,云观已经找了鬼衣侯与我们同行。”她担心宇文渊多想,连忙解释,“云观说他们只负责对付邪物,鬼衣侯是为了应付人祸。都隐身入内了,还用防人祸吗……” 她没想到宇文渊竟爽快地打断了她话头:“虽说同行之人越少越好,可这次云观说的对。我自病来抵挡不了敌手多久,你又是一些只能对付小喽喽的功夫,遇到高手还需鬼衣侯出手。” “你是在怪我学武不精咯?”忘忧笑着转了转手腕,“至少不是花拳绣腿,自保不成问题。” “是。”宇文渊无奈地笑着,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撩于耳后,只是微微碰到了她的耳朵便一阵发烫,“防患于未然罢了。” 忘忧默默低下头去,负手继续走下台阶。她还想着宇文渊可能生气还要哄上一哄,可他那么明事理的一个人,哪有机会给她哄啊? …… “清漪!清漪!” 忘忧还没入玲珑居呢,便听见王钰声音从门内传来。 与王钰两日没见,她就如隔三秋,如此激动了? 王钰向她奔去,甚至没看她一眼便一把揪住了衣袖向里带:“仲予走了这么几日还不回来,偏偏哈哈还病了,你快去瞧瞧!” “如何病了?” “它的精神头没以前好,都不活蹦乱跳了。啊呀,总之你见了就知道!” 王钰一心将忘忧拉着来到内院,正巧哈哈从月芙的手中挣脱出来。它见了忘忧与王钰也不像从前一样摇尾巴迎上去,只是跑到屋檐下静静立着。 “小姐。”月芙上前行礼,“我瞧着哈哈不像是生病,倒像是……转了性子。” “我知道了。”忘忧叹了口气,她怀里还揣着云观答应给她的三颗大灵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急,我单独看看它。” 王钰满脸担忧,可忘忧这么说了她也只能应了:“哈哈,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忘忧招了招手,哈哈便随她来到院里大树下。那里还有一座王钰命人打造的秋千,几乎没有下人会来,倒是一处僻静的谈话处。 忘忧从怀中取出一颗大灵丹来喂给哈哈:“吃吧。” “可憋死我了。”哈哈吃完大灵丹只觉得有股灵力在体内涌动,它舒适地伸了个懒腰,一下蹦哒到秋千上,“不能在她们面前说话一点也不好。你能不能和她们说说,不要拿我当傻子看!还有我有名字!叫承影!” 忘忧双手环胸靠在树干上,一脸笑意:“我可还记得你是个娃娃时候的样子。” 大乘梦境中的哈哈还会一撇嘴,大眼睛里就蒙上一层雾气,奶声奶气地喊:“饿饿!”那时候多可爱啊。 “那是我灵智未开,不作数!”哈哈在秋千上坐下,雪白的毛发随风乱舞,“如今我的功力恢复了四成,够化形了。” 它闭眼酝酿了会儿,果真片刻之后雪白的毛发上染上光亮,又是半刻工夫光亮越来越强,直至光亮中现出少年的模样。 最终光亮褪去,坐在秋千上的是一位昂着下巴的俊朗少年。他头发黑玉般现着淡淡的光泽,肌肤细致如婴儿般娇嫩。 “约莫着月余我便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哈哈的眼睛如乌黑的玛瑙,他咧开嘴笑着,现出两颗略长的小虎牙,“怎么样?是不是看呆了?哈哈哈哈……” 看呆倒没有,只是哈哈现在一身袍子竟是飞鱼服,这不是明代锦衣卫高位者才有资格穿。 “你生来便是雪狗妖?”忘忧靠近几步,如今哈哈坐着到她膝盖之上,脸上尚带着婴儿肥,大约八九岁的模样。 哈哈点头:“是啊。你是想问这飞鱼服吧?我化为人形二十六岁时便做到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厉害吧!其实朝中有不少化形的仙兽,只是你们人类不知道罢了。” 指挥同知,从三品。二十六岁便有如此成绩,确实厉害。 “那你为何会被抓进道观做了九尾狐?” 哈哈的笑容僵了僵:“都怪那群臭道士!我当时追捕朝廷要犯,负伤在身入了道观。本想化为原型伤能好的快些,谁知道糟了暗手,一关就是百来年!气死我了!” 忘忧有些同情他,百来年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只能枯等着耗尽灵力,这么多日日夜夜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还得委屈你继续做哈哈。” 哈哈从委屈转变为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从秋千上跳下,拉了拉忘忧的衣角:“上回伤你的猎狗我都问过了,它们也是可怜狗,闻见了味就控制不住自己,你们没处置他们吧?” “猎场被查封所有物件充公,我也不知道那些猎犬的下落。”忘忧不忍告诉他,那些发了疯的狗难逃一死。 哈哈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可眼中还是掩不住的落寞:“当初我们锦衣卫也是人人喊打,如今现了原形还是人人喊打……” “王钰与月芙不是很喜欢你吗?”忘忧弯下腰去,笑着与他平视,“所以,保护好她们,保护好玲珑居,好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闯古塔(1) 哈哈摸了摸头:“怎么觉得你要走了似的?放心吧,你不说我也会!” 此行古塔凶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只可惜古塔建立之初,哈哈还被封印在道观中,它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你活了那么久,不如教我几个防身的法术?” 哈哈正色,清了清嗓子:“你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带我一个呗?” 忘忧摇头道:“这玲珑居交给你也是大事。国师凤子隶知道吗,他是个厉害人物,万不能轻敌。” 哈哈自然知道凤子隶,甚至能感知到他就是如今护道使的影子。他眉头轻蹙:“我们这些灵兽是最能感知天地变化的,京都的确不安稳。这样,我教你法术,替你守护玲珑居,事后给我一颗大灵丹做报酬,如何?” “一言为定!” …… 夜半子时,忘忧顺着云观指示,带着宇文渊在城外与其他人汇合。云观不方便出门,他法力化作的光亮也只有忘忧能瞧见罢了。 远远的忘忧便能瞧见鬼衣侯招了招手,在他身边果然立着一僧一道。先前鬼衣侯闲聊时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是在福禄山见到了云观,作为酒酬才答应来的这一趟。 “时间紧迫,废话不多说。”鬼衣侯见到宇文渊时连语气也变了。他转向忘忧时多了几分笑意,指着一位虽年过花甲,却仍气质凌然出尘,目光炯炯的老道,“这位是无尘道长。” “无量天尊。”无尘道长一身道袍被浆洗得褪色,隐隐约约能瞧出原先的深蓝色。他双手相抱举于胸前,立而不俯,忘忧以同样的礼数回礼。 “这位是圆慧大师。”鬼衣侯又介绍起一位身穿无垢衣,脚踏草履鞋的僧人来,他左手盘弄着一串佛珠,向忘忧微微躬身:“阿弥陀佛。” 忘忧也同样躬身回应。 正当无无尘与圆慧看向宇文渊时,鬼衣侯忽然岔开了话题:“既然人都到齐了,还请无尘道长施法吧。” 无尘道长点了点头:“也好。” 他口中振振有词,圆慧配合着极有规律地敲响木鱼。鬼衣侯向忘忧靠近了几分,却被宇文渊拉着她的衣角拉远了距离。 小气。 鬼衣侯也不看他一眼,正想靠在城墙上歇息会儿,半边身子竟直接穿过了城墙! “道长不愧是道长!”鬼衣侯先前还以为做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如今大家身子都化作了半透明状态,足以证明无尘道长法力高深啊! 忘忧也没有多大惊讶,这隐身术她先前看过的,无尘道长资历深,施法起来也迅速。 随着最后一声木鱼敲响,加持下的隐身咒便完成了。 宇文渊瞧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无尘道长与鬼衣侯又说了什么也全然听不进。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画面,好像从前他也有过这一段透明人的日子? “怎么了?”忘忧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可宇文渊只是摇了摇头,暗中在衣袖下牵住了她的手:“无事。” 他的掌心此刻传来阵阵暖意,好似也印证了他“无事”的说法。 “从城外有一条通往古塔的捷径,大家随我来。”宇文渊的视线轻轻划过鬼衣侯,正当无尘与圆慧说着“有劳”时,这二人恨不能用眼神打一架。 宇文渊牵着忘忧在前带路,转入城外林子,与皇宫愈行愈远。相传古塔建造奴役皆是罪犯,不少人动了逃生的念头私自挖了地道通向城外。后来事情败露这地道也被封了。 而宇文渊正是追查凤子隶动向时发现的此事。国师似乎也在打古塔的主意。可他能随时入宫,为何不直接从慈母御园进入古塔? 唯一能解释的通的便是,这皇宫某一处,有让他凤子隶害怕的东西。 有了隐身术,众人走起路来也不刻意掩饰身形与脚步声,只有乌鸦的叫声时断时续,在林中一遍遍回响。若在白日里还有风吹过草木被刮得哗哗的响声,可这夜晚真是诡异过了头。 忘忧不自知地与宇文渊靠近,她想起云观在大乘梦境中说的话,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 “这林子我从前也在晚上来过,就是这样邪乎,都别自己吓自己。”鬼衣侯阴阳怪气的声音回荡在林子里,这里无尘道长与圆慧大师还有宇文渊都不怕鬼怪,他这样说也就是在安慰忘忧了。 可忘忧一听,突然觉得这声音比林子还邪乎。她不怕林子的东西,忌惮的是也许会在密道里的东西。 “就在这附近。”宇文渊停下脚步,映入众人眼帘的除了衰草还是衰草。大约一柱香工夫,众人才寻到了一处隐于杂草间的地道入口。 “这里有其他人来过。”忘忧见地道入口干干净净,必定时常有人过来。她先前听宇文渊说起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亲眼瞧见地道入口上绘着从未见过的图腾时不由得升腾起一丝恐惧。 “此图腾是为镇邪之用。”无尘道长蹲下身摸了把涂料,轻轻嗅着,“是人血混着朱砂!” “看来绘这图腾之人也不是良善之辈啊。”圆慧念了声佛号,不断转动手中佛珠,金光一现便从图腾上升起屡屡黑烟。 忘忧忆起在永州清苑时,当时让王钰困扰的东西消失后也是这黑烟!她轻轻拽了宇文渊一下,压低声音道:“这黑烟我见过。” 鬼衣侯瞥着二人的小动作叹了口气,他逼迫自己认真瞧着无尘与圆慧打开密道,可耳朵却听见了二人压低声音的谈话: “何处?” “永州清苑。凤子隶好像早就找上王钰了。” “此事回去再议。” “好。” 他也不是存心要听见的,只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想不听见也难。 随着圆慧转动佛珠不断加快,密道入口的黑烟消失殆尽:“阿弥陀佛。里头并无邪物,可以打开了。” 鬼衣侯用剑撬开入口石板,一股腐臭味带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捂上口鼻,却碰上冷冰冰的面具。是,此时的他是鬼衣侯,不是韩珂…… 圆慧念着佛经,从佛珠中隐隐散发出金光。他打头阵先下去,随后无尘道长拿着罗盘再下,宇文渊与鬼衣侯立刻达成共识将忘忧护在中间,由鬼衣侯殿后。 一进入地道众人便打开火折子,将周围照得明亮。目力所及,墙壁上还画着各式图腾,不少地方沾着透明粘液。 越往后地道越低,鬼衣侯与宇文渊不得不弯腰进入。忘忧想起鬼衣侯穿过城墙的模样,这个地方,隐身术好像无效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闯古塔(2) “无尘道长,圆慧大师。你们可知这些图腾代表着什么,为什么隐身术好像失效了?”忘忧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在地道中放大。她也不敢以正常的音量说话,只是越到后面图腾越多,粘液也渐渐染上血色,她不得不问。 若是逃命的罪犯何必画上图腾多此一举?这些图腾显然是后来人绘的,是不是凤子隶还难说。 “这里的图腾老衲只识得一半,所有文字皆是梵文。”圆慧抬起佛珠,金光投入深处,黑烟便源源不断飘出来阻碍他们前进。 “这里还有道家秘诀。”无尘沉吟一声,与圆慧互望一眼似乎心中有了定论,“佛道交融,这是十多年前就消失的幻宗!” 幻宗?忘忧搜索尽脑海只想起一点点关于幻宗的信息,可见流传甚窄,而且留下的讯息也多是贬低否定之语。 “这地道里的东西出去了,大家注意别碰那些粘液!”无尘道长口念法咒,周围的混浊之气似乎淡了不少。 鬼衣侯只觉得这里的腐臭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也闻到过,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 昏暗间他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用火折子一照竟是一小根白骨! “怎么了?”忘忧察觉鬼衣侯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正撞见裹着尘土的白骨,“这妖物害人了?” 鬼衣侯半蹲下去用火折子照着:“是一截人手指骨。无事,继续走吧。” “前面就是出口,还要劳烦鬼衣侯探查暗卫。”宇文渊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他拉紧忘忧并没有回头。皇宫守卫布置韩珂比他熟,这个时辰大约会有一班侍卫换班,叫他对付再好不过。 鬼衣侯跟上众人的步伐,这暗道幽幽诡异,他还是第一次探查。算算位置,确实有一班换班侍卫会途经此处。可他是鬼衣侯并不是韩珂,不能暴露自己不是?“我尽力。不过,说不准我们出去隐身术又有效了呢?” 这地洞里不时会传来回声,从忘忧说的第一句话起到如今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不同时间段重复。 “我游历诸国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构造的洞穴。”鬼衣侯将火折子举到高处,他看着壁画像是在讲故事,可惜那些文字一个也不认识。 “幻宗极其小众又是十多年前便消失了,不知道也不奇怪。”忘忧恍惚间在墙壁上看见了双生子的壁画,这莫不是与天道有关,“大师,你们可知晓为何幻宗没落了?” 前天无尘道长接过话头:“幻宗钻研的都是损人利已之术,当年我们正派合力围剿,刺杀了幻宗教主,其他教徒便四散了!” 无尘道长的话语里还有些愤愤,看样子幻宗是罪恶滔天才招致灭教。 众人说话间已平安到达尽头,抬头向上望还能看见满头繁星。想必妖物才从这里离开,密道出口才没有被人察觉。 圆慧收起佛珠与无尘低语几句,转而摇头叹息:“这密道中极可能豢养着罗刹,而且有专人奉养。” 罗刹?!传说中天竺神话中的食人肉的恶鬼,皇宫中竟有这种东西?! 忘忧下意识看了宇文渊一眼,他的面色并不好看。宫里有此等凶物,不知对方何人,不知对方目的,他们皆处于被动的地位。 “以后会有人睡不安稳咯。”鬼衣侯说得拉腔拉调,阴阳怪气,似在嘲讽宇文渊一般,“你们皆在此等候,我出去看看。” 他的话音刚落,便用剑击开密道石盖翻身而上。 “大师,罗刹与幻宗是否有关?”忘忧转向圆慧与无尘,却只见他们都摇了摇头:“尚不清楚。” 她在衣袖中握住宇文渊的指尖轻轻晃了晃:“此事还是不要提前上报,以免打草惊蛇。” 宇文渊面色有些苍白,他无力地点了点头。小时候的记忆纷涌而至,他在皇宫御道曾见过一只背对着他的人形妖物,他一出声那妖物便消失不见。从那以后他便病了,太后安慰他是自己吓自己才会如此。 这样想来这罗刹在宫中已有数年之久。 不多时鬼衣侯便折返回来:“宫里来了好些守卫,趁着这段时间,快走!” 圆慧与无尘打头阵被鬼衣侯拉了上去,宇文渊飞身而上,拦住鬼衣侯将忘忧带了上来。 鬼衣侯重新将石盖移回原位,又做了掩盖:“这段路隐身术尚有作用,再向前便失效了。” “阿弥陀佛。”圆慧双手合十向古塔方向鞠了一躬,“此地急煞,前面石林有数十亡魂死后不得解脱!” “入了古塔再言其他!”鬼衣侯有些着急,督促着众人一路小跑。 渐渐地,忘忧也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身上的隐身术效果越来越弱,而周围的雕像是她当初勿入慈母御园时见到的。 与当时不同,现在的慈母御园煞气极重,她不需卜卦也能知晓煞气从何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加强了守卫。”鬼衣侯能听见另一队侍卫列队而来的脚步声,“你们先走,我来解决这里。” 忘忧也知道事情远比她想象的严重,只好留下一句:“保重。” 鬼衣侯面具下默默扯起嘴角,他挥了挥手让众人赶快走。本来他也不擅长应对鬼怪之事,不如留在外面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随着距离的缩短,古塔不断在众人眼中放大。经过近百载风雨残蚀,古塔有些残破。全塔木质结构,呈八角形,隐隐约约能瞧出飞檐样式。 忘忧望见门口被铁索围着,上头还挂着一把龙纹巨锁。巨锁没有被破坏的模样,鹤仙又在里面,他是如何进入的? 突然无尘拦下众人脚步:“小心,这里有迷障!”无尘道长口中念咒,咬破指尖,一个弹血,血珠向古塔方向四溅。 血珠在古塔门口一丈处停滞,不断旋转散出血红的光芒。不一会儿,阻碍血珠前进的透明迷障破裂,血珠垂直洒落在地,升腾起几缕黑烟。 一旁的圆慧大师还在念经超度亡魂,周围的煞气又减少了几分。可忘忧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些亡魂被困于此,分别对应着恶鬼雕像,应是镇压塔之物的才对。 那头的无尘道长不容她多想,朱砂阵已被他摆下,她这才注意到一旁地上也有朱砂印记,看来鹤仙也是通过此阵进入的了。 “记住,此阵一开只能撑十个时辰,我们必须赶在十个时辰前回来!”众人眼前一片红色光亮,两个时空似被撕裂交融,无尘道长的声音渐渐消散在混沌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蛊人现身 随着红光消散,等到众人睁开眼时已入了古塔内。这座塔比在外看见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头,也数不尽层数。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血腥味,刺激得宇文渊记忆深处的记忆翻涌而来,他似乎到过这个地方!被妖物包围的记忆一闪而过,那时候这里还有其他许多妖物,怎的如今这般冷清? 无尘拿出罗盘,将云观给的信物放在正中间,指针便飞速旋转起来,他食指与中指并合向罗盘输送着法力,大声喝道:“定!” 可指针仍不受控制般疯转起来,丝毫不受无尘道长的控制。他收回手势,深吸一口气,重又运功,又是一声“定!”,指针停止片刻又向反方向旋转起来。 “这是,找不到鹤仙?”忘忧在终南山学过寻人术,将要寻之人信物放在罗盘上,再念咒,指针停下的地方就是要寻之人所在。 无尘叹了口气:“此处气场紊乱,罗盘无用啊!” 影响气场的无非是妖力,这古塔里藏着古怪,连整个皇宫都是谜! 另一边圆慧大师手持佛珠走到第一层正中央,每走一步便有木板发出“吱呀”声。他席地而坐,多年的尘土在他身旁散开,而袈裟不落一尘:“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随着往生咒念出,他周身散出柔和金色佛光。周围黑烟弥散,不时从远处或上一层传出妖物低沉的嘶吼。 忘忧与宇文渊细细搜查了第一层,除了他们的脚印,还有些脚印呈倒三角,或有比人大数倍的巨人脚印。 “这些妖物的脚印都不清晰,一路向上,走了有段时间。”忘忧用随身短刃刺入灰尘中,直到短刃没入灰尘都没有触底。 “不对。”宇文渊将短刃拔出,上面沾满了灰色粉末,“我好像来过此处,当时没有这些尘土。你看这细末,是不是香灰?” 忘忧将细末弹下来用手帕包好:“若真是香灰,这也算一条线索。” 圆慧超度完毕,起身后便从天而落飘飘悠悠的尘土。忘忧同样接了些包进手帕中,宇文渊则用衣袖遮着她。 “坏了!”无尘连忙将怀中的宝贝向上一掷,那宝贝是一颗黑亮的珍珠,当空不断盘旋,众人身旁便出现了透明光亮的保护罩。 尘土避开保护罩散落在地,片刻工夫地上的灰尘又积高了些。 无尘掐指一算,连忙奔向二楼:“此处已被清算,咱们还是往妖魔聚集处找找!” 忘忧正想移步,却被宇文渊拉住。她望向宇文渊,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对无尘道:“道长请留步!” “鹤仙既在古塔内停留了五日,证明他藏身之处安全。我知道这里有一处安全之地,不如由我带路。” 无尘从第三级阶梯上下来:“你来过此处?” 宇文渊垂眸:“隐约间有些关于此地记忆。” 无尘正想说什么,却被缓步移来的圆慧打断:“还请施主带路。” 宇文渊向圆慧点头示意,他紧紧握着忘忧的手,向第一层深处走去。她左手执着火折子,右手被他握着,心底越发觉得有他在便心安。 宇文渊节骨分明的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其实他心中也没有多大把握。可他凭着梦境般的记忆竟摸索到了按钮,轻轻向内推进,一旁的木门竟缓缓打开! 这一动静不小,深处的低吼声越发近了,而忘忧腰间的帝令此刻正隐隐颤动! “有妖物!”无尘率先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五张符咒向空中一掷,这五张符咒瞬间一字排开在空中燃烧起来。 “桀桀……” 妖物发出的古怪之声近在耳畔,借着符咒燃烧的光亮,忘忧隐约能看出那藏在黑暗中的妖物全身皆是褶皱的墨黑色皮肤,没有眼睛,只有露出骨头的眼廓。 妖物畏惧光与火不敢靠近,只能烦躁地不停转圈子。它四肢并用在地上爬着,身子肿胀得似两个人形。 无尘示意众人安静,当空无声画了道符,五张燃烧着的符咒便向妖物飞去,紧紧贴着它墨黑的皮肤,霎时间黑烟弥散,只剩妖物的嘶吼! “跑啊!”无尘奔出去的一刻差点脚底打滑,他率先进入木门之后,待圆慧进入,符咒已经烧尽,那妖物寻着声向前袭来。 无尘吃力地将门带上,而那没有眼睛的妖物胡乱撞着木门,连带着无尘也随着撞击晃动起来。圆慧与宇文渊帮起了他,只是那妖物对佛家没有反应,圆慧大师的佛珠与经文没有任何作用。 无尘道长已经涨红了脸,他从怀中摸索出一张符咒贴在门上,果然妖物吃痛一声嘶吼,撞击的力度少了不少。 “快用你腰间的玩意帮忙!”无尘吃力地将门带上,就在关上的最后一刻,妖物摸索到了缝隙,一只墨黑色的利爪死死扒住木门。 “桀桀桀……”它长而利的指甲上沾着干涸的鲜血,正奋力向木门撞击着。 无尘竟然能感应到帝令?不过也对,帝令上有云观的诅咒。 忘忧从腰间解下帝令,此刻它颤动得剧烈,冥冥中叫她靠近那妖物。 “贴上去!”无尘大喝一声,忘忧就在同时将帝令贴住那妖物的爪子,一股深红色鲜血霎时间流淌下来! 帝令发出微弱的红光,竟是在贪婪地吮吸着这浓血!外头的妖物没有过多的挣扎,不过片刻便垂下手,彻底没了动静。 “它是……人?”忘忧有些惊异,她头一回见帝令这般兴奋。 无尘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不错,这外头的玩意大概就是被炼制的蛊人。那些人的心可真狠啊,我呸!” 所以圆慧大师的佛珠才对那妖物没有作用,佛家驱鬼降妖,却不是用来对付活生生的人。 “阿弥陀佛。”圆慧听罢,又开始念起往生咒超度。 不过片刻工夫,帝令就将蛊人吸成一具干尸,忘忧小心拎着穗子将它收回手中,尚且温热。 眼前的一幕竟又是如此熟悉,宇文渊身形晃了晃,他扶住墙壁,脑海中的记忆飞速闪过,多是在终南山上的。 “这可是个好东西,你且收好。”无尘掐指一算,摸了摸胡子,“不过你得用在正道上!” 用?帝令于她不过是半个玉玺的地图,难道还有其他用处? 宇文渊揉了揉太阳穴,记忆的涌出让他头疼欲裂,可他还是在众多记忆中找出接下来的路:“时间有限,快走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内鬼? 忘忧扮作衙役随吴子实进入大理寺牢房,一踏入便只觉得窒息惶恐之感扑面而来。虽外头是青天白日,可光亮被厚重的墙壁所阻,牢房内仍点着昏暗的油烛。 一听到门前动静,还在争吵的宇文渊与韩珂同时住了口,互相给了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达成一致般心平气和下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好。”韩珂一见到忘忧便展开笑颜,可还没碰到她手臂,宇文渊便眼明手快将她拉到身后。 忘忧还有些晃神,这速度和力度……寒远又与韩珂吵架了? 韩珂微微眯眼,收起了笑颜:“齐王爷,这是我夫人,又不是你夫人。你王妃还在齐王府里呢。” 宇文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转身将手中抱着的绒毛披风为她围上:“天气渐凉,怎的穿的如此单薄。” “还好……”忘忧有些不习惯这两道目光同时汇聚在自己身上,她将宇文渊转了身按着坐下。还没坐到他身旁便被一旁突如其来的手带着坐到另一条桌边上,可宇文渊哪肯让韩珂如此放肆,下一刻,忘忧的另一手臂也被他紧紧握着。 吴子实在一旁吓得不敢言语,牢房内一时静得只剩下他“嘭嘭嘭”的心跳。 什么情况,两位姐夫同时抓着姐姐的手?!这比青楼里好几个女人抢他还要刺激些。 吴子实猫着腰坐到四边桌子空出来的一边上,好声好气为每个人各斟一杯茶:“两位姐夫消消气啊……” “他不是你姐夫!”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又是三道目光齐齐汇到吴子实身上,害得他斟茶的手一抖,茶水都洒了出来。 可还等他开口解释,忘忧便先挣脱了两人的手:“好了,都在斗什么气,每人占一边。说正事。” 韩珂对着宇文渊冷哼一声:“今天的事,你说说吧。” 宇文渊亦盯着韩珂,言语间带着讽刺:“今日鬼衣侯妄图盗取玉玺,父皇命本王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韩珂眼神中的警告之意又浓了几分:“爷先前说了,大理寺定当好好配合!说日耀营爆炸一事!” 吴子实只觉得这桌的火药味浓烈,颤颤抖抖倒完茶后立马识相地退了出去。 忘忧不知为何今日原先表面上好声好气的两人突然针锋相对,只能做和事佬般将吴子实倒的茶向宇文渊身前推进几分:“日耀营一事不是先前在永州策划好了吗?何故兴师动众来此处谈事?” “大理寺是我的地盘,这封闭的空牢房最能防隔墙有耳。”韩珂扯出一丝笑意,“这样就不会被旁人得知我们谈了什么,你说是不是,齐王爷?” 宇文渊面无表情压得气氛低沉,可忘忧还是在韩珂的话里听出了不对劲:“可是有事泄露?” “海公公逃了。”宇文渊盯着韩珂冷冷地吐出这五个字。 “而且是事先收到了消息逃的。”韩珂僵着笑脸补充道。 怪不得宇文璟还没有降罪,只是将宇文洛禁足东宫。原来最重要的证人逃脱了。 “你说,若不是豫王爷事先拿到了太子贴身玉佩与皇后凤钗,你策划这场爆炸还有什么意义?” “若没有本王寻到水中暗道通往日耀营,豫王偷到的信物又有什么用武之地?” 二人相互指责,忘忧实在听不下去。他们分明就是拿此事当宣泄口,抒发平日的不满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海公公为何会提前收到消息。是有内鬼,还是在某一环节被太子防了去?” “韩少卿,你又肯定这里绝对安全,绝对没有其他势力的探子吗?” 韩珂听罢忘忧的质疑,连忙应道:“这是自然。” “好。”忘忧将桌上的茶碗暂代人,将三只碗放在桌角,“当初我与齐王殿下在永州就通过碧水麓下的暗道将火药运到日耀营旁,这事只有我们和流影知晓。” 她又将三只碗移到桌子中央,在旁又添了两只碗:“后来豫王与齐王合作,这事又透露给了豫王与韩少卿你。” 韩珂看着桌上的碗轻轻“嗯”了声,确是如此。 “后来我们各派两名心腹去往永州,通过暗道潜入日耀营制造了爆炸。本打算趁混乱揪出海公公,可被海公公逃脱。”忘忧又从一叠茶碗中抽出四只放到桌角,“于是豫王的两位心腹便趁机用信物栽赃。” 韩珂点头:“确实如此。” “可为何豫王的心腹会提前备下太子的信物?是提前知晓了海公公会逃脱,还是不相信我们王爷?” 忘忧的问题也正是宇文渊心中所惑,他亦不明白为何韩珂就是咬定了从他那儿泄露了消息。 韩珂爽快地应道:“豫王确实不信任齐王爷,所以拿了信物,有备无患。” 这究竟是豫王不信任还是韩珂不信任? 忘忧抿唇一笑,显然豫王没有这般先见之明吧:“这四位心腹加上流影皆是我们精挑细选,绝对不可能背叛之人,那问题只能出在四个地方。” 她将在左桌的四只碗分别移到中央:“一是我们在商讨此事,在豫王府被人偷听,二与三是我们分别吩咐心腹时在各自府邸被人偷听了去。四是太子监察到心腹的去向,海公公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韩珂点了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可豫王府戒备森严,每次商讨要事时皆有专人把手书房,根本不可能出现隔墙有耳的情况,问题只能出在齐王府里。 “韩少卿。”忘忧顿了几息复道,“我知道豫王府守备森严,可齐王府何尝不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内鬼,是海公公太狡猾了?”韩珂轻笑一声,他可不认为一个常年守在平庸太子身边的公公能有这样的能耐。 忘忧摇了摇头:“太子为何要将海公公派往永州?他既然有了自己的目的,海公公必定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 忘忧没有说下去,韩珂也知道了她的意思:“海公公提前逃脱必是早前便安排了容身之处。我会派人秘密搜寻的。” 宇文渊一直不语,可他见忘忧愁眉深锁,在桌下已是牵过手默默握着:“父皇向来心疼太子殿下,在掌握足够证据前,不会将此事扩大。” 忘忧点了点头,她正想着海公公会不会得知太子的困境后不会现身,看来是她多虑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钰失踪 韩珂瞧着他们心心相印的模样不由得低头喝了口茶,原本是他置气,故意将小事闹大好撒撒气。怎么气更上一层了呢? 黛墨还劝他习惯,放宽心,可他就是做不到。 “还有那个安远茂。”韩珂将茶碗轻轻扣下,与木桌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故意打断二人对视的温情,“他怕是再吐不出什么东西。” 先前安远茂说了些北秦伪作探子的商户,果真一抓一个准。乌其拉图在京都的策划也彻底实施不起来,也许是此事催化得他对宁国开战。 “在北秦一事上,安远茂确实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宇文渊冷眼望向韩珂,“可在太皇太后一事上,他不是还有很多东西,没吐出来?” 韩珂冷笑一声,宇文渊明明知道此事与他有关,难道是想趁此拿捏住他吗? “可我答应了清漪,不再对安远茂用刑。”韩珂含笑望了忘忧一眼,“你若有本事,就以情打动安远茂,让他主动交代。” “好了。”忘忧不想再夹在二人之间左右为难,她轻轻扯了扯宇文渊衣袖,“谈公事时不要掺杂太多个人情绪,今日就到这儿吧。韩少卿,告辞。” “请便。”韩珂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忘忧可是他的妻啊,他怎么可以这般窝囊? 忍? 不,他是不会一味忍让。 静默片刻,韩珂从桌子底下摸出鬼面具戴上。 是时候去以鬼衣侯的身份去瞧瞧安远茂这个老朋友了。 …… 夜凉如水,忘忧与宇文渊并肩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虽然在她到来前,寒远与韩珂必定发生了其他事,可她不愿问。也是,寒远也没有要说的打算。 “你怎么了?”宇文渊为她拢了拢披风,轻声细语地问道。 忘忧隐在披风下的手指缠在一起,就如同愁思纷杂,无法解脱:“你说,与亲人兵戈相向是什么滋味。” “你在说我对大哥动手一事?”宇文渊隔着披风将她冰凉的手小心捂着,忘忧缠在一块儿的手指就这般缓缓松开,“父亲向来疼爱大哥,他会没了从前的地位,却不至丧命。” 二人虽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周围还有暗卫保护,可宇文渊在说话中还是不知不觉改变了称呼。 不至丧命…… 这也许是帝王家最后一丝情谊了吧。 “可若是非要争得你死我活呢?”忘忧停下脚步,带着悲戚的目光望着他,“若是有朝一日,你我也……” 宇文渊轻声打断她的话:“是晋国那儿威胁你了?还有,你说的‘若是’,绝无可能。” 忘忧“嗯”了声,继续低头走着:“我先前做了个梦,也许那个梦能解释为什么连母后也憎恨我……蘅若大概也是被他们逼来的……” 她还记得母后与司药的对话,在她身上不知是被祭司下了咒亦或是施了什么术法,“她”不再是原本的“她”。 对了,还有那个在永州时颖母妃通过虞秋给的锦囊!她一直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所以没有看,也不知道里头到底装了什么证据。 “忘忧。”宇文渊依旧轻声细语,可比起那些喊得人尽皆知的誓言更让人安心,“不管你的亲人如何待你,你还有我。” 忘忧淡淡笑着,踮起脚尖将他抱住,听着他的心跳声一点一点在耳畔放大,也一点一点加快:“无论他们如何待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好。”宇文渊轻轻按着她的头,从他掌心传来的暖意是那样真实,“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她的心好似被电酥酥麻麻地击了下。原以为她的出生总是给身边人带来痛苦,寒远是第一个对她真诚道谢的人。也许,是唯一一个。 忘忧一边用笑掩盖哭意,一边轻轻锤着他的胸口,这是怎么了,故意惹她哭吗:“不说这些了,回家。” “家”? 宇文渊头一次发觉这几个字眼还能如此美好,他两步便追上了她的脚步:“想吃夜宵吗?” “大晚上的,还叫醒底下人给你做呀?” “我自己也会!” “你做的能吃吗?” 宇文渊没有回应,可片刻后便这条寂寂无人的街便回荡着忘忧的笑声夹杂着求饶声:“我错了,错了……糊了我也吃!” “好,自己说的,别忘了。” …… 忘忧与宇文渊刚回齐王府时便见流影守在门口,他一见宇文渊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方才颜怀来过,他说王小姐不见了。” 王钰失踪了? 忘忧连忙问道:“他现在在何处?” 流影抱拳低下头:“可能回柳府等候了。” 宇文渊知道王钰是她最好的朋友,连忙择了条最近的路与她一同通过密道回到玲珑居。 忘忧推开暗门,果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月芙正一旁候着,而颜怀一听见暗门动静就向忘忧奔去:“王钰她不见了!会不会被金佛寺的人抓了?快派人去找找吧。” “别急。”忘忧示意颜怀坐下,“你是如何发现她不见的?旁人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颜怀哪有坐下的心思,只是紧缩眉头:“我一回到京都就去寻她,王夫人说她就在屋里没出去过。结果我们寻遍了整个王府都没有发现她的身影!还有那个她身边的贴身丫鬟,说是她想吃烧烤,进厨房吩咐回来后她就不在屋里了!” 在府里凭空消失? “可有可疑之人出入王府?” 颜怀摆了摆手:“这才是最可疑之处,王府一切照常!” “月芙。”忘忧抬眼望着她,“带人去金佛寺瞧瞧,别兴师动众。还有,让祁云去王府仔细搜寻。” “等等。”宇文渊喊住了月芙,“金佛寺那边还是我派人去。” 月芙看向忘忧,见她轻轻点头才应下:“是。” 月芙推门而出,哈哈趁着这空档轻轻溜了进来。它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衣裙,好像有话要说。 忘忧虽然心里也着急,可京都这么大,他们又不是官兵怎么好一处处搜寻?唯有一点点缩小范围才是正理。 颜怀叹息着跌坐在凳子上,连坐前用手帕擦一擦的习惯也懒得应付。 忘忧为他倒了杯茶:“王钰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出事。”她用“交给你了”的眼神望着宇文渊,“寒远,你陪着仲予,我出去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宫内大乱 忘忧带着哈哈依旧回到秋千处,借着月光,孤零零的秋千架又增了三分惨淡。 从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忘忧也见怪不怪,这种反常的天气这月已是第三次了,也不知道凤子隶那儿在做什么。 哈哈变回弱冠之年模样,他双手环胸坐到秋千上:“还记得上回我说的金佛寺僧人抓四柱纯阴的少女吧?我看了眼王钰的生辰八字,她好像就是。” 可圆泰大师已经答应她不再帮凤子隶做蛊人,他为何要出尔反尔? “你能找到她?”忘忧知道哈哈想说的不止这些。权贵之家会豢养猎犬便是因为猎犬能寻物,哈哈是修炼百年的雪狗妖,寻人亦不是难事吧? “自然。”哈哈伸出手,比了个“一”,“我要报酬,最后一颗大灵丹。” 只要吃下最后一颗大灵丹,他不但能恢复原有的法力,还能有剩余的灵力供他修行,重获自由指日可待。 还挺会做生意的,可最后一颗大灵丹给出去,她日后想要哈哈帮忙就更困难了不是?忘忧心里暗暗嘀咕着,还是一口应下:“成交。” 随着身后脚步声的临近,哈哈重新化为雪狗模样,来的正是交代完所有事的月芙:“主子,安洛洛又从宫里传消息来了。” “念。” 月芙展开刚收到的信纸:“今日金佛寺向太后敬献一名少女”,另起一行又写着“宫中大乱。” 宫中大乱? 安洛洛不过两句话就让忘忧有些乱了心绪,头一句难道说的是王钰? “宫里发生了何事?” 月芙还未来得及回答,宇文渊与颜怀便从外匆匆赶来,后天还跟着无尘、鹤仙、圆慧等人:“方才宫里传来消息,慈宁宫被蛊人包围了!” 被蛊人包围? 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忘忧捞起哈哈,几乎三步并两步才赶上宇文渊的步伐。而他身后被大半夜喊起来的无尘更是无精打采,连发冠也歪了。 无尘本还打算叫声好,谁叫那太后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最后还不是害了自己?可宇文渊面色阴沉,鹤仙更是明白太后对齐王有养育之恩,这才使劲给无尘使眼色叫他住了口。 宇文渊一路快步出了柳府,府门前已提前备下六匹骏马。他翻身上马,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仲予,待入了宫你守在父皇身边。” 颜怀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宇文璟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他总隐隐觉得王钰也在宫里:“好!” 忘忧将哈哈放在斜挎在马背的布袋子里,亦生疏地翻上马。她好久没有骑马了,希望不会出什么岔子。借着顺马鬃的机会,她俯身接近哈哈,低声道:“王钰是在这个方向吗?” 哈哈低吠两声应着:“就是宫里的方向没错!” 难道安洛洛提到的那个少女真的是王钰?!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多想,宇文渊只是粗略向众人交代了些规矩,六匹马便同时向宫门方向飞驰而去。 越接近皇宫,天色愈阴沉,乌云从北面几乎铺天盖压过来,雷电隐隐藏在乌云下翻滚。 守宫门的兵士们接到上头命令:只许放人进,不许放人出。是故在看见六人飞驰而来的当下就开了宫门,一刻也不敢耽搁。 这是第五批赶往宫内的人,他们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更不想知道!每年因为知道宫内隐秘而死的人还少吗? “气味更浓了。”哈哈牢牢抓着布袋不敢松懈,这马颠得布袋到处乱晃,它真担心会被甩出去。 文华门、武英门、乾清门……一道道宫门皆有御林卫严防死守,只在有人通过时打开。而越接近慈宁门,路旁的伤员愈多,不乏有缺胳膊少腿的奋力向外逃去。 在常人眼中眼前这一幕幕是哀嚎遍野的人间惨象,在有法力之人眼中却只能瞧见从伤员伤口处溢出的黑烟。 果然有妖魔作乱! 接下来的路不便骑马,宇文渊从马上翻下,守在慈宁门前的流影连忙将还在怀里发着寒光的望兮剑呈给他:“主子,里头暂时被金佛寺僧人压制住了。” 望兮还算认主,当宇文渊触碰到它的那一刻,寒光更甚,颤抖的幅度好像渴望一场浴血厮杀。 “太后呢?” 流影抹了把额上的血迹:“太后娘娘还在宫中……” 宇文渊没等流影说完便单手推开宫门,倾刻间,阴风大作,属于蛊人的恶臭扑面而来,忘忧只觉得又回到了古塔之中。 一进入慈宁宫地界便瞧见广辩领着金佛寺僧人各据宫殿一角,盘坐捧着金钵,齐声颂咒。 哈哈被乌压压一片佛咒念得有些头疼,可这混乱之中它还是闻见了王钰的气息:“她就在附近!” 忘忧将哈哈抱起,她腰间的相思落也有了反应,与望兮一样不断震颤着:“是慈宁宫里还是这里?” 哈哈仔细嗅着,这气味忽近忽远,难道是在这群和尚的金光阵中?! “这金光里头还有好多东西……”哈哈低喃一句,可忘忧只能瞧见里头零零落落几只蛊人在晃荡。 圆慧也加入金佛寺僧人的诵咒中,佛光如网,铺天盖地笼罩在慈宁宫上空。金光将慈宁宫严严实实笼住,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只能防止蛊人四散,却不能真正杀死它们。 忘忧随着宇文渊冲进金光阵里,谁知里头不似外面看上去的那样平静,甚至犹如一瞬堕入地狱。果真应了哈哈的话:里头还有好多东西…… 喷涌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几乎每踏出几步便会踩到残肢。忘忧还未换下的官靴上沾满粘腻的不明猩红液体。 原本应该打杀蛊人的御林卫们正对着虚空乱舞手中兵刃,甚至砍在自己同伴身上。 而力大无穷的蛊人则将手中抓住的十来个人一气丢出,在阵阵惊恐至极的哀嚎声中,那些御林卫便如破布一般落下,个个摔得五脏六腑险些移位,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便一瞬昏死过去。 “让御林卫对抗这些蛊人简直就是送死。”忘忧低声呢喃一句,堪堪躲过洒来的鲜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宇文渊拉着躲到他身后。 “我要去找太后……不可恋战。”望兮在他手中挥舞旋转着,扫出的寒光迫使尚有人形的蛊人纷纷后退。 瞧得出,她们还未被完全炼制就被迫加入这场恶战。 忘忧尝试着催动相思落,可没有云观的许可,她当真半分法力也使不出。 原本躲在忘忧怀中的哈哈突然冒出了头:“王钰就在这里!”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质 在这儿? 忘忧环顾四周,只见一片金光与血色交织。她看不清人脸,只听得耳畔回荡着一声声可怖的嘶吼。 哈哈闭上眼全力嗅着王钰的气息:“在移动。” 宇文渊护着她已杀出一条血路,还未完全被炼化的蛊人根本不敢靠近他们,转头又去寻根本抵挡不了他们的御林卫。 宇文渊已经接近关得严严实实的主殿,些许全身脓肿的蛊人不断拍打着殿门。 每拍击一下,他们身上便飞出些血腥子与碎末,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不断重复着这一个动作。忘忧脑海中关山口贼人的模样渐渐与他们重合,难道那时候凤子隶就盯上她了? 不,那时候她并没有暴露……凤子隶是盯上了王钰! 宇文渊执着望兮毫不犹豫就向拍打殿门的蛊人砍去,一道血光滑过,蛊人的下半截身子已经滚落,从伤口处不断涌动出数以千计的血红蛊虫。 哈哈又往忘忧怀里缩了缩:“金佛寺里养的就是这蛊虫,太恶心了吧……” 虽然下半段身子没了,可蛊人的手还是紧紧扣着殿门,断了的手臂还向里向外不断扭动。 “皇奶奶!” 宇文渊向殿内喊了声,他将忘忧向里拉了些,抬腿踢在爬上台阶的蛊人胸口上。 慈宁宫主殿里的人只听得外头鬼声呜咽,不知有多少蛊人在殿外徘徊,都吓得不敢出声,哪还敢回应? 被宇文渊踢了一脚的蛊人胸口破了个窟窿,数千条血红蛊虫奔涌而出落在阶下,一条条还扭动身子活蹦乱跳。 忘忧看见已经有几位能砍伤蛊人的御林卫被蛊虫钻进身体,她立即用相思落扫去落在宇文渊衣袖上的几只蛊虫,霎时间黑烟阵阵:“小心,这些蛊虫还活着。” “无妨。”宇文渊左手牵着忘忧,右手手起刀落,又一只蛊人倒下,“我们体内已有同心蛊,其他蛊虫若想占了它的地盘,就是死路一条。” 想不到这同心蛊竟这般霸道。 也是,作为颖母妃的蛊虫,能不霸道吗? 哈哈突然向着主殿转角处“汪汪”吼叫两声:“王钰在那!” 无尘与鹤仙也向主殿移来,他们对付蛊人比僧人们拿手,先前还缠着御林卫的蛊人们已经纷纷倒下。 “王爷放心,这里的蛊人与古塔中的相比简直不堪一击!都交给我们吧!” 在无尘话说间,在古塔里已经见过的保护罩又将二人包绕其中,忘忧这才松了口气,扯了扯宇文渊衣袖:“主殿有无尘他们守着,我们去救王钰吧?” 宇文渊将望兮抖了抖,乌血顷刻间从刀尖散落:“好。” 他回头望了主殿一眼,殿门基本完好,只是有些地方被蛊人撞破些许,应无大碍。 他们随着哈哈指示转向主殿背后,另一面由广辩坐镇,金光更甚,寥寥无几的蛊人亦行动缓慢。 令人不解的是,这片区域御林卫大增,密密麻麻围成一圈,中央似乎在堵什么人。 “在里面!”哈哈探出头来有些激动。它不会嗅错的,王钰就在这群御林卫包围中! 突然御林卫散开了些许,从金光阵外涌入一批手握弓箭的近卫原地待命。 宇文渊带着忘忧从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艰难靠近,这才听到了动静:“老衲要见凤子隶!你们这群跳骚都让开!老衲要见凤子隶!!” 这是圆泰的声音? “凤子隶,你这个缩头龟快出来!有本事给老衲个痛快!” 御林卫彻底散开,忘忧才看清楚,原来是圆泰一手举着装着蛊虫的棕瓶,一手还揪着少女的一把头发。在他身边瘫倒了四五名少女,有的已经昏厥,有的还在呕吐,吐出来的竟是扭动着的蛊虫! 他疯了吗,这是要挟不出,当场造蛊人? “汪汪!”哈哈奋力叫唤了两声,连临近的御林卫都回头看了一眼。 等等,晕倒在圆泰身后的,是王钰?! 忘忧还没反应过来,那群弓箭手处便传来一声“准备!” 他们是想不管不顾,全部射杀……这的确是最有效解决威胁的办法。 “慢着!”宇文渊松开忘忧的手出现在御林卫放箭的范围内,为首的御林卫差点就挥下手,“放箭”还没出口就急急咽下。 当他看清是齐王后面色更难看了些:“齐王殿下,您可别为难我了,这是陛下的旨意。” “父皇那儿本王自会解释。”宇文渊拦下这场箭雨,圆泰没有一点感激之色。他几乎是将命交给了蛊虫,手臂上几乎没有一片完整血肉,只有滴着血的蛊虫缠绕其中。 他不是女子,亦不是四柱纯阴,充其量只是蛊虫的饲料罢了! 忘忧赶到包围圈中,她身上大理寺衙役的衣服还没有换下,妆容亦是丑化,圆泰一瞧见她便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了救世主般:“老衲想通了,老衲要与凤子隶撞的鱼死网破!” “是谁唆使你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忘忧的声音与御林卫头头相比毫无威慑力,但此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回荡在包围之中,“是谁指示你将蛊人放出!” 忘忧一开口,那些御林卫才意识到:这竟是个女人! 圆泰仰天大笑起来,他突然松手将揪着头发的少女甩在一边,又将昏迷着的王钰提起来:“不是老衲放的蛊人!有人对老衲说,她是四柱纯阴,是天然的蛊虫容器,哈哈哈哈哈哈……老衲要造出这世上最完美的蛊人!” 忘忧轻蹙眉头,她将哈哈轻轻放下,一步一步向圆泰缓缓移去:“是谁骗了你?她只是普通人,我才是四柱纯阴。” “哎,你是哪家小姐!不能再靠近了!”御林卫头头突然对着忘忧身前放了一箭警示,可忘忧的步子依旧没有停下。 御林卫显然被这稳步向前的女子惊住了,这里数百名御林卫还没有谁能向她一样大胆。 宇文渊当即夺下御林卫头头手中的弓箭,死死对着圆泰手中盛着蛊虫的棕瓶。 “你要做什么?!”圆泰被她的话震得有些迷茫,他突然将棕瓶对准王钰的头,“你别过来了!” 忘忧清亮的声音在包围内格外清晰:“你不是想要人质吗?不是想要完美的蛊虫容器吗?放开她,换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解救 圆泰无意识地摇着头,他似乎还在思考忘忧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思考到一半便被蛊虫占了上风,握着棕瓶的手又向下倾了些。 “你不信?”忘忧几乎只差几步便能碰到王钰,可圆泰还在不停后退,“辛丑、丁亥、乙丑、癸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八字吧?” 香客们入寺烧香祈福,也有交八字点灯祈福的,这正给了金佛寺僧人可趁之机。 许是王钰在与大娘们谈天时说漏了嘴,又或是以祈福之名被索要了八字,金佛寺上下皆有耳目,知道她是四柱纯阴的八字也不难。 圆泰迅速在心中盘算着,忘忧报出的八字确是四柱纯阴不假! “你是……你是……”圆泰的眼眶里钻出扭动着的蛊虫,血珠缓缓滚落,拖出一行血泪,“蛊人……蛊人……哈哈哈哈哈……” 忘忧看着他此刻疯癫的模样恐怕也再问不出什么,她轻轻拉着王钰的手,一点一点将她从圆泰的手中拖出。 圆泰还沉浸在忘忧胡乱报的八字之中,他一遍又一遍核对着八字,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四柱纯阴,丝毫没有在意王钰快要被从他的掌控中解救出来。 “这……”御林卫头头正要说什么,突然察觉到宇文渊一道凌厉的目光,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哈哈惧怕蛊虫,可此刻他也急得乱转。那些御林卫嘛,不添乱就不错了,圆泰又像是个疯子,总得有人帮她吧? 可惜如今身处金光阵中,以他如今的修为还不能挣脱限制化为人形。得想其他办法…… 忘忧的心在乱跳,可她的手依旧很稳。王钰昏迷着,她也没有多大把握能带着她迅速逃离圆泰身边。 她将王钰的脑袋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她可以选择此时将王钰推出,可王钰的右手仍被圆泰勾着,若被他回过神来拽回,再想解救便难上加难。 宇文渊执着弓箭亦在观望,他需得在合适的时机一箭射出,不误伤他人,直取要害。 “四柱纯阴……唯我独尊……哈哈哈哈哈哈……”圆泰沉浸在自己已经炼成最强大蛊人的幻想之中,连握着王钰的手也渐渐松开…… 就是现在! 忘忧将王钰的右手抽出,借着力抱着她向地上倒去,与此同时,御林卫之后却传来骚动,一声声“抓她!杀了她!”传入众人耳中! 抓她? 圆泰被怪叫惊醒,方才他手上的人呢?! 只是转瞬之间,一支白羽破空而出,几乎同时圆泰也向地上扑去,带着千钧之力的箭矢竟与他擦身而过,只是带出些许血丝! 若没有那几声怪叫惊醒了圆泰,这一箭原本可以射中他的手腕,彻底击落蛊虫的棕瓶! 宇文渊第一箭扑空,连忙搭上第二箭,就在圆泰将碰到忘忧的前一刻,他的身后又传来“好玩好玩!别拦我!”的怪叫。 人潮涌动间,宇文渊原本淡然的目光犹如鸷鸟一般犀利,他握住弓箭的手浮上薄汗,就在身后人扑来前,第二箭稳稳离弦,直直将圆泰伸出的手定在地上! 箭镞贯穿圆泰血肉,入地三分,整个金光阵皆回荡着圆泰凄厉的痛叫之声! 宇文渊被身后之人撞得手臂一颤,第三箭终是落空。 “六哥!好玩!好玩!”宇文汐扑在宇文渊身上不断蹦跳着,好几个御林卫也拉不开。 从宇文渊眼中闪烁出无法遏止的怒火,可他依旧忍耐,就在宇文汐的捣乱中颤动着发出第四箭,射中圆泰想要伸出的另一只手。 这一箭没有先前的威力,方向亦偏转,可圆泰吃痛缩回手,瘫倒在地不断抽搐着,嘴里还发出“唔唔唔”的怪叫。 蛊虫瓶子早已碎裂在地,大片猩红的蛊虫涌动着身子,贪婪地钻入圆泰体内。圆泰的身子霎时千疮百孔,不堪入目。 可惜。 原本用箭便是想不伤他性命好问出些东西,如此一来圆泰算是彻底废了。 哈哈吃力地咬着王钰衣袖将她拖出包围圈,忘忧愣在原地,耳畔回荡着箭矢的破空之声。 就在她耳畔,白羽甚至撩起了她的发绺飞疾而过!圆泰的鲜血溅在她的衣裳,一片滚烫…… 随着御林军的围来,忘忧的呼吸霎时间急促,人……全是人……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冥山的火海……皆是因她而死的人一个个排列着在她面前挨个转过…… “清漪!”宇文渊从宇文汐的纠缠中挣脱,一个箭步将她拥入怀中。 “乳母……”忘忧的双手被宇文渊捂得有些温度,可她眼前依旧立着好多人,向来疼爱她的乳母也笑意全无。 “宇忘忧,你的日子过得舒坦,还想不想报仇?”小羽来到她眼前笑容扭曲,她的一声声责问让忘忧以几不可察的幅度摇了摇头。 宇文渊知道她有不能待在人多之地的隐疾,连忙将她打横抱起,速速离开金光阵。 “六哥!六哥!”宇文汐不依不饶地跟上,宇文渊头也未回,只是粗暴地喝道:“滚开!” 宇文汐一下愣在原地,方才是六哥说……滚开? “呜呜呜……”宇文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转身向慈宁宫外奔去,一心想向父皇告状的他却没有注意身后来人,一把被安洛洛抱住,拖到隐暗的小巷中。 “啊!放开我!放开我!”宇文汐拼力挣扎着,安洛洛依旧死死抱住他:“殿下,是我!是我!” 宇文汐听到熟悉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洛洛!刚才你去哪儿了!汐儿都找不到你!” 安洛洛轻蔑地笑了,九皇子不清醒的时候就是这么好让人拿捏:“等会儿陛下问起你为什么会来慈宁宫,你说是自己想来找皇奶奶玩,好不好?” 宇文汐不知安洛洛用意,更不知这就是他清醒时定下的计策,只是出于对安洛洛的信任,乖巧地点了点头:“汐儿知道了……” 安洛洛又道:“任何人问起我,你都说这几天我一直和你呆在宫里,没有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宇文汐又是一阵点头。 “乖啊。”安洛洛摸了摸宇文汐的脑袋,从怀中拿出一块糖糕,“吃吧,我们现在回宫,恪嫔娘娘会担心的。” “恪嫔不是我母妃!我母妃昨天我才见过她!” “嘘!殿下这话不要对别人说,知道吗?” “好……” 第一百六十章 身世之谜 “陛下,唯有此法才可破除灾星之患。” “将这孩子杀了,不可吗?” “帝令还需圣女之子供奉……” “别说了,就照你说的做!” 黑暗之中,忘忧耳畔传来断断续续谈话之声。虽然看不见人脸,但这声音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是晋皇与大祭司。 “陛下,臣妾不同意!”这句话是母后所言,“忘忧与虞平皆是您的孩儿,为何要牺牲忘忧!” “她未出生便与人定亲,将来是要去宁国的!早晚都不是我们的孩儿!” 晋皇吼罢又是一阵沉默,忘忧想破除黑暗仔细瞧瞧多年不见的母后,可无论做什么皆是徒劳。 她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就连伸出手这一小小动作也做不到。 这样的感受是否就是云观所说的“虚无”?难道我死了吗? 忘忧沉浸无边黑暗中,直到下一刻母后的声音响起:“陛下,既然您已经做出抉择,臣妾多说无用。” “可臣妾只想问您一句,您选忘忧,是不是因为那个嫁去宁国的女人!您是不是将怒意转到了我们孩儿身上!” 许久,晋皇的回答仍是没有传来,可忘忧明白了大概。从她还未出生便被晋皇厌恶,只因为她不是他心爱的颖妃所生,将来还要嫁给他最心爱的女子与其他男人的儿子…… 原来她这些年的努力皆是白费,无论她做得有多出色,晋皇也绝不会赞美一句。 这也算她的过错吗?她的出生就是个错吗?! “忘忧,忘忧……” 黑暗中,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呼唤。她寻着声音而去,远远瞧见小小一团光亮。 “睡吧,我的孩子……”母后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忘忧立刻转身,遥远的对岸同样有一小团光亮。 “忘忧,来,到母后怀里。”温柔的声音再次吸引着她迈出两步,原来在记忆久远的从前,她也被母后这样疼爱过。 只要过去,就能看见母后了吧?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可身后交杂的不同声音同时响起。有人在唤“忘忧”,有人在唤“主子”,有男有女,好像又有些陌生…… 主子? 是了,她还掌管着天星楼,也早已脱离晋国皇室。前头是回不去的过去,后头还是现在。 她转身向小团光亮奔去,眼见着光亮在面前一点一点放大,直至将自身吞没。 “忘忧!” 终于一声呼唤后,忘忧奋力睁开眼,她虽还是呆呆望着床帐,可身旁之人已然欣喜。 “这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无尘将铜钱剑挂在忘忧床头,可毫无作用。 “忘忧。”宇文渊又轻轻唤了声,她果然对他的声音万分敏感,双眸迅速眨了下。 她意识清醒,却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说话,好像黑暗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要将她拉入混沌。 “妹妹,听大哥一句话,不要再与二弟争皇位了,你没有资格!”大皇子出家前的言语回荡在她耳畔,先前被她丢在记忆角落的闲言碎语一句一句蹦出。 “忘忧,你看二哥给你带什么来了?这琉璃佛像可是我花大工夫才弄来的。” 琉璃佛像…… 就是害了她的那尊琉璃佛像吗。 “公主,这琉璃佛像夜间还会发光,你瞧多漂亮啊。” 小羽的话反复盘旋在她脑海中,琉璃佛像,夜间发光…… 闭嘴!都给我闭嘴! “锦囊……锦囊……”一行清泪从她的左眼溢出,好不容易开了口,也只是吐出“锦囊”二字。 宇文渊离忘忧最近,模模糊糊听了大概,他暗叹一口气:“你们都先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扶溪打定主意不会走一步,可竟是月芙先行一步,还硬拉着他离开。 罢了罢了,大不了守在门外也是一样。 待屋子里只剩下忘忧与宇文渊后,他才开口低声问道:“什么锦囊?” 忘忧动了动手指,大口喘息着从床上半坐起来,她的双手还在不停颤抖,可总算掌握了这身体的控制权。 她推开宇文渊的手,只是指着一排柜子,呢喃着:“第三个格子……” 宇文渊按照她的说法拉开第三个格子,终于在隔层中找到红色锦囊。这手感,里头好似只有纸? 忘忧抹去清泪,按着心口,这里真是钻心的疼。 宇文渊让忘忧靠在自己怀里,听着她有气无力地说着:“念。” 他从锦囊中抽出字条,上头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着字:“平武四十九年,宇忘忧出生。宣洪元年,圣女之子降世。宣洪三年,大祭司预言圣女之子乃亡国灾星,遂通过秘法将圣女之子血脉移至忘忧之身……” 忘忧听到此处不由得戚戚一笑,原来晋皇与母后皆碰不得帝令,独她碰得是这个原因!原来她身上一直流淌着别人的血! 那她究竟是谁?是宇忘忧?还是那个死去的圣女之子?! “宣洪六年,宇虞平向陛下进献琉璃佛像,可知祸福。宣洪七年,琉璃佛像无故发光,大祭司预言,灾星再临。” 字条正面到此戛然而止,可在那之后便是无冥山大火…… 忘忧的身子隐隐发颤,她执意将字条翻转:“依我推测,下毒之人乃虞平。” 她又回忆起虞秋姑姑说晋皇时常出现幻觉,可颖母妃却说是被人下毒……原来二哥想做帝王的心思这般浓烈,连等老皇帝死都等不及吗! “妹妹,今日出宫给你带了民间好玩的小东西,喜欢不喜欢?” “今日狩猎回来分到一只野兔,怎样,养着还是吃了?” “明日我公务在身,让你二嫂入宫陪你玩,如何?” …… 从前与二哥相处的一幕幕奔涌而来,他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忘忧死死拽住宇文渊的衣袖,他将字条捏在手心,单手将她拥在怀里:“想哭就哭吧。” 她摇了摇头。 她不想哭,只是恨。 二哥的温柔的形象一点一点在她心中崩塌,她极力挽留,却只是徒劳。 也许从永州一开始的猜疑起,与他的裂缝便一点一点扩大。 宇文渊想起她曾问与亲人兵戈相向是什么滋味,其实,她早就起了疑心,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他轻轻拥着她,淡淡道:“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不论你的亲人待你如何,你还有我。’” “寒远……”忘忧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一字一顿传来,“我二哥,曾待我极好……” 所有心事皆化为“曾”之一字,也许正是“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 第一百六十一章 惠妃(1) 狂风阵阵如猛虎大作萧杀,尘土飞扬。慈宁宫主殿十二扇华门敞开,随着风浪“吱呀”作响。 发绺散落的韩氏呆呆坐在主位上,目光不知落在何方。而她身旁整整跪了两排宫女太监,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哭声,皆死死咬住下唇。 这残局还是凤子隶出手收拾的,宇文璟更是大发雷霆,当即下旨今夜在宫里发生的一些都需烂在每个人肚里,民间有若有一星半点传言,在慈宁宫中伺候的全部杖毙! 这些宫女太监怎能不害怕?在场那么多人,保不住哪位御林卫、哪位僧人道士就说了出去……而看透的人都明白,宇文璟是在与韩氏置气。 太后虽不是陛下的生身母亲,却也是名义上的。百善孝为先,大宁亦推行“以孝治天下”,宇文璟就算再愤怒,也绝不至于与韩氏撕破脸皮。他能撒气的,唯有这些宫人罢了。 “素锦……”韩氏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的执事大宫女,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在一夜之间这些蛊人全跑了出来,“陛下那儿有什么消息。” 素锦也全然没了往日威风,暗自垂首,声音也低沉几分:“听闻此次御林卫没了五十六人,陛下自是震怒……已经下旨砸了宫内佛堂。看在金佛寺救护有功,功过相抵,暂时查封。” 韩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好金佛寺还在,总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圆泰大师呢……” 素锦小心为韩氏锤着腿:“圆寂了。” 死了? “他死前可有说些不该说的话。” “没有。”素锦又为韩氏揉着腿,“他只说要见凤子隶,没有提到太后分毫。” 韩氏心下一惊,接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浮现心头。也许这样说不好……她可觉得圆泰死的正是时候,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素锦啊。”韩氏将素锦锤腿的双手按住,“陛下不会与哀家生嫌隙吧?哀家都是为他好,圆泰说,这也是祈福的祭品,是必须的……” 她说到一半又突然语塞,是啊,圆泰死了。暗中的勾当没了,可她“善意”的目的也没了,谁又能证明圆泰曾说过这些话? 韩氏又惶恐起来,她一心为了宇文璟,一心为了大宁。可在宇文璟眼中,她却是制造这场灾祸的元凶! 不,她不能就这样被误解!“哀家要见皇帝!哀家要见他!” 韩氏刚迈出两步便被素锦跪下死死抱住双腿:“太后!陛下虽没有明面上禁足,可派了两位御林卫守着慈宁门,不许出入啊!” “胡闹!”韩氏勃然大怒,从耳后一路红到脖子根,“哀家是大宁的太后!皇帝竟敢禁足哀家?叫他来见我!” “太后息怒!”素锦扶着韩氏重新坐回首座上,“这慈宁宫刚经历过血光之灾,外头又皆是污秽之物,陛下怎会踏足此地?” “不。”韩氏拂开素锦的手,“必是有居心叵测之人挑拨哀家与皇帝,今日或明日哀家必须见他!现在,快去将皇后给哀家叫来!” 素锦听言又跪在韩氏身前:“太后,皇后娘娘前不久晕厥,昨日才刚刚转醒……” 韩氏冷哼一声,高氏这病来得太巧了些,一病就成甩手掌柜了?! “难不成哀家要眼睁睁看着皇帝为奸人蒙蔽吗!”韩氏猛拍两下扶手,沉重的敲击声吓得满殿宫人将头垂得更低。 “太后,我们需找出是谁放了蛊人。”素锦附在韩氏耳畔低语几声,可还未说罢便有一小太监匆匆忙忙从殿外赶来:“太后!不好了!不好了!” 素锦一皱眉,眉宇间尽是严厉之色:“太后娘娘还在这儿呢,慌张什么!” 小太监跑着跑着在殿门前扑倒下来,一路跪行来到韩氏面前,声音几近颤抖:“宣平门外大道……出事了!” 太后一听见这六个字便呼吸一滞,能与“宣平门外大道”扯上联系的只有一事。 素锦最厌恶没有分寸的宫人,当下喝道:“说明白!” 小太监连忙压下急促的呼吸,可声音依旧发颤:“有不要命的乞丐去宣平门外大道扒尸身上的衣服穿,结果扒到了一套有年头的贵妃服制,被典当行认出来了!” 太后一听,突然瘫倒在首座上,差点晕过去。惠妃死后被加封为贵妃,难不成是阴魂不散! 素锦连忙为韩氏顺气:“太后莫急,当年惠妃尸身被镇在宣平门外大道时穿的是粗布麻衣,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剜了小太监一眼:“有什么可慌的,这事再传能传到陛下耳朵里?” 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今夜九皇子突然梦到惠妃娘娘,闹到了陛下那儿去。陛下随口应了,结果近卫出宫走访,真从乞丐手里拿到贵妃服制!” “你说什么?”韩氏有气无力,这句话不似疑问,确是震惊。 惠妃托梦给了九皇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素锦也有些愣了,明面上惠妃是下了帝陵,贵妃服制也应在帝陵陪葬,怎么会出现在宣平门外大道? “是谁要害哀家……”韩氏死死抓着素锦的手,悲痛欲绝,“给哀家查!当年知晓此事的都有谁!” “太后莫急。”素锦安慰道,“当年下此阵的高人已仙去,寻常道人绝不可能破解此阵,惠妃就不会被陛下发现。” 她又向小太监问道:“陛下是何反应?” 小太监抹了把泪,他虽是个传话的,可若是主子迁怒了他也只能算他倒霉:“当时陛下正询问国师蛊人之事,国师听闻此事当场卜卦,现如今已带着弟子去往宣平门外大道……” 韩氏还没等小太监说完便彻底昏死过去,急得众人手忙脚乱,哭喊“太后娘娘”的叫声此起彼伏。 素锦上前就给传话的小太监一巴掌,又对其他绷不住哭哭啼啼的宫人喝道:“哭什么!快去宣太医啊!” 众人被素锦一喝才清醒过来,接二连三向殿外逃去,素锦再想喝住他们却是怎样都做不到! 就在众人慌乱向殿外逃去中,却有二人一前一后缓步向殿内走来:“陛下有旨,请太后移驾养心殿。”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惠妃(2) 韩氏终是被抬到养心殿,意识也逐渐清醒,只是手脚不便罢了。 她头一回觉得太后做的比做后妃时还要憋屈,可她尽量挺直腰肢,保持着威仪。 宇文璟一挥手,连崔暕也退了下去,整个养心殿静得只可闻韩氏微弱的呼吸声。 “母后。”宇文璟对着韩氏仍算恭敬,可语气已冷了三分,“朕许您在宫中开设佛堂,可您为何要做逆天之事?” 韩氏淡淡笑着,似乎答非所问:“皇帝,还记得你儿时曾落湖吗?是哀家救了你。哀家为了严惩推你入湖之人,甚至得罪了太皇太后!” 宇文璟冷眉一横:“母后……” 可韩氏并不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当初太皇太后摄政,是哀家力保下你!哀家还记得那时你与太皇太后争吵后诉苦的模样,你说‘儿子会一辈子孝顺您的’……二十多年了,时间真快,哀家老了。” 宇文璟最厌恶他人提起为质晋国与太皇太后,韩氏一说起此事,他的脸又冷下几分,只是沉默着不发作。 “哀家虽然老了,变了,可为你好的心没有变!”韩氏暗暗握紧扶手,似与自己置气,“哀家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啊皇帝!” “难道把宫女、民女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是为朕好吗!”宇文璟带上几分怒意,他的如此反应也在韩氏意料之中。 “皇帝,哀家且问你一句。你近几个月睡着的日子是不是比往常多了?” 帝王一言一行皆有起居注记录,宇文璟睡眠在这几个月得确好了不少,有起居注为证,不可争辩。 韩氏见他面色缓和,复道:“圆泰大师说了,有得必有失。哀家诚心为你祈福,代价便是提供些符合他要求的宫人,又辟了荒置的慈母御园。可哀家并不知晓他要了宫人做什么啊。” 反正圆泰死无对证,韩氏这样说也符合常理。 “母后,金佛寺僧人不可信。”宇文璟叹了口气,看来这事还全要怪那个圆泰,“国师也说了,这僧人看不惯玄教一家独大,起了想拉他下水之心。” 韩氏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此纵然不能完全消除宇文璟心中的芥蒂,可他明面上也不能再责怪什么:“是哀家老了,糊涂了。只盼着你们好,却看人看走了眼。” 宇文璟转了转手上扳指,此事可以暂且放在一边,可惠妃之事呢? 他时常梦见惠妃说自己又冷又孤独,周围又是些蛮横无理之人,想不到竟是真的:“有人发现,惠妃尸身出现在宣平门外大道。” 宇文璟一顿,韩氏提前知道了也便面不改色:“怎么?皇帝想责备哀家什么?” “汐儿与朕说,惠妃托梦给他,是您将她扔在了宣平门外大道,还以阵法镇压?”宇文璟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怨愤,“朕记得惠妃离世那会儿,您确实反常地接触了一道士。” 韩氏表面云淡风轻,心却被搅得风浪翻涌。她不知道宇文璟到底得到了哪些消息,还是说,此时只是试探一番? “哀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就连托梦这种无稽之谈也信?”韩氏缓缓闭上眼,“哀家乏了,皇帝你问完了吗?” 宇文璟显然没有放弃的意思:“母后,国师已经说了,宣平门外大道确有阵法压着惠妃!难道朕还要请他还原当初情形吗?!” “皇帝!”韩氏猛拍着扶手,面上浮出薄薄怒意,“哀家说过了,哀家做的任何决定都是为了你好!” 这是承认了? 宇文璟冷哼一声,所谓凤子隶说的话都是他编出来诈韩氏用的,凤子隶压根还没回来! “为了朕好?”宇文璟眯起眼,那眼神看的韩氏也有些后怕。 闹得惠妃魂魄不宁,闹得宇文汐痴傻如幼儿,都是为了朕好? 宇文璟已经听够了韩氏的这番说辞,难道一切事都能打上“为了你好”的旗号吗? 韩氏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隐瞒什么:“哀家知道你怨恨太皇太后,惠妃又是太皇太后亲近的侄孙女,哀家怎么能放任太皇太后之势还残存后宫?” “当初那高人说,宇文汐有帝王之气。难道你想辛苦从太皇太后手里拿来的江山又还给太皇太后之势吗!难道你觉得宇文汐在惠妃教导下,心还向着你吗!” 将宇文汐魇得疯傻还是她当初心慈手软,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接将他杀了。 宇文璟被韩氏的一番说辞震得说不话来。他也曾听闻京都紫微二分的传闻,也有些术士说宇文汐有帝王之气,可他根本没有理会。 为什么? 因为在他心中,唯有宇文洛可当太子! 惠妃何其无辜?宇文汐又何其无辜! “母后,你病了。”所有怒意都化为深沉的平静,宇文璟不再看韩氏一眼,“来人!” 崔暕立刻推门而入。 “太后韩氏思劳成疾,神志不清,着太医院全力诊治!” “喏。”崔暕应了声,从他身后又涌入一队太监,不由分说便将韩氏的轿椅抬起。 “你们做什么!”韩氏面色煞白,怒容几乎扭曲了她的面貌,“哀家是太后,哀家没有病!” 小太监们没有理会韩氏,他们只知晓听命于君,宇文璟让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宇文璟说韩氏疯了,韩氏便是疯了。 “皇帝!皇帝!哀家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 韩氏的“据理力争”一直随着太监们的步子传出养心殿,最后逐渐消失在远方,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宇文璟掀起嘴角,愤愤挤出一句“疯子”,重新坐回龙椅,单手轻轻按着太阳穴。 他累了。真的累了。 前半生他活在在晋国与太皇太后的掌控中,他不愿让自己的后半生也落入一个谎称用“爱”编织的牢笼之中。 静默了半晌,宇文璟终是开口问道:“崔暕,汐儿怎么样了?” 崔暕正要躬身回答,突然袁公公迈着稳健的步子从殿外而来,他被崔暕调教得稳重,可这次语气中不免夹杂着惊异:“陛下,国师带着惠妃娘娘的魂魄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魂归(1) “你说什么?”宇文璟拍案而起,立即迈出两步,“国师在何处!” 袁公公一心想着汇报,却遗漏了崔暕递来的眼色:“回陛下,国师已入了储秀宫施法……” 袁公公还没说完,宇文璟便匆匆向外赶去,崔暕只好象征性向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糊涂东西,等会儿再来收拾你!” 崔暕急忙追上宇文璟,尖利的声音指使着一众小太监:“摆驾储秀宫!” 袁公公揉了揉头满脸不解,他不过是如实禀报,怎么就闯祸了? 储秀宫 当宇文璟赶到储秀宫时,恪嫔与一众宫人皆候在宇文汐寝殿外。她轻轻福身向宇文璟行礼,可心急的帝王压根没有将目光分一点给她。 恪嫔自嘲般笑了笑,微蹙的秀眉下,目光飘飘悠悠落在远方。她入宫不过是为了家族荣誉,哪敢奢求帝王的一点爱意? 也许从今往后,汐儿这孩子也不再寄于她名下了吧? 宇文璟赶向寝殿内,一推门便有亮色白茫飘逸而出。他攥紧拳头一步步走进,只见凤子隶站在阵中念起法诀,手中光芒越聚越多,清澈又耀眼。 他身穿青锦袍,周身缠绕着金光法咒,如瀑墨发随法咒舞动。而他手中捧着的光芒更甚,只是愈向中心散发的黑气愈多。 “啊!”宇文汐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他的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时从紧闭牙关中挤出些许痛苦的低呼。 宇文璟不敢出声打扰,只能放缓步子,身后负手等候一旁。 凤子隶咒语念罢,双眸霎时间睁开,红光乍现,寒意末到眼底。一时间,灵力运转,手腕翻动,他手中包裹着黑气的光团缓缓飘起来,悬浮空中。 “现身。”凤子隶冷冷的语气似在下命令,那团光亮中散出了更多黑气,不断放大。 宇文璟定睛一看,那光亮中好像渐渐现出人形,只是看不真切。 随着光团变化,宇文汐的痛苦更上一层。他的额上细密汗珠汇成一缕,缓缓滑落,一排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双唇煞白。 凤子隶双手结印缓慢推开,亮色光芒笼罩在光团身上,一点一点地渗进去,也一点一点吸收着黑气。 光亮中,人形渐渐清晰。宇文璟瞪大双眼盯着这一变化,直到人形越来越像惠妃,眉眼尽是当年的温柔。 是阿翡回来了…… 宇文璟紧握双手,却只能摸到手上松弛的皮肤。而他的阿翡,还是当初年轻的模样…… “陛下。”凤子隶收敛了周身法咒向宇文璟颔首示意,“此法只有半个时辰时效。” 他的话音刚落便消失在寝殿内,宇文璟盯着光亮渐渐落地,惠妃睁开眼便奔向宇文汐的床畔。 她周身透明,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庞都做不到:“汐儿,母妃在这儿,不怕。” 她眼角的一滴泪也化为光芒逸散,宇文汐暗暗皱了皱眉心,却怎么也醒不来。 宇文璟一步步走向惠妃,震惊喜悦之余,他的心中却只剩下悲哀:“阿翡……” 惠妃没有转头,她只想好好看看儿子,恨不能将他的模样刻在心上:“陛下好狠的心肠,当初对臣妾不管不顾,怎的失去了却念起情分?” 宇文璟知道惠妃是要怨的,当初她下葬时他都没有送最后一程:“阿翡,是谁害了你?” 惠妃转过头,戚戚一笑:“陛下心中难道没有答案?” 朕知道,是韩氏。 可宇文璟没有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出这个名字:“你恨朕吗?” “不恨。”惠妃又将目光移向宇文汐,他身上似乎没了痛楚,已然沉入梦乡,“臣妾谁也不恨。” 连韩氏也不恨? 宇文璟又走近了些,可他身上的真龙之气却害得惠妃退后几步:“陛下别再过来了。不过半个时辰臣妾便要转入轮回……臣妾只想好好陪着汐儿!” 宇文璟愣在原地,片刻才不甘地退后两步。阿翡心里只剩下宇文汐了……当初满眼皆是他的阿翡去哪儿了? 惠妃重又飘回宇文汐身边:“陛下,臣妾求您,好好对汐儿吧。” “朕自知对不起汐儿,难道朕做的还不够好吗!”宇文璟再次沉下脸,他真怕惠妃说着说着是想将自己儿子推进争夺皇位的漩涡。 惠妃没有再说话。 她了解当初的宇文璟,却不了解如今的宇文璟。但她知道,掌权久了,疑心病不免加重。 宇文璟叹了口气,他揉了揉鼻梁:“朕之后会将你重新安葬在帝陵,说吧,还想要什么补偿。” 惠妃一想到这些年被困在宣平门外大道,陪伴她的是无尽的折磨。她的眼前被暗黑与血光占据,周身突然黑气巨增。 宇文汐在睡梦中亦蹙起眉心,痛苦不堪地低喃着:“母妃……我怕……” 她缓缓转过头,那一双凄怨的眸子死死盯住宇文璟:“来世臣妾不愿再入帝王家!还请陛下将臣妾安葬回李氏墓地!” 宇文璟眯了眯眼,阿翡情愿回乡也不愿入帝陵? “你是朕的女人!回乡安葬不合祖制,必须葬入帝陵!” “陛下是怕不合祖制,还是怕折了您的面子!”惠妃周身黑气更甚,连眸子也溢出血红之气,“宇文璟,你就是一个假作情深的小人!我几次托梦于你,你都不管不顾,害得我日日夜夜被法阵折磨!害得我眼睁睁看着汐儿为阵法所迫!” 她被黑气遮掩了面容,竟不再惧怕真龙之气,步步逼向宇文璟:“你该死!你该死!” 宇文璟没有料到阿翡已变了模样,只觉浓浓阴气扑面而来,激得他起了一层寒栗。 从前温婉的阿翡已经彻头彻尾死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有着阿翡容貌的魔鬼! “李氏!你放肆!”宇文璟一声怒喝下彻底激怒惠妃,她的喉咙中滑出一阵非人的嘶吼,黑雾化为利爪向他挥去。 宇文璟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就在黑雾将碰到他的那一刻,白茫乍现,凤子隶的阵法重新包裹住黑气,压得惠妃蜷缩在地。 惠妃每嘶吼一声,便仿佛有人拿刀在她声音上搅动。虽哭声不大,却无比哀戚,每一字都痛彻心扉:“宇文璟,你薄情寡义!残害手足!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 第一百六十四章 魂归(2) 宇文璟忽然紧绷着嘴角,浮现出勉强的笑。怒火燃烧着他的心,他的喉咙,他心中的火气,便像火球般在胸膛间翻腾。 “好啊,原来你心里是这般认识朕的。”宇文璟一声哼笑,不再看痛苦扭曲的惠妃,“朕告诉你,想葬李氏墓?痴心妄想。” “宇文璟!”惠妃每挣扎着起身一分便被凤子隶的法术压下一分,每一寸灵魂皆是锥心之痛。 你不得好死…… 宇文璟怒极反笑,转身离去:“国师,都交给你了。” 凤子隶一笑以做回应,直到宇文璟走出寝宫,才渐渐收起手中流光。 惠妃几近分离的魂魄复归原位,她捂着心口,抬起眼愤愤望着凤子隶:“怎么,不是要解决我?” 凤子隶抬手,一道白茫击中她的左肩,在她痛苦低吼的同时,躺在床上的宇文汐也吃痛一呼。 “汐儿!”惠妃收敛起周身黑气,爬到床畔。她想为宇文汐抹去额上汗珠却再次穿过了他的身体。 “李氏,法阵不解,你始终与九皇子的命绑在一起。”凤子隶凝气为剑,反手刺向惠妃的手臂,梦中的宇文汐突然面色煞白,手臂的同一位置竟破了血洞。 惠妃奋力捏断剑气,她知道凤子隶只是威胁,并没有下死手:“你想做什么!还是……宇文璟想做什么!” “本座可以帮你解了这锁婴阵。”凤子隶神色淡然,拂手而过,宇文汐手臂上的血洞又渐渐愈合,“你得为本座做点事。” 做点事? 总不会是善事。 惠妃望了宇文汐一眼,强忍下泪意:“只有半个时辰,我如何为你做事?” 凤子隶的掌心逸散出黑气将惠妃包绕:“你作为李氏还有半个时辰。忘了吗?在宣平门外大道,你将魂魄,卖给了本座。” …… 清晨,万籁俱寂。东边泛起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浸润着天幕,崭新的一天从远方悄悄移来。 可忘忧几乎一夜未眠。 王钰醒来后不记得她是如何出的王府,祁云带人搜查了整个王府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是凤子隶出手?可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哈哈推开木门向她奔来,向着床榻一跃而上:“我嗅过了,王钰身上有不少人的气息。除了王府里头的佣人、死了的圆泰,还有两缕陌生女子的气味。” 忘忧看着哈哈爪子上的泥有些头疼,连忙将它放下床,可被褥已沾上了污渍。 “承影啊。”忘忧极力忍耐着,对着哈哈抿唇一笑,“你若找不到,就把被子赔给我。” 哈哈甩了两下尾巴,扭头又蹦到圈椅上:“小气。” 不过好在月芙不在此处,否则它又该被打屁股了。 “人海茫茫,我要怎么寻?”哈哈趴在圈椅上微微闭目,“不过我得了另一个消息赔给你,有没有兴趣?” “说吧。” “宣平门外大道昨夜发现了一具女尸。” 忘忧无奈地接道:“而且凤子隶还亲自赶去。我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哈哈摇了摇脑袋:“听我把话说完。” “我本着负责的原则,亲自去了一趟宣平门外大道。”它满脸骄傲地将沾着泥的爪子抬起,“我牺牲可大,那么脏都下得去爪……” “说重点!” “咳咳。重点就是,虽然尸体被挖走了,可我在那儿发现了锁婴阵。” 忘忧在脑海中搜寻着,锁婴阵似乎是邪术? 哈哈复道:“被镇压的女子可太惨咯。” 忘忧对锁婴阵知之甚少,只知道需得活人献祭:“具体说说。” 哈哈收起露在外散热的舌头,竟有些严肃:“锁婴阵最常见的就是将母亲活埋下去,利用怨气滋养阵法。死去的母亲无法进入轮回,日复一日怨气剧增。” 确实残忍,怪不得是她不知晓的歪门邪道。 “而她的亲生儿女,将会为母亲的怨气所困。开始会见到母亲的魂魄,接着是其他鬼魂……胆子小的就在这一步吓死了,胆大的恐怕也神志不清了吧。”哈哈叹息两声,“这样的孩子必定体弱多病,活不过二十。” 忘忧听到“母亲的魂魄”便想到一个人——九皇子宇文汐。那两位引路宫女不是说他能看见自己母妃吗? 而且宇文汐的痴傻也吻合,她不由得多心。 “还有啊。”哈哈打了个哈欠又垂下脑袋,“我在那儿闻见了在王钰身上陌生气味中的一缕。” “那便入宫查。”忘忧思索了片刻,一切巧合皆不是巧合,“从宇文汐所在的储秀宫开始。” 哈哈有些愣了:“关宇文汐什么事?” “能让凤子隶出手的,除了他自己便是宇文璟。而宣平门外大道太后又常派人去那儿。这女尸必与宫中有关。” 忘忧不解释下去,哈哈也想通了这一层。 “行,那我入夜就再走一趟储秀宫。” 它正想在圈椅上打个滚,忽然门外传来月芙的脚步声。它想起被她打屁股的日子霎时间全身一颤,自觉从圈椅中蹦下。 “欺软怕硬。”忘忧伸手抹了把哈哈的毛发,惹得它又浑身一颤。 它刚要开口,木门便被月芙推开:“主子,该梳妆了。” “诶,你怎么跑进来了?”月芙起初还未主意忘忧的被褥,只瞧见哈哈四只爪子皆沾了泥:“你又跑哪儿疯玩去了?” 她蹲下抱起哈哈,仔细用帕子擦去污泥。谁知一瞬抬眼,正巧撞上圈椅上明晃晃的四只梅花泥印! 她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嗓音却提高了几个度:“哈哈,你又闯祸了!” “唔……”哈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月芙,喉咙中不时挤出几声撒娇的嘀咕。 月芙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打小爷屁屁了! 忘忧不嫌事大地清了两下嗓子:“月芙,你瞧,连被褥也被它弄脏了。” 月芙顺着忘忧指的地方一看,好家伙,果然脏了! “不许撒娇!”月芙当下拍了两下哈哈,“知不知道洗被褥多麻烦!你洗吗!” “汪唔!”大不了小爷洗! 忘忧见着哈哈畏手畏脚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果真是欺软怕硬! 哈哈听见了笑声,心里别提有多难堪:“汪!” “不服气?”月芙轻轻向忘忧福身,转头就向外走去,“我教过你没,不许乱玩,不许上床上凳子,不许弄脏东西!” “汪唔汪!” “该不该打!” “唔……唔……” 月芙与哈哈的声音渐渐远去,忘忧笑着下床穿戴好,不由得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主与仆 好不容易在这秋季能有一天好日头,忘忧命人搬来躺椅靠在古树下,舒舒服服晒着太阳。 她向来觉得做谋士的,不是与人斗,而是与时间斗,与时运斗。人不谋,我谋。人谋,我已谋。 是故,这般好的天气少有,这般忙里偷闲的日子更少有。 她已闭上眼,耳畔是微风拂过树叶的细碎之声,偶有一二声虫鸣,夹杂着……毫不掩饰的脚步声? 祁云低头款步走向忘忧,她平日一向低着头。倒不是因为恭敬,而是在如养蛊模式下脱颖而出的代价——她的全身遍布伤痕,脖颈处伤痕更甚,连左脸也印上月牙状的伤疤。 她在距忘忧半仗左右的地方停下,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主子。” 这还是祁云第一次主动找她。 忘忧没有睁眼:“何事。” 祁云始终低头看着脚下碎石,始终不敢直视那躺椅上的女子。天星楼的尊主,她是何等耀眼;而自己只是如蝼蚁一般的人物,任人轻贱。 她抿唇答道:“入云鹤已经第三次造访京都据点了……主子不打算见一见……” 她越说越后悔开口,这是在做什么?她是在教尊主如何做事吗? 至少在宫菱面前她还有胆量出谋划策,可在这位主子面前,她却觉得自己连渣渣也不算。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拦,漏到忘忧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她轻轻睁开眼,以手覆面:“我还以为祁云你不会说话呢。” 祁云心中一格愣,主子语气柔和,竟没有责骂她? “我将天星楼在京都的据点交给你,就是给了你处置一切的权利。”忘忧缓缓起身,半闭着眼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看来这午觉又睡不成了,“入云鹤都来过三次了吗,你不说我又如何知晓?” 忘忧的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可祁云仍是跪了下来:“祁云还以为主子知晓……请主子责罚。” 忘忧瞧着祁云未被衣物遮掩的肌肤上遍布疤痕,她为了活着,大抵也是拼了命吧:“你以为我将据点交给你是为了试探?月芙放下据点后再没有汇报过任何据点的事,也没有任何人在监视你。” 她轻轻将祁云扶起:“京都据点是你在打理啊,祁云……为什么要畏手畏脚?” 祁云慌张地眨着眼睛,她心中所想被忘忧直接点明,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我怕自己没有能力……” 忘忧走进屋子里翻找出方便的男装,祁云低头随侍,听她淡淡道:“那你觉得我算有能力吗?” “自然。”祁云不假思索回道。 若掌管着天星楼的忘忧不算有能力,那这世间还有几人能算? “那就算我有能力吧。”忘忧在屏风后利索着换上男装,“可我曾因为蠢笨失去很多东西。” “从晋国到宁国,我亲眼见过上百名亲信在我眼前死去。” 这件事除了扶溪与月芙,忘忧还从未与第三人提起:“那时晋国之人围追堵截,我们一行从水路而逃。他们说:‘主子,偷梁换柱吧。’什么是偷梁换柱?那时的我还不明白。” 祁云心下一震,她似乎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 “扶溪带着我潜水而逃,直至偷偷上岸后我还在埋怨,他们怎么可以抛弃我?不是说好了一起乘舟离开吗?”忘忧再谈起此事时十分平静,可当初的撕心裂肺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想发脾气,可扶溪押着我不许动弹。直到后来我听见了万箭齐发之声。”忘忧停顿几息,双手隐隐发颤,“你知道万箭齐发是什么声音吗?就好像有数万挑藤鞭同时抽响,甚至掩过了凄厉的哀呼。”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偷梁换柱’,可扶溪押着我,我只能看着水中血色一点一点晕染……” 忘忧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她还能看见兄弟们为了掩护假扮她的女子而奋力厮杀:“听说他们找人扮我……那是从我五岁起便被养着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影子。我受过什么伤,她便要受什么伤,连说话语气也被培养得一模一样。” “真的,她几乎与我一模一样。”忘忧缓缓从屏风后转出,那天她看见跪在地上的“柳清漪”便想起来那个女孩。 也许当她听月芙说是祁云扮得“柳清漪”后,她就将祁云带入那女孩了吧。 “她在敌人面前逃了出去,他们都以为她真的是我,护卫我的亲信又是全力护着那女孩……” “所以,她替您……死了?”祁云在忘忧讲述这件事时,心中好似有东西慢慢融化,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忘忧点了点头,坐在梳妆台前执起黛螺:“正所谓偷梁换柱,她与我的兄弟们必须死……” “是我的无能,害死了他们……是他们的忠勇义,保下了我。”忘忧为自己画上粗重的眉毛。 “这样的事很多,因为我,或是有人为我而死,或是我自己一次次负伤。”忘忧将棕色妆粉抹在脸上,“吃过亏,我才一次次变成如今的模样。” “可就算是到了如今的地位又怎样?我还是差一点死在宫菱手里。” 祁云听忘忧提起宫菱,将头垂得更低。她曾是宫菱的下属,主子就不怕她有反心吗? “可惜她没有那个胆。就算我真的负伤在身,奄奄一息,她还是觉得我在试探。” 忘忧说到这儿,祁云低下的脸庞一片通红。试探……主子是杀鸡儆猴般敲打她? 忘忧改完妆,缓缓转过身:“我拼命想活着才在这世上站稳脚跟。我知道,你也想活着。” 祁云将手缩回袖中,这些疤是耻辱,也是她拼力活着的印证。 “无能不是借口,何况你根本不是无能。”忘忧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你要看得起自己,才有人看得起你。” 祁云有些局促,主子第一次与她说了这么多话,而且主子似乎不是她想的那样凶神恶煞。 “我可以忍受弱者嗟呀叹息,却忍受不了强者妄自菲薄。”忘忧放下手,一派严肃,“你听明白了吗?” 祁云没有低下头,只是眼中多了几丝复杂的情愫:“是。祁云明白。” 忘忧又展出笑意,轻轻拍了拍祁云的肩:“好了,现在我们去你的据点瞧瞧。” 祁云望着忘忧向外走去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 我的,据点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赌局 天星楼在京都据点不过是一不起眼客栈,甚至比寻常客栈还有差一些。它没有名字,没有华丽的装修,脚踩在楼梯上还会不断发出“吱呀”声。 可它是京都最便宜的客栈,五湖四海来到京都的百姓的首选。 忘忧一进入底下大堂便觉人声鼎沸,还得小心走路才能不踩到别人,也不让别人踩到自己。 好不容易上了楼梯,各个包厢更是鱼龙混杂:有房间里暂存尸身的,有睡觉打鼾不关房门的,也有房里来了赌局被围的水泄不通的。 “买定离手啊!买定离手!” 忘忧还未走过正赌博的房间,突然从里面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位小爷,不进来玩玩?” 那只手黑乎乎,也不知上头沾了多少东西,在手腕处还有勉强能辨的墨黑色线条刺青。 祁云正欲上前却被忘忧拦住:“玩什么?” 那脏兮兮的手带出一张嬉笑的脸来,同样是好久没洗过的模样:“都是些粗人,骰子,比大小。” “好啊。”忘忧看着来人一贯的笑脸,平日里肯定做惯了,“但要看看你的赌注是什么。” 来人笑意更浓,一面推开凑热闹的人,一面招呼忘忧进来:“您想要什么,咱们这儿就有什么。” 忘忧看着周围赌客皆向着了魔般,输了还想翻盘,赢了还想更多。 她被那人带着来到一块稍清净之处,只是瓜皮满地,脏乱不堪。 那人用衣袖扫去凳子上的瓜子壳做出“请”的姿势,忘忧站在原地无奈地挑了挑眉:“我怎么就不信呢?” “诶。”那人又换上了些许正经之色,“一看这位爷就是新人,还不知道我们老东家是谁吧?” 祁云面色有些难堪,这也是她以为忘忧知道却没有上报的东西。她来到忘忧身后,轻声道:“九爻盟,入云鹤。” 忘忧轻笑一声,怎么九爻盟做生意非要挑她天星楼的地盘? “入云鹤身在何处?” 那人见忘忧知道他背后撑腰的人是谁,重新换上笑脸:“盟主他忙着……” “我要他陪我赌。” 那人的笑意凝在嘴角,甚至周围有些听见忘忧话的旁观客也聚了过来:“小伙子,九爻盟盟主可是个狠角色,那是从来没输过!” 忘忧充耳不闻:“我出两个消息,输了,这两个消息送给九爻盟。赢了,九爻盟再给我四个消息。” 忘忧一番话在赌客中炸开,这完全不公平啊。两个对四个,这小伙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人似在思量忘忧的话,不一会儿重新换上笑脸:“好,我替您问问盟主。” 忘忧给祁云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客栈管事带着几个小二上来,三下五除二就将此处打理干净。 “尊……”管事正要哈腰问安,却被祁云打断:“掌柜,这儿聚得人太多了点。你开的难道不是客栈,是赌场?” 祁云的话传入几位老赌客耳中霎时间激起他们的不满:“这位小兄弟,老子几个可是在这儿玩半个多月了!当掌柜的不管,你少狗拿耗子!” 管事老脸一红,他偷偷瞧着忘忧反应,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是是,这会儿来京都的人多,大家就是图个乐子。”管事转过身去,冷言指使着小二,“还愣着做什么。” 小二们个个都是练家子,赌客们都晓得他们厉害,不用赶便退出房门。可他们宁愿将此处堵得水泄不通也不愿离去,个个都想看看这年轻人是怎么败在入云鹤手下的。 管事恭敬地转过身:“您还有什么吩咐。” “辛苦,先下去吧。”忘忧笑着向管事点头,那老管事应了声,一转身便开始用衣袖擦汗。 这可是一夜间灭了宫菱一支的尊主,威名比原先更甚。甚至到了接到尊主命令就觉得祸到临头的地步,他怎能不害怕? 忘忧无聊得指尖轮流轻点桌面,她脱手这据点一月,怎么被九爻盟占了便宜? “祁云。” 祁云听她的语调低沉几分,心里也有些寒颤:“在。” “你问入云鹤收钱了没?四间客栈打通的费用,再加上一个月的租费……”忘忧在心里默算着,那得多少钱啊,“起码六十两银子吧?” “啊?”祁云有些啼笑皆非,这时候主子怎么是想着钱的事,她还以为要兴师问罪…… “不能白白让人占了便宜。”忘忧话音未落,入云鹤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六十两银子?奸商!” 人群从中散开一道,入云鹤嬉笑着走进来,左眼又换了个雕花铜罩:“好久不见啊。” 忘忧点头示意:“盟主好耳力,那么远就听见我说什么了。” “过奖过奖。” 忘忧与入云鹤你一句我一句听得看客议论纷纷,这样的距离虽听不仔细全部,却也能听个大概:这年轻人竟与九爻盟盟主相熟! 先前拦住忘忧的那人拿着摇缸而来,当着所有人将三枚骰子放了进去:“三至十一为小,十一至十八为大……” “摇摊吧。”忘忧打断了那人,反正她都不会,还不如挑个有意思的。 那人望了眼入云鹤,只见他点了点头。 