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所悲竟不还》 第一章:疯妇(上) 那个疯妇死了。 今早阿爹在渡口,捡到了一个疯妇。阿爹带她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妞儿热米粥,听见阿爹回来,以为他落下了什么东西,出门去看时,却发现他带回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长得极美,比我和阿爹去拜妈祖时庙里妈祖娘娘的画像还美。她一身素衣,头上插着一只小小的金簪,虽没有画像上的妈祖娘娘那样有通身的珠宝首饰点缀,但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却胜过世间所有的珠宝。只是不知为何,此刻那双眸子里透出的,只有茫然和不安,就如那蒙上了灰尘的黑珍珠,没了光彩。 “我今早在渡口发现了她,一大早雾蒙蒙的,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身白衣倒是吓了我一跳。问她要不要渡河,她却只是念叨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看她这样,多半是个疯子,生得这样好看,若是由着她在外游荡,遇上了歹人,只怕要有麻烦,所以把她先领回来,你先看着,等我晚上回来再做打算吧。” 阿爹说罢,指了指我,对那妇人说道:“这里就是我家了,这是我闺女,你先和她待着,我今天摆渡的时候会留心打听有没有人家走失了姑娘,若是没有,你就先安心住在这里,我慢慢地帮你寻找家人吧。” 那妇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听没听见阿爹的话。阿爹也不在意,跟我说了句:“她这样瘦弱,想来也不会伤人的,你别怕。”之后便又离开了。 我看着那妇人,倒不觉得害怕。她虽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比我年长多了,但不知怎么的,那神情看上去却像是个受伤的孩子,让人看了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名字,阿爹叫我丫头,你先进屋吧,这样冷的天穿的这样单薄,也不穿鞋子,也不怕冻坏了。”我见她只是站在原地,便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似乎才回过神来,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脚,又抬头看了看我,扯了扯嘴角,笑了。她虽是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生气,就像一个精致的布娃娃。 我大着胆子拉起她的手,带她进了屋。她的手很凉,想来应该冻坏了。我拉她到炉子旁边坐下,才想起妞儿早起还没吃过饭,便嘱咐她好生坐着,莫要碰着炉子,小心烫着。然后将锅里热着的米粥盛了出来,去炕上抱了妞儿下来。 妞儿好像醒了有一阵子了,好在她向来安静,就是饿了也很少哭,此刻也不过哼唧几声。我拍拍她的背,抱她坐下就要喂粥给她。那妇人的眼里却突然有了光彩,小心翼翼地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随后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犹豫着叫了声“安儿”。 妞儿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手很凉,转了转脑袋看着我,张开嘴似乎要哭。我连忙舀起一勺米粥喂给她,哄她道:“妞儿不哭,这姨娘摸你是喜欢你呢。” 妞儿吃到了东西,便也没了要哭的意思,只是安静地一口一口喝粥,很快就喝完了一碗。那妇人的目光,却只是盯在妞儿身上。她的手悬在空中,似乎还想摸一摸妞儿,却犹豫了一下,放了下去。 喂饱了妞儿,我起身想要将她放回炕上,看那妇人似乎很喜欢妞儿,也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抱着她坐下了。 “这是我妹妹,你叫她妞儿就是了。你刚刚叫的安儿,是你的孩子吗?”我问那妇人。妇人却不回答,只是对着妞儿,连声叫着“安儿,安儿”。 妞儿吃饱了,这时也盯着那妇人看,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那妇人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这次的笑容不再像那没有生命的娃娃,而是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时一般,眼里满是喜爱。 “你要不要抱抱她?”我问那妇人。那妇人吃了一惊,随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便小心地将妞儿递给了她。起先还担心她抱不稳,站在她身边随时准备抱回妞儿。可那妇人却将妞儿稳稳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她,唱起了儿歌。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放了心,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了,回来的时候,妞儿已在她怀中睡熟了。她依旧紧紧地抱着妞儿,似乎怕别人抢走她一般。 “她睡着了,放她去炕上睡吧,你总是这样抱着,手会酸的。”我伸手想接过妞儿,那妇人却摇了摇头。我见她如此,只好随她去了。 看一看时辰快到中午了,我便去厨房做了简单的午饭,准备给阿爹送去。可还没出门,便有一群官兵闯进了院子,不由分说就进了屋,见了那妇人,便堵住了门不许人出去。 那妇人见了官兵,将妞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口中不住地说着“安儿别怕”,妞儿醒了,大哭起来。妇人一面有些手足无措地哄着她,一面警惕地看着那些官兵,仿佛他们下一刻就要抢走妞儿一般。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问那些官兵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答言,只说不能放走这院子里的一个人。我没法,只能先走到妇人身边,拉了拉她的手,要她把妞儿给我。 那妇人却只是抱着妞儿不肯放手,我又急又怕,想要强行抱过妞儿来,谁知那妇人看上去那样瘦弱,此刻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许多力气,那手臂就如铁打的一般,任我怎么掰都掰不开。 那些官兵倒也奇怪,先前并无任何动作。此时看我掰那妇人的手臂,倒像是想要上前拉住我的样子。奈何他们只要向前一步,那妇人就大喊让他们出去。那些官兵见她如此,倒都不敢再动了。 我很快便没了力气,松开了妇人的手臂,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才能让她放开妞儿。就在这时,一个一身素衣的男子来到了门口。那些官兵见了他,便让出一条路来。那公子看着妇人,叫了声“妹妹”。 第二章:疯妇(下) 那妇人听那男子唤她妹妹,却并未答言,只是站在原地,抱着妞儿警惕地看着那男子。那男子见状,稍稍上前一步,妇人却连连后退,连声说着:“不要抢走安儿。”声音带了几分乞求之意。 男子见她如此,眼中露出些不忍来,站在原地顿了顿,才柔声说道:“妹妹,你又糊涂了,这不是安儿。” 妇人听了这话,有些怀疑地低头细细看了看妞儿,随后似乎有些清醒了,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便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妞儿递给了我,随后有些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说道:“刚刚吓到你了吧?” 我低头看妞儿并未受伤,便说了句“没事。”那妇人却已经走到了男子面前,有些迟疑地叫了声“哥哥”。 男子向官兵们摆了摆手,那些官兵便都出去了。“素儿别怕,我带你回家。”男子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拉起了妇人的手。 “回家?”妇人喃喃自语着,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焦急地问那男子道:“安儿呢?王爷呢?”那男子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地从妇人脸上移开了视线,犹豫了片刻才答道:“他们在家等你呢,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妇人听了这话,便欢喜起来,笑着点了点头。男子这才放下心来,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说道:“多谢你照顾我妹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手收下。” 我低头看那玉佩,玉色温润,雕工细致,想来是值大价钱的。看这男子通身的气派只怕,也是非富即贵。只是这妇人既是他的妹妹,又如何落得这般狼狈呢? 虽然觉得奇怪,但好在她找到了家人,我便向那男子道了谢,送他们二人出门去了。 没想到我再次见到那妇人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天晚上太阳都落了山,阿爹还没回来。我把饭菜热了好几遍,也没等到他,怕他出事,只好抱着妞儿去渡口找他。 远远地瞧见河岸两边灯火通明,许多官兵拿着火把站在岸边,隐隐还能看见河中也有许多人,似乎正在打捞什么。 我见此情景,有些着急,往渡口跑去。可只到了渡口附近,便被官兵们拦住了,说是奉命封锁渡口,一个人也不得进去。 我向官兵们打听阿爹,他们却只是不耐烦地回答说没见过。我正无法,忽然摸到了那男子之前给我的玉佩,想着之前院子里的官兵都听那男子调遣,便拿出玉佩要那些官兵带我进去。 果然那些官兵见到了玉佩,就立刻换了副嘴脸,带着我找到了那男子。那男子此刻正站在岸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河水,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写满了焦急,借着火光看去,似乎还留着泪痕。 “大人,这个小姑娘拿着您的玉佩说要进来,我便带她过来了。”带我来的官兵对着那男子行了个礼,随后说道。 男子回过头来,见了我,便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比起白天沙哑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 “我阿爹是在这里摆渡的。今日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担心他所以过来看看,谁知这里被官兵们封锁了,一时无法才拿出了大人的玉佩,还请大人恕罪。”我低头小声答道。 “没事,你阿爹在这里帮我们找人呢,所以没有回去。时候晚了,你还带着妹妹,我找人送你们回去吧。”那男子低头看了看我怀里的妞儿,不知为何眼睛就红了。 找人?这渡口附近十分开阔,并没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我这样想着,看了看河中上下浮沉的众人,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阿爹水性好,心肠也好,向来这河里淹死了人,别人觉得忌讳,他却不觉得,常帮人在河中捞尸首的。如今看这情景,只怕又是有人掉进河里了。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那男子,便猜着了几分。怎么会呢?白日里他们走的时候,他明明告诉她有人在家里等她啊,她明明是满眼欢喜的,又怎么会掉进河里呢? 我想起那妇人,便觉得有些难过。那男子只说找人,并没说捞尸首,没准儿她掉下去没多久,此刻这么多人一齐搜寻,没准能救她也不一定。我虽这样想着安慰自己,却也明白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我出门时着急,没有给妞儿添件衣服。晚上外面冷,妞儿打了个喷嚏,便哼唧着要哭。我赶忙脱下外面的衣服把她包起来,哄她道:“妞儿别哭,我们等一会儿就回去。” 那男子早已找了人要送我回去,我却记挂着那妇人,不想现在就回去,便对那男子说道:“我想等阿爹一起回去。” 男子听了,点了点头,看我和妞儿穿得单薄,便吩咐人给我们生了堆火。我抱着妞儿坐在火边,火光映着她的小脸,看上去红扑扑的,很是可爱。我伸出手来,想要戳一戳她的脸,却听见岸边有人大喊“找到了!” 那男子听了这话,立刻飞奔过去。我抱着妞儿起身,原想跟过去看看,但却怎么样也迈不开脚。我怕那个比妈祖娘娘还美的会给妞儿唱歌的女子,变成一具被河水泡得肿胀的尸体。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周围的人早呼啦啦围了上去,将那男子层层围住了。只听得那男子大喊了一声“都滚开!”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和心痛。周围的人听了,便都立刻散开了。 我站在不远处,依稀看见那男子蹲在地上,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抱着一具尸首,低声呜咽着,好像在哭。 “我们回家吧。“阿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拉起了我的手。我转身跟着阿爹离开了,不经意间瞥见躺在地上的那具尸首的心口,插着一只小小的金簪。 第三章:金簪 我六岁那年,就没了母亲。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夜,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雪,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月光映在雪地上,再从雪地映到窗纸上,显得屋里都亮堂了许多。 母妃已经很久没下床了,这几天更是连坐起来都有些吃力。虽说父皇自她病后没来过一次,但每日总差太医来为她诊治开药,只是那些药,都被她泼在了地上,一滴也没喝进去。 宫中各处,到了年下总是格外忙碌些,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满脸喜悦。母妃平日里就不爱与人来往,如今生了病,我们这宫里就更显得冷清了。 我坐在母妃床边,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心里有些害怕,便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她还没答言,燕儿就上前拉了拉我的手,小声说道:“娘娘身子弱,殿下莫要扰她了。我带殿下到院子里堆个雪人好不好?” “不要”,我干脆地拒绝了燕儿。我们宫里服侍的人少,燕儿是母妃从母国带来的侍女,从我小时就一直照顾我的。从前下了雪,母妃常和她一起带着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可是那天我隐隐地觉得若是离开了母妃,只怕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没睡着,你扶我起来吧。”母妃的声音很弱,让我想到了不久前师傅教我的那个成语——气若游丝。 “娘娘如今病着,好好躺着养神吧。”燕儿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闪闪的泪光。 “我有话要和你们说,扶我起来吧。”母妃说着,便伸手想要支撑着爬起。燕儿见了,连忙上前扶母妃靠在了她的怀里。 母妃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道:“苦了你了,和我一起千里迢迢地来了这里,又一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熬了八年,如今我就快解脱了,可你怎么办呢?我们的故国都没了,你该去哪里呢?” 母妃说着,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燕儿也哭了,她转过头悄悄地拭了泪,才对母妃说道:“娘娘如今这样虚弱,就莫要为这些事情劳神了。奴婢从小和娘娘一起长大,自然是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我们虽没了故国,可娘娘还有殿下,哪怕是为了殿下,娘娘也要振作啊。” 燕儿说话的时候,母妃正看着我。我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总是笑着,一双黑玛瑙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只是这样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如今她的眼睛里,常是空洞和麻木,只有看向我的时候,才会有一点情绪。 她拉住了我的手,勉强对我笑了笑,随后却又落下泪来,说道:“苏儿,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这么小,我就要走了。” 我听了这话,虽不大明白,但不知为何就心慌起来,只顾拉着她干枯的手问她要去哪里,求她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 她捏了捏我的手,笑了。“傻孩子,别哭了。我就要回家了,这可是好事。”“回家?我们的家不是就在这里吗?”她的话让我有些迷糊。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母妃说这话的时候,咬了咬嘴唇,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冷漠得像是另一个人一般。 “以后我不在了,还要劳烦你照顾苏儿。我在这世上,信任的人,只有你了。”母亲说着,想要抬头看一看燕儿,却没有力气。 “娘娘只管放心,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定会好好照顾他。这孩子这样聪明,将来必成大器的。”燕儿答应着。 “我不要他成什么大器。把他生在皇家,是我对不住他。今后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离那些是非远远的,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就好。你就守着他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等他长大开了府,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母妃的语速渐渐慢下来,似乎连说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燕儿看了看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母妃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便也没有再说话。 “苏儿,母妃这一辈子都困在这宫里,看着这宫里的人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连做人的本心都丢了。母妃不想你成为这样的人,母妃希望你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知道了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对母妃的话一知半解,但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母妃见我点了头,才终于放了心。她伸手取下了头上的金簪,低头细细地看着。这金簪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戴在头上,连病中也不例外。 我也曾在她晨起梳妆时看过那支金簪,小小一支,不过是简单的祥云样式,且手艺粗疏,边缘歪歪扭扭的,与其他的首饰摆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还好母妃平日里不大盛装打扮,发髻上就插这一支金簪,倒显得淡雅别致。 过了许久,母妃仍只是看着这支金簪,眼中却又落下泪来。燕儿不忍见她如此,便说道:“娘娘取下它来,是要我帮您先收着吗?陛下赏的其他东西娘娘都不愿瞧见,这支簪子我便也帮您收起来吧。” 母妃却摆了摆手,将那支金簪递给了我,说道:“这是你父皇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戴了这么多年,如今用不上了,留给你吧。除了它,我也一无所有了。以后你若是想我了,就看看它吧。等你长大了,就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我接过那支金簪,将它紧紧捏在手里,点了点头。抬头看时,母妃的双眼圆睁,却没有半分生气。再唤她时,她也没有答言。 燕儿叫了声娘娘,便大哭起来。我也拉着她逐渐冰凉的手,放声大哭。在我的哭声中,燕儿用她沙哑的带着哭腔的嗓音,吟唱了一首歌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后来燕儿告诉我,这是她们故国的歌谣,母妃与她小时候,常吟唱着这首歌,憧憬着长大后会嫁与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第四章:燕归 母妃的丧仪,很是华丽。真是讽刺,她病了大半年,宫中连一个连看望的人都没有。等到她去了,倒是不知从哪里涌来许多人,日日为她守灵悲泣。我那时小,看着他们只觉得不解,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没有见过母妃,却能哭得这样悲伤呢?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在这宫中生存,首先要学会的,便是做戏。 在母妃的灵前,父皇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头,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母妃病的这大半年里,他从未踏入我们宫中一步。我对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的抚摸并未带来安慰,反倒有些不适。好在燕儿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有她拉着我的手,我才有了安全感。 父皇为母妃上了一炷香,他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的时候落泪了,虽然只有两滴清泪,但我看得真真切切。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威严,让我怀疑自己刚刚看见的,不过是幻觉而已。 因为母妃的逝去,父皇宣布辍朝三日,宫中各处刚刚为迎接新年挂上的彩灯和张贴的窗花,也都变成了一片素白。日常除了悲戚的挽歌,也没有任何音乐。整个兴都就这样在寂静和素白之中,迎来了新年。 新年伊始,母妃的棺椁在众人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皇宫。父皇十三岁登基,那时也不过二十八岁的年纪。虽自登基伊始就着手修建皇陵,但那时的皇陵还远未完工。因此,母妃的灵柩只能暂时停放在报恩寺,等到皇陵完工再下葬。 连日应付繁琐复杂的丧仪让我暂时忘记了母妃已经不在了的事实,她的棺椁离开天璇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真的离开了。我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推开众人想要拉住她,可伸手碰到的,却只是冰凉的棺椁。 燕儿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地安慰着我,她让我别怕,说以后还有她,她会好好照顾我的。我麻木地点点头,却感到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我的头顶。 可没过多久,燕儿也离开了我。父皇把我交给了魏娘娘抚养,却不让燕儿跟着。魏娘娘身边的宫女连哄带拽地把我拉到了瑶光宫,我大喊着要燕儿救我,却只看见燕儿被宫人们拉了下去。 平心而论,魏娘娘对我很好。我到了她的宫中就大病了一场,她亲自给我喂药,晚上也守在我的身边,好几日都没有休息。 父皇听说我病了,连着好几日都来看我。我哭着说要燕儿,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只说以后魏娘娘就是我的母妃,要我好好听她的话。 我病好了以后,想起燕儿,就闹脾气不肯吃饭。魏娘娘悄悄告诉我,要是我好好吃饭,就让我见一见燕儿,只是我要明白燕儿以后是不可能像从前一样照顾我了。我问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我们在这宫中,不过是一群锦衣玉食的囚犯罢了。” 她说这话的神态,和母妃生病前很像。我冥冥中觉得她似乎和母妃是一样的人,第一次对她有了信任,听她的话好好地吃了饭,她果然也偷偷地带了燕儿来见我。 不过半个多月未见,燕儿就瘦了一圈。她见了我,眼睛就红了,却还勉强笑着,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这宫里的人对我好不好,晚上睡觉踏不踏实。说着说着,眼泪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见她这样,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便也跟着哭了起来。她见我哭了,有些着慌,连忙上前替我擦干了眼泪,笑着说道:“殿下莫哭,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娘娘要好好照顾你,就一定不会食言。眼下殿下住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再生病了,不然我会担心的。”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该如何守诺,但只要有她这句话,我就有了安全感。燕儿没待多久就走了,临走时带走了母妃留给我的那支金簪。 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父皇新纳的美人了。她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插着那支金簪,就像母妃从前一样。 做了美人,她便可以常来瑶光宫看我了。只是魏娘娘不知为何,对我们的态度有了改变。母妃走后,我学会了察言观色。魏娘娘虽照常对我,可偶尔她看向我的眼神里,会带着一丝恨意。 我学会了做一个安静的孩子,不像过去那样贪玩了。心里只盼着燕儿有一天能带我离开这里。可没想到,我盼来的,只是燕儿死去的消息。 比起母亲盛大的丧仪,燕儿死得悄无声息。我只记得那天父皇冷着脸来了瑶光宫,从怀中掏出那支金簪扔在地上,冷冷地说了句“这是你母妃的遗物,以后好好收着,不要拿出来了。”说罢便拂袖而去了。 我捡起那支金簪,上面隐隐地有些血腥气。我追出去问父皇燕儿去哪里了,他却头也没回,只是说了句“死了。” 魏娘娘身边的宫女将我抱回了房里,叮嘱我以后都莫要再提起她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却只说这是父皇的旨意。 我后来偷听到她和魏娘娘讲话,才知道原来燕儿一直想求父皇把我交给她抚养,父皇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同意。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用那支金簪刺向了父皇。只是父皇向来弓马娴熟,她一个弱女子自然不是对手,当场被父皇夺下了金簪,插入了她的心口。 “倒是便宜她了,死得这样干脆。郑国已经灭国,她的家人也早已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这样,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也是她自己不自量力,仗着皇上对她主子余情未了,就骗了殿下的金簪来争宠,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大快人心。”那宫女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罢了,都是可怜人,何必说风凉话呢。这宫中的女子,不都是这样的可怜人吗?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们不过是会说话的礼物罢了,却还是不肯放过彼此,真是可笑。我之前也是糊涂了,只以为她借着主子上位,如今看来,她倒是个重诺守信之人。今日身死,也算是自由了吧。”魏娘娘说话间,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燕儿真的死了吗?我从来没敢问别人。我怕问了别人,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就不见了。我只当她回家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燕儿总是要回家的。 第五章:离别 我印象中的第一次离别,发生在天命十九年。那一年,我六岁,追着接姐姐入宫的马车,哭了很久。 但这其实并不是我所经历的第一次离别。母亲生我时难产,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走了。姐姐那时不过也才十岁,哥哥四岁。虽然他们不常提起,不过我想他们应当比我那天哭得更伤心吧。 姐姐和哥哥提起母亲,总是亲切地叫她阿娘。他们常说阿娘会煮杏仁露给他们喝,那滋味比嬷嬷煮的香甜多了。 可我没见过母亲,也没喝过她煮的杏仁露,除了我的出生带来了她的死亡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在我这里,她只是母亲,只是在祠堂里祭祖时透过众人远远地看见的那块冰冷的牌位。 我对爹爹也很陌生,他总是很忙。就算是闲下来的时候,也总是问问姐姐和哥哥的功课,看看哥哥习武。至于我,他好像从不关心。偶尔在院中碰到我,他也不过嘱咐我一句要好好听嬷嬷和姐姐的话,也很少愿意伸手抱抱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大管我,我从小就很淘气。家里虽有两个姨娘,但她们的性子都是极安静的,平日不过照顾爹爹和我们的饮食起居,很少说话,更别提管教我们兄妹三人了。 嬷嬷年纪大了,虽然爹爹嘱咐了让她好生管教我,但我一跑起来,她就追不上了。所以尽管我常在院子里疯跑,她也不过摇摇头,叹口气,嘱咐我小心别摔着了。 姐姐和我不一样,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地诠释着大家闺秀该是什么样子。其实她也不过大我十岁而已,但对我说话的语气,却好似大了我整整一个辈分。 每日晨起梳洗完毕,她就会来我房间叫醒我。我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她说我睡相难看,四仰八叉的还踢了被子,一面说着一面还要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有没有着凉。 然后不等我彻底清醒,她就会盯着嬷嬷给我梳洗,有时候还会亲自给我梳头。只是不知是不是她比嬷嬷年纪小的缘故,她的手劲儿也比嬷嬷大些,梳的发髻总是很紧,扯得我的头皮隐隐作痛。 吃罢了饭,她和哥哥要听先生讲书。我还没到该读书的年纪,可她也不放我出去玩,只许我坐在他们旁边,拿了纸笔给我,说女孩子不能整日上蹿下跳地疯玩,哪怕静静地坐着随便涂涂画画也是好的。 可我哪里坐得住,在纸上随便画画,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然后就会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或者用纸团偷偷地丢哥哥。哥哥有时候被我扰的不耐烦了,也会偷偷地把纸团丢回给我。每到这个时候,她只要看一眼哥哥,哥哥就立刻安静下来。至于我嘛,没人理我的时候,不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是用手蘸着墨汁到处乱涂,直到把自己也涂成了一个大花脸。 不过虽然她总是管我,我却并不恼她。因为她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吃饭的时候总是把我够不着的菜夹给我。虽然她手劲儿大,但她梳的发髻,比嬷嬷梳得好看。虽然下午陪她学女红很无聊,但她会把绣好的小荷包香袋一类的都给我。她的绣工很好,绣出的花鸟仿佛活的一般,我拿着总是跟别人炫耀。 更重要的是,她告诉我爹爹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那是她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她拉着我和哥哥,一遍遍地嘱咐哥哥以后要保护好我,不要再带着我爬树了,要哥哥好好读书习武,要我好好地读书学针线,不要再淘气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很少见她哭,心里慌张极了,冲着她不住地点头,向她保证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淘气了。说着说着,我也哭了,我哭着说她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了,爹爹又不喜欢我,以后只有哥哥喜欢我了。 她却拉着我,拿出手帕轻轻地给我擦干了眼泪,说爹爹是喜欢我的,他只是因为阿娘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听得似懂非懂,只顾拉着她要她别走。她摇了摇头,说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我说我就算长大了也不要嫁人,要一直跟姐姐还有哥哥在一起,她却笑了,摸了摸我的脸,说等我遇到喜欢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 我问她那她喜欢陛下吗?她红了脸,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可我不喜欢陛下,陛下抢走了我的姐姐。 不管我愿不愿意,姐姐第二天还是走了。她没有穿新娘的吉服,但比我见过的所有新娘都要漂亮。爹爹在书房里和她说了好久的话,出来的时候爹爹的眼睛都是红的。我想爹爹哭了,只是他平日总是一副表情,连笑都很少笑,怎么还会哭呢? 两个嬷嬷扶着姐姐上了马车,我跟在马车后面哭着喊她,可她却没有应我。道路两边有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羡慕,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在为姐姐的离开高兴。 我没跑多远,那辆马车就渐渐地远离了我的视线。我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滴进了嘴巴里,咸咸的。我的眼睛好像也哭肿了,睁开有些费力。 我垂头丧气地转了身,却发现爹爹带着哥哥站在我身后。爹爹弯下腰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有些笨拙地给我擦干了眼泪。他的手比姐姐大多了,怎么力气反倒比她小呢? 他将我抱在怀里,手里牵着哥哥,一起回了家。在门口放我下来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素儿不要伤心了,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入宫去见锦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似乎泛着一点泪光,声音也不似平日那样严肃,反而带有些小心翼翼的。我听了这话,连忙擦干了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见我如此,才松了口气,少见地将嘴角扬起,笑了。 第六章:安宁(上) 天命十九年,我十岁,魏娘娘有孕了。她入宫多年,却总是对父皇淡淡的,平日里也不似其她娘娘那样爱打扮,所以父皇也不常来看她。 不知为何,她从去年起,突然就对父皇热情起来,也比从前更爱打扮了。宫人们说,她大概是因为见了许久未见的哥哥,所以才这样高兴起来了吧。 我见过她哥哥,他的相貌平平无奇,说话还有点结巴,乍看上去根本不像魏娘娘。不过父皇倒是很欣赏他的样子,和他畅谈了许久。父皇说他的学问极好,只可惜不能为我们所用。 父皇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惋惜之色,可却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我那时年纪小,并未看出什么。魏娘娘却赶紧笑着说只要两国交好,哥哥定会常来出使的,自然有机会与陛下交谈。 父皇听了这话,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依旧和魏娘娘说起她故国的风土人情。魏娘娘说得高兴了,还跳了支舞给我们看。可后来我才知道,父皇第二日一走出瑶光宫,便把她哥哥扣在了驿馆。 魏娘娘虽然不知道,可她哥哥走后,她也越来越难过起来,看着她的神色与母妃临走前越来越像,我害怕了,怕她也像母妃那样离开我。可我偶尔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却只是勉强笑笑,告诉我不用担心。 后来她就有孕了,她有时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皮,笑着问我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我虽然也笑着答说想要个弟弟,可在心里,我却很怕她怀的是个弟弟,因为宫中的娘娘们都喜欢弟弟,我怕她有了弟弟,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好了。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比从前更好了,每次给肚子里的孩子做了衣服,也会给我做一件。她说不管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会和从前一样对我好的,还说以后等她老了,还要拜托我照顾弟弟妹妹呢。 这样说着说着,我便也和她一起欢喜起来。我虽有了几个弟弟妹妹,可都是养在别的宫里的,平日也不常和我一起玩。我开始期待着等她肚子里的孩子降生了,就有人陪我一起玩了。可没想到还没等孩子降生,魏娘娘就病了。 那时已是深秋,不久前有位新娘娘入宫,再加上对魏国的战事极其顺利,宫里热闹极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可不止为何,父皇说魏娘娘有孕需要静养,不许其她娘娘来我们宫里。我憋得难受,便时常偷偷溜出去玩。 一次到了孟娘娘宫里,她送了一只小猫给我,说是她兄长在魏国皇宫中缴获的,我欢天喜地地带了小猫回去。可魏娘娘一见那只小猫,脸色就变了,问我是哪里得来的。我告诉了她,她的脸色就苍白起来,只是不住地念叨着“魏国皇宫”,没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我抱着猫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抬到床上,又出去请了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从我怀中跳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 没过多久,父皇也来了。他坐在魏娘娘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关切。魏娘娘醒了,却恨恨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他们两个好像都忘了我的存在,我虽不大明白,但也觉得这事是我的错,所以不敢离开,只是站在原地。 父皇还是握着魏娘娘的手,柔声说道:“你好好养胎,还有一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爱惜身体。”他的声音很温柔,可还是透着平日里不容拒绝的威严。魏娘娘依旧不愿看她,他握着她的手,便加了力道,手上的青筋隐隐地浮现出来。 魏娘娘依旧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扭过头来,问父皇:“我哥哥呢?”父皇的眼神有些躲闪,只说了句“事已至此,你多思无益,好好养胎吧”,便起身欲走。 魏娘娘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拉着父皇不住地哀求:“魏国已灭,陛下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但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吧。” 父皇的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转身,只是将手从她的手中抽了出来,离开了。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拉着我来到了院中。 “我都听他们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莫要往心里去。”父皇看着我说道。我听了这话,本该松一口气的,可我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几乎呼吸不上来。 “以后莫要再养猫了。”父皇说完了这句,就转身欲走。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拉住了他的手,问道:“魏娘娘会死吗?” 父皇被我拉着的手轻轻地抖了抖,随后答道:“宫中有最好的太医照料,她不会死的。”我想起了母妃,她也有最好的太医照料,可还是离开了我。这样想着,就害怕极了,不自觉地浑身发抖起来。 父皇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转身蹲下将我抱在了怀里,轻声说了句:“别怕,你还有我呢。”他很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从他结实的胸膛上传来的温暖,让我安心了不少。 接下来的日子里,魏娘娘越来越像母妃了。她不再笑了,也很少说话,每日喝完了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就坐在床上静静地发呆。 我每日下了学,就回来陪她,跟她讲先生今天又讲了什么书,讲今日哪个弟弟又淘气被先生打了手板。她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是呆呆地坐着。 直到有一天,我照常吟起了先生教的新诗:“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她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跟我低低地反复吟唱。“这是我家乡的诗,从前我常幻想,若我不是公主,大概也会在采桑的路上,遇到这样一个男子吧。”她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酸涩,让人听了只觉得刺心。 第七章:安宁(中) 冬天到了,魏娘娘的肚子愈发大了,她也愈发懒得动弹,连每日里要喝的药,也都是身边的宫女喂下去的。 除了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都愈发瘦削了。从前略有些圆的脸颊,如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地突出,眼睛大而无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吸走了一般。 父皇来看她的次数,倒比从前多了。可她却不再打扮了,不仅如此,她眼里的恨意也没了,只剩下空洞。父皇与她说话,也并不回答。父皇却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跟她说些闲话,临走时还会嘱咐宫人们好生照顾她。 我还记得那天是冬至,白日里下了一整天的雪。父皇早已吩咐了晚上要过来,所以天还没擦黑,宫人们便张罗着将院子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我出去鞠了一把雪,在蹲在台阶上捏了一个小小的雪人,捧着它走进了魏娘娘的房间想给她看看。我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雪人捧到了她的面前,她也只是略抬了抬眼,没有说话。 我想着她许久没有出过屋子了,便伸手想拉她的手摸一摸雪,却早被她身边的宫女一把拦住。“娘娘身子弱,殿下刚刚玩了雪,手凉,莫要让娘娘再着凉了。” 那宫女说罢,我便有些垂头丧气地转了身,准备出门。魏娘娘却开了口:“苏儿不过是想让我摸摸他的雪人,你又何必如此。我知道陛下让你们盯着我,你放心,这孩子出生之前,我不会自寻短见的。” 魏娘娘说着,向我招了招手,招呼我过去。我手里的雪人早已化了,只剩一个小小的雪球。我便索性丢了那雪球,在衣服上擦干了手,上前坐在了她的床边。 魏娘娘拉过我的手,说道:“这手都冻红了,快暖暖吧。”说罢,早有宫人递了她的手炉给我,我接过手炉,说道:“本来想给您看看我堆的雪人的,只可惜都化了。” 魏娘娘听了我的话,有气无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手暖得差不多了,见她许久不说话,刚想起身。她却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我的手,随后说道:“你如今也是个大孩子了,以后也别只顾着玩,也该学着照顾自己了。以后这样的下雪天,可别只顾着玩雪,冻着自己也不知道。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还要指望你这个大哥多多照顾呢。” 我看了看她隆起的肚皮,认真地点了点头。正巧这时父皇走了进来,见我们两个说话,便笑着说道:“你今日好兴致,跟苏儿说起话来了。” 魏娘娘见他进来,便不再言语了,只是看了那宫女一眼。宫女会意,便上前要扶她躺下。 父皇向那宫女摆了摆手,随后说道:“今日是冬至,我早已吩咐他们预备了饺子,我们一家人吃了你再歇息吧。” 魏娘娘依旧一言不发。父皇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却又柔声说道:“我带了你哥哥来,你们兄妹许久未见,今夜正好团聚。” 魏娘娘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父皇。父皇向她微微点了点头,魏娘娘才勉强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过陛下,还请陛下带着苏儿先过去,臣妾换身衣服随后就来。” 父皇听了这话,便带着我先来到了正殿。正殿里早已摆好了桌椅和饭菜,魏娘娘的哥哥站在殿中,见我们进来,却也不向父皇行礼。不过大半年未见,他却比我印象中苍老了不少,眼里也失了神采。 “你先坐吧,她随后就到。”父皇说罢,便先落了座。魏娘娘的哥哥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规规矩矩地也入了座。 “你若是让妹妹来劝我,大可不必。她既嫁与了你,便不再是我魏国人了,自然也不必为魏国的灭亡守节。我是魏国仅存的皇子,你杀了我,便可一绝后患。莫要再如此费心,自取其辱了。” 魏娘娘的哥哥看着父皇,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得很慢,大概是怕自己又结巴的缘故。父皇却只说了句:“今日家宴,不必讲这些话。你妹妹就快要生产了,可她身子很不好。你是她的哥哥,朕今日请你来,只想让你劝她保重身子。” 听了这话,魏娘娘的哥哥眼里有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就在这时,宫女扶着魏娘娘进来了。她一见哥哥,便滚下泪来。她哥哥见了她,也红了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最终眼睛落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叹了口气,说道:“都是快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这样瘦弱可怎么办呢。” 一句话说罢,二人的眼泪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魏娘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安地搓着手指,没有说话。 “你们兄妹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等一会儿用完了膳,再细说也不迟。”父皇走到魏娘娘身边,扶她坐下。她哥哥便也入了座。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除了父皇偶尔问我功课以外,几乎没有人说话。就在我快吃完的时候,父皇不经意地说起:“苏儿,你可知这位魏国的四皇子,名唤魏斐,学问极好,你以后若是有机会,可要多多向他请教啊。” 我听了这话,想起不久前师傅给我讲过几篇文章,就是这魏斐所作。他的文章文笔朴实,善用寓言来说理,初读只觉有趣,细细品来却意蕴悠长。只是如今看看眼前这位落魄皇子,却难将他和那些文章的作者联系起来。 正当我思考着该如何答话时,魏斐却先开了口:“文章写得再好,也救不了魏国。就算我写尽了经世治国之道,手中的笔也化不作刀剑,挡不住你大乾的铁骑。”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满是无力。 第八章:安宁(下) “魏国君王昏庸,奸臣当道,酷吏横行,民不聊生。你心中的大道,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聒噪的废话,可于朕而言,如同春日的惊雷。朕灭了魏国,是民心所向。不仅是魏国,朕以后还将灭掉楚国、燕国和齐国,一统中原,建古今未有之奇功,你若是能放下一家之恨,着眼天下大局,留在朕身边辅佐,必能青史留名,又何必为腐朽不堪的魏国陪葬,落一个全小节而失大义的糊涂名声呢?“ 父皇走到了魏斐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只穿着家常的便服,声音也不大,可目光炯炯,眼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魏斐听了他的话,眼角下垂,眼里没了一点神采,苦笑一下,说道:“都说大乾的皇帝求贤若渴,国中汇聚了来自各国的人才,今天看来果真如此。连我这敌国的皇子,都能诚心招揽,在下佩服。” 魏斐说着,向父皇拱了拱手,随后接着说道:“你刚才所言非虚,魏国气数已尽,就算你不出手,也撑不了多少年。我自幼便立志救国,可父皇多疑,断不肯将兵权假手他人。我转而著书立说,想要唤醒国人的危机感,可到头来,不过是些无用功。” 魏斐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可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如你所说,在国破家亡之后苟活,做你的谋士。我毕竟是魏国的皇子,该随着它一同灭亡。” 魏斐说着,看了看魏娘娘,语气软了下来,看着她说道:“只是为魏国陪葬,有我就够了。我们这些男子没能守住自己的家园,自然该羞愧而死。妹妹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以后就守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这些了。” 魏斐说话的时候,魏娘娘早已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依旧不发一言。魏斐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伸手拭去了她的眼泪,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魏娘娘便扑入他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没有一点伪装,也没有一点仪态,像个伤心的孩子一般。 “她这阵子就要生产了,你不用出宫了,就住在这里吧。有什么事,可以等她生产完了再说。”父皇看着魏娘娘,眼里也闪过一丝不忍来。说完了这句话,就离开了。 魏斐就这样住进了瑶光宫。刚开始那几天,魏娘娘与他在一起时常落泪哭泣,可慢慢的,而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魏娘娘不再哭了,魏斐的眼里也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生气。 那一年的最后一夜,在迎接新年的爆竹声中,魏娘娘要生产了。宫人们进进出出,忙乱的脚步声和着宫外的爆竹声,让人听了只觉得慌乱。 去请父皇的宫女回来说父皇此刻正在举行宫宴,只怕是不能抽身过来。大家一片慌乱中好像忘了我的存在,我也不知该去哪里,想回房间却又觉得我该陪在魏娘娘身边。可我还没决定要留下,早有宫女关上了房门,拉我出去,说产房不吉,我不该待在这里。 我茫然地跟着她出了房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魏斐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看着里面。见我出来了,他难得地笑了,“你若是也不放心她,不如跟我一起在这里坐坐可好?” 魏斐说罢,索性坐在了台阶上。我点了点头,刚要坐下,身边的宫女便拦住了我。“天气这样冷,殿下若是坐在台阶上,只怕要受凉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了看魏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鼓起勇气对他说道:“您也不该这样坐着,陛下吩咐了要我们好生照顾您,若是您有什么闪失,只怕我们也不好向陛下交代的。” “里面的是我妹妹,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这个时候该陪着她。我虽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但也能看出妹妹是真心对这孩子的,想来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才要和我留在这里。你既如此说,便去取两个厚实的坐垫来,再拢个火盆,给这孩子添件厚衣服,想来也就无妨了。” 魏斐说话的时候虽有些结巴,但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味道。那宫女站在原地想了想,便依着他布置了。给我批了件狐裘,又拿了一件要给他披上,他却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我低头烤着火,听着魏娘娘的惨叫,心里只觉得害怕。从前母妃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受苦呢?母妃去了四年了,除了她的忌日之外,父皇从不提起她,宫里的其他人也从不提起,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可在我的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曾想她。 我正出神间,魏斐却开了口:“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想来对弟妹也是极好的。我妹妹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有了你陪着她,日子就没那么辛苦了。今后也要拜托你好好保护她的孩子了。” 魏斐说罢,起身向我郑重地行了个礼。我着了慌,赶忙起身还礼。“魏娘娘待我很好,她虽不是我的母妃,但在我心里,也将她看做亲人的。”我说话的声音有些小,我知道自己该将她看做母妃,可我做不到,我心中的母妃,永远只有一个。 “你这样懂事,必是你的母亲将你教养得极好。她见你这样,也会高兴的。”魏斐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道。 院子里不知不觉间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宫女从魏娘娘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一路吆喝着“快去报喜,娘娘诞下了公主”,跑向了宫外。 魏斐听了这话,急忙跑进了房间,我跟在他后面,一进屋,就先闻见了极重的血腥味。魏娘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极了,叫人看了害怕。 魏娘娘向我招了招手,我便慢慢地走到了她的床前。“你有妹妹了,她叫安宁。”魏娘娘说话的时候,身边的宫女抱了妹妹过来。 “你抱抱她吧”,魏娘娘的声音极小,我犹豫着伸出手,把那个小小的婴儿抱在了怀里。她这样小,仿佛我一使劲儿,就会伤害到她。我便只能站在原地,一点也不敢动。 “苏儿,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安宁。”魏娘娘说这话的时候,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可她虽是笑着,眼里却早已蓄满了泪。 “为什么?”我依旧不敢动,小声问道。“因为我要回家了。”魏娘娘伸出手指了指魏斐,魏斐便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她看上去那样瘦,魏斐抱起她不费一点力气。 “哥哥要带我回家了。”这是魏娘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这句话,魏斐便不顾众人的阻拦,抱着她离开了房间。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趁着今夜宫中众人都在太阳宫中参加宫宴,一路跑到了宫城西南角的城墙上,纵身跃了下去。 第九章:琐尾 天命二十年正月初一,报丧的钟声取代了新年的爆竹,响彻了兴都的每个角落。 “天命十九年十二月晦日,美人魏氏生安宁公主,薨。帝悲,追封魏氏为昭仪,葬于丽山妃陵。“魏娘娘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不过是起居注上简简单单的一句谎言。 那夜我抱着安宁站在魏娘娘的房间,脑中一片空白,周围人的慌乱似乎都与我无关。安宁不似其他婴儿那样喜欢哭闹,只是静静地在我的怀抱里睡着了。我不敢动,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弄醒她,然后她就不得不接受魏娘娘离开了的事实。 也不知站了多久,父皇总算从宫宴中抽身过来了。“你抱着她这么久,胳膊都酸了吧。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把朕给我抱抱吧。”父皇的声音是少见的温柔,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安宁,眼里是我很少见到的柔情和不忍。 “魏娘娘说她叫安宁。”我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父皇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先搓了搓手,才同样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安宁。 “安宁,是个好名字。”父皇小声说道。安宁睡得很沉,我们的动作并没有弄醒她。我看她依旧睡着,才放松下来,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酸痛,胳膊上仿佛绑着千斤重的东西,一点也动弹不得。 “已经到了深夜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父皇的话刚说完,便有素日照顾我的宫女上前拉我出去了。我出门的时候转身看了父皇一眼,他看着熟睡中的安宁,笑了,可那笑容里,慢慢都是苦涩和心痛。 整个正月,瑶光宫中的众人都十分忙碌。之前挂上的大红灯笼和喜庆的贴纸这些节日的装饰一律被取下,换上了一片素白。宫中其她娘娘也都来吊唁,她们为魏娘娘上完了香,也会来看一看我和安宁。 安宁依旧不大爱哭,一天十二个时辰,绝大部分都在睡觉。偶尔醒了,也不过哼唧两声,但只要有人过去抱一抱,就会很快安静下来。 太医说魏娘娘孕中多思,抑郁成结,所以安宁先天不足,身子孱弱。我想安宁在魏娘娘腹中的时候,只怕也常跟着魏娘娘哭泣吧?难怪她如今都不大爱哭了,想来是那时哭的太多,现在都没有力气了。 这样想着,我就害怕起来。正月里不用上学,我每日早起,便要守在她身边,等她醒了,听听她今天的哭声是不是比昨天大一些。想着若是她的哭声大些,就说明身子比之前好些了。可她的哭声,却总是很弱。即使被乳娘喂下那些苦苦的汤药,也只是哼哼唧唧地哭几声就完了。 虽然宫中有丧事,新年的庆典和宫宴少了好些,但父皇每日还是有许多事要忙。不过到了晚上,他总会来看看安宁。 宫中的娘娘们,好多也都是是到了晚上才来看安宁。若是父皇没来,她们敷衍两句就离开了。若是父皇在时,她们便极殷勤的,不是细细地询问安宁的状况,就是含着泪说她命苦,刚出生就没了母亲。 她们这样的表演我在六岁时已见过了,如今再见,却依旧觉得恶心。可她们是长辈,能做的,只有在她们站在安宁的摇篮前说话的时候提醒她们小声一点。 这样的表演,父皇见的一定比我多吧。可他面对她们,却从没流露出过厌恶之情。他看着她们的眼神,更多的是冷漠,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在这些娘娘之中,只有两位不一样。孟娘娘自从魏娘娘去了,从没来过瑶光宫,她身边的宫女有天叫我过去,我去了她的宫中,才知道她病了。 “这猫自己跑回来了,我怕你担心,所以叫你过来告诉一声。”她躺在屏风后面,声音很弱。我看着宫女怀里的那只猫,心里一阵难过。 “我该向你道歉,更该向魏姐姐道歉。我入宫的日子短,不知魏姐姐是魏国公主,那日送你这只猫,只是想着你身边没有兄弟,怕你寂寞,没想到竟害了魏姐姐。”孟娘娘说话的时候,不住地咳嗽着。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其实我心里和孟娘娘一样难过,这只猫是她给我的,却是我抱回去让魏娘娘看见的。若说谁该对魏娘娘的死负责,只怕我们俩都逃不过。 “魏姐姐去了,安宁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我的罪过这辈子都赎不了了。其实叫你过来,只是因为我这心里实在难过,现在说出来了,也就好些了。难为你听了我这半天的废话,早些回去吧。”孟娘娘的声音,好像比先前更弱了。 宫女打开了房门,我转身离开。可走到了门口,却又鬼使神差地转过了身子,向孟娘娘说了一句:“您别难过了,好好保养身子要紧。”在那一瞬间,我隐隐地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可我若不怪她,又该怪谁呢? 还有一位不一样的,是新入宫的李娘娘。李娘娘入宫才半年,因为父皇之前要魏娘娘静养,所以她从未来过瑶光宫。 她来的那天,正是魏娘娘出殡的日子。宫人们大多随着送殡的队伍出了宫,整个瑶光宫显得空荡荡的。她一身月白色的衣服,头上只戴了一只小小的玉簪,独自一人来看安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宫中向来不缺美人,可她的美,是与众不同的,宛如盛夏的芙蕖,不屑与其他花朵争艳,只是自顾自的美得沁人心脾。 她来的时候,安宁吃完了药,哼唧着要哭。可看见了她,不知为何就笑了。她见安宁笑了,便也跟着笑了。可笑的时候,眼角却悄悄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公主很喜欢娘娘呢,娘娘抱抱她吧。”乳母说着,便要将安宁递给她。她却先要过暖炉来捂热了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安宁。 “娘娘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抱着公主的样子,倒很熟练呢。”乳母笑着说道。我看她的样子,倒当真像是常抱孩子的,安宁在她怀里也甚是安逸,咯咯地笑了。 “我母亲生我妹妹时难产走了,我从前在家时常抱着她呢。”李娘娘柔声说着,眼里满是温柔。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是在冬日,但我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第十章:解霜(上) 第一场解霜雨落下的时候,恰好是一年前姐姐离开的日子。那天我和哥哥在书房里听先生讲书,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就啪嗒啪嗒地落起雨来。 之前爹爹说我今年就七岁了,该学些道理了,每日要跟着哥哥一起好好念书,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顽皮了。还说姐姐不在家了,哥哥就要好好管着我,不能纵着我的性子胡来,要是先生要打我手板,也不能再拦着了。 其实就算爹爹不说,姐姐走后我顽皮的兴致也没了大半。她临走前我保证过,以后要好好读书学针线,所以她走了以后,我连树都没有再爬过。每日早起便跟着哥哥听先生讲书,下午哥哥要学武,我就搬个凳子坐在廊下,跟嬷嬷学针线。 可是这些都好难啊,先生讲的书,不管我再用心地听,总是听着听着就困了。嬷嬷教我做的针线,针脚也总是歪七扭八的不成样子,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帕子,我都绣坏了好几条。为什么这些事姐姐做起来就那么得心应手呢? 不过就算我什么都做不好,爹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仍像从前一样,对我淡淡的。偶尔问问先生我和哥哥书读的怎么样,先生说到我,只说我比从前安静多了,能好好地坐一上午了。爹爹听了,也只是笑笑。 春日里的一天,我照样坐在廊下跟嬷嬷学针线,哥哥却走过来跟我说爹爹说了,以后我不必总是跟着嬷嬷学这些,若是我有兴趣,可以跟着他一起学武。 我听了这话,心里高兴极了。这段时间我看着哥哥学武,觉得有趣极了。可嬷嬷和姨娘们总说女孩子要学得一手好针线,长大了才能嫁个好郎君。所以我尽管心里高兴,却也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哥哥学武。 “女儿家,怎么能学武呢?少爷别说笑了,惹得小姐动了这个心思,就更学不好针线了。”我正犹豫着,嬷嬷先说道。 “没什么,素儿若想学,让她学就是了。我李家的姑娘,就是不会针线,也照样能嫁个好郎君。”我们说话的时候,爹爹刚巧从书房出来。听了这话,我高兴地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连说了好几遍“谢谢爹爹”。 不过虽然爹爹许我学武了,我也不过隔几天跟着哥哥照猫画虎,小半年过去了,也只勉强学会一套拳法。