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浮萍》 第一章 白秀温 脂粉味浓厚,让人头脑昏胀,其实自家夫人平时也是这类味道,只不过选的稍微清淡些。 他摸摸大拇指的玉戒指,袖口纹饰复杂。 “大人,咱们的新秀赵倩儿还是清倌人,会弹琴,您要不要……” 赵倩儿是上月刚评出来的花魁,那天他去了,女子身段婀娜,顾盼生情,一时间赵倩儿风头无两,许多人说要千金博一笑。 手头带的钱不少,若是挑花魁未免会多些风言风语,罢了罢了,不过是来青楼尝个新鲜。 没有理会身旁的半老徐娘,他兀自踏上阶梯,耳边男声女声混乱,更有不识相的女人贴近,醉汉跌跌撞撞地有辱斯文。 他转身欲走,这时,一个女人直接扑到他怀中。 于是男人脸色当场变得要吃人一般。 急的半老徐娘险些亲自动手推开那个莽撞又眼瞎的赔钱货! 周围的其他姑娘半遮脸,怕因为女人的蠢事笑出来。有的姑娘被抱住,也悄悄地关注这边。身处沼泽,她们乐意看见别人陷得更深,污泥满面。 投怀送抱的女人慢动作抬头,两行清泪顺眼角滑落,我见犹怜。一股幽香袭面,身前魁梧男人僵硬的躯壳似乎放松了一些。 女子颦眉笑了笑,轻盈地喊了声:“大人。” 最吵闹的地方,居然有了片刻安宁。 男人嘴角微勾。他选了她。 半老徐娘帮他俩关上屋门,手里攥着一大把金纹票,呆怔半响,她动作很轻地将耳朵靠近房门。 男人可是县令,尊贵着呢! 屋里传来男子冰冷的话语,讲故事一般道:“有人多长了一只耳朵,是不是很奇怪。” 屋内女人不解其意,勾了勾男人长发:“大人见过吗,小女大半生耗在青楼,未曾听说呢。” “嗯,让我找找,兴许你也长了呢。” 女人笑容僵了僵,还是一副谄媚样儿。 徐娘有点心虚,捂着耳朵快步走了,脚步声清脆地与音乐班子吹拉弹唱的舒缓糅杂。 两天后,女人白秀温手捧一碗汤药,当着其他姐姐的面从容喝下,入口苦涩。 待旁人散去,女人冲进茅房,使劲扣自己的嗓子眼,硬是全数吐了。压抑着干呕的声音,恶臭和苦药味包裹她,衣裙沾脏。 一个月转瞬即逝,白秀温面带纱布,从医馆一步步走向大街,弯弯月牙儿眼睛,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专门挑了身精致绸缎衣裙,花去小半积蓄。 某个阳光灿然的一天,推开窗户,烈日有些刺眼。 她请假外出。 至今懂得保护耳朵的老徐娘拿大眼瞅瞅她,语气关切道:“瘦了呢,我平时也是把你们当亲闺女,好吃好喝供着,就怕哪天跟野男人跑了,我这当娘的生生割下块肉,也惦记你们冷暖!” 明摆着的,成日里往外头跑,别是搭上个穷得叮当响的混小子,连卖身契都不顾了跑路! 白秀温听了,便舍了今天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的妆容挤出几滴眼泪表达感恩,又伸四根指头装模作样一番,才按照计划走出了青楼。 站在大门前,白秀温回头看了看,青楼里满是光鲜亮丽的,却也藏着表里不一的畜生。 丑陋的过去即将被丢弃,小腹内安静的胎儿会改变她妓子的身份。 “好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可就指着你了。” 摸摸平坦的小腹,白秀温朝他的府邸走去,几乎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这一个月来,她可不是躲在青楼养胎,从手戴扳指的男人来到青楼前,白秀温便积极地结识大官富商,努力地打出名气,若不是赵倩儿抢了她的花魁,客人想和她聊天说笑还要贵上几张银纹票。 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人,选花魁时白秀温着重留意了最前排的贵客,却一眼记住了坐在后排气质不凡、抚弄扳指的乐渠森。 她费尽心思打听了贵客们的夫人妾室,同时偶然得知乐渠森家里只有一位门当户对的夫人坐镇。 一切在乐渠森踏入青楼,白秀温再次看见了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乐府守卫拦住这名打扮格外花哨的女人,她立刻变得楚楚可怜。 “两位大哥,我是来找乐渠森大人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大人他和我,有过、有过……” “怎么了?” 正说着,一名十七、八岁的丫鬟提着包裹走过来,因为瞧见白秀温相貌不俗,眼珠子转了一圈,倒是没再说什么。 丫鬟身后站着位气质极其优雅的女子,其他下人跟随其后,背了不少东西,像是,要搬家。 白秀温瞳孔微缩,之前想过会遇上乐夫人,且琢磨了许多说辞,但要一个小小妓子正面刚上见惯了争宠纷争的乐府夫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来乐府之前她便走走停停,心里打鼓的狠,真儿个见了乐夫人,眼睛都不敢看了,更别提当场得知有关乐渠森消息后,她瘫坐在地,深知今天赎身无望,就结结巴巴地想解释眼前的情况,肚中胎儿万万不敢说。 乐夫人目光冷冽,深吸一口气,顿了几秒才悠悠呼气,含笑平和道:“快起来,渠森看上的,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我也想欣赏一下。” 白秀温微微颤抖,一旁的丫鬟将她扶起来,一只手抬着她下巴与乐夫人四目相对。 “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白秀温嘴唇哆嗦,身侧丫鬟狠狠掐了她胳膊一下。 “白……白秀温。” “人如其名,白净、秀气、想必是个温柔……”乐夫人咬咬牙,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递向小猫一般瑟缩纤弱的白秀温,“几张金纹票怎么换的来姑娘干净的身子,这玉佩算我替夫君补上的。”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白秀温看着玉佩,回想往年的贵妇是如何处置丈夫桃花的,不说别的,就是咱们花魁赵倩儿上个月也差点被打了,可是赵倩儿是谁,人家巧舌如簧又镇定自若,硬是把黑的说成了白的,打人变成了聚餐。 见白秀温不接,昨天一夜没睡的乐夫人和善笑笑,将玉佩塞进白秀温手中。 搬家的马车一辆辆行进,在乐府不远处稳稳当当地停好。 该启程了。 “既然夫君曾经欢喜过她,便替这位小姐赎身吧。”乐夫人面色平静,淡淡笑道:“虽说不算你是乐家下人,但你是收了乐家的恩惠,所以以后决不能再入风尘,也不可以嫁人,毕竟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 言罢,乐夫人转身走向马车,丫鬟松开白秀温。 没了支撑,白秀温踉跄几步,手心满是冷汗。 踩小木凳踏进马车,乐夫人缓慢调息,下眼皮是被白粉遮盖的失眠淤青, 自己何必如此呢? 这个节骨点对一个妓子使了本命元气真是大材小用。 渠森连夜被圣上召走,怕不是有天大的事情,一旦…… 乐夫人虎牙刺入朱唇,血与胭脂混合。如果乐渠森出了事情,做夫人的哪怕是随他离开曌国,也不过是分内的。 彻夜未眠的代价是眩晕和头痛,乐夫人舔唇,品味自己咸腥的血液和胭脂的苦涩。 第二章 乐夫人 一手玉佩,一手卖身契,白秀温站在青楼门前,脚边是她的首饰盒、柜子里的衣服。 既自由,又茫然。 二楼窗户,花魁赵倩儿脸上是经久不变的和熙笑意,玉手抚光滑窗沿,身旁女伴戏谑地讲述: “听闻,乐渠森大人本来是要升官的,可是那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不知怎么的下了急召,让他半夜赶路去了洛阳。方才有个大官还与我说,乐渠森,怕是要完了。” “皇上怎会在意区区一个乐渠森?”轻声呢喃一句,赵倩儿眼珠一转,千娇百媚,“她呢?” “她啊……” 指指点点,随着乐渠森全家前往洛阳事情发酵,白秀温的名字在巴掌大的小地方火了。 妓子主动找上客人要当妾,结果客人有了大麻烦,还不幸遇到人家名正言顺娶进来的夫人。 简直笑话。 最叫人称奇的是那位夫人不仅没有抓花妓子狐媚的脸、撕了狐狸藏尾巴的长裙,还替这妓子赎身,亲赠随身玉佩,大气长脸。 “实在是贤妻楷模!” “真该让家中妒妇学学乐夫人的亲和贤惠……” 不远处的笑谈声格外刺耳,白秀温低头收拾自己东西,许多百日闲散来青楼混日子的阔少爷绕过她,又悄悄回头看从不踏入青楼一步的乐渠森相中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任人看,任人笑。 给人看,给人笑。 包裹的布料厚重了几点颜色,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睫毛直接掉落。 白秀温眼前一片模糊,手指机械地摸索东西。 小腹微凉。 几天后,白秀温逐渐明白乐夫人是最残忍的笑面虎。她知道守着自己的首饰不过是坐吃山空,于是离开青楼两天便想做点活计,结果无人肯用,纷纷避之不及。 原因只有一个,乐夫人虽随乐渠森去了洛阳,仆从却是守着府邸,当下人的平时没少承了主子恩惠,小三都找上门来了,夫人说没事就能没事了吗? 有人要花钱买白秀温作陪,黏黏糊糊地贴过来,笑的坏心眼。 白秀温应了,聊天、喝茶、唱曲儿都行,唯独不卖身。 “下贱玩意!你装什么!?” 衣着华贵的男子当街扇了白秀温一巴掌! 他要她陪,她竟然不愿意?! 男子甩一把金纹票用钱打人。 白秀用手挡了一下,手掌一侧似乎材质良好的金纹票划伤了。 是,自己出身青楼,但她洁身自好,在乐渠森之前,从未卖了自己的贞洁,更逞论后来腹中有了胎儿,母凭子贵闭门谢客。而之所以想找人赎身托付一生,不过是明白人老珠黄的自己唯有沦落乞丐。可惜,她不该选乐渠森这个倒了血霉的…… 白秀温摔地上,然后哭,男子要拽她,她便泼妇似的将土地泥灰往衣裳、脸颊抹,大声嚷嚷:“强抢民女了!救命啊!” 平日里这条街总有小贩卖些零碎点心,此刻香酥煎饼卷的气味飘来,使得饥肠辘辘的白秀温哭的更惨了。 “杀人了,他要杀人了!” 男子眼睁睁看着白秀温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变地上打滚的无赖,气的脏话尽出:“疯婆子!民女?!你就是个……” 吵吵闹闹,围观群众互相交换消息,把乐府和妓子都编排全乎了。 *** 马车颠簸,丫鬟喊车队停一会儿,让夫人吃点糕饼垫垫肚子。 车一停,随行一半男人都跑进草木茂处完成新陈代谢中的一环。 乐夫人嘴里咀嚼糕饼,一只手接着碎渣,含糊问道:“还有多远?” 丫鬟答了,又将食盒往前伸了伸:“主子,您这两天瘦了。” 乐夫人朝丫鬟笑笑。 乐夫人大名“何栀”。十五岁嫁给乐渠森,今年十九岁,膝下无子。 十五岁的某一天,桃花开了。 她是小家碧玉,门当户是因为“本命元气”。 但原因不重要,乐渠森要娶她。 两人匆匆见了一面,乐渠森抚摸何栀白皙脖颈时,女孩脸颊猛地透红。 “是个有潜质的。”男人只说了这一句,何栀张张口想问,他却转身走了。 于是女孩抚上自己脖颈,脸蛋羞红不褪,躲门后目送乐渠森离开,眼中唯有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家里大人在小院议论什么都听不清了。 接着便是两家人频繁来往,互送婚礼,订下吉日成婚。新郎新娘却没有再见面,何栀自己不好提,乖乖等待披上嫁衣的那一天。 偶尔,何栀会守着镜子,看呀看,一会儿觉得自己漂亮,一会儿又觉得镜子里的女孩陌生,鼻子眼睛长的的好生奇怪。 乐渠森……乐渠森……你是怎样的? 期许着,直到乐渠森娶了何栀。 大婚当日,何栀一人等在屋中,红盖头的缝隙下是她内八的一双绣花鞋。 方才敲锣打鼓的声音吵的她头晕目眩。 本命元气兴许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所以乐渠森公子才会娶她。 但何栀并不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反而有些惶恐。没有人跟她解释过,爹娘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这是祖祖辈辈血脉里传下来的。 “大概是神仙修炼什么的,栀儿去了乐家就可以修炼了,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呐。”何栀的爹笑笑,娘拉住女儿的手不说话。 “你们不和我一起……”修炼么? 爹没等何栀说完,摇摇头,又笑笑:“元气,咱家单你有。”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 哐—— 新郎乐渠森撞到木门,身旁下人一阵手忙脚乱。 咔啦—— 新郎乐渠森进入洞房。 方才看不清路的人,突然变得很稳当,健步如飞地走向何栀,掀开盖头。 …… “主子,您吃啊!” 乐夫人呆愣一秒,捡了块糕饼塞进相伴多年的丫鬟丽儿嘴里。 “我饱了。” 五行之中,乐夫人属金。别的暂且不论,若说元气带给了何栀什么,那应该就像是她对白秀温做的——绝育。为何白秀温会连站都站不稳?乐夫人气场再强,立场再正,能让一个成日混在形形色色的客人身边、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女人害怕到颤抖?她自知没这个本事。 乐夫人朝丫鬟眯眼微笑。 她可是解剖了不知多少老鼠、猪、羊……亦或是人,才搞清楚了乐家长者借她看的古书,搞清楚了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一个人的身体。 女人卵巢两个。何栀毁了白秀温两个。其实不是大事,毕竟白秀温以后又不会嫁人了,当时的乐夫人说的清清楚楚,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 丫鬟丽儿收了食盒,吩咐车队启程,乐夫人身处颠簸的马车不急不躁,更未出现任何不适。 “主子身体比我们好太多了。” “那是你懒,平时老闲着。” “才不是,主子,我可勤快了……” 小丫鬟委屈。 *** 向南走,气候温和一些。白秀温望着窗外,神情悲凉。一场大雨,湿润了天地,模糊了视野。 虽然对腹中胎儿没有任何好感,但若是真的小产堕胎,白秀温又害怕落下病根,毕竟青楼里也有不少姑娘来癸水时腹痛难忍,瑟缩痛苦的模样叫白秀温心惊。 她是爱惜自己的,委身给乐渠森是一时糊涂,日子还是该好好地继续,乐夫人说的大可不必上心就是了,反正白秀温为了躲避风言风语和不必要的麻烦都赶路来南方了…… 小口吞咽米粥,细密睫毛垂下,白秀温轻轻吹气,嘎吱嘎吱地吃了几根菜叶,眉头皱了一皱。 太清谈,没肉星,不香。 叹气,她用指头戳戳略鼓的小腹,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想再找个倒霉爹是不可能的,去这边青楼更无门路,现今坐吃山空,除了骂乐家那对狗男女,白秀温真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 沿途不是没有打听,乐渠森赶往洛阳,兴许是升更大的官,但多数人是连“乐渠森”此人都未听说过……甚至有登徒子不介意怀胎的女人,要多给些银纹票…… 暗暗呸一声,白秀温更加用力地戳戳小腹:“你啊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还得忌口,不然非吃柿饼噎死你。” 隔了两天,白秀温付下未来几天房钱。没办法,她只能住客栈。 倒是正在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多看了眼前肌肤细腻的女子几次,白秀温回以微笑,他便低头继续算账了。 接下来五天,白秀温天天出门找便宜房子,还当了剩余的首饰。唯独留下乐夫人当初的玉佩,实在是不识货的当铺给价太低了,赔本买卖当谁傻子呢。 令人感兴趣的是,每每看向年轻小掌柜,总是低头算账,往往做着别的事情,见白秀温微笑示意,也要拿过算盘低头“啪嗒”两声。 其实店里吃饭的女子有不少,但或许就是一些人会看一些人莫名顺眼,基于这样的理由,闲散了多日的白秀温重新打扮了自己,只是风格比往常清新淡雅。 某天,白秀温又是准备吃惯例清淡的一菜一汤,年轻掌柜却是突兀地推门,端一盘饺子沉默地放桌上。 安静几秒,白秀温抹不开面子似的说道:“掌柜的,小女没点饺子……” “送你,”年轻掌柜比之乐渠森相貌气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白秀温居然觉得他此刻颇有大丈夫风范,“住了七天,给小店捧场,应该的。” 白秀温满眼星星,年轻掌柜被她看的转身就走。 “掌柜的,谢谢您!” 门一关,白秀温赶紧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咬了,嗯,韭菜猪肉!香! 嘴唇烫了一下,舌尖滋味更甚,一个接一个,白秀温索性不吃一菜一汤的“猪食”了。 谁知吃了整盘饺子肠胃仍旧不满足,于是她一边感叹自己胖了,一边收拾掉方才嫌弃的“猪食”。 “嗝。” 白秀温捂嘴,一股饺子味萦绕笔尖,她忽然恶心,心道,肚子里的冤家这般不省心。硬是压下翻涌的吐意,非要享受来之不易的加菜。 孕吐……你个冤家! 第三章 苹果(一) 他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瑟,掌心炙热的呼吸白雾来自眼前的巨兽,缓缓地,慢慢地,乐渠森把手放在炎铁兽的鼻梁上,被重重束缚愤怒不已的巨兽瞪着铜铃大眼,惊异一瞬,低头臣服。 乐渠森片刻放松,才觉浑身冷汗。 “做的好。” 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轻声夸奖,黄袍华贵,真龙缠身。 *** 年轻掌柜知晓白秀温已怀胎四月后,疏远了这个漂亮多情的女人,算盘声响彻一楼,食客问掌柜的,什么账算不清?敲敲打打了这样久…… 年轻掌柜苦笑摇头,将算盘推开,吩咐厨房准备两盘韭菜猪肉饺子,记得端碗醋。 正要离开厨房,年轻掌柜又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酸梅汤会做吗?” “会,得现买。” 厨娘摘了韭菜,冲洗。 “明天备上,今天先算了。饺子做好了,照例端二楼。” “好好,”胖墩墩的厨子应下,想了想贴近年轻掌柜,“小全啊,俺看着你长大,能说道两句不?” “您说。” “二楼姑娘,肚子大了,是你整的么?” 闻言,年轻掌柜脸黑了,生硬回答:“不是!叔,你看我像那种人?!” “不像不像,我就说你平时连个相好都没有,哪来这么漂亮的姑娘……” 于全脸更黑。 厨子“哐”地把猪肉摔在案板上,虎虎生威地剁肉。 “您可别和我爹说这事。” 厨子剁肉的刀顿了一顿,语气抱歉道:“晚了。你知道,叔藏不住事……” 年轻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显然要过不来了,胖厨子赶紧一掌拍在他背上安抚,只见年轻掌柜咳嗽两声,无力地,挥挥手转身。 二楼,白秀温鼓着腮帮子,生气道:“冤家,我真恨没早早打了你,如今饺子怕是吃不上了。我要吃肉啊!” 其实四个月肚子根本不大,平时多穿点谁也瞧不出来,但白秀温到底是个漂亮女人,成日待在这小客栈,引得许多眼睛长歪的臭男人目光流连,偏偏有个多嘴娘们管不住汉子,拿白秀温撒气。 揪着可人儿白秀温不放,推推搡搡的,掌柜的维护白秀温,气的多嘴娘们脏话连篇,最后竟然指着白秀温肚子说事!还扯上年轻掌柜当隔壁老王一类的人物…… 当时,年轻掌柜脸变了又变,白秀温暗自恼火,面上还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不是本地人,无依无靠,不能再惹事。 搪塞两句白秀温便匆匆回了自己屋憋火,以往青楼遇上这种泼妇,别说进门……想想乐夫人,白秀温也没遇上过这么泼辣的女人啊! 一楼食客边看热闹边吃菜,只觉得比唱戏的精彩,年轻掌柜的不得不向大家赔不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说没事。 *** “主子!您怎么哭了?” 丽儿扶着乐夫人,一脸担忧。 “我、我是高兴,”乐夫人用手帕擦泪,朝丽儿露出一个别扭笑容,“渠森没事,升大官了,天佑他。” “是啊主子,这回那些说咱不好的都得跑来贺喜送礼了!” 乐夫人弹了丽儿一个爆栗,小丫鬟吐吐舌头,亲呢地靠向姐姐一般的主子。 乘坐的马车驶入洛阳,车外风景变换。夜幕下,灯火通明,洛阳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 怀胎五个月,白秀温挺腰出去散步,和年轻掌柜对视,两人笑笑,待要跨出门槛,年轻掌柜叫住白秀温,说是备了一碗酸梅汤,喝了再散步吧。 “嗯。” 白秀温独自端坐一张小桌前,静待酸梅汤。她喜欢酸梅汤。 年轻掌柜于全,两个月来照顾白秀温,她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哪怕于全的爹找过了和于全吵架,于全都没有退让。 两个人完全是珍惜当下,日后孩子出生,亦或是双方嫁娶,都不去考虑。 泛水的眼眸里,是一碗酸梅汤的照影,顺着拿碗的手向上看去,于全微笑抬抬下巴,示意白秀温喝汤。 一勺红色汤汁,润色了她的唇,酸甜的滋味鲜艳了心尖。 “你快忙你的吧,看我干嘛?” “等你喝完了收碗啊,哎,慢点喝,不着急。” “我会收碗的,大掌柜你去忙吧。” 年轻掌柜于全照顾她,她也帮忙做些轻活。虽然于全惦记她怀胎不易,要她歇息,白秀温仍旧会在客人走后收拾盘子,洗刷干净。白秀温自认为不蠢,待人家客栈多吃多拿,自然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这样像厨子一般的人话也会少点,她和于全都轻快。 酸梅汤见底,于全还是收走了,不忘提醒白秀温“注意安全”。 “知道了。”白秀温笑笑,光彩照人。 漫无目的地散步,与其他人擦肩而过,白秀温时常望天,神情平静祥和,天空蓝色背景下白云朵朵点缀。 岁月静好。 抚摸小腹,白秀温迷茫而期待。 男孩,女孩? “孩子,我是你的娘。” 怀胎六月。 对镜梳妆,镜中美人灵秀清润,眼眸深深。 偶尔,白秀温会想起乐渠森和他的夫人。她难免埋怨自己太冲动,叹息当今圣上喜怒不定,本来要当官的人,怎么突然就召入洛阳,传言生死未卜了呢? “想什么呢?” 于全端饺子进门,腾腾热气消散。 白秀温抬眸看去,淡淡的情绪转瞬即逝,转为温柔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坐好,吃了几只饺子,于全咽下嘴里的菜渣面皮,低头又夹起一只放进碗里沾沾调料,随口道:“这两天生意不错。” “嗯,好事啊。” “桑梓路最近来了一班唱戏的,想去看吗?” “嗯,改天吧。”白秀温一口饺子分两口咬,慢条斯理。在于全面前,她总是尽量雅观一些,甚至会穿厚衣服掩盖肚子日渐膨胀。 “张叔,就是厨房里做饭的,他儿子娶媳妇了,过两天一楼摆宴席。” “嗯,我到时候不会出房间的。” 两人消灭掉两盘饺子,意犹未尽。 “我爹给我安排了相亲。” “嗯……嗯?” 白秀温看着正在吃饺子的于全,瞪大眼睛追问道:“什么?为什么?相亲……你、你要,成家了……” “秀温,”于全第一次这么叫她,“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于全抬头,眼神认真。 四目相对,白秀温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嘴角沾着碎面皮,睁大眼睛惊讶又懵懂。 难道说,让她嫁给于全吧?一个怀孕的女人,买一赠一么? 掌柜于全已经二十二岁了,该娶妻生子了。白秀温是生命中的一次意外,可是连喜爱她的于全都迷糊,自己如何爱一个未婚先孕的漂亮女人。 于全帮她擦净嘴角,这是第一次肌肤接触。 平凡而令人心动。 一直以来,于全都是克制礼让的,从不强迫白秀温干一些事,从不当着白秀温的面说脏话,从不忘记每天一碗酸梅汤。白秀温是青楼出身,她太清楚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遇上漂亮女人,脑子全长下半身,猴急火燎,人模狗样。 不是貌比潘安,不是家财万贯的于全,特别特别好。 白秀温想哭,可还是笑了:“你去吧,今天吗,好好对人家姑娘。” “我会的。”他将盘子叠放好,筷子和小碗摞最上面。 等于全收拾餐盘走了,白秀温哭的稀里哗啦,手脚冰凉,半点秀气也无。 泪水自眼眶肆意流淌,盐水滴进嘴里,苦涩至极。 她恨乐渠森,恨乐夫人,恨那个要抢走于全的女人,恨她自己……老天爷你凭什么?! “呕——” 一阵翻江倒海。 白秀温开始反胃,生生压下恶心,指甲刻进肚皮撕裂肌肤,她对腹中胎儿大声喊道: “你去死啊!” 寂寞的抽泣不断重复,人生片段无限反复,她摊坐在地,后悔没有在三个月前打掉胎儿。 *** 粘稠橙红的余晖蔓延在花纹复杂的窗帘,一股清茶幽香散开,屋中洗浴的何栀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杯,小抿一口。 花瓣漂浮水面,芬芳残留于女人的肩膀,又顺水流滑下。 乐夫人,何栀,舒适惬意,困倦和疲惫席卷,她强撑精神,起身穿衣,身段窈窕。 新府邸很好,渠森不知道几时才能从皇宫回来,先睡吧…… 陌生的床被,柔软地包裹何栀。 夜深了。 第四章 苹果(二) 一楼墙上是红色的大“囍”字。年轻掌柜于全招呼客人入席,暂收份子钱,一片欢声笑语。厨子端着大盘排骨忙碌,顺带感谢儿子结婚,大家捧场。 “张叔,你留下热闹吧,我先顶一天厨子!”一楼太吵太闹,于全只好大声吆嚯。 “今天是我儿子结婚,我亲自做饭!你招呼吧!” 两人隔桌大喊。 “这哪能啊!张叔你去二楼换衣服吧!”于全已经穿上围裙准备去厨房奋战了。 二楼,白秀温侧耳听着,独自一人守屋,仿佛脚下的地板都要被热闹声掀开,冲伤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白秀温懂得自我怜悯,曾几何时,她也是众星捧月,于那青楼中,别人花钱不过是求得她一段聊天的悠闲时光,而她总是温柔爱笑,让客人宽心。 摸摸鼓胀的小腹,白秀温叹息一声。 厨娘见过掌柜喜欢的女子,偷着告诉于全说,白秀温估计怀了七个多月了,否则不可能这么大。但白秀温的胎儿才刚刚六个月,而且按理说母亲身体小巧的,肚子应该是不怎么明显的,白秀温却顶着个大肚子,任谁看了都会议论,这也就是为什么怀胎四个月时,落了那泼妇的口柄。 