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女驸马》 001惊喜还是惊吓 “君青蓝,要给你道个喜,你马上可就是咱们北夏的大驸马了呢。” 北镇抚司衙门的停尸房里,如豆的昏黄灯火下。百户姜羽凡衣着光鲜,将右手按在自己腰间的绣春刀上,盯着眼前面色微黄,似女子一般纤细清秀的男子,阴测测笑着。 窗外,夜深沉,静无声。天上的星星不多,没有一丝风,叫人觉得憋闷的难耐。 骤然间,天空中有雪白亮光划过,惊天一道怒雷炸响,惊起树丛密密匝匝飞鸟,聒噪着呱呱乱叫。 “头……。”君青蓝似终于被那巨大声响惊醒。咽了咽口水,艰难将身上沾满血污的皮围裙攥紧了,小指几乎将围裙光滑的边缘给抠出个洞来:“我只是个仵作!” 所以,你莫要吓我! “你小子不够意思。”姜羽凡伸手朝君青蓝肩头用力一拍:“前些日子五街巷那连环杀人案你表现的不错,我说要给你表功去,你只推说不要。这才过了几日,居然就叫长乐公主看中了?你可是一点口风都没有透出来。” 君青蓝扯了扯唇角,清瘦面颊上一双大眼睛里面立刻就淌出一丝苦涩:“头,您有话直说吧。” “三日。”姜羽凡果断伸出三根手指:“三日之内,你必须将南疆公主的死因查清楚。不然……。” 轰隆。 剩下的话,淹没在了惊天的怒雷里。 停尸房正中,放在硕大冰块上的女尸手臂毫无征兆从遮尸的白布下滑了出去,被昏黄灯光照着,越发显得那人手指上艳红的蔻丹如同鲜艳的血珠子,立刻就要滴下来一般。 君青蓝狠狠打了个哆嗦:“头,办不到啊。莫说三日,三年都不可能查清楚!” “只三日,若是办不到,要么你君青蓝乖乖当驸马去,要么咱们北镇抚司就得集体下了南司的监狱。” “青蓝啊。”姜羽凡哭丧了脸:“咱们南北二司素来不和,若是进了南司的昭狱,谁能有个好?兄弟们各个上有老下有小,你忍心瞧着这么些人一起死去?皇上可说过,谁要是肯当驸马便能满足他一个条件,不问缘由。千户大人自然能想法子从皇上那里求来咱们兄弟的命。”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所以,你就忍心瞧着我去做长乐公主的驸马?那位公主可是……一个月死一个驸马,各个没能熬过洞房花烛! 何况……她君青蓝是女扮男装冒名进的镇抚司,她妥妥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至于个中原因,说出来便是血流 成河的下场,能往长乐公主身边凑去? “青蓝啊。”那一头,姜羽凡再度变了嘴脸,瘪了嘴泫然欲泣:“你那么有本事,这点子小事情能难倒你?” “头。”君青蓝嫌恶的别开了眼,姜羽凡一个七尺昂扬的纯爷们,做出这么一副小女人般伤心欲绝的姿态,真真的……不忍直视。 比停尸床上那死尸还要惊悚! “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是办不到!” 君青蓝叹了口气:“南疆公主是和亲公主,身份特殊。南疆那些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咱们,不许咱们验尸时触碰尸体。我是个仵作,不让触碰尸体能查出死因?” 姜羽凡声音顿了顿,眼珠子一转,顷刻间却又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我知道你小子鬼点子多着呢,就不能想想办法?” “我……。” 君青蓝才开了口,就让姜羽凡一把揽住了肩膀,粗大的手指头抵在了她的唇瓣上:“你的法子天知地知你知就行了,千万别告诉我。老子在镇抚司知道的秘密太多,不想再多知道你这一桩。” 姜羽凡咧开了嘴朝她眨眼,屈指重重朝着她脑门弹了个爆栗:“你小子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君青蓝揉着发痛的额头,心里头却更痛。她哪里能不明白,姜羽凡是在暗示她随意折腾,北镇抚司没有一个人会出卖她。 可是,这话能信? 她重重叹了口气,抱着发疼的脑袋蹲下了,拿眼睛瞅着外面瓢泼一般的大雨。 姜羽凡便也蹲在她身边,瞧着她一脸的委屈巴巴,乐了。 “多大点事儿,也能把你愁成这样?长乐公主也就是比寻常女子……勇猛了些,不还是个女的?到时候眼睛一闭牙一咬,一晚上就挺过去了。旁的男人挺不过去那是他们没福气。你君青蓝可是从咱们北镇抚司走出去的汗子,别给咱们丢人!” 君青蓝晃了晃脑袋,不想说话。那是一夜的事? “你给我撂个实底,你心里头就真没有一点章法?”姜羽凡瞪着眼睛,眼底有精光一轮。 “南疆公主眼合唇开,眼球外凸手握齿露,舌尖抵在牙齿上,瞧上去分明是被人愕住喉咙窒息而亡。然而,她咽喉处并无明显勒痕,死后又由侍女整理过仪容掩盖了面色。指甲上头生前涂了蔻丹亦无法瞧出真实颜色。单凭拿眼睛瞧一张脸,哪里能看出死因?” 姜羽凡沉吟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若是换做旁的人,你会 如何?” “这种时候就该先刮去公主指甲上的蔻丹擦掉她面部香粉妆容,查看面色甲贝。再除去她上身衣物仔细观瞧。若真是窒息而亡,指甲的颜色会发黑,面部青紫。亡者会因为痛苦,以手指抓挠脖颈,留下大片伤痕。指缝中定然会藏有零碎的皮肤血肉。接下来,便得剖尸了。” “剖尸?!”姜羽凡惊了一下:“你还想着要剖尸?” 姜羽凡沉默了,君青蓝也不说话,眨巴着眼睛继续瞧着外面雪亮的雨柱。 今夜,大概又要这么愁过去了吧! “行了。”姜羽突然一拍大腿,啪一声响,吓了君青蓝一跳。 侧目瞧去,那人已经徐徐起了身:“给你三日,你赶紧的把死因查清楚报上来。旁的么,呵呵。” “头,我……。”怎么说着说着又拐回去了? “你待着吧。”姜羽凡朝着她摆摆手:“我得去卫所值夜去,不用送我。” “若不能破案。”姜羽凡猛然转身恶狠狠瞧着君青蓝:“兄弟们以后便只能仰仗大驸马提携了。” “头,不能这样啊。”君青蓝苦着脸:“我……我爹正给我说亲呢。” 姜羽凡冷哼:“这话你跟皇上说去。” 姜羽凡语声一顿,忽然变了嘴脸。笑嘻嘻蹲在君青蓝身边,亲热揽住她的肩头:“这么些日子给关在衙门里,想你爹了吧。赶紧的破了案,我亲自送你回家去。” 他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拍,起身说道:“你歇着吧,我要到卫所值夜去,不必送了。” 眼看着那人大踏步走在了雨雾里,眨眼间便被雨水模糊了身影。陡然间起了一阵风,吹的雨水四下里乱飞,溅了君青蓝满脸。 家? 君青蓝神色间添了几分恍惚。她曾经也是有家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家真大啊,只一个院子就一眼望不到边。房前有水房后有花,雕梁画栋美丽而温暖。娘亲长的真美啊,还有那永远都假装严肃实际上将她宠上了天的爹爹。还有…… 她用力闭上了眼,不敢再想! 所有美好的记忆在五年前她十三岁那年的夏日,彻底湮没在血色和火光中。从那时起她想尽办法成了仵作君青蓝,也只能是君青蓝! 君青蓝回头瞧一眼直挺挺的女尸,打了个哆嗦。抹了把脸上雨水狠狠甩了甩头,眼风在如豆灯火上只一瞥,飞快闪过一抹狠厉的光。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002 杀身之祸 六月的日子热的难耐,即便下了大半夜的雨,也觉不出半分的凉爽,反倒腻出一身细密的汗。 “着火了!” 君青蓝微合了双目,正在床榻间翻腾着,忽然被屋外嘈杂人声惊醒。一激灵,彻底醒了。 她匆忙批衣出门,整个卫所早已沸反盈天。 “你怎么起来了?”姜羽凡眼眶乌青,正提了桶水过来,瞧一眼君青蓝怒了:“没你的事,睡去。” “着火了?” “厨房走水,不打紧。” “停尸房……。” “厨房离停尸房远着呢,不碍事。” “那就好。”君青蓝稍稍安心。要是停尸房出了意外,可真就不得了了:“我还是瞧瞧去吧。” “君青蓝,君青蓝!” 院外陡然传来一声大喊,大理寺少倾苗有信下了马飞奔而至,一把扯住君青蓝手腕:“快跟我走,出人命了!” “咔嚓”,半空里青雷乍响,闪电劈开了黎明前的夜空,带给天上地下片刻的光明。 “又要下雨了!”苗有信急的一跺脚:“咱们得快着些,再下一场雨可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那人不由分说,拖了君青蓝就往马车里塞。 “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君青蓝大奇:“我这里……。” “急得很。”苗有信飞身上马:“我路上慢慢给你解释。” 轰隆!二人的话彻底淹没在轰鸣的雷声里。 燕京城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将天上地下浇的里外透湿。清晨时,忽然收了雨势,云层里半含了湿润水汽低垂着,待到旭日东升时候眨眼间就被晒的干了,化作无形的烟,远远浮上了九重天。 在这样一个夜晚,发生了很多怪事 黎明时分,锦衣卫衙门的停尸房忽然被雷电劈中,再之后便被一把天火引燃。那么大的一场雨,竟没能将这场火给浇灭,整整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才叫众人合力给扑灭了。 可惜,这事情君青蓝不知道。她那时候正在亲眼见证另一幢奇事。 冯村村口有一眼枯井,因昨夜雨势过大存了水。 按理,雨水本无色,落入井中后混了泥沙该是浑浊微褐的。然而,这枯井却怪的很,井中存水竟隐隐透着些微的粉。这可算得上百年不遇的奇景,瞬间聚了大量村民观瞧。天光大亮时,有大胆的闲汉下到井水里寻宝去。却不想宝贝没有找到,倒是摸出了具泡烂了的死尸。 君青蓝正蹲在冯村的枯井旁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缓缓抬了眼:“死者男性,面部肢体皆被雨水浸泡以致溃烂。二十岁上下,身高六尺五寸,身形适中。生前生活富足不曾受苦,致命伤为砍在后颈处一刀。凶手力大惊人,一刀毙命,之后抛尸与枯井中。死亡时间大约在一日前寅时前后。” “就这个?可还有旁的线索?”苗有信目光灼灼瞧着君青蓝:“那人身上衣裳破的很,哪里像个富贵公子?” 君青蓝斜睨他一眼:“苗大人,我只是个仵作!” 查案子不该是大理寺的事情? 苗有信也不说话,只用充满期待一双眼睛可伶巴巴望着她。 君青蓝被他目光刺的心慌,叹口气说道:“若是平常要我来帮忙你开口就是。如今我……官司缠身,自身难保啊!” “君青蓝,你还知道你官司缠身?”姜羽凡抱着膀子恶狠狠瞪了她半晌,早就按耐不住:“我以为昨夜那一场雨全下在你脑子里,积了水呢。” 君青蓝低咳:“头,我来帮忙,不是您同意的么?”记性是个好东西,千万别乱丢! “眼下什么要紧?”姜羽凡抬手,狠狠朝君青蓝额角敲了下去:“南疆公主的案子你结了么?这会子你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去管些无关紧要的破事?” 他这一下用力极重,恨不能敲开她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无奈那人却只一味嘻嘻笑着,姜羽凡眸色阴沉,恨铁不成钢。 “姜小爷,你话可不能这么说。”苗有信面色涨红,他当然听得出姜羽凡话里话外在指桑骂槐:“案情无大小,人命比天高。无论什么案子都值得被重视。” 姜羽凡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言罢,他一把扯了君青蓝衣袖:“赶紧跟我回去。” 话音才落,忽听大道上马蹄生生,烟尘滚滚中有人高声叫到:“北司的君青蓝可在此处?” 姜羽凡吓了一跳,定睛瞧去,却见烟尘里剑袖飞鱼服鲜亮耀眼,翻飞衣角上的海水云纹深沉肃穆,随着马匹一路颠簸,似顷刻间能掀起惊涛骇浪出来。 姜羽凡瞧得心里面咯噔了一声:“是刘千户,他怎么来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扯着嗓子应声:“卑职姜羽凡与君青蓝恭迎千户大人。” “君青蓝果然在,好的很。” 马队中有阴柔冷冽的声音淡淡说了一句。下一刻便听嘹亮一声大喝直冲云霄:“圣旨下,仵作君青蓝督办南疆公主案不利,致使公主玉体损毁,罪大恶极。着革职查办,听候处置,钦此!” “来呀。”人群里,那人阴柔嗓音高扬着,探了跟指尖出来,斜斜一指:“绑了!” 003 突生变故 君青蓝眯了眯眼,只觉人群里那人一根手指白的惊人。与阳光下指来时似划过一道明亮的光。那光冷冽,无情,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她被那杀气眯了眼,一时间忘了动弹。 “怎么回事?” 君青蓝尚未及回话,姜羽凡却先跳了脚:“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抓人?” “姜羽凡!”千户刘乘风微颦了眉头瞧着他,分明是呵斥的话,出口时却轻飘飘并无半分力道:“退下。” “那可不成。”姜羽凡是个驴脾气,梗着脖子,竟也半点不畏惧自己这顶头上司。反倒斜了眼朝被锦衣卫给护在正中之那人瞧了去:“南疆公主这案子只有君青蓝能破,若是抓了她,咱们北夏就……。” 就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已经瞧清楚正中那人的脸。 那人四十出头,长相并不英俊却自有一股威严,尤其细长那一双眼眸阴沉如鹫。眸色极黑,极亮,被那人瞧着便似被猛兽盯着,似乎稍有不慎便会被他给撕扯的粉身碎骨。那人一张唇瓣涂得鲜红,紧紧抿着不苟言笑。面皮白净,敷了薄薄一层香粉,越发显得那唇,红的惊人。额下却并未蓄着胡子,干净且光滑。 姜羽凡目光轻颤,终定格在那人绛紫色宦官蟒袍上。蟒近龙,又是紫气东来的尊贵颜色,这样的衣裳是寻常人能穿的?他喉结滚动了半晌,终于出了声:“刘公公。” “恩。”刘全忠端坐与马上,淡淡瞧着眼前十七八岁朝阳般明朗的少年 ,眼底半点喜怒也无:“姜小爷是贞容大长公主的亲生子,皇上的亲表弟,便更该懂得轻重缓急。既然皇上派了杂家亲自来督办这事,还请姜小爷给杂家个面子吧。” “羽凡……不敢。”姜羽凡吞了吞口水,眼底藏着不甘,却唯有服软。 刘全忠先后伺候了两代帝王,有从龙之功。据说全仗了他出手,当今圣上才能坐上龙椅。他也因此得了皇上的信赖,在后宫里一家独大。连皇后娘娘都不敢得罪了他,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百户? 姜羽凡低了头,有些丧气,口中却并不肯就此服了软:“公公怕是不知道,南疆公主的案子蹊跷的很,全得仰仗君青蓝。即便要抓她,也得等这案子破了以后吧。” 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算盘打的啪啪响。和亲公主死于非命,这事大了去了,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出边关烽火来。等君青蓝破了案子,这么大功劳什么罪过都可以抵清了。 “如今事关紧要,还请公公开个恩。先放君青蓝离开吧。”姜羽凡舒了口气,很是满意。自己这番话合情合理合法,没有人能拒绝。 “呵。”刘全忠只将唇角微微掀了掀“公主的案子已经了结。” “……啊?”姜羽凡猛然抬头不明所以。结了?什么时候? “姜羽凡。”刘乘风皱眉:“今日一早,南疆使臣前往北镇抚司询问案情进展时发现,停尸房被大火损毁。公主玉体竟被焚烧的成了焦炭。” “……啊 ?”姜羽凡越发错愕。厨房那一把顷刻间就灭干净的小火,能烧了数个院落之外的停尸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都有些匮乏。 刘乘风抬手指向君青蓝:“最后与公主相处的人只有君青蓝,除了她再无旁人接触过公主。皇上震怒,下旨立刻抓拿君青蓝归案。你敢抗旨么?” “这……”姜羽凡抓抓脑袋:“怎么可能?” 南疆公主死了好几日了,北镇抚司又戒备森严,一具死尸怎么好端端的就给烧了? 这话听着怎么都像假的。可是瞧眼前这架势,怎么都不像假的。连刘全忠都出动了,可见皇上得有多么的重视。 “大人。”君青蓝抬腿,缓缓走至姜羽凡身前:“这事我早已知晓,千真万确。你不必保我,只管让我去吧。” “你胡扯什么!起火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比我离开还早,怎么能知道?”姜羽凡瞪着眼,似乎头一回瞧见这人。已然被她胆大包天的脑回路给深深震惊了。 君青蓝却不解释,只侧过身朝着刘全忠和刘乘风行了礼:“卑职愿意同大人和公公前往大理寺,卑职只有一个请求。卑职希望南疆公主的案子可以由三法司会审,并请南疆使臣听审。” “因为。”君青蓝将头颅高高扬起,脑后黑如云染般一条发辫,便似水波般轻轻一漾:“因为,卑职已经查明了南疆公主的死因,这件案子可以结束了。” 004 你的命不值钱 “可以……结束……了?” 姜羽凡猛然大喝,动静有些惊人。瞬间将心底里对刘全忠的惧意皆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三两步奔在君青蓝面前,抬手牢牢将她双臂箍在手中,浑身都因激动而在颤抖:“怎么了结的?什么时候?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君青蓝,你以为随便扯几句谎就能逃脱了惩处?”刘乘风皱了眉呵斥着。 君青蓝却谁都不曾理会,只微微动了动了肩膀将姜羽凡铁钳一般的双手挣脱。清丽一双眼眸却直直盯着刘全忠,微勾了唇角一躬到低:“君青蓝一条贱命同南疆公主案的真相大白比起来孰轻孰重,卑职以为,公公心中定然明了。” 刘全忠半眯着眼眸动也不动任她弯着腰。 六月间的太阳毒的很,才刚刚辰时,炙热的暑气已经蒸腾的人满身汗水。加上昨夜一场雨将地面给浇得透湿,水汽被太阳一晒,整个天地便成了巨大的蒸笼,十分难耐。冯村村口地势开阔,莫说沟渠河水,连颗能遮阳的大树都没有。众人骑在马上被太阳晒得头发晕,一腔子火气便也给晒出来了,人人眼底带着几分急躁。唯有面前这纤细清秀的男人却冷静的很。 他不叫她动,她就一动不动。那个礼行的标标准准,规规矩矩,虔诚的很。 刘全忠抿了抿唇。这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又是在大祸临头的时候,居然还能这般冷静自持?当今天下,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你的命的确不值钱。”刘全忠口气一如既往的淡漠,带着几分漫 不经心的倨傲:“却刚刚好能平息了南疆人的怒火。杂家以为,赚了。” 姜羽凡只觉心里面咯噔一声,忍不住出了通身透汗,偷偷瞧向君青蓝。那人却依旧将身子弓的虾米一般,波澜不惊。 “卑职以为,案子若是并未真的了结,只怕南疆人不肯善罢甘休。” 刘全忠捏了条帕子出来,将额角汗水让细麻布给吸了个干干净净:“你可以将知道的都告诉杂家,杂家或许可以让此事不会祸及你的全家。” “卑职并非有意藏私,只因此案事关重大且涉案人员众多。若非卑职亲自查问,效果会谬以千里。” 刘全忠没了声音,只慢条斯理整理仪容。君青蓝便也始终维持着她谦恭卑微的礼节,良久终于听那人再度开了口:“杂家可以答应你。若结果不能叫皇上满意,后果只怕你承担不起。” “卑职定然不会叫那样的事情发生。” 良久,刘全忠缓缓朝她抬了抬手:“起来吧,三法司会审之前你还是得押在大理寺中。” “卑职明白,多谢公公。” “这些日子,不许人难为她。”刘全忠语声淡淡,刘乘风却变了脸色,郑重答了声是。 眼看着大道上烟尘滚滚,君青蓝叫人装在囚车里去的没了影子,姜羽凡却始终站着动都不曾动。直到了这个时候,苗有信才敢凑上前,盯着燕京城的方向在姜羽凡肩头重重一拍:“你放心,大理寺上下跟君青蓝熟的很。不会有人亏待她。” “谁担心这个?”姜羽凡撇嘴,将他手掌自肩头拨了下去:“南疆公主薨逝的时候你也去瞧了现场,你说,这案子能了结?” 苗有信便似忽然在喉咙里吞了一颗枣,将所有的话都给卡住了:“井中藏尸案还全无头绪,我得……。” “呵。”姜羽凡撇他一眼,语声里带着几分讥诮:“你明明也知道,那案子就是桩死案,全无线索。有什么不敢说?为了那么一个破前程,真怂。” 他深深叹口气:“放眼整个燕京,也唯有君青蓝最有风骨!” “你莫要瞧不起大理寺。”苗有信怒了。他好歹是个从五品堂堂正正的京官,轮得着被一个小小的六品这么嫌弃?即便姜羽凡出身自安平侯府钟鼎世家,说到底还不是仗着父兄余威,祖宗基业庇佑的纨绔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泥人的气性也得给惹出来。 “那日去鸿胪寺行馆的时候是我带的队,我们大理寺已经将公主寝室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没有暗道,没有机关,没有可疑人物。所有人都能证明公主前一夜好端端就寝,第二日清晨却被发现面目狰狞的死在床榻上。一切再正常不过,任何人都没有杀害公主的动机和时间。” 姜羽凡将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渐渐与自己记忆中的画面重合。知他并无夸大其词,这案子根本毫无踪迹可寻,终于泄了气。将双手交叉着置于袖中,愁眉苦脸蹲下:“青蓝,你可千万得……好好活着啊!” 005 死因才是重点 六月天便如孩儿的脸。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不过眨眼间便乌云密布,将如柱般倾盆大雨兜头浇下。君青蓝焚毁南疆公主案便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开审了。 君青蓝身上原本那件金光灿灿的锦衣卫袍服早就叫人给剥了去,自打进了大理寺的监狱便同旁的囚犯一般换了囚服。所幸她往日帮了大理寺不少的忙,一身衣服倒也干净。加上刘全忠的吩咐,这几日虽失了自由,却成了她进入锦衣卫后最平静的日子。 此刻,她正穿着那身雪白的囚服规规矩矩跪在大理寺的公堂上。一双眼睛却不似她膝盖一般老实,飞快在公堂上下打量着。 公堂正中主审位上坐着的是大理寺卿,左侧桌案后那人是刑部尚书,右侧的则是御史中丞。君青蓝能在这里瞧见他们一点都不觉意外,她完全相信刘全忠的能力。他说了准许三法司会审就一定不会出错。 然而…… 在瞧见大理寺卿身后奢华完美那一堵屏风时,君青蓝眼眉狠狠跳了跳。 大理寺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装饰器物色彩厚重,瞧不出任何出挑惹眼之处。 那屏风却精巧的很,用的是陈年的金丝楠木,由能工巧匠雕了九龙戏珠的图案出来。九龙雕的活灵活现,连每一块鳞片的纹理都清晰可辩,栩栩如生。你若细瞧便会发现,九龙的鳞片原来并非以楠木雕就,而是拿纯金打造,再一片片镶入到龙身上去了。如此一来,便瞧着龙身如真的一般丰满,似眨眼间便能飞入到云中去。 这样的玩意实在与大理寺格格不入,也绝不是大理寺有资格能用的物件。天下间敢用龙做饰物的,还能有谁? 再往另一侧瞧去,与南疆公主案相关的一应人等也都尽皆在场。南疆和亲史带着南疆的婢仆侍从立于公堂之下,人人面上都带着对前途未卜生出的茫然悲戚和忐忑,再有便是对她的愤恨。 “君青蓝,本官且问你。你说已经找出南疆公主薨逝真相,此话可能当真?” 头顶上忽有惊堂木一声脆响,之后便是大理寺卿肃然的声音。君青蓝将身子弓了一弓,对大理寺卿张口便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多少有些意外。她被关入大牢是因为停尸房失火焚毁了南疆公主遗体,大家是将这事情给忘了么? 果然死因才是重点! “罪民不敢妄言。” 大理寺卿将眸色沉了沉,眼风似朝着屏风后扫了一扫,这才开了口:“既然你成竹在胸,本官今日便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此案关系重大万万不可儿戏,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你懂么?” 君青蓝点头:“懂。” “很好。”大理寺卿微微点头:“你可以说了!” “不行。”君青蓝缓缓摇头:“人不齐。” 她眸光飞快瞧一眼南疆使臣,最终定格在大理寺卿面上:“若想要案情真相大白,需要所有相关人员在场。请大人传唤鸿胪寺行馆中所有南疆人到堂上来,公主近身侍婢翠浓,云染两位姑娘尤其不能少。” 大理寺卿点头:“准。” 衙差立刻唤了南疆众人上前。君青蓝乖觉的很,半垂了头颅并不多言。直到那黑色细葛布的短靴在自己面前立定了,才在心里默然数了个一。接下来是二,三……南疆护送公主和亲的人竟洋洋洒洒多达数十人,男男女女跪了一地。 “怎么,这就是你们北夏给我们南疆的答复?” 南疆使臣是个身量不高的车轴汉子,有三十出头的年岁,说话时底气很足,声音浑厚。冷不丁在君青蓝耳边炸响,叫她脑袋里面嗡了一声。 君青蓝在心中微晒,嗓门这么大!足见此人三焦火旺,气血浮躁,长此以往对身体可不好。 大理寺卿微微颦了眉头,却不与他计较,只冷幽幽瞧向君青蓝:“相关人员已经到场,你要懂得分寸,莫再拖延时间!” 大理寺卿拿手指在桌案上重重一敲,毫不掩饰话中威胁。这案子,拖得时间已经太久了! 君青蓝将唇角一勾,慢悠悠起了身:“罪民明白。” “各位。”她清了清嗓子说道:“公主仙去已近七日,罪民今日便要将公主薨逝真相公布与众。” 她缓缓起了身,一眼瞧向人群中南疆公主的近身婢女翠浓和云染:“我如今有几个问题不明,想要问一下两位姑娘,望你们据实作答。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着此案最终的结果。” “你这是干什么?”南疆使臣额角青筋蹦了蹦,扯着嗓子一声断喝:“你不是人犯么?你不是对我们公主大不敬么?你不是该认了罪伏法么?怎的如今瞧着倒像你在审问我们?你们北夏审案子是这么一个规矩?” “使臣大人请稍安勿躁。三法司会审乃是为了叫公主遇害案大白于天下,正是为了给南疆一个合理的交代。若想查明真相,这番询问必不可少。” “哼。”南疆使臣冷冷一哼:“你们北夏简直欺人太甚,居然叫一个死囚来质问我等高贵的使臣。你有什么资格?此番作为匪夷所思,本使臣拒绝接受。我会立刻带人折返南疆,将此事奏明我王。我们的冤屈自然由我王做主!” 他言语犀利,咄咄逼人。言罢已经霍然转过了身去,带着凛然果决视死如归的气势,俨然打算带着人马直接杀回南疆去了。 谁也不曾想到他会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公堂上忽然静了一静。却陡然听到堂下有淡漠如水的男子声音缓缓说道:“本王可有资格审理此案?” 众人一愣,便听一声大喝传来:“端王殿下到!” 006 端王殿下出手了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起身朝着公堂下张望。这种时候,端王怎么会来?即便是君青蓝也按捺不住震惊,拿眼角余光朝着渐渐走上公堂的几人身上瞄了去。 来的一共有三个人,前头是两个青绿衣衫的王府宦官,低眉顺眼的给身后那人开道。君青蓝便瞧见乌油油一双鹿皮靴在自己面前顿了那么一下,月白羽纱的衣角被行走间荡起的风带的一卷,便自她身边掠了过去。如今,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一身纱衣却足足穿了五层,瞧着便叫人觉得闷热难耐。偏那人…… 君青蓝不过朝那人远远瞧了一眼,脑子里面忽然就再蹦不出半个字出来。她这一生里死人活人见了无数,却从不曾瞧见过长的这么好看的男人。她无法用语言将这人面目描画出来,只觉云破月来的美好。可惜……肤色却异于常人的白,瞧着半点血色也无。 苍白!病弱!叫人惋惜! 君青蓝在心中狠狠叹息一声,这么一张好皮相注定了却只是人世间一现的昙花,真真是……可惜了。 想当年端王府作为北燕唯一的异姓王府何等风光? 人才济济,满门的尊贵。 却不知自什么时候开始,端王府的男丁便染上了不治的咳血症。自此后端王府一日日走了下坡路。如今的端王李从尧,在少年时也曾是沙场上所向睥睨的修罗战神,刚刚及冠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也染上了咳血症,不得不卸了兵权回京修养。在父兄相继病故后担起了端王府的重担。 据说这人性子古怪的很,特别难以接近,加上身体不好,素日里并不与旁人接触。众人几乎快要忘记了燕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贵人,怎的今日……来了公堂? “参见端王。”大理寺卿带头,众人给端王行礼。 “本王奉旨前来听审。”端王容色清淡,声音也淡泊如水,无半分的起伏。 南疆人打定主意要利用公主的死大做文章。今日的案子是重头戏,他们定然会抓住最后的机会频频挑衅。 三法司与身份上来说终归低了他们一头,又理亏在前。至于皇上,自然不能亲自露面给三法司撑腰,这时候便显出李从尧这闲散王爷的好处来了。 此事若成了,他一个病弱无权的王爷给点赏赐也就打发了。若是败了,燕京城里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半点不打紧。 大理寺卿眸光一轮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立刻扬了手,似乎朝着屏风飞快一礼:“皇上英明。” 言罢,立刻吩咐人摆了桌案请李从尧坐下。 “端王殿下。”南疆使臣只微微朝李从尧拱了拱手:“即便是您到了,你们北夏也得讲理不是?我们公主死的不明不白,案子尚未查清楚,公主的玉体却又被焚毁。你们北夏明明抓到了犯人,不但不杀了还叫她来审问我们。天下间有这个道理?” 公堂上鸦雀无声,众人都拿眼睛看着李从尧。 李从尧却似毫无所觉,只静静等着小宦官将桌椅擦干净了,又奉了茶过来,浅浅抿了一口。这么一来,时间便耽搁的有些长。旁人还好,南疆使臣面色渐渐就有些绷不住。眼看着他眉峰一挑,额角的汗珠子吧嗒一声滚了下去。那云淡风轻的男人才终于啪一声将茶盏搁在桌案上。 这一声脆极了,大理寺卿立刻坐直了身子,眼底带了几分希冀。端王殿下终于要出手了! “本王听说锦衣卫的仵作君青蓝断案如神,本王相信她能将这案子给查明了。所以,本王是来听审的。”他说。 男人狭长凤眸微动,瞧向南疆使臣,眸色寡淡不辨喜怒:“使臣大人莫非不是?” 南疆使臣喉结滚动了半晌,似乎想要反唇相讥,话到出口时却发现,他只能回一句是。 “那便听吧。” 君青蓝眼睛一亮,那便听吧,重点在一个听字。听用的是耳朵不是嘴巴,这话说的真真没毛病。众人皆对南疆使臣的跋扈束手无策,李从尧却只用四个字便叫他乖乖闭了口,还生不出半点怨言。 这人不愧是北夏第一战神,虽然寡言,却比刀枪还要锐利。越是如此,便越发叫人觉得可惜,怎的就摊上那么可怕的病呢? 大理寺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飞快将惊堂木再一拍:“君青蓝,速速开始。” “是。”君青蓝瞧向瑟缩发抖两个侍女:“两位姑娘莫要紧张,我不过随口问几个问题。第一个,请问公主生前穿衣打扮可有什么爱好?” 翠浓云染瘪了瘪嘴,并未立刻回答。只拿乌溜溜一双眼睛瞧向和亲史,见那人始终闭着一双眼,半个字也不肯说。一时间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越发不敢贸然开口。 “请你们做实回答。我想,你们也不希望公主在天之灵死不瞑目。” “公主……。”二人中翠浓年纪稍长,与南疆公主的感情也更加深厚一些,咬了咬唇便先开了口:“公主生的美艳,在曲阳城,人人都夸赞公主乃是芍药花神转世。所以,她穿衣打扮素来喜欢鲜艳的颜色。” 君青蓝点头:“据闻南疆王十分疼爱这位十公主,她前往和亲时该是为她准备了丰厚的陪嫁。其中,钗环首饰定然不少。” “是不少。”翠浓说道:“但南疆远来北夏千里迢迢,水土风物也大不相同。公主舟车劳顿下玉体难安,加之思乡情切,故而并不曾清点查看随行陪嫁。奴婢等也不能得知陪嫁物品详情。” “我听说在和亲队伍当中,最为伤心已至忧伤成疾几乎不良于行的人,并不是公主。” “是奴婢。”云染面色一白。她本低着头不言不语,被君青蓝猛然挑起话题身子都颤了一颤,连唇色都顷刻间变做了白色:“奴婢自小从未离开过曲阳,想着长途跋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还。所以……。是奴婢身子不争气,多亏了公主开解,奴婢才慢慢好了起来。” 她说话时君青蓝神情很是专注,认真倾听着并不去打断,直到她完完整整讲话说完了才勾了勾唇角:“你说谎!” 007 请注意你的言行 “我……”云染下意识便要反驳,抬首间却见眼前之人面色凛然,一双眼眸明亮过夜空里最耀眼的星,似乎能照见人心中的沟渠。忽然就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你之所以伤心并不是因为思乡,而是思人。”君青蓝说道:“你早在家乡有了意中人,和亲之前你多番求了公主要你留下,均被拒绝。所以你怀恨在心,所谓高热,无非是你以手炉焐热了肌肤做出来的假象,目的是为了掩盖你的伤心怨恨。” 云染嘴唇哆嗦了半瞬,一张面孔变作了青灰:“你胡说,我的确生了重病。翠浓郎中皆可证明,我为何装病?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对公主不利之事。” “云染的确患病。”翠浓点头:“她高热不退时,都是我亲自给她送的汤药。” “你亲眼瞧见她喝了么?” “这……。”翠浓微一错愕:“倒是没有。云染怕热,每次都要将汤药放到半冷了才喝,公主身边又有很多事情。我送了汤药便得离开。莫非……莫非……” 翠浓忽然闭了口瞧向云染,眼底带着惊愕。云染下意识抬了手按在心口,双肩微垮,似有千斤重担压下不能承受:“就算翠浓不曾亲眼瞧见我用药,你也不能认定我不曾服药,又凭的什么认为我是在装病?” “端王殿下。”南疆使臣狠狠拧眉,忽然开口:“我听了半晌也没听出这些琐事同公主薨逝有什么关联。请你们莫要拖延时间!” “使臣大人请稍安勿躁。”君青蓝缓缓开了口:“凡事的发生必有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总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的清楚明白了,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 南疆使臣还要开口,李从尧却将修长手指无意间在杯盏上一弹。叮一声脆响里淡淡说道:“听审。” 这一声轻飘飘的并没有半分力道,南疆使臣却莫名觉得半边身子都冷了。 所有的话瞬间便给堵在了喉咙里,立刻侧过身去,不再开口了。 君青蓝向李从尧投去感激的一瞥。今日虽然她有备而来,到底在身份上有些妨碍,若非有这人镇着,接下来的事情真就不大好展开。感激是应该的。 然而,那人却只一味低着头,连眼风都不曾朝她瞟过半丝。只露给她完美却苍白的半截面容,神圣不可侵犯,却也油泼不进。似尘世中种种早与那人绝了缘分。 君青蓝便飞快收回了眼,人家既然不在意,自己又何须纠结? “至于为何我能知道云染姑娘是在装病,自然是有证据的。大人。”她抬眸瞧向大理寺卿:“请允许传唤百户姜羽凡上堂。” “准。” 姜羽凡早就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在大理寺衙门外面徘徊。无奈今日乃是秘审,闲杂人等并不许入内,只得可怜巴巴盯着大理寺紧闭的朱漆大门,满目的怨念。冷不丁瞧见门开了有人唤他进去,自然满心的欢喜。 “青蓝,你可算想起我了。”姜羽凡扯着嗓子,高声控诉自己的不满。 “百户大人。”君青蓝暗暗撇嘴:“这里是公堂!” 所以请注意您的言行! 君青蓝皱眉瞪着他,眉峰状似无意朝着金龙的屏风一挑。姜羽凡立刻便瞧清楚了眼下的形式,将头颅一垂再抬起时已然换做满面的郑重。 “锦衣卫百户姜羽凡见过各位大人。”姜羽凡行礼:“卑职受君青蓝所托,将与南疆公主案相关证物带上公堂。” 大理寺卿眼睛一亮:“速速拿来。” “请大人先将那一盆花取来。” “好咧。” 姜羽凡笑嘻嘻打开了包袱,拿出的第一样物品是半臂高一盆芍药。如今正值盛夏,正是芍药花盛放的季节。然而这一盆芍药却无精打采 垂着腰肢头颅,甚至还能瞧见枯黄落败的叶子落与盆中。 众人瞧见芍药只觉好奇,不明白君青蓝这时候拿一盆长势不好的芍药来能有什么用。唯有云染面色越发的苍白,却绷紧了唇瓣叫自己身躯挺的笔直,便显得有几分刻意了。 君青蓝抬手,朝着芍药花点去:“南疆公主长相艳丽娇媚,曾多次声称天下诸花唯有芍药能与她相配。故而,鸿胪寺为了接待公主入住,采购了大量芍药装点行馆。这些芍药都有专人负责调理,长势极好。唯有这一盆与众不同,几乎就要死去。” 君青蓝瞧向云染:“为何这花会出现频死之态,我想云染姑娘可以解释一下。” “我……。”云染咬唇:“我怎么知道?” “你当然知道。”君青蓝说道:“这花便是你房中供养的花朵,因你将药汁尽数倒入了花盆里才会逐渐的凋零枯萎。” “大人。”她瞧向大理寺卿:“您只需要找到城中随便一个郎中,来验一验盆中的土壤,自然能瞧出土壤中含有大量医治风寒高热的药物。” “原来竟是你这个贱婢怀恨在心谋害公主!”南疆使臣怒目而视:“简直该死!” “我没有。”云染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面皆是死灰:“我装病是为了让公主以为我是不祥之人。那么,她便会将我遣回曲阳去,我没有杀公主。” 云染哭的声泪俱下:“你们相信我,公主真不是我杀的。” 然而,人心无常,锦上添花不易,落井下石却比比皆是。这种时候,众人皆离着云染远远的,谁也不肯叫自己与杀害公主的疑犯扯上关系。 “使臣大人请稍安勿躁。”君青蓝说道:“云染的确有动机有嫌疑,但鸿胪寺中有动机的可不止她一个。其中便包括使臣大人你。” 008 疑雾重重 南疆时辰狠狠颦了眉头:“简直胡扯!” “据我所知,和亲史素来是个相当危险不受人欢迎的职位。历朝历代皆由武官担任,使臣大人乃南疆礼部员外郎,是个实打实的文官。因何会成了和亲史?” 南疆使臣冷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是我王的御令。本官自当遵从。” 君青蓝扯唇而笑:“这么说起来,您成为使臣实际上是并不甘愿的吧。” 南疆使臣皱眉,飞快抬首瞧向大理寺卿:“这人在这里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北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么!” “君青蓝,说重点!”犯人审案本就匪夷所思,这人又每每爆出惊世骇俗之言。大理寺卿觉得头都疼了。 “是。”君青蓝也不争辩,瞧着南疆使臣说道:“经过我多方查探和询问得知,使臣大人原本有大好前途。可惜得罪了朝中权贵被人打压,那人又暗中动了手脚,将送嫁大将军替换成了送嫁和亲史。此来北夏数月余,朝堂形势却是瞬息万变,加上有那人从中掣肘。等到回归时,您早就成了被官场排斥之人。您心中比谁都清楚这个局面,却因王命难违不得不来。心中岂会没有怨恨?所以您一路上不断借酒浇愁,待到酒醉之后便打骂随行的侍从。被公主狠狠惩戒一顿之后才有所收敛,你曾私下 说过定会叫公主后悔的言论,足见你对此事怀恨在心。使臣大人完全有可能在心生怨恨之下将公主暗害,并可顺理成章嫁祸给我北夏。到时候,南疆王自然会向北夏大兴问罪之师,此事与你再无半点关联。” 众人目光灼灼瞧着南疆使臣,翠浓咬牙狠狠说道:“咱们一路行来本该相互扶持,您却对大家肆意打骂,几乎叫队伍寸步难行。公主心存仁厚,即便知道大人行事欠妥,也不过小惩大诫打了您三十大板而已。不成想大人竟因为这个恨上了公主,你非要害的大家同您一起万劫不复才甘心么?” 南疆使臣面色一时青一时白,终于抬手一拳狠狠砸在了座椅扶手上:“一派胡言!我怎么会杀了公主?本官亲人家眷全在曲阳,我这么做除非疯了!” “罪民从未说过使臣大人便是杀害公主的凶手,只是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物嫌疑一一列举。下面,我要请出第二样物证出来。” 众人皆屏息凝视,一个个瞪大眼睛瞧着她将手指探入到包裹当中去。少倾却取出数张纸笺出来。纸笺大约有个三四张,叠的整整齐齐,隐约能瞧出上面的墨迹。 君青蓝将纸笺展开说道:“罪民这里有几张药方,请大人过目。” 文书上前将纸笺自君青蓝手中接过,放于大理寺卿面前桌案上。大理寺卿展 开来瞧去,第一张写着麻黄,紫苏,杏仁,橘红,桑白皮,茯苓,甘草,归尾。第二张则是赤茯苓(去黑皮),甜葶苈(隔纸炒),桑根白皮(锉),大黄(湿纸裹,煨熟),丹皮。如此瞧了三四张,皆是各不相同的药方。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皇对南疆公主的安危极其在意,自打公主入住鸿胪寺后,便派了锦衣卫与暗中保护。这些药方便是翠浓姑娘自药铺抓完药离去后,由郎中重新誊写一份置于北镇抚司卫所府库中保存。麻黄、紫苏,泻肺以祛风寒,杏仁、橘红,理肺化痰,桑皮泻肺止哮,茯苓淡渗利湿,甘草和中。这些药方皆用作散热解表,止咳化痰。” 大理寺卿皱眉:“公主身边侍女云染染了风寒,翠浓前去药铺抓取散热止咳的药材并无可疑之处。” “若真是如此的确没有可疑。但,请大人仔细瞧瞧药方,每张方子里都有一味药是多余的,且根本不是用作医治风寒。分别为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 众人目光灼灼瞧着大理寺卿,见他一张张将药方翻过后再度点了点头。 “这些药材本不起眼,又拆开来分别出现于不同的药方之中,且并非在一家药铺采购,为的便是掩人耳目。而这些药材用在一起只有一个功效,便是堕胎!” 009 最后的物证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侧目瞧向翠浓。眼见着她呼吸粗重,面色比方才云染还要难看。而云染眼眸却渐渐浮起一丝光亮,更多的则是震惊。 “请问翠浓姑娘,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采买堕胎药?” 翠浓身躯一颤猛然低了头,连眼眸都缓缓闭上了。俨然打定了主意不肯说话。 “据我所知,两位姑娘进入燕京后作为陪嫁宫女亦会同公主一起入宫。所以,在入宫之前会由内务府指派专人验身,罪民查过内务处的记录,两位姑娘皆是完璧之身,堕胎药俨然并非你们自己使用。那么,能指派翠浓姑娘亲自出面,又如此大费周章采买堕胎药的人还能是谁?只怕不难猜吧。” 众人皆半垂着头颅,眼底浮出沉思,思考着君青蓝方才所问之事。刚才那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但……怎么可能? “经过姜百户和锦衣卫的兄弟们多方查探,再加上这些证据。罪臣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君青蓝的目光在南疆众人面上缓缓扫过:“南疆公主实际上在和亲前便已经有了意中人,南疆民风开放。所以,公主早与她的意中人暗度陈仓水到渠成。她本以为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大婚圆房之时随便使个手段便能将此事遮掩过去。毕竟,莫说在宫中,即便是民间假做处子的法子也并不稀罕。但是,谁都不曾想到公主居然珠胎暗结。并非完璧可以伪装,但身怀有孕却怎么都逃不过旁人的双眼。试问,南疆将一位怀了身孕的公主嫁给旁人,谁能接受?此事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公主思前想后,唯有将胎儿悄悄打掉再稍事休养后进宫去。然而,此事不宜张扬。所以,翠浓姑娘便借助云染感 染风寒的机会,将堕胎药物拆分分别购买。以瞒天过海” 众人满目的震惊,再不会想到小小一张药方中,居然还藏着这样惊人的秘密和不堪的过往。 翠浓却忽然瞪大了眼:“你胡说,我们公主的清白岂容你这样随意攀诬?你说公主怀了身孕,可有证据?” “你说的不错,公主已然薨逝,如今遗体亦被损毁。瞧上去似乎真的死无对证。但是,并非不能知道真相。只要请郎中将鸿胪寺中与公主相处的所有女性一一检验过,便能瞧出所有人并未怀孕。那么怀孕的能是谁?或者说,是翠浓姑娘闲来无事抓了一副堕胎药来玩?” 翠浓咬着唇,尖利的指甲刺入到了皮肉中却毫无知觉。额角的汗水如豆,将面上薄粉冲出条条沟壑出来。她却早忘记了该拿帕子擦一擦。 谁会抓一副堕胎药来玩?众人瞧向翠浓的眼神渐渐透了几分不满。南疆此举简直叫人气愤! “翠浓,这是真的么?”云染亦攥紧了拳头,目光直勾勾盯着翠浓,带着淡淡忧伤:“公主她真的……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你与公主的心上人刚刚好是同一人,这种事情又岂会叫你知晓?”君青蓝说道:“公主殿下不得不离开曲阳,又岂会将你留下,与她的心上人双宿双栖?所以,她前来和亲时除了贴身的宫女翠浓之外还向南疆王指明要你跟随。这一点从你本为南疆晋王身边大宫女便能瞧出来。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你都不该是和亲随行人员。所以,你们爱慕的人便是南疆晋王。” 云染身躯一颤,双眸忽然就氤氲了,晶莹泪珠自面庞滚落。再度听到那人名字却是在这般 情形之下,却没了当初种种悸动,只余满腹的心酸。 “你所言种种皆是猜测,我买了那些药材不过是凑巧。”翠浓忽然开了口:“既然你们锦衣卫始终在暗处瞧着,便该知道,公主从来没有服用过堕胎药。” “你说的不错。”君青蓝点头:“公主的确不曾服用过堕胎药,那是因为她隐疾发作。虚弱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堕胎的虎狼之威。” “公主自打出生起便有轻微的哮喘之症,故而比旁人畏寒,也从不能沾染毛絮。不巧的是燕京城中种植了大片的合欢。合欢花,花瓣细长如丝,常能随风飘落。那些细长如丝的玩意对哮喘病人来说是致命之物。所以,公主自打入了燕京,便引发了哮喘痼疾,只得在行馆中静养。这样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堕胎药?” “你说来说去都是些无用之言。”南疆使臣闷哼一声,神色间颇为不耐:“这些又与公主之死有什么关联?与她玉体焚毁更没有关系。你说人人都有动机,一切始终都是你的揣测。而北夏皇帝指派你查案,公主玉体是在你查案期间出了意外,这事情所有人都能作证。你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干系,所以便想混淆视听,将水搅浑企图逃避责罚么?” “使臣大人的想法乃人之常情,所以,我现在就要告知大家公主薨逝的真实原因了。” 君青蓝微微一笑,将手指再度探入到包裹中去:“现在,我便要请出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证物。” 众人眼底纷纷带了光亮,眨也不眨盯着君青蓝的手。即便是淡漠如尘的端王李从尧,也瞧向了君青蓝。最后关头了,她要拿出来的会是什么? 010 如同儿戏的真相 与所有人充满期待的眼神不同,姜羽凡则是满目的担忧。包裹是他带来的,里面有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他实在不明白那么寻常的玩意怎么就能成了至关重要的证物? 将那玩意拿出来,只怕……会成了惊吓吧! “就是这个。”君青蓝扔了包裹,拖在掌心里的是半臂长柔软的一只丝缎枕头,瞧上去却并不丰盈,有些干瘪。 众人拧了拧眉,那是枕头么?莫不是瞧错了? “这一只枕头是罪民自公主寝室的床榻上取来的,该是公主入住鸿胪寺后一直所用之物。请翠浓,云染两位姑娘辨认一下,是否属实。” 翠浓云染点了点头,目光交错一碰,皆是不明所以。 “这枕头与我们惯常所用的瓷枕,玉枕,木枕皆不相同。因公主身娇体弱,受不得北夏枕头的坚硬,故而特意为她准备了这样一只枕头。这枕头乃是采用了两江进贡的天云锦为面,内里填充了干净蓬松的鹅绒。用起来温暖柔软,很受公主喜爱。但……。” 她话锋一转说道:“这枕头当初刚刚做好的时候并非如此干瘪,这一点两位姑娘和鸿胪寺丞皆可以证明。” 二女点头:“不错。” “那么,它为何忽然干瘪了呢?” 众人皆被她语言吸引,忍不住在心底里也盘算着, 好端端一个枕头怎么就忽然干瘪了? “二位姑娘请近前来看。”君青蓝招手叫云染和翠浓凑近了,抬手朝着枕头上某处指了指:“瞧见这里是什么了么?” 眼看着两人面色一变,眼底便带了几分惊骇。 君青蓝缓缓说道:“这便是公主忽然薨逝的原因,也请使臣大人仔细瞧瞧吧。” 她将枕头交给了翠浓,眼看着翠浓步履沉重走向南疆使臣。手指似乎也朝着枕头上某处一指,南疆使臣身子一僵,眸色便一点一点沉重而僵硬起来。 “公主之死并非人为,乃是天授神意。公主本是王母身边芍药花神,来尘世间只为历练。如今功德圆满自该回归天庭。故而与六月十三日子时飞升,离开人世。这也是停尸房为何会造雷劈,引发天火的原因。只因公主本为天女,无论生与死,都不该在尘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勾:“此案过往便是如此。南疆各位朋友,难道不是么?” 众人面面相觑,天底下哪有什么仙女飞升?这番言论简直假的不能再假,鬼才能信!众人目光瞧向南疆使臣暗暗担忧。那人本就存心挑衅。只怕这么一来…… 眼看着南疆那边的关键人物一个个面色发沉,目光交错一碰满是郑重。忽然齐齐抬了头瞧向君青蓝:“你说的不错,事实便是如此。 什么…… 众人张大了嘴,竟完全忘记了风仪姿态。唯有如此才能表示出心底的震惊,这么匪夷所思的无稽之谈,居然……得到了认可? “你们确定?”君青蓝微笑着说道。 “自然。”南疆使臣咬牙,重重点头:“我们公主就是仙女临世,如今功德圆满回归天界去了,再不会出错。” 君青蓝点头向大理寺卿躬身一礼:“大人,君青蓝幸不辱命,此案结束了。” “这……。”大理寺卿只觉满心的荒唐,忍不住朝金龙屏风瞧了一眼。见那处始终没有动静,才终于咬了咬牙宣布一声退堂。 “嘿。”姜羽凡性子素来跳脱,因案情重大早已忍耐了许久。如今才听见一声退堂立刻就蹦了起来,抬起一拳重重捣向君青蓝肩头:“真有你小子的,这案子竟真叫你给结了。” “呵呵。”君青蓝揉着发疼的肩头苦笑:“还不是仰仗着皇上庇佑。” “你快跟我说说。”姜羽凡抬手绕过君青蓝肩头,眉飞色舞说道:“你怎么就能发现南疆公主是升仙去了?还有,你方才问东问西那么一堆玩意,跟飞升又有什么关系?” 他霹雳吧啦说个不停。却冷不防瞧见君青蓝将双眼一翻,噗通一声栽倒,昏过去了 011 祸从口出 六月的北夏美丽而充满生机。城里大片的合欢花开的正艳。远远瞧去,便似一把把深粉色的大伞,将如火骄阳尽数摒除了。空气里时有暗香浮动,每到下午黄昏暑气稍退的时候,便是燕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君青蓝却从不去主动招惹这一份热闹。除了验尸探案的时候,她总是沉静的。沉静的坐着,沉静的瞧着纷纷扰扰的尘世。便似天上地下一切早与她绝了缘分。 此刻,她手中正握着一把点燃的香,仔细的将手中的香分别插入城外义庄棺材前的香炉中。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不说话,清美明亮的眼眸专注肃穆,细瞧,眼底却分明有淡淡忧伤一轮。 义庄东窗下,君老爹默不作声靠墙站着,眯着眼睛注视着君青蓝,只偶尔瞧一眼手中端着的一碗绿豆汤。始终不曾上前,终于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出门去。 “爹,给我的绿豆汤么?”君青蓝将手里面最后三炷香插在牌位台面上的香炉里,侧首笑吟吟瞧着君老爹。眼看她一句话出口,那人将肩膀缩了缩,似乎整个身躯都佝偻了。 “您要端着我的汤到哪去?”君青蓝瞧着君老爹手中的汤,语声里带着几分嗔怪,似委屈至极。 “不是……我没有……我以为你……。”君老爹以为她真的生气,顿时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说了半晌终是没有能将一句话给说利索了。 “我在大理寺这么些日子了,最想念的就是爹爹这一碗绿豆汤。您快可怜可怜我吧,千万莫要给端走了。” 言罢,君青蓝三两步走至君老爹面前。不由分说将他手中汤碗给夺了去,大大喝了一口后便半眯了眼眸,俨然享受的很。 “慢点,还有。”君老爹终于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唇角边也渐渐浮起丝笑容出来。 “谢谢爹,即便是珍味斋的山珍海味也及不上您这一碗绿豆汤。” “你竟哄我。”君老爹讷讷开口,眼底却并无几分笑意,反倒带着局促。直勾勾盯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棺材:“伺候他们吃饭是粗 活,这种事情以后叫我做便是。小姐到底是个尊贵的姑娘家,这事怎么能叫你……。” “爹!”君青蓝狠狠皱了眉,沉声开口打断他的话头:“祸从口出您可是又忘了?” “我……。”君老爹愈发局促。 君青蓝叹口气,拿帕子仔细擦去他额角的汗水:“我是您的儿子,一日是永远都是。当初若不是您好心收留我,又给了我这么一个身份。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可别这么说。”君老爹连连摆手,只觉那轻飘飘的帕子似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的他头都晕了。 “小老儿当年流落到管州府的时候中了暑,若非节度使秦大人好心替我治好了病,我早就客死异乡了。今日能有让小姐用得上的地方,便是老天开了眼。叫我能在有生之年,偿还这天大的恩情。” 君老爹说的真诚,君青蓝却渐渐变了脸色。终于将手中碗重重置于桌案上,轻叹了口气:“爹,我姓君,叫君青蓝,是早年您在饥荒逃难时失散的儿子。千万莫要提起旁的人旁的事情来!天子脚下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你我都得身首异处。” 君老爹张了张嘴,面有愧色:“你是节度使家的小姐,总要你唤我爹爹,到底……受之有愧。” “无愧。”君青蓝说道:“是您手把手教会了我验尸,才能叫我凭着这一门手艺在锦衣卫站稳脚跟,也能……于情于理,我叫您一声爹,一点都不亏。” “可是……。” 君老爹还要说话,君青蓝却朝他用力摆手,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君青蓝,你快出来。”义庄外面,姜羽凡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快点快点。” 君青蓝走至门边,便瞧见姜羽凡穿了鸦青色一件常服,骑在马上瞧着她。这人一路该是走的急了,满头的大汗,手中撑着把扇子却并未扇风,只搭在头顶遮着盛夏刺目的阳光。 “赶紧过来。”姜羽凡满脸不耐烦的催促道:“有好些重要的大人物在珍味斋摆了酒席,说要庆祝你沉冤得雪呢。” “大人物?”君青蓝眯了眯眼,斜倚在门框上不愠不火瞧着他:“谁?” 她心念电转,将她认识并可能请她吃饭的大人物速速过了一遍。似乎她的人生里并不存在那样一个人。 “莫要在意这些,快走便是了。”姜羽凡急急催促,眉目中的焦急清晰可辩。 君青蓝眯眼瞧着他。姜羽凡行事风格全不似京城里勋贵子弟,同什么人都能相熟。即便是跟卫所里临时请来挑脚的苦力也能聊的欢畅。 但,这人却素来不是个急性子,行事反倒及有分寸。今日只一味催促她快走,该是为了珍味斋中那个大人物吧。燕京城里能叫这位皇上表弟,大长公主亲子这般在意的人可真没有几个。 “你老瞧着我做什么?”姜羽凡皱了眉:“还不赶紧的牵马去?我可告诉你,今日这事关系到你身家性命和前途,你万万不可儿戏。” “阿蓝,你便随着姜小爷去吧,莫要为我忧心。”不知何时,君老爹走近了两人。正站在码的整整齐齐的棺材前头瞧着他们。身后供桌上摆着密匝匝乌油油的牌位,香炉里青烟袅袅而上,浮于半空里终化作无形。 君青蓝瞧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总觉得这样的景象瞧着似乎很不吉利。但,这般情景却分明是她平日见惯了的。每当她离开义庄前往卫所当值的时候,君老爹都会那么站着跟她告别。今日怎的瞧着却……这般心惊肉跳。 “君青蓝,你莫要再磨蹭!”姜羽凡语声里已经沾了火气。 “急什么,我才出了大牢,就不兴叫人先歇一会子么?”君青蓝朝他翻个白眼,便同君老爹告了别,打马而去。 姜羽凡早等的不耐,一路疾驰,却在离着燕京城门不足三丈时忽然勒马。目光灼灼如炬,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 “你做什么?”君青蓝被他瞧的不自在:“不是急的很?怎的不走了?” “君青蓝。”良久,姜羽凡终于开了口:“我好不容易才当了锦衣卫,你可千万莫要害我!” 012 燕京盛世 此刻正是日暮西斜时候,虽然已经过了最难耐的正午,阳光却依旧夺目。烫红了天幕上延绵的云,火烧一般铺陈开来。姜羽凡皱着眉,双眸似也被漫天的红霞给染的透出了那么一抹意味不明的红。 “我娘身份尊贵,我爹又是世袭的侯爵,我那些个哥哥也都出类拔萃。只有我,文不成武不就,然而这并不影响众人对我尊敬非常,热情周到。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冲着我父母兄长的面子罢了。离了他们,我姜羽凡连沟渠里的烂泥都不如。” 君青蓝盯着姜羽凡没有出声,心中多少有几分惊异。姜羽凡素来玩世不恭,整日里掏鸟捉鱼,撵狗逮鸡,虽不曾犯过大错,却终究是个叫祖宗蒙羞的另类。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她以为,这样的人该是没心没肺,对万事都不上心的。却原来,他心中这般通透明白。 “我们安平侯府子弟世代出仕皆任文职,只我对那些酸腐的文章实在不感兴趣。我爹便花了大力气想要将我弄进京卫去。燕京的勋贵子弟进入京卫的不在少数,但大多都入了名声好听的宿卫,独我选了锦衣卫。我爹盛怒之下险些将我逐出家门,自此不再管我。我受了多少罪才爬到今天这百户的位置上来,你知道么?” 君青蓝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姜羽凡说的都是实话。燕京城的京卫里,以上直卫地位最高,仅上直卫便又分作二十六卫之多。却独有锦衣卫乃是宿卫扈 从,听上去地位最低。干的又是暗中侦缉之事,与光明磊落的世家大族宗旨背道而驰,实在上不得台面。姜羽凡执意进入锦衣卫,实在是个令祖宗蒙羞的行为。安平侯没有打断他的腿已经相当的仁慈。 “君青蓝,所以我求求你,尽量乖顺一些。叫我这来之不易的地位能多保留一时片刻也好。”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做出语重心长之态。 他态度很是诚恳,却终归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加之素来是个跳脱的心性,如今刻意做出这般老成之态并不叫人畏惧,瞧着只觉可笑的很。 君青蓝侧首瞧着他:“你的地位能不能保住,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姜羽凡容色依旧严肃紧绷,与他性格极不相称。他却始终保持着那样的姿态说道:“你只需记得稍后无论问你什么都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切记切记。” “……恩?”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言罢便打马率先冲入城中去了。君青蓝眯了眯眼,阳光正好,将那一人一马都给镀上了淡淡一层金,瞧上去光芒万丈。她心中却因方才姜羽凡最后那一个切记而颤了一颤,忽觉今日这一行似乎大有深意。然而,这时候想要调头回去已经是不可能了。唯有在心中夹了提防,追着姜羽凡进了燕京城。 北夏圣祖皇帝初登大宝时曾定都管州,高宗时迁都至燕京。