哥哥还说我的拳头软绵绵的像小狗的爪子似的,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疼。 虽然他这样说我,我也还是舍不得用力打他,只能嘀咕着反驳一句“你还不是一样,还是个男孩子呢,拳头打在我身上我也一点都不疼。”哥哥听了这话,却只是挠挠头,笑了。 我正听着雨声胡思乱想,先生突然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雨,念了一首诗:“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解霜雨落,荞麦结实,正是吟这首诗的时候。”先生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须,眯着眼笑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细细地讲解,只是反复吟了几遍,这首诗便记在了我的心里。虽然不大懂,但诗中好像有一个姑娘,在树下翩翩起舞。我看着院子里那棵杏树,结了一树黄橙橙的杏儿,心里想着若是姐姐还在家,在树下起舞,一定是极美的。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爹爹忽然问我想不想去见姐姐。我连连点头,却又想起他说姐姐入了宫,就不能时常见面了,不自觉地就垂下了嘴角。 爹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再过不久就是我的生辰了,姐姐特意向陛下请了旨,许我那天入宫去。我这才欢喜起来,笑容一整晚都挂在脸上。 那之后的十几天,我都忙着收拾要带给姐姐的东西。家里的杏儿正好,我挑了十个最大最软的,让嬷嬷装好了。大黄不久前生了一窝小狗,我想带一只给姐姐,爹爹却说不行。不过我还是跟哥哥商量好了,先挑好了一只长得最像大黄的,进宫的那天,悄悄藏在装杏儿的袋子里里上了马车。 马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袋子里的小狗很乖,没有叫出声来,嬷嬷也就没有怀疑。没过多久,马车停了,一个圆脸的宫女掀开了车帘,要抱我下来。我惦记着小狗,先去把袋子抱在了怀里,不等那嬷嬷抱我,自己跳下了马车。 “这可是宫里,小姐可不能像在家时那样随意,要让人家笑话的。”嬷嬷在身后说道。“小姐还小,自然活泼些。更何况娘娘如今正得圣宠,哪有人敢笑话娘娘的妹妹呢。” 那宫女一面说着,一面扶嬷嬷下了车,随后伸手牵了我,慢慢地往姐姐宫里去了。这里的墙极高,我仰起头来,也看不到外边;路极宽,可大家都只走在靠墙的边缘;人极多,可都低头快走,没有一点声音。 也不知走了多久,那宫女带着我来到了一座极大的宫殿,殿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开阳宫”三个大字。“娘娘在正殿等小姐呢,我们过去吧。”那宫女说着,带我跨过了一个高高的门槛,来到了一个极大的殿宇。 “素儿来了?”姐姐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摸了摸我的头。“一年未见,都长高了这么多。”她说话间,细细地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 我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早已忍不住眼泪,抱着她哭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东西呢,怎么就只管哭起来了,快放下吧,抱了一路,也不嫌沉。”姐姐笑着接过我怀里的布袋,又拿出手帕给我擦干了眼泪。 袋子里的小狗恰好醒了,哼唧了两声。姐姐听见了,有些疑惑地打开了袋子,笑了。嬷嬷上前接过布袋,把小狗抱了出来,说道:“在家老爷就说不许带的,谁知小姐竟偷偷带进来了,娘娘莫要怪罪。” “无妨,都是素儿的好意,留下吧,等安宁长大了,也有个作伴的。”姐姐一面说着,一面从嬷嬷手中接过了小狗看了看,“素儿有心,还挑了一只像大黄的”。“这是我和哥哥一起挑的,等它长大了,姐姐就可以像从前爹爹带着大黄一样,带着它去打猎了。”我看着姐姐,认真地说道。 第十一章:解霜(中) “打猎?”姐姐重复了一遍,嘴角的笑容泛起了一点点苦涩。“大黄老了,爹爹现在也很忙,你长这么大,爹爹也就带你去打过一次猎,怎么就记得这样牢了?” “虽然爹爹只带我去过一次,可你和哥哥讲过,以前爹爹常和娘亲一起带你们去打猎的。”我微微垂着头,心里也不是滋味。爹爹带我去的那次,大黄连只兔子都追不到了,爹爹摸了摸它的头,叹了口气。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带着我们出去打过猎了。 姐姐大概是瞧出了我不大开心,便赶忙问我在家有没有好好读书,我连连点头,还把先生那天念的诗背给她听,姐姐抱着小狗,笑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三小姐现在读书倒是还算认真,只是不爱学女红,倒时常跟着少爷学武。老爷见了,竟也不管,由着她胡闹。大小姐该管管,若是整日这样下去,哪里还有个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嬷嬷见了姐姐,便唠叨起来。 “她从来不是个安静的,如今能好好地坐着听先生念书,已是为难她了,嬷嬷便不要再逼她了。既然爹爹都准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哪里有不准的道理。再说了,素儿若是喜欢,跟着守仁学学也好。“姐姐笑着说道。 “大小姐在家时还管着三小姐些,怎么如今入宫了,反倒这样溺爱起她来了。”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嬷嬷听见了,姐姐也许我学的。”我得意地看了嬷嬷一眼,随后又起身,把新学的拳法比划给姐姐看。 姐姐初看时还笑着,可看着看着,眼神忽然落在了我的身后,随后便起身拉我转身行礼,口中有些慌乱地说道:“见过陛下。”我虽有些茫然,但也照着嬷嬷先前教过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起来吧,刚走到宫门口就听见了你的笑声,想起今日你妹妹入宫,此刻定是高兴的,若是让他们通报,怕坏了你的兴致,就直接进来了。”陛下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威严,只是很平常,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跟着姐姐起身抬起头来,陛下太高,我心中虽有些好奇,但也不敢仰起头看他。倒是他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那少年生得有些单薄,皮肤白皙,看面貌比哥哥大不了几岁,可眉宇间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他的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下垂,不似哥哥总是带着笑容。 不知为何,我看着他,心里就生出一种难过来。那种难过让我想走过去拉拉他的手,问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看向了我。我的眼睛对上了他微微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眸子,有些慌乱地低下来头。 “苏儿刚下了学,我便和他一起过来和你们用膳,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坐吧。”陛下说着上前拉着姐姐坐下,嬷嬷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向陛下道了谢,随后坐下了。 “丞相家的女儿,倒是个个知书达理的,你妹妹虽然年纪尚小,礼数倒也周全。以后不必如此拘礼,在你姐姐宫中便和家中一样。”陛下动了动嘴角,微微地笑着说道。 我连忙起身,回说知道了。抬头看见陛下的眼睛,和那少年一样,是好看的琥珀色。只是陛下的眼睛里,透着一点让人不敢接近的威严。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打拳呢,倒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陛下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大了些。 “素儿在家胡闹惯了,这一阵子闹着要和守仁一样学武,父亲便也由着她去了。刚刚见了臣妾高兴,便要打拳给臣妾看,让陛下见笑了。”姐姐说话的时候,眼神从没离开陛下,眼里满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陛下笑着回头,看到了姐姐怀里的小狗,转头问我:“这是你带进来的?”我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大黄的孩子,我特意挑了一只长得最像它的。” “大黄是从前娘亲在时养的,虽然不甚名贵,但极灵敏的。从前爹爹带我们出去打猎,定要带着它的。”姐姐说着把怀中的小狗递给了身旁的宫女。 “狗和人一样,要紧的不是出身,是本事。这狗就养着吧,一来给你作伴,等将来安宁长大了,也可以有个玩伴。”陛下说罢,宫人们便摆上了饭菜。 在家时嬷嬷教过,宫中一言一行都有规矩,眼前的饭菜虽然飘着诱人的香气,可我也只能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一顿饭下来,也只是吃了个半饱。宫人们撤下饭菜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叹了口气。 抬头正巧看见那少年,陛下唤他苏儿,想来他就是大皇子了。怪不得他生得这样单薄,若是每顿饭都吃得这样小心翼翼,只怕我也要比现在瘦上一大圈了。这样想着,我垂下了眼帘,心里盘算着等陛下走了去哪里找点吃的,却只听见陛下说:“苏儿,你今日回来还没看过安宁吧?带着你李娘娘的妹妹去看看她吧。” 大皇子听了,起身向陛下和姐姐行了礼,说了句“儿臣告退”,便走到我面前,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我回过神来,也起身向陛下行了礼,便跟他出了门。 “你叫什么名字?”大皇子的脚步很快,我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微微地喘着气答道:“李素”。“我叫贏苏”,大皇子的脚步慢了下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没有再说话,我也不好说话,就一直跟着他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我也跟着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了进去。现在不过初秋时节,晚风正是凉爽的时候,可这间房间门窗紧闭,里面比起大殿温暖了许多。 一见我们进来,便有个嬷嬷抱着一个极小的孩子走了过来,笑着对大皇子说道:“现在虽已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可公主就是不肯睡,看来要见过了殿下才肯入睡呢。” 那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孩子递给了大皇子。大皇子伸手接过,十分熟练地将那孩子抱在了怀里,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温暖的笑容。 第十一章:解霜(下) “这就是安宁了”,大皇子笑着转过身来,看着他怀中的孩子说道。那孩子看上去有些瘦弱,脸颊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肉嘟嘟的,显得眼睛格外大。大皇子说话的时候,她便盯着他的脸,还伸了伸手,好像想摸摸他的脸,只是手有些短,没有够到。 “她还小,身子也弱,若是生人抱了,只怕要哭呢,我就不给你抱了。”大皇子说着,走到摇篮旁边,小心翼翼地将安宁放了下来。 “就算殿下让我抱,我也不敢呢,这样小的孩子,要是我手一抖摔着了可怎么好。”我看着安宁小小的身子,小声说道。 “今日晚了,安宁也该睡觉了,我们先出去吧。”大皇子说罢,便带着我走出了房门。 “你今晚可住在这里?”他问道。“来时爹爹嘱咐了,若无皇上的旨意,不可久留,想来我也该回去了。”我答道。 我们说话的时候,天刚擦黑,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的地上,多了几片泛黄的树叶。 “那我们快些回去吧,你若是要回家,还是早些出宫的好。再晚一点天黑透了,就不大方便了。”大皇子说罢,便带着我回到了正殿。 姐姐正和陛下说着话,见我们进来了,便问道:“苏儿瞧过了安宁,心里踏实了吧?”大皇子上前拱手施礼,答道:“安宁正闹着不肯睡呢,现在总算踏实睡下了。” 陛下听了,微微笑着说道:“安宁这丫头还这样小就离不开你了,以后等她长大了,只怕要天天粘着你呢。” “儿臣答应了魏娘娘,要保护她的,自然会一直在她身边。”大皇子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陛下,眼里满是坚定。 陛下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不过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对姐姐说道:“天色晚了,你妹妹今夜便留在这里吧,朕今夜也留在你宫中。”姐姐听了,连忙起身答应着,眼角眉梢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先前来接我的那个圆脸的宫女带我出了大殿,她告诉我她叫银杏,是姐姐的贴身宫女。银杏带我来到了一个房间,收拾好了床铺,说了句“三小姐好生歇息”,便出去了。 离我平日里睡觉的时间还早,我趴在柔软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想要入睡,好不容易酝酿的困意总是被肚子的叫声驱散,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实在睡不着,只好起身,看了看房间里没什么吃食,想了想,便随手批了件衣服,出去寻些吃食。 远远地看见姐姐房间门口聚着许多宫人,我本想去找姐姐的,如今看来,只怕陛下也在姐姐的房间,只好转身准备回屋。走到门口,却发现和我的屋子挨着的那件屋子里亮着灯,窗纸上投着一个少年的影子,想来是大皇子了。只是这么晚了,他怎么也不睡呢? 我站在窗前,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大皇子却从里边开了门,问我:“你怎么还不睡?”我脸一红,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的脸上烧烧的,只好低头摸了摸肚子。 “你饿了吧?”大皇子倒是神色如常,我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没有笑我。我红着脸点了点头,想起他今日晚膳也没吃多少的样子,便问道:“殿下是不是也饿了,才开门要出去找吃的?”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愣,随后答道:“我是看见你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这才开门的。”我听了这话,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低头不语。 “走吧,我带你去小厨房看看。”大皇子说着,带我来到了小厨房门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些吃的出来。”他说罢,便推门进去,不久后拿了满满一盘点心出来。 我们回到了他的房间门口,他转身将点心递给我就要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我看殿下今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我们一起吃吧,爹爹常说男孩子要多吃东西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呢。” 大皇子听了这话,点了点头,索性拉我坐在了廊下,和我一起吃起了点心。我饿得久了,虽然心里想着嬷嬷教的规矩,但还是吃得快了些,也没留意他吃了多少。等我手里的盘子见了底,才想起旁边的大皇子来,有些抱歉地冲他笑了笑,他却递给我一杯热茶,说道:“刚才见你吃得急,怕你噎着,喝点茶润润吧。” 听了他的话,我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肚子被填得满满当当,总算不再闹腾了。 “你虽是李娘娘的妹妹,但性子倒与她大不相同呢。”大皇子看着院子里的银杏,说道。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好像偷偷地上扬了一点。 “姐姐生得漂亮,一言一行俱是端庄稳重,大家都喜欢的,爹爹也说她最像娘亲。不像我,只会淘气,若是娘亲见了,只怕也要叹气的。”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一点难过。我从未见过娘亲,但爹爹既说姐姐最像娘亲,那想来娘亲若在,也会更喜欢姐姐吧。更别提娘亲是因为生我才去了的。 想到这里,我的眼里就落了下来。我不是因为娘亲会更喜欢姐姐难过,而是因为自己害死了娘亲难过。要是娘亲不生我,就不会死了。 “你怎么哭了?”大皇子的语气有些慌乱,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我接过擦干了眼泪,说道:“没什么,就是想到如果娘亲不生我,就不会死了,觉得对不起娘亲。”我努力忍住眼泪,哽咽着说道。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道:“你不要这样想,我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样的。” 娘亲真的这样想吗?我自己也不确定。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的难过忽然就减轻了好些。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起身说道,我点了点头,刚要回屋,却又听他说道:“以后若是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叫我殿下。” 不叫他殿下,又该叫他什么呢?我还没问出这个问题,他就关上了房门。我也只好回屋上床,盖着软软的棉被,进入了梦乡。 第十三章:秋暮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这天下学早,我回来的时候安宁的吃饱了奶,正是精神头好的时候,见了我咿咿呀呀的哼唧着,伸出手来要我抱她。我看外面天色尚早,此刻无风,也不大冷,就给她裹了条毯子,抱她到院子里散散步。抬头一看,一群南归的大雁正飞到头顶,便随口念了这首诗给她听。 我们搬到李娘娘的开阳宫,已是大半年了。办完魏娘娘的丧事,父皇犹豫了好久都没确定让哪位娘娘照顾安宁。宫中没有子女的娘娘们倒都时常来看她,只是她们的眼睛里虽有笑意,但更多的,是掩盖不住的功利。 后来父皇问我觉得谁合适,不知怎的,我脑海中就浮现出李娘娘的笑来,她抱着安宁的时候,倒还是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只是父皇听了我的话,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说了句“这样虽好,只是要费心安排了”,便走开了,留我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和安宁便搬进了开阳宫。起初父皇只说让李娘娘照顾安宁,说我和李娘娘年岁差得不多,她又未曾生养过,要她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只怕会有些吃不消。可我不愿意和安宁分开,便在父皇面前再三请求。父皇见我很少这样坚持,加上李娘娘也在一旁劝说,便答应了。 这李娘娘虽只大我五岁,但行事倒是极为妥帖的。对安宁的事,事事亲力亲为,对我也是粗中有细,该照顾到的地方照顾的妥妥当当。我想起初见时她说从前在家时常照顾自己的小妹,现在看来所言非虚。只是她现在入了宫,她的小妹应该很想她吧?这样想着,我便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小丫头,像是我和安宁抢走了她的姐姐似的。 那个小丫头生日的时候,入宫来看李娘娘。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给李娘娘打拳呢。虽然从背面看去不甚清楚,但一招一式里透着认真,让人看了不自觉的就有了笑意。 后来看见了她的正脸,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黑亮的眸子,红红的嘴唇,真真是个粉雕玉琢的讨喜模样。虽然一举一动都合着宫里的规矩,但趁人不注意时四处张望的好奇眼神,比起我长在宫里的妹妹们,更多些活泼和天真。 她走后,李娘娘把她带来的杏儿分了几个给我。“我妹妹临走时特别嘱咐我的,叫我分些给你吃。虽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但是我母亲在时亲手种的,比其他的杏儿甜些,你尝尝吧。”李娘娘看着银杏把那几个黄橙橙的杏儿装在盘子里递给了我,它们躺在微微泛着黄色光泽的羊脂玉盘里,显得十分诱人。 那杏儿吃起来,是比平时吃的甜些。大概母亲留给孩子的东西,总是好的吧。我吃着杏儿,想起母妃来,却也只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拿出她留给我的金簪,安静地流几滴眼泪。 我抱着安宁散布的时候想起这些,看着她的脸,就觉得一阵心酸。我好歹记得自己的母妃,安宁却连只在出生的时候见过魏娘娘一面,等她长大了,会不会好奇魏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又会不会跟那个小丫头一样,觉得是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亲呢? 我看着安宁的时候,安宁也恰好看着我。她这些日子比起之前稍稍胖了些,此刻笑了,眼睛就变小了。“哥哥”,她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她最近慢慢学着说话了,只是说得不大清楚,不过每次见了我,总是晓得要叫哥哥的。 我应了一声,也跟着她笑了。等她长大些,大概也会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吧。我刚要抱她回去,小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我怕它吓着安宁,刚想快些回屋,谁知安宁竟伸手指着它,嘴里嘟囔着“狗,狗”。 这小黄狗来了这些天,脾气倒是极好的,从不大声叫。日常和安宁一样,吃饱了没多久就要睡觉,清醒的时候不多,常在院子里追追蝴蝶,逮逮蚂蚱,倒是自得其乐。 小黄狗跑到我的脚边,便不住地摇着尾巴,还用头轻轻地蹭我的腿,我看安宁也不打害怕,便抱着她蹲下,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小黄狗的头。小黄狗十分惬意地哼哼着,安宁也笑了。 我回屋放下了安宁,哄她睡着了,出来的时候,见那小黄狗等在门口,一时兴起,便带着它往御花园去了。 这是小黄狗第一次踏出开阳宫的门,开始时它还怯生生的,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后来见一路上没什么生人,胆子大了起来,便撒开了欢儿小跑起来。 没跑多远,便遇到了阿武。阿武的母妃郑娘娘,是上一任宰相之女,平日里少与其她娘娘们往来。阿武虽是我的二弟,但我们除了一起上学,其他时候也很少见面。 阿武见了我,便站住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我回了礼要走,却看见他蹲下看了看小黄狗,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是大哥的狗?” 我点了点头,阿武便撇了撇嘴,说道:“这样的杂种狗,大哥养它做什么?”我平日甚少与别人争执,可此刻听了阿武的话,便想起那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抱着这小黄狗的样子来,就觉得有些气不过。 “只要有本事,杂种狗又何妨?当年大周分崩离析,诸侯割据,各自建国称帝。那些大周宗室,多以封地为国号。唯有我朝太祖,虽起自布衣,但胸怀天下,取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大乾。如今百年过去,当年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都被我大乾并入版图,余下的三国也都苟延残喘,毫无反抗之力。若是出身血统真的如此重要,又怎会有今日的大乾?“ “说得好,不愧是朕的长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胸怀。”我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父皇的声音。我连忙转身,父皇和郑娘娘正站在身后。我连忙行礼问安,起身的时候,阿武早站到了郑娘娘身边。 “苏儿比武儿年长三岁,见识自然比武儿多些。武儿以后要好好向长兄学习,陛下也要时常教导他,这样他以后才好为陛下分忧啊。”郑娘娘的语气十分慈爱,只是阿武低着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朕明日去看看你和安宁。”父皇说罢,便和郑娘娘带着阿武走了,阿武临走时还是有些不高兴,郑娘娘拍了拍他的头,他便立刻恢复了笑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四章:絮雪(上) 天命二十四年暮春,兴都漫天柳絮飞扬,和柳絮一起飞入各家院落的,还有前线传来的捷报。大乾的军队占领了楚国的郢都,楚王在绝望中自焚而死,楚国宗室尽灭,中原的版图上除了大乾,只剩下日暮西山的燕国和齐国了。 整个大乾充斥着前所未有的高昂斗志,平民百姓争着将儿子送上战场,生怕再过几年天下一统,就失去了建功立业,改变命运的机会。朝中重臣也争先恐后地向陛下吹嘘自家的儿子是如何的饱读兵书、娴于弓马,只要有机会带兵,必定能建立不世奇功。 这样的热闹之中,我们家的院子倒显得过于安静了。哥哥虽只有十五岁,但也想得爹爹举荐,能上阵杀敌。爹爹却只是让他安心读书习武,不要如此浮躁。哥哥虽不甘心,但也只能按下这份不甘,每日祈祷着自己再长大些的时候还能有机会上战场。 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日跟着哥哥读书。起先只是想着答应了姐姐不能像从前一样淘气,只好强迫自己安静地坐着。后来听先生讲书听得多了,倒也听出几分滋味来。至于练武,不过是一时起意,练了没半年,就放弃了。 还记得我说不要再学武的时候,家中上至姨娘们,下至嬷嬷们,都松了一口气,连声说我长大了,终于不再胡闹了。不过让她们失望的是,我如今依旧不喜欢女红,闲下来的时间,不是打扮成男孩子跟哥哥出去闲逛,就是在家画画。 初次入宫之后,陛下对我印象很好,便准我一个月入宫一次,陪伴姐姐。安宁如今四岁了,正是充满好奇心的时候。只可惜她身子弱,日常动一动嬷嬷们都要小心跟着,生怕磕了碰了,平日里连开阳宫的门都很少出,贏苏的功课又重,每日只有晚上能陪她玩一会儿,白天便只有姐姐和小黄狗陪着她了。 因为这样,我每次入宫,最欢喜的便是安宁了。我常从外面带些时兴的小玩意儿给她,她也总缠着我,要我给她讲讲宫外的世界。那些在我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有趣极了。后来我便开始画画,把我看到的世界画给她看。虽然画技粗疏,但至少这样一来,我不在的时候,安宁也能解解闷。 马车吱呀吱呀地出发了,这条路我走了四年,早已烂熟于心,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心中早已了然。平日里我会时不时地撩开车帘,看看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不过今天,我只顾着扶住那个在颠簸中东倒西歪的大口袋,顾不上马车外边了。 “这里面装了些什么,三小姐也不肯告诉我。你打小鬼点子就多,大小姐倒也纵着你。如今胆子愈发大了,到了宫里还是一样的淘气,也不怕惹恼了陛下。”嬷嬷虽嘴上这样说,但说话间已伸出了一只手帮我扶住了口袋。 “您别担心,这里面装的,是给安宁的惊喜,陛下不会生气的。”我冲嬷嬷笑了笑,说道。“私下里这样叫便罢了,到了人前,你可要记着不能直呼公主的名讳啊。”“知道了,我又不是头回进宫了,规矩都懂得的,嬷嬷就莫要担心了。” 我说话的时候,心中暗想:还好嬷嬷不知道我私下还敢直呼大皇子的名讳呢,若是让她知道了,只怕又要念叨我不懂规矩了。不过说起来,这可是他让我这样叫的,就算是不懂规矩,也该是他不懂规矩吧。 我第二次进宫的时候,陛下晚上没来开阳宫。我和姐姐还有贏苏三个人吃饭,气氛就随意了许多,我也总算吃了一顿饱饭。那天晚上吃罢了饭回屋不久,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贏苏端着一盘点心站在门口,问我道:“你是不是又没吃饱?” 我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点点头接过点心,说了句“多谢殿下。”他却十分认真地说道:“上回不是说过了,以后若是没有别人,你不必叫我殿下。”“不叫你殿下,该叫你什么呢?”我问完,还没等他回答,便自问自答起来:“若是叫你哥哥呢,一来你是皇子,我可高攀不起。而来我姐姐是你的庶母,我要是叫你哥哥,想来也很奇怪。” “不必费这些脑筋,你叫我的名字就好。”我话音刚落,他便说道,看样子之前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了。“这样不大好吧?”爹爹说过,皇家最是规矩森严的,虽然我们只是孩子,但似乎也不该如此随意。 “没什么不好的,就算别人知道了,也是我让你这样叫的,不必害怕。”他看着我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我看着他的双眸,忽然就不害怕了。 “那好吧,谢谢你,贏苏。”我说罢,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就要走。“先别走,我们一起吃吧。”我端着那盘沉甸甸的点心,赶忙叫住了他。他点了点头,我们便向上次一样,坐在廊下吃了起来。 我原想着他和我一起吃,便能少吃些。结果他像是担心我吃不饱似的,只拿了一块咬了几口,吃完之后进屋倒了杯热茶给我,随后便看着我吃,自己却不吃了。 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实在说不出我不想吃了这句话,只好将那一盘点心,都送进了肚子。他见我吃完了,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中的茶杯递给我。我吃了太多点心,口渴得厉害,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结果因为喝的太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看我这样狼狈,嘴角居然不自觉地上扬了,仿佛下一刻就要笑出声来。我满脸通红,只好转过头去,却没有听见他的笑声,只感觉到他用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看你吃得这样急,定是又没吃饱。别担心,以后你每次入宫,我都留些点心给你吃。”他说完,就回屋去了。我低头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叹了口气。看来以后在宫中吃饭,都要留些肚子了。 第十五章:絮雪(中)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吱呀一声停了,银杏早早地等在宫门口,掀开了车帘,见我抱着一个大口袋,不由得笑了。 “三小姐这回又带了些什么啊?”这几年我进宫常带东西的,银杏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的口袋着实大了些,所以她才有些好奇。 “秘密,这可是给公主的惊喜。”我一面说着,一面冷不防将口袋直接塞给了银杏。“这么大的口袋,奴婢一人可抱不住,你们几个还不上来帮忙。” 银杏不妨,手忙脚乱地吩咐着,说罢才发现这口袋虽大,却是极轻的,便又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三小姐和奴婢闹着玩呢,我就说三小姐平日里虽有些古灵精怪的,但对我们下人向来是极好的,自然不会为难奴婢的。“ “刚刚一时兴起,你莫要恼了。”我笑着对银杏说道。“三小姐说笑了,奴婢不敢。我们快些回去吧,娘娘和公主都盼着呢。”银杏说罢,便带着我们到了开阳宫。 还没进门,就听见嬷嬷念叨安宁:“公主,您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了,虽说最近天气暖和了,但您身子弱,到底该进屋去等才是。等三小姐来了,我们自然去叫您的。” 我听了这话,连忙快步进了大门,果然看见安宁正在廊下等我呢。见我来了,她便一路小跑着过来,我赶忙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 “不过一月未见,公主又重了些呢,看来有好好吃饭呢。”安宁虽比起同龄的小孩,有些瘦弱,但也在不断长大,我现在抱着她,有些吃力了。 “阿素你今天晚了”,安宁撅着小嘴,有些不高兴。虽说我年纪比她大些,但姐姐到底是她的庶母,所以姐姐便做主,让贏苏和安宁都唤我阿素。 我抱着她走近正殿,笑着说道:“是了,刚刚和银杏多说了几句话,所以就晚了些,公主可莫要生我的气。” “若是有礼物,我就不生气了。”安宁转了转眼珠,坏笑着说道。 “这丫头如今愈发聪明了,都知道跟你讲条件了。”正殿中,姐姐笑着说道。安宁听姐姐这样说,有些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礼物自然是有的,只是还得等一等。”我放下安宁,冲她笑了笑。 “为什么?”安宁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这次的礼物啊,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能送出来。”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道。 安宁听了这话,嘟着嘴失望了一会儿,便转头去和小黄狗玩了。 “你倒是还和小时候一样,鬼点子多。”姐姐看着我,笑着说道。她今日一身家常的青衣,头上只簪着一只小小的玉簪,虽然形容面貌与从前一样,可眼里的笑意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淡淡的哀愁。 “姐姐有什么事不高兴吗?”虽然爹爹让我少问宫中的事,但看着姐姐如此,我的心里便难过起来。 “没什么”,姐姐听我这样问,恍惚了一下,才笑着答道,“就是见了你,有些想念爹爹和守仁了。” 我听她这样说,不自觉地低下头难过起来。宫规森严,宫妃一入宫门,便难以和家人相见。我一月可入宫一次,已是陛下开恩。爹爹和哥哥这样的外男,是无法踏入内宫的。平日里虽有书信往来,但见不到他们的面,想来也很牵挂吧。 “你别难过了,有你每月来宫中陪我,已是我的福气了。”姐姐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些什么,上前将我搂入怀中。我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苏儿回来了,今日不在学里吃饭吗?”姐姐拍了拍我的头,说道。我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身向贏苏行礼问安。 “今日先生有事,所以只上半天学。”贏苏向姐姐行过了礼,便一直盯着我看。 我怕他看出我的异样,只好低下了头。好在安宁这时走了进来,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贏苏便立刻弯腰将她抱起,“哥哥今天可以跟我们一起用午膳了。”安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啊,所以今天你要多吃一点哦。”贏苏笑着和安宁碰了碰头。 “嗯”,安宁大声地答应着。 说话间,宫人们已摆上了饭菜。吃饭的时候,姐姐不住地给我们三个夹着菜,贏苏也不停地给安宁夹菜,安宁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吃了好一阵子也不见变小,便趁他们说话的时候,偷偷夹了好些给我。我看着她新月一般的笑眼,叹了口气,只好替她把饭菜都吃完了。 “安宁今天真乖,”吃罢了饭,贏苏笑着对安宁说道。 “那我今天可以不去午睡吗?我想听阿素讲故事。”安宁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奶声奶气地说道。 “那可不行,阿素就住在这里,又不会跑,你乖乖地去午睡,等你醒了再听好不好?”贏苏说罢,便将她抱起,递给了嬷嬷。 安宁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随后对姐姐说道:“李娘娘我去午睡了,您可别让阿素走了。”姐姐听了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安宁这才放了心,回屋午睡去了。 安宁走后,贏苏也起身说要回屋读书了。我留下想和姐姐说说话,姐姐说着说着有些困了,便回去小憩,我也就出了正殿要回屋。 刚回屋坐下,门口便有人敲门。我开了门,是贏苏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盘点心。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我们一起吃吧。” 他点了点头,我们便坐在廊下吃起了点心。正是银杏开花的时节,院中的银杏树枝丫上挂着一簇一簇的绿色球花,比起御花园中的姹紫嫣红,显得那样的不起眼,若不留心,根本发现不了它们正在开花。 “你们先生怎么总是有事啊?我每次来,你总是提前下学。”我看着盘子里满满当当的点心,有些发愁,便想着闲聊几句转移贏苏的注意力,偷偷地将几块点心藏在了袖子里。 “先生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所以时常提早下学。”贏苏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个,顿了顿才答话。说罢,急慌慌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我刚要提醒他小心噎着,他就已经噎着了。我只好回屋倒了杯热茶给他,看着他脸憋得通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第十六章:絮雪(下) 贏苏见我笑了,脸愈发红了,活像秋天的柿子,我从未见他如此窘迫过。我把茶杯递给他,勉强忍住笑意,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杯热茶下肚,他总算恢复了正常,只有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去。 “我吃不下了,你吃吧。”他别扭地看向别处,将盘子推给我。我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刚才不要笑出声来,他大概还能帮我吃掉几个,如今他这样不好意思,看来这剩下的点心,都要我来吃完了。多思无益,我只好低头老老实实地吃起点心来。 “你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贏苏的声音有些犹豫。 “没什么,就是很久没见姐姐,想她了。”我想起之前他盯着我的眼神,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难过。 “你的鼻头有些红,是生病了吗?”贏苏继续问道。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正犹豫着该如何告诉他这是接触了太多柳絮的缘故,安宁却小跑着来到了我们身边。 “安宁,来吃点心。”我见了安宁,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把拿了两块点心给她。 “阿素快讲故事,正好今天哥哥在,可以一起听。”安宁接过点心塞进嘴里,一面含混不清地说着,一面向贏苏张开了双臂。贏苏会意,将她抱起放在膝上。 “让我想想,今天讲什么故事呢?”我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将盘子放在了身后,有安宁转移贏苏的注意力,他总算不再盯着我了。 正说着话,一阵春风吹过,吹得院中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故事一会儿再讲,我先送你礼物好不好?”我听见风声,赶忙起身,不等安宁回答,便安排起来:“银杏,去搬个梯子来,再把我之前带来的大口袋拿来。殿下就抱着公主坐在这里,在这里的人都记得要用丝帕捂好口鼻。” 银杏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多问,立刻搬来了梯子。我指挥他们将扶好梯子,自己爬上了屋顶,然后从银杏手中接过了那个口袋。确认过在场的人都捂好了口鼻之后,我用随身的手帕蒙住了下半边脸,随后打开了口袋,将里面的柳絮一股脑倒了出来。 “公主你看,下雪了。”在春风的吹拂下,一片片柳絮在风中摇曳生姿,倒真像冬天的满天飞雪。 我爬到屋顶的边缘,向下看去,安宁坐在贏苏怀里,咯咯地笑个不住,伸出小小的粉色手掌,接住了几片柳絮,拿在眼前细看。 “快些下来吧,趴在边上小心掉下来。”众人都看着眼前的柳絮,唯独贏苏抬头看着我,眼里有些担心。 我答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起身下来。脚落了地,才发现贏苏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平安站在地上才移开了视线。 “阿素,我摸到雪了。”安宁高高地举着手中的一片柳絮,笑着说道。她身子弱,每到冬天,便很少出门。若是下了雪,屋内更是连窗户都开不得。这两年每逢下雪,她总是趴在窗户边,隔着窗纸看着屋外朦胧的白雪,吵着要看雪。 我看她眼巴巴的可怜样子,心中着实难过。那天先生讲书,恰好讲到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我便有了主意。这一个多月来,和哥哥一起去城中有柳树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收集了这些柳絮。只是开始时不知要捂住口鼻,吸入了一些柳絮,还难受了好一阵子呢。 “你们干什么呢?这样热闹”,姐姐也睡醒了,出门便看到我们沾了一身柳絮,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 “李娘娘,我看到雪了。”安宁骄傲地向姐姐展示着手中的柳絮。 姐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果然又是素儿这鬼丫头的主意。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满身都是柳絮,快些去重新沐浴吧。” 姐姐说着,到安宁面前蹲下,细细地将粘在她脸上的柳絮一一摘去。“还好你让他们先捂好了口鼻,不然只怕又要生病呢。”姐姐说着,转头看了看我,笑了。“你这红鼻头,只怕就是之前吃了苦头吧。” 我听了这话,有些难为情,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带你去沐浴吧。”姐姐说着,牵起了安宁的手。安宁却连忙牵住了我的手,嘴里念叨着:“我要和阿素一起洗。” 姐姐笑着看了看我,说道:“好吧,反正你们两个这般模样,都是要好好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的。苏儿你也回去沐浴吧,记得要将身上的柳絮彻底洗干净才可以。”说罢,便牵着我们走了。安宁回头看着贏苏,吐了吐舌头。我随着安宁一同回头,恰好看见贏苏温暖的微笑。 姐姐的浴桶极大,我和安宁两个在里面,还显得绰绰有余。银杏和姐姐一起,往我们两个身上缓缓地浇着温水,水面上早浮起了一层白白的柳絮。 “这些雪花为什么不会化呀?”安宁看着水面上的柳絮,好奇地问道。 “这是春日里的雪,自然与冬日的不同。”我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姐姐却柔声说道。宫中没有柳树,所以安宁从未见过柳絮。 “您和父皇总说我身子弱,冬天不能出门。春天比冬天暖和,我可以出去看雪吗?”安宁睁着琥珀色的大眼睛,认真地问道。 “那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所以安宁要好好吃饭,快点长大。”姐姐笑着说道。 “嗯”,安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随后转头看着我说道:“阿素,等我长大了,你就带我去看雪,我还要去你家,看看你家的杏树和大黄狗呢。” “好啊,我答应你,等你长大了一定带你去。”我笑着点了点头,安宁在水中悄悄地勾了勾我的手指,才满意地笑了。 这次沐浴足足洗了一个半时辰,换了三遍水,才将我和安宁身上的柳絮彻底洗净。晾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我和安宁一起坐在铜镜前,姐姐给我们梳好了头发。 “这春日里的雪,看一次真是要费好大的功夫呢。”姐姐说罢,屋子里的四个人都笑了。“不过只要安宁喜欢,就值得。”姐姐的声音暖暖的,看向安宁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说罢,我便 第十七章:徒靡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黄死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大黄的毛色就一年比一年浅,步伐一年比一年慢,眼神一年差过一年。在它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它总是趴在窝里睡觉,很少有醒着的时候。看那样子,很难想象从前在楚地时,它曾经是最好的猎犬。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姐姐从前描述过的那幅画面:秋天草叶刚刚泛黄的时候,爹爹骑在马上,她和娘亲坐在车里,娘亲的怀里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哥哥,一同去打猎。到了林子里,大黄会飞奔着去追兔子,爹爹则张弓搭箭,射些野鸡。到了中午,一家人就坐在小溪边,烤些野鸡和兔子来吃。大黄蹲在他们脚边,志得意满地摇着尾巴,等待着自己的奖赏。爹爹会摘一朵野菊花,簪在娘亲鬓边,姐姐则会在溪边追逐那些精灵似的蝴蝶,哥哥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个时候的爹爹,只是看守仓库的小吏。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一家人的日子勉强温饱。但姐姐说他那时时常笑着,不似现在总是板着脸。若是没有我,娘亲便还在,爹爹现在脸上的笑意,也会多一些吧? 我忍不住这样想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贏苏的话:“我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姐姐也说,娘亲怀我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常拉着她和哥哥,要他们摸一摸自己隆起的肚皮。这样想着,我心里的难过,就少了几分。 大黄死了的那一天,爹爹回到家中,已是晚饭后了。姨娘张罗着要给他准备吃食,他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大黄的窝里,将它轻轻地抱起,坐在院中的杏树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亲手将大黄埋在了杏树下。 那天爹爹喝醉了,他很少喝酒,那天晚上却坐在树下,自斟自饮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和哥哥见了有些担心,走到他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 大约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他有些慌乱地伸手擦干了眼泪,转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过我和哥哥坐在他身边,口中喃喃地说着:“你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无助和脆弱。 “锦儿进宫五年了,陛下待她极好,虽未生育,已封了昭仪,还将大皇子和五公主交予她抚养。守仁已到了束发之年,读书习武都极用功的。素儿十一岁了,虽然淘气些,但心地极好,性子也好。你若是在的话,看到他们如今的样子,定会高兴的。” 爹爹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闭双眼,似乎要将眼泪逼回眼中。 “爹爹莫要伤心了,您这样伤心,娘亲看见了也要难过的。”哥哥安慰着爹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从前在楚地,我不过是个看守仓库的小吏,虽有经世治国之才,却无人赏识。那时候年轻,满腔的热血,我拿着文章将楚国的高官贵胄拜访了个遍,想着总有人能做我的伯乐。却没想到我的伯乐,就是你娘。” 爹爹说话的时候,捏着手中的酒杯,微眯着眼,像是陷入了回忆。 “她的父亲,是楚国的户部尚书。他读了我的文章,随手将它放在了案头。你娘偶然看见,便劝他提携我,他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我再次登门的时候,等来的依旧是闭门羹。可你娘偷偷躲在门房,瞧见了我。第二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说要嫁给我。“ 爹爹说着,扬起嘴角笑了。可伴随着这笑容的,是一滴清泪。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姑娘,脸憋得通红,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却笑了,说她只问我一句话,愿不愿意娶她。若是不愿,她立刻就走。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平日里口若悬河,此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连连点头,半天才说出一个好字。她见我这副模样,笑了,那个笑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其实你笑起来,很像她。”说罢,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平日里对你不甚管教,是因为看到你,总想起你娘来。虽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样的我,让你很难过吧。对不起,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爹爹说着,伸手将我搂入怀中,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我拼命地点着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落了下来。“我知道,爹爹你别这样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娘亲看见了才放心。”我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说道。 “好,我们说定了,以后要一直和和美美的,要让你娘看了安心。”爹爹说着,拉起了我和哥哥的手。一阵微风吹过,杏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我们三人的肩头,落上了几朵杏花。 “看来你们的娘亲,听了这话也很欢喜呢。”爹爹拈起一朵落花,笑了。“我今日这样难过,是因为大黄是她留下的,原本觉得大黄走了,她的痕迹又会淡了一点。可我错了,她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们。你们是我和她生命的延续,只要你们在我身边,她就一直在我身边。”爹爹说话的时候,拉着我们的手拉得更紧了。 “爹爹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哥哥说道。“我也是,我也要一直陪着您。”我也跟着说道。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不难过了。”爹爹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不舍来。 第十八章:七夕(一) 天命二十七年夏末,燕国亡。这个在边境独自抵抗了强大的突厥骑兵近一百年的国家,最终还是在强敌环伺之下,走到了国运的尽头。 燕国灭亡之后,中原大地上只剩齐国与大乾对抗。齐国皇帝为人懦弱,早在几年前就有了投降的风声,起先还与其他几国联盟,负隅顽抗,如今盟友尽数被灭,只怕不用多久就能看到他的降表了。 这个夏天,所有大乾人都格外的兴奋。周围的一切好像也感染了这种兴奋,天气变得更加燥热,蝉鸣昼夜不息,不过听得惯了,倒也不觉得聒噪。 捷报传来的时候正是七夕前几天,往年到了七夕,兴都都要取消宵禁,彻夜举行灯会。今年有了这样的喜事,陛下便下旨连办十天灯会。如此一来,整个兴都到了夜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倒真是个不夜城了。 我向来是爱热闹的,早就缠着哥哥要他带我去灯会。原本我们想请爹爹同去,可燕地战事初平,他忙着主持善后的事宜,实在抽不出身来,只吩咐我们多带几个家人,在人多的地方要当心,便又忙着办公去了。 虽然爹爹说了,但我从小便不喜欢丫头婆子跟着,缠着哥哥软磨硬泡了半天,反复保证一定跟着他不会乱跑,他才勉强同意只带我一个人出去。 到了七夕那天,姨娘们早张罗着在府里挂上了彩灯,随后便拉着我沐浴梳洗,盛装打扮了一番。到了黄昏,天刚擦黑,我便拉着哥哥要走,却被身边的嬷嬷拦住了。 “三小姐要等月亮出来了,才能对月穿针呢。”嬷嬷的脸上笑眯眯的,拉我倒拉得极紧,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是了,素儿如今也十四岁了,明年就到了及笄之年,该寻摸婆家了。你的女红总是不成样子,今日要诚心地对月穿针,以后手才会巧些呀。”姨娘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支持着嬷嬷。 我透过姨娘和嬷嬷们的重重包围,看见哥哥正站在不远处,冲我坏笑。我向他无奈地眨了眨眼,拼命用眼神暗示他过来解围,谁知他却坏笑着连连冲她们点头。 “姨娘和嬷嬷说的是,素儿这丫头从小就顽皮,如今长大了还是这个样子,少有规规矩矩做针线的时候。从去年起就说要给我的玉佩打个络子,这么简单的活儿愣是磨了一年,还美其名曰要特意留到我生辰的时候才能送。若只是做的慢些也就算了,我拿到手一看,这络子打得歪七扭八,挂在身上总叫人笑话。“ “我之前没做过,这个络子虽然简单,也是我费心拣选丝线,又做了拆,拆了做好几遍才做好的。你若是嫌难看,干嘛还天天戴在身上!”我见哥哥不帮我解围还打趣我,有些生气。 “我看月亮只怕就快出来了,姨娘和嬷嬷们快些准备针线去吧。这丫头手笨,若是想要手巧,只怕要穿好多根线才成呢。要我说,干脆再准备些瓜果贡品,诚心拜拜七姐,只怕更好些。”哥哥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守仁说得是”,“少爷说得是”,在一片应和声中,姨娘和嬷嬷们四散准备起来。我没好气地看着哥哥,正想着以后该如何报复他,他却快步上前拉起我就跑,把姨娘和嬷嬷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刚刚是逗你的,你这络子打得极好,我要天天戴在身上,永远不摘呢。”哥哥一面跑着,一面回头对我说道。 我气喘吁吁地冲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自己手艺不好,你若是真的被人笑话了,就摘了吧,我不会生气的。” “哪有人敢笑话我呀。再说了,我告诉他们这是我妹妹花了一年功夫做的,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笑话我呢。” 哥哥说着,看了看身后,停下了脚步。我双手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道:“你跑得也太快了,我今日不像平常穿着男装方便行动,这碍事的衣裙和绣鞋一穿,头上再插上几支珠钗,跑起来太累了。” “你好歹是个女孩子,今日又打扮得这样好看,在外面也该注意些仪态,不要总是像个男孩子一样。”哥哥看着我扶在腰间的双手,有些无奈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我今日这样打扮,好看吗?”我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上下打量着自己。嬷嬷给我梳了个双丫髻,两边发髻上各插着一支小小的珠钗。我不喜铅粉的气味,所以并未施粉,只简单在唇上点了一点胭脂。身上穿的,是姨娘挑的淡茜红的裙子,脚上的绣鞋是嬷嬷新做的,白色的鞋面上绣着一朵鹅黄色的小花。 “好看”,耳边响起的,不是哥哥的声音。我连忙抬头看去,却是贏苏。他用一只玉簪半束着发,一身青衣,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比起在宫里见面的时候随意自在了不少。 我的眼睛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便红了脸。我素日很少盛装打扮,今日由着姨娘和嬷嬷们打扮,是因为想着出门前要换男装,她们如何打扮也无所谓的。没想到哥哥直接拉着我跑了出来,如今站定了,便有些不自在。 “见过殿下。”我虽红了脸,但还是拉着哥哥向贏苏行了礼。 “我今日也是来凑热闹的,不必拘礼,就像平常一样叫我贏苏就好。”贏苏说罢,看了看哥哥,向他拱了拱手,说道:“你便是李娘娘的弟弟吧?”哥哥点了点头,说了句“在下李守仁,见过殿下。” “不必,你我年岁相同,便如同年的朋友一般,我称你守仁兄,你称我苏兄可好?”贏苏说着,看了看哥哥腰间挂着的玉佩,我脸一红,连忙挡在哥哥前面,笑着说道:“殿下素日最是随和的,这样甚好。”哥哥便也只好向贏苏拱了拱手,说了句“那就得罪了。” 第十九章:七夕(二) 刚才只顾着跑,此刻定睛一看周围,我和哥哥早已跑到了城隍庙附近。 此刻月上枝头,满城的花灯尽数点亮,斑驳的色彩投在墙上、树上和人们的脸上,给平日里寻常的景致添了许多别样的趣味。 街上的人流逐渐密集起来,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各各一身新衣,一脸喜气。年轻的姑娘们结伴出行,不时有人偷偷指指人群中俊俏的公子,低声呼唤同伴的注意,随后便用扇子掩着面,发出银铃似的轻笑。 男子们倒少有结伴而行的,他们大多走走停停,不时便有人立于花灯之下赏景吟诗。不过身后有姑娘们经过的时候,吟诗的声音总会大一些。有时不经意间与姑娘四目相对,胆子大一些的,便对着姑娘拱拱手,说句得罪,不过说话的时候,嘴角仍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腼腆一些的,便立刻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结巴起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出宫逛逛?”我站在哥哥和贏苏中间,看着花灯漫不经心地问道。 “安宁听说今夜有灯会,缠了我好几日要我带她出宫来看看。只是她年纪小,身子又弱,我们又不想惊动别人,不好带她出来的。她难过了好几日,我说等你进宫讲给她听也不管用。我便与父皇说了,今夜出来看看,买些花灯回去,再给她讲讲这灯会,想来她会高兴些。” 贏苏虽是答我的话,但眼睛却向斜前方看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有个白衫的公子,正瞧着我。见我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意,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贏苏却和哥哥一起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我只好也快步跟上了他们。 “灯会年年都有,等安宁大些了,我带她来逛就是了。只是你一个人出来,身边怎么也没人跟着?”我拉了拉他和哥哥的衣袖,示意他们走慢些。“走这么快做什么,都来不及赏灯了。” “无妨”,贏苏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停住了脚步,细细地看着一个摊位。那摊主的花灯很是精巧,比起一路走来看过的那些,倒是不俗。 “这个兔子的,安宁肯定喜欢。”我上前自顾自地挑选起来。“你拿回去挂在安宁床头,她能欢喜好一阵子呢。”我拿着兔子灯,刚要递给贏苏,忽然想起他毕竟是皇子,便又抱在怀里,笑着说道:“你出来没带着人,我先帮你拿着吧。” “不用,”贏苏说着接过了我手里的花灯。 “素儿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吧。”哥哥笑着说道。我将那些花灯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拿了一个小狗的和两个老虎的。 “你这丫头真是贪心,一拿就拿三个,都快抱不下了。”哥哥虽嘴上抱怨着,却仍立刻付了钱,伸手要接过我怀里的花灯。 “等等”,我将三个花灯拎在手中,拿起那两个老虎的,递给了贏苏和哥哥。“你们两个同岁,都属虎,你们男子对这些小玩意儿向来不大在乎的,我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送你们一人一个小老虎吧。至于这个小狗的,长得像大黄,我留着吧。” 贏苏听了我的话,笑着接过了花灯。哥哥虽然接了,嘴上仍是不饶人:“明明是我付的钱,倒成了你送给我了。” “你若是不想要,我可拿走了。”我听他这样说,开玩笑地伸手要拿回花灯。 “那可不行,妹妹送的,我可要拿回去好生挂起来呢。”哥哥笑着将花灯藏在了身后。 我们继续走着,不知是不是花灯温暖的黄色灯光映在脸上的缘故,今夜的贏苏看上去比起往常更加亲切了,哥哥今日虽是寻常的素色衣裳,但长身玉立,也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一路走来,有不少姑娘在他们身边放慢了脚步。 “你应该多出宫来走走,也算是造福百姓了。”我戳了戳贏苏的胳膊,笑着说道。 贏苏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说什么?” “殿下这样好看的容貌,藏在宫里实在可惜,应该多出来走走,姑娘们见了你,脸上都有了笑意,可不就是造福百姓了吗?”我笑吟吟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说道。 贏苏的脸,微微地泛起了红色。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转头看着哥哥说道:“莫要胡说,我看这些姑娘,都是看着守仁兄的吧。” 哥哥刚才正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听贏苏这样说,不妨红了脸,那窘迫的样子倒少见。“苏兄说笑了”。哥哥支吾了半天,才勉强说了一句。 “你好看,哥哥也好看,这有什么害羞的。有这样两个好看的男子和我一起赏灯,我只怕是要被那些姑娘们嫉妒呢。”我看着他俩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开口打趣道。 “你这丫头愈发没规矩了,这样不知羞的话也说得出口。”哥哥的脸愈发红了,伸出食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是我的哥哥,殿下是我的朋友,你们生得好看,招人喜欢,我也高兴啊。”我说得兴起,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罢了罢了,我向来说不过你。从前姐姐在家时,还管着你些。如今姐姐不在家,你便总跟着我,越来越像个男子,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哥哥说着,摇了摇头,“这样可不行,你也该多与别家的闺秀们走动走动,不要总是粘着我了。” “你这样说,是嫌弃我了?”我把嘴一撇,做出伤心的样子来。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今天来赏灯的姑娘们,都是结伴而行的,只有你跟着我,怪可怜的。”哥哥着了慌,连忙解释着。 “我才不可怜呢,跟你出来玩比跟那些大家小姐出来玩有意思多了。”我见他认了真,赶忙笑着解释道。 “再说还有殿下呢,殿下也是个有趣的人呢。”我说着,转头看着贏苏,他起先有些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发现我看着他以后,扬起嘴角笑了:“你可是第一个说我有意思的人。”说完了这话,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十章:七夕(三) 今日白天被姨娘和嬷嬷们拉着打扮,晚上出来时又跑的急,没吃晚饭。我们走了没多久,我的肚子便咕咕地叫了起来。 恰好前面不远就是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我和哥哥常来吃的。那摊主是个极和善的老婆婆,摊位虽不大,但馄饨的味道很好,桌椅板凳和碗碟也都干净。我摸了摸瘪瘪的肚子,扯了扯贏苏的衣袖,笑着说道:“你难得出宫一趟,我和哥哥请你吃饭吧。”说罢,也不等他拒绝,转头向哥哥使了个眼色,走到馄饨摊前坐下了。 今日灯会,路上的人多,婆婆的生意也好,不大的摊位坐得满满当当。婆婆见我们坐下,便笑着说道:“你们兄妹两可有日子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这老婆子忘了呢。” “怎么会,就算是忘了婆婆,也忘不了婆婆的馄饨啊。”我笑着答道,“向往常一样,来三碗馄饨吧。” “诶,”婆婆答应着,麻利地掀起锅盖下了馄饨,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脸。 “你今日打扮得这样好看,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平日里见你,总打扮成个小子的模样。”婆婆说着,端上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打量了贏苏一眼,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我倒没见过,倒也生得好模样。” “这是我的朋友”,我笑着向婆婆道了谢,贏苏也跟着微微点了点头。 “吃吧,这馄饨虽不比宫中的吃食,但也另有一番滋味呢。”我戳了戳贏苏,便和哥哥埋头吃了起来。 一碗馄饨没多久就吃尽了,我意犹未尽地盯着婆婆的大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再要一碗,只是贏苏和哥哥都没有要加一碗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这个时间来吃馄饨,想来晚饭都没吃吧,只吃一碗哪能吃饱,再来一碗吧。”