狗乐渠森,你种的什么玩意…… 喜宴持续了很久,白秀温一想到于全很快也会在一楼张罗着去娶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她就难受的不得了,甚至想哭。 今天于全没有给她送酸梅汤和饺子。 白秀温咬唇。 楼下传来迎接新郎新娘的呼声。想了想,她决定去帮忙搬盘子、洗碗。 正准备下楼,换好新衣的厨子发现了白秀温,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问道:“姑娘也想凑个热闹?” 白秀温有些尴尬,后退几步让路,犹豫着回答道:“我……想去帮帮于全的忙,今天人多。” “不用了,谢谢姑娘好意,姑娘身子沉,还是在屋中歇息吧。哦,今天的饺子没送,你看我忙的,过会儿就送,儿子结婚喜气冲昏了头,莫怪莫怪。” 厨子始终紧盯白秀温,白秀温被看得别扭,说了句:“我不是。” 她回了房间。 厨子这才下楼。 “张叔,您换衣服太慢了,我小菜都做了,几道大菜得您掌厨!”于全远远地吆嚯。 “来了!各位吃好喝好啊!” 一个月后,白秀温的肚子像是塞了个枕头,鼓囊囊的,她时常乏力,减少了运动。梳头发时脱发严重,镜子里的女人脸颊瘦的只剩骨头。 每天最不想做的,便是换衣服,看见自己身材臃肿,肚皮发黑。 营养补充来源于每天两顿饭,于全很少再来给她送吃的用的,就算送,也多半是叫别人跑腿。 因为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必须避嫌。 而她想哭哭不出来了。 怀孕后,白秀温发现自己矫情得可怕,多愁善感的仿佛变了一个人。 有一次,她竟然抓住于全的胳膊,让于全抱抱她,但于全大惊失色,甩开她跑远了。当时的白秀温忽然有种复杂的情绪,既怀念“啪嗒”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又恨极了快要结婚的于全。 “大妹子,开开门!” 隔壁的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要与白秀温“交朋友”,已经叨扰多次了。 白秀温硬着头皮开门,问道:“什么事?” “我买了一袋苹果,送你一个尝尝!怀孕了,得补身体,拿着!” “不了……” “哎呀拿着!” 硬是塞过来,中年男人故意靠近,险些撞上白秀温,白秀温闪身躲开,最后不得不收下苹果,脸色难堪道:“谢谢您。” “大妹子跟我客气啥!” 中年男人咔嚓咔嚓地啃了几口新鲜红苹果,吧唧嘴里鲜甜的滋味。 “没别的事我先歇息了,您慢走。” 白秀温准备关门,一只有着粗短五指的笨手猛的抓住女子小臂! “你、你做什么!放开!”白秀温尖叫,于全的面影浮现脑海。 声音太大,中年男人怕其他住户看笑话,无奈地松开手,小声嘀咕道:“跟你开玩笑呢!真不经吓,一点小破胆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中年男人回忆女子小臂细软,些许满足地走了。 “嘭”地关门,锁上,白秀温背靠门板哭花了脸。 “流氓!混蛋!” 生活无比糟糕。 日复一日,白秀温觉得她变成了一个怪物,薄薄的躯壳里藏着一个圆圆的、更可怕的怪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累了,一步步走向床铺,下身逐渐黏糊也没有察觉。 *** 成为乐家女主人这件事,对十五岁的何栀而言,朦胧、虚幻。 除了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丽儿与何栀自小亲呢,其他下人皆是规整有序,不敢有丝毫冒犯。一天饭食比原来精致了不知多少倍,初来驾到的几天里,定了十几件衣服……唯独夫君乐渠森新婚洞房后,不见踪影。 他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吧…… 随下人熟悉府邸,偌大的后园让何栀眼花缭乱,下人体贴地挨个品种解释,生怕新夫人厌倦烦闷。 何栀深吸一口气,满院子奇花清香怡人。 “夫人喜欢,便摘一朵做头饰嘛,配夫人一定很好看!”下人见何栀看的出神,便怂恿着她摘花,“夫人摘就好,别说这些,乐府都是您的!” 何栀犹豫不决,她确实喜欢的紧。 丫鬟丽儿知道主子性格内敛,干脆替何栀摘了朵月季递过来。反正主子成了女主人,乐家总不能连朵花都摘不得,随主子嫁过来前,丽儿是得了吩咐要帮主子硬气的。 月季已经折了,何栀不得不接手,刚接手,她却猛的把娇嫩花儿丢开! 手指刺痛。 “主子!您的手出血了!”丽儿急的不行,哭腔后悔,“都是奴婢的错,应该清除尖刺再给您的……” 血点逐渐扩大,何栀盯着这一抹鲜红怔怔地回道:“不碍事。” 感受着手指痛楚,她有些茫然无措。浅红月季落地,花瓣零落,芳香混于尘埃。 何栀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时间往后推移,清晨的露珠晶莹发亮,洛阳的天空一望无垠。 十九岁的乐夫人优雅地坐在花园里喝茶,满心愉悦。 一旁的丫鬟丽儿叽叽喳喳地汇报两日来打听的消息,乐渠森担任国师的事情似乎没有大范围宣传。 茶盖轻碰杯身,乐夫人没有接话,丽儿继续讲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对了主子,先前那个白秀温,不知去向了。” 乐夫人淡淡看了丽儿一眼,品了品精心保存七年之久的老白茶,入口醇厚香浓,带有一丝丝甘甜。 既然乐夫人亲自动了手脚,白秀温她还能好过?卵巢会在两个月内慢慢损伤直至毁掉,堪称慢性毒药,那个贱人注定了一生无子。 想到孩子,乐夫人眉眼间尽是冰霜。 “主、主子,你怎么了?” 乐夫人看向眼神闪现怯懦的丫鬟丽儿,微微笑道:“在想以后吃不到这么好的糕点了。” “主子想吃,丽儿天天去给主子买。” 丽儿最会讨喜。 “呵呵。”乐夫人笑的欢心。 主仆二人享受了片刻安静时光,丽儿想起一些琐碎传言,正开了个头,却见新来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是圣旨到! 圣旨?! 失神一瞬,茶水撒了一半,茶叶在乐夫人的昂贵外衣上舒展或是卷曲。 丽儿急忙用手帕擦净水珠,可是衣服已被茶水点缀了大片。 “夫人,您的衣服……” “好了别擦了,”乐夫人整理仪容,故作镇定地迈出几步,“随我迎圣旨。” *** 她生了。 疼痛导致昏厥,略微有些意识的时候,耳边只听见婴孩哇哇地哭着,其他除了痛还是痛,视野虚幻,一杯解渴的茶水都遥不可及。白秀温缓缓歪头,半睁眼睛,睡着了。 床被掩盖了白秀温的身体和刚出生的婴孩,小孩蠕动着,渴望空气。 生产时尖厉的惨叫和婴孩地啼哭引来了周边的房客——他们都瞧见过白秀温这个勾魂的漂亮女人。此刻一个面孔粗糙的汉子一脚踹开门喊道:“大妹子你出啥事了?!” 液体漫延染红床被,和脸蛋全无血色的白秀温嘴唇发紫。 开门后,婴孩啼哭更加清晰,响彻二楼。 “这……造孽啊!” “不干净,女子生产的地方污秽,大家不要靠近!” “发生什么了?” 于全赶到二楼推开众人,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冷静几秒,于全推了身旁一名伙计道:“快去找大夫!” “啊……哦哦!” “厨娘呢?都别看了,谁去叫一下厨娘?”于全关上屋门,女子清白很重要,就算是尸体也不应该被人肆意围观。 其他房客仍在议论,围观不散,期间难免眼神怪怪地看向于全。堵住门,于全皱眉不语。 楼下的厨娘匆忙赶来,她挤到众人前面进入白秀温的屋子,看见那一大一小的血色竟然直接吓昏了…… “大夫呢?!都别看了!” 于全扶着厨娘,关好门,进退两难。 一楼的食客站楼梯上张望。 时间漫长,白秀温迷糊中感觉什么东西飘散了,身体越发寒凉,婴孩渐渐微弱的哭声如同地下最深沉的呼唤…… 第五章 苹果(三) 绿草茵茵,无数纤细艳红的花瓣飘舞,让人鼻子痒丝丝的。空气中满是湖水的清澈气息,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束阳光。 几个矮小稚嫩的孩童忽然出现,围着白秀温蹦蹦跳跳转了两圈,接着一阵风似的夹杂着花瓣跑远了。 白秀温看着他们离去,隐约觉得其中一个孩童的背影分外熟悉,她迈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心中的不舍和关切弥漫,而后消逝。 情景挪移,这个世界转了两圈,白秀温好似站在龙卷风的漩涡里,瞧那绿的、蓝的、红的混为一体,缤纷的颜料慢慢深了,变成黑色。 脑袋昏沉,像是某根线拉紧了,又死活绷不断,沙哑地长鸣。躯壳的下半部分似乎裂开了,痛的要命! 痛。 痛。 痛啊…… 许多人的面影转瞬即逝,想抬手抓住,却是沉重的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舌尖猛然接触什么,苦涩至极,带着她迫切需要的温暖滑向喉咙……呛了一下,白秀温睁开眼睛,方才绚丽多姿的世界远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奇异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师傅,她醒了。” “嗯,我单独和她谈谈。你去看看小女娃吧,不许抱。” “师父,我会抱孩子的。” “嗯,去吧,不许抱。”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错落,最初说话的男孩推门出去了,而后者则坐在了白秀温身旁,温声道:“听得见吗?” 白秀温含糊应了。唇角有布料摩挲,男子在帮她擦嘴,细致而轻柔。 “你睡了整整一天,昏迷前生了个女孩,早产,但是她很健康。我是给你治病的医师。” 白秀温望着男子。他穿浅淡灰衣,周身气质内敛。 他不是于全。 白秀温缓慢闭上眼。 “想见她么?你的孩子。” “咘……” “什么?”灰衣男子贴近了,俊美瘦削的脸颊一侧长有一点黑痣,不清楚那是不是泪痣,总之点的恰到好处。 深吸一口气,白秀温觉得有力气了,直视男子眼睛认真道:“不,我不想见她。” “嗯,”灰衣男子笑了,身体自然后倾,神情惬意,“你讨厌小女娃?” 白秀温咬唇。 她讨厌她。 十几天前,白秀温甚至想过孩子一出生,就卖给人贩子,顺便赚两个钱。可是自己虽然青楼出身,却不懂黑路子,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贩子。再者白秀温很漂亮,找到了人贩子才是大麻烦,他们有的会把可以生育的女人卖入深山老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计划好怎么处理孩子,居然早产了。 “既然你不想要,给我吧。” 几乎是陈述句,语气平平,像是完全不在意的一件小事从男子口中随便打发。 白秀温瞪大眼睛,男子宽和笑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以你生产时的出血量,寻常大夫是救不回你的,但是我成功了,一命换一命,所以我的酬劳——” 没有再说下去,灰衣男子将她的乱发抚开,依旧温柔细腻。 孩子的事情解决了。 但白秀温很虚弱,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了,眼神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她不明白这医师图什么,下意识轻轻地呢喃:“于全。” 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隔壁房间,男孩逗弄婴儿,小女娃抓住男孩大拇指,又吸又咬,张牙舞爪一会儿,半滴奶水也无,难受的“哇”大哭。 “别哭别哭,怎么了啊,师父!她哭了!师父!”男孩着急地跑去隔壁,等不了男子起身,就不安地跑回来。 “呜呜哇……”小女娃哭的撕心裂肺。 灰衣男子丢一句“好好休息”,便匆忙寻去隔壁。 “师父,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尿了?” 灰衣男子动作迟钝,面对乱晃的小女娃无从下手,懵了片刻,“方才换了尿布的,那应该是饿了——迟冉,煮米汤。” “备上了!” 唤作“迟冉”的男孩舀了勺浓稠米汤,要喂给女婴。 “等等,隔壁的姑娘药还没喝完,她身体不适,自己没法拿碗。”一边说,男子一边夺过碗勺,自己喂女婴,“乖,咱们吃饭。” 包裹小女娃身体的棉布散开,露出两只小脚:“唔,啊唔。” 灰衣男子喂了她一勺,确定没有尿裤子后,重新包好以免着凉。 “师父,让我……”男孩眼巴巴看着,他想喂,可是师父根本不让碰。 “还不去?” “喔。”男孩走了。 小女娃不好好吃,学着吐泡泡。 “好玩么?真傻,小傻瓜。慢点。” 灰衣男子笑容似暖阳,偶尔与她说笑,小女娃眼神直勾勾的,呆滞一瞬,噎了噎,憋得脸红闷。 男子担心,立刻放下碗,将小女娃抱起来:“莽撞,老是这样,玩脱了,是不是故意的……” 嗓音低沉缓和,小女娃听着听着,困了。 怀中软软香香的小东西入梦,灰衣男子脸颊碰了她光秃秃的脑袋一下,眼眸似水柔情。 另一边。 “姑娘,喝药。”男孩端着药碗,吹气,“不烫了。” “谢谢您。” 男孩被漂亮的白秀温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才十三岁,怎么能称作“您”呢? 白秀温勉强笑笑,问道: “你师父是谁?” *** 回府邸的马车穿梭于洛阳街头,即便是大城市也少不了小贩叫卖,此刻乐夫人掀开帘布,神往道:“渠森,洛阳有许多别样景观呢。” 可不可以,和我一同赏景? 乐渠森沉默不语,转转扳指,思索圣上态度。 乐夫人早已习惯,抓帘布的手微微颤抖,惆怅道:“今后怕是少有机会再看了。” 没有回应。 行驶一段时间,马车停下,丫鬟丽儿与一群仆从守在大门口,神色焦急。 “主子!您没事……” “嘘,小点声。”乐夫人跟乐渠森身后下车,猛的不稳,扑向一边! “小心。” 乐渠森揽着她的细腰,身姿顺势旋转,把乐夫人整个儿公主抱。 “夫人,也太不小心了。”乐渠森声音像是包含了春天的生机。 “多亏渠森。快把我放下,大家都看呢。” “不行,很久没抱你了,我舍不得。” 丫鬟丽儿特别开心,示意其他仆从让路,道:“老爷夫人感情一直那么好!” 一路抱,两人进了屋子,驱散下人,乐夫人自觉地推开夫君,规规矩矩地站好,而乐渠森同样保持礼貌距离。 相对无言。 相敬如宾。 终究还是他先开口道:“近日圣上兴许会频繁召见你我,夜晚记得调息,不然圣上身体没有及时痊愈,后果都清楚。” “妾身明白。” “固本培元。元气需时常积蓄,你是金元神,应当锻炼身体,平时卧床太久会浪费你的临界资质。” “妾身谨记。” 乐渠森点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渠森,”犹豫几秒,乐夫人低声细语,“娘之前催促生子……” “那便准备要孩子吧。” “啊……好。” “还有事吗?” 乐夫人摇头。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新职务有很多事情忙,得加班加点才行。 第六章 苹果(四) “冤家!” 私下里,白秀温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 孩子其实是取了名的。当时考虑到白秀温是小女娃生母,灰衣男子特地问了白秀温的意思。 白秀温缠绵病榻八九天了,于全又不见踪影,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她明显状态不佳,随口道:“我不是她娘,我没有孩子。” 语气冷淡,隐含恼怒。白秀温是真的不想要小女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走到现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女儿”……她受够了。而且这医师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不可能平白照顾自己和那个冤家。 青楼里誓死不从的女人红颜早逝多了去,大不了她…… 瞥见男孩迟冉提一篮子东西进来,掀开后,分明是白秀温的贴身衣物!她脸色由凝重转为煞白。 “别误会!我没乱碰!” 迟冉慌张解释,他虽然才十三岁,男女有别可是记得相当牢,尤其是师父以此来教育迟冉不能随便抱小女娃。 一旁的灰衣男子附和点头道:“先前你醒时穿的衣服是之前店里的厨娘帮忙换的,实在是我们去买女人衣服不方便,才专门让迟冉取衣,而且你的房间现已住了别人,留着东西不过是麻烦店家。” “住了别人?”她一阵头晕,“那……于全,他呢?” 师徒俩对视一眼,灰衣男子平淡问道:“于全是谁?” 这“于全”已经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出现了,莫非是小女娃的亲爹? “他是店家、掌柜。” 白秀温既期待又难过地盯着灰衣男子的脸,生怕听见什么喜事。 “我知道,”迟冉一副表现的样子,“前几天结婚了,我还跟着蹭饭。” 他结婚了…… 白秀温有些茫然,抓住篮中自己的贴身里衣摸索,衣服堆中黏糊着一个烂了的苹果。 真恶心。 她低头哭了,连日来未经打理的乱发垂落,遮挡泪目。 我真恶心。 活该啊。 白秀温,你活该啊! 灰衣男子扶额,迟冉则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父?” “你去午睡吧。” “可现在是早晨,咱们刚才还吃了早饭。” “那照顾一下小女娃。” “我这就去!” “不许抱。” “喔。” 迟冉走了,白秀温缩了缩,呜咽道:“苹果。” 灰衣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叫她‘苹’。” 令人作呕的产物! 白秀温牙齿咬住衣服,再松口,把篮子打翻,里衣却被腐烂苹果黏住,没有散落开。 小女娃的名字——苹。 “叫‘苹’……”男子重复一遍。 灰衣男子一时间周身气场诡异,既寒冷又炙热,他伸手放在有些疯癫的白秀温头上,喃喃道:“取的好,萍,苹。” 明知白秀温是故意糟践小女娃,灰衣男子却欣然接受。 他笑了,似乎很开心。 白驹过隙,白秀温了休养半个月。 医馆的小宅中央,是一方满是碧绿浮萍的圆形水池,里面几条嬉戏鱼儿不怕人,丢馒头块下去会抢着吃了,再期待地靠过来,等白秀温下一次投喂。 也不知灰衣男子用了什么法子,那样可怕的生产后,她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好了许多,每日神清气爽可以自行去留了。只是灰衣男子不允许她离开,若是迟冉陪着可以小范围散步。 “迟冉,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你师父是谁?” “他不让啊,他说得保持神秘感。” “可是,”白秀温扫视四周,大街上卖小点的摊子很多,“你们让我白吃白住,给我治病,总得正式地感谢一下。哎,有卖柿饼的,你师父喜欢吃吗?” “不用啦!师父说了,苹苹就是支付代价,给你养老都没问题。” 白秀温“噗嗤”笑了,她可不信那个烂苹果这么金贵。 “迟冉,陪我去原先住的客栈看一看好吗?迟冉?” 男孩买了一盒柿饼,拿了一块递给白秀温,自己也叼一块,含糊回答道:“布星,太原了,食府不让。唔,皓齿。(不行,太远了,师父不让。唔,好吃。)” 白秀温显露失望。 “呃,”十三岁的迟冉看不得别人难过,“回去我找师父讲,努力让他允许。”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柿饼很好吃呢,迟冉。” 回医馆后,迟冉同师父说理,灰衣男子定定地看了迟冉半响,转身哄苹:“乖,以后千万别和你娘学。” “白姑娘没骗……” “嗯,长牙了,挺快,痒痒吗?以后也别和迟冉学,他笨。”灰衣男子满不在乎地被苹咬手,因为一点都不疼。 “唔哇唔……” 他微笑,目不转睛。 你娘亲不想要你了,苹…… 第二天,灰衣男子抱着“呜呜”抽泣的苹寻她喂奶,而白秀温窘迫地快要掐死女婴,虽然她心系于全,但被一名年轻俊朗直白地注视和请求…… “呜……呜哇……” “帮帮忙吧,你看苹多可怜,头一次见你也不闹腾。再者母乳喂养,对母亲和孩子都好,克服一下不习惯,她是你的亲女儿。” 灰衣男子意外的谦卑,完全是一副“医者父母心”的大爱模样。 小家伙一出生便是米粥伺候,忍饥挨饿扛下许多个白秀温虚弱至极的日夜,今回应该是母女俩初次见面,分外疏远。 白秀温笨手笨脚地将苹接过来,脸色难堪。 “对,这样抱孩子才会舒服,白姑娘,萍交给你了,鄙人先回避一下。”最后摸摸小女娃的脑袋,灰衣男子转身出去,门口守护。 怀里乱动的女婴并不似寻常婴孩浑身皱巴巴的,苹的皮肤白嫩光滑,黑眼珠子灵气十足。 白秀温恨恨地看着苹,解开衣服。 说起来,白秀温好像一直没有涨奶。 第七章 苹果(五) 白秀温没有母乳。她整整衣服,把孩子送回了门外守护者的怀里。 面对一个既不爱自己孩子、又没有丝毫作用的女人,灰衣男人不关心她的窘迫,只是递给白秀温一卷金纹票,一卷银纹票:“迟冉说,你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该是那个小客栈吧。” “我……可以去了?” 突然的友好令人疑惑,但对于一心想丢掉孩子的白秀温来说唯有感激不尽,并且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能不能别让迟冉跟着? “可以,毕竟是你的私事。” 白秀温兴高采烈地出门了,她打算先去看看于全的态度。 “师父,要是白姑娘真走了,苹就没有娘了……”迟冉看着白秀温的背影,表情不忍。 其实迟冉是孤儿。 灰衣男子歪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你忘了,前两天已经将这医馆卖了。” *** 扩张后的客栈,多了几种新菜式,食客络绎不绝。店内招人手,老伙计升职加薪,年轻掌柜更是因为新婚忙里忙外。 “客官您请,小店新品……” “打工的走这边,来来来,别挡道。” “这位姑娘欢迎……你有点眼熟啊!”老伙计眯眼细看,她穿一身朴素墨兰装饰的白裙子,相比之前的潦倒,多了许多精神气儿。 白秀温? 白秀温回来了。 “于……于掌柜在吗?我想见他。” 白秀温扫视一楼食客和伙计,乃至于全经常敲打算盘的柜台,都没有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不是死了吗? 怀野种死了的人!难不成—— 发现白秀温眼睛乱转,神情由渴望变成失望。老伙计喉结蠕动,心下大骇,早有道士说白秀温是千年狐狸精,盯上了掌柜于全要吸人精气,这会子不依不饶的,怕是馋的紧了…… 老伙计迷信,自己也怕,又不敢得罪了狐仙,遂壮胆子找了张小桌安排好白秀温,急忙去通知其他人,除了于全。 “怎么能不告诉掌柜呢?”几个人没主见,犹豫再三,“而且一个娘们,能怎么滴?” “这娘们心眼大着呢,保不准又勾搭一个年轻小子。”老伙计一脸唏嘘。 “事情我也知道点,她不是怀孕了,大肚子……” “……” 议论了几句,几人忘了工作。厨子老张和厨娘忙活半天,炒好的菜冒着热气没人端,外边食客也有人催促:“上菜,太慢了,这么久一道都没上。” 厨子撂挑子不干了,跑后院怒吼一声:“*,小兔崽子都特么吃*呐!干活!” 掌柜于全不在,德高望重、干活年头最久的厨子说话好使,两名伙计马上听话干活,他俩是新招的,凡事都得顺着。 起初招待白秀温的老伙计凑上去耳语,厨子听了,脸当场沉了:“掌柜今天陪媳妇回娘家,这几天得住那,倒是不担心。只怕被有心人看了,掌柜的家里不合。” “可她就不走了……” “你不敢惹狐狸精,我敢,看看她是哪钻出来的妖精!” 厨子解了围裙,一路走到忐忑不安的白秀温面前,问道:“客官,吃点什么?小店特色……” 似乎是对平常客人进行礼貌的询问。 胖墩墩的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白秀温两手握一杯清水,水面波纹不平。 “我不是来吃东西……”白秀温低声纠正,扶桌站起,想绕开厨子。她知道厨子讨厌自己,担心厨子对她做什么。 “白姑娘。” 老伙计挡住白秀温的去路,冷淡道,“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们掌柜结婚了,免得叫人误会。” “我、我只是……” “走吧!”老伙计向前一步,白秀温后退一步。 她委屈地沉默,美丽面孔泫然欲泣。 “让我见见他,就看一眼,看一眼!求您了。”白秀温知道自己弱势,她抓住厨子衣袖,也不嫌他衣服满是厨房烟油味,袖口尽是污渍,只轻轻拽着。 眼前的姑娘娇艳动人,厨子心软一瞬,毕竟白秀温不过是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活下来还要拉扯婴儿…… 正晃神,同样胖墩墩的厨娘端菜从后厨走来,看见这一幕,气的要吐血!她才是厨子老张的媳妇! “白秀温,你当我死了?!” 盘子应声摔落,木耳、鸡蛋、黄瓜丝等撒了一地,惊了大半屋子的人,纷纷回头,其中一名角落里的淡定人士轻声道:“这么快又有热闹看了,不错不错。” 厨子老张急忙甩开白秀温。 白秀温踉跄,手掌无意间擦过桌面,瓷质茶杯落地碎了。 “你敢摔东西?!” “不、我是不小心……” 鸡飞狗跳。 *** “正好今天收拾东西,离开。” 灰衣男子转身回了自己屋子,安置好自娱自乐的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迟冉怔了怔,也回房收拾东西了。 *** 空中挥洒一把纸票,金的,银的,闪闪发亮。 “我是来吃饭的!”白秀温手中还攥着几张钱,医馆的灰衣男子给的不少,她总要自己留个底,“因为我之前受店家恩惠,现在你们扩张,特地来捧场!” 食客,伙计争抢着半空轻的像是鹅毛一样的东西,没人再去顾白秀温究竟是不是千年狐狸精。 “既然你们不欢迎,那我就留下这些钱,但是都给我记住,这是谢掌柜于全的,不是你们一群狗!” 厨子没有去抢钱,听了白秀温的豪言壮语,大骂有声,最后直接让她滚。 “我们不打女人,*,你特么根本是……滚!掌柜永远不会接受你这种……” 对着白秀温独自离开的背影,几个捡了银纹票而不是金纹票的人也开始爆粗口。 她听了,走的更快,更决绝。 “你们才是混蛋……狗都不如……”她喃喃着,一只眼睛无法抗拒地流溢苦涩的咸泪。 