所谓摇摊便是将三枚骰子放在摇缸中摇动,待骰子定下后,将点数之和除以四,能整除即为四。有余数的则可能为一、二、三,分属赌台的四边,余家在摇定后便可在桌上的四边下注。 这种玩法不大流行,一些资深赌客便向身旁人介绍着,这种玩法虽比单纯比大小有意思,可难度更甚。 “五次定胜负,如何?” 入云鹤如此提议正合忘忧心意:“好。” 那人开始晃动摇缸,忘忧并不留心听摇缸内动静,只是在骰子之后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也不嫌双手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峰尤。” “哦,晋国人呐。”忘忧低沉着声音轻轻喃喃一句,“家中世代侍奉皇室,怎么沦落至此。” 峰尤一愣,有些惊讶地望向忘忧。 “别私下搞小动作,本座听得见。”入云鹤笑着将随身玉佩押在“四”处,眼神已在峰尤与忘忧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屋外,已是叫喊声一片,各个数字的都有,唯“四”呼声最高。 忘忧亦从腰间接下相思落,随手押在“一”处。 她笑着望向这位有些窘迫的年轻人:“开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赌场好手 峰尤将木盖翻开,入云鹤略瞟一眼便知道结果:一个一,一个五,一个二。不用算筹,结果正为四! “小伙计,也给我们瞧瞧!” “是啊,是啊,这边也开赌呢!” 峰尤又望了入云鹤一眼,他将玉佩收回,淡淡说道:“去吧。” 峰尤将摇缸端出,外头的赌客一片唏嘘。入云鹤玩的是技巧,外头人赌的是气运,可他们依旧不亦乐乎。 “入云鹤怎么可能会输,这不,果然是四!”有经验的老赌客一下就跳出结果,不熟悉的已在心里摆上了算筹。 忘忧对结果一点也不惊讶,她根本不会赌,哪及入云鹤的耳力:“盟主果然好耳力,不如教教我怎么听出来是那一面落下的?” 入云鹤摩挲着玉佩,趁峰尤还未回来前笑道:“接下来是输是赢还不一定咯。” “不过你要想学,不如请教另外一个人啊?” “谁?” “鬼衣侯。”入云鹤的笑有些戏谑,“他肯定比本座教得乐意。” 忘忧不语,直到峰尤回来后重新晃动摇缸,拍案而定。 “三!” “二!” …… 外头赌客喊得起劲,一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入云鹤押哪块。可入云鹤迟迟未动,只是唤道:“峰尤。” 峰尤正晃神,再回过神时,忘忧与入云鹤皆看着他。 他再看向赌局时手里捏了捏汗,一位押了“二”,一位还是押了“一”。 “二!” “二!” 外头“二”的呼声此次彼伏,峰尤右手微动缓缓掀开木盖,只见里头三枚骰子分布如三角,分别为“一”“三”“一”。 一、三、一,结果为一! 忘忧松了口气,她的话果真刺激到峰尤了。 入云鹤神色未变,仿佛料到这一结果:“你瞧瞧本座这手下如何?” “眼明手快。”忘忧赞美的言简意赅。 峰尤听着忘忧这话,不由得又多瞧了她一眼。他将结果托出去公示,外头果不其然又是一片唏嘘。 “想不到入云鹤也有赌输的一天,唉。” “现在平局,接下来一定要挫挫那小子锐气!” 入云鹤不打算收回玉佩,外头的呼声如何他不会在意,不过输忘忧一头又如何:“是不是看上峰尤了,本座可以把他让给你。” 峰尤似是天生混赌场的人,方才右手微动,在木盖真正掀起的那一刻已经将骰子调换。若不是忘忧察觉到这一点,恐怕也不会留心。 “那岂不是断了你的财路?” 也不知道九爻盟靠着峰尤一个人就赚了多少,入云鹤就这样大方? 入云鹤摆了摆手:“你说这话未免太小瞧本座了,本座是有真本事的。”他的右眼眨了眨,压低声音道,“而且他有只探云手,就算擦肩而过也能拿到他想拿到的东西。” 忘忧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他更适合在赌场里混了。赌客的钱不但能自愿掏出,还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变少,最后只能认定是自己输太多记不清钱数了。 “怎么样?”入云鹤十分自豪地介绍完峰尤,“把他借你半年,你再把这儿租半年给我。” 忘忧还未回应,峰尤才好不容易从赌客手中挣脱回来:“第三局……” “慢着。”忘忧轻声打断,命祁云站在门口挡住些赌客们的视线,“方才盟主说要将你让给我半年,你想来天星楼做事吗?” 峰尤动作一滞,饶是平日里训练有素还是露出些许震惊的神情。他看着眼前这位似乎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盟主常提起的天星楼尊主? 可那尊主不是女人吗?他心中有了疑虑再仔细一辨,他得确又有些女儿家姿态…… 入云鹤敲了敲桌子:“你不是一直想去吗,赶紧回话。” “是,是!”峰尤被震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黑乎乎的脸下也透出红晕,“我曾投奔过天星楼,可被少尊主拒绝了……” 忘忧瞧着他这神情,多半是宫菱还在的时候:“第三局,我还押‘一’。你掷出‘五’‘六’‘二’,我便留你。” “真的?!”峰尤露出欣喜之色,一拿回摇缸便重新找回自信,“这回我只摇,绝不在开盖后做手脚。” 祁云挪开了身子,能看清里面全貌的赌客们又开始疯喊:“一!”“三!”…… 在赌客的呼声中,峰尤闭上眼,三枚骰子每一下在摇缸内的震动皆收入他耳中。 他一共摇了五次,最后稳稳将摇缸拍在桌面。 入云鹤一笑,那玉佩放在“二”处他就没动过,而忘忧也如约将相思落放在“一”。 “二!” “二!” 赌客们跟随入云鹤齐齐喊着“二”,而峰尤将双手负在身后,示意忘忧自己揭开盖子。 忘忧提起木盖,三枚骰子整整齐齐排列一行,分别为“五”“六”“二”,连顺序也没有变! 好手! 她情不自禁鼓起掌:“我若用你,好像都有些大材小用。” 峰尤有些慌了:“不,只要能入天星楼,我做什么活都行!真的!打杂我也行!” 入云鹤佯装踢他的腿,一下被他躲开:“有了新主,怎的把旧恩忘了?” 峰尤又摸了摸后脑勺:“盟……盟主,我太激动了,一时失言……您要想撒气,多踢我几脚!” 入云鹤虽冷哼着,可脸上却笑着:“这局也没有继续的必要,本座认输。” 他这句话特意提高了几度,仿佛一滴水珠,落入了赌客们的油锅,霎时间门口便闹哄哄起来,也有胆大的踏了进来。 “入云鹤,还有两局怎么不玩了?” “是啊,我们几个都押了你赢!还有两局你都赢不就好了!” “不行,这都开局了,必须玩结束!” 忘忧想不明白为什么入云鹤自砸招牌还这么开心,他捂嘴偷笑着:“峰尤,先前替我押了多少钱?” 峰尤嬉笑着回答:“一百两银子,押这位小兄弟赢。” 入云鹤笑得更肆意了,照这赔率他铁定能收回至少三百两银子! 忘忧听着峰尤的回答这才回过神,好啊,原来一开始入云鹤就是抱着“惨败”的打算!她才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可她不恼反而觉得好笑,世人不乏沽名钓誉之徒,没想到到入云鹤这儿名誉还没钱重要。 入云鹤清咳两声,收起笑脸,装成唉声叹气的模样:“是我赌艺不精!回去后必将闭关修炼,改日再战!”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伤员 入云鹤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负手走了出去,赌客们一边骂着,一边自动让道。虽赌客们因他失了钱财,诟病的也是入云鹤主动认输,而非他的赌技为人。 妙啊。 此局后,她不再赌,入云鹤只要过段时日再赢几局出出风头,今日的事很快就会被人抛诸脑后。 可忘忧总觉得忘了些事…… 她看向峰尤讨好的笑,突然想起先前的赌注:喂,四个消息就这样被他逃了? “祁云。”忘忧望向始终在旁默默不语的祁云,“入云鹤前两次造访,不会也是为了这里的赌场吧?” 祁云还没开口就被峰尤接了去:“哪能,盟主为了赌场还是其次,主要是仰慕天星楼尊主风彩。” 若入云鹤在场铁定要给他脑袋上敲上一击,这说的什么话! 忘忧倒没有注意他的后一句,只是越想越觉得古怪。 她收起相思落向外踱去,那些赌客一半艳羡,一半不屑。在这些复杂目光中穿行,忘忧只觉得身上都快被盯出窟窿。 “喂,这位小兄弟!”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声,“留下姓名!” “对啊,叫什么,改日讨教!” 名字有那么重要?忘忧一挑眉,横竖她那么多名字,报一个也无妨:“在下清衣。” “清衣?是那个玉面郎君?” 忘忧笑而不语,祁云与峰尤在人群里开路,原先需人挤人的路子也宽敞许多。 “不是玉面郎君,那个清衣听说长得俊,姑娘一瞧见就走不动道!” “哈哈哈哈哈……不过是个小白脸,没什么真本事!” “可他没本事怎么做的仓羽寨火堂主?” “诶,那个仓羽寨不是也被朝廷剿了?打了一个多月!” “唉,可惜了。冯老寨主人挺好的……” “是啊。” …… 忘忧听着身后议论之声越来越小,心中亦一阵惋惜。不知阿旭最近如何,怎么也没有书信送来了。 峰尤跟在忘忧身后,直至人散没了才吞吞吐吐问道:“你真是仓羽寨的火堂主,那个玉面郎君?” “是啊。”忘忧停下步子,“不过我平日不用这张脸……” 峰尤一惊,这说话比“易容”瘆人:“嗯……你是怎么,怎么知道我家世代服侍皇室……” 忘忧指着他的手腕,眨了眨眼:“这个刺青,我认得。” 峰尤抬起手腕,一阵磨蹭才在乌黑中搓出泥丸,手腕处也白净了不少。这根墨黑色刺青啊…… 他想起小时候被人抓着刺时,哭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现在想想也挺好笑的。 父亲有,母亲有,祖父有……他将来的妻子、孩子也会有。这是他们一族的使命,是荣耀的标记。 只可惜,他现在还回不去。 他又走了会儿神,忘忧已经走远,连忙又追了上去:“那你认识天星楼尊主吗?” 祁云觉得这人憨憨的不识好歹,怎么不似赌场里爽快利落,换作旁人,猜也猜出来了吧? “认识。”忘忧瞧着他的脸黑里透红,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你找她有事?” 峰尤轻轻“嗯”了声,摸了摸后脑勺:“我父亲让我投奔天星楼尊主,听说她是晋国人。” “将常年租客名单整理出来给我。”忘忧转头吩咐祁云做事,她亦识相离开。 “不单单是为了这个吧?”忘忧带着峰尤穿过客栈院子,再之后便是伙房,“你知道尊主是谁,对不对?” 峰尤在赌场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可离开了赌场便过于老实,以至于忘忧这样一问他便有些局促:“没有,没有的事。” 这句慌慌张张的“没有”就等于“有”,看来晋国那边一定是摸清她在宁国的身份了。 她缓缓转出伙房,推开柴火掩着的暗门,可一碰到暗门便觉得不对……这门原先沉重,需要用力才可推开。可如今一月没来,怎的轻了不少? 除非,有人在她之后动过门,还没有依她的法子关上。 “峰尤。”忘忧收回推门的手,“你先去帮我看看祁云弄好了没,理出来再来找我。” 峰尤连连答应,顺着原路返回。只是心里奇怪,清衣都走到这儿了,怎么不带他进去? 忘忧倒不是怕暗室见不得人,不然她也不会带峰尤到这儿。她是怕暗室里出了什么变故见不得人。 她推开暗门,拿出火折子依次将油灯点亮。里头陈列依旧,一面墙皆做了柜子,放着各类伤药。 到底是那儿不对劲? 她托着油灯各个抽屉细细照着,一月不动,把手上落满灰尘,只有两个抽屉把手干干净净。 金疮药、止血散。 她抽出两个抽屉,果然少了不少药。 忘忧在暗室内转了圈,蹲下照着每一个角落。地面尘土较多,有几处好像是故意用脚扫出来的痕迹。 沿着这细微的痕迹,一路来到杂物堆前,就在杂草掩盖的地上散着点点血迹,尚未干涸。若非细瞧,寻常人定是发现不了。 能在受伤情况下还能做得如此缜密,此人不容小觑。 忘忧将油灯放远了些,手中抽出白玉簪,放轻脚步走近。 她凝气听着此处动静,可一声粗重的呼吸也没有。难道人离开了? 就在忘忧轻轻拨开叠高柴草的一瞬间,忽从里头伸出只血手将她往里带! 这样的力量悬殊就连忘忧有了防备也站不住脚,直直向柴草里栽去。 “何人!” 那人受伤没了多少力气,她质问后只是被反押着手疼。再抬眼时,空气里已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而她仅能瞧见身下的柴草也落满鲜血。 “别出声。”那人虚弱地只剩气音,连押着她的力气也渐渐没了。 “你……”忘忧轻言轻语,那人没有半分回应。 她只觉得缚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散开,微微侧身便挣脱了那人控制。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那人好像戴着面具,一身夜行衣还破了好几处。而一旁堆放着她柜中之药,连数目都对得上。 她小心戳了戳那人手臂,有些发烫,可依旧没有反应。 “死了?” 忘忧将白玉兰簪收回袖中,那男子必是在躲什么仇家才误入此地,可她又没有。 她踉跄几步走出柴草堆,方才那一下,膝盖好像磕到了什么东西,痛意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忘忧撑着腰小心将油灯拿起,微微低头便瞧见衣裳上深一块浅一块地浸满鲜血。 还有她被那人拉住的手腕,沾上的血尚未干涸。 下手那么重,他的仇家是有多恨他? 忘忧带着油灯步步走近,只要那人待过的地方皆沾上了乌血。 那人背朝着她昏迷不醒,而后背已然血肉模糊,胡乱抹了药粉还沾了不少草屑。 她仿佛能看见颜怀站在此处痛骂:这样处理伤口,死了也活该! 她一手执着油灯,一手小心将他翻过身。 啧啧,从腹部到颈部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再向上看去…… 忘忧呼吸一滞,手中油灯差点没抓稳——他戴着鬼面具! 第一百六十九章 面具之下(1) 是鬼衣侯?! 听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听惯了,刚才那一声气音原来是原音吗…… 鬼衣侯武功高强,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能伤他成这样的,到底得强到何种程度? 忘忧拿过散落一旁的金疮药晃了晃,里头空了大半。而地面潮湿,多半药粉与血混合,全散在了纱布上。 她又在方才跌下去柴草中摸索一阵,能磕得膝盖发疼的,也许是剪子吧? 可当她再次摸到那坚硬之物时,瞬间推翻了自己有关剪子的想法——方方正正,又有雕花…… 她拨开柴草将那物取出,在微弱的烛火下,玉质龙纹一点点映入眼帘……是半块玉玺?! 忘忧再望向鬼衣侯时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愫。他是去宫里“盗”玉玺了…… 不,也许用“盗”字不对,这半块玉玺原本便属于他。 忘忧小心将鬼衣侯侧过身,所触及之处一片滚烫。她只懂处理些皮外伤,可起烧了如何还要交给颜怀。 她重新翻找出干净纱布与剪子,又添了两盏油灯,这才看清他后背的伤口。 一共十二道刀伤,刀伤重合处,皮肉外翻,黑一块紫一块。干涸的血将夜行衣与皮肉相连,仍是有新鲜血液向外淌着。 是方才压制她时,重新牵动了原本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啊…… 不知为何,向来见惯了血肉模糊场面的忘忧也有些手颤。她用剪子小心剪开夜行衣,每到衣料沾在伤口时,鬼衣侯便本能地微微颤抖。 “忍一忍……” 她又拿来酒坛将纱布浸透,刚触及伤口时竟激得他从紧咬的贝齿中挤出粗重喘息。 “滚……开……” 他想反击,却连抬手也做不到,似乎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他全部力气。 忘忧用纱布擦拭着他的伤口,混着草屑、泥灰与血痂:“是我,宇忘忧。留点力气,活下去。” 忘忧……? 鬼衣侯不由得绷直身体,咬紧牙关,虽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下意识向脸上摸了摸鬼面具。 还好,还在…… 这副狼狈的模样叫她瞧见了,还真丢人…… 处理干净了伤口,他的刀伤仍是道道触目惊心。忘忧微微叹了口气,小心轻弹着金疮药瓶,细碎的粉末均匀撒下:“有些疼,马上就好了。” 忘忧每弹一下药瓶,鬼衣侯的身子便如触电般颤抖一下,可他死忍着就是没有再叫出声。 直至他的后背上的伤口皆撒上了金疮药,忘忧又用纱布一层层裹上:“上回齐王说你去盗玉玺……” 鬼衣侯听到“玉玺”两个字,呼吸立刻急促了些:“玉玺……” “在我这儿。”忘忧将半块玉玺放在他手里,他这才放心下来。 这是视玉玺比命还重要? 忘忧不知道鬼衣侯的使命责任,她只知道活着才能做事。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忘忧将纱布缠好略略松了口气,可这话问出口便如投石入湖,再无波澜。 又晕过去了? 忘忧又试探问了遍:“还有哪里受伤了?” 依旧没有回应。 她将细软的干净柴草平铺在地,小心将他移上去。 “还有身前……”没有回应,她只好自问自答起来。 依旧是用剪子剪开夜行衣,可当忘忧看清伤口时,动作不由得慢下来。他的腹部除了刀伤,还刺着断裂的箭头…… 想拔这箭头不易,何况他昏迷着,是万万动不得的。 她的视线渐渐移向鬼面具,面具之下,这张脸到底是不是她心中猜想的那个人…… 她晃了晃脑袋,如今处理伤口才是第一大事,怎么可以趁人之危! 她忍着想揭开鬼面具的想法,半跪在鬼衣侯身侧。约莫一柱香时间,她尽量避开箭头处理完了刀伤,做完一切已是薄汗涔涔。 “该做的我都做了。”忘忧叹了口气,她能做的也就这些,这样也算仁至义尽了吧,“我去叫颜怀来……” 她刚刚起身,手腕处却有附上一只滚烫的手:“别……走……” 鬼衣侯说的模模糊糊,忘忧只好跪下来靠近了些。 “别……走……” 他的喃喃自语终是落入她的耳中。忘忧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半醒半睡的状态最是难对付。说理吧,他也听不见,强行走吧,又怕牵动伤口白忙活一场:“不走怎么叫大夫?” 她低头轻轻掰着他的手,可几番试下来,他却越抓越紧。 “好了,好了。不走行了吧。”忘忧放弃掰开他手的想法。怎么昏迷着还如此倔强。 可她被拉住左手腕实在无事,难不成要在此处干坐着直到他醒来? 她凑近了些观察着鬼面具,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可以将声音变得不男不女? “你再不松开,我就揭你面具了。”忘忧玩笑般捏住鬼面具,可鬼衣侯依旧没有松手的迹象。 “我真的会揭!”忘忧又强调了遍,可他仍是毫无反应。 好啊,鬼衣侯。这是你自己给的机会,到时候可别怪我。 忘忧顺着鬼面具,好不容易摸到系绳。他的脸颊滚烫,烫得她都有些心虚。 她又摸到了绳结,只要轻轻一扯,面具就能松开吧? 暗室内恍若间一片静谧,她的耳畔只剩鬼衣侯微弱的呼吸与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那一刻她好像觉得时间永恒停滞,手中渐渐失力。 原先在永州她就算使了“美人计”也想瞧瞧这面具下到底是怎样的脸。为何如今只需几个动作就能瞧见他真实面貌,她却不乐意做了? 这面具好像是最后一道屏障,若他真是韩珂……日后又要如何与他相处? 忘忧听着他微弱的心跳渐渐有力,是金疮药起效了吧? 她的手指微动,终是轻轻勾开绳结…… “人呢?” 暗室外一阵杂乱的人声吓得忘忧手一颤。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抚平加快的心跳,长长吐了口气。 “属下看着一道黑影入了这客栈……不知为何,他消失了……” “废物!” 暗室外之人一声暴喝,忘忧的心也随之一颤。 他们是在找鬼衣侯? “大人莫急,他一定在这附近。”又有陌生的声音响起。 “给老子找!找不到,你们就提头见齐王吧!” “是!” 来者约五六人,忘忧的心又被吊起来。 “齐王”? 鬼衣侯偷取的半块玉玺是归宇文渊管?! 忘忧看着手中带血的玉玺,只觉得自己落入困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失势 “放心,前日我与韩大人说过,我将以逸王之名举行游湖宴,暂且将你借去几天。”入云鹤声音淡淡的,“就算在陛下那儿,我也是这个说法。” “何况这几日事多,有得陛下头疼。你这常惹他生气的人还是不要撞上去。” 入云鹤抽出纱布与伤药来放在矮凳上:“两个时辰换一次,要不要我叫人来?” 韩珂捏起那瓶金疮药,这棕瓷瓶连手感也有那客栈中的一模一样。他摸了摸瓶底,果刻着“星”字。 入云鹤见他对这药瓶如此在意,便道:“昨日大理寺来了位仵作,叫什么,吴子实。这药是他带的。” 是他。 韩珂自嘲般一笑。若是他,也就不奇怪了。 宇忘忧怎么会对他另眼相待。 韩珂重新将药放回矮凳上,手臂上的痛楚让他不得不收回手。 入云鹤见他神色一瞬漠然:“有什么不对?” “没有。”韩珂的后背也开始一寸一寸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拿着小刀一点一点在他伤口上刻着,“叫阿刘来便好。” “行。”入云鹤起身拂了拂袍子,“我去叫人了。” 韩珂的目光幽幽落在自己苍白无力的双手上。 这双手,握过刀,杀过人,与朝臣们周旋过,也曾承下无数人的期冀。他一直在无涯之巅攀登,从未为谁停留,可回头再看时已是高处不胜寒。 也许吧,他没有资格像宇文渊一样谈“爱”,他能做到的,只是给她宇文渊给不了的正妻名分罢了。 韩珂轻轻闭上眼。 下月初八,他一定会骑着白马,身着红装出现在柳府前。 …… 慈宁宫经过那一夜已如同古塔一般成为宫中禁地。人人避讳提到韩氏之名,亦避讳提到有关她的疯病。 宫门道道推开,从慈宁门外列队走来一队宫女。她们低头望地不敢乱瞟,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也只能压在心底。 “长公主。”素锦在正殿前相迎。与往日风光不同,素锦好似老了几岁,脸上徒增几条皱纹,头上仅有的珠翠也全无。 长平轻睨着她,轻轻“嗯”了声:“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太后娘娘。” 素锦低头道“是”,给其他宫女使了眼色,独自带着长平长公主来到正殿前。 长平每踏一步便觉得腥臭味浓重一分,可良好的教养不许她表现出厌恶之情。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长平在正殿前止步,隐隐约约从殿内传来的声音,似在唱李白的《拟古》。可那女声悲凉诡异,也不知走的是什么路子。 “长公主莫怪。”素锦轻轻推开殿门,“今日太后娘娘喜听此种声调的曲子,命人从元曲唱到了宋词,今日不得不将诗也搬出来了……” 长平蹙眉听素锦说下去:“已经唱倒了三位乐女,这是第四位……” “没有人劝劝?”长平的语气中带着薄怒,在素锦推出殿门的那一刻,恢复往日仪态迈了进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大殿之上,韩氏闭眼倚靠在正座,而一乐女跪在一旁,不停对着手中册子尖声唱着。她唱得满脸通红,声音也有些嘶哑。 素锦察觉到长平不悦的眼神,连忙赶着乐女:“下去吧。” 乐女合上手中册子,略带感激向长平伏身行礼。可惜跪得太长久,只得连滚带爬出了大殿。 韩氏听不见唱词,立刻叹了口气:“唱啊,怎么不唱了。” “太后。”长平温言道,“旁人都被我支开了。” 韩氏掀起眼皮,坐正了身子:“难为你还来看我这老东西。” 长平没有动怒,在素锦服侍下坐到一旁:“太后您有怒,也不必在我身上发。” “今日,我特意带了两个消息。” 韩氏抬眼盯着长平,心中无端升起怒意:“这金佛寺之事也有你一份!” 素锦跪在韩氏身旁为她锤腿。她都能瞧出长公主是有帮衬之意,怎么太后还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长平知道韩氏有气无处发,撒到自己身上也无妨:“金佛寺是有。可我却没有参与活埋惠妃一事。” 韩氏被她说得住了口。是了,真正让宇文璟断绝情谊的不是蛊人一事,而是惠妃啊! 长平挺直腰肢,淡淡挂笑:“头一件。九皇子宇文汐已经恢复神志,帝心甚悦。我去恪嫔那儿瞧了瞧,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韩氏依旧不语,锁婴阵被破,宇文汐恢复灵智也是早晚的事。 “这第二件事。”长平故意停顿几息,直到韩氏再次望向她时才复道,“近日弹劾太子的折子越来越多。邢将军已被革职,押往京都了。” 长平见韩氏眼底起了波澜,便知她想听什么事:“至于那个关键人物海公公,暂且没有消息。” 韩氏向来不在朝事上表态,她唯一的底线便是不能叫宇文汐当了太子。可如今宇文洛地位岌岌可危,宇文汐又恢复了神志,那岂不是宇文汐要纳入太子人选了? “你告诉哀家这事,想做什么?” 长平虽笑着,可笑意不及眼底:“太后您也是知道的。我自然不希望宇文汐当了太子。” 韩氏冷哼一声:“洛儿不是说他是被人冤枉吗?何况邢将军本就是他大舅哥,有信物也实属正常。” “正是。”长平笑着点了点头,“所以陛下只是将太子禁足,并没有定罪。而且从永州搜来的书信尚在途中,谁知道里头是家常还是国事?” 素锦知道长平话里有话,偷偷望了韩氏一眼。可太后似乎没有听出其中意味,毫无表示。 长平微微蹙眉,只好将话说开:“听闻当年父皇留了一支暗卫给您……” “你莫要打这队暗卫的主意。”韩氏知道长平的意思是叫人偷偷换了书信,“哀家一个深宫妇人要了暗卫有何用?已经将暗卫交给齐王打理了。” 长平神情有些僵硬,她竟忘了先前是太后将宇文渊抚养长大。 韩氏冷哼一声:“你是不是瞧着哀家无用,转投皇后了?” 若不是,长平何必为宇文洛打算! “太后。”长平依旧含笑,“长平只是不想叫宇文汐占了便宜,并非为了太子。” “既然今日太后不欢迎我,长平改日再来看望您。”长平起身告退,全程从容地没有一丁点失礼之处。 素锦在心里着急,长公主不是还站在太后这边吗:“太后……” 韩氏摇了摇头:“只要韩家一日不倒,就没有人敢对哀家做什么!” “素锦。” “太后吩咐。” “哀家要听戏。” “是,奴婢这就叫人来。” 长平踏出慈宁门的那一刻,远远从殿中又响起吱呀吱呀的古怪唱词。她的眸子一瞬冰寒,再无半点笑意。 韩氏,你这辈子怕是再难踏出慈宁宫!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养心殿内熏香袅袅,宇文璟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是一盘散乱的棋局。 几日间,他的发间平添了几缕白发,在烛火下亮晃晃地扎眼。 从惠妃之死到日耀营事发,从变相禁足太后到下令禁足太子。所有烦心事一触即发。 高皇后昏迷,还能令太医医治。北秦开战,还能调兵遣将增援。宇文璟缓缓睁开眼瞧着眼前这局棋,可若情谊断了,还能修补吗? 殿门缓缓打开,首先躬身进来的是崔暕,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两名御林卫押着的安远茂。 入狱三月,安远茂瘦得脱形。他巍巍颤颤地走向宇文璟,每走一步,额前散乱的发缕便随着动作晃动。 因为要面圣,他被特许梳洗一番,换上了干净的囚衣。若换了在牢中,此刻的他也许正挠头捉虱子。 “陛下。”崔暕来到宇文璟身边轻言道,“安远茂来了。” 宇文璟斜觑了安远茂一眼,挥了挥衣袖:“打开。” 两位御林卫立刻从怀中掏出钥匙,一人按着安远茂,一人麻利地解开他手上的镣铐。 宇文璟清了两下嗓子,崔暕立刻会意,领着两位御林卫退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安远茂伏下身:“罪臣见过陛下。” 他的声音哀凄中夹着颤抖,宇文璟按着酒壶分别为自己与对面的位置倒了杯酒:“今日,没有君臣之分。” “朕还记得当年还是王爷时,你时常伴朕下棋。那个时候啊,朕输多赢少。”宇文璟轻轻放下酒壶,在胡桌上击出一声脆响,“可后来朕做了帝王,你却局局让着朕赢。” 安远茂听宇文璟提起旧事,心头一动。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原来宇文璟心底都明白。 宇文璟拍了拍桌子:“来,今日不许再让着朕!我们公平下一局。” “陛下……”安远茂抬起头有些发颤,他的目光落在那酒壶上,“这是,罪臣此生最后一盘棋……?” 宇文璟亦不打算瞒着,这酒壶是最粗劣的鸳鸯壶,安远茂能认出也不足为奇:“是,朕来送你最后一程。” 安远茂的心反而因宇文璟的肯定而落下。也好,也好。他再活下去,也只是痛苦。 他小心来到宇文璟对面盘腿坐下,放在他面前的是一盘黑子与清理干净的棋盘。 黑先白后。 安远茂执起一枚黑子,触感温润,是块好玉。他将黑子轻轻落下,那一瞬仿佛真回到年轻时。 宇文璟执起白子落在黑子旁:“朕知道,你不是有心通敌。” 安远茂又落下一子,事到如今,反而生出些底气:“罪臣通敌不是为了北秦,不是为了乌其拉图莫须有的承诺……” “你就是想给朕找些麻烦。”宇文璟落下一子后轻笑一声,他都知道的,“你是不是太皇太后的人。朕想亲耳听到你的答复!” 安远茂点了点头:“罪臣受恩于太皇太后。”他看着这棋局,黑子落下便将一片白子堵死,“罪臣接近陛下也是受太皇太后所托……可这些年来,罪臣与陛下的情谊,是真的。” 宇文璟的心早不在棋局上:“太皇太后死了那么多年,你到底在为谁做事。” “陛下,要小心了。”安远茂又落下关键一子,宇文璟布下的局再次被他破解,“罪臣只听命于太皇太后,自然是依照太皇太后遗愿做事。” 宇文璟冷哼一声:“你没有说实话……罢了,不愿说,便不说。”他仰头喝尽面前的酒,又为自己斟上一杯。 大殿内陷入一瞬的沉默,只剩二人在棋盘上激烈的厮杀。 “安远茂。”宇文璟又落下一子,“你对朕,起过杀心吗。” “没有。”安远茂平静地回应,“太皇太后没有叫罪臣杀了陛下的旨意……”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难道你是她的傀儡?”宇文璟重重将白子敲在棋盘,“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陛下,您的心乱了。”安远茂又杀了一片白子,这才缓缓开口,“罪臣这一生,始终在做一枚棋子。” “罪臣自认为,自己是一枚好棋子。”安远茂把玩着黑子,这副棋子的确打磨得用心。 “可你只是太皇太后的棋子。”白子渐渐有了回天之势。 安远茂抬起眼:“若陛下愿意,罪臣可以成为您的棋子。” 宇文璟一扯嘴角,难道安远茂是想求饶,还想苟活着?“什么意思?” 安远茂右手执子落下,左手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好酒。” 安远茂突然的举动出人意料,连宇文璟也有些微微怔了。 “杀鸡儆猴。”安远茂示意宇文璟落子,“陛下,到您了。” 杀鸡儆猴。 宇文璟落下一子后,仔细回味着这句话。杀安远茂,是为了敲打谁? 帝王在脑海中闪过许多人,最终定格在太子身上。洛儿,他身旁是不是也有一位一同长大的玩伴。 “你都知道些什么。” 安远茂摇了摇头:“罪臣只知道,出现在皇子身边的人皆有二心。或是图利,或是图名。而太子身边之人,若想再图些其他的东西,更是易如反掌。” 宇文璟终是想起来,在洛儿身边的那人,叫郑滁,前几日任命的粮草押运官正是此人的儿子! 宇文璟轻轻落下白子:“你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 安远茂饮下酒后,腹部传来麻麻的痛感。他继续镇定地围杀白子:“罪臣说过了,罪臣与陛下的情谊是真真的。”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安远茂哼笑几声,“罪臣死前只想做陛下的棋子。” 宇文璟看着将满的棋局,自己的白子大多被围死。这样再继续又有何意义?“朕输了。” 他叹了口气,只见安远茂的手正微微发颤:“安远茂,你赢了。朕的棋艺,不如你。” 他提起酒壶又为自己与安远茂斟了酒:“可惜,从今往后。朕与你,再无情谊。” 安远茂颤颤巍巍执起酒杯与宇文璟手中瓷杯一碰:“多谢陛下赐酒!” 他仰天将酒喝尽,何故这无毒的酒比有毒的酒还要苦涩? 一股鲜血从安远茂的口中溢出,他看着眼前的棋局,缓缓抬手将一枚白子与黑子调换方向:“一子错,满盘皆落索。陛下,您从这步起,就再无胜算了。”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宇文璟看着安远茂渐渐垂下的手,这句话时时回荡在他心中:“你放心,朕不会为难你家人……” “谢……陛下……” 宇文璟再抬眼,安远茂口涌鲜血,终是嘴角带笑闭上了眼。 “闵和啊。”宇文璟轻声唤着安远茂的字,眼睛终是有些湿润,“下辈子,朕不愿再认识你。” 第一百七十四章 谢礼 这几日,宫里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 忘忧看着案前堆高的信件叹了口气,这些尚且不知何时能看完……她的目光微微偏转到一旁的木箱上,里头各类阵法藏书又是云观吩咐要看的…… 唉,云观这几日盯她盯得紧,不但醒着时要看,就算入梦了还要将她揪到大乘梦境抽查。 这日子何时到头,还能不能给她喘口气的时间。 忘忧撑着下巴,将目光移向庭院却看不到人影。宇文渊说要晒书,如今人呢? 她出了屋子转悠一圈,果见宇文渊坐在古树下,从古塔中带出的虞国史书正被他一本本码在架子上。 淡淡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光洁如玉,今日的他没有束冠,只是用青色发带在身边拢着头发。微风而过,几缕发丝滑落遮挡了他的侧颜,可他捧着手中的书似乎没有察觉。 废寝忘食、手不释卷,说的就是宇文渊没错了。 忘忧轻步走了过去,顺着他的背弯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她双手交叉在书前,故意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许看了,多无趣。” 宇文渊记下书页将史册合上,轻轻握着忘忧手,指腹柔柔按着为她擦去沾到的墨迹:“看不下去了?” “嗯。”忘忧怕压着他太累,从他的身后坐到他身旁,依旧歪头靠着他的肩,“多事之秋,烦得很。” 宇文渊将史册放到架子上,轻轻扫开落在身上的枯叶:“逸王办了为时三天的游湖宴,父皇还特意拨了羿湖园给他。为示与民同乐,寻常百姓可以在白日参观,而夜晚还有焰火,受邀之人可凭印信前往。” 宇文渊这么一说,忘忧倒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入云鹤得确通过祁云递了印信来,她还没放在心上。 “逸王这般兴师动众,借的是什么名头?” 逸王借的,是庆祝韩珂即将大婚的由头。可宇文渊不打算告诉她,只是淡淡道:“逸王喜游乐,此等乐事,还需其他由头吗。” “也是。”忘忧闭上了眼,可眼前还是挥之不去的文字。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不难想象为什么有些文人招人厌,死读书的都傻了。 宇文渊静默着,忘忧这意思,也不知是去,还是不去。 盛大焰火不多见,他想与她一起看看焰火下繁华的京都。可一想到游湖宴的由头,又不免忧心。 正当他要开口询问时,却有几声“清漪”从外头传来。 “清漪,人呢?”王钰从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出来,乱寻了片刻,一个转身正瞧见树下依靠着的二人。 她的脸上浮现出坏笑,一边蹦跳着走去,一边大声道:“好啊,本小姐一顿好找,你们却在这里你侬我侬!” 忘忧立刻坐直身子:“别乱说!” “害羞了,害羞了!”王钰看着忘忧脸红的模样真不多见,“咳咳,说正事。” “我与仲予想去瞧瞧羿湖园的焰火,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兴趣。” “不去!” “去。” 忘忧疑惑地望了宇文渊一眼,怎么回事,他居然说了“去”? 王钰拉过忘忧:“你看看,齐王殿下都发话了,这一趟,你必须陪我。” 宇文渊从王钰手中将忘忧移回来,温言道:“是,去看看也无妨。” 我还以为你不想去呢。忘忧撇了撇嘴,就当给自己一个偷懒的机会:“好吧,那就去瞧瞧。” 王钰笑得双目弯弯,而她身后出现了一个姗姗来迟的身影:“我看你把我累死得了!” 三人顺着声音看去,颜怀正吃力地拖着箱子。他累得大汗淋漓,而那箱子后竟罕见地跟着甩着尾巴的哈哈! 王钰抽出帕子想为他擦汗,可颜怀向后一仰竟躲开了。 “做什么,这是新帕子,不脏!”王钰拉着颜怀的领子,在他的抗拒下硬是擦完了汗。 颜怀连忙溜到树底下与宇文渊一同坐下,女人家就是麻烦。 忘忧来到箱子前,她竟瞧出哈哈的目光中带着炽热,好像又回到了灵智未开时的样子。 “这是……” 王钰一拍手:“我听仲予说了,是你救的我。我总得备个礼吧?可我思来想去,想给的礼也被爹娘给了,你又不缺什么。所以,我就做了些哈哈能用的东西!” 忘忧打开箱子,只见里头放着一大只缎面狗窝,里头还塞了棉花。她还是头一次见狗窝是立起来、中空的。 在狗窝里塞满了各类零食,有些是晒干的牛肉,有些是王钰自己做的“营养餐”。想必能让哈哈双眼放光的就是这些东西了吧。 再向木箱里看去,狗窝旁还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玩偶与用木头雕成盘子。 玩偶就算了,盘子又是做什么? “王老爷与王夫人已命人抬了谢礼来,其实不用……” 忘忧还没说说,忽然鞋面上一沉,哈哈竟踩了她一脚。 就是嘴馋吧。 忘忧收回了先前的言论:“看样子哈哈十分中意,那就收下了。” “这就对了。”王钰从狗窝中挑出一根牛肉干来喂给哈哈,它三下五除二便卷入口中嚼了干净。 “我估摸着哈哈在磨牙期,这些玩偶就是给它祸害的,省得再祸害你屋里东西。”王钰拿出木制飞盘来,她已经让木匠尽量做薄,表面也抛光了。 她蹲在地上将飞盘放在哈哈面前:“你知道这个怎么玩吧?我把它飞出去,你再拣回来。有牛肉干奖励哦。” 切,哈哈心里不屑,这种东西哄小孩子还可以,它的灵力都足够成年了。就算有牛肉干又怎么样,它才不会去拣。 可谁知那飞盘从王钰手中一飞出,哈哈的身体便不受控制。飞盘在它眼中简直是慢动作飞出,它不由自主便跳了起来…… 等到理智回归,自己竟已将木盘叼住! 汪!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为什么会! 哈哈愣在原地,直到王钰将飞盘从它嘴里拿出来,又丢了块牛肉干:“好孩子,真是聪明。” 哈哈还没来得及反驳“谁是小孩子”便低头将牛肉干卷入口中。 哎,真香。 忘忧看着哈哈的模样,感叹着雪狗终究是狗狗啊。 王钰揉了揉哈哈的头满脸笑意:“好了,这些东西叫月芙归置归置。” 她忽然凑近了忘忧道:“把自己也好好打扮打扮,那就晚上见,我会来找你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盛世焰火(1) 王钰说完便揪着颜怀离了柳府,忘忧看得出来,自从她与颜怀定亲后,好像就有点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什么不一样,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也许是日渐心细,也许是时刻洋溢着的笑容,也许是与颜怀的打打闹闹…… 宇文渊来到她的身侧,为她将碎发撩于耳后:“还看文书吗,我陪你。” “好啊。”忘忧抓起他的手臂晃了晃,“不如帮我一起看吧。” 宇文渊望着她的笑颜,虽心知这样做不对,却还是无奈一笑:“真是拿你没办法。” 忘忧就知道他不会拒绝,见自己“奸计”得逞,立刻将他向屋内推:“那就开始吧,齐王殿下!” …… 是夜,月明如水。 几辆马车缓缓向羿湖园驶去,大道之上几乎被人填满。 平民只能在白日进入羿湖园,可难得焰火齐放,他们只得挤在外围的大道上,瞥见一角也是值得。 王钰撩开车帘透透气,这与堵车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自己下车走过去呢。可她又转念一想,这场焰火她可是期待了好久啊,今晚的发型妆容皆是精挑细选才定的,要是走过去出了汗,不都全毁了? 一撮刘海轻柔地覆在她的额上,她百无聊赖吹了口气,那刘海便轻飘飘飞起来。 难道只能玩这个吹头发吗……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倒是颜怀将她从车帘处拉了回来:“你几岁了,小心被人看见笑话。” 王钰撇了撇嘴,她不是无聊嘛:“怎么不嫌弃了,这件衣服可脏了。” 颜怀一脸“莫诓我”的事情:“我看着丫鬟新拿出来给你换上的。再说你呀,这种日子肯定会穿新衣服出来。” 王钰轻轻打了颜怀一下,忘忧不由得笑了。这对欢喜冤家啊。 忘忧一出声倒叫王钰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清漪啊,我不是叫你打扮好看点,怎么还和平常一样。” 她说着便从座椅下抽出一化妆箱来:“我可是化妆师,相信我,画个花钿再涂个眼影肯定好看!” 王钰话音刚落,忘忧便往宇文渊那儿躲:“我不要……” 宇文渊与颜怀对视一眼笑着,女孩子间大闹,他们如何插得上嘴。 王钰与颜怀换了个位置,打开胭脂便向忘忧靠近:“你再不听话,我就挠痒痒了!” 忘忧也是被她挠痒痒挠怕的,连忙抱住宇文渊的手臂:“你怎么不帮我……” “诶。”王钰抢在宇文渊之前开口,“今天你就算拿齐王殿下当挡箭牌也不好使!” “齐王爷。”王钰坏笑着望向宇文渊,“你也想看着自己媳妇漂漂亮亮,艳压群芳,对不对?” 宇文渊倒是被王钰的“自己媳妇”哄住了,温言道:“王小姐易容术高超,想必画花钿的技术也是极好……” 忘忧轻轻哼了声:“那你是没看见她先前化的。你想看我眼睛红得像被人打了吗!” 颜怀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哈哈哈……我好像看见过……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王钰回头又拍了拍颜怀一下,“那次是意外!现在这个眼影经过我的改良,绝对比以前好。” “啊呀,清漪,你就给我练练手……呸!你就给我一次展示才华的机会吧。” 忘忧架不住她的死缠烂打,早知道在柳府叫月芙化了:“那你认真点,不然……” “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吃甜食!”王钰立刻举手右手发誓。甜食是多大的诱惑,这于她绝对是重誓! 忘忧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画。” 王钰双眸笑得如同弯月,她执起自制化妆刷,轻轻沾了些胭脂。 没了王钰的说话声,马车内静下来,外头的嘈杂人声涌了进来。忘忧闭上眼,她的额上酥酥麻麻,王钰每一笔皆是极认真。 从额间到眼尾,再到两颊。王钰换了好几只化妆刷,沾了各类不同“胭脂”。嗯,至少在颜怀与宇文渊眼里,那些红红的有颜色的统称“胭脂”。 王钰又给她扫了些许腮红,这才将东西都收起来:“大功告成!” 宇文渊的目光汇聚在忘忧的额上,那一小朵白色梨花,花瓣尾处微红,正合了忘忧清冷间又带着一丝妩媚的气质。 他也没见过认真打扮过的忘忧,便是平日里已是让人印象深刻,如今一瞧,更是惊为天人。 他又渐渐想到,她出嫁时会是什么打扮……他的心中又泛起酸意,可惜,他看不到。 没有铜镜,忘忧也不知王钰化成什么样,可她总觉得宇文渊的眼神有些炽热,难道王钰又失手了?“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没有!那几个形容词都是什么来着?对了!眉如墨画,唇如桃瓣,目若秋波~”王钰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特别是忘忧额间的梨花钿,没想到第一次就如此成功啊。 “很好看。” 宇文渊淡淡道。 忘忧抬眸看向他时是由心而发的笑意。“很好看”,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比起王钰的一番夸赞更令人心头一动。 忘忧不由得捏了一下宇文渊的脸:“你也很好看啊。” “咦~”,王钰连忙退回颜怀身上,瘪着嘴,“你看看他们,好过分啊……” 颜怀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乖,不和他们比。” 王钰看着车帘外人头攒动,她靠在颜怀身上叹了口气:“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到羿湖园,焰火都快开始了吧。” 王钰话音未落,远处寂静星空忽然毫无预料绽开一朵巨大的烟火,橘红的星点在空中四散,而后随着夜风飘落。 烟火的声音掩盖了周围人声,那一刻,所有百姓都期待地抬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美。 “在这儿都能看见!” “娘,你看好大,好亮!” “不知道羿湖园那头是不是更壮丽!”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这样瑰丽又短暂的焰火下,每个人都发岀了由衷的惊叹。 当王钰反应过来探出头去看时,却只剩下一片星空上焰火留下的烟雾:“不会吧,这就没了?” 周围百姓听到她的话纷纷扭过头:“小姑娘,这只是开场,之后还有呢!” 王钰回到车厢里嘀咕了阵,不,她一定要看到!一定要在最盛大的时候登上羿湖园最高的楼! “仲予!”王钰突然拍了拍颜怀的肩,“我们跑吧!”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盛世焰火(2) 跑? 颜怀还没弄明白王钰的意思便被她拽出了马车:“慢点啊,姑奶奶!” “再慢就要错过了!”王钰敲了敲车厢,忘忧撩开车帘一角,“你们不走吗?听说登上怜思楼在焰火上升的那一刻许愿很灵的。” 就在王钰说话间,忘忧可以清晰看到一朵晶莹闪烁的焰火绽放在了夜空里。它明亮而多彩,似乎在那一刻暗淡了一切。 王钰也听到了接二连三的焰火声,连忙拉着颜怀转身而去:“不和你说了,我一定要过去!” “王……”忘忧还没来得及喊住她,王钰便已奔出几步。 唉,她怎么这么心急呢。等过会儿人群都聚集到岸边看焰火时,前面的路不就通了。 “我们……” 忘忧以为宇文渊也想如王钰一般,连忙道:“还是等等吧。这裙子不好跑的……” 宇文渊淡淡笑着:“我是说,我们不如在岸边与百姓一起看焰火。你说呢。” 忘忧心底其实也向往着在最高的怜思楼看焰火,可宇文渊这样说了,她只好微微失落地应了声:“好。” 她在宇文渊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才发现驾车的不是流影,那一贯待在宇文渊身边的流影也不见踪迹:“此处人多,正需人手保护。流影人呢?” 宇文渊有一丝被识破的慌张,但很快压下:“今日流影有事,也不知道跑去哪了。” “是嘛。”忘忧还没来得及问“有没有暗卫”的事儿便被宇文渊拉着向人多的河岸走去。 他们紧握着双手在人群间穿行,好像那一刻忘了自己身负仇恨,也模糊了自己的地位。 宇文渊在人群中高出一头,是故很快找准了流影的位置,连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戴上面具退去。 可怜的流影一早便被吩咐挤到前排,就在这一退一进交臂间,宇文渊已带着忘忧到了前头。 流影是人群中唯一的逆行者,他暗暗叹了口气。为了主子的幸福,他可是身负重任啊。 地上的人们黑压压一片挤在岸边,整齐地抬头。他们的目光全被空中绽放的烟花吸引,不时发出长长的赞叹声与鼓掌声。 孩子们看着美丽的焰火更是难掩兴奋之情,手舞足蹈起来。还被抱在怀里,不会说话的嘴里仍不由得发出“啊、啊”之声。更有拍手围着圈跳跃的孩子将此刻的欢乐渲染到极致。 当焰火在寂静的夜空中释放时,绽放出七彩的光芒,让人忘记了它在爆发前只是一堆圆筒内的粉末,忘记了夜空的寂静。徒留下破灭前的壮丽、绽放的倩影,直至消散。 “老天爷,求您保佑我们家明年有好收成!” 也不知道人群里谁带头喊了一句,各类祈祷之声铺散开来: “求您给我们老宋家生个男婴吧!” “求您保佑我们家老四考上秀才!” …… 宇文渊将忘忧护在怀里,任人群涌动也挤不到她分毫。 他低头看着她眸中倒映着绚丽的焰火,好像她天生就该有这般明亮的眸子。 “求上苍,佑你万岁无忧。” 他淡淡的一句话立即淹没在潮水般的人声中。忘忧抬起头来,有些迷茫的望着他,连声音也放大了几分:“你说什么了吗?” 宇文渊笑着摇了摇头,凑近她的耳畔道:“想许什么愿望?” 忘忧笑着沉思片刻:“我希望每一个爱我的人都能平安喜乐。我希望每一件事都能顺顺利利。我希望你我,长长久久。” “会实现的。”宇文渊抬头望着绚丽的天幕,真希望日后皆如今日的美好。 …… 王钰拉着颜怀赶到羿湖园时已累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核对完印信进了园子,依旧要排队泛舟才能到达对岸的怜思楼。 她长长舒了口气,捋顺了一小撮刘海。听别人说,这次逸王花了大手笔,一直会放到深夜呢。 她拉着颜怀坐上了小船,一直看着夺目的大烟花阵结束后停歇了片刻,形态各异的焰火又依次呈现在夜空。 绽放的烟花好似多情的流星雨淅淅沥沥,又如萤火虫般在夜空翩翩起舞,那些星点在空中围成各类图案,看得王钰也不得不赞叹。 好不容易上了岸,怜思楼又是人满为患。 “我说,在下面看看也挺好的。”颜怀实在不想人挤人,他怎么觉得王钰的体力比他还好呢。 王钰吸了口气:“不行。我就想上去看嘛。” “走。”她拉起颜怀的手,便好像拖着一只沉重的庞然大物。 不过好在有印信的达官贵人皆有分寸,每人之间的距离皆把握得刚刚好。人又多是站在平台上,是故王钰一口气便爬上了顶楼。 可她不得不在楼道那儿停下,再不能到平台上去。 “仲予。”王钰拉了拉颜怀的衣袖,“你说这些焰火是怎么做出来的。” 她矮着身子在空隙中瞧着焰火,花样没有现代多,但氛围比现代好啊。 颜怀小心护着王钰,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从阶梯上摔下去:“那你得问那些工匠师傅,我怎么知道。” 在人群中惊呼中,整夜最大的烟花在空中炸响。王钰的眼前一片金光,不由得与别人一样惊呼出声:“我们来许愿吧!” 颜怀蹙眉,还真是个孩子。 “我希望以后有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希望能和你长相厮守。嘻嘻。我希望你能少些洁癖。我希望以后生孩子不疼。我希望……” 王钰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愿望,颜怀只好无奈地看着她。 “这么‘希望’,老天爷都要烦了!” 王钰嗔怒着打了他一下:“就你话少?那你说说,应该许什么愿。” 颜怀望着天空绚丽的星雨,又将目光渐渐移向眼前之人:“那我只求老天爷啊,把你的愿望都实现吧!” 王钰听得心头一暖,这个大直男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仲予,你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这么神神秘秘。”颜怀弯腰靠了过去,突然脸颊一热,王钰攀着他的脖子,落下轻轻一吻。 “仲予,快点娶我吧。”王钰补充道,“我想好了,可以要两个孩子!” 颜怀有些怔了,再回过神来便将王钰拥入怀中:“放心,有我在,生孩子不会很疼!” “你骗人,他们都说会很疼!” “我可是神医诶,你得照我说的做。” “好啊,你要是骗我,我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哎,不会的。”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帝王亲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天平台上的达官贵人们纷纷退去,王钰才有机会拉着颜怀上前一观。 只可惜焰火将近尾声,连爆竹声也无力下来。 直至星雨散尽,漆黑的天幕重又平静,王钰匆匆双手合十许了愿。 她登高眺望,从怜思楼竟几乎可以俯瞰全城。街上一片黯淡,唯独夜市与羿湖园周围灯火点点。 凉风吹过,王钰拢了拢披风。她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沿岸叫卖,或是在街上抱着哭闹的孩子回家。那一刹那,就好像开启了上帝视角般,她的眼底是万民,心中却无及悲喜。 “想什么呢。”颜怀将带出来的厚披风为她围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我不冷。”王钰想解开厚披风却被颜怀的一个眼神止住。她总觉得颜怀像是她遥在现代的妈妈,总是担心她冷了、饿了,时常强制加衣,就如同现在一般。 说起来也有十六年没见过妈妈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现代过得好不好…… 颜怀察觉出王钰似乎有些不悦,连忙转移话题:“你看羿湖那边好热闹,怎么多了那么多船。” 王钰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收起愁思便向颜怀指的方向看:“怪不得他们都下了怜思楼,原来还有活动啊。” 也是,明后日皆是朝廷规定的休沐,看着势头,大家是打算“彻夜狂欢”了。 颜怀还等着她的一句“我们也去看看吧”,可王钰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呆呆地望着羿湖方向。 她忽然扯了扯颜怀衣袖:“你看那艘最大船上正跳剑舞的,是不是在永州看见过的,叫什么来着,张敏贤?” 颜怀眯了眯眼,这样的距离怎么看得清:“那个郡主啊,我早就忘了她长什么样。” “不看长相。”王钰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看这轮廓,这身高,这桀骜的气质,分明就是她!” 颜怀仔细辨着,才勉强看清那舞女旋转的身姿,哪还能看清什么气质。女孩子真可怕…… “你看,你看!”王钰又拍了拍颜怀的手,“从船舱里又出来人了!大家对那个男人都很恭敬,连张敏贤也行礼了。” “那是皇帝。”颜怀淡淡吐出一句。 王钰猛然转过头去觑着颜怀:“你怎么知道?他又没穿龙袍。” “我上次进宫见过的。”颜怀又指了指船上左边一排第三个人,“看见那个蓝袍子了没,那个就是逸王宇文璋。连他都要向那个男人行礼,所以那个人肯定是皇帝。” 王钰顺着颜怀的指示看去,的的确确能看到那蓝袍子的男人左眼还罩着东西:“听说逸王早前左眼瞎了,看来是真的。” 当然不是瞎了。要是留着象征帝王的重瞳子到处显摆,逸王也活不到现在了吧。 可颜怀不打算解释,像王钰这样的贵小姐,守着自己一方吃喝玩乐的天地就好了,掺乎政事干嘛。 “仲予。”王钰看得兴趣阑珊,“我们去找找清漪他们吧。” “不去看看羿湖吗?” 王钰摇了摇头:“看起来没什么好看的。” 颜怀握起王钰的手:“好,都听你的。” …… 独舞闭又是群舞,这些都是看腻了的,宇文璟干坐着自己也觉得无聊。好在崔暕偷偷递了两小颗白玉石球,他便用宽袖遮挡着把玩。 这次他借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出来瞧瞧他这好弟弟到底在干什么,是故除了朝臣,其余乡绅富商皆不识宇文璟面容。 每一户有印信的有头有脸的人家皆自己租了船泊在主船周围,一个节目结束,周围便会响起掌声,甚至盖过了主船的动静。 由于宇文璟突然造访,主船上尴尬的气氛渐渐铺散,连一贯能说会道的逸王也噤了声。 对于宇文璟会盯着他一举一动,宇文璋并不意外,可他还以为宇文璟会在皇宫中听着探子回报,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 “言修什么时候能来。”趁宇文璟的注意力还在歌舞上,他悄声问着一旁的下属。 “韩大人已在来的路上了。” 宇文璋点了点头,可下一刻抬眼竟与宇文璟对视起来。他不由得尴尬而又不失礼节地一笑。 “贤弟啊。”宇文璟举起酒杯遥遥一祝,“游湖宴也办了,你扣着朕的大理寺少卿要到什么时候?” 他的语气不重,还带着几分戏谑,可其他听见的朝臣已经惊出冷汗。 宇文璋不改面色:“臣弟好不容易交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能想通成婚,臣弟自然要好好贺喜。这贺喜的诚意嘛,臣弟思来想去,他日日夜夜为皇兄尽忠职守,送他几日休憩为大婚做准备那是再好不过!” 宇文璋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也不带发怵,宇文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是嫌朕待他太苛刻了?” “哪能啊。”宇文璋依旧面带笑意,“韩少卿能为皇兄尽力是他的福气。臣弟是沾了皇兄的光,若非皇兄诚心想叫他歇息几日,早就召回他了。” 宇文璟哼声一笑:“瞧瞧逸王,越发能说会道了。” 周围的朝臣纷纷附和,可心中皆已打了寒颤。能擅自做主,还和陛下这样说话的,只有逸王一人吧。 宇文璋心里已打好算盘,就算加上明后两日也不够言修休养的。他不紧不缓接着道:“臣弟斗胆,求陛下准了韩少卿的假,直到大婚后十日再为陛下效力!” 他话中的“皇兄”已不知不觉变成了“陛下”。 宇文璟盘着白玉石球,细细盘算着。按逸王的说法,是叫韩珂一个月后再上朝。距离玉玺被盗已过了七日,若韩珂真是鬼衣侯,这段时间正够养伤的…… 他的眸中不由得透出戾气,难道他千防万防的鬼衣侯真是身边人吗,那鬼衣侯又与宇文璋是什么关系? “韩小子呢,朕得问问他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宇文璟笑着发出两声冷哼,歌舞虽还在继续,可那些朝臣皆无心于此了。 “韩少卿就在羿湖园中,也不知上哪儿……” “莫怪!莫怪!”忽然从一条正靠近着的游船上传来高声一呼,“韩某人贪玩,误了时辰,各位多担待!” 第一百七十八章 帝王心术 随着韩珂的到来,不远处岸边燃起小焰火,湖上传来远远传来丝竹之声,将这一个深夜粉饰得如同仙境。 他一双剑眉下嵌有一对似黑曜石般顾盼生辉、神采飞扬的眼睛,唇瓣红润,倒一点不显病态。 小船临近主船,韩珂提气一跃而上,一路走来不时向一旁的朝臣抱拳赔礼。 直至走近了,韩珂抬眼看到宇文璟时露出了自然的惊讶之色:“陛……” 宇文璟摆了摆手:“你小子声音洪亮,别被其他船上人听见了。” 韩珂会意,压低声音后复道:“韩珂见过陛下。” 宇文璋望向韩珂时多了几分担忧之色,他的伤才刚好,方才跃上主船的那一动作就足够让伤口撕裂的! 宇文璟仔细审视了一番韩珂,他面色正常,唇色红润,连一举一动间也瞧不出受伤的影子。 难道是他想错了? 韩珂坐到宇文璋身侧的空位上,右手紧紧攥着扶手,节骨间煞白。只要忍过这一阵不让宇文璟起疑心,便安全了吧…… 宇文璋瞥见他攥起的手便知道他不好受,强拖着病体出来,他该不会又点了几个大穴……这可是最伤身子的大忌! 宇文璟虽看着眼前的歌舞,心绪却飘到宇文璋韩珂那一边:“朕听逸王说,他想为你讨个半个多月休沐的赏。该不会是你撺掇的?” 韩珂扬起一贯的笑:“陛下,我也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逸王爷与我臭味相投,我想什么,逸王爷肯定知道啊。” 宇文璟沉下嘴角一笑,这二人倒是口径一致,都提到了“臭味相投”。难不成,宇文璋与韩珂真是因为爱玩乐这一爱好。 “这几日也无事,大理寺那儿有朱仁禹盯着就够了。行,那朕就准你这个假。”宇文璟抬手招来崔暕,“你先记着,回宫再拿着朕的手信给大理寺送去。” 崔暕应了声退下,韩珂与宇文璋几乎同时道:“谢陛下恩典!” 宇文璟笑着应了,低头抿了口茶水:“朕觉着,这种时候还是饮酒有乐趣。” 帝王此言一出,底下不乏有应和的大臣,更有主动要求派人回府拿珍藏好酒的。 宇文璟点了点头:“今日,朕也体验番民间乐趣。李爱卿,去取酒吧。” 那名大臣见宇文璟竟记得自己的名字,欣喜地立刻吩咐底下人,恨不得自己亲自回府取来。 崔暕面色有些为难,悄步走近低声道:“陛下,您该回宫了。若再饮酒,怕是要被言官进言。” 今日也不是什么重大节日,宇文璟借着微服私访的名头出宫吧,只在夜市考察了番便往羿湖园赶来。这不是无端给了言官一个谏言的由子吗。 “无妨。”宇文璟听那些谏官的话听得烦了,就是他没什么过错,他们还得时时提点。 安远茂临死前的一番话给了他很大震荡,以至于这几夜要么少眠,要么便是反反复复梦见自己年少时与他相处的日子。 可惜,死了的人解脱,磨难都是留给活着的人。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何况,这酒另有用途。 宇文璟望向韩珂,他是一贯的二郎腿坐姿,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得盯着舞女瞧:“韩珂啊,朕记得你最爱饮酒。待会儿酒来了,必要不醉不归!” 韩珂心头一沉,一个晚上到现在宇文璟已经两个试探了,帝心难测,他已经对自己起意了吗。 “‘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臣以为酒与茶一般可以品,却不能贪多。”韩珂为了应付真是说上了违心话。他始终认为酒少乐少,不醉不痛快!“何况陛下,别说是宫外了,就是宫内,您若大醉也是不妥吧?臣可不要被言官们指着鼻子骂!” 宇文璋也察觉到宇文璟试探的意味太过明显,可韩珂受伤不宜饮酒,今日被宇文璟一折腾,这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没想到几日不见,你竟识大体的多。行,那今日便雅酌一番。”宇文璟又将目光移向全场,周围几只船里的人家好像聚着玩乐,真正注意主船歌舞的也不多。 一众舞女们袅娜着身姿,极力彰显着自己带着韵味的美感。可所有歌舞千篇一律,只是人不一样罢了。 宇文璟见惯了这番场面,还不如一开始张敏贤的剑舞来的印象深刻。 “敏贤郡主去哪儿了。”宇文璟又望了正观舞的韩珂一眼,便招来崔暕一问,倒引得众臣侧目。 崔暕躬身道:“敏贤郡主先前还在舱内的,这会儿工夫又不知去哪儿玩了。” 宇文璟一想起张敏贤素来与太后亲厚,也不知道慈宁宫出事后她与韩氏有没有接触过。还有宇文渊,虽然嘴上不说,可他瞧得出,这孩子心里是有些埋怨。 “朕看的厌了,你去寻寻她,再来段剑舞。” 宇文璟一语未闭,身后便传来张敏贤的声音:“陛下久等。”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张敏贤身上,只见她一身粉红色舞服,执着双剑而来。她先前是单剑起舞,如今换了双剑不由得令人期待。 韩珂的腹部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可他心中更多了几分不安。此时宇文璟想起张敏贤的剑舞,莫非又在下套…… 张敏贤来到场地中央向宇文璟行礼:“方才敏贤只是去取剑器,可不是贪玩。” 崔暕立即低头:“老奴失言。” 张敏贤素来看不惯窝囊的男人与男不男女不女的阉人,就连一直在宇文璟身边伺候的崔暕也不例外。 这些太监除了服侍人便是充当耳目,有时候还乱嚼舌根,怎叫人不恨? 宇文璟笑了两声:“朕瞧着郡主这脾气,当属京都女儿家里的第一。” 张敏贤也不推脱:“臣女的功夫自也是京都女子第一!” 宇文璟笑着点了点头,她有如男儿般豪爽的性子,这点很像忠王。 张敏贤再次行礼:“独舞既表演过,这次臣女的剑舞还需一人配合。” 韩珂心下犹如被鼓击打了般,他一抬眼,果撞上张敏贤的眸子:“韩少卿,听闻你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敏贤可否讨教一二。” 宇文璋深锁眉头,这也是宇文璟安排的?这三番试探也太逼迫人了!“韩少卿又不懂剑舞,到时候只会贻笑大方。” “好。”谁知韩珂当即应下,攥着扶手的拳头缓缓松开。 宇文璋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暗骂着:言修,你不要命了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剑舞破疑 韩珂一口应下连宇文璟也没有想到,他一步步向张敏贤走去,可是每一步都在微微发颤。 张敏贤眨了眨眼,笑着将没有剑穗的长剑递给他:“韩少卿放心,我会帮你。” 帮? 韩珂微微蹙起眉心,张敏贤双目含笑,这话在别人听来是帮他这个不会剑舞的找准动作,可在韩珂听来,她是帮他破除宇文璟的疑心。 张敏贤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宇文璟身上:“韩少卿不会剑舞,但敏贤保证各位看客绝对不会失望。” 宇文璟被她的话逗笑了,年轻人的自信往往带着傲意,他就是欣赏这份傲气:“那朕,拭目以待。” 张敏贤再次躬身行礼,这才来到韩珂面前。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张敏贤皆看在眼里:“剑舞基本分为两式:站剑、行剑。站剑要求动作迅速敏捷,静止时姿态沉稳利落。行剑要求动作连绵不断,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 “不过你不会剑舞的基本式,那便如练武一般与我切磋。” 张敏贤的一番解释是说给韩珂的,也是说给宇文璟的。剑舞极耗体力,她只是再强调遍罢了。 韩珂右手绾了个剑花,这剑还算顺手,是没有开过刃的。 张敏贤退后一步,已摆出利落的静态站剑式:“韩少卿,请赐教!” 她的话音刚落,一柄带着剑穗的长剑便迎面袭来。她的力度一如往常,韩珂将剑面一竖,直直与她的剑尖相击。碰撞下的余震让他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可张敏贤挑了挑眉,顶着支点便是一个大翻身。 她身上粉红的舞衣随着翻身的动作犹如蔷薇绽放,一层层纱衣向外飞旋,看得旁人不由得喝了声“好!”,连不太注意主船的其他小舟上的富商们也纷纷聚来目光。 张敏贤用剑扫开韩珂的竖剑式,一个后踢腿将自己的剑往他的脖颈送——这个女人来真的? 韩珂侧身灵巧躲过她的这一击,她也不急,依旧是几个华丽的翻身,化解了没有找到支点的余劲。剑穗随着她手腕的翻转而飞舞,仿若一条游龙凌空而舞。 张敏贤此刻背对着宇文璟,她以极小的幅度开口,轻声道:“等会儿我剑过来就下腰,躲躲闪闪没用。” 麻烦。 韩珂轻轻蹙眉,为了打消宇文璟疑念真是大费工夫。 张敏贤的一招一式铿锵有力,纵是一般男儿也达不到如此程度。她绕着韩珂飞旋时仍是剑舞的动作,看得周围小舟上亦是掌声雷动。 突然她飞旋到韩珂身前时动作戛然而止,她的左手顺着韩珂的手臂滑下,轻轻揪住他的衣袖,而右手向上蓄力的剑直直向他刺去—— 刹那间,张敏贤使了个眼色,韩珂借着她左手的力迅速向后仰去,而他前一刻的所在已被长剑占据!他的右手执剑点地,剑尖与船板碰撞下弯曲,反复回弹间竟发出一阵龙吟! “好!” “再来一个!” 周围叫好声一片,可宇文璋心中却是相反的焦急。这个动作惊险,而韩珂眉心微蹙,不难想象伤口撕裂时的疼痛。 宇文璟为何试探了一次还不够,非要试探三四次才罢休吗!可他又不能展露焦急之色,心里没有鬼,又怎会心虚? 宇文璟看着这二人的动作也鼓了两下掌。张敏贤动作潇洒,配着飞旋的舞衣比独舞时还震人心魄。而韩珂动作一贯灵活,无论是下腰还是闪躲说做就做,半点没有受伤的迹象。 “年轻人总归是年轻人。朕年轻时也能做到像他这样,可惜老了,腰就硬了,再也做不了。”宇文璟品着刚被送上来的美酒心情愉快。 也许被剑舞的豪情击退了心中阴霾,也许是美酒让人忘却忧愁,也许是内心深处不愿相信的事情恍然间变成了谣言…… 韩家忠烈,也不知道韩珂就是鬼衣侯的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张敏贤依旧借着着韩珂的力将剑向上送,她拉起韩珂,两剑相击,又是一阵泠泠之声。 韩珂用自己的剑绕过她的剑,一用力便将她拉近几分:“是谁告诉你我受伤的消息。” 张敏贤一笑,手上起舞的姿势不停:“我就是知道了。” 她向后仰去,左手支地的下腰便将右手的剑从他的禁锢中抽出。她索性向后翻身,右腿在空中撩拨出弧度,一瞬点地带着身子翻正直起。 “好!”底下又响起一阵喝彩之声。 “若换了寻常女子,哪一个像郡主活泼,必是守着闺中,生怕一言一行让人笑话。”宇文璟哼笑几声,矫揉造作的女子他也是见多了。 “是。”崔暕在旁应和着。 宇文璟看着张敏贤的身影恍然想起了什么:“郡主到了适婚的年龄,还没有夫婿吧?” 崔暕点头:“郡主爱慕齐王殿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如今齐王大婚,也不知郡主……” 崔暕不用说下宇文璟也想起来了,当初这两孩子的事儿还闹到他那儿去过。 “逸王。”宇文璟望向正饮酒的宇文璋时多了几分戏谑的笑意,“你还未娶妻,看看,敏贤郡主如何?” 宇文璋差点一口气呛到,连忙将酒咽下去,狠狠咳嗽几声:“皇兄莫要说笑,臣弟早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娶妻!” 宇文璟的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还说韩小子呢,你自己这个浪子到底什么时候回头!若是父皇还在,必不会由得你胡来。” 宇文璋摆了摆手:“女人麻烦,臣弟不愿将心思放到女人身上。还是游山玩水来得痛快。” 宇文璟笑着移开目光,可宇文璋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不娶妻,没有后嗣,这样对陛下的威胁又小了几分,实为自保的无奈之举啊。 他望向前头正与张敏贤周旋的韩珂,张敏贤每一下侧身皆要带着长剑旋转,而韩珂只顾着横剑格挡。这样的相撞之声得确悦耳,犹如扬琴之声,可撞击力着实不小。 张敏贤的舞衣纷飞,在焰火的映照下,两剑相击反射的光芒格外晃眼。可愈是晃眼便愈是好看,好像在主船上下了场没有温度的火星子。 这一场剑舞终是在韩珂将张敏贤的剑挑开后落下帷幕,剑未开刃,却仍是扎扎实实在刺入船面的木板上。 张敏贤更是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他哪里还有这般深厚内力! “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宇文璟率先鼓起掌,“好,好。” 第一百八十章 “都有我” 韩珂将剑重新抛给张敏贤后径直坐回原位,此时他的手臂也是剜心地疼。宇文璟不是想试探吗,他直接将剑入木板这一幕摆在他面前不就是了。 张敏贤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鬼衣侯武功的确深不可测,他的伤怎么不似描述中的那般严重? “陛下。”张敏贤将剑交给迎上来的奴婢,重新换上笑意,“其实,臣女有件事想求陛下作主。” “什么事,说说看。”宇文璟将白玉石球递回崔暕,他今夜心情是为数不多的好,已经打算张敏贤想要什么就赐什么。 张敏贤抿了抿唇,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她在闽州时经常思念的人:“父王想将臣女远嫁,可敏贤只想嫁给齐王殿下……”她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才复道,“为侧妃我也愿意。” …… 忘忧与宇文渊并排走在羿湖园的石路上。他们错过了怜思楼,也错过了羿湖的热闹,渐渐转入一条人烟罕至的小道。 “方才你与郡主说的,她真的会去做吗。”忘忧用绣鞋踢着石子,有些漫不经心。 为了躲避张敏贤她躲在了石后,听着张敏贤用暧昧的语气和宇文渊说话,心里还真不好受。 “她与韩珂的交集比我知道的更深,只要让她知道韩珂如今的处境,便一定会去搭救。”宇文渊见忘忧有些吃醋,在两臂交织间轻轻勾起她的手,“我方才离她半丈远,躲过了触碰三次,连衣袖也没叫她拉着,统共只看了她两眼,说了十句话。如此,还不放心?” 忘忧听着他一本正经地汇报不由得笑出声,心里的醋意也不禁烟消云散。 她就这样被拉着一直远离湖心,周围的树也多起来,渐渐形成密林:“你想带我去哪儿,怎么还没到。” 宇文渊指着前面一座木楼:“快了。在羿湖园除了怜思楼,便是此楼最高,名唤比翼楼。”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确实是个好名字,却不禁让人联想到后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样缠绵悱恻的情爱,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比翼楼附近只有零星些许人,看样子还都是偷偷摸摸来的。是故那些男男女女在看见他们后纷纷回避,入了比翼楼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为什么同在羿湖园,怜思楼那边受欢迎,比翼楼却空空荡荡。”忘忧摸了把楼梯扶手,一点灰尘也没有,不像是平日里没人来的地方。 宇文渊拾级而上,不由得咳嗽一声:“也许,是这儿偏僻。” 就在他说话时,还在比翼楼周围待命的流影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奇怪,难道是方才赶人出去被人在后背骂了? 宇文渊带着忘忧来到最高层,此处虽比怜思楼矮一层,却更邻近街坊,视野更加开阔。 凉风拂面,带着几丝快入冬的寒意。忘忧被宇文渊包得严严实实,连双手也被他沃在怀里。 好像自从宇文渊的蛊毒不再发作,她便再没有体会过凉意,久得让她差点忘了同心蛊的存在。 二人眺望远方便不再说话,那是一阵默契的沉默。 远处的街坊灯火阑珊,而背后的羿湖园中灯火却彻夜长明。凉风激得人清醒,亦激得人多了几分感慨。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有人盘算得彻夜难眠,有人为了生计啼泣,有人把酒言欢,也有人便如此悄悄地死去…… 她看过人间匆忙,也看过长夜亘古,那一幕幕或悲或喜的画面就是叫“人生”的东西。 可“人生”到底是什么?她能看到的,始终是别人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却是摸不着看不见,只能在呼吸中能感受到些许“活着”的气息。 她已活了二十年,但当得知自己身上流的是其他人的血后,她迷茫了。她的人生,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想过了许多,又否定了许多,她不知道答案,甚至不断在愿知与不愿知间反复徘徊。 “寒远。”她深深吐了口气,也许不该再胡思乱想下去,“你在想什么。” 宇文渊的眼里看到的灯火中仿若倒映着江山与万民,若什么紫微星象皆是真的,天空万般星辰不止有那些王公大臣、皇家贵胄,也应该有天下每一位百姓。 “若没有万民,国将不国。”宇文渊淡淡笑着,这个道理难道那些王公大臣不懂吗?只是渐渐失了本心,钻进了利禄里。 “在某些人眼里,万民变成了一个个被上报的冰冷数字。”宇文渊微微蹙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宇文渊说的,是边疆战事波及百姓的事?听说北秦那儿只要抓了无辜的百姓便一个也不放过。 忘忧轻轻按着他的肩:“仅凭你齐王的身份还无法与整个官僚抗衡。”她的声音低下去,“只有接近那个最高的位置,才有改变的权利。” 忘忧的话虽有些激进,可没有说错。只有成为九五至尊,才有机会与能力改变这一切。 宇文渊暗暗叹了口气,将目光收回落在忘忧身上。王钰说的没错,这花钿与妆容相得益彰,在盈盈月光下着实出彩。 忘忧被他盯得双颊通红,心里好像被猫的软垫子轻轻挠了般紧张。 宇文渊拍了两下栏杆,有些不自然地咳嗽几声。 “被风吹着了?”忘忧重新摸了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着的。 “没有。”宇文渊微微瞥着底下动静,这才开口道,“我没有陪你上怜思楼看焰火,现在赔给你。” 忘忧还没理解他的意思,忽然楼下星火闪烁。她向下望去,只见夜黑间地面上白亮亮的火光不断推近,竟是组成了画! 她被宇文渊展开的披风轻轻围住,圈在怀里,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的图案: 那是一座高山雪地,地里跪着小人,一旁还有小人拿着树枝。随着火光推进,又是另一副画面。一个大窗子,窗外还站着负手而立的小人。 忘忧不禁捂住了嘴,火光推进,这一幕幕皆是她与寒远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永州到京都,从柳府到齐王府,这一幕幕熟悉的画面恍如昨日。 而在所有焰火画的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白玉兰簪。忘忧有些哽咽,他们的情谊从簪子而起,缘分兜兜转转。白玉兰簪子在永州回到了她手上,他也回来了…… “我夜间做梦,回想起些许在终南山的情景。”宇文渊的声音轻轻柔柔,“你的过去,你的如今,你的未来,都有我。”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密林血案(1) 她的一生注定与他相连。 忘忧轻轻撇去眼角的泪,心底第一个念头竟是:为什么寒远那么好。 从来没有人比寒远待她更好。就算是所谓的家人,也不过是血脉上相连,相互厮杀起来比陌生人的情谊还要凉薄…… 她继续看下去,明亮星火即将熄灭,构成的最后一幅画,是两个小人在高楼之上相互依偎。 是当下的他们啊。 忘忧含泪笑着,她的一生里都有他,宇文渊一生又何尝不是? 她抹去了泪,直至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前,最末端亮起了一盏长明灯。而先前“不知所踪”的流影正站在那儿,小心将手中的火折子扣上。 原来,他是提前便计划好了的。竟忍的住瞒着她,不漏一点风声。 “什么时候做的,我竟不知。”她在月光下看着,底下是一片烧黑的铁藤架。怪不得焰火能组成图案,原来是有特制的焰火架子引着。 “这几日晚上绘的图案,一张张送出去叫人做。”宇文渊指了指那最大的白玉兰簪,“不过这白玉兰簪是我亲手绕的,第一次学,不太好看……” 忘忧笑了起来,怪不得这巨大的白玉兰簪子与周围的画面格格不入。她轻轻捧起宇文渊的脸,他被风吹冷的凉意一点点融化在她掌心:“谢谢你,寒远。” 宇文渊将她圈紧,在她额上落下淡淡一吻。 是什么开始,他竟忘了自己从前冷面的模样。只要一瞧见她,他的眸中的冰雪便化为了暖意,不知不觉中翘起了嘴角。 她的到来,好像给他冰凉乏味的生活带来了人情味,也带来了温暖的希望:“忘忧,是我要谢谢你。” 忘忧竟埋在他怀里轻轻抽泣着,她向来是打碎了牙也要往肚里咽的人,可一见他便想将所有委屈一件件说给他。 宇文渊没有说话,一如往常抚着她的后背。她不应该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该强忍着情绪,要求自己无所不能。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只有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才能更好地接纳自己,接纳人生…… 忘忧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擦干眼泪从他怀中转出时,流影已回归暗处,那盏长明灯还亮着。 焰火虽灭,长明灯还在,他们的未来亦如长明灯般不会湮灭。 “长明灯为何长明不灭?”忘忧哭过眼圈仍是红红的,比起看星星,她更愿意看这长明灯,“我听说这灯油是用深海人鱼炼制的,是真的吗?” “这灯油是蒙国定期进贡给父皇的。”宇文渊温言道,“十年前在昭灵殿里的两盏长明灯还没灭,听崔暕说,一次灯油都没有添过。” 又是蒙国。也是,他们临近海岸,总能从遥远的地方觅到珍奇的东西。 “昭灵殿?是太皇太后住过的那个昭灵殿?” 宇文渊轻轻点头:“父皇已经六年没有去过那儿了,平日里也有专人打扫。” 忘忧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宇文璟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微妙,向来是宫里人避而不谈的话题。 宇文渊带着忘忧下楼去细细瞧瞧铁藤架,还十分自豪地指着巨大白玉兰簪讲述制作的情景,着实把忘忧逗笑了。 她还想仔细看看长明灯,可还没等走过去,远处密林中便杂乱无章飞出鸟群,鸟鸣声阵阵回荡在山谷中。里面有动静? 她与宇文渊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密林方向走去。 “啊……” “救命!” 有人一路在密林中穿行,还发出呼救之声,这些鸟儿就是被这些动静惊起的。 忘忧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细细辨别了番,竟有些像王钰! “救命!杀人了!” “别乱叫,小心把凶手引来。” “不叫人怎么让别人来救我们!” 这些声音又大了声,两个人黑乎乎的人影正在密林中晃过来。 “有没有人!这林子怎么就走不出去啊!” 忘忧从袖中抽出白玉兰簪,这声音分明就是王钰! 可她还没踏进去便被宇文渊拦下:“小心有障眼法。” 障眼法? 忘忧收回踏出一步的脚,向宇文渊靠近一步。 没错,这声音极近,可他们不看清王钰的身形,只有两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在不远处徘徊。按道理,这么近的距离他们不应该找不到密林出口。 “王钰!”忘忧喊了声,那两道影子果然一顿。 “是清漪吗!你在哪儿!” “我能看见你,在前面!” “没有!”王钰带着颤音,显然有些焦急。 “清漪,你听我说。”远处又传来颜怀声音,“我们四周都是树,望过去除了树还是树!而且方才古树下有一具没了头的尸体!” “啊,你不要说了!”王钰突然打断了他,“不害怕的啊!” 忘忧立即拿出相思落来,它果真熠熠生光。此处有妖物,而且与凤子隶有关。 宇文渊看着相思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拍了两下手,流影立刻从暗处现身:“主子。” “你在高处看密林,可有异常?” 流影躬身道:“除了那些飞鸟外,并无。” “此处被下了阵,阵中人走不出,不知阵外人……”忘忧用相思落向前伸去,果然光芒又亮了几分。 “不要进去。”宇文渊拉住她的衣袖,“流影,带上望兮剑,去将无尘他们喊来。” “是。”流影应着,立刻如同影子般融入黑夜。 忘忧嘴角微微下沉,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颜怀,王钰,你们走过来时沿路做记号了吗!” “做了!”颜怀大声喊道,“可我们走了那么久,一个记号也没看见,再回过头,也还是没有!” 不是鬼打墙? “怎么办啊,清漪。我总觉得身边好像有黑影窜来窜去!”王钰颤抖着的声音再次响起,“果然好奇心害死猫啊,呜呜呜……” 忘忧还是能看见他们的黑影在树林中徘徊,可就是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你们是怎么进密林的?” “我们想来找你们,一路在羿湖边看热闹。结果王钰非说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她头上的发钗很好看,她也想买。” 王钰接着道:“我真的看见了!她戴的发钗是一颗打磨过的红宝石,金丝绕成了比翼鸟图案!我就想问问她哪里买的,结果跟了一路来到这里……” “后来我们看见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光,她就拉着我进来了!”颜怀喊道。 消失的红衣女人…… 忘忧不由得锁紧眉头,一般的鬼祟怎么敢在热闹的羿湖边出现? 可她还没思索完,突然从密林里传来王钰的惊叫:“她来了!她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密林血案(2) “王钰!”忘忧又唤了声,可无论是王钰还是颜怀,密林没有一点动静。 王钰最后那声“她来了”,究竟是谁?会是那个红衣女子吗? “寒远。”忘忧蹙着望着他,可宇文渊依旧没有松手。 “贸然进去,只会陷自身于不利。”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可目光依旧落在密林中,“依旧是幻象。” 幻象? 忘忧再望向那片密林时,先前还在东南方向的两个人影这次出现在了西北方向…… “王钰!” 忘忧又唤了声,这才得到回应:“刚刚那个红衣女人又不见了!她头上的发钗也不见了!” “我们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这次是颜怀的声音,“清漪!你还能看见我们吗!” “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在西北方向!”忘忧大声回应着,“你们摸着树走,每次都找准前一棵树!” “好!” 颜怀应下后不过片刻工夫,东北方向的林子里却激起一群受惊的鸟,它们盘旋在当空,久久不下。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是西北方向的鸟受惊,却在东北? 宇文渊也意识到这一问题,握住忘忧衣袖的手不由得又握紧一分:“眼睛会骗人。” 忘忧深深吐了口气,她握着相思落感受着法力周转。没有云观的许可,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使用里面的力量。 相思落的法力被她从玉环中轻轻带出,在空气中形成一道光亮。忘忧闭上眼幻想着望兮的形状,再次睁开眼时,法力竟真的凝为了透明带着寒意的望兮! 然而不到一刻工夫,凝成剑的法力渐渐软下来,又一寸寸回到了相思落中。 不行,她做不到!就算真能使出法力,也只能维持片刻,除非她能将妖物一击毙命! “啊!清漪!”王钰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回到了那棵古树下,那个没有头的人还在那儿!” “找找没有有你们做的记号!” 忘忧一语毕,然而还没得到回答,王钰与颜怀的尖叫同时响起:“你别过来!” “清漪!有东西要咬我们!” 东北角惊起的鸟越来越多,而且看这架势,颜怀与王钰是往更深处去了! “寒远。”忘忧拉了拉宇文渊的衣角,“在永州的碧水麓下我们可以破除障眼法,这次一定也可以。” 被大片惊鸟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宇文渊过去随意找人吩咐了几句,还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人家后,才回来牵起忘忧的手:“闭上眼,我们走。” …… 密林愈到深处愈寒冷,忘忧从原先觉得还好到浑身发颤,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她闭上眼随着宇文渊一路走下去,仅凭听觉与心,没有撞到树,没有踩进深溏,要走的路竟也与他不谋而合。 寒远说的对,眼睛会骗人,心却不会。 “清漪!”这一声近了,是王钰的声音。 “清漪!”这一声远了,却是颜怀的。 难道他们二人分开了不成? 她不由得拉紧了宇文渊,他轻轻回握,以示稍安勿躁。 他们在林子中走得极慢,可渐渐地连听觉也靠不住。王钰与颜怀的呼声忽近忽远,除了喊她的名字便是喊救命。 可越是如此,忘忧越是沉下心。他们入局了,这里的法力波动明显比一开始大,连相思落也隐隐发颤。 “柳清漪。”突然她的背后响起一温婉的女声,可在这环境下却令人毛骨悚然。 她恍然想起云观说的,人身上有三盏灯,左右肩加头顶。若碰到有人呼喊名字的情况,既不要答应也不要回头。 “清漪,我看到你了!”她的身后又变为了王钰的声音,她摇了摇头,用左手将左耳捂住。 “忘忧,怎么了?”宇文渊轻轻问着,忘忧又摇了摇头:“你没有听见其他声音吗?” 话一出口,忘忧心下一震,恐惧由心底而起,渐渐蔓延。她拉着的那只手,好像变小了…… 不对,若是宇文渊,他不会喊一遍她的名字!而且从一开始宇文渊与她便默认了不会交流! “忘忧,你怎么了?”宇文渊的声音又响起,那只手似乎在攀着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将她拉近。 宇忘忧,这些都是假象……你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忘忧,你中了幻术,快睁眼看着我!”宇文渊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而那只手正抚着她的脖子,冰凉凉的一路向上。 “忘忧。” “忘忧……” “你看看我。” 这一声声呼唤蚕食着忘忧最后一点耐性。她左手紧紧握着相思落,就在那只冰凉的手抚上脸的那一刻,从其中引出一条幻龙,直直打在那只手上! “清漪!” “忘忧!” 周围的幻声叫嚣得更厉害,幻龙带出劲风划过忘忧的面颊,那只手攥住了她放出来的法力,死死不松手。 突然她的右手失去了支撑,紧握感彻底消散,正一瞬下落! 不,寒远怎么会松手…… 可在下一刻,这股虚无感迫使她伸手去抓,当她张开五指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她放出的幻龙竟被那只手当做攥住她的绳索! “寒远!” 忘忧一瞬睁眼,可身旁哪还有半点宇文渊的影子?!她放出来的法力正被无形的力量向外拖去,连带着她死死抵住草坪也抵抗不了分毫。 周围仍是一模一样的密林,再远处便是朦胧瘴气,目力所及,没有一点出路! 这就是王钰颜怀所说的,没有进路,亦没有退路。 她在不经意间回答妖物伪装宇文渊的声音后,灭了一盏灯。可若这样算她仍有两盏,为何会出现被妖物掣肘的情形! 难道是还没入密林时,妖物扮作颜怀王钰的声音,已经诱她答应了吗! 她想再收回法力已是徒劳,只能被一点点拖着,直到来到一处湖边,这股无形的力量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散。 “忘忧。”那温婉的女声再次响起,忘忧只觉得肩头一沉,一只苍白的手垂在了她的肩头。而那锋利的指甲已经轻轻按上了她的脖颈。 不惧无畏,邪魔自不侵。当她有一丝害怕的一刻就已经输了。 那只苍白的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湖边,那儿独自坐着一位红衣女子,披头散发对着湖面梳妆。 而在一旁的石头上,正放着王钰所说的那只比翼钗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妖魔所托 “尽做旧愁都忘却,新愁何处着……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那女子缓缓梳着头发,嘴里还轻声唱着词曲,似乎没有在意忘忧的存在,“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 “犹作恶……”她的嗓音与那缠着忘忧的女声一般温婉,只是缠绵悱恻的音调里又增了几分诡异。 她轻轻放下梳子,缓缓转过头来对着忘忧戚戚一笑。 这妖魔的面容虽被血泪迷糊,可忘忧还是隐隐约约觉得她眉目间像一个人。 她试着再次催动相思落,可根本使不出半分法力,她竟被这妖魔完全压制了! “忘忧啊。”那妖魔一开口,又是震人心弦的哀凄嗓音,“你过来,看看我……” 我与你这妖魔无缘无故,为什么要看?莫名其妙。 可此时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身后那只冰凉的手推着她一步步向那女人靠去。 红衣女人抬起头,她的面容在忘忧脑海中一分一分地清晰。除去煞白的肤色与两道血泪,这熟悉感越来越强。 那女子轻轻执起忘忧的手,一点点拉近。一股恶寒直冲忘忧的五脏六腑,她经不住正想干呕,可红衣女人却一瞬松手。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流出的却只有夹着血块的浓血。 忘忧捂住口鼻,这股腥臭味好像是从死了许久的尸身上飘出来的。 她明明能说话,为何这会儿又开不了口? 那女人不断重复张着嘴,忘忧瞧着口型,她似乎正反复说着两个字:救我。 “你被后背之人限制,无法道出实情?”忘忧放下手,那支放在石头上的比翼钗子正闪着红光,那股力量与相思落相斥。 女人木木地点了点头。 忘忧松了口气,她好像不是想伤害自己,而是真的想要求救。 “我们朋友们呢?” “明日你们便能走出这里。”红衣女人面容哀凄,指了忘忧一下,又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不会伤害她。 忘忧细细盯着她的五官,终于从脑海间搜寻到这股熟悉感的来源——是九皇子宇文汐!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又要以怎样的方式问,这几个问题她反反覆覆想了多次,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宣平门外大道、锁婴阵、痴儿宇文汐近日恢复了神智,再加上面前这个与宇文汐相像的女人…… 忘忧先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宇文汐正是锁婴阵的受害者,而被发现的尸身便是眼前这红衣女子! “你想要我做什么?”忘忧紧紧拢着披风,待在红衣女人身边寒气更甚,恍若坠入冰窟。 那女人抹去脸上的血泪,双手握住两侧长长的头发便交叉着,往自己脖子上绞。她浑身发颤,双手有时松一分,有时紧一分,勒到最后她吐出了舌头。 忘忧后退了半步,她虽阅历不足,可被云观揪着读了许多古籍,没有一本古籍里的妖魔不是凶神恶煞、作恶多端。而眼前的这妖魔,她是在自戗?! 可惜红衣女人没有成功,她想更进一步向后扯自己长发时,比翼发钗便发出一阵耀眼的红光。 忘忧看着她的手一点一点颤抖着回正,每往脖子上去一点,下一刻便被重新压了回去,似乎在与红光抗争中拜下阵来却仍不服输。 “你……我……”女人口中发出支支吾吾的声响,可她紧紧锁起眉头,没有将自己想说的道出来。 忘忧看着眼前这一幕已是震撼:“你想要我……你?” 她将“杀了”隐去,只能递出有些兴奋的相思落。女人看见相思落的本能反应便是向后退去,忘忧不奇怪,所有妖魔皆惧怕此物。 女人痛苦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掩面而泣:“我的汐儿,我的汐儿……” 她的双肩随着抽泣而耸着,一声声悲嚎回荡在山林间。然而忘忧也知道妖魔的心绪时常难以捉摸,他们的思维是跳跃的,也许前一刻还有嚎啕大哭,下一刻便会疯疯癫癫的大笑。 果然那女人哭了会儿又突然站起来身,脸上还带着泪痕,可眼底悲伤之意全无:“我生前没有一点罪孽,真的没有害过人……现在犯下的罪孽都是被逼无奈,我还能入轮回吗……我还能入轮回吗!” 她的双目染上红光,与比翼发钗相互呼应。 最后一句歇斯底里的呐喊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连带着最后一点理智也消散:“我恨你!是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 她指着忘忧,满眼仇恨,可下一刻,她又指着忘忧身侧空气:“是你!是你害得我不能入轮回!是你非要将你我的运数绑在一起!” “还有你!你枉为大师!就算死了,我也要追你入阴曹地府!就算入了轮回,我也要折磨了你的转世!”她的情绪异常激动,她指着周围空气,每指一下便数落那人罪名。 忘忧被震得头有些疼,可她心底却还是对惠妃产生了同情。在世时她得是多么善良的人,才能在为妖魔时有片刻的清醒? “哈哈哈哈……”女人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周身幻想出来的仇家转了圈,最近瘫倒在地。 她颤抖着手握住梳子,又是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地梳理自己的头发,忽然眼中的戾气也没了:“尽做旧愁都忘却,新愁何处着?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犹作恶……” 女子缓缓直起身来,一半脸在笑,一半脸在哭:“忘忧啊,你过来,看看我……” 忘忧的心一颤,这是又回到了一开始?可这次再没有苍白的手推着她靠近,而女子哭着一半的脸的眼睛里带着哀求。 “我会做到的。”忘忧默地应下。为了这身不由己的人,为了她不再做违心之事,为了不再添更多杀孽…… 她感激地向忘忧点了点头,只是反应迟钝,口型一遍一遍说着一句话:你快走吧。 忘忧咬着下唇,这才平复了自己复杂的情绪。她还有千言万语想告诉眼前的女子,可最后只化为四个字:“后会有期。” 她转身向迷雾处走去,身后的女人还在一遍一遍木讷地重复着她们的对话,孤独而凄凉。 后会有期,再会,便是你的死期……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富商杜家 忘忧在迷雾中闭目走了许久,直至听着周围一片泠泠水声才睁开眼。她抬头望着天空,从树叶中透出点点属于黎明的光亮。 快了,只要太阳彻底升起,这障眼法便会被自动破解。 也不知道宇文渊走到了哪,王钰颜怀还好吗。 她沿着河岸又走了段路,竟听见从密林中传来念经声。僧人怎么会到羿湖园来?还是流影带着圆慧他们来了?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忘忧小心寻着声音源头而去。每靠近一步,嘈杂声便大了一分,最后忘忧也不用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这嘈杂之声大的只怕他们自己两头的人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蹲在草丛中听了会儿,好不容易才能嘈杂声中辨别出他们各自说了什么: “我看也用不着官府再审,就是你们家干的!” “胡说,我还说是你们家干的!上次那个丝绸生意被杜家抢了去,你一直念叨着,分明是怀恨在心!”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杜家不是也抢了你们家马场生意?那个时候你还暗地里卖了好几个丫鬟还债呢!”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又有旁人帮衬着一起骂,忘忧听了一会儿便捉到几个信息: 一是此处死人了,死的还是杜家老爷。二是这杜家势力大,树敌多。三是杜老爷可能暗地里做了昧心勾当。按照他们的话说,是“遭了天谴才死的那么难看!” 就在这七嘴八舌中,忘忧听见了低沉的一声:“大理寺的人何时才能到?” 是寒远! 此处闲杂人等众多,她也不好贸然上前,只能沉下心继续听着。 “之前消息已经传出去,想必太阳升起前必有衙役赶来。”这是流影的声音。 忘忧听不到他的回答,只剩一群死对头叽叽喳喳的吵闹之声。 “我看你们这样争下去也没有,都回去吧!” “要回去你回去!我还要看看是谁害死的杜毅,省得有人泼脏水!” “欸,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还要问问你什么意思!” 忘忧蹙了蹙眉,他们这番有意思吗!诶,她怎么也不知不觉被带偏了…… “好了,你们都别吵了。现在杜老爷一死,接受的可是个厉害人物,有空吵还不如回家好好盘算盘算怎么保住家业吧!” 厉害人物?忘忧在脑海中搜索了番姓“杜”的人物,除了那个为了张敏贤在长街一步一叩首的杜锦程,她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忘忧还想继续听下去,可突然身子周围一黑,似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光线。 她缓缓抬头向上看去,直到见到那张薄怒的脸,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寒……” 她还没说完呢就被宇文渊提着衣领拎起身:“为什么放开了我的手,你去哪儿了。” 他的语气是不多见的未怒,倒让忘忧想起她从金佛寺失忆回来的那次:“一时大意叫妖魔拐了去,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宇文渊用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将忘忧从头到脚看了遍,她配合着张开手转了个圈:“看吧,真没受伤。” 可他的眉头依旧紧缩,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回去再交代清楚,不然可饶不了你!” “好好!”忘忧连忙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你可别气了。” 宇文渊叹了口气,没办法,真没办法。 忘忧无奈地耸了耸肩。她微微侧身向宇文渊身后望去,那两拨人还在如火如荼对骂着,而第三拨人要么做着调解,要么做着超度的事,比如:圆慧。 “你见过王钰颜怀了吗?”忘忧收回目光,看见宇文渊点了点头:“路上碰见了,我们待在原地,一直到无尘找过来。我叫无尘先送他们回去了。” 忘忧点了点头,惠妃还算守诺,果然没有伤害他们一分一毫。 可她又有些疑虑,惠妃招来他们,又放了他们,究竟是凤子隶的意思,还是自己的意思? “你想看颜怀说的在古树下的尸体吗。”宇文渊见忘忧一直向那儿张望,只好先开了口。他知道,结果一定是肯定。 忘忧果真不假思索点了点头:“我虽然已经知道了凶手,可还是应该看看尸身。” 宇文渊对忘忧那句“已经知道了凶手”也没有流露过多的惊讶,只是淡淡道:“随我来。” 她狠心将自己衣裙撕下一块当作面纱围住面容,横竖有披风挡着没人知道她穿了条破碎的衣裙。 宇文渊看着忘忧的动作着实有些无奈,这里人多口杂,他的私心也不想叫她的面容被那些对骂的市井之人瞧去:“尸身有些可怖……” “我知道。”忘忧紧紧跟在宇文渊身上,尽量不去看那群人。越是人多,压迫感越强,直至远离了人群来到古树下,忘忧才悄悄松了口气。 “尸身在哪儿?”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大理寺的衙役霎时间将所有人围住,那两拨正吵架的也识相闭了嘴。 “官爷,就在前天古树下,啊呦,可惨了!” 吴子实作为老仵作近日重点栽培的接班人更是积极性高涨,一听说尸身便来了劲,一个箭步便来到宇文渊身旁:“齐王殿下……” 他行了礼再向宇文渊身边人望去,那个叫“流影”的侍卫他是见过的,这女子……他瞧了一眼正撞上忘忧一个眼刀,是长姐! 宇文渊点了点头,示意吴子实上前。 忘忧远远望着古树下的无头尸身还好,可一上前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那尸体穿着上好衣料做的衣裳,左右手皆戴着玉石戒指,一看就是个富商身份。 吴子实小心上前拿出工具比划了下,而后到的仵作一个个吓直了眼不敢上前。 “这血洞崎岖,不是利器割下的。”吴子实一边测量一边在本子上记下,“身高约七尺六,体重……待测,致死伤:无首,浑身紫黑,死亡时间……”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伤口与周围四流的血迹:“两个时辰前。” 忘忧将目光移到周围草地上,血迹淋淋,连树干上也溅得到处都是,而周围无血迹拖痕。惠妃将杜毅引到此处才动的手,并不是从他处下了手下拖过来的。 为什么凤子隶要选择杜毅?杜毅的死究竟对他有什么好处? 忘忧陷入沉思,而另一头,嚎哭之声渐至,有人奋力一声哭喊:“爹!”将忘忧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凤子隶的警告(1) 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走来,而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位举着告民书的大理寺丞。 “陛下得知此事震怒,下令交由大理寺彻查。”大理丞将告民书高高举起,“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若阻碍办案,以同伙罪论处!” 一边是哭哭啼啼的杜家人,一边是一哄而散的看客。忘忧站在宇文渊身后有些局促,他们是该走了吧? 可宇文渊立在那儿没有动弹的意思,她也只好静静看下去。 她瞧着杜家来了不少人,而以最上前的男子为首,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哭泣,只是阴沉着脸不言语。 “爹!”在那男子身后突然跪下一人,他匍匐在地嚎啕大哭,情绪异常激动,“你怎么就抛下孩儿了!爹!” “锦程,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为首的男子抓着杜锦程的衣服让他起身,“爹死的不明不白,消失的头颅还没有找到……” 原来这就是那个杜锦程。 忘忧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白白净净,身上的肉不结实,故而略有些胖乎乎。 “大哥……”杜锦程抹了把泪,“怎么办,我们杜家怎么办,娘怎么办!” “慌什么!”那男子大喝一声,“有我在,杜家还会像以前一样!” 杜锦程的大哥? 忘忧细细回忆了番,她怎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大理寺丞收起告民书来到宇文渊面前向他行礼:“齐王爷。”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能让杜家人听见。除了哭得不能自已的杜锦程,其他人的目光皆聚了过来。 一时间忘忧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杜锦程大哥,他的眼神格外阴鸷,就好像猎鹰看见了唾手可得的猎物,带着几丝嘲讽与必胜的不屑。 她从前得罪过他吗?没有吧,连认识也不认识。 那就是宇文渊…… 忘忧一抬头,果然宇文渊也在盯着那男人瞧。 “本王在羿湖园闲逛,不巧撞见了凶案。”宇文渊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疏离与不悦,“人死不能复生,弘佑兄节哀顺变。” “不劳齐王爷挂念。”杜弘佑拱了拱手,“这毕竟是杜某的家事,难道王爷也要插一手?” 宇文渊面无波澜:“是家事还是国事,现在还不好说。” 忘忧不知二人有何过节,她只知这过节还不浅。 “本王还有事。”宇文渊的语气冷到极点,可对着她时又软下几分,“走吧。” 她点了点头,这风口浪尖不能随意乱瞟,但她知道杜弘佑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是家事还是国事。 杜家与朝廷难道还有干系? 她快步跟上宇文渊,直至走远了才并排靠上去:“为什么会是国事?杜家与朝廷是什么关系?” 宇文渊温言解释道:“杜家家大业大,几乎每种生意他都能接手。而他们家的马匹生意做得最好,连朝廷的战马也是从杜家的马场里挑选的。” “近日与北秦开战,正是军需紧俏的时候。”宇文渊没有向下解释忘忧也明白了三分,杜家的生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此次杜老爷蒙难,不知会掀起多大风浪。 “那个杜弘佑。”宇文渊念着他名字时又冷下三分,“他桀骜不驯,与太子起争执后打伤了他。朝廷给了杖责,随后杜家谢恩,再没有放他出去与朝廷的人打交道过。” 朝廷还要依靠杜家供给良马,对此事势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怪不得她不认识杜弘佑,原来他一直在内打理家业,而不在外露脸。 “杜老爷死后,接手杜家的是他吗?” 宇文渊点了点头:“他得确有几分治家才能。” 忘忧联想起自己听别人说,接手杜家是个厉害角色,原来就是杜弘佑。 “天下会养马的商户多的是,杜家能做大,不单单是养马技术出众吧?” 忘忧一问出口,宇文渊便笑了:“的确。杜家还有其他关系,但不是与宁国的。” 不是与宁国?晋国也没说过杜家啊? 宇文渊接着道:“杜夫人为蒙国长公主,因为这层关系,蒙国给宁国的进贡格外丰厚。就连朝廷也要给杜家几分面子。” 忘忧不由得啧啧称奇,一个蒙国公主不与皇室联姻,怎么嫁给了平民:“蒙国国主真开明。” 宇文渊点头:“蒙国与宁晋皆不同,没有国家能威胁到他们,也就没有军队。地广人稀,却格外富庶。他们的皇子公主自然不需要政治联姻,多是两情相悦后的结合。” 忘忧对蒙国又生出了些许向往之情,她虽随云观去过一次,可那是为了捉妖,并没有体验到风土人情。 宇文渊微微眯了眯眼,难道杜老爷都死与杜夫人也有关?“按照蒙国祖制,公主死了夫婿可回国再行婚配。” “有人想整垮杜家?”忘忧尽量压低了声音。若杜夫人回蒙国,那杜家也不是那么无可替代。 “不知。”宇文渊摇了摇头,“杜弘佑说的没错,现在更关键的是,杜老爷的头颅去哪儿了。” 忘忧背后生寒,凤子隶可以指示惠妃将头颅带到任何地方。若哪家人一打开柜子从里头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得再出条人命吧? 旭日高升,前路的树木不再如夜晚般迷幻,忘忧紧跟着宇文渊,就算没了流影的带路也瞧见了比翼楼——那是一开始他们进入的地方。 “寒远。”忘忧轻轻拉了拉宇文渊衣袖,“其实我消失的那段时间,见到了宇文汐的母妃……她被凤子隶逼着杀了杜老爷。” 宇文渊身子一颤停下脚步:“此事与妖魔有关?所以凤子隶破的锁婴阵是真,送惠妃入轮回是假,他竟瞒着父皇利用了惠妃。” “她不想再为凤子隶做恶事,还求我收了她。”忘忧终于有勇气抬起头,坚定地望着宇文渊,“你知道,在这种事上,我不可能不帮。” 宇文渊攥起的手松了又握,的确,如果惠妃求的是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此事还需与无尘他们从长计议。” “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忘忧的眸中在晨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光泽,“我必须,一个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宇文渊的怒意与担忧溢于言表,“我不允!” “寒远……” 忘忧还想劝说一番,可流影已从比翼楼外折返:“主子,有杜老爷头颅的消息了。” 宇文渊微微收起怒意:“在何处?” “城南。” 第一百八十六章 凤子隶的警告(2) 城南。 这个地名让忘忧想起与韩珂一起调查毒发身亡的小御厨的家,不是也在城南? 当他们赶到城南时,大理寺衙役已将院子围了水泄不通。忘忧有些诧异,竟是小御厨的对门,当时还有小门童开门答话。 “怎么了?”宇文渊见她神色不对问道。 “你还记得当时给蘅若的接风宴死了个小御厨吗?” “记得。” “这小御厨的家就在对面。”忘忧指了指远处那处宅子,“当时这户人家还有位小门童答话。” 就在二人谈话间,几位衙役合力从大门捧着一个深棕色木箱子而出。看得出,这木匣子不沉,只是为了表示尊重才用上了几个人。 那几位衙役将匣子捧上马车,从里头伸出一双妇人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 “是杜夫人。”忘忧解释道,“看见她手上的那枚玉石戒指了吗?我在杜老爷的手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宇文渊点了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木匣子装着的,是头颅。” 一队衙役从里头鱼贯而出,紧接着韩珂面色苍白地从里面出来:“不用担心,清者自清。” “谢谢韩大人!您一定会还我家主子清白!”这声音稚嫩,确实是那个门童的。 韩珂颔了颔首转身而去,却在余光中瞥见了他们。 “你们先回大理寺,我随后到。” “是。” 韩珂目送着衙役们走远,这才向他们走来:“和我走。” 这句话是对忘忧说的。 忘忧还没回应,宇文渊便拦下了韩珂的手:“陛下不是准了小叔父的假?你还是先保重自己的身体。” 韩珂冷哼一声,若不是今日之事影响甚大,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齐王殿下还是管好自己的后院,保不住日后又得添人。” 添人?韩珂的话在忘忧的心上猛敲一下,这又发生了何事? 韩珂见宇文渊反应不大,不知他是装的还是真不知:“敏贤郡主向陛下讨赏,说是做你的侧妃也可。” 忘忧抬眼望着韩珂,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你猜陛下怎么说?”韩珂见宇文渊脸色不好,哼笑一声,“陛下说,他先要问问忠王的意思。” 忠王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他那么宠爱张敏贤,而张敏贤又是一心向嫁给宇文渊,就算是张敏贤拿自己的性命要挟也答应了。 说不介意也是假的,忘忧垂下眸子,宇文渊却在袖中握住了她的手:“若父皇有心赐婚,便不会让桓妤入府。何况忠王与杜锦程的赌约依旧在,他不会不爱惜自己的颜面。” 韩珂立即反驳道:“杜锦程还要守三年孝,娶什么妻?” “好了。”忘忧打断了二人,“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郡主。韩少卿,这案子是什么情况?” 韩珂不再看宇文渊,而是双手环胸望着忘忧:“我正要和你说这事。里头住的的人你认识,承舟。” 承舟?那个卜算师? 忘忧曾在福禄山中见过他,他与云观可是同一阵线的。 这么说来,凤子隶将杜老爷的头颅放在这儿,是给了所有人一个警告,他下一次出手可不会那么简单了。 “我们还能进去吗。”忘忧望了那院子一眼,带着深深地担忧。他与小门童住在这儿没有人保护,凤子隶真的对他们不利怎么办? 韩珂带着挑衅的目光望了宇文渊一眼:“可以。不过这周围有人监视,我去吩咐一声。” “有劳。”忘忧点了点头,轻轻勾了勾宇文渊指头。他重重舒了口气,也不追究“承舟”是谁,只是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 不一会儿韩珂再次回来,示意他们上前。他叩了叩门,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那小门童向外张望着:“主子说了,只让忘忧进来。哪位是忘忧?” 这孩子童言童语,稚嫩的声音喊着“忘忧”二字,分外可爱。 “是我。”忘忧站了出来,向韩珂轻轻点头,又向着宇文渊轻声道,“是认识的朋友,就一会儿工夫。” 宇文渊无奈地“嗯”了声,这才松开她的手:“我等你。” “知道了。”忘忧笑着转身,小门童这才小心翼翼开了门。 “二位大人请候着。”门童缩回来了头,“嘭”一下关上了门。 忘忧看着院子简朴,一栋主屋在前,内院在后。而承舟便坐在主屋廊下的轮椅上,看着忘忧一步步走近。 她望了眼斜倚在柱子上的匾额,上头一角还血淋淋,血液顺着匾额面流下,不但污了这块“清风明月”的匾额,还撒了一地血点。 想必一开始头颅便是挂在这一角上,就在方才取下头颅时才将匾额摘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吧。”承舟推着轮椅一旁凸起的轮子来到室内,“这头是昨夜挂上去的。” 忘忧点头:“我不明白,为什么凤子隶要他死。” 承舟示意她入座:“我只能说,杜老爷本不该死。” 凤子隶又一次打乱了天道,不知云观那儿怎么样了。可杜老爷一死并不止是他一人生命终止那么简单,往后有杜老爷参与的事件都将不复存在,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我明白了。”忘忧随他来到室内坐下,不再追问这“天机不可泄露”之事,“我在羿湖园见过凶手,她是为凤子隶所迫才犯下杀孽。” 承舟淡笑着,显然这血淋淋并没有影响他的云淡风轻:“是,那妖魔还想闯进来,奈何此处早已被我与云观联手下了阵法。” 阵法?忘忧微微挑起眉梢:“是我学艺不精,在外根本没瞧出来。” “这便是此阵的玄妙之处。”承舟示意小门童倒茶,不打算在阵法上探讨下去,“你想帮那妖魔。” 忘忧一愣,但旋即释怀。卜算师知天下事,知道此事也不奇怪:“是。” “你还想当做诱饵,一人前去。” 忘忧对他的敬意更深一分:“是。” 承舟吹了吹热茶,热气弥散:“你可以找几个帮手不被凤子隶察觉,正如此阵一般。” 忘忧坐直了身子,相比云观,承舟倒更像位师父:“我该怎么做?” 承舟将做法缓缓道出,从心法到步法毫无保留地教给她:“可你要记得一点,此阵布下不可被祥瑞之物撞破。” 祥瑞之物? 常见的有喜鹊、蝴蝶、鹭鸶……还有纯白的动物。若是盛世,还能找寻到麒麟、白泽。 她不能保证施法处一定没有这些东西。 “若是被撞破了,会如何?” “布阵者,必受反噬,此后一身尽受挫折。” 第一百八十七章 筹划布阵 半个时辰的商谈后,忘忧才从小院里走出来。宇文渊正站在门口,而韩珂正靠着树干斜倚着。 “寒远,我有了新的想法。”忘忧如蜻蜓点水般望了韩珂一眼,在与他对视前又将目光收回,“关于惠妃之事,还需从通往古塔的密道里带出来的壁画。” “都在我这儿。”韩珂起身走近,“我叫人临摹着画下壁画图腾,前日已经完成。” 忘忧轻轻点头:“韩少卿可否将壁画转交与我。” 韩珂扯起嘴角一笑:“你要做什么,带我一个。” 忘忧的目光落在他腹部箭伤的位置,韩珂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嫌他负伤许是个拖累呗:“就在你入院子的时间里我已经被颜怀揪着换药、吃药,好很多了,不信你问他啊。” 韩珂指着宇文渊,可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血淋淋的也算“好很多了”?可韩珂要逞强,他也不能拦着,便算默认了此事。 忘忧细细想来,确实有用的到韩珂的地方:“我们找个安全之地,再细细聊聊。” …… “什么!惠妃被凤子隶控制了?!”韩珂几乎拍案而起。 在亲眼见识到妖魔鬼怪之前他从来不相信有这等事,可当真相摆在眼前,他也不得不承认,世上真的有妖魔存在。 忘忧暗暗叹了口气:“这是凤子隶带来的动荡,这些东西原本不会现世。” 韩珂从惊讶变成了忧心,若杜老爷的死是妖魔所为,那这件案子要怎么结案,怎么公示?总不能和百姓说是妖魔所为,铁定会引起争议。 “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若与他说……” “父皇会接受的。”宇文渊打断了韩珂的话,“他亲眼见过凤子隶施法,亲眼见过惠妃魂魄。不好应对的,是杜家人。” 杜夫人不好应对,杜弘佑更不好应对。 忘忧想起承舟的一句“杜老爷本不该死”。先前她一直将目光放在杜老爷的死会给国家,给历史进程带来什么影响,可却遗漏了小的方面——会给人带来什么? “在大理寺目前掌握的消息中,获利最大,牵连最多的人分别是谁?” 韩珂细细回想了番看过的卷宗,就目前而言,受牵连最多的人还未出现:“杜老爷一死,获利最大的人……是他的长子杜弘佑。目前没有对凶手作定论,仅凭这点来看,还没人受牵连。” 杜弘佑。 又是这个名字。 “杜弘佑原本就是要接手杜家的,为何……”忘忧说着说着,恍若明白了什么。 若假设是杜弘佑与凤子隶进行了交易,至杜老爷于死地,忘忧方才说的才是最大令人不解之处。可当朝太子正如同杜弘佑一样,明明帝位迟早是他的,他还是暗中有了逼宫之意。 杜弘佑无论是被什么势力诱导,一旦觉得自己地位不稳,也不是不可能痛下杀手。 “杜弘佑一旦接手杜家,首先会切断与朝廷的合作。”宇文渊接道,“其人性情乖张,又与皇室中人接下梁子,更是远宁近晋。凤子隶此举,一箭双雕。” 确切的来说,是三雕。还有一个背后默默承受历史进程变化着的云观。 “杜弘佑与凤子隶合作也只是猜测。”忘忧叹了口气,“可你们发现没有,宁国的短板也因此暴露。” 杜老爷一死,仿佛在京都这一大池水中惊起波澜,先前不承认是浑水的,也不得低头。 京都不单单是简单的浑水,其间暗潮汹涌,还有潜伏池底的巨兽,只要落入其中,便不可能轻易脱身,稍有不慎还会命丧其中。 宇文渊是,韩珂是,忘忧自己也是。 密室内一下陷入死寂,每个人都在揣度自己在这一事件中的角色。忘忧揉了揉眉心,她的头脑发胀。 罢了,远的事情不要多想,多想无用,还不如把精力放在眼前要度化惠妃的事上,走一步是一步。 “是我们。”密室外传来无尘的声音,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忘忧打开了门,无尘、鹤仙、圆慧三人小心抬着黏连在一块儿的壁画进来。 壁画被小心安置在桌面上,忘忧瞧着这是焕然一新,上头的粘液与血渍全没了。 “试了那么久,总算成功一次。”鹤仙的声音中难掩欣喜之色。 “方才我们根据阵法不断尝试,这些壁画需镇在西北角才起效。”无尘一边说着,一边起阵,拂尘一挥,壁画便飘落至西北方向。 他走着天罡步,念着心法,这一幕若是落在旁人眼里,无尘不被认为是疯子都难。 不过片刻工夫,无尘又坐了下来,一睁眼,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此阵果然玄妙,我施法后,没有一点阵法痕迹吧?” 忘忧点了点头,原来此阵不但落成没有痕迹,连起阵也没有痕迹。 韩珂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无尘不过是走了几步,就落成阵法了?阵法的光芒呢?那些壁画怎么也不见了? 鹤仙收到了无尘的眼神,手中捻诀,一道光亮直向无尘劈去。可光亮还没触及到无尘便自动四散,向外扩散的法力化为了劲风,这才让众人感受到它的威力。 “此阵可防外部一切法力。”无尘接着深吸一口气,从他手中缓缓升腾起一股涌动的光,再想向外扩展时却越来越小,直至湮灭。 “阵内的法力妖力也一概使不出。”无尘吐息间演示完毕,一挥手,好像凭空抓住了什么东西,收入葫芦中。 “这是壁画的作用?”韩珂想起众人一入密室隐身术便失效的情形,壁画与阵法合二为一,等于造出了一个隔绝法术的密室。 “是。”圆慧双手合十向韩珂行礼,“老衲翻阅古籍,上头的梵文与图腾,有镇妖之效。” “道家的那部分也是同一个效果。”无尘补充道。 忘忧轻轻“嗯”了声:“此阵只有一个弱点,那便是碰不得祥瑞之物。还要劳烦你们守在阵外。” “没问题。”韩珂一口应下,他只对付过人,还没对付过妖物,这次经历可是他人求之不得的,“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不急。”忘忧在心里将过程排演了遍,似乎还缺什么,“我们还需一个人的帮助。” “何人?” 忘忧笑着:“他不愿你们知道他的身份,若有缘,自能知晓。”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夜起争执 偌大的杜府挂满了白练,经过一场一场的法事,一批一批吊唁的来客,杜家子弟不是垂丧着头,就是哭哑了嗓子。 在杜夫人身后一共跪着九人,无不是满脸憔悴。 杜夫人望着眼前的上好木制棺材,双目空空。她很少落泪,甚至心底没有强烈的悲伤。她只是像被抽走了魂,心里缺了什么,她也说不明白。 “咚!” 她的身后一声脆响,伴随着低沉的痛呼,有人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夫人恕罪……” 杜夫人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小辈经不起迎客与守夜,迷迷糊糊打了盹,摔着了。 “弘佑与锦程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夫人!”其他人都以为是那打瞌睡的人惹得夫人不悦,原先的困意也全没了。 “出去。”杜夫人低沉地用命令般的语气道了句,众人才揉着酸痛的膝盖告退。 杜弘佑直着背跪在原地,望着母亲的背影若有所思,而杜锦程的眼睛肿得有两个大,将魂丢尽了。 直到最后一人离开将门带上,杜夫人才缓缓开口:“锦程。” “娘。”杜锦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低低应了声。 “你还想娶敏贤郡主吗。”杜夫人顿了几息,加重了语气,“说实话。” 杜锦程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应答,他揪着自己的孝衣,像是要把衣料抠破:“儿子不知道。敏贤郡主她……根本不会嫁给儿子。” “你若想,不用怕。忠王与杜府还有赌约,等郡主嫁进来,她自然会发现你的好。” 杜锦程将头埋得更低:“儿子前段时间并不是去儋州做生意……而是扮作军医跑去了郡主身边……” 杜夫人的神色毫无波澜:“我知道。” 知道?!杜锦程猛地抬起头。 娘竟然没有斥责…… “你从小一心放在读书仕途上,最大的爱好也就是医药,哪有什么心思经商。也就是我们杜家能有特例,许你科举。”杜夫人回想起自己得知儿子扮作军医的消息,那时候她还觉得好笑,一个商人世家的秀才去做军医? 全天下也就他儿子一人! 杜锦程脸颊通红:“我在永州接近了郡主,又随她去了闽州。儿子发现郡主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她也有很多缺点……”他说到这儿恍然发现有些不对,连忙补充,“我都能接受的!” 杜夫人微微有了笑意:“好了,娘明白你的意思。你快在你爹面前发誓,一定会考取功名!” 杜锦程摸了摸后脑勺,他不明白娘的用意。可他依旧顺从着右手做出起誓的模样:“我发誓,我杜锦程一定会考取功名,不然此生穷困潦倒!” 杜夫人放下心来:“好,你先出去。” “是。”杜锦程从跪垫上缓缓爬起,脚下发麻,一点一点挪出去。 杜弘佑静静看着,他就知道娘一定会将自己留到最后。 “弘佑。”杜夫人目视着棺材,目光淡薄,“你先前说要举家迁至晋国,敢不敢在你爹面前再说一遍?” 杜弘佑目光一冷:“娘,儿子若留在京都,迟早有一天会被宁国朝廷整垮!” “你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杜夫人冷哼一声,“你要去晋国?我老太婆第一个不同意!” 杜弘佑咬了咬牙:“娘,儿子与蘅若公主联系上,她说晋国那儿也有拉拢我们杜家的意思,而且许了晋国国都季都的一套宅子……” “我们杜家是有多缺钱?一套宅子你就心动了?”杜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一旁抽出戒尺,“把手伸出来。” 杜弘佑视死如归般将手伸到杜夫人面前:“就算您要打,我也不得不说。留在宁国只有死路一条,去晋国还能挣个前程!” 杜夫人毫不犹豫便打了下去,杜弘佑的手一下白了,很快又比原先更红起来:“你乖乖与朝廷合作,也不至于死路一条!” 她连续打了下去,一道道红白的条子出现在杜弘佑手心。他没有悔意,依旧不肯松口:“那些皇家贵胄欺人太甚,我一个也看不起!不过是躲在王权后的胆小鬼!个个昏庸!无能!只知道享乐!” “你还敢说!”杜夫人抬起戒尺重重打在他的背上,“怎么就不记教训!” 她打了一下又一次,整整二十下才将戒尺扔在一旁:“别以为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在蒙国活了十七年,什么东西没见过!”杜夫人的胸膛因为气愤上下剧烈起伏着,“你告诉我,那个比翼发钗是怎么回事!一直在你房里的黑影是怎么回事!” 杜弘佑呼吸一滞,他收回疼得火辣辣的双手,低下了头:“您不是什么都知道,还问我。” “小崽子,翅膀硬了?”杜夫人抬手给了杜弘佑一巴掌,杜弘佑疼,她的手也疼,却没有心里疼,“你老子是不是你害的?!是不是!” 杜弘佑撇了几下嘴,满目愤慨:“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娘,您不敢和别人说是我害了爹爹的。杜家还要靠我!只有我杜弘佑才有资格接手杜家!” “反了!真是反了!”杜夫人的双手皆在发颤,“你知不道自己做了什么?啊?他是你爹,他生养了你,教你东西,把你养这么大!我们不乞望你如何孝顺,可你这个畜牲竟恩将仇报!” 杜弘佑突然大笑起来:“我二十岁那年一直到如今二十九岁再没有踏出过杜家产业外的半步!你们把我当什么?只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这九年过的叫什么日子?还不如直接关牢里,也不用再劳心劳肺!” “混账!”杜夫人又甩了他一巴掌,“我们是在保护你!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杜弘佑捂着半边脸,带着怒意看过来。他再也忍受不下,一个起身掐住杜夫人的脖子按在棺材上:“娘,你别逼我。我会留你一命,但你得把这个给我吃了!” 杜弘佑从怀里摸出一枚事先准备好的丹药:“放心,蘅若公主给的药,只会让你痴傻,不会要命。” 杜夫人奋力挣扎,两手乱打着杜弘佑的身子,发出“唔唔”的求救声,可依旧徒劳。 杜弘佑将药丸按在她的嘴上,可她的嘴闭得紧紧,药丸被碾碎了些许也没进去:“吃!给我吃!不吃就去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出手 杜夫人被掐得满脸通红,她胡乱拍打着杜弘佑也渐渐失了力。那颗药被捻得粉碎,些许已落入她的口中。 杜弘佑瞪红了眼,他捏着杜夫人的双颊越来越用力,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中:“吃!吃啊!” 忽然一道光亮闪过,杜弘佑手一疼,不由自主松开了杜夫人后退两步。 他甩了甩一阵刺痛的手,正欲再次掐住杜夫人,却被光亮再次击得后退:“你做什么!” 挡在杜弘佑与杜夫人之间的红衣女人神情淡漠,她发间的比翼发钗闪烁着光亮:“我……不许……” 她说话时语气死板,连每个字都是一个调调。 杜弘佑揉着手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用了一半寿命和你的主子做交换。怎么,不听话了?” 杜夫人趴在棺材上使劲咳嗽将药丸碎末吐出,她揉着自己的胸口就是说不出半句话。 为什么,她含辛茹苦那么多年,就教出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杀父还想控制母亲,就不要怪她不讲情分! 她颤抖伸出手想要按住机关,可杜弘佑眼疾手快,一个花瓶便向她的头掷去! 可下一秒杜夫人却被红衣女人捏着后颈,而那花瓶又回到了原位。 “我……不许……”红衣女人木讷地重复这这句话,杜夫人攀上她的手臂紧紧掐着,手指上的戒指触碰到她身子,瞬间冒起黑烟。 “不就是个傀儡?你有什么资格!”杜弘佑气得向杜夫人扑去,可他每扑到那儿,红衣女人便会带着杜夫人瞬移到下一个地方。 红衣女人的瞳孔一震,随着黑气逸散,她清醒了不少,痛苦却愈强烈:“这件事……我来解决。” 杜弘佑撑着膝盖大口喘气,他的眼神如刀,恨不能将她与杜夫人一起杀了:“好大的口气!你别忘了,我一出事,你也逃不了!只配落入地狱,受尽折磨!” 红衣女人的眼睛眯了眯,先前的僵硬也渐渐缓解:“如果她死了,你的麻烦更大……亲自动手杀人……总会留下痕迹。我可以……让她失忆。” 杜弘佑嗤笑几声,再次直起身:“我警告你,别耍花样!”他最后瞪了杜夫人一眼拂袖而去。 杜夫人捂着被勒住的脖子干呕几声,除了几声从喉咙中发出的“唔唔”,再吐不出一个字。 红衣女人缓缓转头望向她,眼底也恢复了清明:“不要乱喊。把你的戒指给我。” 杜夫人被她放下后跌倒在地,揉了揉脖子,几乎颤抖着将戒指摘给她。 红衣女人接过戒指的一瞬,数缕黑烟四散,她忍着疼痛将戒指套在手上,一股钻心的刺痛直达心底,好像被无数虫蚁一齐啃咬了般。 她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的浑沌终是全然拨开。 “你要做什么……”杜夫人跌倒在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红衣女人靠近一分,她便盯着她仰头一分。 虽然儿时听惯了妖魔鬼怪的故事,可与妖魔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头一回。 她怕,当然怕!可却没有儿子的杀意来的怕! 什么妖魔险恶,她看是人心比妖魔险恶千倍万倍! 红衣女人轻轻扶起杜夫人:“我不会伤害你。”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婉,“我会帮你。帮杜家。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杜夫人望着眼前的女人,先前的惧意似乎消减几分。这妖魔,是真心的吗? …… 杜弘佑在大堂里来回走着,先前被打的地方越发疼痛。他羞于见人,一有丫鬟的走动声,便躲在一旁。 他细细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不由得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老天不公!老天为何待他如此不公! 他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临近,又往旁躲了躲。 一些事向来是冲动所致,一旦做出,事后却又后悔不已。他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他猛地敲了敲头,却在第三下时遇到了阻力:“弘佑啊,做什么打自己?” 他听着熟悉的声音睁开了眼睛:“娘?” 杜弘佑望着杜夫人一脸慈祥的笑容有些不可思议,经过方才一闹,这老太太断不可能对自己那么好。 红衣女人从杜夫人身后飘逸而出:“她没有那段记忆了。” 杜弘佑紧缩眉头,他试探地问道:“娘,您方才做什么了?” 杜夫人笑着将杜弘佑散乱的头发抹平:“娘一个人在灵堂和你爹说了会儿话。” 她的笑容不似作伪,杜弘佑望了红衣女人一眼,她手上何时戴上了杜夫人的戒指? “您还记得锦程的誓言吗?”杜弘佑扶着杜夫人坐下,继续试探道。 杜夫人抿了口茶,微微有些不悦:“什么誓言,你弟弟又乱发什么誓了?” 她真的全不记得了。 杜弘佑放下心换上笑脸:“许是儿子听错了。” 杜夫人叹了口气:“你爹去了,杜家还要靠你。” “是。”杜弘佑应着,看着杜夫人起身连忙将她扶起。 “回去睡吧,别管我了。”杜夫人摆了摆手,扶着腰慢慢向外移去。杜弘佑在后躬身应了声,又渐渐直起腰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哄骗得她把戒指给你?”杜弘佑看着红衣女人有些虚弱,他可是记得这戒指有辟邪之用,老太太从不轻易摘下。 红衣女人怎么会不知道?她杀杜老爷时也是无意被戒指碰到才得了几个时辰的清醒:“我骗她我会帮她,她卸下心防也就中了幻术,还不是任我摆布。” 杜弘佑大笑起来:“好,很好。我会如约完成国师交代的事。” 红衣女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后转身隐于暗处。她抬起带着戒指的手,那儿已经一团漆黑,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魂飞魄散。 她穿墙而过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徘徊着,头上的比翼发钗仍发亮,却没有先前的强烈。 究竟怎样才能摆脱凤子隶?那个答应她的忘忧真的会做到吗? 她不知不觉靠近皇城行去,再看一眼熟悉的楼阁却不是那段熟悉的岁月。李氏死了,惠妃死了。她应该为自己争取一次…… “听说她已经布好局要帮你。”凤子隶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幽幽传来,她立刻转过身,只见他抱着一只雪白的狗凌空立在那儿。 他在说什么…… 凤子隶缓缓落下,一个响指,戴在红衣女人手上的戒指一瞬脱落。她瞳孔一紧,浑沌之感再次席卷了她的头脑。 “你不是求她帮你吗?”凤子隶冷笑几声,“那我就带你看看,什么叫蚍蜉撼大树……” 第一百九十章 蚍蜉撼大树(1) 夜已渐深,忘忧还睁着眼。她看着格窗上被蒙上一层月光,这样的夜与千千万万个夜一样,却又独立于千千万万个夜存在。 日复一日,可到底我们过的是不同的一天。 忘忧一阵胡思乱想,只好将被子拉起盖住脑袋,可一会儿便烦闷地掀开。这屋子里布置了那么多条红线,每隔一段距离又串着铜钱。满屋子如此压得慌,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妖魔,实在无法安睡。 她慢慢起身掀开被子走下床,随手拿过外衣披上,轻手轻脚来到窗边。 月白风清,星光点点。 景色很好,宁静平和,是她的心太不平静。她轻轻抚着胸口,感受到自己的心杂乱无章跳动着。 宇忘忧啊,宇忘忧,你是在害怕还是期待? 她撑着脑袋叹了口气,目光逐渐汇聚在院子的树上。奇怪,今夜风很大吗,怎么这树晃得这般厉害? 她还没有太在意,可下一刻屋里靠近门口的铜钱突然转动起来,紧接着满屋子铜钱晃动着乱响,如同一首魔曲立刻震乱了她的心弦! 为何这时有妖物落入阵中?! 她立刻穿好外衣,从柜中抽出宇文渊留下的望兮,此刻的它正与相思落一同震颤着,是她从未见过的寒光大甚! “主子。”月芙被铜钱的晃动之声惊醒,立即穿戴整齐推门而入,“无尘道长那边的铜钱也同时震动了。” “我知道。”忘忧将相思落握在手中,“想必宇文渊与韩珂那儿的铜钱也有了感应。” 她轻轻抓住震动着的红线,一股法力波动,所有灵力皆汇于掌心:“明日辰时我若还没有回来……去城南寻一位叫承舟的男人。” 月芙听着她的语气,更觉得此去艰险。她本能地想跟着她一同去,可最后还是轻轻应下:“是。” 忘忧闭上眼,所有法力从掌心运转至全身。这是无尘与鹤仙留下的传送阵,她还不能很好操控,只能试了三个来回,突然在下一刻流光乍现。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周围已成了废墟,前方一个深坑中立着背对她披肩散发的女人,咿呀咿呀唱个不停。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忘忧手中的望兮正剧烈发颤,她需得双手握着才勉强控制住。这声音,又是这声音。凄凄惨惨戚戚间带着诡异,让人一阵目眩。 若单单是惠妃来了,望兮也不至于如此……她环顾四周,没有其他妖物,没有凤子隶。 可宇文渊他们在哪儿?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红衣女人独自对着宣平门外大道的白骨唱着,忘忧只觉得气血攻心,不得不用望兮支着身体。 宣平门外大道,这个埋葬惠妃的地方。忘忧将阵法设在此处,不仅仅是因为此处被封闭不会伤及无辜,还因为此处聚阴根本没有祥瑞之物靠近。 她连忙闭眼念了段清心咒,可那唱词不停在她耳畔萦绕。这震人心魄的能力,绝不是在密林中的惠妃能有的! “忘忧。” 她温婉的声音响起,忘忧一睁眼,只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她,惠妃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前,几乎贴面站着! 忘忧挥起望兮便毫不犹豫劈下去,果不其然当刀挨近惠妃的那一刻,她又嗤笑着散去身形。 她又被凤子隶控制了…… “忘忧,你不是要救我吗。哈哈哈哈哈……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她如鬼魅般的声音飘荡在空中,随着一声声回声的远近,她的身形也到处出现。 蚍蜉撼大树?这倒是像凤子隶说的话。可他这缩头乌龟此刻又在哪儿? 忘忧只觉得背后生寒,再一转身又对上了血红的双目,仿佛里头有着深渊,爬出小鬼来要拽着她下坠。 她紧紧握着相思落,将仅剩的法力化为绳索抛出。就在惠妃离开的前一刻,法力牢牢附在她身上,一股黑烟升腾而起,疼得她嘶哑着嗓子低吼。 “是我!是我!”惠妃抓着自己被绳索缠住的地方不断吼叫,连声线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啊!我疼!是我啊!” 他还企图用惠妃原本的声音哀求她松手吗?忘忧紧缩眉头手中没有放松,后退几步使劲将惠妃拖过来。 只要几步,离阵法还有几步! 惠妃的眼角流出两道浓血,她脑中浑沌与清醒交织,每次醒来都能瞧见忘忧使劲拖拽她的身影,每次醒来又都移到了不同地方。 不,不要开启阵法……不要进去! 她想控制自己的身子却做不到,有半刻在狂笑,又有半刻在喊疼,却没有一点力气说出个“不”字! 当忘忧踏入阵法范围的那一刻,法力化为的绳索几乎断裂,她拉着绳索向后倒去,终于在切断法力的那一刻将惠妃带了进来。 惠妃的头脑逐渐清醒,可越是清醒便越是痛苦。她从泥地里爬起,疯疯癫癫地来到忘忧身边:“撤了阵法,快撤了!” 忘忧见她澄清的眸子便知凤子隶的控制已被削断,她再不能感知到相思落一点法力,此阵也起了作用。 为何惠妃要她切断阵法? 忘忧拿出无尘给的葫芦:“在阵里我没法用法力收你,用化形快进来。” 惠妃瞧着葫芦又瞧着忘忧一直摇着头。她也想躲进葫芦,可她不想再看着别人受自己牵连:“快撤了,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他有对付你的东西!他有!”惠妃急得上下比划,可她却说不出那个词。 望兮就在此时大震,惠妃亦一时僵在原地,又缓缓垂下手。 “惠妃娘娘……”忘忧握紧了望兮,不禁退后几步。这不可能,在阵法里,凤子隶的法力不可能进来! 惠妃发间的比翼发钗熠熠闪光,她的指甲突然拉长,直着腿一步步向忘忧走来:“都是你害的我,都是你……” “忘忧!”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宇文渊的声音,打斗声渐至,偃甲人就在宇文渊与韩珂的刀光剑影中缓慢移来,而他手中抱着的,正是一只沉睡着的雪狗! 而在宇文渊身后还有无尘一行人满头大汗地施着法。他们能做的只有减慢偃甲人前进的速度,却根本阻止不了他前进。 惠妃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将嘴咧到最大:“我说过,你斗不过我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蚍蜉撼大树(2) 惠妃尖利的指甲向忘忧面上拍来,她向后仰去,一阵掌风掀动发缕。惠妃旋转手腕向下袭来,她翻身躲避不急,面颊一痛,一道血线便赫然出现在面颊上。 忘忧将血珠子抹去,执着望兮对准惠妃的后背。 这是她头一回独自与妖物缠斗,没了云观的帮助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不能伤她魂魄,又要牢牢控制住她……头一回就抛下这样一个大难题。 惠妃感受到身后剑锋直逼而来,眸中红光一盛,往后退开数寸。随后僵硬地扬起手臂,径直对准忘忧的喉咙,而与此同时,望兮也已逼至惠妃身前。 她的指甲几乎要触碰到忘忧的脖颈,她身形右移,以望兮为支持点绕至惠妃身后,而望兮架住惠妃的肩膀从始至终没有动过。 “啊!”惠妃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与望兮接触的地方黑烟阵阵,几乎不能行动。 “你们都该死!该死!”惠妃的尖声厉叫回荡在此地久久不散,从阵中突起狂风向外铺展。忘忧被这股力量震出了阵法,瘫倒在地便喷出一口鲜血。 望兮仍死死沾着惠妃,一寸一寸消融着她的灵魂。不好!望兮对她的灵魄伤害太大,再这样下去她迟早魂飞魄散! 她的胸膛内一片火辣辣地刺痛,眼看着那阵风波不断向外扩散,连偃甲人也不经向后退去,而他怀中的雪狗悄悄醒来。 忘忧脑海中一片浑沌,除了几个模糊的画面再感受不到其他东西。她看见宇文渊与韩珂的忧心,他们想到她身边却做不到。她看见无尘一干人被风波震得脚步不稳,合力施法也没能将保护罩运转。她看见惠妃痛苦的身形,望兮一点一点削下去,魂魄碎片四溢。 她又好像看见凤子隶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一遍一遍借着惠妃的声音告诉她,与他作对是多么自不量力。 她捂着头,一阵天旋地转。好像有许多人唤着“忘忧”,可她听不见…… 所有影像重合,激得她又是一口鲜血涌出,她用双手捂着,满手淋漓鲜血。够了吧,这一切都够了吧! 忘忧腰间的相思落沾染了鲜血大震,凌空而起。她沾满鲜血的手指一点一点在泥地上画起阵法,胸腹的疼痛使她的手微微发颤。 一片绚烂的光幕从相思落中纷飞而出,似点点繁星自星空中坠落而下,光幕一瞬隔绝了惠妃从灵魄中激发出的风波,只将忘忧与她包绕。 凤子隶,你以为阵法真的完全启动了吗。现在才是刚刚开始! 一瞬间,宣平门外大道上空的雨水似失去控制控制,陡然而下。雨水冲散了翻墨般的乌云,惠妃就在雨水中渐渐瘫软下来。 她的灵台渐渐清明,这雨一点一滴砸在她的脸上,意识也便一点一点回到脑海中。 “李氏,你若要破除锁婴阵,就将灵魂交给本座。” 凤子隶先前在这里说过的话重新涌回惠妃的脑海中。那时的她只剩白骨,灵魂从地坑里爬起的那一刻戾气滔天。 “我答应你。” 她的回答一遍一遍回荡在自己脑海中。答应。答应? “我不答应!” 惠妃长啸一声,恍然间所有雨点停滞。雾雨横跨天际,似有金戈铁马之力,天地同色。 站在天际的凤子隶眯了眯眼,面色犹如被平日一条听话的狗反咬一口般难看。 他指尖微动,断了一只手臂的偃甲人重新前进起来。不过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卜算师的阵法,这只祥瑞之物足以让负伤的她顷刻毙命。 忘忧只觉得四周法力一阵波动,右手忍痛在身前一挥,还刺在惠妃身上的望兮便回到她手中。这一次召唤几乎耗光了她所有力量,随着一声巨响,光幕一阵晃动。 她捂着心口向光幕外看去,那只偃甲人的整颗脑袋被一只巨型雪狗咬在嘴里。哈哈将脑袋吐出来,对着天幕一阵狂吠。 忘忧不由得嗤笑,凤子隶现在该是什么神情?他大概没想到被了半天力找到的祥瑞之物,是她安排的吧?现在凤子隶再去寻个祥瑞之物已是徒劳,就算他真的找来,她的阵法也早就收起。 周围涌现的偃甲人越来越多,从木头的到铁制的,最后出现了与人类几乎无差别的偃甲人。 外头有他们守着,忘忧沉下心,将目光移回惠妃的背影。她跪倒在地抽动肩膀正无声哭泣着。 “惠……” “不要这样叫我。”李氏悲戚地扭过头来,“我只是李氏,再不是什么惠妃!” 忘忧用望兮支地缓缓站起,望兮也因吸收了她的血液而大放光芒。她左手执着打开的葫芦:“快进来……” 她如今死死撑着才刚刚好维持着阵法,再动用相思落的力量就算将李氏拖动半分也做不到。 李氏戚戚一笑:“谢谢你,忘忧。我有句话,也许能帮到你们。” 忘忧看着她唇瓣微动,将这一句似乎是对着宇文璟说的话深深记在心底。她轻轻笑着向李氏点了点头。 李氏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只是她身在深宫身不由己。 她看着李氏的身形一点一点缩小,最后化为一个光点进入了葫芦里。霎时间,阵法中的雨滴重新流动起来。她将自己的血抹在葫芦上,提在手中。 凤子隶,你可以捉弄所有人,可以嘲讽蚍蜉,可以自比大树!可你万万不该蔑视我的存在! 忘忧抹去嘴角的血,倒念心法将相思落收回。当相思落重新回到她腰间时,外头被隔绝的声音顷刻之间涌入。 厮杀、吼叫、兵器的碰撞、念法咒的低语…… 她握紧了手中的望兮,将最开始的阵法也收回相思落中。她抬头感受着这场雨,先前站着凤子隶的天际也没了他的身影。 他不敢赶尽杀绝,也不能!就像他不能直接杀了云观一样…… 有寒光大盛的望兮傍身,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偃甲人敢靠近。可是她好累,视线又开始模糊,脚下灌铅一般的沉重再不能移动分毫。 “忘忧!”宇文渊突破偃甲人墙来到她的身边,她一瞬卸力半靠在他怀中,喉咙间充斥着腥甜的血腥味。 “葫……” “不要说话,保留体力!”宇文渊将手中剑扔在一旁,从忘忧手中接过兴奋不已的望兮,“我带你出去……” 第一百九十二章 稀客造访 忘忧已不记得她是如何从宣平门外大道回到柳府,只是隐约记得刀光剑影,宇文渊与韩珂合力砍杀着偃甲人。 她在颜怀的唠叨中不自觉陷入梦境。恍然间铜磬一声脆响,声音悠悠扬扬四下传开,又渐渐微弱,似水波消融在水中。 她知道又自己回到了梦境,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动弹不得的梦境。她的视野向前推进,有位穿着传统巫女服饰的女人背对而立。 “忘忧。”那女人转过身,淡淡笑着:“我叫红漪。” 红漪?是那个与云观相恋却被虞国皇帝拆散的红漪?忘忧心下吃惊,她竟与红漪有六七分相像。 她发不出声,只能静静听着红漪说话:“在你眼中天道为何?” 天道……就是那个云观曾带她看过的巨型浑天仪。她只知道天道是天地的次序,轻易动摇不得,而所有人、事皆在天道之中。 红漪跪坐下来,她的身形淡了些:“那你可知天道是如何修补缺口的?” 因为历史的改变而产生的缺口,云观只说过天道会自动修复,没有说用什么修。 “灵魂。”红漪淡淡吐出这两个字。她低垂眼帘,抿了抿唇,再抬眼时收敛起了眼中悲戚,“所有护道使的灵魂都会被揉碎填补在天道之中……” “还有那些被祭天的圣女,只有少数才能进入天道。”红漪露出一个安慰自己的笑容,“我也是其中一个。” 忘忧愣了片刻,不知该说什么好。天道无情,她是知道的。 红漪的身形又淡了几分:“离我灵魂真正被吞没的日子不远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待我消散,偶尔扮作我的模样哄哄他吧……”红漪的声音有些哽咽,“让他觉得灵魂破碎入了天道还能见到我,也许有个盼头……” 她轻轻撇去眼角的泪:“你和我很像……待他神志不清,也就分不清你我了。” 忘忧心中无味杂陈,难道当初云观救她还有这层原因吗。可善意的谎言终究是谎言,若云观入了天道却不见红漪,又如何? “世上没有一人记得死去之人时,那人便真正归于‘空虚’。”红漪知道忘忧心中所想,“护道使灵魂破碎,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都将不复存在。待他真正面临那一天,消散前也不会那么悲戚吧。” 红漪还能存在,是因为云观还念着她……忘忧的心好似被小刀割了般疼,不仅为云观,还为自己。 没一人记得,没一人念着。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吗。 红漪的下半身变得透明,她知道忘忧已经在心中答应:“我听云观说,你一直想要报仇。可若云观不堪重负,你将提前接过他的任务,而凡间的你会身死。” 是,这也是忘忧一直担心的。她将所有计划都提前,也是因为这个。 “作为答谢,我教你一个应对之策,可以拖延数年。”红漪的身形越来越淡,“成功与否,全在你自己。上前来……” …… 忘忧从梦中惊醒,红漪说的话还一遍一遍回荡在脑海间。此招凶险,凭她如今的实力,半分把握也无。 “小姐。”月芙将忘忧醒来连忙扶她起身端茶送水。 每当月芙唤她小姐,便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向月芙身后看去,一旁坐着颜氏与另一位老夫人。 “漪儿可算是醒了。”颜氏上前来握着她的手,“那道人说的果真不错,几张灵符下去你就转醒了。” “道人?”忘忧抚了抚心口,好像的确不疼了。 “就是住在西院的那两位道人啊。”颜氏满眼慈爱。 无尘与鹤仙啊。 忘忧感受着气息在体内的流转,没了先前的疼痛,也没了头脑发胀的感觉,就是嗓子还些疼。 颜氏笑着,将忘忧的目光引向那位老夫人:“这是杜夫人,专程送了贺礼。”她又指着身后几个系着红绸的箱子,“你看。” 这位就是杜夫人,忘忧笑着向她点头,略略一瞥,她手上的戒指已经不见:“多谢杜夫人。”谢字说完她才一恍然,为什么要送贺礼? 她的目光凝聚在红绸上,这才想起自己与韩珂的婚事!完了,完了。她昏迷了几天?还有几天就要入韩府了?! 杜夫人淡淡一笑,眉宇间始终挂着哀愁。 颜氏拍了拍忘忧的手:“我去悄悄午膳备得如何。” 忘忧点了点头,月芙也被颜氏带着退下。 她先前没听说柳府与杜家有多大交集,原来杜夫人是有事寻她。 “夫人不如开门见山,您寻我是为了何事?” 杜夫人将原本想要寒暄的话咽回肚里,没想到她竟如此爽快:“是一个女人让我来寻你。比翼发钗,你知道吧?” 是李氏。不过是在云观控制下还是清醒的? 忘忧点头:“是杜家出了什么事?” 杜夫人一瞬嘴角下沉,咬着下唇才忍住哭意:“是我的儿子,杜弘佑。” 杜夫人将所有事通通告诉了忘忧,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声哭起来。她觉得在小辈面前哭很是没有面子,可就是忍不住,只好用帕子遮着勉强遮羞。 “她叫我装着没失忆,卸下他的防备,找准时机再来找你商议。”杜夫人用帕子胡乱抹去泪水,“我怎么生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往后该怎么办啊……” “杜夫人是想将他送入官府?”杜弘佑借着李氏的手杀了杜老爷,这也是忘忧先前猜测,可她并没有想下去应该怎么对付杜弘佑。他的手干干净净,除非找到其他突破口。 杜夫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杜弘佑,不能通过官府的手,这只会让杜家蒙羞。我想,有没有其他法子,将他赶出杜府。” 尽管杜弘佑狠下心要杀了她,她还是没有狠下心肠要杜弘佑死。毕竟这里头也有她的教养之过。 “既要惩罚杜弘佑,又要不牵连杜府。”忘忧细细想了番,除非是通过私人恩怨,让想害杜弘佑的人也不敢声张,“他真的与蘅若公主合作了吗。” 杜夫人哭着点了点头:“我亲耳听见的,他那颗药丸都是吴王妃给的!” 蘅若。 忘忧在心中暗笑,晋国想做什么,她不如帮一把:“我知道了。还请夫人回府继续装着,到时还需您的配合。”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触逆鳞 送走了杜夫人,忘忧伏案写了三封信,一一吹干后封在信件内。她唤来月芙将其中两封交给她:“左边一封递给齐王,右边一封交给虞秋。” 月芙接过信收入袖中:“是。”她躬身继续道,“上回主子让扶溪做的事已有回应。” 扶溪这几日去盯着太子,这个节骨眼上宇文洛不该有动作啊。“让扶溪进来。” 月芙出去了片刻,扶溪便进了门。几日不见,他消瘦不少,手背上又出现新的伤痕:“主子。” 忘忧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宇文洛那么怎么样?” 扶溪虽坐着,背部依旧直挺,抱拳道:“太子今日在各处码头运回了十五箱火器,铁器更是数不胜数。属下一路追踪,这些东西都被搬进红羽卫的库房里了。” 御林卫分为红羽营与白羽营,交替守卫皇宫。红羽更侧重皇门守卫,而白羽更侧重宫内守卫。 如今太子或是说太子一党已拿下红羽,那拉拢白羽也只是时间问题。 “宇文洛被禁足,这段时日是谁在为他出谋划策,谁在交接?” “不知主子可知道御林卫肖恒。”扶溪抬手背,“此人天生勇力,属下与他交手,竟落了下风。肖恒,似乎是故意放走了属下,还为属下掩盖了踪迹。” 肖恒。这个名字忘忧有些印象,却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扶溪接着道:“他在傩戏大典时救了太子,从此为太子提拔。” 原来是他。扶溪这样一说忘忧想起来了,她在傩戏大典的汇报中看见过这个名字。 “此人的底细可有查过?” 扶溪低垂眼帘:“此人身世清白,没有什么背景。” 没有背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忘忧挑了挑眉梢,肖恒到底是谁的人,难道傩戏大典他的出现真是巧合吗。 “还有一事。”扶溪忽然抬起头,“蘅若公主与太子私下交易频繁。那些铁器火器大半是太子党背地张罗,可重革护甲一类的物资全部由晋国提供,是太子的人亲自接的货。不过也有少量兵器马匹,现全部存在京中杜家的马场。” 杜家。 蘅若接近杜弘佑是为了此事? 忘忧总觉得自己眼前有条线,她想抓却抓不住。这条线时隐时现,不知要将结局带去何方。 太子、蘅若、杜家。 这三者最好打探的,当然就是杜家。 “我知道了。”忘忧将先前写好的信仍入香炉中,看着火舌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冥思苦想的结果吞没。 关于杜家,还需再好好筹划。 “还有其他人,在调查宇文洛吗。” 扶溪微微点头:“朝中各大势力都有,还有一人,是宇文璟的暗卫。” 忘忧看着香炉中的信件灰飞烟灭,不由得嗤笑。朝中各大势力装聋作哑也在情理之中,宇文璟知道自己儿子要逼宫的事还能这么撑得住气,他想做什么? 现在的宇文洛就好像这被烧毁的信件,他已经被人架在刀尖上了,朝廷这把火,迟早要将他吞没。 “辛苦你继续守着。”忘忧微微一笑,“既然众人都选择壁上观,那我们也不必出手。” 扶溪拉下衣袖将自己手背上的伤盖起:“是。” “药。”忘忧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小白瓷瓶递给扶溪。他接的有些踌躇:“属下有……” “拿着。”忘忧将药塞进他手中,“你与月芙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无论什么时候,自己的命都比任务重要。” 扶溪将药瓶握在手中,微微凉。这话忘忧已经说过很多次,可他做不到。他的命就是为了忘忧,天大的难事只要她吩咐,他必定做到。这是他发的誓言,也是使命。 忘忧见他不语,佯装不悦:“这是命令,现在可以答应了吗。” 扶溪低下头应着:“是,属下告退。”下一瞬他已出了屋。 唉,他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忘忧揉了揉头,一抬眼便是杜夫人送来的箱子。 这里头有什么呢? …… 养心殿上,宇文渊已跪了半个时辰,在他身旁散落着四五只狼毫,还有一方破碎的砚台。 他的深蓝袍子已被墨汁染黑,而手背上一片通红。 宇文璟被匆匆而来的崔暕带出去一柱香功夫,回来时怒意更甚。他走向御座,将一叠奏折恶狠狠砸向远处,而后回身就掀翻了养心殿的御案。 御案上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上,巨响让守在殿外的太监都心惊肉跳,几颗玉珠还滚落到宇文渊身旁。 这恐怖的声响像刀子雨扎在崔暕耳朵里,他立刻跪了下去,几乎颤抖着劝着:“陛下,您可别……” “滚!”宇文璟一声暴怒,崔暕只好颤颤巍巍在地上爬着离开养心殿。 自从安远茂死后,宇文璟更加阴晴不定,这已是第三回摔了御案了!崔暕的脸比哭过还难看,带上殿门后直直叹了三口气。 直到宇文璟终于将这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他的头发也已经散乱。 他落魄地站在昏暗的灯火中,呼吸剧烈,像是刚刚记起殿里还跪着一个儿子一样将目光移向宇文渊。 “你们一个个!”宇文璟向宇文渊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住了口,“鬼衣侯有什么天大本事!翻了整个京都还没把他翻出来!” 宇文渊深深吸了口气,他怀里还收着忘忧送来的信件。忘忧的意思,是叫人透露给父皇,可如今,需得他亲自做这件事。 “父皇。那个玉玺无用……” “你是拿国师的话作耳旁风吗!若叫晋国先拿到玉玺又该如何!”宇文璟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呼吸的起伏更加剧烈。 他有些发晕,只好缓缓坐回御座停歇片刻。 宇文渊跪伏在地上道:“国师多次忤逆父皇,为何父皇置若罔闻!此人所言,不可信。” 宇文璟眯了眯眼,哼笑一声:“国师何时忤逆过朕!倒是你们,才是真的忤逆!” 宇文渊起身,推出双手,看向宇文璟:“此次惠妃之事……国师让惠妃魂魄不宁,杜家的凶案便是国师强迫惠妃所为!” “你说什么?”宇文璟有些发懵,他明明叫凤子隶送李氏入轮回了! 宇文渊望着散落一片的地面,他一旦告知宇文璟,不知他盛怒之下还会做出什么事。可他,不得不触父皇逆鳞。 “儿臣已将惠妃救下,昨日已送入轮回。”宇文渊抬起眼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宇文璟,“惠妃还有一言,让我转告父皇。”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夜祭昭灵殿 “御膳房的桃花酥、宫外的杏仁糕,陛下所作所为,我铭记于心。” 宇文璟呼吸不稳,他死死抓住自己膝盖上的衣料,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似一把利刃扎在他的心口。 她都知道……原来她都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他怒极反笑,控制不住步伐来到宇文渊身前:“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哪里听来的!” 宇文渊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宇文璟的反应依旧在他意料之中:“这正是惠妃娘娘亲口说的。” “胡说!胡说!”宇文璟一脚踢在他身上,他只得默默受着,“她不会知道!不会知道的!” 先前的一幕幕在宇文璟的脑海中回放,可无论他说多少句“她不会知道”,他心底已经认定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要吃下去,为什么! “你给朕滚!滚!”宇文璟跌倒在御座上,无力地瘫在那儿。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连挥手让宇文渊离开的力气也没有。 宇文渊默默退出养心殿,独留宇文璟一人陷入回忆。 “御膳房多做了些桃花酥,你尝尝。”宇文璟好像听见了自己说的话,也瞧见了李氏的面容。 “陛下怎么知道臣妾最爱桃花酥。” 他看着李氏捻起一块桃花酥,一口一口吃尽,直至一盒桃花酥都被她反常的吃了。平日里的李氏是最多尝两块糕点的人…… 宇文璟突然发现了当年没有察觉的细节,李氏的就好像还站在他的面前,笑中带着苦意。她那时怀胎五月,而桃花酥里,放着要她孩子性命的东西……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没了,推脱在当时一个贵人身上。 他好像看见李氏哭得撕心裂肺,当时的他就站在她身边,冰凉得没有一丝感情。是他亲手杀的这个孩子。是他亲手撕毁了一切! 宇文璟发缕散乱,憔悴的面容下满是悲戚。他没有办法,他真的没有办法。太皇太后还在世,这个孩子只会是筹码! 又是一次微服私访,他如法炮制,哄骗她吃下了杏仁糕。 “老爷,妾身刚吃完东西,实在吃不下。”她就拿哀求的眼神望着他。那时他还以为这眼神是娇嗔着不想吃,却不想是她知道…… 在宫外,她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这一次,他推脱给了宫外不稳的泥石路,又是一场“意外”。 “是我们的孩子福薄。”李氏的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苍白,她颤抖着双唇终究将自己的泪收回去。 她的痛苦、她的隐忍,她一直在太皇太后与他之间左右为难!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源源不断涌现在宇文璟脑海中。 他一点一点从御座跪倒在地,捂着头使劲拍打着。 在宫里,谁能信谁不能信,他已懒得分辨。真心可以被践踏,谎言也可以被包装成真相。 韩氏说的没错,宫里只需要表面上风平浪静,就算将白的描成黑的也在所不惜! 多少年了?他真正掌权多少年了?顺妃一手将他推上这个位置,当年的得意之情不在,时至今日只余下痛苦! 高处不胜寒,唯有无边的痛苦将他包绕。 宇文璟扶着御座起身,失魂落魄地向殿外走去。一路上没有宫婢太监敢直视这位帝王,连崔暕也只是远远跟着。 他没有乘轿辇,一个人在宫中走着,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可回过神来,却已走到一处陌生又熟悉的宫殿。 昭灵殿。 宇文璟哑声一笑,这个时候,他居然想的是她。 他推开殿门将崔暕等人关在殿外,独自一人点上蜡烛,缓缓走向内殿。两盏长明灯将太皇太后的画像上的面庞照得清晰,她的一双慈目似乎还在看着他。 宇文璟就在画像前缓缓跪下来,将蜡烛推到身前:“看见我如今的模样,你一定很得意吧?” “这是我从你最疼爱的乖孙宇文璋那儿抢来的位置!”宇文璟锤了一下地砖,拳头冰凉,“我得到惩罚了,我坐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受了惩罚!” “无边的孤寂,无尽的猜忌!”宇文璟每吐出一个字便咬牙切齿,“安远茂没了,朕真拿他做兄弟啊!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朕!” 他的眼眶微微湿润,安远茂死的那天他没有哭,下葬的那天他没有哭,可如今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却再也没忍住:“你在朕身边还安排了什么人?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起来:“是,是朕蠢!原来李氏不是你的人!该认的没认出来,不该认的却折磨了她半辈子!”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失态过,就算是为质晋国时受尽屈辱,饿了两天两夜他也没有像如今一样! “这个位置,朕不想要了。”宇文璟突然抬起头来与太皇太后的画像对视着,“洛儿想要逼宫,就让他来!就算是逸王想要这个皇位,只要他开口,朕就给!”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笑话!”宇文璟的眼睛通红,他扶着桌子起身,一直死死盯着太皇太后的眼睛,“朕不是明君,也不是暴君,后世顶多扣上一个昏君的罪名。” “可朕辛劳这些年,与朝臣周旋这些年,就只配一个昏君名号吗!”他猛拍着桌子,克制着呼吸,“朕扪心自问,尽力了!朕无愧于父皇,无愧于先祖!是朕的能力不够!是朕蠢笨!你满意了吗!” 整个昭灵殿回荡着他暴怒的声音,可回应他的唯有太皇太后一动不动的画像。那眼神在慈祥中带着严厉,就好像她还在世时看着他只有厌恶,看向宇文璋时却是满眼疼爱! 宇文璟苦笑着抹去几滴泪,从一旁抽出一柱香来点上。他晃了晃冒着白烟的香就将它固定在香炉中:“就算你再厌恶朕,可只有朕可以为你上香了。你那个疼爱的宇文璋呢?他连进来看你一眼都不能做到!” 他深深吐了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痛苦都吐尽。可这口气割的他心疼,只能又缓缓坐下:“皇奶奶。这个称呼,我曾偷偷叫了你好几次。可你只允许宇文璋那么叫你。” 宇文璟头发散乱,靠在桌脚,目光渐渐移向殿外的月亮:“是朕不配……”他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无力地向一旁栽去…… “不好了,快宣太医!” 昭灵殿门被撞开的一霎那,一片混乱。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所谓生意(1) 尽管前日宫中发生了大变故,可消息被封锁得很好,就连一向消息灵通的赌场也没有几个人知晓。 忘忧一身男装坐在不远处看着峰尤一把一把输着钱,她心里悄悄记着数,待更多赌客围过来,才跟着围上去。 “兄弟,还赌呢?” 伙计将峰尤面前的银子全部滑给对面的人,他的笑容带着讥讽,虽然语气是劝峰尤不要赌,心里却想要还要好好宰一笔。 峰尤见忘忧围过来,从怀里又掏出最后的一锭银子:“赌!” 周围看客都笑了,这样赌到没钱的常见,就是赌到家破人亡拿妻女抵债的也有不少。 忘忧面无表情地看着赌局,依旧是最常见的赌大小,这也是峰尤最擅长的。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注意拿着摇缸的伙计,而是四处张望着。如同其他赌场一样,这个隐蔽的赌场里也四散着东家的眼线,也有许多人如同峰尤一般身怀绝技,专识别钻空子的人。但更多的人是打手,为了讨债与维持秩序。 昨日杜夫人传信来,她找到了蘅若与杜弘佑联系的信件,内容嘛,自然手抄了一份给了她。 若不是这些信件,忘忧还不知道该拿杜弘佑怎么办。 伙计将摇缸拍在桌面上,这次峰尤将银子押在“小”上,而对家押了“大”后,大部分都跟着押了,只有少部分人跟着峰尤押了“小”。 伙计将木盖子打开,只见里头“一、三、二”,竟是小! 周围人一片唏嘘,在伙计将“大”这边的银子都滑给“小”时,对面那人面色不悦。 竟被那人赢了一次?不过这一次是运气好罢了! 他掂量掂量了怀里的银子,这其中大部分还是从那小子口袋里赢来的呢! 忘忧悄悄走开,重又回到原座。峰尤这赌局至少被两个人盯着,不过多时东家该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吧? 又是一局开,赌客们神情各异,但在人群缝隙中,忘忧还是瞧出了那人面色越来越难看。输钱了,自然不好受。 峰尤一回到赌局正如同鱼儿回归了水,他眼睛里的神采奕奕,还带着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轻蔑。 忘忧向来欣赏赢家,特别是峰尤这样身怀本事的赢家。 果不其然六局过后,在峰尤对面的那人已将赢来的银子全都输了回去。为了面子他只好掏出自己的钱,叫嚣着再来一局。 而掌控着赌局的伙计也换了人,先前暗中观察着的伙计成功接替了他的位置,斯条慢理地晃着摇缸。 忘忧又靠近了几分,好看见他们想做什么手脚。 那后来的伙计晃了好一会儿才将摇缸拍下,峰尤左手押了“大”,右手却握着一枚小石子。 那伙计盯了峰尤一眼,右手微动就要打开木盖。可他突然手腕一痛,原先要改变的“四”却因为一抖变为了“六”!木盖已在瞬息间被打开,三个“六”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 “又赢了!” “先前一直输,现在一直赢,这人不会是出老千了!” 周围赌客又是一阵哄笑,可输了钱的赌客们面色阴沉,在心底细细琢磨着“出老千”这种说法。 “再来!”那人又拍下一锭银子,这次峰尤出什么,他就跟什么,管它什么面子不面子! 峰尤数了数怀里的钱,除去忘忧一开始给的本钱,还多了六十多两。啧,他很少玩这种局子,就是不痛快!那些来去就是几百两的局子才能让他上心。 那伙计又开始摇起来,他这次死死盯着峰尤,眼中的敌意已分外明显。他这次晃得短促,立马将摇缸拍下。 峰尤不紧不缓,将一枚铜钱押在了“大”上。 这一举动引得哗然一片,虽然没有规定不许赌一枚铜钱,可这是赌场里不成文的规矩,谁会放一枚啊! 对面之人咬了咬牙,只能跟着放在“大”上,而众人几乎都跟着转投了“大”。 峰尤望着那伙计轻轻一笑:“开啊。” 那伙计扯了扯嘴角,拿开木盖便是“一、四、一”映入眼帘! 是小! 一小部分人欢腾,一大部分人懊恼。而峰尤始终保持着淡笑,挑衅般晃了晃怀里的银子转身而去。 忘忧在心中默念着几个数,就在几个赌客们的哭声中,峰尤刚踏出两步便被赌场里的伙计团团围住。 “东家要见你,和我们走一趟。” 峰尤看着围着他的五个汉子心里越来越佩服忘忧,她说的果然没错。“怎么,输急了?” 那五个汉子也不与他废话,两个人一把将他架起,一个从他怀里把所有银子掏出扔在地上。 “诶,我的银子!”峰尤装着样子挣扎两下,可这两下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两个壮汉一人一边就将他架着向院子里走去。 “钱!钱!” “那是我的银子!” 被扔在地上的银子引起一片混乱,而余下两位大汉一人守一边,就算一个眼神也吓退了想靠近的赌客。 忘忧理了理袍子,兴致阑珊地起身。这银子按规矩是要出老千之人跪着奉还给赌场,当着众人面磕头认错,再由赌场象征性还给被骗赌客。 若是真有人磕头拾银子,她再回来看看也不迟。 忘忧悄悄走出赌场,来到小弄堂里翻身上了墙,又小心踏上屋顶。 依杜夫人所言,今日杜弘佑会照例来赌场查账,鱼儿,终是上钩了呢。 …… 峰尤被架着来到后院,七绕八绕竟入了一处燃着檀香的屋子。他被两人大汉架着一瞬放手,膝盖硬生生磕在地面上。 他轻轻“啊呦”一声,而眼前的人始终坐着看着账目,没有瞧他一眼。 “我说杜弘佑,见你一面可真难。”峰尤转了转手腕,刚想起身又被两个大汉压下去。 杜弘佑合上账目,他那一句“杜弘佑”,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峰尤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使劲幻想着自己还在赌场中才稳住现在的状态:“当然是通过蘅若公主知道的。” 杜弘佑一听见“蘅若”二字,双眸便不自觉放大。他挥手摒退了两位大汉,示意峰尤坐下。 峰尤也不客气,入座后又接过水猛灌一口:“我叫峰尤,在晋国,和我打交道的都是王爷皇子公主一类人。” 他没有说谎,打交道嘛,服侍不也是打交道?可那语气越不知不觉让杜弘佑想歪,打交道,是与皇室做买卖啊。 “今天,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所谓生意(2) 做生意? 杜弘佑又为峰尤续上茶。他才不信有什么来自晋国的生意能绕过蘅若公主。 峰尤看着他不屑的模样也不恼,随即将一块玉佩拍在桌上:“不知道你认不认得这东西。” 杜弘佑定睛一看,这玉佩似乎在蘅若公主那儿也瞧见过,具体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但他看着峰尤趾高气昂的模样只是轻笑一声:“当然知道。” 峰尤在心里已暗暗笑起来,不懂装懂,那他更好糊弄了:“这玉佩晋国皇室人人皆有,是陛下登基之初就赐下的。” 杜弘佑煞有其事地点头应和。 “我拿出它只是想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你懂了吗?”峰尤将玉佩收回袖中。其实这玉佩不过是仿造蘅若公主那块造的,也不是晋国皇室人人都有。忘忧这般让他试探,不过是想看看他对蘅若或者是皇室了解多少罢了。 峰尤这番含糊其辞的话让杜弘佑着实摸不着头脑,他就算再不想让峰尤看不起,也不能在此事上装明白:“什么意思?” 峰尤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里头涉及到皇室,想必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如今形势混乱,宫中势力三分……” 峰尤说到此处,杜弘佑才隐隐约约明白过来。原来是宫中内斗,但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家主子听说杜大少爷,不,现在应该叫杜老爷了。您有意来晋国,是也不是?” 峰尤一番奉承让杜弘佑心里舒坦不少:“是。怎么,你家主子是想拉拢我的意思?” 峰尤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多说多错,还好他没透露太多杜弘佑就悟到了:“像杜老爷这样的人才,三方势力那是都想拉拢啊!这次我秘密前来,是带了极大诚意,为了不被蘅若公主那儿察觉,这才出此下策来引起您的注意。” 峰尤自圆其说,也暗示了杜弘佑不要把此次密谈泄露出去。 杜弘佑得意洋洋,殊不知还有一人正在屋顶上,将二人的谈话尽收耳中:“不知你家主子是……?” 峰尤从怀里掏出忘忧先前伪造好的任命书递给杜弘佑:“有规矩,这个你先别问。” 杜弘佑展开峰尤递来的东西一看,脸色霎时一变。这东西的意思是,若他为那位主子效命,宫里空闲的职务随他挑! 杜弘佑摸了摸最后的印章,竟是“受命于天”四字! 峰尤晃了晃茶杯,为自己又倒了杯茶:“我家主子目的很明确,蘅若公主的事儿,他都想分一杯羹。” 目的明确比说没有目的更让杜弘佑放心。 他的态度霎时间转变,赔着笑脸将任命书收入袖中:“不知是什么生意?不过说好,我可以将此事保密,可也不能违背蘅若公主的吩咐不是?” 峰尤突然笑了起来,杜弘佑到底是生意人,又对蘅若有几分忠诚:“杜老爷啊,你与我家主子合作,还看蘅若公主的脸色做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杜弘佑局促起来,“公主那儿给了不少好处……” 他说这话就是想要其他好处呗。峰尤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元宝拍在桌上:“像我这样身怀本事的人,我家主子手下有不少,杜老爷缺什么,随时传信来要,地址就在任命书反面。就是什么美人,什么奴婢啊,也不少……” 峰尤的语气突然戏谑起来,杜弘佑摸了摸下巴笑了笑。 “我家主子想要马匹。”峰尤靠近了些,补充道,“你们杜家最精壮的马匹。” 杜弘佑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马匹?大部分的马匹在父亲还在的时候就与宁国朝廷定下交易动不得,还有少许散马又都不精壮…… 他突然想起寄存在马场里那批马,倒都是做战马的好料。 “五百匹。”峰尤叩了叩桌面,“五天后有一商队离京,五百匹,分批离开,你觉得怎么样?” 杜弘佑默默不语,心底已经打起算盘:“不急,咱们慢慢聊。” …… 忘忧翻下墙头时,赌场里已掀起轩然大波。这还是头一回出老千之人直接被赶出去,而一地银子被大汉一个子一个子捡起来,再没有下文。 她不想再看哭天喊地的闹哄哄把戏,一直随着峰尤,直到杜弘佑派出来的人回去复命才悄悄现身。 她拍了一下峰尤的肩将他带入一处宅子,里头的仆人看见忘忧进来一个个跪下,并不敢直视。 她也没有在意,一直带着他进了里屋,而月芙在里屋早早等候着。 峰尤没了在杜弘佑面前的底气,他心里还慌慌张张,幸好方才没有露馅:“这样就成了吧?” “成了。”忘忧给峰尤倒了杯茶,他的表现出乎了她的意料。 峰尤猛灌下茶,全身舒畅:“方才杜弘佑提出的无理要求我都答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忘忧笑着摇了摇头:“你做的很好。”她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件递给月芙,“交给虞秋,让她提前做准备。还有,告诉祁云,她的人可以去接近杜弘佑了。” “是。”月芙收起信件便推门而出,屋里只剩下忘忧与峰尤二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天星楼尊主?”峰尤摸了摸填饱的肚子,他很少有过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这样的生活让他不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嘛,但是这代价,他还不知道。 忘忧从书桌抽屉里抽出一叠东西放在峰尤面前:“这是地契和你的新身份。” 峰尤有些狐疑,当他翻开地契的一刹那不由得心惊肉跳,乖乖,这处宅子比在晋国他们一家住的还要大一倍! 他又翻开另一沓宣纸,只见上头写着一个名字:陆奉。 “尊主那边你不用担心,待她空下来总有时间见你。”忘忧想了很久,峰尤这个身份放在宁国哪儿都是不光彩,不如直接改名换姓,成为身世清白的宁国人。 “关于新身份的一切你都要牢牢记住,不可露出破绽。”忘忧将宅子里所有的钥匙放在桌上,“尊主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峰尤抬起头,眼神中既有兴奋又夹杂着恐惧:“我这人离了赌场脑袋就不灵光,不会是有生命危险的吧?” 忘忧摇头,她自看见了峰尤洗干净后的面容就打定了主意:“叫你去接近位女子,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峰尤脑袋一懵。啥,接近女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成亲? 交代完峰尤的忘忧悠悠闲闲从后墙翻回柳府,刚落地便见一群人在玲珑居来来往往。她躲在古树后看了许久,直到看见有人手中红绸才明白过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项柳家与韩家是如何操办的忘忧并不上心。就算有些需要露一面的也是祁云扮作柳清漪的模样替她糊弄过去。 可是就快到六礼的最后一项亲迎,宇文渊为了她也未与桓妤拜堂,她总不能真与韩珂成亲吧? “主子?” 她在古树下想了许久,直到祁云寻过来,她才回过神。忘忧拍了拍翻墙时弄脏的衣袍,有些为难地走出来:“祁云……有件事……” 祁云低下头,脸颊上有些绯红:“主子不会是想让我替您嫁给韩少卿?” 她看见虞秋派人送来的一件嫁衣,与颜夫人为忘忧定制的那件一模一样。主子打定了什么主意她也能猜着一二分。 忘忧不自然地晃了晃手臂,她并不想逼迫不愿意之人:“你若是不愿意……” “愿意。”祁云不假思索说完这一句脸更红,头又低下去几分。 忘忧瞧着祁云这神情,似是有意于韩珂。也对,京都那么多女子爱慕他,祁云喜欢他也不奇怪。 “就算他不知道与他拜堂的是你?” 祁云亦是不假思索地点头:“祁云不怕主子笑话,若能与韩少卿拜堂,祁云情愿终身不他嫁。” 祁云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何况我这副模样,也嫁不出去……” 忘忧轻轻执起祁云的双手:“你长的这般好看,何必妄自菲薄?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才答应的我,其实不必如此。你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 祁云轻轻摇头:“我知道主子也难做。这些天韩府与柳府为婚礼做的一切准备我都看在眼里。主子也许不知道,韩少卿亲自筹备婚事,还改了规矩,融合了宁晋两国的习俗。” “原本女子婚服为绿色,韩少卿坚持下还是定了正红。原本还要对韩大人与长公主叩首,也都免了去,就连对拜时双方都躬得齐平,这是宁国普通女子万万不能的……”祁云没有再说下去,凡是礼俗中有贬低女子地位的都被剔去,“主子,韩少卿,是真的喜欢您。” 忘忧抿了抿唇,她并不知道怎么去回绝这份“喜欢”。先前她可以装傻,可以后再也装不,就算再木讷的人也能瞧出他的几分真心实意吧? 可她对他……有的只是朋友间的友谊。他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对手,却不能成为世人口中举案齐眉的夫妻。 “可我,并不爱慕他。”忘忧淡笑着向屋里走去,“这世上多的是求不来的东西。” 祁云有些发愣。求不来……主子于韩少卿是求不来,韩少卿于自己也是求不来。许是日后,与主子两情相悦的齐王于主子亦是求不来。 祁云收起自己可怕的念头,为忘忧收拾出一套女装:“求不来便不求,祁云不会贪心。可韩少卿……” 忘忧拆下发冠,青丝如瀑垂落在身后。她晃了晃一头秀发,这样束冠还是有些疼啊:“碰了几次壁,他一定也会明白求不来的道理。” 祁云没有再说下去,她并不明白韩少卿到底哪点不如齐王呢? 忘忧被自己的处境弄得心烦意乱。若是朝堂上的困局她还能绝处逢生,偏偏是她最不擅处理的情感问题。 对于陌生人,她可以做到狠心,可若是面对当做朋友的韩珂,她并不能像对陌生人般狠下心。 无论是鬼衣侯还是韩珂,他帮她的地方真的太多太多了。 忘忧叹了口气,看着屋子里正红的绸子虽喜庆,却重重压在她心头。她换下衣服便倒在床上,裹起被子向里滚去。 罢了罢了,为了寒远,她也只能选择让祁云代为拜堂一条路。 祁云向忘忧行礼后,带上门缓缓退出去。她将紧握成拳的手放在心口,感受着那阵杂乱无章的跳动。 也许自古是“天教心愿与身违”吧,世上又有几个称心如意? …… 这一日,天刚刚蒙蒙亮,天边泛起一抹小鱼肚白。 忘忧一大早便被叫醒,从沐浴、焚香开始她便昏昏欲睡,还要赶在外人来之前重新易容成“柳清漪”的模样。幸好月芙与王钰在,她也能少担心些。 “小厨房刚做的。”王钰端着一大碗白面馒头进来,“快吃吧。” 忘忧睁开惺忪睡眼,接过馒头轻轻咬了口。她知道喜服难穿又难脱,兴许今天就只能吃这一顿了,至于为什么是馒头,谁叫馒头饱腹呢。 王钰虽不习惯早起,可她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一兴奋起来自然倦意无影无踪:“你这新娘子怎么无精打采的,就是演戏也演像点啊。” 忘忧环顾四周,耸了耸肩:“这里都是自己人,演给谁看。” 月芙将最后一块人皮贴合在忘忧的脸上,她又变成了那个长得似男儿的柳清漪。 王钰嚼着馒头,突然想了什么事,笑道:“怎么不见齐王那儿有什么反应啊?” “你可别打趣了。”忘忧打了个哈欠,“他从昨日就没了消息,估计今日又会称病。” 王钰满脸坏笑:“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的男人,还是不对付的男人,齐王不会待在府里偷偷感伤吧?” 忘忧轻轻拍了王钰一下:“我早就和他说过了,今日嫁过去的是柳清漪,并不是……” 她突然住了口,王钰好像还不知道她宇忘忧的身份吧? “不是什么?”王钰歪了下脑袋,随手翻过桌上的书来看了两页。 “没什么。”忘忧放下馒头,拍了拍手上碎屑,她正想仔细瞧瞧这顶金丝发冠,忽而王钰发出一声“啊呀”。 她捧着书又翻了几页,显然有些激动:“这东西你是从哪有来的?!” 忘忧看着这封面上写着“石头记”三字,隐约想起来处:“是杜夫人,嗯……现在应该叫杜老夫人送的。” “是那个蒙国长公主?!”王钰瞪大了眼睛。 忘忧微微点头:“这书……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太对了!”王钰将好几本“石头记”一齐翻了遍,“在我们那个年代曾有位女作家说过,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 “这红楼便是石头记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嫁 忘忧显然没有听明白王钰的意思,可她已将书册藏在怀里爱不释手:“我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现在处的年代有些特殊,有些历史和我那个年代一样,有些又不一样。” 忘忧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而在我们现在身处的时代还没有曹雪芹,也就是写石头记的那位大家。那这石头记又是从何而来的?” 忘忧陷入沉思,这的确是个问题。这东西是从缺失护道使与维封使的蒙国而来,若是时空错乱也不难解释。 王钰又翻开“石头记”后一卷:“而且这里头的内容与我那个时代看见的内容不同。曹公所写的后四十回丢失,高鹗续写了后四十回。可这分明不是高鹗写的那版!” 她有些激动,答案也不言而喻:这套“石头记”很有可能就是曹雪芹亲手写的完整版啊! “清漪,把这套书送给我好不好?”王钰拉了拉忘忧衣袖,满是撒娇的语调。 她也好奇这红楼后四十回到底是什么模样,若以后回到现代,岂不是能掀起轩然大波了? 忘忧“嗯”了声,这书留在她这儿也无用:“那你拿去吧。”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王钰嬉笑着将书收起。 “小姐,到时辰了。”月芙拉开门,从外头进来一队奴婢,人人头上都带着艳丽簪花。 先前听祁云说,这场婚事布置得盛大,与柳瑛娄烨的婚事排场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奴婢们拿来嫁衣,这是忘忧第一次仔细瞧着这火红衣裙。这套修身嫁衣,腰线收得极紧,袖子宽大。领子前装点一颗赤金嵌红宝石子母扣,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若行步,必如流苏晃动,簌簌有声。 果真是珑思坊出来的,这绣工比宫里头的绣娘还要好上三分。 忘忧瞧着嫁衣也得了片刻欣喜,可欣喜过后便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就是出嫁吗。 忘忧似木头人般任奴婢们为她穿衣。火红的嫁衣上身,就是这粗犷的容貌也艳丽了三分,怪不得人家都说女子最美的时候便是出嫁时。 颜氏从外头满脸笑意而来,而她身后还跟着大肚子的张氏,张氏左手还牵着嬉笑着的柳宁。颜氏从奴婢手中接过了木梳,小心梳着忘忧的青丝。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颜氏一边梳着发丝,一边口中念着梳妆诗。她的动作轻轻柔柔,忘忧在镜中也能瞧出她的欣喜与不舍。 颜氏的动作忽然慢下来:“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她的声音到最后有些哽咽,可还是露出笑脸来:“漪儿,今日你出嫁,以后到了韩府若受了欺负,尽管和我们说。若有什么不顺心,不顺意,不必顾忌柳府而委屈自己。” 这几月相处下来,柳府中人好像真的成了她的家人。包容、谅解、耐心……这些忘忧从前从未在亲人身上体会过的,却在短短几月内明白了何为“家人”。没有血缘又有什么关系,若没有情感支撑,就算有血缘的亲属也形同陌路。 “你嫁去便是正妻,也要学着打理韩府事务。娘瞧着长公主面冷心善,不会为难你的。”颜氏眼中噙泪,当初嫁柳瑛时她便哭过一场,这些女儿终究都要离开,她不舍得啊…… 忘忧看着镜中的颜氏,心底好像什么东西被打破,涩涩的不是滋味:“女儿明白……” “祖母,三姑姑。”柳宁扬起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他们说新娘子出嫁可好玩了,为什么你们不开心啊。” 忘忧挤出一点笑容来:“待宁姐儿出嫁,不就知道了?” 柳宁若有所思,轻轻摸了摸张氏的肚子:“他们还说,等弟弟生出来,小孩子也好玩。” 张氏被扶着坐下,而柳宁一直侍立在她身侧:“娘,弟弟生出来,你不会不要宁儿了吧?” 张氏看了一眼颜氏与忘忧,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这是什么话,娘怎么会不要你。” “好。”柳宁甜甜地应了声。 王钰看着颜氏与忘忧有些感动,一想到自己马上也要成亲,成亲之后就要离开爹娘,不由得哭起来。 “王小姐,你怎么了。”张氏伸出手,王钰上前轻轻握住:“我日后出嫁,离了爹娘,会很想很想的……” 张氏露出宽慰的笑:“可是夫家也是你的家,他的爹娘同样也会待你好。”张氏说着说着望向了颜氏,她一过门也有女儿家的担忧,可颜氏与亲娘一般,哪有外头说的那些婆媳之事。 “是。”颜氏点了点头,“颜怀那孩子,母亲早逝,我是你的姨母,也算你的婆婆。梁州那边你别管,横竖有我疼你。” 王钰笑着抹去泪水,她这穿越遇到的都是好人,虽不惊心动魄,可真的安心快乐:“谢谢姨母。” 她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张氏的大肚,生孩子啊……这些天她做足了心理建设,可要说不害怕也是假的:“张嫂嫂,你快要生了吧?” 张氏抚着肚子,笑着点头:“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 忘忧任由奴婢在自己脸上扑粉上妆,听着王钰与张氏她们聊着天,心中重新升腾起暖意。 要是所有人都这样和和睦睦该有多好。 她想起与长平长公主相处的画面,总觉得她有些敌意,而太后敌意更甚。入了韩府,她需得慎之又慎。 待梳妆完,忘忧这张易容过的脸也遮住了原本黝黑的肤色变得白皙起来。可这白皙有些生硬,配上腮红与红唇,竟有些格格不入的好笑。 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忘忧执起羽翎扇子,转着看了一圈。孔雀绿的羽毛上配着正红宝石与金色云纹,这把羽扇上就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忽而外头吹吹打打热闹起来,门外人影攒动,忘忧知道到了迎亲的最后一刻,韩珂还有一众柳家兄弟关要过。 从众多杂乱的声音中,好像有谁说了句:“姑爷来了,姑爷来了!” 颜氏立刻又不舍起来,按规矩还有催妆诗这环节,可在忘忧的要求下也没了。 木门关的严严实实,从里头望出去只看得一片人影。 “清漪,我来了!”外头韩珂喊了句,可人影移动间,进了又退,无人能进来。 “韩少卿想娶我妹妹,还得过我这一关。”从门外传来柳步苏的声音,一众柳家子弟也随着应和。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迎亲入府 “大舅哥,你可别为难我了。”韩珂向柳步苏躬身一拜,一改往常的不羁,眼底皆是幸福的笑意。 他今日的喜服是宫里头下旨定做的,上好的衣料配着顶尖的绣工,衣袖上的祥云图案更是衬得贵气非凡、气宇轩昂。 “那怎么行啊!”