婆婆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早又煮了三碗馄饨端来。贏苏腼腆地笑着摆了摆手说不用,婆婆却笑着说道:“年轻小伙子,哪能只吃那么一点饭呢,怪不得你这样瘦。这一碗算婆婆请你的,吃吧。” 贏苏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一碗馄饨,笑了笑,向婆婆道了谢,随后从他碗中夹了几个给我,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你替我吃几个吧。”我暗暗叫苦,脸上却只能笑着点头。谁能想到在宫外,我依旧要被他喂得撑破了肚皮呢。 吃罢了饭,哥哥在桌上给婆婆留了钱,我们便起身继续向前了。两碗馄饨下肚,我只觉得身子沉重,走路都变得困难起来。还好一路上耍百戏的艺人极多,我便常停下看看,顺便歇歇气。 “你走得这样慢,我们怕是到了天亮也逛不完了。”哥哥有些不耐烦地抱怨起来。贏苏却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只说了句:“若是喜欢,慢慢逛就是了,这灯会要连开十天呢,不急。” “苏兄倒是好性儿,比我稳重。”哥哥有些无奈地冲贏苏拱了拱手。“守仁兄心直口快,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贏苏也笑着向哥哥拱了拱手。 二人正说着话,我瞧见前面聚集了许多人,便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看看。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手中牵着一根铁链,链上拴着几个女人,正卖力地吆喝着:“都来看看,小孟将军大捷,俘虏的突厥人。” 我看那几个女人,俱是突厥的打扮,麦色的皮肤,低头看着地面,赤着脚,脚上有许多伤痕。 “让她们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兴奋地吆喝着,好像在观赏什么奇珍异兽。那男人听了这话,扬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向那几个女人身上抽了几鞭。那几个女人却也不躲避,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如一潭死水。 “这几个看样子都有三十了吧,皮肤这么黑,手脚又粗,到底是蛮夷,哪有我们中原的女子好看。”人群中有人大声议论着。 我看那几个女人,心里生出一种难过来。她们和这些围观的人一样,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她们现在在这里,她们的家人又在哪里呢? “妹妹,我们走吧。”哥哥的脸上没了笑意,似乎也有些难过。我却挪不动脚,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好看的女子,都送入教坊司去了。这几个就是普通的牧民,虽然相貌不好,但干活麻利,您看这体格,买回去做粗活多好。”那男人讪笑着向众人解释着,围观的人群却早已失去了兴趣,逐渐四散离开了。 那男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了,手又握紧了鞭子,似乎下一刻就要抽出鞭子打在那几个女人身上。我看不过,上前问道:“她们怎么卖?” 那男人见有了生意,便换上了谄媚的笑脸,说道:“小姐心善,见不得她们受苦,一个十两就是了。” 我转头看了看哥哥,哥哥会意,摸了摸荷包,却只有二十来两的散碎银子,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我又转头看向贏苏,贏苏犹豫了一下,伸手要解下身上的玉佩。 “你看这小姑娘心善,就这样坐地起价,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循着声音看去,那是个约摸十八九岁的男子,身形高大,虽是中原人的打扮,但说话的口音却与我们不同。 那男人听了他的话,横眉立眼地说道:“这是我的奴隶,我想卖什么价钱,你还能拦着我不成?”说罢,像是示威似的,又扬起鞭子向那几个女人身上狠狠地抽去。 那男子握紧了双拳,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伸手抽出缠在腰间的皮鞭,向那男人径直抽去。那男人伸手要挡,却早被一鞭抽在了脸上,登时流出了血,诶呦一声大叫起来。 那男子却不管不顾,接连十几鞭抽在了男人身上。贏苏走到那男子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得饶人处且饶人,兄台放过他吧。” 男子停了手,转头看向贏苏,褐色的眸子里透出逼人的气势来。哥哥走到那男人面前,把荷包丢给他,说道:“这事是你自己理亏,这里面有二十两,你将人放了吧。” 那男人有些不服气地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却也没说什么,从腰间摸出钥匙,解开了那几个女人。 第二十一章:七夕(四) 那几个突厥女人被解开后挤在一起,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低声地用突厥语交流着。我正想着该如何告诉她们我们没有恶意,先前那个男子早已走到她们面前,用突厥语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女人们这才放下戒备,抱着彼此流下了眼泪。 “姑娘买下了她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去呢?”那男子走到我面前,问道。 我这才有机会细看他,虽是束发戴冠,但额前留着一缕卷曲的碎发,褐色的眸子没了之前的狠厉,但仍带着些防备。高高的鼻梁之下,是略带紫色的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我不是要买她们做奴婢的,我想送她们回家。”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不相信。她们是俘虏,早就没有家了,我又要如何送她们回家呢? “姑娘倒是个心善的,只是她们连家都没有了,又何谈回家呢?”那男子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突厥趁我们收服燕地之时前来袭扰,反被我军打回了原来的边界以北。她们的家乡既入了我大乾的版图,她们便是我大乾的百姓了,如今恢复了自由之身,回到家乡好好种地放牧,自然不会被为难的。”贏苏说道。 “兄台说得倒是轻巧,我们突厥人是有血性的,做不到在杀害自己亲人的皇帝治下安心当一个顺民。“那男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眼见着二人之间愈发剑拔弩张,哥哥便开口打圆场道:“两国之间的大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的,倒是先看看眼下她们该如何安置吧。” 哥哥说完了话,二人之间的紧张总算缓和了些,那男子从随身的荷包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哥哥,说道:“她们是我的族人,这锭银子就当偿还兄台方才向那人牙子出的钱,把她们交与我安置吧。” 我看那男子,通身的打扮虽朴素,但腰间挂着的弯刀刀鞘纹饰精美,刀柄上镶着一个极大的红宝石,想来身份非富即贵,自然是有能力安置她们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坏人,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开口问道:“公子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们连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安心把她们交给你呢?” “在下飒露,初到大乾,如今住在驿馆。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找我。”那男子笑着答道。 “飒露?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小声念叨着。 “这在突厥语里,是勇士的意思吧?”贏苏打量着那飒露,眼中若有所思。 “兄台果然博学。还未请教诸位的名姓?”飒露向着我们拱了拱手问道。 还没等我们答话,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影来,扬起手中的剑刺向了飒露。那人速度极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早被贏苏一把拉开。 飒露倒是面不改色,伸手抽出腰间的弯刀挡住了那人的剑,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无事,方才转头专心与那人对打。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就被飒露反手擒住,我抬眼看去,那人虽是一身男装,但长长的睫毛、细腻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身,早已说明她是个女子。 “你们中原的女子,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吗?”飒露捏着她的手腕,玩味地说道。 “对待奸细,有什么道理好讲!”那女子蹙着眉,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突厥大王子果然勇武过人,只是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传出去未免不大好听吧?”贏苏上前一步,看着飒露说道。 飒露不屑地松开了手,看着那女子说道:“姑娘家还是在家绣花吧,打打杀杀是男人的事。” 那女子涨红了脸,满不服气的说道:“我打不过你,是我技不如人,认输回去苦练就是了,谁说姑娘就一定只能绣花不能打打杀杀?” 那姑娘说罢,转头看向贏苏和哥哥,说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就任由这突厥奸细在此放肆,还是不是我大乾的男儿了?” “姑娘消消气,他不是奸细。”贏苏看着飒露说道。 “我从灯会一开始就盯上他了,他虽是中原人的打扮,但腰间的那把弯刀却是突厥的样式,行为做派也不像是生意人,除了奸细还能是什么?我大哥说了,突厥人虽吃了败仗,但定是不甘心的,必会派奸细来大乾。”那姑娘看着飒露,眼中满是戒备。 “罢了,事已至此,在下只能实话实说了。在下飒露,是单于的长子,两天前随使团到达大乾,如今是突厥在大乾的质子了。”飒露对那姑娘郑重地解释道。 “既然我已经说了实话,各位也不必隐瞒身份了吧?”飒露转头看着贏苏说道。 “在下贏苏”,“贏苏话音刚落,那姑娘便赶忙行礼,口中念道:“原来是大殿下,孟娇不知,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贏苏摆了摆手,“你是孟老将军的女儿?”孟娇点了点头。 我早有耳闻,孟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先祖追随太祖建立大乾,子孙世代为将。孟老将军名唤孟建,在先帝时不止一次率军反击五国联军,如今年纪年纪大了,不常上战场。家中有两子两女,长子孟瑱,二十岁便随父出征,如今虽不到三十,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了,此次收服燕国,就是他带兵。次女进宫封了昭仪,虽然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但仍很受陛下宠爱。三子孟义,年及弱冠,文武双全,不久前刚到陛下身边做了郎官。眼前的这位,大概就是孟家幺女了。 我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偶尔听爹爹讲一两句,似乎与孟老将军不甚和睦,所以我们两家向来也没什么交往。不过这孟娇倒是极有趣的,看她说话做事,是个极爽利的人。 “还未请教这位姑娘芳名呢。”我正胡思乱想着,飒露开口问道。 “在下李守仁,这是小妹李素。”哥哥替我答道。只是他虽是答的飒露的话,眼神却并不看向飒露,只是偷偷地看着孟娇。 “你们的父亲是李相?”孟娇问道。我和哥哥点了点头。“平日里我们两家不甚走动,所以都不认识的,我看你们倒很合眼缘,这次就算是认识了。”孟娇笑着说道。 “如此甚好,我们今日也算是相识一场,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此,大家一同赏灯看景,不必针锋相对。”贏苏笑着说道。他说话的时候,正赶上放烟花,满天的缤纷色彩在我们的头顶绽放,我抬头看着烟花,不经意间却发现飒露和贏苏的眼神,汇集在我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莫离 一连十天的狂欢之后,兴都逐渐地归于平静。夏天的身影渐行渐远,天气逐渐凉爽起来,只有偶尔一两天的燥热让人短暂地回忆起聒噪的蝉鸣、御花园中满池的芙蕖和七夕灯会上满天的缤纷色彩。 院子里的银杏叶一点一点染上了黄色,与红色的宫墙相映成趣,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我去书房的时候,安宁常坐在树下透过金黄的树叶,望向宫墙之外那一点方方正正的天空,等我下学回来,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哪些树叶是今天才变黄的。 孟娘娘自安宁出生的那年起就一直病着,虽然一直有最好的太医伺候着,苦苦的药汤也一碗不落地喝,但始终没见好转。父皇常去看她,但她却总是避着不见父皇。饶是这样,父皇也未曾恼她,我偶尔听见宫人们闲谈,都说父皇是个长情之人,遇上了这样捂不热的石头,也还是极有耐性的。 自安宁出生后我只见过她一回,这几年她一直病着,从不见人,也从不踏出自己宫中一步。宫中的娘娘们起先还去她宫中看她,却都吃了闭门羹。后来见她连父皇都不常见的,便都没了兴趣,慢慢地,宫中提起她的人越来越少,好像大家都忘了她的存在一般。 九月初一,孟娘娘薨了。冷清了好几年的天枢宫忽然热闹起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许多宫人脚步匆匆地进进出出,安静却又迅速地布置着灵堂,不到一天的功夫,就将天枢宫变成了一片素白。 我牵着安宁站在开阳宫的门口,看着众多殿宇之中那片显眼的纯白,胸口有些闷闷的。这些华丽的殿宇之中,不知住过多少位女子。不管她们有多么姣好的容貌,得到了君王多少的宠爱,其实都是一生困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死去之后才能够离开。 “哥哥,什么是死啊?”安宁出生以来,宫中还没有过丧事,天枢宫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大门紧闭的殿宇,此刻看着它变成了一片素白,她的眼中有些好奇。 “死就是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沉吟了一会儿,勉强想出了这个解释。 “我母妃死了,哥哥的母妃也死了,如今孟娘娘也死了,她们为什么都离开了?”安宁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我看着那双和我一样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满的纯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良久才答道:“因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吧。” “可是我们还在这里啊,她们为什么不要我们就离开了呢?”安宁低下头,揉搓着自己的衣带,小声嘟囔着。虽然她对魏娘娘没有什么记忆,李娘娘一向也待她极好,但她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会难过吧。 这样想着,我的鼻头就有些发酸。时间过去太久,我都有些记不得母妃的面容了。但偶尔还会梦到小时候,她给我讲故事,带着我堆雪人,给我唱故国的歌谣,其实更多时候,我会梦到骨瘦如柴的她,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希望我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 她的寝宫早已住进了新人,父皇也从不提起她。时间长了,我有时都会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只有我压在枕下的那支金簪能提醒我,她真的存在过。 “哥哥,你怎么哭了?”安宁看着我,有些慌张地摸出了自己的手帕,踮起脚想给我试泪。 我回过神来,摸了摸脸颊上残留着两滴温热的眼泪,接过安宁的手帕,拭干了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起自己的母妃来了。” 安宁听了这话,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才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道:“没关系的,虽然她们走了,但是我还和你在一起啊,我不会离开哥哥的。” 安宁说罢,伸出小指对我说:“我们拉勾,以后谁也不离开,好不好?”我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微微扬起嘴角笑了,蹲下伸出小指,一本正经地和她小小软软的指头钩在了一起。 “我们拉了勾,就不能变卦了哦。”安宁心满意足地笑着说道。 “你放心,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会变卦的。”我收起笑容,认真地冲安宁点了点头。 “嗯,我还要和李娘娘拉勾,等阿素进宫了,我也要和她拉勾。这样一来,你们就都不会离开我了。”安宁看着我,笑眼弯弯,不似先前那般担心的模样,好像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说罢,便松开我的手,一溜小跑去找李娘娘了。 “昭仪孟氏,系出名门,贤良淑德,深得帝心。天命二十七年九月初一薨,帝大悲,辍朝三日,追封孟氏为贵妃,葬于丽山妃陵。”起居注上对孟娘娘的记载,比起其她娘娘们多了几行,大家都说这是极大的荣宠,可她真的会在乎吗? 我不由得想起了孟娇,她是孟娘娘的小妹,与她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但那日在灯会上见到的她,满脸俱是飞扬的神采,与记忆中形容枯槁的孟娘娘大相径庭。从前好像在她给我那只小猫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有那样的神采,想来她从前未入宫之时,也像孟娇一样,活泼洒脱吧。只是在这宫中,美貌、青春和活力,都不过是寒月芙蕖,虽然极美,但终究只是一幅幻影罢了。 想到这里,我的身上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寒意。转头看看安宁,她正拉着银杏拉勾呢,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会有不同吧?无论如何,我也要守住她脸上的笑容。 第二十三章:寄梅 哥哥近来奇怪得紧。自那日七夕灯会之后,他总是发呆,有好几次我去他房间,他都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床头的花灯发呆。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听先生的讲书的时候,他也发呆;跟师傅习武的时候,他也发呆。先生和师傅常提醒他,相比之下,我倒成了全神贯注的好学生了。 八月里孟娇送来一个帖儿,约我重阳节时一起去城外踏青。上回见她,甚是爽利活泼,我也很想与她相交,只是担心爹爹与她父亲不大合得来,便去问了爹爹。 爹爹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还笑着说我没什么朋友,这样甚好。 我张罗着写回帖的时候,哥哥赖在我屋里,推说要找本书看。我没在意,写好了回帖,抬眼却看见他站在书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我的回帖。 “你最近很是奇怪。”我一面折好帖子,一面看着哥哥说道。 哥哥没防备,一下就红了脸,嘴里支吾着答道:“哪、哪里奇怪了?” “你总是发呆,这一阵子还总是找借口来我房里,这些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这两日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点小心和讨好,全然不似平常总是打趣我。”我罗列着哥哥的奇怪之处,说道他这两日的语气时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皱起了眉头。 “我哪有,你平日里那样粗枝大叶,怎么到了我身上就这样细致起来。”哥哥的脸愈发红了,他扭头看着书架,有些心虚地答道。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如今的样子,才最奇怪呢。”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现在的他哪里还有一点丞相家公子的样子,窘迫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对,从小到大,我与他一起闯的祸也不少,也没见他如此过呀。 “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看着他,愈发起了疑心。走到他面前,踮起脚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没有,”哥哥没料到我会如此,先愣住了,之后连连后退几步,拿起桌上的茶杯,也不顾那茶已经放了许久,仰头一饮而尽。过来一会儿,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散去。 “那茶放了好久了,你就这样喝了也不怕闹肚子。”我看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唤小丫头换了杯新茶来。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我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开口问道。 “你重阳节去城外踏青,可想好了带谁一起?”哥哥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我不喜欢人跟着,又不大会骑马,坐辆车去吧,阿旺老实本分,又会些功夫,就带他赶车。”我虽有些奇怪,还是照实回答了。爹爹与朝中其他大臣私下里很少往来,我又没什么家世年纪相仿的朋友,平日里总是跟着哥哥出去玩,像这样的邀请倒还是第一次,所以也有些陌生。 七夕那天看孟娇的行事,不似一般的官家小姐扭捏做作,孟家也向来不是招摇的人家,想来也不会喜欢大排场。思来想去,决定就寻常打扮,带一个会些拳脚的车夫便罢了。 “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哥哥犹豫了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小声说了一句。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倒愣住了。虽然从小时候起就是他带着我玩,但这次毕竟孟娇是个女儿家,帖中又只请了我一人,所以便没想着要和哥哥一起去。 我这样想着,抬眼看看哥哥,虽然脸上强装镇定,但眼里是藏不住的期待。我想起七夕那晚他看孟娇的眼神,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帖子里只说请我一个,你若是就这样跟着我,怕是不大好。”我话音未落,就看见哥哥的眼里涌起了失落。 “我在回帖里问她可不可以与你同去吧,若是她不同意,那我也没办法了。”我看着哥哥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赶忙接着说道。 “如此甚好,只是你记得说得和缓些,别没来由地加上这么一句,吓坏了人家。”哥哥看着我,嘴角的笑意早已藏不住了。 “知道了,我便说是我自小跟你一起玩惯了,离不开你,所以问问她能否与你同去,行了吧?”我看着哥哥,挑了挑眉。 哥哥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离开了我的房间。 “别忘了,你可欠我一次。”我站在门口,冲他喊道。 “知道了”,他没回头,只是答应了一句,声音轻快极了。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来由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先生教我们的这句诗。 我的回帖送去孟府后两日,孟娇的回帖才送来。那两日里,哥哥读书时拿倒了书本,习武时记错了招式,一有空闲便拉着我的小丫头问可有帖子送来,弄得我也跟着他紧张起来。 孟娇的帖子终于送来的时候,我一拿到手,便去找哥哥一起看。哥哥却又犹豫起来,将帖子拿在手中,反复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拆开。 “罢了,还是我先看吧。”我看他这样,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从小到大,总是他护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他。 那张不大的帖子上,只写着两个字:“甚好”。我看见那两个字,刚才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看着哥哥笑着说了句:“她说甚好。” 只这一句,便让哥哥的脸上展开了笑意,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我的哥哥,不再是那个带着我各处去玩的男孩了,他长大了,是一个心中藏着别人的少年了。 我和哥哥兴致勃勃地计划着重阳那天的一切,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该说什么话,可到了九月,却收到了孟娘娘薨逝的消息。 孟娇一定很难过吧,她与孟娘娘,就如我和姐姐,我不敢想象若是姐姐不在了,我会是怎样的心情。我想写封信给她,却又觉得无论什么样的文字,都显得太过无力,便在素白的信笺上,画了一个手中握着一枝梅花的女子,寄梅思亲,孟娘娘拿着这支梅花,就知道了她的思念。 第二十四章:秋弥(一) 孟娘娘的丧事虽然盛大,但持续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来月,到了十月初的时候,孟娘娘的灵柩送到了丽山,宫中也撤下了天枢宫的一片素白,她在世上的痕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下旨十月初十在兴都北边的皇家围场秋弥。突厥使团来到兴都快三个月了,陛下却一直未曾召见,反倒邀请他们参与此次秋弥。除了他们,兴都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参加之列,嫔妃之中姐姐和郑娘娘也随陛下同去。陛下还特别下旨,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与家人同去。上个月宫中忙着操办孟娘娘的丧事,我没有入宫,爹爹答应了带我和哥哥同去,也好见见姐姐。 到了十月初十那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兴都的街头就早有官兵在道路两旁把守,各家权贵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往北去,先出发的到了围场,后出发的还没出城。 因为突厥使团也要参加,此次秋弥便不同于以往。听说孟义一早便去了围场,带着陛下身边的郎官们巡查布防。爹爹也带着我们早早出发,到了围场,让哥哥带着我去营地安顿,自己则与礼部的官员们核对着对突厥使团的招待事宜。 正午的时候,陛下的銮驾才到了围场,众位官员身着朝服,按品级依次排列,在行宫门口跪迎陛下。我和哥哥到底是白身,只能远远地低头跪在官员们身后,听着众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陛下的马经过了我们面前,我和哥哥看着前边的人起了身,便也跟着起了身。随着陛下向林中射出第一箭,秋弥正式拉开了序幕。 简短的祭祀过后,陛下带着几个年岁稍长的皇子、几个重臣、随身的几个郎官还有飒露一起,开始了第一批狩猎。 我站在人群之中,透过缝隙隐隐约约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待到他们进了林子,在行宫的人群逐渐散开,姐姐便派了银杏接我和哥哥过去。 “见过昭仪娘娘”,我和哥哥向姐姐行了礼。姐姐上前将我们扶起,看着哥哥,眼里泛着泪光。 “八年未见,守仁都这样高了。我走的那一年,你才到我的肩膀呢。”姐姐说着话,眼泪早就掉了下来。 “姐姐一向还好吗?虽然素儿每月都进宫,每次回来都说你很好,但我见不着你的面,心里便总是放不下。”哥哥也早红了眼,脸上却还笑着。 “我很好,你和爹爹莫要担心。这次陛下特地下了旨,许我与你和爹爹见面,我们都该欢欢喜喜的,莫要再哭了。”姐姐说着,拿出手帕拭干了泪水。哥哥听了这话,也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爹爹今日事多,只怕要明日再见了,晚上陛下回来,我怕是也不得闲,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这几天我若是有空,便叫你们前来相伴。“姐姐说话的时候,银杏早指挥几个小宫女搬上了椅子,我与哥哥坐下。姐姐命银杏端上了许多点心,笑着对哥哥说道:”这些都是我让她们按照你从前的口味准备的,也不知你现在爱不爱吃。“ 哥哥忙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对姐姐笑着说道:“爱吃,爱吃。”姐姐见了,这才放了心,细细地与哥哥聊着家常,从他现在读什么书,练武练得如何,问到有没有还像从前一样带着我到处疯玩。哥哥一一答了,末了还不忘为我说句好话:“素儿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了,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你就护着她,只顾哄我,你看看你腰间的玉佩,那络子打得这样粗疏,除了素儿,还能是谁打的。谁家的大家闺秀能打出这样的络子来?”姐姐指了指哥哥腰间的玉佩,笑着看着我。 我低下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烧。哥哥却忙不迭地解释着:“这是她前两年打的,这两年的手艺可好多了。” “既然手艺好多了,怎么不打个好看的给你换上,你整天带着这块玉佩,让人看了只怕要笑话的。”姐姐依旧看着我,笑着说道。 “那可不行,这可是素儿第一次亲手做给我的生辰贺礼,我可要带一辈子呢。”哥哥说话间,捂紧了腰间的玉佩,仿佛有人想要抢走它一般。 “八年未见,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护着她。”姐姐看了看哥哥,笑着摇了摇头。 “娘娘,陛下回来了,说晚上要宴请突厥使团,请娘娘准备呢。陛下还说让二公子与三小姐也同去。”银杏从外面进来,对姐姐说道。 “知道了”,姐姐答应着,随后问道:“除了守仁和素儿,还有谁去?” “奴婢听说官员的家眷里,还有孟家的四小姐,此外便没有了。”银杏答道。 “看来陛下最看重的,果然还是我们家和孟家。既然要赴宴,守仁便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素儿也该换件颜色衣服,我再给你打扮打扮。”姐姐说罢,便唤一个小宫女去我的帐篷取了一条藕色的裙子来,又看着亲手给我梳了个双平髻,用胭脂点了唇,又从自己妆盒里取出一对小小的蝴蝶玉簪,簪在了两边发髻上。 看着我梳妆完,姐姐才自己打扮起来。她换上了一身大红宫装,高高地梳了个高云近香髻,插着一只金步摇,虽只是略施粉黛,但已美得惊心动魄。 我和姐姐收拾停当,哥哥早已等在门外,我们便一同来到了行宫的主殿。我们向陛下行了礼,姐姐便去陛下下手坐下,我和哥哥要去末席,陛下却开了口:“你就是李相之子?” “正是,草民李守仁”,哥哥连忙答道。 “是个端正的好孩子,今年多大了?”陛下问道。 “回陛下,草民今年十八岁了。”哥哥答道。 “十八岁了,与苏儿同年呢。李相,等他到了及冠之年,送到朕身边做个郎官吧。”陛下看着爹爹说道。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爹爹起身,与哥哥一起躬身施礼。之后我和哥哥一同到末席坐下,对面坐着的,便是孟娇。她脸上有了些忧愁之色,不似初见那日满是神采,想来是为了孟娘娘的事难过了好久吧。 第二十五章:秋弥(二) 我与哥哥入座之后,陛下身边的内侍便向殿外喊道:“传突厥使团进殿。”我抬眼看那内侍,约摸二十三四的年纪,生得极为清秀,因立于陛下身侧,所以不常抬头,但刚刚抬头的时候,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隐隐地透出些傲气来。 “这内侍看着眼生,并不是之前服侍陛下的。”我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我听爹爹说,他叫怀桑,原是楚国的宗室。楚国被灭的时候,沦为了俘虏。那个时候他还未及弱冠,所以未被处死,只是施以宫刑送进了宫里。原本在孟娘娘身边服侍,孟娘娘薨了之后陛下在天枢宫瞧见了他,觉得气度不凡,问了他几句话,倒也答得明白,所以就留在身边伺候了。“哥哥小声对我说道。 爹爹向来事多,却连陛下身边一个内侍的来历都弄得如此清楚,看来真是如那句俗语所说,伴君如伴虎,半点都马虎不得。 我心里正想着,突厥使团就进了大殿。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飒露,他今日一身突厥的打扮,给人的感觉像只灵敏的黑豹,带着三分从容,三分自信和四分的警觉。 “突厥大王子飒露,见过大乾皇帝。”飒露站定了,向着陛下躬身施礼。 “你们来大乾也有些时日了,朕这阵子事多,一直抽不出空来,有些怠慢了,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陛下说罢,飒露还未答话,他身后的一个大臣便向前一步,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未及开口,却早已被飒露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大臣对上了飒露凶狠的目光,便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大乾对燕国的战事才刚刚结束,陛下宫中也有丧事,自然是分身乏术。我们住在驿站,被照顾得极为妥帖,每日在兴都逛逛,看看中原的风土人情倒也有趣。”飒露微笑着答道。 “你这样说,朕就放心了。前一阵子兴都连开十天的灯会,不知王子可去看了?”陛下微笑着问道。 “如此盛事,我自然要去凑个热闹的。中原的灯美,景美,人也美。”飒露微微眯了眯眼,眼里的警觉消了几分,完全一副喜爱玩乐的少年人模样。 “如此甚好。你在兴都住的日子还长呢,有的是美景和美人供你欣赏。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们站着也累了,快入座吧。”陛下说罢,飒露一行人便入了座。 今日的菜肴,全是用下午陛下他们打的野味做的,我向来不大爱吃这些,又是这样隆重的场合,一举一动都要思量合不合规矩,所以眼前的饭菜,只是略动了动。 哥哥平日里饭量极好的,只是今日对面的孟娇面带愁容,他便也跟着关心起来,时不时地抬眼偷瞄她,桌上的饭菜也没动几下。 孟娇坐在桌前,连筷子都不曾拿起,只是发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偶尔回过神来,对上我和哥哥的目光,也只是扯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姐姐与郑娘娘坐在陛下两侧,因位份比郑娘娘低,离陛下便也稍微远些。我隔得远,看得不大真切,但每当陛下与姐姐交谈的时候,郑娘娘便笑着将身子侧向陛下,也要与陛下说些什么。她举止得体,带着优雅的微笑,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不知为什么,我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场宴会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陛下带着的舞姬献完了舞,飒露带来的舞姬又进殿舞了起来。她们的舞姿轻盈曼妙,可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在意她们到底跳了什么舞。每个人都在恰当的时候说话,在恰当的时候微笑,可大家的眼神都聚集在陛下和飒露身上,他们才是舞台上的主角,而我们只是配合的观众。 飒露偶尔会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在场的众人,他的目光在谁的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一点,身边站着的內侍就会俯身向他耳边说几句,大概是在介绍姓名品级一类。他的目光倒是也扫到了我的身上,不过只是极快的一瞬,并没有稍作停留。不过在那一瞬,他好像向我笑了笑,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早已移开了目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换了几拨舞姬,在我无聊得呆呆地盯着眼前的桌子的时候,这场宴会终于结束了。大家起身向陛下行过了礼,等陛下、姐姐和郑娘娘离开之后,才依次离开了大殿。 因为往年秋弥陛下带的人不多,所以行宫一切从简,规模不大。陛下、二位娘娘、突厥使团和几位要紧的大臣住在行宫,其余随行人员都安置在里行宫不远的营地内。 宴会结束之后,哥哥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猜到了他的心思,冲着孟娇的背影努了努嘴,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哥哥点了点头,便快步追上了孟娇,二人找了个安静地方说话,我便也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 “你傻站在这里干嘛?”我没留意,贏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 “我哥哥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我一面说着,一面转身看着贏苏,希望他的目光能只看着我,不要发现哥哥和孟娇。 好在他也只是看着我,并未看向远处。“这里比兴都天气冷些,你穿得这样单薄,晚上早点回去,莫要冻坏了。”贏苏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 “知道了,多谢殿下关心。”我一面说着,一面向他施礼。 “此刻没人,不必如此拘束。”贏苏有些不自在。 “毕竟宴会刚结束,人来人往的,马虎不得。”我冲他笑了笑。 “见过殿下。”哥哥与孟娇说完了话,走到了我的身边,向贏苏行了个礼。 “天晚了,你带阿素回去吧。”贏苏向哥哥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看着贏苏走远了,转头问哥哥。 “毕竟人多眼杂,只略说了几句话。”哥哥答道。 “你们说什么了?”我有些好奇。 “秘密。”哥哥只回了我这一句,便不肯再多说些什么了。 “晚上天凉,你又穿得单薄,我们快回去吧。”哥哥说着,就带着我要走。还没走几步,姐姐身边的一个宫女便追上了我们。 “娘娘说二公子和三小姐穿得单薄,让奴婢给二位送了披风来。”那宫女说着,将两件披风递给了我和哥哥。 “难为姐姐今天这么多事,还惦记着我们。”哥哥说着,看着我披上了披风,一起回到了营地,各自进了帐篷。 我一进帐篷,发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碟各色点心,上面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贏苏的笔迹:行宫一切从简,但也不能饿着肚子,将就着吃些吧。我把纸条放下,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甜甜的豆沙在口中划开,让人没留意就绽开了微笑, 第二十六章:秋弥(三) 第二天一早,陛下差人唤了哥哥陪同狩猎,同去的还有几个皇子和飒露。我一个人在营地待着甚是无聊,想起孟娇来,便出门寻到了她的帐篷门口。 门口的小丫头见是我,忙掀了帘子请我进去。孟娇正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见我进来,忙吩咐小丫头看茶,拉我坐下。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孟娇问道。 “哥哥随陛下打猎去了,我一个人待在帐篷里着实无聊,想着你大概也是一个人,就过来看看,没打扰到你吧?”我答道。 “哪里的话,我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偏偏到了这里爹爹和哥哥们都要伴驾,只留我一人待在这里,正闷得慌,想着去找你作伴,你倒先来了。”孟娇笑着说道。 “我们虽只见过两面,但七夕初见之时,我便喜欢你的性子,想要与你相交,只可惜……”我说到这里,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不再说下去了。 “我也是一样,你不似那些官家小姐扭捏作态,正对我的脾气。我收到了你的信,虽然没有字,但我知道,你是告诉我姐姐能看到我的思念。”孟娇说着,黑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笑着,连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咱们两个倒是一见如故,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坐下好好说说话。今日无事,正好闲聊。”我怕又勾起孟娇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我今年十四岁了,不知你年岁几何?” “我比你大两岁,十六了。这样看来,你该唤我一声姐姐。”孟娇笑着说道。 “那以后,我就唤你孟姐姐。”我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丫头进来说陛下他们快回来了,我才起身告辞。孟娇有些不舍地拉着我说道:“这两日若是得闲,别忘了过来坐坐。”“孟姐姐放心,我一有空就过来的,倒是你别嫌烦才好。”我笑着答应了,才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哥哥刚好回来,见我也从外面进来,便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一个人待着闷得慌,就去找孟姐姐说话了。”我答道。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你就叫起姐姐来了,看来你们两个甚是投缘呢。”哥哥听我说起孟娇,脸上便带了几分藏不住的笑意。 “你从前总说我不该老是缠着你,也该和结识些闺中好友,这下可真的有了。”我笑着看着哥哥,挑了挑眉。 “你唤她姐姐,看来她比你大些吧。”哥哥却像是没听见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是的,我都帮你打听过了,她年芳十六,已过了及笄之年了。”我的嘴角愈发上扬了,哥哥总算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脸上微微地泛起了一层红晕。 “娘娘请二公子和三小姐过去用午膳。”姐姐身边的小宫女来请,我和哥哥便跟了她来到了姐姐的房间。一进门,却看见爹爹也在。 “快坐吧,自我进宫起,我们一家人已有八年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呢。”姐姐见我们进来,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 我和哥哥坐下,宫人们便摆出了满满当当一桌饭菜,看上去全是爹爹和我们爱吃的。 “行宫里多有不便,我勉强叫他们准备了几样你们爱吃的,尝尝吧。”姐姐一面说着,一面给我们的碗里夹着菜。 “多谢娘娘”,爹爹向姐姐笑着点了点头,姐姐的眼里就涌起了眼泪,她有些慌乱地用手帕擦了,说了句“爹爹不必拘礼。” 爹爹虽面上没什么,可眼里也有了泪,伸手夹了菜给姐姐,口中说着:“娘娘既进了宫,规矩和礼数便丢不得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奇怪,我们像从前一样围坐在一起,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可各自心里又都明白,这与从前并不一样。 吃罢了饭,爹爹打发我和哥哥回去,说还有话要与姐姐说。我看姐姐脸上有些愁容,有些担心,但看爹爹一脸严肃,也不好说要留下来,只好跟着哥哥回到了营地。 “你说爹爹要与姐姐说些什么呢?”我问哥哥。 “我也不知道。”哥哥说话的时候,只顾看着窗外,并不看着我。我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撒谎,大概他也有什么难处不好对我讲吧。 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就有些闷闷的。随着自己的长大,我逐渐了解到爹爹不只是爹爹,还是大乾位高权重的丞相;姐姐也不只是姐姐,还是陛下的爱妃。大概不久之后,哥哥也会变得不只是哥哥了吧。那我呢?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得不只是李素? “你知道吗?今早去狩猎,那突厥的王子一人打到了一只黑熊,陛下都夸他勇武无比呢。”哥哥大约是看出了我有心事,忙开口说道。 “他生长在草原,必定是弓马娴熟的吧。七夕灯会的时候看他的身手,也是极好的。”我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皇子今日也很亮眼,一箭射倒了一只老虎呢。”哥哥听我说起贏苏,便说道。 我听他这样说,脑中想象着贏苏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遗憾,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呢。 “你想什么呢?又发呆。”哥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忙问道:“那你呢?你今天打到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几只野鸡兔子罢了。向熊和老虎这样的猛兽,自然要留着给陛下和诸位皇子,哪有我表现的份。”哥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自小看你习武,你的武艺也极好的。像这样的场合,你自然不好多表现的。”我的话音刚落,哥哥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了帐篷抱了两只小小的兔子给我。 “这是我今早发现的,它们的母亲被射死了,一窝小兔大皇子要了几只带回去给安宁公主,余下两只我就抱回来了,一只送给你,一只你拿去送给孟娇吧。”哥哥说着,伸手把小兔递给我,两只黑色的小兔毛茸茸的,带着温热窝在我的怀里,也不害怕,看着甚是讨喜。 “谢了,回头一定帮你把这只送给孟姐姐。”我抬头看着哥哥,冲他眨了眨眼。 第二十七章:秋弥(四) 秋弥的第三天,陛下下了旨,让营地中的各位官员的子女到马球场。我和哥哥一早收拾停当,我拉着哥哥到了孟娇的帐篷外面,她正好要离开,我便上前拉着她一路同行。 孟娇今日一身海棠红的骑装,愈发衬得英气十足。我看看她,再看看一身艾绿色的哥哥,心里蹦出一个词来:一对璧人。 “孟姐姐家时代为将,想来姐姐的马球打的是极好的。”我与孟娇闲聊着,眼睛却望着哥哥。他倒是目不斜视,只是自顾自地走路。但步伐却比平时跟我一起的时候慢了许多。 “我从小便是个男孩儿的性子,家里哥哥们习武的时候。我也跟在他们身后照葫芦画瓢。虽然八九岁就开始学着骑马,但这马球也就一年打上几次,上场的话也不过凑个数罢了。”孟娇随意地说道。 “你呢?可会打马球?” “我……”我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虽然小时候也缠着要跟哥哥一起习武,但不过是一时新鲜,学了不到半年就丢开了。至于骑马嘛,爹爹平时忙,没时间管我和哥哥,哥哥倒是教我骑过,但也只能缓步慢行,不过平时出门的时候图个方便,马球一次也没打过。” 我说到这里,有些难过,又想起姐姐说从前爹爹常带他们去打猎的事来。姐姐和哥哥的骑术,都是爹爹教的,他如今做了宰相,便没工夫教我这些了。 “不过别看我骑术差,我哥哥的骑术可好了呢。他每次去打马球,我都跟着的,满兴都的公子之中,他的马球打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我扭头看着哥哥,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并未答言,只是稍稍红了脸,有些窘迫地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我今日,倒是有幸能一饱眼福了。”孟娇看着哥哥,笑着说道。 “孟姑娘莫听素儿瞎说,她惯会拿我取笑的。”哥哥听了孟娇的话,脸愈发红了,支吾着说道。 “是骡子是马,到了球场就知道了。”我冲孟娇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三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马球场。场边各家的公子小姐已来了不少,见了我们,都纷纷点头问好。这些人我都不大认识,只好跟在哥哥后面,点点头应付着。 我们到了没多久,陛下就带着姐姐和郑娘娘过来了。陛下今日一身黑色的骑装,用一根黑玉簪子束了发,虽已年近不惑,但通身都是意气风发的活力。 姐姐一身素白的骑装,用一根白玉簪简单地束起头发,不施粉黛,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动人的英气。 郑娘娘倒还是素日的打扮,她家是大乾的名门望族,诗书簪缨之家,家中的姑娘们从小在闺阁之中读书做针线的,出门向来是乘车,从不骑马,想来也是不会打马球的。 他们三人身后,跟着贏苏和其他三位皇子。虽然都是一身月白色的骑装,但贏苏毕竟年长些,比起那三位皇子看着沉静许多,让人觉得莫名的安心。 三位皇子之后,便是突厥使团。飒露走在最前面,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眼中不见了宴会时的警觉,全然一副满心好奇的样子。 “前两日都在打猎,朕也乏了,今日叫了你们来,打几场马球,朕也歇歇,也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看看我们大乾少年人的模样。”陛下说罢,在场的人齐声应诺。 第一场自然是陛下开始,陛下点了三位皇子,姐姐、孟娇和其他两位小姐上场。想来姐姐已提前说过我不会打马球吧。 陛下与姐姐、贏苏、四皇子和孟娇一队,其余二皇子、三皇子和那两位小姐一队。一声锣响之后,马球场上立刻尘土飞扬起来。 我看着孟娇灵活地从二皇子的杆下抢过了球,一个挑射便射入了对方的球门。她来时所说的不过凑个人数,果然是谦辞。 “我看孟姐姐的球技,与你不相上下呢。你可算是碰到了对手。一会儿若是你与她对抗,不知会输还是会赢呢?”我说罢,转头看向哥哥,却发现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娇,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不由得叹了口气,念叨着:“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还没娶媳妇呢,就把我这个妹妹给忘了。”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第一场比赛已经结束了。陛下、姐姐、贏苏三个人的球技十分精湛,就算加上年纪尚小的四皇子,也轻松赢得了比赛。 在这种场合,贏苏一向是无可挑剔的沉稳,就算周围的人都在喝彩,他也连头都不抬一下,只是缓步退场。不过走过我面前的时候,他抬了抬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不过还没等我回应,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这个样子的他,倒是平时少见的。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画下来。”我又开始了自言自语,这回哥哥倒是听见了,转头问我:“你要画下什么来?” 我被他这么一问,没来由地就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像有什么秘密被他发现了一般,但转念一想,又坏笑着说道:“我说要把今日这场马球画下来,好让有些人能睹物思人。” “就你那画工,连集市上卖的便宜话本的插画都比不过,哪能画出她的样子来呢。”哥哥脱口而出,后来又回过味来,白皙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你怎么最近总跟个大姑娘似的,动不动就脸红。我可提醒你啊,孟姐姐家时代为将,一定瞧不上动不动就脸红的姑娘。”我看着这样的哥哥,心里涌起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 “还不是你总是打趣我。一个小丫头,嘴里总是不饶人,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好。”哥哥一面有些难为情地伸手摸了摸双颊,一面也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用说,他此刻也定是满心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担忧着我这个丞相家的千金以后该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 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转头看向了别处,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像哥哥一样红了脸,不然只怕又要被他笑话了。视线却正好与飒露相对,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洁白的牙齿露在外面,满是真诚,让人看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起来。 第二十八章:秋弥(五) 这马球足足打了一天,哥哥后来倒是也上场了,只是没有和孟娇交手。哥哥的球技是极好的,在马背上的身姿也极为挺拔,他在场上的时候,我附近站着的几位小姐都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孟娇站在我身边,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一天下来,陛下是极高兴的,赏赐了上场的众人,便和姐姐还有郑娘娘回行宫去了。场边的人群也逐渐散开,我让孟娇在原地等我,想去寻了哥哥一起回去。走到场边,却看见贏苏牵着一匹白马,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见过殿下。”我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你今日没上场,是不是不会打马球啊?”贏苏对我略点了点头,问道。 “是”,我低声答道,今日看着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上场,我的心里也有些痒痒的,暗暗懊恼着从前怎么没跟哥哥学一学。 “你最是个闲不住的,我看你哥哥球技倒好,怎么你没跟着他学一学呢?”贏苏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一般。 “小时候想学骑马,爹爹事多不能教我,家中又只有姨娘和嬷嬷们,哥哥那时候也还小,只能勉强把我送上马背,所以只会在平地上慢慢走。后来长大些了,哥哥常去马场跟人打马球,场中的都是男子,我又不好跟着学的,所以虽然喜欢,但也只能看着了。” 我说话的时候,看着贏苏身边的那匹马,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眼睛极为明亮,站在贏苏身边一动不动,简直像一个精致的雕像。 “它叫照夜,是去年生辰的时候父皇送我的,性子极为沉稳。明日无事,我教你骑马吧,等学好了骑马,我再教你打马球。下次秋弥的时候,你就不用站在场边眼巴巴地看着了。”贏苏摸了摸照夜的头,照夜极为配合地歪过脑袋在他手上蹭了蹭。 “多谢殿下”,我听了贏苏的话,嘴角立刻扬了起来,上前想要摸一摸照夜,却又有些害怕。 “没事的,我牵着它呢。”贏苏向我点了点头。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照夜的头,它虽然没有靠过来,但也没有躲开,温热的体温透过柔软的毛发传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只觉得掌心暖暖的。 “等你们以后熟悉了就好了。那就说定了,明早我派人来找你。”贏苏说罢,就转身离开了。那一人一马,俱是白色的背影,缓缓地走入夕阳之中,是那样的优雅与从容。 “大皇子和你说什么了?”哥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 “没什么,他说明早要教我骑马。” “教你骑马?那可是个苦差事。还记得小时候我还没有马高,你吵着要学骑马,还不许其他人教你,我硬是连抱带推才把你放上马背,学了那么久,也只敢在自家院子里骑一骑。大皇子这样好心,怕是要费上好大的精神了。”哥哥说话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像是陷入了从前不大愉快的回忆。 “别傻站在这里说话了,孟姐姐还在那里等我们呢。”我听了他的话,有些难为情,忙转移了话题。 “是了,我们快些回去吧。”哥哥如梦初醒,大步走向了孟娇。我只能跟在他身后,提起裙角一路小跑。 第二日一早,我便起床梳洗了。我没有骑装,昨日回来的路上与孟娇说起,她说我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便差小丫头送来了一身鸭卵青的骑装,我换上倒是正好。 出了帐篷,门口站着一个內侍,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上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在配上厚厚的嘴唇,模样极为讨喜。 “奴才叫子衿,是大皇子吩咐来接李姑娘的。”那內侍笑着说道。 “知道了,我们走吧。”我看着他的笑脸,也露出了笑容。 子衿带着我走到了一处空地,贏苏牵着照夜,身旁还有一匹栗色的马。我上前行礼问好之后,子衿就离开了。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就不必拘礼了。”贏苏转过身来,依旧是昨天的打扮。 “照夜怎么看上去蔫蔫的,是不是昨天知道了今天要被我骑,闹起脾气来了?”我看照夜,微微垂着头,不似昨天那样精神。 贏苏摸了摸它的头,说道:“大概是昨天在场上累着了些,不打紧。你先上去,我牵着它慢慢走,不妨事的。” “我不是很重的,驮起来应该不大费事,有劳你啦。”我冲着照夜拱了拱手,身旁的贏苏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伸出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在心里默念三声之后,才鼓足勇气翻身上马。许久没骑过马,动作全然不似我想的那样流畅潇洒,反而险些掉下来。还好我抓紧了马镫,手与脚一同发力,才勉强将自己送上了马背。 坐稳之后,我转头看贏苏,他站的位置比先前近了些,大概刚刚也纠结了一番要不要伸手扶我吧。想到这里,我就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 “我先牵着你走两圈吧。”贏苏倒是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后悔要教我的样子来,声音也极有耐心。 “不必了,我还是能自己走的,只是走得慢些罢了。”我伸手拉过了贏苏手中的缰绳,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信心十足。 “那好吧,你先慢慢地走走,莫要着急。照夜性子极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我骑上那一匹陪着你吧。”贏苏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嗯,你放心吧。”我冲他笑了笑,他见我一脸从容,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另一匹马身边,还未上马,照夜却突然狂奔起来。 我一下着了慌,喊了一声“贏苏”之后,就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照夜向着林子里飞速地狂奔,我只能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拉着它的鬃毛,俯身趴在它的背上,双脚紧紧地夹着它的肚子,才勉强不会掉下去。 “照夜,照夜”,我试图安抚它,可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不时有树枝划在我身上,伴着衣服被扯破的声音,让人更加心慌。 第二十九章:秋弥(六) “阿素,你别怕。抓紧了,千万别掉下来。”身后传来了贏苏的声音,还有急促的马蹄声。想来他正在后面追我。 说来也怪,我的心刚才还砰砰地跳个不住,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听见了贏苏的声音,它便又沉回到肚子里去了。我将自己紧紧地扒在马背上,只希望贏苏能快些追上。 不远处有个人骑在一匹黑马上,我来不及多想,便大声喊道:“快躲开!”那人却不慌不忙地只是向旁边让了让,然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照夜跑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那人将腰间的马鞭结成了一个套子,套住了照夜。 被套住的照夜大声地嘶鸣着,上下剧烈地挣扎着。我抓着它脖子上的鬃毛,跟着它上下起伏,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手上渐渐没了力气,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掉下去的时候,那人却伸手将我一把提到了他的马背上。 “阿素,你没事吧?”贏苏追了上来问道。 “没事”,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闻到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那香味极为清冽,像是来自遥远的雪山一般,闻了之后倒是安定不少。 “你的马,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身后那人的声音传来,我转身看去,却是飒露。他看着贏苏,饶有兴味地说道。 照夜渐渐地没了力气,停止了挣扎,口中吐出了一些白沫。飒露收了马鞭,照夜便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阿素,你下来吧。”贏苏下了马,站在飒露的马前,向我伸开了双手。 我有些为难,想自己下马,可现在手脚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看着贏苏,犹豫着要不要他接我,却被飒露拦腰抱起,递给了贏苏。 “你们中原人真麻烦。”飒露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后也下了马。 贏苏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地上,随后伸出了胳膊。我浑身瘫软,险些站不住,只好扶住了他的胳膊。 “你没事吧?”贏苏看着我,满脸的焦急和关切。我的脑子懵懵的,耳边也一直嗡嗡作响,下意识地说着没事。 贏苏不放心,将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紧蹙着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些。 “刚才多谢你了。”他冲飒露拱了拱手。 “无妨,我救的是李姑娘,这份恩情,李姑娘记着就是了。”飒露说着,冲我眨了眨眼。 “大王子的救命之恩,我一定牢记在心,以后定会报答。”我回过神来,勉强向飒露行了个礼。 “不知姑娘要怎样报答呢?”飒露听了我的话,突然有了兴趣似的,上前几步,站在我面前问道。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我还没想好。” “我来中原的日子不多,戏倒是看了几本,这姑娘家要报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飒露说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阿素刚刚受了惊吓,还未清醒呢,大王子就莫要打趣他了。”贏苏板着脸,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的麻烦事,还是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李姑娘,我的恩情你可要记着啊。”飒露像是没看见贏苏一般,冲我挑了挑眉,丢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我站在贏苏身后,伸出头来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照夜,已是没了气息。它的眼睛圆睁着,早已没了昨日的神采。 我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来。身子一软,伸手拉住了贏苏的胳膊,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你先坐下歇歇吧”,贏苏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没事,就是没什么力气。”我勉强冲他笑笑,看看照夜,又难过起来。“真对不住,这是陛下送给你生辰的贺礼……”我低下了头,小声说着,不敢看贏苏的眼睛。他那样喜欢照夜,此刻应该很难过吧。 “不是你的错,你莫要自责。”贏苏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蹲下看了看照夜的头,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我送你回去吧。”贏苏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好”,我把手递给他,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他的手比我大了许多,虽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力道却正好,不至于弄疼了我。 “我们怎么回去啊?”我看着那匹栗色的马,想起刚才的一切,双腿就有些微微打颤。“要不你先回去叫人来接我,我在这里等你吧。”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是最为稳妥的解决方案。 “这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怕是不大安全。我背你吧。”贏苏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半蹲着,声音里是不容拒绝的味道。 “这样不好吧,你可是大皇子,我们到底尊卑有别。”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我希望在你的心里,我只是贏苏,不是什么大皇子。”贏苏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仍是半蹲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放心吧,这里没人,等快到营地的时候我把你放下来就是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贏苏又说道,声音里又多了些催促的味道。 “好吧,那就多有得罪了。”我看了看四周确实无人,只好趴在了贏苏的背上。几年过去,他已不似我们初见时那样消瘦,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心里彻底踏实下来。 “刚才飒露说照夜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贏苏背着我走在林子里,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我的心跳。我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 “没事,我会处理的。这次连累了你,都怪我太大意了。还好你没事,不然……”贏苏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我也不好追问,两个人便沉默着走出了林子。 到了营地前面,贏苏缓缓放下了我,伸出了胳膊。我冲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事,我现在有力气了。”他倒是没有坚持,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地走回了营地。 第三十章:秋弥(七) 我又有了一匹白马,它的名字依然叫做照夜。 那天送阿素回了营地,我才打发人去林子里处理照夜的尸体。谁知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找遍了整片林子,都没寻到。我想大概是巡逻的禁军偶然看见收拾了,便也没有在意。 我为什么没有在意?照夜是父皇送给我的生辰贺礼,它性子极沉稳的,让人一骑上去就莫名的安心。我曾有好几次想象着有朝一日骑在它的身上,驰骋在战场上。它跑得那样快,敌人的眼前只是闪过了一道雪白的影子,便已经没了性命。 安宁知道了只怕也是要伤心的。她身子弱,甚少出门,我只带她去马场看过照夜一次。那时她嚷着要骑,我怕她摔着了,便与她约定等她到了十岁,便教她骑马。如今照夜死了,我该怎么跟她交代呢? 我明明有很多在意的理由,可我的心里,就是没来得及在意。把阿素送回营地之后,我想着的,是她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缰绳的样子;是她扶着我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的样子;是她伏在我的背上,在我耳边温热地呼吸的样子;是她散着几缕碎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不成样子,一点一点挪回帐篷的样子。 尽管她一遍遍地说着“我没事”,可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庞变得那样苍白,声音变得那样沙哑。在那片林子里追她的时候,明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对我而言却像是没有尽头。那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直到飒露将她递给我的时候,才开始后怕起来。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李娘娘该有多伤心,安宁该有多伤心,还有我,该有多伤心呢? 我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不停地想着若是没有飒露套住了照夜,若是我根本追不上她,若是她从马上跌了下来……一种多年前的恐惧重新涌上了我的心头,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六岁的时候,拉着母妃的手哭喊着要她不要离开我。 从什么时候起,阿素在我心里,竟变得和母妃一样重要了呢?什么时候我从偶尔会想起那个有趣的小丫头,变得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了呢?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我一夜未眠,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直被我压在枕下的那支金簪,找到了它的主人。 可是阿素喜欢我吗?她若是喜欢我,父皇和李相又肯让她嫁给我吗?若是她嫁了我,宫中规矩这样多,可会委屈了她?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烦躁起来。起身更衣梳洗,用手掬着凉水往脸上拍了好几把,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正犹豫着一大早去看她是不是有些突兀,父皇身边新添的那个內侍怀桑却进来宣了父皇的口谕,要我去陪他用早膳。 我去了父皇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房中只有他与我两个人,怀桑领了我进来以后,就出去了。面前的桌上摆了几样清淡小菜,父皇已经坐下了,我挽起袖子,上前为他盛了一碗粥。 “先吃饭,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你也不必拘着礼,随意些就好。”父皇的语气比起平日温和了一些,不过面上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威严模样。这几年他愈发笑得少了,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大,他要忙的事也越来越多,堆积如山的奏章消耗着他的耐心,他渐渐变得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父亲了。 既然饭毕,怀桑带着几个宫人伺候我们净了手便又出去了。父皇端起茶杯,却只是在手中把玩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照夜死了?” “是”,我应了一句,便没有再说话。想起之前飒露说照夜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但它一向是由专人饲养的,且这种马的嘴很挑,草料都是从产地直接运来的,从不乱吃其它东西。这样想来,照夜的死,恐怕不是意外。 “李家丫头还好吧?”父皇又问了一句。 “她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我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像是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 “那就好,她也算是替你挡了一劫。”父皇依旧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人要害我?”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生长在深宫之中,我自小耳闻目睹的,都是勾心斗角的算计,自然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能逃开这一切。只是此刻需要掩饰的,不是有人要害我的恐惧,而是这个人险些害了阿素的怒意。 “是的,你是朕的长子,眼看着也到了弱冠之年,你又是个文才武艺样样出众的,自然有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幸好这次李家丫头替你挡了,我已在你身边多派了一倍的人手保护,你自己以后也要多留心。”父皇放下茶杯,看着我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慢了些,眼里也有了关切。 “儿臣知道了”,我起身向父皇行了个礼,没有再说话。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想害你?”父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父皇自然是知道的。既然您已加派了人手保护儿臣,想来他们再想下手,也寻不到机会了。至于想要害儿臣的人,相信父皇若是不告诉儿臣,必定有不告诉儿臣的理由,儿臣也相信父皇定会处理妥当。”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既然知道照夜死了,自然也查得出是谁要对我下手。从前我便知道宫中潜伏着敌人,他们出手害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更何况要害我的人,从来也不会只有一个,在我羽翼未丰之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完全相信父皇。 “你向来是懂事的,你放心,朕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父皇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久违地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从行宫回来以后,父皇又送了我一匹白马,也唤作照夜。它与照夜是一样的品种,若不留心,完全分不出来。 郑娘娘主动请旨,去太阴宫侍奉太后。本朝从未立后,所以太后便一直住在太阴宫,只是太后是宫中的禁忌,从无人敢提起。她住的太阴宫,也从不许人出入。郑娘娘此举,无疑于自请被打入冷宫。 我听说她与阿武分离的时候,哭得很伤心。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恨她了。与自己的孩子分离,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惩罚。虽然她有心害我,但这也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第三十一章:西厢(上) 从围场回来,爹爹罚我在家禁足,等他许我出门的时候,不知不觉已是暮秋了。街上的树叶开始变黄,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让人没来由的就开心起来。 那天我回到营地,身上的衣服早被树枝划得不成样子,头发也散开好多,加上在马背上被风吹出的眼泪干了以后的泪痕,刚一进大门,就引来了不少目光。 好在没走两步哥哥就出现了,他见我这副模样,一个箭步走到我面前,连珠炮似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身上可伤着了没有?不是说好了大皇子教你骑马,他人呢?” 我见了哥哥,身上绷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就没了,脚上一步也挪不动了,莫名地觉得委屈起来。还没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哥哥见了,更是着了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着我的袖子拎起我的胳膊,像是要检查我有没有受伤。 周围聚集起越来越多好奇的目光,我拿手抹了抹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没事,就是身上没力气,走不动了。你先带我回去吧。” 哥哥像是也发觉了周围的目光,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转身蹲下,我伏在他的背上,回去的路上眼泪又吧嗒吧嗒地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到了自己的帐篷,我才放心地哭了两声,随后抽泣着把事情的经过跟哥哥讲了一遍。 “这事好像不是冲着你来的,但是险些伤了你,我得去告诉爹爹,我们李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哥哥听得生气,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 “千万不要告诉爹爹。”我听哥哥这样说,忙止住了哭声。“大皇子好意教我骑马,没想到有人存了坏心,他说了他会处理的。我平日里本就淘气,这事若是让爹爹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罚我呢。” 我说完,赶忙起身在哥哥面前转了个圈,挤出笑容说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就是衣服划破了,没什么事。” 说道这里,我突然想起来这身衣服还是孟娇借我的,如今弄成了这样,该怎么跟她交代呢?想到这里,我便有些垂头丧气,看来这骑马,我是永远都学不会了。 “你怎么了?在这里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被你哥哥罚了?”孟娇掀了帘子进来,笑着说道。 “孟姐姐怎么来了?”我有些吃惊,抬头看哥哥,皱在一起的眉毛总算舒展开了。 “我听丫头说你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被你哥哥背回帐篷了,怕你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进门一看,他既然都罚你站着了,想来是你又淘气了吧?” “没有,不过是我去学骑马,没想到马受了惊,狂奔起来。这身衣服还是你借我的,被我弄成这个样子,真是抱歉。”我拉过孟娇坐下,哥哥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你没事就好,一身衣服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既然你没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孟娇说罢,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随后起身向哥哥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孟娇走了以后,哥哥的心情慢慢回转过来,我软磨硬泡了好久,总算答应我不告诉爹爹。 谁知爹爹还是知道了,当天就告诉了姐姐。姐姐派了太医来给我把了脉,确定没事之后,爹爹便罚我回家禁足,任我和哥哥求了许久的情,都未曾通融。 禁足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着孟娇被我弄坏的衣服,家中虽有些衣料,但看来看去都不满意,所以约了她等我能出门的时候,一同去城中的绸缎庄挑几匹料子,算作我的赔礼。 不过十几天没出门,这街上的景物不知为何显得格外亲切起来。我蹦蹦跳跳地踩着地上的枯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就停下脚步,转身向哥哥眨眨眼,伸手拿过他的荷包来。 “才在家安安分分地待了十几天而已,你怎么像整整一年没出过门似的。”哥哥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接过了我新买的小玩意儿。 眼前就是绸缎庄了,我总算规规矩矩地走起路来,到了门口往里一看,孟娇已到了。她今日和我一样,也是一身男装。我大乾尚武,风气开放,女子男装出行,不是什么新鲜事。那绸缎庄的老板娘大概认识孟娇,正十分殷勤地拿店里新进的料子给她看。 “孟姐姐”,我叫了一声,笑着和哥哥进了门。孟娇转身,却是先看见了哥哥,向他拱了拱手,笑着问道:“李公子怎么也有时间跟着我们闲逛?” “我拉着他给咱们拿料子的。”我笑嘻嘻地挽起孟娇的胳膊说道。 “素儿向来没规矩的,孟姑娘莫怪。她从小跟着我的,出门不喜欢丫头婆子跟着,十几年下来,我倒也习惯了,还望孟姑娘不怪在下冒昧。”哥哥笑着向孟娇拱了拱手,孟娇听了这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于衣料,向来不大在意,随手指了几匹花样新鲜的,却被孟娇拦住了。“那几匹样子好看,但不大耐磨。既是要做骑装,还是这匹好。” 我随着孟娇的目光看去,她看中的,是一匹湖水绿的料子,上面简单地绣着些云纹。伸手摸摸,倒确实比那几匹厚实。 “那就听孟姐姐的,来两匹吧。”我说罢,回头冲哥哥眨了眨眼,哥哥便上前,对老板娘说道:“刚刚我妹妹看中的那几匹,也都每样来两匹,分别包好,送到孟府和我们府上吧。”说罢,没等孟娇开口,就付了钱。 “这怎么好意思,我来付吧。”孟娇说着,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 我按住了她的手,笑着说道:“今日本就是我给你赔礼,礼数自然要周全,哪有再让你付钱的道理,你就安心收着吧,回头咱们做几件一样的衣服,出去玩的时候穿,叫别人看着,像是亲姐妹了呢。” 我们说话间,伙计已将布料整整齐齐地包好,哥哥将刚才买的小玩意儿也分成两份,交予两个伙计。那两个伙计接了便出门去了。 第三十二章:西厢(中) 哥哥看着那两个伙计出了门,自己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看他的样子,心中明白了几分,便拉着孟娇说一会儿一起去看戏。 “我平常倒不大看戏的,不知道最近可有什么新戏?”孟娇的目光越过我投在了哥哥身上,不料哥哥的眼睛也正瞧着她,两下目光相会,却又很快都移开了视线。 这倒是难住我了,我平日里出来,大都是跟哥哥一起,他也很少看戏的,我刚才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就随口这样一说,现在该回答什么呢? “城南那家勾栏,来了一个新的班子,唱的那套《西厢记》倒好。”我们三人正相对无言,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听那声音倒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抬眼看去,却是飒露。又是一身中原公子的打扮,见我看他,拱了拱手说道:“李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哥哥因他那日救了我,此时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也冲他拱了拱手。我想起孟娇之前与他不甚和睦,便向哥哥使了个眼色,想让他把孟娇支开。谁知还没等哥哥行动,飒露又冲着孟娇拱了拱手,说道:“孟姑娘也在。” 孟娇倒是面色如常,向他回了个礼,说道:“今日无事,和素儿来挑两匹料子。”我见她像是不在意之前的事了,才放下心来。 “那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正愁自己不会选料子呢,既然遇到了,那就有劳李姑娘帮我挑几匹可好?”飒露走到我面前,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挑几匹素雅些的,适合中年妇人的就好。” 我虽觉得有些奇怪,但看在他救过我的份上,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他的要求,挑了几匹料子。他付了钱,交代老板娘送到驿馆,随后便对我们说道:“相约不如巧遇,刚才听二位姑娘商量着要去看戏,正好我也有此意,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我请你们看,就当回报李姑娘帮我挑料子了。” 我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孟娇,孟娇脸上倒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对飒露说道:“既然大王子如此盛情,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权当沾了素儿的光了。” 孟娇说罢,我们一行人就出门往城南去了。飒露和哥哥走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拉了拉孟娇的衣角,悄声问道:“孟姐姐今日怎么对他这样客气起来?” “七夕那晚是个误会。他是突厥的大王子,来到大乾做质子,可见突厥与大乾修好的决心。我爹爹也说了,当下两方罢兵,对两国百姓是莫大的幸事。这样一来,他不是敌人,而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自然要客气些。不过他一个大男人,对哪里新上了什么新戏这样清楚,想来来大乾这些时日,只顾着到处玩乐了,正事恐怕也没做几件。” “我倒觉得他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我看着飒露的背影,没来由地就脱口而出。我见过他在流落异乡的族人面前的样子,见过他在异国的宫宴上的样子,也见过他正对着狂奔的照夜面不改色的样子,虽然不甚了解,但直觉告诉我,他绝不是一个只知玩乐的人。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哥哥突然回过头问道。 “我说都怪我不会骑马,连累你们和我一起走这么远的路。”我有些心虚地看了飒露一眼,随口应付着。 “你们中原的姑娘,都长在深闺之中,不会骑马有什么要紧的,大概会骑的才是异类吧。”飒露漫不经心地说着,指了指前面的牌坊,说道:“到了。” 一进门,那伙计像是很熟悉飒露的样子,十分殷勤地说道:“公子您来了,您的包间一直留着呢,您楼上请。”一面说着,一面领着我们到了楼上的一个包间。我们刚一落座,就有伙计端上了各色点心。 过了不多时,楼下的戏台上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这《莺莺传》的话本我从前倒是看过的,如今编成了戏,倒也有趣。孟娇坐在我右边,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戏台,看得十分投入。哥哥坐在她身边,偶尔会偷偷地回头看她。至于我左边的飒露嘛,显然对这台戏十分熟悉,随意地歪在椅子上,偶尔吃块点心,兴致来了,也跟着哼两句。 一场戏唱罢,已是下午了。孟娇的眼里湿漉漉的,有些难为情地偷偷用手帕擦了擦。“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孟娇念叨着,随后说道:“若是我,便是抛下一切,也要跟着他,绝不与心爱之人南北东西万里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十分坚定。 “他们身份悬殊,想要终成眷属自然要费上一番力气,若是两家门当户对,想来便少些烦恼了。”哥哥看着孟娇说道。 “说起来,李姑娘你倒是和这崔莺莺一样,是相国家的小姐,不知你看了这戏,可有些触动没有?”飒露突然问道。 “戏不过是戏,戏中人能圆满,现实里却难有这样的圆满。他唱的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不过是个愿罢了。”我这样说着,心里就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有些哀伤,却又有些憧憬,那些像是与我无关的爱恨和悲欢,却偏偏触动了我的心弦。“不过,就算是只是愿,我心里也盼着它能真的实现。”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感慨?”我转头问飒露。 “我?这戏我已看了几遍了,我们草原上的人,性子直,喜欢就是喜欢,少有这些百转千回的柔肠,所以也难有什么感慨和伤怀。”飒露说着,起身看了看窗外。“之前只顾着看戏,都过了午饭的时候了,我带你们吃饭去吧。”说罢,便带着我们离开了勾栏。 第三十三章:西厢(下) “你在这兴都待的时间不长,倒是把这些勾栏瓦舍茶馆酒肆摸得十分清楚。”飒露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孟娇和哥哥走在后面,小声说着话。我不好碍他们的事,只好走在飒露旁边,随意找些话题闲聊两句。 “我一个质子,若是不关心吃喝玩乐,反而关心你们的朝政之事,说起来才奇怪吧。你们那个陛下倒是让我和他的儿子们一同读书习武,我也不过过上两三天去应个卯罢了,我都十八岁了,再要用你们中原的仁义道德来熏染,只怕年纪大了些。” 飒露满不在乎地说着,我听了心里却有些难过。弱国送来的质子,一般都是以后要继承王位的。而强国送来的质子,一般都是在自己国内不受重视的。突厥虽说吃了几回败仗,实力却依旧和大乾旗鼓相当,自然犯不上把未来的单于送来大乾。如此看来,只怕飒露虽是单于的长子,也不大得单于的欢心。在自己的国家都不受重视,来到这异国他乡,且两国关系还如此紧张,他的日子大概也很不好过吧。 “你想什么呢?嘴都快撅到鼻子上了。”我正失神,飒露突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问道。 “啊?”我有些茫然,随后随口说道:“我在想你明明是突厥人,中原话怎么说得这样好?” “这是我母亲教的,她也是中原人。”飒露说起他母亲来,微微眯了眯眼,嘴角也悄悄地上扬了一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一个孩子的神情。 “那你今日买的布料,想来也是要带给她的了?” “是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便总跟我说起中原的四时风物。她没办法回来,我既来了这里,就想着多多地带些东西给她,她看了一定高兴的。”飒露兴兴头头地答道。 “真好,只要有母亲,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有人疼爱着你的。”我看着飒露,有些羡慕地说道。 “到了,既是我请客,我便自作主张,请你们吃些胡食,若是不合你们的口味,也请你们多担待吧。”飒露站在一家不大的酒肆门口,对我们说道。 我看那酒肆,小小的一间店面,倒也齐整干净。里面一个胡人打扮的妇人,见了飒露,忙迎出来行了个礼,起身后看到了我,又笑眯眯地冲我行了个礼,之后才带我们入了座。 我看那妇人,倒有些面熟,正想着在哪里见过,哥哥就先开了口:“这妇人就是七夕那夜我们救下的几个女人之一吧。” “正是,李兄好记性。那晚你们救了她们,我便带她们回了驿馆。她们的家人都已离散,家乡如今也被大乾占了,无处安身。我便盘下了这间店面,交给她们开了个酒肆,她们既可以先在这里安身,还可以寻找离散的家人。等我回草原去的时候,再带她们一起回去。” 飒露说话的时候,从后厨又出来一个妇人,见了我们也行了个礼,随后便和先前那个妇人一起,给我们端上了满满一桌酒菜。 “这是马奶酒,你们尝尝吧。我先敬诸位一杯,谢谢你们今日陪我看戏。”飒露说着,端起桌上的大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胡人的酒具,比我们中原人的要大上许多。我面前的这只酒杯,说是酒杯,其实赶得上一般的茶杯大小了。里面盛着白色的马奶酒,散发出略带酸味和奶香的酒气。我虽素日不大饮酒,但也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了。 “素儿平日里甚少饮酒的,今日喝着一杯便罢了。若是喝多了,只怕又要淘气了。”哥哥看我满饮了一杯,有些着了慌,笑着拿开了我的酒杯。 “看来李姑娘很给我面子,你既不能喝,我便也不强求了,尝尝这道炙羊肉吧。”飒露说着,夹起一片羊肉放到了我的碗里。 那羊肉滋滋的冒着热气,放入口中,满是我从前没尝过的香料的味道,倒是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虽是草原上的做法,但这羊是你们汉地养的,比起我们的羊,差了一点嚼劲。”飒露自己夹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有些遗憾地说道。 “李姑娘不喝酒,喝点牛乳茶吧,孟姑娘酒量如何?”飒露招呼妇人端上了一壶牛乳茶。 “我倒是能喝些的,就喝酒吧。”孟娇说着,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二位姑娘性格爽利,倒不似一般的中原女子扭捏。”飒露依旧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扭捏也好,爽利也罢,不过是性子不同罢了,没什么好坏之分。”孟娇说着,端起酒杯,“我也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她说罢,三只大酒杯,还有我的茶碗,爽快地碰到了一起。 这马奶酒比起我平常喝的酒,后劲儿要大上许多。虽然我只饮了一杯,但也觉得脸上烧烧的。这顿饭也不知吃了多久,我只记得飒露讲着他的草原,哥哥讲着他的四书五经,孟娇和我则自顾自地讲着女儿家的悄悄话。 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夕阳带着讨喜的红色一点一点地下沉,四个人里,只有飒露面色如常,其余三个,脸上都染上了一点夕阳的红色。 “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我们回去吧。”哥哥说着起了身。我也跟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拉了拉哥哥的衣角,笑着说道:“你送孟姐姐回家吧。” “你一个人没事吗?”哥哥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有些为难地说道。 “我回驿馆,正好与李姑娘同路,李兄就不必担心了。”飒露说道。 “去吧,我只喝了一杯,还有他送我,自然无事的。倒是孟姐姐喝了不少,你可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家。”我轻轻地推了推哥哥,随后自己先出了门。飒露反应过来,也快步跟上了我。 “那就有劳大皇子了,素儿,我很快就回去的。”身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知道了”,我大声答应着,却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飒露看着我,自己也笑起来了。 “没什么,你的马奶酒真好喝。”我捧着自己微微发烫的脸,笑着说道。 “那下次我还请你喝好不好?” “好!”我大声地答应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 “那就说定了哦。”飒露的声音,也比平日轻松许多,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吧。 第三十四章:银杏(上) 暮秋时节,开阳宫的银杏树,仿佛一夜之间就齐整整地染上了黄色。早起推窗,满目金黄,偶有秋风吹过,那些金黄就有了生命,纷纷扬扬地从枝头缓缓落下,像是一群蝴蝶,用翩跹的舞姿,从容地与世界告别。 阿素如果在的话,定是欢喜的。她大概会坐在廊下,笑着看银杏叶落,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到树下,来来回回地踩着落叶,眯着眼睛,听着那些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最近总是想起她来,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吧。李娘娘跟安宁说她被李相禁足在家,所以这个月便不进宫了。安宁闹了好几天的脾气,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再见到她。 “四十多天吧”,这个答案脱口而出,我早在心里算了好几遍。“那要好久哦”,安宁自顾自地说着,“阿素再来的时候,就是冬天了吧。我又只能待在屋子里,听她讲故事了。” 安宁不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意味着她几乎出不了屋门。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也像一只蝴蝶,上下扑动着翅膀。 “是要好久了,不过我相信阿素也想着你呢,等你们见面了,她定是有一肚子的故事讲给你听呢。”我蹲下摸了摸安宁的头,笑着说道。 记得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这几年长大些了,每日忙着读书习武,日子不知不觉就溜走了。怎么今天倒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觉得这四十几天格外的漫长呢? “你看院子里的树叶都落了,我们去踩树叶好不好?”我问安宁。 “好”,安宁来了兴致,笑着点了点头。 我吩咐小丫头给她批了件衣服,然后牵着她的手来到院子里,缓缓地走在落叶上。 咯吱,一片叶子碎了。咯吱,又一片叶子碎了。大概是因为还没干透的缘故,这咯吱声不是十分干脆,脚下的落叶也带着些柔软,不过这倒减弱了了几分秋天的肃杀之感。 “阿素真是把你们教坏了,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在这里踩树叶玩儿,苏儿一点也不像大家口中那个沉稳的大殿下了。”身后传来了李娘娘的声音,我和安宁停了脚步,转身行礼。 “母妃,您也来踩踩。”安宁见到李娘娘,笑容又大了些,小跑着上前拉起了她的手。她自小由李娘娘抚养长大,虽知自己有一个生母,但只知魏娘娘生完她就薨了,不知其中经过。对她而言,魏娘娘只是每年需要祭祀的母亲,李娘娘才是现实中的母亲。 “我陪你踩一圈,我们就去吃饭好不好?”李娘娘拉着安宁,步子极小地缓缓走了一圈。这两年她的笑容少了些,即使是笑的时候,也渐渐地少了活力。这会儿少见的,她的眼里有了短暂的生气。好像有一瞬间,她的飞出了四周的高墙一般。而在那一瞬间,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阿素的影子。 “哥哥,我们去吃饭吧。”我正恍惚着,安宁走到我身边,拉起了我的手。我点了点头,便进了正殿,与她和李娘娘一起用了午饭。 饭后,我回了房间。安宁闹着不肯回房午睡,李娘娘便留她和自己一起睡。我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来看,眼前的文字却怎么也读不下去。 李娘娘未入宫之前,会不会也像阿素一样活泼呢?我从前并不觉得她们姐妹十分相像,李娘娘的美丽是十分出众的,阿素只是个小姑娘,脸上带着些稚气。可是之前在院子里,我在李娘娘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彩,才发现她和阿素很像,她们有着近乎相同的眉眼,只是李娘娘的眼神,少有阿素眼里的那种光彩罢了。 其实不只是李娘娘,这宫里有几十位娘娘,我虽未一一见过,可她们的眼里,也少有生气和光彩,有的人的眼里,还会慢慢地生出算计来。这皇宫有时候像是一个华美的牢笼,困住了她们的一生,也吸干了她们的活力。 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阿素若是嫁了我,虽说不会住在宫中,可也远离不了这座皇宫。她会不会也像李娘娘一样,眼中渐渐没了神采?莫说我还不知她是否愿意嫁给我,就是她真的愿意,我将她卷入这些,是不是太过自私了? 我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门外有人敲门,是青青的声音:“殿下,您该去演武场习武了。”她来我身边也快十年了,虽然年岁比我小些,但做事极是周到妥帖,这个时候大多数宫人都趁着我们休息去打个盹,只有她还记着我出门的时辰。 我回过神来,起身出门,却看见银杏慌慌张张地从李娘娘房里跑了出来,随后李娘娘房里的几个宫女也都脚步忙乱地进进出出,像是出了什么事。 青青早走过去,拉住一个宫女问出了什么事。那宫女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句“公主忽然上吐下泻起来,娘娘着了慌,让银杏姐姐请太医去了。” 我听了这话,连忙走到李娘娘的房门口,看到安宁正趴在床边,往盆里呕吐着,小脸变得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 李娘娘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安宁的背,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抬眼见我站在门口,便说道:“你进来吧,安宁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我让银杏请太医去了,这会儿应该就到了。” 李娘娘准了我,我才进了她的房间。安宁吐完了,趴在床上没了力气,勉强抬眼叫了声“哥哥”,声音也极是微弱。我的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只恨不能替她受罪。看着她这样,只能蹲下拉了拉她的手,安慰她“没事的,太医一会儿就到。” 正说着话,门口的内侍报了声“陛下驾到”,房间里的众人都起身行礼,父皇说了声“免了”,脚步匆匆地走到了安宁面前。 “安宁别怕,有父皇在没事的。”父皇坐在安宁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声音带着素日的不容置疑,让人听了就十分安心。 第三十五章:银杏(下) 太医上前,把手搭在安宁细细的手腕上诊了脉。过了良久,才起身对父皇说道:“公主像是误食了性寒的药材,才会如此。”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李娘娘皱着眉,细细地回忆着安宁今日的饮食:“早饭和午饭都是和我还有苏儿一起吃的,宫中的饮食向来小心,况且我和苏儿也没什么异常,应该不是这里出了问题。” “银杏,安宁今日还吃过什么东西没有?”李娘娘问道。 “没,没有,”银杏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慌乱,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出几颗汗珠来。 “我趁母妃睡着了,偷偷喝了一杯杏酒。”安宁的声音比起之前更加微弱了,话还没说完,就又呕吐起来。 李娘娘的习惯,每日睡前要喝一杯酒。每年夏天,阿素会从家中带些杏子给她,李娘娘便让人泡了几坛杏酒,大概这样每日喝着,也算是稍稍缓解些对家人的思念吧。 太医听了安宁的话,连忙走到桌前,拿起酒杯,嗅了嗅杯中的残酒。 “陛下,这酒里加了些寒凉的药材,公主年纪小,身子又弱,喝了便受不得了。所幸公主只喝了一杯,待微臣开个方子,吃几剂药就好了。” “你快去吧”,父皇听了太医的话,眉头微微蹙着,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慢着”,我看银杏一直盯着地面,又听了太医的话,觉得有些蹊跷。 “你刚才说着酒里加了些寒凉的药材,都是什么药,有什么功效?” “这……”那太医忽然犹豫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猜到了什么。 “还是苏儿心细,朕一时着急,就忘了细问。你快些说来,不得隐瞒。”父皇看着太医说道。 “这酒里加了些桃仁、零陵香和红花,都是使妇人不孕之药。”太医的头早低了下去,不敢看面前的父皇与李娘娘。他说完了话,房中一片安静,没人敢再说一句话。 “我们知道了,你先下去开方子,看着给安宁煎药吧。”李娘娘站在原地,过了良久才说了一句。她的眼圈隐隐泛着红,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那太医听了李娘娘的话,仍是不敢动,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父皇一眼。父皇点了点头,才如蒙大赦一般离开了房间。 “怀桑,你亲自去太医院,请院判过来。”父皇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起身拉过李娘娘坐下,“你放心,朕一定彻查此事,绝不放过要害你的人。”父皇的声音里,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威严,还带着两分的焦急和心疼。 李娘娘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安宁的额头。她刚刚折腾了这么久,大概是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 “这事不急,有陛下做主,幕后之人自然逃不了。我们出去慢慢说吧,安宁也累了。青青,你留下,一会儿太医送了药来,服侍安宁喝下。” 李娘娘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她看了银杏一眼。银杏依旧盯着地面,没有抬头。 “这样也好,都出去吧,莫要吵醒了安宁。”父皇的声音也跟着轻了些,众人都离开了李娘娘的房间,来到了主殿。 “苏儿,你下午该去演武场习武的。”父皇说道。 “我不放心安宁”,我说着,停顿了一下,“也不放心李娘娘”。我抬头看着她,她虽尽力藏着心里的委屈,但眼睛早就湿润了。 “罢了,那你就留下吧。”父皇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我们说话的时候,怀桑领着院判到了门外。 “你看看这杯酒,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再给李昭仪把个脉,看看这酒里的东西可伤着她没有。” 那院判听了父皇的吩咐,先将闻了闻那杯残酒,随后又给李娘娘把了脉。 “回陛下,正如王太医所言,这酒里加了些桃仁、零陵香和红花,都是使妇人不孕之药。不过这剂量下得极准,并未伤及娘娘的玉体。娘娘只要不再饮用此酒,依然能够有孕。”院判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的神色也稍稍放松了些。 李娘娘开始时十分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帕,那太医说完之后,总算也稍稍放了些心,手上也放松下来。 “万幸,若是你真的伤着了,朕这心里……”父皇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随即又冷眼看着殿中的宫人们,厉声说道:“是谁给娘娘下的药,最好现在就从实招来,朕还能留你个全尸。若是此时不招,让朕查出来,就不是你一人身死能解决的了。” 殿中的宫人,听了这话,都忙不迭地跪下磕起头来,一个宫女颤抖着说道:“娘娘的酒,杏儿是三小姐从家中带来的,酒是从宫中的酒窖里拿来的,泡的时候是银杏姐姐看着我们泡的,泡好了之后都是收在这里的窖里,每日娘娘要喝的时候,都是银杏姐姐亲自去取了来奉与娘娘的,我们都不曾插手,还请陛下明鉴啊。” 那宫女说话的时候,银杏的脸色愈发白了起来,父皇看着她,眼里有了怒意,不等那宫女说完,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掷在银杏面前,厉声说道:“你说!” 银杏伏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才抬起头来,看着父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娘娘酒里的药,是奴婢下的。”只这一句,便再也没有说话。 “本宫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你是受了何人指使?”李娘娘浑身没了力气,勉强支撑着说道。 银杏却仍是一言不发。 “若是有人用家人威胁你,你现在说出来,陛下自然会惩办那幕后之人,本宫也会向陛下求情,一定保你的家人平安。”李娘娘说着,眼泪终于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银杏看着李娘娘,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开口,却又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任凭嘴角渗出血来,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就休怪朕心狠了。”父皇看着银杏,面无表情地说道:“怀桑,拖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撬开她的嘴,朕要知道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那天之后,银杏就不见了。三天之后,太阴宫里的郑娘娘被赐自尽,罪名是谋害皇嗣和妃嫔。郑娘娘的父亲不久前过世了,家中只有长兄袭了个爵位,其余兄弟的官位只是闲职,也没人为她开口求情。我不知道她被葬在了哪里,关于她的一切,很快就消失了。 第三十六章:蒿莱(上) 已经是隆冬时节了,我也好久没见过姐姐了。上次从围场回来,爹爹罚我在家禁足,错过了一次进宫的机会。后来我的禁足解除了,宫里却传出话来,说姐姐身子不大好,我今年就都不必进宫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担心姐姐,她身子不好,正是需要我陪在身边的时候,怎么反而不要我去见她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去找爹爹,爹爹却只说让我听姐姐的话。他这阵子眼圈总是黑的,看上去好久都没好好休息了,想来也是为姐姐担心吧。 到了年底,爹爹总是格外忙些,已经连着好几天吃住都在官署了。家中姨娘们忙着准备过年的大小事情,爹爹不在家,哥哥便张罗着给各家送年礼、请吃酒和写回帖一类的事情,也顾不上我。我担心着姐姐,做什么都没精神,加上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大雪,愈发懒得出门,每日只窝在房中,随意看看书打发时间。 今日早起,推开窗子一看,又是一夜大雪。院中那棵杏树也被雪裹成了白色。我一向很喜欢下雪的,近来看得多了,倒也觉得单调起来,站在窗前看了两眼,就关上窗户坐在火炉前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窗框上传来十分有节奏的敲击声,好像有人拿着石子丢窗户似的。我推开窗户,院子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嘿!”我纳闷了一会儿,正要关窗,头顶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是飒露,正趴在屋顶上,探出半个身子,冲我笑呢。 “你吓死我了。好好的趴在屋顶上做什么?也不嫌冷!”我被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又想起这样他就看不见我了,只好又走到了窗边。 “你这一大早的,就窝在房间里发呆,不觉得无聊啊?”飒露说着,把手中的石子放在了一边,拍了拍手。 “你一大早的趴在我的屋顶,还用石子丢我的窗户,咱俩谁比较无聊?”我听他这样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别趴着了,下来进屋吧,这么冷的天还穿得这样少,还趴在屋顶上,头发上都积了雪了。”我看他墨色的头发上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花,倒像个老者了。 “你房里没别人?你们中原人规矩多,我怕贸然来找你被别人看见了又要生事,特意看准院子里没人才叫你的。”飒露大大咧咧地说着,眉毛微微地上扬着,露出些得意之色。 “没人才叫你下来的,快下来吧,要是一会儿有人看见了就麻烦了,再说你也不怕冻着。”我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忍着笑意说道。 “好嘞”,飒露说罢,便跳下了屋顶,站在窗前,向我摆了摆手,像是要我往后退的意思。我退了两步,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直接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有门不进,翻窗做什么。”我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吓着,只是有些无奈,走到桌前,给他倒了杯热茶。 “这样比较快嘛,我要是再走到门口等你给我开门,刚好让你的小丫鬟看见了,她再叫嚷起来,再让你爹知道了,以为我是你的情郎,我又不好说不是,这样你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勉为其难地应承下来,你爹也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只能把你嫁给我,然后你就只能跟着我回草原去了。”飒露接过茶杯,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一个大男人,以后还是少看些传奇戏本的好,心里想的怎么尽是这些小女儿的心思。”我听了他这一大串的回答,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你这位小女儿,可有这样的心思?”飒露冲我眨了眨眼,坏笑着说道。 “我可不爱看传奇戏本。”我白了他一眼,拿过他的茶杯续了杯茶给他。“你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你今天有事吗?”飒露放下茶杯,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满是认真。 “没有,你要干嘛?”我看他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自己也认真起来。 “那你陪我去买些东西好不好?”飒露继续认真地说道。 “就为了这事?看来你这质子,是真的没什么事情做啊。”我摇了摇头说道。 “现在是年底了,大乾和突厥照例是要互派使团的。我估摸着突厥的使团这两天就要到兴都了。我给母亲准备的礼物,还得让他们带回去呢。只是还差了几样,我在这里除了你,又不认识什么人,再说我对你还有救命之恩,你陪我买点东西,自然是应该的。”飒露说起母亲来,脸上就藏不住笑意。 “好吧”,我点了点头,“你等我换身衣服就出门。” “好,我在你家门外等你。”飒露丢下这句话,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我反应过来走到窗边看时,院子里早没了他的踪影。 今日早起,想着也不出门,便任由嬷嬷随便给我梳了个双平髻。如今若是换男装,只怕还得重新束发。我站在衣柜前想了想,拿出了一条月白色的家常裙子换上,加了件银色的披风。想起飒露穿得单薄,又到哥哥房间里寻了件披风拿着,就出了家门。 “换件衣服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飒露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说道。 “这个给你”,我没答话,自顾自地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的披风递给他。“我哥哥的,你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冻着。” “我习惯了,草原上的风雪比这大多了。你们这里的雪和人一样,慢条斯理的,一夜也积不了几寸。草原上下起大雪来,积雪能有齐腰深,帐篷没准都会被吹倒呢。”飒露接过披风披上,他和哥哥的身量差不多,倒很合适。“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披风。”他笑了,露出和雪一样洁白的牙齿。 第三十七章:蒿莱(中) 大概是新年将近的关系,外面天气虽冷,街上的行人却多,临街的商铺也格外热闹。我跟着飒露,走到了一家药铺。 “两位要点什么?”伙计见有了客人,连忙迎了出来。 “人参、石斛、三七、黄芪……”飒露连珠炮似的念了一串药材的名字。那伙计见来了大生意,喜笑颜开地忙活起来。 “都要最好的”,飒露补了一句。 “您放心,我们是兴都最大的药铺,药材都是最好的。”伙计手上忙活着,倒也没耽误答话。 “分成三份,送到驿馆。”飒露走到柜台前面,有些不放心似的,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才从荷包中掏出银子给了伙计。 “您放心,这药材要是有什么问题,您只管来找我。”伙计接了银子,嘴巴笑得都快咧到耳根了,对着飒露连连点头。 “我又不懂药材,你拉着我来做什么?”我跟着飒露离开了药铺,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叫你来自然有你的用处。”飒露今天兴致一直很高,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你可知道哪家的话本最好?” “城西张记书铺的,字印得清楚,插画也生动,种类也极多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说完才有些懊恼,之前明明跟他说我不爱看传奇话本的,没防备就露馅了。 “我就知道,你们中原人,都圈在小院子里,日子本来就无聊。你又是个姑娘家,若是消磨时间,怎么可能不爱看话本。”飒露说着,转头向我眨了眨眼,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 “我姑娘家爱看就算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爱看这些?”我有些不服气地回嘴道。 “我不爱看,可是我母亲爱看。”飒露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我想起他之前看戏时那样专注,只怕也是想着回去能讲给母亲听吧。看他的样子,一定很爱他的母亲,只是如今母子二人分隔千里,想来每天都为对方担心着吧。 到了城西,我熟门熟路地带着飒露进了张记书铺。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上前笑眯眯地说道:“李姑娘来了,上回才买了那么些回去,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听了老板的话,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烧烧的,只怕红了脸,走到书架前,自顾自地挑拣起来:“这本结局圆满,伯母这个年纪的会喜欢;这本多是插科打诨,看着笑笑也好;这本太过俗套,一眼就猜中结局;这本故事太悲,看了要哭的……”我在前面挑着,老板在后面把我挑中的一一拿出来抱在怀里,不一会儿怀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这些够吗?”我一回头,自己也被老板怀中的小山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冲飒露笑了笑。 “够了,等我母亲看完的时候,估计我也就回去了。”飒露说着,结了账,吩咐老板把书送到驿馆,就和我一起离开了。 “已经是中午了,辛苦你陪我跑了一早上,我请你吃饭吧。”飒露说着,带我来到了上次那家酒肆。 一进门,上回见过的那个妇人就迎了上来,先向飒露行了礼,随后又向我行礼,用略带生硬的中原话说道:“李姑娘来了,快进来坐吧。” 我笑着向妇人点了点头,说道:“上回来的时候你还不会说中原话呢,如今不过几个月,就已经会说了。” “大王子叫人来教我们的,既然要在这里做生意,自然要学的。”那妇人带我和飒露入了座,就要去后厨。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住她问道。 “阿里”,妇人说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笑了。 “这是纯洁的意思。”一旁的飒露补充道,“他的父亲给她取名的时候,定是满心欢喜的吧。” 阿里端上了饭菜,还有一大壶马奶酒和一碗牛乳茶。 飒露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道:“天气冷,喝些暖暖身子吧。” 我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微微冒着泡的酒到了口中,酒香中混合着奶香,咽下去又有点辣味的后劲儿,倒真是暖和了些。 “阿里记着你不能多喝,牛乳茶都给你备好了。还是和上次一样,就喝一杯吧。”飒露说着,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吃着饭,窗外有人聚集起来。我看着好奇,走到门口看去,人群围住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样冷的天,两人都是一身打满补丁的单衣,脚上只穿着草鞋,冻得脸蛋通红。那小姑娘的头上,插了一束稻草,低着头不说话。 妇人带着哭腔,向众人说道:“这是我侄女,家里爹娘都死了,跟着我过日子。我男人死在了战场,家中还有三个孩子两个老人,日子眼见着过不下去了,求各位好心人买了她去,不拘银子多少,好歹给她条活路吧。“妇人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丫头还小,你看看这手脚和脸上都是冻疮,买回去干不了多少活,没准还得搭上些药费,不划算呢。”人群中不知是谁议论着。 阿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怔怔地望着那小姑娘出神,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看不下去,摸了摸身上,我一向跟着哥哥出来惯了,身上从不带钱,只好转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飒露。 飒露会意,起身走到我身边,把荷包递给了我。我打开荷包数了数,里面还有十几两银子,估摸着也够妇人一家过一阵子了,就走到了那妇人面前,把荷包递给了她。 妇人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就跪下给我不住地磕起头来,口中连声说道:“多谢姑娘,姑娘这样好心,来世必得好报的。”一面说着,一面拽过那个小姑娘,要她给我磕头。 我连忙一手拉住妇人,一手拉住那个小姑娘说道:“快起来吧,我不是要买她,这些银子你拿回去,买些吃的过年吧。” 妇人听了我的话,有些诧异地瞪大了双眼,早有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真是遇见好人了,”说着便又要下跪。我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拉住了她。她拉过那小姑娘,伸出一双大手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又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杏儿,谢谢这位姑娘,咱们回家。” 那个叫做杏儿的小姑娘,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对我说道:“姑娘,你带我走吧。” 第三十八章:篙莱(下) 杏儿的手红红的,生着冻疮,拉着我的时候,我的手心里传来一阵冰凉。我还没回过神来,那妇人又掉下眼泪来,拉着杏儿说道:“杏儿,你是不是生姑姑的气了,姑姑也不想卖你的,只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一家老小眼见着就要饿死了,才想着卖了你给你寻条生路,我们得几个钱也能活下去。如今我们有钱了,回家我一定再不卖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妇人拉着杏儿的手,也冻得红红的,生着冻疮,关节异常突出,还生着老茧。她紧紧地拉着,仿佛自己只要一松开,杏儿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 “姑姑,我没生气,我知道你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卖我的。”杏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里却也有了泪花。 “这位姑娘是个好人,你拿了她的银子回去,买些粮食和碳,给家里人做身冬衣,给公公婆婆抓几副药,再把房子修一修,这个冬天就能过去了。等到开春了,拿剩下的钱做个小生意,就不必每日给人浆洗衣服弄得腰酸背痛的了。这两年日子虽然难,你也从没说过不要我了。我跟着这姑娘走了,家里就省出一个人的嚼用来,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 杏儿看着她姑姑,忍着眼里的眼泪,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还握着她的手,现在没有之前那样冷了,可那股寒意,像是从掌心传到了心里。我在她这个年纪,每日烦恼的,不过是先生教的书没背会,姨娘和嬷嬷们拉着我学女红,她却在这里,计算着把自己卖了能换来家人好些的生活。 “没事的,我们活过这个冬天,开春了日子自然好些,跟我回家吧。”妇人依旧拉着杏儿,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银子是我出的,还是我说了算吧,你跟李姑娘回去,做个丫头吧。”飒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伸手拉开了那妇人拉着杏儿的手。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反驳,他却先开口说道:“这小丫头跟着你,日子会比以前好过的多,我们给她姑姑的银子,只能支持他们一家勉强活着,她在你们府里做个丫头,也能得些月例银子,还能贴补一下家里。” 我听了飒露的话,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对那妇人说道:“我叫李素,是李相的女儿。我先带杏儿回去,你若是以后日子好过了,再来我们府上领她回去吧。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妇人听了我的话,拉着杏儿的手缓缓地松开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起头来,口中不住地道谢。我扶起她来,说不必如此。她眼里含着泪,对杏儿嘱咐道:“你跟着李姑娘,日子肯定比在家好过得多,等挨过了这几年,我给两位老人送了终,你两个弟弟也长大些能干活了,姑姑一定带你回家。你在李姑娘家里,要听话,要勤快,李姑娘是咱们的恩人,你要好好报答人家,知道了吗?” 妇人说罢,杏儿连连点头,伸手抹了抹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我要做最勤快的丫头,等我攒了钱,就给姑姑买你喜欢的红豆饼。” 妇人听了这话,眼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有些慌忙地转过身去,说了句:“你等着,姑姑一定会接你回家的”,就大步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我拉着杏儿,进了阿里的酒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杯牛乳茶来,我拿给杏儿,她捧着碗,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又怯生生地看着桌上的饭菜,我递了双筷子给她,笑着说道:“饿了吧,快吃吧。”她这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来。 “今日这银子,算我欠你的,等我回了府打发人来还给你。”我对飒露说道。 “无妨,你帮了我好些忙,这丫头就算是我买了送你的吧。”飒露说着,又自斟自饮起来。 我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的酒壶,他却闪开了,“你哥哥说过,你酒量不好,喝一杯就好了。” “心里堵得慌,难受。”我没有理会,还是从他手里拿过了酒壶,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第二杯下肚,我的脸上微微地烧了起来,心里的寒意却一点也没有消散,走到杏儿身边,把她头上的稻草拿了下来,扔进了火炉。 阿里拿了一件衣服来给杏儿披着,她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显得有些滑稽。 “你为什么叫杏儿啊?”我问道。 “我娘说怀我的时候,就爱吃杏儿,生下来一看是个丫头,叫杏儿正好。”杏儿吃饱了饭,眼皮垂着,犯起困来。 “你去阿里的房里睡一觉吧,我们还要说会儿话,走的时候我叫你。”我说罢,阿里就领着杏儿去了后边院子里。 “你们突厥人,管老百姓叫什么?”我问飒露。 “没什么叫法”,飒露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们中原人,叫他们苍头、黔首、篙莱……这些词听起来,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捏着手中的酒杯,喃喃地说道 “他们是不一样的,可当你高高在上的时候,自然就看不见他们的脸了。”飒露拿过了我手中的酒杯,像是怕我再喝一样。 “大乾如今国富民强,兴都又是大乾的都城,都有像杏儿一家一样活不下去的人,果真像那句词里说得一样,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忽然想起这首词来,从前读的时候索然无味,今日从口中念出来,只觉得刺心。 “是啊,不管什么时候,身为百姓总是要受苦的。你看阿里,好好的在草原上牧羊,转眼就没了家人,流落异乡。”飒露也有些难过,又饮了一杯,重重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了桌上,“我们既生在了高处,少受了这些苦楚,就该多承担些责任,保护好自己的族人。”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满是认真,像是对谁做出了承诺一般。 怎么样才能让杏儿一样的人不再受苦呢?我记得我想着想着,脑子里就迷糊起来,好像是飒露送我和杏儿回了家,然后我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三十九章:宫宴 从围场回宫之后,我已有三个月未曾见过阿素了。 安宁的身子本来就弱,入冬常生病的。上次喝了李娘娘的酒,上吐下泻的折腾了几天,虽说现在好些了,可还是不思饮食,也懒怠动弹,每日恹恹地躺在床上,连脸都瘦了一圈。 我知道,李娘娘自己也不好过,只是把这份不好过藏了起来,每日打起精神照顾安宁,还要笑着对父皇、我还有其他人说自己没事。话虽是这样说,但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样子,谁又会相信她真的没事呢? 我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呢。不过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被下了药,父皇处置了下药的人,处置的手段在许多人看来过于严厉,已经引起了议论。若她再满面愁若,怨声载道,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这个道理我懂,她自然也懂。