历经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燕京早就自当初临 近蛮夷,风沙遍地的蛮荒小城变成了处处繁华,夜夜笙歌的大都市。整个燕京被划为十二城区,东西南北四区在最外围守护内城。内城八区又给一分为二,其中主城区只有四个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北夏皇宫便位于主城区正东紫气东来吉位上的青龙区。正因为青龙区主吉,乃是皇家命脉运势所在,故而被划作了皇城,寻常人不可随意出入。皇亲贵胄则住在离青龙区最近的朱雀区中。 珍味斋就建在朱雀区里。那地方并不是你有钱便能入驻之处,珍味斋却能屹立不倒,生意兴隆。其背后的势力,叫人不敢深究。 “青蓝,快。”姜羽凡跳下马,急急拉着君青蓝便朝楼上跑去。 君青蓝飞快朝四下打量一眼,心中不安便更深了几分。珍味斋老板做生意极有一套,不仅菜色精美,还供应各色精美茶点果品,且并不限制经营时间。无论客人何时来到,均能选到心仪的吃食。往日这时候,珍味斋的三层楼上均坐满了享用茶点的闲散贵人们,今日却……门可罗雀。 甚至连楼中掌柜,伙计也半个不见? 姜羽凡脚下似点了一团火,拉着君青蓝径直奔上了顶楼,伸手便推开临水阁的房门。屋内香气扑鼻,早摆满了珍馐美味。 却也……只有酒菜。 “人呢?”君青蓝眨眨眼:“你不是说有好些人在等着我么?人呢?” 013 盘问 姜羽凡笑容有些许尴尬,挥了挥手招呼她坐下:“这个不重要。眼下我有件要紧事情得问你。你可得据实回答!” 君青蓝眨眨眼,见姜羽凡正襟而坐,连双手都规规矩矩搭在了膝盖上。右手食指却在不经意间微微一弹。 他在紧张! 紧张什么? “那个,南疆公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君青蓝眸色一凝,再不会想到叫姜羽凡紧张询问的居然是这个事情。她眼风不着痕迹朝着四下里一扫便微勾了唇角:“公堂上不是说的很清楚?南疆公主是功德圆满,升仙去了。” “你莫要诓我。”姜羽凡皱眉:“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升仙去?” 君青蓝不动声色瞧着他。珍宝斋是个酒楼,什么人都能进的酒楼。在这种地方谈论这般机密的事情,合适? “呵呵。”姜羽凡忽然变了脸,堆了满面的笑,伸手去搭君青蓝的肩膀:“青蓝啊,你可莫要误会,不是我不肯相信你。实在是你那一番升仙的言论太过匪夷所思,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大可能。你瞧我的眼睛。” 姜羽凡抬手朝着双目下飞快一指:“为了想清楚这件事,我都好几夜不曾睡觉了。你就行行好,赶紧的告诉我真相吧。” 君青蓝的目光在姜羽凡面庞上定了一下,见他眼底果真带了淡淡一圈乌青,眼中急切也不似作伪,便缓缓移开了去。终究定格在他身后一副松鹤延年的壁画上叹了口气。 “你怎知升仙之说不实?” “你在公堂上盘问了那么些人,各个都有见不得人的过往。最后的结论却与这些人半点关系也无,怎么可能?你君青蓝从不会在公堂上说一句废话,所以我断定,你一定隐瞒了什么。” 君青蓝瞧了他半晌,终于缓缓垂了眼眸。同一个人相处日久果真误事,姜羽凡总同她一起办案,对她的习惯熟悉的很。只怕他早就瞧出升仙之说并不真实,以他的性子能忍到现在才问,已经不容易。 “你想知道什么?” “到底是谁杀了公主?”姜羽凡的眼眸完全被即将知晓的真相的兴奋点燃了,整个人都焕发出勃勃生机出来。竟似连眼底那两块乌青都带了光。 “没有人。”君青蓝摇头:“没有人亲手杀害南疆公主。然而,她的死实际上却跟南疆所有人都有关系。” “你这话可叫人听不懂。”姜羽凡愕然:“既然你都说了没有人杀害南疆公主,怎么又都扯上关系了?” “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那人眼底的愕然也不过一瞬,顷刻间却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满目光明。 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只觉无语。她方才那一番话的确自相矛盾,对完全听不懂的言论也能表现出这么兴奋的,全燕京也只有姜羽凡这没心没肺的主。 “你还记得那只枕头么?” “当然。”姜羽凡点头:“你特意嘱咐我将南疆公主用过的枕头带来,我哪里能忘。取了那枕头的时候,我再三同鸿胪寺的人确认过,自打公主入住后所用的始终是这个枕头。” “那么,你可还记得枕头上有好几个破损之处?” 姜羽凡想了想:“似乎有,那时我记得你指出来给翠浓云染和那和亲史瞧过。” 君青蓝眸色一闪:“这便是整件案子的关键,南疆公主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枕头上这几个破口。” 姜羽凡皱了眉,思量了半晌眼睛忽然一亮:“是有人在枕头里藏了毒,然后故意弄破了枕头让毒素发散,南疆公主实际上是中毒而亡!” 014 漠视杀人 “呵。”君青蓝冷眼瞧着姜羽凡:“枕头里若是藏了毒,鸿胪寺的人一个都活不成。南疆人能善罢甘休?何况你又凭什么能在南疆公主熟睡中刚刚好弄破了枕头,让她中毒?” “这……。”姜羽凡挠挠头:“这我就真不明白了。” “那枕头上的破口并不平整,且长短不一,大多破损处都起了毛边。我询问过翠浓和云染得知,南疆公主喜欢华丽夸张的饰物,她的耳饰大多带着尖利的钩针,而她熟睡时通常是不摘耳饰的。” “我明白了。”姜羽凡一手握拳,重重在桌面上一捣:“枕头上那些破口实际上是南疆公主耳饰上的钩针所致。” “正是。” 眼看着君青蓝点了点头,姜羽凡立刻恢复了周身的精气神。 “南疆公主自打进入燕京城后,便因为盛开的合欢花引发了哮喘痼疾。而她为了睡的舒适,摒弃了坚硬的玉石枕头选用了松软的鹅毛羽枕。枕头被她耳后钩针勾破之后,里面填充的鹅毛羽绒便飞了出来。棉絮这种东西对于哮喘病人是致命之物。南疆公主便是因为吸入大量鹅毛羽绒,以致气管堵塞不能呼吸致死。” 所以,她死的时候才会呈现出如窒息一般痛苦的姿态。 “原来如此。”姜羽凡恍然大悟:“这么说来,的确没有人亲手杀害了她。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何南疆人会轻易认了公主升仙一说?” 君青蓝眸色一凝:“只因,他们所有人都要为公主的死付上责任。” 她的面色渐渐呈现出一抹淡淡的哀凉:“公主早有了心上人,却不得不为了家国荣耀背井离乡。而她身边的人却各个心怀鬼胎,言行不一。云染因爱生恨,消极怠工。和亲史因自己仕途受阻郁郁寡欢,从不曾真正在意过公主起居。至于翠浓,连日来因为公主堕胎之事奔走,早就筋疲力尽。故而,出事那一日并没有一个人守在公主身边。以至于她被鹅毛羽绒引致哮喘发作至死,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可叹好端端花一般的生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终结于他国驿馆之中,而不为人知。” 姜羽凡点头:“南疆公主的死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的疏忽所致。所以你那时候故意将他们所有人的龌龊公布于世,就是为了叫他们愧疚害怕,知道任何人都不能从公主的死中脱离干系。” “是的。”君青蓝点头:“虽然公主并非他们亲手杀害,却是死于所有人的漠视。待真相传回南疆,南疆王定然不能轻饶了他们。所以,我提出公主升仙那么一个荒诞不经的说法,他们才会毫不犹豫的附和同意。毕竟,这样的说法最能顾全所有人的颜面,包括南疆王。” “你胆子可真大!”姜羽凡瞧着君青蓝赞叹着说道:“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你就不怕南疆王秋后算账?” “他不会。”君青蓝果断摇头:“毕竟,南疆这一位和亲公主挑选的,可并不十分出色。” 君青蓝这话说的算是相当客气。南疆选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公主来和亲,若是深究起来,理亏的始 终是南疆。所以,升仙可真真是件大好事。 姜羽凡抿了抿唇,眼底忽而浮起丝郑重:“青蓝,你办了这么漂亮一个案子。有没有想过要什么赏赐?比如,当驸马?” 君青蓝瞧他一眼,驸马两个字叫姜羽凡说的带着几分颤抖,似犹豫不决和畏惧。她在心中略一思量,眼眸却朝着松鹤延年的壁画再瞧了一眼。这画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细到松针和鹤羽都画的精细巧妙,栩栩如生。振翅欲飞那一只鹤画的尤其出众。头颅高傲,眼眸明亮。鹤顶一抹鲜红如火,越发趁的鹤羽洁白如雪,尘世间丁点污垢也不曾沾染。 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缓缓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做不做驸马都是皇上的恩典。不过么,若我仍旧能在锦衣卫中效力,相信更能替皇上多分些忧愁。想来总比养尊处优来的好。” “是……吧。”姜羽凡讷讷着接口,眼眸也不由自主朝着松鹤延年瞧了去。眼底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房门外忽然起了阵骚动,动静虽然不大在如今四下俱静中却显得尤为清晰。屋中两个人谁都没有动弹,仍旧维持着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姿态,似乎谁都没有听到方才的动静。也始终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那骚动起的突兀却也消失的极快,几乎眨眼的功夫四下里便又再度恢复了安静。 然而,姜羽凡却忽然焕发出了生机,眼眸晶亮猛然自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揽住君青蓝肩头笑嘻嘻说道:“太好了!青蓝,你不必当驸马了!” 015 冲动是魔鬼 “呵呵。”君青蓝将肩头一垮,姜羽凡的手臂便滑落了下去:“真是要谢谢你。” 她的话说的轻描淡写,却也真情实意。 “你居然一点都不好奇?”姜羽凡瞧着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失望:“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你挡下了这事,你好歹也该表示出几分感激和惊诧,才不枉费我今日这一番布局呐。” 君青蓝点头:“我的确很感激。” 姜羽凡定定瞧了她半晌,终于撇了撇嘴:“我瞧着一点都不像,你分明早就知道了。这事我倒有几分好奇,皇上至今都未曾公开表示过打消将你招为驸马的念头,你又是从何得知?” “我知道的时间并不比你早。”君青蓝一抬头,瞧见姜羽凡目光灼灼只管瞧着她,大有不给我交代清楚今日你哪里也别想去的势头,只得停了手中的筷子缓缓叹了口气:“瞧见那一副画了么?” 女子素白纤细的指尖在半空里点了点。姜羽凡顺着她指尖瞧去,是绘与屋中那硕大一副松鹤延年的壁画,不由皱了眉:“瞧见了,这与你当不当驸马又有什么关系?” “这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无论松树还是仙鹤都比寻常画作大了许多,却并没有因为画幅的巨大而影响了画作本身的美感。无论从何处瞧,这一幅画都是当之无愧的杰作。可是,这样完美的画作却有个不可忽视的弱点。” “是么?”姜羽凡吃了一惊,忍不住起身离坐贴着壁画瞧了半晌,却始终没有瞧出到底有什么弱点。 “你瞧头鹤的双眼。”君青蓝说道:“这副画,旁的地 方都画的细致周到,甚至连羽毛中每一个转圜线条都处理的妥当细致,瞧着便似真的仙鹤腾飞一般。但,那一双眼睛却只有漆黑两团墨点,你不觉得这样的处理手法与整幅画作风格完全不同么?” 君青蓝缓缓收了手指:“然而,方才在你询问我案情细节的时候,仙鹤的眼睛分明炯炯有神。能在一瞬间改变了画作的形态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仙鹤的眼睛原本就是个机关。该是在成画之后叫人将双目给挖空了去,又以旁的材料重新装点。必要的时候可以将机关打开,叫人站在壁画后观瞧屋中情形,成事之后再将双目移回。毕竟,那一双眼睛的绘画手法实在太过拙劣,这岂不是画作中致命的弱点?” 姜羽凡将目光落在了仙鹤双眸之上,却并没有伸手去触碰那漆黑两团墨迹以求验证。只缓缓将唇角勾了一勾,眼底浮起几分钦佩:“君青蓝就是君青蓝,这么隐蔽的事情居然也能叫你瞧出来。若是换做了我,只怕想破了脑袋也定然想不出其中的关窍。” “你可莫要夸我,我到底是个仵作。”君青蓝连连摆手。所以,细致入微的观察事物是她吃饭看家最基本的技能,与高明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不重要。”姜羽凡挥挥手:“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拜。既然你这么厉害……。” 他呵呵干笑了两声朝着君青蓝凑近了去:“可能猜出方才隔壁之人是谁?” 君青蓝没有立刻回话,抬眼瞧着姜羽凡。那人将眉峰高高挑着,一双眼睛弯的几乎成了月牙,叫人瞧着……很有一拳捣上去的冲动。君青蓝吸了口气,冲动是魔鬼,人家是领导, 打不得!打不得! “快说快说。”姜羽凡咧着嘴,双眸与眉峰齐飞,喜形于色。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你猜不出来吧!快求求我! 君青蓝飞快别开了眼,这样一副嘴脸实在叫人……不忍直视。 “头,您莫要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呵。”姜羽凡出了一口长气,笑容立刻垮了。他哪里能不明白,君青蓝分明早就猜出隔间人的身份。自然也知道那人身份不宜张扬,所以半个字都不肯说,只推说不想知道。 “天下间的事情只要过了你君青蓝的眼,就没有能瞒得住的么?”姜羽凡哭丧着脸,恹恹说着。 然而,这般沮丧却也不过一瞬,几乎在眨眼之间,姜羽凡便再度恢复了神采飞扬,一拳重重捣在了桌案上:“我决定了!” 君青蓝正夹了一只翡翠煎饺要往碟子里放,姜羽凡这一拳突如其来又用了极重的力道,半空里嘭一声巨响,连杯盘碗碟都给震的一蹦。君青蓝便也给吓了一跳,手中夹着的煎饺当一声掉在了桌案上。 “你……。”君青蓝才要开口,却见姜羽凡骤然欺身向前,单手撑在她椅背上,将她死死逼在了椅子上不得动弹。而那人一张脸正渐渐凑近了,眉目越来越清晰,几乎鼻息相闻。 君青蓝愕然,不由吞了吞口水将身子扭一扭。这样的姿势叫她很不自在,唯有尽力将头颅朝后仰去:“你要做什么?” “君青蓝。”姜羽凡维持着自己的动作,满目郑重:“小爷看上你了,你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016 变故丛生 “……啊?”君青蓝心头一跳。 “我要向你挑战!我不会总生活在你的光环下,总有一日我会成为燕京第一神捕!我要叫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包括你。” “……哦。”君青蓝长长舒口气,原来是这个!说什么看上,忽然离得那么近又如此郑重其事,吓死人了! “青蓝呐。”姜羽凡站直了身子,拉了把椅子坐下,笑嘻嘻盯着君青蓝:“我还有个问题。” 君青蓝垮了脸,颇感无奈:“头,您的问题似乎有点多。” 姜羽凡立刻竖起根手指:“最后一个,真的。” 君青蓝瞟他一眼,您口中的“真”似乎没什么可信度吧。 “话说,南疆方面不许咱们触碰公主尸体。你怎么就能发觉她是哮喘病发导致气管堵塞,呼吸不畅而亡?还有,随后天火引燃停尸房,致使公主遗体损毁。这当中真的就没有关联么?” 姜羽凡眉目含笑,眼神清澈明亮,满面流光。我猜对了吧,快来夸奖我! “呵呵。”君青蓝低笑,重新夹了只煎饺吃的津津有味。 姜羽凡等了半晌,面上的肌肉笑的都僵硬了,终是不曾等到君青蓝的答复。于是,眉目中便渐渐添了几分不满:“气管堵塞窒息而死,是单凭眼 睛能瞧出来的事情?燕京城旁的地方我不知道,咱门北镇抚司的房舍可是年年修葺,尤其是停尸房那般重要的地方。为了避免自然灾祸曾进行过特殊的处理,怎么就那么巧被雷暴击中还引发了天火,又那么巧将公主尸身付之一炬?” “唔。”君青蓝将细细咀嚼过的食物咽下去,又就着手边茶水喝了一大口,才缓缓开了腔:“这事可不就是凑巧了么。不过,公主的确升仙去了,这是无人辩驳的事实。你说,不是么?” 姜羽凡渐渐泄了气,他不是笨蛋,自然明白天下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于是神色瞬渐渐萎靡了,无精打采举了筷子,却将挑出来的饭菜一样样捡拾在了身侧一只大盘子中。 “你做什么?”这做法与往日身体好,胃口好的姜羽凡无半点相似之处。状若……疯癫。连君青蓝都吃了一惊,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打击有这么大? “唔。”姜羽凡淡淡应道:“本来今日请了大理寺的兄弟们,想借这个机会感谢他们这几日对你的照顾。不成想今日冯村的案子开审,他们便都来不成了。这么些菜你也吃不完,我捡些没动过筷子的给他们拎过去。” “哦。”君青蓝微一思量,便想到当日在枯井里捞出来那一具男尸,那案子瞧上去并不难办,便也并没有在意只随口问道:“凶手归 案了?” “恩。”姜羽凡闷头说道:“说是在死者衣裳内侧暗袋中发现了苍术,皂角和生姜,还有些叫水给腻的成了糊状紧紧沾在衣兜中的泥灰。苗有信说证据已经非常充分,凶手跑不了。” “你说……什么?” 姜羽凡不过随口一句,君青蓝却已经停了筷子,灿若星眸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瞬不瞬。姜羽凡吓了一跳,只觉被她那样瞧着及不自在。于是扭了扭身子,讷讷说道:“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你说在死者衣兜里发现了苍术,皂角和生姜?” 姜羽凡仔细想了想,他方才似乎是这么说的:“没错。” “还有泥灰?” 君青蓝素来沉稳,这一句话出了口手指却分明在颤抖,连面色都变的苍白。 “咦?”姜羽凡终于觉出不妥,丢了手中筷子,抬手朝着君青蓝额头探去:“你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病了?” 然而,那一只手却什么都不曾触碰到。君青蓝似根本等不及他的回答早已起了身,就在他探出手的瞬间已经夺门而去,飞快下楼去了。 姜羽凡愕然瞧一眼那人只咬了半块丢在碟子中的豌豆黄怔了半晌:“这是……怎么了?” 017 凶手是熟人 “青蓝,你等等我!”姜羽凡不及深究,飞快抓了块烤饼子塞进口中,追着君青蓝去了。 待到姜羽凡出了门,却见君青蓝早打马而去。长街之上,只余滚滚烟尘未散。 “这么急?”姜羽凡心底也渐渐生出几分郑重。与那人相处了三年,那人时刻均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油泼不进的淡然。何曾这么焦急过? 幸而如今乃是青天白日,君青蓝所过之处又是人流如织的闹市,并不敢肆意纵马。他紧赶慢赶,终于瞧见那人在大理寺衙门前下了马。也不知同门房说了些什么,整个人便如遭了雷击,满面的死灰呆立不动。一双眼眸却始终盯着大理寺又高又宽的台阶,木雕泥塑一般。 “青蓝,你怎么……。” 噗通一声闷响,姜羽凡的话便尽数消散在了风中。他再也不会想到,君青蓝居然一声不响忽然跪在了他眼前。 “你……。”姜羽凡喉结滚动了半晌,极致的震惊叫他说不出话来。唯有呆呆瞧着眼前风尘仆仆的男子,竟有些手足无措。 此刻正是暮色四合时候,夕阳如金镀在君青蓝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灿烂热闹的缤纷,反倒显出几分繁华落尽后的孤寂凄凉。那人也不知受了什么打击,一张微微泛黄的面孔竟隐隐带了几分透明。似一块仔细打磨过的玉,细腻而光滑。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水汪汪亮的惊人,瞧得人心底也跟着她眼底的氤氲一颤。 姜羽凡狠狠咽了咽口水,一把攥住君青蓝双臂,将她托起:“你起来。” 这一拖竟纹丝不动,姜羽凡咬了咬牙松手。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瞧见她这般跪与眼前,竟从心底里生出难以言表的哀凉和痛惜,恨不能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然而,现下境况不明,不敢大力相逼,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眼前易碎瓷娃娃般的人。 真美! 姜羽凡心中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眼前这人分明是个男子,又是在这般狼狈的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这念头来的荒诞的可笑,就是控制不住。他若是皮肤再白净一些,身材再丰润一些,只怕女子见了都得自惭形秽。 “你快起来。”姜羽凡将头颅略偏了几分,神色间带了几分不自在:“这样子叫旁人瞧见,不好。” “大人,卑职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言罢,那人骤然付下了身子,郑重叩首。 姜羽凡彻底惊着了。 君青蓝虽然是北镇抚司最底层的一个仵作,骨子里却带着几分与众不同的清高。即便与他相对,要么便唤他姜小爷,要么便是头,最多的时候却只单独一个你。何曾听过她在公堂之外的地方这么郑重其事的呼唤他为大人?更不曾听她自称过卑职。 眼前一切叫姜羽凡坚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这般不可控的局面叫姜羽凡心中生出了几分不祥,越发的不自在。理智告诉他现在该拒绝,偏偏瞧见那人凋零落花般的凄楚,所有的理智便都在一夕崩塌了。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纵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君青蓝摇头:“并没有那么严重,卑职只求大人能够亲自调查枯井藏尸的案子。” “……啊?” 姜羽凡惊着了,这是……什么情况? “死者与你相熟?亲戚?朋友?”不然,能这么豁出去相求? “我与死者并不相熟。我……。” “与她相熟的是凶手!” 018 血色残阳 男子一声低喝若洪钟,与这纷纷扰扰长街之上骤然响起,立刻便与市井叫卖及风声相合。却奇异的清晰,叫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此刻残阳如血,印红了半个天幕。大理寺洞开的朱红色大门里走出了一群穿着绛红色官衣的人,微风将众人衣袂卷起,衣角深红舒朗的经纬与微风中飞扬荡开,与日色相合,晕染出一片别样鲜红。 君青蓝下意识闭了闭眼,忽而觉得这一片红似乎沾染上了叫人并不愉快的浓郁气味,便似……鲜血。数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她满心欢心自郊外踏青归家。才到了街角便叫人一把给按到了,眼睁睁瞧着近在咫尺的家门大开,从里面也走出了这么一群衣衫鲜红的官人。翻飞的衣袂似一只无形大掌,将血雨腥风搅动。从此,她的人生彻底崩塌了。 陡然一道冷芒袭来,如劈开混沌的利斧,瞬间叫人灵台清明。谁的目光?! 君青蓝精神一震凝眸望去,火焰般鲜红的人群之后有一人默然伫立。那人着一袭暗青常服,毫不起眼的颜色,却叫他穿出别样的光彩。微风卷起那人青丝翻滚如浪,自面庞轻抚。显得乌发更乌,肤色竟似比玉还亮。一张唇瓣却只透出些微血色,如早春枝头浅淡的桃花。她只瞧了他一眼,那人便将暗如幽瞳一双眼眸眯了一眯,似将冰霜携裹。 “本王告辞。” 暮色里,男人颀长身躯远去,旁若无人。 李从尧! 君青蓝呼吸一凝,那人是端王李从尧!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瞧见了他,是好?是坏? “君青蓝,本官素来敬你是个正义之士。却不成想,你也如市井小民一般企图徇私枉法,真真叫人失望。”大理寺卿抄手立 于大理寺衙门口高高台阶上,目光灼灼居高临下瞧着面如死灰的君青蓝。唇畔渐渐溢出一抹叹息。 “可不可以有个人解释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姜羽凡内心焦急无比,一颗心肝似被猫儿挠来挠去,难耐的不能言表。 “对不起。”君青蓝缓缓垂首,将眼底情绪尽数敛与心底。幸好,众人只当她是被眼前案子迷了心窍,并不曾真的探究出她心中秘密:“卑职并无意扰乱司法公正,却也见不得人含冤受屈。若是卑职所料不差,今日抓获的凶犯,定然不曾招供。” 大理寺卿只微微撇她一眼便低低哼了一声:“大理寺的案子还轮不到你们锦衣卫插手。苗有信,给本官处理好了。叫些外人堵了大理寺的门,成何体统?” “是!” 苗有信话音未落便飞奔而出,一手扯了姜羽凡,一手扯了君青蓝,道一声快走。生拉硬扯的拖着两个人没入到一侧巷道中去了。 君青蓝垂着首,任由苗有信扯着走,众人身躯才要被巷道中暗影吞没,君青蓝却忽然回过头去。这一下不过一瞬,那无意间一个回眸快的根本叫人不易觉察。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唯有君青蓝将头颅垂的更低,巷道暗影将她眉目中的思量尽数遮了去,了然无痕。 十三岁时她曾亡命天涯,四伏的危机锻造出她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力。就在她离开的那一瞬间,曾有个人朝她投来过犀利一瞥。那一眼或许短暂,但绝非偶然。似刀剑火烛,灼的她如芒刺在背,体无完肤。 是谁? 苗有信一路走得极快,扯着两人穿过整整两条街才松了手。直到远远离了大理寺,行至内城最北边玄武区与外 城天河区交汇处一家小小酒馆前才停了脚步。期间,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喝两杯?”他转过身瞧着身后同他一般沉默的二人。 这酒馆只有一间门面,摆了四张桌子。迈步进了大堂只微一侧目便能瞧见几乎占了半面墙的柜台。大堂与后院及厨房皆只有薄薄一张棉布帘子隔着。地方实在算不得大,更不高贵。 苗有信俨然对此处熟悉的很,径自走在柜台边掏了快碎银子出来,递与柜台后须发花白的瘦弱老者:“福老爹,今日便不要再做旁的生意了吧。” 福老爹哎呦一声,并未伸手去接银子:“太多了,老头子的店就这么点地方,即便苗大人要买下来也要不了这么些银子呢。” 苗有信微勾了唇角,将银子硬塞在他手中:“你且收着,吩咐厨房多做几个拿手菜来。今日,我与我两个兄弟怕是要喝好久呢。” “使得使得。”福老爹笑的眉眼弯弯:“大人只管安心坐着,待小老儿去关了店门就去后头看着做菜去。酒都在架子上,您自取便是。什么时候需要上菜,您只管吩咐一声。” 苗有信点头,回至君青蓝与姜羽凡身边坐下。待福老爹关好了店门退在后院中去以后,才狠狠皱了眉:“君青蓝,你不要命了!” “到底怎么回事!”姜羽凡抬手重重朝桌面拍去,这一下极重,咚一声闷响。便似将他满腔怒火都借着这个当口给拍了出去。 这一路,没有一个人开口,他忍的够了! “衙门里今日抓获的凶手就是……。”苗有信瞧一眼君青蓝,神色中添了几分忧虑和不忍:“君老爹!” 019 此案只能到此结束 “怎么可能?!” 姜羽凡的反应很激烈,满面惊异。耳朵里面虽然听到了些东西,大脑却完全拒绝接受。已至整个面目都扭曲了。 苗有信没有理会他,仍旧拿眼睛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死者身上的衣衫是你爹爹的,出事那一夜曾有人瞧见死者进入义庄,却并未有人瞧见他从里面出来。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动机?”君青蓝神色冷凝且专注:“只凭一件衣服并不能断定我爹杀人。那人死时穿着我爹的衣裳,听上去似乎匪夷所思,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近日天气闷热,死者生前曾有过一番剧烈运动,难免衣衫尽湿。若是我爹将自己衣裳借给他替换也合情合理。更何况,天下间怎会有人杀了人后,还容许死者穿着自己的衣裳?是生怕旁人不知他与死者有关系?” “这话说的在理。”姜羽凡重重点头:“天下间相似的衣裳多了去了,你们怎么就能断定那衣裳是君老爹的?” 这一次苗有信没有再说话,只专注盯着君青蓝。见那人微黄面孔上如霜雪一般的冷凝,眼眸却耀眼过夜空里最亮的星辰,不由的在心中低低赞叹。旁人遇见这么个境况,早就慌了手脚六神无主。他在大理寺当差这么多年,遇见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命案能这么冷静的,也唯有一个君青蓝。 这种时候他心中也存着几分好奇。大理寺做事情素来是有规矩的,案情并未明朗之时,从不会对外公布死者及凶犯的身份。君青蓝又是如何断定君老爹入狱,而一早守候在了大理寺门外? “那衣裳……。”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微哑:“的确是我爹的。” “你都没有瞧见。”姜羽凡皱眉。关于枯井藏尸的案子,君青蓝知道的并不比他多。所有的证物大理寺并未公开,她怎么就断定那衣裳是君老爹的。 “你同我说过,衣裳内侧暗兜里藏了几样物件。苍术,皂角,生姜,这些物件是我爹经常携带之物。” 苗有信接口说道:“我若记得没错,你每次验尸时,若遇到陈尸多日的尸体,便会先在火盆中丢入些苍术皂角点燃,再让大家含着生姜,鼻端擦些麻油,以避尸臭。故而,在衣袋中时常装着这些物件之人定然长期与尸体接触。还有……。” “还有香灰。”君青蓝缓缓说道:“义庄里棺木众多,大多为无人认领的无主孤魂。我爹可怜他们,便日日为他们备了早晚三炷香。长此以往,他的手指甲缝中,便藏了经年难除的香灰。每当他在内袋中翻取东西的时候,香灰便会落与内袋之中。男尸衣袋中的糊状物便是香灰遇水后所化。” “正因为 如此。”君青蓝仰头瞧着苗有信:“你们才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只将目标锁定在我爹一人身上?” “正是。” “原来如此。”姜羽凡恍然大悟:“难怪我才同你提起苍术皂角那些,你便急急忙忙跑了。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大理寺找到的凶手就是君老爹么?” 言罢,他重重在自己额头上一敲:“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无人答言。 那一侧,君青蓝已经起了身,恭恭敬敬朝着苗有信躬了身子:“我爹爹是被冤枉的,他从没有杀人。还请苗大人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查清事情的真相。” 苗有信稳稳当当坐着,冷眼瞧着君青蓝:“看在你我往日的交情,我将你带到这里跟你说这些已经冒了极大风险。你这请求是在为难我。” 君青蓝抬头,俨然不惧他的疏离:“井中男尸的致命伤在后颈,乃是被人以锐器砍下一刀致命,伤口深可见骨。我爹爹是个体弱的老人,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君青蓝。”苗有信沉声说道:“或许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个案子只能到此结束。”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瞧着苗有信,见那人眸光渐渐有些闪烁,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莫非…… 020惹不起的人 “你可知井中男尸的真身?” 苗有信将声音顿了一顿,面色忽而凝重了几分,欲言又止:“是你惹不起的人。” “你莫要唬人。”姜羽凡不屑:“我们锦衣卫可不是给吓大的。若不是那一场大雨,烂在枯井里也没有人知道的主,能有多了不起?” “那人……。”君青蓝声音微沉,眼底半丝笑意也无:“那人手指纤长,双手肌肤没有疤痕,只在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有微微突起一个薄茧。虽身量不高,四肢却盛在均匀,不过上臂并没有结实的肌肉。由此可见,那人生前生活富足行住起居均有专人伺候。手指有茧上臂却无明显肌肉,说明他该是自幼习文,因长久握笔才能在那个位置留下茧子。然而,茧子极薄说明看来实际上并不真的喜欢读书。” “这样的人燕京城里可多了去了。”姜羽凡唏嘘着,斜着眼睛瞧着苗有信:“咱们燕京人口数十万,你们大理寺这一次可真厉害,才这么几日的功夫居然就排查出了死者身份。” “也是赶巧。”苗有信说道:“发现藏尸后不久有人来上报失踪,失踪之人恰好就是那人。” “说起来死者与你我都是熟人,你与他的关系曾经更加亲厚一些。”苗有信皱了眉,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我认识?”姜羽凡大奇,抬手点了点自己鼻子:“这怎么可能?与我相熟的人忽然不见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这些日子不是忙着调查南疆公主的案子么?”苗有信叹口气,眼底浮起丝淡淡悲戚出来:“那人就是崔泰。” “……啊?是他?”姜羽凡长出口气气,猛然朝着君青蓝瞧了去:“这回还……真有些麻烦了。” 崔泰!竟然是这么一个人! 君青蓝眉峰狠狠颦了一颦。崔泰是户部员外郎崔占的庶子,除了一张好皮相浑身一无是处,在崔府里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然,也不会失踪了那么些日子才叫人发现。但,无论崔占如何嫌恶崔泰,那个到底是他儿子。不明不白死在了枯井里面,能善罢甘休?京城里当官的人,脸皮还是要的。所以,他一定会为他儿子讨回公道。 若真是的面对崔占,还没有必要让大理寺卿亲自督办此案。但,崔占是内阁首辅太师严禄的门生,有那人做他的后盾,这就麻烦了。 “今日早朝,内阁六位阁老同时上书弹劾大理寺。指责大理寺玩忽职守督办治安不利,致使燕京城命案连发。朝中大臣多有附议。皇上震怒,严厉斥责了寺卿大人,责令大理寺速速查明崔泰一案,并下令端王督察。如今,大理寺上下人人自危,举步维艰呐。” 君青蓝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她微微眯了眯眼,猛然忆起在同苗有信离开时为了探寻那犀利目光的源头回头查探时,似乎瞥见银 紫色一角衣袂飘于风中,一闪而逝。只一瞬便与天地融为一色,只余日色印染下薄薄的一层金。那是……端王? 大理寺结案时的确瞧见了端王,不过她那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大理寺卿身上,并不曾在意那人。若非苗有信提起险些便将他忘记了。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端王除了养病,素来不多管闲事。此案由他督办真是再好不过,怎么就没有转圜余地了?”姜羽凡不在意地说道:“我回去求求我娘去,只要她开了口,这么点面子寺卿大人肯定是要给的。” “呵。”苗有信斜眼瞧着他,扯了扯唇角,旁的话半个字也没有了。 “头,我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君青蓝淡淡说道:“端王自打容养虽不常露面,但,只要由他出手经督办的事情,哪个不成?” 端王是个神人。 你说他办事能力强心智成熟,却日日躲在王府里面养病,每每在该出头露脸的场合就会吐血昏厥。你说他不行吧,但凡燕京城里遇见个连皇上都棘手的事情,只要他出马,总能手到擒来,圆满解决。便如上次南疆公主那案子。 世人说他运气好,君青蓝可不这么认为。运气好也是一种本事。身后那目光锐利如斯,绝不属于一个昏庸无为之人。 姜羽凡不傻,被君青蓝拿话一点立刻便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于是,忽然禁了声。心里面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这案子牵扯太广,早点结案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苗有信轻声说着,眸色游离,俨然心虚,并不敢与君青蓝对视:“所以,这事只能到此为止。” 朝堂之上盘根错节,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危险半点不亚于疆场厮杀。崔占要为儿子报仇,严禄要借机打压大理寺,皇上要制衡百官。所以,崔泰的案子早已经不是一桩命案那么简单。凶手早一日归案,所有人便都能安心。所以,无论君老爹是不是真的凶手,他都只能是凶手。谁叫崔泰死的时候,好巧不巧穿着的是他往日里怎么都不可能会穿的君老爹的旧衣服? 想要叫君老爹认罪并不是一件难事,大理寺的手段虽然同昭狱比起来差得远。但,对付一个年迈的老人足够。 姜羽凡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却如一根鱼刺,堵在吼口半个字也吐不出。气氛一时间沉闷而压抑,竟连酒馆后厨锅铲撞在铁锅上叮当的声响都异常清晰。 “我爹……。”君青蓝抬了眼,双手皆攥成了拳放在桌案上:“我爹是冤枉的,这案子有许多疑点。” 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心中生出几分惊异出来。她两只拳头捏的极紧,手指的骨节都泛着青白,身躯有几分些微的颤抖。她在紧张?! 姜羽凡忽然觉得羡慕。羡慕天下间难得深厚的父子情,若是换成了他,见了自己的爹 早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灰溜溜的跑了,秒怂。 君青蓝缓缓将右手张开,弹出跟手指出来:“第一,崔泰身上衣衫整齐,纽扣腰带没有丁点错乱。说明,我爹的衣裳是崔泰死前自己仔仔细细穿好并整理过的。然而,崔泰与我爹并不相识,且出身不俗,为什么会穿了我爹那么一件半新不旧的破衣服?第二,崔泰脖颈后伤痕极深,一刀毙命。我能断定,凶器是一把锐利的砍刀,凶手不但力大惊人且擅下手部位精准无误,俨然惯常做这种事。然而,凭我爹的年纪和力道根本做不到。第三,崔泰出现的地点存疑。案发前夜雨大,枯井周围痕迹被雨水冲刷荡然无存,他是在枯井边遇害被人抛尸进去。还是在别处被人杀死后再遗尸入枯井并不能够断定。我爹爹有厉害的风湿,每到阴天下雨双膝疼痛至不良于行。那样的天气他从不出门。义庄离冯村枯井并不近,他根本无法在暴雨中独自走到枯井附近。” “这些。”她抬起头,眼底晶亮:“足以证明我爹不是凶手。” “然而,在如今这个局面下,这些并不重要,不是么?”苗有信拿眼睛瞄着君青蓝,倒了碗酒递在她眼前:“若你信得过我,今日就痛痛快快喝一场酒。醉了,就回去睡一觉。明日醒来后,一切便都结束了。” “明日?”君青蓝瞳孔猛然一缩,手指不可遏制的弹了弹:“你说……明日?” 明日是什么意思?今天才抓了君老爹,明日就结束了?也就是说今晚…… 苗有信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肯开口。 “苗大人!”君青蓝用力喘着气,手指如钩紧紧抓住苗有信手腕。力道虽大,手指却分明带着几分颤抖:“请您……。” “君青蓝!”苗有信沉了脸:“没有人能帮你!” 君青蓝咬着唇,半晌未能说出半个字来。却倔强的不肯松手。 “青蓝呐。”姜羽凡叹口气:“算了吧。朝上那些人各个都精明的很。严禄势大,不会有人肯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君老爹去得罪他。也得罪不起。有苗大哥在,我相信君老爹不会受什么委屈。待到后日,咱们多烧些……。” “你说的对!”君青蓝忽然起了身,动作突兀了些。眼底的沉静叫姜羽凡惊了一下,后头的话彻底给忘了。 “既然朝中没有人能惹得起严太师,那么我就去找一个能惹得起他的人!” 话音未落,高挑纤细的女子已绝然转过了身去。大踏步朝着酒馆外走去。 “你做什么去?”姜羽凡瞪着眼。这番作为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莫不是刺激太大,将她给刺激的疯了? “去请人帮忙。” “谁?” 女子声音清冷且清晰,一字一句合着夜风传来:“长-乐-公-主!” 021贵人驾到 “她说……谁?” 姜羽凡眨了眨眼,使劲侧过了头去,半空里有咔吧一声清晰的脆响。姜羽凡疼的呲牙却全然顾不得揉一揉脖子,只顾瞪着皂白分明的一双眼瞅着苗有信。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此刻心底里的震撼。 “你……没有听错。”苗有信呆了半晌,方才能开口。 姜羽凡再说不出话,只觉心底里有惊涛骇浪难以平复。君青蓝要去求长乐公主? 她才刚刚逃脱了成为驸马的命运,长乐公主只怕恨透了她。若是聪明人这时候就该老老实实躲的远远的,就这么自动送上门去了? …… 燕京盛世,歌舞升平。夜幕低垂时,华灯初上,一派热闹繁华。 若问燕京城里最叫人留恋之处在哪里,当属白虎区与青平坊交汇之处的大兴市。那一处也是主城区与平民所居住的内城区交汇之地,酒楼瓦肆林立,市集兴盛。自然便成了众人心中宵禁前最好的去处。 这一日夜色才起,如淡薄一层黑纱将天幕笼罩,星辰月光尚不及绽放光芒,大兴市上却早成了璀璨灯海。明亮的灯火之光似艳阳温暖,在夜色里为所有人指点方向,叫人瞧着便觉得通体舒泰。与灯海中有一座拔地三层的小楼与别处皆不相同,不仅仅在门庭处挂了灯笼,连楼角屋檐每一个飞檐都坠了花灯。花灯以西域琉璃打造,雕成了莲花形状,层层花瓣堆叠,点了粉嫩的彩漆,灯芯给制成了莲心模样,花盘下又垂了手掌长一串铃铛。微风过处,叮叮当当清脆婉转。别致的很。 这小楼便是燕京城赫赫有名的红酥手。 红酥手,黄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样的名字听起来便叫人觉得骨头都酥了,恨不能醉死在这样的红尘脂粉温柔乡里。 然而,红酥手与旁的青楼又不相同。这里美人遍地却各个清高,腹有诗书琴棋书画样样俱全。若是你不能在才学上任何一道赢了她们,即便有再多的银钱也成不了她们的入幕之宾。 北夏立国之初便推崇儒学,读书人常以诗书礼乐射骑作为衡量才学高低的标准,红酥手的格调完全迎合了他们的心思。于是,燕京城的读书人便暗地里将这里给当成了比试才学的好去处。久而久之,红酥手就成了个风雅之地,也成了大兴市里最热闹之地。 与红酥手里别处的热闹喧嚣不同,二楼东北角的芙蓉阁里却静悄悄的声息皆无。屋中,一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垂首执着酒杯,另一只手慢悠悠捋着自己额下的胡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极其眷恋自己的胡须,一下又一下,怎么都不肯罢休。以至于屋中如花似玉的如霜姑娘完全成了摆设,轻轻抱着怀中箜篌,到底不知该不该如往常一般弹奏。 “这位爷……。”自打那人入了芙蓉阁,她已经弹了两首曲子。那人却始终没有丁点反应,如霜的手指便渐渐有些僵硬,颇为尴尬:“不知您想听什么曲子,但凡您能说出名字来,奴家都能弹。” 如霜的声音婉转清脆,比箜篌还要悦耳。若在往日早叫屋中恩客千依百顺,如今却……没有半点用处。娇滴滴的美娘子竟抵不过稀拉拉几根黑漆漆的胡须。这样的认知叫如霜颓败,险些崩溃。 以前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形,这 么干坐着。 好尴尬啊! “咚咚。”叩门声成功的挽救了如霜,女子娇躯猛然自锦凳上弹起三两步奔在门边,健步如飞。 “周公……大人,快随小人回府去。”门外,一灰衣小厮风风火火冲了来,一把扯了中年男子衣袖,生拉硬扯往门口拖了去。 中年男子终于将手指自胡须上移开,瞧着面前小厮,眼底有精光一论:“你这猴崽子,着急忙慌的是要去投胎?” 男人声音冷厉,带着几分阴柔,面色如同挂了霜。 “大人您快回去吧,宫……。”他忽然住了口,手指飞快朝着正东遥遥一指:“贵人就要到了。再晚一会子,咱们可就真得投胎去了。” “那还等什么?走!”男人也不嗦,丢了酒杯大踏步出了门。竟也不理会寻他的小厮,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了。 如霜的身躯彻底僵硬,抱着箜篌的手指紧缩。指端艳红的蔻丹在灯火下泛起猩红的光芒,细密的贝齿紧紧咬了唇瓣。这是什么情况?她的美色居然被人无视了?还是连续被两个人无视! 好不甘心啊!!! “阿弥陀佛,可算走了!”房门外,妈妈月娘长出口气。细长手指轻轻拍了拍胸口。 “妈妈。”如霜眼底生出几分惊异,方才妈妈一直在?姑娘们带了恩客进房后,妈妈还要守在门外听动静。这种事情在红酥手可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不相信她? 如霜瘪了瘪嘴,只觉委屈:“您是对如霜不满意么?” “没有的事。”月娘摆摆手,瞧着如霜,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后怕:“方才那贵人,我是怕你应付不了。所以才……。” “罢了罢了。”春月娘勾了勾唇角:“好在人安安生生走了。” “咦?”瞧她这样子,如霜到有了几分好奇:“咱们红酥手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没有瞧见过?那人什么身份,也能叫妈妈顾忌成这样?” “那人不一样。”月娘缓缓敛了面颊上笑容:“他……根本就不会喜欢女子,却忽然来了这样的地方。真叫人难安。” 如霜吃了一惊:“天下间还有不喜欢女子的男人?莫非他是个……”如霜脑子里忽然闪过个恐怖的念头,猛然闭上了口。若是真的,可也……太荒唐了吧! “莫打听!”月娘沉了声音:“趁着时辰尚早,还不赶紧下去再找个中意的去?” “是。”如霜答应一声,抱着箜篌袅袅婷婷走了。 月娘眸光在她身上只一轮,便幽幽投向喧嚣的大厅。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来的快走的更快。但愿今夜……千万不要给红酥手招来什么祸端! “周公公,您快着些。”红酥手大门外,小厮低眉顺眼做了个揖。亲自搀着男人上了马车。 马车起先走的极慢,直到转过了街角才将罩在灯笼上的轻纱给揭了去,露出灯笼上长乐公主府的家徽出来。下一刻,便听马鞭一声脆响,马车飞驰而过。 “怎么回事?”宦官周德富皱着眉,将双手撑在马车两侧来缓解颠簸:“我才出来这么不大会,你们就惹出什么了不起的祸端出来了?居然还惊动了宫里的贵人, 一个个都嫌弃命长?” “这可真怨不得小人。”小厮苦了脸:“您走了不到一刻,那个叫君青蓝的小白脸就忽然闯了来,嚷嚷着要见公主。她的身份公公您也知道,小人们哪里敢揽?谁知她见了公主只片刻的功夫,从雨花阁里就忽然传出了消息说公主昏过去了,春芹姑姑便立刻进宫去寻御医。之后就来了圣旨,叫咱们准备接驾。小人这补救赶紧马不停蹄来寻您了。” “什么时候下的圣旨?” “大约半个时辰前。” “快!”周德富从马车里探出了头去:“再快一点。若是耽搁了迎接圣驾,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车马如飞,呼啸着冲向长乐公主府。大兴市这时候正在最热闹的时候,马车这么横冲直撞自然惹了不少祸事出来。然而巡街的捕快却没有一个人理会,百姓们瞧见长乐公主府的家徽也只得自认倒霉,谁还敢真的跟公主计较去? 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到了公主府。周德富才要吩咐人将马车赶到后门去,冷不丁便听见一声大喝震的耳膜生疼:“皇上驾到!” 周德富惊得眼皮子一跳,也顾不得叫人来扶,匆匆跳下马车冲在大门口噗通跪下。手指则藏于身后,示意车夫偷偷将车子赶去后门。 “周公公,您可算回来了。” 大门口,公主府管事金嬷嬷长长舒口气。周公公朝她丢个眼色,二人垂首抿唇跪好迎驾。 北夏帝今日出行低调的很,只坐了架金顶的马车出来,车前车后也只带了一小队御林军。司礼监总领太监赵寻先从马车里出来,吩咐小太监在车前跪好了。这才小心翼翼挑起了车帘,请北夏帝下车。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齐声称颂,语声不曾落地,北夏帝却已经大踏步上了台阶。竟谁都不曾理会,径直朝内院去了。 “跟上!”赵寻冷声吩咐着,快步追了上去。 “赵公公。”周德富一把扯了唇上假胡须,轻手轻脚跟上:“皇上今日出宫,奴才们该如何接待?” 找寻瞧他一眼,狠狠颦了眉:“你这装扮就莫要在皇上面前走动了。” “多谢公公提点。”周德富陪着笑脸说道:“奴才立刻去换了衣裳到公主跟前伺候。若是有什么需要担待的地方,还请您一定要支会一声。” “你去吧。”赵寻瞧向金嬷嬷:“你跟着杂家一同到皇上身边伺候去。无论皇上问什么,都要仔细些回答。” 周德富低眉顺眼等着众人皆去得远了才直起了身,眼底闪过狠厉的光。瞧向身后小厮:“你说的君青蓝,可是锦衣卫那个仵作?” “可不就是她?”小厮说道:“旁人能叫她进府?” “走。”沉吟良久,周德富狠声说道:“会会她去。关键时刻这人才是我们保命的法宝!” 那一头,雨花阁外的宫人们早跪了一地,各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北夏帝谁也不瞧,大踏步进了正东的水阁。 众人只觉屋中起了低低一声呜咽,下一刻便听凄厉悲惨女声哀声哭道:“皇上,您就让奴婢死了吧!” 022 昨夜星辰 夜空高远,月色如洗,皎洁如硕大一轮银盘。将天上地下皆给罩在银色月光帛下,为白日里浓墨重彩的长乐公主府添了几分静谧和平和。却终是被这突兀一道女声给打破,顷刻间撕的粉碎。 赵寻挑眉,昏黄的老眼在夜色里看来如陡然惊醒的猫儿一般锐利。缓缓将手中拂尘摆了摆,率先立于廊檐下,眼眸却渐渐合拢了。若非身躯站的笔直,便如真的睡着了一般。 御林军悄无声息,眨眼间便将雨花阁围得水泄不通,似流沙细水,无孔不入。偏偏鸦雀无声。 周德富换了石青色宦官服才要过来,一眼瞧见院中情形,半个字都不曾说便悄悄退在了月洞门处。 屋中,灯火明亮如白昼。将北夏帝身影拉的斜长,原本雨过天青色一身银纹蝉纱丝衣硬生生被渡成了暗灰,蒙上层意味不明的暗影。年轻的皇帝束手而立,年轻清俊的面颊上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红晕,眼底光辉意味不明,居高临下瞧着匍匐在地面上锦衣华服发髻松散的妇人。 “皇上,您就让奴婢去了吧。”妇人额头紧紧抵在地面上声泪俱下,散乱的长发遮了她面容。 良久,北夏帝缓缓叹口气:“长乐公主,朕早同你说过,你的身份与旁人不同,为何又自称奴婢?” “奴婢惶恐。”妇人悲咽不止,终是无法说出句完整的话出来。任凭金嬷嬷如何拉扯,她却不肯动弹。 北夏帝皱眉,眼底冷厉的光芒便瞧向了金嬷嬷:“你给朕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金嬷嬷跪倒,将眼眸低垂不敢去瞧年轻帝王愤怒可怖的眉眼:“前些日子,公主在街上瞧见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公主瞧着他可怜就命人给抱回府中来,又寻了郎中给那孩子治好了病。后来,公主瞧着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就动了将他收为义子的念头。才说要过两日回了皇上,正式迎了他入族谱来。谁知……。” “他死了!” 长乐公主忽然开口,言罢抬头,长发水草般铺陈开来,露出一线苍白面色,眼眸如星仰望着面前站在权势顶端的男人。 “他死了。”长乐公主黯然开口:“高热不退,水米不进。奴婢想尽了办法叫他活着,可惜……他终究还是死在奴婢怀里,就如星儿一样。奴婢……。” 长乐公主哽咽着:“奴婢抱着他,叫着他的名字。他在我怀里的时候身体明明还是热的,忽然就……冷了。冷了……。” 人说,男人是火,女人似水。五行相生相克,水能克火。长乐公主显然非常明白这个道理,眼角处蜿蜒而下的泪珠终于将北夏帝满腔的怒火给彻底的熄灭了。 “乳母。”北夏帝缓缓蹲在她面前,眼底竟浮起几分不可思议的愧疚,竟连称呼都变了:“星儿早夭,朕已追封他为康王,他在九泉之下定然活的开心快活。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再为了些旧人伤心烦忧了。” “皇上。”长乐公主咬了咬唇:“奴婢感念您对我们母子的恩德。星儿是个乖巧的孩子,他知道皇上需要奴婢,才会在那个时候病死,叫奴婢入了宫。这一生能成 为皇上的乳母是奴婢最幸运的事情,也是星儿的功德。” “奴婢……出身卑贱,皇上是个仁义之君。却实在不该……不该给奴婢和星儿这么大的恩典,叫外面的人那么……议论您。今夜居然还将您也给惊动来了,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北夏帝摆手将她话头打断:“若是没有你,朕只怕不能活着走出北宫。在朕心里,只有你和素儿才是朕的亲人,旁人算什么?你虽是乳母胜似亲母,朕碍于礼法无法将你认作义母,赐你个公主封号领一品护国夫人俸禄,已经委屈你了。你这公主的身份,没有一个人能置喙。谁敢胡说,朕割了他的舌头。” “皇上,您真是……。”长乐公主啜泣,眼底再度氤氲。眼中情绪有悲伤与震惊交织,最终变作了复杂难辨的伤痛。 北夏帝少年继位,登基十载也只有二十四岁。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将幼年时棱角磨平,人也变得丰润。通身都是贵人的风度气派。长乐公主却早将这人脾性摸的通透,每每能击中那人软肋,轻而易举将他坚硬的面具撞破,叫他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皇上。”长乐公主略垂了眼眸,将眼底得意的欣喜掩与长发之下。双肩微微耸动,瞧上去怯懦而柔弱:“星儿和这孩子福薄,奴婢想做些功德为他们积累些福气。将来转世为人,也好叫他们能福泽绵长,一世长乐。” 她言辞恳切声音低柔。用的,是十多年前在地狱般的北宫初次见到还是皇子的北夏帝时,一般无二的语气态度。北夏帝周身的锋锐便彻底给磨得荡然无存了。 “朕应了。你想要做什么,只管开口。需要多少的香油钱朕让户部拨给你。” “怎敢妄动国库。”长乐公主摇头:“奴婢在前夜曾做了个梦,梦中有个面目肿胀的水鬼来找奴婢哭诉。说他死得冤枉,真凶逍遥法外始终不得归案。若是奴婢不能帮忙,他便要带走奴婢最珍爱之物,今日那孩子就……。” 长乐公主吸口气:“所以,奴婢在佛前发愿,希望咱们燕京城自此没有错案。我想,这定然是大功一件。” 北夏帝沉吟着说道:“朕会吩咐大理寺将最近案情彻查。” “不。”长乐公主摇了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已经叫大理寺给判错了案,又岂会轻而易举改了结果?毕竟,大理寺也得顾全颜面。” “你的意思是……。” “奴婢常听贵妃娘娘提起说,当今天下也唯有锦衣卫才是与皇上最贴心的人。” 提起贵妃萧素儿,北夏帝的眸色便又柔软了几分,连唇角也添了笑意:“素儿的话自然不会错,朕便将这事情指派给锦衣卫去办。” “多谢皇上。”长乐公主轻轻叩首:“奴婢替天下百姓叩谢皇上。” “你真是……。”北夏帝瞧着她幽幽叹口气:“莫要再为了星儿的事情伤身伤心。朕知星儿之死始终是你一块心病,朕会尽快寻个可心的驸马给你,总有一日能再喜获麟儿。” “皇上,就快宵禁了。” 房门外传来赵寻一声 低唤。北夏帝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金嬷嬷将长乐公主搀扶起来,又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才出了公主府回宫去了。 直到御林军去的连半丝影子都瞧不见了,周德富才飞快蹿了进来:“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奴才前脚出去办差,您后脚就病倒了。府上的人都是死的么?今日当值的是谁,奴才稍后好好收拾他们去。” 他叉着腰,将嗓门拉的极高,义愤填膺。 金嬷嬷手中端着碗温热的参汤,正小心翼翼一勺勺喂给长乐公主。冷不丁听见周德富一声吼吓了手一哆嗦,险些洒了参汤,连忙跪下请罪。 长乐公主斜倚在床榻上,腰后垫着厚实的软枕,眯着眼眸瞧着周德富半晌不曾言语。 周德富身躯渐渐僵硬了,眼珠子一转说道:“奴才听说今日这祸端都是君青蓝惹下的。所以,方才奴才领着人抓君青蓝去了,想着将那小白脸抓来好好给公主出出气。” 长乐公主微勾了唇角,抬手将散乱的发髻拢了拢,漫不经心说道:“抓到了么?镇抚司衙门你也敢去闯?” 周德富一哆嗦,笑容便有些牵强:“那倒是没有的。不过,奴才听说君青蓝就在府上,所以方才一直在府中彻查。若是公主要奴才到镇抚司去拿君青蓝,奴才这就去。” “倒不必那么麻烦。”长乐公主懒洋洋说道:“本公主知道君青蓝在哪。” “公主真是料事如神,神奇妙算,算无遗漏,漏……。” “行了。”长乐公主摆摆手:“你这一套虽然动听,听的多了也腻味。” 言罢,她将身躯稍稍坐直了些,双手缓缓一拍淡淡说道:“你出来吧。” 静谧的寝殿中忽然响起清脆的脚步声,惊得周德富身躯一颤。君青蓝就在公主卧房里?一直在卧房里?? 不会吧!!! 北夏帝对长乐公主好的很,将这一座公主府打造的极尽奢华,几乎倾空了半个国库,用的全是好东西。雨花阁的床榻是拿上好的水沉香打的折枝梅花拔步床,挂着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大的很。在床后藏个人不成问题。 但是…… 方才皇上在呢。居然还敢在屋里面藏个人?这胆子可真是……所以方才那一出……周德富不敢再想了。 “臣君青蓝叩见公主。”清冷如泉的声线骤然响起:“多谢公主大恩。” 周德富冷眼瞧去,拔步床前直直跪了一个人。为了怕冬日起床冰了公主的玉足,长乐公主的床榻前铺了牡丹羊绒毯,踩上松软温暖。公主喜欢羊绒毯的柔软,到了夏日也不许人换去。君青蓝却并没有跪在羊绒毯上,只跪在冷冰冰青石地板上。 态度倒是挺谦卑,可惜人品么……周德富狠狠撇了嘴,使出那么多手段就是不肯来做驸马。不长眼的玩意,算不得好东西! “君青蓝。”长乐公主挑眉瞧着眼前名满燕京的仵作,想着那人的不识抬举暗暗咬牙:“本公主可不是在帮你,只是在跟你打赌。咱们的赌约你没有忘记吧!” 023 一个赌局 “臣不敢忘。”君青蓝眉峰不动,轻声说道:“臣会在一个月内将京中藏尸案查的水落石出。” 长乐公主将唇角略勾了勾,眼底生出几分不屑:“若是你做不到,就得心甘情愿的入府来做本公主的驸马。” 驸马两个字她低声呢喃而出,带着别样的温柔。君青蓝有瞬间的恍惚,燕京城里第一荒唐女,换驸马如换衣服。居然……真能将驸马放在心上? “君青蓝,你说的话本公主不能信,本公主要你立个字据。你若是反悔,本公主怎么能求得动皇上让锦衣卫插手大理寺的案子,就能怎么叫他收回圣命。你信么?” “臣明白。” 君青蓝乖巧的很。长乐公主咄咄逼人的气势便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堆里,无处着力。渐渐也有些悻然,朝周德富挥挥手:“去给她准备笔墨。” 