柳家亲族的男儿们应和着,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不让韩珂过去。 他笑着直起身,轻轻招手,身后的仆人们便呈上十几个大红荷包,里面沉甸甸,装的什么东西自然不言而喻。 “诶,这可不行。怎么能用钱收买我们呢!”柳家子弟笑着,仍是不肯让一步。这种日子,自然是要韩少卿“大出血”才过瘾。 柳步苏笑着,他好像看见了当年迎娶张氏的自己。张氏的兄弟们也同样将他堵在门口,又是吟诗又是送钱又是承诺的才接到她。 “这些是给各位哥哥们的,其中一只我装了前日拍卖到的玉麒麟。”韩珂再次笑着躬身,“玉麒麟”三字拖得极长。 “啊呀,是那只浑身通透,在祁阳行拍卖的玉麒麟!?听说是被人以五百两银子买走了啊!” “正是在下买到的。”韩珂命人站在远处,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五四只荷包,“谁拿到,就归谁。” 柳家兄弟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迈出第一步,其余人纷纷跟着跑了出去,只余下两三人还与柳步苏守着。 后头的哄抢声纷乱,韩珂负手走近:“大舅哥,我日后一定会真心对她好,不然你把我劈了也成。” 他的手还未靠近木门,柳步苏便以一招以柔克刚又给他推了回去:“这承诺太轻,这就想娶了我三妹?” 韩珂有些讶异,他还未与柳步苏交过手,但单凭方才那招便可知他的功夫不简单。 他再次伸向木门,就在柳步青靠近的一刹那转动手腕,右手格挡着他的左手,而左手又推向木门…… 可惜他这点小伎俩还是被柳步苏挡下,韩珂的左手腕又被他的右手握住。 韩珂脸上的笑意从未变过,娶妻固然麻烦,可他乐在其中:“我韩珂保证,今后唯有一妻,绝不纳妾,绝无异生之子!” 此言一出,就连后头哄抢声也戛然而止。绝不纳妾,绝无异生之子,这是多么重的誓言,这在场有几人能做到? 柳步苏手中力道渐渐松下来,当初他虽未当众下誓,可心底承诺了张氏此事,这么多年来也是这么做的:“你可别只是说说便罢,这里这么多人听着呢。” “自然。”韩珂收回手,再次严肃地向柳步苏一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我违誓……” “好啦。”王钰从里头拉开门,满脸戏谑的笑意,“你的话我们里头都听着,新娘子都等不及了!” 在王钰身后,忘忧任由旁人搀扶着,一步步走出房门。她右手执扇,始终低着头注视着喜服裙摆如行云流水般一起一浮,轻轻滑动过崭新喜气的大红地毡。 韩珂看着忘忧出来,张扬的笑立刻内敛了许多,眼神中的喜意刻得深邃。 “我说大哥哥,三妹都等不及了,你就别为难姑爷了啊!”那个抢到玉麒麟的柳家子弟得意洋洋,见状当然是要帮一把。 柳步苏看着自己妹妹出来,张氏也笑着点了点头。他放下拦路的手,从奴婢手中接过忘忧的左手。 依礼,女子出嫁需得兄长牵着出府。 韩珂站在她的身侧,嘴角也在不知不觉间上扬。旁人说了再多祝福之声他都只听了朦朦胧胧,始终望着忘忧的侧颜,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般。 可惜唯一美中不足,忘忧若是以真面目嫁他就更好了。 终于行至府前,柳木阳嘱咐了忘忧几句,她也一一应了。她被柳步苏牵上八抬大轿,听得身后韩珂在柳木阳面前又保证了番。 出嫁……忘忧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这就要离开玲珑居,离开柳府了吗。 忘忧入了轿子坐定,下意识望了一眼底下一排柜子。她松了口气,将扇子放在腿上。 “三妹。”柳步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韩珂若负了你,便告诉大哥,我必会好好教训他。” 忘忧撩开车帘对他报以一笑:“谢谢大哥。” 韩珂从里头匆匆出来,又对着柳步苏说了好些好话,这才被准了放行。 红妆十里,抬嫁妆的仆人们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吉时到,起轿!”礼官一声令下,吹吹打打立刻热闹起来。 街旁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从赐婚到迎亲,柳家韩家这门婚事不知被多少人议论。 好在吹打声够大,忘忧不必用心屏蔽一些污言秽语,也听不清人群里的嘈杂。 她敲了敲隔板,不一会儿便从底下发出些动静,与她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祁云便从底下出来。 “接下来,都交给你了。” “是,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落定,就听得远远传来喊声:“吉时到,大开四方门,迎新人入府!”喊声刚落,鼓乐声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让人群又沸腾起来。 忘忧躺在排柜中呆呆望着四周木板,她听得祁云下了轿,又听得吹打声远去,接下来的礼数皆与她无关。 她说不清如今的心情,一想到韩珂发自心底的幸福笑意,她便觉得心中苦涩。他的心意,她终究是要辜负的…… …… 入目一片的火红,震耳欲聋的喜乐萦绕于韩府,倒衬得婚房冷冷清清。可祁云毫不在意,她心中高兴极了,却没有表露在面上。 方才夫妻对拜时,韩少卿真的与她躬得齐平,那般近的距离害得她霎时间乱了方寸,连呼吸都没有控制好。 她正回想着方才一幕幕,嘴角也带了笑意。突然木门响动,微醉的韩珂推门而入。她立刻执起羽扇遮起自己的脸,下意识沉下嘴角。 “你们都下去。”韩珂径直向她走来,脚步也有些不稳。 “是,少爷。” 婚房内,丫鬟皆退去,韩珂每走近一步,祁云的心跳便快一分。 他只觉得有些困惑,带着醉意轻轻将羽扇拿开,扔在床上。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柳清漪”。他勾起祁云的下巴,缓缓靠近。 祁云对着韩珂温婉一笑,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是何等杂乱无章。 韩珂见到这笑容突然垂下手,后退几步,眸中神采黯淡也几分:“你不是她。” 第二百章 不眠之夜(1) “你不是她。” 单单这一句便打碎了祁云心底的幻想,犹如利刃粉碎扎在心口。 她稳住了呼吸,这才抬眸望向韩珂:“你在说什么?” 这相貌、这嗓音,确实很像。韩珂又为自己斟上酒,一口饮下:“她不会对我这么笑……也不会与我这样说话……” 若是忘忧在会如何?韩珂嗤笑一声,大概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韩少卿,你醉了。”祁云尽量模仿着忘忧,可方寸大乱。她心底最后一丝甜蜜的幻想也被击碎,对着韩珂的背影除了慌乱还是慌乱。 “这世上多的是求不来的东西。” 前几日忘忧的话突然回荡在祁云耳畔,她那时明明觉得自己所求不多,仅仅是拜堂罢了,可为何真正到了这一刻却有了其他期待? “韩府里多的是我娘的耳目,若叫她发现闹到陛下那儿去,柳家是欺君死罪。”韩珂在此时放下酒盏,瓷杯与木桌间的撞击只是清脆一响,却让祁云一瞬心惊。 死罪?她先前从未想过被发现会如何,她还以为自己装的够好。 “韩少卿,你还是先去沐浴更衣。”祁云死死揪着身上喜服,这曾是她赞叹了一夜的衣料。 韩珂会意,带着醉意走向屏风后的小隔间:“待我出来,希望娘还没注意到这儿。” 祁云揪着喜服也揪住了自己的心,原本便是要换回来的,她是把交代的任务搞砸了。 当外头重新归于平静,韩珂脱下喜服沉入浴桶之中。几丝血在温水中弥漫开来,他忍着痛胡乱擦拭着伤口。 原本快好了……他不该今日饮酒…… 可就在接“柳清漪”入韩府的那一刹那他便察觉到不对。她的目光不曾特意为他停留,但今日从府门入宗祠,她足足望了他十余眼。 过于敏锐也是一种错吧,若他未曾发现这一细节,也许还能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 他洗浴一番,在屏风后特意磨蹭着换药。再出去时,就能看见她了吧?可他又应该说些什么? 韩珂竟慌乱起来,可这慌乱盖过了敷药时的疼痛,他又缓缓将伤口包起。他低头看着一道道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疤痕、结痂,还有淌着血的小口子,又回想起那一次在客栈,忘忧为他包扎伤口的情形。 那时他伤得迷迷糊糊,下意识逃去的地方竟是此处。意识朦胧间,他感受不到身上的剧痛,只是眼前身影摇晃,便下意识要擒住来人。 奈何伤势过重,擒住也成了扑倒。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还有假扮风流骗过御林卫的那会儿啊,他还想着,受个伤也不亏。 渐渐,他的思绪游走,一路又想到永州时她想要摘下他的面具。那也算她的主动“投怀送抱”吧?就算是带着目的也没关系…… 他的思绪又收了回来,对着屏风便是呆呆定住。她就是他韩珂名义上的妻,虽然不是她拜的堂,可其他人怎么会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水汽也全然蒸干,他披上外衣向外走去。一抬眼,便瞧见卸去妆容的她坐在桌前吃着喜糕。 他恢复了往日的笑意,好像先前的替嫁完全不存在了一般。他拉开凳子在她的对面坐定:“我们还没喝合卺酒。” 忘忧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馒头与方才两口喜糕,东躲西藏调虎离山地才入了韩府。她将剩下的喜糕吞近肚里,又捻起韩珂面前的红枣:“你伤还没好,喝什么酒。” 韩珂撑着下巴一直盯着她瞧,最后看的忘忧有些不自在,填了四分饱就拍了拍手上碎屑:“那个,早点睡啊。” 她刚想离开,却被韩珂拉住了衣袖:“那我们,以茶代酒?” 忘忧收回被他抓着的衣袖,尴尬地笑着:“不了。累了,累了,睡觉。” 她总觉得韩珂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来何处奇怪。方才与祁云交换时她也不发一言,应该没被识破吧? 忘忧有些紧张地走向喜床,就要韩珂靠近前放下床幔阻拦了他的步伐:“韩府这么大,你去其他屋子睡也无妨,不然,我去其他屋子睡……” 她虽说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可他却比方才还要安心些:“韩府到处是我娘的眼线,新婚之夜就分房睡,不妥吧。” 他拉开床幔,还没碰到忘忧一个衣角,她便离了床畔迈出四五步远:“那我打地铺……” 韩珂看着她从柜中抱出被褥来铺在离床榻最远的位置,有些无奈地拦住她的动作:“你睡床榻去。” “不行。你伤还没好,地铺又凉,别又病了。”忘忧拍了拍被褥,足足三层,应该暖和了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这话不妥,连忙解释道,“你生病倒不是我心疼,只是生病了被陛下察觉出来身上的伤,那可不单单你一人之事。别连累我。” 唉,这才是宇忘忧啊。 韩珂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行吧。” 他走向床榻就是舒舒服服躺下去,恍然间“旮瘩”一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韩珂睁开眼,这才想起来是什么东西,掀开被子一瞧,枣、粟子、花生、桂圆、甜饼这些东西碎成几半,全沾在被褥上! 不是吧?这叫人怎么睡? 他有些为难地向忘忧那边看去,可她充耳不闻这边的动静,侧身对着另一面睡了。 韩珂怏怏不乐地将这些东西扫下去,翻箱倒柜重新换了被褥,这才老老实实躺了下去。 他嫌麻烦,一个掌风过去大红喜蜡便被熄灭,屋子里又陷入一半昏暗。 为什么没了想象中的快乐?反而多了几分拘束?为什么真的将她绑在身边,他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又翻了个身闭上眼,重重呼了口气,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吧。 这样的夜就静谧了片刻,突然外头有放轻的脚步声传来,韩珂与忘忧几乎同时睁眼!这脚步声就在墙角那儿停止,过了一会儿又是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忘忧从地铺上坐起,望向韩珂那儿正对着他望来的眼睛。韩珂比划了两下,好像在说这是自己人。 不是吧?大晚上的真有人听墙角? 突然外头脚步声加重了些,有人故意咳嗽两声:“少爷,少夫人,歇息了吗?” 韩珂示意她别说话,以慌乱的语气应了:“没啊,好歹春宵一刻值千金,别打扰行不行?” 外头那人轻笑一声:“我还以为少爷忘了这个道理。” 第二百零一章 不眠之夜(2) 就是寻常人也听出了话里头的意思,那人又加重步子走开,过了片刻又以极轻的步子走回来。 这屋里两个皆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这不会是故意卖破绽吧? 韩珂故意咳嗽两声,带着尴尬的笑拍了两下被子。 忘忧岂不明白这是来了“监工”?她轻步走向床榻,倒是韩珂先往里挪了个位置。 屋里昏暗,忘忧看不清韩珂的表情,也不想看清。她在塌上摸索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一方干净的喜帕。 一枚包着血的蜡丸在她手中碾碎融化,些许血迹在喜帕上漾开。她故意揉搓了几下,这才重新塞回。 这一动作要不了不久,在韩珂眼里她几乎一气呵成,最后头也不回地重新回到地铺上。 这是要他自己对付“监工”?一刹那尴尬的气息瞬间铺开,韩珂无奈地翻找出衣服来用力揉搓着,不时晃了两下。 忘忧捂着耳朵背着他,默默听着这一场“一个人的狂欢”,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长平长公主确实个厉害人物,才新婚第一天就这般明目张胆,以后不会还想要孙子吧? 她用被子盖过头顶,将全身裹紧。非理勿视,非理勿听,非理勿言,非理勿动…… 她想过无数种今夜的版本,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墙角那人才离开,韩珂叹了口气安安静静躺下。他的喉结一滚,连身上的疼痛也不顾就向里侧翻身躺去。 他想过无数种今夜的版本,却未曾想过会是如此尴尬的情形。他也会还怎么在韩府里,不,在她面前做人! 这样难熬的不眠之夜不止是他们受着,京都有多少富贵人家是灯火长明。就连有些熄了灯的闺房中也不时传来几声抽泣。 京都千万少女的梦就在今日粉碎,还以为这桩婚事能有什么转机,可韩少卿竟发下“不纳妾,绝无异生之子”的誓言!到底先前是谁传出韩少卿不喜柳三小姐的谣言,害得人还存了一丝念想! 正与灯火长明的人家一样,齐王府也无人敢安歇。 宇文渊枯坐在案前,桌上散乱着公文也没来得及收拾。他呆呆望着那盏在比翼楼与她一起看过的长明灯,豆大的光焰一直燃烧至今。 是假成亲啊。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可苦涩依旧挥之不去。 宇文渊的面色有些苍白,这几日他没有服药,先前的体弱更甚,就连站着也不能超过一柱香工夫。 他咳嗽几声,捂着发疼的心口缓缓靠在圈椅背上。 韩珂,韩珂……他突然想起韩珂曾说过,唯有他能给忘忧正妻之位,而他这个齐王,却什么也给不了她。 忘忧接受着晋国男女平等的皇室教育,又独自打拼这些年,怎肯为人名义上的妾室? 思及此,他自嘲般冷笑一声。多少女子想与皇室沾亲带故,这原本令人心骄的位置却变成与她间的天堑鸿沟。 他独自望着长明灯无所思,这样静谧的夜却被一阵喧闹打破了宁静。 “齐王妃来了,谁敢阻拦!”两三个奴婢为桓妤开路,一路和侍卫们推推搡搡来到书房前。 桓妤看着书房前站着的侍卫,那是她认识的,好像叫流影:“我要见王爷。” 流影低头抱拳道:“王爷下令,不见任何人。” 桓妤早就料到会有此说法,她将声音提高了几度:“我明白女子不能进书房的道理。可是王爷,我有话对你说……若不能进书房,还请王爷随我回房吧!” 她的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书房里便传来一声清铃。流影抬眸望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齐王妃,无奈之下只好推开门,做出“请”的动作。 桓妤踏进门,木门又被重新关上,重重一声害得她毫无防备有些心慌。 她甜笑着向宇文渊行礼,一抬眼只觉得他比上午见到时面色要不好许多:“王爷……” “就在此处。”宇文渊冷冷出言阻止想要上前的桓妤,顺手理着桌面上散乱的公文。 桓妤不解,明明上午还好好的,他怎么又换上了一副冷面孔?她心里有些不悦,将要说的事调了个:“听说敏贤郡主向陛下求了侧妃之位。” 宇文渊没有回应,桓妤沉下嘴角又只好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正有此意,可您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怒陛下,敏贤郡主的请求也被驳回……” 宇文渊重重将纸稿对着桌面敲齐,直接打断了桓妤的话。 她话到一半却被朝夕以对的丈夫如此对待,面上也带了薄薄怒意:“王爷!您看不上我挑的几位良家女子也就罢了,怎么连敏贤郡主也瞧不上?” 宇文渊冷笑一声:“你是多么想与他人共侍一夫?” 桓妤被他的话堵噎住,眸中不自觉带上一层雾气:“不妒乃妇人应有之德,王爷若始终不肯纳妾,外头又会如何评价我这王妃!” 不妒乃妇人应有之德? 可笑,忘忧就重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宇文渊抬眸望向桓妤时尽是冷意:“王妃深夜前来,就为了这琐碎小事与本王拌嘴的?” 桓妤望天眨着眼睛,尽力将泪意收回。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做错了,爹娘一向是这般教导她,还说天下没一个男人是不爱美色,齐王这样,倒底是厌恶美色,还是厌恶她!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像拿出了摊开底牌的勇气:“晌午大夫来瞧过,他说,我已有一个多月身子了。” 宇文渊听到这里手中动作一顿,但很快如释重负般将整理好的公文归位:“知道了。” 知道了? 就只有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吗? 桓妤有些不可置信,她原以为他会很高兴,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是如此冷淡! “王爷。”桓妤突然跪在他的身侧,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您真的听明白了?我们有孩子了,孩子……” 她还没说完,宇文渊便毫不留情从她手中抽出衣袖,翻开一本书看着:“本王知道了。” 又是知道。 桓妤苦笑一声,黯然垂下手:“是不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王爷,别人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何故我嫁来二月有余,您便厌弃了?” “你很好。”宇文渊又拉了拉清铃,“安心养胎。” “王爷……”桓妤蓄满泪水,满屈辱与不解。她不懂,真的不懂,为何宇文渊要如此待她! 流影已从外进来,两位侍女拉着桓妤起身,几乎是两边架着叫她出去。 “流影。” 桓妤听见了宇文渊冰凉的声音:“以后别再放闲杂人等进来。” 第二百零二章 妄议朝政 一行清泪终是滚下,“闲杂人等”四字重重砸在桓妤心口。原来在齐王府二月有余,她这个齐王妃就是“闲杂人等”! “王妃小心。”桓妤带来的奴婢连忙扶住了她,那两位粗暴架着她的奴婢也转身回去复命。 桓妤的脑海中依旧盘旋着他的话。这么久了,亲热之后后疏离的把戏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玩够! 桓妤失魂落魄地回房,一坐下,心腹便匆匆赶来。她使了个眼色叫其他人退去,独留自己与心腹在房中。 “王妃。”那心腹靠近桓妤耳畔小声汇报着情况。 她的表情由震惊变为愤怒,最后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一句:“真的?!” “王妃,小点声。”心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是奴婢真真亲眼瞧见的,错不了。” 桓妤死死揪着帕子,有些咬牙切齿:“我说他怎么对我有身孕毫不在意,原来外头已经有私生子了啊……” 心腹向外张望一番,确定没有人之后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这是那日碰见的陆老爷递来的信……” 桓妤露出厌恶的神情,将心腹的手推远:“不过是碰见一次,这陆奉怎么日日来烦!” 心腹将信放在桌上:“王妃,咱们的消息还得靠他,您看……” 桓妤叹了口气:“你看着回吧,这样的人,留着还有用处。” “是。”心腹会意一笑,“还有件事。” 桓妤从头上抽出发钗来扔在梳妆台上,乌亮亮的头发散在身后:“别吞吞吐吐。” “那听雪院这几日无人,奴婢细细打探了番,从里头寻到些女子用的东西。”心腹压低声音,说的窸窸窣窣,“而且我听说……和柳家……” 桓妤听完她的话不由得蹙眉。那个柳清漪?那个面貌丑陋的柳清漪?齐王怎么可能喜欢她? “好啊。”桓妤转下戒指扔进首饰盒里,“找个机会给我试探试探,此事最好能传到韩少卿耳朵里。” 心腹扯起嘴角阴沉一笑:“王妃英明。”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忘忧便起身易容,又收拾起被褥回到床榻。韩珂眼下乌青,却是一夜未眠,如今也不敢动弹。 磨人,真真磨人。 他定定望着床帐顶,开口道:“明日我们就住出去。妙安坊我还有处陛下御赐的宅子。” 忘忧背对着他轻轻“嗯”了声,仍是闭着眼睡得迷迷糊糊。韩珂一夜未眠,她也好不到哪儿去,现在正是困意席卷而来之时。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响起敲门声,一队奴婢鱼贯而出,而月芙作为陪嫁的却被排挤在最后头。 忘忧仍由陌生的奴婢梳妆打扮,她这困倦的模样倒叫那些奴婢有了其他想法。 用过早膳,忘忧与韩珂便被带着给长平长公主请安敬茶,而昨夜那条喜帕也被奴婢放在木盘之中呈给了长平。 忘忧一进门便有些扭捏,柳清漪是个软柿子,她该好好演下去才是。她不敢抬眼瞧长平,只觉得皇家出来的女子便是与常人比多了矜贵之气,优雅中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她从奴婢手中接过茶盏,跪在长平身前举过头顶:“请母亲用茶。” 长平面色如常,从忘忧手中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便放下:“阿珂不是说不让你跪吗,起来吧。” 忘忧不敢懈怠:“嫁夫从夫,清漪自然要遵从宁国的规矩。” 长平点了点头:“倒是个好孩子。” 韩珂虽知道忘忧说的是假话,也还是忍不住喜从心底而起:“娘,明日我们就搬去妙安坊去住。” “好。”长平应了声,“你二十有五才成家,该收收性子,好好过日子。” “是。”韩珂笑着应了,眼中喜色怎么也盖不住。 长平又吩咐了韩珂几句,可忘忧都没太听进去。只听见她说:“今日是清漪回门的日子,你去外面看看准备好了没。”就将韩珂打发了出去。 长平望了一眼带血的喜帕,挥手便叫其他下人退下。 忘忧僵硬地站着揪住衣角,长平长公主这是有话对她说。 “清漪。”长平轻轻唤了声,语气不明,“你觉得如今朝中大局如何?” 长公主一开口就是朝中大局,忘忧也只好装傻充愣:“母亲,女子不得妄议朝政……” 长平挑了挑眉梢,似乎对她的说辞不屑一顾:“你是晋国女子,怎么半点晋国女子的气度也无。”她恍然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又柔声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但说无妨。” 忘忧不知道长平是什么意思,只好支支吾吾地开口:“当朝陛下圣明,受万民敬仰,天下海晏河清……” “他命不久矣。”长平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一开口又是让忘忧心惊的意思。 宇文璟命不久矣? 忘忧猛一抬头,长平还在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 “此事没有多少人知道。”长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你一定不知道此事,我才特意告知。” 她将“特意”咬得极重,忘忧的困惑更上一层。 长平特意将宇文璟命不久矣的消息告诉她……她是知道了什么? “你是聪明人。”长平整理了番衣袖,不去看忘忧如今的神情,“我需要你的一个表态。” “我不明白。”忘忧摇头,“母亲为何要告诉我此事,又想要什么表态。” 长平抬眸望向忘忧,那深邃的眼神怕是想望进她的心底,看看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将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谁?” 忘忧抿了抿唇:“自然是太子殿下。” “哦?”长平放下茶盏,坐得一贯优雅,“可是朝中分明有人不想让太子登基啊。” 忘忧心中“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韩家是拥护太子的不成?她并没有听说韩家是哪一方的,何况韩珂不是辅佐着豫王?不想让太子登基的,分明还有她自己的儿子! “你别紧张。”长平轻笑,“若是太子殿下未能登基,你觉得哪位皇子合适?” 这问题要命。 忘忧尴尬地笑着:“清漪并不明白各皇子为人,想来豫王殿下更受陛下喜爱。” 长平站起身,慢慢在忘忧身边踱步:“你觉得,齐王殿下如何?” 第二百零三章 回门 忘忧从未想过长平会问的这么明目张胆。宇文渊如何?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含糊其辞应着:“听闻陛下不喜齐王殿下,大抵是不会传位于他。” 长平在她的身边踱着步绕了一圈,目光始终不离:“是。可陛下不会,他就不能争取吗?” 忘忧没有回应,长平自顾自说下去:“我是个妇道人家,却也听说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有些人表面上看着节节败退,殊不知这也是他的一种手段。” “你说,齐王是这样的人吗?”长平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拂袖转身重回到位置上,“你嫁与阿珂,便是与韩家命运同气连枝,倘若有一日韩家被扣上谋逆罪名,你也脱不了干系。” 忘忧的眉头淡淡蹙起,长平的意思是韩家在背地里筹划什么,却还未拿定主意支持哪一王? 长平询问她的意思,是确确实实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是故意诈一诈? 长平见忘忧毫无反应,倒像是吓到了。她忽而轻轻一笑:“这些话你便放在心底好好思量着,日后有机会,我再来问你。” “是。”忘忧低头应了。 “阿珂那儿应该准备好了,你去吧。”长平保持着一贯优雅的淡笑,可忘忧瞧着她的笑容却无端觉得阴冷。 太后的敌意是把刺来的刀,她知道如何应对,也有机会翻转刀刃。可长平的敌意是绵里藏着带毒的针,她不知何时就会被刺伤,时时警惕。 她退了出去,一路上丢了魂。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势力便彻底搅入宁国皇室的纷争。这一切来的太快,快得出乎了忘忧的意料。 她以为自己筹谋的一切能在时间的推移中发酵,却不想就在谋划完成的那一刻便在京都内掀起轩然大波。 这背后是谁在助推波澜? “清漪。”韩珂有些疑惑着看着忘忧木讷的眼神,她一路出了府,竟还忘了要乘坐马车。 忘忧回过神来,已被韩珂拉着上了韩府马车。 “是不是娘和你说了什么?”韩珂小心翼翼地问着。 “长公主问我,日后登基的会是谁……”忘忧没有隐瞒的意思,她总觉得韩珂已经脱离韩府,连长公主在筹划什么也不知道。 韩珂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话却反常冷静下来。娘一定是知道什么。 “那你觉得……”他轻声问道。 “说实话。”忘忧抬眸望向韩珂的眼睛,“我不知道。” “京都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谁胜谁负,没有人可以从一开始便自信地说‘我一定会赢’。”忘忧同样说得轻声,这些话绝不会传到马车外,“就算是我,也会输。就算是我们,下一刻也许会变成敌人。” “这就是京都。”忘忧被长平的话扰乱心弦,不由自主就向韩珂诉说了那么多话。 韩珂知道她所说不假,可一旦捅破窗户纸,却格外难受:“也许娘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早在多年前,我就碰见过你。” “肉包子,还记得吗?”韩珂望着前方随着前进微微晃动着的马车帘子,温暖的笑容中好像回到了那段时光,“你流落街头,是我给了你两个私藏的包子。后来娘喊我回去……现在想想,也许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就连你父皇母后得知你身在何处的消息也是我娘透露的。” 肉包子。记得,当然记得。 忘忧有些惊讶,她在永州回想起此事,当时不正是鬼衣侯陪在身侧吗。命运好似一个轮回,兜兜转转总是能将看似毫无联系的人牵扯起来。 韩珂知道她不说话不代表心里不在回想,着实有些委屈地撑着下巴:“你放心,站队这种事,我不会站错的。” “所以你还是选豫王?”忘忧问了,这次却是韩珂不言语。 “我明白,不问就是。”忘忧整理着衣裙,还没动几下便被韩珂握住了手。她迅速收回手,用衣袖包住。 韩珂撇了撇嘴:“别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今日回门好歹给我点面子。” “你若将‘被迫赐婚’扮下去多好?今日也便不会有陪我回门这回事。” “唉,这句话听起来酸溜溜。”韩珂故意曲解着她的意思,“不陪你回门,我若去青萝巷走一趟,京都的少女啊必要沸腾起来。” 忘忧冷哼一声,不多时马车便停下来。他殷情地跳下马车,扶着忘忧从马车上下来,一边嬉笑着向柳府门前的众人问好:“小婿见过岳父岳母大人,哎呀,大舅哥,一日未见又威武了些!” 他的嘴向来是能哄得别人开心的,几番问好之下,就连柳木阳也露出了笑意。 忘忧听着韩珂说个不停,倒讨地众人开心。 “进来吧,进来吧。”颜氏牵过忘忧的手,带着他们入了府。 周围看戏的百姓一哄而散,先前想象的“柳家三小姐落魄独自回门”的想法也落了空。 看来,韩少卿是真的喜欢上这明媒正娶的夫人了啊。 韩珂留在会客堂与柳木阳、柳步苏叙着话,颜氏则带着忘忧回了玲珑居,一路上问了好些话,忘忧也是报喜不报忧。 她还没推开门,便从门缝中飞奔出一只雪白的球扑在忘忧鞋面上,随后王钰便嬉笑着探出脑袋:“清漪!” 颜氏无奈地笑着:“好,留时间给你们独处。” 忘忧行完礼,一下便被王钰拉进门,哈哈紧紧跟着在她的身侧:“怎么样怎么样!” “没怎么样。”忘忧拍开她的手,一进门便将发钗取下。一嫁人就换了发型,比以往更沉,真有些受不住。 “别装不懂。”王钰坏笑着抱起哈哈,“昨晚不怎么样,等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怎么了?”忘忧也是一头雾水,王钰怎么奇奇怪怪。 王钰歪了下头,握住哈哈的爪子晃了晃:“宝宝是不是饿了,无聊了啊,姐姐陪你玩,好不好。来,和妈妈说‘再见’。再、见……” 她抓着哈哈的爪子做出“再见”的动作,下一刻便飞奔而走,连带着月芙也给她拉走了。 忘忧蹙着眉,这是有什么等着她吗? 她忐忑地向里屋走去,刚推开门便被人抓着手腕向里一扯,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禁锢着右手,按在墙上…… 第二百零四章 五王并立 “寒……”忘忧还没叫出他的名字,宇文渊便将她紧紧拥着,好像一放松她便会消失不见。 忘忧轻轻抚着他的背,一旦有了离开的意思,宇文渊又再次收紧:“寒远,你这样,我都要喘不过气……” “再一会儿。”宇文渊将头搁在忘忧的肩上,紧紧圈着她。他的身子隐隐发颤,未有一会儿便浑身冰凉起来。 蛊毒。 忘忧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宇文渊的蛊毒又发作了。 “忘忧。”宇文渊不停唤着她的名字,每喊一句,忘忧便应一下。 她没有将他推开,只是忧心于三日未见,在宇文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手中的力气虽松了,可怅然若失之感仍回荡在心底:“昨日深夜我被召入宫中……京都的风雨就要来了。” 忘忧想起长平说的话,宇文璟命不久矣。 这一场争夺皇位之浩劫终于要推向最高点。 “郑德明在押送粮草中擅离职守,贪污受贿,已被监督官先斩后奏,就地正法。”宇文渊说的平静,可二人都知道这背后是有多少计谋的助推,“郑德明之父郑滁,也在家中自裁谢罪。” 忘忧有些发愣,这些消息她竟一无所知! 宇文渊缓缓松开了她,注视着她的眸子中饱含着她看不懂的悲戚:“父皇下旨,命我暂代郑德明之职务,后日离京。” 后日? “这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忘忧有些惊讶,后日,如此仓促。宇文璟想将宇文渊调离京都,是为了不让他参与还是保护? 宇文渊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放在忘忧手中:“他一向能刺到我们的痛处。” 忘忧展开圣旨飞速浏览了番,直到最后一个字都透着帝王的狠厉! 宇文璟驾崩后一个时辰内,宇文渊需得亲手送太后娘娘上路…… 忘忧知道韩氏对宇文渊来说是从小扶养他长大的长辈,养育之恩大于山。这道命令,无异于让稚儿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若我不从……”宇文渊的声音冷下去,“在他人手中,还有道赐死我的圣旨。” 好一位咄咄相逼的父亲。 忘忧不由得冷笑一声,自古帝王多薄情,他是有多恨韩氏,有多厌恶自己的儿子。 对付太子,便逼死了他从小的玩伴。对付齐王,便要他亲手杀了祖母。至于九皇子,他的母妃不早就在宇文璟的不管不顾中枉死了吗。 她想起远在晋国的晋皇,那个血缘上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利益,所有人皆是一个模样。 “寒远。”忘忧死死握着圣旨,语气狠厉下来,“事到如今,万般事已不在我们掌控之中。” 她的言语决绝:“此去,最多三月。这三月,我要你如同还在京都,每一件事都要有你齐王的影子。我们,没有退路。” 宇文渊不安的心忽而沉静下来,至少有忘忧在,他还不会输。忘忧的野心,正如同当年母妃的野心。可他绝不做像父皇那样的人! “所有的部署皆在此。”宇文渊将字条放入忘忧手中,他的指尖附上冰霜,蛊毒的疼痛让他清醒许多,“太子逼宫的准备还未完善,只是郑滁一死,日子必要提前。” “三月,我必会在三月之内赶回。” 忘忧收起字条,回以一个拥抱:“我等你。” …… 夜色渐晚,忘忧与韩珂留在柳府用饭后便回了妙安坊的宅子。 此处没有长平的眼线,忘忧一回去便卸下易容,坐在庭院中对着月亮发呆。 她将所有事连起来回想一番,从韩珂在马车上的话来说,长平是多年前便与晋国有了联系。她又会不会与蘅若有合作,在太子逼宫一事上又扮演什么角色? 至少在她看来,也许也是所有人看来,太子逼宫注定是输局。只是输多少,赢多少,还不得而知。 院落外忽而响起脚步声,随着大门被推开,韩珂转身吩咐了阿刘几句,又关上门,急急向忘忧走去。 “怎么了?” 韩珂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下:“宫里刚刚传来消息,陛下封九皇子为康王,大理寺卿朱仁禹之孙女朱妧为康王妃,安远茂之女安洛洛为侧妃。” 忘忧为韩珂续水的动作一顿,将茶壶轻轻放下。她没有听错吧,罪臣安远茂之女,在宫中为婢的安洛洛为侧妃? “我当时听说了也是这个反应。”韩珂一笑,“看来陛下打心底没有过分责备安远茂。而且我听说,这侧妃之位还是康王自己提的。” “依照宁国规矩,皇子成年后才得封王,陛下此举,莫不是动了将康王拉入夺嫡困局的意思?” “这也不难理解。”韩珂又灌了口茶,“暗卫密报,还有几日海公公便能押解回京,知道此事的不超过十人。太子令陛下失望,齐王触怒圣颜调离出京,吴王又是北秦之女的儿子。而豫王近日无功无过。” “相比这几位王爷,康王恢复神志后聪慧过人,陛下又深觉对不起惠妃娘娘,自然对他格外疼爱些。” 忘忧从前自信地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可如今只觉得无力。 她终究是算漏了,安洛洛,宇文汐。便如半路杀出程咬金般,一夜之间五王并立,相互制衡。宇文璟在想什么? 韩珂见忘忧陷入沉思也不好打搅,只能如她一般抬头望天。 无数银珠般的星斗闪烁着光芒,密密麻麻镶嵌在漆黑色的夜幕上。他听说钦天监的人可以听过星斗卜凶吉。从前他还愤慨,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人的命还掌控在星星手里不成。后来他才渐渐明白,钦天监那帮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到底,这命不在星星,而在如何解释星星,在上位者的喜恶之间罢了。 上位者的喜恶,陛下的喜恶。这些事,又是谁能摸透的? 韩珂回过神,这才发现忘忧在盯着他瞧:“做什么?是不是发觉我特别帅气,芳心暗许了?” 又贫嘴。 “你知道京都中有多少兵力?”忘忧理会他,反而严肃了几分。 韩珂回忆了番:“宫里红羽卫白羽卫加起来两千,防城营三千,京都城郊还有伏虎营,没有虎符调动不得,也无人知道伏虎营具体消息。” 韩珂说到此处有些明白了忘忧意思:“你不会在想,太子逼宫的兵力来源吧?” 第二百零五章 康王妃 忘忧点头:“他无法从外头调兵,只能策反京都军队。你说陛下没有撕破脸皮,是不是也在期待太子的能力?” 韩珂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这么说,陛下是有镇压反军必胜的信心了。这一‘期待’劳民伤财,属实不是帝王所为。” “也许从陛下登基初,便注定了他不是众人期待的帝王。”忘忧轻轻抛下一句,韩珂也听出了其中话头。 该登基的本该是逸王,宇文璟是靠顺妃才得来的皇位。 忘忧想到这儿,目光便冷下去。她知道人一旦掌握了权利,想做什么,变成什么样,已不受当初的自己控制。 她助宇文渊登上那个位置,他日是不是会换来他的忌惮?就如同别人忌惮顺妃一样? 想着虚无缥缈,总不是什么好事。她一开始接近宇文渊,不也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吗? “你若这样说,我突然想起来了。”韩珂的神色凝重下来,“防城营是柳步苏在管,他又绝不可能帮着太子谋反……” “这点我也想过。”韩珂说的没错,若太子当真逼宫,防城营必然是护着宇文璟的。忘忧转了转杯子,瞧着里头清亮的水面倒映着月华光泽,“柳家上下有数,必有应对之策。” “那就好。”韩珂清了清嗓子,抬头张望着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就这样二人陷入长久的沉寂,忘忧忍不住开口道:“天色渐晚……” “哎呦,我的腿好疼,是不是旧伤复发了……”韩珂痛苦地捂着小腿处,半睁着眼却发现忘忧毫无反应。他连忙又捂住了腹部,“箭伤也疼了,真的疼……” 忘忧知道他想留下来,那时真的淌着血时一声不吭,现在却哭天喊地起来? “疼就让阿刘叫大夫。”忘忧起身向卧房走去,心里默念着数。 果然在数到三时,韩珂便跟着过来:“我突然觉得好了一点。你看啊,从你这儿到我那儿,那是横跨了整个宅子……” 忘忧拉开门,又是毫不犹豫将韩珂关在门外:“远就叫阿刘抬个软轿。” 韩珂在心里默默叫苦了回,不依不饶仍拍了两下木门:“忘忧……你就看在我这伤员份上。你看,每一间卧房都有两张床榻……” 怪道怎么有两张床榻这样奇怪的布局,原来是他动了心思。 忘忧直接吹灭了蜡烛,合衣睡下:“韩少卿还是明日叫人搬走一张。不早了,韩少卿请回吧。” 她回绝得利落,韩珂是再也说不上话。他双手环胸有些丧气,若是寻常姑娘,他早踹门进去了,可忘忧偏偏不是寻常姑娘。 “好。”韩珂深呼一口气,“那我走了啊。” 他试探般迈出几步,忽而又回头道:“我真的走了!” 房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韩珂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月亮。唉,无事,无事。宇文渊都被调离京都了,时间总能让忘忧露点好脸色吧? 韩珂一路走出院子,一道目光便随他而动。直到再也见不得韩珂,祁云才怏怏收回目光。 她也学着韩珂的模样抬头望天,可也同样什么玄机也没有发现。 若是韩少卿也能这样待她该有多好。祁云忽而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又垂下头去。 主子醒时,她需得醒。主子睡了,她却不能睡。 怀春少女倚靠在门柱上,一颗一颗数着天上漫天星辰,才打发了时间。 所有人都知道,隆冬要来了。 …… 两个月飞速而过,冬天也迎来了它最凛冽的时刻。 宇文璟并没有如同传闻中所说那样一病不起,相反,在外的消息中,他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康健。 忘忧漫步在康王府的长廊,听着雪压着竹声如萧,远处悠远的乐曲如水般柔柔倾泻。她手捧着带兔绒的暖手炉,低头穿过一扇扇石拱门,眼前一处换一景,万般繁华似看花了眼。 她今日受邀前来赴宴,正是为了庆祝三桩喜事,可这三件喜事,左脱不开“有孕”。 她在假石间穿行,恍然觉得回到了慈母御园一般。 “主子。”月芙听到了动静想劝忘忧不要再过去,可摆了摆手,定定站在那儿听着。 “小姐,您可别哭了。这府里头到处都是人,若被人瞧去……” “怕什么?总不是我怕!”哭声还在继续,“我原便不愿意……如今这宴席也不是我的主意!他们何苦联手折磨我!” “小姐,小点声。”那丫鬟也带了哭腔,“您也注意些身子,不让老夫人又该责骂下来。” “这孩子,我不要……”哭声断断续续,言语亦断断续续,“喜鸳,喜鸳。你去寻点落胎药来吧,好不好?好不好?” “小姐,这世上没有女子会给自己下落胎药的啊。”丫鬟的哭声也大了些,“我求求您了,多想想老爷老夫人!” 忘忧与月芙对视一眼,这里头哭着的,不正是康王妃朱妧吗? 所谓三桩喜事,便是朱妧、安洛洛,还有府里另一侍妾有了身孕。这事也成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不愿做什么王妃,若安洛洛想要,便叫她拿去!”朱妧这恶狠狠一声,让忘忧再想不起当初在赏花会上那个喊着“安姐姐”的少女。 忘忧故意咳嗽一声,加重了步子:“康王妃恕罪,清漪无意路过。” 还在抽泣着的丫鬟大惊失色,可朱妧不改面色,依旧垂泪。 “韩少夫人!”那丫鬟认出忘忧来,猛地跪倒在地,“求求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不要说出去!”朱妧戚戚一笑,走到忘忧面前,“我听他们说过,你是位有手段的女子……我也早就想寻你谈谈。” 忘忧微微福身:“王妃,清漪必会守口如瓶。康王的家事,我不会插手。” 忘忧正要转身,可朱妧依旧拽住她的衣袖:“你想要什么,我只求你帮我。” “清漪无所求。”忘忧轻笑一声,可她越是如此,朱妧便越是不会放手。 “安洛洛就是先前放出太后豢养蛊人的元凶!也是她设计将王小姐抓入宫去!”朱妧冲着忘忧的背影大喊一声,果不其然她的步子便定住了。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个道理永远不会错。 朱妧扶着假山,用帕子擦拭着泪,她的理智全然被愤慨侵占:“这两个月来在你身边的怪事,也全是安洛洛与桓妤策划的!” “现在,你肯帮我了吗?” 第二百零六章 统一战线 忘忧转过身来,这原本是计划中的一环,如何不帮? 可她不能主动寻朱妧,只等着她来找。 “康王妃是什么意思?”忘忧站在原地给月芙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便去查探有没有偷听的隔墙之耳。 朱妧吸了细鼻子,将自己听到的一股脑儿倒出:“前月,那只抓伤你的野猫就是安洛洛安排的!她原想叫你的脸再添一道疤,谁知被你躲开了呢。” “还有街上纠缠你的乞丐,也是安洛洛寻的。她还纳闷,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能从他们手里逃走,还将他们打成重伤。”朱妧说的很慢,却很稳,“我记得当初赏花会时你还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如今怎的变了?” 忘忧淡笑道:“我也记得康王妃在赏花会时还是温文儒雅大家闺秀模样,怎的如今也变了?” 朱妧无奈地点了点头,不再怀疑。形势逼人,竟可以将人逼到如此境地。若不是她亲身经历,又怎敢想象? “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林林总总也有好十几件,这些还都是我偷听来的,没听来的不知还有多少!”朱妧揪着帕子向前一步,“有时候我有些可怜你,可又想想你何须我可怜。他们作贱我的,我一样也没躲过,你却能安然无恙。” “清漪姐姐。”朱妧的声音软下来,“我求你,帮我……” 她拉开自己的衣袖,细嫩的手臂上深一道浅一道鞭痕:“康王在外人眼中是一个模样,回到家中又是另一个模样。前日才刚刚死了一个侍妾!” “我嫁来两月,真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有时人好好的就发了疯,无论白日黑夜就要打,也有时疯着疯着突然清醒过来,又抱着我哭。” 朱妧擦拭着泪,似倒苦水一般说下去:“明面上我是王妃,可这府里谁不知道她安洛洛才是真的王妃?我算什么呢?”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要想在他在位时和离也是不能。祖父年纪大了,我也不想麻烦他……” “所以,你希望我帮你什么呢?”忘忧静静听朱妧说下去,面上淡笑。 朱妧向后使了个眼神,那个叫“喜鸳”的奴婢也退了下去:“我知道你有本事,有没有办法,叫康王主动休妻。又或是叫我逃出康王府去,不连累家人。” 忘忧听到朱妧的话还是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这里的女子皆是逆来顺受,不会为自己打算。 “你都想好了?”忘忧挑了挑眉梢,她的语气让朱妧又有些迟疑。 “我……”朱妧拽着帕子,说实话,真逃出去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她只是想逃离宇文汐的魔爪罢了。 “康王妃又怎么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抖出去?”忘忧这三问一出,朱妧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说服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帮助自己,确实难。 “我发誓,我只是为了自己,绝不是任何人给你下的套。”朱妧举着手,做出发誓的动作,“祖父虽疼爱我,可在这件事上,他不会由得我胡来。因为安洛洛针对你,我才更放心和你说这些……” 朱妧声音低下去,这话不假,只是说出来还能让清漪帮忙吗。 忘忧也知道朱妧的处境,朱妧要寻她,她又何尝不是?这般试探下来,康王妃的胆量还不错:“你可以去晋国,那里更适合女子生活。” 朱妧的眼睛亮起来:“你肯帮我了?” “这就要看你的选择。”忘忧没有要吓唬她的意思,“你若选择逃,那便是与‘朱妧’再无关系。你需得斩断与宁国的一切联系,改头换面,否则,你也能想象康王的手段。” 朱妧低下头,她这几夜翻来覆去想了良久,真的脱离“朱妧”这个身份,她舍得祖父祖母吗…… “留在康王身边,我只有死路一条……”朱妧下定决心抬起头,“我愿意等到峰回路转的那一天。” “好。”忘忧点了点头,“这几日我会派人与你联系,可一旦行动,不可再改变心意。” 朱妧应了声,脸上的笑意终是多了些:“谢谢你,清漪。” …… 宴席设在流水台上,少了男人们的礼仪规矩,众女宾们玩起来少了约束。或是斗诗或是小赌,只要轮到忘忧的地方,她必是先饮了酒。 斗诗?那向来不是她擅长的地方,闺小姐们饱读诗书的才玩的下去,何况她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 至于小赌,她本着送钱讨好的原则,更是故意输了几局。玩了一圈,也与众女宾熟络不少。 也不知道罚了多少杯酒,一声“齐王妃到,康王侧妃到”,引得众人停下手中的游乐纷纷行礼。 朱妧所不行礼,可脸色难看不少。 安洛洛的肚子也有三月,对外报小一月。她抚着肚子也不给朱妧行礼,径直便坐下:“我要的甜汤呢,温了吗。” 奴婢立刻捧出还冒着热气的甜汤呈上,安洛洛只喝了一口便蹙着眉剜了奴婢一眼:“这么甜,是给人喝的吗?”她忽而笑起来,“你别怕,去领了罚,余下一桶甜汤都赏你喝了罢。” 那奴婢很快便被拉了下去,可除了朱妧与忘忧,谁又会注意到这小事? 桓妤的肚子也有三月多,她穿着一身雀羽斗篷,里头露出的冬装也是珑思坊新制。宇文渊出去这两月,她脸上的笑意反增无减,人也越发光鲜亮丽。 忘忧只觉得有些好笑,她原以为桓妤还能坚持一阵,没想到宇文渊才出去半月便接受了陆奉,也就是峰尤的示好。 “姐姐。”桓妤甜笑着向忘忧问好,忘忧也同样回了礼数。 安洛洛坐上侧妃之位,没多久又恢复了小姐作派。她现在最见不得忘忧,一见到她便想起自己在宫里的那段窝囊日子,自己竟还给她下跪过! “韩少夫人嫁过去这么久,肚子还没点反应?”安洛洛嗤笑着,似炫耀般抚了抚肚子。 “阿珂都不急,康侧妃又何必着急?”忘忧柔声说着,安洛洛脸色霎时一僵,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味吗! 她扯起嘴角:“韩少夫人现在是厉害,让两个男人两头牵挂,真是我们这些女子做不来的。” 朱妧蹙起眉,可她不敢替忘忧出头。齐王与柳家三小姐原是外头传的捕风捉影的事儿,她怎么能拿到台面上。 第二百零七章 闹剧一场 “康侧妃此言差矣。你不是也叫两个男人男人两头牵挂吗?”忘忧不改面色,“父亲自然会牵挂子女,想必康侧妃的父亲在泉下也是。” 安洛洛一下被她刺到痛处:“你竟敢侮辱我亡父!” 此处针锋相对的意味渐浓,一些敏感的娘子也停了手中玩意望过来。 桓妤默不作声,仍由安洛洛一条一条数落着她。 “你勾引韩少卿在前,勾搭齐王在后,我可是证据凿凿,你休要抵赖!”安洛洛捏着桌角情绪分外激动,“我父生前虽是罪臣,可也由不得你置喙!” 忘忧轻轻一笑,安洛洛现在仗着有宇文汐这座靠山,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我可有半分侮辱安大人的意思?到底是谁在侮辱谁呢?” 她没有示弱的意思:“当初是你下跪求我救救安大人,现在忘了一干二净了?” “你!”安洛洛赌的是在康王府柳清漪必会任她拿捏,谁知被她反咬一口。她一时气急又羞愧,说不出半分话。 朱妧第一回见安洛洛吃瘪的模样,心里暗暗得意起来。她身在康王府一日,便不能与安洛洛撕破脸皮一日。 安洛洛盯了桓妤一眼,气不打一处,可偏生桓妤压根没有管这件事的意思:“去,把柳清漪写给齐王殿下的信拿来!” 她一出口,便有女宾拦住了奴婢。那女宾转向忘忧与安洛洛,轻轻行礼:“好姐姐们,何必相争!” “不是我要与她争,是给她好脸,她不要。”安洛洛给那奴婢使了个眼色,奴婢便飞似的跑了,“再去将康王与韩少卿请来!” 朱妧想开口劝阻,却被安洛洛一个眼神又瞪了回去。她这个正妃窝囊,就是这种情形也做不了主。 忘忧沉下气,宇文渊不在齐王府,她没有再往齐王府递过信。至于二人秘密联络的信函又怎么会被安洛洛得到? 不一会儿,这周围便吵吵囔囔起来,韩珂一个箭步来到忘忧身边,随后康王也慢吞吞地到了。 韩珂猜到安洛洛会发作,再看看忘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大概是没有什么大事。 他在众目下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发生了何事?” 忘忧不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挣脱,只好暗暗使劲掐了他掌心一下:“康侧妃污人清白,你管还是不管?” 这两个月来韩少卿夫妇已是全京都出了名的恩爱,今日一见,众女宾的心里也泛起酸意。 韩珂还是第一次听忘忧用带着撒娇的语气这样说话:“管,当然得管!”他侧向一脸怒气却已收敛很多的安洛洛,“敢问康侧妃,我家娘子又怎么得罪您了?” 韩少卿话中带刺,这一个“又”字让众人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 宇文汐有些挂不住脸:“不过是女儿家们的小闹,韩少卿别忘心里去。”他冲安洛洛低吼一声,“你在胡闹什么!” “没有!”安洛洛有些委屈,正好回去拿书信的丫鬟回来,她一把将书信夺过,“这就是证据!京都里的风言风语根本就是真的!” 周围人声又高了些,知道情况的又向不知道的说了番,空气里已弥漫着揶揄的气味。 韩珂一看见信封便放松下来,可他厌倦了这些暗地里的把戏,心里打定主意要将此事闹大些:“康侧妃这是什么意思?” “韩少卿。”安洛洛不怀好意地笑了,可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便落在她脸上,打得她脑中一片空白直直摔倒在木椅上。 “放肆!”宇文汐打完一个巴掌,言语中的警告意味更浓,“谁许你在这儿大呼小叫!” 韩珂冷言看着,将宇文汐拉远了些:“康王,叫她把话说完。” 安洛洛捂着通红的脸颊,泪珠便像掉线的珍珠般滚下。她也是为了宇文汐,为什么白白挨打! 她疼得说不出话,那信件便被宇文汐夺过呈给韩珂:“本王向你赔不是,韩少卿,就将此事忘了吧。” “忘了?”韩珂语气中有些不悦,“康王,账不是这样算的。” 他从宇文汐手中接过书信,随手给了一位陌生女眷:“康侧妃的意思,这书信是我娘子写给齐王殿下的,是也不是?” 安洛洛不敢回应,她甚至不敢再抬头看人。方才那一巴掌下了死手,就算平日里受着宠爱,内心深处仍对宇文汐保持着恐惧。 可安洛洛不应,自有周围其他人帮她应了。 “好。”韩珂望着忘忧,给以一个自信地笑,“你们都瞧见了,我方才没有打开书信看过。可我韩珂敢保证知道里头的内容,还请这位夫人瞧着书信做个担保!” 不可能,这不可能! 安洛洛彻底懵了,韩珂知道柳清漪秘密给齐王的书信?!这绝对不可能! 桓妤面色微沉,这也是她没有料到的结果。 “今日读到一首词,感慨万千,特与你分享。‘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我思念你的心情与这词一模一样,可不赞同‘何如当初莫相识’一句。与你的点点滴滴,常在我心,从未有一丝一毫悔意,今生与你相逢,是何等幸事……” 这爱慕之意极浓烈的话语让在场几个脸皮薄的登时红了脸。 韩珂背到此处,显然已经察觉了那女子的震惊之色:“这位夫人,我说的是不是与书信一模一样,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一字不差。”那女子将书信递给在旁的人看了,一圈传阅下来,人群里又爆发出议论之声。 忘忧有些疑惑,可眼下这情形容不得她将疑惑显露。 若是安洛洛故意设计污蔑她,韩珂又怎么会知道书信内容? 韩珂靠近了几步,有些讥笑地望着安洛洛:“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吧?” “因为,这就是娘子写给我的!” 韩珂一言既出,连忘忧也震惊了。他在说什么,她哪有写过!就这些话,这些露骨的话!还当场读出来!还说是她写的! 怕是好一阵子她都要没脸见人了吧! “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韩珂言语中警告之意分外浓烈,“希望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韩珂不顾宇文汐的赔罪,拉着忘忧的手便向亭外奔去,连忘忧也一瞬晃神。 身后打骂声、痛哭声、谈论声响成一片,忘忧也顾不上这些,连忙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书信内容?” 韩珂回过头来眨了眨眼:“因为这就是我写给你的啊。” 第二百零八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忘忧狠狠掐了他一下,韩珂吃痛将她松开。他有些错愕,就在怔了一下的当口让忘忧独自跑了出去。他连忙追了上去,语气里带着过分的讨好:“你怎么了?” 忘忧不理,仍是气呼呼地上了马车:“你说呢?” 韩珂小心翼翼上了马车,缩在一角。他原先总是嘲笑着朝中惧内的大臣,如今才体会其中滋味,怎么能不惧呢? “我错了。”韩珂将唇抿成一条线,有些委屈。 “哪错了。”忘忧只觉得他敷衍,换了方向背对他坐着。 韩珂摸了摸脑袋,错哪儿?他不太明白:“我错在……错在……” “明明是你写的信,为何说是我写的?” 韩珂听着忘忧怒气腾腾的疑问,这才回味过来:“这信吧,确实直白,可胜在情真意切……”韩珂解释着解释着声音小了下去,他可被忘忧的眼刀剜怕了,“好了,好了。在外人面前你也得给我点面子,别人的娘子都是温柔体贴……” 忘忧的一个眼神又唬得韩珂住了口。她心里一句“那你去找别人的娘子”终是没有出口,反正都是假成亲,管韩珂做什么?她只是怕寒远知道,醋意大发起来可如何是好? 忘忧冷静下来,反正她作为柳清漪,要丢的脸不止这一点点。 “这信,又是怎么到安洛洛手里去?”忘忧拨弄着指甲,堪堪转了话题。 韩珂靠在马车厢壁上,略略回忆了番:“那天我写完就夹到了你叠在中间的书里,这信你没发现吗?” “没有。”忘忧又气又好笑,这几日事多,她还有空看书? “那就是下人出了问题。”韩珂暗暗气愤着,康王的手真长,都伸到他私宅里了! 忘忧回想了番,这几日的确在院子里见过新面孔:“回去之后遣散两院奴婢,原本无需人伺候。”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韩珂将头点成棒锥似的,好不容易挨到回家,忘忧再没有让他近身,他只好怏怏不乐地朝自己的院子踱去。 忘忧加快脚步,一进门果然瞧见月芙逗着哈哈玩。 她推门而入,开锁翻找出各处密信,幸而还是完好的模样,没有丢失分毫。 “主子,先前您吩咐的,我带哈哈都寻过,一共十二位奴婢,三位来自康王府,两位来自东宫。”月芙躬身问道,“您看……” “都遣退。” “是。” 忘忧急急找出这两个月与宇文渊的传信,从头至尾读两遍,越看越忧心。不但字越来越少,传信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上一封还停留在八天前。 无论是多是少,他都强调了一点:北边不太平。 这几日她恨不能飞去边境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整日里听那些不知真假的传闻,也不知要心惊肉跳几次。 “七天前,我的信……” “送出去了。”月芙有些无奈,为她奉上一杯暖茶,“这几天主子每日都要问一遍,有时还要问上好几遍。也许齐王那儿有事耽搁了。” “我只是怕。”忘忧双手握拳支着额头,好似在祈祷般,“北秦与宁国打了近四个月,边地今日还是宁国的,明日便成了北秦地界……” “边境那么冷,他的身子还不好,也不知道那里的官员有没有瞧不起他,一路上有没有人为难他……” 月芙温言道:“我是看着主子长大的,这些年你做的很好。齐王殿下同样不输你,若此刻是你身处边境,会叫自己身陷困境却不知自救吗?我知道你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忍不住心慌,这很正常啊。” 忘忧有些心酸,仍由月芙轻轻抱着自己。很多时候月芙都沉默寡言,只会执行她的命令。可忘忧知道,她也算自己的姐姐,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她与扶溪,早已成为了自己的家人,真正互相依靠的家人。 “月芙。”忘忧靠在她身上低低出声,“这两个月……我做的够好吗?” 月芙轻轻叹了口气:“你先前从来不会怀疑的。” 从长平的谈话开始,她的心里已被种下疑果,做事也收敛了许多。就连寒远临走前留下的势力她也分毫未动,就怕自己在不经意间为人利用。 这样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忘忧。”月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她了,“你做的真的很好,无论日后会发生什么,我和扶溪都会追随你。” 忘忧点了点头,稳住了不安的心绪。月芙的拥抱与言语,向来叫她安心。就在默默间,忽而窗子“吱呀”一声,一只信鸽落地。 她激动地回头,几乎发颤着从信鸽脚上绑着的木桶中抽出字条来。可她还没打开看便已愣住。字条与信桶上分明沾着血! 血,代表什么,她最明白。 依寒远为人,必不会让她担心,就算沾染到了血渍也会清理干净,重新写下。可如今信桶与字条上都染了血,他连清理的力气与时间都没有了吗…… 她的脑海中又跳出这几天听到的消息,边境战事惨烈,上战场的兵士有去无回,就算是回来也是回天乏力,不知何时便会去了。还有北秦人的手段,所占之城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待俘虏多数坑杀。 寒远要面对的不只是战火,还有京都的明枪暗箭……郑德明可以在路上被随意安置罪名斩了,他呢?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有时候,她不得不否认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就在这一处小小细节前前无力、颓丧。她渐渐瘫软下来,地面的冰凉一丝一丝刺入心底。明明前一刻的意识还那样清楚,可这一刻的耳畔却嗡嗡作响,登时听不清楚月芙在说些什么。 她被月芙扶着起身,心里一面乞求着,一面颤抖着手将带血的字条慢慢展开。 “君问归期未有期。” 单单七个字。 虚浮的笔画间牵丝不断。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下,再反应过来,面上一阵温热转瞬成了冰凉。她用颤抖着的手摸了摸眼下,几颗冰凉的泪珠在指尖化开。 归期,未有期…… 三月化为未有期! “月芙,月芙。”忘忧牢牢握住了她的手,“天星楼的探子还能深入边境吗,我想知道,我想知道……” 第二百零九章 惩戒 月芙紧紧抱着慌乱的忘忧,眉头紧缩:“天星楼向来只驻足于繁华之地,再靠近边境,人手根本不够……” 忘忧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下去! 邸报从边境到达京都最快也许五日,何况寒远这情形,其中要被留难多久才得以通行。 “不需要去边境。”忘忧咬了咬牙,“就在京都,打探各王各府消息。” …… 三个暖炉将屋子烘暖如盛夏,蘅若满身冷汗侧卧在床上,被单早被她抓得皱乱不堪。 这还是来京都之后头一回没有解药。 她的五脏六腑拧在一块儿,就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恨,却不知该恨谁。但自己总是没错。 容舒端着一碗褐色汤药款款而来,望着蘅若痛苦的模样暗自叹了口气:“公主,喝药吧。” “药?”蘅若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转过身,几缕发丝还沾着汗水胡乱贴在她的额上,“这汤药有什么用!晋国那边的解药呢!解药呢!” 容舒吹了口气汤药,放在矮凳上:“这是陛下的旨意……” “是父皇的,还是怀安王的?”蘅若打断容舒的话,她也在容舒的沉默中找到答案。 她疼得沁出泪,只好将身子蜷缩在一起,试图减少些疼痛。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轻笑:“怀安王怎么不直接登基?他留着父皇还有什么用,只是个傀儡罢了!” “公主!”容舒的声音拔高了些,“慎言!” 蘅若冷笑一声:“你们没本事把我杀了。京都与季都的联系,全靠我。你们敢杀了我吗!” 容舒又沉默下来,她不想把关系弄僵。 当初在晋国,代替忘忧公主出嫁的最佳人选便是早早失去母妃的蘅若。为了叫她听话,喂了一种每月复发的毒药。此毒不至于要人性命,可若不定时服用解药,将时时刻刻折磨人的肺腑,寝食难安。 而这个月不知何故,晋国那边的解药并没有如期而来。 蘅若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她那二哥就想叫她痛苦吗?这倒像是他做的事! 她疼得不时从牙缝间挤出几声低呼,容舒有些看不过去,连忙劝着:“公主,喝点汤药还能压制压制。晋国那儿,我再去催催。” 催?他要是诚心要给解药,不催也给了,现在催还有什么用! 蘅若忍痛撑着身子,哆哆嗦嗦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得她五官皱在一块儿。 “告诉怀安王,他要是再不送解药来,我宁可冒着风险也要把他的事儿抖出去!” “是。”容舒低下眼眉,见蘅若心情平复了些才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那个杜弘佑。”容舒一提起这个名字便有些气愤,“近几个月越发得寸进尺。” “不看!”蘅若将信件拍掉,“两个月前他就开始污言秽语,这会儿子又说什么肮脏话!” 容舒知道她的性子,随手将信扔进暖炉。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多月前的一天,杜弘佑好端端胆子大起来,突然在信中调戏起公主。有时上午传了污言秽语的信,下午汇报马匹情况时又捎带着两句轻浮之语。 这两个月来,杜弘佑传来的信她们都挑着看,多数是无关紧要的事,少数又是报平安,直到现在一封也不看。说是不看,容舒还是来信了便告诉她一声,免得日后出了事,怪罪她压下书信。 蘅若喝了药痛苦减轻些,可还是一阵一阵难受。她侧着身躺了会儿,突然听见背后木门微动,几丝冷气从外头钻来。 她有些恼怒地转过身正要发作,却只见宇文淳拍了拍发丝上的雨珠,满面愁容而来。 “王爷。”容舒起身行礼,宇文淳摆摆手叫她下去。 蘅若立刻转了面孔,眼前蒙上一层雾气,颇有些委屈地握着他的手:“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也没有消息。” 宇文淳同样回握住她的手:“怎么突然肚子疼,现在好些没,要不要叫太医?” 蘅若轻轻摇头:“老毛病,过几天就好了。” “几天?”宇文淳面带薄怒,“我先前怎么没听说此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和我说!” “没有,没有。”蘅若哭得梨花带雨,宇文淳看的更是心疼,“不打紧,不要请太医。” 宇文淳叹了口气:“这一年是怎么了,为何事事不顺。” “又有什么烦心事?”蘅若靠在宇文淳怀里,应地有气无力。 “我去皇叔那儿了。” 蘅若心里一惊。逸王宇文璋?她知道宇文淳素来与宇文璋亲厚,可这种时期他怎么还敢登门拜访。 “因为北秦的缘故,我与母妃现在成了过街老鼠。我进不了宫,却也知道母妃日子难过。”宇文淳声音低沉下去,“也只有皇叔待我还像从前。” “逸王只是与你喝酒谈天?” 宇文淳点了点头,可又随即摇了摇头:“皇叔告诉了我两件事,现在都还没传出去。” 蘅若揪着宇文淳衣角的手刻意放松下来,可心却越收越紧。 “头一件,康侧妃当众污蔑韩少夫人与齐王有奸情,已被康王打得小产,听说他还责怪正妃劝阻不力,关了禁闭。” 蘅若与安洛洛、朱妧本就没有多少交情,她感触的是,这康王宇文汐就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什么宇文璟近来还倚重他? “你知道的,柳清漪与齐王,便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轻轻嘟囔一声,因为时不时的刺痛也没有力气再说话。 宇文淳不做评论,他知道这事又怎么样,康侧妃当众揭露还抓错了证据,那才是真的愚蠢。可他不信这背后会没有宇文汐的授意? 他这位九弟,才刚刚恢复神志数月就在京都立稳了脚跟,连带着朝臣们的态度也转了个,这也太过奇怪。 “你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蘅若被宇文淳抱得暖融融,好像痛楚确实少了。 头一件只是无关紧要,她也不感兴趣,也许后一件,才是让他面目愁容的所在。 宇文淳的心里升腾起悲凉:“是六哥……他在回京途中遇到和北秦勾结的山匪。”他有些说不下去,在蘅若的安慰下终是狠狠吐了口气,继续道,“双方交战,六哥至今……生死未明。” 第二百一十章 太子妃的质问 “生死未明?”宇文洛手中还勾着昨日饮酒用的银制酒壶,属下带来的这一消息倒叫他清醒不少。 “是。”探子低下头,“后来官兵前去增援,三十余人的队伍死的死,残的残,与齐王一同失踪的还有五人。” 宇文洛的脸因过度饮酒还有些浮肿,他重新瘫软在正座上:“知道了,叫底下人再盯紧一点。” “遵命。” 探子一退下,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太子妃邢氏便匆匆而来。她的脸上还有泪意,可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就向宇文洛跪去:“殿下!” 宇文洛重重叹了口气,他知道邢氏为何事而来,可他也无能为力:“又怎么了。” 自从宇文洛被禁足后,邢氏便习惯了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臣妾去瞧了北原,他被人用了刑危在旦夕……先前大理寺不是说不会用刑吗!为何食言!” 宇文洛掏了掏耳朵,妇人的啼哭他最是受不住:“这事你得跟大理寺理论,跟我掰扯什么。” 邢氏擦着泪水:“臣妾记得当初您听说底下人有什么困难便会出面帮助,怎么到了如今却忍心看着臣妾心伤,看着你的妻弟在牢里为你受苦!” 宇文洛不由得嗤笑:“你还以为本宫是当初的太子吗?这位子没有几日好做。你这太子妃,也没几日好当。” 邢氏不由自主摇着头:“殿下您在说什么胡话!” “他们那些人,连亲兄弟都敢杀,别说是亲兄弟的妻弟。”宇文洛又往嘴里倒了口酒,彻底将空了的酒壶扔出去,“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这种时候还管别人?” “他不是别人,是臣妾的亲弟!”邢氏痛哭着,也不顾自己太子妃的形象就向宇文洛跪行而去,“殿下,您就救救他吧,好不好?大理寺里那么多道刑具,臣妾光是看着就疼……” “你做太子妃这么多年,也该明白现在是何形势。”宇文洛从邢氏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袖,“父皇想从他嘴里听见想听的,既然没听到,还不是得上刑?”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般自嘲道:“你现在应该去求那些老臣,他们只手遮天!” 邢氏知道他都在说些气话:“臣妾知道您一定有法子,打点打点大理寺里的衙役,他也能少受些苦。” 听着邢氏几近哀求的声音,宇文洛不为所动:“邢将军已经不与本宫同舟了。只要他将你的夫君供出来!你的好弟弟就能解脱。” 他话头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夫君与弟弟,邢氏只能选一个。 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宇文洛总是选择偏激的那条路:“您一定可以保下北原,我保证他不会乱说话!” 宇文洛摆了摆手,酒的后劲上来,他涨的满脸通红:“我就是一个废物太子,事事都是底下人作主。要不是手里还握着兵符,他们早就自己造反起来了!” “殿下,这话不可乱说!”邢氏跪行到宇文洛身前,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是为了您,就算真的在您这儿偷了兵符逼了宫,皇位还不是您的?北原虽手中并无军权,但好歹是上过战场的,若有他助你……” 邢氏话到一半,忽然见宇文洛用一种看怪物的目光瞧着她,只好收了这番言谈:“臣妾失言!” 就连邢氏也是这么想的? 宇文洛心里冒火,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他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傀儡帝王,事事被底下人钳制!而她呢?她这个皇后在后宫里享福享乐的,风浪还不是要他来受!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相处了这么些年的枕边人居然是如此贪慕虚荣的女人!当初他是瞎了眼怎么选了她做正妃! “本宫告诉你。”宇文洛沉下声音,冰凉地让邢氏有些畏惧,“在京都,想要解脱,唯有一‘死’字。” 邢氏全身无力地瘫坐下来,无尽地恐惧在她眼底放大。 “听懂了吗!”宇文洛愤愤地拍了拍扶手,“来人,来人!” 邵永从殿外哆哆嗦嗦地进来:“殿下。” “送太子妃出去,再去,去拿几壶好酒!” “诺。” 邢氏不等邵永上前便擦干净眼泪起身。既然太子不管,那她就自己管! 可邢氏回房的一路上还没想好要去求哪一位老臣,派去大理寺盯梢的奴才便回来了一个。 她侍弄着花草,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端庄。可微微发颤的手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大理寺那儿又出了什么事儿?” “回太子妃。”那奴才说的小心翼翼,“邢将军,死在牢里了。” 邢氏手一抖,那株兰花便被从中间折断。 …… 大理寺里,邢氏跪在弟弟的尸体前泣不成声。她轻轻将弟弟的头枕在膝上,就像儿时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请太子妃节哀。”狱丞微微躬身,请求太子妃节哀的声音亦是此次彼伏。节哀也只是客套话,并不能减轻分毫痛苦。 明明早上还与她说了话,怎么这会儿躺那儿了?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北原……北原……你说话啊,告诉阿姊,这不是真的,你只是睡着了……是不是……” 邢氏含泪轻轻念着,断断续续,旁人几不可闻。 狱丞沉下脸,他将太子妃放进来本就不符合规矩。她还留了这么长时间,被上头发现怎么办? “太子妃……”他话一出口就被邢氏打断:“北原他怎么了!陛下说过不准动刑,是谁动手的!” 狱丞依旧躬身默默无言。上头下了密旨要从邢北原的嘴里撬出点东西,这事他也不能往外说不是? “是属下们不知道邢将军有旧伤在身,经不起折腾……”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陛下抛弃。 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次用刑是他违背圣命,只有少数知情人与陛下才知实情。那他不得被推出去挡住如太子妃般不知情人的滔天怒火? “太子妃,属下只是执行命令……” 邢氏不想再听下去,狱丞想要推卸责任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并不如她先前想的那么简单,难不成真是陛下想废太子? 宇文涵躲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切,他身后草垛里还扔着把结果邢北原性命的利刃。重刑之下丧命,推给狱丞手里没轻重最合适不过。 只是他不知道,这招真的管用吗。 “豫王爷。”韩珂站在宇文涵身后,黑袍子下瞧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冷声催促道,“该你出场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劳燕分飞 宇文涵下定了决心,再走到光亮处时脸上已换上哀凄:“邢将军啊!” 他一路快步向邢北原的牢房走去,在看见太子妃的那一刹那露出惊讶的神情:“大嫂也在……” 邢氏擦干净眼泪,她虽然不知道宇文涵为什么会过来,但不会是一件好事。 “豫王怎会在此。”邢氏呆呆望着邢北原的尸体,在她身旁的衙役也被宇文涵一齐遣走。 “本王收到邢将军身亡的消息,赶来看看。”宇文涵将尸体上上下下看了遍,受刑后伤口足以掩盖致命刀伤,何况太子妃是没有经验的妇人,更是瞧不出端倪。 宇文涵见邢氏不说话,连忙补充道:“邢将军与本王也算有几分交情,前几日还托本王向父皇美言几句,父皇态度也缓和下来。没想到,他竟没等来豁免的旨意,就与我们阴阳两隔!” 宇文涵的话震在邢氏心头,“态度缓和”“豁免”两词萦绕心头。 她猛然抬起眼来,带着几丝不可置信:“你是说,陛下有意赦免北原?” 宇文涵苦着脸点头:“父皇原就是打算杀鸡儆猴做做样子,邢将军也算良将,怎么会真的伤他性命。” 邢氏心头的苦涩像开了闸的水般汹涌。不是陛下要北原的命,不是陛下要北原的命!可她始终不相信北原的身子会熬不过刑罚,还是,真的如此? 宇文涵见铺垫的够多,装作惋惜邢北原的样子缓缓弯下身子。悼念做了一会儿,就在适时的当口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邢氏敏锐地捕捉到宇文涵的反应,连忙问道:“怎么了?” 宇文涵摇着头,在邢北原的尸身上摸索片刻,最后找准位置撕下囚衣。 原本沾满血迹的囚衣下是邢北原伤痕累累裸露的肌肤,只是有一处伤口与其余伤痕不同,更深更长。 邢氏蹙起眉头,她是不懂的这些伤口,可这处与其他处不同,是有些问题吧? “大嫂。”宇文涵叹了口气,“本王……” “有话就说,是不是,北原的死有蹊跷?”邢氏多希望宇文涵说一句“不是”,可事与愿违,宇文涵重重地点头道:“这一处像是刀伤,而其余地方皆是鞭伤。” 邢氏顺着他指点的地方看过去,的确有几分像。她暗中攥着帕子的手已经隐隐发颤:“你的意思是……北原是被人害死的?” 宇文涵咳嗽几声:“大嫂,本王没有这样说。” 邢氏怎么会不知道,宇文涵用这样的语气否定,分明就是肯定的意思。 邢北原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谋害。 邢氏只觉得一个阴谋在自己眼前放大。她突然想起太子说过“在京都,想要解脱,唯有一‘死’字。” 是他?是他杀的北原?! 宇文涵偷偷瞧着邢氏的神情,也不知道她上钩了没有。 “这就奇怪了,邢将军向来是在永州任职的,在京都没有什么仇家吧?”宇文涵低声引导着邢氏的思路,果然下一刻邢氏的双唇便微微发颤。 北原死了,宇文洛在永州的所作所为也就化为了无有。他这是在脱罪! 邢氏在心里冷笑,也是,他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海公公被秘密处死,怕也是他的授意? 邢氏越想越肯定,最后抱着邢北原的尸体不停抽泣。 是阿姊害的你,是阿姊害的你啊…… 宇文涵有些讥讽地阴笑着,可牢房太暗,邢氏没有察觉分毫:“大嫂可是想到了什么?本王愿出一臂之力,捉拿真凶!” 邢氏不停地摇头:“豫王就当作北原是受不住刑死的吧。”她抹了把泪,“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凶手知。” 这个时候邢氏还护着宇文洛呢?宇文涵在心里嘀咕着,表面上还是一口应下:“请大嫂节哀顺变,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传信来豫王府。” 邢氏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宇文涵默默退出去,当着她的面吩咐狱卒不要将今天太子妃来过大牢的事泄露出去。 他微微转身,余光中邢氏仍呆呆抱着尸身不放。这言语的刺激到底有多少效果,真如韩珂所言能挑拨太子与太子妃关系吗? 他带着疑问转出地牢,韩珂早早等候在那儿。 “豫王放心,凶器都已经处理干净。” 宇文涵放心地点了点头,他倒是不担心这个:“你说这样真的有用吗?我看她反应也不大,会不会想不到太子身上去?” 韩珂轻笑着摇头:“她一定猜忌到宇文洛头上。我们埋在她心里的疑果滋生蔓延,就等着看结果吧。” …… 是夜,邢氏睁着眼躺了一个多时辰就是无法入睡。 她的泪流尽,只剩下交杂着的爱与恨。 先前她特意让奴婢查了太子属下去向,除去王公大臣,的的确确有人去过大理寺,连时间都能对上。 邢氏只觉得荒唐可笑,她竟然求一个杀人犯救人?宇文洛想的,不正是北原和他只能活一个下来吗!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看了会儿,终是忍不下心又推了回去。他是她的丈夫,也是杀死她亲弟的凶手! 邢氏悄悄起身,穿戴一番便往正殿而去。她知道这几日太子都会饮酒作乐至深夜,今夜也不例外。 正殿丝竹之声靡靡,她一进去就喝退了舞姬乐姬,人人都没有见过太子妃这么生气过,只好低头退下。 “殿下。”邢氏从宇文洛手中夺过酒壶扔在一旁,“您是储君,寻欢至深夜不是储君所为。” 宇文洛眯了眯眼,可惜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瞧出邢氏的轮廓:“你又发什么疯。” “臣妾没有疯!”邢氏强行拽着宇文洛起身,“殿下,您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您知道自己都在做什么吗!” 宇文洛被邢氏晃得有些头疼,一把将她推开:“本宫都要成废太子了,你现在提这些,是故意拿本宫寻开心!” 邢氏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的下一刻便扑向宇文洛,不断拍打他的衣袍:“太子殿下,您若是没有一点斗志,那就都交给臣妾吧!” “胡搅蛮缠!”宇文洛不知道邢氏在他身上摸什么东西,可他醉得颠三倒四只能使蛮力将她推开,“滚出去!把本宫的舞姬美人叫回来!” 邢氏将一小块玉符死死握在手中,玉的棱角刺她生疼:“殿下!用北原命换回来的平安,臣妾不许它白白浪费!” 第二百一十二章 星夜谈心(1) 不许?谁给她的胆子说不许? 宇文洛只觉得邢氏疯了,可他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地。这酒劲一上来就是这般霸道,他扑打了几下地面都没有挣扎起来。 邢氏看着宇文洛如今窝囊模样不由得嗤笑。醉了酒连女人都不如,活该被老臣捏得死死! “殿下就醉着,其余的,交给臣妾来做!”邢氏头也未回地拂袖离开,徒留宇文洛瘫倒在地,眼睁睁望着她走远。 她要做什么? 宇文洛昏昏沉沉在身上摸索一番,缺失的触感让他心冷了半块:兵符呢!他的兵符呢! …… 忘忧撑着一夜未眠,直到清晨第一缕光照得她眼睛生疼才回转过来。照理她不该担心,可担心又怎么是能抑制住的? 正如先前的每一天,她照常洗漱、用膳,照常翻阅书信、给出回复,照常逼着自己看云观交代下来的书籍。 她的心空落落,始终缺了的那一角任是多忙碌都填补不满。 “主子!”这次推门而入的是阙然小丫头,她与落雪留在了玲珑居,每月才过来汇报一次。 可这月还未到汇报的时候,她怎么提前过来了? “仓羽寨那儿出了何事?”忘忧问的漫不经心,阙然脸上的喜色显然说着仓羽寨一切顺利。 “不是仓羽寨。”阙然笑着趴在桌面上,“是王钰姐姐从梁州回来了!” 王钰和颜怀回来了? 忘忧的心头也蒙上一层喜意,自他们成婚后便返回梁州祭祖,如今快两个月,总算回来了! “可在柳府?” “正是呢。主子要回去吗?” 忘忧点头。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 她按耐着激动的心情,一路回了柳府,见过柳木阳与颜氏,以最快速度回到玲珑居。 一推门,便见梳着发髻的女子背对大门与落雪叙话,那一瞬,恍若隔世。 玲珑居的奴婢一见到忘忧便向她行礼,她放缓了步子轻声唤道:“王钰。” 闻言,那女子回过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清澈带笑的眸子,不惹一丝尘埃。 只是近两个多月未见,忘忧竟生出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如此无暇不含杂质的眼睛的疑问。这两个月她度日如年,身边再找寻不到像王钰一般纯粹的人。 “清漪!”王钰蹦跳着给了她一个最热情的拥抱,“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忘忧的脸上带上些许笑意,这真是两个月来最好的消息。 除了梳妆打扮之外,王钰没有变,甜美的笑容没有变,小性子没有变,不拘礼法的样子也没有变。 她拉着忘忧来到里屋,里面被三只大木箱堆得满满当当:“这些都是我从梁州给你带回来的!” 王钰一样一样将东西拿出来,颇为自豪地介绍着:“你看,这东西可好吃了,就是有点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忘忧听着她说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暂且将烦恼抛诸脑后,好几回被她逗笑。 “你在柳府住几天吧。”末了,王钰提议道,“不然我到韩府或是你到王府?” 忘忧点了点她的额头:“就在柳府吧,不然又要被其他人说闲话啦。” “是是是。”王钰摸了摸额头,憨憨笑着,“我见过了安哥儿,好一个大胖小子。” 柳安,便是张氏在忘忧出嫁六日后生下的男孩,如此,柳府也算是后继有人。 忘忧点头:“小孩子都长的快,宇文钧个子都这么高了。” 王钰看着她的比划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宇文钧便是豫王之子,当时豫王当甩手掌柜,一直是忘忧养着的:“我的法子不错吧,桓妤的脸都气扁了!” 当时宇文渊说要收宇文钧为养子,还是王钰想的法子,传到桓妤耳朵里变成了宇文渊在外有私生子。 “她还自诩宽宏大度,还不是好几次派人要杀了钧儿吗。”忘忧提起此事便想到吴子实气愤的样子。 从宇文钧入据点的第一天起,吴子实便日日照顾,早生出了父子情谊。桓妤对宇文钧一动手,他想弄死桓妤的心都有了,只是在忘忧的劝导下才忍耐下来。 “这女人忒狠毒了些,自己还有孕呢就对别的孩子动手!”王钰狠狠啐了一口,千错万错都是大人的错,几个月大的婴儿有什么错。 忘忧想到宇文渊,神情又黯淡下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一定没有事…… 王钰还不知道这件事,看着忘忧有些不高兴还以为是桓妤对宇文钧动手的缘故:“那桓妤上钩了吗?某人的头上是不是已经顶了青青草原?” 忘忧摇头:“她与峰尤确实比以往更为亲密,只是还没到我们预期的程度。” “幸好齐王没有真的娶她,要绿也是绿宇文湛。”王钰扬起一抹坏笑,“按照我们那儿的说法,齐王真是个老实人接盘侠。他的孩子都是哥哥们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神往忘忧身上一瞟,羞得忘忧将矛头重新转向王钰:“不要说我,你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干娘?” “急什么。”王钰不自然地抓起水杯饮了口,“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现在生太早了些。至少……二十多岁吧!” “又是你们那边的规矩?”忘忧知道王钰很多想法不同,是受了她那个时代更多些。 “我们那边,女子不生孩子也是有的。”王钰眨眼笑着,“我和仲予说过,他也觉得晚些比较好。” 忘忧赞同地点头,她也是如此觉得,毕竟晋国二十多岁才生育的也大有人在。 “韩夫人,颜夫人,该用晚膳了。”从外头进来一位脸生的小丫鬟,她的称呼让王钰觉得新奇又陌生。 从主子小姐变成夫人,生生将人叫老了好几岁! “以后只准称呼小姐!”王钰气呼呼地起身,“知道吗?” “这……”小丫鬟有些为难,可最后还是应下,“是。” 王钰看着小丫鬟应下,这才满意地拉着忘忧来到宴会厅,还没走近便听到柳宁的笑声与柳安的嚎啕大哭。她们相视一笑,再走近便发现颜怀满身狼狈,一面忍耐着身上的尿骚味,一面耐心哄着安哥儿。 颜怀几次抬头想看看有没有救兵,终于在这次看到了希望:“阿钰!快来帮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星夜谈心(2) 王钰从颜怀手中接过哭闹的柳安,顺着拍了两下背:“怎么就你带着两个孩子?” 颜怀嫌弃地看着自己被尿湿的衣衫,哪还有心情回答:“我先去换套衣服,等等再说。” 柳宁仍是笑着,属于孩童的清脆笑声回荡在宴会厅:“三姑姑,舅母,是爹爹把弟弟交给舅舅的。” “很显然,你舅舅没有带娃能力。”王钰哄了两下安哥儿便招来奴婢,“把安哥儿交给大少夫人。” 忘忧有些无奈,柳家重视男丁,怎么会独自让没有经验的颜怀带孩子?暗中必有人小心看着。 王钰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她想起在现代时的催婚手段,一结婚又催生孩子,他们把柳安柳宁交给颜怀,该不会是激发他“慈父”之心吧? 在颜怀换衣回来前,柳家一大家子便已入座。就在饭前交谈时,王钰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他们的确是在催生娃呢。一会儿夸柳宁乖巧,一会儿夸柳安给家里带来活力,明里暗里都在说养孩子的好处。 不过成婚两月,这么催不合适吧?还是他们已经晓得他们要晚育了? 颜怀换衣漫长,漫长到王钰怀疑他去洗了澡。直到他回来后开席,一家人又回到其乐融融的模样。 忘忧也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几口菜便饱了,只是为了不让颜氏担心,强又吃了几口。 “娘,我想吃丸子!”柳宁捧着碗高高举起,可她还小,夹不到对面的丸子。 张氏笑着答应了,用筷子轻轻一夹放在她的碗里:“吃吧。” 柳宁轻轻嚼着丸子,属于童稚的动作让王钰不禁对她的喜爱又添上几分。 是啊,孩子挺可爱…… 王钰偷偷望了颜怀几眼,他神色依旧,时不时给她夹菜。肉圆子、虾仁、红烧肉……王钰心头一暖,他总能夹到她爱吃的菜。 饭后颜氏又拉着忘忧说了会儿话,直到她回去却怎么也找不见王钰。还是经过颜怀指点又一番好生拜托,她回到玲珑居后,果见后一排屋顶上王钰安置了矮桌,一个人喝着闷酒。 忘忧也爬上屋顶,王钰好似特意给她留了个位置:“你来了。” “怎么不高兴?”忘忧看着漫天星辰,将一个暖手炉递给她。高处不胜寒,在严冬登上屋顶,可不是个好主意。 “没有。”王钰饮了口酒,微微有些醉意,“我高兴呢。” “你不知道,就是在屋顶,我被仲予亲了一下!”王钰捧着脸笑着,陷入美好的回忆,“我还摸了他的腹肌,嘻嘻……” “方才仲予还在找你,现在下去吧?”忘忧怕她再说出点其他东西,可王钰摇了摇头,“我有点想法,可是不想和他说,我要和你说!” “你醉了。”忘忧想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她将手拿远了些,“我没有醉,清醒着呢!” “我就是觉得,有一点点对不起他。”王钰用酒壶贴着脸,顾不上冰凉,“我去了梁州才知道他的难处。” “他爸真是妻管严,什么事都不管。他继母是母老虎,我第一天就被她骂哭了!后来仲予还和她吵了一架。” 说到这里,王钰的泪尽是不断落下:“他真的太好了,好得让我自惭形秽。我这么特立独行,只有他能包容,有人骂我,他也第一时间维护。可我不想,不想让他因为我和那么多人关系闹僵。” 忘忧静静听着,这些年她对颜怀的了解不算多,可他的确是护短的人。 “我曾经向往炊烟袅袅,草木生香的生活。”王钰抹了把泪,“醒时便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睡前便与漫天星辰晚安。永远呼吸新鲜的空气,吃着新鲜的果蔬。” “可是这样平静美好的生活却需要代价。我忍受不了在日头下干活,也忍受不了被蚊蝇包绕,我想要,却连为这样的生活打拼的第一关都过不了。” “我后来又想着,反正有钱嘛就混吃等死,每天想着花钱,过最舒服的生活不好吗?”她的目光投向最远的星辰,泪光闪烁中有几分自嘲,“可钱也是辛苦赚来的。我跟着他去收账,一笔一笔核对,看得眼睛都花了。” “因为我想要,他便愿意给。可无论哪种生活,始终是他将艰辛承担,我只管享乐。”王钰轻笑一声,“这样的感觉真的不好。我不是废物,我想同他一起面对。” “我只在梁州呆了一个多月就有些痛苦,可他呆了二十多年啊。说实话,我心疼他,可他是不准我心疼的。”王钰再次将涌出的泪抹去,“他做了那么多,我好像什么也没做。人家说女子该干嘛干嘛,他一样也不让我做。” “我想,是不是该为他做些什么……我知道,他心里是想要个孩子的,毕竟等我二十岁,他都三十二岁了……”王钰声音小下去,“他嘴上总是嫌弃,心里却一直迁就。他不许别人骂我,只有他自己可以欺负我,真是傻得可爱。” 颜怀猜的没错,王钰果真是在担心这个。忘忧默然,颜怀年长,在他现在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儿女成双。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他说,因为他知道,或许有一天他老得辨不清日升日落,看不到流云晚霞,但他知道我一定会陪在他身边,因为我满眼都是他。”王钰笑了,“真是讨厌,有那么明显吗,害得我一想起这个,吵架都吵不了!” 她又喝了口酒,说到这里明明是应该高兴的却越来越伤心:“清漪,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真的很怕生孩子啊。” “那你觉得自己的爹娘幸福吗?” 王钰有些奇怪她为何要这么问,还是不解思索地应道:“幸福啊。” 忘忧耸了耸肩:“这不就是答案。” 答案?王钰有些浑沌,可下一刻突然明白过来。对啊,爹娘差了三十多岁,爹爹也是高龄才得了她,故而宝贝得不行。 爹娘生活如此美满,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他人如何评价那始终是他人的想法,自己的人生该由自己做主。”忘忧望着屋檐下的位置,颜怀交给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吧,“仲予也不在意孩子的事儿,听从长辈与你之间,他始终向着你。” “是嘛。”王钰甜蜜地笑着,忽而觉得鼻尖一凉,再定睛一瞧,空中飘飘悠悠散着些许白雪,“呀,下雪了!” 忘忧抬眼望着梨花似的白雪飞舞,她抬起手,任雪花在指尖掌心化开,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春夏秋冬一年又过。 京都下雪了,也不知道寒远身处何处,他那儿也下雪了吗? 王钰看着雪花心潮澎湃,再也按耐不住大声喊道:“颜怀!你个大傻瓜!” 正站在屋檐下的颜怀不由得打了喷嚏,满脑袋问号——下雪和他是大傻瓜有什么联系??怎么前一刻还情深情浓,后一刻就骂人了?? 女人,真难猜!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临终嘱托 元明二十三年冬,那夜后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忘忧站在屋檐下,静静望着古树上覆满霜雪,平和的表面下是一片汹涌澎湃。 这场雪能改变很多事,马匹速度、漕运行程、战士的斗志……这场祸事几何会燃起,一切变得不可捉摸。 “郡主,您现在不能进去。