这座皇宫,从不允许人们把心事写在脸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心里再三思索。我从小看着他们表演,自己也学着表演,早已把这当做一种习惯了。可若是有选择,大概还是不用表演会活得轻松些吧。 这阵子,我下了学就去看安宁,怕她一个人在屋里闷得慌。安宁的精神减了好些,见了我也只勉强笑笑。我有时会念书给她听,但更多时候,她会拉着我问阿素怎么还不来看她。我只能安慰她说等她身子好了,阿素才能来看她。她便垂着头,翻着阿素从前给她画的画,不再说话了。 那些画的画工实在一般,线条歪歪扭扭的,人也没有五官,比市面上卖的便宜话本的插图还不如。不过看着这些画,想着她画的时候,大概是轻轻咬着嘴唇,一面回想,一面涂抹,有时候可能还会一不小心把墨汁抹到脸上,倒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新年的第一天,照例是繁琐的祭典与宫宴。我一大早起,跟着父皇折腾了一天,只觉得浑身酸痛。父皇虽已年过不惑,但每一刻都保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严与风度,看不出半点疲态来。 晚上的宫宴之上,齐国来使献上了丰厚的礼物和国书,表示齐国皇帝愿奉父皇为叔父,岁奉礼物,两国约为叔侄之国。父皇只是笑着,说了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使臣的脸色瞬间暗淡下去,却还是强打精神,有礼有节地离开了。我不经意间瞥见他退出殿门的时候,低着头,眼里似乎有泪,心中便生了几分酸楚。 齐国的使臣离开之后,进来的是突厥使臣,为首的却不是飒露。父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等交换了国书和礼物之后,便开口问道:“大王子今日怎么没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阏氏十二月的时候过世了,我们到了兴都,大王子才知道了消息,如今在驿馆为母守孝,不便入宫,还请陛下见谅。”那使臣答道。 “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使臣回去,代朕好好安慰大王子吧”,父皇念那句诗的时候,眼神黯淡了一下,像是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换上了一副关心的神情,“既然大阏氏新丧,大王子若是有回乡奔丧之心,朕自然也不会阻拦。只是两国缔结了和约才没多久,若是突厥不另派一位质子过来,只怕……”父皇的话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那使臣会意,向父皇躬身行礼,随后说道:“我来大乾之前,单于特地嘱咐过我,大王子既是突厥派往大乾的质子,便断断没有随意回去的道理,陛下只管放心。” 我听了这话,想起飒露素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里只觉得难过。虽说突厥人的传统是幼子守产,但他毕竟是唯一的嫡子,按理来说是很有继位的可能的。我原以为突厥单于将他送到大乾,是为了表达与大乾交好的诚意。如今看来,大概只是为了摆脱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吧。 这个道理我能看出来,父皇自然也能看出来,不过他倒是神色未改,依旧满脸关心地说道:“单于如此重视与大乾修好,朕心甚慰,就是难为大王子了。” 话说完了,宴会继续,丝竹盈耳,觥筹交错,每个人的表现都极为得体,一片祥和。 “李相,你家的小女儿今年该十五了吧?”我正出神间,忽然听到父皇开了口。 李相连忙起身答道:“正是,谢陛下记挂。” “前两天听李昭仪说起,今日便随口一问。可有人家了?”父皇笑着问道,语气十分随意。 “小女年纪尚小,懵懂不知事,还未曾结亲。”李相答道。 我的心忽然就急速地跳了起来,父皇突然问起这事,只怕不是闲聊这么简单,难道是要给阿素指婚?若果真如此,又要指给谁呢?若是朝中的大臣,用不着他亲自过问。难道是要指给我?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我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只想捂住胸口,怕别人听到。心里悄悄地生出期待和欣喜来。只是阿素喜欢我吗?她愿意嫁给我吗?若是不愿意,皇命难违,只怕她会终身郁郁,不得自由。 这样想着,我又担心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看李相,虽然面色如常,但额角滴下一滴汗珠来,只怕心里和我一样紧张。 “幺女最是贴心的,你家李素又是个讨喜的性子,想来李相也舍不得她早早地结亲吧。既然年岁还小,多留在身边几年也是无妨。”父皇笑了笑,十分轻松地说道。我的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同时却又有几分失落。 “朕记得孟将军家也有一个小女儿,今年多大了?”父皇又问道。 “回陛下,今年该十七了。”孟老将军起身答道。 “日子过得真快,我记得娆儿刚进宫的时候,说家中小妹才五岁,如今已经这么大了……”父皇说着,眼角低垂,露出难过之色来。 “娆儿福薄,没福气长久在陛下身边,陛下切莫伤心,保重龙体要紧。”孟老将军说着,眼里就有了泪。 漫长的宫宴结束后,已是二更天了。我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疲累,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四十章:除夕(下) 除夕那天,爹爹照例早早地进了宫。前些年都是姨娘们张罗着装点院子,准备祭品和爹爹晚上回来的宵夜。这几年哥哥大些了,这些事便渐渐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姨娘们说我如今也大了,也该学着料理家务了,可每当我想要帮帮哥哥的时候,他却总笑着说我还小,这一天就只管穿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吩咐厨房做些我们喜欢的吃食,其余的都不必插手。 哥哥的话,正中了我的下怀。虽说姨娘们总说我长大了,可我却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自己,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会在先生讲书的时候走神,会在学女红的时候偷懒,会跟在哥哥后面出去玩。 可细细想来,好像又有些不一样,我身上悄悄地发生着一些变化;看传奇话本的时候,偶尔会想象自己会遇到一个怎样的情郎;看着哥哥和孟娇相处的时候,脸颊会微微地发烫,隐隐地觉得在未来,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拥有这样一个令人脸红心跳的秘密。 到了三更天,爹爹才从宫中回来。他一进门,姨娘们就迅速吩咐下人们摆出了一桌满满当当的饭菜。我们家的年夜饭,总是在半夜才开始的。我虽之前已吃了些点心,这会儿还是习惯性地饿了起来。 爹爹、哥哥、我还有两个姨娘围坐在一起,十分安静地吃完了饭。爹爹这时总是不爱说话的,大概是在宫中一直保持着紧张,耗费了许多精神的缘故吧。 吃罢了饭,爹爹领着哥哥和我,开祠堂祭祖。我站在哥哥身后,悄悄地看了看娘亲的牌位,快十五年了,那块牌位似乎比小时候记忆中的褪了些颜色,在香烟缭绕之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祭完祖,已是黎明时分了。我早撑不住,偷偷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杏儿跟在我身后,也是一样。她年纪小些,从爹爹回来起又一直站着,想来比我更加疲累。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看爹爹像是没什么事了,就冲她眨了眨眼,准备回屋歇息。 “素儿先别走,我有话要和你说。”我刚抬起脚来,爹爹却开了口。我有些诧异,抬头看爹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稍稍放了些心,悄悄把手放在身后,向杏儿摆了摆手,便跟着爹爹进了书房。 哥哥跟在我身后,也要一道进去,却被爹爹拦住了。“我要单独和素儿聊聊,你先回房歇息去吧。” 哥哥听了这话,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向爹爹行了礼,回房去了。 我关上门,心里回想着自己最近又闯了什么货,可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大事。再说了,今天是除夕,爹爹应该不会为了些小事责备我。这样想着,心里就更加糊涂了。 “坐吧,别傻站着,我不是要责备你。”爹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见他笑了,这才放了心,坐了下来。 “过了年,你就该十五了,是个大姑娘了。”爹爹看着我,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娘的影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那笑容里有欣慰,却也夹杂着酸楚。 “我长得很像娘亲吗?”我有些好奇。 “若单说容貌,还是锦儿更像。可你的神态和性子,更像她些。”爹爹走到我面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随后垂着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我听他没来由地这样问,不知为何脸就烧了起来,脑中朦朦胧胧地想起一个人来,却又不大确定是谁。 “没有,爹爹怎么突然这样问?”我低着头,怕爹爹看出我脸上的红晕来,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放低了声音。 “没什么,今夜宫宴之时,陛下突然问起你的年纪来,我怕其中另有深意。不过他说你年岁还小,可以在身边多留两年,又问了孟老将军的小女儿,想来大概是我多虑了,不过随意闲谈罢了。”爹爹虽然这样说,可语气中却透着迟疑,让我也跟着莫名地紧张起来。 “大概是我老了,没发觉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你在我眼里,向来是个孩子,陛下这么一问,我才发觉你都到了及笄之年了。”爹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 “咱们这样的人家,叫旁人看着,是达官显贵,可地位越高,就有越多的不得已。你是个女儿家,终身所托,只有一人。这一人,必得你喜欢才好。”爹爹说着,目光暗淡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我刚才问你,就是想着你如今到了年纪,若是有了意中人,便早些结亲,以免夜长梦多。你现在没有也好,我便可过几年再发愁了。你放心,虽然爹爹行事也有诸多的掣肘之处,但对于你的婚事,我保证让你嫁给自己的意中人。“爹爹看着我,满脸认真。 我的脸上愈发烧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还小呢,爹爹怎么就说起婚事来了?” 爹爹听了这话,笑了。“是了,我的素儿还小呢。都怪我今日听了陛下的话,就多疑多思起来。你若是能一辈子不长大,留在爹爹身边就好了。” 我也跟着笑起来,说道:“那我们可说好了,我就一辈子不长大,留在爹爹身边。” 爹爹笑了笑,说道:“傻丫头,人都是要长大的。快回房歇息去吧,你看你的眼圈都发黑了。” 我起身向爹爹行了礼,便出了书房。走到廊下,还没回到自己的房间,却被哥哥拦住了。 “爹爹找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哥哥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有,不过闲聊几句,爹爹说我的身上,能看到娘亲的影子。”我低着头说道,脸上又微微发烫起来。 “哪有,要说像,还是姐姐长得像娘亲。你哪有娘亲好看。”哥哥撇了撇嘴说道。 我这会儿心里昏昏的,困意夹杂着疑惑,还带着一点点不知哪里来的忐忑,让我没理会哥哥说我没娘亲好看的事,只说了句“我困了,要回房歇息了”,便撇下哥哥快步回房了。 “我刚刚是说着玩的,你也好看,别生气啊!”身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 第四十一章:哀婉(上) 正月初二,姐姐派人来接我进宫。我的马车照例在内宫门口停了,下车后却不见银杏。一个瓜子脸,长挑身材的宫女迎了上来,笑着说道:“这是三小姐吧?我是娘娘身边新来的,叫春杏,娘娘在宫里等着您呢。”说罢,便带着我来到了姐姐宫里。 进了正殿,姐姐正和贏苏还有安宁坐在一起说话,不过三个月未见,姐姐又瘦了些,脸上的颧骨有些突出,虽是笑着,但让人看了十分心疼。安宁不知为何,也瘦了些,精神也不大好。只有贏苏,仍与之前相见时一样。 我对他们行过了礼,安宁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拉我坐下,嘴里念叨着:“阿素,你好久都没来看我了,之前我生病,你怎么也不来?” “我不知道公主生病了,怪不得今天看上去比之前瘦了些。公主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啊?这样可不行,只有好好吃饭,才能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才能出宫来找我玩啊。”我拉着安宁的小手,有些心疼。 “天天喝那些苦药,哪还有胃口吃饭呀!”安宁说着,皱了皱眉,像是在回想起了药的滋味。 “良药苦口利于病,吃了药,病才能好呀。”我拉了拉安宁的手,笑着说道。 “姐姐这一向照顾公主辛苦,自己也瘦了呢。”我看着姐姐,有些心疼。 “安宁会好好吃药,也会好好吃饭的,等病好了,母妃就不必这样辛苦了。”安宁随着我的目光看向姐姐,一脸认真地保证着。 “这样最好,今年你已经九岁了,明年就是十岁。哥哥之前许给你十岁生辰要带你实现的愿望,可得等你病好了才能实现。你若是这样一直病恹恹的,这愿望实现不了,我可就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了。”贏苏笑着说道。 “那可不行,哥哥是君子,君子不能言而无信。你放心,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安宁的眼睛亮亮的,眼里满是郑重。 “好了,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素儿这次来会多住几天,有的是时间说话呢。”姐姐说罢,宫人们便摆上饭来。安宁像是表决心似的,吃了满满一碗米饭,撑得肚子圆滚滚的,才去睡午觉了。 吃罢了饭,贏苏回了房间,我和姐姐聊起了私房话。 “姐姐,不过三月未见,你怎么就瘦了?”我拉着她的手,看着她连手指都比之前纤细了,眼里就有了泪。 “没什么,安宁一直在生病,我照顾她费了些精神。如今她渐渐好些了,我的担心减去了好些,以后慢慢就好了。”姐姐说着,挤出一个微笑,只是笑容里带着些苦涩。 “安宁向来身子弱,冬天里要格外留心。只是往常一到冬天就格外注意,连房门也不敢让她出来的,这次怎么病的这样严重?” “之前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了好几天,所以这次严重些。”姐姐说话的时候,目光有些躲闪,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一般。 “原来是这样,她身边的人怎么这样不小心,也不知她吃坏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之前是银杏看着她的,出了这事,陛下便发落了银杏,把她逐出宫去了。”姐姐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我没有再说话。虽然感觉到她有事瞒着我,但既然她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没有再追问的必要。 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安宁午睡醒了,便过来拉着我要我讲故事给她听。我拿出这三个月画的小画,给她讲通身雪白的照夜、看得人心里发酸的西厢、辣味和酸味混在一起的马奶酒、切得极薄的炙羊肉……“讲着讲着,就到了晚上。 吃罢了晚饭,姐姐因今日和我说了一天的话有些累了,就先去休息了。安宁拉着我到她的房间,打开我带来的包裹,细细地把玩着我送她的小物件。没过多久,嬷嬷催着她睡觉,才恋恋不舍地放我出来了。 我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刚要开门,身后却传来了贏苏的声音:“先等等。” 我转过身去,见他手里端着一盘各色糕点,笑了。“外面冷,进屋吧。”我说着,进了门。贏苏也跟着我进来了。 “这是这阵子小厨房的御厨新做的糕点,你尝尝吧。”贏苏把盘子放在我的面前,盘子里的糕点十分精巧,与其说是吃食,倒不如说是摆件了。 “你也吃”,我先拿起一块递给他,随后拿起一块送入了口中。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化开,让人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你之前跟安宁说十岁生辰要带她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啊?”我随口问道。 “这个嘛,我答应了安宁要保密的。”贏苏笑着答道。 “好吧,你也有秘密,姐姐也有秘密,是不是这宫中的人,各各都有秘密。”我想起之前姐姐的样子来,喃喃自语道。 “李娘娘有什么秘密?”贏苏问道。 “没,没什么,我随口胡说的。”我回过神来,忙掩饰道。 贏苏像是意识到了我的慌乱,没有再追问,只是拿了块点心递给了我。我急忙接过送入口中,却因为吃的太急,一下就噎住了。 贏苏倒了杯热茶给我,又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毛躁。慢慢吃,我不会跟你抢的。” 我羞得满脸通红,大口大口地喝完了一整杯茶,才渐渐平复过来。 “你最近和飒露走得很近?”贏苏没来由地问了这一句,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我没反应过来。 “安宁拉着我看你给她画的小画,看戏的那张,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男子在秋弥那几张里也出现过,好像是飒露吧。”贏苏的语气很随意,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我和哥哥还有孟姐姐去买布料,在绸缎庄碰见了他,便一起去看了出戏。” “他去绸缎庄干什么?”贏苏追问道。 “他想买几匹布料送给他母亲。” 贏苏听了这话,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他母亲收不到了。除夕宫宴之时,突厥使者说他母亲亡故了。” 我听了这话,想起飒露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买礼物的场景,心中一阵刺痛。现在的他,不知有多伤心呢。 第四十二章:哀婉(中) 在姐姐宫中住了三天,我始终惦记着飒露。我听贏苏说除夕宫宴上,突厥使臣带了单于的话来,不让飒露回家,心中愈发担心起来。他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连母亲亡故了都不得回去,心里该有多痛啊。 新年伊始,宫中事多。我看姐姐连日有诸多的事情要忙,我也不好一直住着添乱,加上心里惦记着飒露,初五一早就出了宫。 临走的时候,安宁不大高兴,撅着小嘴像是要哭。我再三保证下个月来的时候,带些上元灯会的花灯给她,她才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贏苏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不过问了一句“李娘娘之前说过你可以多住几天的,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我答说看着姐姐宫中事多,不想给她添乱,贏苏也就没有再问,只是神情有些古怪,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出了宫城,我便吩咐车夫直奔驿馆。正是过节期间,街上的人群摩肩接踵,马车走得极慢。我等得不耐烦,又想起自己一身红衣,去看望丧期的飒露不大合适,只好先回了家,挑了身素衣换上,自己走去了驿馆。 好在驿馆离家不是很远,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我就走到了驿馆门前。现在正是驿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来自各方的使团都住在这里,大门时时有人进出。 门口的卫兵告诉我飒露是质子,在这里单住一个院子。我按照那卫兵说的方向找去,果然看见一座小巧的庭院,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盏白灯笼,在一片喜气的新年显得那样刺眼。 我敲了敲院门,没人应门。伸手一推,原来并未落锁。我进了院子,关上门,外面的喧嚣人声和不时响起的爆竹声依旧能够听见,这院子里却一个人也看不见,仿佛被遗弃了一般。 “飒露?”我试着叫了两声,却依然没有人答应。一个房间隐隐地透出些火光来,我便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不耐烦地丢下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就再没了声音。我听那声音,是飒露无疑了,便开口说道:“我是李素。” 房间里听令哐啷地响了一阵,像是碰翻了什么东西,之后门开了,飒露站在门口,一身白衣,头发散乱,眼中有些血丝,形容憔悴,呼吸间带着些酒气。 “你怎么来了?”他双手扶在门上,似乎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所以来看看你。”我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不是滋味。 他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让开了房门,我便进了屋。 屋子的正中,拢着一个火盆,火盆旁边放着些包装精美的礼物,有些我认得,是我陪飒露一起买的布料、药材、话本一类。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酒坛,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和酒气。 飒露关上了门,自顾自地走到火盆前坐下,顺手抽出一包礼物来,扔到了火盆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带着寒气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走到飒露身边坐下,看着火盆里的东西渐渐地烧成了黑色的灰烬,从剩下的部分来看,似乎是本书。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飒露突然开了口,低声念道。我记起这是《霍小玉传》里的句子,却不明白他为何在此时念起这句话。 “我母亲从中原嫁到草原的时候,带了许多嫁妆。种子、药材、丝绸、茶叶、金银……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可她自己在意的东西,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不过两三本话本,一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和几件她母亲留给她的首饰罢了。后来的十几年里,她把那几本话本翻来覆去地看了不知多少遍,书页都散了。我偶尔会听她念起这句话,只是当时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飒露说着,伸手拿过一个酒坛来,饮了一口,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 “现在想起来,我母亲嫁给我父亲的时候,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她原本是韩国的公主,母亲早逝,父亲又不大喜欢,在宫中也没人注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后来大乾攻打韩国,她父亲想向突厥借兵,便把她嫁给了当时还是王子的父亲。你说要是现在突然把你嫁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你会带些什么呢?”飒露突然问道。 “我,大概会带些能让我想起家乡和家人的东西吧。”我犹豫着答道。 “我猜母亲也是这样,所以她随身的小包裹里,装的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却宝贝了一辈子。”飒露说着,眼角落下泪来。 我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般,喘不过气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了飒露。 飒露接过,却并不拭泪,只是将手帕捏在手里。 “突厥还未出兵,韩国就灭亡了。母亲从此,就成了亡国之人。父亲一直不大喜欢母亲,大概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因为母亲前来和亲,失去了大阏氏的位置吧。后来母亲生了我,我跟着她学会了中原话,父亲就更不喜欢我们了。母亲说她从小就是不被人喜欢的,倒也习惯了。没人喜欢,意味着没人在意,而这一点在皇家,并不是什么坏事。她说她就想看着我好好长大,将来做个没人在意的王爷,有了自己的封地,我们母子俩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飒露说着,拿起酒坛晃了晃,发现那酒坛已空,便不耐烦地将它随手扔了出去。 “你喝了这么多,别再喝了。”我胸口的大石依旧压得我喘不过起来。看着飒露眼中的悲伤和无助,我觉得自己也变得无助起来。 “无妨,我酒量好,怎么喝都喝不醉呢。”飒露说着,声音里就带了哭腔,“你说,为什么想要喝醉的时候,就偏偏喝不醉呢?” 第四十三章:哀婉(下) 他的嗓音向来浑厚,此刻沙哑中带着哭腔,倒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我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犹豫着说道:“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飒露听了这话,紧紧地抱着胳膊,缩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没有一点哭声。 “院子里没有人,不会有人听见的。”我轻声说道。 飒露这才张开嘴,呜呜地哭了两声。他的哭声很低,像只陷阱中的小兽。 “难过的时候,可以哭的。哭出来了,心里就不堵得慌了。你母亲在天上,看着你这样萎靡,也不会放心的。”我说着,也跟着落下泪来。 “父亲说男人可以流血,但不能落泪。若是落了泪,就会让别人觉得你软弱,而软弱的男人,是不配留在草原上的。”飒露哑着嗓子说道。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高兴,也会难过,会勇敢,也会软弱。若是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只会连人怎么活着都忘记了。” 我说罢,起身捡起了地上的酒瓶扔到门外,坐回到了飒露的身边。“我不会笑你软弱的,思念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软弱。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出来的。”我看着飒露,发现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长命锁,便指着它问道:“这个,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飒露低头,解下了长命锁,拿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是,她说这是她出生后,她的母亲熔了自己的金簪,给她打的。她的母亲,只是宫中一个小小才人,不过偶然被宠幸了一次,就有了孕。生了她之后,皇帝也不甚在意,母女二人的日子,一直都安静地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她十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走了,以后的日子,就更加安静了。” 我看那长命锁的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婉”字。“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吧?” “是啊,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草原上的女子,大多都是麦色的肌肤。独她一人,肤白胜雪,鬓发如云,狐狸一样漂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一点红唇。我小时候常想,长大要娶娘子,一定要娶个像她一样美的。可又总是怀疑,世上真有向她一样美的女子吗?”飒露说着,微微眯起双眼,嘴角悄悄地上扬。 我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眯起了双眼,想象着他的母亲,该是一个怎样的美人。想着想着,脑中那人的脸,就和姐姐的脸重合在了一起。我想起偶尔看见姐姐眼里的落寞,大概飒露的母亲,也时常会有同样的目光吧。 “你怎么不说话了?”飒露问道。 “我在回忆,我见过的美人里,大约只有我姐姐,能符合你的标准了。只是她已是陛下的嫔妃了,看来你要想娶一个像你母亲那样的美人,还要寻上许多时日呢。”我随口答道。 飒露不知为何,看着我笑了。“那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胡思乱想罢了,你不必当真。”说罢,又拿起一包礼物来投入了火盆。 “母亲从前,一心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家。尽管她的国家早已灭亡了,她却总惦记着要回来看看,说国家虽不在了,但土地还在,有生之年若是能再看看那片土地上的风景,也就没什么遗憾了。我向她保证过,等我有了自己的封地,我们母子二人可以离开父亲生活的时候,一定陪她回来看看。有了这个目标,别的王子欺负我,父亲厌恶我,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我们两个一心期盼着那一天,日子就好过多了。“ 飒露说着,眼圈又红了,伸手抹了抹眼角,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来大乾的时候,母亲身子还好好的,我还答应她要带礼物给她。怎么才不到一年,她就离开了呢?”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生下来,娘亲就走了。我对她没什么记忆,也很少想她。但偶尔想她的时候,我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她亲手种下的那棵杏树,在心里和她说说话。你以后想母亲了,可以摸着这只长命锁,也在心里跟她说说话。母亲就算不在人世了,也总是想着自己的孩子的。我们想着她们,她们肯定也会知道的。” 我看着火盆里跳动着的火焰,红红的,暖暖的。娘亲现在会不会正在看着我呢?飒露的母亲又会不会也正在看着他呢?我就这样,看着那火焰失了神。 身旁的飒露许久没有说话,忽然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回头一看,飒露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两只手一只捏着我的手帕,一只捏着那只小小的长命锁,紧紧地不肯松开。 我伸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想要轻轻地推开他,起身出去叫人扶他上床去睡。可他身子极沉,我一只手根本推不动。若是转身用两只手来推,又怕惊醒了他。看他的样子,只怕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看看外面天色未晚,思来想去,决定让他先这样睡一会儿,然后再叫醒他。 这样决定好了以后,我便盯着眼前的火盆,有些无聊地发起呆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困意渐渐地涌了上来,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不受控制,突然向前一倒,飒露的头就撞在了我的腿上。 “嗷!”飒露叫了一声,醒了。发现自己的头正撞在我的膝盖上,慌忙坐了起来,揉了揉脑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你刚刚睡着了,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又推不动你,只好随你去了。没想到我坐着坐着也困了,身子往前一倒,就这样了。”我有些尴尬地解释着,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大概是坐得里火盆太近了的缘故。 “实在抱歉,你肩膀没事吧?”飒露有些抱歉地指了指我的肩膀。 “还好,只是有点发麻罢了。你的头没事吧?”我看着他还在揉脑袋,估计撞得很痛。 “啊?没,没事。”飒露连忙放下了揉着脑袋的手。 “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我看看窗外,已是黄昏时分了,连忙起身,悄悄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 “嗯,我有服在身,就不送你回去了。”飒露送我到了小院门口,就转身关上了门。我看着门口那盏白灯笼正随风左右摇晃,心里还是有些发堵。 第四十四章:及笄(上) 过了年之后,许久无事。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齐国出乎意料地并未请降,反而将国内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强征为兵,大有负隅顽抗的意思。大乾倒也不急,这大半年也未曾向边境派兵,爹爹他们关心的,倒是如今楚地局势已稳,该将征楚的大军分批回撤了。 初五那日之后,我又去看过飒露两次。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不肯出门。不过精神好了些,不似之前萎靡,也不大喝酒了。他说按照中原的规矩,当为母亲守孝三年的。只是身不由己,三年怕是守不满了,只能守一时算一时了。 安宁过了冬天,身子慢慢好起来了,姐姐也不似之前消瘦,大概是看着安宁好些了,终于放了心的缘故。看着她们都渐渐地好起来了,贏苏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笑容也多了些。 马上就是九月初五,我的生辰,同时也是娘亲的忌日。我从小到大,从未庆祝过生辰。每年到了日子,要先给娘亲上香,然后吃碗面就罢了。姐姐和哥哥准备的贺礼,也都是过几天才送。 今年我就十五岁了,到了及笄之年。上次进宫的时候,姐姐说今年的生日不比往年,意味着我不再是小孩子,是个大姑娘了,该庆祝一下。在家庆祝的话,怕爹爹伤心,不如在她宫中,做些我爱吃的吃食,稍作庆祝。 我拒绝了姐姐的提议。每年的生辰,是我最内疚的时候。这一天,娘亲把我带到了世上,可自己却再也不能留在爹爹和我们身边了。从前贏苏他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这一点,可生辰这日毕竟还是娘亲的忌日,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生不出半点欢喜来。 到了九月初五,爹爹早晨特意等到给娘亲上了香,才出门去了官署。从早晨开始,家中陆陆续续有人来送贺礼。送贺礼的人,我都不大认识的,虽都借着家中女儿或是夫人的名义,但大家都明白,这贺礼是送给爹爹看的。 还好哥哥早就吩咐了家中众人,有人送了贺礼来,都悄悄地收着,不能让爹爹看见了。否则,只怕爹爹一大早就要难过了。 爹爹走后,杏儿把贺礼拿来给我看,多是首饰脂粉这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每一份都包装精美,看上去都价值不菲。我看着这堆贺礼,心里却发起愁来。这些人送我贺礼,不过是向爹爹示好。我们若是不收,拂了他们的面子,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收了,今后自然也要找机会回礼的。这样一来一往,怕是在别人眼里,就有了结党营私之嫌。 “你在这盯着贺礼,发什么呆呢?是不是东西太多,挑花了眼?好歹也是丞相家的小姐,怎么这样没见过世面似的,说出去可要叫人笑话的。”身后传来了哥哥的声音。 “我在发愁呢,你说这么多的贺礼,该怎么恰到好处地把人情还回去呢?”我没回头,自顾自地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这你就不用管了,爹爹心中有数的。”哥哥坐到了我对面,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就别皱着眉了,也不怕额头上长出皱纹来!” “诺,”哥哥说着,拿出了一个十分精巧的小木盒递给了我。“这是我和孟姑娘送你的贺礼。她知道娘亲的事,所以今日就不亲自登门了。原本托我明天再转交的,我想着今年不同往年,还是当天给你比较好。” “你们两个现在倒是熟悉得很。”我一面笑着,一面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只玉簪和一个荷包。那玉簪是羊脂玉的,玉色温润,簪挺是白色的,一路往簪头看,却缓缓地过渡成了鸭黄色,匠人将簪头雕成了几朵杏花,倒是浑然天成。 “这玉簪是我送的,我和孟姑娘把城中的首饰店都寻遍了,才寻出这么一支来,你看着可喜欢?”哥哥提起孟娇来,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 “喜欢,这样精巧的玉簪,哪个姑娘看了不喜欢呢。小妹在此谢过哥哥了。”我说着,把玉簪插在了头上,起身向哥哥行了个礼。 再看那荷包,小小巧巧,绣着几朵紫色的乌鸢,边缘有拆过的痕迹,我一见,就笑了。“这是孟姐姐亲手绣的吧?她素来不大喜欢女红的,还绣的这样好看,真是难为她了。” 我说着话,抬头冲哥哥眨了眨眼。哥哥的目光撞见了我的目光,就有些慌忙地转移了视线。 “是啊,你看人家的荷包绣的,比你绣的好看多了。同样是不大喜欢女红,她认真起来,做的可比你好。”哥哥虽没有看我,但嘴上依旧是不饶人。 我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的腰间,随即坏笑着问道:“她送你的荷包,怎么不戴在身上?” “那个我收起来了,若是戴在身上丢了或是弄坏了可怎么好?”哥哥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话说完了,才回过神来,慌张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她也送了我一个荷包?” “我猜的,不过随口问问,没想到你就招了。”我笑着说道,身后的杏儿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你……你就知道奚落我。”哥哥的脸涨红了,说话也支吾起来。 “你还说我呢,人家送你的东西,你就好好地收起来,我给你打的络子,你就这样整天挂在身上,都磨旧了呢!”我指着哥哥腰间的玉佩说道。 哥哥愈发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我见他这样,笑着说道:“刚刚是开玩笑的,多谢你和孟姐姐这样用心的贺礼,我喜欢极了。等过两日,我请你们吃饭,算作答谢,可好?” 哥哥的面色,总算恢复如常,口中念叨着:“都是大姑娘了,嘴上还总是这样不饶人,也不知以后得有个怎么样的妹夫,才能说得过你。” 哥哥这话一出,倒换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还好门外人来说又来了几家送礼的,他出去料理,顾不上再打趣我了。 第四十五章:及笄(下) 午饭时,两个姨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我爱吃的菜,看着我吃完了一整碗的寿面,又用我如今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淘气了一类的话念叨了快一个时辰,才放我回房去了。 我一回房,就立刻躺在了床上,摸着自己撑得浑圆的肚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杏儿上前拉我起来,笑着说道:“小姐刚吃了饭,该活动活动再睡的,不然对身子不好。” 我原不想起来的,谁知这杏儿虽比我小,力气倒很大,硬是拉我坐了起来。我无奈地下了床,嘴里喃喃自语着:“你明明比我小,怎么也跟姨娘还有嬷嬷们似的,处处管起我来。” 杏儿却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来,笑着递给我说道:“小姐今日生辰,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我自己绣的,还请小姐不要嫌弃。” 我接过那丝帕来看,素色的帕子上,绣着一只杏花,下面小小地绣着一个“素”字,花色虽简单,但看着十分讨喜。 “多谢,怪不得嬷嬷总说你学起女红来比我用心多了,原来是为了绣这个给我呀。这个素字绣的也好,倒像是专门练过的字迹一般,你跟着我读书也没多久,就能绣出这样的字来,可见我的杏儿,是个极聪明的丫头呢。” 我说着,杏儿偷偷地抿嘴笑了。 “说了一会儿话,我倒是也不困了,我们下午出去逛逛吧。”我把手帕塞入袖中,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哪里逛逛。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小丫头进来,手中拿了个极精致的盒子,对我说道:“小姐,我刚刚路过的时候,看这盒子就放在门口,就顺手拿进来了,您看看是不是人家送来的贺礼掉在地上了。” 我接过那个木盒,上面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像是飒露身上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绿松石的手链,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居丧之人,不便出门。谨以此物,聊表心意。飒露。”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飒露的笔迹,苍劲有力,倒真是字如其人了。我拿起那串手链戴在腕上,略带冰凉的绿松石,衬得我的皮肤更加白皙了。“这下倒真是皓腕凝霜雪了。”我想起了这句诗,随口便念了出来。 “杏儿把这盒子收了,我们出去吧。”我摸了摸腕上的手链,想着一会儿出了门,顺道去看看飒露。 杏儿听说要出去,立刻喜笑颜开地收好了盒子,跟着我出了房门。刚走到府门前,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衣男子往这边走来,倒像是贏苏的模样。 我迎着那男子的方向走去,果然是贏苏。他也看见了我,冲着我笑了。 “殿下今日倒是好兴致,出宫来逛逛?”我笑着说道。 “我是来找你的。”贏苏依旧笑着,只是声音低了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该不会是想来我家找我的吧?出了什么事吗?”他毕竟是皇子,这样突然来我家,怎么看都有些奇怪。我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没什么,”贏苏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看着我身后的杏儿。 “杏儿,你先回去吧,我与大殿下说完了话,在回去找你。”我看他的样子有些古怪,像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便打发杏儿回去了。 “你这身份,去我家的话只怕多有不便,我们找个清净地方说话吧。”我说罢,便带着贏苏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馆。 伙计端上茶来就退下了,我斟了一杯茶给他,问道:“你今日有些古怪,真的没事吗?” 贏苏接过茶来,饮了一口,笑着说道:“真的没事,我只是想着今日是你的生辰,所以想送一份贺礼给你。”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递给我。 我听了他的话,总算放下心来。接过木匣说道:“多谢,今日姐姐也差人送了贺礼来,你让他们送来便是,怎么还亲自跑一趟,这可是令我受宠若惊了。” 贏苏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我看那木匣,像是有些年头了,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支小小的金簪。简单的祥云样式,边缘也不大齐整,不像是手艺人做的,不过倒也别致可爱。 “这是我母妃留下的。”贏苏的样子有些紧张,手指摩挲着茶杯。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受不起。”我听姐姐说过,贏苏六岁丧母,他母妃留下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有关母亲的回忆吧。我有些慌乱,小心地关上了木匣,轻轻地放在了贏苏面前。 贏苏却又把木匣放回了我的面前,“你留着吧,我母妃会希望你留着的。”他的声音十分坚决。琥珀色的眸子里,却透出紧张来。 我犹豫着又一次打开了木匣,看着那支金簪说道:“那好吧,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贏苏听了这话,才放松下来,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木筒。 “差点忘了,这是安宁的贺礼。”贏苏将那个小木筒递给我。我接过打开,里面是一个细细的纸卷,将那纸卷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幅画,画着五个人,前排中间是一个小姑娘,左手牵着一个男子,右手牵着一个女子。后排一男一女,脸上都带着微笑。笔法有些笨拙,不过透着童趣。 “这是安宁自己画的,她知道我今日来找你,特地托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才放心。”贏苏说着,伸出食指,一一地指着画上的人。“这是父皇,这是李娘娘。这是安宁,这是我,这是你。” “我看出来了,安宁画得极好呢。你回去了,别忘了替我谢谢她,告诉她我很喜欢她的贺礼。”我也伸出手,摸着那副画,脸上就有了笑意。 “你平时很少带首饰,这串手链倒别致,也是别人送的贺礼吧?”贏苏指着我手上的手链问道。 “嗯,”我点了点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手链很衬你,能看得出这送礼之人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贺礼我送到了,就先回宫了。”贏苏脸上的笑意比之前淡了几分,说罢就离开了。 第四十六章:上元(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又是冬天,安宁如今身子虽比从前好些,但也不能经常出门。闷在屋子里日子久了,她有时会温习温习师傅教过的书。我今日下了学回来,正遇上她坐在炉前背《千字文》。 “我们安宁到底是大姑娘了,知道温习旧书,不似从前只知玩闹了。”我进屋在炉前烤了烤火,才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 “母妃说了,虽然身子出不去,但读了书,心就不会被关住了。”安宁见了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是啊,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若是一直这么用功,将来没准儿也能考个秀才呢。”安宁说话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但这话在我听来,却有些苦涩。被关在这里的,岂止安宁一个人呢? “我才不要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呢,等我长大了,身子好了,可要天天出门呢。”安宁撇了撇嘴说道。“过了除夕,我可就十岁了,哥哥从前答应我等我到了十岁,要带我去上元灯节的,可别忘了!”安宁说起这事,眼里满是期待。 “忘不了,安宁今年这么乖,饭也吃得好,药也按时吃,整个冬天都没生病,我说话算话,十五一定带你出宫。” 安宁听了我的保证,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角咧得大大的,我都能看见她缺了的那颗牙了。 除夕这天,照例是盛大的宫宴。从前父皇说安宁身子不好,这些事情从不让她参与的。今年是安宁的十岁生辰,父皇便破例让她参加,还特许她什么时候倦了,可以直接离席回宫。不仅如此,父皇还特别下旨,让阿素也来参加,好陪着安宁。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一片祥和。每个人都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观察着父皇的一举一动,做出合适的反应。 安宁坐在我身旁,一会儿问我这是谁,那又是谁,一会儿又拉着阿素,讲些悄悄话。阿素面前的吃食,似乎没怎么动。看来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这种场合就吃不下东西。 我正犹豫着一会儿若是安宁倦了,要不要向父皇请旨,让阿素陪安宁回去,免得她坐在这里一直不自在,却听见安宁悄悄地问阿素:“阿素,那是谁啊?他好像跟你给我画的小画上的人很像。” 我顺着安宁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飒露。他自从母亲走后,就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必须出席的场合以外,几乎不再出门。就算出现了,也不大说话。 “他叫飒露,是突厥的大王子。”阿素小声说道。 “他是你的朋友吗?”安宁好奇地问道。 “是啊,”阿素没有犹豫,立刻答道。 “他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啊?”安宁继续问道。 “他的母亲不在了,所以这两年他一直不大出门,为母亲守孝。”阿素说话的时候,飒露恰好看到了我们,对着阿素笑了笑。 我没有转头,看不到阿素。但我猜,她大概也对飒露笑了,所以飒露的眼神,比起之前才多了一点光彩。 “他们突厥人,也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吗?”安宁又有了好奇心。 “突厥风俗没有这一项,只是他的母亲原是中原人,所以他想以中原的风俗为她守孝。”阿素向安宁解释着,我的心里没来由地就有了些不快,她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和飒露,什么时候熟悉到这种地步了? 这样想着,我便忍不住转头头看了看阿素,她的腕上,仍戴着那串绿松石的手链,正巧她跟安宁说完了话,抬眼看见了我,便笑着对安宁说道:“你光顾着和我说话,都不理大殿下,你看大殿下吃醋了呢。” 她这话虽是和安宁说的,我却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了一般,脸上微微地发烫起来。还好这是宫宴,之前饮了好几杯酒,就算是现在脸色发红,大家也会觉得是饮了酒的缘故。 “哥哥,你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热了?”安宁抬头看着我问道。 “没有,只是刚刚饮了几杯,有些上头罢了。”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幸好之前想好了对策。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你别再喝了,吃点东西吧。”安宁说着,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块点心。 “安宁,你怎么只顾着给哥哥夹菜,也不理会父皇,这样父皇可要吃醋了。”父皇看着安宁,笑着说道。 “父皇坐得远,安宁够不到。再说父皇身边还有母妃呢,母妃自会好好照顾父皇的。”安宁笑着答道。 “好个鬼灵精的丫头,这四海之内,恐怕只有你敢和朕这样说话。”父皇笑得愈发开怀,殿中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岁月不饶人啊,一转眼,安宁都十岁了。苏儿今年,都到了弱冠之年了。”父皇说着,看向飒露,“不知大王子今年多大了?” “我与大皇子同年,今年也是二十岁。”飒露起身答道。 “二十岁,在中原意味着男子成人,可以成家立业了。”父皇若有所思,顿了顿,继续说道:“不知大王子可有了妻室没有?” 父皇这话一出,我便有些不安。中原各国,从前都有和突厥联姻的先例。如今大乾虽国力强盛,但突厥雄踞草原,依旧不容小觑。虽然突厥可汗派了飒露来做质子,但飒露虽为嫡子,却并不受宠。如此一来,就给了大乾机会。若是与飒露联姻,使他有了大乾这个后盾,回到草原争到了汗位,自然是对大乾有利的。 虽然从理智来讲,这是个能使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可一想到派去联姻的,可能是我的妹妹,心里就担心起来。我共有五个妹妹,最大的今年才十五岁,虽然我平日和安宁最亲,但她们亦是我的手足,我断断舍不得让她们远嫁于千里之外。 “多谢陛下关心,飒露尚无妻室,只是母亲去世才两年,丧期未满,不敢考虑婚姻大事。”飒露缓缓地说道。 “大王子如此仁孝,想来大合敦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欣慰的。朕看着也甚是喜欢,来,我们共饮一杯。”父皇说着,举起酒杯,与飒露共饮了一杯。 第四十七章:上元(中) 宫宴直到二更天才结束,安宁出乎意料的并没有提前离开。散席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父皇见了,便走到她面前,问她为何不提前离开。安宁答道:“在这样的场合,我不仅是父皇的女儿,更是大乾的公主。若是提前离席,便是不知礼数,要让旁人笑话的。” 父皇听了这话,笑着点头说道:“不愧是朕的女儿,朕平日里没有白疼你。”说着,又看了看李娘娘,拉着她的手说道:“也是锦儿教得好。”说罢,就和李娘娘带着安宁先回宫了。我原想留下与阿素说几句话,没想到安宁却折了回来,拉着我要一起走,我无法,只和阿素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飒露走到了阿素的面前,和她说了几句话。阿素只是微笑着,飒露却笑得十分开怀,也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我就这样一路想着,一路被安宁拉着回了开阳宫。 新年里,安宁一直数着日子,盼着上元。好容易到了上元,一大早她就到我的房间叫醒了我。我睁眼一看,她早已打扮得齐齐整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因为怕父皇不许,所以我们要出宫的事没有告诉父皇,只告诉了李娘娘。李娘娘虽有些担心,但看着安宁一脸的兴奋,却也没有阻拦,只时私下里要我多派些人暗中跟着,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安宁催着我起了床,看着我洗漱完,拉着我和李娘娘吃了早饭,就说要出宫去了。李娘娘笑着拉着她的手问道:“灯会要晚上才开始呢,你一大清早出宫做什么?” 安宁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和哥哥商量好了,要先去阿素家呢。我想看看母妃家里的杏树,还要阿素带着我去她之前讲过的那些好玩的地方呢。” 李娘娘听了安宁的话,笑着说道:“傻丫头,现在是冬天,院子里的杏树是光秃秃的,连片叶子都没有。这阵子又没下雪,看上去可难看了呢。”虽是这样说,可李娘娘似乎也被安宁的兴奋传染了,眼睛也亮起来了。 跟李娘娘说完了话,我和安宁就出了宫。之前我吩咐了子衿子佩两个暗中跟着,起先还怕安宁发现,自己时不时地查看一下。后来发现安宁出了宫,眼里便只剩下好奇和兴奋,完全不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着,我也就放了心。 我们两个到了李相府上,李相有些慌忙地带着李守仁和阿素迎了出来。三个人向我和安宁行了礼,李相便开口说道:“不知大殿下和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二位恕罪。” “我和安宁今日只是随便出宫逛逛,因安宁一直和阿素念叨着想来府中看看,所以没有提前打个招呼就来了,还请李相恕我们冒昧。”我笑着说道。 “岂敢岂敢,二位殿下驾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公主这么喜欢素儿,是素儿的福气。二位殿下在这里切莫拘束,若是一会儿倦了,今日上元,城中各处都热闹极了,便让守仁和素儿带着二位殿下出去逛逛吧。我这个老头子,一直跟着你们只怕会扫了你们的兴,就先回房了。二位殿下若是有事,随时来找我就是了。”李相说罢,就离开了。 阿素和李守仁见了我们,一时有些吃惊,四个人在正厅中站着,谁也没有说话。还是安宁先上前拉着阿素说道:“阿素,你哥哥长得真好看。” 我们三个一时没想到安宁会这样说,面面相觑。李守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阿素开了口:“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真的,从前我觉得宫中的男子,只有哥哥最好看。可今天见了你哥哥,我觉得他比哥哥还要好看呢。”安宁十分认真地看着李守仁说道。 李守仁的脸有些发红,悄悄地挪了挪脚步,往往阿素身后藏了藏。 阿素笑着说道:“我哥哥平时牙尖嘴利的,总是打趣我。今日听了你的话,倒一句也说不出来了。看来还真是老话说的,一物降一物啊。你看他脸都红了,就莫要再打趣他了。我带你去院子里看看吧。虽说杏树叶子都掉了,但还有几株梅花开得正好呢。”阿素说着,领着安宁出了门。 李守仁这才放松下来,脸色慢慢地恢复如常了。 “守仁兄莫要在意,安宁平日骄纵惯了,总爱打趣别人的。”我笑着说道。 “无妨,公主还小,童言无忌嘛。公主这样崇拜苏兄,倒让我心生羡慕了。要知道素儿从小,便喜欢打趣捉弄我,从来都没有崇拜过我这个哥哥。”李守仁说着,也笑了。 “我比安宁大十岁,她从小身子弱,我又照顾得多些,所以这样依赖我。守仁兄和阿素年岁差得小,阿素又这样活泼,想来你们小时候,大概是像玩伴一样吧?”我说着,便想起初见阿素的时候,她才七岁,不知我和父皇在她身后,一板一眼地打拳给李娘娘看,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笑了。 “哥哥,你们俩说什么呢?快来院子里,阿素家的梅花开得可好了呢。”安宁小跑着进来,虽是对我说话,眼睛却看着李守仁。 “守仁哥哥,你也一起来看花啊。”安宁笑着说道。听她这样叫,我的心里泛起了一点酸味。“才见了人家一面,你就叫起哥哥来了。我这个哥哥可是要吃醋的。”我揉了揉安宁的脑袋。 “守仁哥哥比我大,自然要叫哥哥的。”安宁却不理会我,拉着我就往院中走。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看李守仁也跟在我身后,才放下心来。 院子里几株红梅,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安宁想起师傅教过的诗,顺口便吟了出来。 “不过几天不见,公主就进益了呢”,阿素笑着说道。安宁听了这话,得意地挑了挑眉,也跟着笑了。 第四十八章:上元(下) “我说怎么进了门一个人也瞧不见,原来聚在这里看梅花呢!明明约好了今日出去逛的,怎么我来了,也没人理会?”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们转过身去,原来是孟娇。见了我和安宁,倒是愣住了。随后便行了礼,有些慌张地说道:“我不知大殿下和公主也在,失礼了,还请二位恕罪。” “无妨,是我们贸然登门,不知孟姑娘与阿素早有约定,还请孟姑娘包涵。”我笑着说道。 “都怪我看见二位殿下来了有些紧张,一时就忘了与孟姐姐的约定了。今日上元,各处都极热闹的,公主之前也说要出去逛逛的,不如我们一起出去,可好?”阿素说着,笑着看了看安宁和孟娇。 “阿素既然喜欢孟家姐姐,那我一定也喜欢。就是不知孟家姐姐可愿意和我还有哥哥一起出去?”安宁笑着问孟娇。 “公主难得出宫,我自然是愿意的。”孟娇笑着答道。 “如此甚好,快到中午了,我请你们吃饭吧。”阿素笑着拉起安宁,一行人就出了李府。 安宁走在街上,不时被两边卖小玩意儿的小摊吸引,我们走走停停,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才走到了一个小小的酒肆。我的手里,已经大包小包地提了一堆,都是安宁买的小玩意儿。 那酒肆的老板娘,像是和阿素很熟,见我们进来,便笑着和阿素寒暄了几句,领我们入了座,随后很快就端上了满满一桌吃食。 我看那老板娘,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家酒肆就是那年七夕,我们和飒露救下的那几个妇人开的。这个老板娘叫阿里,做得一手好胡食,别看这店面不大,开了这两年,她家的炙羊肉和马奶酒,已是名满兴都了呢。我想着宫中什么都不缺,只有这胡食,可能少见些,所以带你们来尝尝。”阿素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笑着说道。 “有意思,这些我平日在宫里倒是没吃过。”安宁看着桌上的吃食,笑得十分开怀。 “你还小,这马奶酒,尝一口就好。要是喝多了,一会儿发起困来,晚上的灯会就去不了了。”阿素说着,拿起酒壶,给安宁倒了一点酒。 李守仁看着,就笑了起来。“素儿当真是长大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我拦着你,只许你喝一杯的。” 孟娇听了李守仁的话,也跟着笑了。“如今也两年了,阿素的酒量也好些了。过去只能和一杯,现在能喝两杯了呢。” “那我这第一杯,就敬大家,祝大家上元安康。”阿素笑着端起酒杯,大家念着“上元安康”,饮完了第一杯。 安宁皱着眉,吐了吐舌头,放下了酒杯。阿素招呼阿里端了碗牛乳茶给她,笑着问道:“这马奶酒公主还喝得惯吗?” 安宁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才开了口:“还好,就是有些辣。”大家听了这话,一齐笑了起来。 吃罢了饭,阿素招呼阿里来结账,阿里却拉着阿素到一边说了好些话。我零星听见几句,大约是问阿素最近有没有去看过飒露。她时常去看他吗?想到这里,我的脑子就有些昏昏的,大概是刚才多饮了几杯的缘故吧。 阿素把我买的东西先放在了阿里那里,说等我们回去了,再吩咐府上的人来拿就是了。我的手好不容易空了出来,眼见着街上人越来越多,就牵住了安宁。安宁却用另一只手牵住了阿素,我们三人,只好并排走了。 下午,我们去勾栏看了场戏,出来后又看了几场杂耍,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各家各户门口都挂上了大大小小的花灯,把整个兴都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阿素说东市的灯会最热闹,因为就在宫城边上,晚上父皇还会站在宫城的城楼之上,向楼下的百姓撒花钱。 我们慢慢地往东市走,虽没吃晚饭,但吃了好些小吃,肚子早已填得满满的。我的手上,又拎上了几包东西,一手拎着有些重,但我不愿放开安宁,只好由它去了。 阿素看见了,先转头看了看身后,像是想让李守仁帮我拎一些,可看见李守仁的手里也拎满了东西,无奈地摇头笑了,停住脚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拿过了几包。 “不用,”我摆了摆手,阿素却早拿了过去,满不在乎地说道:“这里人多,你要牵住了安宁,可别让她跑丢了。我本来想让哥哥帮你拿一些的,没想到……”话说到这里,她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冲我眨了眨眼。我猜着了几分,也不好明说,只能也对她笑了笑。 到了东市,果然热闹非凡。街边各色小摊连成一片,每走几步,就有卖艺杂耍的摊子。酒肆茶馆都是宾客盈门,灯火通明。 我们进了一家酒肆,伙计领着我们上了二楼,站在窗边,正好将夜景尽收眼底。 “这可是哥哥提前一个月预定的呢,他把这两边的酒肆茶馆都跑遍了,才选出这个最好的位置。”阿素看着孟娇,笑着说道。 孟娇低了头,少见的有些害羞。随后抬起头来,对李守仁笑了。李守仁拉了拉阿素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自己脸上却有了藏不住的笑意。 街上的人群越聚越多,阿素说了句“快到时候了”,我们便都起身站在了窗边。没多久,天上就出现了各色烟火,人群也跟着沸腾起来。 几声钟鼓之后,人群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城楼。父皇出现在城楼之上,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从身边內侍托着的盘子里抓了几把铜钱撒向人群,城楼下的众人便都高举着手争着接。一面接,一面山呼万岁。 撒完了钱,父皇向人群挥了挥手,就离开了。响彻整个兴都的万岁之声,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才逐渐散去。我低头看去,有一个人正兴奋地向周围的人展示着手中的铜钱,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周围的人也都向他拱手施礼,脸上俱是艳羡的神情。 “哥哥,不就是一枚铜钱吗,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啊?”安宁有些不解。 “这可是陛下撒的铜钱,那么多人争着抢,谁要是接着了,能有一年的好运呢。”伙计看着那个人,眼里也是全是羡慕。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在这些百姓的眼里,父皇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 第四十九章:言宣(上)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窗外的杏花开得正好,不知从哪里飞来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倒也有趣。我看了一会儿,想起这句诗来,倒是应景。 “小姐,你才做了没一会儿,怎么又发起呆来?”身边的杏儿伸手拉了拉我,我回过神来,看着手中才打了个头,便有些歪歪扭扭的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明该是读书的时候,偏和先生告了假,也不见有什么正经事,就坐在这里打络子。若是好好打便罢了,偏又打了拆,拆了打地折腾了好几天,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杏儿说话的语气,活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嬷嬷一般。