抑制着颤抖,多次擦去泪水,白秀温往医馆走了一段路,终于憋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不停地哭。 *** 叙述童话的低语和咯吱嚼干巴面饼的声音穿杂,隐约可以听清两句:“小火苗弄丢了小木块……咔嚓,小木块烧了一半咔嚓咔嚓……” 一如既往身穿冷漠而沉默的灰衣,他牙齿打碎面饼的声音格外清脆,苹呆呆地看着他,懵懂双眼乌黑发亮。 “面饼太硬,你不能吃,还是喝米粥吧。” 灰衣男子端起静置一旁的粥碗,尝了一口,不烫了。 将米汤送进苹微微张开的嘴,她没咽,汤汁顺嘴角流溢,灰衣男子帮她抹去,温声商量道:“过两天我给你寻些羊奶,暂且用米粥再对付对付。” “师父,您抱了这么久,把苹给我,歇歇吧?” 坐马车走了有一个时辰了,迟冉见灰衣男子一直逗苹,也想碰。 “不,我不累。”灰衣男子笑笑,颠颠苹,“哄了这么久,还不睡。” 苹还是呆呆的,她最近哭的越来越少了,整天眨巴水灵灵的圆眼睛接触这个对她来说,分外陌生的人间。 阳光侥幸从马车小窗来此,带动一片朦胧的尘埃。 灰衣男子后靠马车座子,享受着安宁,渐渐入梦,抱苹的两根胳膊倒是不见丝毫松懈。 “唔……”她动了动,伸手,抓向虚空,指甲透亮。 *** 三天后。 带妻子回了娘家的于全出现在店里。 “掌柜的,咋不多陪陪嫂子?” “店里扩建,不自己看着不踏实。张叔,最近没出啥事吧?” 第八章 小巷 有时候我们不必清楚自己所处的人生节点,即使过去混沌的理不出思路,也可以凭着生存本能自顾自的活下去。 *** 黎志县。 夜幕完全降临,并不属于繁华地带的小巷安静了,沉默地点燃灯烛。 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响着什么东西摩擦墙壁的声音,睡梦中因此有了些许清醒的人当是司空见惯的耗子,不理睬,但脖子忽然冰凉一片,这人很快被自己熟悉的刀刃取走了一切。 门外端着灯烛的媳妇正要进门,听见“唔”的一声立即回身快跑,可惜屋里持刀的家伙毫不客气地踹门砍过来,媳妇便不得不大声喊叫,顺带完全不像是平民女子一般与行凶者格斗。 远远的尖叫犹如战斗的号角,苹猛地睁开眼,前门店铺传来乒乓声响,从经验判断该是刀剑交错时的清脆,其中隐约传来男人的质问。 夜晚的空气微凉,她起身披了件外衣,左手执一把锋利的短刀。右手的烧伤还没好,轻微触碰便会绵延细碎的烧灼感。苹左手使刀其实不错,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不能只靠一把短刀自保。 一时间,小巷多家皆是大呼小叫,传递着入侵者的行踪。不知谁家先开始冒火,绵延红焰逐渐吞噬这片白日里邻里和睦的地方,连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住户、无辜者失去生命。 杀人、放火…… 脚下生风,人或事抛在脑后,苹不清楚入侵者潜藏在何处,于是先跑出厮杀血光充斥的小巷一带,选了个偏僻地方藏身,同时思索着为何今天突然爆发战斗。 今年,苹十五岁了。 用瓦罐堆装饰,杂草盖在身上,她抓紧怀里的东西,两只眼睛涌现几分决绝。 几封信、几张银纹票。 信封是标志性的火漆印章,苹必须将它们送到。 警惕的双眼扫过外面空荡荡的小路,苹缓慢呼吸,尽量不制造响动。 火焰焚寂了小巷,几个蒙面人踩屋顶上咳嗽着,跑了几步,便飞蛾一般扑向了死亡;妇人怀中婴童与她紧紧相拥;瞎掉眼睛大叫的男人仍用菜刀砍什么,与一个浑身着火的“东西”相撞…… 天明,官兵围住这片烧烂的区域,捂着鼻子搜索活人,偶尔能闻到肉香,掀开稻草,唯有空空的瓦罐。 “这里没人,再去那边搜索!” *** 肚子饿了。 背靠树干,苹拆开包裹,几枚铜钱掉了出来,砸在石子上碰撞出响声。 现有发行的货币分别是金纹票、银纹票、银币、铜钱板。十个铜钱和一张银纹票价值相似,偶尔会出现波动。 呆了一呆,苹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收好,另外拿了一大块饼子配咸萝卜干啃了许久,最后留一半包起来。 茂密树叶缝隙漏下炙热阳光,星星点点。所幸树荫遮盖广,炎炎夏日尚有清凉地。 “瓮——”蝉鸣声声,悠长肆意。 苹舔舔手中碎末,继续风尘仆仆地赶路,怀中的信对她而言算不得珍贵,只是唯有将这几封信送到,苹才能有一个去处。 连续几天住在树上,忍着蚊虫叮咬,苹靠着包裹里的食物走入了城镇,站在繁华的闹市,有些辨不清方向。 各色商铺装饰繁多,有的挂红灯笼似乎庆祝什么,人们忙碌又情绪夸张,嘈杂而模糊的声音席卷而来,使人陷入幻境一般的迷茫中。 不知待到几时,衣饰靓丽的女人从对面的楼里走出来,和高声大笑、动作张扬的男人说话。苹后退,敬而远之。 她对青楼一向没什么好感。 *** 北德镇。 一碗猪肉炖白菜,和两个白面馒头。 迟冉倒了杯水,递给苹:“不急,都是你的。” “嗯……”苹左手用筷子相当麻利,咀嚼着猪肉含糊回应。 迟冉笑笑,随手一本医术读着,偶尔和苹说上两句无足轻重的玩笑。清风淡雅,神态怡然,身着藏蓝衣服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奔三人士。 “明早吃炸酱面吧?” “都行。” “这地方写的不对,应该是……”迟冉皱眉。 “迟叔,今回小巷是怎么回事?” “叫哥哥。” “迟冉哥哥。” “嗯,小巷的事情我在查,你不用管,好好休息,陪哥两天。”迟冉轻轻翻页,纸页印刷有些不清晰,指头擦擦,更模糊了。 闻言,苹默不做声,解决饭菜,端正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迟冉。 安静半响,迟冉扣上书,轻叹一声,走近苹,帮她擦去嘴角油腻。 “不能陪陪哥吗?” 眼前似乎浮现一个小而软的女婴,咿咿呀呀地乱抓,眼睛明亮含水。一晃神的功夫,她已经十五岁了,小麦色肌肤,五官与母亲白秀温有几分相似,但更多的的是一种男子才有的锋利…… 看着看着,苹笑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浮现,美好、天真,语气轻快: “不能。” “……” 安排苹去一个平房休息。两人穿过走廊,一大片空地上,是一群九、十岁的孩子乱七八糟地挥动短刀。 太阳热烈而残酷,阳光下是孩子们幼小的影子。 其中一个孩子正挨打,痛的哭了,木剑丢到一旁。之后更多的打和教育迫使他咬住唇竭力忍耐,继续挥舞木剑。 无论何时都不可以放下兵器。 走廊拐角,几名身穿夜行服的人经过,脚步极轻,其中一人胳膊流血,顺手指滴嗒。地面早是黑红渲染,深浅不一。 苹住宿的屋子里很多张床并排,破旧的被褥叠的工整。 角落的一块区域属于她。 “明天他们会领你去训练。今天先睡一觉,”迟冉顿了顿,抱住苹蹭了蹭,“哥最近得去长安一趟,我和负责你的教头打好了招呼,挺不住了就休息,还有,在这里我是‘李染生’,你是李染生的妹妹。” “……李染生。” “对,我走了,李苹,小土丫头。” 目送李染生走出屋子,一脚踩上并不柔软、仅有一层床单的木床,苹站立许久,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墙壁上的窗户很高,通风,墙皮掉落大半,细小空洞漏风。房梁很高,屋顶有稻草填补漏洞防雨。 苹展开薄被子覆盖全身包括脑袋,闭眼等待梦境降临,疲惫慢慢包裹全身,脑中闪烁许多事情。 邻居、文人、袭击者、马车夫、漂亮女人……纷纷扰扰,他人的面影充斥着朦胧的水雾,思维逐渐钝化,某一瞬睁开眼睛,苹仿佛看见另一个小姑娘用力舔糖葫芦,整串山楂红的发亮。 困意侵蚀大脑,苹的眼皮垂落又挣扎几下,右手烧灼感不减。 第九章 孔明灯 月光,顺通风口的裂洞抚摸苹的锁骨,她醒了。 天黑黑,弯月似镰刀。 单独找到教头申请训练,教头批准。 天空黑的彻底,没有点灯,某个男人的命令传来:“谁先找到灯笼谁先可以睡觉。” 众人隐于暗夜。 明明不见五指,孩子们却有序地四散寻觅。在这之前想必训练了不少次。 苹也从未停止训练。 栖身于墨黑渲染的地界,周边是同样摸索的嚓喇嚓喇,苹动了动左脚,迈出了没有方向的第一步。疲惫与困倦充斥的氛围里,得到白天休息的苹的五感敏锐,精力上占优势。 她刚要开启第二步,右侧七、八米突地明亮一瞬,三个孩子争抢的影子晃荡,又暗淡下去,谁大叫道:“我拿——滚!” “是我的!”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 孩子们加快了寻觅速度,陆陆续续找出灯笼。 灯笼上会放有火折子。只有点燃灯芯才算是拥有睡觉的资格。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亮光一闪而逝。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整个灯身燃烧,照亮一旁大小孩子失望且咬牙的表情。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谁的衣袖点着了,扑腾着灭火。 两个人抢一个灯笼、五个人抢一个灯笼、这人有火折子那人有灯笼的互相抢、火折子打飞了几个人趴地面摸索……准备的灯笼其实是正好的,但教头知道今晚会有可怜虫“天为罗盖地为毯”。 苹警惕四周,摸索一阵,确定无人注意后,下一秒,融入黑暗,寻觅完整灯笼。 她躲避着面色不善的孩子,锁骨处晃神间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线缓慢渗血珠点点,布条包裹的右手隐隐握拳。 摸索墙壁,砖块纹理明显,苹猜测建筑附近应当有灯笼的。 其实拿了灯笼便跑是最好也是现在可以做到的,远远地点燃了,自然没人来得及抢走。 空地偶尔乍亮,苹呆立一瞬,看见眼前是一个白色圆形物体。 重归于黑暗,苹探探手,碰了物体的绳子,她指头勾一勾,就要拽过来。 猛然间,白光招摇,有人被追赶着,高举手中孔明灯。更有人看见灯笼即将到手的苹。 避无可避。 她抓了火折子,提好灯笼,跑! 风顺过周身,后面脚步声惊起,那些杂乱的声音朝苹聚拢,她点了灯笼。 这一刻,眼前无比光明,她等待教头判定自己合格。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向教头微笑中暗含讽刺的面容,规则由他制定,可以是灯笼点亮的瞬间算作完成,也可以是随便谁抢到灯笼算谁完成,再或者,孔明灯飞起来才算。 他就是规则。 苹明白了。 她只能跑。 “给我!”有人对苹大吼,言语中带着成年人才会说的污言秽语。 其他人追过来。 呲啦—— 有谁抓住苹的衣袖扯烂,一脚踢向苹! 苹避开,回以一拳,指节轰上肉块! 两人在守灯和抢灯的过程中,撕烂了布料,灯笼倒好好地护在苹的身侧,脆弱的纸张偶有褶皱。苹提着灯笼避开袭击,没有半点擦着碰着。 其他孩子涌上来。 苹趁人动作空档贴墙角溜走,无意间膝盖碰了什么箱子一样的东西磕痛,顺势踩上跃起,右手摸到屋檐! 与此同时,某人的手狠抓苹的脚腕,指甲掐进肉里! 夜幕下,灯火闪烁,喧嚣不止。 咬咬牙,苹用左臂将灯笼,慢慢托上屋顶轻放。 孔明灯,橙红色温暖而溢满希望地透过白色薄纸,照亮少女的面孔,与她眼中的光明辉映。 或许教头就是想看他们争抢,把这明亮撕碎。 另一只脚也被人抓紧,攥的生疼。 右手刺痛,抓不牢了。 苹松手,坠落下去。 孔明灯慢悠悠地飞向漆黑的夜空,镰刀一般的弯月将决定它的归宿。 *** 孔明灯试炼结束。 此刻有一半人在外面空地接受惩罚,年龄最轻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屋内,睡眠浅的孩子做了梦,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啜泣,后来就是放声大哭了,哭着呜咽,喊娘啊娘,想回家…… 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孩子,迷糊中踢他一脚。哭的孩子被踢的醒了,擦擦泪,抱被子又睡了。 右侧的女孩同样被哭声吵到,梦中烦恼几句,翻身抓了苹,抱的死死的。 一些小儿呢喃好似催眠曲,苹想把软乎乎的手臂拿开,忽然发现女孩手臂受了伤,这会儿还未结血疤,仅是用药粉糊住一部分,有着似乎会流淌一般鲜红的血痂。 月光下,右侧的女孩流了口水,有轻微鼾声。 苹没有再动。 锁骨、左臂、膝盖、脚腕……零零碎碎的伤痕,平静地刺痛苹的神经。她半睁眼,睫毛微颤,眼珠反光显得有神。 第二天清晨。 大门敞开,从外看内,足有三百平方米的砖瓦房如今只有原先一半的孩子,空旷了不少。他们在教头冰冷的视线下,强行爬起来,并且叠好被子。 苹右侧的女孩猫儿一般张大嘴巴,小虎牙尖利,满足地举起胳膊伸懒腰,而后睁眼发现自己有可能搂着苹睡了一宿,女孩蹲坐,思考半响,终是什么没说跳下床出去集合。 早餐是窝窝头和煮虫子。 衣服敞怀、胸膛满是伤疤的教头四处溜达,监督他们吃饭。 虫子有毒的部分摘除,能吃的部分则下锅煮,加一点点盐烹饪,而盐味几乎是没有的。每人一份“菜”一个窝窝头,只有这些,也必须吃完。 苹全部吃掉,一点不剩。这些,迟冉陪她一起尝过。忽略年纪,迟冉是顶好的哥哥。 所有孩子都吃饱了,安静地双手放桌面交叉,听教头讲话并跟着重复。 “……给予了你们食物、和敌人搏斗……”他们专门收养流浪儿,或是收购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小孩子总能学会感恩。 坐在苹对面的小孩目光满是感激和坚定。现有的食物可以满足他,可是其他大孩子饥肠辘辘,他们必须从明天的战斗中获胜,换取生存。 不经意间和对面小孩对视,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矮小弱势的自己。 “我们得到了食物,我们……”其他孩子大喊着。 苹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上学时光,学堂的教书先生杨瑞霖讲了:“很多人怀揣恶意做出善举。”身处学堂时没有理解,而苹现在,忽然领略了一点。 随着其他人列队走向训练场地,头顶的太阳如此炙热,光明绵延至每个人冰凉的身体。 啪—— 鞭子抽打附近的孩子,有孩子动作错了。 苹的左肩搭一只手,手的主人语调平稳地说道:“苹是吗?学习他们的动作,不许偷懒,从明天开始,动作错了,鞭子会一视同仁。” 说完,教头又是一鞭抽在其他孩子身体,孩子稍微躲了点,畏惧地看着男人。 缺失一只眼睛的教头是光头,脑袋上满是疤痕,身材短小。 “咱们以后是按任务领取奖赏的,不活下来,谁会雇佣你?”像是对苹说的,又像是对所有人说的。教头很是开怀地笑笑,松开苹。 方才挨打的孩子鞭伤渗血,动作标准许多。 一眼看去,孩子们的衣服大都破烂,点点干裂血渍沾在身上,露在外面的手和脸脏兮兮,又带着伤。 每个人蹲马步,握拳,伸直胳膊,手腕分别挂一块石头。缠绕手腕的麻绳硬是将他们的皮肤磨烂,贪婪地吸收血水。 苹没有犹豫,自己取了一副石头挂件,无休止的训练,开始了。 第十章 细雨连绵 阴云密布。 教头命人点了火烛,照亮一张大地图。地图边角卷曲,又用钉子卡住。 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区域,教头笑道:“曌国,咱们的地方。” 手指轻动,移到地图下方。 “泽国,咱们要去的地方。” 详细的没有再说,教头挥手,让下属拿来许多瓶瓶罐罐,打开其中一个,异香飘渺。 “今天,学习辨识毒药,和感受毒药。”最后一句,教头带着极其浓厚的感情色彩,期待地看向他的“学生”。 苹指节微动,思绪忽而停留忽而远去。 天空轰隆响了几声,头皮猛的湿润。 九岁时,苹被迟冉送进了学堂。 大概也是存着某个奇特且幼稚的想法,苹但凡走入学堂,就不会再说一句话。其他人,包括年老的教书先生,皆把这个总是呆呆的小姑娘当哑巴。 孩童顽劣,嘲笑,推搡,苹默不作声。 她觉得这一切才是真实的。可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来学堂学什么。 “哑巴!小哑巴!没舌头!” “你娘怎么生的你!哈哈哈哈!” 几个孩子围成一圈,苹摔在地上。 “在做什么!上课了!” 新来的年轻先生脸色铁青。 孩子们四散逃走了。 苹呆呆地,没有动,看着先生,觉得好生眼熟。 一旁驱散小孩的年轻先生表情慢慢缓和,他降低高度,修长十指触碰苹,轻轻一托,将小姑娘抱怀里。苹脚悬空,略微挣扎几下。 年轻先生侧头看看个头小小又干巴巴的苹,视线扫过渗血的裂口。颠了颠胳膊,他抱着她走入学堂后方的小屋,寻找搁置很久的擦伤药。 “除了手腕,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苹摇头。 “我以前是大夫的学徒,”开场白简洁,年轻先生很快翻出一个小药箱,“所以我马上就会把伤口变没的。” 苹被安置在落灰的小桌子。 上药时,年轻先生动作极轻。 这位年轻先生已经二十岁了,穿一身灰色边角的规整白衣,干净文雅的不像话。 “你这样很好,懂得隐忍。我是你们的新教书杨瑞霖。刚才的小胖子为什么推你?” 年轻先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掰掰小姑娘脚腕,女孩面色平平。 “不疼吧,应该没有拉伤筋。” 苹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怕疼,脚腕也没有受伤。 察觉小姑娘一声不吭,年轻先生杨瑞霖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温和一些。 他看着她,阳光从他侧脸洒下。 她看着他,脸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 “不会……说话吗?” 先生依旧是笑,却有些玩味了。 *** 黎志县。 细雨连绵,惆怅地覆盖每一块石头,加深每一片落叶的颜色。雨水冲刷黑褐色泥浆,沾染了男人白净的长靴。 离开了一段时间,重回故地,杨瑞霖微微皱眉,眼前的烧焦废墟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淡蓝色油纸伞下,端正五官呈现一种叹息的神情。 学堂关门了,他记得自己教的大部分孩子是住小巷的。之前是听说了小巷失火,波及周边瓦房,烧死许多人的事情,眼前光景比传言要严重。 眼眸深了几许,男子张开手,掌心生出一节短小枝干,叶片汇聚一团水球,隐约有绿光浮动。 杨瑞霖一步一步迈入小巷,雨依旧下,而墙体的伤痕怎么也洗不清,反而在雨势变大的时候脱落了几块碎石。 王家孩子是个小胖、张狗蛋最机灵、秦四凤是个漂亮的女孩……先前的苹,任人欺负不说话,不张口辩解,又瘦又小,写字是孩子当中最好看的。 杨瑞霖轻笑,手中枝干枯萎,水球崩裂散落,衣服溅了不少水。另一只手用力拔下与血肉相连的枯枝败叶。 小孩学字总是写不对的,他经常会大手握小手教他们,每每触碰苹,对上她懵懂的眼神,杨瑞霖都忍不住握的更紧一点:“手要用力,不要晃,字正。”苹会呆呆地点头。 那个孩子很笨。 她一直都很笨。 想着想着,没留意脚下,他绊了一绊。 堪堪站稳,衣角淋了雨水,青衣渲染,杨瑞霖低头观察那绊了自己的树枝,焦黑焦黑的。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焦黑物体与树枝不同,不由得瞳孔微缩。 是一截残肢。 小巷混战,对外传言皆是天灾,百姓们迷信一些,说是小巷里住了个鬼,怨念深重,所以害死了大部分人。连同鬼是活人时如何生活凄惨,死的原因都编排好了。 而某些不知情的小兵去废墟里寻尸体时,定然疑惑这小巷子的百姓,哪来的刀剑。他们收拾死尸,诸多不满,往往将整块的运走,残肢烂肉则掩埋或堆积角落没有被人发现。 时间一长,又闹鬼,又死人,愿意来这的皆是收尸的,官府忙着交接事务丢掉这块烫手山芋。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棵烧毁严重的枯木前,油纸伞倾斜,细雨打湿了乌发。 “还能活呢……”杨瑞霖手掌抚上树皮,烧焦的质感分外熟悉。 第十一章 药罐 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 他们在嘶哑地尖叫,抓挠着什么,痛苦地流泪,液体顺脸颊滑下,和毛孔里渗出的血丝,和整罐的汤药融合。 苹听着听着,也尖叫出声。 生活是没有道理的。 像是寻常学堂先生一般,准备本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天的课程,教头对自己感到满意。清晨的阳光是那么的温暖,存着善良的思考,教头打开木屋禁闭的小门,让光明对痛苦挣扎的孩子们给予安慰,他们干嚎了一整天,此刻都累了,死气沉沉地瘫在属于自己的药罐里,活像是传言中的“骨醉”。 而这或许可以称之为“药醉”? 一排排,通体发黑的药罐,装着奄奄一息的人,特殊的药液发挥效果显著。简单清数了一遍,相比苹加入时的人数,少了大半,现今不过十三人。 他们将发生质变。 扑鼻而来的气味令教头神情愉悦,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伟大的,没来由的伟大。 几个孩子感知到光明,眼皮轻颤,泪痕遍布在光明所及的脸颊,连同重新揭开的伤疤。 脚掌麻木,膝盖以下已经不能动,苹抬头,迷茫中咳嗽了几声。周身皮肤有些奇怪,明明穿着衣服,但兴许是药水将衣服泡开的缘故,反而察觉不到了。 头脑漆黑,所思所想不过是苦。 好苦。 嘴里不小心喝进了药,该是有毒吧…… 缓缓的闭上眼,苹了无生气,意识逐渐抽离肉体。 “换药。” 疲倦中,自己似乎被人捞了出来,丢在地上。药罐换汤,苹又被丢进去。 药罐内里粗糙,大小足够成年人蜷缩藏匿。 因为身材瘦小,略一坐下,浓烈刺鼻的气味就会使她活活呛醒,再因为无力昏迷。 时间流逝,烈日当空。 教头吃完午饭,命令属下将他们从药罐拖出来,相隔一段距离丢在空地。 正午的地面炙热,阳光暴烈。 “水……” 嘴唇干裂爆皮。 十三名新晋成员死尸一般晾晒,将近一个时辰的煎熬。 孩子们的表层肌肤起皮发白,静静地脱落。 “泼水。” 教头指挥下属搬来一桶桶清水,劈头盖脸地涌向他们。 不多时,白皙到惨白的皮肤呈现,十三人的周边尽是碎屑死皮。 努力保持的清醒似乎游离去了梦境,支离破碎的景象割裂她脆弱的神经。 …… 大地仿佛失去了颜色,空气中满是好闻的肉香,仰头,她看见了一只只深红色的乌鸦,耳边是什么东西次噶次噶燃烧的声音…… 几根纤长的羽毛漂浮,将近半米长几乎遮挡全部的视野。 脚下没了依托,大地净是黑色的深渊缝隙,苹于恐惧中振翅,瞳孔颤抖地发觉那些大的过分的羽毛来自她的身后。 “我是——” 许多翠绿藤蔓无根而生,组成巨大牢笼,一层又一层拘禁她,乌鸦尖厉喊叫撕扯枝丫。她曲折翅膀,眼见黑暗笼罩。 不。 她从里面看向外边,苍茫世界。 一束火焰自指尖燃烧。 满天大火烧尽藤蔓连同那只笼中鸟…… …… 这番工作完成后,末了能睁开眼睛的,还有九个人。教头看向活着却没有反应的苹,努努嘴,下属将她移到一间小屋。 毕竟是李染生点名关照的人。 *** 灯火通明,洛鲤伊鲂,珍奇无数。 牡丹朵朵,雍容华贵,女眷大都仰慕俊朗公子,但也有女子对中年稳重的国师抛去媚眼,这时候,与国师相伴的小妾便会眼神奇特地注视她或她们,将年轻小姐们的气势压下去。 盛大宴会落幕,浅尝辄止、风度翩翩的尊贵人物陆续离场。国师乐渠森最后饮了几杯琼瑶玉液,婉拒青楼一夜的邀请,揽着妾室走出御花园。 “乐国师实在令人羡慕。” “先是夫人何氏为国……再是风月流连的佳话妓……” “老夫的女儿其实……”有官人打算造势了。 “莫要乱提!”身旁另一个年长些的喝住他,后面的声音轻了又轻,变成耳语。 乐渠森与妾室一同上车,两人并排坐着,车外还有小官特地来攀谈,他挥手便草草了结交谈,车夫懂事地驾马。小官追赶几步,手中展现自己雄才大略的文稿还是没能上交。 马车驶过关圣街,路上小吃该是有胡辣汤,令人流口水的香味丝丝缕缕游进车厢。 “渠森,妾身馋的紧,想吃辣。” 胡辣汤,肥嫩羊肉和爽滑面条制作,汤汁浓郁可口。 起先国师大人不以为意,而后想起什么,道:“酸男辣女,正好再添一个女儿,陛下五皇子今年五岁,过几年倒也合适。” 小妾掩面笑笑,风姿依旧,现在可比她当初惦念不已、被赵倩儿抢了的花魁位置,好了几千几万倍。 帘布那里有玉手掀开一角悄悄看往外边,眼前的光景转瞬即逝,带走白秀温灰暗的过往。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第十二章 迟苹果 “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一直发高烧,我去给你端鸡汤,乌鸡汤大补……”林婶给她盖好被子。 又过了几天,苹才活动自如,双眼清明。 鸟儿在轻语,夜来香迷恋地亲吻窗户后选择凋落,干瘪的叶片贴心地掩盖落红,一把扫帚沙哑着打破寂静。她赤脚套了布鞋,凉风习习,倒是不冷。 毕竟现在已然不同了。 将落叶碎花堆积一处,苹回书房呆坐了半响,又拿起迟冉的信完完整整地读了一遍。 书信是这样开头的: “迟苹果。暂时用这个名字,不许抱怨。 偷偷置办了这个小院,算是以后哥哥脱身后咱俩的住所。本来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但现在,责备的话我也不说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就过来陪你住。 林婶你应该已经见到了,她会照顾你的。好好吃饭。” 之后的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杂事,迟冉自己见过或是听人说的趣闻,外带潦草小字“不用一口气看完,也不必回复,权当打发日子看看吧。哈哈哈,话虽这么说,但我的傻妹妹一定都看完了。”写在末尾。 迟苹果。 吃苹果? 算了…… 她敲了敲桌子,气鼓鼓的。 恼了一会儿,苹摊在椅子上,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搭在书桌上,修长四肢优美舒展,披散的长发柔软地搭在肩膀上。 是自己做了蠢事。 她抬起右手,歪歪头。 烧灼感出现的最初,苹以为自己真的被火烧了,但展开五指,并没有火烧的痕迹。 这类小事还不至于和迟冉诉苦,所以她只字未提。 小巷失火的那天,她虽然躲在了瓦罐草垛里,却是在后半夜过度亢奋中遇到了早已放肆烧杀的袭击者。人影闪过,神经似乎在一瞬间绷断了,女孩身体右侧猛的滚烫。 附近那人当时准备放火,正打算动手,就瞧见一角落发亮冒烟,连同一个手执短刀的少女蹿了过来。 