郡主……”玲珑居外一片嘈杂,忘忧摸了摸袖中暖手炉,尚是舒适的温度。 她一抬眸,下一刻,张敏贤便推门而入:“和我走!” 张敏贤扯过忘忧的衣袖,她也没有反抗:“郡主神色匆匆,是要去哪?” 张敏贤通红的眼眶骗不了人,何况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入宫!太后想见你!” 太后召见? 忘忧跟上张敏贤的步子再没有多言一句。韩氏失势,她自然不能像从前一般召见他人,张敏贤要带她入宫,怕是得用其他法子。 雪,盖满了屋顶,宫道,压断了树枝,隐没了种种雕像的外表,天地几乎融成纯白一体。 忘忧撩开车帘一角,雪白平整的宫道上被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宫人们依旧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这里平静的,与先前每一日无不同。 “太后大限已至,是吗。”她淡淡吐出一句,惹得张敏贤又红了眼眶,“你可以得意,太后在最后的时刻竟还念着你。” 念着我? 忘忧不以为意,韩氏是念着寒远。 临近慈宁宫,忘忧换上宫女的衣服,一路垂首随着张敏贤来到太后寝宫。这里冷冷清清,一路上监视此处的人比照顾太后起居的奴才还要多。 一进门,张敏贤便加快脚步带着忘忧来到内殿,那里除了躺在床上的韩氏便只有一旁守着的素锦。 炭火、饮食、被褥……慈宁宫的用度仍是阖宫上下最好的,可虚弱的韩氏还会在意这些吗? 没有人探望,没有太医尽心尽责地医治,就连与韩府的联系也被一刀切断,皇帝更不会再来看她一眼。 “太后,柳三小姐来了。”素锦轻轻唤了声。 忘忧跪坐在床榻旁,韩氏缓缓睁开眼。她张了几下嘴,素锦便带着不甘心的张敏贤退了出去。 几月不见,她已然瘦骨嶙峋,眼窝深陷,浑身弥散着将死之人淡淡的腐臭气味。 忘忧不适应这样虚弱的韩氏,只是冷声道:“郡主只能支开守卫片刻,太后有事便吩咐。” 韩氏突然笑了,那笑是忘忧从未见过的慈祥,大概是寒远才能时常瞧见的吧:“哀家时间不多了,你还在怨哀家吗。” “清漪不敢。”忘忧垂下眼眸,她并不知晓病重的韩氏为何执意要见她,只是为了化解矛盾吗。 “孩子。”韩氏的眼角溢出一行清泪,“哀家是真心对阿渊阿珂两个孩子的,你应该明白……” “是。”忘忧仍是冷冷回应。 韩氏叹了口气,她本就不求忘忧的原谅。她从床前柜中摸索出半块印信:“先皇曾留给哀家一队暗卫。哀家又转送给阿渊。” 她说得极慢,光是将印信放在忘忧手中这一动作就花光了她一半力气:“两个月前,阿渊又将印信重新还给了哀家……” 忘忧看着手中小半块印信,上头刻着的似乎是篆体的“宇文”二字。 “太后是要将暗卫给我?”她看着韩氏点头,心中的疑虑更上一分,“为何……” “你与阿渊,还有联系。” 忘忧微微蹙眉,低声道:“没有。” 韩氏挤出些许笑意:“你骗不了哀家,阿渊那孩子也骗不了哀家。全京都,阿渊最信任的人是你。” 忘忧没有想到,韩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哀家知道,你有能力。”韩氏有气无力,不时闭上眼又挣扎着挣开眼皮,“不要拒绝。哀家也要去了,留给无用。” “你留着保护自己也好,参与皇权争斗也罢。”韩氏顿了几息,吃力地复道,“随你处置。” “太后为何不交给齐王妃或是郡主,她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名正言顺。” 韩氏闭上眼,只是微微摇头:“桓妤那孩子,哀家已让她回了桓府。桓府,能护她周全。” “郡主啊,阿渊不会娶她,她始终要嫁给外人。”韩氏的泪渐渐干涸,她再睁开眼也只是呆板无光,“你不一样,不一样……” 从敌视到托付,不过才短短几月。 忘忧紧紧握着印信,这背后的力量她无法估量:“我知道太后将印信交给我是为了齐王。”她看着脸色苍白的韩氏,知道她大概撑不了几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韩氏闻言,半睁开眼。 “您,希望齐王殿下登基吗?” …… 忘忧从寝殿出来,张敏贤仍是带着她原路返回。一路上,她几次开口,可却又怏怏低沉下去。 太后要见柳清漪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她们的谈话,是她触及不到的存在,柳清漪能说吗? “郡主。”忘忧看着张敏贤纠结的模样倒是先开了口,“你知道陛下近来如何?” “陛下搬去与皇后同住,我怎么知道他如何。”张敏贤嘟囔一声。 “你知道,太子殿下又如何?” “太子被禁足于东宫,成日饮乐。”张敏贤有些不耐烦,“你明知故问。” 忘忧摇头:“太子手中的红羽营兵符没了。” “你说什么?”张敏贤瞪圆了眼,“太子有红羽营兵符?现在没有了?!” “这是太后告诉我的。”忘忧望向张敏贤的眼睛,这样淡然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兵符落在何人手中不得而知,若是有一日太子逼宫,这还是太子的本意吗?” 张敏贤攥紧衣袖默默思量着忘忧的话。兵符不在宇文洛手中,若有人假作宇文洛的命令逼宫也无不可能:“你什么意思?” 忘忧没有回答,只是抛给她一问:“你说,在高皇后身边的陛下,会不会知道此事?” 我怎么会知晓? 张敏贤心中没有答案,可隐隐有了不好的想法。各方势力都在等待太子逼宫,难道陛下会被蒙在鼓里吗?这件事已成为必然,必然到第二天睡醒有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有人要太子扣上逼宫的罪名而死?”张敏贤试探问道。 忘忧没有回答。有人,很多人,也包括装作不知道的宇文璟。 “郡主。”她盯着张敏贤的眼睛,“要逼宫的,另有其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回答 逼宫的另有其人。这还是方才与太后一番交谈后才冒出的念头。 张敏贤只觉得脑子不够用,可被忘忧这样一点拨她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借着太子名义逼宫?” 忘忧再次摇头。不会,他不会借着太子名义。 张敏贤还想问下去,马车夫却急急停下:“郡主,前方有御林卫!”她刚想说“慌什么”,却听见车夫继续说下去:“拔刀的!” 拔刀的御林卫。张敏贤出入宫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碰到这种情况。 “是来找我的。”忘忧神色未变,好像在述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在进宫的路上便做好了准备,就算张敏贤安排得再天衣无缝,又怎么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消息传的这样快?”张敏贤有些气愤,她原就看不惯宇文璟将太后软禁起来的做法。不给临终探视也就算了,她带人偷偷去看还要被惩戒吗!“调头,走武华门!” 车夫应了声,立刻驱使马匹调转方向。 张敏贤一手紧紧握着车厢扶手,一手紧紧握着忘忧的手臂:“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忘忧望着张敏贤抓住她的手竟有些许触动,还记得她与张敏贤第一次见面时就闹了不愉快,她如此爽利的性格还真让人喜欢。 马车一路行驶得颠簸,开始从后方传来“停车”的呐喊,而后两侧也同样传来御林卫的脚步声。 就在这被人掌控的皇宫中,她们逃得了吗?张敏贤的好意她心领,可硬闯出宫不是个好办法。 “郡主,为了齐王殿下。帮我个忙吧。”忘忧将半块印信塞到张敏贤手中,“我会跟他们走,你带着此物去金佛寺。” 张敏贤欲言又止,眼里只剩下愤懑:“不是,你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出去?” “郡主。”忘忧轻声道,“我们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希望你记得,宁国的命运就在你手上了!” 张敏贤心中一震,她那颗欲成大事的心再次激荡。 车夫驾着马车一路向武华门而去,越行后面跟着的人越多,杂七杂八喊着“停车”“最后一次警告”等语,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渐渐,他瞧见了武华门,可武华门前已被御林卫封得严严实实,一派白晃晃的刺刀正对着马车方向。 “再不停下,即刻放箭!”武华门将领大声喊话,右手微举的同时,城墙上露出十几张上弦之弓。 这可如何是好! 车夫抹了把汗,手中的力道渐渐收紧。 “停车。”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先前还豪言壮语的郡主现在要他停车? 他收住缰绳的同时,四面八方的御林卫围涌而来,打头一人跑得气喘吁吁:“车上的人!长公主召见!” 张敏贤按住了忘忧想拉开车帘的手,稳住心绪依旧是高傲的郡主架子:“是长平长公主?” 打头那人抹了把汗,大口喘息着:“正是。长公主殿下要见与郡主同行之人。” 张敏贤冷哼一声:“这是见人的态度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捉囚犯!长公主是如此吩咐你们做事的吗!” 那人赔笑着:“是属下们的不对,也是看这马车急奔有些着急了吗,要是有人挟持郡主怎么办?属下们也是忧心郡主安危!”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张敏贤依然冷笑,“本郡主也想见见长公主,那就同行吧。” “哎。”那人有些为难地轻叹一声,“长公主只见一人,郡主切莫让属下难做。” 张敏贤有些不甘,可忘忧依旧推开了她按住车帘的手,从马车上跳下:“走吧。” 打头一人微微躬身,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何身份:“韩少夫人这边请。” “清漪!”张敏贤拉开车帘朝忘忧的背影大喊一声,她头也未回,只是摆了摆手,“郡主照顾好自己,别多费口舌了。” 张敏贤望着忘忧被御林卫围送着步步走远,却不是往宫外,而是向宫内御花园方向而去。 她紧紧握着半块印信,回想起忘忧说过的话,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现在,本郡主可以出宫了吗?” 一如忘忧所料,守着武华门的御林卫没有退让分毫:“郡主,请您随我们走一趟!” …… 忘忧几乎是被压着上轿,轿子里好几位宫女守着,头一件便是蒙上她的眼。 她心中默念着数,一直到第七百三十四下才缓缓落轿。 “韩少夫人。”一旁的宫女扶着忘忧的手,“请当心脚下。” 她一路由两位宫女搀扶着,不知转了多少道弯,上了一次阶梯后终于听到了木门开合的响动。 宫女将蒙住她双目的丝绸带子解下,忘忧半眯着睁开眼,此时她处在一处小楼阁之中,隐隐还能听见水声。 宫中她原本便不熟悉,何况还叫人带进了从未去过之处? 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坐在屏风后的女人缓缓转出。长平长公主今日一件庄重的宝蓝铜色华服,一如既往洋溢着贵气与不可冒犯的威严。 忘忧行礼:“不知长公主要见我何不回韩府?” “在我面前,不必装傻。”长平挥袖跪坐在蒲团上,“坐。” 长平一边侍弄着熏香一边道:“你回门之日我叫你思量的问题,现在可以给答案了吗。” 太子如何、豫王如何、齐王如何?长平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登基,是算准了自己能够力挽狂澜吗。 忘忧望着袅袅升起的熏香,微微皱起眉心:“那日如何回答,今日我便如何回答。” 长平重重盖上香炉盖子,一声清脆轻响在屋内回荡:“柳清漪,不,也许该叫你宇忘忧。本宫要知道谁,是未来的九五至尊!” 她的语气渐渐激烈,也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你若是不说,本宫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 忘忧神色未变:“我并非先知,长公主还不如去求一求国师。” 长平从一旁的矮桌上拿起一枚铜铃,转动手腕晃动一声。忘忧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了下般刺痛,这种手法,真像从古塔里出来的。 “国师说的,可是你能未卜先知。”长平又晃动了声铜铃,忘忧的瞳孔忽而一缩,剧烈的疼痛让她一瞬乱了呼吸,“告诉我,你看到的未来,是谁坐在龙椅之上!”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金钟二十七 “是谁坐在龙椅之上!” 长平的话回荡在忘忧脑海中,她开始只觉得无稽,可随着铜铃晃动,她脑海中的画面竟在不断变化。 从明黄色龙袍一角到平日常服,从端坐龙椅到斜倚御榻……这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就是没有正脸。 长平的铜铃之声还在回荡,忘忧捂着心口痛苦地喘息着。她看不清是谁,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一个人的气质、年龄、高矮胖瘦,这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不断变化着,她无法分辨到底是何人…… 忘忧突然笑着,强撑起身子,嘴角的一丝血也被她不着痕迹地抹去:“长公主是被国师骗了吧?凤子隶也并非第一回故弄玄虚,他骗过了陛下,难道长公主也要被他蒙骗吗!” 长平将铜铃拍在地上,最后剧烈的一震叫忘忧的脑海中又闪现过陌生的画面——带血的嫁衣,永远沉睡着与痛哭的人。 唯有护道使才有资格未卜先知,云观还未退下,她能看到的画面都是从哪里来的?! 长平执起茶杯将小香炉浇灭:“你看到了。” “告诉本宫,是谁!” 忘忧冷笑着,随着香炉被熄灭,掐着她心口的那股力量也逐渐退去:“我说过,长公主被国师骗了!我与国师结下梁子,他只不过是在报复罢了。” 长平缓缓起身来到忘忧面前。她一点点俯下身,用力捏着忘忧的下巴迫使她盯着自己的双眸:“你以为还会有人来救你吗?齐王?他死了!” 忘忧不屈地望着长平,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会相信! “还是在期望那个郡主张敏贤?”长平一声轻笑,“她配合,就囚了。不配合,就杀了。” 她将“杀了”二字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碾死只蚂蚁般轻松。 “还是,你的丈夫,我的好儿子韩珂呢?”长平一甩手,忘忧便被她手中的力推向一边,“没有他,我能在你们的宅子里安人吗?” 忘忧一点一点从地上撑起,她的手渐渐收紧攥成拳头:“长公主,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天下没有母亲不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长平有些被忘忧狂妄的态度激怒,“将你囚禁于此处也是他的主意!不信吗?” 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忘忧不再争辩,她从未接近过长平,更不了解她的本性。她的波澜不惊原来都是伪装,现在这可怕的模样才是真正的她吧! 长平拍了拍手,从四处涌来带着铁面具的宫女:“你大可不必期待柳府,本宫第一个要灭的,就是柳木阳!”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话音未落便走出阁楼。随着木门阻隔了忘忧的视线,宫女们用布料将窗子围起,四周陷入一片昏暗,不分日夜。 她不知道这些戴着铁面具的宫女要做什么,只是暗自活动筋骨,再也提不上力气。 软筋散? 一位宫女将矮桌排开,放上纸笔:“韩少夫人,长公主请您写下答案。” 忘忧看着另一宫女已经提起铜铃,好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何事:“写?” 她嗤笑着提起笔,仍由沾满墨的笔肚上不断滴落墨点:“服了软筋散还如何写?” 宫女从忘忧手中接过笔,撇了撇墨:“请韩少夫人口述,奴婢来写。” 忘忧隐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可这点疼痛远远不够她保持理智。 “叮——” 铜铃在宫女手中晃动一下,忘忧恍然觉得天地间一片清净。她再用力掐着自己的血肉也感受不到分毫痛意。 “叮——” 又是一声。 她的耳畔好像有人山呼“万岁”。 “你看到了,是谁?” 铜铃之声不断变化,忘忧眼前的景象也在不断变化。她看不到脸,只有御结下满地鲜血,杀戮后的鲜血。 “我……看不见……”她几乎是挤出这句话,下意识就闭上了嘴。心脏的刺痛一阵一阵传来,她竟分不清是因为古铃还是自己。 “为什么骗我!” 耳畔又传来一声咆哮,是熟悉的声音,她却在此刻分辨不出。 “宇忘忧,你赢了。” 又是一声言语,带着绝望的语调狠狠刺在她胸口。 赢了? 她真的赢了吗? 越过云观妄图直接从她这儿知道未来,凤子隶真是好手段。可他的算盘错了,只要有云观在一日,她这继承人就不会未卜先知一日!现在看到的画面也许是他用了术法,故意叫她瞧见? 随着古铃震动,她的额间已附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她捂着耳朵,可铜铃声还是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吞噬。 “忘忧。” 她又听见了一声温柔的呼唤,这次是寒远的。 “我来告别。” 又是一句。 忘忧捂着耳朵奋力摇头,不,她不想听,她不想再听下去! “能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不许说下去,不许再说下去! “三月之期,也算完成与你的约定吧?请原谅我魂魄先至……” “不必为我忧伤。” “好好活下去。” 忘忧抱住双膝蜷缩一团,两行泪便从眼角溢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无法控制自己听到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带来的皆是无尽的折磨。 一旁的宫女尽心尽责记录着忘忧的反应,可她一遍一遍问着“谁是帝王”,忘忧却不再开口。 再用力摇晃铜铃,也只能得到再大点颤抖的结果。 摇晃、停止,摇晃、停止…… 不知进行了几个来回,忘忧还倔强地护着自己最后一点理智。 “咚,咚,咚……” 阁楼外属于金钟更大的撞击声回荡着,忘忧睁开眼,不知该望向何方。 铜铃声仿佛在那一刻对她失效,她的心思皆放在更浩大的金钟声上。 一下、两下、三下…… 她在心中默默数着,直到再听不到金钟声便得出了结果——二十七下。 金钟敲响二十七下……太后宾天…… 铜铃之声没有停止,忘忧的脑海中一片浑沌,只留下韩氏虚弱躺在床榻上的一幕幕。 “您,希望齐王殿下登基吗?”当时她这样问着。 “阿渊想要的,不过母妃,不过万民安康。他又知道坐上龙椅要面对什么呢?” “孩子,若有朝一日他不得不坐上那个位置。”韩氏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在他身边好好辅佐,好好规劝。” “哀家求你,就算世人皆抛下了阿渊,你也要,好好在他身边……” 忘忧咬破了唇角,眼前韩氏的面容一瞬消散。寒远终究,失去了扶养他长大的皇奶奶。 “是,我会做到……” 第二百一十七章 血染京都 宇文璟搬去与高皇后同住已有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来高氏时醒时睡,到如今到底是睡的时辰更多些。 宇文璟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高氏身边,生怕她一睁眼却看不见他。 高氏紧紧握着宇文璟的手,当她再次醒来时仍保持着入睡的姿势。她微微笑着,为宇文璟抚平了散乱的发丝:“陛下,您的折子都批完了吗?” 宇文璟也睁开眼,从喉咙中发出沙哑的声音应着:“这几日折子少,都批完了。” 只要身在皇位一日,折子便不会断。小到请安折子,大到与北秦的战事,先前宇文璟几乎亲力亲为,每一本逐一看过去。 可如今他老了,眼花,手也不稳。这些折子便分批送去左右丞相府、豫王府、康王府,只有最最重要的折子才会再落到他手上。 高氏的眼睛有些干涩,她又轻轻闭上眼,好像外头的骚动声更大了些:“陛下,外头发生了何事,如此吵闹。” 宇文璟拍了拍高氏的手背:“朕也不知,朕这就去看看。” 宇文璟佝偻着背起身,这几日陪护下他的腰怕是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推开殿门,崔暕便侍立在外头。 宇文璟走远几步,确保高氏不会听到一丁点谈话声才开口道:“朕不是说了,太后丧事从简,怎么外面还有这么大动静!” 崔暕躬身:“是奴才办事不利,这就训斥他们去。” 宇文璟睥睨着有些紧张的崔暕,摆了摆手:“你办事利不利,朕还不知道吗?外头的风向变了?” 崔暕后背直冒冷汗,他将腰弯得更低:“是,今日是有些琐事……” 琐事。宇文璟在心里冷笑,何人控制了皇宫他怎么会不知道,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外头怎么闹朕都不在乎,可吵到皇后休息,便是罪无可恕!”宇文璟抛下一句话便往回走去,崔暕哆哆嗦嗦擦起额上的汗珠。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能骗得过陛下?瞧这样子,陛下明明就是心知肚明,他平静地模样比当初大发雷霆还要瘆人! 宇文璟在进入寝殿前深深叹了口气,再推门而入时又换了平和的模样。高氏伸出手,就被他第一时间握住:“宫人不守规矩,朕已训斥过他们,皇后无需忧心。” 高氏安心地点了点头,露出淡淡的笑容。她明白,外头哪是不懂事的宫人吵闹,分明在喧闹间带着兵戈之声啊。 …… 大道上各自坚守的巡逻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与刀剑,所有队伍都加快了在各个街巷里巡逻的速度。 百姓们见到这阵仗皆是不明所以,可保命要紧,哪一个还会在街面上晃荡? 另一部分防城营的兵士便沉默地守在五品以上官员府邸,只是守着,外头人进不来,里面人也出不去。 而掌握大局的人知道,今日的京都再也不会平静,成大事的第一步,必然是血流成河。 “陛下有令!捉拿防城营叛将柳步苏!柳相倘若包庇,以同罪论处!” 柳府外这等叫喊声已持续了一柱香时间,似是有意叫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情况,特意挑了两位中气十足的将领在坊间传报。 一根三人合抱粗的撞门木被士兵合力抬着,带着恐吓的意味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柳府大门。 这样的撞击像是在开玩笑,漫不经心地只是让大门晃动,完全没有向里砸开的趋势。 而此时的柳府内也乱成了一锅粥,妇人孩子已被安置在后院,还在玲珑居的落雪阙然也打开了通往齐王府的暗道,一番劝说之下竟没有人要走的意思。 颜氏只是垂泪,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把开了锋的利剑,好像只要紧紧握着便会生出力量护住家人。 柳木阳与柳步苏穿上了铠甲,他们没想到忘忧说的“提防之事”这么快便会来临。可单单柳府府兵加上小厮们去对抗御林卫简直就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爹,他们策反了防城营右卫内乱起来。”柳步苏眉头紧缩,死死按着腰中利刃,“我们只要撑到左卫来的那一刻。” 耳畔撞击大门的声音没有断过,似乎力道更大了些,震地压住大门的小厮脚步不稳。 柳木阳冷哼一声:“这些乱臣贼子,朝政不关心,栽赃陷害倒是游刃有余!” 柳步苏握着刀柄,五指不断开合,他心里没有底,外头的御林卫少说也有四百号人。可他不能倒下,不能畏惧,因为他是后院妇人孩童唯一的退路。 “柳府兵士听我说!”伴随着外头的挑衅与剧烈撞击声,柳步苏抽出腰间大刀高高举起。白晃晃的雪后初阳照射在大刀上,反射出凌厉的光,“我们皆是大宁的好男儿!忠于君!忠于大宁!我们的命是要为大宁挣一片光明,而不是丧于乱臣贼子的狂言!” 柳府府兵大多是跟着柳步苏的老兵士,柳步苏每说一句,他们便应和一句,一共不到二百来人,可他们的手中皆紧紧兵器,无人有退惧之色。 “太子逼宫!御林卫叛变!在京都,陛下除了我们防城营,还能依靠谁!”柳步苏的声音极响亮,震在每一个人心头,连只受过初步训练的小厮也生出勇气。 “好男儿们!到了最后的时刻,便是多杀一名叛军,陛下便安全一分!”柳步苏呐喊地红了眼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把刀还会对准京都之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盾牌兵就位,开府门,迎敌!” “开府门!” “迎敌!” 呐喊声一层接着一层向外传递,组成排阵的盾牌兵也严防死守,从盾牌空隙内伸出数十支未经维护的长枪,连长枪上的红缨也稀稀疏疏,好似他们的性命那样,摇摇欲坠。 可就算是手中未提寸铁,他们也会战至最后一刻! 在外不耐烦的御林卫也发起攻势,坐在马背上为首的将领冷冷地抬起手:“弓箭手就位。” 就在柳府府门被撞开的那一刹那,他远远瞧见了披着战甲的柳步苏。从前高傲,今后就要你柳家在京都再无立足之处! 他的语气里带着强烈的嘲讽,随即一声令下:“放!” 箭矢如雨,密集地一波接着一波。许是讽刺,当血气弥散时,天气却异常明媚。点点金色阳光在积雪之上跳跃着,折射出温暖和煦的光。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最后的家人 羽矢之声不断炸响,密集且极凶狠。柳府内瞬间倒了一片,后面的便自动朝前补上。人人皆拿出了毕生力气,使得御林卫挟众而来的气势陡然被折了好几分,连进攻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柳步苏带领众人迎战,而柳木阳则坐镇雕花大厅,在一旁随立的家丁们无不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杀啊!” “柳步苏人头,赏金十万!其余叛党项上人头,一个百金!” 就在御林卫在前奋杀,后方的将领命人不断抛出悬赏鼓舞士气。他见柳府众人已然退守到石壁处,轻轻驱着马向前几步。 困兽之斗。 他就是喜欢看别人奋力挣扎却终究难逃一死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火铳!” 一声令下,一旁的兵士已将最新研制出的火铳放在他手中。他掂量掂量着火铳分量,一番嘲讽的笑容下,悄悄对准了正在厮杀的柳步苏。 “和我争督领之位?不过是个比我家世显赫的无能公子!”他对准柳步苏的手臂便是一枪,幸而柳步苏正一个上挑,阴差阳错之下躲过这一枪。可他身后的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只因为这一子弹便丢了性命,还没意识到危险便已栽了下去。 柳步苏又是一刀结果了敌人,眯着眼才瞧清马背上执着火铳的人——孙铭。 “柳督领,好生威风!”孙铭一边说着一边对着柳步苏又是一枪,可这次又被有了防备的柳步苏躲过。 他发出不满的声音,有些愤怒地连开三枪:“柳步苏就是伪君子!他才是要谋反之人,诸位何必为这样的小人卖命!” 柳步苏一边迎敌一边又对着孙铭不时的冷枪,他不明白,不过是个督领之位,竟被他记恨到如今!? “孙铭!回头是岸!”柳步苏一个旋身砍杀了一名御林卫,鲜血溅在他脸上,仿佛刚从地狱爬起的罗刹,“你若就此收手,我会在陛下面前替你免罪!” “谋反之人,还敢妄言!”孙铭骂了几句脏话,对着柳步苏又是几枪,又都是被他躲过!他再想按下扳机,不想火铳中包着火药的子弹耗尽。 他将火铳扔给一旁的下属,再次厉声道:“火铳兵就位!” “瞄准柳步苏,给我杀!” …… 后院中人明显听得前面的厮杀声,虽战火未波及此处,可已然人人自危起来。 柳宁柳安已交给颜怀王钰从暗道撤离,可张氏与颜氏说什么也不愿走。她们的丈夫还要前方,她们怎可擅自逃离? 再说,一旦撑不到防城营来援的时刻,柳家凭空消失那么多人,御林卫还不得大肆搜捕? 她们宁可在此处与男人们同生共死,以血肉之躯阻挡御林卫前进的脚步! “夫人,暗道已经封死了。”前来汇报的小丫鬟脸上带着泪痕,她已经做好了今日身死的准备,至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在哪,她便在哪。 “好。”颜氏点了点头,执剑的手不断发颤。她知道这种时刻自己应该坚强,可本能如此,又是怎么掩盖的了的? 后院已有低低的哭声此起彼伏地扩散,颜氏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前方男儿们为我们受苦受累,难道我们只能在此束手就擒,悲声啼哭吗!” 张氏扶着门框的身子也有些不稳,就在颜氏说话间已有几支箭矢飞溅而来。 打斗近了,前方莫不是血流成河…… 爹爹呢,步苏呢!他们又怎么样? 张氏强撑着,她既选择留下,便是做好了一同赴死的准备。 “拿起你们的武器!战至最后一刻!” 颜氏紧紧握住这把柳木阳留下的剑,而其余人执起的从断了的箭头到锈了的菜刀不等,真正的武器全留给了男子。 颜氏余音未落,一支箭矢破空而入,“嗖”的一声钉在柱子上,虽然偏离得很远,但已足以在后院掀起恐慌。一瞬的恐慌消退,暗暗啜泣的人抹去泪水,她们似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顾虑! 向来,背水一战,她们必须为自己而振作! 长剑握在颜氏发颤的手中,斜斜拖在身侧。那张曾经慌乱的脸上仍残留着激动的痕迹。她的头仰着,望着不可捉摸的天空,好像看到了柳家颜家祖祖辈辈的先人。 若先人在天有灵,请保柳宁柳安平安无事,余生顺遂! “轰!” 伴随着细密的箭矢,后院的大门已被撞开,几位被留下守门的小厮也在手起刀落中被夺去性命。 张氏头一次望见真正的尸体,真正的血,她只看见一位独自抵挡着如潮的御林卫的勇士,他浑身浴血,满身的伤口下还在不断重复着劈砍。 每劈砍一次,他身上鲜血便涌出一次,手臂上仅仅白骨相连,肉早被御林卫削去,全身布满血洞…… 而御林卫似在羞辱院中人一般,一刀一刀交替着向那人身上划去。 张氏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声呼唤还没出口,便已夺门而出。她拨开众人,一头挡在那血人身前,直到身后的利刃将她的后背划得皮开肉绽,她终是跌在了那人怀里。 柳步苏看着妻子替自己挡了一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天怒吼着。他疯一般挥舞大刀,全无章法。几只长枪从斜上方扎出,柳步苏也全然没了抵抗的力气,几支长枪刺入他的胸腹之间,从他的背后穿了出来。 长枪贯体的那一刻,他也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剧烈咳嗽了一阵,将余血尽数呕出。 张氏的目光开始涣散,可她感受到自己的丈夫正将她一点一点抱在怀里。她拼尽全力想摸了摸他的脸,只感受到了他全身粘腻的鲜血。 “柳郎……”张氏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她张了张口,可发不出一点声音。 柳步苏一点一点扯出笑意。他懂了。 “我也与你,同生,共死……” 混战中,颜氏望着从门外进来一人正要割下柳步苏首级,她竟生出了力量一瞬挑开两位御林卫直至柳步苏身前,又一剑挑开孙铭的利刃:“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旁人皆不知晓颜氏有些武功傍身,一不留神便让这位老夫人脱离了控制。孙铭看着颜氏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拍了拍手,一枚血淋淋的头颅被抛至颜氏面前。 颜氏在那一刹那愣住,呆呆望着头颅上始终合不上的眼睛。不同于四十年来的朝夕相处,那双眼睛,失去了神采,再也回应不了她什么…… “夫人,我敬你的胆量。”孙铭转动刀刃,寒刃快速没入了颜氏腹中,抽出时画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溅,“现在,我就送你们一大家子团聚!” 颜氏缓缓倒下,手中仍握着那柄柳木阳留下的剑。她定定望着头颅的眼睛,露出着不甘与坚毅。 她的脑海间恍然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在宗祠前二人悄然许诺。 生死与共。 我们,都守住了诺言。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东宫 骇人的号角声穿透浓厚的夜色从各处传来,一整日厮杀下来,京都空气中皆弥散着淡淡血气。 不少百姓悄然点灯,在夜间谈论自己的猜测,夸大的传言已叫人心动荡。从陛下驾崩到血洗各大臣府,各种谣言不胫而走,然而一旦被外头的巡逻队听见,免不了一顿呵斥,严重者皆移步入了府衙。 奔袭的脚步声、宫门内猎猎鼓声、不时传来的呐喊和犬吠,共同闯进了人们忧心忡忡的耳畔。 就算巡逻卫抓更多人都无济于事,就是整日蜷缩于城墙下的乞丐也找地方躲藏起来。 宫内巨变,京都巨变,随着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一切被推向顶峰。 …… 东宫内,宇文洛穿戴起那套至试穿后便再没有上过身的铠甲。这一日起兵非他心意,失去了兵符,又素日没有权威的他,只得呆坐在东宫,听一听外头的混乱,时不时又有几位将士汇报情况。 邢氏自拿走兵符的那一日后便将自己反锁于屋内,纵使宇文洛软硬兼施也未曾从她的口中得到兵符的下落。 还有比他更窝囊的太子了吗。 宇文洛有些悲戚地笑了,猛灌一口美酒,这才渐渐镇定。 他已然预感到失败的结局,他逃难一死的命运。可凭什么那些老臣整日搞得乱七八糟,他根本无心参与这场逼宫,最后的苦果却是要他承担?更可恨的是从起兵到如今,竟没有一位老臣派人送信,他们是借着他太子的名头,想要造反才对! 那些老臣不是要辅佐他啊,分明是想陷他于死地! 殿门被人用力推开,肖恒一身铠甲染血,带着煞气而来:“禀殿下!” 宇文洛看着跪在阶下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怎么,父皇肯退位了?” 肖恒抱拳道:“属下等已将柳家众人斩杀,淑嫔已在宫中自缢,柳家二小姐被娄尚书保护在府内,我们的人没有借口入娄府,已派内应潜入。还有柳家三小姐并两个孩子不见踪迹。” 他说得极快,末了补充道:“殿下要检查带回来的首级吗。” 宇文洛听到此处一阵叹惋,他对柳相没有任何意见,是他的政敌想让他死:“罢了,罢了。除非有圣旨来,你们都别进来了。” 肖恒仍跪着一动不动:“属下觉得,殿下还是去一次坤宁宫鼓舞士气为好。” 宇文洛眯了眯眼,肖恒这样子,怎么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倘若本宫不想去呢?” “那就对不住殿下!”肖恒猛然抬起眼,眼中蓄着的寒光令宇文洛心里穆然一沉。这种内心的塌陷与坠落感夹杂着多少惊惶,他竟觉得此时的自己对肖恒产生了畏惧。 最窝囊的太子。 他又在心里将自己骂了遍,最终咽了咽口水,拍腿起身:“去,本宫就这去!” 宇文洛每走一步便忍不住发颤,这身盔甲太沉,压得他喘不过气。出了东宫,他终于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轿子,被六人合力抬着向坤宁宫而去。 他望着被宫道分隔成细长状的天空,就好像自己化为了广袤世界中的一摊烂肉,正一步一步缩小与斩杀他刀俎之间的距离。 烂肉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也只有被人利用的份罢了。 宇文洛不再向先前一样心痛,只是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开口问道:“肖恒啊,当时傩戏大典,你救我只是巧合?” 肖恒态度依旧恭敬:“殿下安心,皇位非您莫属。” 宇文洛笑出了声。你问别人问题,他若答非所问,便已是答了。这个答案,原本就应该被自己想明白,何必开口显得自己愚蠢,还给人笑柄呢? 宇文洛很快被抬到御林卫后方,他站在高处远远瞧着,即使御林卫的攻势如巨浪,保卫坤宁宫的兵士依旧如同礁石般巍然安定。他们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最前面一排是坚盾,掩住第二排的强弩手,这种阵型易守难攻,御林卫除了人数占优势,大抵没有其他能打败他们的地方。 “殿下。” 正在前方指挥的将领见宇文洛到此,连忙恭敬地前来:“您放心,坤宁宫守卫不过百人,总是有箭尽的时候。不出一日,便能彻底拿下!” 宇文洛点了点头,临近战场,炸响的火炮声与厮杀声真是震得耳朵疼。就在他想要说话的下一刻,忽然一枚火炮落在坤宁宫的墙瓦上,瞬间砖土飞溅,窸窸窣窣就飘到他这儿。 宇文洛掩面咳嗽几声,那汇报着的将领暗道不好,立刻又返回了去。 肖恒冷笑一声:“殿下若不习惯,不如移步最近的殿宇?” 宇文洛一面咳嗽一面点头:“快走,快走!” 此时此刻,韩珂站在宫内高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凝目望着从坤宁宫那儿升起的滚滚浓烟与不断崩裂的屋宇,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这一刻终于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忧虑与雀跃交织,他也快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 宇文涵爬上高台已经气喘吁吁,只好在韩珂身侧歇了歇:“骑兵来的比预料时慢,杜弘佑不知道搞什么鬼!” “防城营全部拿下了?”韩珂发出的声音冰凉得连他自己也陌生。这种时候他不应该嬉皮笑脸恭贺豫王吗。 宇文涵喘息着重重点头:“光是血洗柳府就花了剿灭防城营一样的时间!防城营那些窝囊废,还不如柳府府兵厉害!” 韩珂紧紧攥起双拳,他可以想象忘忧亲眼看着家人死在面前会有多悲痛。若是叫她知道自己也参与了这场血斗,她还能原谅他吗。 “我家娘子,送回韩府了吗。” 宇文涵终于缓过气来,摆了摆手:“韩少夫人根本不在柳府,可能带着柳家两个小崽子跑了。” 韩珂听到这里已经微微蹙眉:“不在?” “对,不在。”宇文涵望着远处升起的浓烟,不由得有些兴奋,“小叔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兵?” 韩珂哪还顾得上什么出兵不出兵,宇文涵带来的消息已经将他的心绪打乱:“看着坤宁宫将被拿下……” 他敏锐听到有人用轻功直奔高台而来,再转身时就瞧见了脸不红气不喘的阿刘:“公子,属下发现少夫人就在宫内邻水阁!” 第二百二十章 一起走 韩珂立刻上前:“你看清楚了?!” 阿刘知道拿捏住少夫人就是拿捏住了韩珂命脉,不敢有丝毫隐瞒:“属下看得真真切切,围守的除了长公主的人,还有太子的御林卫。” 娘? 韩珂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没有放弃可笑的想法,趁他忙于他事,又对忘忧做了什么? 宇文涵担心韩珂心急着去救娘子,几次开口都没有组织好语言劝说,只能试探道:“要不,咱们再派一支兵将少夫人救出来?” 韩珂紧闭牙关,终是转身奋力抱拳锤向高台石栏。他眺望远方互相厮杀的士兵,最靠前的御林卫离殿门近在咫尺。 生死一念之间,他不能输。 “娘不会伤害她……”他低喃一句,宇文涵终是将心放回肚里,还好还好,只要韩珂不走,他的胜率就是翻了一倍。 “阿刘。”韩珂忍耐下来,咬牙道,“将天星楼中人引去邻水阁,暗中相助。” “是。”阿刘领命的话音未落,便翻身而下,一瞬不见踪迹。 宇文涵一面赞叹着阿刘轻功绝世,一面又小心观察着韩珂表情。成大事者,怎可为女子所困?这恐怕也是他能在韩珂身上找到唯一的缺点。 唉,千万别出岔子,他的成败可全系于韩珂一身呐! …… 忘忧不断做着奇怪的梦,梦中满地鲜血横流,她看不清人脸,只能看着被大刀劈砍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龙椅上那个穿着明黄袍子的人看着殿前血腥的一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不断念着“杀!再杀几个!” 她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她是否认识,可梦中的她没有身体,恍若一具游魂,只能任事态在眼前发展。 铜铃声依旧断断续续出现在她的梦中,每伴随着一声,画面便拉近一分。她看着众人合力抬着棺木,许多身着孝衣的人们撒着篮子中的纸钱。 死亡,这本是件令人哀伤之事,可送葬之人个个面带喜色,为整个画面又增了几分诡异。 她的眉心紧蹙,随着宫女将铜铃一声拍下,她仍被困在梦中迟迟不醒。 画面又移到一处府衙,尸体支离破碎,多的是身首异处的人。可他们的头颅呢?忘忧却没有看见,徒留空荡荡的颈部不停涌着血。 “我们不辞而别,她一定很伤心。” 画面中有了人声,可忘忧并没有瞧见这里有任何一位活人可以开口说话。 “那孩子,见到了,也就明白了。” “老天开眼,保佑活着的后人,忘却仇恨,万事顺遂。” “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一家子都到了,该走了。” 这是忘忧能听到的最后一句,可就是短短一段对话,她的心像是被刀剜过般钻心的疼。 为什么? 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郡主是否带着印信成功到金佛寺? 天星楼之人又是否顺利找到她留下的暗号? 随着一系列杂乱的疑问盘旋于脑海,眼前的画面再次陷入灰暗,隐隐约约夹杂着兵戈相撞之声。 “主子,主子……” 在梦中,她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可她醒不来。 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她动弹不了分毫,只是察觉着被人拉着胳膊抬起,下一瞬凉风扑面而来。雾气在脸庞凝结,微微暖意散去便是彻骨寒。 她缓缓睁开眼,原来激在脸上的并非夹着雾气的凉风,而是冰凉的血。耳畔兵戈之声也并非虚妄,而是眼前一片惨烈的厮杀。 “还能走吗?”月芙的刀尖淌血,抖动几下,血珠便簌簌而落。 忘忧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尽量不在意眼前的生死,只是依靠着月芙的力量不断向前。 握着的刀刃卷了边角,上一秒还与人互搏的兵士下一秒便倒在青石砖上。眼前的血似乎正渐渐与梦中之景融合,她的头再次剧烈疼痛起来。 “主子再撑会儿,我们很快就能离开此地。”月芙扶着忘忧又加快了些脚步,她似乎听见了有兵士赶来的步伐。 忘忧此时太过虚弱,甚至没有力气好好问问为什么在宫中会有御林卫为天星楼所用。她脚步虚浮,一面忍耐着痛意,一面跟上月芙的脚步向假山林中走去。 几日之别,皇宫已变了模样。眼前是一片又一片人的废墟,不知何时便会踩到破碎的尸块。而那些还在挥舞着兵器互相砍杀的残兵们,也只有震出绝望的呼喊,为自己渺小的生命添一点存在的证明。 她满眼皆是触目的红色,耳畔也尽是痛苦的哀嚎。 先前她总以为,下个攻城的命令,玩弄几番心术,策反几次敌手关系,只要这城能攻下,再添多少兵士又何妨?她忽而明白了宇文渊怜悯众生的心情,兵士何其苦,百姓何其苦。 上位者只能瞧见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可这数字代表的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妻儿,有父母,可仅仅是一次荒唐的内乱便葬送了一个又一个家的支柱。 成功背后,又得付出多少代价?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火刑,早已对生死麻木。可真正亲眼瞧见满地鲜血,心底深处的感伤悄然唤起。 她的心软了,心软的人,成不了大事。她厌恶这种感觉,真的厌恶。横竖已是操弄权术大恶之人,如今生出的怜悯,就好似刽子手回头是岸一样可笑。沾在她手上的血,怎么洗都不会洗掉。 “在前面!放箭!” 身后又有传来兵甲的摩擦声,已有数支箭矢与她们擦肩而过。 月芙吃力地抬刀斩断飞来的箭矢,几番周旋下才堪堪保住自己与忘忧不被飞矢所伤。 好在放箭之人也有顾虑,许是接到了不能伤忘忧性命的命令,放起箭来也未下狠劲,这才给了月芙喘息之机。 月芙带着她一路转向大殿石柱后,远远瞧着还有一段路才能到达汇合之地。希望就在眼前,可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她的心头。在宫中,能帮她们的只是少数,而要害她们的几乎随处可见。 逼宫此局,站队不同,必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软筋散尚未完全褪去,忘忧的脑海中又开始闪过奇怪的画面。她索性拔出箭矢,在月芙阻止前便划伤自己的掌心。 强烈的痛意与涌动的血液让她的头脑清醒片刻。她很明白,自己再也走不了:“你快走。他们不会杀我……” “我不会走。”月芙从武服上撕下布条子,心疼地为她包扎好:“要走,我们要一起走!” 一起走。 忘忧想摇头。 一起走,我们都走不了罢了。 可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止住了月芙包扎的动作。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死局 “月芙。”她紧紧握着月芙的手,将她手中的利刃一点一点对准自己,“危急时刻,我做人质。” 月芙的双手微微发颤,连道好几声“不行的”。她明白御林卫不会伤了忘忧性命,可她不愿……一定会有其他办法! 忘忧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逼近的御林卫已不容她多做思考:“向楼阁交错间处,万不可走大道。” 月芙没有办法,只好挽起衣袖,重新扶着忘忧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脚下仿佛有千钧之重,她咬着的下唇也渗出点点血迹。 冷静,愈危险便愈该冷静。 可宫里太大,大得她进来即使要原路返回也失了方向,何况现在走着一条陌生道路。脚下,色沉灰暗的宫砖连绵无尽,直入远远处。然而路越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忘忧的头脑恢复了些许清醒,她时不时提醒月芙向另一个方向而去,几番绕路下来,本就装备笨重的御林卫也被渐渐甩在身后。 可惜,如今的情形不能引燃烟花信号以免引来更多御林卫,接下来的路,依旧要她们自己应对。 “你是如何寻到我的。”忘忧低声问道。她虽留下线索,可月芙来的比她预想中的快。 月芙以刀支地,暂时将身上的担子转移了些:“属下看见了主子留下的暗号,一路追寻。后来有队御林卫不知道何故竟突然反水,带着我向关押您的地方而去。” 她从怀中抽出块帕子来,还是先前无事时绣着玩:“属下记得这块帕子放在妙安坊宅子……御林卫给了我此物,许是韩少卿授意。” 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渐止而刀剑相击之声复起,忘忧松了口气。韩珂该是忙着正事,又不能直接与母亲作对,暗中相助已是最大的考量。 当时长平说关押她是韩珂的主意,她自然不会相信。两个月的相处,他何时有过偏激的行径?若真是他的主意,也当是他来审讯。 月芙扶着柱子略略放松,忽地从大腿处传来的剧痛。她低头瞧着腿部被箭矢擦伤,鲜血早浸染了武服层层渗透出来。 说来也是讽刺,先前忙于奔命还感受不到,如今歇息片刻却是钻心刺痛。她胡乱撕下布条子忍痛将出血伤口扎住,浑身一瞬发颤:“主子不必忧心,只要过了内宫门,便能与天星楼安插在宫内的人汇合。” 忘忧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宁宫是宇文璟的宁宫,而如今的宁宫……不晓得被多少势力占据。 她的脑海中又开始接二连三闪过血腥的画面,强烈的压迫感压得她捂着心口直不起身。 月芙正要扶着她坐下,可她却摆了摆手:“不能。”坚持住不过有一口气吊着,倘若连那口气也松懈下来,才是真正的糟事。 月芙还想说些什么,可忽而从侧方传来一阵响动,听着步子至少有十余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追兵无止无休! “走。”忘忧按压着掌心的伤口,贯穿全身的疼痛才使暂时压制住闪现而过的画面。软筋散未过还走一大段路,她的腿几乎绵软无力,全靠月芙一人撑着。 月芙带着她向前方大殿而去,目力所及,再向前便是她认得的归路!她指着前方的岔路,语言间不由得带上兴奋之意:“前面是小夹道,走到尽头便是后华门!” 忘忧无端心脏一紧,从此处到小夹道,需得进过一片空旷广场,这种地形极其有利于有弓箭防备的御林卫。 “不走小夹道。”她摇了摇头,这个险,冒不起,“太后薨逝前曾与我说过宫中密道,就在乾清宫附近。” “好。”月芙咬了咬牙,只要一望那片地势,自然知道忘忧在担心什么。可她怎么执拗得过忘忧,只好转向楼阁间小道。所幸乾清宫她识得,再转过几条道也就能瞧见。 就要走过转角之际,忽而从远处射来支利箭“噗”一声射进了月芙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 巨大的力量带着月芙向后仰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翻转身子,带着忘忧滚向一边。 后是几支箭矢连番射来,支支刺入地砖,溅起无数土星子。 又是几支利剑扎入一旁的木柱,忘忧强撑着起身,拉着月芙躲在巨石之后,只听得撞击声激荡,箭阵更密! “月芙!”忘忧看着她肩头深深扎入的利剑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属下无事……”月芙强忍着痛意,狠狠将多余的木箭箭尾折断。更深层的痛意传来,连身后靠着的巨石也能感受到箭矢击来每一下的波动。 无事……你总说无事…… 方才的滚动中忘忧的发钗已断裂成两半,长长的青丝凌乱地乱落在她的肩头、背后,可再乱的发丝也盖不住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时隔十年,终究又是身边的人因她受累。 月芙知道又勾起了她记忆深处的那场火刑,连忙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忘忧拼力摇头,激荡的箭矢声此刻似乎夹杂着木柴燃烧之声,小羽与乳母等人的惨叫再次穿越时空回响耳畔。她抱着头低低痛呼:“是我的错……” 御林卫的脚步声更近,忘忧突然抓住月芙手中刀架在脖颈处,一丝殷红的血便顺着刀尖淌下:“唯有此法……” 月芙咬着下唇,脸色一片苍白,她攥着刀柄的手沁出层层汗珠,竟有些握不住。 人质…… 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吗。 月芙苍白的脸挤出些许笑意,她们都知道,再逃出生天也是无望。 …… 箭矢带着尖利的啸声,曳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射向坤宁宫。 宇文洛呆呆望着四面火起,只差一道宫门,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便会被他踩在脚下。 可他没有一点欣喜之色,只是不断等待。在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外头喊声震天后终是回归平静。他被恭迎至大火而起的最前方,只需用力推开门便能见到宇文璟的最前方。 “殿下。”周围将领催促着,而宇文洛只是呆呆看着毁坏的屋檐,破损的宫殿,还有尸横遍地下的血河。 他微微移动目光,忽而又看见了生还御林卫一个个期盼而又带着希冀的眼神。 真的吗,他胜了吗…… 可美好的念想只是一瞬,当他正要推开宫门的一刹那,忽而从更远处传来马蹄与呼声,肖恒忽然执起明晃晃的利刃对准了他的脖颈。 宇文洛突然松了口气。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反转 “太子逼宫,大逆不道!豫王前来救驾!尔等速速放下武器,从轻论处!”尽管宇文洛从未反抗,肖恒死死擒着,一刻也不敢放松。 站在宇文洛身侧的将领陈彪猛然拔刀:“听我命令!紧闭宫门!肖恒!我劝你放开太子!” 底下没有反应过来的御林卫瞬间怔了,前一刻还等着顺利的太子已被肖统领擒住,而陈统领当场与肖统领对峙。他们究竟该听谁的? “报——” 忽然从殿门那儿传来一阵骚动,从远处奔来的一位御林卫跪在阶下:“豫王已带兵而来!” 他的话音刚落,比这边嘈杂声更大的呐喊声铺天盖地涌来,还在坤宁宫中的御林卫们也慌了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拼力攻下坤宁宫,此刻哪还有力气作战! 肖恒挟持着宇文洛向外移动,而陈彪也持刀紧紧跟着:“众将士听令!坤宁宫易守难攻!我们流血得来的东西不可被豫王拿去!守住宫门!” “守住宫门!” “守住宫门!” 仅仅片刻,坤宁宫的形式又发生了变化,御林卫霎时间分为两派。一派听从陈彪之命已在宫门前与豫王带领的御林卫激战,而另一派则护在肖恒周身,向宫门一点一点挪去。 宇文洛只是冷笑,甚至配合着肖恒一步一步远离殿内。 他没有勇气面对父皇母后,这样乱臣贼子的结局也挺好,他不愿再作无谓的挣扎。 宇文璟负手立在殿门后,在他身前是仅剩下的十七名暗卫。大局如此,他没有丝毫慌乱,而是静静听着外头狗咬狗的动静。 宇文洛真叫他失望啊。原来连迈出最后一步的勇气也没有吗。 至于半路杀出的宇文涵……他缓缓在殿中踱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渔翁,何时会到呢? “陛下,需不需要……”一名暗卫躬身问着,可宇文璟抬起手打断了他,“朕累了,由着他们闹吧。” 他负手缓缓走向内殿,原本该躺在床上静养的高皇后也强撑着起身,早哭得泣不成声。 “陛下……” 宇文璟立刻小跑过去握住高氏的手:“没有什么大事,身子要紧。” 高氏轻轻摇头:“您不用瞒我,我都晓得,都晓得……是臣妾的错,没有教育好这两个孩子。” 宇文璟皱起眉心:“不必自责,他们走到这一步皆是他们被权势迷了眼!” 高氏瘫在宇文璟怀里,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弥散,悄悄将带血的帕子握在手心:“臣妾有罪……臣妾不求陛下放过这两个孩子,只求饶了他们性命吧……” 宇文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朕说了,你没有罪,也不会让他们死。”他亲自为高氏拭泪,“战火怎么烧,也不会真的烧到你我身上。安心养病。” 高氏听着外头的鏖战之声又怎会安心养病?她一想到自己生养的两个儿子在外对峙便心如刀绞。 就是这样的拉锯战一连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坤宁宫宫门几乎全毁,称为真正的废墟也不为过。 宇文涵在外急得团团转,他的骑兵不知何故,座下马一个个似焉了似的,连负重也不能,更别说百里奔袭。这正是用兵的时刻,步兵皆被召至坤宁宫进宫,在宫里巡查严防死守,自然要交给骑兵。 “废物!”宇文涵一脚踢在前来汇报兵士的肋骨上,那兵士吃痛,连连求饶:“这都是供马的问题,实在是属下无法预料……” “推卸责任倒是爽快!”宇文涵又给了他一脚,“滚出去!” 小兵士连滚带爬,韩珂怔怔坐着两手交握,似乎压根没有在意这边发生的事。 “小叔父。”宇文涵转向韩珂时又换了副笑脸,“你看此事……” “没有马,便叫骑兵变步兵。” 宇文涵摸了摸头:“您说要严防救兵攻入皇城……要是步兵,这巡查速度太慢了些,长久下来兵士体力不济……” 韩珂摇了摇头:“宫门有人把手,就算有人进攻我们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就怕宫里的暗道,敌手在你我未知间便赶来。” 宇文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惜本王并不知晓密道所在。” 这也便是问题所在。 “豫王爷,大喜!”从外赶来一副将,“肖统领挟持着太子暂停了交火,我们的人突围入坤宁宫了!” “太好了!”宇文涵击掌而笑,“再派兵力,把坤宁宫围了!” “是!”副将飞奔而去。 宇文涵满脸笑意地转身望着韩珂,可他依旧一副冷淡的模样,看的他自己也不得不收敛了笑意:“小叔父怎么不高兴?” “意料之中。”韩珂耸了耸肩,“被肖恒策反了一批御林卫,坤宁宫中的人早自相残杀起来。你的人再不能攻进去,那才叫废物。” “是是是。”宇文涵笑着望向远处,太子攻下坤宁宫,他再攻下疲惫的太子,简直绝妙! 又是一个时辰而过,先前的副将再次飞奔而来:“报——太子逆党已全部拿下!陈彪已被斩杀!” 宇文涵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走!是时候给父皇母后请安!” 韩珂叹了口气,他暗中抚了抚袖中带着花纹的短剑,有些自嘲地笑了。豫王总是这样,高兴得太早。 宇文涵昂首挺胸走进坤宁宫,两侧御林卫纷纷拜下来。他们手中持着火把,照得他格外得意。几个时辰前宇文洛也是这样走进这样的吧?不知道他现在滋味如何? 他再走进了些,看着跪在阶下的宇文洛便心情舒畅。他大步向殿门而去,大声道:“父皇母后!儿臣救驾来迟!” 宇文洛不发一言,在他身旁就是陈彪血淋淋的头颅。卑鄙、无耻、下作……这些肮脏词集合在一起也描绘不出他这好弟弟的丑陋! 宇文璟站在殿门后,看着两个儿子一站一跪,心里有些复杂的情愫无法排解:“涵儿啊,把这里处理干净,兵符交回来。” 宇文涵对宇文璟的隔门喊话有些不悦,他直起腰板,语气里的恭敬之意荡然无存:“父皇!儿臣想请道旨意,拿到旨意,立刻归还兵符!” 宇文璟眯了眯眼,他就知道豫王有备而来:“什么旨意。” 宇文涵大声冲殿门喊道:“请父皇废太子!改立儿臣,入主东宫!” 第二百二十三章 奉旨平乱 听到这里,宇文洛不由得“呸”一声:“父皇!这一场逼宫不过是他宇文涵设计!儿臣并无谋逆之举!” “休要狡辩!”宇文涵再次大声冲殿内喊道,“父皇可以召老臣及太子妃一问便知!太子早在数月前便从各地购买兵器火器马匹,儿臣绝无半点虚言!” 宇文璟不断转着玉扳指,心中冷笑。太子的人确实买了这些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被你豫王利用了?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几斤几两,这种借刀杀人之事绝不可能是他脑袋瓜里自己想出来的。 宇文璟的目光落在随立于宇文涵身旁的韩珂身上。若是他,这一切也就说的通了。 “改立太子之事关于江山社稷,需得从长计议。”宇文璟冷冷看着互相指责的两个儿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 宇文涵有些恼怒,父皇难道看不出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现在是谁手握兵权,现在是谁包围了坤宁宫! “父皇!”宇文涵高声道,“纵观各皇子,没有谁比儿臣更合适太子之位!”他一言毕,底下兵士呼应着发出呐喊之声,惹得他心胸豪气万千,当即补充道,“倘若父皇不愿立儿臣为太子,那儿臣也只能恭请您为太上皇!” 宇文璟终是停止转动扳指,听着豫王的豪言壮语只觉得好笑。狠话说的不错,比唯唯诺诺的宇文洛要强上一些。 他低声问着身旁暗卫:“朕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到?” “属下在天黑后便瞧见了从西南处升起的烟火令,算算时辰,应是到了。” 在外等得不耐烦的宇文涵有些恼火。他没有直接闯入殿中是还敬宇文璟是生父,可如今已有胜败之别,沉默改变不了任何事! “父皇!”宇文涵上前几步,正要推开殿门,忽而从殿外奔来一身中数箭的兵士:“禀王爷——乾清宫附近突入五十余人,已向此处杀来了!” 五十余人?五十余人就值得这么胆战心惊吗! 他训斥的言语还未出口,又有一骑兵从马背上跌下,那马竟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报——有将带着三千人的军队攻破宫门了!” 一时间,坤宁宫内一片哗然。宇文涵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颈上一凉,再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雕花短剑! “小,小叔父……”宇文涵说话皆有些发颤,“你这是做什么,放下短剑,有话好好说。”宇文涵说着说着还给肖恒使了个眼色,可肖恒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韩珂一手执着短剑,一手按在宇文涵肩头,迫使他不得不跪了下去。火把上燃着的光芒映得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唯有短剑刀刃处还反射着讽刺的白光。 就在此时,坤宁宫殿门大开,撞入眼帘的,是一身明黄龙袍的宇文璟。 肖恒收起刀刃带头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士不明所以,要反抗的早跟着自己的统领悄悄离了坤宁宫,为了保命的也只好和肖恒一样跪倒下来,“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如同海浪层层传递。 宇文涵一时间明白过来,韩珂哪是真心帮他!他也是早存了异心!往死说,他甚至能怀疑是韩珂欲自立为帝,看着形式不对才将刀刃转向自己! “父皇!父皇!”宇文涵连忙抱住宇文璟的腿,“儿臣是为人蒙蔽!是韩珂!都是他出的主意!” 宇文涵痛苦流涕,宇文璟从始至终却只是望着韩珂。他突然抬脚一踹,宇文涵毫无防备便被踹下台阶,滚至宇文洛身旁。 宇文洛冷眼看着宇文涵狼狈不堪的模样突然大笑起来。风水轮流转,害人终害己! “韩少卿。”宇文璟拍了拍韩珂的肩,“豫王此言,如何?” 韩珂低头抱拳:“臣数年前奉皇命陪侍豫王殿下,陛下英明!” 宇文璟长笑起来,倒是宇文涵着实因为震惊蹬圆了眼。他不信!韩珂怎么会是受命卧底在他身边的!他不信! “肖恒。” “末将在。” 宇文璟望着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这可笑之事行径了一天一夜,也该有了解了:“带兵助齐王回宫。” “末将领命!” 肖恒转身,右手握拳,带着一众御林卫与震惊到发颤的宇文涵擦肩而过。 方才父皇说什么?齐王?宇文渊不是死了吗?他是死了啊…… 一旁的宇文洛则控制不住自己又笑起来,可几颗泪珠随着笑容带起的面部肌肉滑落。他心情复杂,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又是畅快。六弟没有死,好,六弟没有死…… 宇文璟居高临下望着自己一哭一笑两个儿子,无奈摇了摇头:“来人,带太子豫王下去,囚禁于东宫!” “父皇!父皇!儿臣错了!是韩珂怂恿儿臣的!”宇文涵哀嚎着被拖了下去,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入东宫竟是被囚禁! 宇文洛依旧大笑,他拂开兵士的手,向宇文璟鞠了一躬:“儿臣定会给父皇母后一个交代!”言罢,随着押解豫王的兵士一道,大摇大摆出了坤宁宫。 韩珂望着宇文洛的背影,眼色愈发深邃,竟是在他身上瞧出了几分孤勇。交代?这样的交代,不过是一死了之。 宇文璟招来躲在柱子后差点吓破胆的崔暕:“去盯着太子,别叫他做傻事。” “是,是……”崔暕的声音都在发颤,连忙小步向外头赶去。 宇文璟叹了口气,他做的,到底对不对?自古成王败寇,史书上只会记载对他的赞颂之词,可到底如何,需得留给百年后人评说。 …… 轻风拂沙,马踏白雪。入耳一声轰隆交战之音,远处有数匹披甲战马飞驰而出。 伏虎营不同于御林卫,那都是上过战场的兵士,交战起来颇具血性,以一当十。就算宁宫局部还在激战,可显然大局已定。 宇文璟抬眼望着簌簌而落的雪花,漫天撒网似地罩下来,想起数十年前自己还在落雪天习武,如今只能待在暖阁内瑟瑟生寒,一时感慨万千。 乘着飞雪,远远便瞧见马上之人还是带血常服,座下骏马通体全黑,神采奕奕,比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 疾驰如风,马挺人立,一众骑兵排开,踏起一阵白雪。“伏虎营前来救驾!”如此呼声从后向前传递,听得众人心潮澎湃。 风平雪落,宇文渊的面容也渐渐清晰。他勒缰翻身下马,在宇文璟身前跪下,双手奉上半枚虎符:“儿臣奉旨平乱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第二百二十四章 箭阵 宇文璟眼中笑意未消,将半块虎符握在怀里:“辛苦我儿。” 宇文渊微微一颤,这还是宇文璟第一次用上“我儿”两个字。可惊喜之余,他又生出忧虑。宇文璟的偏爱向来都是为了掩盖。无论太子也好,豫王也罢,宇文璟做出偏爱他们的模样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真正在意的皇子吗。 如今,这掩盖的任务又落在了他头上……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福分。”宇文渊有些机械地说出这句话,再回过神来时已被宇文璟身边的太监拉起。 宇文渊抬起眼,目光便落在宇文璟身后的韩珂身上。韩珂褪去了当初不羁公子的模样,同样以复杂的情愫望着他。 他再细看着韩珂嘴型,不断重复着两个字,一遍又一遍,似乎是“忘忧”? “渊儿,随父皇回宫,瞧瞧你的母后。”宇文璟对宇文渊突然换了番态度,正要拍一拍他的肩膀,却被宇文渊向后一躲:“父皇,皇宫内叛乱尚未平复。容儿臣处理干净再拜见您与母后。” 宇文璟一边点头一边应着:“到底是年轻人,去吧。” “是。”宇文渊行礼后又直直望了韩珂一眼,韩珂同样在宇文璟看不见的地方颔首。 他不知道忘忧发生了什么,可若韩珂护不了她,他也不会再退让分毫! …… 周围御林卫愈聚愈多,月芙靠着“挟持”韩少夫人已经退出包围,正一点一点向小夹道移去。 上头确实下令不容许伤韩少夫人一根头发丝,这种情形下他们亦十分为难,只得前排换上大刀,后排执着弓箭久久对峙。 他们中无人敢自诩神箭手,真正的神箭手早被调往坤宁宫,哪会放在此处?然而他们也不知道,坤宁宫已发生巨变,两番反转彻底叫谋反之人败下阵。 “主子,身后好像来人了。”月芙的身子渐渐发冷,这天又开始落雪,再不出去她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忘忧细细听着身后动静,至少有十余人包抄而来。她不能像月芙一样有遮挡下开口低语,只能微微张口,含糊道:“贴墙走,不要将后背留给敌人。” 月芙肩头的伤口仍在不停淌血,她的唇色煞白,可为了不露出破绽还是聚力于掌心,刀刃恰好贴在忘忧脖颈处。 “放开韩少夫人,上面还有可能饶你一命!”御林卫那儿已有人喊话,他们在这儿耗了太久,耐心快要磨尽。 月芙叹了口气,白雪丝丝缕缕落在脸上,化为一小摊水,似要将她最后一点暖意夺去。 她们还在向小夹道缓缓移去,走了没几步,便有一持枪步兵从远处奔来,附在御林卫头头耳畔悄声说着什么。 忘忧看着二人不时打量过来,心弦不由触动。也许,也许,她们都没有时间了吧。 “山柳。”她也不再掩饰口型,“如果有来世,你我还会相遇吗。” 月芙一怔,忘忧竟突然喊出她久违的本名:“此生未尽,何必谈起来生……”她顿了几息,复道,“会,我们一定会再遇见。” 忘忧悄然一笑:“来世我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许卖馒头,也许卖早点……山柳呢,你想做什么?” 月芙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她从未思量过这个问题,忘忧真将她难住。 对面的御林卫忽而转了队形,忘忧知道,这一刻终究到了。 “上头有令!将此女与韩少夫人,就地格杀!” 御林卫话音刚落,前排的步兵便转向后处,取而代之的是拉满弦的弓箭手! 月芙立刻丢下刀刃,从忘忧身上解下她的御寒斗篷,一个翻身将斗篷支着罩过忘忧头顶。 她的动作极快,快得丝毫不像受伤之人。忘忧的惊呼还未出口,便是繁杂的破空之声,一根一根,皆打在月芙后背。 “山柳!”忘忧被保护在月芙暂时支起的小天地,她看不见外头的景象,可已闻见浓重的血腥。她慌忙中扶过月芙,月芙却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挣扎着按下忘忧的手。 羽箭纷纷射在忘忧旁边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连声激起的碎屑击打在斗篷,些许隔着斗篷也打在忘忧脸上。四面落箭似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 “不要……不要!”忘忧欲扯过斗篷,可月芙就算力竭缓缓跌下也不肯松手。忘忧跪坐在墙边,数支利剑已穿过斗篷定在墙上。 可她竟一点也没有受伤……一点也没有。 隔着斗篷她瞧不见月芙口角淌血的模样,也瞧不见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密密麻麻扎着箭矢,好似一团插满箭矢的生肉。月芙不愿她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就算到了最后一刻,她也不愿。 忘忧克制不住低低抽泣,可到了最后竟发现自己哑然无声,再也哭不出来。 夜晚为她添灯的月芙,换着花样制作小食的月芙,与哈哈嬉闹满脸笑意的月芙,总是如姐姐般宽慰她的月芙…… 与她的一幕幕闪现在脑海,凝结于忘忧最后一颗晶莹的泪珠。 “山柳……山柳……” 月芙又呕出大股鲜血,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轻柔的笑容。迸裂的肌肤,翻卷的皮肉,让她好像一只血刺猬,面目可怖。原来,即使皮开肉绽也不会痛的,原来,鲜血流逝的感觉是平静而麻木。 她不痛苦,她只是遗憾。遗憾短短一生,再也不能陪在忘忧身边。 她的双唇微微发颤,眼前渐渐黑下来。可她还在强撑着不愿睡去。她的眼前是只有七八岁的宇忘忧,她绕着她的身子缓缓走了圈,颇老成地问道:“你就是山柳?” 是,她就是山柳。无论如何,永远追随宇忘忧的山柳。 她的耳畔又响起忘忧的问题,我想做什么…… 月芙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强睁开眼,只能看见一片被她血液染红的血色。她仰头望着漫天飞雪,鲜血顺着脸颊一缕一缕滑落。 天地浩大,纵然有转世,她真的能碰到忘忧吗…… 她尽力张了张口,用力说到:“我会化为世间的风……世间的雪……” 四周箭声激荡,就在此刻竟好像异常遥远。忘忧听着月芙似有若无虚弱的气音,不免神思恍惚,一切沉寂得可怕。 月芙撑在城墙上的手一点一点卸力,可仍固执地将斗篷拉扯出空间。忘忧终是落下一串泪珠,紧紧抱着向她倒下的月芙。 她明白,月芙最后想说的是:“我会化为世间的风雪,继续陪在你身边。” 第二百二十五章 隆冬与夜 斗篷终是滑落,忘忧怔怔抱着再也动弹不了的月芙无声哭泣。她的后背扎满箭矢,忘忧双手虚空,不知该落在哪处。 哪处不是拖着长长箭尾,哪处不是皮开肉绽,哪处不是滚着冰凉的血液。 “山柳……”忘忧目光呆滞,只是任浑身滚血的月芙将全身染上血色,“我们回仓羽寨吧……” 仓羽寨,那是她曾拥有,最快乐的时光。 远处的御林卫头头见忘忧未死不免有些诧异。待众人补上箭矢,再次举起握拳的右手:“弓箭手准备!” 忘忧从一旁提起月芙丢下的刀,对准自己的腰腹。 她如此高傲之人,如何愿意死在别人手里?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不在何处火铳声响,前排的御林卫接二连三倒地。就在忘忧按下刀柄的一刹那,一枚石子击在刀刃,堪堪划过忘忧的侧腰,刺入身后城墙。 她泪眼迷蒙,恍然间似有一人拨开众人,向她奔来。热泪缓缓滴落,她看着宇文渊的面庞一点一点在眼前清晰。他的蹙眉,他焦急的呼唤,他一步一步来到她面前,穿过她背与城墙的空隙,将她打横抱起。 你回来了。 可她没能说出口,紧紧拽住月芙的尸身后便陷入动弹不得的黑暗。 …… 元明二十三年冬,这一场在宇文璟默许下的谋逆,夺去了五千余人性命。大理寺日日夜夜整理出受牵涉大臣名单,刑场斩了一批又一批人,血流成河。 浓重血气弥散在京都空气中,整整五日不散。全城封锁,百姓叫苦不迭,还是齐王带头开了侧大门,才叫日子稍稍缓和。 朝中巨变,柳家一夜之间只剩下两位女儿,而子嗣不知所踪。六部大臣几乎替换了一半,动荡不堪。 而幕后推手宇文璟一病不起,将朝事全权交给齐王康王,自己则终日躲在高皇后身边谁也不见。 今日,是宇文璟深居后宫第六日,也是忘忧醒来第三日。 她没有刻意不愿吃东西,只是看着吃食便烦闷,入口便想尽数吐。她也没有刻意不理睬别人,只是没了说话的力气,连点头回应也做不到。 她烧了整整两日,梦里破碎的画面颠来倒去,许是上一刻还在与月芙欢笑,下一刻双手便沾满了她的血。她又梦见了小羽。小羽说她是灾星,和她有关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 尽管阙然落雪祁云都被调到她身边,她也见到了王钰,见到了扶溪,见到了嚎啕大哭的柳宁与沉睡着的柳安。尽管所有人对柳家惨案不提一句,可她也猜到了些许。 当初在邻水阁,听到的声音正是柳木阳与颜氏啊…… 她见了所有人,可就是不愿见宇文渊。连韩珂在屋外伫立片刻后才被她用沉默赶了出去,可她却不能再听到关于寒远的一切。 她怨他吗?没有,一点也不怨。 为什么…… 她也不明白。 只是一想到关于他的一角便忆起一幕幕血腥的画面,想起月芙护着她的最后,想起日日夜夜的痛心与无奈。 她呆呆坐了一日,入夜后,霜铺满阶。雪沫凝成薄冰片片,在院前羊角灯的微芒下愈显冷魄夺目。 这是陌生的环境,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她也不愿问,就这样一日一日住着。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上移,屋檐下悬着的一排冰棱好似一段段刀尖,只单单望着,就觉冷意寸寸侵心,那冰棱下一刻便要刺入心脏,叫人无处可藏。 若那日随着月芙去了呢? 她抱着暖炉,将下巴埋在狐裘斗篷上的绒毛中。脑后发髻摇摇欲坠,几绺长发柔柔弯在颈窝。 若在从前,月芙必然上前为她绾发,笑她还似孩童。 她呆呆地坐着,任寒风夹着细细雪花往屋里灌,不断扑打在脸上。月芙,我好想你。想你每日点灯相伴,想你做的好吃点心,想你不用言语便能明白我的心。 她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眉宇间凝固着伤心与思念。霎时间双眼蒙胧起来,鼻尖一酸,左眼清泪便夺眶涌出。她抿了一下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疯狂奔涌。 小羽说的没错,她的存在给身边人带来不幸。可她就该带着这份不幸活下去吗?是谁造成了种种不幸?是谁害得她落入这般田地! 她捂起脸痛哭,心下发誓,一定要这些人,加倍偿还。 宇文渊远远在廊下站着,不能再靠近分毫。他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飘起的雪又大了些。雪粒打着卷儿飞落下来,飘落在他的脸颊,沁凉不已,这才令他恍恍回神。 他一遍一遍回想起那日凶险,若不是韩珂的那枚石子,也许他连见她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吧。忘忧并非轻易寻死之人,可刀刃定入城墙,足以想见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她高烧不退,他便忙完公务整夜整夜陪在她身边。谁料她醒来看见他的第一眼竟是几近疯狂地痛哭。打翻了药碗、发丝凌乱地抱着被子蜷缩在一角,而她的眸中分明透露着恐惧。 这是从前万万没有的神色。 他只能遥遥看着她,正如今夜的模样。 “主子。”流影抱剑而来,“敏贤郡主求见。” 宇文渊微沉眸色:“说我身体有恙,睡下了。” 流影有些为难:“她说一定要见到您或是韩少夫人……” 宇文渊微微侧身,流影便被他的目光激得浑身不自在,立即改口:“柳三小姐。” 宇文渊带着伏虎营攻城还有张敏贤一半功劳。是她带着暗卫里应外合,宫门不攻自破,节省了不少时间。 “若是为了暗卫……”宇文渊话到一半,忽而从外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响,其中最属张敏贤声音尤为响亮:“本郡主就要回家了,还个东西都不成啊?” 宇文渊再次向忘忧那儿望了一眼,还好她没有被惊扰。他转身离去,推开边门便瞧见了被众人拦下的张敏贤。 “齐王。”张敏贤行了一礼,右手握着半枚印信高高举起,“我是来还东西的,能交给清漪吗?” 她见宇文渊盯着印信不语,还以为他又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想嫁给你了!明日我就回父王身边,无事再也不回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了断 宇文渊摆了摆手,周围拦着张敏贤的下人便会意退下:“郡主,移步书房详谈。” 张敏贤收起印信,将双手缚在身后。她时不时偷偷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又红着脸收回目光。 说放下也是假的。可经过此事她深深明白还是在忠王的庇护下活得自在得意,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 聋奴被移至别院,是故看见宇文渊进门便开始煮水沏茶。 张敏贤也不客气,坐在离宇文渊最近的客位上:“这是清漪给的印信,现在还给她。” 她将印信一抛,宇文渊便稳稳接住。他来来回回摸索了几番,确确实实是他亲手交给太后的那块:“太后,见她了?” “是啊。”张敏贤一想起太后便红了眼眶,“我也见了。” “她说自己不想你难做,所以不再服药,没几日就不行了。”她眨了眨眼将泪水收回,“陛下也是……为什么非要你亲手杀了她。” 宇文渊将印信握在手中,隐隐发颤。父皇心意难测,一贯如此。 “柳清漪,我现在打心眼里佩服她。”张敏贤笑了笑,可笑意有些僵,“当然,我也佩服自己。当时长平长公主派了那么多御林卫来抓我,还是被我死命逃脱了。” 宇文渊在听到“长平长公主”时抬起目光,颇有些惊异:“是长平要杀她?” 张敏贤再次点头:“我也不知道她被长平的人带走后发生了什么。至于杀意,我猜多半也是临时起意。” 宇文渊不再说话,张敏贤又是一阵不自在。她是个停不下来,忍受不了寂寞的人,连忙又道:“听说你归途发生意外不知所踪,该不会与伏虎营有关?” 宇文渊想起那次突袭,若不是最后死里逃生,宇文璟怕是在那儿就真的结果了他的性命:“是父皇的考验。” 张敏贤默然,越发觉得天家无情。他在那场袭击中活了下来,才收到陛下的皇命。倘若没有,陛下的人断然也不会相救。 “朝廷急需人才,开春便要举办春闱……”张敏贤低头拨弄着指甲,有些不悦,“你能不能帮个忙,莫叫杜锦程考上。我不想嫁人。” 宇文渊知她女儿心性,可依旧淡淡道:“此事本王做不了主。” “可……” “郡主。”宇文渊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尝尝这茶。” 聋奴奉上茶盏,张敏贤不能再提下去。她心里明白,宇文渊是不肯帮忙。 他们喝了会儿茶,有几句没一句搭着话。 外头大雪纷飞,天至十二月末,夜风吹透一心凉,不知几人寒。 …… “皇上,您慢点!”崔暕撑着伞跟在宇文璟后头,谁料他越走越快,半个身子都被雪水浸透。 而怒气腾腾的宇文璟已顾不得那么多,宇文洛在宫里又打又闹成何体统! 他猛然推开殿门,果见宇文洛拉扯着宫里太监不放他走,嘴里还念着:“太子妃呢,本宫要见她!一定要见她!” 满地皆是破碎的珍贵瓷器,宇文璟每踏一步便发出一阵碎裂声,他一共迈了五步便来到宇文洛身前,一个巴掌扇过去,宇文洛顺势跌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 这是第一句。 “太叫朕失望了!” 这是第二句。 宇文洛捂着火辣辣的脸有些被抽懵了,只能转了个身老老实实跪着:“父皇!” 崔暕拉着小太监出去,整个大殿又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帝王与瑟瑟发颤的太子殿下。 “父皇……”宇文洛涕泗横流,“儿臣,儿臣……” “你急什么?再过几年朕的皇位就是你的!”宇文璟来回踱步,终是按耐下再抽他一巴掌的心。 他咳嗽着坐上正座,身子愈发孱弱:“愚蠢至极!” 宇文洛如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父皇,儿臣真的没有谋逆,皆是老臣教唆!是太子妃将儿臣的兵符偷去给豫王了啊!” “别人的手段,你一样看不穿!还自诩聪慧不肯听老臣管教!”宇文璟猛拍了两下扶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你可知朝中死了多少股肱之臣?整整六位啊!他们怎么死的!是死在朕手里吗!” 宇文洛被他问懵了,此事他不知。 “是死在叛乱前!是死在你手里!”宇文璟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肺里挤出来,从喉咙漫出的疼痛传达全身。 宇文洛一瞬泄气,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御林卫叛乱一位老臣都没有与他联系,原来是自身难保……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宇文璟想除老臣之心愈甚,不过是借了豫王和他的手罢了。 宇文洛掩面而泣,他想起太傅们的面庞,大抵是得黄泉再见…… 他哭着哭着又想起枉死的郑滁与郑德明来。他明白,郑德明其人怎么会贪污受贿,郑滁其人又怎么会轻易自杀。他忽然生出无限勇气,抬头问道:“父皇,您可是故意要郑滁死的?” 宇文璟思量了会儿才想起郑滁为何人:“朕不想你被奸人蒙蔽,再走朕的老路!” 宇文洛痛苦地摇着头,他想起父皇的玩伴安远茂也是被他亲手处死,还有什么是他狠不下心做的! “父皇,儿臣今日告诉您!您错了!大错特错!”宇文洛激动起来,“您从来不看重儿臣,偏心三弟六弟!奈何儿臣是皇后所生嫡长子,一出生便封了太子。那些老顽固又一力维护,父皇您是想废废不得!父皇!您根本不想传位给儿臣!先是对老臣们对儿臣的控制不闻不问,后是逼死了儿臣唯一的玩伴!父皇!您是在培养储君吗!还是在养蛊!” 宇文璟胸口起伏得更剧烈,这还是宇文洛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忤逆他的意思:“糊涂东西!朕要是有心废你早可在永州日耀营一事上做文章,何必保下你这逆子!” 宇文洛戚戚一笑,他对父皇的“考验”“培养”“铁面的爱”已然麻木。这些东西培养不出储君,只能培养出自私自利的怪物罢了! “父皇!儿臣自知比不上三弟六弟。如今犯了滔天罪行,求您不要再深究,免得牵连更多人寒了您的心。”宇文洛说得极快,随手拾了块碎瓷瓶便毅然站起,“儿臣已无颜面对您与母后,愿以死谢罪!” 言罢,他猛然将碎瓷片扎向颈部,血流喷涌而出,霎时间就染红了他的衣袍。 “洛儿!”宇文璟连忙站起,他的脸庞已溅上宇文洛的点点血迹,大声冲殿外喊道,“快叫太医!快!” 宇文洛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将鲜血呕出。他用口型无声道:“儿臣,在黄泉等您。” 第一卷总结 (含剧透) 第一卷因为上架被分隔开了,写了真的好久啊。细算下来,也有五个多月。感谢大家这么久的陪伴!说实话,中间想放弃的念头也没断过。(太扑了)写书真的好累,卡文也很崩溃。有一章我改了三天,怎么都不满意,水平还不行,唉。身边又有小伙伴放弃了,有些惋惜。“我应该也像他们一样放弃”的念头冒出来,可是我转念一想,这是我喜爱的东西,我应该坚持下去才对。 从季都从终南山到永州到京都,忘忧经历了好多,也从当初单一的狠厉到现在被影响后有了各种顾忌。和宇文渊的感情也几经变化,应该后面不会太虐。(捂脸) 这本书几乎每一个人性格里都有些或大或小的毛病,不存在完美主义。(有些还有心理疾病)大多数为环境与身边人所逼,一步步走到最后的模样。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们每一个人很可怜。就像宇文璟吧,他是个极其矛盾的人,一生都被身边的四个女人时时刻刻影响。还有宇文洛、宇文汐…… 这卷下线了好多角色,有些我也很喜欢。(无奈)故事很庞大,还有很多铺垫没有填上,很多支线没有展开(比如一直胶着着的仓羽寨),没有写到不代表无事发生(也许会放到番外),期待冯幼旭的成长和回归。 第二卷会渐渐移向晋国方面,狠厉宇忘忧再次上线,敬请期待吧。 第一章 摄政王 宇文渊一身朝服尚未褪下,便匆匆忙忙赶到小院。 一路上奴仆们唤着“摄政王”,对这个陌生的称谓仍是唏嘘不已。 当初元明帝对还是齐王的宇文渊宠爱有加,谁曾想最后奉旨登基的会是康王宇文汐,而齐王只是加封摄政王参与朝政呢。 这两个多月来,他们愈发觉得摄政王才是该真正登基之人。从前的康王,如今的昭宁帝,虽在朝政有一番见地,可着着实实是名暴君。传言愈演愈烈,从昭宁帝有顽疾到他疯傻癫狂,各种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回忆到这儿,奴仆们收回思绪,只见宇文渊在院前站定,平稳心绪正正欲敲门,大门恰好就在此时被拉开。 阙然面露喜色,向宇文渊福身道:“王爷,主子已经醒了。” 直到宇文渊入了院子,阙然重新阖上大门,奴仆们又是一阵低声议论。摄政王的王妃尚在桓府,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而院子里的女人……他们也不敢胡乱猜测,可有传言说是先前大理寺少卿,如今右丞相之妻。 皇家高官秘事种种,只能作为背地里的谈资,倘若被人揭到衙门里,一顿打总是免不了。 宇文渊远远瞧着忘忧立在院子里,她抬眼望着天空,也不知在钻研什么。他挥手摒退奴婢,忘忧这才回转了目光,轻轻朝他笑着:“还顺利吗。” “你也知道陛下脾性。”宇文渊拉过她的手,与她一道回到屋内,“愈劝愈不耐烦,那批史官足足斩了六位。” 为了修缮宇文璟在朝史实,翰林院上下战战兢兢,几乎每一版说辞都会被宇文汐退回来。说真话,自然不能,说溢美之词,宇文汐又觉得太假。最后耐性磨完,又值他燥郁难耐,那些士大夫除了一死别无他路。 忘忧虽自那场浩劫后再未入宫,可依旧能想象到是何血腥景象。御阶常年淌血,猩红一片,正是铜铃催动后见到的画面。 她从抽屉中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来,看着模样就知道从宫中传出来艰难,不知经了多少人手:“这是皇后传来的信件。” 朱妧曾与她约定,她提供消息,而忘忧得助她从宇文汐身边逃离。谁曾想宇文汐做了帝王,朱妧封后,出宫机会渺茫。 宇文汐这个疯子,谁知道就算朱妧假死逃脱,他还会不会利用权势为难朱家呢。 宇文渊浏览过去,皆是皇后的血与泪。陪护在暴君身边,自然事事难做,事事不如意。一开始的辱骂到踢打,最后动不动就处死宫女太监也算轻的。现在宇文汐甚至还处死低位妃嫔,只是头一晚上送入寝宫,再也没机会活着出来。 宇文渊收起书信不语,他同情因宇文汐蒙难的人,可他无法出手相救。 “你打算帮她?” 忘忧摇了摇头:“她也知道如今的情形再逃脱也是不能。日后总有机会。”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宇文汐儿时受锁婴阵所困,如今上位更加暴虐,我猜,活不了两年吧。” 宇文渊面色如常,为忘忧与自己斟上茶:“那我呢。” 宇文渊这句话有些突然,听得忘忧轻蹙眉心,只当他还在在意同心蛊一事。 “摄政王自然长命百岁,余生无虞。” 这话说出来连她也觉得敷衍,挤出来的笑意很快消散。宇文渊轻轻放下手中茶盏,低语着重复了她的话:“长命百岁,余生无虞。若没有你,还如何余生无虞。可见你的算卦不准。” 他的话正刺中她的心事,忘忧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怎么会没有我……” “你是不是要回到韩珂身边,是不是要回仓羽寨,是不是要回晋国。”宇文渊一连串的质问出口,忘忧默不作声,“你要一步一步离我而去,而这些计划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 忘忧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望着他,可一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心底某处又迅速软了下去:“你是宁国的摄政王,如何轻易离得了京都?我回韩府只是不愿再受非议,回仓羽寨是因为答应过月芙,回晋国……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 她宽慰般笑了笑,可这笑容落在宇文渊眼里还不如不笑。 “我会回来啊……” “你不会!”宇文渊高声打断,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别再骗我了……你明明不会回来……” 忘忧见不到他这副模样,她也不愿。可当得知宇文渊放弃帝位时她便明白,自己影响他太多太多。她不想宇文渊只会围着她转而放弃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她要报仇,替好多人报仇。她要做好多事,好多会影响他决断的事。“不能再耽误他了。”她这样想着,便默默策划着离京,却没有对他透露半句。 “忘忧……”宇文渊稳定了情绪,才再次开口道,“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陪你做……” 忘忧突然身子前倾,半直起身子环着颈部将他抱住。宇文渊没有预料到她的动作,待意识过来,紧紧圈起她的腰肢不愿松手。 他静静听着她平静的心跳,这才如同从大梦中转醒。这几个月他见过太多杀戮,失去太多东西,每日过得恍恍惚惚,好像自己还是那个闲散的齐王。他不愿面对现实啊,唯有在忘忧这儿还能寻到一份心安。 他不允许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不能再忍受失去…… “寒远。”忘忧不知他用了何法,蛊毒不再发作。他的拥抱如此温暖,也如此脆弱。别人一定想象不到,他们眼中冷冰冰果决的摄政王是这般患得患失,“我一定会回来。最多不过一年……” 一年……一年何其漫长。 可他还是点头:“好,你说好的,最多一年。一年后再不见你回来,我便领兵去晋国要人,说到做到。” 忘忧轻轻笑着,拍了拍他后背:“真不怕别人笑话。” 她又好生哄了几番,宇文渊才暂时放下心结,乖乖批复奏折去。而她支在案前,又翻看着云观给的晦涩难懂的书籍。 入夜已深,案前奏折终是批复完成,宇文渊的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放下笔,目光不由自主瞥向另一侧的她。隔了些距离,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着。 他无奈地走过去,抱起睡梦中的忘忧轻轻放在榻上。睡梦中,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梦到了不好的事。 宇文渊的神色有些没落,执着她的手不愿松开。 忘忧,等等我吧,再等等。一切快要结束了…… 第二章 入梦 忘忧入梦的一刹那就来到大乘梦境。自铜铃声响后她便时时身不由己来到此处,细问之下竟也不是云观召唤。 一如往日,她恢复意识的第一眼就瞧了跪坐着的承舟。她的目光渐渐转向莲台,云观依旧紧闭双目,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他怎么还没醒?” 承舟挥手召出一蒲团来示意忘忧坐下:“美梦岂是那般容易摆脱。” “所以,在白玉阁闭关的凤子隶也是这个模样?”忘忧拖着下巴呆呆看着云观,明明是与凤子隶斗法这样凶险的事,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承舟轻轻“嗯”了声:“他们入了同一层梦境,后出来的那人,将魂飞魄散。” 忘忧突然提起精神:“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天机。”承舟淡淡吐出两个字,“现在时机到了,需要你的帮忙。” 也只有用她的时候才会吐露真相。忘忧摸了摸腰间相思落,里头能量所剩无几:“是要我入梦带云观出来?” 这也是她在古籍上看到的一种说法。若有人久睡不醒,其中一种可能便是被梦中之景绊住。若不及时回神,轻则元神受损,重则魂飞魄散。而引导出梦之人本身需要高强法力才不为梦境所惑,每次入梦还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不然便是有去无回。 承舟听着忘忧语气淡然,似乎不惧:“倒也不必担忧其中风险,有我护法,必能在两个时辰内将你拖出来。” “好。”忘忧爽快地接下相思落,“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承舟还以为要劝说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他口念法诀起了一阵,忘忧身下便隐隐现出光亮白茫。 “云观与凤子隶长得一样,你可别认错人。”承舟提醒的声音随光芒一起四散,当忘忧意识到这是何等艰巨的任务时就已经到了陌生的地方。 她暖暖睁开眼睛,屋子里面光线昏暗,光束透过窗棱裂成一条条在她脸上晃过,微尘在光圈里轻轻浮动,一室静得出奇。 忘忧站起身来到铜镜前,她还是自己的模样,只是这个打扮,好像是丫鬟?她摸了摸头上了的双平髻,两个小发环着实可爱。 欣赏完自己的衣着,她又绕着屋子晃了圈,这明显是男子住的屋子,衣架上还挂着破损的朝服。 这衣服的主人真是个怪人,若穿着破损朝服面圣,可讨不到半点好处。 她又在屋里搜寻了番,关于自己的身份,信息寥寥。 忽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木门便被推开:“啊呦,你怎么还在这儿!” 来人是一位皱纹爬满脸的老管家,忘忧还没问清楚,他便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往外拽:“老爷今日宴宾,指了你去弹琴!怎么还磨磨蹭蹭连衣服都没换!” 忘忧有些发懵,她不是小丫鬟?为何宴宾时要她弹琴伴奏? 可她没工夫问出口,便被管家推到一个装满女人的屋子里:“姑娘们,都抓紧些!王公大臣都要到了!” 她被二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着,发髻拆开重梳,动作粗暴至极,疼得她只好暗自咬牙。 “二位姐姐……”她甫一开口便被打断,“姑娘还是管好自己,细想想怎么平息老爷的怒气!” 她更是纳闷,不能再问一句。 可是弹琴……她并不擅长,只能入耳罢了。 一通装扮完毕,她便与众姑娘一齐排队来到宴会堂。还没临近便听见堂里觥筹交错,嬉笑玩乐之声不绝于耳。 先前的舞姬已全部站定,她不知下步该如何可这身子主人便有记忆般来到古琴前坐下。 而后她几乎不用动脑便拨动第一声。 她拨弄着琴弦,一阵清婉流畅的琴声飘扬而出,仿佛汨汨流水,令人心下畅阔。 