君青蓝手脚麻利的很,顷刻间便将写好的字据递给周德富。周德富将字据竖起展平,凑近长乐公主叫她观瞧。 那一头君青蓝再度施礼:“臣已经如愿立下字据,自然会信守承诺。时间紧迫,请容臣告退,尽快展开调查,早日结案。” “去吧。”长乐公主声音虚浮,似乎累的狠了。 君青蓝如盟大赦,扭头就走。才走在门边,便听见身后长乐公主幽幽说道:“君青蓝,你就不肯瞧瞧本公主么?” 君青蓝步子一顿,犹豫片刻终还是缓缓回过身去,朝着拔步床瞧了去。 奢华床榻上有一女子横卧,身材娇小腰肢纤细却妖娆多姿。脸上描着时下燕京城最盛行的梨花妆,与额心处绽放一朵鹅黄花钿,唇畔则以胭脂点了细小两个梨涡。原本甜美的妆容,却因她发髻散乱显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娇羞。 君青蓝吃了一惊,这就是长乐公主? 传说中风流成性不知廉耻又凶残无度的女子居然……柔弱的这般叫人……怦然心动。 她虽是皇上的乳母,实际上却也不过比当今皇上大了十岁。因生活困苦,她的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折了,也不知叫谁给选上入了宫。 彼时的皇上已将近六岁,不知何故始终没有断奶。北夏帝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生母是先帝废后,在冷宫里将他生下来,不久疯癫,死的很凄惨。他自小从不曾体会过父母温柔,渐渐就同乳母建立起情同母子的感情出来。待他登基后,众人便都鸡犬升天苦尽甘来了。 瞧她的样子,这些年过的该是不错。瞧上去便如才刚刚到了花信之年,哪里像是三十多岁的女子?可惜,想想那些死了的驸马,和公主府中数之不尽的男宠,实在对这人生不出半点的欢喜。 “青蓝告退。”君青蓝微微颔首,果断转身,再不曾回头。 雨花阁凌驾于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四面通透,夏日里凉爽的很。整座水阁以曲径廊桥与陆地相连,桥面铺的是汉白玉。君青蓝走的极快,锦衣卫特有的硬底官靴与汉白玉的路面相撞,声音清脆的很。君青蓝无心倾听眼前人间胜境下美妙的声音,只一门心思要尽快逃离这人间地狱。好去将她如今最在乎 的人挽救出地狱。 “君大人,等等。” 身后脚步声急促,君青蓝略顿了脚步回首。来的是方才一直守在水阁外的大宫女。 “可是公主又有什么吩咐?”君青蓝心里面咯噔了一声,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丁点。但愿长乐那妖妇莫要再弄出什么幺蛾子,这时候可真没时间跟她耗着。 “夜深了,公主吩咐奴婢来送大人出去。”大宫女半垂着头颅,谦恭的很。素白的手中提着只荷花灯,将方寸之间照的亮亮堂堂。 君青蓝微勾了唇角:“多谢。” 宫女话不多,低眉顺眼在前面引路。君青蓝心焦的很,她便也刻意加快了脚步,足见是个及通透善解人意的女子。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廊桥上了岸,渐渐走至一处院落。君青蓝本不在意,眼角余光陡然瞥见院门上落了巴掌大一把铜锁,铜锁亮晃晃,在灯火中泛着光,一眼能瞧出是把新锁。不由多瞧了两眼,脚步便渐渐落后了。 “大人?”宫女回首瞧着君青蓝。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落了锁?” “唔,那院子里的房屋年久失修塌了许多,便给锁了。免得叫人误进去受了伤。”宫女声音低柔,带着刻意训练出的谦恭。然而,君青蓝还是从她语声里听出了几分虚浮,这是在……心虚? “大人,咱们快走吧,就要宵禁了。”宫女被她瞧的不自在,脚尖不由自主聚拢了,开口催促。 “好。”君青蓝勾唇朝她做个请的手势,宫女飞快转身继续引路。这一次行走速度却比方才快了许多。君青蓝猛然回首,月光下印出院门上方匾额上清晰的赏春园三个大字。漆黑匾额上的金灿灿的字迹硕硕生辉,清晰可辩。 年久失修?呵呵 君青蓝眼底生出几分不屑。高门大户的龌龊事多了去了,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前面就是后门,大人请吧。”宫女站定,朝着五步外黑漆漆门扇指去。 “多谢宫女姐姐,还没请教姐姐芳名?” “奴婢春芹。” “有劳春芹姑姑。”君青蓝朝她拱拱手,径自开门去了。身后似有长长舒气声传来,君青蓝却并没有再回头去看。无论这奢华的宫阙当中藏了多少的无奈心酸,都与她无关! 她这一生,再不愿成为勋贵! …… 每日辰时,珍味斋准时开门迎客。今日一早,掌柜便吩咐人将大堂里的戏台打扫的干干净净,装饰一新。辰时三刻,惊堂木一声脆响,说书人的定场诗便出来了。 “浪说曾分鲍叔金,谁人辨得伯牙琴!干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悬一片心。” 说书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人长的干瘦,声音却洪亮深厚。定场诗一出了口,热闹喧嚣的珍味斋立刻便安静了。说书人来了精神,将身躯挺的笔直。 “今天呐,咱们便来说一段千古难遇的奇缘。要说当今天下最叫人羡慕的女人是谁?众位客官只怕有上千种答案,有的说是当今皇后娘娘,有的说是萧贵妃娘 娘,有的会说是某位官老爷的夫人或小姐。但老夫以为,这些答案都不对。全天下最叫人羡慕的女人当属一品护国夫人,皇上亲封的长乐公主莫属。” 这话一出了口,大堂里立刻开了锅。说书人故意将声音顿了顿,眼睛朝着四下里一扫。瞧见所有人的心思都被他给牢牢吸引了,眼底便生出几分得意。 待到有人问他未什么会出此言论的时候,他才清清嗓子再度开了口。 “老夫能有这样的认知自然是有道理的。众位可知长乐公主在成为公主之前是什么出身?” 他声音又一顿,瞧一眼台下众人的欲言又止微勾了唇角:“众位不必闪烁其词。圣人常说,事无可不对人言,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长乐公主从前曾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咱们这位圣上真真称得上忍辱负重,以德报怨的典范。他与冷宫中降生,又遭奸人陷害瞒了他的出身,以至于先帝始终不知圣上的存在。身边除了个掌灯宫女再没有旁的伺候的人。正因为如此,圣上当年吃了不少的苦。” 说书人叹口气,眼底现出一抹叹息:“幸得老天辟佑,圣上在极度恶劣的坏境中平安成长,机缘巧合下还得以与先帝重逢。那奸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处处对人说圣上痴傻,五六岁的年纪形同乳儿。更是大张旗鼓在民间为他征选乳母。长乐公主便在这种时候入了宫。”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这位长乐公主也是个苦命的人。早早嫁了人,生了子。又赶上年景不好闹饥荒,家里只剩下她一个活着。那奸人就是瞧中了她无根无基,是个好拿捏的人,才将她给选进了宫。长乐公主聪明善良,一眼识破了奸人的计谋。假意逢迎与她,暗中关照圣上。终于在十年后得到了司礼监刘公公的帮助走出了冷宫,使得圣上的才华得以施展,最终成了九五至尊。” 说书人说的口干,伸手端了一侧茶盏来饮,待缓解了干渴方才继续说道:“要不说,咱们圣上是个知恩图报的大圣贤呢?他登基之后,并没有忘记在寒微之时对他真心相待之人。于是,将衷心服侍她的掌灯宫女纳入后宫,封了贵妃。又加封了乳母冯氏为长乐公主,领一品护国夫人俸禄。这正是品戏品人生 品善恶忠奸离和悲欢总关情!” 言罢又一声惊堂木的脆响,说书人也不理会台下众人议论纷纷,只管鞠躬下台去了。 “我这皇上表兄对那长乐公主还真是好,总想着法子给那妖妇正名。今日这说书人安排的不错,瞧这意思,她大约又要大婚了吧。这一次不晓得是哪个男人倒霉。” 二楼最里侧雅间的窗口正对着戏台,姜羽凡以单手支着头颅斜倚在窗框上,听完了方才那一段评书。方才直起身关了窗退回到桌案旁。 桌边,传说中马上要倒霉的‘男人’君青蓝,已经吃完了一碟子缕金香药,筷子上正夹了块松子穰往嘴巴里送。那人吃东西速度之快,堪称风卷残云。 姜羽凡瞧的瞠目结舌,忽然拾起桌案上的青竹筷牢牢将碟子里剩下的松子穰一把按住,怒气冲天:“你不是请我吃饭么?怎么自己都吃完了! 24端王李从尧 “我饿。” 君青蓝的回答很实在,没有半点花哨的解释。姜羽凡却被他的实在给噎的半死,半晌说不出话来。 君青蓝三两口吞了松子穰,目光灼灼,虎视眈眈等着姜羽凡的青竹筷:“你吃么?不吃麻烦让让。” “这是我的!”姜羽凡怒了,索性将碟子直接拉在自己面前。 “是就是呗。”君青蓝瞧他一眼,姜羽凡护食护的厉害,完全没有下手的可能。于是有些悻悻然:“原本就是请你吃饭,生怕被人抢了一样。” 姜羽凡不理她,捏了松子穰塞在口中。只嚼了一口便狠狠皱了眉,呸一口吐在了地上:“这么甜!” 君青蓝瞧的牙疼:“浪费啊,浪费。” “你一个大男人。”姜羽凡皱眉说道:“怎的喜欢吃这些女人家爱吃的甜腻玩意?” 君青蓝神色有片刻凝滞,却只须臾之间便恢复正常:“珍味斋的东西,只有这些早点最便宜。” 姜羽凡斜了眼睛:“你同我出来吃饭,还真能叫你出钱么?” 君青蓝微笑:“总要头您请客,怎么能好意思?” “若是如此这顿可不能算,东西都叫你自己吃完了。等中午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这只怕不行。”君青蓝笑道:“咱们吃好了,就得尽快走了。” “去哪?” 君青蓝抹抹嘴起身:“国子监。” “国子监?”姜羽凡吃了一惊,却站着不曾动弹:“我这辈子最厌烦瞧见那些酸臭的儒生,去那地方做甚?” 君青蓝瞧他一眼,满面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死者崔泰不是前不久才入了国子监的贡生么?” “哦!”姜羽凡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崔泰的案子有眉目了?” “走,快走!”姜羽凡对于查案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痴迷,但凡听见哪里有案子顷刻间就能点燃了周身的热情。不及君青蓝出声已经快步出了门。 二人行至内城东安化坊的孔庙前停了脚步。国子监就建在孔庙旁边,此刻正是讲学的时候,整条大街静悄悄,并无多少行人来往。姜羽凡初时急切,真到了国子监门口反倒踌躇了。颦眉瞧着眼前朱红门扉呲了呲牙花子。 “要不……你先进去?瞧瞧祭酒那老头子在不在?” 君青蓝不说话,只拿洞若明火一双大眼瞧着他。 姜羽凡挠了挠头:“这种地方与我八字相克,只要入了国子监的大门我就浑身不自在。若是再见到祭酒那老头子就更倒霉了,只怕我到今夜也吃不下饭去。” 君青蓝瞧着他噗呲一笑。姜羽凡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读书。国子监是整个北夏最高等的学府,是全天下读书人梦想中的终极求学之地,却是姜羽凡的噩梦。当年他被他父兄逼着考国子监,从十二岁考到十五岁,从未合格。国子监祭酒从此成了他最不耐烦见到的人。 “您且等着吧,我先去瞧瞧。” 今日的国子监衙门居然冷清的很,除了一个监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说是旁的人都听课去了。这倒叫君青蓝生出几分好奇,不知哪个学正讲学,居然能将所有人都给吸引了去。她不愿生事,虽然递了锦衣卫的牌子,想要进内堂问话。却并不似旁人一般旁若无人的登堂入室,而是规规矩矩坐在监丞给她准备的椅子上等着。 监丞声称进内堂禀报,便不见了人影。君青蓝直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人便似泥牛入海,全无了踪迹。姜羽凡竟也出奇的好耐性,这么久也不曾进来瞧上一眼。四下里静的针落可闻,君青蓝便起了身,走在了衙门后门处站定。出了后门便是国子监的后院学堂。此刻起了阵风,将学堂内人声卷了远远送了出去。飘进了君青蓝的耳朵。 她虽听不清那人在讲些什么,却能听出那人声音洪亮,且抑扬顿挫,与她印象中旁的学正讲学时的严肃半点不同。学堂里时有笑声传出,显然气氛非常热烈。她眸色有片刻的恍惚,哥哥当年已经成了管州府选送的贡生,凭他的才学定然能够顺利的进入国子监求学。若是没有发生当年那桩惨案,若是…… 她用力甩头,顷刻间甩掉了眸中氤氲。她已经离着自己梦想越来越近了,这种时候怎么能软弱?! 正想着忽听钟声响起,学堂里掌声雷动,课程结束,下学了。屋门开启,一前一后走出数人。凤轻言一眼瞧见国子监祭酒正同一红脸的中年汉子并肩而来。君青蓝飞快朝着那中年汉子瞧了一眼,那人长着五短的身材,脸庞又大又圆,油光发亮,瞧着与街市上卖肉的屠户差不多。便将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迎着祭酒走了过去。 “大人,锦衣卫仵作君青蓝有礼了。” “锦衣卫?!” 祭酒陡然一声尖利的大喝,立刻打破了国子监上下的祥和。君青蓝被那声音震的将身子歪一歪,锦衣卫成立也有近百年了,有这么意外? 抬眼瞧去,却见那老头正瞪着眼瞧着她,额下花白的胡须抖一抖,再抖一抖,面孔渐渐涨红。这是……怎么了?君青蓝脑子飞速转动,自己言行举止似乎并无不妥,怎么就惹怒了这人? “国子监是个清清静静做学问的地方,从来不曾有什么能够招惹鸡鸣狗盗之流的地方。你们锦衣卫来做什么?滚出去!”老头子气势非凡,声音嘹亮。 原来如此! 君青蓝曾经听她哥哥说过,儒学之士追求光明磊落,所以儒生们骨子里都带着些没来由的清高,最最瞧不起暗中行事的伎俩。锦衣卫明面上是京卫随扈,实际上却只听命于皇上一人。干的是暗中侦缉监视的伙计,刚刚好是儒生们口中那些龌龊之人。 国子监祭酒饱读诗书,骨头都读的迂腐了,清高的要命。只怕骨子里将锦衣卫讨厌的不知能成了什么样子,要不然连最基本的面子都不肯维持了呢? “大人,小人是奉命前来国子监调查崔泰身亡一案,还请您行个方便。”君青蓝不急不恼,慢条斯理规规矩矩说着。 “崔泰早就 被国子监开除了,你来这里问什么案子?我们学堂里都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快走!” “大人,您这就是在为难小人了。”君青蓝有些无奈。听姜羽凡说这老头固执,若非亲眼所见还真难想象出世上有这么固执的人。比御史台那一帮人还要难缠。 “你硬要搜查我们国子监,又将我们莘莘学子国家栋梁当作贼人审问,莫非就不是在为难本官!” “郭大人,叫他们进来吧。” 陡然有淡漠如水的男子声音自人群后传来,明明仙乐般美妙,却并不曾沾染尘世中丁点的情感。叫人听着就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端王殿下。”祭酒转身瞧向了藏身与廊檐下的李从尧:“莫非,你也不相信我们国子监?” “自然不是。”李从尧缓缓说道:“清者自清,只管让锦衣卫调查。若是郭大人一味阻挠,反倒落了人口实,以为国子监心虚。” 祭酒皱了皱眉,终究无力闭了口。心中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却半个字也无法斑驳。 “郭大人若是不耐烦应付锦衣卫,便叫子瑜代劳吧。”屠户样的男子微笑着说道。 那人举头投足彬彬有礼,像是经受过长期严格的训练,已经成了刻入骨髓的习惯。这般举止若是换在旁人身上,无疑是目眩神迷,引人心神荡漾的。但是……顶着那样一张屠户样红彤彤油光满面的脸,实在……很违和。 “哪里敢劳动方大师,这里的事情……。” 祭酒的话说了一半又给卡回了喉咙里,有心叫监丞来应付君青蓝。但是想到他们的身份,终究觉得不妥。 “郭大人若是不嫌疑,便由本王来带着锦衣卫在国子监走走吧。” “那真是再好不过。”祭酒喜出望外,招手唤了监丞在一旁伺候。自己则欢欢喜喜带着屠户到内堂饮茶去了。 君青蓝瞧了李从尧半晌,那人眼风沉稳淡漠,始终不曾朝她飘过来半分。只淡淡说一声:“走吧。”便径自转过身先朝着后院去了。 君青蓝一句多谢便给噎了回去,这人似乎从不在意旁人的想法态度。既如此便只管跟着便是。 李从尧并没有进入学堂,而是绕过学堂,又转过条回廊,朝着国子监深处去了。 “我们……不去学堂?”君青蓝忍不住朝着早就被甩在身后的学堂瞧了一眼。这人……是真心帮忙?话说监丞为什么还没到? 同这样的木头相处,好尴尬啊! “这个时辰,国子监的贡生会在校场上练习骑射。”李从尧缓缓答了一句,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如止水。 “哦。”君青蓝眨眨眼。贡生的命是真的好,吃食有专人提供,学堂全燕京第一,居然还给配了专门活动是校场?难怪天下读书人挤破了头也想要称为国子监的贡生。 “咦,青蓝,你怎么这么慢?” 男子欢愉的声音叫君青蓝眼皮子一跳:“头,你怎么会在这?” 025国子监 姜羽凡才说过,忍受不了国子监的酸腐气,见不得祭酒的严苛,所以要在门外等!居然比她到校场还早? “总是要查案的么。既然你自告奋勇去面见祭酒,我当然要承担起向旁人询问案情的重大责任来。”姜羽凡先朝李从尧拱拱手,然后站直了身躯,一本正经说着。 “……呵。”君青蓝忽然词穷,自己这十多年的见识所积累出的词汇,没有一个能表达出她此刻的心情。唯有一句脏话恰如其分,但是……好像不大适合说。 “我方才已经瞧过了国子监贡生名册,其中与崔泰一同入学的人有十个。而,往日里与他接触最多的是学堂中坐在他旁边的三人。”姜羽凡缓缓说道:“就是前边榕树下那三个。分别是张远,吴涛和夏侯博。其中夏侯博为首辅严太师庶出五弟府上一个庶子。与崔泰出身相似,两人关系最好。” “厉害呀。”君青蓝瞪大了眼。她同祭酒说了那么几句话也没多大会功夫吧,姜羽凡居然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那是自然。”姜羽凡够了唇,满面自豪。抬手敲一敲自己脑壳:“若是我想记住的事情,只要过了眼睛,便再也不会忘掉。” 君青蓝闭口,深吸口气。姜羽凡的话她无法反驳,世人都说姜羽凡不学无术,蠢笨愚钝不求上进,于学问一道一窍不通。却哪里知道,他实际上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学问不精,不过是他不感兴趣罢了。若是他认真起来,整个安平侯府,哪里还能有人是他的对手? “端王,您也在呢。”姜羽凡笑眯眯瞧着李从尧:“咱们可真是有缘,最近总能见着。” 李从尧淡淡瞧他一眼:“皆是天意。” 这人俨然不愿同人攀谈,一句话便结束了话题。姜羽凡也不在意,朝君青蓝说道:“我同夏侯博他们还有些交情,咱们这就过去会会他们去。等会,叫我先开口。” 君青蓝答一声好,退后半步叫姜羽凡先行。奇怪的是李从尧居然也慢悠悠跟了上来。君青蓝疑惑中偷眼瞧了他好几次,这人不是一贯不与人亲厚交往么?最近的出场率似乎有些高了呢!但,瞧那人神色始终寡淡,眼底淡漠如霜半分情感也无,君青蓝便歇了打量的心思,这人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闲散王爷,是自己多心了。 “夏侯博,今天可真是巧呢。”君青蓝远远朝夏侯博三人打招呼,笑容满面。 “咦,姜小爷!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国子监?”夏侯博眼睛一眨:“你不是说永远不会踏进国子监的大门么?” “这感情好。”吴涛笑嘻嘻将手臂搭在姜羽凡肩头:“以后咱们哥几个便能一同入学了,下学后也能时常去珍味斋聚聚,好得很。” 唯有张远侧着头朝姜羽凡身后瞧了一眼,眼风掠过李从尧,肃然起敬。立刻站直了身躯,将双手交叠了规规矩矩行李:“见过端王殿下。” “端王?”夏侯博与吴涛吃了一惊,立刻转了身顺着张远的目光瞧了去。也急忙整理的衣冠朝李从尧行礼。 这情景叫君青蓝吃了一惊。如今的李从尧早不同于当年边关的玉面修罗,病了许多年不问人事,早消 失在众人记忆中。即便偶尔在朝廷集会中瞧见那么一眼,众人也只微微点个头,只当没有瞧见。什么时候见到人这么郑重其事的向他行礼? 何况……这里可是国子监! 天下学者聚集之地,人人眼高于顶。这一礼,包含的信息可就多了! 姜羽凡不似君青蓝谨小慎微,说话素来无所顾忌。瞧一眼端王便奇道:“端王殿下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居然能叫你们这些天子门生心甘情愿折腰?” “姜小爷有所不知。”监丞赔笑着说道:“今日一早,端王殿下请来了子瑜先生为大家讲学。咱们国子监上下蓬荜生辉,哪个不感激殿下?” “子瑜先生?”姜羽凡吸口冷气瞪大眼:“你说的是方献方子瑜?” 夏侯博瞪眼:“怎么能直呼先生名姓!” 姜羽凡只顾张大了嘴,根本没有心思反驳,心底的震惊已经叫他无暇去思考旁的事情。君青蓝的震惊不亚于姜羽凡。方献的名头在整个北夏哪个没有听说过?传闻中那人的才学无人能及,年方七岁,便在州县举行的辨合会中拔得头筹。成年后一路过关斩将金榜题名,却在入宫前潇洒离去,从此寄情于山水。那份洒脱和对功名利禄的不屑,自此成了传奇,多少人梦想中都想要叫子瑜先生指点一二。 正因为方献视功名财帛如粪土,又行踪缥缈。寻常人连见他一面都难,何况请他讲学。故而,李从尧能请他出山,来国子监讲学,对于读书人来说,得是多大的功德?足以赢得所有人对他的尊重。 君青蓝知道张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和印象中那一张屠户一般的面孔怎么都对上不号。当世大儒,神仙般的人物居然是……这个样子。果真,还是传说更叫人向往一些。 “端王殿下!” 夏侯博那巨大一声吼引来所有人目光,众人瞧见李从尧,纷纷弯下腰郑重行礼,场面宏大的叫人震撼。君青蓝下意识皱眉,总觉得多病的李从尧应该并不喜欢这样的局面。 “不必多礼。”李从尧束手而立,动也不动:“本王此来,只为与故友叙旧。还请众位行个方便。” “自然,自然。” 众人齐声应着,再度散开了。莫说再度聚拢了来,即便连半个藏匿偷听的人也无。 君青蓝咋舌,这真是儒学之道的精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子有所为,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简直妙极。国子监这么可爱的地方,姜羽凡怎么就不喜欢呢? 夏侯博,张远,吴涛互相对视,齐声开口:“王爷请指教。” 李从尧瞧一眼姜羽凡和君青蓝:“可以开始了。” 姜羽凡一愣,李从尧这是在帮他?李从尧居然在帮他?!君青蓝暗暗撇嘴,自己这位一时惊,一时傻的顶头上司百户大人,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了。于是,她不着痕迹错开一步,正好叫夏侯博三人能瞧见她。 “请问三位,崔泰被人杀害,抛尸枯井的事情,你们可曾听过。” 三人面面相觑:“自然听过。但他遭人杀害这事情与我们可丁点关系都 没有,我们许久都不曾见过他了。” “哦?”这话听的君青蓝有些意外,侧目瞧一眼姜羽凡。崔泰尸身被发现至今只有三日,他死亡时间距离起尸时间不足两日。加起来顶多五日,实在称不上许久。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姜羽凡终于回过了神,开口问道。 “我有大约半个月不曾瞧见他了。”吴涛沉吟了片刻说道。 “听说国子监治学严谨,有贡生半个月缺席,早就会上报朝廷。怎么能容许他消失那么久?”君青蓝微颦着眉头,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崔泰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张远说道:“我们都是凭着自己努力,经了层层筛选才能进了国子监。崔泰是他姨娘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不知走的谁的门路进来的。他只是个记名旁听,根本就不在国子监贡生名册里。所以,他来或不来并没有人在意。” “正是如此。”吴涛说道:“他的席位就在我旁边。所以我能确定他至少有半个月不曾露面了。” “你怎么不说话?”姜羽凡瞧着夏侯博笑嘻嘻说道:“莫非,你最近见过崔泰?” 夏侯博身子一颤,眸色便有几分闪烁:“我……你可莫要胡乱攀诬我。虽然我也是庶出,但我也是凭真才实学进来的,跟崔泰一点不一样。他为什么会死我怎么会知道?” “咦?”姜羽凡奇道:“我只问你最近可有见过崔泰,谁说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了?” 夏侯博自知失言下意识抿唇,手指在宽大衣袖掩盖下攥紧了。用的力气有些大,衣袖颤抖怎么也掩饰不住。姜羽凡眯了眼,这举动,分明欲盖弥彰。 “请问夏侯公子,你最后一次见到崔泰是在什么时候?” 夏侯博依然抿着唇,索性连头都低下了,隐隐带着几分抗拒。君青蓝知道皇上看重国子监,给了这些贡生许多的特权和优待,养的他们目中无人,藐视权贵。正在考虑要不要将锦衣卫的腰牌拿出来走下程序,吓唬吓唬他们。便听到李从尧在一旁开口了。 “人命关天之事,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据实相告吧。君子当有所为。” “谨遵王爷教诲。”夏侯博终于松开了手掌,瞧向君青蓝:“崔泰离开国子监前我曾见过他一次,那一日刚刚下了骑射课。大家焦渴难耐,身体疲乏,就都回内堂休息去了。因为轮到我收拾物品,走的晚了些。大约在申时一刻前后,我将骑射物品收拾停当准备送往库房存放去。走到库房外时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女子娇笑,和男人说话的声音。我吓了一跳便不敢再往前,库房中男人声音洪亮能听得出是崔泰的声音。那女子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两人之间的对话……。” 夏侯博语声一顿,面颊飞快生出两朵红云:“他们之间的对话难以入耳,之后举动更加孟浪。学生谨记恩师教诲,非礼勿听,便迅速离开了。自那日后崔泰便失了踪,我不知这两件事中是否存在关联。但……那日之事实在不妥。” 众人吸口冷气,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026 一贴狗皮膏药 国子监是教化众人之地,规矩繁多。儒家先贤认为女子是祸水,故而国子监历来不欢迎女子入内,居然能发生贡生与女子在库房中偷情的事情出来?简直……耸人听闻! 也难怪夏侯博羞于启齿,不愿提及。这样的事情真真有辱斯文。 君青蓝在心底沉思。国子监不同于一般的学堂,要进入内堂去必须经过衙门。衙门里日日都有监丞值守,寻常人都难以进入国子监,何况是一个女子?这女子不但能堂而皇之进入国子监,显然还对国子监作息时间了如指掌。避开了所有人耳目,行苟且之事。这人身份……只怕不简单。是谁? “在那之后,你可曾再见过崔泰?” “……有。”夏侯博犹豫了片刻说道:“大约在七日前下学后,我独自前往大兴市添置笔墨遇见了崔泰。他想找我借钱。” “是么?”君青蓝听的眼睛一亮。崔泰死于五日前,一定不会是机缘巧合撞见夏侯博,该是刻意为之。那么他借钱的举动,说不定便于本案有着莫大关联:“那么,你有没有借给他?又可否了解过他借钱的初衷?” “有。”夏侯博点头:“他说他遇见了大麻烦,需要一大笔钱好到外面去躲一躲。我问过他什么样的麻烦,他只摇头叹息不肯说。还说我知道的越少约好,知道的多了对我没有好处。他那时候瞧着很着急,面色也不好憔悴的很。只一味催促我给钱,并没有与我攀谈的**。再后来,我听到有人叫他,他立刻就要走。我便将我那日带着的银子都给了他。” 夏侯博叹口气:“再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他了。直到……听说他被人杀了。” 姜羽凡飞快问道:“当时在大兴市叫他的是什么人?” “是个女子。”夏侯博说道:“我没有瞧清她的样貌。她当时离我们很远,还戴着斗笠。但看衣着该是个殷实之户,不过瞧她体态举止,似乎并不是个年轻的少女。” “那么,你认为有没有可能当日出现在库房中的女子和大兴市呼唤崔泰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夏侯博想了想摇头:“不大像。我虽然只听大兴市那女子说了一句话,就是她呼唤崔泰的那一句,但与库房中那人断然不是同一人。她称呼崔泰为崔公子,库房里那人却始终称呼他为……小心肝。” 最后三个字再度叫夏侯博红了脸。君青蓝瞧的无语,不知是该感叹库房中女子的生猛,还是该感叹国子监这些莘莘学子的纯情。好歹也都是京城勋贵子弟,藏污纳垢的事情还见得少?至于这么……扭扭捏捏。 “多谢。”君青蓝朝夏侯博三人点头:“感谢你们的帮助。” 三人才舒了口气,便听君青蓝又说道:“若是日后还有需要各位帮助的地方,也请不吝相助。” “啊!”三人才舒展的眉峰立刻再度颦紧了:“你们还会来?我们真不知道崔泰怎么死的。” 君青蓝面颊上浮起丝微笑,两靥上浅浅两朵梨涡轻绽,甜美无害:“凡事都说不准,不是么?” 言罢也不再解释,朝姜羽凡使个眼色朝着国子监外走去。夏侯博三人心中可不似君青蓝淡定,她方才的说不准,是说不准锦衣卫还会不会来,还是说不准崔泰的死同他们有没有关系?这般语焉不详,真要命啊! “这就走了?”姜羽凡三两步追上君青蓝:“你都问完了?” “恩。” “案子明朗了?” “没有。”君青蓝摇头:“只有些许的念头,却加了更多的谜团。需要仔细梳理。” 她忽然停下脚步朝身后看去,李从尧竟然再度跟了上来。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监丞在他身边小心翼翼跟着,生怕伺候不周。 君青蓝瞧见李从尧如此,再不似先前惊异,只淡定将视线从他身上略过,瞧着监丞说道:“麻烦监丞大人仔细想想,半月前那日申时一刻前后,国子监可有女客造访记录?” 监丞一愣:“这么远的事情,小人一时记不得。得去翻翻记录去,这事得领了祭酒大人的手谕才能去办。”监丞摊摊手,有些为难。 李从尧淡淡开口:“那便一起瞧瞧去吧,有什么干系本王担了。” 监丞原本想要推脱,见李从尧开了口连连称道不敢,立刻引着三人到了藏书阁。 “国子监里藏书众多,还请各位莫要随意乱动,将书籍放错了位置。免得小人难做。”监丞并不急着开门,而是拱着手瞧着君青蓝和姜羽凡。 “你只管放心,我对你们那些之乎者也的玩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姜羽凡连连摆手。 监丞便又瞧着君青蓝,君青蓝轻声说道:“自然不会叫大人为难。” 监丞这才放心转过身去开了藏书阁大门,先将窗边一张书桌擦干净了请李从尧坐下,才走在了最里面的书架前查找半月前的外客到访记录簿。 没有人请姜羽凡坐下,他便斜倚着靠在了窗边,招手叫君青蓝到他身边站着。之后将一只胳膊肘搭在君青蓝肩头,悄声说道:“防咱们跟防贼一样,怎么就不问问他会不会弄乱了书本?” 他眼锋不着痕迹朝着李从尧瞧去,君青蓝面无表情将肩头一垮:“您可以问问端王殿下去,我怎么能知道?” 姜羽凡手肘自君青蓝肩头滑落,身子被带着一趔趄,立刻站直了。瞧一眼李从尧暗暗撇嘴:“问他?还是算了。就当我们比较惹人厌烦吧。” 君青蓝在心中自动忽略了那个们字,扭头打量一眼孤零零坐的优雅的李从尧。这人总这么跟着到底是要干什么? “王爷,半月前至昨日的记录簿都在这里了。”监丞拿了两个蓝色封皮的本子过来搁在桌上:“咱们国子监的会客出入记录每七日会做一次小结,然后存档放入藏书阁。今日是六月二十日,半月前便是六月初五。小人将从六月初一开始到六月十六的记录都拿了来。可是……。” 他声音一顿说道:“这半个多月来,国子监并没有女客到访。” “怎么可能?”姜羽凡瞪了眼:“拿来我看看。” 没有人同他争抢,姜羽凡拿了记录簿过来一目十行飞快翻看着,又特意在六月初五前后三日仔细流连了一番。方才皱着眉放下了册子。 君青蓝瞧着他神色:“真的没有?” “没有。”姜羽凡摇头说道:“那几日记录周全详尽,除了每日送食材来的杂役之外,根本就没有外客到访。” 没有人说话。 夏侯博才信誓旦旦的说过半月前申时一刻他听到了崔泰与女子在库房中私会的声音,怎么记录簿上却没有女客记录呢?没有人会怀疑夏侯博说谎,他并没有说谎的必要。加上李从尧就在旁边,他也没有那个胆量。 那么,到访记录有怎么解释。 “姜百户,你翻到六月初二的记录拿给本王看看。” “是。”姜羽凡找到李从尧指定的那页递了过去。李从尧低头查看册页,不再说话。 姜羽凡拍着胸脯说道:“我一定不会瞧错,莫说那几日,即便这一个月以来国子监都没有来过女客。” “君青蓝,你来看看这里。” 李从尧忽然开口,君青蓝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李从尧用指尖在册页上某处画了个圈放在桌案上。君青蓝拾起册页来,见他圈出来的是六月初六午时的记录。上面记录了午时珍味斋伙计送饭入国子监,直到下午申时末才离开。君青蓝瞧的心中一动,将前后记录再仔细翻过比对,又随手翻了前几月的记录瞧完之后便抬了眼,瞧着李从尧。 彼时,李从尧正姿态优雅却淡然的翻看着旁的记录,俨然没有同她说话的打算。 君青蓝抿了抿唇,便朝着监丞开口说道:“国子监的午饭皆是由珍味斋承办的么?” “正是。”监丞说道:“国子监的贡生一般要自早上辰时起入学,到傍晚申时末方可以离开。午饭需要在学堂里来用。儒家先贤曾有教诲,君子远庖厨。故而,国子监的午饭便交给了珍味斋承办。由他们在外做好了,再送入学堂来。” 君青蓝点头:“我瞧了你最近几月的记录,珍味斋的伙计一般都是在近午时将饭菜送来,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再收了众人食盒离开。为何独独在六月初六这一日,一直在国子监待到了申时末?整整逗留了两个时辰,这一顿午饭未免吃的长了些吧。” “是么?叫我瞧瞧。”监丞拿过了记录簿,再六月初六那一日记录上瞧了半天,一拍脑门说道:“我想起来了。” “那一日国子监的小厨房堵了,脏污臭水自下水口翻了上来,流的到处都是。学堂里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会处理这些?大家伙原本想着去大兴市请个清淤的工人来,珍味斋的伙计阿勇说他会做这些,我们便将活交给了他。故此,时间就耽搁的有些久了,直到散了学阿勇才离开。” “在这一段时间内,国子监有没有旁人来过?” 监丞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一定不会有,若是有旁人进来,我怎么能看不到?” 027 再生波澜 君青蓝眸色微动:“珍味斋那日送饭的伙计叫做阿勇?” “是。”监丞说道:“这几年珍味斋的饭菜都是他来送,我再不可能认错。哦对了……。” 他眼睛忽然一亮说道:“那日阿勇来的时候拉了辆极大的马车,我掀起马车帘子朝里面瞧了一眼。里头除了贡生们的食盒,还有些斧头,铲子铁镐和长竹条等物。我当时还奇怪,笑着问他怎么还让饭菜坐起马车来了?他说,国子监里都是讲究人,这样送饭来显得金贵。现在想来,他当时在马车里带着的那些东西就像……。” “就像知道那一日你们小厨房出水口会堵。”姜羽凡插嘴说了一句。 监丞连连点头:“正是,正是。铁镐竹条不正是清淤的工具么?” “那么,你瞧见他带着那些奇怪的东西进了国子监,怎么没有仔细查问?” 姜羽凡才问了一句,君青蓝便朝他使个眼色止了他的话头。之后,她飞快朝监丞拱手说道:“谢谢你给我们提供的帮助,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吧。若是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麻烦还请前来相告。” “完了?”监丞微微一愣,不敢相信传闻中魔鬼般难缠的锦衣卫,就不咸不淡的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就……完事了? “打扰许久,还请担待,就此告辞。”君青蓝微笑着瞧一眼姜羽凡,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藏书阁。 眼看着就要出了门,姜羽凡却忽然侧过了身,瞧一眼八风不动的李从尧微笑着说道:“端王殿下,可要一起来?” “好。” 眼看着淡漠如尘似雪中莲般清贵高洁的病弱男子缓缓起了身,掠过呆若木鸡的姜羽凡淡淡说道:“还不跟上?” 姜羽凡张大了嘴,半晌没有反应。君青蓝抄着手站在门外瞧着他,淡粉如樱的唇瓣轻勾着瞧向姜羽凡:“头,还不跟上?” 姜羽凡抿了唇,只觉心里呕的要死。他才不是真心邀请李从尧,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想到……他居然真的跟了来!皇上表兄对这位闲散王爷的态度他始终瞧不清楚,总与这样人的接触……不大好吧。 姜羽凡抬头,才要责怪君青蓝不拦着他。却瞧见女子一双眼眸晶亮,似有星光熠熠,明媚耀眼。面颊上两朵浅浅梨涡里似藏了醉人的酒,叫人瞧一眼就醉了。于是,心中的懊悔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青蓝,你以后得多笑笑。你都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叫人瞬间就忘了烦恼。”他说。 君青蓝深色一僵,笑容在面颊上一分分暗淡,方才的明媚便似昙花一现再也无踪迹可寻。 “走吧。”女子缓缓转过身去,只淡淡说了两个字便再不肯开口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姜羽凡微笑着说道:“青蓝,你笑起来的样子比女子还美。等君老爹沉冤得雪,是不是也该考虑你的婚事了?有喜欢的人么?我三叔父家里有个妹妹今年刚好十四,要不要我去帮你牵个线?你别走的这么快么!” 君青蓝只当听不到,加快了脚步试图逃离这聒噪的男人。 “德化坊有一家茶铺,茶点相当别致。要不要去试试?”李从尧站在阳光下。候在门口的小宦官见他出来,立刻以双手拖了细软的帕子递了过去。李从尧摆摆手并不去接。 “小人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只怕不能陪王爷用膳。”君青蓝从容回答。 “那真是可惜了,珍味斋的伙计阿勇就住在德化坊。”李从尧低低叹息,吩咐宦官将马车赶至近前来,转身便要上车去。 “王爷请留步。”君青蓝疾呼道:“百户大人说他饿了,若是能一起到德化坊用些茶点真是再好不过。” 李从尧侧首瞧着她,阳光下这人肌肤并不白皙,带着些许小麦般色泽,却细腻紧致泛着玉润般光辉,如蜜一般莹润。李从尧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肌肤并不一定要像京城贵胄中推崇的净白如玉才好看。这般蜜色的肌肤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魅力来。她站在他面前,不言不语带着微笑瞧着他,温良无害,叫人无法拒绝。 “咦,王爷是要请客么?那真是感情好,我从今早开始就没有吃饱。” 君青蓝的笑容彻底被姜羽凡这话击垮了,这人来的……可真是时候! “那便走吧。”李从尧并不在意,转身上了马车。小宦官机灵的很,先一步奔在街口,为君青蓝和姜羽凡拦了两顶轿子。 众人一前一后赶到了德化坊。 德化坊远离了主城区,位于内城区正北偏西的位置。再往前去走过三条街就是通往外城的西德门门,故而德化坊在燕京城的地理位置并不十分重要。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些做小生意的商贾,或者在别处上工挣钱的百姓。但,有资格在内城居住的人大多都是良籍,各个也都能自给自足。所以,德化坊地方虽小,却也酒楼茶舍皆全。 李从尧的马车在德化坊长街东头一家茶铺前停下了。此刻将近午时,街面上人群如织,茶铺中人声鼎沸,热闹的紧。 李从尧自车帘中探出头来轻声吩咐道:“容喜,去瞧瞧有没有包房。” 小宦官立刻答应一声,从车辕上跳下来三两步走进了茶铺。功夫不大便喜滋滋出来了:“有呢。周伯常年给王爷留了间包房。即便您不来的时候也是不许旁人去的。” 李从尧恩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得到的答案:“将马车直接赶去后门吧,等安置好了,你去多给周伯些打赏。将我年前存在这里的茶叶取来泡上,只叫周伯进来,无需旁人伺候。” 容喜答应一声,掉转了马车,引着君青蓝和姜羽凡从后院进了茶铺。后院有一架楼梯直通上二层阁楼。容喜率先上了楼,将右手第一间屋门打开才躬身退开了,恭恭敬敬请众人进去。 君青蓝飞快打量一眼这茶室的包房,里面装潢器物虽都算不得名贵,却胜在干净。李从尧先捡了最里侧的椅子坐了,微一抬眼说道:“坐吧。” “端王爷与这茶铺掌柜很熟?”姜羽凡眨着眼睛瞧 着李从尧。 这茶铺虽然干净,瞧上去不错,充其量却也只是平民享用的规格。李从尧好歹也是世袭的亲王,骨子里又清高的要命,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掌柜是我府中放出去的管事。”李从尧淡淡说着。 姜羽凡恍悟,原来如此。 “王爷,阿勇家住在哪里?”君青蓝开门见山,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奴才周培叩见王爷。” 屋门外骤然有男人嘹亮一声大吼传来,生生将君青蓝的声音给压了过去。房门一响,容喜引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进了门。那人还不曾站稳便噗通一声跪倒了。 君青蓝循声看去,老者一身细葛布赭色的袍子洗的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和胡子也打理的干干净净,身量适中,面庞红润。一瞧便是个身体相当健康之人,不然这么大年龄哪里还能拥有那般充沛的中气? “容喜,扶周伯起来。”李从尧亲自起了身,朝周培伸手虚扶一把:“你是我端王府的老人,又荣归修养多时,无需行此大礼。” “礼不可废。”周培笑着说道:“无论在哪里,您都是奴才的主子。若非主子贤德,奴才纵死也想不到能有今天这般美好的生活。” 他这话说的不假。北夏遵从古法旧礼,高门大户府邸中的奴仆均是贱籍。北夏的律法对贱籍有诸多限制,不可自由婚配,不可参加科举,不可自行择定工作。甚至被人杀了都不用被追究责任。用一句话来形容,贱籍就是不是人的人。完全没有尊严。 而李从尧不但消除了周培的贱籍,还赐给他足够的本钱,让他开了间茶铺来维持生计。对于周培来说,这真真是天大的恩德。 “我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想要请周伯帮忙。”李从尧不再同周培客气,直抒来意。 “王爷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提什么请教,不是折煞小人么?” “珍味斋的伙计阿勇你可认得?” “阿勇?!” 谁也不曾想到,李从尧的话才落了地,周培居然惊得跳了起来。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怎么?” “王爷莫非不知道,阿勇已经死了。” “哦?”李从尧将眉梢挑了一挑,这可巧了。 “两日前,阿勇家里失了火,那时正是深夜,大家伙都睡的熟了。等到发现的时候,阿勇家早就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白日官差到场之后,只从废墟里检出两句烧的焦黑的尸体,正是阿勇夫妻两个。” 李从尧略一沉吟,侧目瞧向君青蓝:“你们还有什么问的?” “周老爹有礼。”君青蓝朝周培抱拳说道:“在下是北镇抚司锦衣卫仵作君青蓝。” “原来是官爷。”周培忙不迭还礼,起身时眼底竟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原来王爷是带着锦衣卫的官爷来查探阿勇案子的,王爷果真是一心为民的好人。阿勇一家终于可以瞑目了!” 028 焚尸灭迹 君青蓝瞧向李从尧,来这茶铺不过一时兴起,听闻阿勇的死讯也属意外。得到这样的夸奖,莫非不觉得……心虚么? 然而,李从尧仍旧是一副高岭之花的冷然,半分不为所动。所以,这夸奖就这么受了?君青蓝忽然觉得,没表情也有没表情的好处啊。 “你说瞑目?”姜羽凡眨了眨眼:“莫非阿勇一家死的蹊跷?这案子我并没有听人提起过。若是已经报了官,却不为所知,要么便是没有受理,要么便是已经结案没能掀起风浪。莫非,你还知道什么内幕?” “内幕倒是没有。”周培说道:“只是衙门来验尸的时候,我也在旁边远远瞧着呢。阿勇家有三间房子。一间他们夫妻两人住着,一间灶房,还有个吃饭迎客的小厅堂。那日起火却只将阿勇两口子的卧房给烧了个干干净净,莫说是邻居的房屋,即便是他自己家旁的房屋也没有丁点受损的状况。官爷觉得这能算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 “当时验尸的仵作是谁?这案子最后定的是什么结论?”君青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将周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缓缓问道。 “应该是大理寺的人,最后定的是灶房走水引燃内室。阿勇夫妻二人不及逃出,被烧伤致死。”周培努力回忆着说道:“不过,若是小人没有记错,那位仵作年龄不小了,同小人年岁差不了多少。验尸时手指都在颤抖,来来去去均需要人搀扶。” “应该是刘仵作。”姜羽凡说道:“刘仵作是个颇有经验的老仵作,只因后继无人,虽然年事已高数次请辞却始终不得容许。直到你在燕京崭露头角之后,寺卿大人才准他荣归。” “阿勇死于两日前……。”姜羽凡略一沉吟说道:“两日前你尚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无法到达现场验尸。估计大理寺便请了刘仵作再度出山。不过么……。” 姜羽凡声音一顿说道:“按目前线索来看,阿勇一家的确死的蹊跷。刘仵作是老手,该不至于瞧不出吧。” 君青蓝眸色微闪,却始终抿着唇瓣不肯开口。 “刘仵作年事已高,难免目力体力有所不及。”李从尧说道:“如今又是六月的天气。” 君青蓝眼底生出抹愕然,悄悄瞧向李从尧。 周伯方才说刘仵作出入皆要人搀扶,验尸时手指都在颤抖,说明他的年龄真的不小了。人若上了年岁,眼神当然会变差。错漏细节的事情并不叫人意外。案发时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六月,阿勇家又是火灾现场,温度比别处要高了许多。一个老迈的老人怎么能在那样的地方待很久?只怕,他巴不得早点接了案好离开现场。所以,便有了意外至死的结论。 这想法她一早就有,却也是建立在她这么多年当仵作的经验基础上。李从尧却不过是个日日躲在家里养病的药罐子,居然也一语道破了先机? “要去瞧瞧么?”李从尧恰也在此刻瞧着她,她眼底探究来不及躲藏叫他瞧的满眼。然而,那人眸色却只一如既往的清淡,半点情绪也无,似全不在意。 “去。”君青蓝起身,心中生出感激。 阿勇的案子已经由大理寺定案,她贸然前往前场难免落人口实。如今这提议由端王提起,自然不会再有人来为难。至少,明面上不会。 “王爷不必去阿勇家了,那日大理寺查验完了以后,便将阿勇两夫妻的尸体送到了义庄。说是等通知到了他们远方的亲戚后将尸体领回安葬。” “本王暂时不瞧阿勇。”李从尧淡淡说道:“去瞧瞧房子。” 言罢再不说话,起身出门。君青蓝飞快跟上,只有姜羽凡眨着眼睛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你们怎么走了?刘仵作年龄大了,天气热同阿勇的死因有什么关系?君青蓝,你倒是给我解释下呢。” 哪里有人给他回应?众人早下了楼。 德化坊并不大,前后也就三条长街,中间以数条窄巷相连。阿勇家离周培的茶铺只隔了一条街道,并不算远。周培亲自领着众人找到了阿勇家。李从尧吩咐容喜送周培回去,自己则抬眼打量着眼前黑漆漆的废墟。 “烧的……真狠!”姜羽凡吸了口冷气。他心中早就明白,能将人烧成焦炭的火一定小不了。但,当他亲眼瞧见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震惊。 阿勇家的房子彻底的塌了,横梁墙壁半丝不见,只剩下满地脆弱的焦炭。虽然火灾发生在两日前,但是,直到了现在,附近空气中还夹杂着刺鼻难闻的焦糊味。而,同卧房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阿勇家那小小的厅堂,以及隔壁人家的房屋。虽然被灼热气浪给熏的发黑,却奇迹般的完好无损,竟真如周培所言那般,半点没有波及 怎么可能!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第一个踏入到废墟中。这里虽不是闹市,人口却也算得上密集。德化坊的房屋占地不大,却建的密密麻麻。这样一把火足以烧了整条街,怎么可能只烧了阿勇的卧房? 她缓缓沿着废墟的边缘行走,清眸四下里打量。这样的审视足足过了半盏茶,忽然停了脚步。姜羽凡凑上了前去,发现她眼眸只盯着地面上一处瞧着,便也顺着她目光瞧了去。然而,眼前除了黑漆漆烧的焦脆的黑灰,还有什么? “可有发现?”李从尧淡淡开了口。 君青蓝却垂了眼眸:“咱们走吧。” “走?”姜羽凡一愣:“去哪?” “义庄。”只说了那么两个字,君青蓝抓了一把地面上黑灰,又捡了只烧焦的木棍装在随身的褡裢里,径自出了门。 “去义庄?莫非你已经瞧出了这里的门道?” “恩。” “……啊?”姜羽凡瞪了眼。他们同时进入了废墟,她不过走了一圈瞧了几眼就……瞧出问题来了。 “青蓝,你方才拿走的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呢。”姜羽凡嚷嚷着追上君青蓝。 “还不确定,得等我瞧了阿勇夫妻的尸体才能定论。”君青蓝颦着眉头,淡淡说着。 “本王的马车就在茶铺外,可以载你们一程。”李从尧说道。 “……多谢。”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语声也如他一般的清淡。 她与李从尧不熟悉,从前也不曾有过交集。然而,只要这人出现便总能叫她震惊,震惊的次数多了,难免就成了习惯。大约李从尧什么时候不叫人震惊了,反而会不习惯吧。 容喜早将喂饱的马牵出在长街上等候,李从尧第一个上了车。君青蓝也不客气,跳了上去。姜羽凡却踌躇了,瞧着顶的马车犯了愁:“真…… 上啊?” 君青蓝瞧着他颦了眉:“时间紧迫。” 女子素手朝着他伸了出去:“快上来。” “哦。”姜羽凡抿了抿唇,一把握住君青蓝手指,借着她的力道上了马车。君青蓝没有同他说话,弯腰进去。 姜羽凡却愣在了车辕处一动不动。方才那一握……肌理细腻,柔弱无骨。姜羽凡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便似忽然触到了一块暖玉,温润的叫人……不忍放手。 好美! 骏马嘶鸣,马车狂奔而出。姜羽凡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立刻收了心神坐好。自己这几日大约是累的快疯了,怎么能对一个男子的手指生出这么多旖旎感慨出来?当真可笑! “容喜,你赶车稳当些。摔了小爷我,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是。”容喜不与他争辩,手中马鞭甩的啪啪响。 马车外,姜羽凡安静了。马车里的李从尧和君青蓝比他更安静。 李从尧自来话不多,上了马车后便随手取了一旁架子上的书卷来读。李从尧的马车窗纱用的是软烟罗,质地薄软,透光性极好。阳光自车窗雕花的缝隙中穿过,印在男子半边面颊上。将他原本苍白面色镀上些微明亮的金,竟瞬间焕发出难以言表的光彩出来。 这样的李从尧哪里还有半点病弱之态?公子如玉,举世无双。这样的人无论从哪里看都该是人中龙凤,怎么都不应该屈居与小小一座王府里,了度残生。 君青蓝不过瞧了一眼便立刻垂了首。儒家所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自然非礼也该勿想。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探究的。 她索性闭上了眼,将今日见闻在心中默默整理。修长手指便不由自主与虚空里点划。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君青蓝立刻睁开了眼,眼底有溢彩流光闪过,神采飞扬。只朝李从尧拱了拱手便跳下马车去了,竟有些迫不及待。 待到众人进了义庄,君青蓝已经站在两具打开的新棺木旁边。 姜羽凡朝着棺材里瞧去,见是两具木炭般焦黑的尸体,烧的连个男女都瞧不出来了,连手脚四肢都与躯体粘在了一起。不由吸了口冷气:“这就是阿勇和他娘子?” “恩。”君青蓝点头。 “此处脏污,端王爷不如先在一旁歇息片刻?”君青蓝侧首瞧向李从尧。 她的确迫不及待想要检查阿勇夫妻的尸身,但她不会忘记此刻在义庄中还有一个王爷。虽然是个不怎么受宠的王爷,人家到底也是个王爷。该有的尊重一定是要给的。 “也好。”李从尧并不与她争辩,微侧身将义庄略一打量。最终落与君青蓝往日同君老爹吃饭的木桌旁。 容喜立刻上前,将桌椅板凳仔细擦了才请李从尧坐下。又去马车中取了热茶和李从尧方才瞧的那本书出来,李从尧便再度埋首与书卷里。竟真不再理会义庄中的事情。 君青蓝舒了口气,转身将双手按在棺木上。戴好了皮革的手套,系好围裙,抬手朝着其中一具焦尸肚腹按了按。飞快抬眼,瞧着姜羽凡,勾唇一笑,温良无害。 姜羽凡被她冷不防的笑容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029 蒸骨 “也没什么,只想请您站的离我近一些。才好将我说的话记录下来。”君青蓝声音温和,微笑着说道。 “我……。”姜羽凡莫名觉得头皮发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替你记录?” “我要验尸,莫非还能自己记录么?这里一共就咱们几个人,或者让……。”君青蓝眼角不着痕迹朝着端王处挑了挑:“他来记录?” “还是我吧。”姜羽凡泄了气。他明明是个头领,为什么每次同君青蓝在一处就忽然觉得没了地位。说好的尊严呢?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隐隐有些……乐此不疲。 君青蓝拢了灯盏,将油灯拨的更亮,放在棺木旁边。手指探入棺中仔细摸索。 “死者男性,年龄约二十有三,身体健康,没有疾病亦没有残疾。口中很干净,没有烟灰。手脚呈自然下垂之态,死因……不明。乃是死后被人焚尸,已致尸身碳化。初步断定为毁尸灭迹。”女子声音清冷,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 “不明?”姜羽凡手指一顿,抬头瞧着君青蓝:“不是被火烧死的么?” “不是。”君青蓝斩钉截铁说道:“若是被烧死的,死者生前会挣扎,口中会有大量烟灰。但是,他口中很干净,手脚状态自然,也丝毫没有挣扎后卷曲狰狞的状态。这样的姿势可以理解为他当时正在熟睡中,死时并不痛苦。” “这就……。”姜羽凡吸口气:“奇怪了。” 这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德化坊所有人都能证明阿勇家半夜失火,将夫妻二人焚烧致死。然而,君青蓝断言他们是被人杀死后焚烧。凶手又是用的什么手段能让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的死亡? “会不会是中毒?”姜羽凡试探着问道。 “尸体碳化严重,不能得知。”君青蓝摇头。 她缓缓行至另一具棺木边查探,功夫不大便收回了手,双掌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 “死者……。”君青蓝吸口气说道:“腹部坚硬如铁,却平坦如镜,孕期不超过三个月。” “孕期?阿勇的娘子是个孕妇?” “是。” 君青蓝闭了闭眼,一尸两命,好残忍的手段! 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能相信是灶房走水引燃卧室,将二人焚烧致死。孕期的女子哪个不是小心谨慎?所以,大多的孕妇在怀孕之后夜间都睡的并不踏实,稍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家里起了那么大一把火,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能瞧出死因么?”姜羽凡轻声问道。 “尸体表皮肌理被烧的极严重,即便原先有伤痕也被尽数掩盖了。” 言罢,君青蓝忽然转过身去。三两步走到里间,开了床头箱笼,将压在箱底一只樟木匣子捧了出来。之后郑重其事去净了手焚了香,这才开了箱子。姜羽凡凑进了看,箱子里装着的是拿深褐色麻布层层包裹着的一套刀具。那一套刀具与姜羽凡惯常所见的刀 剪都不相同,刃口极其锋利,刀身均呈柳叶形。瞧上去薄薄的泛着寒光。 “这是要……。”姜羽凡下意识离着棺木远了几分,瞧见这套玩意,莫名觉得骨头缝都是冷的。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头,麻烦你帮我多掌些灯火过来。” 君青蓝边说边从匣子下面拿出了几面特殊的镜子出来。姜羽凡将义庄中所有灯盏都拿了来,不由朝着君青蓝支在桌案上的镜子多瞧了几眼。那几面镜子他从不曾瞧见过,表面光滑如冰,却泛着银子一般的色泽,照出来的人影是姜羽凡不曾瞧见过的的清晰。 “这镜子不是铜的。”姜羽凡说道:“瞧着不似咱们北夏人的手艺,我曾从一本杂技上瞧见过,在比西域还要遥远的另一片大陆上,曾有人用水银和琉璃锻造出一种特别的镜子。照见的人影与真人无异。这个,莫非就是书中提到的玩意?”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青蓝瞧着他说道:“这几面镜子是我爹爹的藏品,说是当年遇到的奇人所赠。我们拿它来验尸。” “验……尸?”姜羽凡瞪了眼。镜子也算是样风雅之物,什么时候能跟验尸扯上了关系? 君青蓝不再开口,将所有灯火点燃,之后以一个姜羽凡完全瞧不懂的方式摆放好了。再将镜子稍事调整。 “好亮!”姜羽凡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来眼底已然生出惊喜:“原来,镜子还能用来照明?” 君青蓝利用镜子将灯火的光芒数次反射,在阿勇夫妻二人的尸身周围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光明,照的纤毫毕现。竟连尸身上细小的火烧裂痕都清晰可辩。 “阳光灯火的光线都会因为某种原因变得晦暗不明,人眼却需要足够的光线才能瞧清楚物体。我现在借助镜子的光线,将周围的亮度提升到了极致。这样便能瞧见往日根本瞧不见的细节。” 君青蓝一边再度仔细探查尸体,一边缓缓说着。她将阿勇尸身上上下下再度检查了一遍,脚步终于在他头颅处站定了。 “这里有一道凹痕。”女子素手朝着阿勇头颅正中天灵处点去:“虽然尸体经过了焚烧,但这里的肌体骨骼比别处要低上一些,以手触摸能觉出凹陷感。初步怀疑阿勇是被人以钝器击中头部至死。但是,这只是我的猜测。这个伤痕也有可能是大火烧断横梁后下坠砸出的痕迹。” “所以。”她从麻布袋中取出枚柳叶刀:“我需要做进一步的验证。” 言罢,手起刀落,天地间有青雷电霜一闪,没入到阿勇勃颈处。女子素手如飞,手指灵活如游鱼,执着柳叶刀在阿勇焦黑的面部皮肤上游走。功夫不大,焦黑的肌理便如一团团黑色的棉絮从他头骨处剥离,落下,跌在棺中。 “……额。”姜羽凡万没有想到,君青蓝居然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剖尸。