两人缠斗一阵,右手的布条燃尽,她一掌打空拍在墙上——红色砖瓦一时间更红。万万没有料到,时隔四年重回黎志县,竟然参与了故地的烧毁行动……后来那人的同伙逼近,她自然是选择逃跑。 书房里的女子端正坐姿,开始磨墨。桌面平铺几张信纸,首行皆是“迟冉”,微黄纸张往往只有寥寥几句,字迹则是大不相同。 自己除了会写字,写的花样多了些,其他的应该没什么长处了。 苹整理了一下,标好日期装入信封。略一思索,她将信放入抽屉。 既然迟冉说“不必回复”,便不回信了。 她清楚自己未免有些较真。 身为兄长的迟冉做事总是踏实周全,他不仅将自己打理妥当,还顾及苹年幼,往往是扛着重担,一笑置之。相应的,有所隐瞒。一人担着的做法未必是好,未必是坏。 苹朦朦胧胧地对迟冉产生了隔阂。 “迟冉。” 每次听见苹这样喊他,他都是无奈纠正:“苹苹,我是哥哥。” 十五岁的孩子,一些尚未成型的念头浮现,苹认为她也得学会担当,同时排斥迟冉的“恩惠”,想要独自完成某件事,让唯一且最真诚的观众迟冉为她鼓掌。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说书人总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传奇故事,风火雷电嘛啦嗡轰天神下凡样样俱全心肺五脏一刀定胜负……兴许她掌控了某种仙法,只是没有正确施展呢? 隐瞒了身体异常,苹铤而走险参加训练,最后,让迟冉收场。 迟冉,哥哥,安排好一切,苹只需乖乖地、耐心地等待便好。 没有迟冉,她什么都不是,甚至很难独自生活。 说不尴尬是假的。 说不恨自己无能更是虚伪。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心翼翼掩埋,又巴不得一吐为快,前提是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苹闭上眼睛,仿佛回了梦境,满是乌鸦、裂缝的世界令头脑略微的不清醒了。驱散灰暗,她看见了总是温和努力的迟冉站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微笑。 …… “哥,我流血了!”裤子点点鲜红。 他急忙脱了外套包住苹,带她去邻里求助:“王奶奶,苹苹她呃——请您帮她洗洗吧,麻烦了,谢谢您。” …… “哥,你在干嘛呀?” “你先出去,我换衣服呢……”他窘迫地转身,背脊光滑白皙。 呆着没动,苹眨巴眼睛,指着迟冉道:“那个是什么?” 他只好赶紧套上衣服,脸颊通红。 …… “哥?” “哥哥在这,怎么了?”他蹲下身子,仰视苹。 十三岁的苹凑近了,神情依恋:“陪我睡觉。” “不行,苹苹是大姑娘了,不能老是和哥——好吧,不能抱着睡。” 枕头、棉被一人一床。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聊天,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第二天醒来,两人裹在一个被子里,迟冉肩膀受凉,微微酸痛。苹缩成一团球,脑袋靠着他胸口。 “说好了不搂着的……”迟冉轻拽她的乱发。 “冷。” 其实一点都不冷。 …… 迟冉曾对她说过:“练字、习武、诗文、下厨、礼仪……哥哥可以教你。就算有我不会的你想学,哥也会学了再教你。”说到做到。 可是,我不能永远在你的身后乘凉。 苹从来不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 指尖摩擦,一束火焰闪现。 第十三章 丽儿 临国沿海,多河流,冰川绵延,冬日雪花堆地将近半米;砂国领地净是荒漠沙丘,暴风吹袭不止;唯有曌国气候适宜,雨水充沛却不至于泛滥成灾,夏日燥热却不会中暑伤人。 苹翻了一页,许多简略绘图配上文字解说,连带几个民间传言。 临、砂、曌三国并存,其他小族群零散分布。 读书消磨时间成为如今生活的一部分。书房靠墙摆了两架子游记、地理,其中还有一些标识,应该是迟冉看过的。 每日,苹与林婶一同用饭,再出门买点当天吃的蔬菜和猪肉。集市热闹,人声鼎沸,她不善言辞,索性小贩要多少便给多少,有时候人家坑了自己不知道,人家多给了也不懂谢谢。 兴许自己白长了舌头,或者上辈子是个哑巴。 忘了从哪儿看的一个故事,大意是: “她是个瞎子。 为什么会成为瞎子? 如果看东西一直不眨眼,眼睛会酸疼流泪,她为了不流泪,想了想就干脆不睁眼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 买了小米、黄瓜和鸡蛋,苹提着一篮子东西返程,回去时选了平时不常走的一条小路。 杂草丛生,叶尖大都枯黄了,虫子噬咬,棕黄窟窿应该是他们的血痂,这点倒很像人。 直至来年春天新的替换旧的。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顾着玩,眼看要撞上苹,她悠悠地转了一圈躲开,篮子随身形旋转,黄瓜花跟着轻晃。 其中一名孩子隐约瞧见陀螺似的玩意转了过去,他停下来细看,一个高挑姐姐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提小篮子不紧不慢。另一个孩子又扑他,两个孩子便继续打闹着跑了。 回了小宅院,苹将黄瓜清洗,熬一锅小米粥备上。 林婶上午喜欢找邻居唠嗑,有时候还会去看老头们下棋,中午准时回家做饭。时间久了,她买一盒子象棋,拉迟苹果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对弈。 虽然嘴笨,苹的心眼却不笨,知道帮林婶干点杂事儿,下棋时诸多退让,你赢一局,我赢一局,滋味无穷。 除了这些,她自己削了一柄木剑,没事挥舞两下,再打几套拳,林婶下午的消磨交给迟苹果的表演,看小姑娘虎虎生风,她跟着乐呵。 日暮西山,林婶点了灯烛,放在书房。迟苹果小姑娘做什么,林婶是从不问的。 “苹果姑娘,厨房锅里有夜宵,还温和,记得吃。”待苹点头,林婶为苹披了件衣服,回房睡了。 拢拢身上的衣服,苹看着明亮温暖的灯火,愣神许久。 末了,伸出一根指头,轻触灯火。 指尖烧灼,她连忙缩手,定睛一看,却毫无损伤。 火伤不了我。 吹了灯,屋子里漆黑,等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苹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出去,寻人少的路快速奔去。 “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可别出事……”林婶喃喃着,草草套上衣服。 先前起夜发现苹自己夜晚外出,后来留了心眼,每次躺下等片刻,再爬起来看书房是否有灯光。 “算了,给这孩子热热宵夜吧,回来也该饿了。” 林婶点了盏灯,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夜风卷一捧火星,橙红亮点飘向空中熄灭。 迟冉安排的小宅院距离北德镇不远,四周环境也与北德镇相似,土壤一块肥沃一块贫瘠,林子多,空地也多。 她站在一方平底地上,结合右手火焰模仿打斗,红焰扑闪,随手掌滑动甩一条弧线…… 更远的地方,无眠的深夜里,男子捂住胸口,微微皱眉:“苹。” *** 真的好冷…… 她揪揪袖子,丝质衣服单薄,偶尔会张望门缝内温暖的炉子。 “丽儿,我洗好了。” 听见屋内女人的声音,丽儿反倒不想进去了,但挣扎片刻,还是拘谨地进入,低头帮新主子穿衣。 顺了顺长发,白秀温站在浴桶里,无所顾忌地展示姣好身躯,澡盆热水冒腾腾白气,身上水珠滚动,颗颗细滑与肌肤缠绵。 伺候新主子穿好衣裳,擦净长发水珠,丽儿等一旁,忐忑不安。她本是何栀的陪嫁丫鬟,自小相伴,感情很深。嫁人的事情,丽儿从不去想,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随何栀到老,并非男女间可以白首,主仆间、至交间同样可以维持多年情分,最后银发皱纹,细数当年。 想法总是美好的。 “你在想什么?”白秀温贴近了,眼神带着一股狠劲,与过去的青楼妓子大不相同。 “没、没……” “那就快点去请渠森,我们准备生女儿呢。”白秀温冷冷地笑了,漂亮的面孔显得怪异,似乎记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是。” 丽儿退下,她暗自咬唇。 原来的主子何栀待人总是客气有礼,优雅得体……但自从主子第一次面圣后,最初不过是有些虚弱,然而随着面圣越发频繁,次数不断增加,她开始咳血。 也曾冒昧问过原因,何栀主子只是苦笑,接过手帕擦净嘴角鲜血,问道:“丽儿,你觉得,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谁更应该活?” 丽儿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主子,丽儿连小人物都算不上,不知道谁该活,但是丽儿能活一定不想死。” “你说的对,谁都不想死。” 何栀憔悴极了,与她憔悴相对的,是当今圣上寻得神医精神焕发,黑发渐多的传言。 丽儿帮何栀挑了几根白发剪掉,画了更浓的妆。那阵子,乐渠森很忙很忙,忙到夫妻俩连一面都见不上,直到何栀肚子变大,生了孩子,他才站在众人面前,表情悲伤地看着发妻沉睡,棺材板一点点盖好。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太阳晒晒,便消失了,人们踩她曾待过的地方,不知道她会不会疼。 “呃!” 不小心撞了树,丽儿额头疼痛,她没管,暂停回忆,寻着了正查看公文的乐渠森。 丽儿低头行礼,再是传话。 乐渠森老爷应了一声,说自己会去,身体却没动弹。 办事不力,丽儿只好回去挨打。白秀温是狡猾的,她从来不打脸,表面是给下人留面子,实际上丽儿的两根胳膊青青紫紫的斑点布满,像是一条毛色杂乱的狗。 十四年,主子何栀死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白秀温拿何栀当初给她的那块玉佩来认亲,怀里抱着一岁大的孩子,声称是乐渠森的骨肉。 滴血认亲有用吗? 没有。 这妓子堪称狐狸,趁乐渠森外出跪在乐府大门前,闹得人尽皆知,当时何栀还在世,为遮丑留了母子二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乐渠森虽然成了国师,曌国却在此之前没有国师的职务,他有名无实,遭人排挤,圣上又不理会,再经不起折腾。 何栀忍了。 记得何栀死的那天,白秀温身上一股子蒜味,哭的惨极了。 何栀生的是儿子,刚满月的孩子哇哇大哭。而白秀温的儿子懵懵的,说自己饿了。 妾室白秀温哭喊不止,真情可见,她抱儿子继续哭,半响带他退场,去厨房开小灶。兴许她自己也饿了吧。 丽儿也哭,她看看小少爷,六神无主。 主子,少爷饿了,丽儿该怎么办? 光阴似箭,丽儿成了老姑娘,小少爷长大,白秀温春风得意。 地位低下的丫鬟丽儿想不明白为什么乐渠森得势后不休了白秀温,难道母凭子贵真是国师所信奉的? 丽儿不是没有随主子去了的念想,即使受主子何栀恩惠的下人不少,她也怕人心易变,小少爷受人欺负。 可惜,她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自己都保不住的丫鬟。 今天的丽儿摸摸额头,发现自己流血了,但她依旧侯着,直到乐渠森进了白秀温的房间。 第十四章 甜粥 十月份,小宅院来了客人。 于是我们可以看见,平时娘俩下棋的石桌旁坐一男一女。女的托腮思索,举棋不定。男的则是相当有耐心,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林婶熬了甜粥,盛两份摆好,围观看俩人对弈,暗暗惊叹。 只差一步,小卒子便要将军了。 “我输了。”迟冉笑笑,示意林婶将棋子收盒,“苹苹,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再来。” 迟冉分明是故意输的。 “哥想你了,咱俩聊聊好吗?”迟冉站起来,绕过棋盘,张开双臂,神情期待。 许久不见,迟冉瘦了,纤长手指更细。 林婶懂事地收走棋子和棋盘,回了厨房关门,炊烟渺渺升起,饭香弥漫。 等了一会儿,苹还是抱住了迟冉的腰,结实却像个女人的腰。 感受到苹的亲近,他瞬间放松了,温和地抱着妹妹,一只手轻轻拍着少女的脊背,另一只手贴着后脑勺,问道:“苹苹,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怀里的少女抬头,额头散发自然,略尖的下巴顶着迟冉的胃部,她答道:“甜粥。” 苹把粥递给他,迟冉不好意思地继续笑。 “我确实想喝这个。”迟冉舀了一勺,尝了尝,入口甜腻温润。喉结蠕动,他忍不住舀了第二勺。 一碗见底,苹推了推自己的粥碗,迟冉耸耸肩,装作无奈:“好吧,吃掉妹妹不喜欢的东西是应该的。” 迟冉喜欢甜粥,苹不爱吃。以往点豆腐脑,都是一份甜的,一份咸的。 “那你呢?我进门到现在,你可是一个问题都没有好好回答,哥哥现在再问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回?” “你说了,不必回信。” 她写了,只是没有寄给迟冉。 闻言,迟低头放下碗,弯腰,贴近了:“那这个月要回信哦。” 他一直记着,他与苹并不是亲兄妹,而且,师父的影子挥之不去,迟冉对苹的感情是亲情与责任掺杂且有些罪恶的。 这本该是师父会得到的,有一天,师父也会拿走这一切,即便自己多么不情愿。 眼眸灰暗一瞬,他捏捏苹的脸颊,心情又好了。 午饭有清蒸鱼和红烧排骨,小菜多,还有酒。林婶费了不少心。 几乎是没有考虑的,迟冉给了几张金纹票让林婶下馆子解决午饭,打算兄妹二人单独相处以弥补之前的缝隙。 苹想让林婶一起吃,林婶懂事地退下了。迟冉才是真正的主子,相比之下,林婶和苹更像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 午饭的大多数时间,是迟冉说,苹听着,点头,吃菜。 “砂国和曌国断绝了几种交易,表面还是和气的……有小道消息称,临国打算和砂国开战,但是两国陆陆续续断了与曌国的一些交易。” 迟冉往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和一块剃干净刺的鱼肚肉: “慢点吃。 曌国十几年前多了个国师,自古本是文武对立,现在那家伙又能管文又能管武,成天不知道干什么。 皇帝想法果然不是我们可以揣测的。兴许就是让那个叫‘乐渠森’的国师两边为难,和稀泥。 对了,书房整理的游记地方志你应该看的差不多了吧? 哪个地方好,你记得勾画下来,等哥哥忙完了就带你玩,想去哪去哪。” “忙什么?” 一杯麦酒下肚留香,苹眼神探究地看着迟冉,而他笑了:“吃成小花猫了,哈哈,笨丫头,吃相不好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唉,只好我养了。” 苹翻了个白眼。 一勺接一勺,迟冉舔舔碗边,解决了第二碗甜粥,相当满足,放下筷子不打算吃了。大门外偶尔会传来街坊邻居或是过路人的吵闹声,狗吠鸡鸣。他听了半响,问道:“喜欢这里吗?” 这次见面,他问了许多。 因为想知道,才会问的。 “嗯。” “喜欢就好。” 迟冉徒手掰开猪腿骨,挑骨髓喂苹。骨髓稀、白、口感独特,重点是补身体。 不紧不慢地吃完饭,他收拾碗筷进厨房刷碗,让苹坐一旁消食。 一边刷碗,迟冉一边思考怎么开口:“北方荒漠边境似乎出了点问题,我过两天得去处理一下,明天就走。今晚需要哥哥陪你睡吗?” “不用,我是大姑娘了。”几年前,迟冉也是这样对苹说的。 迟冉洗碗的动作卡顿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还跟我记仇呢……是哥哥想和苹苹一块睡好了吧,以前虽然会拒绝和你一起睡,但最后都躺一张床上嘛,而且你还抢我被子、流口水、磨牙……”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哥,你是老男人了,再不找媳妇会成光棍。”苹反击。 别家小子十五岁基本都结婚了,迟冉却一拖再拖,哪怕人家姑娘倒贴过来也定力如山,巍然不动。 “呵,哥要是找了嫂子,就不要你了,小土丫头不值钱噢。”碗筷摆放整齐,他用布巾擦擦手,“咱们出去散步吧,给我介绍介绍这一片地方。记得锁门,林婶应该有钥匙。” 第十五章 胖了 落日像煮熟的鸡蛋黄,浮云是一片片蛋清。 闲逛一整天,两人不过是聊聊近况,北德镇是个小地方,没山没水没土特产,有个小酒楼那都是奢侈,妓子皆待在自家小屋工作,正经青楼场所也无。 “俺哥哥好看,赛过~大姑娘!哥哥暧~和俺热炕头,俺情愿哩~”一条小路上,有三十几岁的女人朝迟冉唱歌,妆容不敢恭维,声音调调倒是不错。 迟冉撇了一眼,问道:“一晚多少钱?” “那要看哥哥了,俊哥儿一铜板俺就陪,粗汉子一银纹票才陪呢!”女人泼辣笑笑,这么俊的小哥儿可是不常见。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迟冉眼含笑意,似乎在期待某些事情。而苹呆呆的,打量着迟冉的五官思索片刻,居然点了一下头,紧接着从腰带钱包里拿一铜板递向女人,道: “我哥俊,一铜板,不讲价。” 微微吃了一惊,迟冉摁回苹的手,脸色怪异地问道:“你哥哥我就值一铜板?” 就算给迟冉一千万金纹票他都不会陪客! 迟冉深呼吸,尽量平和: “行了,我不需要,不散步了,咱们回家。对了,这位婶婶您找别人吧。” 丢给女人一张银纹票,迟冉脸色铁青地拉苹走了。 苹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尽管在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幕是常见的。 她一边随迟冉离开,一边把铜板收起。作为妹妹,二十八岁的兄长至今未娶,又对女人没有兴趣,苹难免感觉不理解和担忧,但她也不怎么会讲话,大道理换迟冉来说效果恐怕更好一些。 再者,迟冉毕竟是经常外出的人,看过了君子兰自然不喜欢路边野花,兴许他在大城市有相好的姐姐,只是碍于妹妹年幼,无人托付才一直没张口。 “哥,”苹拽住迟冉,回头看看妆容厚重的女人,确实不适合迟冉,“你有喜欢的人吗?” 迟冉回头。 秋风牵动苹的碎发,丝丝缕缕地向一侧飘舞,淡淡的阳光温暖了额头的色调,她嘴唇颜色很浅,一个从不用胭脂的姑娘或许就该是这样。 “苹觉得,我有吗?” 语气略带迟疑,他慢步赏景,闲散怡然的模样整个人比风景还要赏心悦目。 身后突地一顿,苹的声音清晰:“哥,不会是富人家的小姐吧?” “不是哦。” “如果是穷人家的姐姐,我不会欺负她的。”兄妹俩本就是无依无靠艰难生长,就算现在生活变好了,苹自认为不会嫌贫爱富。 “也不是呢。” “哥——” 苹定定地看着迟冉的后背,他在男子中算瘦弱的,肩膀骨架却宽广。 “你……断袖?” 迟冉回头,表情有些扭曲:“苹苹,知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吗? 等等,你已经这么大了,应该知道,断袖是……算了,我现在不想再聊这个,你哥哥不是断袖,真的不是。” * 入夜,迟冉铺好床,招呼苹早睡。 “林婶去哪了?” “她今晚出去住。”迟冉瘫在床上,领子敞开,小腿腿毛稀疏,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我困了,过来睡觉。” 苹呆呆的看着他,今晚恐怕不能再翻出去偷偷训练了,于是也解开腰带踩着迟冉进到靠墙的位置。 “嘶——苹苹,你现在很胖了,一脚踩下去的伤害有多大,自己掂量掂量好吗?”迟冉蜷缩一团,捂着肚子。 苹看他一眼,又是一脚踩上去他的腰:“一点肌肉都没有,是哥哥胖。” 迟冉也不反抗,他忍痛瞎扯道:“长兄如父,意思是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哥哥,所以哥哥说你胖你一定胖嘶——我错了,哥哥胖。” 她这才收回脚,乖乖躺一旁安静不语。 见她不闹了,迟冉轻笑,自个儿揉腰,眯眼看着苹抱被子离他一段距离睡了,过得不久,身旁的人儿左挪挪右动动,他开口道:“睡不着?” “嗯。”苹睁开眼。 “林婶每天都给你做夜宵对吧?”不仅如此,你还每天跑出去鬼混…… “嗯。” “怪不得胖。” 苹隔着被子踹了迟冉一脚。 挨了打,迟冉说话正经了些,给她讲了几个催眠故事,他困了苹还精神,于是敲敲苹的脑袋道:“怎么不睡,不习惯这里?”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帮妹妹盖好被子,苹总是冻着脚腕。以往迟冉一晚上得醒来三、四回帮苹盖被子。 苹想了想,伸手戳戳专心掖被子角的迟冉,迟冉转头看他,她打了个响指,指尖冒火。 屋子里一刹那光明。 迟冉:“!!!” 第十六章 黄沙满地 天蒙蒙亮,他才睡着,很快又恢复了清醒,对身旁睡成死猪的妹妹摇摇头,干脆起床准备早饭。 麻雀叽叽喳喳地吵闹,迟冉小心地关上房门,又挥扫帚将他们赶走。 百菜白菜美,诸肉猪肉香。 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面,兄妹俩都很爱吃。 盛饭的时候,迟冉晃神烫了手,盯着自己微红的皮肤沉默半响,回忆昨夜苹手中的光亮,他脑子里许多东西杂乱无章,不安与激动混沌思绪。 “鸽——”苹含糊的喊了一声。 “嗳,醒了吗?起来吃饭。” 每碗一个鸡蛋摆在面条最上面,筷子轻轻一戳,蛋黄流油。 “嗯……” 迟冉放下碗筷,擦擦手,到屋里拉住苹的两根胳膊:“来,一、二、三,起!” 床板咯吱响了几声,她被拉起,又沉沉地倒下,整个人软软塌塌的没劲,丝毫不配合。 起床失败。 迟冉再接再励,选择抢被子,苹干脆连他一块抱住。 “起来了,苹苹。”迟冉俯下身子耳语,她睁开眼,面前男子的黑褐色瞳孔正微微颤抖,黑眼球里的苹长相稚嫩。 迟冉猛的甩开苹,转过身。 等苹迷迷糊糊地擦掉眼屎,迟冉已经恢复状态,坐一旁帮她穿“足袋”了。 “等着吧,我一定把你嫁出去,让婆家好好修理你。” “噯?那我把他们全部烧掉好了……”她打了个响指,指尖一亮。 迟冉微微后退:“苹苹,这样会变成寡妇的。” “寡妇不能再嫁人吗……” 迟冉给了她一记爆栗:“当然不能。” 指尖火光熄灭,她两手捂额头。 “那万一嫁错了怎么办……” “哥哥不会让你嫁给坏人的。”迟冉帮她套上衣服,系上腰带,动作有些缓慢,“胖了,腰带不合适——呃,咱们去吃饭吧,苹苹?” “哼……” 吃过早饭,迟冉和苹坐大门口聊了几句闲话,马车便带着声响赶来了。 “哥哥得走了,苹苹乖,到达目的地后会给你寄信的。” “你要去哪?” “不告诉你。”迟冉做了一个鬼脸,跳上马车,挥手道别。 “好吧,迟冉,过年见!” “是哥哥——” 车夫甩鞭策马,两匹马儿拉着车厢绝尘而去,留给苹一个挥手的影子。 “好快。”她喃喃道。 中午,林婶买了菜回来做饭,苹看见她,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独自坐在大门口,瞧着行人们擦肩而过,眼神微暖。 *** 十一月。 一封信联通砂国边界与小小的北德镇,随之而来的是一名面色冰凉的女子,她把信交给苹,女人的手指伤痕累累,而信封满是泥灰,拆开,里面信纸还算完整。 迟苹果: “事务繁忙,勿念。” 末尾署名“李染生”。 *** 盔甲的缝隙冒潺潺血流,黄沙被冲泡,黏糊一块又一块,满天的黄沙吹进鼻孔,地上扭曲的躯壳毫无反应,对呼吸早已失去了要求。 远远传来有气无力的喝骂声,谁的首级被人抱着跑了,那人的伙伴为了军功砍下他的胳膊。 地面某件盔甲猛然晃了晃,一把长刀从尸体腹部抽出,确认死亡后,持刀的人继续沉重地移动脚步挨个检查,留下鲜红的脚印。 无数士兵挨挨挤挤地绽放了彼岸花,绚丽的色彩淹没在黄沙之下…… “李染生,你去死吧!” 刀剑无眼,肩膀痛苦地裂开,李染生躲避,眼瞅着方才袭击自己的人倒下,那人胸口被长枪贯穿,身后的同行者紧紧抓着武器,努力片刻还是没有将长枪拔回,暴躁地吼道:“这混蛋反叛了……你刚才发什么*愣!*!” 此刻,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一角,两者皆黯淡且孤独地遥望着对方,同时叹息着砂国与曌国之间的纷争。 千年万年,不过日新月异。 李染生喘息着,一只手捂住肩膀的伤口,嘴唇发白,脑子一阵又一阵的眩晕,眼前黑黑白白看不清楚。 自己人……死的差不多了,连我也恐怕…… 千里马带来了战争的音讯,高楼之上的帝王连呼吸都觉得冰冷,肺部生疼。他转身拍拍国师乐渠森的肩膀,砂国的挑衅交给了乐渠森解决。 于此同时,北方靠近砂国的小村落,许多人收拾行囊,仓促地朝南方挪移。 边境的小范围灾难并未影响洛阳的歌舞升平,仍有人弹小曲儿作乐,诗人纷纷谈论国家大事,认为百年大计该如何哪位武将实在愚蠢…… “唐巍将军……” “平定王的儿子?他不是……” “好了好了,我等来年定要考取功名,为江山社稷……” “好,王兄说的对,来,干!” “不了不了,怕走不动道。” 第十七章 土(一) 川让城。 天空上有一处云雾稀薄的地方淡淡发光,营帐搭起,伙食是干面饼子。 简单包扎伤口,李染生参与了一次会议,对地形和目前的局势概况了解并补充。 川让城势力混杂,村落繁多,属于曌国城镇里离砂国最近的城,且治安差劲。 半个月了,他们光义会在川让城四处挑拨斗争,内斗过后是与砂国一部分游民的对骂,各自彪悍的民风使得怀孕的女人气急了也会拿菜刀互砍。 制造混乱的目的达到,光义会一伙人撤离,隔山观虎斗,同时研究着从洛阳那边传来的情报,时刻关注时局动向。 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李染生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无论是哭嚎的孩子还是白绫高挂的妇女,乃至跪地磕头的老人……李染生便是光义会高层之一的李染生,而不是心软的医馆学徒迟冉。 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非是造反二字。 倒不担心苹的安危,北德镇有自己的手下,再加上她现在火元神觉醒,凭借从小的武功底子不会出什么事,派去送信的霍青娘也会保护她的。 李染生脸色舒缓一些,坐下来喝了口水,就着干面饼子梳理过去想不通,但现在或许可以想明白的一些事情。 最初,他跟着师父买了医馆,布置房间和牌匾花费了几天时间,至于钱财问题,师父从来都不缺这个。 