说话的时候,眉头早皱了起来,伸手拿过我的络子就要替我打。 我忙抢了过来,心里虽有些不好意思,口中仍是说道:“你明明比我小,怎么整天跟个嬷嬷似的,管这管那的。看这眉头皱的,活像个小老太太,也不怕丑。”一面说着,一面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了她的眉心。 “小姐若是稳重些,我自然不会说你。你明明比我大,怎么总是跟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杏儿撇着嘴,满脸的不服气。 我见了她这幅样子,直接笑出了声来,去书架上拿了本《诗经》给她,让她自去看书,莫要管我。杏儿虽从前不识字,但极聪明的,跟着我这两年,已认得好些字了,也颇爱读书。所以一拿到那本书,也就顾不上管我了。 我看她看得旁若无人,这才放松下来,又拿起那络子看,实在不像样子,只好拆了再从头打起。 五月初九是贏苏的生辰,今年是他的及冠之年,是个大日子。去年我生辰的时候,他特意出宫送了礼物给我。所以我也要好好准备一份贺礼给他。 上个月哥哥生辰的时候,家里收到好些贺礼。其中有一块缠枝竹节的玉佩,成色和意头都好。我缠了哥哥好几天,他才肯割爱。 虽然大家都说这玉佩送给贏苏做贺礼极为合适,可我总觉得少了些心意在里头。所以思来想去,决定自己再打个络子配上。只是想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光丝线的颜色,就选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选定了,打的时候手又总是不听使唤,总是打着打着,就后悔从前没有好好学女红。 折腾来折腾去,一天就过去了。晚上哥哥回来,叫我去吃饭,我才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因为又拆了的缘故,看着倒比早上开始做的时候短了些。 哥哥见了,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如今到陛下身边做了郎官,每日早起便进宫当值,到晚上才能回来。不知是不是差事太累的缘故,他现在都不大打趣我了。 “要我说,你还是请绣娘给你打一个吧。这么好的玉佩,若是配上你打出的络子,只怕不大合适。”哥哥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我想反驳他,抬眼却看见他腰间那块玉佩上的络子,顿时就泄了气,喃喃地说道:“自己做的才能体现出心意来嘛。” “心意也得是好看的心意啊,除了我,谁会把你难看的心意天天挂在身上。”哥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见我脸色不大好,忙改了口:“时间还长,你慢慢练,总能打出像样的来。先去吃饭吧,爹爹等着我们呢。” 吃罢了饭,我回了房,继续在灯下打着络子。这回倒比之前打得好些,就是手上慢,一个时辰才打了一寸多。 杏儿催着我睡觉,说在灯下做得久了,眼睛就花了。我放下络子,确实感到眼睛有些发胀,便早早地上床睡了。不知是不是白天做了太久的缘故,晚上做梦,都梦见打络子呢。 第二天早上,杏儿叫我起来。我想起昨晚的梦来,抱着被子笑出了声。连日待在家里,都有些魔怔了。起床推窗一看,窗外春光正好。想起有一阵子没去看看飒露了,梳洗完了换了身男装,出门去了驿馆。 飒露正在院子里习武,见我来了,放下手里的弯刀,冲我笑了笑。 “你有一阵子没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又犯了什么错,被你爹禁足了呢。” “年下事多,后来又是哥哥的生辰,他今年及冠,需要好好庆祝,我也帮着准备,就一直没得闲。进屋说吧,你刚出了汗,站在外面吹了风可不好。”我看飒露穿得单薄,便先推门进了屋。 “那今日怎么得闲来看我?”飒露进了屋,倒了杯茶给我。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好一阵子没出门了。”我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家打络子打得魔怔了,只得随口糊弄了一句。 “你来得倒巧,我今日正想去找你呢。”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没什么,只是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在这里除了你,没什么朋友,想着和你一起去阿里的酒肆吃顿饭。”飒露的声音低了些,眼睛只顾看着窗外。 “我先前不知道,没准备贺礼,还请你恕罪。”我听了这话,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既然是你的生辰,那我请你吃饭吧。” “无妨,你请我吃了饭,便算作是贺礼了。你去外面等我换身衣服,我们就过去吧。”飒露笑着说道。 我在门外了等一会儿,他推门出来,换了一身墨灰色的衣服,用一只黑玉簪束着头发,干净爽利,举止间透着沉稳,与初见之时判若两人。 “你想什么呢?”他伸手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我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你像是比初见时高了些。” “你也一样,刚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只到我肩膀的小丫头呢。”飒露笑着说道。“现在不也一样,”我站在他身旁比了比,仍是只到他的肩膀高。 我和飒露去阿里的酒肆吃了饭,又去看了戏,到了晚饭时才回家。一回家,便到哥哥的房间,在那堆贺礼中挑拣一番,寻出了一把剑。拿去给哥哥看了,他一脸的心疼,便知道是把好剑。这才放心差人给飒露送去,算作我的贺礼。 第五十章:言宣(中) “千花百草。送得春归了。拾蕊人稀红渐少。叶底杏青梅小。” 院中的杏树,杏花落尽,宽大的树叶下小小的青杏儿冒了头,白日越来越长,晚上也不再安静,有了稀疏的蝉鸣,夏天就这么来了。 我的络子,总算是打好了。可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够好。虽然哥哥和杏儿都说做得极好,我却不大相信,总觉得他们是在安慰我。不过眼看着就到了贏苏的生辰,再做已是来不及了,我只好将它坠在了玉佩上,手艺虽粗疏,但看着也还相配。 陛下未立皇后,所以没有嫡子。贏苏是陛下的长子,人品学问又都很好,陛下虽为提过立储之事,但这次的冠礼准备得极为隆重,三天前就开始祭祀宗庙,到了五月初九那日,更是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之下由陛下亲自为他加冠。爹爹说这样看来,贏苏以后成为储君的把握,应该比其他几位皇子大上一些。 冠礼结束之后,宫中连着三日举办宫宴,为贏苏庆贺生辰。第一日是朝臣宗亲,第二日是后宫嫔妃,第三日在姐姐宫中,只有陛下、姐姐、安宁和贏苏四个人,算作家宴。 我们府中的贺礼,早送到了宫里。我这一份,想要亲手交给他,便自己留着,等到宫中的庆贺都完了,进宫去看姐姐的时候再找机会交给他。 这一次进宫,已是五月底了。姐姐最近精神极好,脸上也圆润了些,尽管这阵子事忙,但看着却比之前有生气多了。姐姐说陛下前一阵子看她身子比起之前弱了些,便让太医日日送了补药来。“这么多苦药喝下去,若是再不好些,也说不过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口里虽是抱怨,眼里却满是笑意,也不知让她精神好起来的,到底是补药,还是陛下的关心。 晚上安宁拉着我到她房间说了许久的话,从前都是她要听我讲故事,如今她大了,更多的时候是我听她讲。安宁兴奋地跟我描述着贏苏生辰时宫中的热闹景象,“我还看见守仁哥哥了呢,虽然他站在外围,但我一眼就瞧见了。父皇身边的那些郎官,属他最好看。” 安宁说起哥哥,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我和父皇说了,以后要嫁给守仁哥哥呢。”她这话一出,我立刻紧张起来。虽说是童言无忌,但陛下极宠爱安宁的,若是当了真,真把她指婚给哥哥,哥哥和孟娇该怎么办呢? “那陛下怎么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故作轻松地问安宁。安宁撇了撇嘴说道:“父皇说我这么小就想着嫁人不要他了,会让他难过的,要我待在宫里好好读书学针线,不要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听了这话,才暗暗地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并未把安宁的话当真,再看安宁皱着眉,不大高兴的样子,便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眉心,笑着说道:“你还小,怎么就担心起嫁人的事来了?你见过的男子少,所以才觉得我哥哥好看。等你到了该嫁人的时候,陛下和姐姐定会将天下的青年才俊都细细地过一遍,给你挑一个人品相貌学识样样出色的驸马,到时候见了他,你就知道我哥哥实属平常了。” 安宁听了我的话,眉头舒展开来,只是还是垂着眼帘,想了一想,说道:“也是,守仁哥哥和我哥哥一样大,我之前还听父皇说要给哥哥指婚呢,想来守仁哥哥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到我长大的时候,他该早就娶了亲吧。” 安宁的话没说完,我的心不知为何就狂跳起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不让它从胸口跳出来。“你说陛下要给你哥哥指婚,是要把哪家的姑娘指给她?”尽管我拼命地掩饰,声音还是有一点颤抖。 “我不知道,父皇和哥哥在书房里说的,怀桑站在门口,我又不好偷听的,装作路过,只听见了这一句。”安宁看着我,问道:“阿素,你怎么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啊?没,没有,就是想着不知哪家的小姐,能做你的嫂嫂。”我有些慌忙地掩饰着。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慌张,为什么一想到贏苏要娶亲了,心里就有些酸涩。 “我也很想知道,可是后来去问哥哥,他却说没这回事。父皇也没有下旨,可我又明明听见了,这几天正疑惑呢。”安宁说罢,挑了挑眉,笑着说道:“阿素,你做我嫂嫂好不好?” 只听了这一句,我脑中的思绪便彻底混乱了,心中好几种感觉纠缠在一起,安宁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是李相的女儿,自然是有资格嫁给哥哥的。你和他自小便相识,这就叫做青梅竹马。你若是做了我的嫂嫂,就可以随时入宫来看母妃和我了。这样算下来,你做我的嫂嫂,最是合适的。” “阿素”,安宁说完了,我只顾着出神,也没有答言,她便伸手戳了戳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让姐姐知道了,又要说我只顾着和你说话,不照顾你的身子了。快睡吧。”我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便起身离开了安宁的房间,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已是二更时分,院中的宫人比平时少了好些,剩下的几个虽是站着,却也不住地打盹儿。院子里很安静,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像是急促的鼓点。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安宁那句“阿素,你做我的嫂嫂好不好?” 虽然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了,但就是忍不住,贏苏若要娶亲,自然是从朝中重臣的女儿里挑选。这样看来,有资格且年纪合适的,除了我和孟娇,再没别人。孟娇与哥哥,已是两情相悦,若是陛下选了孟娇,哥哥怎么办呢?这么看来,还是选我好些。 想着想着,我更加迷糊起来。我到底愿不愿意嫁给贏苏呢?我的思绪,一半已经开始想象嫁给他之后的生活,另一半却想起了姐姐之前的样子。我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自言自语道:“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安宁都说了他说没这回事,陛下也没有下旨,只怕是安宁听错了。” 这样说着,我总算镇定了些,看看脚下已是快走到了自己的房间,抬眼一看,心却又狂跳起来。不远处,贏苏就站在我的房门口,正对着我微笑。 第五十一章:言宣(下) 我停下了脚步,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地走到了贏苏面前。 “我等了好久了,也不知你和安宁说什么呢,说到了这么晚?”贏苏看着我,笑着说道。 “先进屋吧,”我自顾自地伸手推开门,不敢去看他,怕他看出我眼中的慌乱来。 “你先坐,我有东西给你。”我给贏苏倒了杯茶,随后便去取了装着那块玉佩的木盒递给他。“这是我送你的贺礼,因为想着要亲手交给你,就没有和爹爹的一起送来。晚了这么多天,还请你见谅。” 贏苏笑着说道:“无妨,多谢你一直想着。”说罢,打开了盒子,拿出那玉佩在手中细细地赏玩了一番,随后目光便停在了那络子上。 “这络子是我自己打的,比不上宫中的手艺,你若是不喜欢,便叫人换了吧。”我看他看着那络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贏苏抬头看着我,眼里满是笑意,“我很喜欢,之前看你哥哥戴的玉佩是你给他打的络子,我还羡慕了好久呢。”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玉佩系在了腰间。“这下,只怕要轮到他羡慕我了。” “那络子打得那样难看,有什么可羡慕的?”我看着那块玉佩佩在他的腰间,心里就生出欢喜来。 “因为是你亲手打的。”贏苏沉吟了一会儿,看着我,十分郑重地说道。 看着他漂亮的琥珀色眸子,我的心,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连忙扭头看了看窗外,说道:“贺礼已经送到了,天也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贏苏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继续看着我,缓缓地说道:“阿素,我喜欢你。” 这句话一出,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只有他亮晶晶的眸子,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每跳一下,就多生出些紧张和欢喜来。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只有七岁,长得像个粉团子似的,圆圆的脸,笑得眯起来的眼,就像那民间年画上的娃娃一样。那个时候我就想,安宁长大了,要是像你一样好看就好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她能拥有像你一样的笑容。”贏苏说着,微微眯起了眼,我也跟着他,回忆起了初次见面的情景。 “后来你每月入宫一次,安宁盼着你,其实我也盼着你。每到你入宫的时候,我会早早地吩咐小厨房做好点心,怕你吃饭的时候拘着礼吃不饱,也会跟先生请假不去上学,你问起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告诉你是先生身子不好放我回来的。”贏苏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长久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和安宁一样,只当你是好朋友。在这宫里的日子久了,自然盼着你从宫外带些新鲜玩意儿,讲些新鲜故事来听。可那年秋弥,照夜被人下了药,发起狂来,我看着你伏在马背上,小小的一点,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一下就窜出了我的视线,我的心里怕极了,上了马,没命地追起来,不敢去想你若是出了事该怎么办,只是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你救下来。”贏苏说着,微微握紧了拳头。 “后来,飒露救了你,我这心才放了下来,那天晚上回到行宫,我一夜未眠,不停地想着若是你出了事会怎样,不住地后怕。天亮了,阳光洒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喜欢你。”贏苏说罢,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等我说些什么。我的脑中却仍是一片空白,心里一片乱麻,不知该说些什么。 贏苏见我没有说话,低垂着眼帘,看了看我的手腕,随后又抬起头缓缓地说道:“你莫怕,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感觉,若是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勉强。我一直拿不准你的心意,本想着慢慢来,等你的心意明显了,再告诉你。只是前几天父皇说我以年及弱冠,该到了娶亲的年纪。我怕他给我指婚,便告诉他我有了心上人。父皇倒是很高兴,说我喜欢谁,就把谁指给我。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我,想要等她说了喜欢我,再成婚。父皇虽有些不悦,但也答应了,说再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之内,他不插手。一年之后,若是我没有成功,他便按照原来的安排给我指婚。“ 贏苏说到这里,顿了顿。他虽说得轻松,但陛下于他,即是君主又是父亲。他违拗陛下的意思,只怕陛下的心中,不仅是不悦这么简单吧。 “父皇只给了我一年,我怕自己若是什么都不说,到时候会后悔。所以今日鼓足了勇气,把我的心意告诉你。但也只是告诉你而已,你若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保证今后不再打扰你,只是一年之后父皇若是给我指婚,合适的人选也没几个,只怕还是有你,你若与他人两情相悦,还是早些成亲,免得夜长梦多。若是你没有喜欢的人,那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若是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即使父皇给我们指婚,我也会设法给你自由。“ 贏苏说着,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我说道:“若是你也喜欢我,那一年之后,我们就成婚。我会娶你做我唯一的妻子。”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有些紧张。 沉默了好久,我的思绪总算清楚了一些,我看着贏苏,开口说道:“今日之前,我从未想过喜不喜欢你的事。你我自幼相识,你在我心里,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就像都是打络子,我给哥哥打得难看,不觉得有什么关系。给你打,这络子拆了打,打了拆,就算别人都说好,我也总觉得不够好。”贏苏听了这话,笑了。 “可这种不一样,到底是不是喜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我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可以吗?” “可以可以”,贏苏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笑容比先前舒展了许多。我先前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白翎(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我坐在书桌前,口里跟着先生念着,心里却不自觉地开起了小差。 这么快就到秋天了,再过两个月就是我的生辰,我就该十六岁了。戏文里唱的那些二八佳人,也就是这个年纪。从前听戏时,不过是看些他人的爱恨离合,总觉得那些事离我很远。可那天贏苏说他喜欢我,我的碧玉年华,像是也有了一段故事的开端。 “素儿又走神了”,先生拈着胡子,微微地眯着眼,笑着说道。初见他的时候,他刚过了不惑之年,虽然脸面清瘦,但笑容十分可亲。我那时小,说是跟着姐姐和哥哥念书,其实一堂课根本安静不了一刻钟,有时还拉着哥哥一起捣蛋。先生却也不恼,总是和颜悦色地说几句就完了,爹爹特地给他准备的戒尺,一次也没有用过。 后来姐姐入了宫,哥哥也去陛下身边做了郎官,书房里的学生,就剩下我一个了。先生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胡子渐渐花白了,讲书的时候,偶尔会忘掉一两句。每到这时,他就冲我笑笑,感叹一句岁月不饶人。 “你近来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是有什么心事吗?”先生仍是笑着。 “没,没有……”我微微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些慌乱。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还记得你第一天来书房的时候,怯生生地躲在守仁后面。一转眼,这书房里就只剩你和我两个了,你也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有心事的大姑娘了。”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今日就到这里吧。” 上个月,陛下启程前往齐国,御驾亲征。齐国虽抵抗了这几年,但天下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困兽之斗了。陛下这个时候御驾亲征,有一种亲自给持续了近百年的分裂画上句号的意味。 那天出征的时候,全兴都的百姓挤在道路两边,欢呼着送陛下出城。哥哥也随着陛下出征,我去送他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贏苏,他一身玄色衣裳,束发戴冠,仪表堂堂,脸上有着和陛下相似的威严和沉稳。 陛下走之前,下旨令贏苏监国,爹爹从旁辅佐。朝臣们起先还不大放心,这一个月下来,听爹爹说他事事妥帖干练,朝臣们质疑之声已变成交口称赞了。 贏苏近来很忙,我虽进宫了两次,却只见了他一面。听姐姐说他这阵子天不亮就起床,中午就在书房吃饭,一直到晚上睡觉前才回来。 我们见了面,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又有宫人来报有事,他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虽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我还是看出来他瘦了些。大家都说他老成,可他到底还只是个刚到弱冠之年的少年,这么重的担子骤然压在身上,也会觉得喘不过气吧?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今日难得爹爹回家早,和我还有两个姨娘一起吃了晚饭。吃饭的时候,爹爹说大乾的军队已经逼近了临淄,只怕再有两三个月,就能得胜凯旋了。 我问他哥哥还好吗?可有带信回来?爹爹笑着说出征在外,风餐露宿,哪有机会带信回来。此次出征,有着必胜的把握,不必担心,可话虽是这样说,一想到哥哥要上战场与人厮杀,我的心就放不下来。我知道爹爹也是如此,他这阵子总是在书房里把兵部的军报看了又看,想从其中看出些哥哥的消息来。 刚吃完了饭,就有宫中的内侍前来,神色匆忙地说有要事请爹爹进宫相商。爹爹听了,立刻起身出门,把进屋时解下的紫金鱼袋都忘了。我瞧见了,连忙拿了追出去。正巧听见爹爹问那内侍出了什么事。 “兵部刚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突厥趁陛下出征齐国,举大军偷袭边境,已劫掠了两座城池了。”二人的脚步很快,我一愣神的功夫,就走出了好远。 我想起飒露来,暗道不好,一路跑着到了驿馆。驿馆门口的守卫倒是和往常一样,看来宫中的消息还没传出来。我直奔飒露的房间,也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飒露正在灯下看书,见我进来,愣了一下,随后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一面说着,一面倒了杯热茶给我。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顾不得喝茶,气喘吁吁地对飒露说道:“快跑!突厥进攻大乾,消息已传到了宫里,只怕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抓你了。” 飒露听了我的话,吃了一惊,“我还在这里,父王怎么会攻打大乾?”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神也暗淡下来,眼里闪着泪光,却又自嘲地笑着。“我原以为他只是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竟有心要我死。” 我见他如此,也跟着难过起来,却不得不催促他快走。“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若是再不走,被他们抓住,只怕性命难保。”我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飒露就往门外跑。 飒露却甩开我的手,回身取了件东西。“快走!什么东西能比命还重要?”我追上去,拼命地拉着他往外跑,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的,是我送他的那把剑。 我们跑出了小院,飒露去马厩牵马,我站在驿馆门口,看看周围一片安静,心里总算镇定了一些。门口的守卫拦住飒露,说已到了宵禁的时刻,不能出门。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飒露早已出手,悄无声息地将二人打晕。然后翻身上了马。 “我要走了,你不送我一程吗?”飒露坐在马上,向我伸出了手。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我还带着爹爹的紫金鱼袋,若是路上遇到了巡夜的官差,只怕还能混过去,便伸手拉住他,也上了马。 第五十三章:白翎(二) 我刚上了马,身后就传来了许多的脚步声。飒露一挥鞭,那马便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我有些害怕,双手紧紧地抓着马鞍。飒露坐在我身后,双臂很有分寸地和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在我耳边说了句:“别怕,我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担心这个!”我扭头看了看身后,是禁军的打扮,只怕是宫中派来抓飒露的。他们也发现了我们,领头的那人骑在马上,已经快追上来了,其余的兵士虽没有马,但也都跑着追了过来。 “看这样子,大皇子是要杀鸡儆猴了。”飒露轻蔑地笑了笑,并不害怕。 “没事的,贏苏他……”我本想说贏苏他不是这样的人,可话还没说完,自己就泄了气。他是个良善之人,可在此情形之下,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这和他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换做谁都是一样的,我不怨他。”飒露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的父王都不顾我的死活,旁人如何待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我是殿前司都头张兵,奉大皇子之命带大王子进宫。各处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城中的禁军也都出动了,我劝大王子莫要做无谓的抵抗了,下马束手就擒,免得刀剑无眼,伤了您的性命!”身后那人喊道。 我心下一沉,如此一来,飒露只怕是插翅难逃了。我刚想回头看看他,他却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带着我往旁边一偏。有几支箭擦着我的肩膀飞了过去。 我把心一横,向身后大喊道:“莫要放箭,我是李相之女,你若是伤了我,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飒露听我这样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张兵刚搭上了一支箭,此时却犹豫起来。我见刚才的话有效,便让飒露拉住了马,转过身对他举起了爹爹的紫金鱼袋,说道:“张都头既然在宫中当值,自然认得这是什么,便也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张兵见了我手中的鱼袋,吃了一惊,向我拱手道:“李姑娘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他挟持了您?”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我们,眼里露出怀疑之色来。 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脸上做出些害怕的神色来,背地里用手肘捣了捣飒露,飒露会意,抽出腰间的剑架在了我的颈上。 “告诉你手下的人,收起兵器来,若是伤了李姑娘,只怕你们也交代不了吧?”飒露说罢,索性不紧不慢地往城门走去。 “你疯了?把你父亲牵扯进来,若是他顾着你放走了我,只怕你们全家都要遭殃的!”飒露有些着急,语速很快。 “我若是不这么做,你被他们抓住了,只怕性命难保。”我心里虽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担心,这一关虽过了,可城门那里该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你必须咬死是被我挟持的,刚刚对那都头说的话也是我逼你说的。到了城门,我们见机行事,若是能逃出去最好,若是逃不出去,你千万不要为我说一句话,否则只怕会连累你们全家。”飒露说罢,见我没有答言,有些着急地扯了扯我的胳膊,问道:“知道了吗?” “你要是逃不出去,会死的。”我怔怔地说道。 “无妨,我父王行此事,我本来就是必死无疑。你为了朋友之义,替我搏出了一线生机,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老天好了。就算我逃不出去,也是意料之中,你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没必要为了朋友间的意气连累全家获罪。”飒露说罢,拉住了马,轻声说了句:“到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已到了城门口。这里果然如张兵所说,有重兵把守。只是在那些兵士之前,站着的却是贏苏和爹爹。 爹爹看着我,眼里有些怀疑,但更多的是担心。贏苏倒是面色如常,开口说道:“听闻大王子十三岁时孤身一人猎到了狼王,是突厥有名的勇士。今日却想借着一个小姑娘脱身,我可没看出来你的勇武在哪里。”贏苏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有勇力,却不是只有勇力。在此情境之下,想要博得一线生机,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怪就怪李相出门急,忘了自己的鱼袋。李姑娘给你送去的时候,恰好被我撞见。”飒露说着,向爹爹笑了笑,随后又一次将剑架在了我的颈上。“不知李相,可愿意为国舍弃女儿的性命?” “我劝大王子莫要这么天真。且不说如今大皇子监国,我没有权力决定你的去留。就算我有权力,放了你我就是里通外敌,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个女儿与九族,孰轻孰重,我想不用我点明吧。”爹爹的语气十分坚定,眼里的担心也藏了起来。 飒露架在我脖子上的剑松动了些,像是要放弃。我着了慌,装作挣扎,握住他的手,暗暗地将剑往自己的颈上拉去,划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爹爹见了,握紧拳头咬了咬牙,将目光移开,不再看我。 “开门,放他走。”短暂的沉默之后,贏苏开了口。 “殿下,万万使不得,突厥犯我边地,我们还放走了他们的世子,传出去会让外族耻笑,让各方蛮夷都生出染指中原的野心啊!”爹爹有些着急,拉着贏苏的袖子说道。 “我说开门放他走,后果由我一人承担。”贏苏没有理会爹爹,声音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厚重的城门缓缓地打开,我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这会儿才觉得颈上的伤口有些作痛。 “多谢大皇子。不过我还得麻烦李姑娘送我一程,还请二位见谅。”飒露冲他们笑了笑,便催马出了城门。 路过贏苏身边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神很是复杂,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动了动嘴唇,虽然没有出声,但我知道,他说了句“保重”。 第五十四章:白翎(三) “你有手帕吗?”出了城门,飒露便将架在我颈上的剑收了回去。 我只顾想着贏苏为何这样轻易就放了飒露,又为何笑得那样苦涩,并没有答言。 “我说你有手帕吗?”飒露用剑柄轻轻地碰了碰我,又问了一遍。 我回过神来,便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帕递给飒露。飒露接过,轻轻地用手帕擦拭着我伤口处的血迹。 颈上的疼痛让我有些烦躁,伸出一只手想要接过手帕,身子却晃了晃,连忙又紧紧地抓住了马鞍。 “哪有你这么傻的人?自己往我的剑上撞。还好伤口不深,不然你一个女儿家,颈上留下一道疤,以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飒露说着,用手帕包好了伤口。“时间久了,血都干了,不好擦,先这样将就一下,一会儿找点水给你洗干净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只想着这个?也不知会不会有追兵来,你还这样慢吞吞地骑马。按照爹爹的性子,绝不肯这样轻易地放你走的。”我想起爹爹,心里一阵内疚。不知我做了这事,是否会连累到他呢? “无妨,不会有追兵了。”飒露倒是十分笃定。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放我回去,比直接杀了我对大乾的好处大得多。”飒露扯了扯嘴角,轻哼了一声。“要把狼崽子放回狼群,将来才会有人挑战老狼王啊。” “你是说他们故意放你走,想等你回到突厥,挑战你的父王?”我听了飒露的话,心里踏实了一些,这样说来,贏苏和爹爹早有计划,等陛下回来了,就不会因为放了我们被处罚了。只是这样想着,心里没来由地又有了一点失落。虽然不愿承认,但我知道这失落是因为贏苏放了我们,只是因为这是他的计划,与我这个人没有关系。 “这有条河,我弄点水给你洗洗伤口吧。”飒露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下了马,随后又伸手接我下了马,拿下包扎着我伤口的手帕,蹲在河边洗净了,又沾了些水,走回我身边小心地擦拭着。 “我自己来吧。”冰凉河水沾在伤口上,让我微微地抖了抖。我伸手想要接过飒露手中的手帕。 “你自己看得见吗?”飒露没有理会,自顾自地依旧擦拭着。 “好了,”飒露擦干了我颈上的血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布片给我包扎了伤口,之后便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也坐,今天的星星多美啊。”飒露伸手在地上拍了拍,我便坐在了他的身边。 “从前在草原的时候,我心里难过了,就一个人出去骑马,也不管什么方向,就这么一直骑着,看着没有边际的绿草,心里的难过渐渐地就消失了。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抬头看看星星,就有了回家的方向。”飒露抬头,指着北斗星笑了。 “你们中原人的院子,四四方方的,站在里面看天空,把天空割的支离破碎的,天空倒成了点缀。不像草原上的毡房,掀开帘子,自己就站在天空下面,像被天空抱在怀里一样。你们中原有句诗说‘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说得不就是草原上的生活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还没见过这样阔朗的景象呢。”我听着飒露的话,想象着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抬头就是满天的星斗,也跟着他笑了。 “你在这里,生活得开心吗?”飒露转过头来,满眼认真地问道。 “小时候是很开心的,现在长大了,渐渐地就有了烦心事了。”我想了一想,答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逃离这里,去过自由自在没有烦恼的生活?”飒露的眼睛亮亮的,脸上带着笑意。 “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做不到自由自在吧,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东西,为了这个在乎的东西,就生出许多的烦恼和不得已来。就是因为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才显得那样美好。或许只有丢掉自己在乎的一切,才能做到真正的自由。可若是那样做了,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想起贏苏来。之前他说他喜欢我,我的心里不仅有欢喜,还有许多顾虑。这是不是因为我在乎他呢?若是我这样在乎他,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是喜欢他的呢? “是啊,大概只有死去的时刻,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吧。”飒露低下了头,眼神逐渐暗淡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河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天快亮的时候,飒露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他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递给我,“这是我十三岁时猎到的狼王的狼牙,送给你,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今后若是在这里生活得不开心了,就来草原找我吧。” “这里离兴都还没多远呢,你一个人走不安全,我再送你一段吧。”我看着他有些担心地说道。 “无妨,大皇子既答应了放我回去,自然不会食言。”飒露冲我笑了笑。 “可是你父王对你动了杀心,你一个人回去又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其实也知道,飒露面临的危险,不在这里,而在草原。“干脆你不要回突厥去了,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吧。”一想到飒露的父亲对他这样狠心,我就替他担心。 “我是白翎雀,寒暑常在北方,离不开草原的。再说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还有在乎的东西,是做不到自由自在的。”飒露虽是笑着,但眼里还是露出了藏不住的难过。 “就此别过吧,你跟我出来的时候若是久了,别人是要说闲话的。再说了,还有人等着你呢。”飒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冲我身后点了点头。我不解,转身看去,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 “在下子佩,是大殿下的贴身侍卫,大殿下吩咐我来保护李姑娘的。”那男人冲我们拱了拱手。 “我走了,你保重,阿里她们就先托你照顾了。告诉她们,我回来接她们回家的。再告诉大皇子,这份恩情我记住了,以后必会报答。”飒露翻身上马,冲我挥了挥手。 “你也要保重,回到草原一定要万事小心。”我忍着眼泪,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又将身上带着的首饰都拿了下来给他。“这些留给你做盘缠,以后来中原的时候,记得要还给我哦。” 飒露接过,点了点头,就催马离开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满是雾气的清晨,昨夜的一切好像都只是一场梦一般。 第五十五章:白翎(四) 我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飒露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怅然若失地转身回去。回头却发现子佩仍站在原地,便有些抱歉地冲他笑了笑。 “姑娘上马吧,殿下交代过姑娘不大会骑马,我牵着慢慢地走回去吧。”子佩牵过一匹马来。 “不了,我们一起走回去吧。这里离兴都不是很远,我也正想走走。”我轻轻摇了摇头,子佩也没有坚持,把马拴在旁边的树上,就走到了我的身边。 “你跟着殿下多久了?我怎么从没见过你?”我看子佩大约二十来岁年纪,肤色比贏苏深些,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 “我自小是演武场中陪着殿下习武的,十八岁的时候殿下让我做了他的贴身侍卫。平日不过陪殿下习武,殿下出宫要我跟着时才跟着,姑娘平日在宫中自然是见不到我的。”子佩配合着我的步伐,缓缓地走着。 “殿下让你跟着我的?”我想起之前在城门口,子佩确是站在贏苏的身后。 “是,殿下担心姑娘遇到危险,便让在下一路跟着姑娘。”子佩答道。 听了这话,我犯起了迷糊。我在城门口做的那戏,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况且刚才飒露说过,贏苏是故意放他回去的,路上自然不会再派人追杀,那我能碰到什么危险呢? “那殿下还说什么了吗?”我问子佩。 “没有,殿下只说无论姑娘走多远,我都要一直跟着。”子佩看上去也有些迷惑不解,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还说就算是姑娘一路到了草原,我也要跟着。” “我好好的去草原做什么?”我更加迷糊了,看着子佩,他也不解,轻轻地摇了摇头。“幸好姑娘只送到这里就回去了,不然要真让我跟到草原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子佩说着,笑了笑。 我们走到城门的时候,已是快到中午了。我有些后悔之前和子佩说要走回来,这一早上走下来,我的脚有些隐隐作痛,大概磨出了几个水泡吧。正低头想着打发子佩回去,自己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抬头却看见贏苏站在城门口。 他不知为何紧蹙着眉心,像是在担心什么。见了我之后,舒展开眉心,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子佩见了他,连忙快步走到他面前复命。我也想加快脚步,奈何一走路脚就疼,只好慢慢地挪到了他的面前。 “你们一路走回来的?”贏苏盯着我的脚,又皱起了眉,身旁的子佩就紧张起来。 “子佩原说骑马的,我想走走,才让他和我一起走的。”我笑着说道。 贏苏冲我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扶我。却没等我伸手,就又缩了回去。“先找地方坐坐吧,也不知你们走了多久,脚步都不稳了。”说着,便朝附近的茶馆走去。 “殿下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子佩站着没动,向贏苏拱了拱手。贏苏点了点头,他便离开了。 我和贏苏到茶馆坐下,我看他身上,还是昨夜的衣服,眼圈下隐隐泛着青色,便问道:“你怎么看着这样疲惫,难不成一夜都没睡吗?” 贏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一夜。” “这还了得?你不会就这样一直站了一夜吧?”我听了这话,十分吃惊。 贏苏没有答言,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以你的聪明,不会看不出我之前被飒露挟持,不过是做戏而已。他不会伤害我的。”我一想到他在城门口站了一夜,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我知道”,他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的手腕。“我怕你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心里却又不愿相信,总觉得再等一等,没准你就回来了。” “我只是送他离开,怎么就不回来了?”我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昨夜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救他,不是因为喜欢他吗?还有你腕上的这串手链,做工款式俱是突厥的风格,是他送你的吧?我送你的金簪,你从未戴过。他送你的手链,你日日戴在身上,我都看在眼里。”贏苏的声音低低的,缓缓地说道。 “我叫子佩跟着,只是想确保你平安无事,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生气。”贏苏见我没有说话,有些着了慌。 我忍不住笑了,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道:“昨夜我救他,只是出于朋友之义。你送我的金簪,我好好地收着,因是你母妃的,怕戴着划着了或是丢了,所以一直舍不得戴。我从没想过跟飒露离开,因为这里有我在乎的人。” 贏苏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笑意,一直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混乱了许久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这段时间困扰我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我不会离开,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并没有刻意去想,这些话就自己从我嘴里跑了出来。直到说完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双颊立刻发烫起来。 “真的?”贏苏睁大了双眼,声音也高了几度。我笑着点了点头,虽然脸上还在发烫,但还是大声告诉他:“真的”。 贏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比我高些,那股暖意从手中一直传到了心里。 “等父皇回来,我就去求他赐婚。”贏苏兴奋地说道。 “何必如此着急,我上面还有哥哥呢,哥哥还没娶亲,做妹妹的怎么好先出嫁?”我见他这样,故意逗他。 “那我只能再求一份恩典,让父皇给你哥哥和孟姑娘指了婚,咱们也算是双喜临门。”贏苏一本正经地说道。 回家的路上,贏苏背着我。我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早忘记了脚上的疼痛,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第五十六章:白翎(五) 回到家中,已过了午饭的时候。刚一进门,杏儿就急匆匆地迎上来小声说道:“小姐,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老爷和两位姨娘担心了一夜呢。” 之前贏苏一路背我回来,我只顾着欢喜,全然把其他人都抛到了脑后。如今听了杏儿的话,想起昨夜城门口爹爹的神色来,我便立刻担心起来。 “素儿,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正担心着,耳边就传来了爹爹的声音。抬眼一看,他就站在我面前,眼圈泛着青色,眼里也有血丝,一看就是一夜未眠。 “老爷,素儿才回来,看这样子一夜未曾合眼,也没吃过东西。有什么话过一会儿再说吧,先让孩子吃些东西,睡一觉,脖子上的伤口也要好好包扎啊。”赵姨娘站在爹爹身后,小声说道。 “不必,你们都别跟着”,爹爹的声音冷冰冰的,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书房。赵姨娘和杏儿虽是担心,但也只能看着我跟着爹爹进了书房。 一进门,爹爹便转过身来,扬手就朝我的脸上打来。我闭了眼,身子不自觉地抖动着,想象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大着胆子睁开眼,却发现爹爹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我颈上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之后,还是放下了手。 “脖子上的伤严重吗?”爹爹的声音还带着怒气。 “无妨,只是划破了个口子而已。”我小声答道。 “你和那突厥大王子,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你为了一个朋友,就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全家人的性命吗?”爹爹听了我的回答,大声喝问道。 我没了话,说实话,此刻我的心里也有些后怕。虽说贏苏已想好了转圜的办法,但我昨夜的行动,确实是用自己和全家人的性命冒险。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能做出这样的蠢事?你当真觉得以自己的性命相赌,我就会放了飒露吗?”爹爹追问道。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想这些,只是想着拼一把为他搏出一线生机。”我低了头,不让爹爹看到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声答道。 良久的沉默过后,爹爹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还好大皇子早有对策,我已写好了奏折,今日差人给陛下送去,陛下是英明的,自然看得出其中的利害,加上毕竟是大皇子下令放人的,想来也不会降罪。以后做事之前,要记得想想后果。所处的位置越高,就越要如履薄冰。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就很有可能会祸及家人,知道吗?” 爹爹的语气软了些,我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哽咽着说道:“知道了”。 “别哭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虽说看出了你和那飒露是在做戏,但心也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生怕他无法脱身,当真就那你作了人质,你往他的剑上撞的时候,我连呼吸都停住了,生怕你没个分寸伤着自己。后来你和他出了城,我又担心你喜欢他,和他私定了终身,一起跑到突厥去。虽然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去想突厥可汗既容不下他,你跟着他,只怕性命堪忧。就这么胡思幻想的,直在这书房里做了一夜。”爹爹说着,苦笑了一下。 “爹爹不必担心了,我已有了意中人,他也喜欢我的。”我笑着对爹爹说道。 “是谁?”爹爹睁大了双眼,又紧张起来。 “大皇子”,我低了头,怕他看出我脸上的红晕来,小声说道。 爹爹却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才问道:“大皇子说他喜欢你?” 我点了点头。 “那他可有向陛下提过此事?”爹爹继续问道,声音里满是担心。 “没有,陛下之前要给他指婚,但还没说出人选来,他便回陛下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但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自己,求陛下给他一年时间。若是一年之后对方不喜欢他,他便按照陛下的旨意成婚。” “还好”,爹爹听了我的话,放松下来,随后板起脸来,十分严肃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嫁给大皇子的,你昨夜受了惊吓,这阵子要好好休养,就不要出门了。你姐姐那里,我会派人告诉她,这阵子都不要接你进宫了。之前庆国公派了媒人来为他家的大公子求亲,我过几天会答应,在陛下回到兴都之前,把你的喜事就办了吧。” 我听了这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不解,连忙开口问道:“爹爹为何要这么做?我与大皇子两情相悦,为什么要拆散我们?那庆国公家的大公子,我从未见过一面,为什么就要如此着急地把我嫁给他?我知道昨夜的事是我做错了,爹爹要如何罚我我都认了,只求爹爹不要误了我的终生。” 我说这话,眼泪早忍不住掉了下来,声音也颤抖着。爹爹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忍,却仍板着脸说道:“我不是为了昨夜的事罚你。你喜欢的人,只要不是大皇子,我都愿意成全你们,可你喜欢的,却偏偏是他。你可知大皇子是陛下的长子,如今又身负监国的重任,将来只怕是要做太子的。你若是嫁给了他,首先,你不会是他唯一的妻子;其次,你要面对的,是权力中心的尔虞我诈。你心思单纯善良,如何能招架这些?若是寻常人家,就算有几个姬妾,也不过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罢了。可你若是嫁给了大皇子,一不留心,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呀。”爹爹的声音也颤抖着。 “不会的,他说会娶我做他唯一的妻子。”我低了头,喃喃地念着,虽然不愿相信,但心里也明白爹爹的话是对的。 “就算他这样想,陛下也不会许他只娶你一人的。就算这些你都能容忍,我也不愿你一辈子担惊受怕地过日子。这庆国公家的大公子,我见过的,人品相貌都好,喜读诗书,游山水,是个富贵闲人。他家虽是公爵,但没有实职,远离朝政。你嫁了他,公婆不敢难为你,你也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的,爹爹才放心啊。”爹爹看着我,眼里也有了泪,语气更软了,竟像是乞求一般。 我想和贏苏在一起,可爹爹的话道出了我一直刻意回避的事实。此时我的脑中,想起姐姐来。入宫那日,她是那样的欢喜,可后来就算是我,也看出她眼里的失望和疲惫,我真的想变得和她一样吗?我这样想着,陷入了沉默。 “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吧。先去吃点东西,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再睡一觉吧。半个月之后,只要你说愿意放弃大皇子,就算不想嫁给庆国公的大公子,我也可以许你再找合自己心意的。”爹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道。 第五十七章:重诺(一) 安宁近来不大高兴。自从前几天太医说李娘娘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就一直噘着嘴,闷在房间里不大出门,也不去上学了。 我和李相的奏折已差人送给了父皇,算算日子也该送到了。虽说这几天新收到的军报如我之前预想的一样,突厥在边境的几次行动,不过是骚扰而已,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就这么放走了飒露,毕竟有伤大乾的颜面,父皇向来是极重面子的,也不知会对此作何反应。 虽说与阿素分别不过几天,我却已经开始想她了。不知李相有没有为难她,李娘娘有孕的消息传了出去,李相只带着两位侧室进宫来看望,阿素却没来。我不好问李相,便让安宁去问李娘娘,李娘娘只说阿素身子不大好,要休养一阵子。不知是那夜在外面吹了风,受了些风寒,还是颈上的伤口有什么不好。 我担心了几天,好几次忍不住想去看看她。走到了李相府门前,却又停住了脚步,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使自己的到访看上去不那么突兀。思来想去,不如带上安宁一起,就说她想阿素了,我带她出宫看看,只怕还说得过去。 难得今日没什么大事,我下午就回了开阳宫。正是安宁午睡完的时候,我便到了她的房间。安宁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托着腮,看着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发呆,连我进了屋也没发现。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身子往左边闪了闪。安宁不防,下意识地回头向右看,没看见我,才又往左看了看,看见是我,也没什么兴致,只是淡淡地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日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来了。你怎么见了我也不高兴,是不是午睡没睡够,还生气呢?”我拍了拍她的头,问道。 “没有”,安宁噘着嘴说道。 “那就是觉得无聊了,憋得慌。我带你出宫去好不好?”我笑着问道。 “不好”,安宁依旧噘着嘴,提不起精神。平日里她总缠着我要我带她出宫去,今日我主动提起,她却一口回绝了,倒是很奇怪。 我见房里无人,便柔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一直都不大高兴的样子。李娘娘才有了孕,正是小心的时候,对你就算不似从前上心了,你也该体谅。我这阵子忙,也抽不出空来陪你,等父皇回来了,我一定多抽时间陪你,好不好?” 没想到安宁听了我的话,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十分委屈:“哥哥,我难过不是因为你和母妃没时间陪我,我难过是怕母妃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喜欢我了。”这句话说完,安宁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着了慌,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想找块帕子给她拭泪,却找不出来,只好用手轻轻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轻声细语地说道:“不会的,李娘娘不是这样的人。” 安宁拉住了我的手,抽噎着说道:“我也知道,可就是害怕。我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心里,李娘娘就是我的母亲一般。这些年她也待我极好,可万一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比我聪明,比我乖巧,她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我们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聪明或是乖巧,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父皇和李娘娘的女儿。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会喜欢你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刚刚出生,脸上的皮肤皱成一团,像只小老鼠一样,可我还是立刻下定了决心,要一辈子爱护你的。” 我想起那个除夕夜,小小的安宁裹在被子里,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还没来得及看魏娘娘一眼,就失去了母亲,心里就一阵酸楚。 “你们兄妹俩说什么呢?连青青都请出去了,这么神秘。”李娘娘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春杏和青青,二人都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的脚下,生怕她走不稳路似的。 “没什么”,安宁慌忙地擦着眼泪,李娘娘却早瞧见了,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谁惹安宁生气了?”李娘娘轻声细语地问道。 “没有谁……”安宁勉强笑笑。 “那让我猜猜吧,不是苏儿,那就是我了?”李娘娘笑着说道,“是不是吃我肚子里的孩子的醋了,怕我到时候疼他不疼你了?” “没有”,安宁赶忙否认。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待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我进宫十多年才有了孩子,加上之前身子不大好,所以这阵子自然小心些,难免对你不如从前那样周到,还要请你多多体谅啊。等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你就是大姐姐了,他要是个淘气的,我还得指望你们两个帮我管教他呢。”李娘娘拉着安宁的手,缓缓地说道。 安宁听了这话,笑了,把手放在李娘娘的肚子上,抬头看着她问道:“母妃肚子里的,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 李娘娘笑着答道:“我也不知道,安宁希望添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我要个妹妹,要是个弟弟我跟他玩不到一起去。”安宁一脸认真地说道。 “那苏儿呢?”李娘娘忽然问我。 “我,我不知道,弟弟妹妹都好。”我答道。 “那就七个月以后再看吧。要是个弟弟,苏儿就教他习武,等他长大了,和你一起保护我和安宁。要是个妹妹,就只能辛苦你保护我们三个了。”李娘娘笑着看我说道。 “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我看着李娘娘,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如当年对魏娘娘一样,许下了诺言。 第五十八章:重诺(二) 我和李娘娘好容易安慰好了安宁,我也不好再说要带她出宫的话,便和李娘娘一起出了她的屋子。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被李娘娘叫住了。 “苏儿,我有话和你说。”李娘娘说着,看了春杏一眼。春杏会意,叫周围的宫人们退下,自己拿了个软垫到廊下铺好,也就退下了。 “坐吧”,李娘娘坐在了软垫上,我便坐在了她的身边。 “不知您有什么话要说?”我虽不像安宁称她为母妃,担着十年的相处下来,她在我心里,已是除了父皇以外最敬重的长辈。此刻看她的神情不似往常,我猜这事大概与阿素有关。 “我父亲那日进宫的时候,把你和阿素的事情告诉我了,你真的喜欢阿素吗?”李娘娘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是”,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喜欢阿素,阿素也喜欢我,等父皇回来,我就去求他为我们赐婚。” 李娘娘听了这话,笑了,只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蹙着的眉头和眼中的担忧。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我虽不是你的生母,毕竟照顾了你十年,希望你至少能把我当做一个长辈。也希望你能够相信,我今日要说的话,是为了你和素儿好。”李娘娘看着我,十分郑重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父亲说他不希望素儿嫁给你,给了她半个月的时间来考虑。若是她愿意放弃你,就许她自己再寻一个中意的人。若她还不愿放弃,他便做主把素儿嫁给庆国公家的大公子,在陛下回来以前就把喜事办了。”李娘娘说罢,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忍。 我的脑中“轰”地响了一声,沉浸在震惊之中,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原本很庆幸自己喜欢的是阿素,我是大皇子,她是李相之女,论起门第来自然是相配的。如此一来,在父皇那里便少了好些阻碍。可没想到的是,李相竟如此坚决地反对,甚至连强行把阿素许给别人的准备都做好了。 李娘娘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你莫怨我爹爹,他这次如此坚决,只怕也有我的缘故。我自小便崇拜陛下,十六岁那年爹爹问我要不要进宫,我欢喜得什么似的,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后来进了宫,陛下待我是极好的,可还是有诸多说不出的委屈烦难。虽然我不说,可爹爹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如今他对你和素儿的事如此反对,只怕也是这个原因。” 李娘娘说着低了头,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素儿是我家的幺女,爹爹因为娘亲的缘故,一向也不大管她。她天性不喜拘束,心地又极单纯,以后若是嫁个寻常人家,我还怕她应付不来翁姑妯娌、姬妾丫鬟之间的琐事,更别提若是嫁了你,只怕我们全家都要日日悬心,怕她一步行差踏错,就会酿成大祸了。” 李娘娘说罢,抬头看着我。我的脑中一片乱麻,反复回想着她刚才的话。她说的不错,阿素天性不喜拘束,心思单纯,性格开朗,这些特质放在别处,或许没那么显眼。可在我自小长大的皇宫,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了。 这大概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吧,可现在想来,宫中这些漂亮的傀儡,没有悲喜的行尸走肉,或许从前也和她一样的无拘无束,只是进了这漂亮的笼子,就慢慢地消耗掉了天真、单纯、甚至是自我。 李娘娘家世显赫,容貌出众,深得父皇的恩宠,如今又有了身孕,在这后宫之中,已是他人艳羡的对象。可就连她,这些年来脸上的笑容,都少了好些,更不用提我的母妃、魏娘娘、郑娘娘这些悄无声息死去的人。我当真想让阿素也变成这样吗? 我的心头像是有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一点声音。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说道:“我喜欢阿素,想要和她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您刚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不想阿素跟我在一起,每日都要担惊受怕。