纵然他早就习惯了在尸山中打滚,猛然瞧见这么生猛的景象,还是有些吃不消。 君青蓝顾不得理他,专心致志剔除了阿勇面部尚不及碳化的肌肤。直 到露出整个头盖骨,这才换了把大一点的刀,沿着勃颈处骨头的缝隙切下。咔吧一声,阿勇的头颅骨便给完整切了下来。 “生火。”女子陡然出声。 “什么?” 姜羽凡愣了一下。转眼便瞧见君青蓝挑眉朝着墙角处炉灶瞧了一眼:“那边地上有一口石锅,你去将石锅烧热后通知我。” “我……。”姜羽凡才要抗议,却见君青蓝已经低下了头,拿手中麻布也不知沾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头骨。于是他悻悻闭了口,再度将他才是头领的念头给彻底的雪藏了,乖乖去生火。 不是他怂,害怕一个小小的仵作。实在是,他真的太!好!奇!了! 君青蓝擦了半晌,终于将颅骨头顶给擦出了白色的一片,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起身走至姜羽凡身边瞧他烧火去了。待到石锅的温度升了上来,她便拿了酒和醋浇下去,将火浇灭,再将骨头放在里面,拿槁荐盖着。之后,便拍拍手寻张椅子坐下休息了。 姜羽凡盯了她半晌,那人却半点动静也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 “饿么?” “什么?”姜羽凡眨眨眼,对话的节奏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天黑了。”君青蓝抬手指一指窗外:“今日跑了一天,肚子里只有早上用过的茶点。你不饿?”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还……想着吃?”姜羽凡瞪大了眼,盯着君青蓝的双手。何况你才剖了尸,这时候即便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吧! “我天天都在这种地方吃饭。”君青蓝摘了手套,在水盆中净了手说道:“骨头要蒸一两个时辰,早着呢。不填饱了肚子,怎么有力气干活?” “可是……。” 君青蓝不再理会他,抱了柴火进来就在蒸骨的石锅旁边的灶台上生火做饭:“我这里只有些粗茶淡饭,我想端王爷该是用不惯的。加上如今天色已晚,等到一两个时辰后,城里该是已经过了宵禁。不如端王爷现在就先回去吧,您若想知道结果,等明日我到您府上给您汇报去。” “不必。” “……恩?” “本王什么都能吃。” “……啊?”君青蓝愣了。他们同李从尧根本不是一路人,那人寸步不离的跟着,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老早就想着赶人,如今拿宵禁这么一个借口出来,那人不得立刻走了么?谁知道他居然…… “从前在边关时,草根皆是美食。”李从尧回头瞧着容喜:“你去做饭,叫君大人歇息片刻。” 容喜答应一声走至灶台边,笑嘻嘻自呆若木鸡的君青蓝手中接过饭勺:“大人且歇着吧,等会子尝尝奴才的手艺。” “……哦。”君青蓝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你现在可以过来,将你今日的发现和决断公布出来了!”李从尧淡淡说着。 030 神乎其技 “好吧。”君青蓝决定接受命运。于是同姜羽凡一起坐在李从尧身边。 君青蓝将笔录从姜羽凡手中接过,自己执了笔,开口说道:“我们目前了解到的事实不多,而且瞧起来似乎同崔泰的死都没有太大关联。首先,咱们在国子监中得知崔泰与六月初七离开失踪。原因去处皆不明。但,夏侯博在六月初六曾瞧见崔泰与人在库房中私会。又是在那一日,国子监小厨房出水管堵塞,所以珍味斋伙计阿勇在送饭后帮忙疏通管道。用时两个时辰,与申时末离开。这当中我们有两个疑问。与崔泰私会的女人是谁,她同水管堵塞和阿勇有没有关系。” 说着话,她在笔录上三两步勾勒出一只女子发钗,又画了把铁镐,之后以线条将他们连在一起,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在旁边。 “我起初觉得这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却并不能够确定。但是,现在我基本上已经能够断定,国子监的出水管堵塞乃是人为!阿勇因为参与了出水管堵塞的事情,而被人给杀人灭口继而毁尸灭迹。因为……。” 女子蜜色莹润的面颊上浮起丝淡淡微笑:“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说着话,她从怀中拿出个手帕裹成的布包来。姜羽凡认得那手帕,当时在阿勇家的废墟里,她曾经抓了些灰烬和一根烧焦了的木棍拿手帕包了,装在随身的褡裢里。如今见她将手帕解开,果然便瞧见了那些废物。 “这黑灰是我在阿勇家卧房与灶房连接处得来,这木棍却是在阿勇家卧房中原本床榻处拾得。”君青蓝将两样物品分开摆放与桌案上:“一间普通民房的构成分为横梁,墙壁,家具,器物。若房屋燃烧成为灰烬,因为屋中物体体型过大,所以燃烧后的灰烬粗糙有极大颗粒感。然而,我在阿勇家卧房外找到的这种灰烬凝结成条,手感相对细腻,轻而易举便能碾碎,与屋中别处灰烬触感相差极大。” 姜羽凡抿着唇微颦了眉头,心神早已经被君青蓝牵制,忍不住捏了把黑灰在手。眼前黑灰细如线香,一条条只有婴儿半截手指长。打眼瞧上去似乎很是坚硬,但拿手指一捻便碎的成了渣。颗粒细小如灰,一吹就能散了。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是草木灰。”李从尧缓缓开了口,语气斩钉截铁。 “草木?”姜羽凡错愕:“怎么可能,这里是燕京内城!德化坊人口密集,杂草或许会有几根,能烧出这么多的草木灰?” “本王,不会认错。”李从尧容色清淡,多余的话半个字也无,俨然不打算解释。 “端王殿下说的不错,这的确是草木灰。”君青蓝说道:“在阿勇家卧房废墟外有大量的草木灰。我查探过现场,发现草木灰绕着卧房正好围成一个圈。厚度有三个指节,宽度达四寸。这么多的草木灰,来源用途都非常可疑。” 姜羽凡点头,的确可疑。他脑子里闪过了很多想法,却始终不明所以。 “我曾听人说过,边关守将会在每年入秋草木枯黄后命人将离城门外最近的干草点燃焚烧。因焚烧后的干草永远不能被再度点燃,因此 便可以成为天然防火带,防止敌人火攻偷袭。” 说这话的时候君青蓝眼眸飞快朝着李从尧瞧了一眼。他一眼断定姜羽凡手中捏着的是草木灰该就是这个原因。历代端王均在边关驻守,李从尧少年时每日里过着的,便是马革裹尸刀头舔血的日子。防火焚草的事情见的当然不少。 但,这段过往对如今的他来说该是心底里不能触碰的疤痕。他居然……就这么无所顾忌的再度提起,半点不动容。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养成了这么一副性格? “我明白了。”姜羽凡抚掌笑道:“街坊们为了救火,所以拉来了许多草木灰。所以,现场才会留了这么多的灰烬。” “……。”君青蓝抿唇,吸口气瞧着姜羽凡,只觉无语。 “若真有人拿了草木灰来救火,现场该到处都是散落的灰尘。怎么会撒的整整齐齐?” 姜羽凡挠挠头:“那是怎么回事?” “若是我猜的没错,分明是有人早就想要杀掉阿勇。于是,在睡梦中以钝器将他夫妻二人打死。再将草木灰洒在他卧房周围,之后放火。火势虽然凶猛,但因提前设了防火带,所以火势并没有蔓延。亦不曾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这我就更不明白了。”姜羽凡丢了草木灰,拍打着手上灰烬:“杀人还搞出这么多门道,放火还怕火势蔓延。这人到底是个神仙还是个恶魔?” “他不是神仙。”君青蓝说道:“这里是燕京内城,天子脚下。德化坊房屋密集,一旦火势蔓延必然伤亡惨重。皆时,皇上震怒,定会下旨另大理寺严查。我想,这一定是凶手不愿瞧见的事情。他的目的是要阿勇悄无声息的消失。然而,百密一疏,因为防火带的关系,阿勇家只焚毁了一间卧房。” 姜羽凡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一截木棍又有什么用处?” 君青蓝从现场带回的是两样东西,如今却只提到了草木灰。那烧的看不出形状的木棍绝不会是她无意中带出来的,定然是比草木灰更重要的东西。 君青蓝没有说话,转身去了灶房,取了米醋出来,不由分说一下子浇在了木棍上。不过片刻之间,方才还焦黑一片的木棍顶端便呈现出清晰的红色出来。 “这……这……。”姜羽凡瞧的瞠目结舌。 “这木棍之前沾过血,因质地坚硬,虽然被火烧过,但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形状。沾过血的物件淋上米醋便会呈现出血色。这个,该就是击杀阿勇夫妻的凶器。” “既然是凶器便交给我吧,我将它送入证物房存起来。” 君青蓝点头,任由姜羽凡将木棍拿走。那一头便听到容喜开口说道:“一个时辰了。” “好。” 君青蓝眼睛一亮,起身走至石锅边。拿条粗布帕子对折数下叠的极厚才握在手中,垫着锅中头骨,将它取了出来。之后,缓缓走至灯火最亮处。少倾,女子唇瓣便微微勾起:“你们都来瞧瞧吧。” 众人朝她手中看去。头骨先前便已经叫她仔细 刮去了表面焦黑,再蒸了这么久,已经呈现出了原本的白色。然而,在头盖骨正中天灵盖的位置,分明显露出一条两指宽不规则的血痕。 姜羽凡吃了一惊,吸了口冷气。即便淡漠如李从尧,眸色也在那一刻凝了一凝。 “死者若是生前受过伤,经过蒸骨后,在灯下照来,骨头上会出现红色血痕。若是他在死后受的伤,则骨头上没有颜色。所以……。” 她缓缓瞧向天灵处那一处凹痕:“这伤痕是阿勇在生前造成,也正是他的致命伤!” 姜羽凡眼睛眨了半晌,却终是只说了一个哦字。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此刻震惊的心情。今日所见匪夷所思,他觉得从前读过的书简直白读了。眼前这人才是最值得人探究和回味的一本书。 李从尧仍旧端正优雅是坐着,淡漠的眉眼第一次将君青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个便。用时比从前哪一次都长,这却并没有让君青蓝觉出多少欣喜和光荣。反倒不自在起来,原来被一个男人这么瞧着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体验。 “神乎其技。”所幸,在君青蓝打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气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目光。之后便是一如既往平淡的四个字。 这算夸奖?总结?生不出欢喜来。 君青蓝心中莫名沉重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李从尧在收回目光前,眼底似乎有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涌动。那东西复杂的叫她不敢探究。君青蓝知道心中下意识的感觉叫做危险,这人当敬而远之! “如今,阿勇为他杀已经确凿无疑,我会立刻上报大理寺请求重新调查。你可瞧出这案子同崔泰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君青蓝长长舒口气,姜羽凡这番话说的真是时候。她终于可以顺理成章不着痕迹的逃离李从尧带给她的压力和尴尬。 “并没有关联。”君青蓝摇摇头无奈说道:“六月初六,阿勇带着铁镐,竹条等工具前往国子监,分明早就知晓下水管堵塞之事。而且那日以马车送饭的举动也值得深究,马车里只放了食盒和疏通工具,不会嫌弃太空荡了么?” “所以。”君青蓝沉吟着说道:“我猜,那日马车里一定还藏着最重要却也最见不得光之物。一个人!与崔泰私会的人。但是……。” 她声音一顿,叹息着说道:“但是,如今搜集到的所有证据都不能让这猜测成立。阿勇死了,一切都无从查问。这条线便算暂时断了。” “可恨!”姜羽凡一拳重重捣在桌案上:“天子脚下杀人放火,戏弄官差,胆大包天!” 君青蓝抿了唇,在方才的笔录上添了只木棍。 “崔泰的案子尚没有头绪,如今又添了阿勇一笔。姑且可以将这两桩案子并案,然而我始终不明白,崔泰死前为什么要换了我爹的衣裳?”君青蓝皱眉,喃喃自语:“看来,得找机会去同我爹亲自见一面才行!” 言罢,她缓缓抬起头来,明润的眼眸瞧着姜羽凡。两朵浅浅梨涡绽放与双颊:“头,帮个忙呗。” 031 藏在衣柜中的秘密 往日里的君青蓝总是笑容浅淡,即便偶尔勾了唇瓣也只有浅浅弧度略生,笑意从不曾到达眼底。然而今日,她站在烛火银镜之前,明亮的光线在她瞳仁深处化作两点星辰,熠熠生辉。整个人似乎都鲜活起来。姜羽凡忽然就被她面颊上的笑容迷了眼,愣傻愣瞧着竟然舍不得移开。 “头,我想见见我爹。如今皇上指了你为锦衣卫的检察,你能带我一同到大理寺去么?” 女子唇瓣色泽并不明丽,如早春枝头浅淡的樱。开合间语声清冷如珠玉相击,却刻意放软,添了几分别样的柔。姜羽凡觉得脑子里忽然糊涂了,如同只提线木偶被她牵着走。讷讷点头说了一声好。 “多谢。”君青蓝似乎舒了一口气,朝他拱手作揖。 “本王给你块腰牌,随时可出入大理寺,并不需要支会任何人。” 李从尧忽然淡淡开了口。君青蓝面上一喜,恭恭敬敬朝李从尧行礼:“多谢端王殿下。” 女子眼中明润笑容大盛,姜羽凡猛然惊醒:“什么?”他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觉得似乎发生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只片刻功夫,眼前这人瞳仁里已然印出了旁人的影子,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却叫姜羽凡打心眼里生出了不痛快。 “你要我做什么?”他皱着眉,沉声问道。 “不必麻烦你了。”君青蓝笑道:“有端王爷的腰牌我可自由出入大理寺,不会叫你为难。” “这不是咱们锦衣卫的事情么?何故要麻烦旁人?你想去大理寺,我带你去便是。”姜羽凡心里更不痛快。 “本王无碍。”李从尧淡然开口,云淡风轻。 姜羽凡抿了抿唇,忽然发现自己无力反驳。权大一级果真压死人,谁叫人家是王爷?谁叫人家是崔泰案的主审?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如现在一般,由衷的觉得权利是个好东西。 “天色已晚,端王爷还是尽快回城去吧。再晚些时候就要宵禁了。”姜羽凡瓮声瓮气缓缓说着。 “咦?”君青蓝瞧着姜羽凡:“你们不是都该回城去么?” “我不走。”姜羽凡起身走至棺木边,将方才翻找出来的灯火蜡烛一样样收捡起来:“这里乱的很,你一个人收拾等天亮了也别想睡。我留下来帮帮你,收拾完了,随便对付一夜就行了。” “容喜,去帮忙。”李从尧说道。 “姜小爷,您且歇着,这些粗活交给奴才就行。”容喜笑嘻嘻上前,姜羽凡才一眨眼的功夫,容喜已经将桌上的蜡烛尽数归拢了抱在怀里。笑容可掬瞧着君青蓝说道:“君大人,奴才要将这些放在哪?” “……跟我来。”君青蓝眼眸飞快在屋中一扫,眼下这意思,这两人是……都不打算走了么?这怎么能行! 她匆匆给容喜指了去处,便立刻回转。姜羽凡与李从尧一个立于棺木边,一个坐在椅子上,谁都没有动弹。 “你们……。” “这里离城门远着呢,我今天又没有骑马。等好不容易走到了,城门也早就关了。今夜我就在义庄过夜呗,顺便给你做个伴。这么些死人,你一个人守着,不怕么?” “恩。”李从尧点头:“本王 亦如是。” 君青蓝:“……。” 死人即便再可怕能有眼前这两个人可怕?她到底是个女子,在这小小方寸之间,要同两个男人一起过夜? 太生猛了! “不行。”君青蓝摇头:“绝对不行!” “本王明白了。”李从尧缓缓起身,开口唤容喜过来。 君青蓝舒口气,还好,走了一个!然而…… 她心中才起了一个念头,李从尧骤然付下了身去。细碎的低咳毫无征兆自他寡薄唇瓣溢出,毫无征兆。 君青蓝尚不及反应,咳声大作,连绵不绝。李从尧颀长挺拔的身躯如山崩,顷刻间弯了下去。苍白的手掌按在桌沿上,竟似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 君青蓝一时间没了主意。早听说端王身子不好,见着几面也没瞧出不好来。怎么……忽然就犯病了? “王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容喜骤然到了眼前。手指飞快在自己荷包里摸出个药丸塞进李从尧口中,又倒了杯水递了过去,自己则绕在李从尧身后,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后背。 李从尧服了药,喝了杯温水,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粗重的喘息声才渐渐止了,那一张面孔原本异于常人的白,此刻却透出了些异样病态的红晕出来,越发显得那一张脸苍白的近似透明。似乎连藏在皮肤下面青红的血管都能瞧见了。 “君大人,我们王爷身体不好。夜间风凉,经不起这么舟车劳顿。还请您行行好。” 君青蓝没有反对,除了答应她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回答。 “卑职这里条件简陋的很,也没有客房,还请王爷多担待。您就……。”她略一沉吟说道:“您就委屈下,暂时在卑职的房间里住一夜吧。” “容喜,走吧。” “好咧。” 那二人迅速的很,话音才落了地已经起身出了停尸间。容喜却忽然拐了弯,功夫不大便自马车里抱了床被褥出来。站在门外笑嘻嘻朝着君青蓝说道:“多谢您呐,君大人。” 容喜的年龄虽然比李从尧小不了几岁,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十分讨喜。这一笑便将君青蓝才生出的几分悔意给彻底消磨光了。唯有一声叹息转回身去,乌溜溜眼眸瞧向姜羽凡,惊见那人一张面孔不知何故已然铁青了。 “你要他睡你的房间,我呢?” “我爹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人会嫌弃老年人脏污。端王爷身份尊贵,能叫他睡我爹房间么?”她与君老爹虽以父女相称,但君老爹却始终不曾忘记过她原先的身份,她的房间是义庄最好的房间。除了那里,她实在想不出在义庄这种地方,还有哪里能叫李从尧那神仙般的人物暂居。 “我住哪?”姜羽凡抬手点着自己鼻子:“我不挑拣,君老爹的房间我不嫌弃。” “可以。”君青蓝点头:“那便早些歇息吧。” “行呐。”姜羽凡心底生出些意味不明的兴奋出来:“跑了一整日,我还真有些累了,你快带我去吧。” “这就是我爹的房间。”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微笑着说道:“义庄就这么大的地方,我爹就在大堂的东间打了个隔间 出来。他往日里就睡在哪里,你自己去吧,里面有床。” 君青蓝拿眼睛朝着东边套间瞟了一眼,姜羽凡面色一分分僵硬了:“睡这里?” “这么大地方不够你睡么?” 姜羽凡吞了吞口水。他住东间,外面摆着密密麻麻棺木。就这么……一起睡?睡得着么! 这么刺激真的好么!姜羽凡从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怂。 “你呢?” “你且去睡你的。”君青蓝说道:“明日去瞧我爹,我得准备些东西。” 言罢,她率先进了东间。清眸四下里一扫,打开衣柜,取了块门帘出来在桌面上展开。将能瞧见的君老爹惯常用的玩意捡了些打在包袱里。 姜羽凡哪里睡得着?坐在床上瞪着眼睛瞧着君青蓝。 那人纤细的身躯在屋中穿梭,并不曾瞧过他一眼,也不曾说过一句话。只专注于手中活计。少倾走至衣柜边,朝里面瞧一眼捡拾些换洗的里衣出来。再往里翻找的时候,姜羽凡瞧见她手指顿了一顿。忽然扭头瞧着他,眼底神色叫人心惊。 “怎么了?”姜羽凡猛然自床榻上弹起,飞快走至君青蓝身边。 那一头,君青蓝手里提这只青花粗布的包裹出来。包裹打的并不结实,自交叠的缝隙里垂下一角鲜红如绯的薄纱,与灯火中飘动如夏日黄昏天空里的火烧云。 姜羽凡瞧的眼睛一亮:“君老爹藏了什么好东西?” 君青蓝也不答话,三两下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套火红的衣裙,料子用的是燕京内城女眷中正盛行的香菱纱,上面以五彩绣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 “这是……。”姜羽凡吸口冷气。 “是一套嫁衣霞帔。” 君青蓝皱眉,不解。 这是嫁衣没错,但,君老爹的衣柜里怎么会出现一套女子嫁衣? 她绝对不会怀疑这是君老爹给她准备的物件。在五年前那惨案没有昭雪之前,她只能是个男子。若是叫人堪破了身份得惹出多大的祸端出来,君老爹甚至比她还清楚。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给自身招灾的蠢事出来。 “呵呵。”姜羽凡笑道:“看来君老爹是人老心不老,还想着要给你娶个后娘来呢。” “莫胡说。”君青蓝将桌案上霞帔抖开仔细观瞧,忽然皱了眉:“这衣裳是叫人穿过的。” “你看。” 女子素手朝着衣裳某处一指。姜羽凡凑近看去,那里是上襦前襟处鸳鸯戏水的花绣。对于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姜羽凡来说,这件嫁衣并不能入了他的眼。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嫁衣的绣工是极精致的。尤其是鸳鸯的眼睛并不是以丝线绣制,而是用黑色的琉璃珠子坠在上头。琉璃色泽明亮,剔透晶莹,装点的水中鸳鸯都鲜活了起来。可见这衣裳绝对用了心。 可惜…… “咦,怎么少了一只眼睛?”姜羽凡眨眨眼说道。 鸳鸯织就欲双飞,嫁衣上的鸳鸯自古成双对。然而,其中一只鸳鸯的琉璃眼睛缺失了,只余一片空白。 “这衣裳。”君青蓝坚定的说道:“曾被人穿过!” 032 上下尊卑当谨 女子素手春葱一般柔软,缓缓拂过鸳鸯缺失的眼目。晶莹甲贝一勾再一挑,竟从缺失那一处牵出条寸许长的麻线来。麻线捻的很光滑,但,顶端处却毛躁参差,俨然是个断口。 “这衣裳的用料做工虽不是上上之品,也绝不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物件。这根麻线与衣裳整体并不相称,我猜该是用来固定琉璃珠所用。棉麻结实,丝线脆弱。以它来固定琉璃珠比丝线更加的坚固耐用。然而,琉璃珠还是失了一颗。” 君青蓝沉吟着说道:“放于闺阁中的新嫁衣断然不会如此。” “我猜,该是有人穿着嫁衣出去。然后不知剐蹭在了何处,扯断了麻线,崩掉了琉璃珠。但是,因事出仓促或者旁的原因,嫁衣的主人并没有时间去找寻这颗昂贵的琉璃珠。”姜羽凡一拍手:“真相定是如此。” “又或许是她来不及寻找呢?”君青蓝半眯了眼眸。 “那又是因为什么,居然连寻找一颗珠子的时间都没有?女子出阁未及礼成时,能活动的范围很有限。” “是啊。”君青蓝呢喃着说道:“是因为什么呢?这衣裳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爹的衣柜里?” “我知道了。”姜羽凡勾了唇角:“这一定是你娘的旧物,才叫你爹珍藏了这么久。” 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只觉无语:“当年我们村子里闹饥荒,一家子都给饿死了,只有我和我爹活着。若是我家里能用得起香菱纱镶嵌琉璃珠的嫁衣,能饿死?何况这衣裳是今年盛行的款式,衣料也是新的。怎么会是我娘的旧物?” 所以,你是个白痴么? 姜羽凡挠挠头:“哦。” 君青蓝别开了眼,实在瞧不懂姜羽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姜羽凡和君青蓝都没有再说话。夜色渐浓,夜风吹不散的暑气叫人憋闷。屋中明明灭灭灯火下灿若云霞的火红嫁衣,叫人瞧着越发憋闷难耐,似乎在心里点起了一把火。 君老爹没有不良嗜好,家中人口简单。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设想,这件女子嫁衣都不该是出现在他衣柜中的玩意。 “你说……”姜羽凡眸色一轮,瞧一眼一墙之隔那根本看不见的地方。那里 没有人,只有黑漆漆或新或旧的棺木。姜羽凡心中莫名生出股冷意,不由打了个哆嗦:“你说,这衣裳不会是你爹从外面哪个人身上剥下来的吧。” “当然不会。”君青蓝一口否决,却并不解释。 琉璃珠丢失,麻线断裂,且断口毛躁。说明这件衣裳的主人在穿着它的时候曾经遇到过某种紧急情况,以至于被什么扯断了麻线,勾掉了琉璃珠而不自知。更没有回头去找寻。这件衣裳做工精致,用料却算不得十分讲究。浑身上下最值钱的玩意就是那两颗琉璃珠。按理,一旦发现了丢失,定会寻找,或者再以旁的替代物填补。这样任由其缺失的状态,怎么都说不通。 当中,一定有原因。 “这衣裳的来历,只能明日当面问问我爹去。”君青蓝边说着,边将桌案上的嫁衣仔细叠好,重新装回了包裹中,再放入到衣柜里。 “这回你得谢谢我。”姜羽凡笑着说道:“衣裳的案子我 已经帮你破了。” 君青蓝愕然抬头,姜羽凡面上笑容盛放,眼底流光溢彩尽显骄傲:“那两颗黑色琉璃珠与旁的珠子不同,在珠子正中有一条金色竖线,瞧上去便似猫眼一线。故而,那珠子唤做猫眼琉璃,产于西域,京中女子甚是喜爱。京城里的首饰铺子只有一家总能上些新奇的西域货,便是在大兴市的多宝楼。” 君青蓝眼睛一亮:“你确定?” “当然。”姜羽凡拍着胸脯说道:“我们家里女人多的很,女人在一起能说些什么?即便我再怎么不在意,听的多了,也总能记住那么一两句。” “嗯。”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看来得去一趟多宝阁。衣裳的事情……你知我知便可。” “……恩?”姜羽凡初时一愣,顷刻眼底却有精光一轮:“你是说,这事情不要告诉……。” 他才要说出个李字出来,君青蓝忽然低喝一声睡觉。自己抱了床被子径自出了东屋,将被子铺在饭桌上,蜷着身子躺下了。 “你……。”姜羽凡瞧她这样子,顷刻便将心底里她对李从尧的防备而生出的欢喜,给抛去了九霄云外:“你这么嫌弃我么?君老爹的床榻虽然不怎么宽敞,睡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早盼着与你同塌而眠,秉烛夜谈。你这样,叫我很没有面子。” “快睡!” 君青蓝只淡淡说了两个字,半句不肯解释,侧过了身子并不去瞧姜羽凡。今日李从尧是给她提供了不少的帮助,但是这人的身份始终叫她觉得不安。那人在燕京城里沉寂了那么久忽然得了皇上的器重,君青蓝觉得怎么看都不像好事情。她自己身上还背着近百人的性命,自然该离着那些不安定因素远一些。 以免,殃及池鱼。 一夜无话,天光大亮时。君青蓝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用什么样的借口同李从尧分开,那人竟自己提出要回府去。君青蓝自然欢喜,并不开口挽留。 姜羽凡也喜不自胜,待李从尧的马车离开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君青蓝则淡定的多,一言不发低头瞧着昨日整理的笔录,秀丽的双眉渐渐颦的紧了。 “你莫要忧心。”姜羽凡嘻嘻笑道:“即便端王回去了,我也不会叫你走着进城去。我已经吩咐容喜去帮我给我娘送个信,叫她派人送马过来。午时之前,咱们也许能赶到大理寺。” 君青蓝飞快瞥他一眼:“哦。” 纨绔就是纨绔,连走几步路都不耐烦,还特地叫人回府里送信去要马匹。估计整个燕京也只有他能做得出吧。 君青蓝没有同他搭话,而是走至昨日蒸骨的石锅边。捡了阿勇的头骨放回到棺木中,仔仔细细将他头颅与脖颈拼在一起,重新盖上棺木。再将昨日瞧见的嫁衣拿出来重新检查了一遍,那黑色琉璃珠果然如姜羽凡所言,在珠子正中有金色一条竖纹。 这么一耽搁便过了将近有一个时辰。忽听屋外马蹄声声有人高声叫道:“姜小爷可在么?” 姜羽凡眼睛一亮,抚掌笑道:“来了!端王府的人做事,可以。” 语声未落,人便已经飞奔出了门。 “咦,桂七,怎么是你?”门外,姜羽凡尾音高扬, 如同见了鬼。 君青蓝听出姜羽凡声音中的异样,出门一瞧立刻便明白了。 来的是桂七,安平侯爷的贴身长随。姜羽凡是当今圣上亲姑姑贞容大长公主最小的嫡子,身份尊贵的很。因与前几个哥哥年龄相差的极大,自小便得了大长公主的疼爱,给宠的无法无天。若说,他在这世上还有惧怕的玩意,那便是他爹安平侯。 安平侯府诗书传家,素来家教极严。从不许门下子弟夜不归宿,姜羽凡心知昨夜不归犯了大忌,所以特意叫容喜给母亲送信。等神不知鬼不觉回了府,再由母亲护着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来的是桂七? 他是安平侯的长随,影子一样总跟着他。他骤然出现岂不是说……安平侯什么都知道了? “小爷。”桂七没有下马,高高的朝姜羽凡抱拳:“侯爷吩咐说时间紧迫,要奴才立刻接您回家去。耽搁不得,还请您快快上马走吧。” “我……我不能走。”姜羽凡苦了脸,眼珠子乱转瞧向君青蓝:“青蓝呐,你很需要我不是么?” 君青蓝垂首,将他求救的眼神自动忽略:“既然侯爷召唤的急,小爷还是早些回去才是。大理寺的事情,属下一人也能处理妥当。” 姜羽凡瞪眼:“你不行,你一个人……。” “小爷。”桂七大声说道:“侯爷说若是您在半个时辰内不能回去,他就亲自请您来。” 姜羽凡听了这话立刻垮了脸:“我脑子真是叫驴给踢了,居然自己将行踪送去给他。” 桂七垂首不答话。 “青蓝,我去了。”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声音虚弱可怜巴巴:“咱们,来日再见。” 言罢,自桂七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君大人。”桂七朝君青蓝抱拳,之后抬手朝着树下点一点:“侯爷吩咐将那匹马留给您用,还有句话要奴才带给您。侯爷说,上下尊卑当谨记。” 君青蓝盯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只觉无语。她昨夜一早便开始赶人,姜羽凡自己赖着不走。这会子倒好,安平侯俨然将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专程叫桂七来教训她要分上下尊卑。不要同自己的上司太过亲厚。 真冤枉呢! 以后若是谁再说安平侯讨厌姜羽凡她一定会嗤之以鼻,瞧瞧今日这局面,分明就是在护犊子! 她甩甩头,将这些琐事都给抛去了九霄云外,朝着树下的马瞧了去。安平侯出手真大方,树下那匹马竟是京中马市上有名的踏雪寻梅。这马浑身通红如火,四只蹄子却白的雪一般。听马贩子说这马是从大宛贩运过来,品种优良可日行千里。价格自然也不菲。她虽然瞧着喜欢,却从没有动过要买一匹的念头。 今日,居然有了? 君青蓝将唇角勾一勾,笑容微凉。为了叫她与姜羽凡疏远,可真真舍得呢! 她回身关了义庄大门,上马朝着城门去了。踏雪的教程果真如传说一般叫人满意,未及半个时辰便到了大理寺门外。 她将李从尧的腰牌递了上去,果真如愿见到了君老爹。 “爹!”在瞧见那人的一刻,君青蓝的声音忽然颤抖了。 033 活下去的代价 君老爹的境遇自然不能与君青蓝上次入狱相提并论。在不久之前,他还是大理寺企图立刻结案送出去的替罪羊。人能活着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指望太多? 君老爹虽然日日料理义庄,却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身上的衣裳时刻都浆洗的整整齐齐,头发也梳的一丝不苟。然而此刻,他身上灰扑扑的衣裳哪里还能瞧出原本的颜色?头发胡子因许久不曾打理,纠缠的打了结,糊的一张脸已然不能看了。 “爹,对不起。”君青蓝略垂了眼眸,不叫他瞧见自己眼中悲凉。 “阿蓝!”君老爹吃了一惊:“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好地方,快走!” 君青蓝当然知道他另有所指。 他对自己身世来历清楚的很,每日里最担忧的就是有朝一日她的身份叫旁人知晓而丢了性命。所以,每当她出入大牢,他总会担心。 “如今皇上许锦衣卫协助调查崔泰的案子,我已经发现了一些眉目。但有些事情还需要与爹爹核实。”安慰人最好的法子不是与他一同忧虑,而是转移话题。叫他无法再考虑忧伤的事情。 “我听苗大人提起过。”君老爹扯唇一笑,忽然跪倒朝着正东之位郑重磕了头:“皇恩浩荡,草民叩谢皇上隆恩。” 君青蓝静静瞧着他,直到他叩完了首方才开了口:“爹爹什么时候结识的崔泰?” 君老爹叹口气:“这几日总有人问我这问题,我从来都不认识崔家的公子。我说了许多次,始终没有人相信。” “爹爹若是不认识他,为何他死时会穿着您的衣裳?”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君老爹沉吟着说道:“那一日天气特别热,义庄也总有人来,始终不得安生。我又担心你便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在亥时前后有人大力锤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个穿着嫁衣的妇人。男女授受不亲,又是在三更半夜时候,我本不愿叫她入内,她便逼的开口求我。” “她一开口我才知道,原来那穿着嫁衣的是个男子。我瞧他神色仓皇,累的将近虚脱就叫他进了义庄。他说肚子饿,向我要了些吃食。说是来京城投亲,遇到了山贼将他盘缠都给抢了。我就给了他些盘缠,并叫他换了我的衣裳,盘算着等天明送他进城投亲去。他却急得很,根本等不得天明,连夜走了。之后我就再没有瞧见过他,直到那日被大理寺的官爷们抓走,说发现他死在了井里。” 君老爹又叹了口气:“我也是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他是崔大人府上的公子。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死了呢?” 君老爹满面惋惜:“挺好的一个孩子,相貌一等的俊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真真可惜。” “崔泰长的很俊俏?”君青蓝多少有些意外。 她只见过崔泰一面,那时候他整张脸都在水里泡的烂了。综合国子监中得到的消息来看,那人不学无术,又能作出在国子监苟且厮混的事情出来。还以为是个面目可憎的纨绔浪荡子呢。 “的确俊俏。”君老爹思量着说道:“他当日穿着女子嫁衣,明艳照人。若是不开口说话,我真瞧不出他 是个男子。” “哦。”君青蓝淡淡答应一声,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爹爹您也算是仵作行的老手,我这一身本事都得自您的真传。崔泰当时一身嫁衣价值不菲,他说他被山贼挟持,您也能信?” “我仔细瞧过他的面容。当时他嘴唇隐隐带着黑气,面色却异于常人的白。端碗吃饭时,指甲底端也些微的发青。说话时有气无力,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大力喘息。” 君青蓝眸色一动:“听起来,他这样子倒像是有过短暂窒息。” “说的不错。”君老爹点头:“他说抢他的山贼是个男女通吃的畜生,为了逼他就范,曾将他活埋了片刻。他实在受不住便答应了那山贼荒唐的请求,最后趁着众人酒酣耳热的时候偷偷逃了出来。” 君青蓝摇头:“不对。山贼何其凶猛彪悍,能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跑了出来?” “我并未多想,只瞧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想着将来也未必同他再有交集,哪里想到……。” 君老爹重重叹口气,再说不出话来。 君青蓝却紧紧锁了眉头:“崔泰若是曾有过短暂窒息却并非遇到山贼,又是何人所为呢?” “阿蓝。”君老爹说道:“你莫要为了我的事情再忧心,人生一世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死了没什么不甘心。倒是你,千万莫要同……抗争。保护好自己才是要紧。” 在君青蓝出现之前,大理寺卿已经提审了君老爹许多次。话不多,只要他签字画押,每次提审时大堂上都摆满了刑具。君老爹心里清楚,这案子要的不是真相,只是凶手。 而他就是那众望所归的凶手。 就在他已经坦然接受将死命运的时候,苗有信忽然告诉他,他的案子由锦衣卫协同重新审理。他不知道君青蓝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他明白,真相一定是他不能承受的。 “要我不抗争怕是做不到。”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爹爹怕是不知道,您这案子我若是查办不清楚,就只能乖乖到长乐公主府上当驸马去了。” “你说……什么?”君老爹惊得瞪大了眼:“你不知道你是……你怎么能当驸马!” “我自然是不想当呢。”君青蓝叹气:“所以,还得爹爹您帮帮忙。在结案前必须健健康康活着,若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得原原本本告诉我。” 君老爹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了半晌却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于是,缓缓垂了首,无力地朝她摆摆手:“大牢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早些走吧。我会活的好好的,等到你把我救出去那一日。” “这就对了。”君青蓝抚掌笑着:“你且歇着吧,过几日我再来看您。” 她神色轻松而愉悦,似卸下了心头大石。却在出了大牢后,君老爹瞧不见的角落里顷刻间垮了肩,似乎压了千斤重担在身,几乎不能承受。 “君青蓝?”苗有信怀里抱着卷宗正往外走,一眼瞧见暗影里佝偻着的女子身躯。于是停了脚步,眼底生出几分疑惑:“你怎么 了?面色这么差,是病了?” “没有。”君青蓝立刻将身躯挺的笔直,不着痕迹退开几步,叫自己避开苗有信锐利探究的目光:“多谢苗大人对我爹的关照。” “不提这个。”苗有信目光殷殷瞧着她:“你真的去求了长乐公主?” “公主是个善人。”君青蓝微笑着说道:“不忍死者枉死,生者蒙冤。才求得圣恩浩荡,这是咱们北齐百姓之福,不是么?” 苗有信声音一滞,缓缓低了头:“你说的是。” “镇抚司还有许多公务,我先告辞了。” “去吧。”苗有信仍旧垂着首,虽然有一肚子疑问,却并不开口挽留。 君青蓝长长舒口气。幸好,苗有信是个清醒的人。 她与长乐公主的约定是个秘密,无论原因还是过程都是不该叫旁人探究知晓的秘密。秘密知道的多了,迟早连自己也会变成秘密。明白这道理的人,才能活的长久。 她快步出了大理寺后便放缓了脚步,并没有骑马,缓缓与长街上行走,打量着市井上人生百态。 此刻才刚刚过了辰时,天上地下尚未进入最炎热的时候。故而,这时候便成了盛夏白日里最热闹的时分。长街之上行人如织,人声鼎沸,欢笑声不绝于耳。东南方十步之遥竖了只稻草扎成的马,草马上插满了冰糖葫芦。金黄的草,红彤彤的糖葫芦皆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瞧上去光亮的惹人食指大动。 君青蓝忽然停了脚步,恍惚中似乎瞧见小小稚嫩的孩童踮着脚尖自草马上取了糖葫芦。糖葫芦诱人的香甜叫他狠狠吞了吞口水,却始终忍着不肯尝上一口。反倒三两步飞奔至街角,将更加稚嫩的女童抱在自己腿上席地坐了。抬手把裹了糖衣的山楂取下一颗,小心翼翼喂给膝上的女童。 君青蓝眼底渐渐氤氲,红彤彤的糖葫芦终是成了一片模糊的鲜红。她用力闭上眼,深深吸口气,试图将情绪深埋在心底。忽觉肩头一颤,心中便咯噔了一声。 “谁?!”她猛然睁开眼,眼底犀利之光似锐利冰峰。 “你干什么?”姜羽凡手中举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愣了:“我……没得罪你吧。” “姜小爷?”君青蓝抿了唇,并不掩饰眸中思量。她方才恍惚中的情绪外泄,他瞧见了多少? “我瞧你一直盯着这个瞧,该是挺喜欢吧。所以买来请你吃,你这幅模样对我,可真是太叫人伤心了!”姜羽凡皱眉,满面愁苦似心痛至极。 君青蓝瞧着他,终勾了唇角扑哧一笑。姜羽凡素来没心没肺却待人真诚,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若是有一日连他都得一直防备了,这个世道就真真的叫人彻底失望了。 “多谢。”她淡淡说着,将糖葫芦自他手中接过。翻来覆去瞧了半晌,却终是没有动口。原来,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与从前就再也不同了。 “六哥!你抢了我的糖葫芦去哪了!”骤然间有女子尖利声音如针,一下子便刺破了热闹长街上的纷乱。将愤怒的嗓音送入到君青蓝的耳中去了。 034 美女与猛兽 晨光里,大兴市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起了阵骚动。人群似秋日里被劲风吹过的麦秆,一下子便毫无章法的倒伏下去。在那折弯的麦秆之后,有犀利狗吠传来,却不及女子喝骂声高远。 “都给姑奶奶闪开,姑奶奶的狗可从不吃素!” 君青蓝循声望去,但见鸡飞狗跳的人群后,一娇俏女子红衣盛火。手中金灿灿链子牵着只齐腰高金棕色雄狮样的猛犬,猛犬爪牙雪亮如刃,鬃毛炸裂如飞,张开的巨口似血盆。仿佛顷刻间能将生人吞吃入腹。瞧一眼,便叫人丧了神魂。 而那女子只微微勾了手指,雄狮般的猛犬顷刻间安静,伏在女子脚边。探出漆黑如墨的舌,舔着前爪。乖巧如温顺的猫。 好一只河东狮! “呵。”女子一眼瞧见姜羽凡,杏核样的大眼忽然眯成了一条线:“原来你在这呢!” 君青蓝下意识将糖葫芦塞回到姜羽凡手中,再退开半步。这人不知在哪里惹了个煞神,还是离远一点好。免得……溅了一身的血。 “你可不能走。”姜羽凡眼疾手快,一把将君青蓝胳膊攥紧了:“我惹上这个煞神可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不管我!” 君青蓝皱眉:“关我什么事?” 两人不过一问一答之间,天地间有金棕色光芒如电,霍呼而至。下一刻便听姜羽凡一声呐喊响彻云霄:“姜盈!你赶紧把这畜生给我弄走!” “呵呵呵。”女子巧笑倩兮,美目流转间神采飞扬:“你倒是跑呀?我真想瞧瞧,你跟肉包谁跑的更快。” 君青蓝猛然低头,瞧一眼龇牙咧嘴冲着姜羽凡呜呜打转的猛犬瘪了嘴。肉包?好‘别致’的名字! 女子健步如飞,将姜羽凡手中糖葫芦一把夺了去:“我的东西,你也敢抢?” “姜盈,你?”姜羽凡怒目而视:“有你这么对哥哥的么?” 姜盈翻白眼:“堂哥。” 姜羽凡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忽然就挤出了几分笑意:“八妹妹,哥哥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赶紧叫这畜生回去。” 姜盈叉着腰瞧向姜羽凡,眼底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堂堂的锦衣卫百户大人,居然害怕一条狗?” 姜羽凡只呵呵干笑,并不与她争辩。人也规规矩矩站着,连双脚都不曾挪动过分毫。可怜巴巴却乖巧的很。姜盈瞧了他半晌,紧绷的面色才渐渐缓和了。 “既然你知道错了,我就不与你计较。”姜盈瞧了眼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撅了嘴:“明明说来给我买糖葫芦,转脸就送给别人去了。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居然能迷了你的心窍。连自己妹妹都不顾了。” “我问你!”女子玉白手指半空里划过,毫无征兆指向君青蓝:“就是你迷惑了我六哥么?你……。” 君青蓝正为眼前无妄之灾烦恼,女子聒噪的斥责忽然止了。她疑惑中垂首瞧去,正对上姜盈一双杏核大眼水汪汪瞧着他。眼底坚硬锋利的梨花针陡然变作了柔肠百转的丝。 “你是谁?”女子红唇开合,吐气如兰,声音细弱蚊蝇,陡然瞧向姜羽凡:“六哥,她是谁?” 姜羽凡闷闷说道:“君青蓝。” “你就是君青蓝?”姜盈眼底陡然生出了惊喜和 崇拜:“是那个破了南疆公主大案,替咱们北夏解了大危机的英雄仵作君青蓝?” “是……吧。”君青蓝讷讷开了口。姜盈说的那人听着像是她,可是英雄什么的……听着叫人有些心虚。 “给你。”姜盈猛然低了头,将手中糖葫芦递向君青蓝:“请你吃。” 君青蓝哪里敢接?姜盈举了半晌,忽然瘪了嘴,水汪汪的眼底顷刻间氤氲出迷蒙的水汽出来。一跺脚转向姜羽凡。 “六哥都怪你。”姜盈可怜巴巴说道:“你早说是要请君青蓝吃糖葫芦,我老早就答应了。这回好,君哥哥他生我的气了,你说怎么办吧!” “你别哭,你千万别哭。”姜羽凡瞧她如此,俨然慌了手脚:“我去解决还不行么?” “青蓝,你来。”姜羽凡一个箭步冲在君青蓝身侧,扯着她走在街边廊檐下:“你就行行好,将那糖葫芦吃了吧。算我求你还不行?” “解释。”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只觉郁闷。今日出门是没有瞧黄历么?摊上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那个是我三叔父家的嫡亲妹妹,叫做姜盈。我们安平侯府在我这一辈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人丁兴旺的很。只有三叔父府中得了这么一个妹妹,全家都喜欢的不得了。养的这小姑奶奶无法无天,谁也不敢惹。她既然要请你吃糖葫芦,你只管痛痛快快吃了。不然,回去叫她在我祖母跟前告一状,能有我好果子吃?” “三叔父家的妹妹?”君青蓝微颦了眉头,这话听着似乎有些耳熟。她脑中忽有灵光一闪:“你那日提起要说合给我的妹妹, 莫不就是……。” 君青蓝住了口侧目飞快瞄一眼姜盈,那人眼底水汪汪,春水一般。如玉手指缓缓抚摸着猛犬肉包的皮毛。君青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会吧?好吓人! “可不就是她么。”姜羽凡扯唇:“我爹今日将我诳回去想要禁我足,若不是拿她当挡箭牌说陪她四处逛逛,我能出的来?” 姜羽凡为了出门,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别拿这种眼神瞧着我。”姜羽凡撇嘴:“我还不是为了你?崔泰的案子棘手的很,只靠你一个哪里能成事?我得来帮你啊。你当我愿意招惹那煞神?” 君青蓝呵呵,只觉无语。所以怪我咯? “你快着些吧。”姜羽凡皱眉催促:“一个大男人叫你吃个糖葫芦有多难?赶紧吃完了,咱们还得查案去呢。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多宝楼的猫眼琉璃?姜盈可是多宝楼的常客?” “是么?” 君青蓝终于听到些感兴趣的事情,缓缓行至姜盈身边:“多谢姜姑娘相让。圣人言,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红彤彤的糖葫芦还是与姑娘更相称一些。既然你说将它送给了我,我便再借花献佛,请姜姑娘吃吧。还望姜姑娘能给君青蓝这个机会。” “好。”姜盈喜滋滋垂了首,面颊上晕出淡淡两朵红云,如上好的胭脂晕染。与晨色里瞧着,似怒放与枝头的海棠花。 君青蓝瞧了片刻便侧过了头去。这样鲜嫩美好的女子她打心底里羡慕,曾经她也如姜盈一般有个将自己宠上了天的哥哥。然而,如今这样的生活已经彻底离她远去了。再也不可能回转。 她暗暗握拳,将指甲刺入到皮肉中,带出一 抹刺痛,她却并不介意。体肤之痛总好过心中的痛。 “你小子真有手段呢。”姜羽凡咂着嘴瞧向君青蓝:“居然能叫凶猛的母老虎变成了乖顺的猫?你是不知道,我从没瞧见过我这妹妹如现在一般。居然小心翼翼将糖葫芦拿荷包装了,真傻。” 君青蓝听的一愣,拿荷包装糖葫芦?这么热的天不会化么?的确很傻。 “你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姜羽凡拿手指头捅一捅君青蓝:“能叫姜盈臭丫头这么听话,也给我说说呗。” “走吧。” 君青蓝不愿理会姜家人神奇的脑回路,昂首大踏步朝着多宝楼去了。 “六哥,君哥哥你们等等我。”姜盈紧追不舍。身边的肉包也狂奔着跟上,惹的大兴市再度一片鸡飞狗跳。 君青蓝脚步一凝,瞧一眼横在眼前几乎挡了半个门扇的大狗。在心中思量着,若是这狗出了什么意外突然死了,姜家会不会生出什么大的波澜出来。 “君哥哥莫怕。”姜盈巧笑倩兮跟上:“肉包是南阳郡进贡来的黑舌犬,早就被驯化了。虽然长的凶猛,性子实际上温顺的紧。它凶猛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吓唬人的罢了。自打肉包来了,我还从未见它咬过人。” “咦?这话怎么同你跟我说的不一样?” “呵。”姜盈瞥一眼姜羽凡,将肉包脖颈上的金链子丢给了他。自己则快步行至君青蓝身侧:“君哥哥,我同多宝楼的掌柜熟得很。无论你想问什么,买什么都包在我的身上,定然叫你满意。”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二人进了门,肉包却被伙计拦在了门外,以免惊扰了客人。牵着肉包的姜羽凡自然也给拦在了门外。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委屈巴巴。 “八小姐来了?”小伙计喜笑颜开迎上姜盈:“正巧段掌柜得闲,小人还是领您先去里间瞧瞧?” “走吧。”姜盈朝小伙计摆摆手,眼眸未曾朝多宝楼大堂瞧过半眼。边朝里走边对君青蓝说道:“君哥哥,外间这些东西根本不用瞧,都是些不值钱的下等货。真正好的玩意都在掌柜手中私藏着呢,等会到了里间,你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叫段掌柜都给你拿来。” 君青蓝只微勾了唇角没有言语,钱真是个好东西,有钱果然可以为所欲为呐。 她将手心里捏着的猫眼琉璃攥紧了,这玩意大约是没有资格进入小间的。等会子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给嫌弃了。 所谓小间,便是建在楼上数个单独的房间,便于酒楼的包间相似。装饰的极为富丽堂皇,古玩玉器不胜枚举。小伙计请姜盈和君青蓝坐下,又奉了茶点伺候着,热情而周到。 功夫不大段掌柜便到了,一进门先向姜盈拱手做了个揖,满面都是笑容:“小人来的迟了,还请八小姐莫要见怪才是。” 姜盈玉面微寒,瞧着他淡淡说道:“今日不是我要来找你,是我君哥哥要见你。你可得伺候好了。” 段掌柜满面堆笑:“自然,自然。不知这位小爷是哪家的公子?小人记性不好,有些想不大起来。” “在下君青蓝。”君青蓝缓缓说着。 “你说……谁?”谁也不曾想到,君青蓝话音才落,段掌柜忽然变了面色。 035 肉包威武 段掌柜身量不高,是个敦实的矮胖子。六月的天气热得很,他只穿了薄薄一层纱衣,小间里还摆了降温的冰盆。他额角却还是顷刻间便渗出油腻细密的汗珠子出来。 段掌柜张着嘴,俨然震惊的狠了。连淌下来的汗珠子也顾不得擦,只呆愣愣瞧着君青蓝:“你是……谁?” “这是咱们北夏最好的仵作君青蓝君哥哥,你这么一副见了鬼的神色是什么意思?”姜盈变了脸,叉着腰瞪向段掌柜。 “哎呦。”哪里想到,她话音未曾落地,段掌柜竟噗通一声跪倒。连声音都颤抖了:“仵作大人,小人可从来没有杀过人。我们多宝楼也从来没有犯过法呀。” 君青蓝嘴角几不可见抽了抽。他只要出现就一定得死人么?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原来,她是这么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呐! 这认知,好心塞。 “掌柜请起。”君青蓝尽量叫自己的声音平和沉稳:“我今日来,的确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与你,却从没有说过是因为多宝楼涉案。” “您说,您说。”段掌柜颤巍巍起了身,面颊上豆大的汗珠子霹雳吧啦滚落。往日里极油滑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居然手足无措:“小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掌柜莫要紧张。”君青蓝将猫眼琉璃放在桌案上:“请你仔细瞧瞧,这物件可是从多宝楼卖出去的?” 段掌柜不敢怠慢,立刻将猫眼琉璃捏在手中,翻来覆去仔细瞧了半晌。方才抬了眼:“启禀大人,这的确是我们多宝楼出品的物件。但是,却并非由多宝楼卖出。” “你这老头说话真不老实。”姜盈一拍桌子冷笑着说道:“你都说了是你们的物件,怎么还说不是你们卖出去的?莫非还能是叫人偷了不成?” “君哥哥。”她侧首瞧着君青蓝:“这人油嘴滑舌的,干脆直接抓回你们镇抚司的昭狱算了。看他到时候还老不老实。” 昭狱两个字便似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段掌柜的心神。那人再度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烂泥一般只会磕头。 “大人饶命啊,小人冤枉。” “你还敢说冤枉?看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姜盈豁然起身,扯着嗓子朝门外喊道:“来人,给我将这刁民拿下!” 姜盈的声音极具有穿透性。这一嗓子才起,立刻便听到门外嗷的一声,金棕色狮子般的黑舌犬肉包飞了进来。沉重身躯嘭一下砸向段掌柜将人扑到,前爪则一把将他死死按住了。 段掌柜吓得魂不附体,声嘶力竭的嗷嗷乱叫。屋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君青蓝瞧的郁闷。姜羽凡是吃饱了撑得么?非用这么个祖宗来当挡箭牌,有她在,神仙也别想问出话来! “怎么了?”姜羽凡直到了这个时候才赶了来,不过瞧了一眼便愣住了。再不会想到,小间里居然是这么一副情形。 “头,你不是说要送八小姐一份礼物么?”君青蓝恶狠狠瞧向姜羽 凡。你请来的神,你自己想法子给送走了! 姜羽凡眼皮子一跳,只觉头疼。 “八妹,咱们去外头瞧瞧?” “不去。”姜盈高昂着头颅,满目骄傲:“我要帮君哥哥问案。” 姜羽凡听的牙花子也跟着疼了:“说不定外面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呢?” “说的也是。”姜盈眼睛一亮:“肉包鼻子最灵敏,是该叫它到外面好好搜一搜。君哥哥,外面就交给我吧。您只管放心在这里盘问。” “多谢。”除了这两个字,君青蓝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要您能走,怎么都行! 眼看着一人一狗去了远了,君青蓝这才长长舒口气。伸手将段掌柜扶起,无奈那人已经吓傻了,身体似筛糠一般,半晌竟然扶不起。 君青蓝索性便放了手,手指用力将段掌柜肩头衣衫撕开。那薄薄一层纱衣下的男子肩头皮肉完整,白亮亮的泛着油光。莫说是血痕,连半个淤青也无。君青蓝瞧的抿了抿唇,方才肉包将他扑到,这人叫的鬼哭狼嚎。还以为受了多严重的伤,结果…… 呵呵。 “起来吧。”她缓缓起了身,居高临下瞧着段掌柜:“肉包可没有走远。你也瞧见了,八小姐不是个好像与的主。你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该知道怎么做。” “小人明白。”段掌柜的口齿忽然就伶俐了,虽然腿脚依旧发软,却并不耽误他麻利的爬了起来。但,他并不敢彻底起身,瑟缩着跪在君青蓝脚边:“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人绝不敢有半句隐瞒。只求您救救小人,千万莫要让八小姐和那畜……黑爷再进来了。” 一个肥硕的男人居然被一只狗给吓的险些尿了裤子,君青蓝缓缓别了眼。这样的丑态真是叫人难以忍耐。 “你且起来,好好瞧瞧桌上的猫眼琉璃。瞧完了,想想该怎么给我说。” 段掌柜连连称是,将猫眼琉璃抓在手中,不过瞧了一眼便急切说道:“小人方才说的都是实情。这琉璃珠的确出自多宝楼,但是却是个不允许上柜出卖的次品货。大人您瞧。” 说着话,他拿指甲朝着琉璃珠上某处指了指。君青蓝凝眸瞧去,他指着的是珠子上打出的孔洞。那孔洞并不大,刚刚好能穿过绣花针,便于将丝线引过,以固定在衣裳上。 “我们自西域人手中购来的一般都是大块的猫眼石,运到多宝楼以后,会有专门的师傅将猫眼石再打磨切割成不同的大小形状。若是制成了珠子的话便得打孔,方便固定。这颗珠子打孔时不够精细,孔洞有些微的歪曲,所以在查验时并没有合格。被当作次品送入废料间封存。按理早该被粉碎销毁,小人也不知怎么会出现在大人手中。” 君青蓝眯了眯眼,猫眼琉璃珠的做工堪称精妙。金色细线的位置刚刚好位于琉璃珠的正中心,光泽形状都不错。若非段掌柜指了出来,她根本就没有瞧出琉璃珠的孔洞歪曲。 “你确定这是一颗次品 珠子?” “当然。”段掌柜眼中露出几分骄傲:“我们多宝楼之所以能在燕京城立足,并得到达官贵人们的认可。凭的便是一丝不苟的匠人精神和信誉。哪怕有丁点的瑕疵也绝不能流通出去,多宝楼的出品,必须是完美的精品。” 段掌柜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这是他的底气,也是多宝楼的底气。 君青蓝点点头,难怪多宝楼声名大噪,卖的东西也比旁的首饰铺子贵了许多。果真有贵的道理。 “既然你断定这是一颗次品珠,也断定多宝楼不会将次品售卖。为何这珠子却能流通与世面之上?” 段掌柜皱了眉:“这……。” “我来告诉你这珠子为何会出现在我手中。”君青蓝将眸色一凝:“我最近在调查一件凶杀案。这珠子刚刚好出现在与死者生前所接触过的一件衣裳上。据我所知,除了你们多宝楼,别处根本造不出这样的猫眼琉璃。请段掌柜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已经销毁粉碎的珠子,能出现在与凶案相关的物证上呢?” “这个……。”段掌柜胖脑袋上再度被油亮的汗珠子给腻满了:“这个,小人真的不知道。” “你可千万莫要告诉我是有人偷了你们库房里的东西。毕竟多宝楼里价值连城的宝贝多了去了,若真有人存心偷窃,自然会朝那些值钱的玩意下手。断然不会去偷卖不出去的残次品,你说不是么?” 段掌柜没有立刻答言,拿了块细葛布的帕子匆匆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子。却不知为何,那汗珠子竟似怎么也擦不干净。而那人小眼睛里面却有精光连连,俨然在心里盘算什么。 君青蓝冷眼瞧着并不焦急:“还请段掌柜好好想想,你定然能有个合理的解释。比如,这些次品被查验丢弃后都有什么人接触过。若是你存心包庇什么人,只怕我就得请八小姐的肉包来帮帮忙了。据说肉包的嗅觉特别灵敏,只要叫它闻一闻这颗琉璃珠子。它定然能找出与琉璃珠相关的人出来。到时候,只怕多宝楼就不好看了。” “别!”段掌柜吸口气急切开口:“您千万莫要请那两位祖宗进来,我什么都说。您别看咱们多宝楼生意红火,实际上我们东家心眼小的很,根本就信不过旁的人。虽然小人是多宝楼明面上的掌柜,实际上掌管库房账房的都是东家的家里人。管库房的便是他最宠爱的三姨太的亲弟弟叫常贵。那人……。” 段掌柜砸了砸嘴:“心狠手辣。大人您可千万莫说是小人同您说的呐。” “好。”君青蓝微微点头:“你去将常贵找来吧。” 段掌柜立刻呲了牙花子:“大人,您才说不告诉常贵是我同您提起他。” “我的确不会告诉他,只让你叫他过来。” 段掌柜嘴角一抽,有区别么? 