毫无预兆地,师父出去买药材结果带回了濒临死亡的白秀温,也就是苹的母亲。 后来师父主动收养苹,他虽然感觉意外,但医者仁心倒也是对的,毕竟白秀温不适合当母亲。 现在想来,十三岁的自己实在年幼。 正琢磨着,帐篷里的油灯忽的灭了,有人进来,李染生和他寒暄两句,就各自去了岗位值夜放哨。本来是用不着李染生劳神费力的,但此行死的人太多,不得不将人力全部利用起来。 寒意渗透,站在背风的树后,李染生嘴里咀嚼干面饼子,脑子清醒。 苹两岁时,他十五岁。 年少轻狂的迟冉,想独自离开,靠一身医术行天下。 但师父一边给苹喂饭,一边说,不行。 于是行程作罢,每天重复研读医书,帮穷人治病。算是在做好事。 两岁的苹会说话了,最常喊的是“哥哥”,这是在叫迟冉。另外则是喊师父——木。 “木啊,饿……” “哥哥,玩……” 多可爱的苹。 师父将这样的苹交给了迟冉,并且说:“替我养着她,苹十五岁,我会去接她。记住,别和她提我,更不要提她的身世。” 师父没有过多的解释,而迟冉自小由师父带大,也没有理由去违逆如同父亲一般的师父。 他带着苹远行。 如今的李染生闭目养神,黑暗中的他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猫头鹰的阴森呼唤,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不自觉地对冷风辩解着:“不能怪我把苹苹藏起来,师父,是您先违背约定提前接她,我怎么舍得……” *** 霍青娘是个比苹更难开口的女子,三十岁的人了,好像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挂念,展示了关于自己身份的证明后,便住在了小宅院,每日准时吃饭,准时如厕,其余的时间很少照面。 苹只和霍青娘问过一句话:“我哥怎么样了?” “不知。”霍青娘丢给苹一本小册子,脏兮兮的皮面看不清书名。 对话结束。 林婶对霍青娘入住没有异议,两个人的饭要做,三个人的饭一块做。李染生给的钱多,不担心坐吃空山。因为霍青娘有伤,为了照顾伤员,她们反而吃的精致了,当然,都是些清淡的。 一天下午,苹照例舞剑打拳,林婶冲了茶水,准备两盘子点心,一旁看着。 两人一个练武,一个观看,待了片刻,霍青娘来了,也靠墙看苹又跳又踢,后来眉头一皱,朝苹打去。 第一次见面开始,苹和林婶便知道霍青娘是个练家子,所以霍青娘一动手,苹马上摆出十二分的防备。 林婶先是一惊,再是拿了块点心吃了,鼓掌喝彩。 苹和霍青娘都是话不多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唯有一回,苹惊呼一声躲开。 霍青娘挥拳带风,冲势极猛,直接打烂了一面窗户! 咵啦一声,木屑四溅,窗户纸碎了,纸片呈圆圆的一圈飞开。 见状,苹停止战斗,动作依然防备。而霍青娘拍拍手背,自顾自地走了。 林婶和苹面面相窥。 最后林婶捏碎了糕点,哎呀喊道:“窗户啊!” 站在原地的苹微微皱眉,回想这两天翻看的小册子,低声道:“土元神。” 第十八章 土(二) 一层白布消抹枯死的生灵,同时掩藏了来年的种子。 脚心直接触碰雪地,她只觉得清凉,穿的衣服单薄,冷风灌进衣服里。不是她不穿,是真的不觉得冷。 十二月了,迟冉再无信件寄来。 问霍青娘,不知。 这小院儿住了三个女人:苹、林婶、霍青娘。林婶做饭打扫,苹与霍青娘每日练武。 应当细说的是,霍青娘是土元神,先前打烂窗户便是霍青娘元气的作用。这女人腰带包里成天装一把土,打人时攥一把,元气把土灰变硬了,拳头自然跟着硬。 现在,霍青娘主动教苹使用元气,想来也是迟冉的安排。 三个女人一台戏。有俩人能打,十打二说不定还是平局,附上元气,估计可以干翻一票普通人。 泥土沾满的小册子是一些口诀之类的,也有人物动作,苹没事便对着书本学,霍青娘一旁看,不时敲打两下。 日子就这样,不好也不坏。 隐隐听见外边有人喊,苹多穿了件衣服开了道门缝,瞅瞅是谁。 “迟苹果,”外边的人坏心眼地丢了个雪球,“出来玩!” 苹躲开,“嘭”地关门,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叩门声。 “迟苹果,来不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苹锁上门,回了一句:“你等我穿好衣服。”她轻快地跳进屋子扒翻衣橱。 火元神的苹,在冬日里,不需要太多的衣服,照霍青娘教的做,时常消耗一点元气,身体暖和和的,还不至于浪费,毕竟元气就像一个人的肌肉,时常使用锻炼,才会越来越膨胀强大。 外边被凉风吹了许久的少年踢门一脚,鞋子底的雪抖落下来,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快点啊!” 少年是东边程家的老三,大哥木匠,二哥和他成天混日子,偶尔去大哥木匠铺子帮忙,顺便蹭饭吃,嫂子特别不待见兄弟俩。 其实老二老三面皮算好的,可惜名声臭,因此岁数不小了,仍未讨着媳妇。 苹推门而出,头发简单束住,耳旁碎发张扬。 还未站定,少年就着急地拽着她跑,差点两人一块滑倒! “我去!你家都不扫雪吗?!” “你不会走路吗?” “男子汉大丈夫,三条腿走路用不着娘们说!” “你哪有三条腿?” “我就是有!” 吵了一会儿,终究是苹吃了瘪,她甩开少年,又蹦又跳的前边先走了。 “迟苹果,你等等我,知道去哪吗?” 少年脚下打滑,摸了一捧雪,丢向苹,没打着。 迟苹果小姑娘继续蹦哒,头也不回:“知道,佩花跟我说了,今天打雪仗。” 两人隔开六、七米了。 “哎!你等我!亏我还专门来叫你!” 小宅院内,霍青娘踩屋顶上,面无表情地看苹走远。下头林婶念念叨叨,拿亮闪闪的菜刀挥舞:“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臭小子下次敢来找苹果,我非得揍他……” 闻言,霍青娘一步跳下,随口道:“我帮你打。”之后回了房间。 “使劲打……以为三个女人就好欺负了……苹果怎么着得是好人家娶喽,一个混子绝不能便宜他……青娘!你待会儿去叫苹果,我煮了羊汤,哎呦!面饼非得糊了……” 屋里的霍青娘摇摇头,静坐半响,眼睛里流转了稀碎的故乡。 她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 “那里的冬天,有雪。雪是白的、轻的、凉的,舔一舔,变成水,庄稼来年会疯长。” 常年干燥的砂国降雨稀少,老人们会对儿孙讲述曌国的美好,一代接一代。 曌国的天和地是三国里最好的,对雪的渴望一代传一代,逐渐成了欲望,于是,在臣子的请求下,新任的帝王“勉为其难”地决定开创新时代。 其实论水源,临国更甚,但相比曌国,临国距离砂国太远,且常年水灾,冰川覆盖。 可是打曌国,并非是不死不休,弄两块地可以吧?两国人联姻可以吧? 你的成了我的,是极好的事情。 令人意外的是,砂国帝王动了心思,还没实施,边关就先打起来了。 “给孤查清楚!”砂国帝王摔了奏折,一众臣子没一个吱声。 砂国正式派了一队士兵去往边关,而曌国的烽火早已点燃。 随着事态扩大,光义会进入帝王与臣子的视野。 此时,李染生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巫州附近,派人去挑拨临国那边了。 要真正打起来是不可能的。 李染生很清楚,要搞乱的根本不是三国关系,现在的他致力于进入光义会更高一层,且乐此不疲。 一切按部就班。 第十九章 乐渠森(一) 世界上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 你看不见我的往事,我无法触摸你的未来,谁也无法宽恕谁,谁也不能理解谁。或许有时候他(她)懂她(他)了,但慢慢地,岁月把一切变得陌生…… 顺着落叶的方向回溯,我们走到看似是一切源头的初始,找寻一个名叫“乐渠森”的男孩,从他那里,知悉更多的事实。 这一天,十五岁的乐渠森面临人生转折,他面无表明地看着长辈们,先前不曾说过一句话的老者纷纷拍打他的肩膀,鼓励的话语绵延不绝。 “叫什么来着?”有人小声问。 “乐渠森。”另一人答了。 “啊,乐渠森!好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那人很兴奋,眼中的憧憬无比的强烈,“再给我看看你的火吧?快啊!” 于是乐渠森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红色烈焰向天消逝,炽热且绚丽。 “祖父说的是真的。” “不敢相信……”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 呆呆的表情些许松动,他逐渐明白,手中的火焰,带给了他新的命运。 之后的日子,乐渠森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金改体,木寄生,水同化,火自燃,土造物。 “自燃?我会……” 老者笑笑,拉开椅子坐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以前倒是听祖爷爷说过,人与火,就像飞蛾遇见了光。” 后面这句话,乐渠森一直记着。自己拥有的,是机遇与挑战。 他并不是乐家的独苗苗,事实上,连同乐渠森在内的表兄弟,足有十四人,如果算上表姐表妹一类的存在,大概也得三十人了。 其中,年龄到达十五岁并且觉醒了火元神的,有三位。而乐渠森有影响其他两人的能力,就像将军和士兵。这为他成为乐家家主奠定了基础。 经过不断地努力,乐渠森二十岁,他正式继任家主。 伴随着地位升高,先前与乐渠森争抢家主的表兄弟死于非命。家族内,大家都很惋惜,毕竟也是一个有火元神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葬礼上,乐渠森对舅舅舅母表示惋惜。 浅黄纸币燃于红色,一部分飞去天边极乐。舅母大哭跪地。 半年后,桃花灼灼,乐渠森与何栀见面了。 她院子里种了很多桃树,开花,却不结果,只是美。 面对一个注定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乐渠森看到的,并不是何栀作为女人的脆弱,而是金元神,可以改变人体的元气。 二十二岁,乐渠森成了县令,族中要事、县里文件,他忙里忙外,再顾不上其他。 二十三岁的某天,兴许是连日来的诸多不顺,使得他去了青楼。其实他事后根本记不清那女人的样子,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年后,如今的小妾白秀温,带着何栀的贴身玉佩和一个男孩前来认亲。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乐渠森看看玉佩,对图案和质地有点印象,似乎是前年何栀生辰送的,原来她给了别人。 不得不说,何栀是个很好的妻子。 因为嫁给乐渠森的关系,接触了很多她原本一辈子都可能不会触碰的……五脏六腑。想合理使用金元气,唯有如此,事实证明,教给何栀这些是有用的。为了表达对何栀的鼓励,乐渠森亲自帮妻子擦净了沾满鲜血的双手,记得她当时很感动。 时过境迁,大多数事情他不愿回忆,但总归是无法避开的。 当初圣上急召,因为炎铁兽重新现世,火元神的拥有者才可以操控。得益于此,他成了国师,而何栀,被圣上看中了金元神的资质。 乐夫人多次进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入注目,幸好,圣上,还给国师留了面子,封锁了消息。 若是何栀不怀孕就好了。 虽然她说了想要孩子。 可他明明没有再碰她。 一切都晚了。何栀的葬礼上,他静静守着,表情一如同族兄弟死时,无比悲伤,身影落寞。 乐渠森不是没有脾气,他不是看起来那样的面无表情,只是,一些感情早已错乱了。或许在十五岁的时候,心脏跳慢了一拍,他才会这么累吧。 浅黄纸币,飞去天边。 桃花还没开呢。 小妾白秀温夜里抱着孩子找他,既是安慰,又似乎在强调什么,乐渠森坐在床边,招呼孩子过来,端详儿子的面孔许久。 派人查了,白秀温没有接触其他男人,除了一个叫于全的掌柜,现在也结婚了…… 不管如何,等孩子十五岁,有无火元神觉醒才是真正重要的,毕竟下一任家主,能影响其他族人才可以掌控一群纵火犯。 偶尔,圣上会询问乐渠森正妻所出的儿子资质如何,他低头回答,恭敬忠诚的样子令人放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骨肉至亲,或许正赤脚走在小宅院里,把哥哥只言片语的信看了好几遍,和朋友打雪仗不小心尝了一口,回去吃饭时感叹:“林婶做饭真的很好吃。” 她的哥哥迟冉,亦或是李染生,正做着改变朝廷的大事。 光义会埋伏多年的势力逐渐浮现,经过探查,确认临国砂国也出现了五行的元气使用者。 作为国师,乐渠森不得不前往边关,即便危机四伏。 又一次顾不上家里的事情,而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丫鬟丽儿是否在柴房哭泣,胳膊多么疼。 名义上的两个儿子,一个风光,一个失意……随意吧。 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影响未来的事情,绽放了,野菊牡丹,究竟有什么区别? 世界上有太多的小事大事,今天埋上伏笔,明天颠覆一切。 比如说,一个平常的教书先生杨瑞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礼前往北德镇。 比如说,负责北德镇的教头打量七名面如死灰的佼佼者,告诉他们,试炼结束。 比如说,于全招呼客栈的伙计去粘春节的对联,厨子厨娘忙于柴米油盐。 比如说,昔日的花魁赵倩儿依然笑盈盈地陪客。 比如说,文人准备考取功名。 还有,医馆里的水池干了,鱼死了…… 明天会怎样呢? 第二十章 乐渠森(二) 排队进入地下密道,每人手持一盏油灯,照亮自己被岁月侵蚀的脸庞,挨个点燃密道墙壁的蜡烛,脚步声沉沉地回响。 幽暗的议事厅中,乐家有话语权的他们掏出袖子中的纸张,按照座次念完。 “我们家乐平远十五岁了,确实没有异象发生。” “乐德、乐均、乐……皆无。” “老朽这边的,亦是如此……定是老朽疏忽了,不可能一个都没有,诸位再想想,可是遗漏了哪个孩子?”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咳嗽两声。 “我已经将各个头牌叫来问了一遍,绝无遗漏。” “本官从不去那等场所,是妇人不争气。” …… 讨论了许久,几个鬓角斑白的男人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家主,坐在主位眼眸冷漠、面无表情的乐渠森。 乐渠森作为乐家家主,有影响其他火元神拥有者的特别之处,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得到元气。 如今三国关系出现裂缝,奇能异士受到圣上重用,乐家作为大家族想继续鼎盛,一个火元神的强大后代是非常重要的。 “总不可能是……女人……”某个国字脸低声说了,其他人看看国字脸,却也开始回想女儿孙女们有过什么异常。 众人沉默了很久。 “结束吧。”乐渠森摆摆手,先行离开,“接下来我将会去边关一趟,乐家要事还请诸位费心了。” “家主放心吧,应该的。” 他们齐声回答。 今日的乐家,早已不是原先的乐家。每一个人接触并见识了那神奇的元气后,都开始充满期待和诡异的渴望,如同一条条盘踞地底的蛇,双眼莹莹亮着,目送家主离开。 即使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人被火焰焚烧变灰,也不能阻挡他们对天命的追求。 *** “接下来休息两天。”霍青娘手掌抚摸大地,附近的地皮开始鼓动,“两天后,你有任务。” 火焰熄灭,苹站直,等待霍青娘继续说下去。 “北德镇试炼成功的七人会和你一起执行——刺杀长安军副将严淡人。” 地面逐渐形成几条简易的路线,通往一座内部复杂的府邸,霍青娘挨个圈出,指示苹应当注意的地方。 “你和那些通过试炼的半死人不同,他们大都是在北德镇从四、五岁开始训练的,记忆、体力、反应、忍受痛苦的限度……苹果,去看会儿书吧。” 这大概是见面以来,她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 霍青娘起身,洗手。 霍青娘起身时,林婶出现在大门口。 她只听见最后几句,但是林婶很清楚霍青娘在讲什么事,此刻的她手里还提着买菜的篮子:“苹果,别去了。” 苹抬头,林婶却用询问的眼神盯着霍青娘,而霍青娘只是摇头: “不能。” 李染生明明是苹果的哥哥,却一点不留情。 *** 漫长的赶路,乐渠森时常拿着同行官员的名册思索,偶尔掐掐眉头。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毕竟他也是习武多年,更何况火元神加持。 五行元神人该是从十几年前出现的,但实际来源仍未得知,各国高层查阅文献记载,一时间揭发多起偷书事件。 今回派乐渠森前往,陛下应该是想向其他两国展示一下火元神实力,达到威慑的效果,不然恐怕谁都会虎视眈眈曌国这块肥肉。 唯一麻烦的是,陛下把二皇子严淡人派来了。 严淡人,皇后所出,背景不用说,他自己又是个脾气乖张的主儿,曾命令下属穿女人长裙,自己也兴冲冲要穿,若不是皇后拦下,没有穿成,怕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即便成了副将,严淡人收敛许多,本性还是不改,专门开课教军中男儿礼仪风度,用木板当扇子,一起敞开怀扇风,看他们脏兮兮的头发微微后扬,严淡人才说有了点男儿潇洒。 另外,有一件事让乐渠森膈应,家中来信:小妾白秀温经过数名大夫诊断,不能生育。 喝了口龙井茶,乐渠森静了静,颤抖的手猛的摔了茶杯! “呵。” 回来再找你,你儿子,算账。 深吸一口气,乐渠森命亲信代写一封家书,大意是,那几个大夫能灭口灭口,灭不了就封口,知道这件事的下人全部寻一个由头打死,最后,白秀温和长子无事不得离开房间,吃穿用度标准降低。 “家主,现在寄?” “对,以最快的速度,去吧。” 客栈伙计扫了碎茶杯,拖干净地板,上了一壶新茶后退下。 放置片刻,乐渠森拿起杯子看了半响,摔了。 他忽然很不喜欢茶的颜色。 休息两、三天 我:姐姐,过两天就是十二月了。 酥糖姐姐:嗯呢,咋了,你要回龙虾星球? 我:对。 酥糖姐姐:虾球??? 我:变虾仁,蜕皮。 酥糖姐姐:大冷天的,时间不对啊。 我:俺是新物种,一个月蜕一次皮。 酥糖姐姐:那你去吧。 第二十一章 女子 月亮藏在云雾中。 屋顶瓦片整齐排列,原本青色表面覆盖了一层暗淡,爬在上面并不舒适,细滑的表面有些难以立足。 苹缓慢调整呼吸,停顿几秒,跳到另一间屋顶隐藏。 一名下人提着灯笼走了一圈,例行公事地朝角落转转脑袋,没有可疑物品。屋顶他是从来不看的,毕竟他一介下人遇上能爬墙上屋的家伙,基本只有跑路了。 待下人走远,苹跳向另一间屋子,这一下比先前利落了些。 临行前,不是没有思考和打算,她不是对于战斗和死亡一无所知的笨蛋,但莫名其妙的,当时知道了要与试炼成功的七人一同执行任务,第一反应是: 抱着自己睡了一宿的女孩,还活着吗? 八人碰面,结果是没有。 对苹来说,算不上失望和伤感,只当做是一名过客,擦肩而去了。 确保蒙面布系紧,她猫腰穿过屋顶,无意间看到另一名同行人跳入窗。 苹微微恍惚。 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脑中空白半响,她翻身下去,跳入窗户,开窗时产生了响声,因此苹蹲地,抽出短刀看着黑黑的屋子,空无一人。 扪心自问,苹害怕死,害怕看见死人。但如今已然成为刺杀者的她,兴许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也没有机会说话。 迟冉和教头的级别究竟是谁高谁低,他是大管事亦或是小喽啰? 苹不知道。 她怕自己做错了,迟冉得跟着被算账。 一步一步潜行,下一刻会遇见的不管是五岁孩童,还是花甲老人,苹都必须动手,再他们喊出声音之前——未免太残酷。 黎志县的红色夜幕仿佛重新笼罩,与当时的自己不同,现在的苹除了拼命保全自己,似乎还能决定他人的性命了。 伸手,摸索一面墙壁,很光滑,富贵人家才有的墙,她走了几步,碰了一面屏障,立刻扶好。 花纹看不清晰,她听迟冉说过,这种样子的是屏风,如果是白天,她估计会新奇地细细打量。 可惜现在是夜晚。 静谧的氛围里,混入了一摊污水,悄无声息地搅浑安宁。 她终究是握紧了短刀,微微弓着身子,像是一只潜伏的猎豹,一点点谨慎地挪移。 根据霍青娘的讲解,严淡人应该在附近的屋子居住。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片刻的沉默后,是倾巢而出的侍卫,很快,苹听见了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发现刺客的嘈杂声音。 快速搜查了一遍屋子,只有靠墙的床被本身的帘布遮挡看不清内里。 观察几秒,苹无声无息地靠近架子床,伸手抓住帘子一边,拉开一角。 苹听见温柔的一声惊叹。 里面是一名女子。 “是谁?”女子原本躺在床上,此刻缓慢坐起来,伸出手探了探。 手腕被人握住,女子察觉脖颈微微冰凉。 云雾散开,圆月纯粹地暴露了细腻的天宫流水,淌过女子唯美的脸庞,驻足在她深邃的目光里。 两个女孩寂静了,对视着。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有人吗?开开门!” 来人了…… 苹松开女子的手,躲进了被子。 没有回答,侍卫踹门闯了进来! 灯光照亮架子床,几名侍卫愣住了。床上的人用被子遮住脖颈以下的部位,玩味的眼神看向他们。 一名侍卫注意到被子里有其他鼓起的东西,动动嘴想解释什么,女子却语气含怒道:“滚。敢提一个字——拔舌。” 他们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门,但似乎没有远去。 屋内的两人保持僵硬的姿势,苹掀开被子,脸上仍旧带着蒙面布,刀始终卡在女子脖子上。 她得杀了她才行。 苹见过死人,见过人杀人,可她没有杀过人。 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要怎么杀? 女子看起来却很平静,审视苹半天,眼神像是看进了苹的骨髓里:“我困了。” 女子慢动作躺下,花样繁多的衣襟略微敞开,胸口平平,可见锁骨。 月光皎洁,她看清了她。 女子抚摸苹的蜷曲的膝盖,即使脖颈刀刃切割肌肤,也神情困倦放松,毫不在意地问道:“你是男人吗?”手指上移。 苹躲开,女子的手落空,几秒后落下。 “哦,你是女人。” 又是漫长的寂静,外面传来打斗声,周围的人应该都醒了。 急迫感袭来,苹必须做点什么了。 “严淡人在哪?” 苹故意变声,嗓音粗糙,虽然并不成功。 一个含蓄的微笑浮现在女子美丽的面孔上,她拉拉苹的衣角,示意苹靠近。 “严淡人是皇子。肯定不会住这里,你要不要换个地方找他?他最近好像要去边关了。” 苹眼神冷淡。 但严淡人今晚肯定住在这附近。 待要再问,门外的侍卫猛的踹门冲进来:“殿下!刺客到附近了,快离——住手!” 变故。 太快了。 恍惚一瞬。 手中短刀已被人夺取,猎物与猎人的身份互换,二皇子严淡人紧紧地搂住苹,侧身束缚了她的行动。 染血的短刀再次品尝了另一人的味道。 这时,苹才注意到,他是有喉结的。 “殿下!” “嘘……”二皇子严淡人张开嘴,牙齿咬着苹的蒙面布,拽下。 脸颊湿润了,唇吻的感觉很特殊,随着蒙面布掉落,苹瞳孔微缩。 她呆了。 “看吧,果然是女孩子。”严淡人声音恢复正常,男人音色纯正,语气轻佻,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呐,小姑娘,现在你跑不掉了,本殿下这边的人很多,你那边的人很少,而且他们肯定不会管你的,阿……” 他打了个哈欠,嘀咕自己真的困了,又叫侍卫快点去把其他人抓住,不然明天所有人穿女裙。 说着说着,短刀转向女孩的心口处,拥抱更紧,刀尖缓慢刺入,痛楚和心跳一起颤抖了。 确定她黑色的夜行衣被血湿润,颇有闲情逸致的严淡人突然瞥见被子乍现红光,一股暖意包裹大腿——着火了。 着火了。 着火了。 “我靠!” 火焰撕扯布料,刺激了严淡人的眸子。 “滚!”甩开苹的同时,一巴掌顺势呼出,苹侧身闪开。 而他滚下床,侍卫连忙过来帮殿下扑灭火焰,而女孩则将点燃的被子抛向他们,拾起短刀逃了! “追,杀了她——” 愤怒的声音响彻庭院,分散在其他各处的七名刺客察觉了侍卫突然的紧张,因此确定了严淡人的方位。 血花爆开,七人疯狂击退面前的敌人,从几个方位蹿向那间屋子。 有长枪飞出,穿透一名刺客的腹部,但这名刺客没有停止脚步,随着惯性冲出几米倒地。 长枪歪斜地指着天,轻微摇晃。 一部分侍卫包围这名仍在喘息的刺客。 方才侥幸逃了的苹清醒过来,杀了个回马枪,重新跳进屋子…… 第二十二章 虫子 混乱一片。 心口处疼的要裂开了,苹被几个侍卫按在地上,其他侍卫一边保护二皇子殿下,一边对付方才赶来的刺客。 摸了摸腿上的烧痕,严淡人坐回床上,冷冷地看一圈四周,微微笑了,轻声道:“虫子。” 地面冰凉,她挣扎几下,侍卫竟险些按不住。 苹只觉得心口的地方火热,背上的压力猛的减轻! 侍卫们松开了手,惨叫着乱跑,身上的火焰瞬间弥漫。 不知道谁刺了谁一剑,四溅的血与疯狂的火,是一样的,分不清,看不明。 苹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躯体,随着火焰吞噬,一种极端的痛苦在嘶哑地怒吼。 她又闻到了,与黎志县那晚相似,烤肉的焦糊味,太浓烈了。 满身是火的人到处乱撞。 屋子被焚烧,连同房屋边的花草儿,红红的亮堂了。 火光中,有人影闪过,二皇子殿下眯眯眼,挥挥手,黑影消失。 一柄短刀飞来,严淡人躲过,跳了几步,最后滚出房门,在一众侍卫面前怒吼:“还不快扶我起来?!”声音妥妥的女人儿,细腻娇柔的很。 侍卫面面相窥,最前面几人赶紧凑过去搀扶。 这时候严淡人已经爬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们:“滚!” “殿下……” 表情气恼的严淡人表情扭曲,声音尖细:“明天全部换女装!露腿的那种!” 众人脸色大变。 二皇子瘸腿向前走了几步,侍卫已经围了冒火的屋子,更有人正在对付两名杀了十几人的刺客。 “给我弄死他们!” 