可我做不到放弃她。就算圣人也说‘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可我就是做不到。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不想放弃二十年来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我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睛有些湿润,还好并未落泪,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看着李娘娘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我只求您和李相给我一个机会,等阿素自己想明白,若是她不愿过那样的日子,不要和我在一起,那我绝不纠缠。可若是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向您保证,余生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她,守住她的无拘无束和单纯开朗。” 我说完,就低了头,不敢再看李娘娘的眼睛。虽然字字真心,可说实话,我对未来,也很不确定。我知道,只要阿素和我在一起,就不能完全地避开一切潜在的危险和伤害,可我就是做不到放手。母妃从前说希望我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可如今我若是做一个正人君子,便会丢掉自己喜欢的姑娘,又该怎么办呢? 李娘娘的眼里有了泪,她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道:“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之前原以为你们不过是小儿女的心思,没想到你对素儿竟这样认真,而且就算我和爹爹不同意,也从没想过用自己的身份强压我们,而是愿意尊重素儿的选择。你不是自私,反而是个君子,也是个有情郎。明日我和爹爹说,你只说带着安宁去府中看她,和她好好谈谈吧。我相信,她若是依然选择跟你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会幸福的。” 李娘娘说着,对我笑了笑。“素儿这丫头好福气,以后就算遇上了什么事,还有你、我、爹爹和守仁护着,不会出事的。” “母妃,你和哥哥说什么呢,都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还没说完,我饿了。”安宁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拉着李娘娘的手,噘着嘴说道,“已经是秋天了,外面凉,你就这样一直坐在廊下,吹了风可不好,哥哥也不提醒您。”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白了我一眼,拉着李娘娘就往屋里走。 “苏儿是男孩子,自然没有你心细。我们吃饭去吧,明天他带你去我家看看素儿好不好?”李娘娘笑着问安宁。 “好!”安宁的声音脆生生的,叫人听了就觉得欢喜。 第五十九章:重诺(三) 我昨夜回到房中,一夜未眠。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明日见了阿素该说些什么。可思来想去,无论多么有说服力的言辞,在事实面前,都显得那样苍白。心里隐隐地有些害怕,怕我说服不了阿素,更怕我还没开口,阿素便告诉我她不愿和我在一起了。 就这么辗转反侧了一夜,天还没亮的时候,青青就来叫我起床了。我起床梳洗了去上朝,一路上竟希望今日的事越多越好,这样我就可以迟些再去见阿素了。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很可笑,迟些又能如何?她若是真的要放弃我,难道迟些就能改变吗? 今日上朝,兵部呈上了新的军报。我之前的猜测没错,突厥可汗举兵来犯,不过是如同历年“打草谷”一般,劫掠一番就离开了。且我大乾如今兵强马壮,不比从前,一开始因是偷袭,没有防备,才让他占了些便宜。戍守西北的安王叔在第一次偷袭之后迅速集结兵马,巩固城防,以后几次交战,突厥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看着军报,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当初放飒露走之后,虽说是和几位大人讨论过,但还是悬着一颗心。如今看来,当初的猜想是对的,突厥可汗此举,只是为了激怒大乾,杀了飒露。 想起飒露,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来大乾以后,父皇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早知可汗不喜欢他,却没想到可汗对他的厌恶,竟到了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他的地步。都说虎毒尚不食子,可这句话到了帝王家,似乎就不合用了。父子兄弟相残,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西北的战事解决了,朝中便没什么大事了。齐国前线送来的,都是捷报,父皇带领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已快逼近临淄城外了。想来最快年底,最迟来年春天,父皇就会回来了。 下了朝正是用午膳的时候,我和李娘娘还有安宁用过了午膳,安宁便连午觉也不肯睡,直吵着要出宫去。我拗不过,便只带着她,出宫到了阿素家。 李相还未回府,府中两个姨娘见了我和安宁,倒也不吃惊,大概李娘娘早已差人来送过信了。安宁之前来过一次,轻车熟路地拉着我到了阿素的门口,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与她差不多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见了我们,有些惊讶地回头说了声:“小姐,有人来了。” “是不是孟姐姐来了?爹爹把我关在家里,想着来看我的,大概只有她了。”阿素说着,迎了出来,家常穿着一条藕荷色的裙子,随便挽着头发,见了我们,吃了一惊,有些慌张地说道:“二位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一面说着,一面领我们进了屋,又吩咐那丫头:“杏儿,给二位殿下倒茶。” 那丫头吐了吐舌头,大概之前不知道我与安宁的身份,有些怯生生地倒了茶,阿素便让她出去了。 安宁早走到阿素身边,拉了她的手,抬眼问道:“阿素,我听说你病了,所以上回都没进宫。今天难得哥哥事情少,我才让他带我出宫来看看你,你的病可好些了?”安宁说着,看到了阿素颈上的伤疤,有些惊讶地指着问道:“你脖子上怎么了?” 阿素颈上的伤痕已结了疤,一条笔直的褐色印记,在雪白的肌肤上看着极是刺眼。阿素伸手摸了摸,笑道:“没什么,不过划了个小口子,因为结了疤所以看着明显些。” 安宁看着那伤口,吐了吐舌头,问道:“你怎么划的?是不是很疼啊?” 阿素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说:“你今日来得巧,前阵子我家的杏树结了杏子,姨娘们晒了些杏脯,昨天才晒好,我尝着酸酸甜甜的正合你的口味,想着差人去送些给你。今天你来了,我让杏儿带你去尝尝吧。”说罢,开门叫了之前那个小丫头进来,让她带了安宁出去了。 安宁出去之后,屋里立刻安静下来,我只觉得心中有万千言语,却只开口说了句:“你身子可好?” 阿素点了点头,说道:“我没什么事,那不过是爹爹不让我出门,寻了个借口罢了。” 这句话说完,我们就又陷入了沉默。我低着头,不敢看她,过了半晌,才又说道:“李相的想法,李娘娘都跟我说过了。今日我和安宁过来,也是她的意思,她想让我跟你好好谈谈。”话说到这里,我又不敢往下说了,怕直接问她的想法,会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答案。 “姐姐有了身孕,还为我操心,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阿素垂了头,用手指捻着衣带,轻声说道。 “宫中有太医照管,李娘娘自己也时时小心,不会有事的。”我说着,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也会保护她的,你放心。” 阿素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闪着泪花,嘴角却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想着要去找你,这小半个月,爹爹把我关在家里,倒是给了我好好想清楚的时间。”我听了这话,立刻紧张起来,可看她的神情,不像是要放弃我的意思,心里又暗暗地生出了几分期待。 “我与你自小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我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善良正直,有担当,又聪明,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虽然嫁给你不同于嫁给寻常人,要遵守许多的规矩,还要防着看不见的凶险,可是我愿意。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不会留我一个人去面对,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阿素说着,走到我的面前,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有些潮湿,大概是因为紧张,出了汗的缘故。 “我这个人,自幼没有母亲教养,自由散漫惯了,行事远没有姐姐圆滑得体,心眼又小,容不下心上人心里还有别人,怎么看都不是做你的妻子最合适的人选,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愿意娶我为妻吗?” 阿素的睫毛上下扇动着,抓着我的手微微地握紧了,房间里很静,我好像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我没有说话,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虽然只是一瞬,却胜过我在这世间见过的所有美景。“能做我妻子的,只有你。”我在她的耳边,郑重地许下了诺言。 第六十章:重诺(四) “小姐,老爷回来了。”窗外有人说话,像是之前那个叫杏儿的丫头。阿素听了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手足无措地推了推我,说道:“你快带着安宁走吧,若是让爹爹知道你们来了,他会不高兴的。” “无妨,我今日来,就是要和他谈一谈的。他是你的父亲,我要娶你,自然要征得他的同意。”虽然有些担心,但我还是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来,不然让阿素看出我的担心来,只怕会更慌张。 阿素怔怔地看了看我,有些不放心,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开了门,带着我来到院中。杏儿正带着安宁在院子里玩儿呢,李相走了进来,见了我们,先是一愣,随后便上前行了礼。 “二位殿下今日怎么来我府上了,也不差人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早做准备。”李相话虽是这么说,眼里早露出不悦来。 “安宁听说阿素病了,想来看看,李娘娘说她总呆在宫里也闷得慌,便让我带她出来。今早已差人给府中报了信,想来是李相出门早,所以没有遇见。” “既是如此,那是我怠慢了。时候也不早了,二位殿下也该回宫了,免得天黑了娘娘记挂。”李相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我还没跟阿素说上几句话呢,今天出宫之前母妃说了,要我不用急着回去,就是在李相府上用晚膳也无妨的。”我正想着该如何回复李相的逐客令,安宁倒抢先开了口。 “爹爹,公主专程出宫来看我,若是连顿饭都没吃,人家要说我们不知待客之道的。”阿素看着李相,也开了口。 “也罢,二位殿下若是不嫌弃寒舍的饭食粗陋,便留下一同吃饭吧。”李相虽有些勉强,还是答应了。 这顿饭吃的倒没有我想象中沉闷,安宁一直拉着阿素说话,李相偶尔也笑着敷衍两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该如何和李相谈,连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也没留意,真真是食不知味了。 吃罢了饭,我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李相倒先开了口:“阿素,公主之前说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你现在带公主回屋,好好地说说话吧,我也有话要对大殿下说。” 阿素听了这话,又些担心地看了看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便牵着安宁离开了,屋内的丫头们也都不用吩咐,知趣地离开了。一时间只剩下我和李相,气氛便立刻尴尬起来。 “殿下今日来我府上,只怕不只是因为公主想念素儿的缘故吧?”李相沉着脸问道。 “是”,我点了点头,“昨夜李娘娘告诉了我阿素这阵子为何病着出不了门,所以我才来的,想和她谈谈,也想和您谈谈。” “那不知殿下和素儿谈了些什么?”李相接着问道。 “她告诉我她的心意依旧没有改变,她还是想和我在一起。”我看着李相,一字一句地答道。 “那么殿下的心意呢?是否也依旧如初?” “是”,我看着李相,点头答道。 “看来殿下对素儿,是真心的。”李相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既是真心的,那我便直说了,殿下当真觉得阿素嫁了您,能一生安乐吗?”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出那个“能”字,可自己也明白,以我的立场,根本无法做出这样的保证,只能说了句:“我会拼尽全力,让她一生安乐的。” 李相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说道:“看来殿下也知道,素儿若是嫁了您,难保一生安乐。不瞒您说,其实从前有一阵子,我是希望她能嫁给您的。我从楚国一个看守仓库的小吏,做到如今大乾的丞相,要是说我没有野心,不肯钻营,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所以从前送锦儿入宫,我是很乐意的。后来看您和素儿相处得也甚好,我也动过把她嫁给您的心思。而且我心里也明白,陛下若是给您指婚,我家素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李相说到这里,轻叹一声,才接着说道:“可是后来,我这份心思,逐渐地就变成了害怕。锦儿那样聪明,心思又缜密,在宫中也免不了遭人暗害,素儿心思那样单纯,若是与锦儿易地而处,只怕会早早地送了性命。” 李相的声音有些发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不怕您说我心肠硬,那夜在城门口,我看见素儿假装被飒露挟持的时候,恨不得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她做出这样的事,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想过自己可能连累全家为她的冲动陪葬。我那夜说得那些话,虽然听着伤人,可若是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说。” “那夜之后,我彻底明白了,以素儿的心性,根本不能嫁入皇家。我是她的父亲,不能看着她随时有送了性命的危险,我也是一家之长,不能冒着全家被株连的风险,成全她的心思。殿下是陛下的长子,如今又身负监国的重任,未来的前途自然是好的。以殿下的身份和地位,需要的是一位能辅佐自己图谋大业的正妻,不是一个单纯冲动的恋人。素儿这样的性子,做个得宠的侧室都难,别说是殿下的正妻了。殿下现在年轻,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您是个聪明人,我想我这番话说上一遍,您自然就明白了。无论为谁着想,您和素儿,都不该在一起。“李相说罢,看着我的眼睛,等着我的回答。 “我不喜欢皇宫,我母妃去世之前,说她这一辈子都困在这宫里,看着这宫里的人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连做人的本心都丢了。她不想我成为这样的人,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那时我才六岁,虽然不大懂,但还是把这些话牢牢地记住了。未来会如何,我也不知道,可我能够保证,我想要的未来,只有阿素是最重要的,我愿意为了她,放弃其他的一切。”我看着李相,郑重地说道。 李相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说道:“我相信您的真心,只是人活在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又岂是真心能够左右的。您难道真的以为以您的身份,放弃一切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李相说罢,起身看了看窗外,说道:“时候不早了,请您带着公主回宫吧。我的话,还请您能好好想想。” 第六十一章:重诺(五) 回宫的路上,安宁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没一会儿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以防马车晃着她撞了头,心里却不住地回想着李相刚才的话,听他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成全我和阿素。 回到宫中已是二更了,我轻轻地把安宁抱下马车送回房中,却没想到李娘娘也还未歇息,坐在正殿等我回来。 我进了正殿,给她行了礼,问道:“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休息?太医说了您现在不能劳乏的。” 李娘娘笑了笑,说道:“不碍事的,我记挂着你和素儿的事,睡不着。你们今日谈得如何?” 我听李娘娘这样问,不由得微微低了头,说道:“阿素说了,她还是愿意嫁给我。” 李娘娘听了这话,舒展开了笑容,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等陛下回来给你们赐了婚,我只管张罗婚礼就好了。” “可是李相仍是不愿阿素嫁给我。”我看着李娘娘的笑脸,缓缓地说道。 李娘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眉头微微地皱着,轻声细语地说道:“我爹爹向来是固执的,他不愿素儿嫁给你的原因,我大概也能猜到。以素儿的心性,要她做一个八面玲珑的正妻主母,本就勉强。更不用提嫁给你,每日都要小心谨慎了。” 李娘娘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是我也知道,那丫头自小便是个倔脾气,认准了的事任谁来说也不会改变。她既愿意嫁给你,便不会朝三暮四。若是爹爹不顾她的心意,强行把她许给别人,只怕要闹出事来的。” 李娘娘说着,想了一想,“还好现在来求亲的,只有一个庆国公家的公子。我们设个法,让他知难而退,爹爹虽不愿素儿嫁你,却也不会委屈她随便选个人就嫁了。若是与庆国公的亲事不成,他一时也难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良人、争取到一些时间,我和素儿好生跟他说,若是能慢慢地让他的心意回转过来最好,若是不能,我们再另寻他法,你说好不好?” 我看着李娘娘,点了点头。“只要李相不急着把阿素嫁出去,我可以等,等他同意把阿素嫁给我。只是如何让庆国公打消这个提亲的念头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了。”李娘娘冲我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明日早起还要上朝呢。” 十天是九月初一日,李娘娘说要趁着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请几个宗亲和朝中大臣家的公子小姐,一同到宫中的马球场打场马球解解闷。 安宁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就兴奋极了,虽然自己都不会骑马,但还是让人给她新做了好几套骑装,一一换了给我和李娘娘看,要我们挑一套最好看的那天穿。 “你都不会骑马,做骑装有什么用?”我故意逗她。 “要去看马球,自然要穿骑装啊。虽然现在不会骑,以后学会了不就好了?”安宁说话的时候,嘟着嘴,伸着脚,给我们看她新做的小皮靴,“我小时候要学骑马,你说等我长大了教我。现在我长大了,你却整天忙着见不到人,现在还好意思说我不会骑呢。” 我和李娘娘听了这话,一齐笑了起来。我陪着笑,摸了摸安宁的头,说道:“是我的错,这阵子忙,等父皇回来了,我一定教你。”安宁听了这话,撅着的小嘴才终于放下,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九月初一恰是朝中大臣们休沐的日子,我不用上朝,一早便被安宁叫醒,看她的新衣服。小宫女回说马球场上人已到齐了,我们三人便出了门。 进了马球场,李娘娘带着我们坐到了正中,其他人才依次落座。阿素坐在安宁的右手边,一身霜色的骑装,梳着一个单螺髻,髻上插着那支我送她的金簪,正和身边的孟娇说着悄悄话。 从前我看到那支金簪,总会想起母妃和燕儿,那些关于她们的回忆,大都以泪水作为结局。今日看到阿素戴着它,那些泪水,总算被她的笑容抹去了。 李娘娘微笑着看着众人说道:“整日待在宫里怪闷的,趁着天气好,我请大家来打场马球,一起消遣消遣。”说罢,又看着我说道:“苏儿,第一场,你该下场的。” 我起身向李娘娘行了礼,便下场去了。场中几个年轻公子,大多是我认识的。只有一个一身青衣的,有些眼生。一声锣响过后,场上便立刻尘土飞扬。一场球下来,属那个青衣的公子骑术高明,我们各领一队,打得甚是胶着。最后算下来,竟是打成了平手。 我下了场,回到李娘娘身边,却发现阿素坐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正和李娘娘说话呢。见我来了,才笑着坐回了原位。 “哥哥,刚才那个青衣的公子真厉害,能和你打个平手呢。”安宁指着那个青衣公子说道。 “那就是庆国公的大公子,名唤张潇。”李娘娘笑着说道。 我想起张潇方才的表现来,倒也算是飒爽英姿。再看他的长相,也是仪表堂堂。听闻他常年四处游历,想来性子也是极洒脱的。李相的目光不差,这样的人,对谁家的姑娘来说,都会是个良配。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安宁拉着我的手问道。 我回过神来,看她和李娘娘都正看着我,不由得红了脸,随口敷衍道:“没什么,刚刚骑马累了。” “那我给你捶捶肩吧。”安宁说着,就起身走到我身后,用小手给我锤起了肩膀。 “你看那张潇怎么样?”李娘娘忽然问道。 “马球打得极好,是个对手。”我答道。 “我刚刚也问了素儿这个问题,你猜她怎么说?”李娘娘笑着问道。 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支吾着答道:“我不知道。” “素儿问我,谁是张潇。”李娘娘说着,轻轻地笑出了声。“我一开场便指给她看了,可这丫头全称只顾盯着你看,全然没有看到别人。” 阿素坐得离我们不远,像是听到了我们的话,此刻正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到了中午,终场的锣声响起,李娘娘起身,向众人说道:“今日辛苦大家了,我在宫中略备了薄酒,请各位一同赴宴吧。”说罢,就和众人一同回了宫。 第六十二章:重诺(六) 李娘娘的性子沉静,虽然进宫多年圣宠不衰,但极少操办这样的活动,这开阳宫,大多时候只有我们三人,甚少如今日这样热闹。 主殿早已设下宴席,李娘娘坐在主位,我与安宁坐在两边,下面十几位公子小姐,平日看着空荡荡的主殿,立刻变得满满当当。 李娘娘先举起了酒杯,笑吟吟地说道:“难为大家陪我们散闷,我先敬大家一杯。”底下众人齐声说着不敢,一同举杯饮酒。 “今日叫大家来,除了一起散个闷,还有一层意思。初五是我家小妹的生日,因母亲去了的缘故,向来不曾给她庆祝。今日叫大家来热闹热闹,也算是提前为她庆祝一下。”李娘娘看着阿素,笑着说道。 阿素低了头,没有说话。席间众人一起举杯,又共饮了一杯。 “你们都是年轻人,莫要拘束,随意些我看着也喜欢。”李娘娘说罢,又看着赵城县主说道:“妍玉,我听你母亲说你弹得一手好琴,今日这样高兴,不知可否请你为大家抚上一曲?” 这赵城县主,是宁王叔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生得颇为俏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算是兴都有名的美人了。宁王叔是父皇最喜欢的弟弟,他一向醉心诗书,不理政务。虽有封地,但父皇特许他在兴都住着,一家人时常入宫走动的。 妍玉听了李娘娘的话,款款站起行了个礼,说道:“娘娘既有如此雅兴,妍玉自当奉陪。”二人说话间,早有宫人抬上了一张古琴。 妍玉落了座,弹了一曲《醉渔唱晚》,琴声清脆,如鸣佩环。一曲终了,全场寂然无声,有绕梁三日之感。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你虽是个女儿家,这曲《醉渔唱晚》弹得却好,可知内心旷达洒脱,不让男儿了。”李娘娘点头微笑,后又说道:“这琴弹得虽好,到底一人独奏有些寂寞,我听说庆国公家的公子极通音律的,不知能否与妍玉合奏一曲?” 张潇听了这话,起身向李娘娘拱手施礼,答道:“雕虫小技,怕辱没了县主的琴音。只是不能扫了娘娘的雅兴,只能献丑了。” 说罢,先向身边的宫人吩咐了一句,随后走到妍玉身边,接过宫人递上的玉箫,笑着向妍玉点了点头,二人便合奏了一曲《高山流水》。 这一曲又与刚才的《醉渔唱晚》不同,闭眼倾听,仿佛置身于深山林间,静听着流水之音,抛却了凡尘俗世的一切烦恼。 一曲终了,妍玉起身,向张潇躬身伏了一伏,张潇也还了礼,二人各自归坐。 “高山流水遇知音,你二人曲子奏得这样好,只怕也是知音了。”李娘娘看着二人,笑着说道。张潇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妍玉虽也笑着,脸上却泛起了微微的潮红。 宴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安宁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了阿素的身边坐下,指着她头上的金簪说了些什么。 李娘娘看见了,便开口问道:“安宁,你和素儿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安宁笑着答道:“我问阿素,她头上的金簪样式倒别致,看着不像是外面的手艺,我从前怎么从没见她戴过。” “那是你哥哥去年送她的生辰贺礼,是你哥哥母妃留下的,她自然舍不得戴。今天是我说了,才戴上的。”李娘娘说着,阿素早红了脸,我也有些坐不住,心里奇怪,她一向谨慎,这样的话,怎么今日就当着众人说了出来。 “哥哥偏心,都没送过我首饰呢!”安宁噘着嘴,看着我抱怨道。 “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我每年都送你首饰,可好?”我笑着对安宁说道。 安宁仍是噘着嘴,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 宴会结束后,李娘娘留阿素在宫里住几天再走,其余的人都渐渐地散去了。安宁拉着阿素要她讲故事,却被李娘娘拦住了。“故事一会儿再讲,你先回房,我和他们两个有话要说。” 安宁虽有些不高兴,却也没说什么,就自顾自地回房去了。主殿之中只剩下我们三人,又变得空荡荡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我的安排怎么样?今日之后,只怕庆国公不会再去咱们府上提亲了。”李娘娘看着我们,笑着问道。 “什么安排?”阿素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丫头,眼看着就要十六了,怎么还是这样单纯。”李娘娘轻轻地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我听说爹爹要把你嫁给那张潇,才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我们既不能反对,便只有让他自己打消这提亲的念头。前几天,我把这兴都的各家闺秀细细地过了一遍,才选出妍玉来。与张潇无论是性子还是相貌,都是良配。今日又在席间让他二人合奏,盼着他们能一见钟情。又特意提起你头上的簪子是苏儿送的,让大家都知道你二人亲密,双管齐下,那张潇自然会知难而退。” 姐姐说着,眼里露出了得意之色,我许久未见她如今日这样有生气,说起话来停不住的样子了。 “您费心了,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全兴都都要知道我与阿素的关系了,会不会有损她的清誉啊?”贏苏看上去有些担心。 “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互相送些礼物也没什么的。我今日也没有挑明,就算是有些影响,也没什么大碍的。以后你娶了她,自然就没有闲话了。总不能因为害怕别人说闲话,就看着爹爹把她嫁给张潇吧。” 李娘娘说罢,又看着我,十分严肃地说道:“不过这样一来,只怕今后不只是张潇,其他人也不敢上门提亲了。你若是负了阿素,她就嫁不出去了,到时候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不会轻饶了你。” “您放心,只要阿素愿意嫁给我,我绝不负她。”我看着李娘娘,郑重地承诺道。 “这话,要看着素儿说才对。”李娘娘笑着指了指阿素,又问道:“你可听见了?苏儿已是许下了诺言,你呢?” “我也绝不负他。”阿素抬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极认真地说道。 第六十三章:大同(一) 天命三十年五月初一,大乾的大军得胜凯旋。齐国皇帝在两个月以前绝望自焚,齐国灭。至此,将近百年的分裂局面,被父皇亲手终结。 那天早上,我带着百官,早早地候在城门口。城中道路两旁站满了人,全城的百姓都伸着脖子,期盼着能看上父皇一眼。 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父皇一身金色铠甲立于马上,刚才还一片喧嚣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待父皇走近之后,立刻爆发出“万岁”的欢呼。 父皇的马在我面前停下,铠甲反射出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觉得马上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我带领着众大臣,向他躬身行礼。 “起来吧,我不在的日子,你辛苦了。”父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知为何显得那样的遥远。 “上马,跟在我身后一同入城吧。”父皇的话音刚落,便有人牵过马来。我上了马,跟在他身后,缓缓地进了城。 道路两旁百姓依次跪下,我们所过之处,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头顶。他们还有一种称呼,叫做苍头。此情此景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词的含义。只是我不大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听上去,只是一个群体,而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苏儿,记住这个时刻。我大乾太祖以布衣之身起兵,历经六朝,才有了今日的海内一统。这是一个注定流传千古的时刻,我很高兴在这个时刻,你就在我的身后。”父皇保持着素日的天子威严,不曾有什么表情。他的声音虽低,我还是听出了一点实在隐藏不住的激动。 我的心脏,早已开始狂跳。父皇出征在外,留我监国。今日凯旋,又让我跟在身后一同入城,其中的意思,我也能猜着几分。虽然我不屑于钻营,也不大迷恋权势。但生在皇家,又是父皇的长子,若说我对权位没有半分想法,别说别人不信,就是我自己,也不信。 父皇十三岁登基,刚过了不惑之年,就有了如此伟大的成就。若我真的有朝一日能继承他的位置,我又该怎么做,才能让先辈们建立起的这个伟大的国家,继续保持辉煌与荣耀呢? 从城门到宫中的路并不长,但是父皇有意缓缓而行,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回到了宫中。父皇下了马,连衣服都不曾换,就带着文武百官还有各位皇子,直奔太庙。 冗长的祭祀典礼之后,父皇独自一人留在中殿之中,过了许久才出来。我猜,他大概凝视着历代先祖的画像,用轻轻颤抖着的声音告诉他们,他们为之奋斗终身的伟业,在今日由他完成了。 从太庙出来,已是天黑了。父皇和几位兄弟说了几句话,就带着我回了开阳宫。还没走到宫门口,就看见李娘娘牵着安宁,站在那里等呢。 安宁见了父皇,一边叫着,伸着手一路小跑过来,父皇弯下腰,一把将她高高地抱了起来。 “不过半年的功夫,你就长大了好些。再过两年,只怕朕就抱不动你了。”父皇将安宁轻轻地放下,笑着说道。 “不可能的,父皇上阵杀敌,所向披靡,如此勇武,怎么会连我一个小小女子都抱不起来呢?”安宁牵着父皇的手,仰头看着他,笑着说道:“父皇,您穿这身铠甲真威风!” “是吗?此战之后,估计我以后也穿不到铠甲了。”父皇看着安宁,笑得十分开怀。 “陛下一路辛苦了,快进宫歇歇吧。”李娘娘扶着春杏,缓步走到了我们面前。她已接近临产的日子,肚子高高地隆起,行动十分费事。 “你如今行动不便,怎么还站在这里等朕?也不知站了多久了,怎么这样心实,若是朕今晚不过来,你岂不是要白白地站上许久?”李娘娘刚要行礼,便被父皇伸手拉住了,父皇看着她的肚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只是口中还是有些责备之意。 “臣妾整日闲在宫中也没事做,虽然知道陛下今日不一定过来,但心里还是记挂着,在屋里也坐不住,就索性出来了。”李娘娘有些羞怯地低了头,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挽着父皇的胳膊柔声说道。 我们四人进了主殿,桌上早已摆上了父皇爱吃的饭菜。父皇换下了铠甲,与我们吃了饭。安宁缠着父皇,要听父皇杀敌的故事,到了三更天都不肯去睡。最后还是父皇说李娘娘怀着身孕,要好生休息,才恋恋不舍地回屋去了。安宁去后,我向父皇和李娘娘行了礼,也回了自己屋里。 今日明明劳乏了一日,可躺在床上却没有半分睡意。白日里的激动仍为完全消散,心中不住地想着海内一统之后,该做些什么,才能使各地早日从战火的破坏中恢复过来,盼着有朝一日,能实现天下大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响起了许多匆忙的脚步声。我下床开门一看,许多宫人正往李娘娘屋子的方向跑。我担心出了事,连忙走到了李娘娘的房门口,却见父皇也站在那里,见了我,笑着说道:“你莫怕,锦儿方才有些腹痛,叫了太医来看,已是到了生产的时候了。” 我看父皇的脸上满是喜色,自己却还是有些担忧,忽然想起那年安宁出生时候的事来。魏娘娘的惨叫再次在耳边响起,还有她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挂着一个凄楚的微笑,告诉我她要回家了。 安宁也来到了李娘娘的房前,拉着我和父皇,小声问道:“母妃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再过一会儿,你就有个弟弟了。”父皇笑着对安宁说道。 “我喜欢妹妹。”安宁听了父皇的话,稍微放心了些,说道。 “都好都好,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真是锦上添花了。”父皇只顾笑着,随意敷衍了安宁一句,对李娘娘的惨叫充耳不闻。 第六十四章:大同(二) 第二天黎明时分,李娘娘的屋内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春杏小跑着出来,到父皇面前跪下,笑着说道:“恭喜皇上,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 父皇听了,喜笑颜开,快步进了屋。我和安宁跟在他身后,刚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李娘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仍是笑着。见了父皇,刚要起身,便被父皇按住了。“你刚生产完,好好休息吧。”父皇柔声说道。 “陛下昨日才刚回宫,又何苦一直在外面等着,若是龙体有什么不适,岂不是臣妾的过错了。”李娘娘的声音很轻,还有点嘶哑,大概是之前生产时大叫的缘故。 “朕在外面站一会儿而已,怎么会有事呢?倒是你受苦了,还只顾着担心朕。”父皇伸手摸了摸李娘娘的额头,笑着说道。 “陛下看看我们的孩子吧”,李娘娘轻轻地笑了笑,一旁的乳母抱过孩子来,我和安宁也围上去,刚出生的孩子脸上的皮肤皱皱的,还是粉色的,活像一只没睁眼的小老鼠。安宁悄悄地皱了皱眉,眼前的孩子,显然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还小呢,长大一些就好看了。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呢,可不能嫌弃弟弟啊。”李娘娘注意到了安宁的表情,拉着她的手笑着说道。 安宁看着我,眼里有些不相信。我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看着你也是这副表情。” 安宁这才松了一口气,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的小手,柔声说道:“我是姐姐,你要快点长大,我可等着带你一起玩呢。” 我站在安宁身后,看着她的样子,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我跟她现在一样大,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孩子有父皇,有李娘娘,还有我和安宁,一定会幸福的。 “陛下,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李娘娘说道。 “就叫同儿吧,如今海内一统,天下大同,这孩子这个时候降生,将来定是个有造化的。”父皇脱口而出,显然之前已经思虑周详了。 “天命三十年五月初二日,昭仪李氏生皇十五子同,晋贵妃。上甚喜,大赦天下,改元大同。” 从同儿的降生开始,沿用了三十年的天命年号终止,一个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各项庆典仪式,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等同儿过了满月,宫中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李娘娘晋升为贵妃,父皇未立皇后,如今后宫之中,便以她为尊了。 跟着父皇出征的人,都已论功行赏。孟老将军的两个儿子,孟瑱封龙虎将军,孟义充了殿前司指挥使。李守仁虽有功,但并未获封武职,而是进吏部做了员外郎。看样子,父皇是要将孟家主武,李家主文的路子走到底了。 众皇子之中,只有我年及弱冠,之前又有监国之任。这几天有几位大臣上书,说我既已成年,就该封王开府了。我看父皇,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最近手头的事多,所以一时半会顾不上。我倒盼着这事能往后拖一拖,一来我不想出宫离开安宁,二来都说成家立业,若是真要封王开府,娶亲之事便势在必行了。虽说我若是求父皇为我和阿素赐婚,此事必成的,但我还是想等李相同意了,再娶阿素过门。 现在是六月里,天气燥热,窗外的蝉鸣让人愈发烦躁了。我连日思想着如何说服李相,却也没个头绪,只觉得脑中一片乱麻。 “哥哥,你又想什么呢?”安宁进来,见我坐在窗前发呆,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我回过神来,见她已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最近老是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安宁接着问道。 “没有,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问道。 “我叫你来吃饭了,父皇和母妃都等着你呢。你还说没有,坐在这里发呆,连时辰都忘记了。”安宁撇了撇嘴,有些不满我敷衍的态度。 我看看窗外,已是黄昏了,赶忙起身,跟安宁来到了主殿。 吃罢了饭,安宁去看同儿了。同儿过了满月,长得愈发可爱了,安宁如今没事便要去逗他玩,全然同儿不像刚出生的时候了。 我正要向父皇和李娘娘告退,父皇却先开了口:“苏儿,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跟着父皇来到院中,到银杏树下坐了,树荫下凉风习习,一扫白日里的烦闷。 “你今年二十一岁了,按照规矩,早该出宫开府了。之前因为我出征在外,回来以后又赶上同儿出生,一时间事情太多,便把这事搁下了。现在得了闲,也该把你的事好好地办一办了。你是朕的长子,这事可马虎不得。”父皇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准备,但他真的提起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全凭父皇做主。” “封号呢,是我早就想好的,就封郑王,封地为从前的郑国故地。你母妃是郑国人,你封在郑国故地,她会高兴的。”这是母妃去后父皇第一次提起她,我从前以为他早就忘了母妃,可今日提起她,他的眼里闪着一点泪光,嘴角却微微地上扬,看来不提起,并不代表不记得。 听他提起母妃,我拼命地在脑海里回忆着她的样貌,却只能记起一个模糊的身影。就算我每天都很像她,还是阻止不了时间将她的音容笑貌从我的脑海里一点一点地偷走。 “你很想她吧?”父皇看着我,问道。还没等我回答,却又自顾自地说道:“其实我也很想她。自她去后,我便不许宫中的人提起她,可没人提起,不代表她就不在我心里。”父皇说着,自嘲地笑了,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自称为“我”而非“朕”,好像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和思念亡妻的丈夫。 第六十五章:大同(三)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在各自久远的、模糊的记忆里,寻找母妃的影子。过了许久,父皇才再次开了口:“我让天文司看过了,十月初五是个顶好的日子,虽说只剩三个月了,但让礼部他们加紧准备,想来也是来得及的。” 父皇说罢,便看着我,像是再等我说些什么。我知道,此刻我应该行礼谢恩,只是想着李相还未允准我与阿素的婚事,此刻便求父皇赐婚,难免有以势压人之嫌,所以起身向父皇行了礼,犹豫着说道:“多谢父皇如此记挂儿臣的事,虽说儿臣已经成年,但安宁还小,同儿又刚满月,若是此时离宫开府,儿臣心里放不下他们。还求父皇额外开恩,让儿臣在宫中多待些时日吧。” “你是我的长子,对弟妹们向来是极好的,这一点我早已想到了,若是让你前往封地,别说安宁舍不得,就是我也是断断舍不得的。所以等你封了王,也不必往封地去,我已挑好了一所宅院给你做王府,你每日依旧进宫请安,也帮着我处理些琐事,还和从前一样,可好?” 父皇看着我,笑着说道。我有些惊讶,这一两年他一直忙着征讨齐国的事,没想到还记挂着我的事,处处思虑周详。如此一来,只怕我再没有拖延的余地了。 “都说成家立业,你如今要封王了,亲事自然也要一同操办了。之前我要给你赐婚,你说已有了心上人,让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如今一年已过,你这心上人,心中可有了你了?”父皇问道。 “她如今是愿意嫁我的”,我说了这一句,正思量着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父皇却抢先开了口:“如此甚好,之前你说的时候,我还有些纳闷呢,你可是大乾的大皇子,人品学识俱佳,又生得这样的好相貌,怎么会有姑娘不愿意嫁给你?如今看来,只要是你想要的,就必然能得到。” 父皇说着,笑了笑,“那你现在总该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我好给你们赐婚了。” “是,是阿素”,我看着父皇,终于还是开了口。事已至此,我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了,又不能告诉父皇李相不愿阿素嫁给我的话,只能先告诉了父皇,再去跟李相解释了。 “果然是她”,父皇依旧笑着,只是笑意稍稍淡了些,“你自小长在宫中,性子又安静,不喜与人交往,除了她,只怕也不认识几个姑娘吧?” 我低头不语,父皇便接着说道:“她是李相之女,论出身倒也相配。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朕便把她指给你做侧妃吧。” “侧妃?”我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父皇,有些不敢相信。阿素已是宰相之女,姐姐又是贵妃,论起出身门第,绝对当得起正妃。父皇为何要让她做侧妃呢? “没错,就是侧妃。”父皇收起了笑容,又变回了素日那个威严的皇帝。“正妃的人选,我早已定了孟家的四姑娘了。” “孟娇?”我下意识地反问道。之前阿素说过,孟娇与李守仁两情相悦,李守仁这次出征之前就已决定回来以后要去孟家提亲的。 “是,你们认识?”父皇问道。 “之前见过几面,没说过几句话。”我心里想着孟娇和李守仁的事,随口敷衍了一句。 “那孩子先前孟氏还在的时候,我也见过的,模样是极好的,家世也配得上。”父皇的语气十分随意,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儿臣答应过阿素,要娶她做我唯一的妻子。”我没有犹豫,直接开了口。 “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虽长在深宫之中,但一直抱诚守真。只是你也该明白,实现不了的诺言,就不该许诺。你是朕的长子,你的婚事,首先要考虑的,从来就不是喜欢谁这么简单。朕为何要把孟娇指给你做正妃,想来你也是明白的。同儿出生之前,李家与孟家,尚可算作旗鼓相当。如今同儿出生了,锦儿升了贵妃,孟家在后宫却无一人。在此情境之下,若是李素再做了你的正妃,孟家便无法与李家抗衡了。为君之道,在乎制衡,各方势力相互制约,朝局才能稳妥。这个道理你若都不明白,那朕真是白对你怀了指望。“父皇看着我,声音里是不同拒绝的威严。 “这个道理儿臣懂得,儿臣也感激父皇对儿臣的期望。只是在儿臣心里,阿素是最珍贵的东西。母妃临去的时候,说希望儿臣能做一个正人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平安喜乐地度过此生。这便是儿臣最想要的。至于父皇的期望,儿臣不敢说自己从没有抱负,但儿臣有自信,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实现它。母妃临去的时候,把父皇从前送她的金簪留给了我,儿臣把它送给阿素了。除了阿素,没有人可以戴上她,也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妻子。“我说着话,眼里就有了泪,声音也颤抖起来。 不知是不是我提起了母妃的缘故,父皇沉吟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这脾气,倒是跟了她了。也罢,若你不愿娶那孟娇,朕娶她就是了。”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少有的无奈。 “父皇要娶她?”我惊讶地问道。 “你要留着你的真心,就只能朕来娶她了。若是她入了宫,生个一儿半女,这李孟两家,便也算是势均力敌了。时候不早了,朕也累了,你退下吧。”父皇说罢,向我摆了摆手。 我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一步也挪不动,想起安宁刚出生的时候,孟娘娘叫我去她宫里,虽然隔着屏风,没有看见脸,但她无力的咳嗽,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恍惚间,屏风渐渐地消失了,后面的那人,却不是孟娘娘,而是孟娇,她脸色苍白,容颜不再,眼神里没了光彩,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活死人一般。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摇了摇头,想把那幅画面甩出去,却只是徒劳。睁开双眼,看父皇仍坐在我面前,喉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艰难地开了口:“儿臣愿意娶孟娇。” “想明白了就好”,父皇像是早已料到了我的反应,并没有吃惊。 “只是我的正妻,只能是阿素。”我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已是毁诺了,还做着这样无谓的抵抗,多少有些虚伪吧。 “李素为正,孟娇为侧,难免有轻视了孟家的意思。既然你不愿孟娇为正妃,索性就不立正妃了,封王当日,让她二人一同入府为侧妃吧。”父皇没有犹豫,直接说道。 我还想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父皇便说道:“这是朕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没有再退步的余地。你若是不愿,那便仍旧你娶李素,朕娶孟娇。” 我只能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向父皇躬身施礼,言不由衷地说了句“儿臣谢父皇恩典。” 第六十六章:大同(四)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晨起推窗,窗下蔷薇开得正好,一阵凉风送香气入鼻,倒是一扫夏天的暑热。 “小姐,你怎么一大早起就发起呆来了?难得今天比往日凉爽,你又约了孟小姐去看戏,该过来梳洗更衣了。”杏儿端了洗脸水来,看着我梳洗了,又换了衣服,便随我出门了。 到了城南的勾栏,孟娇已在楼上的雅座等我们了。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点心,还有我最喜欢的冰雪冷元子。 我看着孟娇,笑着说道:“让姐姐久等了,真是抱歉。”孟娇笑着摆了摆手,说道:“我也才刚来,看你还没到,就先让木兰去买了些点心。这冰雪冷元子是你爱吃的,快尝尝吧。”一面说着,一面拉我坐下,把那碗元子放在了我的面前。 “来迟了还有元子吃,愈发叫我不好意思了呢。”我笑了笑,把剩下的一碗端到了孟娇面前,又让杏儿和木兰也坐了,看看戏还没开场,就和孟娇随意闲聊了两句。 “我听大哥说,陛下在城中选了一所极大的宅子,差人修葺了,预备等大皇子封了王做王府呢。”孟娇说着,拉了拉我的手,又悄声说道:“大皇子若是封了王,想来这亲事也是要一起办的,快的话,你今年可就要出嫁了。”说罢,捂着嘴笑了。 我的脸微微地发烫起来,嘴上却也不饶人:“我哥哥还未娶亲,做妹妹的怎好出嫁?姐姐放心,若是我今年要出嫁,那一定要先让哥哥娶了你做嫂嫂才好。” 这回轮到孟娇脸红了,“别乱说话,你哥哥又没说过要娶我。”她的语气中带着些嗔怪的意思。 “哥哥从前不提,是怕自己还没有作为,光靠着丞相之子的身份来提亲,你父亲要看不起的。如今他已是有了战功和官职的人了,前一阵子因为姐姐生了同儿,家中事多,所以才没顾上,现在闲了,他会和爹爹说的。你放心,我嫂子这个位置啊,非你莫属。”我怕孟娇真的生气,连忙解释道。 “不说了,开戏了”,孟娇拉了拉我的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今天这出,唱的是《碧牡丹》,虽说之前已读过了这个故事,可台上那乐昌公主,轻轻地摩挲着铜镜,缓缓地念出“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的时候,我的眼里,还是涌出了泪。再看看孟娇,也拿着帕子,不住地试泪。 一曲终了,台上的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偕归江南终老,台下众人纷纷鼓掌喝彩,我与孟娇却依旧回味着戏中的悲欢,久久没有说话。 “破镜重圆,可那道裂痕却始终存在,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孟娇轻叹一声,说道。 “可相比于流落两地,即使有了一道裂痕,也总是团圆的好。”我轻轻地说道。看她脸上犹有泪痕,便又笑着说道:“他们生于乱世,所以不能相守。如今海内一统,再无狼烟烽火,天下的有情人,都不会再如他们一样了。” 孟娇听了这话,勉强笑了笑,说了句“但愿如此”。 看罢了戏,我和孟娇去阿里的酒肆吃了饭。阿里问我们有没有飒露的消息,孟娇说听她父亲说,飒露回到突厥以后,可汗并未难为他,反而夸他孤身一人能从大乾脱身,颇为勇武,还把一支万人的卫队交给他训练呢。 我虽之前已托哥哥打听了知他无事,但今日听孟娇这样说,才算是完全肯定了。只是他父亲之前既已起了杀他的念头,又怎会因为他勇武过人而放弃呢?如今的做法,只怕只是为了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吧。这样想着,我又为飒露担心起来,那里虽是他的家乡,可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连亲生父亲都对他动了杀心,只怕是一个能相信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李姑娘放心吧,大王子不会有事的。我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族人,还等着他带我们回家呢。”阿里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说道。只是脸上虽是笑着,眼里却还是藏不住的担忧。 我和孟娇吃罢了饭,在街上随意闲逛。没走多远,就看见我家叫做阿壮的家人,正急匆匆地四处拉人打听着什么。我让杏儿去看看,杏儿走过去和他说了两句话,那阿壮见了我,便立刻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快回去吧,宫中来人传旨,你不在,老爷和少爷都急坏了,四处派人寻你呢?” “宫中传旨,寻我做什么?”我有些疑惑。 “自然是与你有关,才要等你回去一同接旨啊。”孟姐姐轻轻地推了我一把,眼里满是笑意。我想起之前的话来,不由得红了脸。正要与她告辞,却有一个她家的家人也来寻她,那人也是与阿壮一样的说辞。我们二人一起疑惑起来,但时间紧,也来不及商量,就匆匆告别,各自回家去了。 我刚一进府,就看见爹爹与哥哥都在正堂,正与一个人说话。那人转过身来,竟是怀桑。之前陛下亲征,怀桑也随行。听哥哥说,他一路上照顾陛下的饮食起居,极为用心,深得陛下的信任。如今已不仅是陛下的贴身内侍,还赏了他一个中郎将的职位。今天这旨意,由他来宣,想来是极为重要了。 “素儿,你到哪里去了,可让我们好找。”爹爹的语气有些焦急,但也没有责备。 “无妨,我们也刚到不久,再说了,小姐年轻,自然是闲不住的,一时出去逛逛也是常情。”怀桑笑着说道,“既然人都来齐了,那在下就宣旨了。” 怀桑说罢,缓缓展开了那道黄色的圣旨。府中众人跪在地上,寂然无声,听他念道:“皇帝诏曰:朕之长子贏苏,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已至弱冠。丞相李智信之女李素,出身名门,珠规玉矩,温柔敦厚,玉洁松贞,册为贏苏之侧妃,于十月初五完婚。” 怀桑念毕,众人皆寂然无声,一时间连爹爹都没了反应。还是怀桑提醒了他一句,才麻木地接了旨,谢了恩。后来怀桑是何时回去的,又和爹爹还有哥哥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满心里都是侧妃二字,恍恍惚惚地回了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拼命地命令自己睡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六十七章:大同(五)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拂过我的脸。我嘟囔了一句“杏儿,别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想要接着睡。 “是我”,耳边传来的,是贏苏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子,睁眼一看,面前站着的,果然是贏苏。看看窗外,天已黑了,还当自己是在做梦,便仍旧躺着,闭上眼睛,没有起来。 “我知道你难过,不愿见我,但此事非我所愿,你听我解释,好吗?”贏苏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愧疚。 我渐渐想起了下午的事来,侧妃两个字又回响在耳边,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这样想着,我便觉得喘不上气来,起身想去推开窗子,却忘了贏苏还坐在床边,这一起身,险些撞上了他的肩膀。还好他反应快,向后仰了仰身子,才没有撞上,只是感受到了他残留在空气中的,温热的呼吸。 “醒了?”贏苏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点了点头,他便起身去倒了杯茶给我,顺手推开了窗户。凉爽的晚风吹了进来,彻底带走了我的困意。 我接过茶来,仰头一饮而尽,想要浇灭口中的干渴与苦涩。我向来不喜欢苦味,夏天又燥热,杏儿准备的,是用井水浸过的茉莉花。可满满一杯下了肚,口中的苦涩却半点也没有消解。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看着贏苏,心里有千万个问题要问他,却又害怕听到答案,只好捡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来问。 “我本想在父皇下旨之前来跟你解释的,没想到父皇昨夜和我说完,今日就下了旨。我下午从书房回去才知道,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出了宫来找你了。”贏苏低着头,像是不敢看我。 “你这个时候来,爹爹没有为难你吧?”我尽力地岔开话题,不去说一直回响在我耳边的“侧妃”二字。 “我和李相说了,等我跟你解释了,定会给他一个交代。”贏苏抬起头,冲我无力地笑笑。虽是让我放心的意思,但眼里的神情,却也和我一样,满是苦涩。 “你说吧”,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之前一直回避的问题。虽然君命难违,一切已成定局,但我还是想听他告诉我,这不是他的本意。 贏苏顿了顿,吸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在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想要娶你一人。”他说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些,像是怕我逃走。 “昨夜父皇说要我娶孟娇为正妃,娶你为侧妃,我是断断不肯的。后来父皇看拗不过我,松了口,说我可以只娶你一个,可若我不肯娶孟娇,他便纳孟娇为妃。我知道孟娇与你哥哥两情相悦,若是父皇纳她为妃,只怕他们就再无机会了。所以答应父皇娶她,但不能做正妃。父皇让了步,下旨十月初五,封我为郑王,同时迎娶你们两个为侧妃。” 贏苏的语速很慢,声音也很轻,可这些话在我听来,为什么这样刺耳呢?孟娇和哥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太多的问题一时间涌上心头,我只能呆呆地坐着,不发一言。 “你别担心,我之所以答应父皇,不过是想要为孟娇和你哥哥赢得一点时间,好让我们能筹划着送他们离开,我不会拆散他们的姻缘,也不会让别人拆散我们的姻缘。”贏苏向前倾了倾,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道。 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顿时就不再慌乱了。我与他相识十一年了,他从未撒过一句谎,所以他说喜欢我,我信;说要娶我,我信;如今说只想娶我一个人,答应娶孟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也信。 平静下来之后,很多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想通了。如今我家在朝野内外,可谓是盛极一时。若是贏苏再迎娶我做了正妃,只怕除了陛下,便无人能制衡得了爹爹了。这样看来,就算之前爹爹为哥哥去孟家提亲,陛下也不可能准了他与孟娇的婚事。 这样想着,我就为哥哥难过起来。我虽只是个侧妃,到底是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可他与孟娇,若不私奔,只怕此生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了。 “阿素,你怎么不说话啊?”贏苏看着我,一脸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着哥哥与孟姐姐,实在是难办。”我冲他笑了笑,说道。 他一直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眉心,笑着说道:“你自己的烦恼都没解决呢,怎么就忙着担心起别人来了?” “我有什么好烦恼的,陛下的旨意,谁能违抗呢?你能够争取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了。你既然说了自始至终想娶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就够了。就算是一辈子只能做你的侧妃,只要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妻子,这又有什么要紧呢?现在我们该担心的,是哥哥和孟姐姐啊。” 我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杏儿的声音:“小姐,老爷请你和大殿下过去呢。” “眼前要担心的,还有爹爹呢。”我叹了口气,起身和贏苏到了爹爹的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哥哥也在。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眼神飘忽,精神萎靡,呆呆地站在爹爹身边,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让人看了,就止不住地心疼起来。 “素儿,你可好些了?”爹爹像是没看见贏苏似的,只看着我问道。 “好些了,殿下跟我解释清楚了。”我看着爹爹说道。 “李相,我是真心喜欢阿素的,今日这般局面,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贏苏上前一步,向爹爹做了个揖,可话刚开了个头,爹爹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我做了十年的宰相,这一点利害关系还是看得明白的,殿下就不必解释了。”爹爹说着,叹了口气,“我之前不愿素儿嫁给殿下,是不想她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如今你们既然两情相悦,陛下又下了旨,我也没办法再阻止了。今日请殿下过来,只是以素儿父亲的身份,嘱咐殿下几句。素儿性子直,心思单纯,以后行事若有不合规矩的地方,殿下还要多多地提点她。夫妻过日子,常有磕磕碰碰的,她脾气又倔,不肯轻易服软的,若是惹殿下生气了,还望殿下多多包涵。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她关心和照顾得不够,殿下要好好地地照顾她,保护她,我这心里的愧疚,才能少些。” 爹爹的声音颤抖着,眼圈也红了。我听着他的话,早流下泪来,抱着他呜呜地哭了出来。 “岳父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护阿素的。”贏苏郑重地向爹爹行了个礼,一字一句地保证道。 “还有我这个哥哥,你若是对素儿不好,我可不依的。”哥哥虽然自己也不好过,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看着贏苏,十分认真地说道。我鼻头一酸,又哭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大同(六) 贏苏走后,爹爹看着哥哥,像是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开口,只留下一句:“木已成舟,多思无益,你们都回去歇息吧”就走了。 哥哥仍旧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一般。我目送着爹爹出去,走到哥哥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柔声说道:“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哥哥木然地点了点头,便随我到了院中。虽然已是入夜了,院中的蝉鸣、花香配上夏日的晚风,倒也热闹,全无夜晚的寂寥之感。我拉哥哥在杏树下的小石凳上坐了,树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娘亲在和我们说话一般。 “你知道孟姐姐的事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又问了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 “嗯”,哥哥无力地点了点头,“陛下遣了两位內侍同时出宫到两府上宣旨,怀桑走了没多久,她就打发木兰来告诉我了。”哥哥说话的时候,紧咬着嘴唇,心中的不甘和和怨愤,只能借着这种方式来发泄,让人看了既无力又心疼。 “你莫要怪贏苏,这件事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小时候我闹脾气哭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哄我的。这么多年,他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保护我的人,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这样的无助和难过。 我缓缓地把贏苏和我说的话说了一遍,哥哥听了,沉默了很久,才开了口:“姐姐之前也打发人回来告诉了,她不知我与孟姑娘的事,只是安慰我们这是陛下的旨意,不是大殿下的意思,叫我们莫要难为大殿下。” 哥哥说罢,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眼角却留下一行清泪。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他哭,小时候我犯了错,他替我担着,挨了爹爹的打,他不曾哭的;姐姐入宫,我追着马车哭了好久,一回头,他就站在我身后,虽然眼圈红着,却故意地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了,把我搂在怀里,说没事的,以后还有他保护我呢。 