君青蓝瞧他一眼:“或者我让肉包陪你去?” “不用,小人这就去!”段掌柜腿脚麻利的很,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036 说或者死,你没有别的选择 功夫不大段掌柜便折返了来,君青蓝挑眉看去。他身后跟着个面色干黄枯瘦的男子。君青蓝不过瞧了他一眼便狠狠皱了眉。那人年纪并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然而,一双眼睛却精气神全无,眸色浑浊滴溜溜乱转。加上那干瘦的身子,瞧上去竟比段掌柜还显老。 这人,只怕早就被酒色给掏空了身子。 “常管事,这位就是锦衣卫的君大人。”段掌柜点头哈腰瞧着君青蓝:“大人,常管事小人已经给您带来了。您看,前头柜台也挺忙的。若是您没有旁的吩咐了,小人就先告辞?” 君青蓝瞧他一眼,微勾了唇角朝他挥一挥手:“去吧。” 段掌柜如盟大赦,忙不迭退出了小间。君青蓝缓缓收回目光。段掌柜方才只说是帮她将常贵唤来,俨然是借用这番说辞和作为将他自己给摘干净了,以免常贵秋后算账。这点子小伎俩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这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乐意送个人情。 “大人,您可千万莫要叫那姓段的老小子给蒙了。那老狐狸不是个好东西,瞧着我姐夫叫我来管理库房他就眼红。想方设法的到处告我的黑状。我可是个好人,修桥补路,路不拾遗,扶老携幼,净做善事呢。” 未等君青蓝开口,常贵霹雳吧啦已经说了一大堆。君青蓝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将琉璃珠抛在他眼前:“我叫你来只为一件事。请你给我解释下,为何入了库房已经销毁的次品琉璃珠,会出现在市面上。” “这不可能。”常贵眨着眼睛说道:“我们多宝楼是百年老字号,绝对不可能有次品售卖的事情出现。您一定是瞧错了,那指定是旁人嫉妒我们多宝楼的生意,所以仿制出来的冒牌货。” “是谁这么缺德?居然作出这么龌龊的事情来诋毁我们多宝楼?大人您告诉我是谁?我常贵第一个饶不了他们!”干瘦男人挥舞着手臂,浑浊的小眼睛里面闪着光。一张面孔涨的通红,义愤填膺。 君青蓝冷眼瞧着他的表演不动声色。待他说的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时才开了口:“我今日能来这里找你便是已经知道了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你若觉得这个地方聊天不合适,我们可以换个地方。比如,昭狱?” 常贵尖利的嗓音戛然而止,细瘦的身躯一抖:“大人,您是在说笑吧?” 君青蓝仍旧动也不动瞧着他,却半个字也无。常贵渐渐变了脸,面颊上的气愤陡然便彻底的垮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常贵吸了吸鼻子,毫无征兆声泪俱下:“您不知道,小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日日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已才拿了库房里要销毁的物件去卖。小人也是被逼的没了办法,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君青蓝皱了皱眉。那人本就长的尖嘴猴腮,再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来,真真的叫人……恶心。 “旁的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问你,这样的猫眼琉璃珠你都卖给了谁?” 常贵眼珠子转了转:“这我哪记得住?” 君青蓝勾唇微笑:“我有法子能叫你记 起,但我想,你并不希望我来帮忙。是么?” 常贵身子一抖,忽然泄了气,将头颅低垂了,拿一只脚在地上画圈圈:“我若是说了,你能立刻放了我么?你能替我保密么?” 君青蓝冷笑:“说或者死,你没有别的选择。” 世人贪婪,只知一味索取。未付出时便先想着回报。君青蓝愿意成全段掌柜,却绝不姑息常贵。他们不同,段掌柜是个凭头脑和信誉吃饭的手艺人。常贵不过是个吸人精血的寄生虫。 常贵盯着君青蓝瞧了半晌,眼底的光亮渐渐熄灭了,瞬间便如失了神魂的走尸:“这珠子我就卖过一回,给的是平坊邓记绸缎庄的邓春旺。他要给他的小闺女招一个上门女婿,所以说想给他闺女做个体面的嫁衣。切!” 常贵呲着牙,满面嫌弃:“那个铁公鸡,要面子却又舍不得银子。嫌弃我们店面里的琉璃珠子贵,就央了我给他弄两颗便宜的出来。便宜哪里能有好货?我只能给他次品。” 君青蓝心中一动。这说辞与君老爹衣柜中的嫁衣该是能对上号。 “除了卖给邓春旺,这种琉璃珠子你还卖了给谁?” “再没了。”常贵忙不迭摇头:“这珠子个头小原本也不值几个钱,若不是为了帮朋友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情。我若真想赚钱,也挑个大件的卖去。倒腾这些小珠子能有什么油水?” 常贵摇头晃脑说着,顷刻间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大人,小人真的就犯了这么一次糊涂。小人跟您保证,小人以后定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替我姐夫守好多宝楼。” 君青蓝不动声色瞧着他表演。这人唱念做打的戏码做得可真足。他自然不会真的只卖过一对琉璃珠。不过,他还倒卖过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你最好保证今日说的都是实话。”君青蓝淡淡说着:“若是叫我知道你这番说辞里面有半个字的假话,你曾倒卖过物品的清单,会半点不差的出现在你姐夫的手中。” 她勾唇一笑,温良无害:“你要相信,锦衣卫一定有这样的本事。” 女子笑容明润而灿烂,叫人瞧着心中暖融融的。常贵却瞧的半边身子都冷了,忙不迭点头:“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小人发誓,若是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君青蓝不愿瞧那人惹人厌烦的嘴脸,收了琉璃珠起身出了小间。外面,早已经被姜盈和肉包一人一狗给折腾的人仰马翻,人人自危。君青蓝瞧一眼缩手缩脚恨不能钻进墙壁里去的掌柜伙计们,只觉好笑。 这年头,最可怕的是人心。偏偏却要怕一只狗,真真的可笑。 “青蓝。”姜羽凡眼睛尖,一眼瞧见了君青蓝立刻扯了唇角:“都问清楚了?” 他才要踏步走近君青蓝,冷不防被火红娇俏的女子身躯斜刺里撞的一趔趄。才站稳了身躯,便瞧见姜盈已经似蝴蝶般飞在了君青蓝身侧。 “君哥哥,他们都老实么?你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么?若是他们不老实,我 就让肉包好好收拾他们去。” 君青蓝盯着眼前眼眸晶亮的娇贵小姐只觉得头疼:“多谢八小姐相助,已经都清楚了。” “真的?”姜盈喜笑颜开:“这么说,是我帮了君哥哥查案么?” 君青蓝点头:“是。” “太好了。”姜盈抚掌,蹦跳着说道:“是我帮了君哥哥。” 女子笑容清脆银铃一般,边拍手边轻快的跳跃,瞧上去天真烂漫。君青蓝心中对她的芥蒂忽然就消失了,隐隐生出了几分羡慕。她本也该是如姜盈这般与世无争,毫无烦忧天真烂漫的性子,可是…… 有父兄这般护佑,真好。 “阿盈,你别太聒噪。”姜羽凡沉了脸,自己也不明白瞧见君青蓝软语温存的冲着姜盈微笑,心中为何会生出不痛快来。这感觉叫他郁闷,烦躁。必须做些什么,来将这感觉驱散了。 “青蓝,接下来,咱们去哪?” “去平坊走走吧。”君青蓝想也不想开口说着。 “我也去!”姜盈将身子一横插在二人之间:“你们别想丢下我。我和肉包可是你们的得力助手。” “别胡闹。”姜羽凡彻底沉了脸:“我和君青蓝是要去办案,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成何体统?” “姑娘怎么了?”姜盈瞪了眼:“你不是姑娘家生的?谁敢说自己不是姑娘家生的?莫瞧不起女子!君哥哥你说是么?” “你说的很对。”君青蓝点头:“八小姐若想跟着,便一起吧。” 姜盈为胜利欢呼,姜羽凡却惊着了:“你……你要带着她?” 君青蓝莞尔,低声说道:“这不是你的挡箭牌?你不是靠着她才能出了门?若是你们二人不一起回去,你猜安平侯爷会怎么做?” “阿盈,咱们走吧。”姜羽凡立刻站直身躯,飞快奔至多宝楼门口,不耐烦的催促着众人。 姜盈眨着大眼睛瞧着君青蓝:“君哥哥真厉害。我从未见六哥听过什么人的话,普天之下他只服你。” “八小姐过奖了。”君青蓝微笑着说道:“不过,我同百户大人的确是要去查案。说话做事都的小心谨慎。你若是要跟着得答应我几件事情。” “你说。” “第一,不许叫肉包随便欺负人。第二,我不许你说话,你不可以说话。第三,不能随意乱跑。你能做到么?” 姜盈仔细想了想郑重点头:“我能。” “那便走吧。” 说起来姜盈也算得上个奇女子,说到做到。这一路都静悄悄跟在君青蓝身后,半个字也没有说过。肉包也耷拉了耳朵,乖巧的在她身边跟随,半点也没有方才雄狮一般的风采。 这般做派惹的姜羽凡万分好奇,一路上观望了姜盈数次。终于忍不住朝君青蓝问道:“你使了什么神通?居然能叫这个煞神这么乖巧?” 君青蓝瞧一眼姜盈,才要说话。忽觉肩头一沉,被人用力拍了下去。耳边,是男子惊奇一声低呼。 “君青蓝,怎么是你?” 037 相敬如宾 “苗少卿?”君青蓝眸色微闪,将眼底情绪收敛,只在唇畔勾出清浅的笑意出来。谦彬有礼却隐隐带着几分疏离。 她调查崔泰的案子是为了替君老爹脱罪,大理寺的目的却是为了让君老爹顶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人的立场是敌对的。这种时候碰上苗有信,不知算好还是坏。 “嘿,苗有信。”姜羽凡从没有那么多的心思,瞧见故人眼中一片惊喜:“居然能碰见你,真巧。” 苗有信微笑:“我就住在平坊,可算不得巧。你们来这里是……。” “八小姐说瞧腻了大兴市的首饰布料,想到别处瞧瞧。走着走着便到了平坊。” 姜羽凡才要开口,却听君青蓝语速飞快铿锵,如珠落玉盘,一口气交代了缘由。他偷偷瞧一眼君青蓝,那人蜜色莹润的面颊上笑容微绽,温良无害,哪里有半点信口开河的慌乱和愧疚。他心念一动便明白了,君青蓝并不希望苗有信知道他们的来意。 可是…… 他侧目瞧向姜盈。他与君青蓝相处了那么久,能有这么点子默契不成问题。可今日却带着个极不稳定因素,万一叫姜盈不明就里给说漏了嘴可怎么得了? “燕京城真是越来越叫人失望。”姜盈撅了嘴:“走了这么半晌的路,居然连件能叫人瞧上眼的首饰衣料都没有。我走的都要累死了。” 姜羽凡瞧得瞠目结舌。原来,八妹妹这么聪明? “我瞧着前面有个茶馆,不如去歇歇再逛?”君青蓝抬眼朝四下里略一打量,指着路边与微风中飞扬的茶铺幌子微笑着说道。 “去那?”姜盈皱了眉,毫不掩饰眼中嫌弃。 “何必那么麻烦?”苗有信微笑:“我家离着这里不远,既然你们都到了家门口,不如到家里坐坐去?不是我夸口,你们嫂子做得一手的好菜。今日便由我来做东如何?” 姜羽凡瞧向君青蓝:“你看?”这种事情还得叫她来做决定才是。 “那就有劳苗大哥了。”君青蓝微笑道谢。 苗有信在路边酒馆里打了酒,引着众人到了自己家。行至街角东南处一座院落时苗有信停步开门:“到了,快请进。” 苗有信的院子有三进,迎面是一面迎客松的石头照壁,将院落内里的情形半遮半掩。转过照壁后便能瞧见青石砖甬道两遍栽种的整整齐齐的两排紫榕树。此刻,紫榕花开的正好,一串串倒吊下来如细小的铃铛摇曳,呼吸间皆是清淡的花香。 “哇,好美。”姜盈第一个瞧的直了眼,眼底亮晶晶盯着紫云般树冠挪不开眼。 “苗有信,你这院子不错呢。”姜羽凡朝苗有信肩头用力一拍:“改日给我收拾个屋子出来吧,叫我来借住几日。” “呵。”苗有信笑容憨厚却温暖:“你可莫要说笑了。这都是内人的功劳,我一个大老粗哪里懂得料理这些花花草草?” “阿茹。”说着话,苗有信绕过前厅,朝着后院喊了一嗓子:“有客人来了,赶紧出来见见。” 功夫不大便听到女子细碎脚步声响起。众人抬头瞧去,来的是 个身材纤细瘦弱的妇人。那人鹅蛋脸,脸颊上薄施了些胭脂,显出几分红润的面色。穿着件玫瑰紫葵花纹素纱长衣。那衣裳做工算得上精致,可惜她太瘦了,将好好一件衣裳穿在身上便似小孩子误穿了大人衣裳。打眼瞧着似乎四面都能透风。 “这是内人阿茹。”苗有信瞧她出来,立刻放下手中的酒坛。一把扯过她的手来,微笑着向她介绍:“这些都是我在衙门里结实的朋友。那是姜羽凡姜小爷,那个就是君青蓝。这位是姜家的八小姐。” 苗有信长的粗壮,往日里说话嗓门大的惊人。此刻却将声音刻意压低了,温声细语在阿茹耳边说着。他眼中溢着笑意,唇角始终是勾着的。 众人瞧着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阿茹并不是出挑的美人,充其量算得上中上之姿,又瘦的一把骨头,似乎风都能吹的倒了。苗有信却对她呵护备至,俨然将她给当作了捧在手心里的宝。生怕说话声音大了一点会叫心上人受了惊。 这样的夫妻,真真叫人艳羡。 阿茹将手指自苗有信手中抽出来,垂首朝众人行礼:“见过各位大人。总听我夫君提起各位呢。” “阿茹,我今日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你去瞧瞧厨房里有什么,捡些拿手的做来。” 阿茹答应一声才要转身离去却叫君青蓝开口留住了:“苗大嫂且留步,我们这么些人无端叨扰怎么好意思。不如,我去给你帮帮忙打个下手如何?” “那可使不得。”苗有信说道:“厨房里都是女人的活计,你一个男人去凑什么热闹?” “往日我在义庄时总帮我爹做饭,算不得什么。咱们人多,我不去帮忙可就得叫苗大嫂受累了。少卿大人肯么?” 她这话一说完苗有信立刻变了脸色,一叠声的说道:“你快去吧。” 君青蓝微笑着跟着阿茹离去。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厨房,君青蓝替阿茹将挑选出来的蔬菜禽蛋拿去清洗。那一头,阿茹开始收拾洗干净了的材料。 君青蓝在她身旁瞧着,良久开口赞道:“难怪苗大哥总对大嫂赞不绝口,您果然厉害。” 阿茹被她夸得不好意思,晕红了面颊:“都是些女人的活计,哪里能当的大人的夸奖。” 君青蓝微笑着同她客气几句,忽然将话锋一转:“我瞧大嫂身上这件玫瑰紫的长衣着实好看,不知在哪里做的?临来之前,姜八小姐曾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我正琢磨着该送她什么礼物最合适,如今瞧见大嫂这衣裳就有了主意。我也去买块好看的衣裳料子送她便是。女人大概都是喜欢这些。” “你这话说的不错。”阿茹说道:“女人家哪个不希望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不过,我这衣裳虽瞧着好看,却也不过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穿戴的物件。姜家小姐金尊玉贵,哪里能瞧上这个?” “大嫂有所不知,正是八小姐央了我来问您的。不然,我能这么巴巴的跟来?女孩子家眼皮子浅,面子更浅。她不好意思亲口来问你,就托了我。不然,我也不会非得跟着您到后院来?” 阿茹笑道:“我就说呢,厨房哪里是你们男人该来的地方呢?原来是这 么个原因。” 君青蓝拱手说道:“还请苗大嫂帮帮忙吧,叫我立刻还了这人情才好。” “客气什么呢。”阿茹瞧一眼身上的衣裳勾了唇角,俨然她对今日这身装扮满意的很:“我这衣裳,就是在咱们平坊最南头那一颗大榆树下头的邓记绸缎庄做得。要说这邓记绸缎庄的料子虽及不上大兴市的大铺面,在咱们内城四坊间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精细。”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亮:“这感情好,一会吃罢了饭我就去那瞧瞧去。” “这几日怕是不行呢。”阿茹瞧着她说道:“邓掌柜已经好几日没有开铺子了。听说是他生了重病,以至于邓家这几日门庭冷落。一日日只瞧着将些纸马香烛一车车的拉进去,大家伙都猜着怕是……” 阿茹止了话头,重重叹了口气。 君青蓝微微颦了眉头,邓家要办白事?谁死了?该不会是邓春旺吧! 崔泰这案子才查到阿勇,那两口便被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好不容易牵出了邓春旺这一条线,千万别再死了啊! “邓掌柜往日里身子骨如何?” “好得很。”阿茹说道:“别看他已经四十出头,精神头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遑多让。算账进货从不用外人插手。大约就是因为这样,冷不丁得了病便成了重病。” “听说,他要给他的女儿招赘入宅么?” “可不是呢。”阿茹说道:“邓掌柜精明能干,却只得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几年便出嫁了,只留了这小的在身边。那位邓二小姐知书达理又聪明能干,邓家绸缎的成衣花样全是她想出来的。邓掌柜舍不得将她远嫁,便动了找个女婿入赘的念头。选的是他们铺子里一个父母双亡又无亲无故的伙计,早听说要成亲。不知怎么,到了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君青蓝沉吟着没有开口。 常贵说邓春旺是个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听阿茹一说,果真如此。说他精神头足,算账进货不用外人,无非是不想让经济命脉外落他人之手。不肯将摇钱树一样的女儿嫁出去,则是为了不让肥水流了外人田。选个没有根基伙计,是因为那样的人才好拿捏,更不会生出什么不必要的旁的心思出来。 “若是我今日找到邓记去,能买到合适的布料成衣么?”君青蓝声音并不大,却刚刚好能叫阿茹听到。 阿茹笑道:“这可真说不准呢。” “等会便去碰碰运气吧。”君青蓝瞧向阿茹:“这事还请苗大嫂务必要保密呢。毕竟,要是叫旁的贵女知道,八小姐居然喜欢市井中的寻常物件,是要被笑话的。” “我明白。”阿茹点头说道:“放心,除了你我,再不会有旁人知道。即便是我夫君亦不会知晓。” 君青蓝道了谢,二人再没有交谈。阿茹手脚麻利的很,功夫不大便煮了一大锅的樱桃酒酿出来。淡粉晶莹的糯米丸子,落在酒香四溢的汤水中。阿茹又撒了些晒干的桃花瓣进去,将一碗酒酿点缀的叫人瞧着就食指大动。 “好了?”君青蓝瞧的欢喜:“我来送出去吧。” “且慢。” 038 邓春旺,你死了么 阿茹边说边从被棉被盖着的大缸里取了只盛满碎冰的八仙莲花白瓷碗出来。将酒酿盛在瓷碗中,刚刚烧热的酒酿浇在碗中,遇见碎冰,立刻蒸腾起稠白的烟雾出来。却极快就散了。 “成了。”阿茹将一勺子玫瑰花汁浇在汤面上微笑着示意君青蓝。 君青蓝捧着白瓷碗缓缓走到前院。 这一段路程并不遥远,却刚刚好叫碗中的碎冰化了个干干净净。而酒酿也已经变得冰凉了,在夏日里能吃这么一碗冰凉的樱桃酒酿真是再好不过。 “好吃。”姜羽凡只尝了一口便赞叹着说道:“我往日是不大喜欢吃甜食的。这酒酿却怪的很,并没有甜的腻人,还带着樱桃和玫瑰是香气。这凉意该是加了冰块,且加的不少,怎么就没有冲淡酒酿的香味呢?” “这是阿茹想出来的法子。”苗有信微笑着说道:“我们在冰窖里存的冰块并不是用水制成,而是将烧开的酒酿放冷了之后再送入冰窖制成的。” 姜羽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苗有信,你有这么个心思玲珑的娘子,可真真是有福气呢。” “冰碗虽好,多用却无异。”君青蓝瞧着苗有信说道:“我瞧嫂夫人身体单薄,面色肌肤青白,该是受了寒伤了内里。这般情况之下该仔细调养,多用些温补之物,少食寒凉才是。” “你说的是。”苗有信说道:“我数年前外出办案时在野外遇到了阿茹,她那时候病的奄,奄一息。我带她回城并找了郎中给她医治。老天可怜叫她活了下来,可是却也因此伤了根基,郎中说以后在子嗣上恐会艰难。不过……。” 他声音只略微一顿便扬起了脸来,唇齿间扯出一抹微笑,温暖耀眼:“不过那又如何?她活着比什么都好。我不会叫她再受苦,只要她喜欢的,我都给她。我知道寒凉对子嗣无异,但我并不在乎。因为她喜欢。” 众人虽羡慕他二人的感情,却觉得这话题略微沉重了些。接下来便没有人再开口了,只默默吃完了酒酿告辞。 等出了门姜盈才感叹了一声,充满希冀的瞧着苗有信院落的方向:“我从前同大伯母进宫尝过的御膳也不及苗大嫂的手艺,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再来尝尝。” 众人莞尔,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君青蓝却忽然加快了脚步,朝着正南去了。 “你走的这么急,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姜羽凡追上君青蓝,问道。 “恩。”君青蓝心中想着方才阿茹说的话,眉头便有颦的紧了:“希望邓春旺和他女儿都能活着。” “这是什么话?”姜羽凡错愕:“莫非他们还能死了?不会吧。” 姜羽凡骤然变了脸色:“咱们不会这么倒霉。” 君青蓝不答应,走得更快了些。待找到平坊正南处那一颗大榆树时便站定不动了。清澈的眼眸飞快在四下里一扫最终定格于一处极大的院落。 “那就是邓春旺的家。” 她心情一分分沉重起来。 阿茹说的一点没错,邓家果然要办丧事。这里是邓家的后角门,角门并没有关闭,隐约能瞧见院门里面有一角 素白的薄纱飘过。白纱清透,日光下能瞧出泾渭分明,便如纵横交错不能相逢的人生。 “走。” 姜羽凡一摆手,第一个冲了出去。他的速度却根本及不上肉包。只见天地间有金棕色光芒划过,不过眨眼的功夫,雄狮样的黑舌犬已经扑进了院中。嗷一声吼。 “妈呀。” 院中立刻起了阵骚动,鸡飞狗跳的热闹。众人便在一片鬼哭狼嚎中冲进了院子。 “统统住手,锦衣卫办差!”姜羽凡一声大吼响彻云霄。 肉包竟然极通人性,在姜羽凡一声呐喊后,嗖一下回到他身边卧下。姜羽凡抬手拍一拍他硕大头颅,心中莫名满足。 “锦衣卫办差。”他将声音放缓了,慢悠悠说道:“所有人院中集合站好,一个不许少!” 天降肉包早就吓破了人胆,何况随后的锦衣卫三个字? 后院里的人吓得几乎面无人色,半晌才将姜羽凡话中精髓领会。顷刻间,院中便又成片了鸡飞狗跳的热闹。 姜羽凡瞧的不满:“这么吵?” “毕竟是普通百姓。”君青蓝好脾气的劝了一句,眼眸飞快向四下里扫去。 都说邓春旺抠门,院子装饰的倒还是不错的。比一般的大户还要更华丽了几分。只可惜,如今所有院门上都挂了白纱,日光下瞧起来有些微的刺眼。 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死的真是邓春旺? 忽听前院脚步声纷至沓来,顷刻间便听见男人粗鄙的声音喝骂道:“胡扯些什么,老子是个奉公守法的好人。官差怎么会来?” “呵。原来是三个娃娃。”男人声音带了几分讥讽:“你们是谁家的娃娃,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冒充锦衣卫的官老爷?” 君青蓝抬眼瞧去,那人身量中等,穿着金灿灿一件衣裳。头发尽数竖起,拿只铜钱当装饰,以红绳系了绑在发髻正中。 邓春旺! 她并没有见过邓春旺,但是能这么爱钱还得爱在明面上的,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 “你们是什么人?”邓春旺拿手指点向三人,趾高气扬说道:“老子我今天心情不好,没时间跟你们胡闹。快滚快滚,莫要惹的老子不痛快。不然……。” 姜羽凡撇撇嘴,将锦衣卫的腰牌一把攥在手中,直直戳在邓春旺眼前:“不然,你打算如何?” 青铜的腰牌,镀了层明亮的金,灿烂的耀眼。邓春旺面上的肌肉忽然就僵硬了,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一抽,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体谅小人老眼昏花,不要同小人计较啊!” 君青蓝侧目瞧着。这人还真是个人物,能屈能伸,说跪就跪了。变脸比翻书都快。 “你是邓春旺?”她淡淡开了口。 “是。”邓春旺垂首,规规矩矩答话。 “叫其他人散了吧,我们来只想找你。” 这话说完,邓春旺越发紧张了。忽觉身躯一软,烂泥样瘫倒在地面上。 “没听见么?”姜羽凡瞪了眼,眼风飞快 朝着四下里扫去:“叫您们都散了,快走!” 众人顷刻间作鸟兽散。不过片刻功夫,后院里便只剩下邓春旺一人。 “大人。”邓春旺将唇角扯了扯:“小人可是个好人,您可千万不能冤枉小人呐。” 君青蓝在心中自动忽略这句话。这话就像恐吓别人你敢打我,你给我站住一样。完全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废话。 “听说你有个小女儿非常聪明,所以打算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将来好打理你的家业是么?” 哪里想到,君青蓝话音才落,邓春旺忽然瘪了嘴,惊天动地一声嚎:“我的柔柔啊,往后的日子可叫我怎么活呀。” 男人哭嚎的声音比女子还要聒噪,嗓门极大,手掌在大腿上拍的啪啪响。这一下出人意料,君青蓝半眯了眼眸盯着邓春旺一瞬不瞬。 听哭声,邓春旺无疑是极伤心的,堪称悲痛欲绝。然而,他眼角却半滴眼泪也无。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分明在偷偷观察君青蓝和姜羽凡他们的神色。 这人有问题! “闭嘴!”姜盈素来脾气暴躁,被邓春旺嚎的头疼,恶狠狠低喝了一句:“你简直比肉包还聒噪,吵死了。” “天下间哪里有这个道理?”邓春旺一边抽抽搭搭,一边扯着嗓子喊:“人家家里死了人,伤心的很,还不许人哭么?” 他声音洪亮,邓家的后门也并没有关闭。嘹亮而高亢的声音瞬间便顺着院门远远飘了出去。功夫不大,便瞧见有数条人影将头颅探了进来,指指点点。君青蓝朝姜盈使了个眼色,姜盈手指在肉包头颅上只轻轻一拍,金棕色的大狗闪电般冲了出去。只一嗓子,邓家后门处便再也瞧不见半个多余的人。 邓春旺瞬间哑了嗓子,再喊不出半个字出来了。 “瞧见了么?”姜盈微笑着将手指朝着肉包点一点:“比嗓门,你可远远不及它。” “说吧。”君青蓝瞧着他淡淡说道:“你这点子手段,同进了昭狱那些人比起来实在不够看。” 邓春旺垂首,眉眼都搭了下来,眼底彻底失了神采:“邓柔已经死了。” 他缓缓蹲下身子:“我这一辈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就得了两个丫头片子。我这么大的家业没有男丁继承,怎么能够甘心?可惜,老天爷终是不开眼。我老了,认了。就想着找个可靠的男人入赘,我有错么?可是……。” 邓春旺声音顿了一顿,忽然咬了牙:“可是那贱丫头,居然说什么不喜欢,死活不肯嫁。她是老子生的,吃老子的穿老子的,就得听老子话!” 邓春旺瞪着眼,呼吸渐渐粗重:“女人么,等生米煮成熟饭自然也就老实了。谁知……谁知……谁知她竟然在拜堂那一日……。”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沉,眼底面容均升出几分悲切出来:“她竟宁愿死也不肯嫁!” 邓春旺拿双手抱了头蹲下,双手手指紧紧扣入到发丝中,悲痛欲绝:“我若早知如此,定不会逼她成亲。柔柔,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同爹说,非要用这样……用这样的方式叫爹后悔。” 039 人生一大悲 夏日的阳光毒辣如火。君青蓝站与树荫下尚觉得暑气蒸腾的人憋闷难耐。肉包早跑到青石板铺就的廊檐下卧倒了,恨不能将漆黑如墨的舌头尽数吐出去才甘心。姜盈手里攥着块手帕拼命的扇,然而那薄薄一块手帕根本不能驱散天地间热浪,反倒叫人心中更加的焦躁。姜羽凡则离着姜盈极近,试图借一丝凉。 邓春旺跪在小院正中,头顶无片瓦遮头,汗水早将身上衣衫给湿透了。他却始终维持着那姿势动也不动,哭声却越来越弱,眼看着便要气力不支晕倒。直到身躯被笼罩在一片暗影下。 “邓柔现在在哪里?”君青蓝站在邓春旺面前,居高临下瞧着邓春旺。 邓春旺老来丧女的确可怜。然而,这个天下比他可怜的人比比皆是。君青蓝这些年在镇抚司早瞧惯了人世间悲欢离合,人情却始终大不过礼法。 “带我去见她。” 邓春旺哭的久了,又被烈日艳阳炙烤了许久身体几乎虚脱,竟半晌不能动弹。君青蓝将手臂自他肋下穿过,手臂微一用力将他自地上提起。 邓春旺吸口气,垂下眼眸:“走吧。” 邓柔的棺材就停在她曾经居住院子的花厅里。邓家上下处处挂满白帆,其中尤以邓柔的院子为最。竟连树干上都给缠了白纱。君青蓝清眸在院中飞快扫过,最终落在花厅正中漆黑的棺木上。 “六哥。”姜盈忽然止了脚步,抬手扯一扯姜羽凡衣袖:“咱们就在院子里等着吧。” 姜羽凡瞧她一眼:“怕么?” “我只是……。”姜盈抿了抿唇说道:“只是觉得难受。” 姜盈半垂着头颅,将唇瓣轻咬,眼底分明带着几分氤氲。 邓春旺方才的痛苦叫她震撼,难以忘怀。她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被所有人当做宝贝一样宠着,纵着,从不知人世中的愁苦。她从不知道,原来痛苦可以让人连死都不在乎。若是没有方才君青蓝的阻止,邓春旺早被如火的骄阳给晒的虚脱了。她不能想象,当邓春旺见到邓柔棺木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情形。 姜羽凡将唇角一牵,握着她的手指行至花厅旁树荫下的暗影里:“你在这里歇着,有六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屋中,邓春旺瞧着棺木,缓缓叹口气:“大人,邓柔就在这里。” 花厅里所有色彩明丽的物件都被移了出去,只余一片素白。邓柔的棺木却是漆黑如墨。黑与白,世间最简单的两种色彩,一旦撞在一起,便成了凄冷。 “大人可是还不相信柔柔已经死了?”邓春旺瞧着君青蓝,声音里分明带着几分怨气。 人说中年丧子本为人生中一大悲。君青蓝的到来叫邓春旺再一次直面自己女儿的死因,将尚未结痂的疤痕再一度血淋淋的揭开了。他怎么可能不怨? “令嫒因何而死?可有报官?” “悬梁。”邓春旺暗暗咬了牙:“这是小人的家世。柔柔是想不开自尽,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需要报官。” 君青蓝瞧一眼棺木,棺材盖扣的严丝合缝,钉子是定好的。观瞧露出来的棺材钉的色泽,那钉子钉进去也该有些日子了。 “邓小姐停灵尚不足七日,为何便要盖棺?” 北夏发丧时一般在 头七之前并不会将棺木封死,只会死者尸体放入灌木,并请人为死者整理仪容,以便亲人吊唁。一直到发丧那一日才会盖棺。 “柔柔生前爱美,死的却……凄惨的很。我实在不能瞧见她的样子,于是便请人早早将棺木封存了。算是给她留一点体面吧。” “你发现邓小姐时,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邓春旺摇头:“并没有。柔柔的死与旁人并没有关系。大人您不必有任何的怀疑。” “麻烦邓老爷将生前伺候小姐的下人都找来,最好将你原本择定的女婿也找来。我有些问题要同他们确认。” “哪里还有什么人。”邓春旺狠狠叹口气:“柔柔会死,分明是那些人伺候不周。我哪里还能留着那些凶手?早早的都叫我打发出去了。” 君青蓝皱眉:“一个没留?” “没有。柔柔不会想要看见他们!”邓春旺语气冷淡而坚定。 君青蓝抿了抿唇,略一沉吟说道:“那便将旁的下人找来吧。另外,我需要瞧一瞧邓小姐生前所居住的房间。” “我叫管事带你去看吧。小人身子不适,就不奉陪了。小人只想在这里多陪陪柔柔。” 邓春旺唤来了管事邓安,邓安听说要去瞧邓柔的房间,便将自己娘子也一同叫了来。邓娘子便带着君青蓝进了邓柔的闺房。 君青蓝立于屋中细细打量。 邓柔闺房后是一个荷花池子,若是将后窗全部打开便能将池子上的风给引进来,算得上凉快。她的房间收拾的干净利落。君青蓝目光被墙上挂着的一副红梅傲雪图给吸引了去。那一副图画的颇有些造诣,尤其是画上提诗的字迹,工整俊秀,傲气凌然。 “这幅画可是最近新挂的?”君青蓝指着红梅傲雪瞧向邓娘子。那画的墨色尚且鲜艳干净。并不似放了长久的字画,笔迹边缘会因存放时间的长短不同而显出些微的模糊。即便是装裱也色泽明艳,一瞧便是刚刚裱好不久。 “这个小人还真不大清楚。”邓娘子瞧着画说道:“我从前并不是伺候小姐的,只偶尔来送送东西。不过,以前的确不曾瞧见小姐屋中有这字画。” “这可是你们小姐的墨迹?” 邓娘子仔细端详了红梅傲雪图半晌才摇了摇头:“瞧着不大像。我们小姐虽素来喜欢舞文弄墨,她的字却比这个秀气多了。” 君青蓝点点头没有再问。目光扫向一旁的博古架。邓柔房间的博古架并不曾放着价值连城的装饰物件,而是摆着满当当的书籍。君青蓝随手抽了一本出来,是时下市井中极盛行的一个画本,叫做《金钗记》。她随手翻了几页,见上面有蝇头小楷的批注,便仔细看了几眼。笔迹果真与红梅傲雪图半点不同。 “这上面可是你们小姐的字迹?”她抬手唤了邓娘子过去观瞧。 “正是呢。”邓娘子斩钉截铁说着。 君青蓝瞧了两眼,便将话本放回去。再往里走去,是邓柔的睡房。一眼瞧见梳妆台上摆了个绣绷子,上头是绣了半管的修竹。细长的绿色丝线自雪白绸缎上牵出尚不及剪断。吊着小小一枚绣花针落在桌案上。 君青蓝眸色一动,将绣绷子去掉,把那绣了半管修竹的绸缎连带着针线 小心翼翼叠好了收起:“这东西我要带回镇抚司去。” 邓娘子哪里敢阻止?忙不迭答应着。君青蓝又各处走了一圈,没有再说话,默然退了出去。等回到花厅时,邓春旺正趴在邓柔棺木上暗自垂泪。 “你们老爷和小姐关系好么?”君青蓝微侧了头颅向邓娘子问道。 “当然好。”邓娘子说道:“若是不好,老爷怎么会将生意都交给小姐打理?还想着要给她找个入赘的女婿?还不是怕她远嫁了,将来被人欺负?” “你们那个未婚的姑爷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邓娘子撇撇嘴:“那个没良心的。一听说小姐出事了,立刻就跟老爷请辞去了。都走了这么多日,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君青蓝微微点了点头便向邓春旺告辞,离开了邓家。姜羽凡立刻领着姜盈跟上。 “怎么样?可有了眉目?” 君青蓝想了想缓缓摇头:“我得再好好想想。暑气上来了,八小姐只怕受不住。你们早些回府去吧。” “你呢?不回衙门?” “我再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原先伺候过邓柔的老人。” 姜羽凡有心要同君青蓝一起查询,却瞧见姜盈面颊通红几乎快昏倒了般。只得与她告别,先护送姜盈回府去了。君青蓝缓缓与长街上信步而行,脑中飞快将今日所见一一梳理。 她往日里并不经常来平坊,不知不觉便钻进条死胡同,前面再没有路了。她愣了半晌便欲转身往回走,哪知眼前去路却叫人给挡了。 “君青蓝君大人?”男人声音平缓,半分起伏也无。 君青蓝静静瞧着眼前石青色宦官衣裳的男子。那人二十岁出头,净白的面皮,一双眼睛大而黑,眨也不眨盯着她。小巷寂静空旷,只有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再无半个人影。 “容喜?”君青蓝才出了声,眸色却忽然一凝:“ 不对,你不是容喜。” 这人与李从尧身边的容喜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面皮,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容喜便如他的名字一般,面颊上时刻都挂着笑容,十分讨喜。这人脸上却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一张脸孔死板板的,似乎没有半点生气。 “奴才叫做容含,来请君大人随奴才走一趟。” “端王爷要见我?” 君青蓝挑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没有丁点关系,容喜?容含?连名字都这般相似,他若不是李从尧的人,她便将君字倒着写。 “走吧。”容含不答话,将身躯微微一侧,请君青蓝过去。 他的身后是一架马车,却不同于李从尧上次乘坐的那辆顶马车。这辆车是拿上好的水沉香打造,窗棂上贴了金箔,马车轮上还镶嵌着端王府的家徽标记。 君青蓝瞧一眼马车咽了咽口水。坐在这辆马车里面她半个字都不用说,从此刻开始全燕京城的人都会认定一件事情。君青蓝与李从尧关系匪浅。 能坐么? “君大人。”容含并没有容她过多的考虑,骤然出手,将冰冷剑鞘朝前一递,不偏不倚点在君青蓝肋下大穴上。 君青蓝只觉身子一麻立刻失了力道,毫无征兆朝着地面栽倒。 040 招谁惹谁了 容含早料到这一幕,将手臂一展接住君青蓝:“得罪了。” 口中话语客气的很,那人行动却半点不客气。忽然抬了腿,拿脚在君青蓝肚腹上一勾再一挑。君青蓝纤细身躯便如球一般,叫他一脚给踢进了马车里。 “端王府贵客出行,行人避让!”容含陡然一声轻喝,马车飞奔而起。 马车上的君青蓝不能动弹,只能将唇角扯了扯,只觉心中苦涩。就说那与世无争的病王爷忽然高调不是什么好事,这不?要拖着她一起死么? 招谁惹谁了? 容含一路上将马车赶的飞快,君青蓝便如一条鱼在马车的上下颠簸中弹来弹去,撞得筋骨生疼。这时候她无比怀念容喜,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做人的差距可真是大啊。 不知颠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君青蓝只觉眼前一亮,容含站在车前瞧着她:“君大人,请下车。” 下车?君青蓝闭了眼,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能下车? “得罪了。” 容含声音又起,君青蓝仍旧闭着眼不予理会。却忽觉两股凌冽的气流朝着自己撞来,她被人封了穴道不能动弹。任由那气流撞在身上,又酸又麻。身体却忽然轻松了。 穴道解了? 君青蓝豁然睁开了眼。容含仍旧规规矩矩站在车下瞧着她,根本就不曾移动过分毫。但,方才的气流…… 隔空解穴?! 君青蓝心中一动,原来李从尧身边的小太监居然这么厉害么? 容含缓缓退开半步,将自己身躯脱离她目光笼罩范围,拱手说道:“大人请下车,王爷正在屋中等候。” “走吧。” 君青蓝在心中叹口气。容含有多厉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李从尧这人她得罪不起。尽管她比谁都清楚李从尧招惹不得,他的命令她却根本无法违抗。 容含在前面引路,过了三个院子,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凌空的小楼。那小楼与燕京所有房屋都不相同,以四根结实的石柱子为腿,将房屋的主体高高挑起远远离了地面。小楼四面悬空,只在一侧建了长长一条阶梯。 “王爷就在上面,大人请吧。”容含站在小楼下不肯再走了。 君青蓝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建筑,只觉得新奇。 小楼两侧除了条绳索稍稍起到点防护作用,再没有任何的接力设施。走在阶梯上,便如整个人都行走在空中一般,好似脚下那薄薄的楼板顷刻间便能踏碎了,跌的人粉身碎骨。君青蓝在楼梯上定了定神,停了数息,这才缓缓上了楼。 直到站在小楼宽阔的平台之上,她才觉出小楼的好处来。 它极高,站在上头,居然能瞧见半个燕京城。四周又并没有旁的建筑遮挡,站在这里能感觉到八面来风。即便是在炎热的夏日,竟也能觉出几分自然的凉爽。真真是个好去处呢。 “君大人,王爷等您好久了,快进来吧。” 容喜抄着拂尘站在大殿门口,笑吟吟朝着君青蓝招手。君青蓝瞧他一眼,那人笑容可掬,恭谨而谦卑。然而,盯着与容含同样 的一张脸作出这样的姿态,真心难以接受。 君青蓝抬头将视线移开,不去瞧他。眸光飞快朝着殿头上的匾额瞧了一眼,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三个字揽云阁。这匾额倒是应景,在这种地方俯瞰燕京,的确有几分会当临绝顶的的凌云之态,仿若伸手便可摘星辰。 “大人快进来吧。”容喜朝她比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不进去。只待君青蓝进殿之后,反手将殿门给关的严丝合缝。 君青蓝瞧一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停了数息,今日这场面瞧着,颇有几分鸿门宴的意思。然而,她与端王李从尧又哪里来的那么深厚的交集?她摇摇头,想不明白。 进了大殿,转过屏风便是前厅。李从尧穿了身月白色的便服,仍旧是足足五层的纱衣,相互交叠着透出浓淡光晕不同的白。他正站在窗口往外看,微风在殿中拂过,掀起他衣袂翻飞如蝶。纱衣明明厚重,在此刻瞧来竟也隐隐透出几分飘然若仙的姿态出来。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仔细打量着他。这人分明该是尘世中最耀眼的明珠,却偏偏蒙了尘,将周身光华尽数给遮掩了。这般情形,原本叫人扼腕痛惜。然而,此刻的李从尧却并无半分的颓然,反倒在周身都生出了出尘离世谪仙般的风采。美轮美奂,可惜终究是一现的昙花。 “你觉得本王的揽云阁如何?”李从尧并未回身,淡漠的双眸依旧盯着殿外画卷般的燕京盛世。 君青蓝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好。除了这个字,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说这个更合适。 “怎么个好法?”李从尧俨然并不打算将话题就此打住。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凉快。” 李从尧豁然转身,狭长眼眸毫无征兆瞧向君青蓝。那人眸光素来淡然无波,分明半点情绪也无。君青蓝却忽觉有沉重山岳当头压了下来,憋闷的连喘息都困难。 好在,那沉重的压力一闪而逝,李从尧已经移开了目光:“坐吧。” 他缓缓行至书案边,抬手朝对面椅子一指。君青蓝也不客气,稳稳当当坐了上去。 “你今日先后去了多宝楼和邓记绸缎庄,可有什么收获?” 君青蓝呼吸一滞,心里咯噔一声。她今天与姜羽凡和姜盈跑了半日,能断定从没有遇见过端王府的人。她也不相信如她这般的小人物,会引起燕京城旁的达官显贵的注意,来特意向李从尧提起。唯一的解释便是,她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李从尧的掌控之中。 “崔泰的案子牵扯朝廷多方势力。故,本王叫容含暗中跟着你,以防不测。” 李从尧语声清淡,说的理所当然。君青蓝眨了眨眼,你这行为该是叫做偷偷监视没有错吧?怎么就能说的这么大义凛然,毫不愧疚? 但是,她能拒绝么? “多谢端王爷。”她不但不能拒绝,还得真心的道谢。真真憋屈! “说说你的发现吧。”李从尧坦然接受了她的道谢。 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衣柜中的嫁衣本不愿向李从尧提及,然而,那人将她所有行踪都给掌握了。现在哪 里还有隐瞒的必要? “卑职在我爹的衣柜中发现一件嫁衣,如今已经能够证明那衣裳是邓春旺的女儿邓柔拥有之物。原本,邓柔该穿着那件嫁衣迎娶她的入赘女婿,可是她悔婚自尽。邓春旺伤心欲绝下,迁怒于邓柔的身边人。将她生前的婢仆尽数遣散,未婚姑爷也请辞归家。邓家的事情瞧上去到了此刻便已经告一段落,然而……。” 君青蓝眸色微动,思量片刻方才继续说道:“然而事实若真是如此。邓柔的嫁衣便该留在她闺房中,或者销毁。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那衣裳都不该出现在我爹的衣柜里。所以,卑职认为,邓春旺一定在隐瞒什么。” “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李从尧缓缓开了口:“崔泰喜好女色,且形容俊美。” “您的意思是?”君青蓝眼睛一亮:“那位邓家小姐之所以悔婚是因为早有了意中人,而那人很可能就是崔泰?” 若这推断能够成立,很多事情便能够解释的通了。 夏侯博说曾瞧见人在国子监库房中与崔泰私会,那私会的女子便是邓柔。邓记绸缎庄生意不错,邓府家境殷实,与同样家境殷实的珍味斋掌柜均在平坊置办了家宅。邓柔不同与一般的闺阁女子,经常帮她父亲抛头露面做生意,能结识珍味斋的伙计阿勇不是不可能。她事先买通了阿勇以马车将她夹带进入国子监中与崔泰私会。之后,邓春旺逼迫邓柔招赘。崔泰离开国子监,该就是为了解决邓柔的事情。 “这猜想不能成立。”君青蓝摇摇头,缓缓说道:“崔泰虽是庶出,却也是高门大户。邓记即便富庶却终究是商贾。在咱们北夏,商贾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通过我今日的观察,邓春旺小气油滑,为人极其势力。他若得知邓柔攀上了崔泰根本不会横加阻拦,只怕恨不能叫邓柔赶紧入了崔府去。这样的话,断然不会出现邓柔抗婚自尽的事情。所以,崔泰的情人并不是邓柔。” 李从尧瞧她一眼,语声清淡无半分起伏:“嫁衣如何解释?” 君青蓝抿了唇,她根本不知道嫁衣该怎么解释。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崔泰与邓柔都根本没有交集。更不可能穿着邓柔的嫁衣抛头露面。 “呵。”李从尧忽然勾了唇角,眼底笑意微凉,分明带着几分讥讽:“世人皆言锦衣卫仵作君青蓝断案如神,心细如发。见面不如闻名。” 君青蓝略垂了眼眸,并没有因为李从尧的讥讽而激动难堪:“端王爷说的是,世人原本就夸大其词。”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瞧着她,良久方才收了目光淡淡说着:“君青蓝,崔泰的案子将你父亲牵涉其中。凡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你千方百计将这案子担上自己的肩,便该保持时刻清醒和冷静。” 君青蓝心中一凛,她这些日子的确急切了些。她不能忍受君老爹蒙受不白之冤,所以她不眠不休四处奔走,总想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线索尽数掌握。也正因为如此,反倒叫案子越来越复杂,如同身陷迷雾,始终不得其路而出。 她缓缓垂了首,朝李从尧拱手,沉声说道:“多谢端王爷点拨。” 041 海棠锁娇娥 揽云阁似远离尘世一颗沧海遗珠,卓然屹立于天地之间。即便是盛夏燥热的风到了这里也去了急切,只余淡淡一抹清凉。 微风将君青蓝鬓发卷起在她眼眸上擦过,寸屡青丝与眼前凝成漆黑一层屏障,只有清浅几线光明凸显。然而,这漆黑不过一瞬,眨眼的功夫便在眼前消失殆尽,只余一片风清月白的光明。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女子眼眸明润,是他从不曾瞧见过的清澈,初见时却似总蒙了层暗暗氤氲蒙蔽了光明。在那一阵微风后,陡然间亮的惊人,便似夜空里最耀眼的星。 他缓缓移开了视线:“容喜,传膳。” “……恩?”君青蓝愣了,这是……要吃饭?可不是么,早就过了午时,都快未时了吧。人家吃饭的时候,自己还这么戳着有点不大礼貌吧。 “卑职告退。” “不必。”李从尧容色清淡:“本王早已用过午膳。” 君青蓝眨了眨眼,所以呢? “君大人。”容喜手中端着托盘笑吟吟进了大殿:“这午膳是王爷特意吩咐奴才给您留下的。奴才们从前也不曾伺候过大人,并不了解您的口味,也不知合不合适。您且多担待着,将就着用些吧。” 容喜言罢,已经将托盘中的杯盘碗碟放在了小厅的梨花木圆桌上。君青蓝飞快瞧了一眼,是四叠字小菜并一碗熬得黏稠的碧色羹汤。 “这是青梅羹。”容喜微笑着说道:“如今暑气大盛,君大人又总在四下里奔波难免燥热烦渴。奴才就命人将腌制好的青梅剁碎了,调了桂花冰糖熬了这碗青梅羹。君大人快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那人径自取了桌案上一卷书瞧着,根本就不曾理会过这边人事。瞧这样子,不吃怕是真的不行了。 于是,她道一声多谢,端了青梅羹尝了几口。但觉酸甜可口,刹那胃口大开,忽然就觉得饿了。这才想起自早上在苗有信家中吃了点樱桃酒酿后,再也不曾吃过东西,早已饥肠辘辘。 容喜瞧她神色就知这一碗羹汤是她喜欢之物,于是微笑着说道:“世人熬制青梅羹时总好拿冰镇着,图那一时舒爽。却不知贪凉只会伤了肠胃,将自己燥热食滞之症加重。故而,奴才并未将其冰镇,只早早熬好了凉着。这会子用温度刚刚好,大人可是觉出饿了?” 君青蓝认真点头。容喜便微笑着将四个盘子上的银扣碗揭开了。一道是炸的金黄酥脆的巨胜奴,一道是通花软牛肠,一道金银夹花,一道鸭花汤饼,皆是同青梅羹一般温热可口正好吃的温度。 君青蓝瞧的食指大动,再也顾不得猜度李从尧这么做的目的,将筷子抄在手中吃了起来。片刻的功夫,便将桌上吃食去了个七七八八。 容喜瞧的喜笑颜开:“这鸭花汤饼原本该是叫厨子在大人当面来做才好,又好吃又好看。可惜时间来不及,也只得如此,总少了些趣味。” “不必客气。”君青蓝咽下最后一口汤饼,满意的抹抹嘴:“已经很好了。” 容喜笑吟吟收拾残羹。 “吃好了?”李从尧到了这时才放下了书本,抬首朝着这边瞧了一眼。 君青蓝心中一凛。人在酒足饭饱时最容易松懈,自己怎么瞧见一桌子吃食就忘记了此刻身在何处?幸好李从尧声音素来冷凝如冰,一开了嗓便如将冷水兜头浇下,整个人一下子便清醒了。 “多谢端王爷款待。” “恩。”李从尧却收回了目光不再瞧她:“将她带下去交给容含。” 容喜答应一声,微笑着瞧向君青蓝:“君大人,咱们走吧?” “哦。”君青蓝讷讷应了一声。 李从尧已经再度埋首到书卷中去了。那人此刻半垂着头颅,将眼中淡漠冰冷都尽数敛了去,只余美好一抹侧影。清风将他素白纱衣卷起,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君青蓝立刻敛了眉目,朝他侧影郑重躬身一礼:“卑职告退。” “咱们揽云阁台阶多,君大人万万要小心脚下呢。”容喜微笑着将君青蓝送出大殿便不再走了,只抬手朝着台阶下某处远远一指:“容含就在那里等着大人。” “多谢。” 等瞧见容含的时候,君青蓝已经彻底的清醒了。姜羽凡总说李从尧冷的像个冰人,不通人性,但那话并不尽然。李从尧眼中只有淡漠,那是早已看透了人间世事,对这万丈红尘彻底绝望之后生出的冷然。容含才是真的冷,他的眼底没有光,便似死灰,无论多大的火焰均不能再将他点燃。 每次瞧见那人的时候,她心中便再也生不出多余的想法出来。若说在揽云阁中她还在为李从尧的款待和容喜的周到而颇为感激,这时候便再已经荡然无存了。李从尧是纵横沙场的修罗战神。即便端王府没落,父兄相继病故,他却仍旧能够以自己孱弱的力量,残破的身躯支撑着端王府不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她一个小小的仵作无来由的施恩? 他做那一件事不过举手之劳,只怕接下来要付出的代价是她想都不敢想象的。 “大人走错了路。”容含抱着剑冷眼瞧着,出声阻止了君青蓝继续前行:“请跟紧奴才,端王府院落较多,莫要迷了路。” “这是出府的路。”君青蓝挑眉朝四下里瞧了去。她的记性虽不及姜羽凡,一条路还是能够记得的。 “王爷此刻并未要求大人出府。” “方便么?”君青蓝并不认为李从尧的端王府是个叫随便什么人都能自由参观的地方。 “大人只管跟着便是。”容含从不肯多说半个字,言罢便转了身。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朝君青蓝传达着一个信息,我不愿同你交谈。 君青蓝便也不再开口,只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二人远远离了揽月阁,又穿过了两进院落,渐渐偏离了主道。君青蓝不着痕迹朝四下里飞快打量,暗暗将身边一草一物皆记在心中。再走了片刻,便只能瞧见揽月阁一角飞挑的屋檐。而四周景致却与先前的院落迥然不同。 四下里忽有暗香浮动,天空里有浅淡深浓的花瓣与青天艳阳中纷飞。花瓣轻薄,在阳光中似忽然变做了透明,显出了花瓣中清晰的脉络出来。落花如雨,拂过君青蓝面颊,与她肩头停歇。 君青蓝抬手,素白指尖将花瓣捏住。湿润的触感中似能觉出它绽放与枝头的香。君青蓝心中有些微的恍惚,海棠春浓,这是女儿家的美好。这样的美好,却是与冷硬淡漠的端王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融为一体之物。 她缓缓抬首,终于瞧见身侧五尺处有一道院墙。一树海棠就种在院墙那一头,将硕大的树冠尽数探出了墙头去。院中,时有女子婉转笑声传来,银铃一般欢快而美好。 “这是……。” “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大人加快脚程。”容含抱着剑瞧向君青蓝,眼底忽然添了几分戒备。 “好。”君青蓝素来不喜欢探人**。 李从尧十四岁上战场,十五岁名扬天下,十八岁患了咳血症荣归,至今已经过了整整八年。算起来他至今怎么也得有二十六七岁,王府中有个女眷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并不值得人探究。 眼看着二人即将从这院子前经过,忽然从院中传出一声尖叫。这一声来的突兀,毫无征兆,又尖利而高亢。连君青蓝都吓了一跳,容含面色难得一变,脚下步子便停住了。 哪知,这一声尖叫却并没就此打住。顷刻间便成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嘶吼,院中显然起了阵骚动。喝骂声,脚步声,哭闹声同一时间纷至沓来。 “这是……。”君青蓝觉得,这种时候不说些什么似乎有点不合适:“需要帮忙么?” 容含没有出声,只静静站在院外守着。怀中的剑却分明抱的更紧了几分,死灰般的眼底忽然一亮,似刀锋般冷冽锐利。 他在……紧张? 君青蓝立刻别开了眼,忽然觉得不安。她似乎无意中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事情。 院中的呐喊渐渐止了,只余极力压抑的低低呜咽。容含略垂了眼眸,猛然转过身去:“走吧。” 他走的极快,怀中一直抱着的剑也放下了,只拿一只手紧紧攥着。君青蓝分明瞧见他攥着剑的那一只手青筋暴露。然而,那人却终是半个字也没有说过。她飞快回身瞧了一眼,阳光下小院的匾额上写着海棠苑三个字。字迹洋洋洒洒,俊秀大气。与李从尧揽云阁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人之手。而海棠苑大门上则挂着明晃晃一把青铜锁,将里面情形尽数遮掩了。 她立刻回过头去,快步追上容含,同样半个字也不曾说过。有些事情看过以后要牢记,有些事情则需要立刻忘记。记性不好方能活的长久自在。 容含这会子显然心情不佳,面色更加阴沉。带着君青蓝出了王府后门,行至街对面一处宅院前停了脚步。 “到了。”他冷冷瞧着君青蓝:“王爷吩咐奴才带您来见见他们,请进去吧。” 042 冰山一角 容含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将身躯隐入到了巷道中的暗影里去了。君青蓝打量了半晌,始终不曾瞧见那人去了何处。便似这宽敞而空旷的巷道中始终只有她一人般,略微有些心塞。 自己被他莫名其妙绑来了端王府,同李从尧莫名其妙说了会话,如今又叫人莫名其妙给扔在了街上。 叫她来见个人?见谁你倒是提前给打个招呼呢,也好叫人心里有个底。这么不声不响的自己遁了,真的好么? 她深深吸口气,定了心神,抬手叩门。李从尧断然不会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既然能命令容含将她领来这里,一定有这般行事的道理。 令她没想到的是,院门并没有上锁。手指关节才在门上碰了一下,陈旧大门竟然自己开了。君青蓝推门入内,眼前是笔直一条甬道,却遍长了半人高杂草,显然久不曾有人打理。幸好杂草并不茂密,行走其间也不觉特别困难。 这院子并不大,只有甬道尽头一间正屋,再有便是东西两个厢房,一眼就能瞧了个通透。君青蓝迈过杂草与正屋前站定,屋中忽有脚步声响起。下一刻便见一条黑影蓦然从屋门中跑出,三两步冲入到杂草中不见了。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才要仔细去瞧瞧屋中方才冲出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却见另一人正站在门边瞧着她。 “你是……。”那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穿了身灰扑扑细葛布的衣裙,头发尽数盘起,斜插了只乌木的簪子。她鬓发带着些微的白,眯着两只眼睛打量了君青蓝半晌才猛然再度开口:“您就是我的恩人吧!” “小三子快来,这就是咱们的大恩人,快来给恩人磕头。” 妇人话音才落,便听杂草中悉索作响。草丛里顷刻间飞奔出兔子样小小一条黑影,不由分说噗通一声跪在君青蓝眼前。君青蓝这才瞧清楚,那原来是个五六岁晒的黝黑的男童。 君青蓝才皱了皱眉,男童已经砰砰砰朝着她磕了三个响头。瞬间将君青蓝给磕的懵了,完全搞不清眼前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 “小三子回屋去吧,身子才好了些,莫要到外面疯跑。”妇人故意沉了声音,催促着男童进了屋。这才瞧向君青蓝,也规规矩矩朝着她福了福身子。 “见过恩人。” “你们……。”君青蓝直到这时才开了口:“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们从不曾见过。” 妇人微笑着说道:“恩人自然不曾见过小人。不过,恩人的大名小人可是早就如雷贯耳了呢。外头闷热的很,恩人快进屋来吧。” 妇人侧过了身子,恭恭敬敬请君青蓝进屋去。屋里,小三子将身子窝在墙角的土炕上。乌溜溜一双眼睛却分明在偷偷瞧着君青蓝。瞧见她也正看着自己,立刻收回了目光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假装睡觉。 妇人一眼看透了他的伎俩却也并不去阻止,只笑吟吟给君青蓝倒水:“小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恩人将就着用些水吧。” 君青蓝接过粗瓷茶碗道了谢,眼睛则飞快将四下里打量一眼。这屋子四面墙是拿黄土 掺了稻草夯筑而成,屋中并未装裱,叫人一眼能瞧出黄土原本的色泽。屋中陈设简单的很,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衣柜桌子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打的,漆色却鲜亮的很,与房屋整体结构一点不相称。显然是刚刚添置的新玩意。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端王府位于玄武区中,地理位置显赫,比邻也皆是勋贵。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一座破旧寒酸的宅院?完全无法想象。 “自打恩人吩咐容爷将我们祖孙两个安置在这里,我们就日夜都盼着能早点见到恩人呢。”妇人微笑着开了口。 “你们只怕真的认错了人。”君青蓝说道:“在我今日来到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天下还有二位这样的人物。