舞姬们伴随着琴声与笛声翩翩起舞,忘忧抬眼,偶从舞衣纷飞见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庞——云观!不,也许在这个时代要叫他宇文绪。 其他男人身边皆围着莺莺燕燕,唯独宇文绪挺直身板目不斜视,没有任何陪酒女敢上前。 郁风拂过,宴会堂中香炉香气氤氲缭绕。忘忧微微偏过目光,坐在上座的便是方才说到的“老爷”吧。 就当“老爷”注意到她的目光时,她又低下头专注于琴弦,琴声激越,仿若与松涛一起连绵回响,久久不绝。 起手落手间,她拨弄得愈来愈快,连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身体的主人故意为之。舞姬们跟不上她的节奏,舞步混乱,就连吹奏笛音之人也乱了方寸,声调不知向何处偏了。 她的动作忽然又慢慢放缓,琴音变得怅然,婉转,带着淡淡的哭诉之意。舞姬们稳定心绪重又接上原先的舞步,倒是满堂客人都向忘忧望来。 她并非想故意夺人眼球,只是这身子控制不住…… 末了,她信手一拨,余音袅袅。这熬人的时光终是过去。可依旧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抱琴欲转身离去,毫无疑问就被堂上一人喊住:“这位琴女眼生啊!” “老爷”笑着招了招手,命她上前:“庆王好眼力,这是我前日刚收的雏儿,脾性大着呢。” 庆王拍了拍手,连笑意也变得意味深长许多:“看得出,脾气确实大。本王就喜欢脾气大的。” 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忘忧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是一位逃跑未遂而被关起来的家妓。 “既然庆王喜欢,那就送给您。”“老爷”这般说着,但眼神中依旧带着浓浓割舍不下的意味。 庆王饮尽杯中酒,揶揄般指了指对面的宇文绪:“我看四弟和这佳人更般配。” 满堂人大笑,一个不甘为妓,一个不近女色,得确般配。 宇文绪似乎没有听到众人议论自己一般神色未变,只是垂眸望着杯中酒,不知在思量什么。 忘忧静静听着周围人言语,他们皆唤他“四皇子”,原来此时他尚未封王。 “老爷”笑起来,既然庆王给了台阶,他当然得下:“筱筱,你若能叫四皇子带你出去,你的卖身契我就撕了!” 他到底打着宇文绪绝不会带她出去的算盘,谁料忘忧抱琴微微福身:“老爷可莫要反悔。” “老爷”笑着她的自不量力,面色阴沉已有些不悦:“自然!” 忘忧放下古琴缓缓移到宇文绪身边,他果然没有看自己一眼。 她执起酒壶倒上半杯酒,高高举起,让衣衫遮住自己的口型才轻轻道:“昭王殿下,请。” 第三章 此世界 宇文绪微微侧目,他对眼前这女子说出“昭王”二字格外惊异。可他没有接过忘忧递来的酒,甚至收回目光,依旧盯着面前的酒盏。 周围人皆是哄笑,任凭筱筱有些姿色,可要想打动宇文绪简直是异想天开。 忘忧没想到他竟如此不在意,难道他是凤子隶而非云观? 二人斗法后共沉梦境,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没有一人意识到“现实”便是“虚幻”。她更不能说些与云观的日常来将面前之人点醒,若他真是凤子隶,岂不是闯下大祸。 她在脑海中飞速搜寻着话题,终是鼓起勇气装出一副悲戚的模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俞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殿下,小女子可将《道德经》倒背如流,还请您救救我。” 宇文绪眸中神色终是一动,可众人又开始哄堂大笑起来。庆王摸了摸下巴,这女孩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你既已说出此话,就该明白,我不会帮你。”宇文绪又将目光移回酒盏,他又非济世大好人,面前这女子的生死又与他何干。 忘忧知道宇文绪的意思是要像圣人一般任事态发展而绝不插手,她总得找个法子挑起他止水般的情绪。 她低头道:“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四皇子莫不是不愿与我这身份卑贱之人扯上关系,可见并未抛弃世俗偏见,徒诓了修道无为的虚名!小女子便将此三绝之语赠予您!” 她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围的哄笑声更近一层。 宇文绪眉头霎时锁得更深,她的话怎么处处有误解他的意味。这世上要寻到修道之人已难,女子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忘忧转身离去之时,宇文绪突然出言喊住:“这些,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忘忧松了口气,转过身又是一副不卑不亢之态:“小女子流落街头时曾受一红衣女子指点,她说有朝一日可往城南寻她。谁曾想我寻到城南,才发现那儿竟是皇城……” 她越说越轻,宇文绪再次蹙起眉头。这小姑娘说的,是红漪? 他叹了口气,若是为了红漪,他倒愿意:“第十六章。” “什么?”忘忧装作糊涂的样子,她知道宇文绪已有了带走她的心思。 “你不是说可将《道德经》倒背如流?”宇文绪没有看忘忧一眼,周围人顿时有些沸腾。 他们从未见过四皇子对一位叫“红漪”的巫女外的女子上过心,若真叫这家妓背出来…… 忘忧稳住心绪,脑海中的记忆迅速奔涌而来:“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好。”宇文绪见她果然背得流畅,出声打断,“可知其意?” 忘忧故意摇头道:“不知。” 宇文绪将已然傻眼的“老爷”拱手道:“曾大人,这女子我便带走了。恕不能奉陪,告辞。” 他说得极快,走出去的动作也是爽利,忘忧立刻紧紧跟上,直到离了曾府,心还跳得飞快。还好还好,第一关总算过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宇文绪突然停下:“你不是筱筱。” “不是。”忘忧笑着,“我知道您知道的事。” 宇文绪继续向前走着:“你也是受命天道?” 忘忧沉默了半刻,也算吧:“您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我做什么。”宇文绪突然的发问让忘忧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在措辞时,他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为了离开曾府才故意这样说的。就到这儿,你自由了。” 这儿? 忘忧瞧了瞧这四面人流,就在大街上将她丢下?果真心狠。 “昭王殿下!”忘忧连忙追上去,“我想见见救我之人……我知道你认识她!” “有缘自会相见。”宇文绪毫不客气上了马车,下一刻竟吩咐起车夫快走。 忘忧一路拍着车厢,可马车越来越快,她跟了几步便跑不动了。他变脸真快,果然有几丝云观风范。可她转念一想,难道凤子隶就不狠吗? 要区分他们,至少要找到另一人在哪儿吧。 “站住!”身后又来了人,一群家仆向她狂奔而来。忘忧瞧着他们的衣服,好像是曾府的人! 她连忙拐入一处小巷,撕了碍事的裙摆,拆了满头珠翠,拼力向前奔去。她转入另一处小道,未曾注意一旁,冷不丁便被门后一只手拉了去。 惊呼还未出口,曾府中人便追来。她忍下惧意,小屋内灰暗,并不能看清来者何人。直到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多谢搭救。” “我倒是要谢谢你!”屋里那人一声冷笑,嘲讽的语气再熟悉不过。 忘忧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终于在几道阳光下看清他的脸:“你既然醒了,何故不出去!” 云观耸了耸肩:“我还有事,要紧着!倒是你!方才是不是见到凤子隶了?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要是叫他想起来……” 忘忧不想再听下去,他的唠叨依旧没变:“没有。我还不是好心,要不然谁进来……” 她嘟囔了几声,云观突然伸出手:“把东西给我。” 她顺着云观的目光看去,他是要相思落? “你要这个干嘛。”忘忧解下相思落却没有递给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云观,还是凤子隶假扮的?” “死丫头。”云观收回手,“我都不认得了吗!”他轻轻咳嗽几声,“我叫你看的书都看完了吗,《治方术》第二十七个阵法要诀,给我背!” 忘忧心中一沉,这熟悉的抽背方式,除了云观可再没有旁人:“我还没看完……” 云观眯了眯眼,从忘忧手中夺过相思落:“罚抄五十遍!等我出去必须把这套书都看完!不然我就把你扔到蒙国去。” “知道了。”忘忧没好气地应了声,“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凤子隶就是宇文绪。” 云观抚摸着相思落,其上黯淡的光泽重新明亮起来:“他想取代我已久,自然觉得自己就是宇文绪。” 他收起相思落,对手捻了个诀:“现在,你该回去。” 忘忧还没反应过来,全身便被白茫包绕。原来她就是个送相思落的工具人! “替为师去一趟金佛寺见广辩,五十遍罚抄就免了。” 最后的最后,云观只留下这句话,忘忧随着白茫又消失在此大千世界中。 第四章 妖妃 忘忧从梦中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倒也无人打扰。她实在累得倦怠,任凭前院那边隐隐约约有争执吵闹声传来,还是微微蹙眉,翻了个身便继续睡。 此处最为僻静,又有宇文渊之势佑着,再大的火也烧不过来。 可惜这次吵闹声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她揉了揉眼,用沙哑的声音唤着:“月芙。” 话一出口她便彻底没了睡意。 如今该唤“阙然”,再也见不到月芙了…… 阙然听到动静推门而入,望着忘忧仍是一脸喜色:“主子,您醒啦。” “外头何事喧闹。”忘忧摸摸床边放相思落的地方,果不见了相思落踪影。她翻身下床,随手接过衣裙换上。 “是宫里来人。”阙然为她整理着衣衫,“好像是安贵妃要见您,被摄政王的人拦下了。” 忘忧轻轻“哦”了声,自宇文汐登基后安洛洛便时常派人来闹,可先前好像没有这样厉害。 她洗漱完毕,一众奴婢鱼贯而入,手中托着依旧是醉仙楼大师傅做的清粥小菜。也只有这些东西还能让她有些胃口。 “放肆!你们竟敢拦我!” 喧闹声更大,这回还可以清清楚楚听见来者说了什么。 阙然照例为忘忧倚成柳清漪的模样,而忘忧悠哉游哉听着他们嘈杂的议论。 “我乃安贵妃身边大宫女,你们岂敢动手!” “摄政王吩咐,任何人没有主子的意思不得踏入此地一步。” “我们安贵妃也是奉陛下之命,难不成你们摄政王还敢对陛下不敬!” 奉宇文汐之命? 忘忧喟叹一声,原来是狐假虎威,失敬失敬。 “阙然,把人放进来,且听听她说什么。” “好。”阙然拉开大门,吵闹声更大了些,“阿贵,主子叫你把人放进来。” “好嘞!”外头应着,不一会儿便进来一位趾高气昂的宫女。她身上衣着料子不必忘忧身上的差,可见地位不一般。 “喜鹊见过韩夫人。”宫女微微福身。 忘忧对“韩夫人”的称呼有些不惯,原来韩珂成了丞相,韩勋带着长平长公主退隐,她便成了“韩夫人”。 喜鹊见忘忧屋里没有一人理她,登时拉下脸:“韩夫人,安贵妃请您入宫叙旧。” “抱歉,我家主子身子不适。”阙然抢先道,喜鹊的脸色又难看几分:“我是与韩夫人说话,又不是与你!” 安洛洛手底下的奴婢倒将她的嚣张劲学了七八分。忘忧淡淡道:“她说的没错,我近来倦怠,恕不能入宫陪伴贵妃娘娘。” 喜鹊似乎早知道她会有这番说辞:“正巧,入宫还能让御医瞧瞧。” 安洛洛此番是必要她入宫了。 忘忧依靠在座椅后背上,睡眼惺忪:“多睡会儿就好了,不劳烦御医。” 喜鹊咬了咬牙,软的不吃,那就只能来硬的:“您若不愿入宫,那明日整个宁国都会散满您与摄政王的私情。” 好大的能耐,整个宁国?如今宇文渊是摄政王,韩珂为丞相,就算宇文汐也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安洛洛倒好,一下拉下他们俩。 忘忧眯了眯眼:“那后日,你家贵妃便能消失在宁宫。” “你!”喜鹊跺了跺脚,她在安洛洛身边已久,还没见过如此软硬不吃之人! 忘忧轻轻一笑:“不过是个玩笑话。”她话锋突然一转,带上些许凌厉,“你若好好求我,我自然随你入宫。” “我可是安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喜鹊愈加气愤。安贵妃可是陛下捧在心尖上的,就算有些王公大臣见了她也得客客气气,凭什么要她哀求? 忘忧重重点了点头:“你也知道自己是宫女。不过是奴才,也敢在主子面前耀武扬威?” 阙然见喜鹊脸都绿了,不禁在心里给忘忧鼓起掌。若月芙还在,她一定会挺身维护主子。可惜她胆小,不能做得像月芙一样。 “我……”喜鹊被噎得说不出话。 “送客。”忘忧挥了挥手,背对着倚到躺椅上。 阙然忍着笑意,还未做出“请”的手势,喜鹊便忿忿离去。 躺椅上的忘忧缓缓睁开眼,安洛洛做到这份上,难怪外头都说她是“妖妃”。权势大过皇后,朱妧的日子难熬啊。 …… 深宫暖阁里光影迷朦,榻上女子支着头轻闭眼。红纱帐里青丝绕颈,薄衫之下体躯线条曼妙,衣衫似有若无。 这一幕美艳的画面连宫女也不敢抬眼看,一个个都死命低着头,生怕惹得女子不悦。 喜鹊从殿外快步而来,跪倒在榻旁:“贵妃娘娘,韩夫人好生嚣张!” 安洛洛睁开眼,忘忧不肯入宫也在她意料之中:“怎么?” 喜鹊添油加醋说了许多,听得安洛洛蹙起秀眉,胸中郁郁不平:“她真这么说?!” “是。”喜鹊抹了把泪,“奴婢跟在娘娘您身边,她瞧不起奴婢,就是瞧不起娘娘您啊!” 安洛洛撒气般随手将抓到的东西掷到地下,一声轰然的碎裂声惹得殿内众人一齐跪下,高呼“娘娘息怒”。 她怎能息怒?就是因为柳清漪,她的孩子才没的!如今宇文汐登基,她还不能报仇雪恨吗!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宫心狠手辣。”安洛洛当即让喜鹊附耳上前,可她尚未吩咐完毕,忽而从黑暗中走出一小太监。 “娘娘是要将柳清漪与摄政王私情散出去?”小太监并不惧安洛洛权势,反而步步靠近。 安洛洛直起身子:“自然!” 小太监阴恻恻一笑:“陛下的一半折子给了摄政王,另一半给了韩丞相。如今你要动他的左膀右臂,岂不是自讨苦吃?” 安洛洛昂起头:“陛下也时常怨恨摄政王与丞相,本宫是在帮他。” “那为什么陛下自己不宣扬此事,难道他不知道吗?” 安洛洛突然接不上小太监的话,宇文汐自然有顾虑,这些事不能经他的手,只能由她来做。 “娘娘怕是不知。”小太监坐上床榻,“陛下是被他二人架空着,轻易不敢得罪。” “我一个妇人怎知朝政。”安洛洛低下头,她还以为宇文汐成了帝王便有了无限权力。可被小太监这么一说,她又暗暗不爽起来,凭什么宇文汐要被他们架着! 小太监呵呵一笑,越靠越近:“不如交给奴才来办,必叫柳清漪,付出代价。” 第五章 戏中戏 忘忧按照云观吩咐已看得头昏脑胀,她合上书在案前趴了会儿,自己揉了揉太阳穴。 这书晦涩难懂,若是没有理解的背不过一天就忘了干净。奈何要理解起来也不是容易。 她抬起头,依稀能辨认出另一头案前那一个人影,伏案执笔之姿清寂落寞,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相错,不辩神情。 一日复一日,他批复奏折,她便背着古籍,直至夜深。 “寒远。”忘忧轻轻唤了声,来到宇文渊身边靠着他坐下,“还有多少啊。” 宇文渊搁下笔:“不多。” 他调整了坐姿,让忘忧靠得更舒服些:“今日做得很好,没有我的陪同,不准进宫去。” “只怕安洛洛不死心,又要三番五次惹事。”忘忧轻轻闭上眼,困意早爬上她的眼帘,如今靠在宇文渊怀里更欲沉沉睡去。 “就容她闹腾一阵。”宇文渊说得轻柔,忘忧知道,他已是想了法子对付安洛洛。 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周身被他身上独有的药香包绕。这样安心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明日我要去趟金佛寺。”她攀上他的脖颈,宇文渊便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向床榻走去。 “我会派人跟着,别离了他们视线。”宇文渊一如往常将忘忧轻轻放下,拉上被子。 忘忧点了点头,明里派人跟着,暗里还派着暗卫,安全得不能更安全。自从逼宫后他便变得这般小心翼翼,真不知说什么好。 “睡吧。”宇文渊轻声细语,见忘忧合上眼才回到案前重新批上奏折。 忘忧知他喜怒难辨,唯有批阅奏折时蹙起的眉心才透露出一点点消息。与北秦的战事绵延良久,就快到了断的时局了吧? 她向里翻了个身,终是放缓了呼吸,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忘忧梳洗完毕,便抱着还在懒睡的哈哈上了马车。 三枚大灵丹的灵力在周身运作,这几个月,哈哈也从小不点成长为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儿模样。 不过它很少化形,做为雪狗的样子来去自如,比人类形态方便不少。 “那和尚叫你别去打扰他,怎的还去自找麻烦?”哈哈蜷缩成一团,舒舒服服继续睡在摇晃的车厢。 “我也不愿。”忘忧倚在车厢,指尖有一下每一下轻点额头,“受云观所托,不知何事。” “那和尚脾气古怪。”哈哈打了个哈欠,“你可别着了他玄之又玄的道。”它还记得上一回在静室里被广辩耍得团团转,后来细想想,也可能是它从一开始就中了幻术。 忘忧轻轻撩起车帘,外头已下起雾蒙蒙的小雨。烟雨朦胧间,车外一块块农田迅速向后移去,远山却好像巍峨不动。 再上金佛寺,她的心情比原先更加沉重。 时至今日她都未曾回过柳府,只知道柳瑛去过一次,当天便哭晕在那儿。在梦中,她已与柳府众人见过,心里打定主意离开京都前手刃仇人便再上坟祭扫。 “求贵人救救我们吧!” “娘!” “给老子回来!” 忽然马车一顿,几声嘈杂的喧闹声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走开,别挡道!”马车夫微微一抬鞭子,负责保护忘忧的兵士便上前将跪着的两人架起,离开了几米才放下。 “臭婆娘,还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逃?”从后方追来的男人挥动手中的棍子,直直向那女人后背拍去。 女人紧紧抱着孩子,纵然棍子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也不愿孩子受一点伤害。她不肯放过这机会,仍是大声喊着:“求贵人救救我们母子!” 周围村民围了一圈,有的叫那男人打得再狠些,有的则敷敷衍衍劝说着。 “求贵人救救我们母子!” 女人的哀求一声声传入忘忧耳中,那棍棒的乱打声不亚于罪臣挨板子,可见下手之狠。 “看样子,又是一出卖孩子的戏码。”哈哈踩在车厢上眺望着远处的惨象,又兴致阑珊地回到车厢内继续睡着。 又不是没给别人上过刑,看别人打人有什么意思。 忘忧放下车帘,轻轻叹了口气:“将她带来。” 车夫有些为难:“我劝您还是别管这事,他们专是演戏骗贵人高价买孩子的。您帮了一个,他们就非扯着您帮其他人啊!” 忘忧岂不知这个道理。在荒年看见流民是万不能好心分粮食,一哄而上抢夺粮食的流民与暴民无异,这样的善良只会害了自己。 可眼前的情形似有些不同,那女人干干净净,皮肤细嫩,一口牙齿也不同于其他村民的稀黄。她不该属于此处。 女人被带了上来,衣裙早浸了一条条血色。她的嘴唇发白,用着最后一点力量将怀中的孩子按跪在地下:“求您救救我们……带我们走吧!” 她身后的男人还在骂着脏话,只是被士兵所阻,靠不上前:“您别听这婆娘瞎说!她就是不服管,多打几次就好了!” 忘忧看着女人裸露的肌肤上除了新伤还有旧痕,确实没少挨打:“你是哪里人,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 女人眸子一震,她没想到面前这贵人竟能知道她不是京都中人:“我原是梁州宋家之后,三个月前随丈夫来了京都。谁曾想……” 她呜呜咽咽哭起来,她怀中的孩子便用袖中为她拭泪。 “我的丈夫将我与孩子卖到此处,自己攀附起权贵,如今也不知在何处……”她越说越觉得委屈,只能将懂事的孩子抱得更紧,“就在今日,他们竟还要卖掉我的孩子入宫做阉人!” “您可别听她瞎说,这孩子是我亲生儿子!怎么会卖掉!乡亲们说是不是!”那男人在后头格外激动,有几位村民还点头应和。 “我可以帮你。”忘忧将一锭银子扔出车厢,妇人立刻拾起擦干净藏进怀里,“不过我只买一人。” 妇人听到这里,立刻升腾起绝望:“求求您,带我们一起走!我可以做很多活,做牛做马都成!要是留我在这儿,根本没有活路……” 在她心中已然默认忘忧要先救她的儿子。 “你误会了。”忘忧轻轻一笑,“我要买你。” 第六章 废墟与禅 妇人抬起眼来,震惊之色愈发浓烈。怎么会,为什么会有人买她……不仅是妇人震惊,连她身后的男人同样诧异,急急高呼:“不卖!一个我婆娘一个我亲儿子!不卖!” 他自然不卖。留下大的还能干活挣钱,留下小的只会花销。 忘忧又丢下一枚银锭:“如何?” 那男人有些动摇,周围村民也叽叽喳喳劝着他卖。就在纷杂的劝导声中,忘忧好像听到一句“过几天把小的再卖进宫不就成了!” 妇人紧紧抱着孩子一边摇头,一边从怀中掏出先前那锭银子,整整齐齐和另一锭银子码在一起:“我不能留下孩子。” 也不知从何处开始,竟有些男人主动推出自己的媳妇:“贵人,您瞧瞧她吧,她也能干活!” “贵人!贵人!您买我!我吃得少做得多!什么活都干!”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而那妇人抱着孩子一步步回到男人身边。 若不是有兵士围着,那些村民早上上前哄抢这两锭银子。忘忧看着他们激动的神色颇有些感慨,只是招来一位临近的兵士吩咐几句,便叫马夫继续向前。 在她身后嘈杂一片,有些人甚至撕打在一块儿,直至离了段距离,吵闹声才渐渐不可闻。 哈哈睁开眼靠着忘忧半蹲着,一开口便有几分责怪的意思:“你留下银子,怕不是故意引起血光之灾。” 忘忧不置可否:“难不成我逼着他们抢了?” 哈哈哼笑几声,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小姑娘性子不错,不如和我一道振兴锦衣卫啊?” “多谢指挥同知。”忘忧戏谑般回应着,一声“指挥同知”另哈哈想起一百多年的时光。 好汉不提当年勇,它再也回不去了。 直到金佛寺山脚下,忘忧与哈哈步行而上。先前人头攒动的山阶如今荒无人烟,山石裂缝间也长满杂草。 短短半年不到,金佛寺发生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听说寺中僧人也作鸟兽散,只剩下三五个和尚与住持广辩。 一路向上,忘忧也有了不同心境。此处僻静,理应人迹罕至才对。若在佛门做起生意,还算纯粹的佛门吗? 她终于爬上最后一节石阶站定,金佛寺大门紧闭,屋宇受损,瓦块间长满荒草,一派肃凉。 有兵士上前叩门,好一会儿才有位小沙弥探出脑袋:“阿弥陀佛,施主这是……” “柳三小姐前来拜访广辩住持,劳烦通传一声。” 兵士传进这句话,小沙弥重又合上门。 “我看广辩早就知道你要来,故意给个下马威呢。”哈哈跳上石梯,端坐一旁,“我们可说好了,稀奇古怪的事休要拉我参加。” “好好好。”忘忧将它抱起,“我没了相思落,叫你护一下还不行吗。” 哈哈傲娇地“哼”了声,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住持说,只让柳三小姐和雪狗儿进。” 哈哈微微眯眼,“雪狗儿”?这称呼太不将它当回事了吧! “摄政王吩咐,我等不能离开您半步。” 兵士脸色一沉,摄政王的千叮咛万嘱咐,他们可不敢违背。 “无事。”忘忧一只脚跨入金佛寺,“摄政王那儿自有我解释。你们在外守着便罢。” 兵士们有些为难,可来不及反应,大门便有“嘭”一声阖上。 忘忧随着小沙弥走入后院,此处比外头的荒凉有过之而无不及,瘫倒的佛像碎了一地,说是废墟也不为过。 可正是破损的佛像也为金佛寺添上独特神圣的气息,令人不敢高语,亦不敢加重呼吸。 忘忧从窗外看见广辩独坐静室,盘坐着翻阅佛经,似在等待她的前来。 “住持,人到了。”小沙弥说完此句便跑开,广辩也没让忘忧进来,她只得耐心立在门外。 “晚辈受云观师祖所托,前来拜见住持。”忘忧轻声说着,哈哈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不敢再看广辩一眼。 它只是悄悄往里偷瞧了一眼就看见当时抓它入道观封印了它百年的道士,广辩幻术已经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了? “进。” 这一声进入忘忧耳中竟是女子的音色,她略带着好奇向里看去,原先坐在广辩位子上的,竟变成一位陌生少女。 她的模样像是必她年少几岁,可面容中又带着说不出的相似。 “我是谁?”少女嘻嘻一笑,将茶盏推给她。 “不知。”忘忧看少女越久,心底便愈生出恐惧。少女虽笑着,可皮笑肉不笑,而且她的眼神空洞无力,仿佛下一刻便能从里头爬出个噬魂妖兽,将她拽进去。 忘忧的直觉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眼前之人不好对付。 “你替我活了那么久,竟不知我是谁?”少女的笑意僵在嘴边,突然两道血泪淌下,“宇忘忧,我的血,还在你身体里啊。” 忘忧将衣裙越攥越紧,眼前这位就是当初的圣女之子……她是来讨债的。 她的四周忽然涌现出大滩鲜血,一点一点将她包绕。忽然背后生寒,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竟沾满黏糊糊的血液。 忘忧的声音竟有些发颤:“你已经死了。” “我没死。”少女靠了过来,带着浓郁血腥味,“我活在你身体里每一处,你是替我活着,你是我的傀儡……” 忘忧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迫,“还我命来”的呼声不断盘旋在脑海。血迹慢慢在她身上每一处扩散,无止无休,生生逼得她落下一颗泪。 “你窃取了我的人生,该还我了。”少女依旧笑得诡异,“寒远与韩珂爱的是我,阙然她们敬重的也是我,还给我!把你的一切还给我!” 少女的双手就要攀上忘忧的脖颈,窒息感油然而生。她的话一遍遍盘旋在忘忧的脑海,每一遍都刺痛到骨子里。 不,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窃取任何人的人生!错的不是她! 忘忧撇见桌上茶盏,猛然抓起便向少女泼去:“毁了我们的是晋皇!你该向他讨要!” 下一刻少女消失不见,独留她呼吸急促留在原地。 怀中的哈哈消失了,手中的茶盏根本没有水…… 忘忧将茶盏轻轻扣在桌面上,她恍然又想起见到惠妃的那个晚上。层层幻境套着层层幻境,不知哪边是现实,哪边是虚幻。 “阿弥陀佛。” 忘忧向后望去,广辩正静静坐在另一头。 “她将会是你未来的影子。” 第七章 闵成 “影子”? 那个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东西。她竟是最害怕与她换血的圣女之子!就连她先前也未察觉,原来自己成为他人替身会是惶惶不安的心结。 她转向广辩,这才发现广辩所坐的位置与方才少女所坐无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难分辨:“还望住持指点。” 广辩合上手上佛经:“凤子隶欲改变帝令结界,令玉玺重现于世。云观此番入梦,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跳过影子一事,避而不谈,倒是告诉了她云观不愿诉说之事。 “玉玺究竟有何用。”忘忧知道玉玺连接不同时空,可凤子隶为何执着于此? 广辩一颗一颗数着手中佛珠:“为了活命。” 他每一次回答都令忘忧摸不着头脑。能连接不同时空和活命有什么关系?她心中有了猜测,可不愿再想下去。 “百年更替已至。”广辩闭上眼,“你如今的力量压制不了影子,自求多福吧。” “是。”忘忧暗中攥起拳头,云观与凤子隶相斗,她便要与那少女相斗。可扪心自问,她真的能做得比云观好吗? 直面恐惧需要莫大的勇气,克服恐惧更需要力量。她做不到,至少如今做不到。 一个时辰倏忽而过,待忘忧出了静室,哈哈已是无精打采趴在地上。 “那和尚可有真大能耐,还叫死人复生!”它乖乖窝在忘忧怀里,一想到被老道士囚禁在黑暗中过了百来年就浑身难受,不再像先前一般闹腾,“下次再也陪你来了。” “没有下次。”忘忧淡淡回应着,抱着哈哈再次像静室方向鞠了一躬。 没有下次,落在哈哈耳中是不会再与金佛寺产生交集。然而忘忧说的没有下次,却是金佛寺不会再存在于世。 广辩说的很明白,金佛寺不过是这片土地,他的责任便是守护这片土地,与寺,与寺中人并无一点关系。 她对广辩的豁然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他的高度更是她此生难以触及。 真假虚实,她无缘一窥,唯有踏踏实实做好大千世界间芸芸众生,才是对大多数人而言的“活着”。 忘忧下山后又路过那一村子,撩起车帘便瞧见京都衙役死死守着村门。里头发生了什么,忘忧不用派人查探便猜到。 她想知道的东西,总有办法得到。 …… 忘忧回府时,宇文渊尚未归来,只是京都衙役还在门前等着讨赏,才显得有些热闹。阙然欢欢喜喜出来迎她,顺手给了赏钱,那几位衙役便千万声道谢,立刻走远了。 “主子!”阙然从她手中接过哈哈,不管它乐意不乐意便抚摸着,“小孩子真的好可爱啊,和哈哈一样可爱。” 还得是懂事的孩子才可爱。 听说养在据点的宇文钧已经有了力气闹腾,连一向喜爱他的吴子实也格外头疼。 她一路进了院子,那一对母子远远瞧见她便要急忙跪下来,还是两位丫鬟使劲拉着才作罢。 “多谢贵人肯救我们出来,我就是把命给您都还不清恩情!”妇人答话时始终弓着身,忘忧瞧着她露出一段细腻的脖颈上现着几道红痕,想必也是那男人打的。 临行前她便吩咐兵士叫衙役的人查查有没有梁州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再以严查人口贩卖等罪挨家挨户搜查,轻而易举便将她母子二人摘出来。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这村子里一大半的女人皆是从外地拐卖而来。 “不必谢我。”忘忧叫人搬来椅子,又让人抱着孩子出去玩,“我救你,自然有条件。” 妇人有些局促,抓着衣角不断揉搓:“我只是个女人,贵人想要什么,我也拿不出……” 忘忧敲了敲桌子,在屏风后的祁云便出声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可撒谎。” 妇人被屏风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依旧点头如捣蒜:“好。” 祁云铺平宣纸,肃声问道:“名字。” “宋怀秀。” “籍贯。” “梁州奉清。” “年龄。” “二十八。” …… 祁云按照忘忧的意思问了好多宋怀秀的身份信息,这些信息从衙门那儿便移交过来,现在只是再确认一番罢了。 “你的丈夫叫什么?” “闵成。” 祁云问道这儿忘忧才抬眼看她,只见她眼中含泪,微微低头便将泪花撇去。 被自己丈夫卖给别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心中有恨吗? “闵成长什么模样?” 宋怀秀被问到这里微微一愣,难道贵人救她是为了闵成吗。她抿了抿唇,这才道:“他生得俊美,有一双狐狸眼。”回忆到这儿,她面前仿佛出现了闵成的少年模样,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便被他惑人的狐狸眼迷住,“眼下还有一痣。” 宋怀秀说得很慢,祁云记录的速度也慢下来:“他若是在人群中,贵人您一定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他。” 忘忧看着宋怀秀微红的脸庞便知道那闵成生得不一般。这样的男人投奔权贵,就是以色侍人吗。 “他可有出众的才能?” 宋怀秀听到这问题便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很聪明,还在梁州时就帮助府衙破了几宗案子。作画亦是一等一的出众!” 她断断续续又说了闵成好多优点长处,听得忘忧也不禁感叹一声,宋怀秀是真的爱慕他。可惜这单方面的爱慕换来的却是背叛。 祁云从头到尾细细浏览了番闵成的长处,足足写了一页有余,让她不禁怀疑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男子?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宋怀秀眼中的闵成完全经过了美化,和现实有多少重合也不得而知。 “他可有说过要投奔哪位权贵?” 京都权贵众多,倘若哪位真的得了如此才子,该是轰动京都的大事。 宋怀秀低下头细细回忆了番:“他没有说过……我只不小心听到他和别人谈话,曾提到长平长公主。还有一些娘娘的封号我也记不得……” 祁云又报了一串妃嫔封号,从宇文璟后宫到宇文汐后宫,可每报一个宋怀秀都摇着头:“时间太久,我真的不记得。” 祁云又问了几个关于他们儿子“闵冉”的问题,宋怀秀依旧毫无保留回答着。 “好了。”祁云搁下笔,“你暂时在此处住着,待梁州宋家来人再将你接回去。” “贵人。”宋怀秀不肯走,立即跪下,“您是要对付闵成吗……求求您,别杀他!” 忘忧向屏风那儿望了一眼,这才缓缓道:“闵成做了什么事,值得我杀他?” 第八章 奸宦 宋怀秀一时答不出话:“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忘忧看着她的神情不似作假,只是担心自己的丈夫会有危险罢了。 为了这样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值得吗? 忘忧叹了口气,宁国女人的悲哀渗透到每一处,她们总想不到还有“反抗”这一说。 “带着闵冉好好住着。”忘忧嘱咐一句便叫奴婢进来,“随她们去用膳吧。” “谢谢,谢谢。”宋怀秀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又暗自抹了几把泪才随奴婢而去。 祁云从屏风后走出,将那叠稿子交到忘忧案前:“世上竟有如此痴情的女子。”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自己不也是痴情女子中的一人吗? “世上女子多痴情。”忘忧摇了摇头,将稿子反复看了几遍,“照她说的查查吧。从长平开始。” 祁云将稿子收了:“韩勋带着长平长公主回了雍州老家,我们贸然查探会不会引起误会。”引起韩珂误会,她不敢补充完整。 “无事。”忘忧摇了摇头,“他们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还差我们这一双吗?” 祁云点头。说的也是,就算远离京都又如何,只要曾身在京都一日,便再不能与脱开关系。 韩勋与长平是,她是,宇忘忧与韩珂更是。 …… 隔着轻薄床帐,可见安洛洛双颊粉嫩剔透,光裸的背上香汗未干,一片春色撩人。宇文汐躺在她身旁,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 他心中的恨唯有通过杀人才得缓解,可在安洛洛这儿,他似乎寻到另一条出路。 安洛洛媚笑着在他胸口用指腹打着圈:“陛下今日还回养心殿吗?” 宇文汐冷哼一声:“朕这个皇帝做得还不如王爷,哪有什么奏折递给朕!” “陛下过得委屈,臣妾也瞧得难受。”安洛洛轻言道,“不如陛下废了摄政王与丞相,自己掌权。” “妇人之见。”宇文汐叹了口气,“哪有这般容易。” 父皇登基不也被太皇太后的爪牙压制数年?他如今为摄政王与丞相压制,第一步便是要借春闱培植自己的党羽。 要想掌权谈何容易,不用个三五年成不了大事。何况朝中上下皆以摄政王为尊,还有当初宇文璟要传位的是宇文渊也被搬出来说事。 他一想到这儿便觉得浑身燥热难安,当初父皇要传位的确是宇文渊,可为何他竟舍得放弃!他放弃皇位也就罢了,为何要成为摄政王将他的权势架空!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的脑海一闪而过众多恼人之事,复又道:“朕听你的话把那些奴才都杀了,还是不解恨,你说怎么办?” 为的是孙嫔小产一事。 安洛洛暗垂眼睫,这只能怪她身子不好,才三天就受不住她下命人悄悄下的药。要怪就怪怎么怀了龙胎,又怎么自己不小心没保住! “都怪孙嫔惹得陛下不悦。”安洛洛攀上宇文汐的脖颈靠在他怀里,“不如叫她去冷宫呆一段时间,去去晦气。” “嗯。”宇文汐随意应着,又掐着安洛洛的脖子将她压在身下,“都听你的。” 二人正欲行颠鸾倒凤之事,忽从殿外传来叩门声:“陛下,皇后娘娘已将先蚕礼一事准备妥当,还请陛下过目。” “滚!”宇文汐一声暴喝,真真是怒到极致。朱妧做什么三番五次来找不痛快,回回来得不是时候,是存心与他作对! 殿外的小太监也不怵:“陛下,依照祖制,您今夜需得留宿皇后宫中。” 坤宁宫还在重建,如今朱妧住的是翊坤宫。 宇文汐恨恨锤着床榻,祖制祖制,言官的言论压不了他就拿祖制压!宇文渊和韩珂为了约束他费尽心思,真叫人不恼火! “陛下。”安洛洛将宇文汐轻轻推开,“您就去翊坤宫看看吧,皇后姐姐也有一月有余没见过您了。” 安洛洛越是这样,宇文汐便越是恼怒。可他无法,只得起身披上外衣:“朕早晚有一天废了她!” 安洛洛抿唇笑着,朱妧不懂讨好宇文汐便是最大的错处,如今反复对着宇文汐没有好脸色更是错上加错。 像她这样笑脸迎人有何难?朱妧还端着大户人家小姐的架子,清高的很。只可惜在宇文汐眼里,她们只会是泄欲的工具。 宇文汐怒气冲冲地离去,安洛洛重新躺回床榻,笑意全无。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每痛一次,便是提醒着她宇文汐是有多么不堪。可她又不得不依靠宇文汐才能活下去,这不是天底下只可笑的事? 她静静躺了会儿,不过多久身上伤口便被冰凉的指尖抹上膏药,火辣辣的疼痛渐渐消散。 安洛洛翻身瞧见眼前之人的那一刹那,脸上毫无惊讶之色。好像深夜之时他的到来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晏奴。”她轻轻握住来人的手,“你真是越来越放肆。” 虽说着严厉的话,可她笑意不退半分。 被称为“晏奴”的男人一身太监打扮,正是那日要叫柳清漪付出代价的小太监:“娘娘,您不喜欢吗?” 安洛洛不答,可眼神笑容间分明给出了答案:“交代给你的事,都做了吗。” “娘娘放心,一切安排妥当。”晏奴沾了药膏继续用她抹着伤口,“这后位迟早是您的。” 后位,她势在必得。可她要的,不仅仅是后位。 安洛洛伸手将晏奴散乱在身前的发丝撩于身后:“那柳清漪呢?我孩儿的命,她何时偿还?” 晏奴涂抹药膏的动作未顿:“先蚕礼命妇文四品、武三品以上均要各带侍女一名陪祀,就算她身子再不适也逃不掉。” 安洛洛轻笑,先蚕礼的确是个良机。到时候在场的皆是她们女儿家,谁又能说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晏奴。”安洛洛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平视她的眼睛,“外头别人要喊我妖妃,我倒是觉得,你是妖妃背后的奸宦,更是可恶。” 晏奴也不推脱:“多谢娘娘夸奖。” 安洛洛就是喜欢他的聪明与大胆:“妖妃与奸宦,倒像是一对。”她的指尖顺着晏奴的脸颊轻轻划过,晏奴喉结一滚:“娘娘,该歇息了。” “是啊,该歇息了。”她笑着应道。 第九章 自讨没趣 今日朝堂之上宇文汐又是大发雷霆。为了的是今早传来消息,城南军营存放火器的仓库发生爆炸,十一名兵士并一位将领当场身亡。 存放火器不利之罪又是层层追查,最后又处斩了五名看守轮值兵士,撤职多名副将才罢。 散朝后韩珂罕见没有留下向宇文汐汇报详情,一路阴沉着脸回到韩府,关在房中就是闭门不出。 军营爆炸不是重点,重点却是那些身亡兵士的身份! 韩珂眯着眼,将手中资料一页一页翻过。这些人,都曾参与过对柳府屠杀,其中一名名唤“孙铭”的督领更甚,被炸得血肉模糊,现场只收拾起些许碎肉,连全尸都拼凑不完整。 这些巧合碰到一起,还算巧合吗? 她的手段一向狠辣,闭门不出的几月布了多少局,终是要一点一点为柳家报仇雪恨。 他在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资料,无力垂下。宇忘忧啊,宇忘忧,是我对不起你。若是复仇,何不痛快地直接寻我?从身边爆发,一点点磨人,直至自己……每日提心吊胆才是最可怕的事。 他细细思量了番,日子也该到了,她该回来了吧? 就这样想着,韩府的管家大步迈来,敲了敲门:“相爷,夫人传消息要回府。” 他立刻从矮榻上站起,已有喜色,可还是克制般淡淡道:“知道了。” 他怎不知她为何回来?可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又将管家叫住:“等等,派人去西市买些夫人平日爱吃的茶点,还和先前一样。” “哎。”管家应着,可不着急走,果然不一会儿韩珂又吩咐道:“夫人住的院子可打扫过?服侍过她的下人都调过去。” 管家笑着再次应下,直到门后再无动静才慢慢走出去。 这些事他吩咐过几百回,下人们日日在做。看相爷的模样,怎么夫人回来他反而坐立不安? 他这个老头子是不大懂年轻人的心思,一步一步挪出去照常吩咐几句,整个韩府又忙碌起来。 “穆老。” 忽然身后有柔婉之声将他叫住,管家转过身,果见青萝巷的黛墨姑娘:“姑娘何事?” 黛墨有些局促,她听着下人们的议论,似乎柳清漪要回来了:“可是夫人要回来?” “正是。”管家眯眼笑着,“老朽劝姑娘一句,快些回青萝巷。” 连穆老都这样说…… 黛墨深深蹙眉,她搬来不过几日连韩珂的面都没见着,如何甘心回去? 她有些尴尬地笑着:“我想见见夫人……” 管家摇头:“姑娘何必往刀口上撞。当初相爷娶妻时曾言绝不纳妾,绝无异生之子。这五日来,你瞧瞧相爷可有见过你一回?” 黛墨羞红着脸低下头去,她绝无想嫁入韩府的意思,只是想用琴声陪陪他罢了。也许落在他人眼中她便变成恬不知耻的女人,可她不惧谣言,就算有一点机会也要试试。 管家见她的模样是不愿走,只得哼着小曲向外走去。 情不就讲究你情我愿?现在我愿你不情,死死撑着不过自讨没趣。 黛墨静静立在门口,直到马车近了才提起精神迎上。 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五六只小木箱,好不容易等下人们搬走了,又下来几个丫鬟,就是不见柳清漪身影。 “妹妹。”黛墨连忙将丫鬟喊住,“夫人可要到了?” 小丫鬟上下扫视着她的打扮,一瞧见她胸口的牡丹纹身就知道是风尘女子,当即拉下脸:“我可不是你妹妹,夫人还在后头呢。” 丫鬟的目光将黛墨刺痛,看得她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只好道谢一声,继续等在门前。 牡丹纹身又如何?她是青萝巷的清倌,卖艺不卖身,又与那些女妓不同。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又将衣衫拉上了些,盖住胸前牡丹花。 约莫一柱香工夫,黛墨听到一阵马蹄声,调整着自己的笑容。为了自己的夙愿低声下气,算不得不光彩之事。 她反复安慰着自己,终于瞧见了被祁云扶着下车的柳清漪:“黛墨拜见夫人。” 忘忧远远便瞧见府前伫立着妙人儿,听着她说自己是“黛墨”不由得多瞧几眼。原来她就是黛墨,韩珂在青萝巷的眼线。 祁云见到黛墨的一刹那就起了敌意,正要扶着忘忧进门,可忘忧出声道:“何事。” 青萝巷的姑娘有什么事?左不过是求着留在韩府! 祁云死死盯着黛墨,只听她柔柔道:“黛墨离了青萝巷无处可去,还望夫人垂怜,收黛墨做府中乐师。” 祁云更加气恼,明面上是乐师,暗地里不知如何肖想着韩珂!“国丧当前,韩府岂敢饮乐?乐师无用处之地,姑娘还是往别处寻!” 黛墨蹙眉,为何夫人不答话,她身边的丫头戾气这般大。她只能带着哀求望向忘忧:“夫人……” “此事我做不了主。”忘忧怎么不知黛墨的心思,她也乐意将黛墨留下。可祁云的态度明明白白,她容不下黛墨。 “是。”黛墨悄悄红了眼,难道她只能回青萝巷去?那个卖笑的地方冷冰冰,正值国丧亦鲜有人至。她做不了韩珂的耳目,迟早会被他遗忘。 周围下人皆笑她不识好歹,纷纷簇拥着忘忧向里起,叽叽喳喳说着韩府之事。 黛墨远远望着他们的笑脸却只能暗自垂泪。这样一位待下人和善的主子,为何就是容不下她? …… 忘忧推门而入之时,韩珂正闭着眼,眉间一片疲态。他听到门前动静连忙站起,慌乱之中连身上的书掉到地上也来不及收拾:“你回来了。” 从管家传来消息起直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他等着疲倦,又不敢入睡,只能这样闭目养神。 忘忧拾起地上散乱的书,重新理着他凌乱的桌面:“你要是这样倒显得生分,先前那个胆大不羁的韩珂去哪儿了?” 韩珂对忘忧的态度有些惊讶,难道她不怪他?“这几月做丞相太累,都快忘了风流公子是什么模样。幸好你回来了。” 他支在桌上看着她收起东西:“你若喜欢放肆,我就改。” 忘忧垒上最后一叠书稿才坐回圈椅:“你不是最懂女人心吗?你晾了黛墨五日,她该怎么办?” 第十章 礼服 韩珂听到“黛墨”二字便有些头疼:“我叫她走也不走,如今国丧举国禁止游乐,青萝巷多数关门大吉,再留在那儿也无用。” “亦不能留在府里。”忘忧知道祁云必会想方设法针对黛墨,倒是一桩罪过。 可话落在韩珂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他以为忘忧在乎自己而容不下其他女人,霎时间柔和几分:“那就送回青萝巷,怎么处置都听你的。” 对于自己不在意的女人就是这般无情,不过韩珂身在京都,理该如此。 忘忧被他的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我做完事,就会离开京都。” 韩珂一愣,才回来就准备好离开?“你要替柳家报仇?” “是。”忘忧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这上面的人,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前朝、后宫,足足三十三人名单如今已划去二十九人,清早死的孙铭也赫然在列。 他猜得不错,这次爆炸是忘忧手笔。 “你该恨我,为何还要给我看这个?”他的眸子冷下来,关于柳家灭门惨案已成二人间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日日受此事折磨,倒不如开诚布公谈谈。 忘忧轻轻摇头:“我不恨。” 韩珂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他任由孙铭前去杀害柳府众人,任由先太子一党将掌兵权的柳家往死里逼,她竟不恨? “元明帝在时京都有两颗紫微星。”忘忧当时还有颇多疑惑,可随着豫王离京,两颗紫微星依旧高高挂在京都上空,她便知道当时的他们都想错了,“一颗是宇文渊,一颗就是你。” 韩珂听到此处反而放松下来,以她的能力,早晚都该知道。 “玄安坊有豫王府不错,可惜紫微星并不是宇文涵。我竟忽略了那么久,韩府,亦在玄安坊。” 韩珂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忘忧钦佩韩珂的筹谋,只可惜逼问着谁才是一任君王的长平长公主显露了马脚,“先太子是蝉,豫王是螳螂,而你这黄雀本可以坐享其成,不过你没算到宇文渊的出现。” 所以韩珂顺势而为,从乱臣贼子变为救驾忠臣。 韩珂苦笑着:“是啊,都被你看穿了可怎么办。” “为了自己的目的铲除道路上的阻碍,我若是你,必然会做相同的决定。”忘忧说得轻描淡写,可这背后却是无尽的血与泪,“所以,我不恨你。” 忘忧隐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头。韩珂,希望你以后也不会恨我。 “忘忧。”韩珂垂下眸子不敢看她,“你虽不恨我,我却始终亏欠你。除掉这些人,我可尽些微薄之力。” “眼下正有一个良机。”忘忧淡笑着,可韩珂愈发觉得她变了,笑容间还带着凌厉。 “先蚕礼。”他知她心思,先蚕礼,正是除掉那人的良机。 …… 忘忧回韩府又在京都中掀起不小波澜。人人猜测着她与当今摄政王、韩相的复杂关系,又以玩笑的语气疑惑着这两位位高权重却如此“大度”。 见过那柳清漪的皆说此人面貌丑陋,就这样的女子也值得二位大人朝思暮想? 这日送先蚕礼礼服的小太监们同样抱着如此疑问战战兢兢入了韩府。只可惜他们并没有见到韩夫人真容,隔着屏风只觉得风姿绰约,应是美人。 韩府出手阔绰,给的赏钱是小太监们接过最多的,是故一出府就将柳清漪的身形传开,有多是溢美之词,惹得民间也不知道该听哪一版本。 忘忧听着祁云的汇报只觉得民间传言越发好笑,不再理会。 她从屏风后出来便瞧见奴婢们展开礼服挂于衣架,上好的衣料上无一不是图纹繁复、金珠贯饰,令人顿有眼花缭乱之感。 深蓝祥云纹,配以深红滚边,忘忧从未穿过这般颜色沉重的衣服,莫不是要生生老上十岁。再加上一旁诰命夫人的发冠,她都怀疑穿戴整齐还能不能走路,更别说是跪拜。 她眼望着这袭华丽繁复的先蚕礼礼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越是临近先蚕礼她便越是镇定,并非有百分百把握,只是先前定下的计策再不能更改。 朝野上下多少人盯着这次典礼?昭宁帝新登基第一年,祈祷丰收的先蚕礼,万万不能出现岔子。 奴婢们走后,屋子内重归平静。只余下平日伺候的丫鬟煮水烹茶。 “主子。”扶溪突然出现在门前,忘忧摒退众人,召他入内,“关于闵成此人,有些线索。” “与长平有关?”忘忧没想到此事查得如此迅速,难道是他们故意留下痕迹? 扶溪点头:“在先太子逼宫前,闵成在韩府呆过一段时间,随后长公主入宫,闵成不见踪迹。” 他在宫里。 若是宫里,便没有再查下去必要。她原是为了抓住朝臣把柄才顺着线索查探。 “梁州宋家可有来人?” 扶溪再次摇头:“宋家听说宋怀秀在京都,多次推诿有事脱不开身。” 将出嫁的女儿接回去在宁国是一桩奇耻大辱,宋家不愿领人也在情理之中。 想必宋怀秀等不到家人也意识到这一点,近日在韩府也是抢着活干。 “她被卖给的那农户男人死了,被赌庄的人催债,逼得自尽。”扶溪这样一说忘忧也不惊讶。她打听过,那男人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宋怀秀离开,他又不愿务农,死是唯一的解脱。 忘忧点了点头,扶溪又说些消息,皆是朝臣动向。 “辛苦了。”忘忧倒上一杯茶水,面色轻松许多,“这几个月多亏你。” 扶溪摸了摸头:“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她又在此时想起月芙来,若她在,那该多好。 扶溪看出忘忧眼底的落寞,他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再说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空话,只能木讷地道:“属下昨日路过山柳的棺木,一旁长出了花。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过得不错……” 扶溪说得磕磕绊绊,忘忧知道他想安慰,看着他因为不会说话反而瘪红了,不由一笑:“我们要带着山柳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对对。”扶溪直点头,他也是这个意思,怎么就说不出呢。 她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看着春光灿烂,不由得心中酸涩。 月芙,你看着吗,那些害我们至此境地之人,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第十一章 先蚕礼(1) 斋戒过后便是正是先蚕礼。依旧是天未亮忘忧便被喊起,睡眼惺忪任阙然落雪她们摆弄。 她恨不能去床上再歇会儿,可沉重的礼服已套在身上,压得哪哪都不舒服。 “王公贵妇们一个个兴奋都来不及,就这样我们主子还蔫蔫的呢。”阙然为忘忧扑着粉,不由得笑起来。好像主子在出嫁那日也是这般。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落雪为忘忧正着发冠,从镜中看来愈发庄重:“主子该醒醒,马车都候着了。” 忘忧“嗯”了声,这才叹着气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睛。镜中的自己已被打扮成柳清漪的模样,再配上着套礼服,说不出的怪异。又好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衫,又好像男子扮上女装。 她不忍看下去,在阙然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初春的早晨寒意料峭,瑟瑟凉风带扑面而来,激得忘忧彻底清醒过来。今日可是先蚕礼,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都怪云观给的书,昨晚足足背到深夜,现在脑中依旧一片空白。 这一路上,两侧的下人任何一个都收不住目光,悄悄将她打量个没完。唔,这套礼服穿在夫人身上,一定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 忘忧出了府便瞧见韩珂等候在马车旁,他虽是早起,可依旧精神十足:“今日千名兵士护驾,我已安排妥当。手腕处系着蓝带的就是我的人。” “谢谢。”忘忧点了点头,好不容易坐到马车上便歪在一旁睡着。 祁云是这次忘忧挑选的陪侍,一上来便有些慌张地将她扶起:“主子切莫靠在车壁上,妆发又该乱了。” 韩珂在外敲了敲车厢,忘忧撩起车帘,只见他将一个匣子递来:“你爱吃的茶点,别饿着自己。这可是我今日一大早就去西市亲自买的,我对你好吧?” 交接之间,韩珂托着匣子的手下还藏着一包粉末,忘忧顺势接过收进袖中:“好。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 “知道了。”韩珂笑着点头。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又是一阵艳羡,丞相与夫人感情甚笃,这得几世才能求来这福缘。 马车向着皇宫方向缓缓驶去,忘忧将匣子递给祁云:“你吃吧。” 祁云抱着匣子心中发涩,她知道方才那一幕是演给旁人看,可韩珂的心意却是真真。 她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着几块酥饼,还有一众小巧糕点。其中还有一味“杏仁酥”。她想起当时韩珂问自己忘忧爱吃什么,她从未见过主子对什么吃食上心,便信口说了几样自己爱吃的,杏仁酥便是其中之一。 他还记得,一直记到现在…… “祁云。”忘忧缓缓道,“今日发生任何变故,切莫救我。” 她心中一沉:“主子……” “放心,不会危及性命。”忘忧淡淡笑着,便不再说话。 今日会发生什么,她亦不知道,唯能掌控的只有与朱妧的约定罢了。 马车在皇宫前停下,宫门大开,一众护卫与装饰华丽的肩舆整齐排列。 先蚕礼意在重视农业,祈求风调雨顺,物丰民足。后妃与命妇们着装华丽,可见祈福礼之隆重。 后妃与命妇们簇拥着安洛洛,忘忧不用小心走路便来到朱妧身边:“皇后万福。” 朱妧见忘忧过来,慌乱不定的心便平静下来:“你瞧瞧本宫还像个皇后吗?” 安洛洛那儿一片说笑,朱妧这儿却冷冷清清。她看着朱妧四个多月大的小腹微微隆起,颇有些感慨:“皇后娘娘自然是皇后娘娘。” 朱妧握住忘忧的手,那包粉末便被悄悄递过去:“先蚕礼,娘娘都准备好了吗?” 朱妧紧紧握着粉末,眼底分明充斥着悲戚:“是,一切准备妥当。” “吉时到——” 此刻天际刚露出一抹亮色,后妃命妇皆上了肩舆,列队浩浩荡荡。只听到锣声震天,旌旗招展,肩舆在护卫的簇拥之下缓缓而动。 一排排镶嵌雉羽装饰的大羽毛宫扇依风飘摇。皇后鸾驾出了玄武门,沿着御道,一路銮铃附着礼乐,声声悦耳。 经过北安门,忘忧更觉清醒,一众人往西苑的先蚕坛浩浩荡荡而去。 道旁伫立着守卫,忘忧注意着他们手腕,果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蓝色几乎隔三五人便有一位,可谓慎之又慎。 她远远瞧着安洛洛轿辇一侧跟着数位宫女太监,数量竟比皇后还多。在先蚕礼当日还如此招摇,宇文汐对她的纵容可见一斑。 到了先蚕坛,众人下轿,由女祭司读了告文,在后排的忘忧亦不在意,偶或有几声传来也是老套地乞求上苍。 若凤子隶未闭关,定要皆此事指手画脚。只可惜在宇文汐登基前他便在白玉阁内闭关,无缘试探宇文汐对“国师”的想法。 随着女祭司长声高喊“跪”,皇后在随从的搀扶下缓缓跪倒,上三炷香后起身。忘忧与其他命妇一样进行着跪拜,沉重的发冠差点压得她起不来身。 “再跪!”又是一声。忘忧浑身珠玉摩擦着发出泠泠悦耳之声,她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又跪了下去,发冠带着头一直磕到地。 三跪、六拜、三叩礼。 所有礼数行完忘忧已是筋疲力尽,可瞧着身侧几位命妇却是优雅得很,仿佛穿着这身礼服亦能健步如飞。 皇后率先出亲蚕殿,礼乐奏响祭桑歌。忘忧松了口气,接下来可以轻松些吧。祭祀礼毕,典仪女官上前奏请行躬桑礼,便有引导女官上前引着众人至具服殿。 在具服殿内更换常服,便可进行下一道议程。 一直跟在忘忧身侧的命妇有些好奇,奈何典礼庄重,不得窃窃私语。直到入了具服殿才寻着机会问道:“姐姐可是韩相之妻?” 忘忧看着她似乎只有十五六岁,又细细对应了番朝臣年龄,这才开口:“正是。妹妹是刑部尚书高大人之妻吧?” 命妇有些惊讶,没想到柳清漪竟认得她:“是。姐姐怎知?” 刑部尚书高永言乃是先皇后族弟,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破格提拔只有二十三岁的高永言。 忘忧向来关注着刑部,先前的刑部侍郎阎广山已拜为左丞相,而高永言更是阎广山一力举荐,怎能不令她印象深刻? “妹妹通身气派一瞧便与众不同。”忘忧在祁云的帮助下脱下礼服,换上常服,顿时轻松,“桓大人教女有方,京都皆知。” 第十二章 先蚕礼(2) 她的语气并无嘲讽之意,可落在命妇耳中却格外刺耳。桓府子女众多,嫁得最好的当属摄政王王妃桓妤。可如今桓妤常住桓府,便像是被退婚了般让人耻笑。 “妾身名唤桓姝,见过韩夫人。”桓姝有些胆怯,连声音也小了下去。光是方才忘忧所说一句话便令她生疑,只当忘忧是不好相处之人。 “呦,不是说仇家相见分外眼红,你们倒是大度。”安洛洛晃着腰肢走来,一身常服也衬得美艳动人。跟在她身后的后妃命妇们悄悄笑着,趾高气昂便出了殿。 谁不知韩夫人与摄政王关系不简单,兴许桓妤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被接回摄政王府。桓家与韩夫人自然就是仇家咯。 桓姝低下头,她对姐姐每日在院中的抱怨也有所耳闻,可她并不觉得这是韩夫人的错。 “不用理会他们。”忘忧轻声道,“走吧。” “好。”桓姝连连点头,小步跟上忘忧的步子。韩夫人似乎与她们说的有些不一样,也没有那么可怕。 众人在女官指引下来到一片桑田,依身份站定,便有女官呈递采桑钩子,蚕母们奉着筐子侍立一旁。 按照规矩皇后用金钩、黄筐,贵妃用银钩、柘黄筐,妃嫔用铜钩、柘黄筐,命妇则使用铁钩、朱筐。 可当众人发现安洛洛亦用着金钩时不免一阵感叹,皇上的意思是叫贵妃做皇后?不仅是安洛洛,还有些受宠嫔妃同样用上了银钩,叫人唏嘘。 忘忧脑海中突然跳出“礼崩乐坏”一词,如今虽说没有到达这种程度,可宇文汐的行为分明在告诉他人:他是宁国的皇帝,是宁国的天,是宁国的法,所有宁国人皆不得违背他的意愿,臣服在他脚下。 礼部难道无人对逾矩之事上奏规劝?言官难道全都哑了嗓子吗?他们纵然有心也无胆,宇文渊与韩珂也只会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睁一眼闭一眼。 朱妧的脸色愈发不好看,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众人以为先蚕礼规矩繁多,皇后累着了也未可知,是故并未放在心上。 金鼓再鸣,教坊女乐宫人奏唱起采桑辞: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伴着采桑辞,忘忧跟着桓姝一起,按照规矩她们需得采桑九条。 她执起铁钩的一刹那便觉得重量不对,这也未免太沉重了些,只得用力抬起,小心翼翼割着桑枝。 蚕母远远瞥见安贵妃向这里望着,可谁能想到韩夫人竟能单手提起这特制铁钩,贵妃想叫她出丑的计划也就此落空。 桓姝见她动作不对也未多想,轻轻翻动铁钩便有桑叶落在朱筐。 忘忧好不容易钩完九条放入朱筐,岂料抱着朱筐的蚕母脚步不稳,在碎石上绊住就要向她扑来。 “姐姐小心!”一旁的桓姝大惊失色,可就在刹那间忘忧扔了铁钩一把将蚕母扶住:“小声些,莫要声张。” 桓姝捂住嘴重重点头,好在采桑辞之声盖住了她的惊叫,并无多少人注意到这儿。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蚕母突然跪了下来,故意大声囔着,生怕其他人听不见。 祁云在一旁蹙眉,若不是忘忧先前吩咐,她早上前点了她哑穴! 已入了蚕室的后妃命妇们有些回转过来瞧瞧此处发生了何事,蚕桑礼被打断那是大不敬,谁会想不开在此时大吵大闹? 彼时,教坊女乐宫人正淡然吟唱着:“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歌声清扬柔和,蚕母的叫喊声更显刺耳。 忘忧拾起铁钩抛在朱筐,蚕母被这重量压得霎时间抱筐落地,下巴狠狠磕在筐上:“你若想活命,便住口。” 蚕母的嘴里已弥漫着血腥味,刚才磕到下巴时她还在叫喊,一下就咬到了舌头。剧痛传来她不得不闭了嘴,有些哀怨地望着远处的安贵妃。 “韩夫人。”安洛洛见她无事反而伤了蚕母便有些不悦,“先蚕礼上怎么还出了岔子?” 忘忧知道自己打乱了安洛洛原本的计划,如今只能拿对先蚕礼不敬之事做文章:“是清漪不小心,还望贵妃恕罪。” 桓姝不解,明明是蚕母自己没站稳,和韩夫人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有错? “好了。”朱妧从殿内出来,“既无大事便速速到蚕室来。” 安洛洛可不想小事化了,她恨不能弄成大事才解气:“倘若今年收成不佳,韩夫人就自己向蚕神请罪。” 忘忧低下眼眸,一路小心往蚕室而去。安洛洛一计未成必有后手,她猜,该不会是在桑叶上?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伴着悠远缥缈的礼乐歌声,蚕母将朱筐里的桑叶放在蚕室供养桑蚕的竹扁上。 忘忧照着命妇礼节又是行礼,最后瞧了一眼蚕食着桑叶的桑蚕,这才被引着离开蚕室。 此时,正午阳光明媚为大地罩上一层淡淡薄幕,将整个先蚕坛连同西苑笼罩其中。 礼数整整持续了一上午,可还不算完,皇后需赐宴,宴散后才算真正的结束。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来到朱妧身上,她似乎强忍着剧痛,唇色煞白。饶是如此,还是打起精神,多方应酬。还未真正到时辰,药效才刚刚开始。 “皇后赐宴!” 礼官的声音回荡在先蚕坛,在一旁大殿中已设好宴席,众后妃并命妇缓缓向大殿走去。 祁云消失了半刻又将拐角处与忘忧汇合,轻声道:“人已交给丞相。” 忘忧不动声色,入殿便在宫女指引下坐到席上。 礼官又照例宣读着告文,忘忧没有心思听下去,无聊地环顾四周。她在大殿上每一张脸上扫过去,直至撞上桓姝带着笑意的眸子。 她故意接近是为什么? 忘忧疑惑着,含笑轻轻向她点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桓家意欲如何,都阻挡不了她。 “主子。”祁云弯腰轻声提醒道,“安贵妃身旁的太监……” 她借着饮茶的动作向安洛洛那儿看去,不由得眯了眯眼。在安洛洛身旁的太监,狐狸眼,眼下有痣,长得确实比旁人俊美些。 是闵成啊。 第十三章 鱼死网破 告文结束,端着菜肴的宫女鱼贯而入。忘忧只是装作饮茶的模样,靠着衣袖的掩护将茶水尽数倒在地上。 “夫人,这是丞相特意吩咐的。”宫女将一碗清粥端上,露出腕间蓝绸带。她说得轻声细语,几乎放下粥碗的一刹那就虽其他宫女列队而出。 韩珂临走前不是给了糕点? 忘忧用勺子搅了搅清粥,岂知从底下翻出肉末来。先蚕礼设宴尽是素食,韩珂怎会不守规矩特意送肉? 她将肉末重新盖回碗底,缓缓将碗推向远处。 临行前韩珂故意说蓝色绸带的兵士是他安排的人,却没有说有宫女也是。有心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宴会进行得规规矩矩,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人都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都是权贵们见惯的场面,后妃命妇们皆应酬得游刃有余。 忘忧见朱妧面色越来越不佳,可身子却反常地不再发颤。 宴会快要结束时忽有一位小太监从外匆匆而来,凑到朱妧耳畔说了些什么。朱妧立刻给了忘忧一个眼色,忍着痛意挤出些许笑容:“知道了,你且先下去。” 小太监又原路返回,纵然他低着头还是被祁云认出来:“那是崔暕的徒弟沈广。” 沈广。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乃是宇文汐身边的大太监。这么说,是宇文汐有重要旨意传来。 安洛洛抚着珠翠淡淡一笑:“陛下有什么旨意?娘娘为何不照办啊?” 她显然知道宇文汐的意思,忘忧定定望着那碗肉末粥出神,愈发觉得来者不善。 朱妧已然没有力气高语,只能低声道:“有人上报陛下在后厨发现肉屑……” “大家有头有脸之人,只斋戒了三日就按耐不住了?”安洛洛笑着在众人面前扫过,“现在承认,陛下还能轻饶。” 忘忧抬眼望着高高在上的朱妧,又看了一眼安洛洛,竟发现她也在瞧着自己。 用小儿把戏步步紧逼,越发可笑。 “殿下恕罪!” 安洛洛听这声音有几分惊讶,再向声音源头望去,竟是户部尚书之妻!有几人看着先前那命妇出来,竟也磨磨蹭蹭跪在地下:“妾身一时糊涂,还望殿下恕罪!” 安洛洛脸色愈发阴沉,没有害到想害之人,怎的把其他人炸出来? “还有谁!”安洛洛起身来到殿中,“我朝建国以来先辈们受了多少苦难,叫你们不沾荤腥都做不到吗!先蚕礼岂可儿戏?” “来人!给本宫一个个查!”安洛洛直直望向忘忧,意图如何已然明了,连桓姝也发现其中猫腻,隐隐忧心起来。 宫人们有备而来,从皇后起,到命妇止,每人案前皆有两位手脚利落地翻查着。 检查忘忧饮食的宫女见她面前的菜肴丝毫微动亦有些惊讶,还是按部就班用银筷子翻找。 一盘接着一盘,直到那碗清粥被宫女舀出了肉末。 祁云蹙起眉头,谁知下一刻那宫女如同看不见般又将肉末翻了回去。 是要帮她还是要害她? 忘忧轻笑,再抬眸望向那宫女时染上几分冷意:“娘娘是想给我定更重的罪名吗?” 饮食带肉,贿赂宫女,乃是罪上加罪。 宫女被她看得心生惧意,连忙低下头缓缓退下,并不言语。 安洛洛看着这边有几番得意,再望向忘忧时,她脸上却毫无慌张之色,让她心中愤愤。火烧眉头还装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正要过去叙话,假意打翻那碗清粥,谁知忘忧快她一步捧着粥碗来到殿中,直接忽视她,跪在朱妧面前:“皇后娘娘明鉴!有人心怀不轨,欲陷害于妾身!” 朱妧找准机会,缓缓移下首座:“出了何事?” 安洛洛气不过,直直舀出清粥中的肉末:“皇后姐姐,这是何物,你可看看明白!” “贵妃娘娘。”忘忧将“贵妃”咬得极重,刻意提醒着她自己的身份,“陛下既将搜查的旨意传给皇后,您便不必插手。方才越过皇后娘娘在殿中的一番言论,妾身可以当没听见。” “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教训本宫!”安洛洛自搬入宁国就封了贵妃,实际如同皇后,并未有人像忘忧一般对她不敬。 “并非教训,只是提醒。”忘忧将粥碗放下,向朱妧行了大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自有凤印宝册在手,容不得任何后妃僭越。” 忘忧一席话听得朱妧热泪盈眶,她从王妃到皇后,有时候还不如一个妾。可惜无宠便是无权,后宫里那些人又都是见风使舵,谁还真的敬她是皇后? 安洛洛便气得连连点头,因为家世缘故未能封妃封后已成为她一生之痛。忘忧竟在众人面前将她的旧伤狠狠撕开:“韩相之妻破坏礼节,对蚕神不敬,又出言不逊对贵妃无礼!该当何罪!” 安洛洛身边的喜鹊顿时高声应道:“当施以杖刑,罚奉禁足一年为民祈福!” 其余食了荤腥的命妇将头垂得更低,大庭广众之下被施以杖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大殿,横竖都是死罢了! 朱妧见有宫人上前欲带走忘忧便有些急了,一把拉住安洛洛的手臂:“方才韩夫人说有人陷害于她,何不调查清楚再定罪?” “证据凿凿,皇后姐姐是想包庇不成?”安洛洛将底下的粥碗踢翻,底下的肉末全然翻在面上,“若皇后心软,那就别怪妹妹代劳。” 忘忧见粥碗滚在朱妧脚畔便知时机已到:“皇后乃后宫正主怎可被人欺压在脚下。难道安贵妃之令可越过皇后!” 朱妧想起先前与忘忧通信时所说,愈发抓紧安洛洛的手臂不放:“倘若调查下来韩夫人真有罪,再定罪也不迟,妹妹何故性急着咄咄相逼!” 安洛洛被朱妧抓痛了更加不管不顾:“姐姐这番才叫咄咄相逼!”她一扬手,岂知这挣脱的动作让朱妧霎时间向后仰去,左脚踩住滚落的粥碗,重重跌在地上。 “皇后娘娘!” 周围喊声四起,不知就里的喜鸳想要在后托住朱妧,可惜晚了一步。朱妧痛苦倒在地上,直冒冷汗,双手护住肚子:“孩子……我的孩子……” 第十四章 解脱(1) 安洛洛见朱妧身下淌血也愣了神,明明是朱妧自己没站稳,不是她推的! “贵妃娘娘!”喜鸳抽泣着连番质问,“您看不惯皇后娘娘也就罢了,何故谋害皇嗣!”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娘娘谋害皇嗣?”喜鹊也不肯让步,可周围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她低下头不得不闭了嘴。 “太医!” “快去请太医!” 喊声起此彼伏,命妇中有生养过孩子的见朱妧身下淌了一大汪血便知这孩子保不住。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哪双眼睛没有瞧见安洛洛推了朱妧一把? “不是本宫推的!”安洛洛咬了咬牙,“明明就是皇后姐姐自己没站稳……” “安贵妃。”忘忧的声音冷冷打断了她,“如今不是争辩此事的时候。” 朱妧疼得几近昏厥,她死死抓住忘忧的手不肯松开。 此事筹谋了数月才寻着这次机会。倘若安洛洛没有率先出手,她们也有法子叫安洛洛与朱妧起冲突,最后的结果总是栽到安洛洛身上。 可朱妧真正的意图不在拉下安洛洛,就算宇文汐龙颜大怒也是一阵,过了几月便会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要的,是彻彻底底的解脱。 太医从太医院赶来也是一柱香后的时间,与此而来的是宇文汐大惊亲自赶往先蚕坛的消息。忘忧在心中冷笑,倘若宇文汐真的在乎,就该叫太医随行才是。 药效发挥到极致,外加跌倒时的撞击让朱妧苦不堪言。她的发间皆被汗水浸透,忘忧的手也被握得青一块紫一块。 喜鸳一边为朱妧拆开沉重的发髻一边咬唇落泪。当初小姐想落胎时她不同意,现在小姐有孕尽五个多月,这番若是小产该多受多少罪? 姗姗来迟的太医令人将朱妧抬到软榻上,吩咐旁人切莫叫皇后娘娘昏睡过去。 忘忧回握住朱妧泄力的手,一边轻声唤着:“皇后娘娘……一定会没事的。” 朱妧挤出苍白的笑容,她等这一刻等了数月,她身上痛,心里却快活。 “谢谢你,清漪……”朱妧用口型缓缓说着,双唇发颤。 虚弱的皇后终是被送入被紧急辟出来的大殿。忘忧留在门外看着太医与宫女进进出出,手中或是沾满鲜血或是端着盛满血的铜盆,一刹那理解了王钰说的“恐育”是怎么回事。 她背过身不忍看鲜血淋漓,可朱妧的惨叫又传入耳中,避无可避。 “姐姐。”桓姝在一旁万分忧心,小心翼翼向她靠近一步,“皇后会没事吧?” “无事。”忘忧勉强一笑,这一声“无事”似在说给桓姝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陛下!陛下!” 远远地从宴会大殿那儿传来安洛洛的哀求,靠近正门的后妃命妇已拜倒下来。 忘忧知道宇文汐已到,随着桓姝一道行礼后退守一旁。 “太医!”宇文汐在沈广搬来的位子上坐下,眼中布满红血丝。 忘忧瞧瞧望着这先前抱着她喊“姐姐”的少年,如今褪去傻气多了几分暴戾,明黄的龙袍也与他的身量不大相宜。 “臣章本昌拜见陛下。”章太医抱着药箱颤颤巍巍向地上跪去。并不是人老了不中用,而是十足的畏惧。 后妃命妇们踌躇着欲离去,可宇文汐在这儿火气腾腾,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告退之人。 “皇嗣如何?” 忘忧暗了暗眸子,宇文汐第一句果然不是问朱妧的。 章本昌战战兢兢,如枯木般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回禀道:“皇后娘娘腹部受了重击,身子又弱……臣等无力回天。”老太医最后几个字说得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受到重击?”宇文汐冷笑一声,向跪倒在一旁的安洛洛投去眼刀,“你还敢说自己无辜!” 安洛洛哭得梨花带雨:“姐姐掐着臣妾的手不放,臣妾只是想挣脱姐姐的手罢了,没想到……” “够了!”宇文汐高声喝道,“滚回长春宫!” “是。”安洛洛被喜鹊搀着,抹着泪离去。 仅仅是“滚回长春宫”? 安洛洛害得朱妧小产,换来的惩罚竟仅仅是禁足? 殿内是朱妧嘶吼着惨叫,而殿外后妃命妇们人心惶惶。她们知道宇文汐一登基便杀了不少人,御阶前常年淌血。若是他一个不高兴叫她们陪葬又该如何? “韩夫人。”宇文汐眸中带着血丝向她望来,颇有几分狠厉,“听说皇后是为的维护你才与贵妃起的冲突?” “是。”忘忧也不跪,只是站着答话,“斋戒中食荤腥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忘忧不提他竟将此事抛在脑后:“沈广。” “奴才在。” “有多少人坏了规矩?” 宇文汐一言叫那些主动站出来的命妇心提到嗓子眼。 “统共三人主动承认,两人经核实才招的……至于韩夫人……” 沈广不敢再说下去,宇文汐只是挥了挥手:“主动承认的罚奉一年,斋戒一年为国祈福。未承认的,罚奉斋戒三年!” 那五位命妇们听到这儿都跪下来,叩谢圣恩,幸而没有杖责,否则她们就是上吊自尽也不为过。 宇文汐又望向忘忧,极力忍耐着的怒火又被朱妧的惨叫吊起:“你可能保证自己是为人所陷?” “是。”忘忧不假思索答道。 “倘若朕查不出来不是?” “妾身愿受杖刑。” 桓姝低下眼眉,杖刑是何等奇耻大辱,若她听到这儿也该信了韩夫人是无辜,岂料宇文汐冷笑一声:“别以为朕会畏惧丞相之势不敢动你。” 忘忧满脸恭敬:“陛下又何必畏惧丞相之势?” 此一言叫对她嗤之以鼻的命妇也有所改观,还没有女子敢这样和陛下说话。 “好,很好。”宇文汐高声道,“大理寺皆是丞相旧部,不可介入此案。沈广,传朕旨意,让内廷派人追查!” “遵旨。” 内廷皆是些文官太监,还不都是向着皇家的人? 忘忧默默应了,退到一旁。依照宇文汐如今的势力还动不了她,这一点可怕他比她更清楚。 “陛下!”有位小太医匆匆忙忙从殿内出来,“皇后娘娘小产……是已成型的男胎……” “你再说一遍!”宇文汐登时站起揪住那小太医衣领。 “是,是已成型,男胎……”小太医被吓得结巴,不敢再看宇文汐一眼。 宇文汐的火还没发出来,突然从殿内又传来惊叫:“不好了!皇后娘娘血崩了!” 第十五章 解脱(2) 桓姝在一旁紧紧握着衣角不敢放开。血崩……这词一出,多半是救不回来。 “保不住皇嗣,现在连皇后都保不住?朕要你们陪葬!通通陪葬!”宇文汐勃然大怒,将小太医提着衣领扔到墙边,霎时间一声闷响。 后妃们见惯了这场面,只是背过身去默默不语,而头一回见宇文汐动手的命妇们死命压着自己的惊呼,瑟瑟发颤。 难怪老臣们纷纷退隐,出了高价也请不了文才绝顶之人出山。要在如此暴君手下行事,没有一点权势只怕明日就要掉脑袋。 宇文汐胸口剧烈起伏着,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不顾阻拦一脚踢开殿门而入。 忘忧见他脚步虚浮的模样心中却不是滋味。惠妃娘娘是多么良善之人,可叹先太后下的锁婴阵让她的孩子成了这副模样。 还有能有多久呢?这样快被残暴占据的宇文汐还能活多久呢? 惠妃娘娘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日日以泪洗面吧。 摔在一旁的小太医捂着心口爬起,他匍匐着来到忘忧面前,低声哀求着:“韩夫人,求求您救救我们!皇后娘娘小产突然,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啊!” 救不救的回不是这里的太医说得算。 可此事因她与朱妧的约定而起,实在不该拖累了旁人性命。 “姐姐。”桓姝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宇文汐在殿内的急躁的大喊之声就在此刻传来,“陛下这副模样,若在此刻求情……” 殿内又传来瓷瓶碎裂声,震得桓姝缩了缩脖子。 “无妨。”忘忧蹙眉望向殿中,只盼今夜不要再出岔子,“摄政王与丞相自会劝导陛下。”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小太医抹了把泪,他还年轻,他的命是要救更多人的命,怎么能在这种事上送了命。 忘忧也看得明白,那些老太医不敢来报,这小太医怕是被逼才派来的。 殿内宇文汐的抓狂的动静不小,宫女的惊呼与碎裂声同时响起,也不知道有没有多出条人命。候在殿外的命妇们人人脸上写满了担忧,暗自祈祷着宇文汐不要迁怒于她们。 后宫内无太后,如今若是再无皇后,谁还有胆规劝宇文汐呢?后妃们亦暗自抹泪,甚至暗暗祈祷某王尽快夺位,也好了结这灰暗的时代。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无手忙脚乱的太医宫女们进出,一名脸上一道血痕的太监躬身出来泣道:“皇后娘娘,薨了!” 再也按耐不住自己情绪的后妃命妇纷纷跪倒下来痛哭着。无人为了皇后,只是为了自己。 皇后薨逝的消息从西苑传回宫中,金钟再鸣。正在翰林院的宇文渊与韩珂相视一眼,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册拂袖而出。 “流影!” “阿刘!” 还在偷懒说笑的流影与阿刘立刻收起笑容,一齐从屋顶跃下:“主子。” “先蚕坛可有消息传来。”二人一愣,竟是异口同声。 “夫人派人送来一位蚕母,不知何意。”阿刘不敢看宇文渊的脸色,只觉得身上好像落满刀子被他的目光扎得生疼。 “柳三小姐传来消息,让您保下为皇后诊治的太医……”流影越说越轻,他跟着宇文渊这么多年,知道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韩珂得意起来,一个送来人证,一个送来难题,孰轻孰重,分外分明。 “摄政王。”韩珂故意拍了拍他的肩,“不到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他大笑着离去,徒留宇文渊在原地面色愈来愈阴沉。 “主子。”流影轻声唤着。 宇文渊蹙着眉,向宫外而去:“让仲予跟上,可以接人了。” “是。”流影吐了口气,望着远去的阿刘打了个“无事”的手势,不由得一笑。二位主子再闹腾,也影响不到他和阿刘啊。 …… 临时灵堂内一片哀肃,宇文汐砸了大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也就回宫去,听说去长春宫继续问罪了。 喜鸳跪在棺材前不停落泪,她不能想象老爷听到这个消息还能不能受得住。 忽而木门轻响,一位脸生的小宫女轻手轻脚而来:“喜鸳姐姐,叫她们先退下吧。” 喜鸳不明就里,可那小宫女露出一块手帕,正是朱妧亲手所绣:“你们都先下去,我要和皇后娘娘再说说话。” 其他宫人乐得清闲,不到片刻便全部退出去。 小宫女学着鸟叫,不一会儿从门外又进来一位陌生男子,肩上还扛着浑身裹着黑布的女人。 “你们……”喜鸳立刻捂住嘴,那黑布里的女人怎的生得与朱妧一模一样! “只有一柱香时间,没工夫和你多说。”颜怀将肩上的尸体扔下,多亏了吴子实才寻到这难产而死的女人,又多亏了王钰的易容术才叫这女人变成了朱妧的模样。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来洒在朱妧衣上,又打开火折子熏了一会儿,棺材里忽然有了动静,朱妧动了动手指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喜鸳趴在棺材旁热泪盈眶,朱妧的的确确睁开了眼,虽脸上还是毫无血色,可呼吸渐渐平稳! “喜鸳。”朱妧簌簌落下泪,可她动弹不得,只能仍由小宫女将自己从棺材里解了外衣背起,又将死人身上的黑布裹上。 颜怀将尸体抬进棺材里:“衣服给她穿上,我们得走了。” 喜鸳握住朱妧的手不放,小姐的手这般冷,暖片刻也是好的:“就一会儿!” 她的声音几近哀求,小宫女只好停下步子:“十个数,就走了啊。” 事到如今也不需多说些什么,喜鸳全然明白过来。小姐假死逃出宫也是好的,她为小姐高兴,也深知自己不能随小姐一块儿走。 她亦不怨为何事先没有告诉自己,甚至格外庆幸。倘若小姐提前告知,她还能假作悲痛欲绝的模样吗? 她跪下来向朱妧磕头:“小姐,此番一别,望余生顺遂。喜鸳再不能陪您了……” “对不起……”朱妧动了动唇,一边落泪一边吃力地说道,“李家家境殷实,嫁了吧……” “得走了,再不用药你真要没命!”颜怀催促着,小宫女立刻背起朱妧向殿外走去。 他们走得极快,仿佛方才只带出些风。 喜鸳压低声音哑声哭起来,小姐从前月起就为她物色夫家,她起初不解,如今全然明白过来。 她又向殿外朱妧消失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小姐,对不起。喜鸳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第十六章 招供 喜鸳抹完泪,一边哼着先前小姐教的歌一边为尸体穿戴整齐。这尸体寻得真好,与小姐面容分毫不差…… 又是哪一家死去的姑娘? 她的眼中又沁出几滴泪,突然高声痛苦道:“皇后娘娘!喜鸳来陪您了!” 她起身迅速向棺木撞去,霎时间一行热血从她的额间涌出,睁眼望着殿门用,最后一点力气微微一笑。 “喜鸳姐!” 听到动静的宫人们纷纷涌来,可她再也听不见,只瞧着一个个血红的人影在眼前晃。 小姐,喜鸳能做的,只有那么多了…… 她终是没能闭上眼,目光无神地定在远方。 …… “喜鸳殉主了?”忘忧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一瞬晃神,明明朱妧已为她寻好后路。此番殉主是想叫朱妧走得更无后顾之忧,真真是忠仆。 “是。”祁云点头,“陛下将皇后的丧事全权交由礼部,听说他们欲封赏喜鸳。” 人死了什么也得不到,这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由着他们去吧。 “别叫朱妧知道。”忘忧撑着额头叹了口气,从昨晚开始朱妧就起了烧,这个时候万不能再受刺激。 “颜怀都吩咐过,如今只有他和颜夫人能见到她。”祁云对喜鸳的行为虽然不理解,可依旧让她敬佩。倘使多年后朱妧假死被人察觉,第一个遭殃的必定是她。 忘忧点了点头:“好,盯着安洛洛那儿,有消息便回。” “是。” 祁云走后,忘忧对着空屋子又陷入纷繁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她的勇气还不如喜鸳,更不能如她一般决绝,做得干净利落。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情,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利。那我呢? 忘忧自嘲般摇了摇头。说来可笑,她是为了仇恨而活。 待送走了朱妧,在京都的羁绊又少了一分。她恨不能立刻就带着月芙回仓羽寨,可惜,不能。 与此同时,先蚕坛的蚕室内气氛压抑。地上跪着的蚕母面带苦色,膝盖不过向前挪了两步,便马上被两旁带刀侍卫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贵人!这些蚕确确实实是吃了韩夫人打的桑叶死的。”蚕母话中带笑,可惜她赔笑的脸被按在地上,“这天大的事要是不报,到时候怪罪下来小人可承受不起。” 宇文渊看着一堆桑蚕的尸体已然干瘪,而其他桑叶上的桑蚕还抱着叶子不停进食。安洛洛算计到如此地步,以为借用神谕就可以除掉忘忧了吗? “说实话。”他拎起当时忘忧用的铁钩掂量一番,不但比其他的沉重,还更锋利。 蚕母故意摔倒打的是慌忙之下让忘忧受伤的算盘,可她们算漏一步——忘忧会武。 他们险恶用心已叫宇文渊包着一团怒火,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蚕母听着宇文渊的语调平平,还以为是例行检查的贵人,愈发笑得灿烂:“贵人,是实话!给小人一百个胆都不敢撒谎!” 宇文渊将铁钩丢在蚕母面前,碰撞之声猛然吓了她一跳:“不说实话就动手。” 两位带刀侍卫压着蚕母越来越靠近铁钩,吓得她连连叫喊:“杀人了!杀人了!天子脚下!贵人怎敢如此行事!” 眼见着脖颈割到铁钩,她叫得越发凄惨:“别!别!别!我说!我说!” 两位带刀侍卫动作一顿,蚕母的脖颈便紧紧贴着铁钩,割出一道血线:“求贵人高抬贵手,小人,小人惶恐!” 宇文渊摆了摆手,蚕母便被提着肩头跪在地上。她大口吸着气,脖颈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小人也是奉命行事,求贵人别再为难了!背后之人位高权重,害得大人丢了官位可就不好了。” 她最后一句说得谄媚,实则带了几分威胁。那张脸敷衍地笑着,比哭着还难看。 “放肆!”带刀侍卫厉声喝道,“摄政王亲临,岂受你威胁!” “摄……摄政王?”蚕母霎时间脸色一白,只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不顾脖颈上的伤连连磕头赔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该死!” 说着说着她便熟练地左右开弓扇起自己巴掌,连带刀侍卫也拦不住:“看我这张破嘴!就会乱说话!” 宇文渊心中厌恶极了欺软怕硬之人,借着侍卫的腰刀,顷刻出刀就架在蚕母肩头:“说。” 蚕母怎么也没想到摄政王会亲自前来,一个字就震得她没了血色,如同坠入冰窖:“是,是安贵妃……” “写。” 刀又按下一分,隔着衣料便觉冰凉刺骨。她哆哆嗦嗦接过笔可怎么稳定手臂都只落下墨团,最后不得不变成她口述,侍卫代笔。 前因后果交代了过半,蚕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从外头又滚进一人。 蚕母定睛一瞧,这不就是命她行事的小太监吗!“王爷,就是他!安贵妃传来的消息,都是他带来的!” 小太监哆哆嗦嗦,正了正帽子:“我不认识你,你别乱说话!” 从屋外进来的韩珂一脚踩在小太监身上:“摄政王心软用不得刑,小爷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 他手中抽过利剑就劈入小太监身旁,剑尖已然入地:“要不要尝尝大理寺七十二刑?”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不敢抬头:“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你再说一遍。”韩珂拨出剑就放到小太监的耳朵上,仿佛他“一失手”便能削去他的耳朵。 “我,我……”小太监吓得说不出话,回到安贵妃那儿他就是死,兴许在这里还能活命,“是安贵妃身边的晏奴吩咐奴才的!” “有意思。”韩珂收回剑拍了拍小太监脸颊,“什么奴才叫‘晏奴’这种放荡名字?” 小太监被剑背拍脸吓得眼睛瞪圆:“听说从前是花房的奴才,不知怎的被安贵妃看上,调去了长春宫……” “去查。”韩珂抬了抬手,身后跟着的衙役便应声而退。 “你们如此贪生怕死,安贵妃也是倒霉。”他笑着绕二人走了一圈,长剑拖在身后,发出的摩擦声更让二人提心吊胆。可没想到,此人下一句更令人瞠目结舌,“摄政王,学着点。只要人不死,怎么折腾都行。” 他突然蹲在小太监身旁低声道:“你说是不是?” 第十七章 醋意 “大,大,大人……”小太监吓得结巴起来,“求您别动刑,奴才还知道安贵妃其他事……” 韩珂笑着点头:“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小爷就喜欢你这样的。” “不是说交给内廷吗?带走。”他将剑一提,下一刻刺入蚕母腿中。被两旁侍卫拉起的小太监听见蚕母一声惨叫,回头一看便是汩汩而流的鲜血,登时吓晕过去。 “大,大人……”蚕母面目扭曲,韩珂拔出剑来她又是一震,连忙捂着腿“啊呦”起来。 宇文渊冷冷看着韩珂的举动,总觉得几分示威之意。 “既然好好的腿站不稳,那就不要了吧?”韩珂用剑在蚕母腿上比划两下,好像在衡量砍下去的角度。 蚕母浑身发颤,一时涕泗横流:“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知错了,小人不该帮安贵妃……” 他用剑敲了敲饲养桑蚕的竹扁:“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吗?” 蚕母捂着腿上的伤连连点头:“这里没有桑蚕死亡……” “说大声点,小爷听不见。”韩珂装作听不到的模样用手放在耳边。 蚕母也是聪明人,一点拨便反应过来:“桑蚕都是吃了安贵妃钩下的桑叶而死,与韩夫人无关!” 韩珂满意地将剑抛给下属:“这就对了。”他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们在这儿盯着她。” “是。” 韩珂对着宇文渊耸了耸肩,笑着走出去,转身一刹那眼底的笑意却灰飞烟灭。 与他明争暗斗近十年之久,争爱恨争权势,他没有一刻不想亲手杀了他。 没有他,师父便不会死;没有他,皇位便不会丢;没有他,忘忧便不会对他虚与委蛇……可倘使没有他,便不会有现在的韩珂! 宇文渊望着韩珂远去的背影,眼神愈发深邃。韩珂想杀他,可他却不想。为臣者可以暴戾,可以放肆,可以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然而为君者却万万不能。 “主子。”流影见宇文渊凝视远方许久,轻声提醒着,“还去翰林院吗?” 宇文渊摇了摇头:“去见她。” …… 外头晚风极是冷冽,远处青云白雾一片混沌,半弯银月悄然挂至当空。 忘忧怔怔望着银月出神,手中还握着令她爱恨交织的阵法集子。王钰总是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挂在嘴边,可她的明日还能有多少? 她暗暗叹了口气,目光又移回阵法集子,强迫自己背下去。 既然虚妄的明日还是个未知数,她更该抓紧当下才是。 看得片刻她便听见远远有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阙然送点心来,可细细分辨之下又不似。 是他? 她放下集子的一刹那宇文渊便推门而入,不知为何,忘忧竟在撞上他阗墨般眸子的一刹那有些许心虚。 “宇忘忧。” 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唤着她全名时,她便知道,要么动怒,要么吃醋。现在看来,怎么还有些动怒吃醋交织的意味。 “为什么瞒着我闵成此人,韩珂却知晓?”他抽出密信抛在桌上,“韩夫人?每次听到别人说这几个我有多心寒!” 忘忧只是望着他,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宇文渊挥手松开一次,她便悄悄抓一次,弄得宇文渊脾气也软下来。 “不过是在旁人面前演戏。”忘忧小声解释着,对他一笑,“喊几声也不会短你几两银子,少几块肉不是?” 她拉住宇文渊的衣袖又晃了晃:“那人家还喊桓妤‘摄政王妃’,我也没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在乎我才生气的。”忘忧拉着他坐下,“好啦。” 宇文渊看着忘忧的模样气顿时消了一大半,倒有些责怪自己不大度:“桓妤在桓府已久,我听了些风言风语,想来也是你闹的。” 忘忧知道他说的是摄政王妃私会外男一事,便大大方方承认:“便是我闹的。不过摄政王妃若是坦坦荡荡,怎会被我派的人勾引了去?” 宇文渊将靠在圈椅上的她一把拉进怀里:“当真是不靠说的,只靠做的。宇忘忧,你这是吃醋了?” 她的手腕被宇文渊用巧劲握住,一时挣脱不开:“彼此彼此。你没有在朝事上给韩珂下绊子吗?” 宇文渊笑起来,他真是拿她没办法。他的心头悄悄升起一个念头,若忘忧做皇后,必是母仪天下的典范,甚至足以震慑朝野。 “天星楼近日可在买卖生意?” 忘忧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是啊。杜家抛售不少产业,我就叫人都收了回来。与京都沾边的一半生意都得在天星楼手下过。” 竟是一半。 若不是亲耳听忘忧承认,宇文渊还未想象到天星楼势力扩展到如此地步。 “怎么了?”她看着宇文渊像是在思考些重大的事,才露出那一副凝重的神情。 “陛下无德,晋国已虎视眈眈。”他仅仅说了“虎视眈眈”四字,可这背后蕴含着多少波诡云谲。 “战争。”忘忧不假思索道,“晋国第一步便是要宁国动荡,百姓不安。商业首当其冲。你一定想说这时候收购只会血本无归。” 宇文渊听着她继续道:“可我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杜家。杜弘佑该死,杜锦程与杜老夫人又何其无辜?用天星楼的名义买下来,日后还要换回去。不过这段时间的收益自然归天星楼。” 京都一半的生意,就算只留在手头一月便有多少?杜老夫人肯放权,也是下定决心除了杜弘佑。 “不说这个了。”忘忧从桌子上拎起先前被宇文渊抛下的纸,“瞧瞧寒远为了什么与我置气呢?” 宇文渊多了几分笑意,不过是一时吃味,还要被她揪住不放:“晏奴。你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忘忧将所有内容一扫而过,不由得眸色一黯:“是安洛洛身边的奴才。” “在元明二十一年便入了宫?”她带着疑虑轻轻念着,“晏奴与闵成生得一模一样,而闵成是元明二十三年才到的京都。” 要么,这世上真有生得如此相像之人,要么,闵成是顶替了这位叫“晏奴”的花房奴才。 “还有个消息。”宇文渊缓而轻言道,“晏奴,是假阉人。” 第十八章 晏奴其人 忘忧眼波微闪,嘴唇细抿,震惊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安洛洛胆大包天,在宇文汐眼皮子底下安养伶人?她也不怕宇文汐的滔天之怒?她又想起被闵成卖掉的宋怀秀,想起她哀求着自己不要杀他。就在她口中这才色双绝的男人,却做起后妃的男宠? “安贵妃死局已定。”宇文渊说得平平淡淡,可言语之中蕴着彻骨寒意,“证据都在韩珂手中,他说,要慢慢放出去。” 观察猎物死前的挣扎与痛苦,这的确是韩珂的风格。 忘忧将头埋在宇文渊怀中,又冷下来:“闵成原先投奔长平大长公主,他能替下晏奴,也有大长公主一份力。” 宇文渊怎么听不出忘忧的意思:“你想好了?若想为柳家复仇……” 长平害她,害月芙,害了柳家。她难道还要因为韩珂的缘故放过她吗?何况这个女人太过可怕,她在京都还残存着多少势力,如今仍不得而知。 “用计除不了长平。”忘忧最终带着恨意轻声道,“我需要死士。” 长平为一国大长公主,若非犯了重罪不至死。何况她如今随韩勋回到老家,京都又有韩珂坐镇,任何旨意都绕不开他。 宇文渊抚了抚她的后背:“我知你恨,可不急于一时。” 忘忧轻轻“嗯”了声:“我好像变了,是不是?” 变得浮躁,变得激进,变得满心仇恨,不可理喻。自从月芙死后,她夜夜回忆着先前点点滴滴,没有月芙的规劝,她只能独自一人前行。 阙然不懂事务,祁云不愿忤逆,扶溪只要是她的命令便会照做。他们规劝不了她,亦给不了她任何方向…… 长平的铜铃之声让她瞧见了未来,如同诅咒相伴她到如今。