说话间,房顶上的刺客跃向侍卫中央,一条弧线牵带衣襟飞起,落地时倒是顺手收了几个人性命。 二皇子看了几眼,索性坐青石板上。别人看来,他是吓的摔了。 风起,火势大涨。 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 过得不久,雨落。 浑身是火的苹忽然觉得身体冰凉,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又松开。 片刻,谁脱了衣服,包裹她,扛走了。 苹哆嗦,冷到了毛孔里。 扛她的,是此行的首领。 首领跑一阵,停步,看向身后。 来时八人,现今六人。 雨水划过鼻梁,领队转身,继续跑,若是有人细看,定会发现他失了左手小臂,牙关紧咬。 次日,向二皇子汇报的暗卫跪伏,面无表情。 “这么说来,那姑娘没死? 也罢。你退下吧。” 暗卫隐于黑暗之中。 画了淡妆的严淡人随手拿了本小册子,里面内容很是不堪。 掐苹脖子的,便是那跪地的暗卫,而余下的六人兴许意识不到,被二皇子的暗卫跟了一路。 “画的不错。”严淡人翻页,啧啧有声。 要死的,一个不会落。 对二皇子殿下来说,昨夜不过是一群蝼蚁的战争。 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暗卫触碰那姑娘脖子的时候,已然确定了她的火元神资质——上等。 *** 北德镇。 “青娘,镇上新来了个先生,你说,要不要帮苹果交些铜板,也去上学?”林婶一边纳鞋垫,一边瞅瞅舞剑霍青娘。 舞剑的女子微微一顿:“该去。” “那好,我这就寻先生,问问是交铜板,还是用米粮……对了,那先生,好像姓杨?” 霍青娘过来坐下,听林婶唠叨。 镇上因为这教书先生,热闹了一阵儿,过了两天,孩子们便蹦蹦跳跳地进了临时的学堂。 杨瑞霖挨个看一遍,问了名字,末了,说自己记住了。 有学生问:“先生,俺叫啥?” “你是程三。” 程三坐桌子上:“我是叫程三。” “嗯,”杨瑞霖笑笑,“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 “不错,这倒是少见。” “这有啥。迟苹果那小傻子就没有不会写的字。” 听见“迟苹果”三个字,杨瑞霖表情有些怪了,看了程三半响,道:“大家坐下吧。” 先生开始授课了。 “今天,学的是每个人的名字。明天检查,不会写的,罚二十遍。” *** 庭院内,穿肥大女裙的侍卫们尴尬地低头,来往下人偷笑着走过。 微风吹过,腿有点凉…… 第二十三章 叶印 临国与曌国边界。 光义会成员临时居住地。 李染生处置了一名成员,因为此人冒用李染生的名义,暗地里发送了刺杀曌国二皇子的任务。 是他疏忽了,一行人只顾着挑起纷争,忘记了自己的同伙一个个狼子野心,既要挑起争端从中受益,又想代替李染生成为左使。 左右使者仅次于舵主。 而要成为左使,得先搞掉李染生,李染生不好搞,他妹妹可简单的很。 此人一边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一边辩解道:“李染生,我做的哪里不对?刺杀严淡人可以搅乱——” 手起刀落,李染生冷哼一声,捡起此人的帽子擦净刀刃上的液体。 尚且温热的鲜艳液体冒白气儿,随即被沙土掩盖,躺在地上的尸体半睁眼睛,瞳孔放大。 下属很快便掩埋了此人的尸体。 若是仅仅背地里搞小动作,李染生不至于杀了此人,但任务发给了北德镇,要求参与试炼活下来的人去做——算上了苹。 任务发布了好几天,现在再去写信询问怕是只有八人小队死活的消息了。 “码的。”李染生将染血的帽子丢到埋人的沙坑里,自顾自地走了。 其他人看完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够多了。 他们本身便是一群亡命之徒,谁死了都一样,只要自己喘气就行。 再说这人脑子确实有问题,居然去杀二丫头严淡人,还不如用辛苦训练出来的刺客找国师的麻烦。 当然是不可能杀成的,可笑的是杀二皇子的任务也失败了…… 越靠近临国越冷了。 北德镇。 灯光昏黄。 换了伤药,林婶摸摸苹的额头,眉头紧皱,面容略显憔悴:“烧没退,青娘,我去给苹果抓点药吧。” 霍青娘平静道:“喝药没用。” 火元神自己烧的,寻常草药压根派不上用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让苹自己扛。 “两天了,没见好转,也不醒,米汤喂不下去……这可怎么办……李染生心太狠了,自己妹妹都不放过,居然让苹果去……”念叨了许久,林婶往苹的额头搭一块湿布,徒劳地降温。 她们只知道任务是由李染生带领的队伍发布的,这不是李染生自个儿闹腾还能是谁? 刺客八人,折了两人。活着的,不是像苹一样半死不活,就是断胳膊缺指头,平常人至少得休养半个月。 教头从接到任务就开始痛骂李染生,没事找事! 千里之外,李染生有口难辨。 夜幕降临,林婶和霍青娘轮班守夜陪苹,湿巾换了一块又一块,床上的女孩依然没有退烧。 轮到霍青娘守夜,起初她精神的很,一段时间后,明显精力不济,头脑昏沉沉的,最后竟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 木门不知何时敞开,凉风习习,暗香充斥小屋。 灯火熄灭。 来人关上门,坐在床边,将被子往里掖了掖,取下湿巾,轻抚苹的眉心。 他留下的叶印已经用掉了。 怪不得…… 食指点在眉心,一片绿叶生长,没入苹的额头,微光闪现一瞬。 苹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并不清楚,自己知道的,只是两天前的那晚,心脏格外炽热,痛的他几乎要打滚了。 现在近距离接触,反倒不如前两天那样疼。 再摸苹的额头,温度相对低了一些,他苦笑一下,静坐片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灰衣铺地,随风轻摆。 他回了自己居住的房子,脱去上身衣服。 一面大镜子照映了某些过去的痕迹。 镜子前的男子面容俊美,眼角有一颗泪痣,左胸口大片烧伤,呈现出枯木一般的干裂。 这是,萍留下的。 每当他靠近她,左胸口便会不停地传达丝丝暖流。或者,当她过度使用火元气,也会牵带他身体受损,心口痛楚。 苹,萍。 其实没什么分别。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现在的苹,他研究了叶印,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她,同时不会再影响自己的身体。 叹了口气,似乎是眼下的处境有些无奈,时间过了太久,无论是不变的容颜,还是年代久远的故事,他都不想回忆或是讲述。 一生又一世,他伴着她,安然度过便好,其他的,自己同样没有办法。 *** “青娘,青娘,”林婶扶着霍青娘低垂的脑袋,“醒醒,我来守夜了。” “阿?”猛的打了个寒颤,霍青娘醒了,看看苹,看看林婶,半响才清醒。 怎么睡着了? “你这两天太累了,快去歇息吧,苹果交给我了。” 正要帮苹换块湿布,林婶却发现湿布放在床头,赶紧摸摸苹的额头,随即面露喜色。 “青娘,苹果退烧了!” 床上的女孩呼吸均匀。 第二十四章 帽子 藤蔓冲天,攀着云彩遮挡日光,哪怕被烧成粉末,绿叶也不曾退后。 她看看自己巨大的双足,三根脚趾有着尖利的指甲。 微微惊讶过后,她打算探索这片天地,忽然一张巨大的叶片蒙蔽了视野…… “哇——又是。”这个梦。 苹醒了,心脏跳动变快,左胸口刺痛。 伸手摸了,是几层白布包扎了伤口。 回忆先前的目标严淡人,苹猛的坐起来。 试炼、刺杀、火元神训练…… 自己真是个蠢人。 仅是用被子包裹上身的苹捂住脑袋,揪了揪头发。 究竟做好过什么事情呢? 没有。 “苹果,我进来了。” 林婶推门进来,端一碗米粥,一身厚重棉衣反倒比小镇子的许多姑娘都要鲜艳。 瞧见苹蜷缩一团,林婶放下粥碗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听见声音,苹松开头发,掌心指间缠绕几根拽下的长发:“没事。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哪能天天吃好的!你现在养身体,清淡点,小心烫。” 暮色沉沉,昏黄的天配昏黄的叶,堆积着朦胧,像是梦中的景色。 林婶关上窗户,怕小姑娘冻着。 窗户纸发黄,瞧不见外边的苹眨眨眼,转头拿粥碗喝了一口,里面切了鸡肉末,撒点盐,滋味不错。 “婶,粥好吃。” “婶可是熬了半个时辰呢!”虽然林婶自个儿说做的清淡,但是被夸赞了滋味好,她还是露出了两个酒窝,“青娘专门去赶集买的,和你一样,净做亏本买卖,都不知道跟小贩讲价……” 唠唠叨,唠唠叨,苹和霍青娘有个好处,随便说,怎么重复都不嫌林婶啰嗦。 “喏,套件衣服,肩膀不冷吗?”林婶找出一件长袍给苹披上,苹顺着穿了,随手系好腰带。 “对了,我给你熬了点补药,喝点吧?可别告诉青娘,她不让你喝。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林婶又出门端药,背部的衣服花纹绚丽。 苹晃了眼,应了一声,表情回归郁闷。 总是做不好事情,人就会开始自我怀疑。 苹也不例外。 *** 丫鬟们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论是每日的伙食还是打扫卫生的标准,大幅度下降。 男下人守在院子外边,白秀温与儿子乐彼不得离开宅院半步。 狗大夫,狗乐渠森。 她摔了两碗残羹,咬牙切齿。 是,乐彼,不是白秀温的亲儿子。 “娘,为什么爹把我们……” “都怪你! 不懂让你爹高兴,他才把我们关起来,要是你那天诗会做了一首好词,或者之前比武打过前夫人的蠢儿子,我才不会陪你关着!” 白秀温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乐彼捂住耳朵:“明明是你不能生,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当然了,我十月怀胎——”白秀温卡顿一下,有点心虚。 哪里有十个月。 六个月就生了,只不过,不是乐彼,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应该叫“乐苹”。 白秀温摇摇头。 怎么可能,才六个月,根本活不了。 一旁的乐彼丝毫没有察觉白秀温的情绪变化,挑了挑眉。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乐彼对白秀温这个母亲都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有些厌烦。 “好吧,你看看地上的饭,现在吃什么?”乐彼嫌弃地退后两步,白秀温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几滴眼泪。 太糟糕了。 院子里铺满落叶,一脚踩下吱嘎作响。 往常根本见不到这样枯黄的场景,下人们总是在白秀温起床前将落叶扫净,同时准备好洗脸的热水——不复存在了。 因为她不能生。 大夫说,是很久以前伤害了身体,所以生不了。 她当时辩解了:“生乐彼时伤了身体,才会不能再生。” 但乐渠森还是下令关押她。 白秀温委屈。 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乐渠森找出了漏洞? 可怜白秀温,嫁给乐渠森这么多年,依然不知道本命元神这个东西,更不明白何栀生的儿子为何一直被优待——何栀的儿子是金元神的持有者、皇帝的私生子,乐渠森不得不供着。 养子乐彼十五岁了,没有任何火元神的表现。 而乐渠森一辈人,除了他,其他火元神的人生下的孩子大都没有长到能力显现的岁数。 所以乐彼的无能尤其突出。 乐彼有很大可能,不是亲生的。 国师乐渠森意识到,他有很大可能,养了十五年的两个儿子皆是隔壁老王的后代。 同时戴两顶绿帽子,今年冬天实在太暖和。 因为不知道乐夫人何栀曾经影响过自己的身体,白秀温将所有原因归结成:苹,毁了自己的身体。 如果当初没有怀上苹,白秀温一定不会在客栈受尽屈辱,一定不会被医馆的人丢下,也不会无处可去。 不能怪她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是白秀温打算养她,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 找乐渠森认祖归宗,人家会要一个女孩吗? 不会! 所以她才养了乐彼。 过去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是白秀温努力得到的,连同白眼狼乐彼,这个本该一辈子当乞丐风餐露宿的野孩子,享受了乐家长子的一切。 你怎么能说,一个青楼妓子的挣扎,是绝对的错误? 她也曾青春年少,渴望才子佳人的爱情。 她也曾摸着大肚子,既惶恐又期待。 她也曾真心爱过于全,最后成了乐渠森的小妾。 自己为了生活而不择手段了吗? 明明是他们逼的。 “我没有错。”她喃喃道。 砂国边界。 风很大,连日来的空气也并不令人愉悦。 乐渠森知道了二皇子遇袭的消息,脸色冷淡地询问亲信:“所以他来不了了对吧?” “主子,”亲信不清楚乐渠森究竟想不想二皇子平安,他试探着继续说,“二皇子殿下并无大碍。” “哦,听说二皇子殿下给我准备了女装?” 亲信保持沉默。 “你说,我穿还是不穿?”乐渠森一拳砸在桌子上,身旁的亲信立刻跪地。 自从担任国师,乐渠森的穿衣便偏向黑色系,与整个人的气场融合,常常显得他深不可测。 假如说换上女人裙子……呵呵。 他掐了掐眉心。 严淡人再不正经,特么的也是二皇子。 “传我命令,即刻启程。” 不能让严淡人追上他们。 后面的日子,乐渠森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砂国边关。 第二十五章 喷嚏 整个十二月,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给白秀温诊治的大夫拖家带口无故失踪,然后是乐府下人换了大半,新来的丫鬟小厮只道妾室白秀温不受待见,关“冷宫”呢。 临国与曌国边界发生小范围混战,国师乐渠森处理完砂国边界的问题,紧接着就赶往临国。 光义会名声大震,边界地域人人皆知,一时间如过街老鼠,各处士兵搜查抓捕,李染生一行人境遇相当危险。 曌国皇帝下旨宣布大皇子成为太子。 …… 一名暗卫凭借高超武功悄无声息地尾随刺客小队,进入北德镇,一番探查后,确认了负责此地的教头是谁,以及并不与其他刺客住在一起的迟苹果。 回去后禀报了二皇子殿下,严淡人当时正在化妆,对镜子描眉画眼,唇上涂了棉燕支。 一众属下跪地,恭敬低头,等待二皇子殿下吩咐。 暗卫呈上一册汇报,严淡人接过来撇了两眼,丢进掐丝珐琅花纹的暖炉里,不消片刻纸页便飞灰湮灭了。 铜镜里的男子唇红齿白,一颦一笑比女子还要勾人:“这样啊,有内鬼。” 光义会其实是严淡人给自己准备的后手。 身为皇子,半点准备也无岂不是坐吃等死? 只不过他比较懒散,平时还得在父皇老臣面前演戏,诸多收敛,所以一直放任光义会发展。 挑动临国、砂国与曌国为敌,严淡人并不在意,毕竟父皇向来对大皇子青睐有加,严淡人就算是文武双全恐怕也比不过大皇子的娘亲受宠。 光义会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结束这一切纷争不过是严淡人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道放养光义会太久,居然敢挑事挑到自家主子头上了。 端起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严淡人喝了一口温酒,睫毛低垂,砸吧嘴道: “让北德镇附近的帮手接管他们,刺杀我的那几个人一律废掉右手,其他的鞭罚三十。 对了,火元神的那个叫‘吃苹果’是吧? 她暂时不必惩罚,但是得控制起来。 好了,就这样。一切等我逛完砂国临国再说。” 严淡人几句打发了下属暗卫,依然是品酒,对此事并不上心。 喝了半响,面色微醺,他见底下人还是跪着,就摔了杯子,琼浆玉液撒了一地。 “还不退下?” 闻言,下属跪着爬到门口再站起来拍拍灰,出门后行事说话照样举足轻重,全然不见在二皇子屋中的卑躬屈膝。 暗卫也在开门的一瞬间躲进了黑暗。 过了不久,一名大夫提着药箱进门,行礼时瞧见二皇子殿下穿的男不男女不女,妆容更是娇艳,不禁咽了口唾沫。 其实世家子弟暗地里偷养的断袖不少,想来二皇子殿下比常人多点乐趣也不是什么大事。 “请殿下拉开腿部衣物,好让老臣查看烧伤情况。” 严淡人很利索地扒开长裤,一块丑陋的烧伤展现在大夫面前,与光洁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这玩意丑死了,给本殿下治好。” 二皇子殿下讲话阴阳怪气,大夫听了一个哆嗦。 “这……老臣,只能治伤,去疤有些……” 琢磨半天,老大夫取出伤药凑过去,心里却奇怪二皇子殿下的伤处未免好的太快。 严淡人一把打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自个儿取了白色药膏抹了一层又一层。 吃苹果,等着,本殿下用腿给你记着这笔账。 北德镇。 迟苹果小姑娘打了个喷嚏,顿了几秒,又是一个喷嚏。 菜市场的老爷爷老奶奶见了嘘寒问暖,又说这些日子没见着人,可是染了风寒? 苹思索一会儿:“一想二骂三感冒。” 这是以前迟冉说的。 臭迟冉,居然背地里骂我…… 她摇摇头,买了白菜和豆腐。 卖白菜的大娘扒掉几页不新鲜的白菜皮:“你看,新鲜着呢。”说完把死掉的一层老皮儿搁置一旁,拿了新鲜的整个白菜给苹称好。 “两铜板。” 苹从腰带里取出铜板,递给大娘。大娘接了,待迟苹果小姑娘走远,旁边卖冬瓜的老爷子哼哼唧唧:“之前你可是卖我五铜板。” “这哪能一样,苹果的那颗白菜轻。”大娘收起烂叶子皮,回家洗洗,还能吃。 “你当时可没撕掉烂叶子皮。” “呸! 咋地,还跟个小姑娘计较?这丫头给钱从来不讲价,你敢说心眼里不后悔坑过她?” 老爷子撇撇嘴:“我才不和你拌嘴。” 苹回了小宅院,林婶搬小凳子坐门口磕瓜子聊天。 小院里,霍青娘在用细油石磨一柄苗刀,一声声刺啦听着吓人。 “回来了?试试这个。” 霍青娘直接丢了过来,苹后退一步伸出胳膊接住。 此刀刀身微弯,大约二尺长。 放下菜篮子,苹挥舞两下,道:“合适。” 霍青娘点点头,就去了书房。 小宅院住三个女人,相处融洽的比亲人还舒服,可是真要问起来,又是谁也不知道谁的来历,真名假名闹不明白。 日子回归从前,平静悠然。 第二十六章 杨先生 感觉自己,生病了。 搓洗着脏衣服,冰凉的水泡白了手指,苹顿了一下,继续洗衣服。 有时候会莫名的难受,回想自己短暂人生,从没什么可骄傲的。 迟冉许久没有书信了。苹攒了很多封写给迟冉的信,全部关在了书房的小柜子里。 他是苹唯一的亲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我真的……” 究竟想说什么,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一个自己有价值的理由。 清水洗了两遍衣服,拧干衣服上的水,苹又一次停止了动作,像雕塑一般呆滞。 坐以待毙? 苹搞不懂迟冉。 不想让她参加试炼的是迟冉,让她执行任务的是迟冉。 迟冉到底是希望她待在小宅院安稳生活,还是加入光义会变得和他一样? 苹无奈地咧咧嘴,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什么也做不了。 晾晒了洗净的衣物,苹爬上屋顶,勉强平躺。 她看着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阳光暖和和的很舒服,冬天的太阳有些刺目。 其实一切都还好。 “咔。” 她打了个响指,火苗朝一侧飘着。 远远地,她听见了大嗓门的老人互相问好,孩子们忽然号哭、欢笑……林婶之前说,后天是佩花的喜日。 怪不得,这两天见不着佩花。 邻里街坊嘴碎,林婶听了再念叨给苹和霍青娘,佩花家里替她挑好了相公,直接把佩花关家里不让出门。 那段时间,苹又是执行任务,又是养伤,来来回回半个月耗没,当初一块打雪仗的程三一伙人也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再养养,赶明儿送学堂跟着先生学学……” “你婶已经交了学费。”霍青娘看出苹懵懵的,补了一句。 此话一出,苹知道,交了钱,不去就浪费了。 次日,苹两手空空地走进临时学堂,瞧见程三坐中间,过去喊了他一声:“程三。” 程三回头,表情由冷淡转为惊讶:“吃苹果?你啥时候回来的?” 苹微微一愣,程三知道她去执行任务? “我去你家敲门,林婶说你出远门了。” 他不知道任务。 “喔,我确实是出远门。”苹指指程三后面的桌子,“这儿有人吗?” “有,你坐我旁边吧。” 招呼苹坐下,程三跟她讲了有关学堂先生的事。 “先生姓杨。 嗨,人家有学问,取的名就是不一样,你会写吗,我现在会写了。”说着,程三拿过一旁的纸张和毛笔,点了点墨,干巴巴地写了三个字。 杨瑞霖。 字丑,写的倒是一笔一划没有错误。 “是对的。” “能不对嘛,我学的可扎实了。” “程三,你怎么来学堂了?” “我大哥让我来的,说是学点东西,好娶媳妇。” 十七、八岁的男人,早该成家立业了,也就是程三天天跟着程二,兄弟俩混日子,全家就大哥程寿出息,娶了媳妇开个木匠铺子整天忙活。 程三靠近了,苹瞧着他,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其他早来的孩子看他俩热闹,有人偷偷笑了。 中间猛的多了一只手。 “你好,我是杨瑞霖。” 两人各自后仰,再是转头看向后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几的男子,表情和善地伸出手,自顾自地拉住苹的手,道:“你是迟苹果对吧,阿,原来你们在讨论我的名字,程三这次写对了,值得表扬。” 掌心温热,杨瑞霖握了握,动作非常自然。 苹呆住了:“先生好。” 程三脸色不太好看,眼珠子转了转,一会儿看看苹,一会儿瞅瞅杨瑞霖,小声嘀咕:“走路没声……” 其他学生哈哈大笑。 “好,你也好呀。苹果,今天我们学你的名字怎么样?” 杨瑞霖一直盯着女孩的双眼,手不曾放开。 程三不乐意了,吵着让先生快点上课。 于是杨瑞霖先生松开手,指头抵在自己的薄唇上,对苹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 苹点头,晕乎乎的。 杨先生不是住在黎志县吗? 难道那天大火,把先生授课的学堂也烧了? 废弃小屋里,自称是大夫学徒的教书先生替苹检查伤口仿佛就在昨天。 “哑巴。” 苹自言自语。 她有点庆幸,毕竟杨瑞霖是个很好的教书先生,能再次被他教导算意外之喜吧。 程三好奇地凑近:“啥?”呼气撩动苹的碎发,她耳边痒丝丝的。 “咳,程三,会写新同学的名字了吗?” 杨瑞霖敲桌子,声音有点大。 “会,我早就会写了。” “现在写一个,给我看看。” “我真会写了。” 杨瑞霖歪歪头:“嗯,我知道,来,写一个。” “……” 烦躁的程三抓过纸笔,潦草写了三个大字“迟苹果”。 杨瑞霖微微一笑,他倒是很喜欢“杨瑞霖”“迟苹果”两个名字挨着。 不过…… 杨瑞霖歪歪头:“苹果坐这边吧,有个空位。 你们坐成一排,方便我讲学。” 程三和迟苹果挨着就不太好了,窃窃私语什么的,杨瑞霖不允许发生在自己的课堂上。 于是在程三的抗议无效后,苹与程三相隔两人落座。 临时学堂的环境其实不错,墙皮重新刷了一遍,桌椅不怎么破旧,文房四宝一个不缺,再加上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先生,一群只知道将来种田干小买卖的孩子接触了书本。 一时间,媒婆踏破了学堂的门栏,要为杨瑞霖说亲者络绎不绝。 这位尚未娶亲的年轻先生一笑置之。 第二十七章 糖葫芦 “之乎者也”地讲了半天,授课先生杨瑞霖并不在意学生是否灵透,看见谁的眼神懵懂,便温和地再讲一遍。 “大家在这里听我讲课,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是要从课本里学会一些品质。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止是钱票和铜板的数量差距,对每件事的看法也决定了我们以后的道路……” 他偶尔会走过苹的身旁,看一看苹写的小楷:“字不错,以前上过学吧,教你的先生一定很厉害。” 苹呆呆地点头,杨瑞霖唇角上扬。 在此之前,教过她写字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先生吗? 老王卖瓜阿…… 程三隔着人朝苹喊道:“吃苹果,我说你怎么会写那么多字,原来是去过学堂!” 杨瑞霖笑意更浓,他安排程三坐在离苹更远的地方。 程三虽然是小混混,却遵守着一些规矩,因此纵使他散漫无常,这里的居民也很接纳他,不过他哥哥程二就得另当别论了。 程三老实地挪了位置。 苹朝程三笑笑,程三做了个鬼脸。 一堂课结束,笔墨沾染桌面,纸张用的节约,但收拾一下总是好的。 杨瑞霖单独留下苹,叫她帮忙收拾东西。 程三想帮忙,授课先生礼貌拒绝了。 苹数了数课本,一本不少。 “我真的会帮忙,”程三把用过的、没用过的纸堆在一块,折了一下,“你看,我收拾了。” 先生歪歪头,从程三手里拿走堆一起的纸,交给苹分类,挥挥手表示用不着他。 “那我收拾毛笔。” “不用了。” “桌子都乱了,交给我。” 先生轻叹一口气:“帮我传句话,劳烦木匠铺程寿定做一批家具,质量好就行,木材不将就。 事情急,麻烦你现在去一趟吧。” 话已至此,程三只好滚蛋。 安静了半响,杨瑞霖靠近苹,手里还拿着几根毛笔。 “苹,好久不见。” 她把没有用过的纸摆在最前面的桌子上,应了一声:“先生看起来一点没变。” “我不会老哦。” “嗯。”先生确实很年轻。 “黎志县被烧了。 我之前回去看了一次,死的人七七八八,当时还想,不知道教过的那些学生还活着吗?现在看见你平安,当老师的真是开心。” 女孩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她用抹布蘸水,一声不吭地擦着木桌子。 木桌表皮坑坑洼洼的,吸了笔墨颜色也棕一块黑一块的。 根本擦不干净。 “苹以前总是不说话,我以为你嗓子出了问题,特地问了你哥哥,原来是不喜欢说话,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嗯。