我甚至连这座宅院的存在都不知晓。” 妇人面上仍旧带着笑,似乎对君青蓝所言半点不觉意外:“这话容爷同小人说过。他说他将我们从山贼手中救出来完全是因为我们对您有大用处,所以您就是我们的恩人。” “……恩?”君青蓝愕然,这话听着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们自打住在这里之后,除了容爷再不曾瞧见过旁人。他说,若是有一日小人瞧见有除了他之外的人进入小院,那人就是我们真正的恩人。他说的可不就是您么?” “是……吧。”君青蓝讷讷说着,按这个说法。妇人的恩人听起来似乎真的很像她,可是……受之有愧的尴尬是怎么回事? “再不会错。”妇人飞快说道:“容爷吩咐过小人,说是等见了恩人的时候便将自己的故事毫无遗漏的讲给您听。您若有什么问题也要我们知无不言。” “小人夫家姓苏,大家伙都叫小人苏大娘。那孩子是小人嫡亲的孙子。我们一家都在邓记绸缎庄邓掌柜手底下干活。小人的男人和儿子是他铺子里的伙计和管事。小人和媳妇都在二小姐身边伺候着。” 说到这里苏大娘声音顿了一顿,眼中便染了几分悲色:“小人的东家虽然不是很大方,也从不曾亏待过我们一家老小。原本我们在邓家干的好好的,哪知那一日二小姐忽然就上了吊。东家一怒之下将我们全给赶出了邓家。我们会干什么呢?除了伺候人再没有旁的本事,所幸二小姐大方,这些年多少也存了些银子。便想着回乡下老家去,买几亩薄田种种。实在不济,便再找个伺候人的活去。哪里想到……。” 苏大娘忽然哑了嗓子,抬手抹了把眼泪:“我们出了城走到莲花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伙山贼,不但将我们盘缠都给抢了还……。” 苏大娘哽咽了:“幸好容爷那会子从山下经过,我们一家子,就活了小人和小三子两个。容爷将我们带回城里以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院子里了。” 土炕上,小三子听见苏大娘提到自己家人也触动了心神,呜呜低咽起来。苏大娘便飞快跑至床边将他一把搂在怀里,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低低安慰。 君青蓝彻底惊着了,她再不会想到在这小院里见到的居然是这么两个人。崔泰死前曾穿过邓柔的嫁衣,邓柔却比崔泰死的还早。若是一切皆是巧合,邓春旺 有什么理由将伺候过邓柔的人全部赶走?这番作为难免叫人怀疑他是为了掩饰什么。最蹊跷的是在离开邓家之后,苏大娘一家连番遭遇不测。是有意还是无意? 李从尧又怎么会那么巧刚刚好救了这祖孙二人?在这件事情中,他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从山贼手中救你们出来的人是容喜还是容含?” 苏大娘摇摇头:“我不知道容爷的名字,只知道姓容。” 君青蓝并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无论是容喜还是容含,总归都是李从尧的意思。不然,她今日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瞧见她们。 “邓柔死后,邓春旺一共将多少人赶了出去?” “不少……也不是很多。”苏大娘想了想说道:“我们一家五口,还有二小姐身边贴身的两个丫鬟,再没有了。” “离开邓家以后,你可知道邓柔身边两个丫鬟的去处?” “知道。”苏大娘叹口气说道:“我们原本是一路的,说着等过了通县再分开各自回乡。哪知才到了莲花山就遭了难。” 君青蓝听的将眉峰一挑:“你的意思是,当初从邓家离开的所有人中,只有你们祖孙两个活着?” “是。” 君青蓝半晌没有言语。她对邓柔的死有很多疑问,早在邓家的时候便想找寻当初伺候她的人仔细询问。邓春旺却将人都给赶走了,如今还死的这么干净? 一定有问题! “你在邓柔身边是什么身份?” “我自打二小姐出生便在她身边一直伺候,蒙二小姐看得起,叫我做了个管事妈妈。” 君青蓝点点头:“这么说,邓柔的饮食起居你都能亲眼瞧见?” “正是。” “邓柔有什么喜好?” “我们小姐天资聪颖,打小便对做生意很有兴趣。加上学东西快,自打四五岁上就天天跟在东家身边往铺子里跑。她往日里比我们这些下人都忙,哪里有功夫去理会什么爱好?我瞧见的她的时候便总在打算盘,查账目。根本就不像别的小姐一样去学些什么琴啊,棋啊,书啊,画呀的。”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既然你说邓柔不擅琴棋书画,她卧房外间的墙壁上为何会挂着一幅红梅傲雪图?而且,从落笔能看得出,那一幅图无论是画工还是书写都算得上有些造诣。” “那个啊。”苏大娘说道:“那画我还真知道,小姐只说是一个友人所赠。拿回来的时候并不曾装裱,是我男人拿去找好的工匠给裱好的。自那以后小姐便跟得了宝贝一样,每日都要对着那副画出神许久。” “女红呢?”君青蓝将话锋一转,不再提红梅傲雪图的事情:“邓柔可喜欢女红?” “这就更是个笑话了。”苏大娘微笑着说道:“我们小姐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最不耐烦那些耗时间费精力的事情了。不过……。” 她略一沉吟,眼睛忽然一亮:“恩人问起这事,我忽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来。” 043 抽丝剥茧 苏大娘抿了抿唇,将眼睛眨一眨,特意作出几分神秘:“小人的媳妇的针线是一把好手。大约在一个月前,二小姐忽然向小人的媳妇问了许多针黹细节,还要了些丝线花样。” “那时候东家已经在计划着要给二小姐招赘了,小人就想着大约小姐想要亲手给自己绣嫁妆,便吩咐媳妇多往小姐身边跑跑,若是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搭把手。谁知,小人媳妇去了好多次,回来都说根本不曾瞧见过小姐做绣活。直到……。” 苏大娘略一沉吟说道:“直到小姐出事前五日左右,她屋里的丫鬟春红在洒扫房屋的时候,将收拾出来的污秽废物拿去扔。临出门的时候绊在了石头上摔了一跤,手里捧着的废物篓子便撒了一地。谁知从那些废纸堆里面竟跌出个绣了一半的手帕,正好被二小姐瞧见。她立刻便将那帕子给捡了回去,那一日她发了好大火。小人在邓家这么些年,还从未见小姐发过那么大的火呢。现在想想,那帕子定然是她十分珍爱的物件,不然断不会如此。” “哦?”君青蓝将眉峰一挑,忽然想到在邓柔卧房妆台上瞧见的那个绣绷子。她伸手入怀,将从绣绷子上取下来绣着半管修竹的帕子拿出来,摆在桌上。 “你瞧瞧,邓柔捡回去的可是这个帕子?” 苏大娘只瞧了一眼便连连点头:“正是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上头绣的就是竹子。当时我就在奇怪,二小姐明明要成亲,不该绣个鸳鸯石榴什么的么?怎的选了这么素淡的竹子来绣?” 苏大娘仔细端详着帕子上的修竹撇了撇嘴:“这玩意怎么瞧着都不似女子该喜爱之物。” 君青蓝没有言语,也盯着修竹瞧了半晌。帕子上的花样描的极细致,笔法连贯有力。描花样的那人该是经常用笔之人,不是善于绘画便是经常写字,不然断不会拥有这样的力道。但这竹子绣工并不高明,甚至能称得上拙劣。她曾怀疑过这帕子出自邓柔的手笔,如今听了苏大娘这番话,她的猜测已经得到了证实。 但是……竹子…… 君青蓝将手帕叠好收起,这帕子的来历她心中已经有了大约的概念。这话却并不需要苏大娘知道。 “最近这段时间,你可还发现邓柔的行为或情绪有什么反常之处?” “没有。”苏大娘摇头。 “想的仔细些。”君青蓝说道:“你回答的太快。” “小人仔细想也没有。”苏大娘坚定的说道:“二小姐每一日的行程几乎都是固定的。一天中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铺子里耗着,若真要说有什么反常。她这一个月来回府的日子,比往常要晚了许多算么?” “知道她回来晚的原因么?” “小人哪能知道?不过听我男人说最近二小姐谈成了一笔大生意,该是忙的很吧。” “什么生意?” “这可真就不知道了。” 君青蓝并没有追着这个问题不放,略一沉吟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邓柔为人如何?近些时日可有瞧见她意志消沉?” “二小姐是个好人。”苏大娘竖起大拇指说道:“不但做生意是一把好手,为人处世更是没话说。对待我们这些下人从来不苛刻,说话也周到细致。小人实在无法想象,她那么好一个姑娘,怎么就能想不开寻了短见?” 苏大娘重重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君青蓝亦半晌不曾开口,微合着双眸,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缓缓睁开了眼告辞出门。 她才将杂草后破旧的木门推开,容含便似鬼魅一般豁然出现。君青蓝瞧见他一点都不觉意外,她现在已经可以断定,容含就是特意来监视她的。 可是,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仵作。有这个必要? “王爷请大人问完话后立刻回府去。” “好。” 君青蓝不予他争辩,李从尧给她行了个方便,让她与苏大娘祖孙见了面。这个方便一定不会是白给的,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才是重头戏。若是容含这会子就放她离开了,她反倒会觉得奇怪。 这一次,二人虽然仍旧从后门进了端王府,走的却不是方才来时的道路。君青蓝记得很清楚,方才离开揽云阁后走到巷道对面的小院大约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一次再回到揽云阁顶多只用了半柱香。 “大人回来的真快。”君青蓝才在揽云阁前平台上站稳了身子,容喜便笑嘻嘻迎了上来。 “还好。”君青蓝淡淡回了一句,侧身瞧去,容含果真不见了踪迹。 这兄弟两个真有意思,同是李从尧身边近身宦官。却将揽云阁的台阶给当作了条分界线,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泾渭分明。 “你与容含谁年长?” “小人不才,比容含早出来片刻。”容喜微笑着回话,眼底深处分明生出几分骄傲和满意。 君青蓝点点头:“王爷还在里面?” “正是呢,大人快请进吧。” 君青蓝这趟来早已轻车熟路,待进了正殿后一眼瞧见李从尧还坐在方才的桌案后,手中仍旧握着书卷。他竟看了这么久的书,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不是……装的吧。 君青蓝没有胆量去验证这个问题,迅速将双手一拱行礼:“见过端王爷。” “说说吧,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李从尧缓缓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开了口:“与你原先所想可有什么不同?” 君青蓝眸色微闪,略一思量方才说道:“我怀疑邓柔没有死。” “哦?”李从尧手指一顿,忽然将视线自书卷上移开,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 君青蓝便再度感受到似山岳压顶般沉重的压力,她略微吸了口气便抬起头来。灿若星辰的眼眸也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无半分的闪躲。既然躲藏无用,不如直面。 “这是卑职在邓柔房间得来的重要证物。”她将绣着修竹的帕子放在李从尧面前的桌案上。 “竹有君子之风,自古多用在文人雅士之中。邓柔乃是商贾之后,又是闺阁女子 ,与修竹图本该格格不入。所以,卑职有理由相信,这帕子她绣来并非供自己所用,而是为了送人。” 李从尧略微挑了挑眉,狭长凤眸淡淡在帕子上微微掠过,便再度瞧向了君青蓝:“又如何?” “卑职在苏大娘口中得知,邓柔多年来打理邓家生意,早出晚归,根本没有机会如其他女子一般学习针黹女红。所以对此道并不擅长,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而在一个月前,她忽然开始热心学习刺绣,却将绣品藏在废纸堆中,险些被侍女当垃圾扔掉。这般遮遮掩掩,并非邓柔原本该有的性格。” “本王可以理解为,因她技艺太差羞于见人,才这般作为。” “卑职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最后被证词给推翻了。”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桌案上的笔墨眼睛一亮,竟一下子将李从尧带给她的压力抛去了九霄云外。径自取了毛笔,饱饱蘸了浓墨后,将时刻带在身上由镇抚司统一配发给锦衣卫的忠言薄打开了,在上头画了四四方方一个图形出来。 “邓柔是主子,即便技艺拙劣也断然轮不到下人来嘲笑,此乃第一疑点。第二,她若是真的怕人嘲笑,作为初学者她的第一件绣品该选些简单明了的花草来绣,断不该选择复杂多变身有傲骨的修竹。第三,卑职曾在邓柔房中瞧见过一副红梅傲雪图,那副图颇有造诣,而且提诗笔迹与邓柔并不相同。由此可见,那幅字画乃是出自他人之手。苏大娘说红梅傲雪是友人赠予邓柔的礼物,她珍之重之特意装裱后悬挂室中日日观瞧。综上所述,卑职有个大胆的猜测。邓柔有了一个心上人,这人送了她红梅傲雪图。她便也想要以亲手制作的礼物回赠,于是便绣了这条帕子。所以,这帕子是邓柔要送给情郎之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君青蓝在帕子旁边又画了个男子剪影出来,将二者以墨线相连后,微微颦了眉。良久又画了个女子剪影,却在脖子上添了长长一条向上的墨线,瞧着似女子投缳。 “从邓柔往日为人处世来瞧,她对邓记绸缎庄和邓春旺的感情都非常深厚。若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断然不会拒绝邓春旺给她招赘的要求。能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且游刃有余的女子,哪个不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至少也该心智坚韧!又怎么会做出自尽轻生的事情出来?更何况邓柔已经有了心上人,更舍不得去做这种事情。” 君青蓝说着话,便在女子投缳的剪影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卑职认为邓柔没有死,最重要的线索来自邓府。邓春旺在瞧见我和姜羽凡后的表现很奇怪,他太伤心了。” 李从尧哦了一声,眸色微动:“老年丧女,莫非不该伤心?” “或许伤心,却断不会如他那般。”君青蓝斩钉截铁说道:“他哭嚎的声音惊天动地,几乎将街坊邻居都给招惹了来。但是,卑职曾细看过他的眼睛和面颊,并没有泪痕。邓柔只是小辈,邓春旺却命令整个邓府戴孝,早就逾越了人伦。这番作为分明刻意。” 她深深吸口气:“当然,卑职所掌握的证据,并不止这些!” 044 君青蓝的妥协 君青蓝抬手在忠言薄上飞快勾勒出一具棺木出来:“邓柔死后不足七日便已经封馆,邓春旺将伺候过邓柔的下人全部撵走,那些人又大多遭遇了不测,其真实目的不能不叫人怀疑。” “最重要一条。”君青蓝缓缓抬了眼:“卑职去瞧过邓柔居住的房间,整洁干净,一应器物装饰都不曾更换。连这绣了半截的手帕都还保持着原样未动。而原本,邓柔的房间才是最该治丧的地方。若是邓春旺真的关爱邓柔,怎么会在她死后连她的房间都没有整理收拾过?至于这帕子……。” 君青蓝浅浅抿了唇,将手帕一把抄在手中:“我瞧见这帕子时,上面的丝线尚且连着绣花针。说明,它的主人不久前还曾经与它有过接触。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来做刺绣?” 她瞧着李从尧,语气渐渐坚定:“所以,卑职断定,邓柔没有死!” “你并没有证据。”李从尧并没有因为君青蓝这个匪夷所思的推论而生出半点的激动,一如既往淡漠无痕:“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推测,不是么?” “然而,推测并不能够定案。更不能救你父亲。” “您说的是。”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证据就在邓柔的棺材里。只要卑职能打开棺材瞧一眼,便能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还有……。” 她将眸色一凝:“莲花山的山贼!” 邓春旺赶走了所有伺候过邓柔的人,那些人却好巧不巧都因在莲花山遭遇山贼身亡。若邓柔的死是个阴谋,那么,这些人的死分明就是为了掩盖阴谋。山贼的出现绝非偶然,抓到他们便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莲花山已经没有山贼。” “……恩?”君青蓝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容含将苏家祖孙带回来后,便去光武大营上报了匪情。” 君青蓝眨眨眼,瞧着李从尧没有做声。所以呢? 李从尧却并没有再开口,过了半晌,君青蓝才忽然想起他方才早就说过莲花山已经没有山贼。 答案虽然已经心知肚明,但是过程却叫她越发的好奇。莲花山离着燕京不远不近,从前也不曾听人提起过那里有山贼,足见那里并不受人重视。凭什么一个身份低微的王府宦官出面,就将山头给灭了?不过,瞧李从尧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同她解释。她便只能将好奇给牢牢压在了心底。 “莲花山的事情只是偶然,与崔泰的案子并无关联。”李从尧缓缓开了口。 “没有关联?”君青蓝心中咯噔一声。 崔泰的案子调查到现在,邓柔的嫁衣是关键。种种迹象均表明这事情同邓春旺脱不了干系,她早就认定莲花山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哪里想到…… 她抬眼,认认真真瞧着李从尧。那人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狭长眼眸里无半分情绪。君青蓝渐渐瞧的泄了气,他素来话不多。然而,只要说出口的话,就一定有很重的分量。 “光武大营的统领曾经在我父王账下听令。”李从尧淡淡说着。 君青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难怪容含发现匪情后并未报给京兆尹,而是将消息送到了驻扎在燕京城外十里处的光武大营去了。京畿大营与旁的军队不同,里面的军卒家里大多都有些地位。说是军卒,各个却都是眼高于顶的大爷。怎么就能因为容含的一句话,跑去个鸟不拉屎的山头平匪去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心中忽然一颤。 端王府早就卸了兵权,李从尧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这么些年,同官场上任何人都没有来往。光武大营的统领居然只凭他身边一个小宦官一句话就痛痛快快出兵了?这能说明什么?若是叫旁人知道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为自己无意中洞悉的这个惊天秘密而感到不安。李从尧是个什么人?他若不想叫你知道这个秘密,你纵死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她知道了,接下来呢…… “若是莲花山并未参与到邓柔事件当中,那么如今便只能亲自瞧一眼邓柔的棺材,才能叫邓春旺讲实话。”君青蓝吸口气,朗声说道。 有些问题既然不知道答案,想也没用。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恩。”李从尧点点头:“你去找容喜,他会替你安排。” “……哦。” 安排什么君青蓝不得而知,但李从尧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已经再度埋首到书卷中去了。君青蓝非常明白,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这种时候,她只能离开。 殿门外,容喜笑嘻嘻迎了上来:“君大人,咱们走吧。”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瞧了他半晌没有开口。所以,从她今日进了端王府开始,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眼前这些人早就打算好了么? 那么,她算什么? 君青蓝神色清冷,容喜便也不言不动,面颊上笑容灿烂依旧,任她打量。 良久,君青蓝吸了口气缓缓开了口:“接下来,去哪?” “自然带着大人认认端王府的路。” 君青蓝皱眉:“我为什么要认路?” “因为,从今日起大人就要住在王府里了。” 君青蓝不能淡定了,面色有些微的狰狞:“我为什么要住进端王府?” 容喜笑容可掬,态度谦卑:“义庄离内城太远,端王府到各处都更加方便。君老爹获罪入狱,义庄亦会受到牵连,只怕君大人住在那里处处行事都不会方便。这完全是在为您考虑呐。” 君青蓝瘪瘪嘴:“需要感谢么?” 当她是个傻子?! 端王府,是燕京城里人人眼中的是非之地。她若是住进去了,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李从尧绝不是个白白赠与的蠢好人,只怕她以后不得不俯首帖耳的为他效力了吧。 容喜笑眯眯:“自然是不需要谢的。不过,大人若执意如此,奴才也只得勉为其难接受。” “呵呵。”君青蓝表示彻底无语。 原来,人脸可以这么厚,真真的长见识。然而,自打容含大张旗鼓将她挟持到端王府以后,她还能从端王府的浑水中脱身么?已经,完!全!不!可 !能!了!!! 住就住吧,反正她从来也不在乎什么名声。燕京城里,还有比做长乐公主驸马更难堪的境遇? 容喜小心翼翼引着君青蓝下台阶,热情周到的无可挑剔。出了揽云阁向东行去,过了两重院子再穿过一道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是清露园,君大人以后便住在此处。” 君青蓝抬眼瞧去,这院子占地不大,前后有两进。外院只有一架阁楼名曰束素亭,领空驾与茵茵碧草之上。两进院落以斗拱飞桥相连,院中遍植花木,其中不乏四季臻品,一团锦簇。与其说这里是个叫人居住的院落,不如说是个花园更合适。君青蓝暗暗敛了眉目,这样缤纷热闹的地方,似乎与她的性子并不相配。不过,寄人篱下受制于人,又有谁会在意她的感受? “清露园的景色空气在咱们整个端王府最佳。大人日日在锦衣卫行走,难免总会瞧见不平事而心生不快。到了这么个地方瞧一瞧走一走,立刻就能去了周身的晦气,精神抖擞起来。”容喜笑眯眯说道:“待到大人心情平复时再回到后院,便立刻能体会出后院的好处来了。咱们先上束素亭瞧瞧去?” “好。”君青蓝来了端王府半日,已经学会了不要拒绝的办事宗旨。即便你拒绝也是无用的。 “大人小心脚下。”容含引着君青蓝上楼:“这里的地势虽然及不上揽云阁,却也能将大半个王府都瞧在眼里。大人快瞧。” 容喜抬手朝着东南角某处点了点,立刻瞧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那里便是王爷的听涛园。” 君青蓝放眼瞧去,李从尧院子中的绿色竟然是松树。听涛园,听松涛阵阵,倒也应景。松树常年苍绿,不会落叶,一般多种植于严寒地带。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种具有观赏性价值的树木,二十六岁的李从尧竟在院子里种了大量的松树。怎么瞧着都有些老气横秋。 “听涛园原先是老王爷居住之地,起先并不是这个样子。”容喜面色浮起瞬间的暗淡:“世人常说松鹤延年,王爷便花了好些功夫将那院子里所有的树木都换成了松树,又命人精心饲养了许多仙鹤。然而,老王爷最终还是……。” 容喜重重叹口气,再说不下去了。 君青蓝心中震惊。听涛园的由来竟是这么个故事,松鹤延年。李从尧那样精明冷静的一个人,居然为了这么四个轻飘飘的字,改造了整个院子。行为看上去有些傻,却叫人隐隐动容。常听人说勋贵世家争名夺利,父子相残比比皆是。如端王府这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真真的叫人羡慕。 她缓缓别开了眼,拿眼睛朝着另一侧瞧了去:“那又是哪里?” 沉重的话题就该就此打住! “哦。”容喜立刻随着她目光瞧去,面颊上再度浮起惯有的谦卑笑容:“那里便是咱们清露园的后院了呐,也就是大人您的后院。” 君青蓝刚刚开口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叫容喜尽快从悲伤中抽离出来。这会子才真正的打量着下脚下的院子,不过瞧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是…… 045 玉殿生香 正对面的主屋后种了一排整齐高挑的乔木。 树木枝干窈窕并不十分粗壮,树冠却大而密实,如在屋后竖了巨大的绿伞,将天地间暑气尽数给遮了去。 “那是……。”君青蓝张着嘴,却失去了声音。 眼前瞧见那些树是玉兰,她原先在管州府的宅院里也种了许多的玉兰。 每到春日里,树冠上会挂满雪白似玉莲花样的花朵,片片花瓣展向四方。每到那时,庭院里青白片片,白光耀眼暗香浮动。即便偶尔春寒料峭,她也从不会关窗,只因贪恋屋后绝美的景致。这种树原本能长的极高,却因父兄知道她爱极了玉兰的风骨,便特意命人将树冠修剪的极低,只消她一伸手便能留下满手余香。 她屋后的玉兰,正如如今瞧见的一般并不甚高大。虽然花期已过,只余满眼深深浅浅的绿。但是,她却似又再度闻到了院子里久违的幽香,瞬间叫人神魂皆能醉了。 容喜抄着拂尘,微笑的瞧着君青蓝。眼前这人纤细高挑,眼眸明润如夜空里的星。这人与他往日里瞧惯了的人都不相同。每每瞧见王爷,她眼底既没有算计,也没有嫌弃或疏离。她眼中只有客气,真心实意的客气。那种客气来自与尊重,这人拥有当今天下少有的一颗干净的心。 也唯有这样干净的人才配得上清露园,王爷的决定果真从来不会错。可是,她眼中忽然生出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这亭子……。”良久,君青蓝深深吸口气,终于开了口:“叫做束素亭?” “回君大人,正是呢。”容喜立刻微笑着垂首回话。 君青蓝闭了闭眼,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束素亭,清露园,原来这院子得名在此。可是…… “玉兰花如此金贵,只怕世间难有人能与它风华相配。端王爷怎会叫我居住于此?实在受之有愧呢。”君青蓝瞧着容喜,目光如炬,一瞬不瞬。 “恰巧这院子空着。”容喜笑容可掬。 “……哦。”君青蓝缓缓垂了首,不叫眼中情绪流露。 她真实的身份在当下是个谁都不能说的秘密,一旦大白于天下,她不能想象会引起什么样的可怕后果。她曾经的院子里有许多玉兰,李从尧分给她居住的院子里也遍植了玉兰。这种局面真的是巧合?希望如此! “大人现在可要回后院去歇息?” “也好。” 君青蓝抿了唇,率先下了束素亭,过了斗拱飞桥到了后院。容喜却站在桥下不肯再动了,君青蓝回首瞧着他,不明所以。 “君大人。”容喜笑道:“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了。王爷说您素来喜静,又一个人住惯了,所以并不曾派了下人来服侍您。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呼唤容含,您的一应事物皆由容含负责。但他绝不会出现在您面前打扰您做事。” 君青蓝眨眨眼,一个看不见的容含,不比十个时刻能瞧见的下人更恐怖?她是锦衣卫出身,锦衣卫各个都是皇上的密探,她比谁都清楚被人暗中监视是什么滋味。 可是,能 拒绝么? “多谢端王爷,多谢容公公。”君青蓝发现,但凡沾着李从尧,她除了谢谢,再也无话可说。 “君大人且先歇会子吧,晚膳容含自会为您送来,您可得多用些。不然,只怕这一夜顶不住呢。” 君青蓝心头一惊:“端王爷吩咐卑职晚上做什么?” “自然不是王爷的吩咐,是大人您自己的事情呢。”容喜笑嘻嘻说着:“您不是想瞧瞧邓家小姐的棺木么?您今日离开邓府以后,邓春旺已经命人即刻出殡了。这会子,邓柔的棺木该是已经入了土。” 君青蓝吸口气,就邓春旺的这个作为,若说他心里没鬼,鬼都不肯信。她和姜羽凡前脚从邓家离开,他后脚就将邓柔给埋了。分明欲盖弥彰! 不过……她瞧着容喜。 这种事情,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李从尧却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连今夜挖坟这种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再加上破旧小院里的祖孙二人,这世上还有李从尧不知道的事情? “巷道对面的小院太过破旧,苏大娘祖孙两个住在那里只怕不安全。” 邓春旺行事鬼鬼祟祟,苏大娘住在那样的地方的确不妥。她毕竟是邓柔近身人,虽然莲花山遇袭是个意外,但谁知道会不会接二连三的发生意外? “君大人只管放心,那祖孙两个已经由王爷安排妥善的人手暗中送出城去了。王爷给足了他们盘缠,他们以后的生活不成问题。何况,您瞧见那小院也是咱们端王府的产业,无非是建在西院里了,并不会被外人瞧见。” 君青蓝声音一顿,容含带着她面见苏大娘的时候。分明出了后门又过了条巷道,怎么……还在端王府里? “咱们端王府先祖王爷同圣祖皇帝是磕头的兄弟,想当年在战场上与圣祖皇帝一同出生入死,立下过汗马功劳。才换来了这世袭亲王的爵位。先祖王爷在天下安定后方才娶妻生子,先祖王妃一下子为他生下两个同样俊俏的男孩。这两个男孩都争气的很,不但长的一般无二,还一样的钟灵毓秀,深受圣祖皇帝的喜爱。居然就破例封了两个端王世子,又下旨再修了一座西王府,与咱们东王府只隔了一条巷道。世人便称呼他们两个为大端王和小端王,只待二人成年后便就了王位,分府而居。哪知……。” 容喜叹了口气:“天有不测风云,小端王才行了及冠礼没多久便得了重病撒手归西,且并未留下子嗣。西王府便渐渐没落了,只剩下咱们东府一支。不过,皇上并未收回西王府封地,所以直到了今天,西王府仍旧属于咱们端王府地界。” 原来是这个原因。 君青蓝眸色一凝。自古以来,王位继承只能有一人中选。即便是一母双生的儿子,也得分出尊卑。圣祖皇帝居然同时给端王府封了两个世子,还给建了一座西王府?端王府中有两个端王,便如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多么荒唐的事情?只怕长此以往,必生祸端。圣祖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些,却执意如此。其中原委,细思极恐。 君青蓝甩了甩头,这些陈年旧事与她无关,如今也绝对不是探究的时候。 “今夜挖坟开棺,容含也跟着一起去?” “自然是。”容喜点头:“这么危险的事情,容含当然得守护在大人左右。” 君青蓝瞧他一眼,你确定不是为了尽快得到第一手资料? “还有谁?” 说这话时,君青蓝声音有些虚。若是打开的棺木,无论尸体成了什么样子她都是无所畏惧的。但是,邓柔的棺木拿七寸长钉钉的结结实实,又深埋入土。她到底是个女子,身小力亏,想想挖坟掘墓要干的那些事情,还真有些……发愁。 “王爷自有安排,大人无需担心。此刻还请好好歇息才是。” 好吧!君青蓝决定不问了。她现在基本上可以认定一件事情,这个天下没有李从尧办不到的事情。所幸的是,他现在肯帮忙,只管等着便是了。 等待的时间皆是煎熬。君青蓝的时间以晚膳前后分作了泾渭分明的两块。晚膳前认真将忠言薄上的记录再删减查看了数次,晚膳后则直接躺在床榻上假寐。 李从尧对她非常好,清露园的床榻又大又宽又软。高床软枕,铺盖皆是上好的丝缎,躺在床榻上便似躺在云彩中一般。自打逃离管州府,这五年来无论是在义庄还是镇抚司的卫所,她都再不曾用过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她却始终毫无睡意。 邓柔到底死了么?她若没死,邓春旺搞出这么一手又是为了掩盖什么?她的嫁衣怎么会穿在了崔泰身上?邓记绸缎庄与崔家又是什么关系?邓柔的相好若不是崔泰,又会是谁?从那一副红梅傲雪图中不难看出,那人定然也是自幼饱读诗书之人,书画造诣堪称精品。他与崔泰有关系么? 事到如今,千头万绪,瞧着却似又毫无关联。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只有那一件嫁衣。眼看着长乐公主给的期限一日日近了,她能睡得着? “咣咣咣。” 君青蓝正在愁肠百结的时候,忽听见远远传来的更鼓声,细心数了数一共三下。居然已经三更了么?再过一会天就亮了,容含还来不来? 正想着,便听到屋门处咚一声响。像是被人拿沉重的硬物使劲砸了一下。接下来便是容含冷硬的声音:“君大人,走吧。” 君青蓝一咕噜起了身,随手拿了兜帽戴上出了门。门外,容含换了身黑色紧身衣,怀中抱着剑冷冷打量了她一眼。瞧见她戴着将自己面目遮挡的兜帽便撇了撇嘴,分明不屑。 君青蓝不与他计较:“咱们去哪?” 容含抬剑把朝院中点了点:“出城。” 君青蓝朝院中瞧去,他指着的是安平侯送给她的那一匹踏雪。她分明记得被容含挟持来时,并未带着踏雪,如今却在院子里乍然瞧见毫发无伤的它,君青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只要在李从尧身边,能瞧见什么她都觉的是应该的。 “现在才三更,仍在宵禁时间内,怎么能出城?” 容含瞧她一眼,一脸少见多怪的嫌弃:“自然有人会接应我们出城。” 君青蓝眼珠子转了转,眼底终于添了好奇:“端王爷也去?” 046 挖坑小能手 夜色里,面无表情的容含终于有了表情。朝着君青蓝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这等下作的事情,王爷怎么会做?” 君青蓝无语郁闷中。所以,她就活该去做这等下作的事情? “那是谁?” 君青蓝不认为这个天下有人能在宵禁时间命令守城卒开城门。容含已经缓缓别开眼不再瞧她。那人往日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今日越发的寡言。分明对这问题讳莫如深。 君青蓝不再多问,随着容含自后门出了端王府,直奔着南城门去了。三更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整个燕京城在这个时候都处在沉睡中,即便是最热闹的大兴市,此刻也灯火全无。人人都在享受着新一日劳作前最后的安逸。 刚出了端王府的时候,君青蓝还时常朝着左右瞧几眼。李从尧果真并没有跟着他们出府,她也始终并未瞧见有旁人跟上。孤零零街道上,只有两匹马的马蹄在路面上踏出的清脆声响。 就这样……出城去? 眼看着南城门已经近在咫尺,夜色里城墙上挂着的灯盏耀眼过天上的繁星,破开了将明未明天幕下的雾霭,温暖而明亮。 “到了。”君青蓝终是忍不住出声。城门就要到了,出城的方法呢? “嗯,到了。”容含淡淡应了一声,眼睛却并未瞧着君青蓝,而是朝着左侧狭小巷道中瞟去不经意的一瞥。 马蹄声夹杂着马车轮压着路面的沉重轰隆声立刻在巷道中响了起来。君青蓝侧目瞧去,乌油油一架马车自巷道中飞快驶了来,竟是难以想象的灿烂辉煌。那马车的车辕上包了金箔,两边各吊了一串极长的金铃,奔驰间叮当作响。马车的车窗窗棱上雕刻的喜鹊登枝图乃是拿翡翠珠玉镶嵌而成,金碧辉煌。 君青蓝瞧的眯了眯眼,脑子里只有一个评价浮现,有钱。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旁的词来。 到了这时候她也才明白,容含方才的那一句来了并不是在同她搭话,而是在告诉她能带着他们出城的人来了。这人是谁,君青蓝表示真的有些好奇。不由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了去。 赶车的车夫同容含一般穿了身黑色的近身短打,头上却戴了极大一个斗笠,根本瞧不清眉目。然而,那人周身却都洋溢着生人勿进的凌冽杀气,君青蓝即便不用看也知道,那人定然也是李从尧挑出来的人。 马车经过他们身边并未停留,反倒飞快冲到了城门下才缓缓勒了马。车夫仰头朝着城门上高声喝到:“哪位差爷当值还请出来回话。锦衣卫百户姜大人有要职待办,请立刻开门放行!” 这一声合着夜风传出极远,君青蓝听的一哆嗦。所以,能在宵禁时护送他们出城的神人就是……姜羽凡?! 功夫不大,便见城门领自垛口探出头来,居高临下瞧着他们:“宵禁时间,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城。等着吧。” “呵。”车夫不疾不徐淡笑:“我这车里坐着的可是锦衣卫的百户大人。” 城门领不耐烦:“谁也不行!” “也许差大哥您并没有听过我们姜大人的名 号,但您一定听说过皇上有一位表弟。” 城门领身躯一僵,面颊上的不耐烦忽然间便淡了几分。 “皇上曾给镇抚司一道圣旨,若遇紧急公务,锦衣卫有权逾越各种现有规定。我们大人不但是皇上的表弟,还刚刚好是一位锦衣卫。”车夫笑嘻嘻朝着马车里唤道:“大人,您倒是出个声呢。” 车夫话音才落,马车门处便探出姜羽凡半个身子出来:“嗦什么?快开门!” “是!” 城门领不敢耽搁,立刻带领手下亲自开了城门。君青蓝盯着马车若有所思,方才那人的确是姜羽凡再不会有错。但是,瞧他刚才的样子满面通红,眉头紧锁,说话语速也快的惊人。他分明是受人胁迫! 所以,他是被李从尧的人给绑来了么?李从尧又用的什么手段,能从安平侯府将一个大活人给弄出来还不叫旁人知道? “走吧。”容含冷幽幽开口催促:“挖坟的人已经到了。” 君青蓝眨了眨眼,忽然开始同情姜羽凡。睡梦中叫人给提在了马车里一路狂奔,等会子还得干挖坟掘墓的体力活,姜羽凡心里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真是个倒霉蛋。 不可否认,李从尧这一手可真够狠的。借着姜羽凡的名头在宵禁时出城,又是由姜羽凡亲自动手挖开了邓柔的坟墓。今日之事无论将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也万万怪罪不到他李从尧的头上去。打着皇上表弟这么一个金字招牌,果真无往不利。 李从尧,可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挖坑小能手! 邓柔是未嫁女,又是横死,按例并不能葬入到邓家的祖坟去。邓春旺早在祖上数辈就开始经商,脱离了农耕日久,家中并未在京郊备下田地。所以,可怜邓柔一辈子为了邓家劳心劳力,临死却只得了一具棺材,给草草埋在了乱葬岗中,连个坟头也无。若非她今日刚刚下葬,覆盖的土壤是色泽新鲜的新土,任谁也找不到邓柔的棺木。 君青蓝瞧着眼前叫人给铲平了的一黄土,在心中暗暗叹口气。邓春旺口口声声看重邓柔,将整个邓家都笼罩在素白遗奠之下,又给她置办了上好的棺木。就冲眼前这样下葬的方式,他在所有人眼前的作为都是别有用心的虚情假意,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姜大人请下车吧。”车夫第一个跳下车辕,朝着马车抱了抱拳。 “不下。”姜羽凡缩在车里,瓮声瓮气说道:“小爷我是有骨气的,你叫我下我就下?面子呢?” 车夫也不着急,只不在意耸耸肩膀:“但愿您能一直拥有您的骨气。” 言罢,他忽然侧过了头来,目光在君青蓝面颊上飞快擦过,却在容含身上定了下来。下一刻,便见那人衣袂翻飞,三两步行至他面前,抬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拍:“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容含皱眉,毫不掩饰眼底的嫌弃,弹出两根手指,将那人落与肩头的手掌夹住毫不留情扔了下去,如同驱散一只苍蝇:“把你的脏手拿开。” “拿不拿开有什么打紧?”车夫一双眼睛笑的如同弯弯的月牙,整张面 孔都扬了起来,君青蓝这才瞧清楚那人年纪分明不大,还长了圆圆一张娃娃脸。 娃娃脸的车夫笑眯眯瞧着容含,如同一只净白的瓷娃娃:“反正你总会替我拿开,不是么?” 容含皱眉,那人却已经荡开了去,消无声息如轻柔的风:“王爷叫我来同你合作,可不是叫咱们来打架的。何况……。” 车夫将眼角一斜,唇畔笑容里便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算计:“咱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呢。” 容含冷着脸别开眼不看他,以眼角余光瞧向君青蓝:“君大人还不想法子将姜小爷弄出来?不然就得您自己动手掘坟去了。” 君青蓝眨眨眼:“你们莫非……不是人?”为什么掘坟的事情就只能由她和姜羽凡来做? “我们只是影卫。”容含冷声说道,面不改色。 君青蓝花了整整五息的时间才将容含这句话给彻底的消化了。他们是影卫,影卫的职责只有一个,便是藏在暗处,永远不叫自己活在阳光里。不能瞧见阳光的人就不是人?这是什么逻辑! “或者回去?”容含这话是个问句,用的却是及平淡的降调,俨然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我去同姜大人谈谈。” 君青蓝从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立刻下马,朝着金碧辉煌的马车走去。路过车夫时,分明瞧见那人笑眯眯朝着自己拱拱手:“君大人辛苦了。” 君青蓝驻足瞧了他片刻,这是个有趣的人。北夏的勋贵大多豢养影卫,行暗中保护之事。那些见不得光的人物大多都经历过悲惨的过往,各个都养的如同容含一般冷酷,瞧人瞧物都只觉了无生趣。他们在端王府经历了什么?怎会出现如车夫这样的……异类? “您贵姓?” “唐影。王爷曾说过我是影卫之中的影子。”唐影笑嘻嘻,将斗笠一把自头上掀了去,任由及腰的长发在风中翻滚纠缠。这样的唐影,似乎周身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老子轻功天下第一! 君青蓝默默瞧着他。这样……张狂的性子,做影卫真的合适么?传说中的影卫不都是深沉而内敛的,能随便将自己的底牌告诉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所以,她以前瞧见的影卫,都是……假的吧。 “君大人,车上的主可不好伺候。”唐影拿手指朝马车点了点:“奴才将他弄进车里来时候可废了好大的力气,您想叫他乖乖听话,可得动动脑子呢?” 言罢,唐影便抱着膀子瞧向君青蓝,分明等着看好戏挂了一脸的兴味。 “多谢。” 君青蓝不在意的自他身边走过,站在车窗下吸口气。开口轻轻说道:“头,干活了。” “君青蓝?!”马车里陡然传来咣当一声,下一刻便见车门处探出的姜羽凡的头颅。那人瞧着君青蓝,分明满目的惊喜:“真的是你?太好了!” 声音尚未落地,便见姜羽凡嗖一下跳在了地上。两只手铁钳一般将君青蓝箍紧了用力一拍:“既然你也在,怎么不早出声?要干什么?快说!” 047 月下惊魂 眼看着姜羽凡摩拳擦掌将整个身躯都扭向了乱葬岗,君青蓝只觉无语。您这样前倨后恭的作为,就不觉得反差太大了些么? 他们身后的唐影则早就瞧的惊掉了下巴。说好的难缠呢?一句话就下车了?这世界仿佛充满了恶意! “你不觉得邓柔的死有问题?”君青蓝瞧着姜羽凡,淡定开了口。 既然他已经掉在了坑里,那么她不介意将这坑挖的更深一些。毕竟偷坟掘墓是个重体力活,还得你情我愿才更好办事些。 “恩。”姜羽凡郑重点了点头:“你当初已经将话说的那么明显,我再听不明白就是个傻子。” “那么,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姜羽凡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趣。 “在邓柔死后被邓春旺赶出邓家去的那些个下人并没有回乡去,而是在莲花山遇到了山贼。统统死干净了。” “啊?”姜羽凡张大嘴:“这么说的话,邓春旺可真不是东西。邓柔的死肯定有问题了!” “你说。”姜羽凡神秘兮兮朝她凑近了几分:“邓柔是不是发现了邓春旺什么见不得人的惊天大秘密,所以被他给杀人灭口了?不然,他大张旗鼓将所有人都给赶了出去,还能怎么解释?” “也许……是吧。”君青蓝不得不佩服姜羽凡的脑洞。只要你给他一个点,他便能给你编出合情合理却有匪夷所思的一个故事来。虽然,故事往往都成不了事实。 君青蓝叹口气,朝着眼前新土点一点:“如今,邓柔的棺木就埋在这下面。咱们若想叫真相大白,只能叫死人开口。” 姜羽凡撇撇嘴,嘶了一声:“你是想要掘开了坟墓,开棺验尸?” “是。”君青蓝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虚浮。掘人坟墓这种事情总有些于理不合,姜羽凡若是拒绝也算合情合理。可得用什么法子叫他乖乖的干活呢? “太好了!”寂静的夜色里,姜羽凡忽然一拍手,哈哈大笑:“这么刺激的事情,你早些跟我说呢。我一早就痛痛快快的来了,哪里还会难为这个小兄弟?” “君青蓝,你是不知道。”姜羽凡满目的兴奋,手舞足蹈:“自打你归在我的部下,我每天都在幻想着能与你一起相约月下,并肩验尸。这是多么浪漫惬意的事情,如今可算实现了。” 君青蓝呵呵,您这神奇的脑回路和特殊的癖好,真是没谁了。 “既然没问题,那便动手吧。” “行。”姜羽凡才走了两步便停了脚步,瞧着君青蓝可怜巴巴:“这是要挖坟,就拿两只手么?” “锄头铁镐在马车上。” 众人只来得及听到唐影的声音便再也瞧不见他的人,待到那人再出现时,竟是从马车里跳了出来。将怀里抱着的麻布袋子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天地间铁器相击的冷硬声响,激的人额角青筋一蹦。唐影却笑眯眯拍了拍手,朝着地上随意一指。 “喏,都在这。” 君青蓝和姜羽凡同时吸了一口气。 君青蓝震惊于唐影的身法。那人的消失和出现不过就在眨眼之间。 唐影!当真快的就是一道残影。所以,李从尧的人起名时都是依据自己特点的么?容喜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唐影以轻功见长。容含……又是因为什么?含便是包容,他那性子,能包容什么? 姜羽凡并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他是被地面上麻布袋中装着的铁镐和锄头给彻底的惊着了。他方才就在马车里坐着,怎么就没有瞧见车里面还装着这些?那人将这玩意扔在地上便只笑吟吟瞧着他,这……不会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姜羽凡眨了眨眼,始终不见人伸手去捡拾布袋中的东西。于是讷讷开了口:“这是要我……自己挖?” 四下无声,却是无声胜有声。姜羽凡唇角一抽:“那是一座坟!” “新坟。”唐影好心补充,自马车上取了只明亮的马灯擒着,站在了新坟边缘:“土很松。” 姜羽凡声音一顿,大约也瞧出这穿着黑衣的两位不是什么好像与的主。于是,可怜巴巴瞧向君青蓝。君青蓝清了清嗓子:“你是要我同你一起挖么?” 君青蓝将袖子高高挽了起来,露出纤细的胳膊:“也行,走吧。” “还是算了。”姜羽凡瞧着她细瘦的手腕,嫌弃的撇撇嘴:“还没有锄头杆粗,等会再给扭断了。” 姜羽凡不再说话,捡了铁镐出来走向地上的新土,将铁镐抡圆了,大力挖了下去。好在这里是乱葬岗,葬人时素来不怎么用心,覆盖的土壤松软的很,而且棺木埋的并不深。功夫不大,四下里便回荡起清晰的叮一声。姜羽凡只觉得虎口被突如其来的硬物震的发麻,嘶一声扔了铁镐。仔细瞧去,灯火照耀下破开的新土大坑里,分明露出黑黝黝一块明亮的漆色。 “找到了!”姜羽凡眼中一亮,喜滋滋弯下了腰。拿双手拨了三两下,将覆盖在棺木上的新土给拂了下去。上好一具棺木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乱葬岗是个破败的地方,大多数葬在这里的人能有个破席子裹尸已经算得上天大的幸运。这样一具棺木乍然出现晃眼的很,与周遭的坏境格格不入。 “要将这玩意起出来,只我一人,怕是不行吧。”姜羽凡摸了摸下巴,眼底露出几分难色。 当初瞧见邓柔棺材的时候他便已经发现了,她的棺材用的是上好的桐木,很有些年头。数块厚实的木头钉在一起的分量不可估量,即便将他给累死,他也无法将棺木凭一己之力抬上来。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自然不敢叫姜大人受累。”唐影轻声说道:“奴才来就是了。” 姜羽凡眨了眨眼,不敢叫他受累?他受的累还少么? 唐影一纵身跳入土坑中,将手中马灯递给姜羽凡。自己则伸手入怀掏了只小小黑色瓶子出来,随手拔了瓶塞,将瓶子略略一斜,任由里面的液体落在了漆黑的棺木上。 “怎么!” 姜羽凡惊着了。 瓶子里装着的分明是透明无色,水一般的液体。在落在棺木上的一瞬间却好似一团火,忽然便在天地间蒸腾起浓郁白烟出来。寂静的夜色里嘶嘶焦灼的声音清晰可辩。君青蓝皱了皱眉,那个声音便似将滚油倒进了冷水里,一下子便炸开了。又似千 万只虫蚁在同一时间啃食着食物,叫人听上去只觉毛骨悚然的难受。 好在,这样的时间持续的并不长久。大约半盏茶之后,浓烟一下子就散了,而众人眼前的棺木盖子却分明破开了极大一个洞。洞口足有两尺,边缘虽参差不齐,却并不影响众人将棺材里的情形瞧的清清楚楚。 棺材里是空的! 莫说陪葬,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是……化尸水?”姜羽凡对方才一幕记忆犹新,眼底却并无恐惧,反倒有兴奋的光芒崛起:“还有么?能送我点不?它的成分是什么?早就听说江湖中有这种神秘的玩意,能将钢铁消融。今日总算涨了见识。” “青蓝。”他笑眯眯仰头瞧着君青蓝:“咱们锦衣卫要是配上这个玩意,能做不少事情吧。” 君青蓝呵呵,你要化尸水做什么?毁尸灭迹么?你是真不嫌弃锦衣卫的名声太臭呢! “这可不成。”唐影果断摇头,将黑瓷瓶子给妥善收好:“这玩意得来不易。而且也并不是什么化尸水。” 姜羽凡撇嘴:“你少诓我。” “化尸水算什么东西?”唐影表示嗤之以鼻:“无非是炼丹术士弄出来的下作玩意,除了将东西给弄的焦臭难闻没有丁点用处。我这神水只消一滴便可克万物与无形,且芳香扑鼻,人鬼无害。能一样?” 他这话说的不假,待那浓烟散尽后,四下里空气果真清新了不少。便似有悠然花香袭来。 姜羽凡咽了咽口水,眼底光亮更甚。分明在拿每一个毛孔叫嚣着,想要!想要! 唐影别开了眼,没看到,没看到。 “正事要紧。”君青蓝无法直视二人孩童般的行为,微颦了眉头站在土坑边缘朝着棺材中瞧了只一眼,便微勾了唇角:“我猜的果真没错。” 邓柔没有死! 至少,邓春旺埋下的棺材里没有邓柔。 “走吧,天马上就要亮了,离着开城门时间不远。咱们去会会邓春旺。” “君大人莫急。”唐影不疾不徐开口轻唤:“找邓春旺何必等着开城门?” “二位大人且瞧着奴才给您变个戏法可好?” 他这话听着像是在询问,却在语声才落了地,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众人只听到马车里似乎传来叮一声响,下一刻便见唐影将马车帘子挑开下了地。这一次,他怀里依旧夹着只麻布袋,叫他给随手扔在了地上。 麻布袋中传来一声闷哼,便似波涛一般翻滚开来。姜羽凡皱着眉盯向马车。那是他方才来时坐的马车么?为什么车里藏着这么多东西他都不知道? 唐影三两下解开了麻袋口,露出里面被五花大绑还堵着嘴的邓春旺出来。 姜羽凡一瞧见邓春旺忽然就去了周身的愁绪,喜笑颜开:“邓掌柜,别来无恙啊。” 他以为他是最惨的,同邓春旺一比,他来时的待遇简直堪比皇帝出巡。 君青蓝瞧着眼珠子不住乱转的邓春旺,蜜色的面皮上挂上副幽冷的神情。朝着土坑中空棺点了点:“邓掌柜,解释吧!” 048 骗鬼去吧 清晨的阳光半含着夏日清晨特有的湿润水汽遮遮掩掩漏了面,方一出现便被天边火红的云霞烫的红了脸。瞧上去羞答答如含春的少女。 地上终于被解了束缚的邓春旺此刻也低着头,面颊上分明也带着薄薄一层嫣红,却半点不似娇滴滴羞答答的少女。俨然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开口。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间或有早起的鸟儿在林中叽叽喳喳聒噪着抢食吃。君青蓝等人均不曾说话,即便是姜羽凡这会子也难得沉默。众人仿若都没有瞧见邓春旺,任由他肥胖的身子在地面上扭曲。 夏日清晨的露水下来了,瞬间沾湿了邓春旺的衣裤。他本就体胖多汗耐不得热,再被露水淋的透湿,叫阳光照着便似一下子坠进了个大蒸笼里一般。顷刻间便不能淡定了,浑身都不可遏制的哆嗦起来。 “今天的太阳还真是毒呢。”君青蓝拿手搭了个凉棚,朝着树荫下挪了挪脚步:“过会子定然是个艳阳天。” “可不是?”姜羽凡撇嘴:“能直接晒掉了一层人皮。” 唐影摇头:“晒掉了皮可不好,掉了皮人还能活?” 容含冷哼:“有坟。”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简练了一些,于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还有棺。” 这四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将邓春旺给吓了个半死。 他毫不怀疑这几位口中所言那个被太阳晒掉一层皮的主就是他。凭他们四人的手段和身份,想要弄死他简直易如反掌。有坟,还有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邓春旺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死命嚎了一嗓子:“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能先叫我站起来吗?” “当然。”唐影低笑着凑近他身边,指尖在他身上也不知哪里一点。眼看着邓春旺身躯一颤,良久方才挣扎着缓缓起了身。 君青蓝眨眨眼,难怪方才邓春旺一直躺着肉呼呼虫子般的扭动,原来是被唐影封了穴道。邓春旺已经算不得年轻,又发福的厉害。但凡这样的人,身体底子实际上都是虚的。这么长时间不能动弹,再叫露水阳光一打……啧啧,唐影这一手才是真的狠。 “那便说吧。”纤细女子立于土坑边,最后瞧一眼破损的空棺淡淡开了口。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邓春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邓柔是真的死了。” 邓春旺一开口就叫君青蓝狠狠眯了眯眼。种种迹象均在表明,邓柔的死就是个假象。坟地里的空棺便是最好的证据。君青蓝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底气,居然叫邓春旺在这个时候还敢坚称邓柔已死! “她真的死了。”邓春旺叹口气:“也算是家门不幸。虽然她死的不光彩,到底也是我的女儿,我也的确想给她好好办一场丧事。入棺的第一日,一些本家的亲戚和生意上的老伙计都曾经来观礼。那时候还不曾封馆,他们都瞧见了躺在棺木中的邓柔。这事情半点做不得假,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找我那些亲戚和掌柜朋友问问,我是一句假话都没有啊。” 瞧他言之凿凿的样子,君青蓝颦了眉。邓春旺的语气斩钉截铁,然而生意场上的人素来真真假假,这个邓春旺又一贯爱演,这话中的真假有待商榷。 “既然大家都瞧见了邓柔尸身,你为什么要早早封棺?”姜羽凡抱着膀子问道。他觉得,邓春旺说的字半个都不能信。 “那是因为……。”邓春旺声音顿了一顿,面上生出难以启齿的羞赧。良久,方才重重叹口气说道:“说出来真是丢人的紧。我们邓家祖上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才出了这种事情。好端端一个女儿上吊自尽,已经让我们邓家抬不起头来,结果还……还……” 邓春旺深深吸口气说道:“还诈了尸,跑了。” “你说……什么?” 这一次,不但是君青蓝姜羽凡。即便是在李从尧身边见惯了风浪的唐影和容含也变了脸色。诈尸?这是在开!玩!笑!么?! “是真的诈尸。”邓春旺面色颓然的蹲了下去,拿两只手捧着头颅,满面痛苦:“丧仪原本好好的,谁知那日天才擦黑,邓柔忽然就从棺材里面坐起来了。还打翻了所有人,直接从大门跑了出去。我将下人都派出去寻找,还请了道士和尚来做法。始终不曾找到那个孽障。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求了众人将这丑事遮掩,并封了棺材。哪知,竟还是逃不过各位大人的法眼。” “真是胡扯。”姜羽凡撇嘴:“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更别提诈尸还魂的胡话?你就没有想过,也许邓柔不过是一时闭了气昏死过去,在你们治丧的时候忽然醒了过来?” “不可能。”邓春旺坚定的摇头:“邓柔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里能有那么大的气力将府中的家丁和宾客都给打倒了?分明是被妖邪附体,早就没了神魂。” 邓春旺缓缓抬了眼,将众人面上怀疑一一瞧在眼里,不慌不忙说道:“小人说的可是句句属实。那日到场的所有人都瞧见了。当日同我一起处理丧事的,除了小人还有小人的大女儿邓娇。各位大人只管去找他们一一询问便是。” 姜羽凡瞧一眼君青蓝,这可要如何是好? 邓春旺这一番诈尸之论,怎么听着都是在信口开河的胡扯。居然还能有这么多证人?即便他能叫自己女儿和下人与他统一口径,治丧的亲朋呢?完全没有理由替他说谎。 莫非这案子到这里又死了么? “邓娇住在哪里?”君青蓝瞧着邓春旺,目光一瞬不瞬瞧着他的眼睛。 “在青平坊。”邓春旺说道:“她五年前就嫁了人,三年前我那薄命的姑爷生病死了。从那时候起便一个人寡居。” “有孩子么?” “没有。” “为何没有再嫁?” “呵。”邓春旺瞧了她一眼,觉得她能问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多余:“为先夫守节不好么?女子不就该如此?” “你今日的言论我们会找人一一核实,现在你就可以回家去了。但是,在你回家后,需要立刻将邓柔诈 尸那一日到访的所有宾客名单及住所,列举一份详细的资料给我。今日之事也莫要向旁人再提起,懂么?” “这事情交给奴才吧。”唐影悄无声息凑近邓春旺:“邓掌柜是奴才请来的客人,自然该叫奴才好好的送回去。正好能将名单拿回来,也不用再劳烦邓掌柜亲自跑一趟不是?奴才以为,邓掌柜该实际上并不十分喜欢镇抚司那样的地方。不是么?” “是是是。”邓春旺一叠声的应和着,抬手摸了摸额角。他打从心底里惧怕唐影。但是,和掌管昭狱的锦衣卫比起来,还是唐影可爱的多。 君青蓝不动声色瞧一眼唐影,便也默许了他的提议。 唐影当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是李从尧的人,名单到了他的手里便等于到了李从尧的手中。这便表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李从尧都将是这案子中的主导。 但,如今,她没有拒绝的能力。 众人合力,将空坟重新填了回去。唐影驾着马车带着邓春旺和姜羽凡先离开了。