此刻我多么希望他能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可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眼中的泪水滴落,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我鼻头一酸,也跟着掉了泪,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道:“离十月初五还有三个多月,我们还有时间准备,你带着孟姐姐走吧,我和贏苏都会帮你们的。” 哥哥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良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她愿意,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她离开这里。”说罢,又低头看了看我,有些不安地问道:“素儿,你说她会愿意抛下一切跟我走吗?” 我看着哥哥的眼睛,里面满是担心,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会的,我的哥哥,是我见过的,最俊美,最有担当,最善良的男子,不管是谁,都会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哥哥听了这话,动了动嘴角,大概是要笑,但又笑不出来,只做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你这丫头,就会骗人。” 到了第二天,我与孟娇要一同嫁给贏苏做侧妃的事已经传开了,人们谈论着相府与将军府的千金一同嫁与大皇子,还都只是侧妃,可见大皇子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谈论着我与孟娇本就情同姐妹,这下共嫁一夫,以后必定如娥皇女英一般,和睦美满;谈论着陛下为贏苏挑选的王府多么奢华,为封王和婚礼做的准备多么繁琐……这场婚礼,为他们提供了许多的谈资,唯独没人在意的是,婚礼的三位主角,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一来,我频繁地与孟娇见面,旁人也不会起了疑心。这几天登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爹爹虽不知哥哥的事,但这几天看哥哥面色不好,以为他为我只能做侧妃气恼,所以也不叫他出去应酬,只说他身子不大好,要静养几天。 我约了孟娇一同去看戏,对家里只说哥哥心情不大好,要拉他出去逛逛,家中众人也就没有怀疑。到了勾栏,伙计熟门熟路地带我到了我与孟娇常来的包间,推门进去,发现孟娇已来了,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曾回头。 “孟姐姐,你看我带谁来了?”我走到她身边,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孟娇缓缓地转过身来,见了哥哥,眼睛里才有了神采,但也立刻流下泪来。不过几日没见,她就瘦了许多,眼睛微微地肿着,大概是哭了很久的缘故。哥哥快步上前,将她一把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娇儿,是我,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说话间,自己也早落下泪来。 楼下的戏台上,唱的是梁祝,那祝英台此刻正趴在梁山伯的棺材上,凄凄切切地唱着“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实指望笙箫管笛来迎娶,谁知晓未到银河就断鹊桥;实指望大红花轿到你家,谁知晓白衣素服来吊孝。”孟娇的呜咽混在里面,让人听了更添悲感。 一曲唱罢,台下众人鼓掌喝彩,没多久又有新人上台,唱起一出《满床笏》来,一片热闹喧腾,将刚才的生离死别立刻盖了过去。 孟娇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拿出帕子来拭着泪,抬起头看哥哥也是满脸泪痕,又拿自己的手帕轻轻地给他拭了,两个人从进来开始,眼神就一直盯着对方,好像一时不看着,就会消失不见了一般。 “守仁,我们离开这里吧。”孟娇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哥哥的双眼因为惊讶微微地张大了,却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细细地筹划了逃跑的计划,直到散场的锣声响起,才各自回了家。 第六十九章:大同(七)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转眼又是秋天。因贏苏的封王之礼定在了十月初五,今年的秋弥,便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 我与孟娇,按照规矩,在婚礼前要避险,不能与贏苏见面,故而今年的秋弥,我们便都留在了兴都,没有伴驾随行。哥哥如今做了员外郎,不是陛下身边的郎官了,自然也不必伴驾。如此一来,秋弥便成了哥哥与孟娇私奔最好的时间。 那天看完戏之后,我们便悄悄地准备起来了。因为不能动用家中的财物,怕爹爹和姨娘们起疑,我们只能把自己值钱的物件交给哥哥去当了,加上平日积攒下的银钱,凑了两百多两,放在了哥哥的房间。贏苏派人把他的腰牌给了哥哥,万一被人盘问,有了这个便好混过去了。所幸因为要准备贏苏封王与婚礼的事,爹爹这阵子一直忙着,在家的时间少,对我和哥哥也不大注意。 九月初七,估摸着陛下他们已在行宫安顿下来了,我便打发杏儿到孟府,只说一个人在家中闷得慌,请孟娇过来说说话。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孟娇就来了。因怕人起疑,只悄悄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哥哥之前送她的小玩意儿,还有我画的那张信笺。 “都要逃跑了,怎么还带着这些东西?”还没到分别的时候,看着那张信笺,我就已经忍不住眼泪了。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自然要带走,也好有个念想。”孟娇虽是笑着,眼里却也有了泪,上前用手帕擦干了我脸上的泪痕,“有什么好哭的,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呢。” 我们正说着话,哥哥进来了,见了这幅场景,自己也红了眼圈,有些别扭地扭过头去,拉着孟娇的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我看看窗外,快到正午了,此刻街上行人多,若不趁着这个时候走,只怕晚些会被人发现。想到这里,赶紧擦干了眼泪,把之前为孟娇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从家中的马厩牵了三匹马,趁着无人注意,一起出了城。 城外的柳树黄了叶子,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枝条,比起春日,更添愁闷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哥哥看着我,缓缓地念了一句。 “别舍不得了,我已是有了归宿的,以后有贏苏护着我,不会有事的。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孟姐姐以后就是我的嫂嫂了。你们在外面,一定要小心,就算想我,也要忍耐,不要贸然联系,让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等过上几年,风声过去了,再写信来也使的,就算不写信,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安心了。”我上前抱着哥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不想让他看见我哭了,眼泪却打湿了他的衣服。 哥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嫁了大皇子,就不似在家自由了。万事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问问姐姐,等我们安顿下来了,会设法联系你的。大皇子若是欺负你,我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会赶回来为你出气的。”哥哥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了我的后颈上。 我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胡乱抹了一把脸,走到孟娇面前,拉着她的手说道:“孟姐姐,不对,要改称嫂嫂了。我没办法见证你们的婚礼,只好在这里先改口了。虽然以后见不到了,但想着你们在一起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就安心了。我哥哥是个直脾气,以后若是惹你生气了,还要请你多担待他。” 孟娇强忍着眼泪,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他才不敢惹我生气呢。” 虽有千般不舍,万般言语,但我怕被人发现,还是硬着心肠催他们快走:“快些走吧,晚了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等风声过去了,我们会有机会再见的。”一面说着,一面牵过他二人的马来,看着他们上了马,往远处去了。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就算此生不会再见,只要知道你们在一起很幸福,就够了。”我在心里默念着,有泪珠滑到了嘴角,咸咸的,带着一点苦涩。 到了晚上,孟家果然差人来寻孟娇。我强装镇定,只说今日她来府中说了一会儿话,说闷得慌,拉着我要去城外骑马。到了傍晚,便各自回去了。 从兴都飞马到行宫,最快也要两天时间,来回便是四天,哥哥与孟娇最少有四天时间不受追捕。他们二人马术精湛,骑的马又是我家最好的,这四天应该至少能跑出两千里去。虽然之前已经计划过,但我还是有些心慌,只好一遍遍地重复计算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数字,才能稍稍安慰些。 晚上睡觉前,两位姨娘到了我的房间,问我可知道哥哥哪里去了。我按照先前计划的,回答说部里临时有事,叫了他去了。两位姨娘念叨着他近来一直身子不好,在家静养的,部里那些人也太不近人情了,这样还叫他过去。说罢还叫了人来,说晚上冷,要送件衣服给他去。 我忙说他走之前我已给他带了晚上添的衣服,姨娘们才稍稍放了些心,还夸我长大了,知道关心别人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她们的脸,还是自责起来。母亲去的早,从小都是她们两个照顾我们。如今哥哥不告而别,我还撒谎骗她们,等她们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很难过吧? 九月十二的早上,我家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天一早,我还没梳洗,杏儿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孟家三公子来了。我心下一沉,虽然算算时间他们也该知道孟娇不见了,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已是殿前司指挥使,有在陛下殿前轮班宿卫之职的孟义,知道孟娇不见了的消息,会贸然从行宫赶回兴都。 第七十章:大同(八) 我让杏儿先带孟义去正厅,自己忙忙地梳洗了,随手挑了件家常衣服换上,来到了正厅。孟义坐在椅子上,面前虽有一杯茶,却并没有喝,只是用手捏着茶杯盖子,左右转动着。见我来了,起身拱了拱手,说道:“事出紧急,孟某不得已才清早前来,还请李姑娘不要怪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孟义,他眉眼间与孟娇有几分相似,虽然年纪只比哥哥大两岁,但看着却比哥哥沉稳许多。身量比哥哥高些,身材虽谈不上健壮,却也十分结实。穿着黑色的皮甲,额前掉下一缕碎发,眼睛也有些血丝,看这样子大概是一得了消息就立刻从行宫赶过来的。 “看孟公子这样子,大概是一得了消息就从行宫赶过来了。如此关怀妹妹,真是个好兄长。只是公子毕竟还担着殿前宿卫的差事,这样贸然回来,若是陛下怪罪起来,只怕是不好呢。” 我看着孟义的样子,想起哥哥来。若是同等情况下,哥哥大概也会向他一样,不顾一切地赶回来吧。这样想着,就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 “多谢姑娘挂怀,这两日不是我当值,家中遣人来报时,也只说妹妹身子不大好,我禀明了陛下才回来的。”孟义虽眼里满是焦急,语气却依旧温和。 “公子这样爱护孟姐姐,可知她的心事?”孟娇与哥哥同时不见,这事瞒不了多久,虽然冒险,但我想试试,看看我们两家对他们的疼爱,是否足以让我们联起手来撒一个弥天大谎。 “我这两年事忙,不像小时候那样日日与她在一起,她也没告诉我有什么心事。但有时看她的情态,我猜她的心事,大概与一个男子有关。”孟义说罢,看着我若有所思,随后上前一步,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敢问姑娘,妹妹的心事,是否与你哥哥有关?” 果然是行军打仗的人,说话极为爽利,直奔主题。我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孟姐姐与我哥哥两情相悦,已有二三年了,原本我哥哥说这次随陛下出征回来就去府上提亲的,没想到……”说到这里,我止住了。 “我们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只这一个妹妹,从父亲到我们兄弟,没有不疼她的。说实话,陛下下旨让妹妹做大皇子的侧妃,我们也是不愿意的。莫说妹妹心中并不喜欢大皇子,就是喜欢,我们孟家的姑娘,也不该为人侧室的。”孟义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我,有些着急地问道:“敢问姑娘,你哥哥可在家?” 我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孟义就已明白了七八分。苦笑一下,说道:“怪不得她这阵子这么平静,不曾哭闹,一点也不像过去的性子,原来早就有了主意。”语气中却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仿佛孟娇的私奔,只是妹妹的恶作剧。 “知道她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我这个做哥哥的,原本该高兴才是,只是她如此行事,只怕是要让我们两家,一起为他们的爱情殉葬。”孟义的语气变了,竟带着几分悲凉。“李姑娘,你虽年纪小,但从小长在相府,又时常进宫的,难道连这里面的利害都看不出来,就这么纵着他们犯下如此大错吗?”孟义看着我,有些激动。 “他们两情相悦,却要各自婚娶,这才是大错,是会毁掉六个人终生幸福的大错。虽然私奔有风险,但只要我们两家统一了口径,只说他们两个身子不好,生了重病,过上一段时日,说他们已经病死了,宫中贏苏与我姐姐会在陛下面前说话,没准这一关就能过去了。”我低着头,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计划,心里却逐渐地发虚起来。连我都知道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只是“没准”,孟义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呢? 当时为他们筹划的时候,一心只想着他们的幸福,如今他们走了,我的心却越发慌起来,虽然两家都是重臣,陛下又不曾苛待臣下的。可抗旨欺君这样的大罪,真的能轻易地逃脱吗?这几天这种不安感一直笼罩着我,长到十七岁,我才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左右为难,寸步难行。 “姑娘刚才的话,只怕你自己都不能相信吧?”孟义早看出了我的心虚,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与妹妹情同姐妹,是为了她能够幸福才冒险行事的,你毕竟还小,一时被义气冲昏了头脑也是有的。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其中的利害自然是明白的。所幸还不算晚,你此刻告诉我他二人的去向,我家在各地都有故旧,我飞鸽传书过去,让信得过的人拦住他们带回来,不惊动其他人,悄悄地将这事了结了,如何?” 我听了他这一席话,心竟有些动摇起来,但也只有一瞬。一想到哥哥和孟娇若是被追回来,就只能各自婚娶,看着对方一生与不爱之人相伴,便觉得心如刀绞。只好硬起心肠,摇了摇头,随后说道:“我愿意为他们一生的幸福拼一次命。” 孟义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再说话,末了只丢下了一句“姑娘是个真性情的,只可惜你我这样的人家,最容不下的,便是真性情。今日便当我没有来过,你与我说过的话,不可再说与旁人。我会派人悄悄去找寻他二人,若实在找不到,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便告辞而去了。 孟义刚走,两位姨娘就来追问我哥哥的下落。我之前用部里有急事叫他去了糊弄了几天,她们终究还是派人去部里打听了,发现我骗了她们,今早又看孟义急匆匆地来找我,虽然性情温柔,但此刻也都放下脸来,连声追问。 我告诉了她们实情,她们都吓得半天说不上话来,最后还是周姨娘先镇静下来,一面派人去说与爹爹,一面劝我追回哥哥与孟娇。见我打定了主意,她们也无法,只能将我禁足,在爹爹回来以前不许我出门。 第七十一章:大同(九) 圣驾回銮的时候,已是十五日了。姨娘们早遣人告知了爹爹消息,爹爹却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无动作。孟家表面上平静,暗地里悄悄地派人各处去寻哥哥与孟娇,我被关在家里,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爹爹回来后,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生气,将我叫去问了前因后果,也不曾派人去寻哥哥。我问他为何,他说若是哥哥为了孟娇能放弃一切,那强行将他寻回只能让他怨恨爹爹。“若他的心里,只想着与那孟家丫头双宿双飞,那我把他留在这兴都之中,也没什么用处。”爹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至于孟义所说的危险,爹爹倒也没有否认。“事已至此,只能赌一把了。看看我们两家的功勋,加在一起能否换来一个平安。若是赌赢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爹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从我小时候起,就觉得爹爹很远,这次对话之后,我更觉得看不懂他了。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生气?最后那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又是为何产生的呢? 因为定了亲,我便不好往姐姐宫中去了,贏苏也不好来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只顾着为哥哥与孟娇的事担心,也顾不上看姨娘们张罗的嫁妆,一点也没有待嫁女子的兴奋。 二十日的早上,我刚起床,杏儿便进来说有个内侍来找我。我心下一沉,只当是陛下派来的,怕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出去一看,却是子衿,依旧是圆圆的脸,圆圆的笑眼,一副讨喜的模样。 “见过小姐”,子衿躬身施礼,笑吟吟地说道。 我安了心,笑着招呼他坐下,问道:“怎么这么早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殿下让我给小姐送东西来”,子衿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笺来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道:“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 “殿下说城外园子里菊花开得正好,想请姑娘一同去赏菊。姑娘若是无事,便随我去吧。”子衿笑着说道。 我捏着那张信笺,笑着点了点头,让子衿在这里稍等,忙忙地回去梳洗打扮。杏儿一面替我梳头,一面笑着说道:“小姐这些天都懒懒的,也不爱出门。我只说是秋天到了,懒怠动弹,怎么就看了大皇子一张信笺,就又活泼起来了呢?” 我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好反驳,只好岔开话题:“你这丫头愈发贫嘴了,外面子衿还等着呢,快些梳好了再去换件衣服,我们好出门的。” “知道了,我手下快着呢,误不了你的事。”杏儿说着,给我梳了一个倭坠髻,髻上只插了贏苏送我的那支金簪,随后又拿了条青白色的裙子给我换上,一面说着“满目的金黄,须得穿得素淡些才好看”,一面自己忙忙地换了衣服,随我出门到了正厅。 子衿见了杏儿,愣了一愣,像是没想到我会带人去。我笑着说道:“这丫头正是爱玩的年纪,这阵子随我待在家里闷坏了,我带她一起去散散闷。”子衿便也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其实我存了私心,虽说与贏苏自幼相识,如今毕竟定了亲,带了杏儿过去,也有些避嫌的意思。 子衿骑着马,我与杏儿坐着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城外。从外面看,是个不起眼的院子,地方僻静,少有人来往。不过是普通的青砖白墙,不像是皇家的园子。进去一看,倒是别有洞天。小小的一个园子,遍植菊花,推开门便是满目的金黄。东南角上一个小小的茅草亭,农家式样,倒觉得可爱。 贏苏坐在亭子里,一身白衣,随意地用一支小小的白玉簪束了发,腰间佩着我送他的那把剑,远远望去,倒真配得上玉树临风这个词了。 “子衿,你带我去那边玩吧。”子衿还没开口,杏儿早拉着他往西边去了。 我缓缓地走到贏苏面前坐下,他看着我抬头笑了,伸手递过一杯茶来,简单的粗陶茶杯,配上漂浮着的黄色花瓣,倒有几分野趣。 “知道你不喜欢苦味,便只放了几朵菊花,还加了一颗冰糖,尝尝吧。”我只顾盯着贏苏修长的手指,一时忘了接茶杯。听了这话,才慌忙地接过茶杯饮了一口,淡淡的带着一点甜味的菊香入了口,脸上自然就有了笑意。 “虽说成婚之前不好见面的,但我一想到还要等一个多月,就觉得太久了。加上担心你父亲难为你,所以才遣了子衿去请你。”贏苏微笑着,拎起茶壶给我添了一杯。 “没事的,爹爹不曾难为我,那日孟义虽来过,但也只是问了我哥哥他们的去向,也没有再难为我。”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最难过的一关,并不是他们。”贏苏看着我,缓缓地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父皇怪罪下来,一个丞相,一个将军,再加上我这个皇子,只怕也不会受到多大的惩罚。我给了他们我的腰牌,若是他们被抓住了,你们只管往我身上推,就说是我教唆他们私奔的。反正我之前也与父皇说过只想娶你,父皇应该也不会怀疑,只当我是在闹脾气好了。” 贏苏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地笑着,让人看了就觉得安心。但我知道,事情远没有他说得那样简单。“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在心里暗暗地说道,脸上却也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你戴着这簪子,真好看。”贏苏向前倾了倾,指着我头上的金簪笑道。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我的心跳,忽然就快了起来。我轻轻地用手捂住了胸口,怕贏苏听见。 “从前我就想着,要把这支金簪,送给我未来的妻子,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贏苏自顾自地说着,随后低下头来,琥珀色的眸子对上了我的双眼,慌乱的心跳忽然就停止了。我鬼使神差地微微起身,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从那一刻起,所有的紧张、不安和担忧,都烟消云散了。 第七十二章:大同(十) 虽说已是九月下旬了,天气却丝毫没有转凉的意思。我整日闷在家中,不是被姨娘们拉去看嫁妆,就是跟着姐姐派来的嬷嬷学规矩,白日里没有一点空闲,晚上好容易得闲了,却还要担心哥哥与孟娇,这燥热的初秋过得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今天一早,我还没起床,杏儿就端着脸盆进来了,见我还躺在床上,走过来二话不说掀开了被子,拉着我起来,嘴里念叨着:“都这个时辰了小姐怎么还不起,嬷嬷可已经等着了,小姐去迟了,又要被说了。” 我一想起那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也甚少变化的嬷嬷,就觉得头疼,心里也莫名委屈起来,若是我嫁的人不是贏苏,是不是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不过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便被另一个念头替代了,贏苏自小便是这么过来的,他的童年,一定很辛苦吧? “小姐,小姐”,杏儿见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发呆,便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语气十分小心。我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她,她便小心翼翼地说道:“要是实在不想出去,今日就说病了告个假吧,你别哭啊。” 哭?我伸手摸了摸脸上,果然是有泪痕。原来是刚才没睡醒,强忍着困意憋出眼泪来了。正要笑,看看杏儿一脸的担心,赶忙憋回去了,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道:“我这阵子实在是太累了,今天就请你帮我撒个谎,我们歇一天好不好?”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地挤了挤眼睛,把眼中剩下的泪水也挤了出来。 杏儿看着我,撇了撇嘴,像是也要哭的样子,连连点头。“你今天就待在房里好好歇着,我出去和嬷嬷还有姨娘们说。”说罢,就立刻出去找嬷嬷了。 我看着杏儿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虽然不困,但一想到今日什么也不用做,就决定再躺一会儿。刚要躺下,却听见窗上响了几声,像是有人拿着小石头在砸窗框一般。 我心中一动,想起飒露来。全兴都只怕只有他敢趴在我家屋顶上砸我的窗子了,但他现在人在千里之外,除了他又会是谁呢? 虽然心中疑惑,但我还是开了窗,抬头一看,果然是他。不过两年未见,眼前的他却给我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他的脸上新添了一条刀疤,虽然颜色不深,但整个人看上去狠厉了几分,肤色比先前黑了些,身材好像也壮了些。 “不请我进来吗?”他冲我笑了笑,说道。 我连忙后退几步,他便从窗子跳了进来,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就这么趴在屋顶上,也不怕被人发现了。”我关上窗,小声说道。 “天色还早,你家的下人们都还打瞌睡呢。”飒露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道。 我看着他的笑容,也跟着笑起来,此刻的他,虽然脸上添了条疤,但之前那种陌生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分明就是两年前那个眼神干净澄澈的少年。 “你这脸是怎么了?”我指着他脸上的疤问道。 “没什么”,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像是不愿多说,立刻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可汗了。” 我摇了摇头,这几个月我都怎么见过贏苏,哥哥不在,爹爹又忙着准备婚礼的事,我也不大出门,外面的事情便不大知道了。 他做了可汗,意味着他的父亲死了吧?可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又怎么会把汗位传给他呢?看着他脸上的刀疤,我大概猜着了几分,不免心疼起来,他这个可汗,想来做得也十分不易吧? “我杀了我父亲,还杀掉了所有反对我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你害怕了吗?”飒露见我没有说话,脸上的笑意淡了,挑了挑眉,有些挑衅似地说道。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摇了摇头,说道:“我见过为流落异乡的族人难过的你,也见过为母亲伤心的你,我知道,那才是真的你。你父亲想借大乾之手杀了你,已然是不配为人父,若是寻常百姓家,你离开就是了,可你的出身决定了在那样的环境中,你若不争不抢,就无法自保。虽然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但我相信你不是一个暴戾之人。如今你已做了可汗,我相信你会好好保护你的族人,不会再让他们向阿里一样流落异乡了。” 飒露听了我的话,有些失神,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过了一会儿,神色才恢复如常,笑着问我:“我刚才听见你和杏儿抱怨这阵子过得辛苦,要装病躲懒。待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散散闷好不好?” 我心里一动,想起自己确实是很久没有出去逛逛了,可又想起已经装了病,若是人还不在房间里,只怕让姨娘和嬷嬷们发现了,又要被说了。 “你以为你装病就不会被发现了?反正都会被发现,不如索性出去咯。”飒露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说道。 我一想也是,姨娘们自小抚养我长大,自然清楚我的脾气,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亲自过来拉我起来了。这样一想,我便着了慌,推飒露出去:“你先出去在府外等我,我换件衣服趁着姨娘们还没过来,赶紧出去。” 飒露满意地点了点头,开窗跳出去了。 我忙忙地梳洗了,本想换男装,又怕穿着男装被府里的人瞧见知道我要出门,只能随手拿了条淡茜红的裙子换上,随便梳了个倾髻,戴上了那支金簪,就悄悄地溜出了府门。 飒露正站在府门前等我,见我出来,眼神在我的裙子上停留了一下。我怕被人发现,催促他快走,“你还真老实,说在府外就在大门外站着,这么显眼,也不怕被人发现。” “我看起来很显眼吗?”飒露笑着,没来由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他虽是中原的装扮,但不似贏苏那样将头发束得规规矩矩,额前一缕卷曲的碎发加上俊朗的容貌和眼角眉梢带着的那几分狠厉,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第七十三章:大同(十一) 许是闷在家里太久的缘故,今日这街市明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我却觉得有趣了许多,连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上去都亲切了一些,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享受着难得的自由。 “看你这样子,活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一般,难不成你这阵子一直待在家里,都不曾出门吗?”飒露配合着我的脚步,缓缓地走着。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最近家中事多,我心里又烦,所以也没出门。” 不知为何,飒露的脸色瞬间地暗淡下来,随后又笑着看着我问道:“那今日好不容易出来,可有想去的地方?” “我们去看戏吧,你许久没来兴都,勾栏里又新来了几个班子,排了几出好戏呢。”话音刚落,我便暗自后悔起来,从前飒露爱看戏,多是因他母亲的缘故,如今他母亲不再了,再去看戏只怕会徒增伤感,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飒露却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李姑娘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伙计见了我,一脸的惊讶。这些日子,我要嫁与贏苏的消息早已是人尽皆知,他大概奇怪为什么一个待嫁女还有闲工夫出来听戏吧。 “这位公子许久没来了,今日好兴致。”伙计看了看我身边的飒露,眼神愈发狐疑起来,但还是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到了从前常来的雅间。不用我吩咐,手脚麻利地摆上了一桌点心,随后就出去了。 时间还早,戏还未开场,勾栏里零星坐着几个人,很是安静。我早起还未吃过饭,这会儿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连忙先拿一块点心递给飒露,笑着说了句“失礼了,你多担待”,随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飒露手中拿着点心,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怕我噎着,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两年未见,你还是从前的样子。”飒露笑着说道。 “看来就算是天天被人逼着学规矩,我也永远做不了姐姐那样的淑女了。”我红了脸,想起今日装病的事,又觉得有些惭愧起来。 “为什么像别人,你原本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自己。”飒露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道,“我在这兴都住了两年,见过的世家小姐也不少,但像你这样的,却只有你。明明生在高门深宅,却天真活泼,无拘无束,倒像是我们草原上的姑娘。” 飒露没来由的夸赞,让我红了脸。正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还好开戏的锣声响了,今日唱的是昭君出塞,台上的王昭君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道:“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叹息别故乡。” 我心下一沉,怎么偏偏唱的是这场,只怕飒露又要想起自己的母亲了,连忙开口问他:“你怎么忽然来兴都了,是有什么事吗?” 飒露的眼睛虽是看着我,但眼神里流露出伤感来,显然是被那唱词触动了。他顿了顿,才答道:“是有一件大事”,只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再往下说了,只看着台上的昭君,诉说着自己的离愁别怨。 一曲终了,已是中午了,我看飒露还沉浸在伤感之中,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我饿了,咱们去阿里那里吃午饭吧,她这两年可一直担心着你呢。” 飒露回过神来,藏起了眼中的伤感,笑着点了点头,同我来到了阿里的酒肆。 阿里一见飒露,激动地险些说不出话来,把手放在胸前向他行了礼,又赶忙到后厨把店里的人都叫过来给飒露行了礼,才领我们坐下。 “大王子一切安好,真是上天保佑。”阿里的眼里有了泪,我忙笑着说道:“还叫大王子,现在可是可汗了。”阿里听了我的话,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赶忙用衣袖擦了擦,随后笑着说道:“上天保佑,我们有了这样的可汗,以后都不会再受欺负了。” 飒露淡淡地笑着,对阿里说道:“我已经派任从各处赎出了你们的家人,过几天我带你们回家。” 店中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有阿里勉强笑着,用突厥话安慰了他们几句,随后对我们说道:“二位来了这些时候,我们只顾着哭,都没准备饭菜呢,真是抱歉。”说罢,便拉着其他人去了后厨,没一会儿功夫就满满当当地摆上了一桌饭菜。 “你先前说饿了,快吃吧。”飒露说着,夹了些炙羊肉给我。我虽之前已吃过了点心,但许久没来阿里店中,闻到炙羊肉的味道,就立刻食欲大动,先夹了些给飒露,之后便吃了起来。 “你之前说来兴都是有一件大事,是什么大事啊?我也没听到这阵子有使团过来,只怕你是轻装简从,私下来的,你才刚刚做了可汗,这样贸然来到大乾,真的没事吗?”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一直担心的问题。虽然之前飒露说得轻描淡写,但他一个不受宠的王子,通过弑父坐上了汗位,其中的凶险就算我再迟钝也能猜着,如今也不知他的权力稳固了没有,实在是让人担心。 “不能说一定没事,但不来的话,我怕我会后悔一辈子。”飒露说得云淡风轻,却又十分郑重,我愈发摸不着头脑,却又不好再问,以我们如今的立场,只怕有些事情,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怎么不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我没想到飒露倒先问起我来,只好如实回答:“你是突厥可汗,我马上要做贏苏的妻子了,这样的情景之下,你的大事,我大概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飒露的眼神暗淡了一下,随后又明亮起来,褐色的眸子对上我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愿意跟我回草原,做我的合敦?” 第七十四章:大同(十二) 飒露的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与郑重,让我一时慌乱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我马上就要嫁与贏苏了,你莫要开玩笑了。” “我知道,但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心意。”飒露仍旧盯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喜欢他,愿意嫁给他。”我虽心中不忍,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飒露笑了笑,似乎我的答案并未出乎他的意料,眼神渐渐暗淡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早知如此,只是不试一试,怕留下一生的遗憾。” 他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说道:“刚才唐突了,你莫要往心里去,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我点了点头,不忍看他眼中的失落,想要出口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便安静地坐着。 最终还是飒露先打破了沉默:“我一听到你要嫁与贏苏做侧妃的消息,就起身往兴都赶了。其实我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我。但一想到你要嫁给别人,还是做侧室,便觉得心疼起来。我喜欢的女子,即使不嫁与我,也该嫁与她喜欢的人,一生安乐无忧,而不是为人侧室,与其他姬妾争夺夫君的宠爱。我想着你也许也是不得已,就算不愿嫁与我,也想为你提供一个自由的机会。见到你之前,我已想好了,你若是愿意做我的合敦,我便带你回草原,让你成为草原上最自由,最幸福的女子。若你是被逼嫁给贏苏的,那即使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让你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想要的生活。” 飒露说道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当真喜欢贏苏,哪怕做不了他的正妻,也愿意嫁给他。”飒露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他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心里也发酸起来,一气饮干了面前的酒,喝得太急,火辣辣的酒入了喉,就呛出了眼泪。 “他也是不得已,他在陛下面前明言只愿娶我一人,陛下说若是他不愿娶孟姐姐,陛下就纳她为妃,他只好先应了下来,我们趁陛下秋弥之际,已送了孟姐姐和我哥哥离开了。”我想起孟娇和哥哥来,心中又添了几分压抑,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更不知我们两家,能否逃过陛下的盛怒。 “不管在草原还是中原,只要身居高位,便处处掣肘,事事违心。这些你早已明白,却依旧选择了他,可见你是真的很喜欢他吧。”飒露喃喃地说着,又饮了一碗。 “我该劝你莫要为了他如此委屈自己的,可我又何尝不是为了你甘愿犯险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么劝你去做呢?”飒露说着,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但愿他不会辜负你的心意。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就送给你作为新婚的贺礼吧,我明天便带阿里他们回草原了,如果以后这兴都待不下去了,就来草原找我吧,作为朋友,我的营地里,会永远为你留一顶帐篷的。” 飒露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对红玛瑙的耳环,十分精美华贵,一看就不是中原的式样。我接了过来,向他道了谢,之前他说为了我甘愿犯险,想来这次来兴都,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自然不便留他,只怕他在这里的日子越长,草原上的变数就越多,只好笑着说道:“这贺礼我就收下了,你刚刚登上汗位,自然有诸多的事要料理,我也不便留你,等草原上的事都平息了,若是想来,只管来兴都看我们。” 飒露点了点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了,饮干了最后一点酒,起身说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们并排走在街上,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着。到了府门口,他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说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你一定要幸福,贏苏那小子若是敢欺负你,只管来草原找我,我替你出气。” 我也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你也要多加小心,这可汗可不是好做的,别辜负了你的族人们。”脸上虽是笑着,眼中却有了泪,我不敢想象过去的两年里他经历了什么,却也知道那些不堪和杀戮以后会变成他的日常,眼前的这个少年,再也回不到初见时的模样了。 我在飒露的目光中转过身去,走了没两步,却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他还站在原地,便上前说道:“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你也要幸福。我相信,未来会有一个幸运的姑娘与你两情相悦,相守一生。” 飒露笑着点了点头,我再次转身回府,虽然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后,目送着我离开。 回到家中,爹爹已回来了,见我溜了出去,倒也没有生气,还把等着教训我的姨娘和嬷嬷打发了出去,只问我吃过饭了没有。 我答说没有,爹爹便吩咐下人摆上饭来,与我一起吃了晚饭。“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偶尔偷偷懒也是常情,只是以后做了人家的妻子,便不可再这样任性了。” 爹爹笑着说道,随后又问我一个人出去了一整天干什么去了。我没敢告诉他飒露回来的事,只说在街上逛了逛,又去了阿里的酒肆吃饭。 “爹爹可知道近日突厥可有什么变故没有?”我趁这个机会问道。 “大王子杀了他的父亲,做了新可汗。”爹爹答道,随后又自顾自地说道:“这个大王子,虽然年纪尚轻,但手段极为狠辣。他从兴都逃回草原之后,他父亲赞赏他的勇武,把一支万人卫队交给他训练。他打造了一支鸣镝,要求军士们随着那支鸣镝射向的方向射箭,第一次,他射向了自己的爱马,第二次,射向了自己的爱妾,通过这两次,把不服从自己命令没有射箭的军士一律斩杀之后,第三次,就把那支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父亲。弑父之后,他又杀掉了几个兄弟和不服他的亲贵,这才坐稳了可汗的位置。如此狠辣之人,若是假以时日,只怕会成为大乾的劲敌啊。”爹爹说道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坐在爹爹对面,心中是说不出的苦涩。我熟悉的那个飒露,终究是一点点地消失了。贏苏呢?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和他一样? 第七十五章:大同(十三) 耳边的蝉鸣渐渐地息了,院中的树叶,悄悄地黄了。燥热的夏天恋恋不舍地走了,我在担忧和期待之中,迎来了十月。 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孟老将军罕见地亲自登门,与爹爹在书房中密谈了整整一天。我虽知道他们在谈什么,但也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难道事情真的要发展到欺君的地步吗? 孟老将军走后,已是黄昏了。爹爹仍待在书房不出来,姨娘们请他出来吃饭,也都不搭理。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担心,走进了书房。 爹爹坐在椅子上,嘴唇有些发白,大概是讲了太久话的缘故,右手扶着额头,罕见地露出了疲态。 我倒了杯热茶给他,心中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他先开了口:“你知道孟家要如何应对此事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孟家时代忠良,若要他们欺君,只怕是不可能的。孟老将军今日来寻爹爹,只怕这些日子都没找到哥哥与孟娇,实在无法,想和爹爹一起向陛下禀明事实吧。若真是如此,陛下当真会放过我们吗?这样想着,我不仅打了个冷战。“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从前先生讲的书,突然就出现在了脑海里。 “孟将军说,明日向陛下禀报,只说孟小姐得了不治之症,脸上也生了恶疮,将她的随身丫头毁了脸充作是她,过几日下毒杀了,葬入祖坟。”爹爹说得波澜不惊,我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孟娇的贴身丫头,不就是木兰吗?那么一个讨喜的小姑娘,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要被这样对待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开了口:“孟姐姐的随身丫头,叫做木兰。她又没做错,为何要这样对她呢?” 爹爹抬头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当真不知为何吗?若不这样做,难道向陛下禀明实情吗?你可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管是谁,有多大的功勋,也触不得陛下的逆鳞。你哥哥引着那孟小姐抗旨私奔,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我们两家都要跟着陪葬。你舍不得那个叫木兰的丫头,难道就舍得全家人吗?” 爹爹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眼前的他渐渐变得陌生。我低着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虽然拼命告诉自己哥哥与孟娇没有做错,但还是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爹爹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变化,轻叹一声,语气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单纯,一心只想着要守仁幸福。可你也要知道,个人的幸福在整个家族的安危面前不值一提。身居高位,既享了常人难以享受的富贵,便要割舍常人难以割舍的感情甚至是人性。若是能闯过这一关,我希望你能记住这次的教训,今后遇事要用理智而非本心去思考,才能保得一生的平安啊。” 爹爹说道最后,声音都颤抖了起来,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原来他也是怕的,只是一直把这种惧怕藏了起来。我很想答应他,可就是说不出那个是字,若是丢了本心,那我还是我吗?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低着头,不敢对上爹爹的目光。周姨娘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爹爹说道:“老爷,守仁,守仁他回来了!” 我与爹爹听了这话,俱是吃了一惊。爹爹立即起身要往屋外走,哥哥却已经进了门。不过一月未见,哥哥就瘦了很多,皮肤也黑了些,脸上有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我看不懂的沧桑。 我见他这般模样,心疼起来,虽然心里有诸多的疑问,开口却是:“这么晚了,哥哥饿了吧?” 哥哥没有看我,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随后看着爹爹,咬了咬嘴唇,跪下说道:“儿子回来了,还请爹爹责罚。” “人都回来了,老爷就算是要责罚,看在守仁吃了不少苦的份上,也让孩子先吃些东西,休息一晚,明日再说他也不迟。”周姨娘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也连忙跟着哥哥跪下,正要开口求情,爹爹却开了口:“回来了就好,先去吃饭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罢,就缓步离开了。 我松了口气,拉着哥哥站了起来。他麻木地跪着,任由我拉他出了书房。姨娘们早准备了满满一桌的饭菜,我忍着心中的疑惑,劝哥哥好歹吃些东西,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往嘴里扒着饭菜,也不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坐在我面前的他,好像只剩了一个空壳。 “这孩子在外边不知受了多少苦,都瘦了一大圈,吃得这么急,定是饿了许久。”赵姨娘看着哥哥,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随后挤出一个笑容,柔声说道:“别急,慢点吃,不够还有。”说着,就接过哥哥手中的碗要去添饭。 “哥哥已吃了两碗了,早已超过了平时的饭量,姨娘莫要再添了,吃得太多了只怕要生病的。”我看哥哥的表现有些古怪,拦住了姨娘。 “也是,那你们兄妹俩先说说话,我去叫人预备热水,好好地洗个澡睡一觉,精神就会好些了。”赵姨娘说着,和周姨娘一同离开了。 哥哥依旧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像是一具空壳。我犹豫再三,还是出口问道:“孟姐姐呢?” “回去了”,哥哥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回去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追问道:“回孟家去了?” 哥哥点了点头,“回孟家去了,五日之后,她就是郑王的侧妃了。”说道这里,哥哥的情绪总算起了一点波澜,语气中没有怨恨,只是无可奈何的悲凉。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们明明一起走了,这些日子都没被找到,说明一直隐藏得很好。只要这样一直隐藏下去,等大家淡忘了这件事,自然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会回来呢?孟娇绝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对哥哥的情意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为何会抛弃自己的心上人,甘愿做贏苏的侧妃呢? 第七十六章:大同(十四) 我心乱如麻,思绪万千,许久都没有说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口,小丫头却进来说热水备好了,要哥哥去洗澡。哥哥麻木地起身跟着她出去了,只留我一人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没了从前的熟悉感。 我回了房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杏儿进来催着我睡觉,我看看窗外已是深夜,估摸着哥哥也洗完了澡,便去他房间想要问个究竟。 没想到的是,他房里的小丫头冬梅却说他已经睡下了。我不信,不顾冬梅的阻拦,推了房门进去,却看见哥哥果真躺在床上,已经睡熟了。他侧躺着,微微地蜷着身子,紧紧地抱着被子,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我见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轻手轻脚地帮他掖了掖被角,随后便出去了。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心中的感觉很奇怪,绝大部分是为哥哥和孟娇心痛,一小部分是庆幸,庆幸他们赶在婚礼前回来,两家得以平安,还有一点点是委屈,未来终究是要与孟娇共侍一夫了,虽说贏苏心中只有我一人,她心里也有哥哥,可一想到她也是贏苏名份上的侧妃,我便委屈起来。我不是个好人吧?哥哥与孟娇即将失去自己的幸福,我却还在庆幸两家能逃过此劫,还在为不能成为贏苏唯一的妻子而委屈。 我被这些念头折磨着,忍不住用手一下一下地捶着头,不知是想把这些念头赶出去,还是想这种疼痛转移心中的痛楚。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渐渐地明亮起来。杏儿端了洗脸水进来,见了我吃了一惊,放下水盆上前摸了摸我的头,有些焦急地说道:“小姐,你怎么脸色这样苍白?这额头上全是冷汗,莫不是生病了?”说罢,就要出门去请大夫。 我连忙拉住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张了张嘴想说我没事,才发现口中满是血腥味,原是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只好向她摆了摆手,胡乱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便去找哥哥了。 走到哥哥房门口,正巧碰见爹爹遣了丫头叫他去书房,我怕爹爹要罚他,便跟着他一起到了书房。 爹爹见了我,倒也不意外,让那丫头把房门关上,房中便只剩了我们父女三人。 “既然已经与那孟家丫头私奔了,为何又回来了?”爹爹微微地眯着眼,像是也猜不透哥哥的心思。 “我们一路走到了破虏,原说第二天再往北,便不是大乾的疆土了。没想到第二天清早起来,她就不见了,只留了一张纸条给我,说我们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自己的幸福赔上两家人的性命。她答应同我走,本就是一时失了理智,这一路走来她也想清楚了,这场私奔,只当是做了一个梦。梦总是要醒的,醒来的时候面对现实,便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哥哥闭着眼,一字一句地答道。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中间并没有停顿,想来这字条上的内容,已不知读了多少遍了。 “到底是孟家的丫头,是个明理的。”爹爹轻叹一声,说道:“若没有这样的变故,她的确是你的良配。”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又问道:“那你呢?又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虽然她选择回来让我痛彻心扉,但我心里,除了痛之外,还有一点点如释重负。自我们逃出兴都,一路提心吊胆。若是只关乎我二人的性命,那我们绝不会惧怕,若是事发,大不了一起去死。可我们所做的,是抗旨欺君之事,虽说两家都是陛下极为看重的重臣,可若是事发连累了家人,我们即使能躲一辈子,心中也难安。”哥哥说着,低下来头,像是不愿我们看见他脸上的愧色。 “你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便好。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你能够幸福,可前提是你的幸福不能建立在连累整个家族的基础之上。我没有派人去寻你,是因为若是强行带你回来,只会让你对我生了怨恨,断了我们的父子情分,也是因为相信你自己能想明白,及时悬崖勒马。如今你回来了就好,我已跟部里说了,你生了重病,要将养几个月,这阵子你便好好休息,不必出门了。你是我的儿子,以后想要娶谁都可以。我答应你,以后定会让你娶自己心爱之人。” 爹爹看着哥哥,虽然面上努力维持着父亲的威严,但眼里满是心疼,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柔和。哥哥听了他的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喃喃地说了句:“不会再有心爱之人了”,便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只能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看着他缓缓地走了出去。一回头,却发现爹爹也正看着他的背影,眼圈微微地红了。 “素儿,这世间事,本就是圆满的少,缺憾的多。若是只盯着缺憾和不如意,只会沉浸在痛苦之中,白白虚度了时日。你嫁与大皇子做侧妃,虽有些不圆满,但终究是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爹爹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能多看看自己拥有的,不要执着于那些缺憾和不如意,好吗?”爹爹看着我,眼中闪着泪花。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担心地问道:“哥哥会好吗?” 爹爹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得到又失去的爱人,最是刻骨铭心,只怕他这一生,从此都有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说罢,眼角落下了一行清泪。我想起多年前他在杏花树下喝醉了,拉着我和哥哥,絮絮叨叨地讲着他与娘亲的过往,十八年了,他的心结,又何曾解开了呢? “时候到了,我该去上朝了。”爹爹看了看窗外,有些别扭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转身要走,却又听见他在我身后说道:“以后嫁了过去,对那孟家丫头好些,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第七十七章:大同(十五) 大同元年十月初五日,皇长子苏封郑王,纳丞相李智信之女李素、将军孟忠之女孟娇为侧妃。 我恐惧过的、担心过的、期待过的婚礼,将来在起居注上,也不过短短三十七个字而已。早晨是贏苏封王的仪式,黄昏过后,才是我们的婚礼。因是侧室,虽说六礼中也行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五礼,可最重要的亲迎一礼就没有了。 我站在镜前看着身上嫣红色的嫁衣,用金线绣着大簇的牡丹,甚是华贵,可比起正红终究是浅了几分,心中便像是有根暗刺,有些隐隐作痛。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发髻上的那支金簪,喃喃自语着“多看看自己拥有的,不要执着于那些缺憾和不如意”。金簪冰凉的触感抚平了一些隐痛,我对着镜子,挤出了一个新嫁娘该有的笑容。 打开房门出去,爹爹带着哥哥和姨娘们站在院中,姨娘们早哭肿了双眼,爹爹与哥哥眼圈也红了。 爹爹首先上前,拉着我的手,有些哽咽地说道:“若是你母亲还在,看到你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是欢喜的。从前在家我对你少有管束,你自由自在地惯了,今后做了人家的妻子,事事要留心,莫要逾矩。郑王虽中意于你,你们到底不是寻常夫妻,一举一动都要留心才是。” 我眼中早已有了泪,向爹爹躬身行礼,答道:“女儿记住了,爹爹放心,我会幸福的。”爹爹笑着点了点头,我从未见他笑得这样难看。“要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只管回来,爹爹好歹也是个宰相,护得住我的女儿。”爹爹俯身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我听了这话,眼中的泪便再也忍不住,扑簇簇地掉了下来,连忙用手帕擦了,笑着用力地点了点头,也轻声地说道:“您放心,我可是李相的女儿,不会有人敢为难我的。” 爹爹有些不舍地点了点头,后退几步,哥哥便走到了我的面前。这几天他一直闷在房里不肯见人,此刻却强撑着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与郑王两情相悦,以后一定会幸福的。不过我还是要白嘱咐一句,要是他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王爷,一定会为你出气的。” 类似的话,从小到大他不知说了多少遍。我看着他清瘦的脸,想起小时候顽皮,扮作男孩子溜出去玩,被几个小男孩抢了刚买的糖人,哭着跑回了家。被他看见了,不由分说拉着我找到那几个小男孩,硬是抢回了已经被吃掉了大半的糖人。我看着他圆圆的脸蛋上不知被哪一个打了一拳,红肿起来,哭得更大声了,他却手足无措地一边给我擦着眼泪,一边去买了个更大的塞给了我。 想着想着,我刚刚擦干的眼角就又落下泪来。眼前的他,这么瘦弱,这么难过,可还是没忘了要保护我。 我强忍着不想哭出声来,拼命地点头。想说让他放心,贏苏不会欺负我的,又怕提起贏苏让他想起也是今夜出嫁的孟娇来,只能住了口。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昨日之日不可留,事已至此,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我会担心的。” 哥哥无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请你告诉她,我不怨她,这不是她的错。让她忘了我,今后好好地生活吧。” 我鼻头一酸,怕他们看我哭又难过,赶忙把用手中的掩扇掩住了脸,向着众人行了个礼,说了句:“诸位珍重,素儿去了”,便在喜娘的搀扶下出了门,上了喜车。 已经入了夜,兴都的每一条街道却都十分明亮。道路两旁的树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整个兴都都笼罩在了温暖的红色火光之中。我轻轻地掀开车帘,街上人头攒动,比灯会还热闹。两边的百姓个个伸长了脖子,将艳羡的目光投在了我的喜车之上。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慌忙放下了车帘,只暗暗地希望这喜车能快些停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喜车总算停了下来,喜娘扶我下了车,我虽没有四处张望,但耳中喧嚣的人声已经提醒着我,我依旧被众人注视着。 对面站着的,便是孟娇。她穿着和我一样的喜服,亦是掩着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见了我,她原本呆滞的眼中迅速地露出一丝愧色来,赶忙低了头不再看我。此刻的她,与我们初见时那个明艳中带着几分傲气的将军之女,简直判若两人。 我的心里酸涩起来,很想上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可奈何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只能任由喜娘牵着我们进了王府。 陛下为贏苏选的王府,就在宫城的边上,宅子极大,一进门,两边站着的下人便向我们整整齐齐地行了礼。 进了正厅,贏苏穿着喜服站在正中,看着我满脸的笑意,下意识地伸手要牵我,却又想起此刻站在这里的,还有一个孟娇,尴尬地停住了动作,目光低垂下去,没有再看我。 “妇至,婿揖妇以入,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我默念着《周礼》中的句子,若是正妻,此刻他当与我对拜,可我只是侧室,便只能与孟娇一起,向他躬身行礼。 礼毕,两位喜娘引着我和孟娇去了各自的院落。“换心阁”,我站在小院门口,抬头看着院门上的匾额,缓缓地念道。 “这是殿下亲自题的呢”,身后一个小丫头说道。我回身看去,那丫头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一个双丫髻,弯弯的眉毛配上弯弯的笑眼,看起来十分讨喜。“我叫悠悠,是自小服侍殿下的。”那丫头见我看她,便笑着说道。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我看着那块匾额,笑了。 进了屋,喜娘扶着我坐在床上,便招呼其他人出去,我留下杏儿与悠悠,等其他人都出去了,便问悠悠道:“你可知孟姐姐的院子叫什么名字?” “叫作匪石阁”,悠悠听我问起这个,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概是怕我新婚当晚就吃醋的缘故,回答的有些小心翼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以后的时光,孟姐姐怕是只能做一块石头,思念着那个永远都不能在一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