磕伤膝盖那次,谢谢先生了。”苹转身,鞠了一躬,杨瑞霖避开。 “不用客气。 对了,你哥哥迟冉呢?你家仆人帮你报名时,我还很惊讶,没想到你们也住在北德镇了。” 先生拿着毛笔去清洗,苹跟在身后。 “我哥……外出了。家里没有仆人,先生说的,应该是林婶。” 墨色在水中扩散,像是一条丝绸曲卷游荡,最后与水融为一体。 “这样阿。苹,你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水变脏了了。” 苹点点头。 “可若是清水滴进砚台里,苹觉得,会怎么样? 干净的变脏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略重,杨瑞霖没头没脑地继续问道:“如果苹成为一滴清水,是选择成为浇灌树木的雨露,还是砚台里混杂的东西?” 杨瑞霖盯着苹的脸。 女孩摇摇头:“我不想成为清水。” “假如呢?” “一滴水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 甩了甩毛笔上的水珠,杨瑞霖说道:“没关系,我知道的,苹一定希望成为雨露。好了,回家吧。” 呆怔一秒,苹向先生道别,离开了。 男子目送她远去,眉眼间有些纠结。 回小宅院的路上,苹开始琢磨先生说的话。 杨瑞霖是在苹执行任务的那几天来到北德镇的,而当初迟冉带苹离开黎志县时,杨瑞霖并没有离职。 但是苹之前送信那两天,她打听到杨瑞霖所在的学堂关门的事情…… 杨先生会不会跟哥哥有关系? 她该怎么办? 刚才杨先生是在套自己的话吗……只是普通交谈吧。 “吃苹果!” 程三从拐角突然出现,一只手藏在背后。 苹猛的顿步。 “你终于收拾完了,我等了你好久。” 天气很冷,前些日子又下过雪,此时程三不停地跺脚,朝手掌哈气,缩着膀子。 “你不是回木匠铺了?” “没。杨瑞霖一看就不待见我,我才装作回家的。你咋样,他是不是嫌你什么都不会啊。” “不是。” 程三比自己聪明,总会猜测别人的想法。 他眼睛看向天边,脸颊冻红了:“走,我送你。” 程三背后的手拿着一根糖葫芦,他显得难为情,但还是晃晃糖葫芦,递给苹。 “看在我的手冻了这么久,你就吃了吧。” 火元神的人,本来是不怕冷的。 但此刻,苹的双颊红了。 糖葫芦红的发亮。 女孩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又冷又硬,味道酸甜。 这是除了迟冉以外,第二个给她买糖葫芦的人。 苹故意说:“硌牙。” 两个人并排,肩膀碰肩膀,就这样回了小宅院。 宅院的树顶上,霍青娘远远地看见了二人,她冷眼盯着疑似是程三的小人影,拔刀了。 第二十八章 霍青娘 早年,光义会为了积攒实力,暗地里收留了许多孤儿培养,甚至养了砂国边界穷困山庄的孤儿。 其中就有霍青娘。 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参加训练,十五岁土元神觉醒,被重点培养……二十岁,光义会上层要求她生下后代。 这类的打算,像是对待家禽一般,鸡生蛋、母猪下崽——土元神传给下一代。越多越好。 多卑贱的自己。 传宗接代的命运对于人们来说,或许与动物没什么区别,但人们比动物多了爱情,可是要是没有呢? 一群人关在屋子里,被命令行动。 霍青娘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比刀割在身上疼很多很多。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个男人。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来历。 兴许母亲或者父亲,是个土元神的拥有者,于是有了她。 这世上可能有很多个霍青娘,但在这一刻,只有这个霍青娘哭了。 她本来是什么都不懂的。所有孤儿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屋顶会漏雨漏风。男孩女孩会抱住对方,不分性别地取暖。长到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会一起站在小河里洗澡,身体全部是干瘪矮小的。 外出执行任务,霍青娘看见了疼爱后代的老人、教育孩子的妇人、田地里劳累的汉子……原来孩子们会大声读书,说书人的故事里有梁山伯祝英台,而自己有的,是“神仙”的法力。 本命元气分上、中、下三等。霍青娘是下等。 也多亏自己是下等。 光义会每隔一段时间,会收入新人。 名叫“李染生”的男子成为了新任左使。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是你必须做到一件事。”李染生伸出来橄榄枝。 当时的霍青娘,不敢回答,但凡逃跑的人,都会砍掉手脚示众。 一个两个的高手死掉,对背景庞大的光义会来说,不足挂齿。 普通高手,犯错误,死了便死了,五行元神者却不可以死,他们是最珍贵的走狗,做错了事情会求死不能,余生只能在快速衰老的过程中,继续效忠光义会。 因此,霍青娘沉默了。 为了帮苹找一名合格的护卫,李染生精挑细选大半年,所以不会任由她沉默下去。 左使大人喝了口淡茶,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她叫迟苹果。你如果发誓用生命保护她,我会给你自由。” “自由”这个词,霍青娘是第一次听到,她却在一瞬间领悟了。 缥缈而令人疯狂的东西,像是断线的风筝。 给谁卖命不是卖? 左使李染生考虑的则完全不同。他看中的是霍青娘的品行,或者说,是蠢。 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却谈不上什么城府,这样的人最好控制,也最懂得感恩。再加上霍青娘属于下等资质,想要满天过海地带走,还是相对容易的。 另外还有一点,霍青娘和苹有点相像,同样的沉默寡言,眼神木呆呆的。说不定苹会很喜欢霍青娘。 各取所需,倒是挺划算。 霍青娘同意了,这是更改命运的机会。 尽管光义会为了让他们生下本命元神的继承者做了许多努力,但她依然没有孩子。 执行任务有许多次机会接触到大夫,随便哪种草药吃下去毁了自己都可以。 光义会没有人真的关心她们都身体是否健康,当然也不会帮她们为一点小毛病诊治。 等到他们发现霍青娘无法生育,已经找不出病因了。 等左使大人办好一切,她一路跋涉,最后站在小宅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 微胖的老妇人正好出门,见了她,笑笑道:“有事吗?” 妇人的两个酒窝深深的凹陷。 两人互通暗号,霍青娘见到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女孩。 她依稀从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父母何人,对日后没有打算,不善言辞,有着“神仙”的力量却活在世界的角落…… 但苹总归是有和霍青娘不一样的。霍青娘效忠光义会,小半生麻木,苹听从哥哥的指挥,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苹比霍青娘活的幸福。 人生道路上,我们会在某一天发现那个和自己很像的人,走过同样的轨迹,面对相似的黑暗,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既然我已经毁了,你也不要变好。 二是,我已经毁了,不要再有人和我一样了。” 将迟冉交代的小册子按时送到,霍青娘每日深居简出,苹外出她便偷偷跟着,苹在家她便待屋子里打坐。 相安无事。 随着三人熟悉,霍青娘跟苹学了些字,慢慢地可以自己读懂书房杂记。她把过去执行任务的经历与书本融合,逐渐整理出现在世界的样子。 从一百年前开始,三国的奇能异士有了神奇的变化,成了大致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人,但人数根本不及总人口的万分之一。 临国水元神拥有者居多。 砂国则是土元神,而霍青娘,正是来自砂国。 曌国杂乱,金、水、火、土皆有。唯独没有木元神。 世界如此神秘,它从不解释什么,人们便为之倾倒。 霍青娘是命运的眷顾者,也是无辜人。 如今的她回首过去,一无所有。哪怕是自己的故乡——砂国,也只记得黄沙吹袭,饥饿的童年掺杂褐色的泥灰覆盖在长时间不洗澡的躯壳上,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作为人的一生。 教苹武功,引导苹使用火元神,现在,她要警告程三。 拔刀后,霍青娘等苹踏入小院后,她跃出围墙,拦住程三。 程三不适合苹。 他不识几个字、家里穷、不会武功不能保护苹……我们本不该这样去评判一个人真正的好坏。但林婶作为过来人,只能猜测这个男孩潦草的未来。 今天,霍青娘并不是要杀了程三。她打算给小混混一点警告而已。 林婶觉得程三不适合苹,找霍青娘唠嗑,说的多了,霍青娘亦是如此认为。 刀光照在程三的脸上,他吓的后退。 之后的,大概便是一些俗套的剧情了。 佩花嫁人前一天。 苹出门时,林婶拦住她:“是去见佩花吧?拿着这个。” 她递给苹一块花布,让苹送给佩花。 “谢谢婶。” 苹原本是打算,去集市上现买的。 佩花的屋子。 “这个,林婶给你的。” “好看。”佩花眼圈发红,她朝苹笑了笑,“你明天一定要来。” “嗯。” 她俩不说话了。佩花低头抚摸鲜艳的布面。 “苹果,你喜欢程三吗?” 话音刚落,苹的眼神瞬间疯狂了。 “苹果,你别那样看我。我喜欢的是程三的哥哥,程二。”佩花笑了笑,“我之前想,有一天你叫我嫂子,会不会感觉不好意思?” 第二十九章 我叫苹 北德镇。 五个人,并列跪在地上,伸出右手。 一个手持长刀的人挨个砍掉他们的手,切菜似的。 不远处,鞭子抽打着以教头为首的几名管理者,血珠溅落地面炸开。 “你是光义会的?”一个人跳到教头面前。 “是,我是!” “你是光义会的?”他问另一个人。 “是、是、是……” “你是吗?” “我是!我是!” …… “光义会,只有一个主子,都记住了。”他举起手中的令牌。 这人一脚踩在执行刺杀严淡人任务的首领身上,狠狠地跺了两脚。 年轻首领咬碎了牙,他执行任务没了左手小臂,现在又因为刺杀了光义会真正的主子严淡人而断掉右手,失血过多。 人差不多废了。 血流潺潺。 *** 我叫苹。 今天是佩花的喜日,我陪她在屋子里等待。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姑娘,穿的很平常,但可以看出来,这是她们最好的衣服了。 一身红的佩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声问了一句:“他来了吗?” 我记得,程家只有老大程寿来了。 “不知道。” 红盖头遮挡了新娘的表情,她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苹果,我想走。”长年干活的双手粗糙,与我被迟冉小心翼翼保护的手背不同,她的手黑、皱。 肩膀上的脑袋轻轻地挨着我,传达着动作里的疲惫。我歪头贴着她:“你想去哪?” 红盖头颤抖了,深红的颜色在料子上点点绽开。 新娘的声音模糊了:“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佩花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给除程二以外的男人。 可惜我帮不了她。 其实我也想离开这里。 外面人声鼎沸,屋里的几个女孩窃窃私语。 这里的感觉,并不好。 我和新娘脑袋靠着脑袋,这一刻,我真的觉得,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佩花,是朋友。 可是从明天开始,佩花就得像所有妇人一般,操持一个家,准备生孩子,每天等自己男人归来。 恐怕我们很难再见面。 现在,我可以点火,烧了屋子,或者靠一身武力打飞所有人,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新娘子有自己的家人,林婶和霍青娘会…… 新郎终于进入岳父家,带走了新娘。 亲戚、邻居、朋友,热热闹闹地庆祝,新郎也抱得美人归。 婚裙扬起,红盖头下的新娘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随其他姑娘跑到街上,不知道谁撞了我,我踉跄着又撞了别人。 我抬头,阳光刺眼,那袭红裙与另一件红衣挡住了一部分光亮,却在我的眼睛里黑暗了。 一队唢呐吹响,轿夫精神抖擞。 新人成亲,两家虽没花多少钱,却在音量上顶出了天。 站在原地,我任由人流碰撞,谁拽住了我,生生将我拉出人海。 那人常年穿灰衣,从不见喜怒,眼角有一点黑痣——杨瑞霖先生。 “先生好。” 杨先生带我到无人关注的角落。他的呼吸不太正常,一直捂着心口。 我看着他费力地呼吸,随口问道:“先生怎么了?” “哈……”他冲我笑笑,“老毛病犯了,火烧似的疼。” 我扫视四周,微微皱眉。 “你也察觉了吧?” 有奇怪的人来了。 人群中,有异样的视线到处寻找,喝酒的男人大声吆嚯、难得清闲的女人唱歌跳舞。 今天本该是快乐的。 我暗暗鼓劲,右手发热。 “苹,”杨先生忽然揽上我的腰,避免我被别人看见,“他们是来找你的。” 脸颊贴上他胸前的灰衣,杨先生似乎更加痛苦了。 “为什么找我?” “北德镇的光义会分部被控制了,你是迟冉的妹妹,而且,我不清楚你执行过什么任务,现在,咳!”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脸颊贴上的胸口起伏不断。 光义会。 迟冉。 任务。 我迟钝的思维开始运转,先生的话让我心惊,不论是杨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是即将面临的困难,一无所知的我今天连把短刀都没带。 鼻尖察觉一股血腥味。 “咳咳……跟我走。” 我使劲推开他,他弱不禁风一般,嘴角挂着血线,直接向后倒去,脚下虚浮,撞到好几个人才站直。 昨天上课,杨先生明明很健康,现在居然狼狈成这样。 我走上前,搀扶他,假装正常地低声聊天:“这么拥挤,不知道有多少人?” “十名以上。”他说话很吃力。 “我送先生回学堂休息吧?” “咳咳好,谢谢你了。” 有几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并未流露什么异常的表现。 径直入室,我关上房门窗户,确定四下无人,便防备地看着杨先生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喝了一口茶,吐出来,水里弥漫血色。 “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第三十章 你哥哥的朋友 “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帕,擦净嘴角血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有种被人捉住的错觉。 熟悉的学堂,熟悉的人,熟悉的小镇。 课桌上有墨迹、毛笔、纸张、砚台、书本。 昨天,我在教室里主动找程三说话,他装作没看见我。其实我知道,是霍青娘特地与程三“交谈”的结果。 可现在,我却背靠墙壁,随时准备逃跑,努力回想以往有关杨先生的事情:教书先生、大夫的学徒…… 我不知道他是谁。 小镇有一桩喜事,往往大部分人都会知道。 此刻外面拥挤吵闹,假设杨先生说的是真的,有十几人在寻找我,且看他的表现,找我的人并不是良善。我现在出去的话,一旦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大,有很大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火元气。 我应该试探几句,但我想,如果换作迟冉,他会比我更擅长这个。 “我哥哥从没提过你。” 杨先生温和笑笑:“是这样的,我和你哥哥是师兄弟,记得吗?我是大夫的学徒,迟冉也经常看医书吧? 以前在黎志县,迟冉有好多医书是从我这里拿的。嗯……我想你应该见过那些书。”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但现在,跟我走,趁那些人找到你之前咳!咳!”杨先生捂着嘴,指缝渗出液体,他后退几步,状况才好些。 灰色衣领转为深红。 记忆中,杨先生经常穿灰色衣服,偶尔会穿青色。 他是个单调的人。 “你怎么了?” “一点小毛病。苹,走吧,我会继续陪你念书。” 我盯着他,他大大方方地展开胳膊。 灰衣贴身,似乎没有兵器。 那些抓我的人,没有达成目的,青娘姨和林婶会有麻烦。 而且,他说的话不能完全证明自己。 “先生,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我摸索着了门板,他注意到了,眼神温和地和我对视,向上扯动嘴角轻声道:“好吧。” 我夺门而出。 青娘姨没有提过今天的情况,要么是她可以自己处理他们,要么是连她都没有察觉。 第二种情况下,因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我更倾向去引开找我的人,或者直接被他们捉住,这样他们达成目的,便不会再招惹武艺高超的霍青娘,林婶也可幸免。 * 临时学堂和杨先生住的地方一样,人少偏僻,而且,今天没有上课,学生里有一半左右去凑佩花成亲的热闹了。 即便如此,当女孩跑出学堂,还是有不速之客出现。 屋檐猛的闪现一道人影扑向苹。 杨瑞霖抬手,地面土块崩裂,藤蔓迅速生长,直至将蒙面人包裹。 新生的枝丫填满蒙面人的喉咙,生生勒断骨头,好似进了猪笼草的蚊子,连细微的呼喊也无。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苹没有回头。 带刺的藤蔓直接将蒙面人拽入地底深渊,大地徒留裂痕。 杨瑞霖走过去踩了两脚,算是销毁痕迹。 此时的他不再咳血,心口的烧灼感减轻。 杨瑞霖几不可查地喃喃道:“苹,你对我而言,就是最可怕的存在。” * 林婶喜欢热闹,她去参加佩花婚礼了,小宅院此刻只有霍青娘,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思维放空。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老人,每天慢悠悠地吃喝拉撒睡,手上沾染鸡血鸭血猪血狗血,唯独不再沾人血。 她们三个女人,林婶最像母亲,爱念叨,爱忙活,爱操心。 有林婶,苹和霍青娘过的都很舒服。 林婶呢,背后有苹和霍青娘当打手,下棋输了要悔棋,一群大老爷们没一个敢跟她硬气,就怕人家家里那一大一小的女武者过来“抄家”。因此大老爷们皆推说自己不跟娘们计较,显得自个儿宰相肚,实际上一群女眷偷着笑话他们。 今天霍青娘人坐院里,便能听见那锣鼓喧嚣,一个时辰过去,她隐隐听见脚步声。 离自己很近。 霍青娘起身,收起苹之前晾晒的衣物,一件件整齐叠好。 脚步声忽然消失。 她喝了一口水,攥紧杯子,杯中水影,是自己平庸的面孔。霍青娘忽然回忆起,三个女人拉呱,喝了一通酒,脑袋晕乎乎的她对同样晕乎乎的苹和林婶说,想念砂国的娘,阿娘生了四个孩子,实在养不了了…… 手持利器的人从身后靠近,水影里的霍青娘在抖。 “咔哗——” 茶杯碎裂。 拳头对上刀刃,凝成硬皮的泥土丝毫不输铁制的兵器,脚尖轻点,霍青娘甩开衣服下摆,半空旋转一拳迎接另一人的袭击! 敌人袖口闪过一片寒光,霍青娘的脸颊划破了,但她精神紧绷,忽略了疼痛。 轰轰哐哐地打击声,让人拍手叫绝的是霍青娘脚擦地惊起一片沙土,顷刻间凝结成块刺入敌人的肩膀。 尘埃飘舞的战斗使敌人咳嗽了一下。霍青娘眼神出现细微变化,她不动声色,继续招架着三人的攻击。 石桌被打成两瓣,晾衣服的绳子断开。 一名敌人佯装进攻,两人短刀配合,另外两名涌上,挥剑劈下,五人合围霍青娘!他们早有准备。 暗处飞箭指向霍青娘。 拉开,瞄准,松手。 苹破门而入。 第三十一章 抢人 苹破门时,看到的便是几人合围霍青娘的场面。她打了个响指,便手托一团火球,冲向佯装进攻的那人。 剑砍下,落在霍青娘的衣服上停顿,“咔”的一声,用力过猛,两名蒙面人只觉虎口酥麻,猛的退后几步! 是沙土汇聚在霍青娘衣服上,形成了护盾。 蒙面人对视一眼,继续挥剑。 一下砍不烂,就三下四下五下! 暗处的一根利箭朝霍青娘飞来,势如破竹,直接摧毁沙土衣盾,穿透肩膀! 疼痛尚未传达,惯性前倾的时候,霍青娘扫视屋顶,喊道:“小心,有金元——” “噗!” 第二箭。 他们配合相当默契。虽然被苹纠缠着引开一个人,也依然有四人主攻霍青娘。 可霍青娘怎么会任由宰割?她抓住刀身,一脚顺势踢向其中一名蒙面人的裆部——搏命时还要讲究文雅未免迂腐了。 这一脚很准,但蒙面人到底也是经过残酷训练的,身形晃了晃,刀朝着霍青娘的脑袋砍下! 可惜,最后一下发力不足,刀竟然从手中脱落了。 鲜红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洒落在霍青娘的身上,她脚尖一路从蒙面人的下体滑向脖颈,鞋尖汇聚的砂刃将那人整个撕裂开——什么东西往外掉落了。 与此同时,霍青娘的胳膊再次中了一箭。 而苹虽然有火元神加持,功夫比起这些蒙面人却只能算三脚猫,一时情急竟连自己头发都烧下一缕。 徒手折断两根铁箭,霍青娘神色冷峻。 金元神可以改造人体。下等资质能强韧自身肌肉,中等改变五脏六腑,上等影响他人皮肉,临界资质则可以影响他人寿命、心肺。 暗处射箭的人想必是改变了自己的肌肉力量,以至于一箭力度可以摧毁霍青娘堪比土砖的防御。 这里我们适当地回想一下,已经逝世的乐夫人何栀金元神临界资质。 初见,乐夫人改变了白秀温的身体,使得白秀温的身体缓慢丧失生育能力。现在,被乐渠森察觉了异样。 说起来,乐夫人也是可怜,用金元气改变了白秀温的身体,可等白秀温带着乐彼找上门,何栀却因为不能明说本命元神,且没有机会与乐渠森见面,最后在皇帝的折磨下郁郁而终了。 回忆结束,事件移回现在,苹正要用火球砸死面前的家伙。 第三箭,击中苹的胳膊。 火球打偏,点着了房屋。 剩余的敌人干脆放弃围攻霍青娘,苹只觉眼前一黑,异香扑鼻——躲过火球的幸运儿赶紧扛着她逃离战场! 毕竟苹才是最终目标,霍青娘不过是意外发现,能多收一个土元神是功劳双倍,不收也没有大碍,真要是任务失败指不定主上会怎么惩罚。 见状,霍青娘挥舞抢来的长剑,又斩杀一人,使劲一跃,蹿上屋顶! 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抢人! 熊熊火焰冒烟,浑身是血的女人环顾四周,气场爆发。 她低头,发现墙边是一扇打烂的窗户。 婚房,佩花静静等待。 当一个人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会相应地增强,她听到: “走水了!” “快去帮忙!” “死……死人了啊!” “先救火——” 掀开盖头,佩花以为是婚宴出事了,她急忙找了个人询问,那人指着一个方向:“像是林婶家着了。哎呀,你快回去待着吧,大喜的日子,救火只有几个人就……” “不,苹、苹果呢?她去救火了?!” “不知道啊,一直没见……哎!别走啊!” 婚宴丢了大半人气,林婶急急忙忙赶回去,同吃同住的两个女人早已失去踪影。 “青娘?苹果?” 学堂。 杨瑞霖无力地靠着门框,注视那融于天际的烟雾。 他本可以避免苹被光义会的人捉拿,将她带走,但是迟冉一定会找上门来。 既然如此,何不等两天,让迟冉收到消息后与光义会决裂,他再带走苹,好好地消磨掉傻徒弟迟冉违逆师父的决心…… 第三十二章 头疼 小宅院面目全非。 石桌断开,砖瓦被掀开,窗户打烂,墙壁还有刀痕。 烧掉的屋子是书房,邻居朋友帮忙扑灭了大火,并且从中发现了两具尸体。 最初看到两具尸体,林婶是颤抖的,但她仔细观察后,发现两具尸体身高都比霍青娘至少高了一头,更不用说苹了。 “不是她俩,青娘,苹果,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到底是迟冉选出来的人,林婶很快就冷静下来,擦了擦眼睛,挤出泪水,装作悲伤的模样哭道:“天杀的仇人!到现在也不放过我们几个女人啊!” 闻言,过来帮忙的邻居先是一惊,再是一边安慰林婶一边询问缘由。 “早些年,家里老爷是开染坊的,跟人做生意,被人陷害,什么都陪进去了,人也走了。我这才带着青娘、苹果搬家,手里的积蓄买了这小宅院,如今也没了啊!” 林婶左看看右瞧瞧,表情极度悲伤,仿佛是自己赖以生存、最珍惜的小家被摧毁了。 “婶子别哭了,要再盖屋,你喊一声,大伙都帮忙……” “确实欺人太甚,找三个女人麻烦……” “别哭了,霍青娘和迟苹果俩人能打翻一群大老爷们,肯定没事,估计是找地方躲着了……” 成功吸引了众人目光,林婶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没事,大家快去参加佩花的婚宴吧。 “这哪能行……” “就是,敢烧房子,幸亏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咱们的家也没了!” “这俩尸体味道太臭了,林婶,不是不陪你,我们出去透透气。”人走了一半,透气的估计不会回来了。 但是还有一半没走,林婶看着他们,暗暗记下,日后多给人家拿点鸡蛋糕饼啥的感谢今天的善意。 “婶子,你这些书咋整?” 一个汉子扑打着焦黑的纸页,碎落的黑色纸片随风散去。 “这……苹果的,她平时可稀罕书了……”林婶蹲下,收拾了几本,其中一本掉出几张信纸,她无意间瞥了一眼。 “迟冉: 宅院你装饰了很久吧,夜来香盛开窗边,院子中心大树参天,红砖青瓦,我睡的屋子里,床头还有盏小灯…… 我喜欢这里,以后住在这里挺好的。” 将信纸收好,林婶叹了一口气。 唉,迟冉主子专门置办的宅院就这样毁了一半,苹果看了估计也难过。 *** 北德镇训练处。 木屋年久失修,表层多是小刺。 这类小刺,扎伤手指往往拔不出,好不了,一点点地叫人烦躁,又无法摆脱。 苹左臂受伤,绑架她的人给苹简单包扎了一下,没有过度出血。 为了保证苹能安安稳稳地待着,他们掐着苹的脖子给她喂了蒙汗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药力发作,苹只能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半睁眼睛努力清醒。 