姜羽凡竟半点没有意见,痛痛快快爬上马车跟着离去,这样的作为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她以前大约对这位姜小爷有些误会,原来他也是个懂进退,识大体的勋贵子弟呢。 她默默上了马,信马由缰朝着燕京城里走。走了不足二里却忽然勒了马,之后一转头朝着义庄飞快打马而去。义庄已久不曾有人打理,她先仔仔细细将里里外外给打扫了个干净,又给所有的棺木和牌位上了香。这才退到君老爹的卧房里取了邓柔的嫁衣出来。展开来瞧了一眼,便重新包好了背在身上。她做这一切用的时间并不短,容含便始终抱着剑默默伫立于暗影里瞧着。 直到她重新上了马,也便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进了城,君青蓝却并未立刻回去端王府。掉转了马头朝着青平坊去了。 青平坊离着大兴市最近,这会子早已日上三竿,尽管天气燥热,却仍旧不曾折损过大兴市半点的热闹。君青蓝将踏雪的速度放到最慢,慢悠悠自熙熙攘攘人群中穿过,进了青平坊。 青平坊乃是秦楼楚馆,客栈酒肆的聚集地,素来便是燕京城里最有名的消金窟。然而,这里却是属于夜色里的精灵。每到华灯初上,青平坊花红柳绿的灯海便成了燕京夜景中最美的一环。但是,每到白日里,这里则完全改变了模样。只余一片寂静,早失去了夜晚时叫人兴奋的活力。 君青蓝在青平坊安静的街头游走,马蹄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异常清晰。她牵着缰绳,侧着首将街道两旁建筑一一打量而过。最终落在两条巷道交汇处一座平头小院处,院门口有一颗低矮的桂花树。 这里就是邓娇的家! 门前有桂,自有贵人上门来。这行径,果真符合邓春旺一贯的行事准则。 她缓缓下了马,牵着踏雪上前。抬手才要敲门,却见斜刺里一条人影飞快冲出,三两步冲在她眼前,呵呵大笑。 “君青蓝,你来的可太晚了!” 049 千娇百媚 “姜小爷?”君青蓝眨眨眼,盯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有些郁卒。 唐影不是将他给送回去了么?又跑出来做什么?话说,最近安平侯的禁足令这么不管用? “我早就猜着你要来找邓娇,所以回家以后就先来这里等着你了。瞧瞧,咱们是不是心有灵犀?”姜羽凡叉着腰,满目的兴奋。快来夸奖我吧!快来吧! 君青蓝呵呵,只觉无语。您这姿态若是插上个尾巴,简直就是活脱脱第二肉包。堂堂一个锦衣卫的百户大人,这么撒娇卖萌的求夸奖,真的好么? “既然来了便一同进去吧。”君青蓝别开了眼,将他身子朝一侧推一推。您挡着踏雪的路了! 君青蓝抬手叩门,过了许久才听院子里有人不耐的唤道:“谁呀,大清早的叫门。还叫不叫人睡了?” 女子的声音很有特色,每每说话,尾音总会拖得极长,便如同合着琴音在低吟浅唱。带着几分娇柔的慵懒魅惑。 姜羽凡听的打了个哆嗦,龇着牙搓了搓手:“这声音……。” “很**,不是么?”君青蓝平静的接口。 这样的腔调旁人可学不来,但在青平坊这样的地方该是不会少的。秦楼楚馆中的花娘们,每日里都会以这样的姿态迎来送往,立刻能叫人的三魂去了七魄。 然而,邓娇是个良家女,这么说话……难免叫人觉得刻意,听着有些不舒服。 “请邓姑娘速速开门吧。”君青蓝沉声说道:“是邓掌柜指引我们来此处寻你。” 邓娇听到父亲的名字立刻开了门,却只将门给开了细细一条小缝,顶多能容一人臂膀穿过。她则站在门里,眯着眼睛打量着门外站着的三人。 “呦。”良久,她吸了口气,声音却放的更低柔了几分:“几位公子看着可是面生的很呢。” 姜羽凡未曾说话先将锦衣卫的腰牌按在了门缝处:“锦衣卫办差,快开门。” “原来是几位官爷。”邓娇声音越发的娇柔,飞快将门扇打开,俏生生站与门内微笑着说道:“快些进来吧。可怜这么热的天气还得来回的奔波,真是辛苦呢。” 她袅袅婷婷退后了半步,略垂了头颅盈盈福了福身子:“给官爷见礼。” “咦。”姜羽凡拿双手插了腰,居高临下瞧着邓娇,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你不怕我们?” 邓娇却是抿唇一笑,不胜娇羞:“官爷不是专门保护咱们燕京百姓的英雄么?英雄都是好人,奴家有什么可怕?奴家不也正是该被官爷保护的弱女子?” 弱女子三个字自她口中娇娇柔柔说出来,婉转多样。邓娇恰在那时候抬头,飞扬眼角似不经意朝着姜羽凡飞去。却在与他接触的瞬间立刻又垂了下去,连面颊都绯红了。似一朵娇羞的水莲花。 姜羽凡瞧的愣了神。 他虽然已经将近十七岁,却并不似旁的勋贵子弟在数年前就提了通房丫鬟。至今为止,他心性实际上都还纯洁的很。哪里见过这般万众风情的女子,举手投足都是魅惑。一时间憋红了整张脸,看上去竟似比邓娇还要羞涩。 君青蓝在一旁瞧的真切,在心底里狠狠鄙夷了一番姜羽凡。缓缓将一双清 眸投向邓娇,淡淡开了口:“你是邓娇?邓柔的姐姐,邓春旺的长女?” 邓娇这才半抬了眼眸瞧向了姜羽凡身后的君青蓝。此刻,阳光明艳,自树叶交叠的缝隙中洒下一束束耀眼的光。邓娇站的位置极妙,刚刚好叫一束耀眼的光自她头顶落下,映衬的她一身大红薄纱遍地金的细纱裙如同镶了金线,分外光明。 不可否认,邓娇是个美人。但如此造作的姿态,难免叫人瞧着别扭了些。 君青蓝眯了眯眼,目光在邓娇火红衣衫上略一停留。红色?! “呦。”邓娇见君青蓝眼睛直勾勾不住打量自己,面颊上笑意便更深了几分:“常听人说锦衣卫的官爷们都凶的很,原来都是杜撰出来骗人的呢。这两位小官爷真是个顶个的俊俏,奴家真是好福气。” “你真是邓娇?”君青蓝并不接她的话头。 即便邓娇千娇百媚,对她一个女子又哪里有半分的吸引力? “正是。” “邓柔是你的妹妹么?” “当然。” “你妹妹死了不足一月,你居然就能穿了一身正红?” 君青蓝这话便似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一下子刺入到邓娇的心里去了。将她面上的笑容和娇柔顷刻间割裂的体无完肤。 邓娇抬了手按向自己胸口,面颊上终于浮起本该拥有的恐惧。而那恐惧却不过一瞬,下一刻便成了梨花带雨的悲切。 “奴家能有什么法子?奴家早就嫁了人,又死了男人。一个寡居的妇人深居简出的不招人待见,即便是我爹爹也总同人说我不是邓家的人。那一日听说妹妹死了,奴家满心悲痛的去给妹妹奔丧。哪里想到才到了那里就叫爹爹给拦下来,说奴家是不祥人,不许入内。更不许奴家给妹妹戴孝守丧。奴家……奴家这也是没办法才……穿了这么一身衣裳,不过是想气气他,跟他作对罢了。” 说着话,她自怀中掏了撒花的丝绢帕子出来盖在脸上,哭的肝肠寸断:“官爷们若是觉得奴家这一身不妥当,奴家这就换了去。” 说着话,邓娇以两只手按着帕子蒙了脸,转身便要朝内堂奔去。 “站住。”君青蓝皱了眉出声喝止。自己不过随口一问,这人的戏是不是有点多? 邓娇收了帕子,将它一把攥在手里用力绞的成了麻花。抽抽搭搭的不胜委屈:“奴家可是又做错了什么,惹的大人不痛快了么?您只管说,奴家改就是了。” 君青蓝无视她的楚楚可怜,冷声问道:“邓春旺说,在邓柔死后第一天,忽然诈尸自行出了棺材,并走失了?” “可不是呢。”邓娇吸口气,忽然活了过来:“官爷们那日是没有见着,是真真的吓人呐。” “奴家正在与爹爹争执,忽然听见内堂里乱糟糟的一团乱。扭头一瞧,邓柔居然坐了起来。大家伙被那一幕给吓了个半死,纷纷去逃命。奴家当时就在院门口,吓得狠了挪不动步子。便眼睁睁瞧着她跨出了棺木,大踏步的跑了。啧啧……。” 邓娇摇了摇头:“那速度快的,奴家平生从不曾见识过。几乎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你是说事发当日,你实际上并没有进入到 内堂去,也并没有见到邓柔的尸身,是么?” 邓娇愣了一愣:“的确如此。” “那么,你凭什么能断定当初从棺材里跨出去的人就是邓柔?你也说了,当时情况混乱,你又惊吓过度。若说你瞧错了人,完全有可能。” “不会错。”邓娇斩钉截铁摇头:“她走出去那时候穿着的是她亲手绣的嫁衣。那衣裳的绣样她曾来同我商量过好多次。我再不可能瞧错。” 君青蓝眸色一动,邓柔的嫁衣? “你说的嫁衣,可是这一件?” 说着话,君青蓝将背上背着的包裹解了下来,自里面取出嫁衣抖开。阳光下,鲜红绸缎上的金线鸳鸯栩栩如生。尤其是黝黑的那一颗猫眼琉璃,灼灼生辉,便如真的鸳鸯眼目般炯然有神。 乍见这件嫁衣,邓娇手指一缩,瞳孔忽然就收紧了。一张面孔顷刻间变的雪白,眼底竟生出难以想象的恐惧出来。 “这……这……。”良久,她才擅抖着伸出跟手指朝着嫁衣飞快一点:“这是从哪里来的?” 君青蓝皱着眉。对于邓柔诈尸一事,她从不曾相信过。那么,邓娇眼中的恐惧又怎么解释? “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邓娇神情有瞬间的崩溃,似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嫁衣。却又好似在那嫁衣里藏了什么叫她不能承受的玩意,眼看着她的指尖便要碰到嫁衣一角,却忽然缩回了手去。 “大人,您在哪里找到看她?是您找到了她是么?我……我并不想那么对她,是我对不起她。”邓娇面目上的娇柔已经彻底消失,便似终于击碎了包裹在她面颊上的面具。顷刻间涕泪横流,毫无仪态可言了。 “请您告诉我。”邓娇身躯瘫软如泥,竟一把扯住君青蓝衣角:“她没有死,她还活的好好的,是么?” 她眼中的希冀叫君青蓝动容。听说邓娇自打出嫁以后同邓家几乎不曾再有来往,丈夫过世后邓春旺将她视作不祥人不许她进入邓记绸缎庄,她与邓家便似彻底断绝的关系。没想到,她与邓柔的感情居然这么深厚! “她还……活这么?”邓娇执着的很,盯着君青蓝,固执等待着她的答复。 “对不起。”君青蓝半敛了眉目:“我并不知道。” “你不知道?”邓娇张着嘴,眼泪尚挂在腮边不曾落下,神色间俨然已经痴了:“莫非……她真的死了么?” 君青蓝皱了眉:“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及。若最终查明邓柔是枉死,我定会尽力查明真相。若她是借死来掩盖什么罪恶,我也一定不会放过。” “邓柔?”邓娇神色间有片刻的怔忪,却始终不曾再开口。眉目中的悲切却忽然消失了。 君青蓝默默将嫁衣收好,眼角余光将邓娇神色尽收眼底。她似乎对邓柔的嫁衣非常在意,眼睛始终盯着她手指不曾移开。但是,神色间的极度恐惧又是因为什么? “六哥!”寂静中的街道上忽然一阵人仰马翻,女子尖利的呼和与狗吠相合,风一般自小院门口卷了进来。 “快。”女子疾如闪电,一把攥了姜羽凡手腕使劲往门口拖:“真凶落网了!” 050 真凶还是帮凶 “姜盈,你干什么?” 这样的动静,即便不用看姜羽凡也知道,只能是疯丫头姜盈。自己好端端一个锦衣卫百户,能叫一个弱女子拖着走?开玩笑! 才略一耽搁,姜羽凡的裤腿便叫棕黑如雄狮的大狗给一口叼住了裤腿。姜羽凡立刻变了脸色:“肉包,你给我松开!这是小爷的新裤子!” 肉包只呜呜低吠,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瞪着姜羽凡。 “别废话!”姜盈拿一只手叉着腰,杏核样水汪汪的大眼半点不客气的瞪着姜羽凡:“崔泰案的真凶已经落网,如今已经被收押在大理寺中了。你还不赶紧去看看?” “真凶?”姜羽凡眼睛一亮:“这么说,君老爹安全了么?这可真是太好了!” “好个屁!”姜盈怒吼道:“那真凶和君老爹早就相识。现在大理寺卿已经认定他就是君老爹的帮凶,君老爹已经给转去死牢了。你还有闲心在这里会女人?” “……不会吧。”姜羽凡愣了。信息量有点大,一时间无法接受。 “你不是号称与君哥哥情同手足么?这么紧要的关头,不赶紧冲到大理寺去救人,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姜盈已经彻底的愤怒了,冷哼一声:“肉包,把人给我拖走!” 肉包唔一声,硕大头颅拼命一摆,姜羽凡便啊一声大叫:“你这畜生轻一些,夏天穿的……薄啊!” 姜羽凡当然知道,肉包不会真的咬它。但是,他今日只穿了这么一条裤子。那家伙牙口锋利的很,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给开了天窗,以后脸要怎么办? “速度快,给六爷备车。”姜盈完全无视了姜羽凡的呼和,冷声吩咐着手下的侍从:“以最快的速度给我赶到大理寺。谨记一条,今日这事都给我将嘴巴管严实了。不许告诉君青蓝!” “咳咳。”君青蓝低咳一声掩住眸中尴尬:“我已经知道了。” “君哥哥?”姜盈声音陡然给卡在了喉咙里,艰难转过了头去,脖颈显得有些僵硬:“你怎么……在?” 君青蓝略微点头:“我一直都在。” 被人无视的滋味不好受,但是,方才从姜盈口中听到的消息更加要她不好受:“你说的,都是真的?” 姜盈张了张嘴,却忽然哑了嗓子。她方才心急如焚,冒冒失失闯了来,扯着姜羽凡就走。根本没有注意到君青蓝也在。她一再交代要保密的事情,居然叫人家听了个正着。多少有点……尴尬啊! “回答我。” 君青蓝声音清冷低沉,并没有多少力度。姜盈却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这声音叫她听的刺骨的冷。连夏日烈日都瞬间失了温度。 “边走边说!”姜羽凡一手扯了君青蓝,另一手将姜盈一拉冲去了门去:“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我命人赶了马车来。”姜盈略垂着眼眸,并不去瞧君青蓝。 “骑马。”君青蓝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容置疑:“马车太慢。” 这种时候,没有人能拒绝这纤细瘦弱女子浅淡的语言。谁也无法想象到,从那瘦弱身躯当中居 然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直击人心。 姜羽凡将马从马车上卸下来,带着姜盈共乘一骑。不过耽搁了片刻的功夫,君青蓝已经到了巷子口。 “六哥,快!不能叫君哥哥一个人进入大理寺!”姜盈回首瞧着姜羽凡,大声疾呼。 “青蓝比你想象中要冷静的多。”姜羽凡面孔难得的沉静:“她从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至少,他从没有瞧见过。 当初她亲耳听到君老爹已经定案的时候,也从不曾有过片刻的慌乱。她就是那样一个人,总能在毫无机会的时候为自己寻来生机。姜羽凡眸色一闪,这样的人还真是优秀的……叫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你先给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自打听说皇上叫你监查这案子之后,驸马伯父便一直暗中派人关注着大理寺。我便也时常在大理寺周围走动。就在一个时辰前,有个年轻书生击鼓,说是要替君老爹伸冤。他说他在六月初十那一日亥时曾见过君老爹,并受过他的恩惠。他离开时,已经将近丑时,君老爹已然准备就寝。在那时始终不曾瞧见崔泰。所以,他来替君老爹作证,君老爹没有杀害崔泰。” 姜羽凡皱了眉:“君青蓝说过,崔泰死亡的时间是六月十一清晨寅时前后。那人与君老爹丑时分手,中间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义庄离冯村的路程凭君老爹的教程得大半个时辰。这么算起来,君老爹的确没有杀人的时间。这是有利的证据!” 姜羽凡瞧着姜盈:“大理寺又为何将那书生一同关押了?” “我也不知大理寺都查问了些什么,最后竟连那书生也给关了。说他与君老爹是同伙,因害怕君老爹将他招供出来,所以编了套谎话企图混淆视听将君老爹救出来。” 姜羽凡不再说话了。 君老爹曾说过在六月初十夜间亥时见过崔泰。书生也恰巧的亥时前后到达义庄,直至丑时才走。他们到达的时间分明是重合的,按理书生与崔泰必然碰面。他怎么却说没有见到崔泰?这番话怎么都说不通。 姜羽凡挠了挠头,一件嫁衣牵出了邓柔。如今邓柔生死尚且不知,怎么又多了个书生?君老爹这案子里面,到底还要横生多少枝节出来呐! “架!”姜羽凡猛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他与君青蓝是兄弟,是同进退的伙伴。绝不能叫她自己去面临这种纷乱的局面。 等他赶到的时候,却只在大理寺门外瞧见了踏雪,哪里还有君青蓝的影子?姜羽凡下马,拉着姜盈才要进门,却叫推丞给拦了下来。 “真是对不住。”推丞笑眯眯朝姜羽凡拱手说道:“寺卿大人才下了令,这会子,谁也不许入内。” “是我!”姜羽凡不耐烦皱了眉:“我你也拦着么?本小爷可是皇上御赐的监察!” “小人自然识得姜小爷。也自然知道您的身份。可不巧的很,刚刚有贵人驾到。所以……”推丞笑容越发灿烂:“这会您若非得进去的话,只怕得进宫请旨去了。” “我六哥是奉旨督察的御史,还需要请什么圣旨?”姜盈拿 双手叉着腰,愤怒开口。 “那是从前。”推丞半点不惧怕姜盈的责骂,仍旧笑眯眯说着:“咱们大理寺刚刚来了一位新的监察御史。不许任何人进入,正是新的御史大人刚刚下的命令。” 姜盈不服气的撇了撇嘴:“什么人这么了不起?” 推丞半垂了眼眸,将双手交叠着朝大理寺内拱了拱手:“正是长乐公主。” “嘶。”姜盈语气一凝,眼底分明生出几分嫌弃。 “八妹,咱们等着吧。”姜羽凡上前一步,将姜盈挡在身后。 长乐公主以卑贱的乳母身份成了炙手可热的勋贵,但是这样的身份在钟鼎世家中实际上是颇为诟病的。她从不曾被真正的世家大族所接受。 然而,那人却是不可挑战的。即便他是贞容大长公主的儿子! 姜盈单纯骄横,毫不掩饰对长乐公主的嫌弃。这样的做派若是落在有心人眼中,难免会给姜氏招来祸患。该忍就必须忍! “可是……。”姜盈皱眉,眼底带着几分忧虑:“君哥哥怎么能进去?你莫非忘了,长乐公主那妖……” “姜盈!”姜羽凡冷了脸:“慎言!” “姜小爷和八小姐也不用太担心。”推丞笑着说道:“君大人之所以能进去,并不是因为长乐公主的吩咐,而是端王爷的命令。” “原来端王也到了。”姜羽凡忽然就安心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听到李从尧的名字竟会莫名的心安。 那人分明是个谁都不在意的病秧子,姜羽凡却总觉得只要有他在,只要他想,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他默默瞧一眼大理寺紧闭的大门,君青蓝愿你无恙! 此刻,大理寺中的君青蓝忍受的煎熬却是姜羽凡和姜盈根本无法想象到的。 大堂里,君老爹被上了重枷押在一旁,他身边跪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俊朗书生。书生的发髻已经叫人给打乱了,合着汗水紧紧贴在面颊上,形容很是狼狈。然而,那人一双眉目中却并无半点惧色,只有愤怒。 大理寺卿端坐于正堂上紧锁着眉头,瞧着左侧桌案后一身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的长乐公主。那人一身衣装光彩夺目,在颜色单调暗沉的大堂上显得异常的醒目。 长乐公主似乎非常享受自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套着赤金点翠护甲的手指捧着只甜白瓷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拿盖子拨弄着水面上的茶叶沫子,却始终不曾用上一口。一双媚眼如丝在大堂上瞄来瞄去,却不知瞧的是谁。 大理寺卿等了半晌,始终等不来长乐公主只言片语。抬手瞧瞧擦去额角汗水,转头瞧向另一侧正在翻看卷宗的李从尧。那人仍旧穿着足足五层的纱衣,雪岭之花般的清贵,拥有着油泼不进的从容。 然而,这左右两尊大神却约好了一般,谁都没有开口。 “公主,端王爷。”大理寺卿终是妥协与这沉闷难耐的压抑:“崔泰案所有的卷宗和涉案人员已经都带到了,接下来要如何?还请二位示下。” 051 我是锦衣卫仵作君青蓝 “呵。”长乐公主将手中茶盏猛然在桌面上一磕,叮一声脆响,激的人打了个哆嗦:“本公主无非是瞧着这案子拖得太久了,才来替皇上瞧瞧。至于问案的事情,还得各位大人加把劲才是。” 她将唇角一勾,眸光幽幽瞧向了李从尧:“听说端王爷是这案子的主审,本公主倒想听听你有何高见呢。” 长乐公主将尾音挑的极高,语声里似充满期待,眼底却分明满是算计。然而,右案后那人却仍旧略垂着头颅翻看着手中卷宗。良久,翻过一页。 长乐公主面颊上的笑容抖了抖,眉峰不可遏制的一挑。她将手指一缩,把桌案上的茶盏抓在手里。眼看便要摔在地上时,方才听到高岭之花般清贵男子淡淡唔了一声。 下一刻,李从尧抬眼,珠玉般苍白的面色上一双狭长凤眸分明清冷无波,却芝兰玉树一般美好:“本王不过是个旁观者。依卷宗来看,对这案子最熟悉的人是君青蓝。便由君青蓝来说说吧。” 君老爹始终低垂着头颅,猛然听到这个名字身躯忍不住一抖,便朝着公堂下寂静一处角落瞧去。公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一处聚了去。 君青蓝就在那里,离着君老爹并不远。安安静静,声息皆无。 穿堂风将她衣角微微卷起,却被她以双手压平了。唯有齐腰长青丝随风飞舞,好似在周身形成了一道淡黑的光晕,竟带着一种油泼不进的孤寂,似乎任谁也无法插入其中,更不可能触摸到那人内心深处的秘密。 “君青蓝?”长乐公主轻呵一声,眉目中分明带着几分不屑:“你还真有几分本事。不过短短几日,居然能叫端王维护至此?本公主从没有听说过,在这天子脚下燕京城中,能有一个外人搬进端王府去住。本公主可真真是小瞧你了。” 事情居然已经传说的这么不堪了? 君青蓝略垂着眼眸:“卑职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人物。” 李从尧挑眉,这算在解释?因为她身份低微,所以身不由己?是在控诉他对她的强迫挟持? 有点意思。 长乐公主轻哼:“你莫要忘了与本公主的约定。” 她缓缓探出一根手指出来:“今日是六月二十五。” 一个月的时间,若是君老爹的案子没有查清楚,君青蓝就得心甘情愿成为长乐公主驸马。六月二十五,距离一个月结束还差十日。 “卑职不曾忘。”君青蓝说道:“卑职一直在努力。” 长乐公主瞥了她一眼,缓缓别开了眼去:“端王,崔泰案的新人证至关重要。是你作保叫这人进来,若是有什么闪失,得你一力承担。” 李从尧点头:“可以。”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李从尧居然又一次维护了她。为什么? “去吧。”李从尧只淡淡瞧了她一眼,便再度埋首到卷宗中去了。 君青蓝吸口气,自打进了大堂以后第一次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直直朝着书生瞧了过去:“请你将你的的姓名和来到大理寺的目的重新说一遍。务必要详细,不可错 漏任何一个细节。” 书生仰着头,唇瓣却紧紧抿着,眼底桀骜无半分惧色,却也无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请你相信我。”君青蓝瞧着他,目光清冷无波却深刻:“我是,锦衣卫仵作君青蓝。” 女子身躯纤细高挑,瞧上去弱不禁风的单薄。蜜色一张面孔紧绷着,不苟言笑。肃然的面色很容易叫人忽略她原本柔美的五官,在大理寺这样暗沉的地方,她孤零零站在那里。周身都似染上了无法言表的孤寂和冷漠。 然而,却不知为何,这样的人瞧着叫人……莫名的心安。 “我……。”书生瞧着她的眼睛,讷讷开了口:“能信你?” 君青蓝轻启唇瓣,只缓缓吐了一个字:“能。” “小生名叫宁楚字子兰,是岭南郡应考的贡生。因长途跋涉沾染了风寒,加之不能适应燕京水土病倒,而误了考期。郁结落魄之下靠在街头倒卖字画为生,希望能赚够了盘缠早日返回岭南去。” 宁楚声音顿了一顿,似想起来潦倒落魄的过往,眉目间添了几分忧郁。 功夫不大,却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的眼底已经焕发出一片蓬勃的生机出来。恍惚中竟叫人觉得璀璨如星,还有一丝叫人不明所以的温暖。 “小生做生意并不十分出色,但小生从不会后悔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经历。正是因为这一段过往,叫小生找到了今生最重要之人。” 他将唇角勾一勾,连声音都添了几分温柔:“我们发过誓,这一生都要忠于彼此,即便历尽艰险也一定要在一起。那一日,我们筹够了盘缠,准备返回岭南去。可惜在途中发生了一些事情耽搁了,几乎要到快宵禁时才出了城。燕京城外,方圆数里都没有人家。我娘子是个身娇体弱的千金小姐,耐不得风餐露宿的苦寒。于是,小生便同她继续赶路,终于走到了义庄。多亏君老爹好心收留我们,待我们修整好后才再度上路。那一日对小生和娘子都非常重要,所以小生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与君老爹相识的时候是六月初十。” “你可还记得到达义庄时是什么时辰?” “亥时。”宁楚坚定说道:“君老爹让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拿了香烛要给义庄里的牌位上香。他说,那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君青蓝点点头:“每日子时天地间阴气最为浑厚,也是阴阳交界之时。我爹爹每日皆会在子时为亡魂上香引路。燕京城门在每日戌时末关闭。从南德门出发到达义庄需要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算起来你早该在亥时初到达义庄,为何却拖到了快子时?时间上,似乎有些出入。” 宁楚眸色微微一闪:“并没有。小生的娘子是个娇弱的千金小姐,连番的夜路奔走几乎叫她精疲力尽。加上……出城前出了些状况,所以走的慢了一些。” 君青蓝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宁楚。她绝对没有瞧错,在提起他娘子的时候,宁楚眼底分明生出几分忐忑和暗淡。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他没有说实话! “你在亥时到达义庄时,可有瞧见旁的人?” “除了君老爹, 并没有。” “要想仔细,莫要着急回答。” “小生不会记错。那日天色已晚,我们自燕京一路出行都不曾瞧见半个人影,更何况是在义庄那样的地方?那里根本藏不住人。小生能断定,我们在义庄逗留这一段时间内,再没有旁的人了。” “恩。”君青蓝略一沉吟。那么,崔泰那时候在哪里? “你自亥时进入义庄,到丑时方才离开。中间大约过了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你在做什么?” “君老爹为我们准备了饭菜,吃饭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加上我娘子周途劳顿需要休息,所以便耽搁的久了一些。” “既然需要休息,为何不干脆在义庄留宿?你方才也说过,你娘子是个千金小姐,并不适合风餐露宿的生活。为何仍要坚持在三更半夜赶路。” “这个……。”宁楚声音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已经休息够了,小生与娘子都不大喜欢打扰别人,更不喜欢在他们家中留宿。所以……便连夜走了。”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好半晌再不曾开口说话。明润而清冷的眼眸却盯着宁楚,一瞬不瞬。宁楚便始终保持着微垂着头颅的姿态。他原本长着一双剑眉星目,这样的姿态和角度叫人瞧不见他眼中的神采,显得并不那么精神。 “你与你娘子现在与何处落脚?为何过了这么些日子始终不曾回到岭南去?” “我们走到通县时我娘子犯了痼疾,小生便暂时租了间房舍落脚。想着等到娘子病体痊愈后再上路,不曾想听到了君老爹入狱的消息,便匆匆赶来想要为他作证,洗脱罪名。”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没有出声,良久方才瞧向了君老爹:“他说的事情都是事实么?” “是。”君老爹低着头并不肯与她眸光接触,他不想叫她瞧见自己眼中忐忑与不安。 “为何你从没有同我提起六月初十还见过他们?” “我以为……。”君老爹讷讷说道:“不过一件小事,并不足挂齿。而且,崔公子当时形容狼狈,并不想与旁人相见。我便将他藏在了你的房间里。” “我……大约明白了。”君青蓝吸口气抬起头来:“可以退堂了。” “什么?” 众人吃了一惊,侧目瞧着君青蓝。连李从尧都悚然抬起头来,淡漠无尘一双眼眸盯在君青蓝面颊上,一瞬不瞬。 “你将案子查清楚了?”长乐公主瞪着眼,声音有些微的尖利:“是谁?是谁杀了崔泰?你快说!” 君青蓝瞧一眼长乐公主,她语声忽然这般尖锐,有些奇怪呢。 长乐公主与她目光接触,身躯忽然颤了一颤,眼中便似添了几分疲惫。以单手扶了额头慢悠悠坐下:“皇上忽然叫本公主来做这个监察御史,早些结案才能安心呐。” 这般解释也算是合情合理。 君青蓝半垂了眼眸说道:“卑职心中大约有一些概念,但是……有些细节还得推敲。请寺卿大人将无关人员暂时摒退吧。” 052 死去活来 大理寺卿命衙差将君老爹和宁楚押回到牢房里。这才微笑着瞧向长乐公主和李从尧:“公堂简陋,不如请二位到内堂再叙?” “何必这么麻烦。”长乐公主拿单手支着头颅,懒洋洋说道:“君老头说过,崔泰亥时就在义庄,宁楚却说没有瞧见。他们两个人中自然有人在撒谎。撒谎的目的无非便是想要掩盖事实。依本公主之见,这两个人之中定然有一个是凶手。” 李从尧淡淡瞧她一眼:“依公主之间,谁是凶手?” “自然是宁楚。”长乐公主说道:“道理非常明显。他在诉说与君老头相识过程中有诸多语焉不详之处,分明在掩盖事实。而他执意在丑时离开义庄,应该是早就觉察在崔泰就在义庄之中。故而提前一步与半路中设下埋伏将崔泰击杀,然后再将他尸首投入井中丢弃。” 李从尧不以为然说道:“宁楚为何要杀崔泰?” “因为他们有夺妻之恨。”长乐公主语声渐渐幽冷,尖利的护甲忽然收紧了:“你们可知道为何宁楚对自己娘子身份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她狠声说道:“因为他们根本就是无媒苟合,月下私奔!邓柔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商贾之女,处处勾三搭四,企图以低贱的身份嫁入豪门勋贵。见勾引崔泰不成,便转而向一个落地举子投怀送抱!” 邓柔两个字叫君青蓝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瞧向长乐公主。见她媚眼中一片阴狠的冰冷,竟似利刃一般叫人胆寒。 大理寺卿紧紧闭着口,敏感的气氛叫他在当下的低气压中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这种时候,也唯有李从尧一如既往的淡漠如尘,高岭之花般的清贵。 “邓柔的事情,公主又是从何得知?”他说。 长乐公主气息一凝,眼底分明添了几分迟疑。片刻后却将唇角微勾,化作几许不屑和傲慢:“本公主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本公主自己的方法,需要告诉你么?” 李从尧轻轻摇头:“自然不需要。” 长乐公主冷哼一声:“宁楚不是说邓柔就藏身在通县么?大理寺卿,本公主命令你立刻将邓柔捉拿归案,严刑拷打,务必要尽快查明真相。这案子拖的太久了!” “这……。”大理寺卿眸色中分明带着几分迟疑,侧目瞧向李从尧。 李从尧平静的眉眼却在瞧着君青蓝:“你认为呢?” “公主可知,邓柔已经自尽而亡。她的棺木昨日已经下葬在乱葬岗中。公主认定宁楚的娘子就是邓柔,可会有误会?” “可笑。”长乐公主冷笑:“那贱人分明活的好好的,本公主前日才瞧见过她!什么自尽身亡,分明是邓春旺弄出来的把戏。邓家一家都不是好东西,该统统抓了送入大牢去!” “那便都抓了吧。”李从尧蓦然开了口。 君青蓝吃了一惊,抬头瞧向李从尧。那人并不止下了这一道命令。 “邓记绸缎庄查封,邓氏宗族压入大牢候审。邓家所有的伙计和下人皆禁足在家。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燕京。”他说。 长乐公主勾唇微笑,握紧的 双拳终于缓缓放松了,再度懒洋洋窝在了椅子上:“早该如此。” “你可还有话说?”李从尧瞧向君青蓝。 “并没有。”君青蓝半敛着眉目,不叫任何人瞧见她眼中情绪。 李从尧点头:“那便散了吧。” 君青蓝静候在一旁,等待着众人自身边走过。却迎来长乐公主意味不明一张笑脸:“这案子就要结束了,不过么……。” 她将唇畔笑容加深了几分:“破案的人若是本公主而不是你君青蓝,你仍旧算是输了。” 君青蓝依旧低垂着眼眸,任由她将目光在自己周身上下肆无忌惮的游走:“卑职自然不会食言。但……还有十日,不是么?” 她忽然抬起头来,蜜色莹润肌肤上,一双眼眸灿若星辰,竟比暗夜还要幽深。长乐公主语声一滞,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眸,只觉那一双眼眸深沉的似乎见不到底,仿若藏着数之不尽的秘密,波谲云诡。一时间,竟然无法挪步。 “君青蓝,走。” 李从尧从两人身边缓缓走过,只淡淡轻唤了一句。长乐公主猛然惊醒立刻垂下了头颅,有秘密的人才有趣不是么?可恨的是,对这人,居然李从尧也有兴趣?! “你先走。”李从尧再度开口。 君青蓝如盟大赦,飞快出了大理寺。姜羽凡早就等得不耐烦:“怎么进去那么久?君老爹现在如何?” “头?!”君青蓝瞧一眼姜羽凡,双眼陡然一亮:“以安平侯府上最快的马的脚程,到达通县需要多久?” “怎么……忽然问这个?”姜羽凡先是叫她眼中的光亮给吓了一跳,通常她那样瞧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接下来便听到这么一个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莫问,回答我。” “通县离燕京二十里,普通的马需要大约四个时辰左右。若是换做经过特殊训练的良驹,能缩短一个时辰的时间。” “若是踏雪呢?” “踏雪是大宛名驹,天下闻名的千里马。若是它的话两个时辰该是足够了。” “骑我的踏雪去。”君青蓝瞧着姜羽凡沉声说道:“以你最快的速度到达通县,找到邓柔将她藏好,想办法带回燕京。” “你说……谁?”姜羽凡惊到:“邓柔?她在通县?” 姜羽凡整个人忽然亮了,满目的兴奋:“她居然真的活着?” “来不及解释,你快去。立刻!” “好!”君青蓝眼底的慎重叫姜羽凡正色。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君青蓝会给他这样的命令,但他素来坚信,只要君青蓝说的话,从来都不会错。 眼看着他接了踏雪的缰绳,一溜烟跑的没了影子。君青蓝紧颦的眉峰却始终不曾舒展,即便阳光灿烂如金,却终不曾将她眉目沾染上片刻温暖。 “君哥哥。”姜盈直到这时候才敢开口:“你怎么了?” 君青蓝瞧她一眼。娇嫩如花的小姑娘,一如既往的美好。安平侯府就像一把巨伞笼罩了所有的黑暗,只给她留下了清 凉和安稳。正因为如此,姜盈的生命才会绽放的如此美丽。 “但愿,你永远如今。” “什么?”姜盈觉得,今天的君青蓝很奇怪,她说的话更奇怪,竟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该回府了。” 君青蓝并没有给姜盈探究自己的机会。她微一侧目便瞧见李从尧正站在大理寺高高的台阶上瞧着她,容喜也正笑眯眯瞧着她。她朝姜盈摆摆手,朝着李从尧走去。 “君哥哥。”姜盈开口疾呼:“听说,你住在端王府里了么?” “恩。”君青蓝回答的很痛快。 姜盈声音有片刻的凝滞,似抬手按了按胸口:“为何?我不相信你会是……。” “有些事。”君青蓝瞧着她:“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无需对任何人解释。没有一个人能左右你的人生,除了你自己。” 姜盈愣怔着站在原地,她分明知道自己有好些话要同君青蓝将,到了这会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睁睁瞧着她上了李从尧的马车。 端王府平平无奇的顶马车扬起一路尘土,渐渐去的远了。 马车里,李从尧瞧一眼车窗。君青蓝立刻探出手去,将车窗推开,又支好了纱帐,这才再度规规矩矩跪坐在李从尧面前。车里小桌案上的紫金瑞兽香炉中燃着的也不知是什么香,透着股清爽的薄荷味,叫人闻着便能从心底里生出几分清凉来。 “安平侯府的人,不宜接触太过。”李从尧毫无征兆开了口。 “恩。”君青蓝知道他说的是姜盈,并没有反驳。 “天下间,没有比大牢更安全坚固的地方。” “……恩?” 这话听得君青蓝一愣,少倾便想明白了李从尧话中的意味。 他命令大理寺卿将邓春旺,邓柔压入大牢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他们。表面瞧上去,大牢是个凶险而残酷的地方,藏不住丁点的秘密。却也正是因为如此,邓春旺他们在大牢里才会绝对的安全。任何人都不会有对他们暗中下手的机会。 “你大约也听出崔泰的案子不简单,却仍旧旨意要将邓柔藏匿?” “是。” 李从尧瞧她一眼:“不准备解释?” “卑职还有几个问题没有弄明白,所以卑职现在想求王爷一件事情。”君青蓝抬头,眼睛直直迎上了李从尧:“请王爷给卑职行个方便,卑职想要……。” 她将眸色一闪,慎重而坚韧:“卑职想要单独见一见我爹和宁楚。还想见一见……崔泰。” 李从尧将眉峰一颦,狭长凤眸中忽然生出几分幽冷的锐色:“你要见崔泰?!” “是!”君青蓝迎着李从尧探究的目光,将胸背皆挺得笔直,蜜色肌肤上半点惧色也无。 “崔泰已死!且据本王所知,当初在冯村枯井中找到崔泰尸身时,现场验尸的人就是你。” “王爷说的不错。”君青蓝点头:“但,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卑职希望王爷能从中翰旋,卑职要二次验尸!” 053 死人开口 “你凭什么以为本王会答应你。”李从尧收手,将手指自桌面上离开,拇指与食指毫无规律的相互摸索。语声却添了几分寒冷,再不似方才的平静无波。 君青蓝没有立刻回答,仔细想了一会方才说道:“如今,君青蓝住在端王府的消息相信在燕京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卑职以为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卑职的成功与失败已经与端王府的荣辱联系在了一起。端王爷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卑职完成任何的心愿。” “大胆!”李从尧声音陡然一沉,似锋锐铁器忽然出鞘,锋芒毕露。 君青蓝跪倒,将整个头颅都贴在了马车壁板上,瞧上去虔诚而谦恭。然而,她的脊背却分明坚硬而笔直。 “本王从不喜被人威胁。” 头顶上,男子的声音已经再度平静无波,似乎连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也忽然之间消失了。君青蓝却仍旧保持着跪俯的姿态并没有动弹,也不曾开口解释。 她不明白李从尧逼她住在端王府是什么目的,但她明白至少在此刻,她与李从尧的目标是相同的。那人,一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她的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李从尧不会拒绝。 “你的计划。” 良久,对面那人才再度开口。君青蓝直到这时候才长长舒了口气,稍稍将脊背挺直起几分,这才觉出后背的衣衫已经尽数湿了,粘腻的贴在身上。 “卑职……。”她声音顿了一顿,声音轻而软:“没有计划。” 李从尧皱眉,君青蓝继续说道:“卑职心中对这案子基本上已经有了概念,但是还需要一个最重要的证据。这证据就来自崔泰的尸首。现在,卑职什么都不能说。” 李从尧浅抿了唇瓣,良久方才将手指微微一抬:“起来吧。” 君青蓝的身躯彻底放松下来,那一头便听到李从尧继续说道:“这事本王会想法子,希望你莫要让本王失望。” 君青蓝拱手:“卑职定当尽心竭力!” 李从尧狭长的眼眸盯着她瞧了半瞬,便缓缓收回目光去了,似乎对眼前这人再也没有半点兴趣。马车里忽然寂静,李从尧以单手支着头颅假寐,君青蓝便也低着头整理思绪。 马车才进了白虎区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便听到容喜在马车外高声说道:“王爷,是长乐公主府的周总管,说是要接君大人过府一叙。” 君青蓝半垂着首将眉峰一挑。来的是周德富?这时候,长乐公主才刚刚回府吧,后脚周德富便来唤她,只怕……没有好事。 她微抬了眼眸瞧着李从尧,心中多少有几分紧张。崔泰的案子迫在眉睫,她如今恨不能将一天给当作两天来用,哪里有功夫去应付那些个京城闲人? “去告诉周德富。”李从尧淡淡开了口:“在门房候着吧。”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李从尧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拒绝这会子便该叫周德富直接回去,却只叫他在门房候着,这是要让自己随着他回王府去? 所以,还是得去么? 她偷眼瞧一眼那人,李从尧容色清淡,面颊上半分喜怒 也无。哪里能瞧出他丁点的心思? 马车拐了个弯,自端王府大门进了府,直接赶在了揽云阁前才停了车。 “走吧。”李从尧瞧着君青蓝:“还叫本王伺候你下车不成?” “自然不敢。” 君青蓝猛然惊醒,飞快跳下马车,亲自扶了李从尧下车。她始终低着头跟在李从尧身后,想着等会要与长乐公主周旋便腻烦的很。冷不防李从尧忽然停了脚步,在容喜的惊呼声中,她毫无意外的一头撞在了李从尧的后背上。 “卑职该死!”这一惊非小可,君青蓝前所未有的清醒。作势便要跪下,却叫容喜一拂尘抽在她膝盖之下,怎么都跪不下去了。 “君大人小心些呢。”容喜笑嘻嘻收了拂尘,手臂顺势在她手肘上一拖朝她使个眼色。 君青蓝立刻瞧向李从尧,这才发现那人此刻面色竟难以想象的阴沉。这是……怎么了?不就撞了那么一下,这么小气?! “走吧。”李从尧瞧了她片刻终于收回目光,声音一如既往浅淡无波。 “去哪?”君青蓝瞧他一眼,那个方向……不像要进揽月阁呢。 “你不是要去瞧瞧崔泰?” “……现在?” 李从尧皱眉:“不是很着急?” “是很急。”君青蓝眨眨眼:“可是周德富……。” “叫他等着。”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便转过了身去。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半晌才缓过了一口气。李从尧是要亲自带着她去给崔泰二次验尸啊!真是……太好了。 君青蓝是真的高兴。 崔泰的爹虽然只是个员外郎,却因为太师严禄的关系,也是个惹不起的。至少,她一个小小锦衣卫仵作想要将他已经下葬了的儿子,从坟墓里面挖出来再看一次,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有李从尧跟着就不一样了。圣祖皇帝曾经给端王府赐下了无上的权力,即便他重病修养,又有谁敢真的招惹? 君青蓝的踏雪叫姜羽凡骑着去救邓柔了,李从尧便吩咐人重新给她找了一匹马。虽然及不上踏雪,也算是难觅的良驹。再加上一个容喜,三人自后门出了端王府,一路出了城找到崔家的坟地。 崔泰的坟并不难找。他是个庶子,又并无婚配子嗣,死的又不明不白。故而,并不曾入了崔家的主坟,只在外坟场给立了小小一个坟头,瞧上去竟连个得宠的妾室都不如。 此刻正是暮色四合时候,坟场又离着燕京城极远。待到看坟人闻讯赶来,崔泰的坟墓早已经叫李从尧的暗卫给挖开了。看坟人才要发作,李从尧一个眼神容喜便冲了上去,直接将人绑了,再给堵了嘴扔在了一颗柳树下。 君青蓝远远瞧了那人一眼浅浅吸了口气。修罗战神的作风果真叫人……闻风丧胆。这人以后绝对不要去招惹。 “君大人,棺材已经给您打开了,您便自己仔细瞧瞧去吧。”容喜飞快朝着君青蓝说了一句,便急急护着李从尧到一旁大树下歇息去了。 君青蓝先拿了片生姜含了才缓缓走至棺材边 。崔泰死了将近半月,如今又是一年最热的六月天,加上他被水给泡了整整一日。尸体早已经**不堪,恶臭难闻。即便李从尧离着这里已经很远,仍旧不住颦眉。容喜则一刻不停的摇着手中的薄纱扇。 君青蓝瞧了一会,捡了坟地中用来焚化纸马的火盆过来。自袖带中取了些苍术皂角出来点燃,再将火盆放在李从尧面前。之后拿出生姜和麻油奉上。 “请端王爷将生姜含在口中,并在鼻端涂些麻油。便可有效避除尸臭。”她说。 “这么神奇?”容喜大喜过望,喜滋滋说道:“叫奴才先试试。” 说着,自己先含了生姜涂了麻油。不过片刻之间便抚掌说道:“果真不错,君大人这法子甚好。” 君青蓝颔首不语,知道容喜此举并非孟浪。分明是先替李从尧试毒,便似皇帝用饭前总要让人一再拿银针探视,再由太监亲口尝过才用膳是一个道理。 容喜忠诚,所有外来事物若非得到他亲自验证认可,他是绝对不可能拿给李从尧用的。 容喜亲自捧了放置生姜和麻油的碟子递在李从尧面前:“王爷,此法可行。” 李从尧却连瞧都不曾瞧过那些物件半眼,只微微摆一摆手示意君青蓝退下。君青蓝回至棺前,偷眼瞧着李从尧。那人端坐如松,高岭之花般完美面孔上始终平静无波。哪里有半点扭曲痛苦之态? 这般姿态瞧的君青蓝心生佩服。崔泰有多臭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李从尧就那么生生受着,面色风仪半分不乱。真非常人可比! 她缓缓侧过头去,将手指探入到棺中。别处并不去瞧,只在他头颅上摸索了片刻。那人面部肌肤已经彻底烂了,头发却不曾腐坏。君青蓝将手指插入到他头发中细细摸索,陡然在天灵处停了片刻便缓缓收了手。 之后退开:“可以封馆了。” 言罢,她将方才带着的手套取下丢入到火盆中烧化。又取了些糯米酒将双手浸泡了片刻,方才走至李从尧身边回话。 “你要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了么?” “是。”君青蓝轻声说道。 “多大把握?” “至少九成。” “那一成是什么?” “真凶。” 李从尧眼眸一眯:“查案不知真凶,如何结案?” “卑职的目的只为了证明崔泰并非死于我爹爹和宁楚手中。卑职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 李从尧略一沉吟:“那便走吧。” 男人狭长眼眸朝着柳树下扭曲如虫的守墓人瞧了一眼,淡淡说道:“将他放了。你可以去告诉崔林,就说是端王带人来验的尸。不过……。” 他将话锋一转:“本王若是你会选择不说。毕竟,叫主家知道有你看着还能叫人动了崔家的祖坟,只怕会引火烧身。” 守墓人听的打了个哆嗦,眼中的光亮分明顷刻间熄灭了。君青蓝瞧的佩服不已,挖了坟,打了人居然……一句话就完事了? 端王真乃神人也! 054 原来如此 这一番折腾,天色便已经黑透了。李从尧的车队赶在宵禁前最后一刻进了城。没有李从尧的吩咐,君青蓝并不敢离开。容喜伺候李从尧更衣净面的时候,她便始终在一旁候着。 夜色静谧,揽云阁上只点了一盏琉璃鱼油灯。琉璃将灯火的光芒扩散开来,一室光明。夜风穿堂而过,将李从尧五层纱衣吹起飘摆如旗。男子束手而立,飘渺如仙。容喜立于他身后,拿了白玉梳仔仔细细为他梳理着及腰的长发。 这情景瞧上去异常默契,似已成了他们经年累月的养成的习惯。君青蓝伫立于灯火辉煌的厅堂正中,多少有些尴尬。 直到门外有小太监低声通报说晚膳已经备好,她才多少舒了口气。 容喜亲自盯着小太监将晚膳摆好,才来请李从尧入座。李从尧却只在桌案后遥遥朝着这边瞧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容喜颔首退下,却拿了另一幅碗筷出来摆好,笑嘻嘻瞧着君青蓝:“君大人,请用膳吧。” “……嗯?”君青蓝一愣,呆呆瞧着容喜,她是不是听错了?桌上这个不是李从尧的晚膳?然而 瞧容喜将另一幅碗筷摆的那么从容,叫她吃饭的主意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什么情况? “君大人,请吧。”容喜笑容可掬:“才做得的饭菜,定然比您上次用的那些要强了许多。” 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那人此刻已经站在窗前去了,对这边情形似乎充耳不闻。她缓缓挪动脚步凑近了桌边,这才瞧清楚桌案上摆着的一共是四菜一汤。一道光明虾炙,一道过门香,一道金栗,一道玉露团,汤羹则是及稀罕的长生粥。 有甜有咸,菜色精致,色彩悦目,却并不油腻。像极了李从尧那个人,时刻瞧着都清爽而舒心。与她这锦衣卫仵作的粗糙身份却是半点都不相称的。 这原本该就是李从尧的晚膳吧。 “王爷……” “王爷今日胃口欠佳,大人只管放心享用便是。”容喜微笑着柔声说着。 那人素来笑意妍妍,初时相见,君青蓝尚且会费心猜度他笑意当中有几分真假。见得多了,便也习以为常,爱谁谁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揽月阁吃饭。 饭菜的香味早叫她饥肠辘辘,君青蓝草草道了谢,举了青竹筷大快朵颐。容喜在一旁瞧的瞠目结舌,连连赞叹。 直到这一顿吃完,李从尧也不曾瞧过她半眼。待容喜撤了残羹,又摆上了茶点,君青蓝喝了一盏茶,瞧一瞧已经接近夜半的天色,再吃不下去了。偷眼瞧着李从尧,那人仍旧一派的从容。瞧人吃饭心情这么好么? 君青蓝只觉摸不着头脑,完全搞不懂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将近亥时容喜才再度来到她身边:“君大人吃好了么?可还想用些什么?” 君青蓝诚实的摇头:“吃的很饱。” “王爷说,您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就可以回去歇着了。” “好。”这一句简直如蒙大赦。君青蓝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揽月阁。 门外月明星稀,空 气无比舒爽。君青蓝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舒畅了。 “君大人真是厉害。”容喜抿唇笑着,轻声说道:“从那么个地方回来居然还能吃得下东西。您可真真是奴才最佩服的人呢。” 那个地方? 君青蓝眼珠子转一转,忽然便明白了李从尧今天不用晚膳的原因。是因为崔泰! 虽然她用了很多手段来消除尸臭,但是,那人尸身腐烂的实在太厉害,难免会有些残留。所以,恶心着了吧。 “君大人,您快跟奴才讲讲看。您从那种地方出来,又亲手接触了那样的玩意。怎么还能吃下这么些东西?尤其是那又软又烂的长生粥。奴才想着就觉得实在……难以下咽。” 君青蓝瞧着容喜,那人眼中晶亮的崇拜叫她只觉得无语。她并不觉得崔泰的尸身有多么恶心。但,现在叫容喜形容的着实有些恶心了。 然而瞧他认真执着的模样,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她低低叹口气说道:“看的多了便不足为奇。” “奴才还有个疑问,还请君大人务必要不吝赐教呢。”容喜略一沉吟说道:“奴才瞧大人您验完尸体后,将双手都泡在了米酒中是为了什么?验尸后都要有这么个规矩么?” “并不是。”君青蓝摇头:“只因崔泰尸身腐化严重,加之气候炎热,很有可能会产生尸毒。糯米能很好的避除尸毒,所以我才将接触过崔泰的双手放在糯米酒中浸泡。别的酒却是不能拥有这种功效的。” 容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天色不早了,大人还请尽快歇息去吧。” 君青蓝眨眨眼,就这样? 瞧她半晌没有动弹,容喜奇道:“大人可还有旁的吩咐?” “那个……。”君青蓝支吾着说道:“周德富?” “大人只管放心回去歇着吧,宵禁之前周总管已经回公主府复命去了。”容喜笑眯眯瞧着君青蓝,眼底深处分明藏着几分深沉。 君青蓝心中一动,原来如此! 李从尧故意叫周德富在门房里候着,自己则带着君青蓝出城前往崔家墓地验尸。回城后又故意将她留在揽云阁中耽搁了许多时辰,就是为了帮助她脱离长乐公主的纠缠。叫周德富留下,是为了叫他亲眼见证君青蓝的忙碌。活脱脱现成的证人,不用白不用。 今天白日里君青蓝一点情面不曾留给长乐公主,她晚上就急急忙忙的召见,只怕没安好心。君青蓝对李从尧是感激的,但这份感激更多的则是来自于不安。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李从尧倾力相助的地方,所以,这帮助有点……受之有愧。 李从尧到底图什么呢? 这一夜睡的很安稳,天色微明君青蓝便出了王府。临去时她请容含留了句话给李从尧,给她三日时间,开审结案。 这三日,李从尧再不曾见到君青蓝,只听说她日日马不停蹄的去了很多地方。但,在每一个地方滞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她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 三日后崔泰案开审,燕京百姓早对这审 了数次连王爷和公主都成了主审的案子无比感兴趣。瞧见城门口的告示,早早便将大理寺门外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姜羽凡被公堂外的人山人海给惊着了。在他印象中,还从不曾瞧见过什么案子能拥有这么大的场面。于是,他心中生出几分忐忑瞧向君青蓝。这案子千头万绪,分明没有丁点的线索。如此声势浩大的局面之下,可要如何收场? 大理寺卿命人在公堂上架了屏风,长乐公主銮驾便端坐于屏风后。端王李从尧仍旧坐在公堂右侧陪审席案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日还多了一位陪审,那便是户部员外郎崔林,死者崔泰的生父。那人与所有人都不同,只穿了身素色的常服,眉目中皆是阴狠的冷意。 君老爹和宁楚被衙差押着跪在大堂正中。邓家人则被押在另一旁,与君老爹和宁楚不一样。邓家人哭爹喊娘的片刻不得闲。不过几日不见,邓春旺眼中精明的锐气已经半分不见。已然成了个精气神全无的胖子,几乎将整个身躯都瘫在了公堂上。 君青蓝静立一旁,沉默不语。眼风飞快在邓春旺身上瞟一眼,双目便是人的精神。邓春旺这样的姿态,只怕在心里面藏了不少污垢吧。 “邓掌柜。”她立于他面前,缓缓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邓春旺身躯一颤:“我……小人是冤枉的。” 君青蓝淡笑:“是么?” 邓春旺别开眼不去瞧她。然而,君青蓝清冷眼风却似无孔不入,邓春旺晃了晃脖子,不由自主挪了挪身子。肥胖的身躯恰将邓娇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君青蓝淡笑着侧过了头去。 “各位大人。”她抱拳行礼:“卑职君青蓝已经将崔泰死亡真相查明,今日便可以结案了。” 大理寺卿皱眉:“你有话尽快说。” “卑职认为,在押人犯君老爹和宁楚与崔泰枯井藏尸案没有半点关联。希望大人能尽快将二人开释。” “什么?” 众人吃了一惊,大理寺卿皱眉:“君青蓝,你这结论未免太过武断!” 君青蓝勾唇微笑:“卑职自然有卑职的道理,也自然能证明卑职的道理。” “宁楚。”她将眼睛瞧向跪在地上的书生缓缓开了口:“六月初十晚亥时,你与你娘子到达义庄投宿。用饭并休息用了大约两个时辰,在丑时左右离开义庄。而在义庄逗留期间,除了君老爹并不曾见过任何人,是么?” 宁楚点头:“是。” 长乐公主冷哼:“早就明了的事情何需要再问?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君青蓝却并不理会长乐公主,仍旧定定瞧着宁楚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敢保证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并且没有任何遗漏的细节?” “小生可以保证。” “多谢。”君青蓝直起了腰:“从卑职调查得到的证据中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情,那便是六月初十日晚亥时在义庄中的人,并不仅仅只有宁楚,宁楚娘子和君老爹。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崔泰。” 055 私奔 君青蓝清冷的眼眸如风,在公堂中流连而过:“崔泰分明与宁楚同在义庄,为何要刻意躲避?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似乎瞧不出端倪。但,凡事的发生必有因果,任何事的发生都不是偶然。” “君老爹。”她将目光投向君老爹:“请您说一说,你瞧见崔泰时的情形。” “我瞧见他时,他穿着身女子的嫁衣。衣着装扮都与女子无二,额头上有拿香粉掩盖的血痕,形容很是狼狈。” 君青蓝点头,将在君老爹衣柜中发现的嫁衣取出展开:“你瞧瞧,他当时穿在身上的可是这件嫁衣?” “正是。” 君青蓝没有说话,眼风不着痕迹朝着邓春旺瞧了去。那人飞快低了头,似不敢往这边张望。然而,他眼底的一丝慌乱,却不曾逃过君青蓝的眼睛。 她不着痕迹收回目光,朗声说道:“崔泰是个男子,又是京城内世家子弟,却以新嫁娘的形象出现在京郊的义庄,这原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据他自己言讲,他是外地入京赶考的书生,遇到了山贼被强抢了盘缠。山贼头领因他长的貌美,甚至做出了假凤虚凰的荒唐戏码,是他假意逢迎下才得以脱身。” 她将嫁衣慢悠悠叠好了放在托盘里,递给姜羽凡呈给大理寺卿。 “他的说辞若是换做了旁人也算是合理,但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崔泰,所以赶考书生的身份便显得过于荒唐,那么山贼逼婚的事情自然也做不得真。这样我们便又多了好些疑问。他为何会打扮成新妇出现?又为何要隐瞒身份编出那么一套谎言出来?而他出现在义庄是要进城还是出城呢?” 众人纷纷皱了眉,公堂上鸦雀无声的寂静。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神均被她牵引,忍不住也在心底里思考着那些问题的答案。却百思不得其解,不得要领。 “呵。”良久,屏风后传出长乐公主淡淡冷笑:“说来说去不过故弄玄虚。你若只会耍弄嘴皮子,这案子就交给本公主来审吧。” “公主请稍安勿躁。”君青蓝拱手,平静地说道:“卑职一直坚信,任何案件的发生都非偶然。必须将前因后果弄的清楚明白,才能够了解案件的真相。” 女子纤细高挑的身躯直立如松,蜜色莹润的肌肤上平静无波,半分惧色也无:“卑职已经查清楚了崔泰所穿嫁衣的来历。那件衣裳来自于邓记绸缎庄,乃是邓记绸缎庄掌柜邓春旺幼女邓柔出嫁所用之物。” “……什么?” 寂静中,宁楚骤然的惊叹清晰异常。虽然他极力压制了声音,然而在如今这风声鹤唳人人紧张的时候,他这一声却叫所有人都听到了。于是,宁楚立刻代替了君青蓝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君青蓝侧目瞧去,那人素来桀骜平静的面庞白了一白,虽拼命低着头。却还是来不及掩饰眼底那一抹慌乱。 “宁楚,你为何会对嫁衣的来历如此震惊?”她盯着宁楚,一字一句问着。 “我……。”宁楚声音顿了一顿:“并没有感到震惊。” “你说谎。 ”君青蓝微勾了唇角:“长乐公主殿下曾经说过,你自打上了公堂对自己娘子的名姓来历闪烁其词,事实的确如此。若我猜的不错,你的娘子就是邓春旺的女儿邓柔。” 这话出了口,莫说公堂上听审的各位大人,即便是邓家在押的人犯中都起了一阵骚动。 “邓柔不是早就死了?” “可不是呢,棺材都已经送到乱葬岗埋了,我亲眼见着的。” “怎么可能?” 