眼前时不时闪现出未来的片段仿佛定死了一切,那她的当下的努力又算什么? 云观说得没错,知晓未来是痛苦,是折磨。 “我也变了,不是吗?”宇文渊将她拥得更紧,“忘忧,去做自己想做的吧。” 她暗自抹去泪水,怎地一想到这些事就不争气地哭了? “你该回府了,明日还得早朝。”她起身打开门,任晚风激在脸上。也只有风与凉意还能让她清醒片刻。 宇文渊拢了拢斗篷没入夜色中,从忘忧手中接过小灯笼:“早些歇息。” “好。” 夜色茫茫,宇文渊渐渐远去,融入那墨色当中,唯他手中晕出灯笼光晕,丝丝缕缕,衬得身影愈发挺拔。 忘忧靠着门目送他远去,目光又渐渐移向布满星光的夜空。她若想与他厮守这最后的时光,是不是太自私了些?还是该狠下心肠,叫他余生不再惦念? 飘渺的未来,谁又能给出答案? …… 长春宫内一片肃静,满地碎瓷片分外扎眼。 安洛洛跌坐在床上奋力撕着手帕,听着那一声响才略略解了些心头之恨。朱妧算计了她,还不是难逃一死?可她不想叫朱妧就这般简单死了,还没有让她亲眼看着她夺了皇后之位,还有没有让她亲耳听见陛下下旨赐死,她怎么就先死了! 晏奴踏着碎瓷片而来,每走一步就好像踏在安洛洛心头,扰得她心绪不宁。她伸手拿过矮凳上茶盏,连盖带碗朝晏奴的方向用力砸了过去:“滚!” 晏奴脚步一滞,身旁忽起清裂巨响,犹疑之时便被飞渐起的碎瓷片划破脸颊。 安洛洛扭头望着仍缓缓而来的晏奴,这才瞧见他俊美的脸上现出一道血线。 “晏奴……”她忽而不忍,只是一时气急才下了重手,谁知他不会躲呢。 “娘娘。”晏奴也不管脸上的伤就在安洛洛床榻旁跪坐下来,“若是责打奴才可以缓解您心中之恨,那晏奴受伤又何妨。” 安洛洛轻轻为晏奴擦去脸上的血珠,这张脸若是落了疤可怎么办?她的指腹划过他眼下一痣,这双狐狸眼魅惑至极,天生的好皮相。 “本宫这次是在劫难逃。”安洛洛柔荑滑落,说得轻巧,不辨悲喜。 晏奴轻笑:“陛下将您禁足于长春宫,那就是下了护下您的心思。” “你不懂。”安洛洛眯了眯眼,满是怨恨,“就算柳清漪不想我死,宇文渊和韩珂也会毫不犹豫置我于死地。陛下处处受他们掣肘,还护得了我吗?” “娘娘。”晏奴握住安洛洛的手,“何不与晏奴打个赌,陛下一定会保下您。” “是你背后的主子说的?”安洛洛从他的掌间抽出,捏住他的下巴,“你也是这么服侍那人的?” 晏奴迎着安洛洛的目光,眼中笑意更浓:“晏奴只是娘娘一人的晏奴。背后的主子不过当晏奴一枚棋子罢了。” “本宫也是棋子?”安洛洛松开他的下巴,软软靠在被褥上。她做了那么多年棋子,好不容易翻身,却还是棋子? 可若是叫晏奴控制着,她甘愿做棋子。 “娘娘是贵人,怎会是棋子?”晏奴靠过去,为安洛洛揉着腿,“陛下与主子都会保下娘娘。” “你家主子究竟是谁?”安洛洛斜支着头,紧紧盯着晏奴的一举一动,企图在他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 可惜晏奴从头到尾皆是恭顺的神色,丝毫未变:“主子是谁不重要。娘娘只要知道,主子想叫京都翻天,越乱越好。” “好大的口气。”安洛洛越发好奇他的背后之人。 当初不过是路过花房便看见晏奴被四五人欺凌,一瞧见他的容貌便再也挪不开眼。现在想来,他们的相遇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京都大乱,本宫又有什么好处?”安洛洛摸了摸晏奴的脸,他这双狐狸眼越瞧便越喜欢。他前世别就是个狐狸精吧,不然怎叫她深陷? 晏奴越靠越近,呼出的气息近在咫尺,让安洛洛脸上微痒:“京都一乱,陛下便能趁机除了摄政王与丞相,到时候您就是真正的中宫皇后,享万民朝拜。” 安洛洛笑而不语,京都一乱,是谁除了谁还不好说呢。可她还是嘴上应着:“好,那就叫它再乱些。” “娘娘。”晏奴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皇后,未死。您,信吗?” 第十九章 外封? 蘅若已有三日未出房门。这几个月来晋国而来给的解药断断续续,似乎故意折磨着她。 京都的变化早已脱离她的掌控,统共就给这点财力物力人力,还想让她做到哪样! 她疼得蜷缩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压了三条被褥已然大汗淋漓,可少了任何一条痛意便会更上一层。 床单被她抓得皱巴巴,可再怎么抓也缓解不了身上的丝毫疼痛。 她的二哥哥啊,就是这般心狠手辣,能走到如今的地方还不是拜他所赐! “公主。”容舒推门而入,手中依旧端着那碗褐色汤药,“奴婢听见几个消息,想听听吗?” 蘅若不再倔强,端起汤药便一口饮下:“最好都是好消息……” “是。”容舒笑着跪坐下来,“蚕室那儿传来消息,安贵妃喂养的桑蚕都死了。钦天监的人说是有神谕,若不诛妖妃,天下难安。今日朝上都闹翻了天。” 容舒笑起来,安洛洛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反倒要入死境:“陛下被逼得无法,已将安贵妃下狱。后来又被关进内廷的太监爆出孙嫔的孩子也是安贵妃害得,陛下那儿也没个说法。” 蘅若哼笑一声:“宫里哪个孩子不是她害的?自己生不出孩子,就不许别人有孩子,光这几条人命就够她死好几回。” 可她话锋一转:“可我偏不想叫她死。” 容舒点头:“若没了安贵妃,还如何挑起摄政王与陛下的矛盾。如今也只有我们和大长公主肯帮她。” “她那儿我倒不担心。”蘅若疼得冷汗直流,这药喝一次药效就弱一次,“北秦那儿呢,可有消息?” 容舒的笑意渐平:“北秦那儿已派了使臣决定议和,还说要联姻……” “联姻?” 乌其拉图才刚刚即位,他的女儿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难道又要派宗室之女? “陛下说,要联姻便要乌其拉图最宠爱的公主嫁过来。否则……”容舒看着蘅若微蹙的眉心有些不敢说下去,“就如吴王之母,假公主嫁过来也毫无用处,只是生儿育女的工具。” 宇文汐当众侮辱宇文淳生母,这份委屈落在他的头上,蘅若也能想象他会有多难堪。 “吴王可有争辩?” 容舒摇了摇头:“您也知道吴王的性子,元明帝在世时便因北秦的缘故饱受非议,如今被陛下欺压侮辱,他又怎么可能反抗?倒是摄政王还出言驳斥,堪堪保下王爷的面子。” 蘅若强撑起身子:“他入宫已久必是去见了母妃,我要等他回来。” “公主。”容舒为她披上外衣,“您与吴王相处已久,真是动情了?” 蘅若拂开她的手:“难道二哥连这个都要管?我照他的意思一件件做下去,何时违背过?” 容舒见蘅若走路跌跌撞撞,连忙扶着:“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是什么意思?” 蘅若推门而入,春风微带凉意,叫她的身子发颤。 容舒的声音低下去:“日后晋国攻下京都,吴王反应过来,您又要如何与他相处?” 蘅若霎时间止住脚步。是啊,她是他的灭国仇人,他该是恨死她了吧…… 她扶着门框的手不由得攥紧,她是有苦衷的,她是被二哥哥逼的……这样,他还会听她解释,还会恨吗? “不用你多嘴!”蘅若忍着泪意向外走去,每走一段路便要扶着柱子歇歇。 容舒时时护着,看着蘅若倔强的模样也无可奈何。她是怀安王派来监视公主的没错,可她也是公主的奴婢,也同样盼着公主少些痛苦。 蘅若过了转角,腹部又剧烈绞痛起来,握着容舒的手也渐渐发凉。 “公主,我们回屋等王爷也是一样。” 蘅若摇头,咬牙起身。 “王妃!” 在她们身后有仆人揣着书信而来:“从后门那儿传来的密信,说是务必要让王妃看见。” 蘅若一听“后门”二字便心生厌恶,除了杜弘佑还能有谁? 宇文洛逼宫前,杜弘佑上报马匹有问题的信件混在调情的信件中没有被她瞧见,只为了这个原因怀安王便断了她那月的解药。 她当时还不明白,后来听豫王生还的属下说起马匹问题才导致没有及时发现从宫外潜入的暗卫,给了伏虎营可趁之机。 是杜弘佑,若不是他无故送来那么多调情信件,她能错过真正重要的信件吗!她能被断了解药,痛不欲生吗! 容舒将书信接过,连忙挥手让仆人下去,将书信展开略看过:“公主先前说要等惩治杜弘佑的时机,如今,似乎到了。” 蘅若扯过书信细细看下去,最后一怒之下将书信撕了团圆:“他倒是天天做着美梦!” “杜家产业尽数抛出,只差京都那套宅子。”容舒扶着蘅若缓缓向前,“不如就在他去晋国的路上下手?”容舒知道怀安王给蘅若的人手不足,让杜弘佑逍遥了几个月也着实是空不出人手,“阿温近日要从季都回来,交给他如何?” “交给谁都行。”蘅若扶住柱子,腹部钻心之痛一点一点传来,“我只要他不得好死……” “是。”容舒扶着蘅若出了后院,果瞧见吴王身边的侍卫匆匆而来。 “他回来了。”蘅若抿唇挤出些许笑意,离开容舒的搀扶便迎上去。 宇文淳见蘅若有些意外,受过的气顿时消了大半。他将蘅若拥在怀中,又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为她系上:“怎么又在发颤?不好好呆在屋里?” “我想你一入府就看见我。”蘅若埋在宇文淳怀中,用力抱住,“阿淳,你公务繁忙,都好些日子没有同我说说话了。” 宇文淳对她嗔怪报以一笑:“好了,是我的错。” 他将蘅若冰凉的手包在手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蘅若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宇文淳为她绾着碎发:“我与母妃商议过,下月便向陛下请旨,外封出京。” “外封出京”四字一下击在蘅若心口。不,宇文淳不能外封出京。她若不能留在京都搅弄风云,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怀安王,会让她死! “阿淳。”蘅若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开口,“好端端为何要外封出京?” 宇文淳以为蘅若听到这个消息会欢喜,这情形怎么与他想的有些不同? 第二十章 地牢 “我原本便不醉心于朝事,留在京都,徒然受累。”宇文淳扶着蘅若入后院,春风小了不少,“我选了雍州作为封地,那儿四季如春,再无凛冬。你不是想看花吗?雍州漫山遍野皆是不败的春花烂漫。” 蘅若将宇文淳的衣袖攥地更紧。他都记得,原来他都记得。可她何尝不想远离纷争?可被怀安王下了药,这一辈子都脱不了他的掌控…… “阿淳。”蘅若眼中漫出水光,也不知是疼的还是被宇文淳的言语打动,“我……我离不了京都。” 宇文淳携着她一路回屋,将容舒等人甩在身后,关在屋外:“蘅若,你实话告诉我,晋国那儿,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一个“又”字叫蘅若惊疑,他还知道多少? 她也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垂泪:“阿淳,你别问,我不能说。” 答案昭然若揭。 宇文淳动了怒意,这几个月他也察觉到不对劲,只是装作糊涂。蘅若为人要挟,怕是和亲也同样是阴谋! 可他怎舍得对她发脾气:“别怕。所有事,我与你一起承担。” “告诉我晋国那儿要你做什么。” “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蘅若微抿唇,却在此刻看不懂宇文淳的神情。他要帮她?帮她一起对付宁国?不会,一定不会…… 可她依旧擦干眼泪,淡淡笑着答道:“好。” …… 忘忧踏着夜色入了地牢,若没有灯火点缀,此处怕是比外头都暗得深沉。 宇文汐受不住朝臣弹劾奏折,无奈之下将安洛洛下了宫中地牢。虽与众臣要求的大理寺牢房大相径庭,可也算做出了让步。 地牢入口守卫森严,若非韩珂用计暂时调离了他们,忘忧也进不来。 她带着钥匙,每踏一步台阶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直到打开最后一道牢门,安洛洛已抬眼望着她。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位故人。” 安洛洛所在牢房没有丝毫异味,甚至本该柴草堆积的地面也换了锦缎,床榻,梳妆台一应俱全。 忘忧也不惊讶:“这里的日子比宫里还清净些。” “是啊。”安洛洛慵懒地伸了懒腰,斜视着渐渐靠近的她,“你来做什么?不会只看我笑话?” 忘忧在牢房前盘腿坐下,安洛洛的牢门被两道锁锁着,其中一把钥匙就在御案之上,许是宇文汐担心有人对安洛洛不利。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琉璃梳子:“听说你缺这东西,我帮你带来了。” 忘忧将梳子放入牢中,安洛洛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也不去拿:“别拐弯抹角,还耽误我工夫。” 忘忧将当初祁云记录的宋怀秀口供扔进去:“你身边的晏奴,你还不知他是何人吧?” “你什么意思?”安洛洛顿时紧张起来,“想威胁我?” “你已入了地牢,我为何要威胁你。”忘忧淡淡道,“只是给贵妃娘娘提个醒,莫上了别人的当。” 安洛洛听得忘忧的话怒气翻涌,她还用得着她假心假意提醒? 她将信将疑勾起口供,不过看了几行字就扔到一旁:“宋怀秀又是谁?本宫不认得!” “娘娘自然不认得。”忘忧的笑带了几丝嘲讽,盯得安洛洛不安,“但那晏奴认得。” “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晏奴一到京都便抛妻弃子,做得丝毫没有犹豫,叫人佩服。” “住口!”安洛洛眼中冒火,晏奴的一句“晏奴只是娘娘一人的晏奴”,犹在耳畔。 她将口供捡起又细细读了遍,最后冷笑着撕碎,随手向牢外一扔:“伪造的东西,以为本宫会信!” “娘娘可以不信。”忘忧将口供送到站起身向外走去,“不过你能出去已是无望。晏奴已经重新投靠了主子,好像是……静妃?” 安洛洛愤恨地望着她的脸,牙齿咬得绷紧。静妃?那个表面装得与世无争却暗中使绊子的那个小贱人? 一个声音在她脑中怒吼,为什么偏偏晏奴选择了与她最不对付的静妃,另一个声音却劝着是柳清漪胡说八道,晏奴不会背叛。 “你好像还不知道?”忘忧故意轻笑,“也对,到现在都没有人来看你。你身边那个聒噪的喜鹊呢?晏奴……那更不可能。” 她的笑中染上几分狠劲:“晏奴下次见你,便是你的死期。” “柳清漪。”安洛洛从牢中起身,紧紧握着栅栏,“休要胡言乱语。” 晏奴说过,他背后的主子会保下她,一定会保下她。 “晏奴背后的主子留你,不过是想利用你让摄政王丞相一干人等与陛下对立,闹得京都越乱越好。” 忘忧的话一下刺进安洛洛心底。是了,当时晏奴的确是这样说的。 “陛下在你下狱的当晚就入了静妃宫中。”忘忧越说越轻,安洛洛越想越慌,“他们可以培植一个独宠的贵妃,便能培植第二个。” “而你知道了他们那么多事,他们还会留你吗?”忘忧挑了挑眉梢,安洛洛惶恐的神情正是她想看见的,“等着吧,明日或后日,便会有人来除掉你。” 她假意离去,果然行了不过两三步便被安洛洛喊住:“柳清漪!” 忘忧停住脚步,静静听着安洛洛说下去:“你今日来不仅仅是好心告诉我这些吧?你想要什么……”她咬了咬牙,又想起自己为了父亲而向她下跪的曾经,“你想要我做什么,才肯保我。” 她等安洛洛此话已久,缓缓折返回去:“我要知道,晏奴背后的主子。” 安洛洛笑起来:“原来,我这辈子永远在做棋子。不过也无妨。”她眨了眨眼,企图将泪水驱散,“我不妨告诉你,晏奴已经知道朱妧还活着。我若是死了,这个消息便将呈到陛下御案!” 她含泪笑起来,有些疯癫:“柳清漪,你帮我也就罢了,不帮也得帮!” 忘忧眯了眯眼:“晏奴为了取得你的信任,连这种谎话也编出来了?皇后下葬前已验明真身,岂会有假?” “我不管!”安洛洛大吼起来,“陛下看了会有什么反应?管他是真是假,韩府必有余殃!” “我会帮你。”安洛洛伸出手想抓住忘忧的衣袖,“真的,再信我一次!我会帮你除掉晏奴背后的主子。” “保下我……保下我!” 第二十一章 金钗血 忘忧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佩服安洛洛。她为了活下去,能屈能伸,当真什么都肯做。 她轻轻抽出被安洛洛握住的衣角,缓缓移至她面前。那张脸,恐惧与祈盼交织,姝丽的面容迷惑了宇文汐,放荡的言行稳稳坐实“妖妃”之号。 “柳清漪……”安洛洛攥着栅栏,粗糙的木头勒得手心生疼。她当然恨极了眼前的女人,恨她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恨她有两个男子真心疼爱,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地位。 如果当初是她嫁给了韩珂,那如今会有多么不同?她还会受尽宇文汐折磨,还会身在地牢吗! 可纵然她恨,可依旧要求她,求她给自己一条生路,求她给自己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安贵妃。”忘忧从袖中递出一根海棠金钗,“这是静妃之物,至于如何用,由你决定。” 安洛洛接过金钗,一点一点摸过上头纹路。多么熟悉……这不是她当初求了宇文汐许久都没有求到的蒙国进贡之物!怨不得不能给她,原来宇文汐转身就送给了那个贱人! 她看着忘忧转身离去,地牢入口重新被重重铁门封住。每一下铁门的开合仿佛都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安洛洛跌倒在地,握着金钗的手越收越紧。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 朝中清净了五日,可赦免安洛洛的旨意终究止步于宇文汐的御案,再不能送入地牢。 安洛洛也在地牢中一日一日记着数,每送一顿饭便在墙上画一道。从普通的牢狱饭到如今渐渐恢复贵妃饮食,心中的希望恍若死灰复燃,一日更甚一日。 她看着墙上十六道痕迹,一边摩挲着金钗一边等着送饭的奴婢。静妃的金钗要如何用?她捉摸了许久也没有定论。 不过这海棠金钗煞是好看,镂空的叶瓣细如蛛丝,此等工艺在宁晋几乎找不到。她将金钗举起,对着烛光一照,其上红宝石散着柔柔光辉,斑斑点点照在她的脸上。 这金钗艳而不妖,庄重之下又透着娇媚,怎么看都不适合静妃那无趣的性子,陛下凭什么就把钗子给她? 远远的打开牢门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她将金钗塞在被褥下,懒懒靠在枕上。 送饭的小太监打开牢门,反常的没有御林军守卫跟随。安洛洛紧紧盯着太监的一举一动,正准备他一旦做出不利的举动就喊人。 “贵妃娘娘。”小太监将装着金丝南瓜的碟子捧起,“奴才奉旨探望您来了。陛下让您别着急,救您出去的法子总是有的。” “是啊,总是有的。”安洛洛从一旁抽出银针,这几日每吃一样东西前都要验一验才安心。 可她的银针还没碰到金丝南瓜,那小太监便将碟子收回去:“娘娘,奴才还有一事。” 安洛洛提着银针的手还悬在当空,她颇有些不悦,将银针一掷才冷冷道:“怎么?” “晏奴托奴才送来一物。”他将食盒打开,从底下取出一个小香炉,“他说娘娘没了它,夜里必是睡不安稳。” 假心假意。既然还记挂着她,何不自己前来?他有这个本事,只怕是不愿! “晏奴在静妃那儿可好啊?”安洛洛拨弄着指甲,一面凌厉地瞥着小太监。 小太监也不惊异安洛洛是如何知道晏奴去了静妃那儿,恭敬道:“晏奴日夜思念娘娘,天天盼着娘娘回去呢。” “哦?是吗?”安洛洛捏着小太监的下巴迫使他凝视着自己的眼,“你们都巴不得本宫早点死吧?” “娘娘说笑了。”小太监的额上冒出冷汗,略略瞥过她凌乱的衣裙,连忙将眼神移向别处。可偏偏又撞上她一半带笑的眼,盯得他心通通直跳。 他暗诽着安洛洛是妖妃果然不错,一副媚骨合该魅惑君王。他不敢再看着安洛洛的眼睛,真怕下一刻魂儿便要被她吸过去。 安洛洛看着小太监的模样便知他动了些心思,笑地愈发柔媚:“你别怕呀,说真话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喉结一滚,眼神又不知飘忽到哪里去:“晏奴和奴才……们都盼望着娘娘早日回宫,不敢有其他心思!” 安洛洛指了指那盘金丝南瓜:“乖,那这盘东西,就赏了你吧。” 小太监眼睛瞪得更圆,恰恰是这细微的表情叫安洛洛摸向被褥之下。他双眼左右乱瞟,冷汗直流:“娘娘……这可是给您的膳食,奴才怎敢享用?” “有什么不敢?”安洛洛玉指捏住小太监的嘴,将金丝南瓜端到他嘴边,“本宫赐给你的东西,你竟敢不要?” 小太监支支吾吾摇着头,就是不敢张口。“娘……娘……”几个词一点一点从他的牙缝中蹦出来,无非是乞求安洛洛饶了他。 小太监挣扎间打翻了金丝南瓜碟子,几块南瓜块一掉到地上便激起一串泡泡。 果然有猫腻! 安洛洛握住金钗正要提起,小太监发了狠,将她扑倒在榻上死死掐着脖子:“贵妃娘娘您可别怨奴才,都是晏奴吩咐的!” 安洛洛被掐得满脸通红,双脚乱蹬,一手反复拍打在小太监身上,一手攥着金钗,可力量悬殊之下又怎能挣脱。 不能死,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等肮脏东西手里! 她渐渐没了力,连挣扎的幅度都小了很多,最后,彻底没了反应。小太监见状手中的力道渐渐卸去,大口喘息着不敢再弄出其他动静。 死了……是死了? “娘娘,您做了鬼,可别来寻奴才!”他正要退出去,突然脖颈被斜伸出的手挽住,后一刻一瞬刺痛,鲜血飞溅! 他瞪圆了眼看着身下的女人紧紧握着金钗,不断按压着推进。她的脸庞被热血沾染,更是说不清的妖媚。 小太监的血四处喷溅,点点激在安洛洛的脸上,一片滚烫。她的双手在发颤,眼睁睁望着小太监在她面前倒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安洛洛剧烈咳嗽着,大口吸着气,满牢皆是小太监的血气。她踩在还剩一口气的小太监身上,扭动着海棠金钗,缓缓拔出:“下辈子,可就别再碰到本宫了。” 小太监没了呼吸,可还保持着死前惊恐的神情。他的脖颈上开了血洞,仍不断汩汩喷出血来。 安洛洛将衣裙撕碎,又用金钗在身上划了几道,见有血涌出才惊恐地向外喊道:“来人呐!有刺客!” 第二十二章 诗会 “所以,安洛洛就被放出来了?”王钰听到祁云说到此处连瓜子也不磕了,这暴君明明就不想杀她。 祁云轻轻点头:“陛下借口地牢不安全,还是将安贵妃移至长春宫禁闭。” 此事也在忘忧意料之中,倒没有多大惊异。这段日子朝臣们的说法改了又改,现在主张赐死安贵妃的朝臣也少了下去。 “便宜她了!”王钰将手中瓜子壳一扔,“又要叫她嚣张下去!” 忘忧有些无奈,倘若让王钰知道是她提议要保下安洛洛,也不知还会怎么念叨。 “算了算了,不管她。”王钰拍了拍手中碎屑,“清漪,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我们出去透透气?” 王钰见她有些迟疑,连忙抱住她的手臂晃了又晃:“我们都好久没出去玩了,就当踏青吧。” 近日闲来无事,也不是不可。 忘忧思量会儿,才缓缓道:“近日进京赶考的各州举人皆到了京都,听闻组织了诗会?” 王钰眸子一亮:“正是!小道消息,就在京都附近的青山!怎么样,去不去看看?” 她正想瞧瞧古时举人都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一个个呆头呆脑,满嘴之乎者也? 此刻忘忧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些举人间势必会决出贡士,将来便是要入朝为官,少不得被各势力拉拢。今日的诗会,又有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 也罢,那还不如她亲自去瞧瞧有无治世之才。 王钰不知她的心思已转了几道弯,只听得她应道:“好,那便去瞧瞧。” “太好了!”王钰合了一下掌,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瞧,“不过,咱们得换个模样。” …… 春风和煦,夹杂着芳花芬草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人微熏。 王钰手中握着折扇,一改平日嬉笑的模样正经起来。她将长发束起,加上玉冠,淡蓝长袍加身,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锦带,端的是翩翩公子模样。 一路上已有不少姑娘侧目,或是偷偷抿唇笑着,或是驻足一旁呆呆望着,胆子大些的便上前搭话,手绢也扔了好几条。 王钰笑着点头示意,一个个敷衍过去,直至人少了才换了副神情:“京都少女审美怎的出奇一致?你也不赖,怎么无人搭讪?” 忘忧穿着一袭墨色缎子衣袍,其上金色竹枝点缀,更显雅致。她故意画粗了眉毛,在外人瞧来英气十足,又是五官端正的,应该吸引女孩子吧? 王钰绕着忘忧走了一圈,好像找到了答案:“你是不是和宇文渊待久了,也学会他那张冰块脸了?” 忘忧走在路上都不笑,还冷冰冰用锐利的眼神望着人家姑娘,能有人敢上前搭讪才怪咧。 宇文渊,冰块脸? 她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一番,宇文渊要么便是浮着淡淡笑意,要么便是眉头锁着怒容,要么便是沉默中蕴着哀痛。再往前些,他们初次见面时他浑身冷冰冰,震得她也有些不敢开口。 是了,她好像从未见宇文渊脸上有过夸张的神情。没有浓烈的喜色,没有彻彻底底的悲伤,好像所有事都如雁过无痕,顶多在他心上留下一小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咦~”王钰拍了拍她的肩头,“一想到他就笑了!” 被王钰一提醒忘忧才发现,她的嘴角上扬得有些明显,连忙放松下来:“怎么?不行吗?” “行行行!喜欢一个人是瞒不住的嘛!对他的喜欢要么在眼睛里,要么在嘴角上。”王钰笑着,见自己一番话让忘忧脸红,更加得意起来。 “少贫嘴了。”忘忧打断她,“前面不是还有姑娘?叫她们瞧见你这模样怎么办?” 王钰清了清嗓子,果瞧见有几位姑娘迎面走来,连忙恢复正经模样:“兄长你看这山花烂漫,是不是该赋诗一首?” 兄长? 王钰见忘忧不解,连忙低声解释:“我叫王珏,你是我表哥哥,王松!” 对,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待到了楠亭,再作诗也不迟。”她声音大了些,果有几位书生侧目。 “二位兄台!”书生中有一人出列作揖,忘忧与王钰回礼,“敢问二位可是前往楠亭赴宴?” 在书生后又有一人停住脚步,俯身作揖。忘忧与王钰依旧回礼。忘忧抬起眼时随意向他一望,只见这男子穿着粗衣布袍,然而眉清目秀,身骨挺拔,竟是气宇轩昂之姿。 “正是!”王钰热情答着,“鄙人姓王名珏,这是表兄王松。” 忘忧向那书生轻轻点头。 书生笑着:“在下赵孟星,字子思。”他向后将那人拉近,“说来也巧,王兄名讳与裴兄同。” 那人双手交叠向前一送:“裴松,字延之。” “裴兄。”忘忧再次回礼,这繁文缛节叫她耐心磨尽,还是笑脸迎人。 王钰真想拍一拍脑袋,她只起了假名却忘了还有字这回事!不如就装一装未成年,也没什么问题吧。 “二位王兄是哪一州府之人?”赵孟星与她们同道,边走边闲聊着,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 “我们都是京都生人。”王钰憨憨笑着,实则有些尴尬,“赵兄莫要唤我二人‘王兄’,我今年十六,表兄才十八。” 赵孟星微微一愣,他原以为二人个矮是天生如此,没想到是年少:“真是英雄出少年,二位年纪轻轻便中举,叫赵某佩服!” “没有,没有!”王钰连连摆手,“我二人受邀前往楠亭,不过凑个热闹!倒是赵兄与裴兄看着年纪尚轻就能到京都赴春闱,才叫人敬佩!” 赵孟星笑得灿烂:“我是梁州推举的,参加的也是武举,不足挂齿。裴兄才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乃是梁州的探花!” 这就见到学霸了? 探花也就是第三名,怎么和想象中呆呆的模样有些不一样?王钰满眼星星,对裴松的仰慕之意写满脸:“啊呀,二位将来可都是国之栋梁!” 赵孟星一面说着“没有,没有”,王钰一面捏了捏他的胳膊:“可是赵兄这体格,真是去参加武举的?” 赵孟星看着就是书生模样,好似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被人打了一拳还能不能爬起来。这样的人参加武举,还被梁州推选,未免有些草率吧? 赵孟星叹了口气:“贤弟有所不知,这其中就说来话长了。” 第二十三章 文人雅士 接下来的一段路直到楠亭前,赵孟星都在诉说他曲折坎坷的经历。忘忧听了两句便无心于此,四处乱望。裴松也习惯了赵孟星逢人便唠叨,同样走得心不在焉。二人偶或目光相触,皆是抱之一笑。 王钰认真听着赵孟星的诉说,有时叹气有时接话,如此捧场叫赵孟星兴致盎然,不免又多说几句,连楠亭诗会也抛之脑后。 “孟兄饱读兵书,必能在策论拔得头筹!就算在武事上不足,也不甚要紧,瑕不掩瑜嘛!”王钰对赵孟星的报国赤诚十分赞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真有一位体弱却多谋的将军,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忘忧听得好笑,倘若如此,赵孟星何不做个军师,岂不是更合适? 况且赵孟星看着瘦弱,武艺如何也不得而知。毕竟有韩珂在先,就算有十位壮汉围攻,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裴兄!孟兄!” 楠亭之上有人认出了他们,数十道目光立即汇聚过来。 王钰沾了他们的光也叫别人一顿好瞧,不由得感叹接受别人崇拜的目光,这种感觉是有多美妙。 裴松习惯了这种目光,上前一一问好,赵孟星亦与他们称兄道弟,倒是王钰与忘忧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他们寒暄完毕,赵孟星立刻想起还有他们二人:“这二位是京都王氏,王珏,王松。” 士人们没有听说过二人,笑中多了几丝敷衍:“久仰,久仰。”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就“久仰久仰”!王钰在心头嘀咕着,还是笑着回礼:“客气客气。” 还有些眼尖的看出二人衣料昂贵,绝不是普通读书人家负担得起的,笑中又多了些讨好:“二位可是头一回来诗会?” 王钰点头,一个利落地捻指就将折扇打开:“正是,不知规矩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众人见忘忧从头到尾默默无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何况一身气派非他们能高攀的,于是皆缄默其口,将注意力又移回琴音上。 忘忧听着不知何时奏响的琴声,将目光移向坐在高处抚琴之人。那人一身月白锦袍,骨子里透出一股清冷,恰与她一般令人心生疏离,不敢接近。 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空灵高雅的琴音便流淌出来,听得人霎那间心胸开阔,如同身在密林,聆听流水潺潺。 王钰看到抚琴那人后心中暗惊,怎么说曹操到曹操就到!她又偷偷注意着忘忧的神色,竟然没有丝毫变化。 “我错了,要不我们开溜吧。”王钰凑过去低声说着,瞧瞧转身不敢再去看他一人。造孽啊,她带着人家老婆偷跑出来玩,正主这是来抓人了? 忘忧定定望着抚琴的宇文渊,他如今的神色又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清。他从未在她面前抚琴,她甚至不知道他会抚琴。在他身上,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不过他会出现这儿,忘忧一点也不惊讶。其他党派皆是暗中盯着楠亭,谁能想到摄政王与他们打成一片了呢? “好曲,好意境!”一曲终了,人群中爆发出赞叹之声,“不愧是寒远兄!” 寒远。 忘忧眯了眯眼,他是仗着别人不知摄政王字号,如此大胆就说出来了?先前只有她一人唤着“寒远”,如今又多了那么多。她心中酸酸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吃男人的醋。 宇文渊抱琴从高台而下,似乎没有注意到王钰与忘忧:“我来晚了,该罚。” “是要罚。”书生中有人道,“便罚你作诗一首,作不出就罚三杯酒,也算为我们起个头。” “余兄说笑,我抚琴尚可,作诗只能贻笑大方。”宇文渊正要端起酒杯,却被那人拦住:“不妨,就两句,起个头。” 宇文渊将琴交给一旁的侍从,这侍从也是忘忧先前未见过的。他撩袍坐于石凳上,看似随口般道:“仰天望月三千里,落尽飞花见鹊河。” “寒远兄此句甚妙,先前实在过谦了。”那位“余兄”笑着,提笔在纸上挥毫写着什么。 忘忧对文人的吟诗作对没有兴趣,倒是王钰不肯放过机会,就是顶着与宇文渊同处的压力也要凑热闹下去。 她看了一会儿,他们文采斐然,确实不同凡响,一手书法亦是绝妙。只是太过死板,又有掉书袋之嫌。 更恼人的是宇文渊便如忽视她般,更似从前冷淡。她也知道在此不能轻举妄动的道理,可就是心中郁郁,便退到楠亭下。 楠亭旁风景依旧,原来还有一方与山浑然一体的青池,其中数尾锦鲤摇曳嫣红橙黄相间的鱼尾,煞是好看。 春风得意,暖阳澄澄,今日是这等好天气,可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昨日寒冬。 她向阶下望去,有一人满头大汗而来。 “杜兄!” 楠亭之上有人认出他,连忙迎上去:“寒远兄已是迟了,你怎么比他还迟!罚酒三杯,不许推脱!” 杜锦程擦了擦额间的汗,相比忘忧数月前见他时消瘦了不少,更没有富家公子的傲气。他站定歇歇,没了再爬上去的力气:“家兄执意今日离京,我去送了送,就耽搁了。” 杜弘佑终于卖光家财,离开京都了?可谁又知道,在晋国等他的是高官厚禄还是其他些什么东西? 杜锦程被两人搀着,终于上了楠亭,一番寒暄与罚酒三杯后亦加入了吟诗队伍。 忘忧听着身后不断蹦出的佳句,沐浴在暖暖阳光中,正望着青池中各色锦鲤发呆,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她回头去看,恰见裴松从楠亭上下来。她拱了拱手:“裴兄怎么不与他们一道?” “那你又为何不与他们一道?”裴松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冲,连忙躬身,“是延之冒犯了。” “无事。”忘忧侧身依旧望着一池锦鲤,“裴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拘束。” 裴松淡淡一笑,也是,这些权贵人家见惯了别人奴颜婢膝的模样,怎么在乎是不是多他一个? “那延之便有话直说了。”裴松微微侧身,从怀中抽出自己的拜帖,“公子可认得当朝摄政王,劳烦引荐。” 第二十四章 安陵之嫌 忘忧接过拜帖只觉得好笑,方才还与摄政王吟诗作对呢,这会儿又绕了个弯子来求她? 况且,裴松才刚与她认识,就不怕她私压了拜帖?恐怕他不仅仅是找了她一人帮忙吧。 忘忧还以为裴松必不是汲汲营营之人,不屑于投名帖这种事。现在看来,是她看错了。 可一抬眼撞见他的眼,如清泉一般明亮,虽柔却韧,又不似那些贪图虚名的小人。 “裴兄如何知道我认得摄政王?”忘忧声音渐低,总觉得身后有目光灼灼,再向楠亭那儿望去,这目光又没了。 王钰依旧一副兴奋的模样,甚至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与他们一众人称兄道弟起来。 裴松望着远山,头顶偶有几只飞鸟盘旋而过:“公子衣料必是富贵人家才负担得起,通身气质又不似小门小户。再加上这场诗会是朝堂上下的关注点,你与表弟这时前来,不只是交朋友吧?” 她的确不是,可王钰真真切切是来凑热闹的。 “裴兄多虑。”忘忧轻松地摆了摆手,舒展着胳膊,“我们不过好玩,真的是来交朋友的。不过这拜帖,我一定会给你送到。” “多谢。”裴松又做了一揖。 “裴兄与赵兄一样,皆是为了报国而科举?”忘忧言语间带了几分试探之意,在裴松听来,却是更多的好奇。 “说一句不知轻重的话,我是为改变如今的宁国而来。”裴松说得淡淡,倒有几分宇文渊的神态,可他没有宇文渊的冷意,更多的是温润间藏着锋芒。 他的回答让忘忧眼前一亮,敢对刚认识的人说出这句话,他的胆识必不一般。 “恐怕这话满朝大臣无人敢言,裴兄切莫对其他人说道了。”她的话又侧面印证了裴松要改变的“如今之宁国”迂腐怯弱,果见他嗤笑着摇头:“在下这话也只对你说过。” 只对我说过? 忘忧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作答:“既然裴兄这么敢说,那我斗胆还想问。” 裴松静静望着她,示意说下去。 “倘若你入朝为官,会投哪一派?” 如此露骨又敏感的话题也只有他二人敢谈论。身后便是一众文人墨客,竟亦不担心被他们听去。 裴松听罢心里泛过一阵涟漪,原本心如止水,便被她一句话震荡开。他望着她乌黑蕴光的双眸,一瞬间觉得此富贵公子不止表面那么简单,其胆气不可低估。 “无门无派。”裴松回答地干脆,“但若有人叫我真心钦佩,必会真心相随。” 多少士人为官前也曾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为利益所扰,可为官数月数年后便被官场同化,官官相护也是这些人最厉害。裴松,倒叫她多了几分期待。 “像裴兄这样的人才,必是各派追捧的对象。”忘忧观察着裴松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拱手道:“过奖了。” 忘忧歪了歪脑袋,骨头里便有细微声响传来。她伏案读书回复书信已久,缺少锻炼,明显觉得精力大如前。 “公子若不嫌麻烦,日后可时常与子思一道锻炼,他的骑射一绝。” 那个被王钰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孟星吗?果然他与表面上看起来不同,原来擅长骑射。 “我骑术尚可,却不会弓箭。”忘忧甩了甩手,一处疼痛竟是接着一处传来。为了完成云观交代的任务把身体都熬坏了,这笔账得好好算算。“若是能与赵兄一道骑射,那真是不胜荣幸。” 裴松还想说什么,可背后已有人唤,原来他们换了个玩法,是要流觞曲水。 忘忧原以为裴松会过去,怎料他竟婉拒:“余兄见谅,延之不胜酒力。” 忘忧侧耳听着他们对话,似在拿她与裴松开玩笑? 裴松转过身对着她又是柔柔一笑,不知是耳力不济没听见玩笑话,还是故意忽略。 也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二人便天南地北聊起来,从梁州到京都,一路风土人情被裴松说得绘声绘色,远比诗词歌赋更能惹得忘忧惊叹。 谈话间二人靠了近些,笑声也比先前多了,裴松正要低声说京都郊外的见闻,忘忧的身子便突然向后仰去。 她的肩头被手掌按住向后拉去,身后便是熟悉的药香,裴松下意识便要伸手扶住,可一看清来人便讪讪收回手,改为交叠:“寒远兄。” “原来你在这儿与裴兄交谈甚欢?”宇文渊也不理他,只是将忘忧拉到身侧,足足离裴松有八九步距离。 忘忧的背后是他暖暖的胸膛,他的手臂看似松松地搭在她肩上,不让她走,却又无丝毫霸气。 这会儿怎么肯相认了? 她无奈一笑,想离开他“禁锢”却做不到:“是啊,在下不才,还劳烦寒远兄记挂。” 宇文渊听得她语气微微一愣,裴松见气氛不妙,连忙打岔子:“原来寒远兄与公子相识。” “何止是相识。”宇文渊靠着宽大衣袖掩护,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故意不说下去,叫裴松颇有些尴尬。 忘忧看着身侧他未曾束发的打扮,平日里见惯了他朝服束冠的模样,如今出尘隐士的模样倒快要忘了。 可就是这张侧脸便瞧得她心头小鹿乱撞,低头红了脸,清了清嗓子:“寒远兄莫要说笑,裴兄别见怪,他就是这样。” 裴松看破也不说破,寒远平日可不是这样。既没有亲近过女子,也没有亲近过他们,独独对王松勾肩搭背,还……他的目光移向二人衣袖交叠处,还牵手? 王钰虽听着赵孟星夸夸其谈,可注意力早移向楠亭下。一边是一对乔装打扮的鸳鸯,一边是形单影只的单身狗,这画面竟有些暗戳戳的剑拔弩张? 不对啊,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果听见旁人议论纷纷。一番争论之下得出结论:原来寒远好男风! 她重新打量着忘忧与宇文渊,一个月白袍子格外飘逸出尘温润无双,一个墨黑金竹眉宇肃穆气质冰凉。这一对颜值出众,也不能怪旁人想入非非,何况他们姿势太过亲近,公共场合秀恩爱不知收敛! 忘忧在二人间周旋,可宇文渊步步紧逼,话中带刺,裴松也不甘示弱,迎难而上。 她正想默默退出去,忽而从一旁青山崖上横斜出一柄利剑,反射着日光熠熠,直逼颈前! 第二十五章 遇刺 裴松的一句“小心”尚在嘴边未出口,宇文渊便将忘忧带着向后仰去,手中竹扇飞旋便架住来人利剑。 楠亭之中霎时大乱,从各处又跳入三位执剑短打武服的剑客,将众人包围,可没有围杀之势。 忘忧一阵惊心动魄,若没有宇文渊,她恐怕已然命丧敌手!那利剑寒气激得她脖颈不适,好似已然被剑斩了般。 来人蒙面,通身夜行衣,仅仅露出的双目也蕴着杀意。 “何人胆敢放肆?”宇文渊盯着那双眼睛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忘忧拉了拉他的衣袖,单单这一句话便已将先前的书生模样丢尽。又有几个文人有他这般气度? 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强迫自己舒展急促的眉头,浑身戾气散去,又回到那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黑衣人轻轻冷笑,手腕翻转竟是直直朝裴松而去! 裴松没有预料到突如其然的变故,只见利刃越来越近,身子却僵住不能动弹! 宇文渊暗道一声麻烦,可下一刻还是踢在黑衣人后心,将裴松向自己这边拉来。 黑衣人重击之下偏离方向,一个迅速转身挥起利剑,从楠亭降的黑影已经一脚踢在他的剑柄上,迫使他整个人往后跌退了几步。 他还没看清来人,对方甚至连一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留下,便从袖中射了五六枚飞刀。 黑衣人翻身腾跃,堪堪避开迎面而来的飞刀,“嘭嘭”几声竟是全然没入身后青山岩上! 对方的身影已闪到近前,映着日光的匕首从袖口飞速刺出,直扑黑衣人颈侧。 全程干净利落,裴松甚至没有回过神,二人的战斗便已终止。 “好功夫!”黑衣人笑着将剑收起,“只可惜,你忘了那儿。” 流影一系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气喘。他没有随黑衣人的手势望向楠亭,也能想象里面是何模样。 楠亭之上三名剑客已将长剑随意架在文人身上,其余人被包围其中,或暗自发颤或正气凛然。 “你的话不算数。”黑衣人望着流影时多了几分轻蔑,他的手指渐渐移向楠亭之下,直勾勾对着宇文渊,“你。你可说得上话?” 来者竟不认得宇文渊? 忘忧想探出脑袋,可被宇文渊又按回去,裴松亦拉住她。 “你想做什么?”宇文渊迈出两步,黑衣人也在流影的匕首下移动两步。 “我家主子说了,只要穿黑袍子的命!你要是不把他交出来,我就只能杀别人了!” 黑袍子? 众人往自己身上一望,好像确实只有王松身上着黑袍。可杜锦程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大惊,已然满头大汗。 黑袍子……他上山前就是穿着黑袍,只是为送杜弘佑离京前后奔波出湿了汗,这才换成一身棕衣!难道这些人是冲他而来,连累了王松! 宇文渊眯了眯眼:“想要她的命?你还不够资格。” “那就瞧瞧,是你手下的匕首快,还是我属下的刀快!”黑衣人冷笑着,一声令下,楠亭之中便爆发出几声哀嚎。 然而令黑衣人没有预料到的是,从亭中滚落而下的不是书生,而是他自己的黑衣下属!有两人皆被踢飞了长剑,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滚在地下,其中一人隔着面罩都喷出鲜血。 “你,你们……”黑衣人霎时间变了脸色。 怎么可能……亭中皆是书生,怎么可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兵士! 赵孟星将最后一人拍晕了扔下,拍了拍手:“原来就这点能耐啊?”他歪了歪头,盯着瞪圆了眼的黑衣人看了片刻,“我好像见过你。” 黑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宇文渊让流影退下,独自来到他面前:“你背后的主子是愚蠢至极,还是故意为之?” 黑衣人连忙拉下面罩,躬下身子行礼:“我等皆是奉命行事,断不会真的害你们。” 他呵呵笑着,竟多了几分憨厚。 这番反转让人始料未及,忘忧摸了摸脖颈,那一刹那见到他带着杀意的眼睛也是真真的。 “是你?”赵孟星跳下楠亭,直到黑衣人面前,“你不是那日征兵……” “是我,是我。”黑衣人摸了摸后脑勺,杀意尽散,“在下廖华,乃穆家军百夫长。” 赵孟星恍然大悟:“确实是你!”他连忙扶起躺在地上“唉哟”着的几人:“各位哥哥,对不住了。” “你小子下手真狠!”其中一人拉下面罩连忙扶起吐血那一人,“得了,我先带阿四看大夫!” 赵孟星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直到把人送下山,再回来时廖华已被众人围住。 “廖大哥,那人真是如此吩咐的?” 廖华点头:“我也奇怪,为什么要与书生过不去。我还说万一真伤了你们,我可负担不起,他说没事,肯定没事。” 众人一片唏嘘,见赵孟星回来,连忙给他让出位子:“赵兄,你这下威风了!许是那个贵人派廖大哥试探!” 忘忧在一旁听着不语,这样荒唐的想法也只有那个人才想的出,何况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出门,他能不知道吗?还点名要杀她?是算好了宇文渊在场,必不会让廖华得手。 “廖大哥。”赵孟星有些为难,“京都中贵人皆是如此行事吗……” 动不动就派人试探,还危及性命! 廖华摆了摆手:“这话可不能乱说,贵人这么吩咐,必有自己的道理。” 裴松已在心上冷笑,怕是京都中人早将他们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这番便是来试探他们几个的。 他又想起王松所问“倘若入朝为官,会投哪一派?”,这还未入朝为官,争夺贡生的戏码便开始了。可见京都官场已混乱放肆至何等地步。 众人也在心里嘀咕着,刚才瑟瑟发抖不敢动半步的那几位已在懊恼。他们的胆怯若是传入贵人耳中,还能有出人头地之日吗?这样想着,众人又带着羡慕的目光望向赵孟星,这一位,日后必有大作为吧。 大家七嘴八舌问着廖华,有些谈及北秦战况,廖华皆闭口不谈。 王钰站在忘忧身侧没了兴趣,好好的诗词歌赋没了,现在谈论的军事她一点也不愿听。 “杜兄!杜兄!” 就在众人谈笑间,后排却传来焦急的声音:“杜兄晕倒了!” 第二十六章 你是我的人 廖华只在空隙中望了晕倒的杜锦程一眼便连忙喝道:“慢着!” 他拨开众人,大步来到杜锦程身侧,只往他手腕处一压,紫黑色压痕便久久不退:“他中毒了。”紧接着又补充道,“北秦之毒。” 北秦的毒药怎会落在京都的杜锦程身上? 众人脸色微变,惶惶不安起来。可宇文渊与忘忧想的却是廖华认得北秦之毒,难道在战场上北秦亦用过此毒? “快去山下请随行军医!”廖华转身对赵孟星道,“你知道军营在何处,速去速回!” 赵孟星应着,连忙向山下跑去。就在他走后不久,便又有一小厮焦急喊着“少爷!少爷!”爬上来。 他一见杜锦程已躺在地上,众人又都围着,立即跪倒在地一顿痛哭:“少爷……” 王钰撇了撇嘴,人还没死呢就哭,有什么好哭的。她怎么像柯南似的,走哪哪出事,还能不能安心玩耍了? “可是杜府中出了变故?”忘忧低沉着声音问道,只见那小厮点着头抹眼泪:“当家的出了城门才行了六七里路便突然面色紫黑,我们急急赶回京都,人已经不行了……” 又是这个毒? 这么说,对方想要杜弘佑死,却不知道怎的被杜锦程也沾到毒物。 那,杜老夫人呢? 忘忧想到此处便有了去意,与宇文渊相对一望便知他心中也有如此想法。 她拉了拉王钰的衣角,与裴松轻声告别后便匆匆向山下走去。 “北秦之毒如何到了京都?我们不会有事吧?”王钰紧紧跟着忘忧的脚步,越行越快。 “那不是北秦的毒物。”忘忧远远地见赵孟星带着军医而来,不免陷入深思,“那是晋国的。” …… 将王钰送回王府,忘忧便一人匆匆赶往杜家另置的宅子。偌大的家业数月间便被杜弘佑卖光,如今杜弘佑又身死,街坊不免对杜老夫人多了同情。 可他们却不知,接手杜家产业的背后之人依旧是杜老夫人,只是没了从前的宅子。 杜弘佑终是被他人除了,心事了结,大仇得报,杜老夫人又是悲哀又是欢喜,眼中含泪,拉着忘忧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好在杜老夫人没有出现与杜锦程相似的反应,忘忧宽慰一番又被拉着诉苦,从她认识杜老爷起,到克服千难万险来到宁国,再到如何陪着他创建家业,其中数度哽咽。 忘忧陪着她说了好些话,后来杜锦程被抬了回来,身子已无大碍,只是尚不能言语。 杜府中人一直忙活到天黑,她才得以从杜家宅子出来。 一抬眼,月上枝头,星星散满夜空,宇文渊便披着清辉静静等她过来。 “等多久了?”她被拉上马车,甫一坐定便被他从衣袋中收走裴松的拜帖:“不久。” 仅仅两个字,又是如从前般冷清,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一片波涛汹涌。 该不会是因为今日她与裴松太过亲近?可裴松只当她是男子,她也只当裴松是可拉拢的人才,那样的距离又有什么不可? 他将拜帖读完只是扬唇一笑,随手放在车厢内:“不过初相识便与他相谈甚欢,怎么不见你我相识时如此?” 王钰说的没错,宇文渊就是张冰块脸,好歹人家裴松还能有笑意,还能继续搭话,谁又会对着一张冰块脸“相谈甚欢”? 她故意扭过身去不语,宇文渊心中醋意怒意交杂,直直将她打横抱起,又解了发冠,散落三千青丝。 “你做什么?” “做什么?”宇文渊不顾她的挣扎便覆上她的红唇,直至被她推疼了才松开,“宇忘忧,我平日从不轻易对你生气,可唯有此事,我却气了多回!” 她被他亲得有些发晕,还不及反驳便又被堵上唇。 他身上的药香萦绕在鼻尖,除了二人剧烈的心跳,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独留他二人。 与他相识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霸道,被他细细咬着唇,一阵酥麻,只是支支吾吾不能吐出半个字。 “王爷,到了。” 车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宇文渊依旧没有将她松开,抱着径直下了马车。她羞得将脸埋在他怀中,轻声道:“放我下来!” “偏不。”宇文渊走得缓慢,在府前迎接的小厮个个低下头不敢乱张望。他凑在她耳畔,吐出的气息有一下每一下撩拨着她的心弦,“我偏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忘忧心头一震,将他的衣服攥得更紧。她的脸发烫,埋在他怀中比他的胸膛还热,一时羞得更说不出话。 她的长发散乱在身后,尽管身着男装还是一眼瞧出女子模样,可若是在远处瞧见的人,不免又要误会。 小厮们连忙提灯迎宇文渊入府,似是知晓他心事般,一直迎到卧房前:“王爷有事吩咐,奴才们就先退下了。” 他入了房门又将木门抵上,一路将她放至塌上。动作轻柔,看似冲动间又带着克制。 “宇文渊……”她轻轻推着,他也只是静静抱着,不愿松开。 “宇忘忧。”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恍然间叫她明白了“耳鬓厮磨”,“你就真当裴松看不出你是女儿身吗?” 她的心又跳漏几拍,裴松……他是如何想的,她不在乎。就算看出了女儿身又如何,宇文渊担心什么呢? “未喝酒怎么就醉了?愈发胡言乱语。”她翻身而起,却立马被他重新拉入怀中。 “不许走。” 他固执着,嗅到她的发香又是心头一路狂跳:“韩珂也就罢了,不许再多了一个裴松。你又不知他底细……就敢这般亲近?” “寒远。”忘忧觉得有些好笑,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如今是在与谁亲近?明日怕是全京都都要传遍你摄政王喜爱男风。” “管它女风男风,我只要你。”他勾起她的下巴,眸中带着水光,被烛光一照更显情深。 忘忧在他的眸子间看见了自己,嘴角不免轻扬。王钰说的没错,喜欢一个人是瞒不住的,要么蕴在眼神里,要么现在嘴角。 “我只是赞赏裴松的文采胆气罢了。”她无奈地笑着,指尖绕着他的散发,“就算十个裴松也不及你……” 第二十七章 白鹤营 翌日天明,有鸟儿叽喳飞过盘旋于树间,一抹晨光透洒而入,照得室内微微亮堂。 忘忧被这抹曦光惊醒,蹙眉转身伸手一摸,身旁无人。她缓缓清醒过来,一睁眼却不是昨晚睡下的床榻。 熟悉的灰色纱制床帘映入眼帘,这里……是韩府? 昨夜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她脑海间,先是她质问宇文渊为何他们都叫他寒远。再后来,宇文渊便说他装的是晋国人,寒远为名而不是字。又说自己与他们早就相识,赴诗会并非打探而为会朋友。 接着呢? 忘忧晃了晃脑袋,好像闹累了便在他怀中睡着,一醒来就在这儿了。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打着哈欠的阙然从推门而入,见忘忧醒了,立即喜上眉梢,“主子!” 她向忘忧奔来,结结实实给了一个拥抱:“昨晚你不知道相爷的脸都多难看,阙然都害怕。” 忘忧抚了抚阙然的后背:“昨夜,是摄政王送我回来的?” 阙然用力点了点头:“他走的侧门,正巧被相爷撞见……” 阙然不说下去忘忧也能想象,两个醋坛子碰面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宇文渊连什么心思也没有的裴松的醋也能吃,更何谈韩珂了。 经过一番洗漱,用过早膳后,忘忧便立在院子静静瞧着院里院外碎花摇落,洒了满院淡香。她不禁抬眼望一眼这春日暖阳,抿起淡淡笑意。 春日,真的到了。 它仿佛将寒冬一切的悲怆抹去,徒留下希冀与生根发芽的欲望。新的一轮争权夺势开始了,又有多少人能熬到下一个春天? “主子。”落雪从外而来,身上也沾上片片花瓣。她手中是一封包装精致的请柬,上书“贤弟王松亲启”几个大字,“这是摄政王托人送来的。” 她从落雪手中接过,一瞧见那字迹便断定是裴松所写。工整中带着内敛,合乎礼制又不显生疏。 她快速浏览过,竟是邀她前往军营与赵孟星一道练习骑射。 昨日宇文渊还吃醋成那样,今日怎么肯送裴松的帖子? “摄政王说,今日他有军务在身,廖华亦在军营之中。”落雪自然不知“廖华”为何人,可忘忧一听到廖华这个名字神情就微微一变。 廖华亦在军营中。 忘忧隐隐约约记得昨晚与宇文渊说过,杜锦程所中之毒并非出自北秦,而是出自晋国。 今日邀她入军营,是要详谈? “知道了。”忘忧收起请柬,转身入屋里挑了一身骑装。 宁国的军营,她还从未去过。不过此番她去的“白鹤营”没有真正入编兵士,皆是散兵加低级将领构成。元明十一年,专为训练京都权贵子弟而建。 “阙然。” “我在呢。” 忘忧从柜中提出另一套骑装:“让祁云换装与我同去。” 阙然知道自己身上没功夫保护不了主子,是故也不争,甜甜应着:“好。” …… 春日的校场一片春光明媚,真正踏入便如同身处另一时代。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阶级地位,众人敬重将领军官也绝不是因为他们的官职,而是一身好功夫。 忘忧一路行去,兵士们训练有素,偶尔有权贵子弟不听话的,教头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训到服帖为止。只因白鹤营直属陛下,教头们除非犯了穷凶极恶之事便不会被贬出营,是故权贵那一套威压对教头们毫无用处。 她与祁云走入校场便已渗出汗珠,那些训练着的兵士更是个个满头大汗,拼力喊着口号不敢有一丝懈怠。 “王公子!” 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唤,裴松的声音与兵士的呐喊相比之下竟是如此柔弱。 “裴兄。”忘忧作揖,见裴松身着文士袍子便知他没有参加训练的意思。 裴松向祁云亦点头示意,磊落的目光转回忘忧身上:“昨日公子走的匆忙,延之打听多番只知晓京都有一王家,可惜那王老爷唯有一女。没有寻到二位公子,只好托寒远兄送请柬了。” “今日表弟抱恙,不能前来。”忘忧声音放得低沉,双手负在身后,如此挺拔的背脊还能叫裴松觉得她是女子不成? 裴松一笑:“待王珏公子身体康复再会。” 忘忧被裴松带着来到另一处骑射场,此处聚了许多参加武举的武贡生,另有几位教头在内指导。 这一排是练习摔跤的,尘土飞扬。忘忧看着他们摔在地上后滚打的痛苦,可下一刻还得咬牙起身。 她突然想起在仓羽寨的日子,不正是这样过来的吗? “全京都,我与子思最喜欢的地方便是此处。”裴松在骑射场旁站定,遥遥指着坐于马背上的赵孟星,“还有一轮,王公子且先瞧瞧。” 远处是一群彪悍的武贡生,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其不同于文官的阳刚之气。瘦小的赵孟星在一众人间格格不入,是故忘忧一眼便瞧见了他。 一身骑装的赵孟星与昨日不同,贴身的衣服更能显出结实身材,多了几分精神气。 他望着靶子更是目光灼灼,似乎眼神已化为利箭,先行射中了靶心。只见赵孟星利落地张弦搭箭,夹着马腹快速行进。 这一轮比的是骑射,在颠簸的马背上要想命中靶心实属不易。 只听弦鸣声铮铮刺耳,一根白羽刺亮的利箭便破空而出,扎在数百步之外立着的草靶之上。 目力所及,忘忧眯眼瞧着,赵孟星这一箭似乎距靶心还有两环? 他从撒袋中又抽出一箭,疾驰如风,良马四只铁蹄踏沙而过,掀起一阵黄风。稳住心绪后,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白羽箭直射红心! “好!” 就算对对手,武贡生们也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叫好之声声声不绝。 赵孟星再搭一箭,松手的刹那勒住缰绳,不看结果便向回走。第三箭,直直劈开第二箭,再中红心! 在场之人无不赞叹,连教头们也歪头私语,不禁点头。 “延之!王公子!”赵孟星被教头们拉住提点后,第一时间便下马奔来,“我骑射一科定是拔得了头筹!” “骑射本是你擅长之事,摔跤呢?”裴松话里劝赵孟星不要骄傲得太早,可脸上笑意已暴露真实想法。 赵孟星笑着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忘忧一眼,又快速移回裴松身上:“叫你带的膏药都带了没?” “带了。”裴松从衣袖中抽出两瓶伤药,笑中带了戏谑,“放心,定不会叫你一倒不起。” 第二十八章 快意策马 一倒不起? 忘忧想着昨日从楠亭上摔下来的三位兵士,赵孟星怎会一倒不起? 可当她听见赵孟星摔跤时的惨叫时才发现自己的的确确是想错了。 可怜瘦小的赵孟星,被壮汉一个摔肩便扑倒在地,嘴里不断啊呦着。他极力想爬起,奈何体型压制,一旦摔倒后便全无胜算。 一连数次,先前骑射时的威风不在,连忘忧也不忍看下去。 “王公子……”裴松欲言又止,看着赵孟星的表现也面露难色。 “别叫王公子,生疏得很。”忘忧无奈耸了耸肩,“叫云贺吧,加冠之时横竖都要取字,不如提前叫了。” “云贺……”裴松微微躬身,“也不必唤我裴兄,唤延之便可。” “延之。”忘忧笑着,看着裴松的淡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亲和力。 不比宇文渊淡笑中带着冷意,裴松的淡笑却是暖的。 祁云随立在忘忧身后不发一言,她看着赵孟星的表现不由得蹙眉。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避不开?就算身量相差巨大也不该输得如此凄惨吧? 一轮摔跤结束,赵孟星灰头土脸被两位武贡生架着而来。他摔得鼻青脸肿,瘫在支架上,就等着裴松上前抹药。 “嘶——”裴松的手一碰到瘀伤,赵孟星便叫唤一次,“比不过,比不过。我这还能继续吗……” 长垛、骑射、步射、摔跤、举重、才貌、言语、策论……这一系列综合下来,赵孟星依旧排名前列。 昨日在楠亭那三名兵士没有防备才叫赵孟星得了手,如今在对方有防备的前提下摔跤力不从心也能理解。 “这伤到下午也就不疼了。”一直默默无言的祁云突然突然,倒叫赵孟星吓了一跳:“这位兄弟是……” “在下祁云。”祁云也不打算隐瞒名字,“乃公子护卫。” 赵孟星依言起身,转了转手腕,好像确实比原先好多了:“祁云。”他轻轻念叨一声,“你也是懂武之人?” 祁云面无表情:“赵兄方才并未拼尽全力,宁愿受伤也要保存实力,为何?” 赵孟星被她戳穿有些尴尬:“不过是平日比试,又不是真的……” “赵兄此举不但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更是对对手不尊重。” 赵孟星看着祁云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你倒是很有趣,改日讨教!” 祁云没有想到赵孟星竟生出与她比试的想法,偷偷望了忘忧一眼,可她并无反应,这才应下:“随时恭候。” 赵孟星休息片刻,待众人皆比完也就到了举重时刻。他又是满脸懊恼,就算再不情愿也得拖着身子赶去。 “你说,是仕人苦,还是武人苦?”望着赵孟星不情不愿的背影,忘忧突然幽幽抛出一问。 裴松一愣,随即轻笑:“仕人苦。” “为何?” “武人苦,苦身,尚能休憩安养。仕人苦,苦心。心若累了,还如何完好如初回到从前?” 他说的淡淡,倒听不出哀伤,只余坦荡。 “云贺以为呢?” 裴松将问题抛了回来,忘忧看着赵孟星痛苦的模样只是轻轻摇头:“我也不知,大概,一样苦吧。” 二人谈笑片刻,忽而马场大开,廖华牵着一群骏马而来:“小兄弟!” 是叫我? 忘忧向左右一望,这里除了裴松和她确实没有其他人。 “方才有人说你要骑马,这不,挑了一匹好马就送来了!”廖华将其中一条缰绳往她手里一塞,“我还有其他事,走了啊!” 要骑马?没有啊? “廖大哥……”忘忧一唤他,廖华反而走得更快,一会儿便往别处去了。 忘忧看着眼前这匹通体雪白的马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安抚着。好在它也算通人性,温顺得很。 “有人想让你骑马。”裴松带着玩笑的语气说道。 “我……”忘忧正要拒绝,可那马儿拱了拱她的手,像是在邀请她上来似的。 骑术本就不高明,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下来…… 正纠结间,边门一开,单骑如箭,势出迅猛,飞一般疾驰而入。忘忧一抬眼,正见韩珂一身玄色骑装噙笑而来。 “上马!”他只是向裴松点了点头,也没有打招呼,便如同下命令般叫忘忧上马。 韩珂见忘忧僵着不动颇有恼意,语气立即柔和许多:“带你去个地方。”他又望向裴松:“延之,我将她带走,你不恼吧?” 裴松笑道:“言修请便。” 他们也认得? 忘忧有些震惊,只觉得自己如同井底之蛙,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祁云留下。”韩珂瞥向祁云时,仅有的温柔荡然无存,“陪着裴兄。” 祁云心底一痛,抿了抿唇应道:“是。” 忘忧被韩珂拉着翻身上马,身下白马乖巧,没有她的命令几乎纹丝不动。 “它叫踏雪。”韩珂摸了摸踏雪,身下的黑马亦向踏雪靠近几分,交颈厮磨。 “去哪?”忘忧吐了口气,将背脊又挺直了些。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韩珂竟是拍了踏雪两下,她还未准备好便如离箭一般向前飞去! 她连忙拉住缰绳,在马背上一路颠簸,视野猛然开阔起来。入眼不再是黄沙尘土,更有青山盎然。 “如何!”韩珂在后追平,策马于他不过游刃有余,“放轻松!踏雪是最温顺不过了!” 踏雪似乎听懂了韩珂的话,愈发飞速,然而比先前稳了不少。 忘忧从一开始的惶恐,渐渐适应,心慢慢趋静,继而又跳动火热,似被烧热一腔沸血,竟有些享受起这策马驰骋的快意。 春风在她耳侧呼啸而过,微风一股股扑打在脸,不疼却格外畅快,身心舒畅,好像这几日积压在心的不痛快全都释放出来。 韩珂先前吩咐过边门大开,忘忧与韩珂两骑便飞出马场向山野湖泊而去。 “忘忧!”韩珂趁着无人也肆无忌惮起来,“我们来赛马吧!” 狂风卷着韩珂的声音不知飘忽到哪里去,落在忘忧耳中也是不清不楚的几个字音,她握着缰绳向前一喊:“你说什么!” “我说!赛马吧!”韩珂追上前,喊完便笑了。 他是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留在此刻,畅快而自在!眼前便是喜爱的青山绿水,身边便是最爱的女子。 忘忧望着身侧渐渐放缓的男人,微微加紧马腹,俯身加快速度:“好,我要赢你!” 第二十九章 浮光跃金 韩珂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同意了!她竟同意了! 他身下黑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不由得紧握缰绳,驭马而上:“瞧见前面的湖泊了吗!谁先到那儿,谁便胜!” 忘忧眺望着远方入宝石般小片湖泊,当即应下:“好!” 她与韩珂齐平,两匹马不相上下,忽而前方一个高坡,踏雪一跃而上生生快了他半个马身。 黑马立即不甘示弱追上去,左右奔腾,一把黑亮马尾随风而扬,簌簌狂飞。 忘忧笑着,知韩珂手下留情,便更加快速度。二马前后冲驰间,周遭一切好像都已静止,世间只剩他与她二人。耳边唯余凛冽风声呼啸而过,而眼前只有那块不断放大的湖泊,心中只有一个要到达彼岸的目标。 忘忧从未感受过如此酣畅淋漓,前方又是一小条细水流,刹那间,她驾着踏雪一跃而上,平稳地腾到空中,飞过水流稳稳落在对岸,继续前奔。 韩珂紧紧跟随,黑马踏起冰凉的水花溅在裤脚,也是格外的清新舒畅,热意顿消。 许是策马太快,忘忧只觉得浑身都被风吹冷透,额上的汗珠也渐渐消散,徒余碎发胡乱贴在额前。头上的发冠竟因太过颠簸而松动,她没有理会的意思,任它不知掉到哪儿去,一头长发便散落而下,飘逸在身后身侧。 湖泊渐渐放大在眼前放大,目力所及,岱色山峰连绵一片,山脚下平静的湖水倒映着橙黄高阳,宛若一面天镜在高低不平的草原上嵌着。 京都竟有这种地方! 此刻的忘忧也不在乎是与韩珂相较,她只是想过去,想到湖泊那儿去瞧瞧。 韩珂望着她的侧脸不由得扬起笑意。是啊,只要看着她开心,只要看着她的笑容,他就满足了。 他知忘忧不喜相让,遂临近湖泊还是奋力一跃,堪堪比她先了一个马头到那儿。 “是我胜了!”韩珂收紧缰绳回旋过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有多久没有像这般与人赛马?自接了丞相之职,便没有一日清闲! “甘拜下风!”忘忧笑着应道,双手撑鞍。韩珂望着她的侧脸,长发如瀑,骑装之下虽是男子的妆容,可红扑扑的脸又显出几分女子的娇俏,更是难得一见的飒然。 他真想大喊一声“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可还是默默忍下,顺着她惊喜的目光向湖泊望去。 一洼清亮的湖水,水面映出太阳的浮光,犹如点点碎金,叫人挪不开眼。 忘忧缓缓下马,来到草地前便坐下,敲了敲酸痛的腰:“好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是啊。”韩珂亦翻身下马,寻了个她身侧的位置坐下,“这个礼物,还喜欢吗?” “喜欢。”忘忧脱口而出,叫韩珂眼中多了几道光亮。 喜欢就好…… 他望着阔达的湖水只觉得胸中有浩气流动,不禁大喊出声:“喂!我叫韩珂!去他的丞相!小爷不干了!” 忘忧听着他的话不由得笑了,这才是从前的韩珂。 “我叫宇忘忧!我要为自己而活!”她听着韩珂喊罢,竟也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 为自己而活。 韩珂想为她撩一撩碎发,却还是收回手:“你一直在为自己而活。” “带着枷锁。”忘忧补充着,笑意不减,好像并不忌讳谈起此事。 韩珂卸力向草地上躺去,被阳光一照不由得闭上眼:“从前,我也经常这样骑马。” 忘忧听得出韩珂语气中的追忆之意。她也向后躺去,周身绕着草地被阳光晒过的清香:“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畅快地骑马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十多年前?”她想起当初的情况,还是弯起笑意,“那时候人矮,骑的还是小矮马,跑得也没这么快。” 韩珂在脑海中立即蹦出小忘忧骑着矮马的模样,要是能与她一同长大该有多好? “一晃真是好多年。”他长长舒了口气,身在自然,听着鸟鸣,烦意顿消,“忘忧……” “嗯。”忘忧张开五指对着阳光照着,浮光透过指缝,耀得她微微眯眼。 “我愿浪迹江湖,你跟着我,如何?” 清风徐徐而来,吹鼓他的圆袍她的束袖,掠过她的青丝他的发鬓。凉意一盛,叫人陡然清醒了些。 忘忧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拒绝,韩珂突然轻笑着,收回自己的目光:“我开个玩笑,怎么可能还放我浪迹江湖呢?” 忘忧抿了抿唇:“是啊,陛下怎会放你归隐?” 韩珂叹了口气,他在想什么,怎么就情不自禁说出这种话。 “若不为复仇,你会做什么?”他望着天空中云朵缓缓移过,心也随之静下来。 忘忧也曾思量过这问题,只因离大仇得报太过遥远,想了也是白想。可韩珂此刻提出这个问题,她倒愿意再多思考一番。 当时她对月芙说,若有来世,她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许卖馒头,也许卖早点。可来世虚无缥缈,她这辈子还能过得平平淡淡吗? “我……大概报完仇就没时间了,哪还要想这么多事。”她说这句话是虽是笑着,可心中苦涩。 云观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她不知。还能不能真的能报仇,她也不知。 韩珂听她这样说有些不解:“怎么会没时间?还有大把时光等着你挥霍。” 忘忧没有回应,韩珂便不再追问,二人静静躺了会儿,再起身之时才发现身上骑装皆被露水沾湿。韩珂笑着帮忘忧摘去发间杂草,又从袖上解下绑带要为她束发。 她执拗不过,只好半撑着下巴呆呆望着满湖碎金,任他轻轻柔柔挽起头发。 “为何你们皆与裴松相识?”她兀地问出一句,韩珂扎紧发带便将她的身子扳回来:“五六年前,我曾去过一次梁州正碰见被打劫的延之,顺手救下就认识了咯。” “后来有过书信往来,再渐渐的就没了音讯。”韩珂起身拍着全身碎草屑,“前日我就与他们会过,还以为他不认得我了。” 他翻身上马,眺望远方:“不过你说‘皆’?宇文渊如何认得他,我倒不知。” 忘忧跟着上马,踏雪立即振奋精神:“他认得的是韩府幺儿韩珂,还是鬼衣侯,还是丞相韩大人呢?” 韩珂调转马头,一声“驾”便毫无征兆冲了出去:“等你追上我!我就告诉你!” 哪有这样的人? 忘忧撇了撇嘴,立即驾着踏雪奔了过去:“喂!等等我!” 第三十章 北秦之谋 韩珂终是故意输了一步,在忘忧死缠烂打之下才透露裴松知道的是韩家幺儿,不过他再在京都待几天便能知晓他丞相身份。 不像宇文渊,用的也是假名假身份,裴松又从哪里知道他是摄政王呢? 他们一路闹着回营,宇文渊已静静立在大帐前看着他们走近。忘忧收住了笑容,韩珂却笑得更加放肆。 宇文渊无意中瞥间忘忧发带,又瞧了瞧韩珂束袖少了一条,顿时明白过来,脸色越发阴沉。先前来到军营时心情平平淡淡,此时却是格外乌云漫漫,心雨将至。 “你可知,乔老将军在此处等近半个时辰。”他将韩珂拦下,并不望他一眼。 韩珂拍了拍他的肩:“原本就是邀的就是这个点,你们都早到,我有什么办法?” 他撩帘进大帐,见了帐中背对着他看地图的老者却老实起来:“晚辈见过乔老将军。” 忘忧小心翼翼进了大帐,好在宇文渊没有发作,只牵了一下她的手便松开。 乔老将军。 宁国能被称为乔老将军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乔世同。他常年驻守边关,如今竟是秘密回京! 乔老将军丢下鞭子缓缓转过身,虎目炯炯有神盯着前方。他的目光从韩珂起到宇文渊,一直在忘忧脸上停留了许久才转回来。她被乔世同盯着背后生寒,不知何意…… 乔世同国字脸上道道皱纹、头上不知何时生出的丝丝白发并没有掩盖住他的一身威严,老当益壮,当是如此。 “都坐。”乔世同坐于首座,腰背直挺,直到忘忧坐下他仍未收回目光,“这位小哥颇像故人。” 忘忧见他说的是自己,难道乔世同从前见过晋皇不成? “世间相似之人千千万,这种事也是常有的。”韩珂打了圆场,乐呵呵将这一章揭过,“乔老将军提前回京,可是边关出了要事?” 乔世同总算将目光收回,忘忧略略松了口气:“北秦败局已定,乾坤不可扭转。” 这语气颇有几分“你敢质疑我”的意味。 “听摄政王说,将士们在边关中的毒不是出自北秦,而是晋国,可有这回事?” “是。”忘忧拱手道,“京都中有人中了此毒身亡,经廖百夫长鉴定,确为将士们在边关所中之毒。可依晚辈看来,此毒出自晋国,名唤‘紫裳’。” 乔世同冷声一笑:“你又是如何得知,敢拿性命担保!” 忘忧为他的魄力所震,稳住心绪才道:“晚辈在晋国生活过几年,紫裳乃巫族寻常毒药。乔老将军若不信,可派人打探。” 乔世同盯着忘忧细细又瞧了番,越看越像:“你说,在晋国生活过几年?你与那晋皇是什么关系!” 忘忧眼中微动,长睫渐渐垂落,遮去了其间惊慌之色,可放在座侧的手却紧紧攥着扶手不松。再次抬眸时已掩去先前的慌乱:“晚辈只是一介布衣,自然与皇家毫无关系。” 他果真见过晋皇…… “乔老将军。”宇文渊出言打断,“本王在昨日已派晋国的探子调查,三五日后便能有消息。不过,北秦为何有晋国巫族之毒?京都又为何会有人中毒身亡?” “在安远茂一事上便已见北秦晋国勾结端倪。”韩珂紧接着道,“京都遍布北秦与晋国探子,至于是哪一方动手,为何动手,其中缘由却不清楚。” 乔世同见二人一前一后岔开话题,突然笑起来。此笑爽朗,非武将不能有:“老夫不过询问一下这位小兄弟,你们两这般紧张做甚!” 武人嗓门大,乔世同就是用平常语调说话也如同和人吵架一般。 “你们是不是早就想好是谁了!莫要和老夫打哑迷!” 宇文渊略略向忘忧一眼,她会意,大声道:“晚辈猜测,是吴王妃,晋国蘅若公主。” …… 一番商谈之下,忘忧已提前结束任务,顺顺利利被赶了出来。接下来又说些她听不得的北秦军务,亦无心去听。 她负着手走向还在校场的裴松,一旁的祁云与赵孟星似还在争执着些什么。 “这个动作就得这么做!” “这样更省力。” “这不符合规矩!” “没听说过有这规矩。” …… 忘忧在侧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们在说举重的事。 “云贺。”裴松向她点了点头,见到发带的一刹那便明了般笑了。 “他们这是……” 裴松带着忘忧离了远些,两个“武痴”争辩得难解难分:“没想到祁云小兄弟在武艺上还有这般造化。” 可以在狼牢中活下来,自然武艺不同凡响。她轻轻颔首:“毕竟是护卫出身,武艺哪能不强?” “我倒从未见过子思这般……”裴松望了忘忧一眼,话中意味深长,“也从未见过言修这般。” 忘忧摸了摸发带,笑中带着牵强:“我们赛马,我的发冠就掉了。韩……言修非要把束袖接下来,拦都拦不住。” “对了!”她连忙岔开话题,“你与寒远是如何认识的?” 裴松淡淡望着远方:“四个多月前梁州举行了一场诗会,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四个多月前?那不是宇文渊奉旨押运粮草的日子?他途经梁州不过短短几日,竟能与裴松相熟。 “寒远此人与我甚是投缘,亦甚是有趣。”裴松还沉浸在当初愉悦的回忆中,“我从未见过,闲云野鹤之志与远大抱负竟能结合于一身之人,寒远是头一个。” 裴松的话里字间满是对宇文渊的称赞,可他却说下去,忘忧便越惭愧,她好像有些不了解宇文渊了。 不了解他的琴技,不了解他的抱负,不了解他褪去摄政王齐王身份后的另一面…… 裴松一个人说了许久,可后来才发现忘忧低下头似乎没有在听:“你怎么了?” 忘忧抬起头,轻轻一笑:“啊,没事。” 她也许,真的不了解他吧。 “云贺!”赵孟星气呼呼闯了过来,身上余汗未消,“你这侍卫不错,可否借我一两日?还有些许不明白之处,仍需比划!” 祁云面上带了怒气:“公子,祁云不愿。” 忘忧招了招手,祁云便立到身后:“距武举还有半个多月,我便多带着祁云看你,如何?” 第三十一章 当局者迷 赵孟星得意般向祁云一望:“那就这般说定了!” 祁云微微蹙眉没法说什么,既然忘忧说下次再她来,那下次便再好好揍他一顿!从小到大,真是没见过如此气人,如此强词夺理之人! 忘忧与裴松、赵孟星谈笑间,忽背后被东西蹭了几下。她转过身去,踏雪已亲昵地靠过来。 “这匹,乃是千里马!”赵孟星眼睛一亮,他想摸摸踏雪,可它一个踏步便躲开。赵孟星无奈地收回手,转而摸了摸后脑勺,“此马,倒是有灵性得很。” “不是好马也送不出手!” 众人被声音吸引过去,独独忘忧不回首:“我也没说收下。” 韩珂骑在马上,风度翩翩间又多了几分豪气,叫祁云移不开眼。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太久,连忙移开目光,双颊微红。 “该走了。” 又是一声清冷的声音,忘忧这才回过头:“知道了。” 碍于众人在这儿,宇文渊没有伸出手,可韩珂将马鞭一横拦住忘忧的去路:“回我府上,再聊聊。” 忘忧颦眉,给他使了好几个眼神却全然被他忽视。唉,究竟韩珂和宇文渊要相争到何时,她才不想夹在二人中间。 “此番,是我先与她说好的。”宇文渊攥起忘忧的衣袖,回应得干净利落,“告辞。”言罢便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然不顾身后不明所以的众人。 祁云抱拳告辞,来到韩珂面前时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她终是没有再能说什么,转身跟上早已被拉离的忘忧。 韩珂眯着眼看着他们渐渐走远,面色愈发阴沉。宇文渊,好啊,在旁人面前也敢薄他的面子! “延之,子思,我先走了。”他不悦地撂下一句话,牵起缰绳便向营外奔去。 赵孟星摸了摸下巴,颇有几分好奇:“为何寒远与言修对云贺格外与众不同?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中间好像有火药味?” 裴松一手贴在身前,一手贴于身后,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只是淡笑着摇头:“子思你还未瞧出来吗。云贺,乃是女子。” “女子?”赵孟星插腰的手都惊得垂下来,“怎么会……有胡子有喉结,毫无女儿之态!” 裴松拍了拍他的肩:“忘了我三妹吗?扮男子,她那时可是险些骗过你。你若不是提前认识她,没准就是被骗了。” 赵孟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裴松这话甚是有理。他一想到裴松的三妹便一晃神,再回过神时裴松已走远,连忙追上去:“所以你又为何断定她是女子?” 裴松站定:“她与我们在军营相见时有何不同?” 赵孟星细细回想了番,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不同啊。” “她的肤色比来时白了些,领口还有棕色脂粉痕迹。想来,是与言修赛马汗水晕了脂粉。” 裴松这样一说,赵孟星细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可云贺一位女子,为何要假扮男装?他的思绪又飘忽到祁云身上,若云贺是女子,那祁云呢?他该不会也是女子?那今日,他竟是被女子教训了?! “何况,她身量比正常男子矮小许多,连手掌也小一圈。”裴松回忆着,云贺装得很好,可不是男子终究不是男子,无论如何装扮都有漏洞。 “言修,乃是当朝右丞相,云贺为女子。那你说,寒远是谁?” 赵孟星被问得轻轻摇头。言修是右丞相的事儿还是刚刚听别人说的,廖华昨日的试探亦是韩珂安排。 他不愿想那么多,寒远想说就说,不想说何必探究? 裴松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下去:“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 夜已暮,宫灯被太监们小心点上,连绵一片。天上无星,只有皎月一轮,清辉而落,映透万物斑驳疏影。 殿外忽然有光亮起,灯笼急晃而来,三四位小太监跑动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越来越响,至殿门方止。 “娘娘。”其中一位小太监轻声出言,只听着里头传来一声“进”,便将缚着的人向里一推,又快速阖上殿门。 安洛洛闭上眼,手指轻轻划着床掾红木:“如何啊?” 晏奴双手与身子缚住,只好跪行而上:“静妃……死了。” 安洛洛嗤笑一声睁开眼:“就这样死了?” 晏奴有些惧意,可还是强忍着扬起一抹笑:“是,奴才亲眼看着她喝下陛下赐的毒酒,痛了一个多时辰才咽气的……” “哦?”安洛洛拉起轻纱披在身上,懒懒地换了姿势继续睡着,“太便宜她了。” 晏奴听着安洛洛的声音不由得心下一冷。静妃足足喊了一个时辰,他便听了一个时辰,痛得她抓着地砖,最后指甲齐根而断,磨得血肉模糊。 安洛洛管这叫“太便宜她了”? 他不敢去看这狠毒的女人,这下被她从牢里出来,又会如何折磨他? 安洛洛望他半晌,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有些好笑。忽而扬唇起身,两步便至他身前,一把握住他的下巴,迫他抬眼与自己相视:“晏奴啊,本宫这般宠爱你,你竟也舍得投靠静妃?如今本宫回来了,她死了,你又能投靠谁去?” 晏奴背后直冒冷汗,咽了咽口水,连声音都有些细微发颤:“娘娘,晏奴从始至终心中都只有您!静妃借着权势要奴才去她宫中,奴才没有您的庇护,还能拒绝吗?” 说得倒是可怜,顿时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安洛洛眸中怒火一盛,可也只能压下。什么责问他是不是有妻儿,是不是派了小太监要置她于死地,她都闭口不谈。 至少,现在还不能撕破脸。 “娘娘……”晏奴望着安洛洛时双目含情,除了恐惧倒多出了几丝“您一定要相信奴才啊”的可怜劲。 安洛洛松了手,主动解了缚着他的绳子:“这回本宫能出来,你与背后的主子出了不少力吧?” 晏奴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娘娘竟然不知道那小太监是他指示的?可安洛洛既然给了个台阶,晏奴便松了口气顺着下了:“能为娘娘做事,是奴才的荣幸。” 安洛洛腹诽着他倒是反应得快,重新倚回塌上,伸手招他过来:“那本宫还有一事,你们,帮是不帮?” 晏奴满脸谄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三十二章 春闱 昭宁元年三月二十八日,礼部会试开考,宇文汐钦定四位元明帝时期进士出身主考官,十八位翰林院士同考官。礼部贡院附近街道尽行宵禁令,日不得过车马,夜不得过行人。 裴松一行有说有笑,对自己才华已是自信满满。可这数千人的举人队伍,不乏神色凝重忧虑,紧张得发颤者。再加上送行亲友,足足上万人挤在接道,混乱异常。 过了熙安街,已有御林卫把守,众举人需得与亲友告别,独自来到礼部贡院外,挨个验明正身方才入内。 “延之!”人群中赵孟星举起手拼力挥着,裴松一转身便能瞧见他吃力的模样,“放心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裴松向他的方向作了一揖,又使了手势叫他回去,这才跟上浩浩汤汤的队伍。 礼部贡院外大量御林卫排于门外,将贡院包围成一圈,个个手持长枪,目不斜视。门口亦有发放粗饼的,倘若家人未准备食物或家境贫寒的便可去那儿领取。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裴松环视四周,虽年轻人不少,亦不乏头发花白者。如此上千人最后却只能留下三百余人,又有多少书生的努力会白费?又有多少人通过歪门邪道挤掉了本属于他人的荣誉? 想到这儿裴松不由得眸色一暗。 “延之!” 身后有人唤他,裴松一听这声音却面色冷下来,只是转身作揖:“袁兄。” 袁志荣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甚至有几分得意:“裴贤弟在京都混得风生水起啊。” 他一身锦袍与周围书生的粗布麻衣形成鲜明对比,单是一脸赘肉便知他家境不同寻常。 裴松冷冷回道:“没有。” “哎,裴贤弟过谦了!”靠着涌动的人群袁志荣又靠近几分,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家境贫寒,只要你像上次那样给我一点点点点帮助,就给你二十两银子!怎么样?” 裴松蹙眉,已是心生厌恶。袁志荣的意思很明白,他考上举人完全是靠贿赂过来的,当场足足有五人递了答案。而他无权无势家境窘迫,除了接受十两银子帮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京都礼部会试,如此行事,怕是不妥。”裴松委婉拒绝,正转身离去却被袁志荣按住肩头。 “怕什么!我爹都给我打理好了,进去之后你的位置就挨着我的!”袁志荣越说越轻,“你要是不肯帮忙,不但贡士的位置会丢,你说,你爹娘为了钱会把你三妹胡乱嫁给谁呢?” 裴松听到最后一句已然怒不可揭,双拳紧紧攥着,恨不能往袁志荣奸笑的脸上来一拳。 可他颤抖着双手极力忍耐。只要过了殿试就好了吧?他不断安慰着自己,总有一日能叫袁志荣付出代价! 袁志荣见裴松有些动摇,连忙跟上去:“那就说定了!等放榜之日看过榜后便会有人来送二十两银子!” 裴松不愿听他放肆的笑意,只觉得多数人前途一片昏暗。那些有权有势有钱如袁志荣者,可轻松窃取他人成果一步登天,又不用负丝毫责任。 究竟多久,才能实现所谓的“公平”? 众举人验明正身后便列队入贡院,有礼官引着到各自座子坐下。等待他们的将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还有看不见的几只操控着全程的大手…… 三日后,考生出院,礼部着有关大臣按例锁院一月判卷,更有宇文汐任命的督察全程监视。 两个月后,时已入夜,后日便是放榜之日。礼部贡院外仍有重兵把手,甚是冷清。内院里灯烛通明,透过窗纸,可见仍有不少官员在屋里忙碌着。 作为主考官的庞义愁眉不展,纵然众人劝他歇息,却依旧守到深夜。他一遍一遍看着榜单,一遍一遍眉头锁得更深。 众权贵推选的人万万是剔除不得,如何安排名次也是件要紧事。然而那些颇有才华之人,庞义也甚是不忍,几次三番想要将他们放上榜却没了位置。 木门一开一合灌了些凉风,众大臣望见进来那人连忙行礼:“摄政王千岁。” 宇文渊身旁没有跟着侍从,径直来到庞义面前。只看见庞义一惊,连忙起身恭迎:“摄政王。” “免礼。”宇文渊将庞义虚扶起,“本王带着陛下口谕,督察春闱放榜。” “这……”庞义擦了擦额上冷汗,“陛下此道旨意,于礼不合。摄政王竟没有相劝吗……” 庞义让宇文渊坐在首座,任凭他翻阅着榜单:“本王听到些风言风语,诸王推选了些举人迫你们录选。可有此事?” “有……”庞义低声应道,“下官,正为此事犯愁。”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由不得你们掺水。”宇文渊责怪之意淡淡,毕竟庞义也是为上所迫,“明日便有本王受命督察春闱名次的消息传出,那些人再怨,也与你无关。” “是,多谢摄政王。”庞义点头,连忙招呼属下将有问题的案卷呈上,“殿下可细细翻阅,这些皆是下官抽查出有问题的案卷。” 宇文渊轻轻“嗯”了声,按名挑出几张案卷翻阅。他看到最后不过冷笑,就这样的水平也中了举?好一点的便是人云亦云,差一点的便是词句不通,前后矛盾,又不知在哪东拼西凑得来的! 这一整夜他都在划去榜上姓名,每有疑点便记下名字,着人送往大理寺再行追查。 宇文汐这次动了真格,誓要选出真才实学的名士,将一切通过关系的蝇营狗苟之辈皆挡在门外。不单是宇文渊,就连高龄的老学士也被调用,一齐挑选。 一直到翌日正午,足足更换了百来人名姓,更有十数人的名字被送往大理寺,暗中不动声色地调查。 庞义见榜上姓名调选得与自己当初预料的差不了多少,愈发钦佩起宇文渊。摄政王看着年纪尚轻,却文武双全,与右相一样是朝之栋梁! “殿下去歇息吧,此处下官盯着。”庞义上前奉上一盏茶,可宇文渊理了理案卷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梁州举人裴松案卷何在?可让本王查阅?” 庞义立即跳出裴松的文章,不但字迹工整清秀,内容亦清奇有力,辞藻更是华丽。这样的文章,难不成也有问题? “殿下请稍候,下官这就取来。” 第三十三章 放榜 宇文渊细细查阅裴松案卷,前面的不用细看,俱有定规,而后的策论却大有文章。 今年的题目乃是几经商议才定下的,要求考生提出治国之策并言明过程与利弊,可能出现的问题及策略。 看到如此宏大的题目,多数考生泛泛而谈,仅有空壳而内底空空,一些策略根本立不住脚。 他曾翻阅会元文章,提出招揽农业手工业人才,另设分门别类的太学,举办相应科举以收揽人才为官。一篇文章浩浩荡荡,呈以利弊,看得他赞赏不绝。 然而裴松这篇着实大胆,开头便是“惠民之言不绝乎口,然利民之实至今未见。”看的他眉头一锁,继续看下去,也有小部分批判了朝廷的不作为。 如此敢说?宇文渊轻笑,不过朝廷确实缺少这样的人。 裴松通篇另辟蹊径,将多数考生注意的“民生”转换为“吏治”,所谓治国之策,也成了如何选拔官员完善吏制,继而再谈治国策略。 宇文渊看完倒是五味杂陈,他也知朝廷盘根错节,暗中党派林立针锋相对,但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阻止。裴松这篇提出的办法倒给了他些许启发。 庞义在一旁密切注意着宇文渊神情变化。他也知裴松这篇开篇有些不敬,可其中思想叫人眼前一亮,故而判为上榜。可若宇文渊非揪着开篇不放,那他这个主考官也难辞其咎。 宇文渊将案卷重新打理整齐,唤了声:“庞大人。” 庞义心脏一紧,连忙从宇文渊手中接过裴松的案卷:“殿下有何吩咐。” “这段时间,辛苦各位大人了。”宇文渊拂袖起身,庞义大大松了口气,连忙送宇文渊到门前:“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下官们应该做的。” 宇文渊远远瞧见流影等在外面,便知又要事相告。他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便道:“庞大人无需相送,本王这就回宫回禀陛下。” “是。”庞义躬身相送,直到宇文渊走远才拍了拍胸脯,重新瘫回圈椅中。 他重新看了遍榜单,抹了把冷汗,心中不禁暗叹:做官难啊。 宇文渊一出礼部贡院便召来流影:“可是有要事?” 流影从袖中抽出信件递给他:“在十数人中有一位叫姚许一的,乃是安贵妃远房亲戚。可这次在背后举荐他的,却是蘅若公主。” 姚许一。 这个名字宇文渊有些印象。他的文章便是那东拼西凑前后矛盾一挂的,连前人的策论文也抄了上去,真当他瞧不出吗? “丞相怎么说?” “丞相说,先不要打草惊蛇,待放榜过后再行追责。” 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安洛洛的亲戚却是蘅若举荐,这其中绕了多少道弯子还是她二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告诉他,本王知道了,这事就交给他去办。” “是。” 宇文渊跨上马车,轻轻揉着太阳穴一阵头晕目眩。 但愿,他们都没有做错吧。 …… 放榜之日总是在万众期待下到来。先前传出摄政王亲自翻阅案卷揪徇私舞弊的消息,有些心虚的便没有亲自到场,只派了几个下人一排排查过去,怎么也看不到自家公子名字,只好灰溜溜回去复命。 京都稍有权势的人家一旦上榜成了贡士,便有沾亲带故的前去祝贺,也无需亲自去瞧。 而一旦有权贵子弟考上,那便有陛下亲赐宝物,宫中司礼监忙忙碌碌为的就是这些事,亦不用亲自派人挤在一块看榜。 故而挤在榜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过去的都是些外乡人,尽管一旁有两位礼官读榜,可谁也没有心思听他们说过去,总要亲眼瞧见才安心。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哈哈哈哈……” “唉,幸好,差一点就要落榜了。” “我竟没有考中……不可能……必有问题!” “散了吧,你都看五遍了还不死心呢?” …… 看榜时众生相便展现在世人眼前,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有高兴疯的也不在少数。 裴松不好奇自己的名字在第几位,他只紧紧盯着会元的名姓:沈培鸿。 此人听说是永州榜眼出身,如今一篇文章天下知,恐怕住的客栈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吧? 可惜,如此人才他却不相识,问一圈,竟是无人相熟,顶多听过名姓罢了。 “延之!延之!”赵孟星挤过人群回来,满脸笑意,“我看的真真切切,是二甲二十三名!” 二甲二十三名。 裴松在心中轻轻念叨着这个数字,无悲无喜,只是在意料之中。 赵孟星喘着气回到他身边:“你怎么不高兴啊?” “意料之中,无需欢喜。”裴松说得淡淡。他的目标乃是殿试一甲,进士及第,如今二甲的名次,倒有些失望。 “走,我们喝庆功酒去!”赵孟星武举第二轮已过,就算是第一轮策论拔得了头筹也没有那么高兴。毕竟他知道,和一群粗人考策论,就算是第一也是“胜之不武”,没什么可高兴的。可会试不一样,裴松能在众多才华横溢之人间脱颖而出,那是多优秀啊! 可他们未行几步便被两位小厮拦下,袁志荣便在他们身后缓缓踱出:“哟,裴贡士,威风啊!” 赵孟星就差没当场翻白眼,他赵家与袁家同为生意伙伴,他自然无需低他一等,没在怕的! 袁志荣阴恻恻笑着来到他面前:“怎么,给我递的消息是假的?本公子竟然名落孙山了?嗯?” “袁志荣,你别欺人太甚,自己心怀不轨分明就是被摄政王看出来了!”赵孟星挡在裴松面前,他知道裴松家境贫寒,乃是受袁志荣欺压才答应作弊的。 袁志荣眼冒怒气,抵着赵孟星的肩头推了一把:“我在这儿和裴松说话,你管什么闲事?” 赵孟星哪肯示弱,亦推了回去:“我警告你别太过分!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京都,不是梁州!” 袁志荣扬了扬眉头,轻蔑一笑:“赵孟星你可以啊,别忘了赵家还有生意在袁家手上。你敢这么说话,我回头就叫爹整垮你们家!” “你敢!”赵孟星挥起拳头却被裴松拉住。武举尚未结束,倘若赵孟星闹事会被剔除资格。 袁志荣看着裴松的反应便觉得好笑,果然怕事啊。他挥了挥手,躲在暗处的仆人便扭着拳头出来:“给本公子打!” 第三十四章 徇私舞弊 “谁敢在京都闹事!” 小厮们正要上前与赵孟星撕打在一块儿,忽而一声暴喝将众人镇住。 袁志荣抬眼望去,竟是一队衙役!看着衣服,还不太像京都府衙的,倒像是大理寺的! “是他们先挑的事。”赵孟星护着裴松来到衙役队伍中,对着袁志荣更是没好脸色。 袁志荣也不慌乱,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就笑脸迎上去:“官爷,我们这儿也没什么事,这不没打起来吗。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首的衙役看着这几锭银子不由得嗤笑,像是谁没见过银子似的。到底是梁州的小门小户,不知京都贿赂的都以百两记吗。 “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抓打架斗殴!”为首的衙役挥了挥手,立即有两位衙役持刀将袁志荣按住,“奉右丞相之命,清算科举中徇私舞弊之事!带走!” 袁志荣脸色霎变:“官爷!官爷!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没有!” 他被拖着一直入了拐角,喊冤的声音就没停止过,还远远地飘来。 赵孟星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人在做天在看,怎么也逃不掉!” 裴松眉头紧缩看着袁志荣远去,倘若京都只是按流程行事关他几日,那他再出来之日便是裴家倒霉。 赵孟星拍了拍裴松的肩:“延之,你莫要被他压了气焰。将他袁家强占田地,强抢民女之事也告上去,看他还能不能翻身了!” 裴松提了提嘴角却是笑不出:“强龙不压地头蛇,袁家在梁州一日就有一日的根基。我不担心自己,只是担心三妹……” “那你也不必担心。”赵孟星拉着他向酒楼方向走去,“你三妹性子强得很男人似的,当然也不是说她不好。谁又能强迫她做不乐意的事呢?大不了就逃婚出来,你这大哥肯定会帮她的,是不是?” 是啊,若三妹能逃婚出来最好,就算他饿着肚子也绝不会叫三妹饿着。 “延之,你瞧瞧这路,终是越走越宽。” “开心些,喝酒去!大家都等咱们了。” 天地浩大,人间寂寂。阳光下,将二人远去的身影拉得很长。 …… “公主!”容舒快步推门而入,得知这个消息她恨不能插翅飞回来,“姚许一那儿出事了。” 蘅若在听闻摄政王亲自督察时便有了准备,现在听容舒这般说反而不慌张了。 可容舒冷不丁一下害得她手一抖,一副好字就这般毁了。她没了好气,搁下笔就冷冷道:“慢慢说。” 容舒对她反常的淡定尤为不解,躬身汇报道:“摄政王将姚许一并十数人的名姓报给了大理寺,现在抓齐了就等着来人保释。可现下保释只会自投罗网……” 蘅若轻笑,她还以为宇文汐被美人和皇位冲昏了头脑,这样一位暴君却做出与暴君不相符之事,真叫人好奇这事是不是出自他本意。 不过她打量宇文汐不敢真把权贵们怎样,不过敲打敲打,提个醒。 “与咱们何干?要急也是急安洛洛。”蘅若将写毁的纸团成一团向废纸堆中掷去,“长春宫那儿可有消息?” 容舒颔首:“听说长春宫娘娘也急得不行,可她不能出面保下姚许一,便又来求公主,还送了些珍宝,奴婢都收在库房。” “果然是深宫妇人。”蘅若轻蔑地提笔,缓缓在纸上写下一个“蠢”字,“朝廷又不会真的杀了他们,就算是受牢狱之灾又有什么关系?告诉她,不要出面,我们也不会出面,等这阵风头过去就好了。” “是。”容舒应着,可一开口还是有几分担忧,“光是这一件事,便暴露了我们身份……现在安贵妃那儿已然知道晏奴背后的主子是公主,她会不会透露给别人?” 蘅若将写有“蠢”字的纸条也团作一团扔了出去。若不是听说安洛洛也慌乱异常,她甚至还要以为这是安洛洛与宇文渊联手下的套。 “被人知道了又如何?他们有证据吗?”蘅若将笔拍下,震得墨点纷飞,“空口无凭,将贿赂考官的小厮处理了,万不可留下把柄。” 容舒点头:“这点奴婢也想到,来之前便吩咐过。” 蘅若盯着她看了半晌,容舒只觉得蘅若眼神意味深长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说错什么话。 果然,怀安王派来的奴婢怎么会是一般人?不但监视着她还能擅自做主,就算些事也需同她商量。 这样的奴婢,还是奴婢吗? “公主……”容舒出言轻声提醒,蘅若抿唇笑着,低下头:“你跟在怀安王身边有多久?” 容舒不知蘅若为何突然提到这个,她照实回答道:“一年。” “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三年。” 蘅若点了点头:“好啊,三年还不如一年深厚。” 容舒被她说得开不了口。她的确受命怀安王,一半监视一半服侍,可她早将蘅若看做了真正的主子! 她立刻跪下来:“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怀安王威逼利诱,奴婢的家人还在他手上……” 二哥哥就是善于拿捏人心。 对于容舒说的话,蘅若却是一个字都不信。她知道,容舒喜欢怀安王已久,就算没有家人的威胁还是会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你若真向着我,那就别事无巨细向晋国那儿汇报!”蘅若越想越气,她虽是怀安王要挟的,可也是公主,身上留着皇家的血,才不是什么低贱的傀儡! 容舒连连磕了几个头:“奴婢没有!公主您要相信奴婢!怀安王眼线遍布京都,就算奴婢不汇报总有人汇报的!” “莫诓我!别人有你知道的细吗?”蘅若用力扯着容舒起身,“你也别跪,我也受不起,我恨不能也给你下跪!” “公主……公主……”容舒慌了神,先前可不是这般的,“公主您又听了谁嚼舌根,奴婢是一直向着您……” 可容舒越解释蘅若便越不愿听:“好了,我不为难你,你也莫要为难我!” 这几日宇文淳与她说了良多,好像真有法子将她从怀安王手中解救出来一样。她从心如死灰到存了念想,自然动了要脱离怀安王掌控的心思。 “朝政的事我不管,我与吴王的事就不必上报了吧?” 容舒被她扶起,又被她亲自拍了拍衣裙更显惶恐:“奴婢没有报……也不会叫别人报……” 蘅若将她散乱的发丝捋平,笑得眼底深邃:“那就好。” 第三十五章 弃妇? 今日桓府内一片热闹,几乎可用张灯结彩来形容。在外人看来,桓姝在夫君高永言的陪伴下回府探亲,足以叫桓耀好好扬眉吐气一番。 尽管桓姝在桓府时并不受宠,可人人脸上都带着谄媚的笑,言语间又透露着桓姝儿时许多趣事,似乎她就在万众瞩目中长大一样。 桓姝脸上挂着尴尬的淡笑,高永言亦知道桓府从前是如何对待桓姝的,一直敷衍了事。弄到最后,桓耀与李氏颇为尴尬,笑僵了脸也没叫作为刑部尚书的女婿透露些什么出来。 既然旁敲侧击不行,那就直接问吧。桓耀又明里暗里问着陛下对这次插手科举的权贵看法,可高永言皆点到为止,再不肯多说几句。 作为礼部尚书,“顺手”推荐几位“人才”再便利不过。此次大理寺名单中竟出现两位他推选的人,着实叫他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桓耀见不能问出些什么,连忙使了个眼色给李氏,李氏亦会意,借着带桓姝见姊妹的由头将她带离。 “好孩子。”李氏拍着桓姝的手背,这副亲切的模样叫她胆战心惊,“桓家可是你的娘家,你爹待你也不薄,是不是?” 桓姝抿着唇,低头轻点。 李氏刻意的笑挂在脸上:“就叫你夫君透露些陛下的意思,也不用说得太明白……他怎么连这都不肯?” 桓姝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说,末了只能轻言:“这些朝政上的事儿,我不懂……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怎么能是朝政上的事!”李氏脸一板,语气立刻凌厉起来。她转念一想桓姝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连忙又软下来,“这可关乎你爹的命!” “姝儿啊。”李氏硬挤了几滴泪,“你看妤儿她被摄政王所弃,有了七个月身子还只能待在小小桓府里。咱们家也没有其他人物,就只能指望你了!就算是我求你了,好不好?” 李氏说着说着就要作势跪下去,吓得桓姝连忙将她扶起:“母亲你这是做什么!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 “哎!”李氏擦干眼泪迅速起身,可只听见桓姝后半句:“只是,夫君他能听几分,我说了也不一定算数……” 李氏的脸色又是一变,可立马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转为笑意:“没事,你有心就好,再帮着劝劝。” 虽说着“再帮着劝劝”,可桓姝知道,李氏的意思是非要叫她把话套出来不可。 李氏带着桓姝一路来到自己住的院子,可正巧桓妤发脾气摔碎了东西,院外丫鬟小厮跪了一地。 “这是做什么!”李氏捡着干净地方落脚,上去就把桓妤手中正要摔的瓷片夺过来,“你妹妹来了,还要叫她看笑话吗!” 桓妤拍着桌子坐下,胸口仍是起伏得厉害:“叫桓府中人看笑话还不够?还要领外人来看?” 一声“外人”刺到桓姝心口,垂下头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还在桓府时她便时常被桓妤欺负,如今就算出嫁了依旧怕她。 李氏拧了一下桓妤的耳朵,立刻笑着叫桓姝进来:“别怕啊,进来坐。” 桓妤揉了揉被李氏扯疼的耳朵,已然悄悄红了眼眶。就算要巴结桓姝,犯得着作贱她吗! “摄政王妃安好。”桓姝弱弱出声,声音如蚊,几不可闻。 桓妤轻蔑一笑:“用不着你强调什么‘摄政王妃’来羞辱,我是个弃妇,全京都还有谁不知道?” 桓姝连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什么呢你。”李氏对着桓妤又喝道,“你肚子里还有摄政王的亲骨肉,他怎会不要你!给我好好说话!” 桓妤委屈更上一层,可她知道与李氏顶嘴没什么好果子吃,只能闭口不谈。 宇文渊心里想什么她怎么会不清楚?就是她有孕后才渐渐冷淡下来,不过是拿她做生育工具罢了! “你姐姐就是这样,别忘心里去啊。”李氏对着桓姝时又是满脸笑意,将果盘向她面前一推,“来吃些果子。” 桓姝对李氏的死缠烂打没了法子,只得拣了颗李子吃,在她的注视下咀嚼得甚慢。 李氏见桓姝吃了,又靠近几分:“你看看你姐姐都有七个月身孕了,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都嫁过去快小半年了。” 桓姝面色一红,将头低得更低:“这事,强求不得。” “哪有什么强求不得!明日我就去烧香拜佛!还有那个送子观音,我也差人给你送过去!” 桓妤看着李氏讨好桓姝的模样不由得冷笑,就算李氏是她的生母又如何,她看不起,就是看不起。 “不不不。”桓姝连连摆手,“使不得,夫君他最厌恶鬼神之说,您可万万不能将送子观音送到府上……” “哦,这样啊。”李氏拍马屁不成倒落得自己尴尬,桓妤在一旁看着她吃瘪的模样强忍着笑意。 三人又在尴尬的气氛中闲聊了些家长里短,桓姝几乎都快窒息过去,度秒如年。 幸而不久后高永言派人来寻,桓姝终是名正言顺告辞,头也不回就与小厮离开。 “看她狂什么!”李氏向桓姝的背影啐了一口,“目无尊长,没大没小。” 桓妤心中冷笑,她从前不觉得李氏手段不光彩,可自己做齐王妃时也曾管过家,便越发觉得李氏是小妾作派,当不得主母。 “妤儿,你老实和娘说,到底有没有复宠打算?”李氏摸了摸她的肚子,“多好的孩子啊,摄政王他怎么就忍心把你丢这儿?” “我……” 桓妤正要开口,可李氏又立马出言打断:“娘和你说,摄政王如今可是大权在握,你一定得回去!” “娘都想好了,明日我就请摄政王过来!” “娘!”桓妤蹙了蹙眉,“你别去,没用的。他不会见我。” 李氏奸笑着摇头:“哎,话不能这么说,你瞧好了,这回娘一定把他请来!” 她说完就拍了拍桓妤手背,兴冲冲就向门外而去:“来人,霜儿去哪儿了!” 桓妤彻底勾起唇角冷哼一声,这算什么?恐怕过了明日,在宇文渊眼中她连尘埃都不如! 她扶着腰摸着肚子起身靠在门框上,看着繁星点点,春夜风声簌簌,竟是凌面而痛。 摄政王妃,可笑的摄政王妃!可只要宇文渊不废她一日,她便是他名正言顺的正妻! “孩子。”桓妤抚摸着肚子,“你一定要是小世子,听到了吗?娘可就都指望着你了。” 第三十六章 “留下来” 距放榜之日已过了五六日,可礼部上下依旧忙得没完。殿试试题乃众臣奉命相定,可宇文汐都以不同理由打了回去。 宇文渊亦是几夜几夜没睡好,可桓府接连不断派来下人,从桓妤腹痛开始到不肯吃药,犹是如此几次三番纠缠烦了,宇文渊终是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桓府。 一路上桓耀与李氏如何请罪他都没听进耳中,一直到院外便命流影守在门口,挡去了扰人的嘈杂。 他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地上碎成几瓣的瓷片,棕黑的药碗亦碎成了渣,与汤药混在一起,撒得地毯不堪入目。 这就是桓府来报,桓妤不肯好好喝药,非要见他才肯罢休。 桓妤听到动静知是他来了,却也不起身。只是静静向里卧着,眼角挂泪。 “为何不肯喝药?”宇文渊端过方才温过的安胎药放在矮凳上,站得极远,冷冷淡淡。 桓妤抚着肚子半坐起身子,一见到他便有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妾身已然四个多月没有见过您了……” “公务繁忙。” 公务繁忙?又是这个借口。 桓妤不甘心,做出可怜的神情就要下地去钩他的衣角:“王爷……妾身好想你。” 宇文渊不着痕迹从她手中抽出衣角,重新叫她坐回床榻:“看也看过了,好好歇息。” 他作势转身离去,桓妤一晃神连忙拉住他的袍子:“王爷!妾身何时能回摄政王府?您不知道,这些日子他们都是怎么说妾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妾身被休了!” “不过三月你便要临盆,在此有父母亲人照顾,远比冷冰冰的摄政王府合适。”宇文渊不愿再去看桓妤楚楚可怜的模样,女人的泪水也许是把利剑,可世间唯有宇忘忧一人的泪水对他有用罢了。 桓妤抹了把泪,他总是将说辞圆得妥帖!说到底就是不肯接她回去! “王爷!”桓妤不肯放手,“是不是待妾身生下孩子,您就会真的休了妾身!” 宇文渊重重叹了口气,女人难缠:“你我婚事乃是父皇钦定,本王自不会主动休妻。” 她虽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他的心不在这儿,她与陌生人又有何区别。他们薄如蝉翼般的关系,仅仅是他不敢违抗先皇之命! “王爷,就算您不喜欢妾身也没有关系。”桓妤的泪水从一开始的刻意到如今真真是伤极而哭,“可妾身肚子里的孩子是您的亲骨肉!您就忍心看着她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吗!” 亲骨肉? 若是桓妤知道这孩子是她原本就要嫁给的成安王宇文湛的,她又会作何感想? 宇文渊还是一点一点从桓妤手中抽出袍子,眼见着桓妤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散:“为了孩子,喝药。” 桓妤抿了抿唇,仍由泪水滑过唇瓣触及伤口疼得火辣。她使气将药碗一扔,棕黑色药碗顷刻间又支离破碎:“若王爷不喂妾身,妾身就不喝!宁愿一尸两命也不喝!” 外头的桓府之人听到动静,连忙又送了一碗药进来,不敢看宇文渊一眼又阖上门蹑手蹑脚出去。 桓妤已然不在乎自己在宇文渊心中是不是泼妇模样,她只想得到丈夫的疼爱,有什么不对? 宇文渊心中冷笑,就算有一门之隔又如何?在有心人眼中,早透过木门将里头看得一清二楚。他坐在床畔将药碗端起,声音依旧清冷:“王妃。” 桓妤心中喜不自胜,以为宇文渊回心转意,连忙将他抱住:“王爷,留下来陪陪妾身好不好?或是将妾身接回去……” 他将药碗呈到桓妤嘴边,桓妤连忙喝了下去,就算再苦也忍得了。她很快将安胎药喝尽,拉着宇文渊的手就放在肚子上:“王爷你摸,他在踢我。还没出生就惯会欺负娘亲的。” “你是不是亦这般拉着那陆奉的手?”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桓妤的笑意顷刻僵在嘴角。明明没人在说话了,她耳边却鼓噪起轰鸣声,气氛霎时回到了严冬。 她说不出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灼烧感从心渗到脸颊上,着实因气噎而泛红。桓妤的呼吸似乎都滞住,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冷冰冰轻声质问着的男人。 “你是不是亦这般拉着那陆奉的手?” 这句话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炸得嗡声一片。 他怎么会知道陆奉…… 宇文渊的手早已收回,桓妤肚上已是一片冰凉。 “王爷,妾身没有……”桓妤的泪水又接连夺眶而出,抱着宇文渊的手臂不放,“王爷!王爷!您一定要听妾身解释!妾身可以解释的!” 宇文渊也不挣脱,盯着她再次冷冷开口:“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心中清楚。倘若再发生今天的事,孩子有什么意外。” 他一顿,桓妤的心也随即被狠狠揪了一下:“那就别怪本王将你与陆奉之事散出去。” 桓妤霎时间愣住,只是哀怨无比地看着他,连再次抱紧他的力气也没了。 宇文渊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她的心底一片冰凉,肚子也隐隐作痛。他就是这个态度?要挟? 宇文渊最后看她一眼,不再开口,挥袖负手,踩过一地瓷渣,推门而出。这个动作平静淡然,仿佛丈夫探望完孕妻还有几分欣喜。 假的!都是假的! 桓妤转过头看向那只喝尽药的空碗,目光定了半晌,而后蓦地伸手用力掐那碗沿,狠狠向宇文渊离去的方向掷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泄出心中对他的恨与怨。 宇文渊!宇文渊! 桓妤在心中默默喊了几声,终是埋在被褥中放声痛哭。 …… 流影见宇文渊出来连忙迎上去:“丞相那儿又送来几封密函,见王爷不在已找到桓府了。” “立即回王府。” “是。” 宇文渊在颠簸的马车内看着密函头脑发疼,再回到府中处理完已是筋疲力尽,送走韩珂的人便立刻倒在床上。 他已两天两夜未合过眼,可还放着一堆奏折未批,也只能休憩一柱香的工夫。 可他当猛然醒来时已然入夜,先前吩咐好流影竟没有将他唤醒?! “流影!”他连忙整理衣衫带了几分怒气,十多年来流影还是头一回如此行事! “摄政王醒了?” 他听到这声霎时间动作一顿,再抬头时只撞上她在烛光下亮晶晶的眼。 第三十七章 生意人 鼻尖微翘,鼻梁高挺,衔蛾眉于两侧。皓齿明眸,杏眼桃腮,唇薄而红润。不是宇忘忧又是谁? “忘忧!”宇文渊看见她时多了几分喜色,连着流影忘了差事的怒气也抛之脑后,立即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你入桓府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我就过来瞧瞧。瞧瞧这桓府的女婿是不是打算接回摄政王妃,喜不自胜?” 他听见她这番话,没有马上开口,却慢慢敛了面上情绪,目光在她坦荡的脸上徘徊了几圈:“如何?我可是‘喜不自胜’?” 忘忧装模作样在宇文渊身旁绕了一圈,还没开口便被他拉入怀中:“你可要好好瞧瞧,什么是‘喜不自胜’。” 他眼底深邃,头一偏,便附上她的唇,温热柔软一片。手牢牢攥着她的手腕,罔顾她瞬时睁大的双眸与其间惊慌之色,就是不让她退。 忘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处失了焦距,半晌才反应过来双颊霎时泛红。她另一只未被攥住的手将宇文渊的袍子握得皱巴巴,脑中一片空白。 “你可要好好瞧瞧,什么是‘喜不自胜’。” 宇文渊先前的话回荡在她脑海中,双颊又红了几个度,连自己都觉得发烫。 他的力道不大,可她却是丝毫挣脱不开,或是说竟是忘了挣扎。手就这样被他箍着,腕间酥麻一片,力气俱消。 此吻缠绵悱恻,正是应了宇文渊要教她何是“喜不自胜”的意思。 她一口气将近,连忙推开他,气急败坏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宇文渊笑着重新将她揽进怀中,“怎么到如今还学不会换气?” 忘忧撇了撇嘴,只觉得脸上的热都快烧到浑身各处:“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还要谁管?”宇文渊抱着她坐在案前,自己重搬来椅子与她挨在一块儿。 他看着案上分门别类的奏章便知是她手笔,忘忧也不慌乱,双手捧着脸开口解释:“我看你太累了就让流影别叫醒你。” “你看这堆就是请安折子,不看也罢。这堆是户部上书,这堆是北秦战事……”她逐一说过去,最后一扬眉,“你不会怪我看奏章吧?” 宇文渊抚了抚她的凌乱的青丝:“你要看就看吧,没有什么事会瞒着你。” 他挑过一本北秦战事的奏折翻开:“乌其拉图已答应用九岁亲女和亲,陛下打算封为纯妃。” 纯。 这封号确实适合九岁幼女。 可怜小小公主,这样的年纪就要远嫁,就要做政治牺牲品。 “只可惜,宫中已有安贵妃,纯妃的日子怕是难熬。”忘忧怔怔望着豆大的火苗,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与宇文渊在游湖宴上看烟花架子最后的长明灯吗! “你还留着这长明灯……”先前对着烛光整理奏折怎么没发现在烛台间混着油灯,方才一恍然这才记起还有长明灯这回事。 宇文渊轻轻“嗯”了声:“头一回与你看烟花,自是要留着。”何况长明灯是二人未来的延续,轻易抛弃不得。 忘忧低下头笑着,当初听到宇文渊入桓府的气也全消了。她虽然嘴上说不在乎,可心底比谁都在意。 “今日不回韩府了?”宇文渊批着奏折,不一会儿就将半天工夫才能看完的处理了大半。 一对比之下才发现,原来无用的请安折子这么多,一半请他的安,一半请宇文汐的安,忘忧也通通分类清楚。 “明日去西市看店,住这儿更方便些。”忘忧喃喃着也有了困意,这个借口连自己也不信,分明就是气急了才跑过来的。 宇文渊自然知道,摄政王府更靠近东市,哪会去西市方便?可他没有揭穿,轻声哄着:“去睡吧。” 忘忧摇了摇头,依旧歪在他身上:“我陪你,快些批完。” 他望着她强忍困意还要陪着,不禁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忘忧,我此生绝不负你。” …… “撒狗粮,你无耻!”王钰一声惊叫让周围人纷纷侧目,她只好说了好几个“对不住”,连忙跟上忘忧步伐,“为什么仲予很少说这些话,他总是说我坏话!” 忘忧的笑意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就是将“心情明媚”写在脸上:“那就叫仲予和寒远多学学。” 她抬头望见一块匾额上写着:聚宝轩,便走得慢起来。 聚宝轩内人挤人,几乎是摩肩接踵。虞秋在永州时开的脂粉铺子就生意兴隆,到了京都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当初被查封的太白肆也是虞秋接手后才保下的。 这背后是偶然?还是另有奥妙? 忘忧好不容易进去在珍珠前停下,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却是细细观察着正在向里询问价格的宋怀秀。 王钰也在珠宝前停下,可她真真是被这些美丽的东西耀花了眼,一摸上去就好像有个声音不断说“我是你的,快来买我啊”。 宋怀秀的亲人不愿来接她,她亦不想在忘忧这儿白吃白喝,便求了份差事。正巧聚宝轩还缺人手,忘忧就将她安排到虞秋手下。 “这簪子多少银子?”有一小娘子手捧着簪子,眼神分明割舍不下。可她知道这样的簪子多半是天价,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一问价。 聚宝轩内嘈杂,宋怀秀只得向里大声问着:“掌柜的,东面柜上的簪子多少银子?” “来这么久还不清楚!事事都要问!”从里头传来虞秋的怒喝,随即开价,“十两银子!” 小娘子也听得真真,十两银子,她手头纵然是有那么多钱也不能用在簪子上啊。 她正要放下簪子,可宋怀秀却转头道:“四两银子。” 小娘子有一瞬晃神,原来聚宝轩内嘈杂,眼前这女伙计竟将价钱听岔了!她连忙从荷包中掏出绞好的四两银子塞进宋怀秀手中:“四两银子正好,缺了你就去城西陆府找我!” 说完就怕掌柜出来反悔似的,带着簪子连忙走了。 王钰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可惜这小姑娘不识货,这是被骗了。” 忘忧只觉得十分有趣,“十两”在她这儿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离掌柜近了,宋怀秀却听成“四两银子”? 她隐隐约约猜到一些,还是歪头望着王钰:“怎么说?” 第三十八章 生财有道 “我从小见珠宝无数,方才那簪子上珍珠水晶玛瑙等物虽多而繁杂,可暗淡无光泽,乃是次品。”王钰抬起相中的簪子往光亮处一照,果真耀着莹光,“单论品相,这簪子才值得四两银子,那簪子可能连一两都不值。” “再论簪子造型吧,那簪子用那么多次品堆积,花里胡哨,实在俗气!”她越说越觉得手中弯月簪子是多么巧夺天工,恨不能立即买下簪上,“而这弯月簪子只单单一片贝壳光泽的玉石,四周用翠玉造成叶片点缀,我是越瞧越喜欢。” 王钰嘟着嘴小声道:“这聚宝轩也是你名下的,簪子送我好不好?” 忘忧耸了耸肩:“聚宝轩虽是我名下,可全权交由虞秋处理。你若想要,我便帮你问问。” “好好好。”王钰连连点头。忘忧这个大老板亲自去要,她怎么会不给呢? 忘忧又向人群聚集处靠近了些,原来这会儿有两位小娘子竞相出手,谁也不肯让谁。店里的伙计便使了招“价高者得”,这二位又是好面子的,足足拍出了比原来高五倍的价钱才罢。 王钰啧啧称奇:“要说京都生意最好的是珑思坊我看得改改。应该是你聚宝轩才对!” 她笑着撞了撞忘忧的肩:“以珑思坊一半不到的成本却卖出差不多的价钱,真会赚钱啊。” 忘忧笑而不语,再向虞秋所在的里屋走去,又听见她训斥的声音:“我都说了不卖就是不卖!大婶啊,我这儿原本就比外头便宜,卖出去根本不赚,你说她又私自给您降价,我们还要不要混口饭吃了?” “掌柜的,大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要嫁女儿凑嫁妆了,您就网开一面吧。”宋怀秀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忘忧一歪头便瞧见她扶着一位婆婆,手里还拿着几贯钱。 “不行!这买卖做不来!” “掌柜的,我老婆子知道您心善,也知道那些料子在外头卖的是什么价。这不才厚着脸皮来求求您吗?” 王钰摸了摸呈在柜面上的衣料,竟是上好的织锦缎子,一贯钱是一两银子,那老婆婆手上不过两贯钱,这么多就卖二两银子? 她瞧着,怎么也得十五两银子朝上,这样的亏本生意,换她她也不做。 “掌柜的,不足的从我那儿扣。”宋怀秀的声音又传出来,“您就卖了吧。” 有过会儿,不知宋怀秀小声劝着什么,虞秋才松口:“行了行了。既然你愿意补钱我就卖了,两贯钱是吧,放着儿。东西拿走去吧。” “哎哎,谢谢掌柜的,谢谢。” 宋怀秀扶着老婆婆出来,替她包好衣料,老婆婆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才慢吞吞走了。 她微微笑着目送老婆婆远去,一转头,竟看到忘忧在那儿站着,连忙迎上前:“贵人您可千万别误会,掌柜的是与我唱红脸白脸,她不是唯利是图之人……” 忘忧原本也没有往那儿去想,虞秋是帮宋怀秀在京都积攒人脉立稳脚跟,这点她还是能瞧出来:“在你眼中,‘唯利是图’似乎是不好的词?” 宋怀秀有一瞬发愣,难道不是吗? “你们如今是商人,‘唯利是图’乃是商人本性。就算用足了手段也是为了让东西卖出去,交朋友倒也是其次。倘若你接受不了,那我就换个说法。若你们赚不到足够的钱便是对我的不忠不敬,如此心里是否会好受些?” 宋怀秀眨了眨眼,竟还能如此解释? 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忘忧作为老板付了工钱,底下拿钱的人就该完成老板的预期,这是本分。做不到便扣钱,做得好便奖赏,也是定下的规矩。 这其间生出的情谊也不是忘忧要求的,更不是拿钱换的,分明工钱与情谊就是两码事。是故情谊可不是通融通融工作的借口。 王钰听着忘忧的话忽而想起这些道理。工作与情谊倘若混为一谈那便横生出许多枝节,老板想借着情谊叫员工为自己谋更多利,员工亦想靠着情谊为自己谋利,霎时间复杂了多。何况更多时候人为情谊掣肘,谋利不成反被拖累。 她晃了晃脑袋,竟有些惊异自己简简单单的脑袋怎么想出这么些道理!不过一回忆起上辈子被老板以“情”压榨,二十多个小时连轴转,到现在都觉得愤愤不平。 说到底,什么事加上“情”之一字就复杂起来,这究竟是个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贵人……”宋怀秀懦懦出言,“我想谈谈……” “闵成的事?”忘忧借着喧闹的聚宝轩压低了声音也不惧被人听到。 宋怀秀听到“闵成”二字便脸一红,继而点了点头。 “好,今日用过晚膳来韩府找我。” 王钰对着宋怀秀一笑,连忙跟着忘忧进了里屋。 宁国的女人可怜呐。宋怀秀的丈夫不要她,连亲人也不要。好在她还有颗自力更生的心,还能干活养活自己与孩子。 虞秋正拨着算盘,见忘忧与王钰进来连忙站起来:“您来了。呦,王小姐,可是稀客!” 王钰摆了摆手:“老板娘在京都混得比永州还好,真叫我羡慕。不像我管着太白肆,管着管着就没了。” 虞秋满脸笑意,虽是皱纹比在永州时多了些,可好在每日算钱算到手软也是快活:“天有不测风云,这怎么能算是您的错?我正要去找您呢。太白肆近几日重新修整,怎么样,还是给您?” 王钰眼前一亮:“就别‘您’啊‘您’的,算起来你是前辈,晚辈受之有愧。我就是担心……” “莫慌,有我在,亏不了。”虞秋从带锁的抽屉中拿出两本账目递给忘忧,“这是上个月的账目。” 忘忧翻开到最后,只见赫然写着“盈利两千五百三十六两”。王钰瞪大了眼,这数字也太大了,真的没算错? 虞秋也是掩不住喜色,这其中也有杜家产业的功劳,毕竟本金是从那儿来的。 忘忧一页一页细翻过去,王钰瞥到几个字连忙喊停:“等等!” 她伸出的手都在隐隐发颤,害怕自己看错还用手指头一字一字点过去:“珑、思、坊?!” 第三十九章 富婆的底气 王钰惊得有些慌乱,珑思坊的账目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自己知道就好,别往外说。”忘忧轻描淡写翻过这页,“知道此事的不超过十人。” 珑思坊竟也是忘忧的? 王钰一时间心情复杂,自己的闺蜜是富婆,她只知道忘忧富却没有想到这么富! 难道她穿越的金手指就是有一个全能闺蜜!这条大腿得好好抱住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暗戳戳又靠近几分,手里的小动作不断。 “五个多月前。”虞秋替忘忧接道,“都是凑巧。珑思坊先前的主子家里出了些事,急需用钱嘛就卖了。” 五个多月前?都快半年了,她到现在才知道?! 珑思坊的顾客以一掷千金的权贵为主,卖的东西也是上品,价钱自然没得说。就算用小脚趾想想就知道有多赚钱! 而聚宝轩顾客以平民为主,卖的东西质量参差不齐,可好歹比小摊贩上有保障些。 从权贵到平民,全京都人的银子都流进了忘忧的口袋。王钰不敢细想,原来有钱人也可以像她一样低调啊。 可她又皱了皱眉头,既然珑思坊那么赚钱,为什么先前的主人要卖掉呢?这其中又是什么道理她不想探究,总之她的闺蜜又有手段又有钱,羡慕得她想落泪。 可话又说回来,要是问她愿不愿意和忘忧交换人生,她肯定想也不想就说不愿意。现在做条快乐的小咸鱼,别提有多快活了。 不贪心,知足常乐,乃一大人生快活秘诀! 忘忧翻看着账目,忽而发现一处有些不对:“宫里要的东西何故少了那么多?” 珑思坊亦承接宫服头饰等物,聘的皆是有上好手艺却不愿待在宫里的手艺人。 宇文汐后宫一向开支比宇文璟时大,可前个月却比先前少了许多? 虞秋点头:“安贵妃也不知为何转了性子,说是要带着全宫上下节俭。这才少了那么多银子。” 自朱妧“死后”便后位空缺,安洛洛莫不是动了做皇后的念头,要一改朝臣对她妖妃的看法? 忘忧又细细查了账目,等得王钰都快昏昏欲睡了这才出来。 王钰原本睡眼惺忪,可抬眼一望就睡意全无:“真是冤家路窄。” 两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婢女搀扶下姗姗走来,一个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眉宇间自有一番动人风韵。另一个则稍稍丰腴一些,却是因为大着肚子,行为举止更是小心翼翼。 桓妤先是瞧见了忘忧却只觉得熟悉没认出来,蘅若却是真真切切认得忘忧原本的模样,暗道与皇后还真像。 “这么巧啊,韩夫人。”蘅若将“韩夫人”三字咬得极重,桓妤听了又在忘忧脸上凝视片刻,差点就要冷哼出来。 怨不得摄政王与韩相都紧紧追着柳清漪不放,原来她那副丑陋的面孔是假的! 她又忆起自己当初在听雪院见到的“清衣先生”就是她假扮的。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怒火中烧。 “韩夫人?”她轻轻扬眉,竟是不要婢女的搀扶就像忘忧走来,可她走一步,忘忧便退一步,好似碰到瘟神恨不能退避三舍一般。 桓妤知道她怕自己借她之手落胎栽赃于她,只得停下步子:“你就是以这副模样见的先皇先皇后?这可是欺君重罪!” 忘忧挂着淡笑不散:“摄政王妃何故知道先皇先皇后不知我的真容?” 桓妤被她赌得说不出话,反正死无对证,由得她如何说! “那当今陛下呢?你可是易容了去参加的先蚕礼?可是易容了见到陛下?” “那你也大可以向陛下揭发,看看他会不会因为这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和朝中重臣撕破脸?” 忘忧语气平和,然言辞间却是狠戾不留余地,叫桓妤听了发僵,横竖找不出话来应对。 是,她说不过这脚踏两只船的荡妇! 桓妤抚着肚子就回到蘅若身边,心中还是气不过。 王钰听了忍不住就要在心里为她鼓掌,果然富婆就是有底气,对上王妃也是不怵。也许更关键的是,她还有两位有权有势的好男人爱着。说多了都是羡慕,唉。 “韩夫人何必这么大脾气,让孕妇动气啊。”蘅若垂下头细语道,露出一段如丝绸般的雪白颈项。她摸了摸桓妤的肚子,再次抬眼时带了几分不善:“好歹摄政王妃也怀着摄政王亲骨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生是好?” 王钰默默听着蘅若的口气,这是来了个白莲花加绿茶的结合版啊。 忘忧不语,来到蘅若身侧正要擦肩而过间才轻声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摄政王妃莫要往心里去,保重身子才是。” 桓妤气更上一层,忘忧的语气分明是“气死你最好”! 蘅若立即与桓妤交换了眼神,桓妤刚要上前闹事却不想忘忧突然转身:“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摄政王妃与陆奉的那些弯弯绕绕,我也略有耳闻。” 此一言要挟意味分外明显,桓妤立即抛下要闹事的念头,连“求求你把夫君还给我”的戏码也演不出来。 “胡言乱语。”桓妤气得发抖,半天只挤出这一个词,蘅若却不知忘忧与她说了什么,竟叫她收手。 “姐姐!”蘅若连忙上前将她叫住,“此处人多口杂,我们不如寻个僻静之处,好好聊聊?” “吴王妃。”忘忧对着蘅若时却多了几分笑意,“我们好像没有什么可聊的?” “怎么会。”蘅若拉住她的衣角,“姐姐儿时与我玩得可好了,难道你忘了?这几年二哥哥也时常念叨着你啊。” 蘅若声音不大,刚刚够忘忧听见。她一听到“二哥哥”三字便不禁有些眼神闪躲。 怀安王。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谈他…… “恕清漪有恙,不能答应吴王妃了。”她想转身离去,可蘅若依旧拉着她的衣袖不愿放,连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楚楚可怜:“姐姐,蘅若只是想你帮帮我。二哥哥他,对我一点也不好……” 王钰见忘忧被缠住,连忙将她的衣袖从蘅若手中抽出:“失礼了,我给吴王妃赔罪!只是韩夫人说了自己身子抱恙,吴王妃何必强人所难。” 王钰说着说着声音就高上去,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蘅若也不恼:“这位是?” 第四十章 书呆子(1) “我爹是通政司右参议。”王钰知道小小的正五品通政司参议在她们眼中算不得什么。可原先宇文汐是想叫王海瑞调去户部,可王海瑞以“年老”推脱,这才得了正五品官位。 通政司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亦算得上有些分量。 蘅若对王家也略有耳闻,听闻先皇甚是倚重,朝中多数权贵之子在王海瑞还是四门博士时便拜他为师。 “原来是王小姐。”蘅若笑得自然,连王钰也暗叹演技绝佳,“我并无为难你们的意思,莫要叫旁人误会。” 她的眼睛又湿漉漉淌出几滴泪,颇有些哀怨望着忘忧:“姐姐,妹妹是真心有些话想说……” “改日再叙。”忘忧直直打断了她,福了福身,王钰便拉着她连忙走远。直到离了聚宝轩地界又没见人追来,她才松了口气:“好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莲!” 忘忧对她的用词见怪不怪,这些日子相处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们的身份不去珑思坊,却来聚宝轩是为何?” 王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许是体察体察民间疾苦咯,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枯燥乏味。” 她摸了摸自己饿扁的肚子,轻轻撇了撇嘴:“我们下馆子去吧?我知道有家店,他们的烤羊腿可好吃了!” “可是西市新开的盛品楼?” “对啊,对啊。”王钰用力点了点头,忽而察觉到不对,“不会又是你名下的?” “那倒没有。”忘忧轻车熟路就找到去盛品楼的路,“是韩珂的。” 王钰除了苦笑便是苦笑,唉,有钱人啊。 她们远远便瞧见“盛品楼”的招牌,可不转头竟又看见二位认识的人。王钰蹙着眉就拉了拉忘忧衣袖:“咱们,要不还是换一家?” 忘忧也瞧见从另一头而来的赵孟星与裴松,一时颇认同王钰的看法。她们如今是女装,要是被认出来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可转身未行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云贺!王公子!” 是赵孟星的声音。 王钰抿唇尴尬地笑着,扯着忘忧悄悄回身:“赵兄,裴兄,真巧啊,哈哈……” 赵孟星向她们作揖:“如今可唤不得公子了,王小姐。” 忘忧知道被识破身份是迟早的事,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主动叫住。 “延之,子思。”忘忧依旧行的男儿礼节,裴松与赵孟星亦一一回礼,“原来你们都知道。” “知道你们是女儿身又如何,我们还能是好兄弟啊!”赵孟星坦坦荡荡,他犹记得当初王钰爽利的性子,不过换了套女装怎的扭捏起来。 “你们可是也要去盛品楼?”裴松轻声细语,目光柔柔在王钰脸上晃过又回到忘忧身上,没有半点让她们难堪。 “是。”忘忧点头,“延之与子思是前往盛品楼赴宴的?” “逸王设宴。”赵孟星在一旁补充道,“我们原本不打算来的,可听说会元沈培鸿也会到,就想瞧瞧是怎样的人物。” 逸王。 可好久没听到宇文璋的名号了。自宇文璟驾崩宇文汐登基,他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似乎连宇文汐的登基大典也未去。 “不如你们与我们同去吧?”赵孟星心直口快,怎样想的就怎样说,“反正逸王此宴好玩得紧,想来就要想走就走,随性洒脱。” 可赵孟星的话却叫王钰有些退缩。不知为何,她一身男装时便能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如今女儿打扮却打心眼里对这种场面发怵。 也许是看不得男人们轻蔑的神情,也许是听不得他们贬低女子的话……总之就是没了自信。 她以为忘忧也会拒绝,却不想她道:“也好。想来逸王洒脱之人也不会拘泥礼数。” 这是答应了? 王钰猛地抬起头,却见不到忘忧脸上一丝不适之情。 和一大堆可能轻视自己的臭男人集会?这事想想就让人不高兴,何必凑这个热闹? 她虽不愿意可也掩不住好奇之心,只好跟在忘忧身边慢吞吞向盛品楼里走去。 一入内便有股扑鼻而来的食物香气,差点没把她的魂勾去。这是什么神仙地方,烤肉的焦香与香料混合,她的肚子亦非常合时宜的叫起来。 罢了罢了,这饭白蹭不白蹭,去赴宴也无妨。 赵孟星核对了“天”字号招牌,两旁侍从便推门请他们入内。 里头唯有一歌姬弹着琵琶,其余人安安静静坐着,或是大快朵颐或是认认真真聆听曲子,甚至都没有人和他们打招呼。 这怎么和想的不一样?难道“书呆子”们的集会都是这样的? 王钰猛然放下心,一入座便迫不及待让侍从端吃食上来:“清漪,我和你说一定要点那个烤兔腿,太香了!” 忘忧看着王钰的模样不由得一笑,从始至终她爱吃的性子就没变过。可就算眼前摆着饕餮盛宴她亦没有胃口,那些油腻腻的东西还不如清粥小菜来得爽口。 “云贺可是逸王的朋友?”裴松坐在忘忧一旁,低低沉沉的声音也是应了这安静的环境。 忘忧点头:“算是吧。” 琵琶女一曲毕,在场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就连啃着骨头的王钰也不得不放下骨头随他们一起鼓掌。 “你说他们中间哪个是沈培鸿?”王钰压低了声音又往忘忧这儿倾斜了几分,“‘沈培鸿’这名字听起来就不错,应该是个帅哥吧?” 原本以为要承受异样目光的王钰此刻却拿着异样的目光瞧着别人。她的目光从“书呆子”们的脸上一个一个划过去,总觉得他们都木木的。 大门再次被侍从推开,从门外单独进来一位矮矮胖胖的书生。他脸上写满了胆怯,鼻头通红,连衣服也破破烂烂,但好在整洁。 他将全场看了遍,迅速朝无人的角落遁去,一路上竟是反常的有人交头接耳。 这位倒是有些意思,嗯……十分的有特色。 王钰盯着那人看连啃兔腿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只见那人甫一坐定,周围的书生竟好似被触发了机关般围了上去,她死死盯着他们的口型,却是惊得连兔腿也掉下来! 第四十一章 书呆子(2) 沈……沈培鸿? 王钰害怕自己看错,又认认真真听着他们的口型看了会儿,分明就是要说着“沈兄”“恭贺”“会元”等词! 不是吧? 王钰又将那一副穷酸模样的书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怎么也不记得他能担起“沈培鸿”这个名字。 梦碎了,梦碎了。 她一转头正要说此事,却见裴松赵孟星与忘忧都注意到了他。可他们的表情管理就绝佳,丝毫没有诧异与嫌恶。 诶,外貌协会伤不起。 可想来也不是她一人的问题。那三国时的凤雏庞统,不就是因为长相丑陋,结果被孙权厌恶。后来庞统经鲁肃推荐投奔刘备,刘皇叔也因为其貌丑,只给了他一个小小县令做做。 还有那被曹操嫌弃的张松,不也是貌丑? 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王钰晃了晃脑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细细品着滋味还是与现代的酒相比差了些意思。 “延之。”那端的赵孟星看呆了,向裴松靠近几分,“原来那就是会元沈培鸿,怪不得那时候我们都未曾注意到这号人物。” 裴松没有开口,他并非觉得沈培鸿貌丑而轻视。只是觉得他似乎不擅长应酬,被众人围了略显窘态,而那些人竟还不顾沈培鸿的感受一个劲阿谀奉承。 “沈培鸿才学出众,我也曾读过他写的诗文,堪称妙笔。”忘忧抿了口茶,将目光从沈培鸿身上收回,“只是这样的人物似乎有些不适合在朝堂上生存,倒能合适去翰林院钻研文章。” 裴松点头附和:“原以为前往客栈拜见沈培鸿的人都被赶了出去是他心高气傲,没想到是他真的不善交际应酬。” 王钰埋头大快朵颐,根本没听清他们那边在交谈什么。 随着沈培鸿的到来,整个宴会厅窸窸窣窣的轻声细语就多了些,而宇文璋的到来则将整个热闹氛围推向顶峰。诸如“逸王千岁”“逸王殿下安好”的问候声层出不穷。 可一部分人热衷于此,另一部分则在宇文璋到来后离场,他只当没有瞧见,依旧满脸笑意径直坐到首座:“诸位随意!今日没有什么‘逸王’,只有宇文璋。” 他的左目依旧被嵌满宝石的铜罩盖着,配着这身华服倒多了几分华贵的气度少了江湖的洒脱。 宇文璋环视一圈,对着众人充满敬意的眼神也点头回应。他终是与忘忧对上目光,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忘忧大大方方颔首以示敬意,宇文璋亦微笑着点头,又招来侍从轻声说着什么。 王钰喝了碗鸡汤已到了极限,这顿饭蹭得身心舒畅。果然吃的叫人心情愉悦。正想满足地拍拍肚子可却注意到四周有几道目光,只好坐得端正些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清漪。”她歪头小声道,“为什么突然看我们的人多了?” “方才逸王看过来了。”忘忧同样低声回应,眼看着从外面进来一位女侍从,端着小碗款步向她而来。 “夫人。”女侍从轻轻将小碗搁在忘忧面前,原是碗甜栗粥,“这是逸王吩咐的。” “多谢。”忘忧轻轻应着,女侍从随立一侧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逸王想问问您,是否忘了易容?” 她问得极小声,连王钰也没听清。 “并非忘了。”忘忧知道有许多人都在看她,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如今不必再瞒下去。” 宇文璟已死,宇文汐根基尚未稳固。韩珂与宇文渊手握重权,她亦掌握了半个京都的经济命脉,如此,便没有人敢动她,亦没有人能动她。 何况今日碰见蘅若与桓妤在意料之外,既然都被她们瞧见了,何不自己坦露,也好过留个把柄在别人手上。 “是。”女侍从悄悄退去,不一会儿便有侍从重新返回宇文璋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忘忧要借这场宴会做什么,那便顺势帮一把。 宇文璋饮下一杯酒,再次望向忘忧时多了几分惊讶的神情:“韩夫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此言一出,一些不敢看她的也光明正大瞧起来。 “韩夫人?难道是韩相之妻?” “不是吧,韩相之妻不是面貌丑陋?” “朝中还有哪位大臣姓韩的?” …… 一旁议论纷纷,赵孟星早被裴松逼着吃了定心丸,虽然知道她身份不简单,可从宇文璋口中说出来还是不免叫人讶异。 韩夫人……言修的妻子? 看来京都的风言风语有几分真,那日在军营不见云贺与言修有多亲近,倒与寒远关系不同……等等,与寒远? 赵孟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看向裴松时他仍是满脸镇定。寒远,便是摄政王宇文渊? 他对自己的结论亦是大吃一惊,可这样一想就全通了。 “左不过无事,看着盛品楼热闹就过来了。” 忘忧的声音淡淡,却在众书生间激起千层浪。他们皆是读圣贤书之人,万万不能理解一个女子怎会脸抛头露面,还到此处? 议论之声纷纷起,有人说韩夫人乃是晋国女子自然与宁国不同,也有人说是不守妇德,更难听的话都藏在肚里没有说出来。 王钰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害怕的事情终究来了。 “听闻韩夫人乃是晋国女子,韩相近日上书关于科举改制也是受夫人影响。”席间有人举杯遥遥向她一敬,“某心中敬佩万分。” 那人的话又在众书生间炸开了锅,连打算开溜的人也稳住心绪继续坐下来。 科举改制? 忘忧怎么没这个印象,还是韩珂为了帮她竟强行将功劳归功于她吗? “不敢当。”她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沈培鸿在远处抬起头,望向忘忧时多了几分感概。他吸了吸鼻子,用衣袖往鼻尖一抹又迅速放下。 宇文璋眸中笑意更深,真没想到韩珂为了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几月未见,韩夫人越发明艳动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韩相换妻了呢。” 宇文璋一言戳到某些人心里,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听过关于柳三小姐也就是韩夫人的风言风语,都是说她貌丑还性子暴躁,如今一看却是半分也信不得。 “不过是妆容所致罢了。”忘忧说得不紧不慢,堂上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就在议论声中,不知是谁举杯站起,高呼道:“在下薛齐文,敬夫人一杯!” 第四十二章 舌战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那薛齐文身上,原是一位瘦瘦小小的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模样。 忘忧举杯一敬,微微抿了口便放下。 “敢问夫人,是如何说服丞相建议陛下开设女学,又要设女子科举入朝为官?”薛齐文站起身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一出口就在众人间掀起波澜。 这薛齐文乃是雍州解元,会试二甲十六名。 忘忧由是一惊,韩珂竟上奏开设女学让女子入朝为官!此事她竟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她稳住心绪,对于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想过:“晋国朝堂女子占了一半,亦设有娘子军,从先前的‘蛮夷之地’发展到如今三国鼎立,可见女子为政也不是不行。既然晋国可以,为何宁国不可?” 听完她的话,堂上一半人沉默,一半人哄笑。其中一人高呼道:“今日集会既然可以畅所欲言,那夫人就别怪某等失礼了!” 忘忧做出“请便”的手势,那人变站起身:“自古以来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养在深闺中的女子需要什么才学?她们只需学会如何相夫教子,如何操持家事!试问,如果女子摆弄起诗文,那谁来洗衣做饭,生养儿女?” 底下人应和声一片,也有点头频频。另一些则默默不语,只是蹙眉端坐着紧紧盯着忘忧的反应。 王钰拍了拍脑袋,这些封建残余可不是留到了现代?在现代尚且辩不明白,何苦在古代这样的环境下争辩? 她都有些看不懂了,明明忘忧才更像是穿越而来之人,她这个现代的“文明人”竟还在这种事上畏手畏脚。 裴松为自己倒了杯酒,他亦认为该设立女学,且听听云贺是什么说法。 忘忧站起身:“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无才便一定有德?何况你说的‘相夫教子’,光是教子这一项,倘若女子无才无德如何教子?” “各位何不想想,自己在儿时究竟是与母亲相处得多些还是与父亲相处得多?” 忘忧的话叫堂上陷入沉默,连宇文璋也不禁点头。在儿时自然是与母妃相处得多,就算是长大成人亦是与母妃相处得比整日忙碌的父皇多。 “在幼儿时又有多少道理是通过母亲的言传身教得来的?又有多少是看圣贤书得来的?” “既在幼儿时,如何读得懂圣贤书?夫人这番言论未免偏颇。”书生中有人接着站起,“我不否认幼儿会受母亲的影响,可女子只要有德便能教育好幼儿,难道她还要教幼儿四书五经不成?” 他说完有些书生便笑了,先前被韩夫人一番话绕了进去,如今这番道理也算捋顺,自己想说的话也总算有人说了出来。 王钰的头愈发低了,那些人说的什么话,不知道母亲的文化水平对孩子的文化水平影响更大啊? 可这种话怎么可以对古人说,他们根本没有这个意识。 忘忧望向发问那人浅浅一笑:“那好,麻烦令堂只要识字念过书的就举起手。” 此言毕,有零星几只手举起。 宇文璋觉得越发有意思,便随着举手。不错,母妃识字,还会作诗,不过为了当好父皇的嫔妃却将这些都丢了。 一众人见宇文璋举手,先前犹豫不决不敢举手地也默默将手举起。忘忧环视一圈,竟有半数之上,其中一向低调的沈培鸿竟举得最高。 赵孟星亦高高举起手满脸笑意,他的母亲出身武人世家,从小熟读兵书亦有母亲的功劳。 还站在那儿的书生有些羞愧,他母亲从未读过书只知女工补贴家用,却未曾想到他们的母亲大多识字? 他有些慌神,连忙环顾一周,点了点裴松的名:“延之,你又是如何瞧的?” 裴松没有举手,他的母亲整日下田做农活,一字不识。那人原以为裴松会反对女学之事,不想他站起答道:“夫人所言令延之赞叹不已。想来在座诸位大多愿意为自己女儿寻名师讲学吧?尚有些本钱的家庭如此,那些无钱不能顾温饱的家庭又如何?送入顾忌温饱的女学也是不错的选择。” 在韩珂上书中有一项便是解决女童温饱,底下平民无需为生计而卖儿鬻女。 那人眉头一皱:“幼儿与母亲相处得更多乃是父亲外出打拼的缘故,倘若女子入朝为官,还如何相夫教子?幼儿身边既无父亲有无母亲,可悲,可叹!” 忘忧对着那人行了男子礼节:“女子与男子理应平等视之,何况开办女学难道一定所有女子皆如朝为官了吗?难道女子生来就是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不可为了自己为了家国大业?” “古有妇好开疆拓土,冼夫人平乱,易安居士词作独步一时,流传千古,咏絮之才谢道韫城破之时手杀数人乃被虏……而今晋国六部尚书三人具为女子,前年出使宁国的使节亦为女子,当初在场的诸位可有感叹?” “既谈到洗衣做饭,男儿们又如何做不得?所谓君子远庖只为推脱,你们又有几人丝毫不会些厨艺?又或是你们只需有人照顾不拘男女,只是女子更好拿捏?” 忘忧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音虽不高,却足以令听者振聋发聩。 裴松嘴角泯着笑,听着忘忧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那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一句“女子更好拿捏”一出仿若被人揭开了“仁义道德”的伪装将自己的阴暗龌蹉展于人前。 “夫人言之有理。”先前提问的薛齐文躬身行礼,“我曾到过晋国,那儿并非什么蛮夷之地,只是宁国自大,不愿承认晋国近几年胜过自己罢了!” 王钰吐了口气,再望向忘忧时敬佩之情溢于言表。这个女人,她耀眼得连她也不敢直视,真该为自己这个现代人身份而羞愧。 宇文璋蓦地鼓起掌:“好,不愧是韩夫人!陛下乃是明君,自会采纳,昨日已然命六部草拟方案,两月内自有定论!” 众书生在各州时便已听闻陛下的两面。一面不失为明君,从善如流,政绩斐然,一面却是十足的暴君,动辄打骂处死。这两面不知为何就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然而宇文璋的话又另给他们启发,这次殿试策论,会不会与女学相关? 第四十三章 女学 纵然忘忧的一番话不可能改变一些书生古板的印象,可人人都记住了韩相之妻是何等有想法的晋国女子。大约这样的女子入朝为官才真抵得过男人吧? 忘忧又被一些书生缠着问了些话,也有的投了名帖,是看中她能在韩相身旁说的上话。 宇文璋亦早将此事细细报给了韩珂,他一边吃酒一面想象着他的神情,不由得扬起唇角,一定很有趣。 “云贺。”一旁的裴松轻轻唤了声,“我与子思决定离去,告辞了。” 忘忧微笑点头:“正好,我也有了去意。”她歪头看了正发呆的王钰一眼,“走吧?” “啊?”王钰回过神见大家都盯着自己,连声道,“好好好。” 他们一行正可谓在万众瞩目下下楼,忘忧方与裴松、赵孟星告别,在马车坐定,从盛品楼上又下来一人匆匆忙忙喊道:“夫人且慢!” 忘忧撩起帘子一瞧,竟是沈培鸿。 沈培鸿匆匆跑下楼脸都红了,更是气喘不停:“小生失礼……还请……还请夫人恕罪。” “无事。”忘忧轻声应着。 沈培鸿用衣袖又抹了抹鼻尖,双目低垂不敢睁眼瞧她:“沈某母亲亦是晋国人,瞧着夫人,倍感亲切。” 王钰从马车中歪了头才瞧见站在外侧的沈培鸿,这个矮矮的小胖子竟还有几分可爱。不过,“你好像我妈”的戏码是怎么回事?正常来说不应该是“你好像我前女友”吗? “令堂一定很优秀才养育出会元这般人才。” 若旁人定会说“不敢当,不敢当”或是“言重,言重”等语,可沈培鸿却一口应下:“是啊,我母亲才学出众,在晋国时还做到了八品官。” 他搓了搓鼻尖,复道:“可惜她嫁给了我父亲,却过上了终日以泪洗面的日子,在我十九岁后便郁郁而终……” “是故方才夫人席间一番话让沈某感慨万千!”沈培鸿扫去阴霾忽而激动起来,“倘若宁国真的能开办女学,那像我母亲那般的女子便能少些痛苦了。” 王钰靠着车壁轻叹,原来沈培鸿也是性情中人,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的母亲亦是可怜,明明有着抱负,却因为男人而泯灭众人矣。 她又想起在《红楼梦》中宝玉说过,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这其中变故,虽与女子自身相关,却和男人也脱不了干系。 就好像她吧,和仲予成婚后好像还和未成婚时一样,连爹娘都说她是长不大的孩子,说着说着又夸起仲予来。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不愧是自己看上的男人啊,总是比别人优秀! 忘忧对沈母的遭遇亦是惋惜:“韩相虽在陛下面前这样一提,可如何实施,又能实施多少便是另一回事。” “正是这番道理。”沈培鸿俯身作揖,“倘若有用的到沈某的地方,某愿尽绵薄之力!” 忘忧点头:“好,我记下了。” 她未曾想到,一直避于人前的沈培鸿竟会主动搭话,更没想到沈培鸿的母亲更是晋国女子。 可惜晋国女子落入宁国也蒙了尘,还有多少女子受着比这更深的苦难? …… 夜暮时分,院中鸟雀声稀,几缕暗云缠绕屋宇,繁星点点。 忘忧倚在躺椅上,眼微闭,垂在躺椅边的手上握了本书,正一点点往下滑落。 她等了太久,竟在不知不觉中背书睡着。 躺椅边阙然小心翼翼看着,待那书快要脱出她掌间时,飞快弯腰伸手将书接住,直起身子,一抬眼就见她醒了。 “主子,去床上睡吧?” 忘忧望了眼屋外,原来已然入夜了:“相爷还未归?” 阙然点头:“是啊,平日里相爷这个点也是不回来的,只是主子不太在意。” 她揉了揉太阳穴,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书读多了不见得是好事,可不读书必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我需等他回来。” 为的这句话,忘忧重新拾起书仔仔细细背着,直到背过两轮再抬眼时已然月至中天。 朝事繁忙,怎么宇文汐还要扣着他们不给回府了? “来了,来了!”阙然从外而入,连步伐也轻快许多,“相爷回来了!” 她为屋子添上灯,就这会儿工夫韩珂已迈步入内:“忘忧,今日可是你为数不多的主动寻我!” 他身上穿的朝服还没脱下便匆匆而来,发间附上些许雨珠:“怎的?是想问问女学的事?” 忘忧为他倒上杯热茶:“是。你何故借着我的名头还不让我知晓?” 韩珂将热茶饮尽,胡乱擦了擦头发:“此事尚未有定论,我怎好让你空欢喜一场?我也没料到你今日会去盛品楼赴宴,并非故意隐瞒。” 忘忧轻轻“哦”了声,他说得妥帖,她又怎好反驳:“想必你今日虽人在宫中却已经知晓盛品楼发生了什么。可怪我自作主张,露了面?” “怎会!”韩珂支着下巴痴痴望着她,“今日过后又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我。将此事归功于你,亦存了为你正名的心思。” 这个说法倒是好笑,可她知道,宇文渊必是气急了。 “我知道你一向是有主张的,在女学之事上可还有什么要说?”韩珂盯着忘忧的侧脸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 回到家中亦是谈政事,可比对着那些老古板要好多了。 “头一件,办女学银两从何出?” “户部相定,国库可出三百两。”韩珂咂了咂嘴,“别看数量少,可那些老顽固已经做出极大让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北面战事尚未有定论,军需总要备着。” 忘忧点头:“三百两远远不够,剩下的钱呢?” 韩珂也就此事与朝臣们吵翻了天:“我与摄政王的意思是,先拿这些钱在京都办一家女学,再找些商豪在其他州府设立,也算功德一件。” 官府无银两,便有民间募集,这不失为方法。可终究热心于此的人就少,热心于此的富商更是少之又少。 忘忧微微颦眉:“商豪视钱财如命,你们又有何法子叫他们心甘情愿掏出银子?” “自然是有些法子。”韩珂歪着脑袋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 第四十四章 殿试(1) “《礼记》有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韩珂从袖中抽出两张合约,“这可是是个‘沽名钓誉’的好机会。不管他们处于真情道义还是博取名声,总有人愿意出钱。” 忘忧接过合约一瞧,分别是给珑思坊、聚宝轩背后主子的倡议,一座女学堂可抵一年赋税。 珑思坊与聚宝轩一年交给朝廷的税收就差不多是二百多两,如此只要自己贴一百多两就能博得名声,何乐不为? 何况朝廷并未规定女学大小,倘使有人想赚些银子,完全办得到。 她拿着两张合约来到书桌前,当场签下两个假名:“你说的对,总有人愿意出钱。” 韩珂将两张吹干的合约收入袖中,满脸笑意望着她:“殿试后,你的名字必传满宁国。” 传满……宁国? 忘忧撑在案上,居高临下望着坐着的他:“韩相这是给我惹祸呢,还是惹祸呢?” 韩珂笑意更浓:“来打赌吗,一个月后,自见分晓。” …… 昭宁元年五月十六日的黎明,宫门大开,宫人与官员鱼贯而出宣旨令在外等候的众贡士入内。 贡士们在宫人的引导下列队分为两排,一入宫禁便觉天威凛然,大气都不敢喘。 裴松抬眼一望,天际泛起鱼肚白,虽时已入夏,可晨风吹入薄衣仍是生寒,踏着皇城内的石砖道更是凉意从心底而起。 越靠近保和殿,周身窸窸窣窣的闲聊声便越小,众人也察觉出宫内宫外的不同,一些活泼的也不得不收敛性子低头行进。 小太监们拎着宫灯候立一旁,好让礼部官员在校名时能看得清楚些。与会试时不同,贡士们不得自带饮食,遂有官员拿了薄饼发给排队等候的贡士。 从清晨他们需得考到入夜方出,这些薄饼也就成了他们的早午膳。无论出身如何,一视同仁。 待礼部官员将来人都验明正身,天已彻底发亮,这时才有另一批官员一路领着他们到保和殿阶梯下祗候。 裴松站在人群当中,不便盯着某一人看,便如同其他人一样索性抬头望天。只见保和殿琉璃瓦在初阳映照下蒙蒙发亮,直到如今他还觉得从院试到殿试,眨眼而过,是多么不真实。 “进了大殿可莫要忘了规矩!你们见的可是陛下与摄政王,不得造次。” 礼部官员一遍一遍复述要点,生生要把“规矩”“天威”刻进他们脑子里。 沈培鸿在人群里拱手垂立,他早已习惯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尽管被盯得背后发毛还是稳住心绪定定候着。 又等了一刻有余,保和殿中方有人传话出来,礼部的官吏们便让候着的贡士们按照排定的顺序依次登殿。 大殿之中宫烛明亮,殿砖光洁可鉴人。只见龙座高高在上,一旁摆着两排座椅,下面满满当当排好了殿试用的桌椅。 众人找到自己的位子,也不敢坐,各各低头瞧着自己桌上整齐排放文房四宝,心里琢磨着各自的事。 四百多人只录二百余人,是委以重任还是平淡起步,成败在此一举。 又过了片刻,宇文汐终于从殿后而入,他难得心情不错,脚步生风。在场所有人在礼官指引下立即行礼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他甩开袍子坐在龙椅子上,看着眼前一群朝气蓬勃的书生学子统一穿着清一色灰白素色衣袍,颇有唐太宗一番“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豪情壮志。 宇文汐又说了些期望的话,听得贡士们也隐隐激动起来。 听旁人说起陛下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他说话又是另一回事。 在殿中的陛下风度翩翩,眸色柔和,哪有一丝暴君的模样? 宇文汐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末了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立即下发题目,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有定规般整齐划一。下发完毕便垂侍在宇文汐身侧,高声道:“不得改题,日落上收!” 随着钟声一响,殿试开始,贡士们低头翻开策论试题,即见第一眼便神态各异。有的蹙起眉头,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只顾研墨也不知心里有几番思量。 裴松迅速读完题也有几分恍惚。今年的策论统共只有两题,可这两题道道都是陷阱。 一为如何处置在科举中作弊的书生与私相授受的官员,二为是否该开办女学,又该如何实施。 大理寺至今扣押着在会试中作弊的书生,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的策论? 裴松只是轻轻一笑,朝廷岂会对这种事没主意?不过另有打算。单这一题无论答就已然得罪了那些举荐“人才”的权贵,陛下这是要叫人才为自己所用啊。 而后一女学,在逸王设宴时已有所耳闻。陛下的意思大抵是支持的,可一旦考生作答的立场是支持,那必然与另一派持否定态度的大臣为敌。如此便又除去未来进士为老臣拉拢的可能。 他思量的片刻,终是停下研墨的动作,在纸上落下字:臣对:臣闻天下有不可易之道,然不可易之道为何…… 殿中落笔声不断,宇文汐在众人面上瞥过,其旁又有心腹官员小声说着贡士们的名字。 几乎宇文汐每看一眼那人便报出名,直到沈培鸿而止,宇文汐的目光却不再下移。 “陛下?”官员轻声提醒着,宇文汐依旧盯着正执笔如飞的沈培鸿久久不放:“那人,真是会元沈培鸿?” “是。”官员轻声应着,知道宇文汐看见了丑陋的面貌也是一惊。 宇文汐轻轻叹了口气,他先前看过沈培鸿的文章还赞叹不已,字迹端正,又有些欧阳公遗风。可没想到他面目丑陋至此,倒叫他有些失望,甚至,有几丝厌恶。 他的目光又继续移过去,官员又轻声抱着名字,直到宇文汐再看不清那人脸方罢。 他在龙椅上撑了会儿着实无聊,一群贡士答题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偏过头轻声问着身旁人:“摄政王呢?他为何未到?” 第四十五章 殿试(2) “摄政王有些事耽搁了,想来也快了吧。”那人抹了抹汗,摄政王为何晚到他如何知晓!他一面又畏惧着宇文汐,生怕哪里惹得不痛快就要发作。 宇文汐又望了眼底下,却与自己从前想象的不同。 还以为大殿内贡士们个个都可以奋笔疾书,将他们的抱负,将他们治国安邦的良策,呕心沥血地付诸于策论中。 然而真实的模样却是他们一个个眉头紧缩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的寥寥无几。 无趣。实在无趣。 他果然不能耐心坐着,与安洛洛的打赌又输了。 “回宫。”宇文汐拂袖而出,另一批大臣也随之退出。 宇文汐与朝臣走后,原本压抑的大殿瞬间轻松了不少,许多贡士甚至拿袖子偷偷擦了擦额间的汗,转一转酸痛的手腕。 可惜这样轻松少有,巡考官不时走动,放下的心又提起,反复如此终是有人熬不住,抽搐着一头栽下去。 有经验的考官也不慌乱,命几位小太监就将人抬了下去。独留下周围一片人唏嘘不已。 十多年寒窗苦读,就是受不住保和殿的气氛就这般断送了前程。可惜,可叹。 就在众人纷纷啃着薄饼用过膳后,摄政王宇文渊才姗姗而来。 胆大的便抬眼瞧他,匆匆一瞥便连忙低下头,暗道果然不假。胆小的知道摄政王已至,捏着笔的手都在不停发颤。 相较于陛下,民间对摄政王的评价却是出奇的一致。年少却才华横溢,貌美却身子孱弱,看着并非寿相。更有甚者说,先皇就是担心他短命才没有传的皇位。 宇文渊在龙椅旁的圈椅中坐下,一旁便上来一位官员就像当初向宇文汐介绍贡生们那样再介绍一次。 可他才介绍了两个便被宇文渊止住,那官员惊奇,摄政王似乎已经知道不少人的名姓,只是点了几人再问他。 宇文渊了解明白便挥手令他退下,细细看了番试题便如同裴松想的那样不由得扬起唇角。 宇文汐想得周全,欲招揽学士的意图亦昭然若揭。 他坐了片刻便到殿下,一圈走来,见贡士们有些刚刚落笔,有些写了半卷。当然,也有一些,或是紧张亦或是害怕,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更有人手抖得厉害被墨糊了半张答卷纸。 他一路轻步走过,沈培鸿已然完成草稿,正一丝不苟地誊写;薛齐文答完第一题,厚厚一叠答卷便搁在案前晾干;而裴松悬腕不停,竟没有打草稿直接落笔。 他停在何处,何处的贡士便心头一紧,右手微颤。又或索性停下不写做沉思状,心中祈祷摄政王快些离开。 宇文渊走过一圈重回圈椅中,顺手接过太监方才送来的笔墨纸砚与奏折便批阅起来。 恍然间他竟生出了与殿内贡士一同作答之感,倘若他只是普普通通一书生,可有机会参加殿试?可有魄力在陛下王爷等人经过时脸不红心不跳? 大抵不会吧。 他的才学不敢说有多高,等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等到这个机会,能不兴奋?能不害怕?能不紧张吗? 他心中喟叹,对那些镇定自若贡士的敬意更上一层。 太阳渐渐西沉,殿砖之上映出一片斑驳灰影,暖暖沉阳叫人昏昏欲睡。 宇文渊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布袍的贡士们。 大多是这么的年轻,头发花白者始终是少数。可就算年岁长又如何,他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更别说原本就年轻的贡生们了。 他们中,也许有人平步青云,也许有人便一辈子碌碌无为。如今立下的豪情壮语,在官场中多年沉浮,又能坚持得几分呢? 他只愿,宁国的有志之士终有挥洒热血的机会,明珠不会为尘土掩埋。至于以后的路,那就得更凭本事了。 临近傍晚,又有不少贡士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领的薄饼吃起来,一些肚饿的只需举手便有宫人送上馒头。 其中一人个头挺拔,体型亦不小,在他面前足足放了一大盆白面馒头,不消片刻便吞入肚中。 周围人听到动静不由得发笑,合着他不是来殿试的,倒像是蹭吃蹭喝的。 日落时分将至,裴松顺利搁下笔静坐片刻。他取的薄饼只吃了早膳那一份,倒也不饿。 他自然抬起头便撞上宇文渊的目光,待看清他的面貌也没有慌乱也没有惊讶,只是点头一笑。 寒远。 果真是他。 与平民身份不同,那套朝服一上身便有说不出的天家威严,一下将他们的距离拉远,又将他贬落尘埃。 宇文渊猜到裴松已然知道自己身份,同样郑重地颔首回应。 他将目光移向远处又在薛齐文、沈培鸿等人身上扫过,他们大多也完成了策论,静坐无事。 “咚——” 随着一声浑厚的钟响,所有贡士放下笔,礼部之人上前逐个糊名,将考卷收起来。 当落日西沉,满天红霞时,进行了一天的殿试终于结束了。宫门再次打开,奋笔疾书了一天的贡士们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或垂头丧气、眼角蕴泪,在礼官带领下列队而出。 是蟾宫折桂还是名落孙山,从这一刻起不再由他们决定。多的是心胸坦荡如释重负之人,三两个约好了要去京都好好玩玩。 “延之。” 身后有人将裴松叫住,他转身一瞧,竟是薛齐文。 “长舒。”他同样以字回礼。 薛齐文拍了拍他的后背:“如何,叫上子思,和我们一起去青萝巷玩玩?” 青萝巷? 裴松有些恍然,那不是寻花问柳之地! “清倌,清得不能再清了。”薛齐文笑着低声道,“国丧尚未过去,京都哪有人敢大张旗鼓做这等皮肉生意?” 他望着薛齐文坦坦荡荡的眼睛,勾肩搭背又是不容他推脱:“那也要问过子思……” “他肯定乐意。”薛齐文笑着回头望着同行之人,“你们说是吧。” “是,是,快些出去叫上子思吧!横竖都考完了,不在京都玩玩不就亏了?”周围人应和着又叫裴松拒绝不得,只得点头。 薛齐文笑意不减,又回到了那副正经严肃的模样:“那我等就在青萝巷等你们了!” 裴松望着薛齐文的背影多了几分无奈。 青萝巷……这种地方,他还未曾去过啊…… 第四十六章 义举 由于国丧青萝巷里一半的字号都悄悄关了门,唯有几处有清倌招牌的还开着,只是不敢喧闹。 殿试一过,这些字号又热闹起来,其中由属清字号为甚。 裴松看着满屋觥筹交错却不饮杯,只是呆呆望着窗外寂月皎皎,流水汤汤。 这里的饭菜不比外头酒楼,可胜在环境雅致,又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清倌作陪,行的是雅事。 赵孟星一番应酬后见他兴致阑珊,还以为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有包袱的缘故:“延之,雅兰姑娘方才对诗对得极妙,你听到了吗?” “未曾。”裴松从他手中抽出酒杯扣在桌上,“你醉了,莫要再喝了。” 赵孟星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醉,我就是高兴啊。” 他挨着裴松坐下,一同抬眼望着明月,忽而语气一沉:“延之,你想家吗?” 出来已有五个多月,也不知家中都发生了什么,父母亲友他们都身体康健吗……还有家中的花花草草,一定长得很美吧? 裴松轻轻点头。 赵孟星扯起嘴角一笑:“唉,这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告别,还和大哥闹得不愉快……” 他断断续续倒了许多苦水,裴松便默默听着不时附和几声。 忠孝两难全。 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屋内清倌一个换了一个,一会儿从二楼下来一位少女,看年纪大概十五六岁。用一把小扇半遮着脸,露出一双灵媚的丹凤眼,她身穿湖蓝色丝绸套裙,行为举止中看的出是照大家闺秀培养的。 虽然她眸中写满慌乱,可依旧遵守礼数斯条慢理进入屋内:“公子们恕罪,敢问哪位是聂凡聂公子……” 聂凡正喝着小酒,见有小美女点自己的名霎时间眼睛一亮。他喝得摇摇晃晃站起身:“正是在下!”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那少女便被从天而降一只手倒折了过来扣在身后,疼得“哎呦呦”直叫:“谁啊!谁敢!” “聂凡?”他身后亮出带着几分怒气的声音,那人又将他的手向下反扣了些,“就是你教唆那些阿猫阿狗来骚扰人家姑娘的?” 那少女眸中的慌乱全然褪去,甚至闪过几丝狡黠。 聂凡酒气上头,怎么也想不明白身后那人说的是什么事:“什么阿猫阿狗!你谁啊!” 赵孟星转过头来看个热闹,可一见到那张脸便从座子上跳起来:“陈云?” 聂凡一下酒醒,陈云这名字怎么那么熟悉! “就是那个武探花陈云?” “好像,是吧……” 武举前月刚才结束,赵孟星摔跤举重等科不合格却因策论、骑射破格拿下了状元,而榜眼不用说,乃是武国公遗腹子,武艺策论样样名列前茅。 最值得一说的是这位探花陈云,个子高高瘦瘦,看起来瘦弱可摔跤之时竟连胜几位力士!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人没有参加过一次集训,仿若横空出世! 陈云眯眼向赵孟星方向望去:“哟,原来是偏科的武状元啊。”言语中满是不敬。 赵孟星亦不恼:“先把聂凡放下,武举才过去一个月你就要闹事吗?”在京都闹事,轻者取消探花头衔,重者免不了牢狱之灾。聂凡身份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闹事?”陈云没有放下聂凡反而拧得更狠了,痛的聂凡嗷嗷直叫,“我这是义举,岂是闹事!” 裴松也随之站起,他盯着陈云看了半晌,忽而自顾自笑了。 “那你瞧瞧人家小姑娘呢?”赵孟星上前一把将门阖上,从门口传来一串脚步声,大约五六个人,叮叮当当还配着刀。 陈云眼珠左右一转,想清前因后果暗道一声“坏了”,连忙把聂凡放下。 赵孟星将他拉过去按着坐下,亦揉了揉聂凡的肩拉他坐在陈云身侧:“先听我说,过了这阵再秋后算账啊!” 那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带着身后一群衙役向那屋赶去:“官爷,里头闹得可凶,说不准连人命也出了!” 衙役亦收到上方指令,气势汹汹便推门而入。 可等待他们的不是一地鸡毛,而是众书生和和美美在一起喝酒玩乐!就连当事人陈云聂凡都把酒言欢,看不出一丝闹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衙役转身反问着少女,那少女彻底慌了,她走之前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怎么转眼就变了! “你们……”她指了指聂凡与陈云就是说不出话。 “我们?怎么了?”陈云挑了挑眉,将聂凡搂住。 少女气得跺脚离去,全然忘了教育过的大家闺秀之姿。 衙役见无事,只好讪讪收队外加几句赔礼道歉转身离去。 陈云笑意淡下来,从聂凡肩上收回手:“聂兄对不住了!是那小娘子说你想玷污人家不成,反找了几个混子日日骚扰。我这不一气之下就找来了!” 聂凡揉了揉疼痛的肩和手,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大度地摆了摆手:“不妨事,这明显就是有人故意陷害!” 他也不喝酒了,点了点赵孟星:“子思,你怎么知道这是有人下套?” 赵孟星摸了摸后脑勺:“陈云脾气暴躁又最是听不得女子受辱的事,受人挑拨也在清理之中。何况我们这儿那么多人,为何对方就挑了聂兄你,就是看中了你家世显赫,一旦出事,陈云必没有好下场。” 陈云听赵孟星这番对自己的评价不由得沉下脸,猛灌一口酒水:“大恩不言谢,回头再请你们吃饭!” 他言罢便转身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陈云也是仗义利落之人。”薛齐文出言道,“聂兄可别往心里去,我看有人是想对付他,不是对付你。” 聂凡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利用来利用去的,只要不危及他就行:“行了行了,继续喝酒。云惠姑娘呢,继续弹琵琶!” 躲在一旁的云惠低头应着:“是。” 宴会又恢复了往时快活的气氛,陈云的小插曲显然没有影响到众人心情。 裴松继续望着月亮,只是在他身侧又多了一位思绪万千的赵孟星。 “子思。”裴松低声道,“在武举中,你就没有发现陈云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赵孟星轻轻“嗯”了声:“看破不说破,延之。”他眨了眨眼,“这都不关我们的事。” 第四十七章 传胪 夜已深,就在众贡士还在玩乐之时,宫中保和殿仍是灯火通明。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官员都在长案前忙碌,一份份糊了名的答卷就在每位主考官手中传阅。 宇文汐歪在龙椅上,有翰林院学士将主考官们一致认同的答卷捧到他面前,高声将策论文章读出来。 饶是如此,宇文汐还是昏昏欲睡,就在学士读完一份后便象征性点点头以表示赞赏。 一连读了四份,月上枝头,人也愈是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让那人止住:“朕也乏了,你们慢慢看,慢慢评,前五的文章再送来养心殿。” 言罢便不由分说离开保和殿,一路向后宫而去。 众学士摇了摇头,依照祖制需得前十名的文章送到陛下案前再行评定,这前五……可无人敢劝谏半分,只有人在暗处轻声道:“去请摄政王吧。” 宇文汐轻车熟路来到长春宫,自安洛洛从地牢出来后便大变了性子,不但温柔贤淑了不少,还节俭了不少。 虽已入夜,可长春宫点上的宫灯寥寥无几,就连内殿也不过四五根蜡烛昏暗一片。 “臣妾给陛下请安。”安洛洛从床榻上起身,宇文汐的到来着实叫她一惊,先前竟也未叫人通传。 “那些人的‘之乎者也’看的朕头疼!”宇文汐向床上一栽,软绵绵的触感与安洛洛身上的体香让烦恼顷刻消散殆尽,“还是你这儿好啊。” 安洛洛轻轻为他揉着太阳穴:“陛下既要重视人才,又如何能烦那些仕途经济?” 宇文汐叹了口气,将安洛洛的手执过握住:“这万人之上的确不好当,怪不得摄政王不愿坐这个位置。” 安洛洛笑着倚在一旁:“陛下可有发现人才?还关在大理寺中的书生又要如何处置?” 她通过晏奴让他背后的主子帮忙举荐不过是个幌子,蘅若公主总算被她抓住了把柄。至于关在大理寺中的远方亲戚她并不关心,要关心的却是如何处置那些举荐他们的贵人。 宇文汐闭上眼答道:“不过吓唬吓唬他们,怎会真的动手?不过还得揪几人杀鸡儆猴,免得有些权贵太不把朕放在眼里。” “正是这个理。”安洛洛绕着自己的头发,“臣妾听了许多风言风语,京都中的权贵尚且不服陛下,更遑论京都外的了。” 安洛洛一句话便戳到宇文汐心底:“你听说了什么?他们都是怎么骂朕的!” “也没什么。”安洛洛故意欲言又止,在宇文汐的一再追问下才开口道,“就是吴王妃吧……陛下您也知道她是晋国女子,免不得要对一些事指指点点。” 宇文汐一皱眉,吴王与吴王妃他早就看不惯!前几个月还想求他外封,现在又都没声了。 要说吴王的错处倒也没有,他最大的错处便是身上一半流着北秦人的血! “朕知道了。”宇文汐没有发作,一把将安洛洛拉进怀里,“以后再有这种事,就立即告诉朕,知道了吗?” “是。”安洛洛甜甜笑着,却在宇文汐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比刀子还锋利。 “臣妾听说会元沈培鸿乃是大才子,陛下可有看过他的殿试文章,是否像传闻中的那般啊?” “殿试答卷俱是糊住了名姓,要呈给朕后才得启封。”宇文汐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过不用看文章,朕一定不会把他放入一甲之列。” 安洛洛在他胸膛上画着圈:“这是为何?” “因为他,奇丑无比。”宇文汐笑着吐出这句话连安洛洛也被逗笑了。 “陛下怎可看人外貌就夺了人家功名?”话里虽是劝着,可语气揶揄也没有半分规劝的意味。 “朕才不想日后对着一位奇丑无比的大臣说话。” “陛下……” “不早了,歇息吧。” “啊,陛下好坏……” …… 十日后便是传胪仪式,众人走入宫内时东方渐渐有了朦胧的光亮,琉璃瓦上流淌着一片闪动的金光,一片磅礴大气。 太和殿外黑压压一群人,一拨为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另一拨则是穿着崭新冠服的新进进士们,个个垂手而立,万不敢再交头接耳。 这次殿试录了二百七十三人,前二十名有机会面圣。可就连朝廷众臣也不知道前二十位为何人,名次又为何,知道的唯有宇文汐一人罢了。 那些早得知消息的二十名开外之人也不紧张,横竖他们就是陪衬走个过场。 而剩下二十人一个个面露苦色,紧张得大汗淋漓地也大有人在,但更多的是兴奋喜悦之人,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直挺。 前三甲究竟花落谁家? 这可恐怕是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思量的问题。 “鸣鞭!” 就在宇文汐的仪仗快要临近太和殿时,一位司礼监的内侍高喊了一声。而后手持用黄丝编织而成的长鞭,用力一甩,重重抽打在地面上,一共甩了三次,三声巨响响彻宫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经三跪九叩礼后,礼部官员早已设一黄案于太和殿内东旁,由内阁学士捧黄榜,置于黄案之上,一切准备就绪。 鸿胪寺官站定宣制:“昭宁元年,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便要唱第一甲第一名。一甲三人姓名,都要传唱三次。此乃祖制,只不过,唯有第一甲有此殊荣。 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甲……这么快就来了…… 如此重大的场面宇文渊与韩珂却不在现场。他二人只在宫道上止步不前,远远听着三声鸣鞭并宣制。 宇文汐在独自阅卷时做了何等调整他们亦不知,只盼别擅自做主的好。 “还打赌吗?”韩珂靠在红墙上,双手抱胸,“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总喜欢出其不意又时时刻刻与我们反着来。” “一甲,你都推了那些人?”宇文渊望着远处排得密密麻麻的众人,微微蹙起眉头。 依照规矩,状元会由鸿胪寺官引他出班就御道左跪。榜眼,就御道右稍后跪。探花,就御道左又后跪。 而如今无一人出列,也不知鸿胪寺官又说了些什么。 韩珂耸了耸肩:“我悄悄将二甲与一甲相调,倘若宇文汐真有些能耐,该是瞧出来了。” “一甲,第一名——”从远处继续传来鸿胪寺官洪亮的声音。 第四十八章 琼林宴 “薛齐文!” 这名字一连喊了三遍,连薛齐文自己也有些发懵。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周围不敢小声议论,可人人心中或是不满鄙夷或是认为薛齐文实至名归,没有一个不是惊讶的。 薛齐文虽才学出众,可不至于成为状元吧?何况他自己都觉得答得不好,陛下就这般认可? “薛大人,恭喜了。”前来引导的鸿胪寺官满脸笑意,突然一声“薛大人”更叫他心惊。 他点头微笑,半句话也说不出,在鸿胪寺官指引下跪下,心仍是砰砰跳。 “一甲第二名——” “聂凡!” 聂凡更是发懵,他会试时不过三甲,如今竟进了一甲?! “小聂大人,恭喜恭喜。”鸿胪寺官满脸谄笑,弄得聂凡自己也不好意思。 “谢陛下隆恩!” 聂凡的祖父乃是三朝元老聂大人,父亲早逝,陛下该不会是为补偿聂家才将榜眼一位给他的吧? 如今只剩下探花的位置没公布,站在下面的人捏了把汗,沈培鸿脸色煞白似乎已然猜到结果。 “一甲第三名——” 鸿胪寺官一顿:“裴松!” 三遍过后裴松长长舒了口气:“谢陛下。” 鸿胪寺官引他前跪:“裴大人,前途无量啊。” 裴松淡笑以应,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为何沈培鸿跌出了一甲?真令人匪夷所思。 沈培鸿听到这个结果反而静下心来。罢了,二甲便二甲。 宇文渊与韩珂远远听得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一甲的排名确确实实被宇文汐调过了,而且沈培鸿并没有进入一甲之列。 “沈培鸿当属状元。”韩珂叹息着摇头,“只是外貌着实不佳,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才叫陛下不喜。” 而薛齐文在众人间容貌出众面若冠玉,其间种种也不需细说。 二人立了片刻,听到沈培鸿乃是“二甲第六名”后方才离开。 “明日琼林宴,陛下命你我主持。”韩珂走得缓慢,一路上宫人们皆低头行礼,对于他们不参加传胪礼的“放肆”举动也见怪不怪。 “而且,陛下还点名让忘忧一同参加。”韩珂说得极轻声,宇文渊羽睫微动,大概猜到了宇文汐的意思。 “知道了。” “知道了?”韩珂快步追上前,“单单是一句‘知道了’?你就不担心她会有危险吗?” 宇文渊停下步子:“韩珂,她能应对。” “她能应对”一句道出了多少信任,倒显得韩珂过于紧张过于小心翼翼。 他轻笑一声,是,忘忧不是普通女子,她的确能独自应对。 “宇文渊。”韩珂语气微沉,收敛了不羁的笑,“她是我名义上的妻。明日无论如何,都不可做出格之举。” 宇文渊转身望着他时阗墨般的眸子已然深邃几分:“本王明白。” 二人对视的片刻,空气中的火药味都似乎浓了几分。 宇文渊,你给我等着。 韩珂,我们,走着瞧。 …… 今年的琼林宴与往年不同,文武两科录取的进士皆到了场。当然,除了不知何故没有出现的武探花陈云。 忘忧一身轻便的男装并未易容,远远望去当是英姿飒爽,没了女装时的柔媚。 面对众人的问候她亦丝毫不拘束,丝毫没有小女子的扭捏之态。 韩珂更是得意洋洋,紧随着她不愿离开半步,好像在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女人,你们都滚远点”! 她与韩珂同坐,俨然一副“恩爱夫妻两不疑”的模样,既打破了右丞相与妻不合的传闻又叫人好生羡慕,动了歪脑筋的也望而却步。 宇文汐仅仅到场了片刻便又回宫,在场摄政王为首,气氛轻快而不压抑。进士们或随意走动赏琼林苑美景,或入席吟诗作赋谈论人生正理。 忘忧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武探花席位不由得流转目光,在众人身上溜过一圈又定格在一位端菜的小宫女身上。 这位是…… 她从暗惊到释然一笑,心中佩服之意油然而生。 她见小宫女离开,连忙对身侧的韩珂道:“我去去便回。” 韩珂也没有多想:“注意安全。” 她随小宫女弯弯绕绕来到假山之后,见她对着假山站定正要上前,却不想一阵拳风就要打在身前! 忘忧堪堪躲过,一手执住小宫女的拳头:“该唤你承沄郡主,还有武探花陈云?” 她怎么会知道?! 承沄置气下抽出拳头,满眼防备地望着忘忧:“想不到韩夫人还有几分武力。你若是想做爹爹的说客,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承沄郡主乃是郑国公第二女,郑国公自开国以来便是世袭之位,如今到了宇文汐这代已然空有爵位而无实权。 忘忧数年前便将宁国有头有脸的人物认了遍,七七八八认下来竟是对承沄郡主印象颇深。听说她从小不爱红装爱武装,郑国公很是头疼。可执拗不过她,只好请了乔世同老将军做她的师父,后来就连乔世同老将军也对她赞不绝口。 在武举结束后忘忧看到探花的画像便有几分惊异,如今宴会上承沄扮作宫女鬼鬼祟祟的模样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郑国公必是极力反对自己女儿扮作男装参加武举,她今日想必也是偷偷来的。 “郡主误会。”忘忧微微低头,“我并非想做说客。” “那你什么意思!”承沄依旧言语凶恶,“你要是想捅到陛下那儿去就尽管去吧!反正爹爹为了叫‘陈云’消失已是用尽了法子!” 前几日在青萝巷与聂凡产生的误会也是因爹爹而起,真不知道这种手段还有使几次。 忘忧摇头:“郡主一定听说了女学一事吧?” 承沄一听“女学”二字便知道了韩夫人在打什么主意,她是想帮忙的?可她先前态度那么差脾气也软不下来,只好恶狠狠道:“知道。” “希望郡主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别弃了‘陈云’的身份。” 承沄终是软了下来,她厌恶那些瞧不起女人的男人,还不是一个个怂包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韩夫人也算同志之士,承沄一下对她的印象好了七八分:“我自是乐意支持。听说你们在筹资,我的零花该够一座女学吧?” 她向远处乱瞟了几下,有些放不下身份又想有事求她:“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帮我说服爹爹,让我留在兵部!” 第四十九章 喜得麟儿 “这个容易。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忘忧淡淡一笑,“还请郡主附耳过来。” 承沄将信将疑地凑近,听完忘忧的话依旧眉头深拧:“这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承沄点头,“那就全靠夫人帮忙!承沄感激不尽!” 二人说笑着回宴,临近宴席又一前一后回归。 韩珂为她拉开位子,倒上一杯清茶:“没遇上什么事吧?” 忘忧摇了摇头,只见案前放着一碗桂花藕粉丸子,正是她爱吃的!她望向韩珂时他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又在桌子底下指了指宇文渊的方向。 忘忧心头一暖,果真是寒远。 “状元郎,有婚配否?” 出言发问的是礼部尚书桓耀,桓家子女众多,遂格外在意。谁不想携个金龟婿回去? 是故众大臣纷纷将目光聚在薛齐文身上,看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晚辈已有妻儿。” 薛齐文看着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有妻儿也属正常。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许多大臣还是心里有些失落,这么好一个联姻机会就没了。 聂凡,众人都知道,已经有婚配了嘛。 遂又将目光流转到裴松身上:“探花郎?” 裴松躬身道:“晚辈在梁州时已定了亲。”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在心里暗笑。从前不过定亲而已,入了京都完全可以抛却这门亲事。裴松何故这般死板,白白丢了攀龙附凤的机会! 承沄侍立在一旁,听裴松如此说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这男人正直,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她一面想着一面望向赵孟星,果然不一会儿就问到他身上。只见他嬉笑答道:“晚辈并无婚配。” 不知何故听到他如此回答竟然心底一喜,连嘴角也忍不住上扬。待反应过来,连忙垂下嘴角清了清嗓子。 高兴什么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 武榜眼徐铎乃是武国公遗腹子,如今三十二岁,长子都要十一岁了,自不用再问。 一圈问下来,进士们谁婚配了谁没有,桓耀已记得明白。他还有三位适龄未嫁的女儿,算上侄系适婚姑娘总也得七八位。 这种机会怎可轻易让给别家! 琼林宴接近尾声,忽有一小厮匆匆忙忙而来附在桓耀耳畔说着什么。而后流影也大步向宇文渊走去,轻言了一句就叫他放下酒盏。 宇文渊瞥向忘忧的方向,需得同时报备桓耀与宇文渊的消息不多,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轻轻点头。 “摄政王……”桓耀站起身的当下,宇文渊便起身迈了出去:“失陪了。” 桓耀笑着快步跟上摄政王的步伐,其余人皆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 “啊!” 桓府中回荡着桓妤的惨叫,她有孕八月有余,今晨动了胎气,方才破了羊水,竟是早产了。 桓府上下忙里忙外,李氏看着自己女儿不争气的模样真是急上急下。 “用劲啊!”李氏跺跺脚,桓妤这副模样最是凶险,怎么还没生就先没力气了? “摄政王呢……”桓妤双手捏拳,指甲深深的嵌进了手心肉里,看的奴婢一阵心疼,连忙掰开她的手:“王妃,张开手,握这个。”说着说着便随手拿了一个厚实的汗巾卷成一团,塞进桓妤手里。 “不是说了在往这边赶吗?”李氏拧着眉,桓妤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摄政王做甚!” “稳婆呢!稳婆呢!”李氏刚喊了两声,门外的奴婢们便匆匆忙忙拉着人进来:“来了,来了!” 那稳婆一见到李氏就要跪下:“小人见过……” “别什么见不见过!”李氏一把拉起她,“快瞧瞧王妃去!” 桓妤叫声惨烈,门外的众奴婢们听后,紧张得浑身直哆嗦,手脚发凉,来回走动。 他们可不是因为担心桓妤安危,而是早上叫桓妤动胎气那事……要是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的命可就悬了! “啊!”桓妤嘴里还被塞了块布以防咬到舌头。 她疼得好似身下撕裂了般,钻心的疼痛一瞬让她失去理智,扔了汗巾就胡乱掐住奴婢的胳膊。 “王妃,女人生孩子就是这样,要痛上一阵子才能生下来……”稳婆看着这情形也有些慌了,摄政王妃怎么就是使不上劲呢! “来了,来了!”外头又是一阵混乱,“摄政王来了!” 桓耀给人递了眼色,下人们立刻搬来两张圈椅放在院里。 宇文渊大步跟着桓耀进来,满院子皆是桓妤的惨叫。他蹙了蹙眉,终是在离产房远远的外头停下。 生孩子这般凶险,倘若放在忘忧身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默默坐下听着产房动静。 “听见没,摄政王来了!”李氏拍了拍大腿,桓妤都被奴婢的胳膊掐红了怎么就不见孩子出来! 桓妤咬牙用力,一阵天旋地转哪还顾得上别的? “看到头了,看到头了!”稳婆连忙扶着桓妤身子,轻轻按着,“王妃再加把劲!快了,就快了!” “啊!”桓妤疼得说不出其他话,浑身发颤。一个个都贯会骗人,稳婆口中的“快了”才不是什么快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 被桓妤攥着的奴婢声泪俱下,她的胳膊被捏得怕是一片青紫,桓妤的指甲深深陷入肉中,已然见血了! “王爷,喝茶。”桓耀亲自捧上茶,满脸堆笑,“您看王妃生下孩子后……” “待出了月子,可回王府。”宇文渊接着“有血亲照顾”的名头已然拖了几月,桓妤生产完这个由头也就没了。 “哎,哎!”桓耀一阵欣喜,心里只盼着桓妤这次能诞下男婴好让桓家扬眉吐气! 奴婢们进进出出好几回,几盆子血水被端出来又换了干净热水进去。全府上下都急得心不定,只有宇文渊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桓耀只道是摄政王平日的性子就是如此,谁能想到这压根不是摄政王亲子呢? 一连两个多时辰,桓妤从痛哭干嚎到哑了嗓子,最后彻底没了力气,唇色一片苍白。 宇文渊的思绪早飘忽到其他地方,桓妤的惨叫只显得聒噪。 “哇!” “哇!” 不知又过了多久,几声洪亮的啼哭霎时间将满院人的喜意吊起,稳婆收拾干净,连忙推门而出: “贺喜摄政王!贺喜桓老爷!生下来了!生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