脑子里闪烁回忆,因为强迫自己清醒,一种尖锐的声音翻搅着,她痛苦地闭上眼。 自己是孤儿,跟着哥哥长大,受人欺负是正常的,没有玩伴,再加上迟冉事务繁琐——七八岁的孩子憋着一股劲,连话也不说了,反正说了又无人理会。 对于所谓“开玩笑”的同窗,苹渐渐学会了冷漠旁观,被人欺负也不反抗了。 生活的坑洞,对于迟冉和苹这样的孤儿来说太多了。 哪怕后来杨瑞霖身为教书先生出面,禁止同窗恶意欺辱也没有多少好转。 杨瑞霖是个好先生,苹记得很清楚,自称是大夫学徒的他握住苹受伤的手腕时,多么小心翼翼,眼神柔软而气愤。 但他今天的表现让苹觉得自己对此人的认知似乎有误区。 杨瑞霖可能是光义会的人,或者是迟冉的死对头。 既然声称是迟冉的朋友,就该有证明身份的信物,可惜杨瑞霖没有,只言片语,让苹难以信任他。 她动了动脖子,牵连伤口,左臂状况并不乐观。 金元神的弓箭手可以射穿霍青娘的土遁,威力不同凡响。 第三箭瞄准苹的那一下应该是留了元气的,否则非得骨折不可。 口干舌燥,他们守门外,不给一口水,不给一口饭。 算了,就算是好吃好喝送来,苹也不敢吃。 漫长地等待,她在清醒和昏迷之间挣扎,头脑里血管鼓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且无法停止。 如果说,一伙人是因为霍青娘才来的,那么此刻不应该是她关在这里。 他们很有可能是专门来抓自己的,为了火元神。 目的是什么? 培养死士?蓝后让她去杀人? 苹想不出来。 思绪流转,她反而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迟冉为什么没有觉醒火元神? 妹妹有火元神,哥哥估计也有吧。 迟冉没跟自己说? 对啊,他瞒着自己干的事情多了,说不定已经能用嘴喷火了……兄妹俩一起放火哈哈哈……如果他真的没有火元神呢……那……阿,可能,不是亲兄妹? “怎么会。”她轻声反驳自己。 这一瞬间,苹停止了思考,将自己交给了眩晕。 我大概又会变成一只鸟吧,飞阿飞,飞累了,找迟冉,使劲揍他……居然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第三十三章 小火苗 临近夜晚,夕阳泛滥着温暖,橘黄色的世界分外美好。 在这片暮色中,霍青娘与背后放冷箭的蒙面人搏斗许久不止。 先是蒙面人替同伴断后,翻窗户进屋,想等霍青娘追赶救苹时偷袭,但霍青娘发现了,两人一路从小宅院打斗,家具大半四分五裂,互相追赶直至树林深处。 或是他轰了她一拳,沙盾碎开,霍青娘受了内伤,硬是咽下一口血。两人间满是尘土飞扬。 或是她沙刃砍下,蒙面人的衣服和肌肉被割开,每一次动作都伴随艳红的流逝。 光秃秃的树枝划过皮肤,拽坏衣服,他俩无意中毁坏了树皮,枝干受损,全然不顾树木对来年春天的期待。 “光义会号令,胆敢不从?!”再打下去指不定谁趴下,蒙面人干脆亮出腰牌,喝令霍青娘服从。 看见令牌,霍青娘愣住了,她慢慢地,单膝跪地。 是光义会…… 第一反应是,苹果任务失败,光义会惩处她。 第二反应是,迟冉失势,当初承诺的自由可能会收回。 说不清为哪件事而担忧,霍青娘对此更多的是,来到小宅院之前的麻木。 蒙面人打量霍青娘片刻,终于缓了一口气。 明明可以一早亮出令牌控制迟苹果和霍青娘,他们却还是拼死进攻。 旁人看来,未免愚蠢。 但蒙面人是无奈的。之所以对小宅院的霍青娘搞突然袭击,不过是为了满足二皇子特殊的报复欲,本心上,即使是忠心耿耿的暗卫,也有着求生欲和躲避痛苦的本能。 霍青娘此人实在难缠,选择稳妥一点的令牌镇压,自己是情有可原的。 想到这里,蒙面人转身道::“随我来。” * 负责看守苹的人站在门边,高壮身体搭配甲衣兵器,活像一尊门神。 独自待了一段时间,守门人隐约感觉脚底板怪怪的,他低头,发现是一簇草芽。 现在可是冬天。 草芽生长,一朵紫色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花开了,一瓣瓣舒展。 好美。 花蕾金黄。 好香。 守门人跪在那里,有人取走了钥匙也毫无察觉。 * 好像有人抱住了自己,和执行任务时,首领扛着她的感觉不同,这回是脑袋枕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想睁眼,但实在太困,没有力气,只隐约察觉那人带自己离开了小木屋,额角的头发随风飘动,蹭到了脸颊鼻子,痒丝丝的。 好想打喷嚏…… 阿,我是不是在飞。 不可能,他们捉住了我。 手指能动了,意识差不多清醒,有人两只手抱着她,很平稳地移动。 不可避免的戒备使得苹掌心变热。 林子上空,无数树冠被召唤,迎着一男一女,为其铺路。 枯木泛新芽,枝干生藤蔓,一条条一根根连接相绕,在男子脚下强有力地支撑两人体重。 胸口烧灼感袭来,男子垂眸看向怀中人。 等两天,过了年,她就十六岁了。 女孩嘴唇像母亲,小巧,唇色淡淡的。真想碰一下,估计是软的。 又跑了一会儿,胸口越发炙热,杨瑞霖不得已开口道:“苹,你醒了对吧。” 她睁开眼,是杨先生。于是苹不再枕着他的肩膀,转头望望一个个树尖儿,对于目前的处境有些慌乱。 “苹,你可以理解为,我救了你。”他笑了笑,语气非常温和,“你重伤在身,且被关押。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逃出来,但是我做到了,而且可以带你找到迟冉。阿,你应该很担心他吧,毕竟光义会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捉拿了你们。” 苹抬头,不小心顶上他的下巴。 杨瑞霖反而点了点头道:“怎么样?跟我走吧。我会拿出证明身份的东西。” 商量,却让人毫无余地,难道让苹现在拒绝?杨瑞霖想不管,一松手她就得摔个断腿。 多么相似的交易方式:“我救了你的命,以你生产时的出血量,寻常大夫是救不回你的,但是我成功了,一命换一命,所以我的酬劳——”白秀温的女儿苹,时隔多年,老旧交易重演,母女俩唯一相似的,是说不出一句话。 纤细银钩似的峨眉月用暗淡的光芒引导过去的丝线,将月下踩着树尖儿的两人相连。 “那些人呢?看守我的。” “他们睡着了。苹想不想休息会儿,总是紧绷着可不适合伤口愈合。” 没等苹说自己不想睡,问点别的,杨瑞霖已经开始自说自话了:“讲个睡前故事吧。听完了,你要乖乖睡觉。 从前,有小火苗、小木块。 小火苗热烈,整日奔忙。 小木块生在土里,不动不闹。 有一天,小火苗摔倒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木块……” 苹假装闭眼睡觉,她目前不想跟杨瑞霖硬扛。 杨瑞霖嘴角渗血,他苦笑:“怎么不睡呢?是不是饿了?” “不,呃,我饿了。” “嗯……给苹找吃的,现在不能用羊奶对付了,稍等一会儿,我马上找家店落脚。” 第三十四章 排骨 北德镇一伙人当时不仅给苹灌了蒙汗药,还绑了几圈绳子。进店前,杨瑞霖答应帮苹解开绳子,但前提是抱她进门,否则一步也别想走。 “那便不走。” “我说了,能帮你找到迟冉。如今光义会捉你,迟冉若是知道了,苹,觉得会如何?”杨瑞霖伸出手,示意苹拉住他。 苹后退一步,地面裂开,藤蔓绕上小腿。 苹冷冷地看着他,打了个响指。 蒙汗药到现在效果尽失,苹整个人相当清醒。 响指擦火,身上的绳子烧成灰烬,脚腕的藤蔓却烧不坏。 苹呆了,她无论多么用力,也拔不出脚。 而杨瑞霖平一边微笑,一边看苹尝试各种方式企图弄断藤蔓。 更多的藤蔓冒出地面,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末了,苹直接曲腿坐下,“哼”了一声。 记忆中像这样难缠的藤蔓,只在梦境里。 她以前见过杨瑞霖? 察觉苹猜疑的目光,杨瑞霖蹲下来,再次伸出手:“一会儿进店,我们对外宣称夫妻,不许反对。” 苹沉默,她猛的挥一拳打向杨瑞霖的胸口! 他没有躲,笑容不减。 带火的拳头开始焚烧男子的衣服。 “嘶……你是什么?”拳头打下的地方坚硬的令人惊讶,苹的手指骨节生疼。 “木头。”杨瑞霖轻轻抚摸她的拳头,火焰面对他渐渐消失,“很疼吧?夫人打我,我其实也疼,咳咳!” 他又吐血了,非常注意地别开脸,把血吐在地上。 抽回手,苹皱眉看着他。 大夫的学徒,怕是学艺不精才当的教书先生? “好了,夫人,前面是店家,不要闹了。”杨瑞霖擦擦嘴,松开她脚腕的束缚,公主抱越发娴熟。 女孩僵硬地接受现实,默默记忆路线。 因为外衣被火烧焦了一点,这次抱苹的位置抬高了点,为的是挡住胸口烧黑的衣物。 落脚的店家比较简陋,住店的人也少。小本生意,荒郊野外的,伙计说话皆是方言。 老板娘正教训伙计,小店吃饭的几个人没人敢吱声。这娘们背后是一窝土匪撑腰,周围的小村庄都不敢惹,也就过路的人临时点个小菜充饥。 这时候,一名男子抱着个女孩迈进门栏,这类动作既高调又费劲,却很能展现男子的风范。 早些年成了寡妇的老板娘立刻被这名俊美男子吸引,挥挥手帕示意伙计滚蛋。 眼角有颗泪痣,模样俊美的男子不在意他人打量,径直走到柜台要了一间房。 对此,苹并不反对,杨瑞霖到目前为止仍是以防备她逃跑的方式对待,住一间房大概也是方便看牢她。 “客官,上菜吗?” “有什么荤菜,上三道,另要一碗汤,几个炊饼。” “好~”风韵犹存的老板娘胸口露出来一截,摆着别扭的姿势朝杨瑞霖抛了个媚眼儿,男子笑笑,把怀里的苹抱的更紧了。 “客官,你夫人是咋了?一句话不说的。” 老板娘瞥了一眼菜板身材的苹,不以为意。 杨瑞霖一脸温柔,对老板娘无辜地眨眨眼,道:“她累了,非要我抱着。幸好夫人身子轻的厉害,不然我可受不了。” 闻言,苹想辩解,但膝盖下男子的手猛的一紧,“夫妻”对视,意味深长。 苹率先别开眼。 杨瑞霖是个怪异的家伙,经常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想法,对于不善交际的苹来说,很难抗拒。 况且她面对男女间关系尚且稚嫩,被人抱着走了一路,脸不红,心却是跳了。 “真是有福,奴家羡慕……” “呵,不过是我宠坏了。” 一番客套,老板娘把钥匙塞进杨瑞霖手里,略做停顿。 男子平静如深秋的湖面,波澜不惊。 他倒是不在意旁人的触摸,但要是可以选择的话,怀里的那个更适合自己。 * 房间同样简陋,窗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朵枯萎的干菊,坐在床边的苹多看了几眼,杨瑞霖就伸手凭空变出一朵花来。 嫩黄色使得饱满花瓣亮人眼球。 “送给你。”杨瑞霖眼里闪烁期待,他晃了晃花儿,“必须收。” 女孩瞪了他一眼,揪花茎要拿过来,却发现花根与杨瑞霖的掌心相连。 木寄生。 杨瑞霖修炼的是什么? “拿吧,我不会疼的。” “你,是想让我做什么?还是想让迟冉……你知道迟冉是光义会的?!”最后一句,苹的声音变大了。 糊涂的苹,现在才发现问题所在。 “嘘,隔墙有耳。”杨瑞霖食指点在苹的唇上,“我当然知道迟冉是光义会的了。说了,我是他的师兄,苹,信我,我会带你见到迟冉。” “多久?” “很快的。” 拽断花茎,苹闻了闻,气味很清新。 “你也是光义会的?” “我不是。” 两人一问一答。 等苹没什么可问的了,杨瑞霖给她倒了杯茶:“润润唇。” 苹喝了。 一炷香过去,老板娘端菜来了,脸上的妆容比方才好看些。 “两位请用。”甜腻腻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与土匪相伴的粗鄙女人。 菜摆好,老板娘故作犹豫,表情紧张地说道:“刚才,几个臭男人在一楼打架,桌子全翻了,奴家又没几分力气,还请……这位客人帮帮忙。” 杨瑞霖歪歪头。 苹跟着歪头。 店里伙计是摆设吗? “抱歉,我夫人需要我陪,等明天有时间了定会帮忙。” “明天……” “嗯,夫人饿了,老板娘快去忙一楼吧,就不耽误老板娘的时间了。” 说罢,杨瑞霖端了饭碗,夹了块排骨:“来,夫人,阿——” 苹:“……” 你见过有人吃排骨连骨头也吃的吗? 第三十五章 共处 炊饼上桌,杨瑞霖拿起炊饼递给苹。 把雏菊放窗户旁的小桌上,与干菊并列,苹自己拿了一块炊饼,道:“我自己来。” 杨瑞霖微微一怔,脑海中自我怜悯似的回忆了幼时的苹乳牙咬自己手指的场景,他每次都让苹咬个够,哪怕留下深浅不一的牙印。 “嗯,好。” “夫妻”开始用饭,杨瑞霖替苹盛了一碗白菜炖豆腐,修长五指伸向酱猪蹄。 猪皮美容,蹄筋筋道,肥脂粘腻。 撕酱猪蹄,吃相很难好看。 杨瑞霖一点点分解猪蹄,把盘子朝苹那边推了推,轻声道:“听迟冉说,你喜欢吃蹄筋。” 一身灰衣气质沉稳的儒雅先生的双手沾满油酱,始终咀嚼炊饼的苹不为所动,眼神飘忽,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表面的苹木讷呆板,实则内心充斥着冒险的冲动。 眼下的一切,令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疯狂地想要冲破墙壁,不停地奔跑。 太糟糕了,她总是去回忆过往,一遍遍鸡蛋里挑骨头,反复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蠢、那么没用,以至于成为今天的局面。 简直想狠狠地锤自己一顿,明明在黎志县火灾前,送信还是其他任务做的都很顺利,所以她才会该死地觉得自己能干成更大的事情。 哪怕如此了解自己的迟冉安排好以后的事情,苹也无法抑制地想要去往未知的地域,肆无忌惮地奔跑。 十五岁的孩子,甚至更年幼的生命,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对自身的厌恶。孩子们能够分别是非,但着这不代表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现在大可放心,目前的苹尚且不会做出一些超乎想象的事情。 她不得不承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是杨瑞霖这样俊美的男子,自己的心中也隐隐恐惧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除此之外,放心不下的还有霍青娘和迟冉。霍青娘独自面对那名弓箭相当厉害的敌人会如何?迟冉得知她被抓起来的消息会怎样?他们要是找她,是不是就得管光义会要人? 看啊,你如愿了,离开迟冉的守护,走过陌生的山路,可你能放心地把自己、迟冉、霍青娘的命运交给身旁的教书先生吗? 何况他根本不是教书先生。即使本心上,苹并不讨厌对“哑巴”一视同仁的杨瑞霖。 我真是太可笑了。 恍惚了许久,苹才听见杨瑞霖呼唤自己的声音:“苹,别光吃炊饼了,你看,我吃了,没有下药。哦,蒸鱼还是不要吃了,鱼不太新鲜。” “杨……先生,我们能不能连夜赶路?” 他神情平静,今夜的星河好像埋没在暗淡的目光里:“苹,你的胳膊受伤了。白天使用了火元气,耗损严重。如果我同意连夜赶路,你恐怕就得想像白天一样,被我抱着走了。苹自己走的话,速度比较慢,伤口恶化我也会难过。”理由充分。 苹无言以对,继续啃炊饼。 饭后,杨瑞霖检查苹胳膊的伤口,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均匀地将药末撒在伤口上。 苹露着一条胳膊,莫名觉得检查和上药时间出奇的长。 期间,对杨瑞霖有想法的老板娘来看望过几次,皆以不方便被杨瑞霖拒绝开门。 满腔热情的老板娘只得对着门锁怄气,理了理耳边碎发便扭腰下楼。 其实一楼压根没有人打架。 客人老老实实地吃饭,伙计老老实实地擦桌子收碗。 老板娘虽然颇有杀人越货的风范,却不曾真做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事,别处山头关系好的土匪顶多就是摸摸手,老板娘也意思意思交点钱。 谁真要是敢碰她,咬舌自尽压根不在话下。 不过,今天来的小相公,真的好俊呀…… 点了根旱烟的老板娘吞云吐雾,眯缝一双丹凤眼托着腮帮子傻笑。 小相公怕是老板娘这辈子见过最俏的人儿了。一点泪痣勾心,薄薄唇瓣撩人,眉眼间淡漠不失柔情……可惜他有夫人了,一个没长好毛的小丫头。 区区小丫头片子,既不能生,又不会体谅人。 若是有个俊俏夫君肯入赘,老板娘定然好生供养他,慢慢养白了,养胖了,嘿嘿…… 店里伙计垂涎凶悍的老板娘已久,此刻瞧着老板娘脸颊泛红晕,不断的停下手里的事情斜眼偷看。 不止伙计,男客人也看,对他们而言,能生养且眼大的女人就是好看的,老板娘无疑是能生大胖小子的。 一间房自然一张床,杨瑞霖让苹睡床,他打地铺。 苹发了一会儿呆,背对杨瑞霖睡了。 杨瑞霖也躺下装作睡觉。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女孩朝地面探了探脑袋。男子乌发披散,腰带解开,其他衣服一件不少,睡颜无暇。 她没带几个铜板,若是现在跑路,指不定猴年马月寻到迟冉,搞不好自己先要活活饿死。偷杨瑞霖的钱她做不出来,大半夜摸一个男子的腰更是做不出。 翻了个身,苹闭眼命令自己睡觉。 没办法,杨瑞霖比她厉害,还是极其稀少的木元神,照白天的情况,万古不变的火克木全是扯淡。 杨瑞霖想干什么,苹能反抗吗? 显而易见,她无能为力。 空气中飘荡一股熟悉的香味,苹皱鼻子嗅嗅,意识模糊前才想起,跟杨瑞霖掌心的黄色小花一个味。 待香味持续一段时间,杨瑞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把下巴枕床边,看着熟睡的羸弱身躯正一呼一吸。 确定她睡着了,杨瑞霖帮女孩盖好被子,薄唇蹭蹭女孩额头。 “是苹不认真睡觉,否则我觉决不会对你用迷香……” 自从进入这家店,苹逐渐减少暗自鼓动火元气防备他的时间,他呼吸通通常许多,想来苹的心里应该开始相信他了。 只要苹不使用火元气,他吐血的症状便会减少许多,换个说法,是可以陪她更久。 杨瑞霖微笑了:“你有没有做梦?” 他回到属于自己的地铺,安静地睡去。 千年前的相遇,预示了今日,男子伴随鲜血的坚守。 第三十六章 谢谢你 像是过去的每个清晨一样,苹醒了,揉揉惺忪的双眼,再转动眼珠打量陌生的四周。 呆滞了半响,苹转头,杨瑞霖站在床边微笑:“睡的好吗?” 四肢舒展,肉体告诉苹,再睡一会儿,但苹摇摇头,起身穿鞋。 昨夜入睡时,她以防万一,只脱了鞋子。 杨瑞霖比她洒脱,昨晚宽衣解带睡姿惬意,不过现在已经穿戴整齐,捧一盆清水招呼苹洗漱。 苹接过擦脸布,道:“谢谢你。” 从最初的学堂到现在的客栈,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杨瑞霖对她很好。 即使杨瑞霖会利用自己的火元神,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她会小心地观察杨瑞霖,但是真的要她对一个现在看来,善意满满且生活周到的人拔剑张弩,苹做不到。 她没有留意杨瑞霖的表情,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等苹抬头询问,杨瑞霖说:“我……是说别客气。” 杨瑞霖笑笑道:“走吧,继续赶路。” 付了钱,两人打算离开,老板娘非要留他们吃早饭:“这方圆十里,就一家店,现在吃还能趁热!” 男子看看身旁低头不语的女孩,道:“想吃什么?” 女孩摇头:“不用买了。” 他们已经买了炊饼和一包牛肉,凭杨瑞霖赶路的速度,到达下一家客栈很容易。若是杨瑞霖自己,不吃也罢,多了苹却全然不同。 老板娘听苹说“不用买了”,有点失望地盯着俊美男子,分外不舍,而这俊美男子似乎略有所感,与老板娘四目相对:“有豆腐脑吗?” “有!” “咸的甜的?” “都有!包子油条也有!”老板娘拉拉袖子,准备亲自盛豆腐脑。 “各来一碗。其余面食各来一份。” 吃的时候,苹享用咸豆腐脑,杨瑞霖解决甜的。 苹暗想,估计杨瑞霖和迟冉真的是师兄弟,口味完全一样,豆腐脑、粥之类的煮汤都喜欢甜的。 “公子,好不好吃呀?”老板娘挺直腰,勾唇瞧着杨瑞霖将一碗豆腐脑吃出珍馐的大气。 真是越看越俊。 反观男子的夫人,中规中矩、低眉顺眼的,昨天到现在只说了一句话,怕生的很。 “公子,你们是要去哪,和奴家说说。奴家认识附近山头的人,好给你们行个方便!” “谢老板娘好意,夫人与在下游山玩水,原路来原路回,碰不上老板娘的友人。” 老板娘张张嘴,一时语塞。 杨瑞霖细嚼慢咽。 “公子呀,以前三个山头打架,好端端的地方糟蹋的……”老板娘想换个方式闲唠,趣闻轶事翻出来说了一通。 男子静静听了,偶尔点头。女孩跟着听,同样安静、点头。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老板娘算是明白这俩人为啥搭伙过日子了。 老板娘喝了口水,龙飞凤舞地讲述三个山头的大战:“哪里都要收钱,平常人家种不了地,又得交钱交粮,这谁受的了?百姓抄起锄头铲子,谁遇见谁说不好一句话就打,死了好多人……”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苹忽然想起林婶唠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可为啥打呀?一个个闹不明白。最后三个山头打完了,居然是一个二当家得了最大的好处!你们是不知道,那些个老大死的不明不白,估计地底下能气活喽!” 发现苹笑了,杨瑞霖垂眸,淡淡的笑意让老板娘看懵了。 可惜了,老板娘是绝不做小妾的,不然…… “两位客官走好哇,早生贵子!” 男子转身道谢,女孩表情木木的,应该是不好意思了。 与客栈隔了一段路,杨瑞霖一把双手抱起苹,踏树干踩叶尖在空中平铺一条路前往临国边界。 此地人烟稀少,树木繁茂,不出意外的话,没人会发现他俩,再者发现了,又能如何呢? 在这个书信难寄、马车木船的世界,匆匆一面,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重逢。 “等一下。”苹小声道。 两人猛地停留半空。 “我想回去。” “回哪?” “林婶和青娘姨,他们找不到我会着急的。”苹像是考虑了很久,才向杨瑞霖提起。 因为这,苹又开始自责,为什么不早点说?住客栈的时候,光想着怎么对付杨瑞霖、眼前的情况了,忘了林婶和霍青娘会担心自己,霍青娘本身有伤,和光义会直接要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的错…… 略一思索,杨瑞霖让苹伸出手。 第三十七章 关闭 北德镇。 脚下是泥沙掺杂的地面,霍青娘随金元神的弓箭手前往训练处。 伺机抓了一把土塞进腰间,霍青娘不敢有丝毫松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她现在筋疲力尽,也尚有一搏之力。 霍青娘想好了,只要见到苹,拼死也要带朝夕相处的女孩离开,若是自己能侥幸活下来,三个女人便马不停蹄地逃走,光义会总不至于为了三个女人追杀去天涯海角。 哪怕自己死了,霍青娘也相信以林婶的聪明劲完全可以保全自身并且照顾好苹果。 虽然李染生可能会因为寻不到人气急败坏,但也总比他们都困死在北德镇强。 一步步走进训练场,霍青娘的神情逐渐麻木。 虽不是在北德镇被训练成今天的样子,但相似的压抑却令人窒息。 过往的丑恶肮脏几乎吞噬霍青娘仅存的良知,但北德镇与两个女人的相遇改变了一切。 过于寂静的环境有些诡异,照理说,应当有孩童搏杀才是合理,但今天的云朵慢悠悠地飘过,若是没有发现地面遍布黑褐色的液体残留,霍青娘怕是要掉以轻心了。 血干了,就会变成黑褐色。 这里,不久前应该发生了极其惨烈的…… 前方领路的弓箭手猛地转身瞄准自己,霍青娘刚要反击,耳边传来一声:“别动!” 眼珠转动,霍青娘扫视四周,陌生的面孔自屋顶上、房门口、拐角处冒出,一点点包围她。 弓箭手一侧嘴角歪斜,流露些许笑意。 插翅难飞。 霍青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手展示一无所有的染血躯体,闭眼喊道:“土元神霍青娘,听从光义会号令!” 有人从身后靠近,伸手摸索霍青娘的腰间、袖口等可以藏匿暗器的部位,待他检查结束,指缝洒落纷扬的尘沙。 伤口仍在淌血,土元气消耗大半,硬拼不划算。霍青娘选择服从,见到苹果再说。 任由其他人束缚双手于背后,蒙住双眼,有人押着霍青娘关到一间单独的屋子看守。 喝下蒙汗药,察觉谁在给自己包扎伤口,霍青娘思索一会儿,主动开口试探:“那个火元神一定要小心,她很危险。” 没有回答。 试探失败,霍青娘安静地倚着墙,似乎是在表明忠诚。 事实上,墙皮是泥土糊上的,用土元气催动,勉强能用。多年的艰苦求生,使得霍青娘不会放过任何有利于自己的条件。 出乎意料的事是,这群人并没有急着审问自己,而是忙碌什么,霍青娘隐约可以听见非常细小的脚步声,当然也可能是老鼠。 她不知道,苹早已被杨瑞霖救走。 而这伙人之所以不审问她,是因为要干的事情太多了。 主上要求他们惩罚胆敢刺杀二皇子的混账,又不许混账们死;主上强调了要控制的迟苹果逃跑了,一部分外出搜索北德镇附近;同伴迷恋一朵紫色小花,扇了他好几巴掌都打不醒……他们不清楚主上是谁,但任务由舵主发布,必然是重中之重。 原本掌管此地的教习倒是乐意看他们忙东忙西,上头的事儿咱闹不明白就不去冒犯,老老实实守着自己的贱命多活会儿,挨了三十鞭趴床上动不了,虫子叮咬两口就当是造福苍生,行善积德。 “你喝我一口血,我拍死你不为过吧?”和小虫子打着商量,教习一掌挥下,小虫子血溅当场,“见了阎王爷记得给我说句好话,我可是让你喝血的好人……嘶,疼死老子了。” 当初八人刺杀二皇子,如今只剩五人。因为首领两只手没了,差不多是个废人,从小训练的刺客往往只会杀人,做乞丐都不够格,他们索性给了首领一个痛快。算上首领,死了仨。 没时间掩埋尸体,随便拖到哪间屋子,再无人理会。 日月交替,邻居各回各家,林婶简单收拾了一下小院,带上钱。 犹豫了一下,林婶将苹果写给迟冉的信塞进怀里,退出小宅院,用一把铁锁锁好大门。 林婶知道那些人会回来把家里翻个底朝天,她也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换了个破旧的废屋潦草入睡。 换个地方躲藏,至少可以拖延时间。 现在,恐怕不论是谁离开北德镇,皆要经历严刑拷打,最后灭口。 冥冥中,有一扇窗户随同小宅院的大门一块悄然关闭,封存了小宅院三人平淡的过往,连同霍青娘接触不久的自由。 今晚的苹,在一位可爱的老板娘店里,安然入睡,护花使者含笑注视她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