君青蓝并不去阻止众人窃窃私语的小声议论,目光灼灼只一瞬不瞬瞧着宁楚。 “宁楚,你是个读书人。圣人常言君子坦荡荡,你如今可敢当着燕京百姓和各位大人的面说句实话么?你的娘子是不是邓柔?” 宁楚肩头一垮,深深吸口气却忽然仰起头来:“你说的没错,我家娘子就是邓柔。我与她真心相爱,志同道合,她爹爹却只一心想要给她招赘好继承家业。无奈之下,我便只能与她相约月下一起逃离了燕京城。” “你胡说!”他话音才落,邓春旺便扯着嗓子一声嚎:“我女儿早就死了,怎么同人私奔?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么诬蔑我们邓家?虽然我们只是商贾,却也容不得人这么红口白牙的诬蔑啊。” “大人?”邓春旺磕头如捣蒜:“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邓春旺义愤填膺,满腔怒火。若不是场合不对,他能立刻飞身而起将宁楚给撕成了碎片。 “大胆!”惊堂木一声脆响终结了邓春旺的聒噪,大理寺卿面沉似水:“公堂上岂容喧哗?” “君青蓝。”大理寺卿皱眉瞧着纤细高挑的女子身躯:“重点!” “卑职明白。”君青蓝开口说道:“经过卑职的调查,宁楚方才所说都是事实。当日邓柔在街头偶遇落魄的宁楚便对他芳心暗许,只因邓春旺素来嫌贫爱富,邓柔料定他不会同意自己与宁楚的婚事,便在大婚前逃离邓家与宁楚私奔。” 她目光在众人宁楚及邓春旺面庞上缓缓扫过:“邓柔自小打理生意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认为白日目标大不容易走脱,于是特意选了宵禁前才离开燕京城。即便那时候被邓春旺发现了,也根本无法将她追回。于是,这小夫妻相会后一路奔逃,一路不敢停歇,直到了义庄才敢停下来稍事歇息,之后,便连夜再度奔逃。我想,这便是你们为何不肯在义庄留宿的真相,不是么?” 宁楚半垂了眼眸:“你说的不错。我们出走以后,娘子始终挂牵岳父,我们便暂时在通县安置下来。原本打算打听清楚此事对岳父有没有妨碍再做打算,哪里想到听闻君老爹入狱的消息。娘子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生便来了大理寺。结果……。” 结果,不但没能将人给救出来,反倒将自己也给陷了进去。 “呵。”长乐公主冷哼:“无媒苟合哪里来的正大光明?私奔为妾,说到底邓柔不过是个见得不得光的无耻小贱人。” 宁楚挑眉,眼看便要反唇相讥。君青蓝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忍耐。自己则转向了邓春旺。 “敢问邓掌柜,你明知邓柔失踪,为何要弄出女儿据婚自尽的把戏出来?” “我……。”邓掌柜泄了气。今日这一出无论他再如何舌灿莲花,里子面子都算彻底的丢完了。他深深叹口气跌坐在地上,心里面几乎将邓柔恨了个半死。 “小人到底是个要脸面的人。那贱丫头没脸没皮的跑了,小人能怎么做?思来想去也唯有想出这么个方法来管全脸面,小人这么做有错么?” “你这想法自然没错。”君青蓝说道:“若事实真如你所说,以假的丧事来顾全自己的脸面,这事也算做的周全。可惜……。” 君青蓝声音陡然一寒:“事实并非如此,你在撒谎!” “小人哪里撒谎了?”邓春旺皱眉:“大人您那日不是亲自去查验了邓柔的棺材,您亲眼瞧见棺材里面是空的。小人的确是演了一出戏而已,哪里有半个字的假话呐。” “是么?”君青蓝眯了眯眼:“若我没有记错,你当初可是口口声声说空棺的原因是因为邓柔诈尸跑了,此事还有许多的证人。” “那……。”邓春旺一拍大腿,哭丧着脸说道:“那不是被您给逼的没了法子,才胡编乱造出来的说辞么?” 半空里忽然响起啪一声脆响。谁也不曾想到,邓春旺居然毫无征兆抽了自己一巴掌。之后竟左右开弓抽起来个没完:“都怪小人这一张臭嘴,胡说八道的害人害己啊。” 大理寺卿瞪着君青蓝:“成何体统!” 那一头,长乐公主冷幽幽说道:“真是一出好戏呢。” 户部员外郎崔林一张面孔黑如墨染,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公堂上,也唯有李从尧始终如一的淡漠,似乎这眼前这一幕丑剧根本就不曾瞧见。 君青蓝冷眼瞧着邓春旺这一番作为,良久方才淡淡开了口:“邓掌柜做这一出戏之前,都没有仔细将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在出口么?给出这么漏洞百出的证言,是在侮辱各位大人的智商?” 邓春旺的声音一下子便给卡在了喉咙里,高高扬起的巴掌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大人,何出此言?” 君青蓝朝他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瞧着他的瞳仁:“你可是忘记了,你已经将当初参加邓柔丧仪的宾客名单都写出来了么?” 邓春旺身子一颤。 君青蓝继续说道:“开棺之后,我已经找了名单上所有人进行核实。当初邓柔棺材里面的确有一具穿着女子嫁衣的尸身在。邓家守夜的下人,也的确瞧见那一日穿戴整齐的邓柔自棺材中跳出逃走。” “那么。”君青蓝盯着邓春旺,一字一句说道:“请邓掌柜告诉我,当初棺材里的邓柔是谁?” 邓春旺紧紧抿了唇。 君青蓝将唇角一勾,忽然转过了身去,素手在半空里一划,遥遥指向了桌案上的火红嫁衣。 “当日棺中陈尸身上穿着的便是那件嫁衣。而邓柔诈尸离棺失踪那一日正是……六月初十!” 056 真相只有一个 女子清冷的声音才落了地,四下里便猛然静了一静。公堂外瞧热闹的燕京百姓中也是鸦雀无声。众人皆未听到的事实而感到震惊。 “六月十一清晨寅时前后崔泰死亡。而在六月初十亥时到丑时,他现身于义庄。出现时身上穿着的也是公堂上这一件嫁衣。我们将时间回转到六月初十的白日,邓府在为邓柔治丧。这件嫁衣却出现在邓柔的棺材中。入夜后,邓柔诈尸,离棺失踪。这件事情发生的极其突然,邓柔根本不可能有换衣服的机会。那么我们便可以认定,棺中尸体跑走时始终穿着的便是这一件衣服。” “那么……。”君青蓝将声音一顿,清冷眼风在邓春旺面颊上流连:“为什么这件原本该出现在邓柔尸身上的衣裳,到了最后却出现在一个与邓柔甚至邓家都风马牛不相及,似乎毫不相干的崔泰的身上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公堂内外的所有人都皱着眉,脑子里面均在盘算着这件事情的原因。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可能,这事情真真诡异的紧了。 “邓掌柜。”君青蓝目光一瞬不瞬瞧着邓春旺:“不如请你来解释一下。为何邓柔的嫁衣会穿在崔泰的身上。” “我……。”邓春旺身躯一颤,眸色中分明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瑟缩:“我怎么会知道?” “你当然知道。”君青蓝唇齿间笑容微冷:“因为,治丧当日棺中新娘的尸体,根本就不是邓柔!” “当然是她。”邓春旺下意识反驳,声音大得惊人:“不是她是谁?我自己的女儿我还能不认识么?” 君青蓝淡笑:“邓掌柜,你的反应太大了。” 凡事皆有度,天下间任何事情过了度便显得刻意了。邓春旺自打上了公堂处处显得谨小慎微,忽然间扯着嗓子大声嚎。怎么瞧都有些假。 “若是你不肯说,便由我来说吧。” 君青蓝缓缓侧过身去,眼底笑容尽去,只余一片清冷的冰寒:“原本穿在邓柔尸身上的嫁衣之所以会出现在崔泰的身上,原因只有一个。” 她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出来:“那便是,当日在邓家治丧期间陈尸棺中的女尸根本不是邓柔,而是崔泰!” “什么?!” 众人齐齐一惊。这问题早在所有人心中萦绕不去,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越是如此,对于答案的渴求便越是迫切。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问题的答案竟如此匪夷所思。 忽然不能相信。 “邓柔的婚期定于六月初八,故而早在六月初八之前她便已经悄悄离开了邓家。邓春旺找不到邓柔,所以急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遮掩邓柔失踪的真相。而崔泰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是他便成了邓柔最合适的替代品。六月初十白日,众人瞧见的邓柔尸身始终被喜帕遮着面颊,便是为了遮掩崔泰的面容,叫所有人都将他误以为成邓柔。” “你这是什么话?”户部员外郎崔林忽然皱眉开口:“我们崔家与市井商贾素无交集,崔泰怎么就能成了邓柔的替代品?你即便想要尽快结案,也万不能如此信口开河。” “就是。”邓春旺嚷嚷着说道:“崔家公子那么高贵的身份,我有几个胆子将他给弄进棺材里面去? 即便是真的,崔公子好端端一个人,也万万不可能配合小人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出来呐。” 公堂内外一片唏嘘,人人眼底都带着怀疑。 君青蓝却半点不焦急,微笑着开了口:“要弄明白这事情的原因,那得从另外一件事情说起。” “我查过国子监的学员记录,崔泰在六月初六便私自离开国子监,之后下落不明。国子监贡生夏侯博曾在六月初九的大兴市见过崔泰。崔泰声称遇到了麻烦需要立刻离开燕京,所以需要大量的银钱。两人交谈不久,有一女子呼唤崔泰,二人一同离开。之后,燕京城里便再也没有人见过崔泰,直到六月十二日大雨后,他的尸体在枯井中被发现。” 四下里鸦雀无声,只有女子清冷声音珠玉相击般侃侃而谈。 “在这当中,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崔泰被那女子唤走以后便始终与她在一起,而他所说的麻烦,实则为女祸。崔泰风流成性,在国子监中跟本不是秘密。近日该是得罪了某位他得罪不起的权贵,才想要离开燕京去避祸。” “一派胡言!”崔林陡然挑眉,冷声喝道:“崔泰乃是国子监贡生,何来的风流成性之说?更不要提什么女祸!你如此诬蔑我们崔家是何居心?” “呵。”崔林将唇角一勾,笑容中添了几分阴冷的怨毒:“你不过是个小小仵作,还没有诋毁朝廷命官的胆量。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情?公主,端王殿下,寺卿大人。” 他扬起了脸沉声说道:“下官请求立刻将君青蓝拿下,严刑拷问,务必要将幕后指使之人查明!” 姜羽凡深深吸口气,忽然便将拳头给攥紧了。崔泰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又横生出这么个枝节出来?严禄原本就便想借着崔泰的案子排除异己,所以这是打算要下手了?他飞快瞧向君青蓝,你可千万得当心呐! “卑职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崔大人,还请崔大人如实回答。”女子明润的眼眸如星瞧着崔林,不慌不忙拱手说着。似乎根本不曾感受到公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崔林冷哼一声:“说。” “请问崔大人,崔泰在您府上人品才学如何?您对这个儿子可还满意?他又是如何进入的国子监?” 崔林皱眉:“吾儿能进入国子监自然凭的真才实学。本官有子如此,自然颇感欣慰。” “是么?”君青蓝淡淡一笑:“为何卑职发现的事情与大人您方才所言并不相同呢?” 她缓缓取了张略微发黄的纸笺出来,印着初升的朝阳,众人依稀能瞧见上面斑斑点点的墨迹。 “这个是我从国子监崔泰往日课业中撕下来的一张纸。这里有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边是崔泰的注解,燕京有佳人芳名如人,口渴饮水无数。如人体贴温柔,心系英雄,天气晴冷皆温存提醒叫其知晓。故而圣人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公堂上下一片哗然,哄笑连连。如人饮水这一句在圣人典籍中已属简单易懂。即便不懂,众人听着崔泰的解释也知道那完全就是在胡扯。 圣人先贤的典籍,什么时候能同美人嘘寒问暖给联系在一起了? 君青蓝将纸张放下缓缓说道:“ 敢问崔大人,这样的才学见识可有资格进入国子监就学?” 崔林哑口,眼底却分明带着几分不甘心。 君青蓝却别开了眼,这个话题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无论崔林有多么的不甘心,崔泰是通过非正常渠道进入国子监都只能是事实。 “经过我的调查,崔泰生性风流证据确凿。甚至在同一时间与多名不同女性有染,因此为自己招来了祸端,企图离开燕京避祸。而他自六月初六离开国子监,一直到六月初九与夏侯博相见整整三日的时间他却显然并未离开内城。那么这三日他住在哪里?又是以什么为生?” “肯定是躲在哪个相好的家里头去了。” “真没想到,堂堂国子监的贡生,居然是这么个货色。” “你没有听到么?那小子是托了人才进的国子监,其实屁本事都没有,就只会玩女人。” “呵,有个当官的爹就是好。那样的水平都能进了国子监呢!” 公堂下的百姓们窃窃私语,君青蓝刻意停顿了片刻,刚刚好让堂上众人将百姓们的议论听了个清清楚楚。眼看着崔林面色渐渐变作铁青方才清了清嗓子。 “其实崔泰在失踪这三日当中并非全无踪迹可寻。六月初六夜晚,他曾在姜家牛肉铺买了块牛肉。六月初七,有人瞧见他在估衣店现身。他这几日出现地点均在青平坊,而他自那些地方出现后最终回归的地点也始终如一。那便是青平坊东巷一处小院,那院子门口有极大一棵桂花树。” “呵,那可不正是邓柔的院子么?”寂静的公堂上,骤然传出长乐公主冷幽幽的声音。 众人立刻被她口中的邓柔给牵引了心神,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种话自长乐公主口中说出,有多么的不合常理。 “没错。”君青蓝点点头:“对于崔泰来说,那的确是邓柔的家。然而,那其实根本不是邓柔的家。” “卑职斗胆想请公主殿下帮个忙。”君青蓝朝着屏风供一拱手,态度谦卑恭顺。 屏风后传来淡淡嗯一声。 君青蓝缓缓直起了身躯:“卑职想请公主帮忙来辨认一个人。” 这一次,屏风后却久不做声。君青蓝也并不觉失望,将唇角一勾说道:“那么,便请公主瞧一瞧,这人是谁?” 她语声方落便将身躯朝右后退开半步,素手朝着姜羽凡点去。姜羽凡微微点头将身后随侍的小厮一把推了出去。 众人凝眸瞧去,那是个身量不高,纤细瘦弱的少年。少年穿着灰扑扑一件细葛布的袍子,方才又始终低着头,半点不起眼。若非姜羽凡忽然将他推在了眼前,任谁也不会去注意那样一个随处可见的小厮。 小厮陡然来在人前,只略微将气息微凝便猛然抬起头来,竟半点不觉局促。她缓缓抬手,将包头的头巾一把扯下,垂落满头青丝如瀑。众人吸口冷气,这才瞧清楚那原来是个白白净净,秀美端庄的少女。 邓氏族人中陡然传出一阵惊呼出来,少女却只管仰着头动也不动任人打量。 “咦?”良久,长乐公主方才缓缓开了口:“她是谁?本公主从未见过。” 057 真假邓柔 “她便是邓柔。”君青蓝唇齿间含着淡淡的微笑,语声清冷不卑不亢:“传说中在六月初八因抗婚而投缳自尽的邓家二小姐。” “民女邓柔,见过各位大人。”邓柔倾身跪倒,直到这时候才缓缓低下了头,旁的话却再也没有了。 四下里静了一静,众人眼底均添了思量。 虽然君青蓝在公堂上曾数次提起邓柔没有死,所有人都只当她方才说的一切都是猜测。然而如今却见到了邓柔,活生生的邓柔。怎能叫人不震惊? 没有人不知道邓柔的出现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她的出现就表示君青蓝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不。”长乐公主的声音陡然间响起,尖锐而急迫,竟似有些气急败坏:“她不是邓柔!她怎么可能是邓柔?” “邓记绸缎庄的生意在燕京城算得上相当不错,邓柔常年帮助邓春旺打理生意,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她是不是邓柔,根本瞒不过百姓们的眼睛。” 公堂下议论纷纷,不少人均在点头。邓柔不是大家闺秀,每日里均在平坊抛头露面。那扮作小厮的女子就是邓柔,再也不会有错。 “或许,公主殿下要找的邓柔是另一个呢?” 君青蓝忽然将眉峰一挑,猛然转过了身去。谁也不曾想到,她竟忽然间冲到了邓春旺的身边,毫无征兆将他给一把推开了。 邓春旺遂不及防险些叫君青蓝给推了个跟头,惊呼声乍起,却哪里及得上长乐公主愤怒的一声吼。 “邓柔!你这个贱人!” 屏风后起了阵骚动,咚一声巨响,分明有沉重的木凳倒地。宫女们连连惊呼,似有低声安慰传出,夹杂着长乐公主的怒喝。 邓柔被那一声吓了一跳,忍不住抬起眼来,眼眶微微泛红,眼底带着不解和屈辱。 君青蓝朝她飞快瞧了一眼,眼风温而沉稳,略带着几分安慰。下一刻便朝着屏风拱手说道:“公主只怕认错了人,这个女子并不是邓柔,而是邓春旺的长女,邓娇。” 女子蜜色肌肤上泛着莹润的光泽,清冷眼眸中带着洞若明火的沉稳。她故意以言语相击让邓春旺挪动了身体,为的就是叫他挡住邓娇。不然,怎么能瞧见后面这一出好戏? “公主殿下可是与邓娇相识?” 这一次,屏风后却久久再无半点声音传出。君青蓝并不觉失望,这原本就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邓娇。”她微一侧首,瞧着不知所措的女子淡淡说道:“你为什么要冒用你妹妹的名字?” “奴家又不是没有名姓,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名字?”邓娇口气很强硬。然而,眼睛却不由自主朝一侧斜了去,似乎并不敢与君青蓝接触。 “你若是不想说,我可以来替你解释。”君青蓝将目光自邓娇面颊上移开,没有半点怜惜:“自打你夫君过世之后,你并不肯安守妇道,时常与人在家中私会。今年清明,你在替先夫上坟时恰遇到国子 监贡生们组织的诗会。也因此与崔泰相识,自此便再不曾断了联系。六月初六崔泰离开国子监便一直住在你的家中,直到六月初九那一日。” 她声音略顿了一顿,瞧一眼不知所措的邓春旺:“六月初九,邓春旺因邓柔与宁楚私奔一事心烦意乱,便前往青平坊找你商量对策。你怕与崔泰的奸情被邓春旺撞见,将他给藏在了衣柜中。不成想崔泰受不得苦,嫌弃衣柜中憋闷炎热,不管不顾的露了面。不明真相的邓春旺将他误当作了贼人一棒子给打的昏死了过去。” 这话说完,邓春旺身子便颤了一颤,邓娇一张面孔则变作了雪白。 “崔泰的天灵盖上有极深一道棍棒重击留下的凹痕,足见当时遭遇的撞击有多么严重。我在邓娇卧房中找到一根挑水所用的扁担,那扁担上时常有大量苍蝇落脚。苍蝇喜欢血腥味,那便是扁担曾经沾过鲜血的有力证据。” 君青蓝眼风缓缓扫过邓春旺和邓柔:“你们瞧见崔泰满脸是血的没了气息便认定他已经死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编出了邓柔自尽的谎话出来。再给崔泰换上了邓柔的嫁衣,并以盖头遮了面颊,然后放在了棺材中。这样一来,既可以将邓柔当作烈女典范顾全了邓家的颜面,又可以将杀人的罪过巧妙遮掩。只等着停尸七日之后将棺材下葬,此事便算神不知鬼不觉的结束了。” “荒唐!”崔林冷声低喝:“即便崔泰再不济,也无非是有些少年人原本就有的小毛病。人不风流枉少年,再怎样也不会同一个市井寡妇勾搭在一起,还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出来。先前验尸说他是被人一刀砍在了脖颈上死亡的人正是你,怎么这会子又成了被杖杀?你们锦衣卫做事情,未免也太过随意了!” 姜羽凡皱了眉瞧着君青蓝,毫不掩饰眼中担忧和关切。君青蓝朝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 “并非卑职随意,崔大人能在现在还开口维护崔泰,实在是因为关于您这位庶子的很多事情,崔大人实际上都不知晓。比如,您大约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何崔泰能进了国子监吧。” 女子声音清冷似珠玉相击,无半分慌乱。崔林面色一黑,张了张口,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这些事情均与本案息息相关,卑职必须一一细细道来。邓家的葬礼诸事齐备,可惜天不遂人愿。崔泰当时气绝只是因为在柜中憋闷,加上惊吓疼痛造成的假死。缓了一天后竟然醒转了过来,立刻便出了棺材逃走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不敢在燕京城逗留,于是连夜出了城。距离燕京最近的城镇是通县,在这段路程中只有义庄一处歇脚之处,崔泰自然只能到义庄求救。然而,宁楚与邓娇随后赶到。崔泰自然明了自己与邓家的恩怨,也早在他藏在柜中时听到邓娇与邓春旺争吵而提到过邓柔与宁楚的事情。他害怕邓柔与宁楚会替邓春旺杀人灭口,于是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请君老爹将他藏匿,不与那二人见面。这便是宁楚在义庄修整时没有瞧见崔泰的原因。” “再之后……。”君青蓝吸口气说道:“崔泰离开了义 庄,为了避开宁楚和邓柔,而改走了冯村的道路。之后,便遇袭被杀。他死亡时,君老爹和宁楚夫妻二人均没有在场的可能,所以他的死亡与这两人没有关系。” “大人。”君青蓝朝着大理寺卿拱手说道:“卑职经过这几日走访已经找到了足够的人证物证,均能证明卑职方才的言论。当日夏侯博在集市上曾经与邓娇有过一面之缘,只需要传唤夏侯博到场,自然能证明六月初八日崔泰的确追随邓娇离去。我想,当日参加清明诗会的贡生们,总还有一两个能想起在廊檐下避雨的那个娇俏美人来。不是么?” 女子清冷眼眸瞧着邓娇:“你该不会忘记,当日你在贡生们面前留下的名字叫做邓柔。这……。” 她眼风似不着痕迹朝着屏风处一扫,速度极快,快到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便也是旁人始终将你错叫成邓柔的原因。” “邓娇,你可知道。”君青蓝轻轻叹口气:“因为你这自私的行径,险些给你的妹妹招来杀身之祸。若不是锦衣卫先一步在通县找到了她,她早就被痛恨邓柔的人给杀死了!” 邓娇身子一颤,君青蓝口中的此邓柔非彼邓柔,她当然听得懂。邓柔吸了口气,愣怔怔瞧着邓娇。再不会想到,自己好端端的遭受这一场无妄之灾,竟是因为嫡亲的姐姐。 “所以,到了现在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过么?” 女子清冷语声犹如利刃,一下子将包裹在邓娇周身原本便脆弱不堪的盔甲给刺了个体无完肤。顷刻间便崩溃了。 “对不起。”邓娇咬着唇,泪眼朦胧:“我……我只是想着,若我是个未嫁身,他能高看我一眼。我没想着……会给你惹来那么大的麻烦。” 君青蓝长长舒了口气,就要这一句! 邓娇承认了自己与崔泰的私情,那么方才所有的一切便等于都承认了。 “你是疯了么?”邓春旺瞪了眼:“没有的事情胡乱往身上揽什么呢?” “爹,招了吧。”邓娇泪眼婆娑说道:“咱们抗不过王法。咱们做的这样机密,还不是都叫人家都知道了?” “你!”邓春旺重重叹口气。 他还能说什么?邓娇这一句,便已经将他给推入了万劫不复。 “都是你这个死丫头!”邓春旺恶狠狠瞧着邓柔。这大堂上的人他一个都惹不起,也唯有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在了邓柔身上:“我是被你给害死了!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不知感恩的畜生!” 邓娇咬着唇默不作声,任由邓春旺喝骂。 “大人。”君青蓝挑眉说道:“如今已经证明崔泰案与君老爹和宁楚都没有关系,您是否可以放人了?” “那可不行。”长乐公主抢先开了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邓娇以卑贱之躯勾引国子监贡生,为了掩盖自己家里的丑事,便想要行凶杀人毁尸灭迹。真乃穷凶极恶,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058 另有乾坤 “公主殿下说的极是。”君青蓝说道:“然而,邓春旺和邓娇都不是杀害崔泰的凶手。严惩只怕是不妥吧。” “呵,你口口声声说他们不是凶手。又说你爹和那书生也不是凶手。他们都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总得有人为这个案子负责!” “卑职定不会叫公主失望。至于凶手……。”君青蓝声音略略一顿:“这是另一个故事,稍后还请寺卿大人摒退了左右,由卑职单独同您讲述吧。” “本公主不能同意!” “公主。”君青蓝半眯了眼眸,低声说道:“您可还记得阿勇么?” 屏风后声音戛然而止,君青蓝这才继续开口:“崔泰之死与阿勇脱不开干系。” “君青蓝!”长乐公主猛然尖声叫道:“你这是在无视本公主么?!” 屏风后再度传出咣一声巨响, 这一次似连桌案都掀翻了。君青蓝却依旧将胸背挺的笔直,眼底笑容从容不迫,半分慌乱也无。 “公主只怕是误会了什么,阿勇与崔泰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六月初六那一日……。” “够了。”屏风后猛然寂静,长乐公主的喘息声深沉而猛烈。良久方才听她柔声淡淡说道:“本公主忽觉身体不适,这案子你们尽快决断吧。” 众人瞧的不明所以。长乐公主方才态度那般激烈,怎么片刻之间就忽然放弃了?那可不是传说中她素来的心性。也唯有君青蓝了然于胸,颔首说道:“多谢公主大义。” “大人。”她瞧向大理寺卿:“邓春旺和邓娇出于自己的目的想要将崔泰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然而,却并未成为事实。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则是因为崔泰的生性风流。任何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崔泰的风流和不忠叫他失去了生命。那么邓春旺和邓娇自然也该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价。” “至于邓柔。”她侧目瞧一眼跪在公堂上,柔美坚强的少女说道:“她早已经嫁做人妇,依照北夏的律例她再不是邓家的人,而且与崔泰一事无半点关联。君老爹和宁楚则更加的无辜,还请大人公正决断!” 大理寺卿略一沉吟,沉声开了口:“邓春旺邓娇,虽然不曾亲手杀害崔泰,却也将人重伤且企图掩盖罪责,其心可诛。依照北夏律例,伤害勋贵子弟当判流刑。本官今判你二人……。” “不如便流放岭南郡吧。”李从尧合了卷宗,淡淡开了口,似漫不经心:“岭南离燕京千里之遥,又燥热难耐,实在是个绝佳流放之地。” “端王殿下说的极是。”大理寺卿颔首说道:“本官便判你二人流放岭南三年,邓记绸缎庄财产充公。邓氏其余族人释放回家。” “宁楚,君老头,邓柔均与本案没有关联,即日无罪开释。” “多谢大人!” 众人齐声叩头,邓柔喜极而泣。君青蓝却瞧着李从尧,明润眼底中分明带 着感激。那人瞧上去对万事万物皆不上心,却不动声色帮了邓家父女一个大忙。 岭南郡乃是宁楚的家乡,邓柔即将同宁楚回转家乡。将邓春旺,邓娇流放到那里去,分明便是给了他们父女姐妹之间一个修补关系的绝佳机会。 原来,他竟是如此细腻而周到的一个人么? 待到邓氏族人散尽,大理寺卿便命令差役将大理寺的大门给关闭了,再不许百姓探看。如今的公堂上便只剩下长乐公主,李从尧,崔林,君青蓝,和大理寺卿,再也没有旁的人了。连差役都被摒退了出去。至于姜羽凡,则听了君青蓝的吩咐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去了。 “君青蓝。”大理寺卿直到了这时才再度开口:“本案真正的凶手,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本公主身体不适。”谁也不曾想到,大理寺卿话音才落,长乐公主竟忽然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女子描画了精致的妆容,周身皆包裹在艳丽的锦缎当中,整个人瞧上去花团锦簇般的热闹。哪里有半分的病态? “大理寺卿,本公主命令你速速开门!本公主要离开!”她说。 “公主请留步。”回话的却是君青蓝:“皇上下了旨由公主来担任本案的监察使,这种重要的时候,自然不能少了您。” “君青蓝!”长乐公主声音尖利阴冷,颦了眉恶狠狠瞪着君青蓝,眼底满是冷冽的冰霜:“本公主警告你,你不要太过分!” “卑职身为锦衣卫仵作,自会尽心竭力将每个案件都调查清楚。” 长乐公主气息一凝,良久方才冷哼一声说道:“春芹,将本公主的锦凳搬来。本公主就坐在这里,倒要听听看你是如何能找出凶手来的!” 宫女春芹不敢忤逆她的意思,立刻将锦凳搬了来。长乐公主大喇喇坐下,冷厉的眉眼眨也不眨盯着君青蓝。 “君青蓝。”这一次开口的却是李从尧,那人淡漠的眉眼瞧着她,眸色深沉幽暗似藏着波涛汹涌:“你准备好了?” 君青蓝勾唇一笑:“卑职,准备好了!” “大人,卑职之所以会请您摒退左右,是因为接下来卑职要说的话关乎着朝廷的脸面,能叫越少的人听到越好。” 大理寺卿皱了眉,她又在弄什么玄虚? “崔泰之所以会遭此横祸是因为得罪了一个原本不该得罪的人。那人贪恋崔泰容颜俊美且手段高超,对他相当痴迷,甚至不惜动用一切关系助他进入国子监。可惜,崔泰不争气,借助国子监贡生的身份眠花宿柳,因而将那人彻底的激怒。崔泰惧怕她的权势,便想要离开燕京避祸。然而,逃亡的生活需要大量的银钱。据我所知,崔泰在崔家并不受重视,每日的月银根本不够他寻常挥霍花销,更不用说应付逃亡。” 说这话的时候,她瞧了一眼崔林。崔林表面上对崔泰的死非常关心,口口声声要为他讨回公道。但他眼底的光芒是冰冷 的,早就暴露了他的内心。崔泰是个不入流的庶子,若不是他忽然进了国子监,只怕崔林连有这么个儿子都要忘记了。如今,他这么关心案子,无非是想借着这件事来给大理寺一计重击罢了。 所以,听她一再的提起崔泰,他眼中才始终没有半分动容。 “于是,崔林便想到了邓娇。当然,在崔泰的心中那是邓记绸缎庄的当家小姐邓柔。在他眼中,那时的邓柔便是一座金山。所以,他找到了邓娇,想从她手中骗些金银出来,才遭遇到了后来的祸患。他的死,并不值得人同情。” “然而,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强大到这样的地步?不但能够叫崔泰顺利进入国子监,甚至叫他连功名利禄都不要,只一心要逃离燕京呢?只怕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女子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了!” 君青蓝并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喘息思考的机会,继续说道:“我在国子监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六月初六那一日下午,国子监厨房下水道堵塞。珍味斋伙计阿勇送完午膳后,便自告奋勇留下疏通管道。一直到申时方才离开。” “你说的这些本官早就知晓,当中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大理寺卿插口说道。 “您说的没错。”君青蓝点头:“然而,阿勇那日送饭时却赶了一辆马车。车中除了装着餐盒还有些疏通管道的工具,然而那个时候的厨房下水道还没有堵塞。他怎么就能未卜先知比所有人都早知道管道堵塞的事情呢?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早就知道管道一定会堵,所以,他那一日滞留在国子监两个时辰才显得合情合理。” 君青蓝眼风不着痕迹将公堂上众人神色瞧了个遍。崔林闭着眼眸假寐,李从尧一如既往淡漠,大理寺卿皱着眉显然被她话语吸引。唯有长乐公主面色僵硬,如坐针毡般难耐。 她缓缓将目光收回,继续说道:“经过卑职的调查得知,阿勇那一日修理管道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为了以马车护送一人进入国子监与崔泰私会。私会之事,夏侯博等人均能证明。阿勇不过是个小伙计,他的身份并不十分高贵。然而,能够将国子监作息了解的清清楚楚,又有能力在小厨房中动手脚,还能大胆到在国子监苟且的女子。天下间似乎也没有多少吧。” 大理寺卿忽然将眸色一凝,眼底神色复杂难辨:“你说了半晌,那女子又与崔泰的死有什么关联?杀害崔泰的凶手力大惊人,能将他一刀毙命。根本不会是女子。” “大人说的不错。”君青蓝说道:“但那人却与崔泰的死脱不了干系。起初,卑职只当是个与崔泰相好的市井女子托了阿勇前去与他私会。但这样的想法,在我瞧见了阿勇的死态后,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阿勇!”大理寺卿略一沉吟说道:“若是本官没有记错,他是死于家中失火。并无可疑之处。” “不。”君青蓝摇头,坚定说道:“卑职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阿勇死于谋杀!” 059 幕后真凶 “阿勇和她娘子均是被人先以重物击中头部身亡后,才被人放火烧尸毁尸灭迹。然而,阿勇居住的德化坊房屋密集人口众多,纵火者担心火势过大惹祸上身。故而,先在阿勇家房屋四周设下了防火带,阻止了火势的蔓延。也正因为如此才漏了马脚,卑职已经将相关的证物存于锦衣卫库房当中。大人自可以调取查看。” “在火灾发生前两日,阿勇辞去了珍味斋的工作。据与他相熟的伙计说,他在辞工之前,曾不止一次流露出要给即将出世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而且即将实现。然而,卑职走访阿勇家里,却并没有找到任何忽然富贵发达的迹象。” 君青蓝将声音顿了一顿说道:“综合所有得到的证据,卑职认为,阿勇乃是被人杀人灭口无疑。然而,阿勇一生老实勤恳,唯一做过的出格事,便是六月初六那日下午协助崔泰与女子在国子监库房私会。这个天下能够有胆量在天子脚下纵火杀人,并将所有证据毁于无形的人,只怕就更不多了。” 女子目光明润如星,带着洞悉世事的睿智和冰寒:“敢问各位大人,你们以为,这个女人是谁?” 四下里静了一静。 这人能够叫崔泰顺利进入国子监,定然位高权重。女子不可为官,后宫又不得干政,她只能是外命妇。这人能与崔泰公然幽会,定然喜好男色且非常大胆,该是并不曾婚配的单身女子。能够作出将阿勇毁尸灭迹的事情出来,说明她心狠手辣,素来不将人命看在眼里。 这个人…… 崔林一双眼睛彻底合上了,似已经睡得熟了。大理寺卿眼风才朝着长乐公主瞧了一眼,便飞快别开了去,定定瞧着李从尧,眼底分明藏着犹豫和恐惧。顷刻间,细密的汗水便自面庞上生出滑落,沉重的官服被汗水浸透了,粘腻的贴在身上。大理寺卿却根本顾不得伸手去整理一下仪容。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那人分明就是……长乐公主! “大人若是始终不能决断,卑职还可以最后帮大人一个忙。”君青蓝拱手说道:“崔泰的伤口深可见骨,切口整齐,伤口皮肉翻开能清晰瞧见骨头上也有拖刀的痕迹。除了能够说明凶手力大惊人之外,还能证明极重要的一件事情。那便是凶手惯常杀人,非常清楚骨骼构造,下刀精准,一下子便能找准勃颈要害处,才能一刀致命。崔泰死时甚至来不及挣扎。寻常人根本做不到如此,除非那人是个刽子手或者屠夫。” 大理寺卿眸色一凝,所以呢? “卑职方才已经央求姜百户去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请锦衣卫的兄弟们帮忙将自打崔泰案开审以来,次次前来听审,且身强力壮之人拦下盘查。刽子手或者屠夫也许不少,但是对崔泰案如此关心的刽子手或屠夫只怕就不那么多了。相信这事情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君青蓝清冷目光似不经意朝着长乐公主瞧了一眼:“凶手选择在那样的时间行凶应该不是偶然。大人只需要将锦衣卫拿下的嫌疑人仔细盘查,定然能得到您想要的答案。这,便是君青蓝送大人的最后一件礼物。崔泰案可以结束了。” “公主!” 女子惊乱的呼声乍然响起,之后便是咣当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长乐公主 竟不知何时昏死了过去,直挺挺躺在了地面上。方才咣那一声便是锦凳跌倒,公主坠地的声响。那么巨大,有些惊人。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时候昏迷?可真巧呢。 “各位大人。”大宫女春芹颤声说道:“我们公主身体不适,还请允许奴婢立刻带公主返回府中去,速速请人医治。” “快请回吧。”大理寺卿长长舒了口气。 案子到了这里已经明了,崔泰的死与长乐公主脱不了干系。他若是将长乐公主绳之以法,必然得罪了皇上。若是置之不理,难免落人口实。所以,她昏倒的可真是太好了。 春芹道了谢,立刻出门唤了公主府的宫人进来,架了软兜将人匆匆忙忙给抬走了。 大理寺卿直到了这个时候才坐直了身躯:“今日便先到此吧,不知端王爷可还有何训示?” 高岭之花般的男子缓缓抬了眼,狭长凤眸中淡然无波,唇瓣微启淡淡说道:“今日听闻,本王自会上奏皇上,请皇上亲自定夺。寺卿大人当自由决断。” “下官自当效仿王爷,上书皇上。”大理寺卿有了主意,立刻卸下了心头大石,便又侧目瞧向崔林:“崔大人可还有吩咐?” “唔。”崔林到这时才缓缓睁开了眼,眼底神色似惺忪无神:“本官近日略感风寒,精神实在不济。方才居然睡着了,真是该死。还请端王爷莫要见怪。” 大理寺卿暗暗咬牙,这个老狐狸! “崔大人近日公务繁忙加上府中遭遇变故,难免精神不济。”李从尧缓缓开了口:“今日便散了吧。人犯抓到后,便直接移交大理寺。崔泰案始终由大理寺主审,便该有始有终。” “卑职明白。”君青蓝抱拳颔首。她原本也从没有想过要将崔泰案的真凶押解在锦衣卫昭狱。无非是想找到那人,从而使长乐公主俯首认罪罢了。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那一点入了长乐公主的眼,叫她几次三番求圣旨让她做驸马。所以,不下一剂猛药,大约无法摆脱这个麻烦。于是,她今日执意要将崔泰案的真相公布与众。她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长乐公主,但无论结果如何,驸马的事情都绝不会再提起。她以后也许会成为长乐公主的眼中钉。但,这代价跟当驸马比起来根本不够看。 她终究是个女子。做驸马,只能死! 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君青蓝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爽和轻松。此刻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灿烂如金,失去了往日如火的温度,叫人瞧着似周身都温暖了。君老爹就站在台阶下,瞧见她便绽开了笑脸。笑容中镀上了落日的金,只觉光芒万丈的美好。 “阿蓝,咱们回家去。”他说。 “好。” 君青蓝勾了唇角。若说从前,她只将义庄当作暂时的落脚点。那么,从今日开始那里便是她的家了。君老爹就是她的亲人。不可分割。 “走。”君老爹声音忽然哽咽,眼底分明氤氲出一抹泪痕。 “爹爹莫要伤心。”君青蓝前所未有的轻松:“咱们回家去,今日好好喝两杯。我……。” “君青蓝。”女子轻快的言语止于男子淡漠微冷的语声 里。 君青蓝笑容一凝,缓缓扭转了头去。便瞧见李从尧站在身后瞧着他,那人面色苍白无半点血色,似天地间的温暖均与他无关。他静静站在那里,只觉冷寂而疏离。 “你如今的住所在清露园。”他说。 男子的语声悠扬却清淡。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丁点力度,更无半点威胁的意思。君青蓝却知道,那人的话绝对违抗不得。 “端王爷。”君老爹讷讷开了口,遥遥朝着李从尧躬身一礼,谦卑而真诚:“多谢端王爷这些日子对小人的照顾。小人和犬子对王爷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将来即便做牛做马也定会涌泉相报。” “本王府中从不缺牛马。”李从尧一如既往的冷淡:“君青蓝,走吧。” 君老爹还要开口,却叫君青蓝一把扯了他衣袖:“爹。” 她朝他几不可见摇头:“这些日子,儿子要借住在端王府数日,您且先自行回家去。待儿子将事情处理完,自会回义庄找您。” 君老爹瞧着她,良久方才叹口气:“你要小心。” 男人两只粗糙的大手将女子纤细素手包裹,力道拿捏的并不准确,捏的君青蓝生疼。君青蓝却始终微笑着默默忍受。君老爹在担心,她却绝不能叫他担心。 “这些日子爹爹要好生照顾自己。” “本王会吩咐人将你父亲送回义庄,莫要再耽搁时间。” 君青蓝答应一声,与君老爹再度分离。瞧一眼站在马车边笑眯眯的容喜,只能默默上了李从尧的马车。 这人……如此高调的将自己与他捆在一处,究竟为了什么? “你执意揭露长乐公主的罪行,可有想清楚要承担的后果?”马车中的水沉香袅袅的打了才一个转,李从尧便开了口。 君青蓝沉吟着,他这次开口同自己说话的时间似乎早了些。 “卑职清楚。”君青蓝垂着头颅:“只怕公主日后会将卑职当作眼中钉。” “不止是长乐公主。” 李从尧这话只说了半句,却并不肯再去解释了。君青蓝又哪里能不明白?她得罪的还有皇上! 当今的北夏有个最奇特之处,那便是皇上没有子嗣。 皇上登基数载,后妃也不在少数。然而这么些年无论是皇后张氏,还是后宫旁的嫔妃,即便是最得宠的萧贵妃都一无所出。莫说是皇子,连位公主都不曾诞下。 加上北夏多年的动乱,先皇的子女先后亡故,只当今皇上一人独活。不然,也万万轮不到一个北宫废后之子登基为帝。 故而,皇上重情天下皆知。 而他的亲人长辈只剩下两位公主。一个便是姜羽凡的母亲,皇上的嫡亲姑母贞容大长公主。另一个便是他的乳母,赐封的长乐公主。皇上与长乐公主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他对长乐公主的信任却是有目共睹。甚至隐隐超过了贞容大长公主。 所以,皇上当然不会让长乐公主给崔泰抵命。那么,君青蓝以后的日子必然会相当微妙。 将她当作眼中钉的何止是长乐公主?还有一个那就是皇上! 060 本王可以帮你 “卑职……明白。”君青蓝略垂着头颅,语声缓慢却坚定:“两害取其轻,卑职愿意承受因此事带来的后果!” 李从尧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慢悠悠说道:“必要时,本王可以帮你。” 君青蓝眸色一闪:“为什么?” 天下间从来没有无来由的恩典,何况她与李从尧从来都不熟。 “你很快就会知道。” 李从尧缓缓闭了眼,靠在车窗上假寐。他面色较之往常瞧上去更加苍白,几乎能瞧见藏在皮肤下青白的血管。盛夏季节,又是在闷热的马车中,他穿了足足五层的纱衣,面颊上却连丁点汗水也无。瞧上去整个人竟似冰一般幽冷。 君青蓝瞧的心中一颤。这几日李从尧为了她的事情连日奔波,今日又在大理寺中坐了许久。这是……犯病了? “王爷的药可随身带着?” 李从尧没有开口,如玉长指朝着马车左侧一排小抽屉指了指。君青蓝并不知道药瓶子放在哪里,只得一个个打开来看。里面装着的大多是些笔墨纸砚,只有一只抽屉中放着只碧玉的瓶子。 “是这个么?”君青蓝将瓶子抄在手中瞧向李从尧。 高岭之花般淡漠的男子微微点头,君青蓝立刻捧了药瓶子过去。亲眼瞧着他吃了药,这才赶紧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李从尧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便歪回到车中的小榻上去了。 君青蓝生怕扰了他休息,将手脚和气息都放的极轻。眉峰却微微颦着,这人硬要将她给拘在端王府到底安的什么心? 那一夜,君青蓝并不曾再见到李从尧。她原本想要问一问日后他对自己的安排,才到了揽云阁下,却瞧见络绎不绝的太医,郎中在揽云阁中进进出出。连容喜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都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端王府的宫人们则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紧张。 这样的阵势叫君青蓝无法再上前,李从尧这一次发病只怕凶险的很。她瞧了一会,等着从揽云阁下来的郎中走在身边时才询问了下情况。郎中只叹着气摇头,半个字也不曾说。 待到夜色降临,露水渐浓,乱纷纷的揽云阁才渐渐静了下来。容含抱着剑立于树下静静瞧着君青蓝:“不去瞧瞧?” “不了。”君青蓝回身:“回去吧。” 此刻的李从尧最需要的是休息,而她也需要休息。无论李从尧将她留下是为了什么,该来的到了合适的时机自然会来。与其费心猜度,不如把握当下。 她果断转身,一路走的极快。 容含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底的审视渐渐变作几分迷茫。待到君青蓝进了清露园,才一纵身跃上了屋脊。夜色似纱,月光如洗。容含长身玉立,笔直的身躯直立如松。两点星眸如灯,直直朝着夜色里某处瞧去。更深露重,他却始终站着动也不动,似亘古以来伫立于屋脊上的石像。 自打接手了崔泰的案子,君青蓝每日里忙进忙出,几乎将自己累得半死。她以为这一觉定然能睡到日上三竿。然而,天幕才将将染上了一线的亮白,她便已经睡意全无。 君青蓝披衣而起,瞧一眼桌上的沙漏,现在才是卯时中。阳光却已经明亮而耀眼,照在房前的玉兰树上,浓绿斑驳的缝隙中渗出几线温暖的金。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含着露水的空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想象的香甜。她探出手去,任由树叶缝隙中透过的光线落在手上,似柔滑的丝线。她猛然将手指攥紧,再摊开。斑驳的光线却无丝毫变化,她却乐此不疲。年少时,父兄总是忙碌,她便经常这样坐在玉兰树下自己玩。恍惚中,似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金钗之年。 忽有一片落叶如羽,慢悠悠自枝头坠落。一条精瘦的人影,也似落叶般飘落与地面。君青蓝吃了一惊,凝眸看去,认出那是容含。他发髻瞧上去带着些微的湿润,似乎沾染了清晨的露水。君青蓝眯了眯眼,留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与昨日一般无二,甚至连束发的玄色发带都无半分差别。 她自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去,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稀能瞧见屋角的飞檐。他从那来?这是……在屋顶上待了一夜?奇怪的嗜好。 “容含,今天什么日子?” 那人直愣愣站在她眼前,神色冷峻半个字也无,瞧上去总有那么几分尴尬。君青蓝便拧了布巾一边净手净面,一边没话找话的打破尴尬。 “六月二十九。”容含淡淡应着。 “都快七月了呢。”君青蓝放下布巾,三两下挽了头发,再拿跟发带绑了:“天气怎么还这么热?今年的气候可真有些反常呐。” 她说了半晌,容含只静静听着,并不曾接话。同这样的木头人聊天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君青蓝便也渐渐失去了兴趣。转回到里间飞快换了衣衫,手指却忽然一顿,清眸便瞪大了。下一刻,身躯风一般卷了出去。 “我要出去一趟。” 容含皱眉:“出去?” “端王爷没说过我不许出门吧?” 容含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 “很好,我现在就走。你若不放心便只管跟来吧。” 她飞快出了门,将踏雪牵了出来,翻身上马径直出了端王府。容含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君青蓝便任由他跟着,并不去理会。 二人出了白虎区,穿过大兴市,过了平坊,一路朝着南德门去了。待他们赶到城门的时候,刚刚到了辰时,守城卒正合力将城门打开。等待出城的百姓自动排好了队,静候着兵卒的检验。 君青蓝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容含,清眸在人群中穿梭,终于定定瞧向城门楼下一个茶摊。眼睛一亮。 女子健步如飞,直奔在茶摊旁,微笑着说道:“还好,还好,终于还是赶上了。” “君大人?”大理寺的两位衙差立刻自茶摊上起了身,瞧一眼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疑惑:“可是……锦衣卫有什么差事要交代?” “并没有。”君青蓝微笑着连连摆手:“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想要麻烦两位。我想同邓氏父女说几句话,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她笑眯眯将一个荷包塞在衙差手中。衙差吓了一跳,哪 里敢接她的荷包,飞快将两只手都背在了身后。 “君大人有话只管交代,我们哪里敢收您的银子?” 君青蓝笑的见牙不见眼:“你们此去岭南一路舟车劳顿,人吃马喂哪里不需要银子?收着便是,我同他们说两句话就走。” 两个衙差千恩万谢走在一旁候着。君青蓝这才瞧向戴着重枷的邓氏父女。 邓春旺的精气神已经在连续的牢狱生活中彻底的磨灭了,凌乱的头发加上破旧的囚衣叫他瞧上去似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人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泛。邓娇则将头颅垂的极低,极力躲避着路人投来的目光。离着他们一丈之处站着一对夫妻,正是邓柔和宁楚。这二人满面的焦急,却始终不得靠近。 君青蓝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自己则一步步行至邓春旺和邓娇面前站定:“邓春旺,你可曾后悔?” 邓春旺缓缓抬了头,无神而浑浊的眼眸在君青蓝面上扫了一扫便缓缓垂了下去:“后悔有什么用?我这半辈子的积蓄还能回得来么?” “你错了。”君青蓝淡淡说道:“你这半辈子的积蓄并没有折损半分。除非你自己不要,旁的人根本就拿不去。” 邓春旺张着嘴,眼底生出几分迷茫。 “你最大的财富并不是银钱,而是他们。”她缓缓探出跟手指去,朝着邓柔和宁楚指去。 “他们?”邓春旺哼一声:“若不是她们,我邓春旺能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真是倒了血霉了,才生出这么一个祸害出来!” “爹。”邓柔身躯一颤,颦了秀美眼底便氤氲了:“请您莫要这么说。” “邓春旺,到了现在你还在执迷不悟。”君青蓝冷笑:“可怜端王爷一片苦心,你居然丁点都体会不到。” “咱们北夏地大物博,你以为王爷为何单单叫你们流放岭南?” “君大人。”邓柔朝着她恭恭敬敬蹲身一礼:“您与端王爷的恩典,小女子这一辈子都没齿难忘。” 君青蓝朝她摆摆手:“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吧。私奔这事却做的有些糊涂了。” 邓柔抿了抿唇,神色一暗:“小女明白,是小女自私任性,才害的爹爹姐姐吃了这一场官司。若是我……。” “千错万错都是小生的错。”宁楚接口说道:“大人若是要责怪便只责怪小生,千万莫要为难我娘子。” “你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君青蓝摇了摇头,瞧向邓柔:“人常言娶为妻,奔为妾。即便你与宁楚的感情再深厚,月下私奔都只会无端端降低了你的身份。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小生定不会辜负娘子。”宁楚立刻说道:“小生在燕京落难时,蒙娘子多番帮助才能渡过难关。小生这一生都会待娘子如初,尊她,敬她,爱她。” “若是如此,今日我有个提议。”君青蓝含笑说道:“我要你们此刻在这里,当着邓掌柜的面立刻拜堂,我来做你们的礼赞。” 女子目光如炬,冷幽幽瞧着宁楚:“你敢么?” 061 不离不弃 “敢!”宁楚毫不犹豫答道。 君青蓝没有立刻回话,认认真真瞧着宁楚。那人眼眸晶亮,眼底燃起两簇火焰,烧出一片汹涌澎湃的激情。她缓缓垂了眼眸,无论将来如何,至少如今的宁楚对邓柔的感情是真挚的。 “那么你们便记住,你们并不是月下私奔的无媒苟合。是由燕京锦衣卫作证,在父亲长姐见证下的合法婚配。自此后当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能做到么?” 宁楚和邓柔目光交错一碰,眼底皆有万般情绪涌动,连嘴唇都似在微微颤抖。良久,两人十指交缠,异口同声答道:“能。” “好。”君青蓝瞧向邓春旺,那人只管闭着眼,似将周围一切都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邓春旺,你这女婿是个不错的男儿,你当珍惜。”她慢悠悠说道:“当初在公堂上,他分明处于劣势随时可能身首异处。但他的脊背始终挺的笔直,眼神始终清澈而骄傲。你是生意人,接触的人并不比我少,自然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交。如宁楚这样的人绝对称得上坦荡,他会对邓柔真心实意。自然,也会对你和邓娇真心实意。” 她探出手去,在邓春旺肩头上重重一拍,将面颊凑近他耳畔轻轻说道:“你千万莫要辜负了端王殿下给你的恩典。” 邓春旺猛然睁开了眼,眼底情绪复杂,张着嘴似要说些什么。君青蓝却摆了摆手,示意大理寺两位衙差可以启程了。囚车率先出了城,宁楚则带着邓柔恭恭敬敬给君青蓝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追着囚车去了。 君青蓝站着没有动,瞧着城门口人来人往,似已经痴了。 “大人。”容含与她身边站定,冰冷的声音淡淡说道:“姜百户要过来了。” 君青蓝侧目瞧去,果见遥遥街角那一侧,姜羽凡一身鲜亮的剑袖飞鱼服端坐于马上,正朝着城门口来。于是,她立刻低了头:“咱们回府去。” 容含眸色一动,俨然有几分不解。君青蓝却并不去解释,解了踏雪的缰绳,飞快没入一册巷道中去了。容含打马跟上,二人恰与姜羽凡擦身而过,并没有碰面。 “头,咱们这么急着出城,可是城外又有什么案子了?” 远远的,锦衣卫兄弟的声音合着风声传来。 “君青蓝今日没有来应卯,不知是不是病了。咱们瞧瞧她去。” 容含瞧着君青蓝,她似全没听到街口的声音,一鞭子抽下,踏雪的速度更快了。她竟真的一路回了端王府,才准备要绕到后门去,冷不丁瞧见端王府的顶马车自街口缓缓驶了来。容喜眼睛尖,一眼便瞧见了君青蓝,遥遥朝她招手。 君青蓝拨转了马头凑进马车,便瞧见李从尧自窗口探出头来:“本王在清露园等你。” “……哦。”君青蓝怔忪了片刻才能回话。依稀记得清露园是自己在端王府的居所,李从尧在清露园等她?他要去自己的院子??干什么!!! “君大人,王爷传召,还请尽快。”容含冰冷的声音钻进耳朵。 君青蓝立刻皱了眉:“我不知道么?” 她从不轻易发怒,愤怒会让人丧失理智,做出错误的判断。却不知为何,李从尧总能轻易将她 改变。她深深吸口气,自角门进了王府。一路不敢耽搁,直奔清露园而去。 李从尧并没有进屋,只站在束素亭上等她。束素亭极高,穿堂而过的风将他纱衣卷起飞扬。自亭子下面瞧去,只觉缥缈似仙。李从尧似乎很喜欢高处,无论是揽云阁还是束素亭都比燕京旁的建筑要高上许多,也是她最常见到李从尧的地方。他总站在那里,莫非就丁点体会不到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来了。”李从尧声音清淡,并不曾回首瞧过君青蓝。如玉长指仍旧搭在亭子前面的白玉栏杆上,一张面孔也不知是冷还是因为昨日的发病显得苍白的没有半分血色,却神奇的玉一般晶莹。瞧着几乎与白玉栏杆融为了一体,恍惚中叫人觉得那只是一尊雕像。这般完美的容颜越发叫人觉得惋惜,怎么就生出了那般凶险的病症? “崔泰的案子已经定案。”他缓缓开了口,声音没有半丝起伏。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才注意到李从尧今日穿着的是石青色的亲王朝服。朝服宽大厚重,在这样的季节瞧着原本便闷热难耐,他却在朝服里面又穿了足足五层的纱衣,真的就……不热么? “崔泰的案子已经定案!”李从尧的声音忽然添了几分冷意。 “……哦。恩?” 君青蓝半晌没有答言,显然消耗了李从尧的耐性。于是他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在声音里毫不犹豫的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定案了?”君青蓝一把攥住李从尧的衣袖:“怎么说?” 良久,男人却始终不曾开口。原本淡漠的狭长眼眸半眯着,渐渐生出几分幽冷。在这炎热的盛夏里,忽然就叫人生出了周身的冷意。而那人冷冽眼眸的焦点,便是她攥住他衣袖的那一只素手。 “对不起。”君青蓝飞快抽回了手,罕见的有些手足无措,眼底生出几分尴尬:“我……。” “皇上下旨将长乐公主禁足。”李从尧已然收回了目光,方才那一瞬间的冷意似乎只是人恍惚中的一个错觉:“并擢升了你为锦衣卫总旗,即日上任。” “恩?” 君青蓝一愣。 崔泰的死与长乐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虽然没有在公堂上亲口指正长乐公主买凶,杀人。但是她所列举的种种证据,无一不在表明长乐公主才是幕后真凶。她为了掩盖与崔泰私会的事情杀了阿勇,又因为崔泰的不忠杀了崔泰。这是事实。 然而,她从没有指望皇上会让长乐公主给崔泰那样的人渣来偿命。但,这案子一早便被太师严禄出于各种目的给推在了风口浪尖上,必须有个定论。 所以,长乐公主会被禁足是必然的。 可是……忽然升了她的官是什么情况? “在咱们北夏,驸马不可出仕为官。皇上的意思,你该明白。” 原来如此! 皇上在表明一个态度,更是一个告诫。告诫长乐公主不要再纠缠君青蓝,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惩罚。她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能摆脱长乐公主便算是圆满了。 “你有何感想?”李从尧瞧着她,眼神淡漠如水。 “皇恩浩荡,君青蓝谢恩。” 从尧瞧着她,面孔上半分情绪也无:“皇上还说,君大人连续查办两件大案辛苦的很。自今日起准你沐休两个月再回镇抚司应卯。” 君青蓝眨了眨眼。所以,这便是皇上对她的惩罚? 所谓沐休,不过是个好听的说辞。实际上便是叫她停职。燕京的官场瞬息万变,每日都会有不同的状况,何况是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后,待她重新回到镇抚司,只怕早已物是人非。 李从尧目光如炬,仍旧一瞬不瞬瞧着她,俨然在等待她的反应。 “皇上体恤下臣,臣感激不尽。” “呵。”李从尧唇畔微勾,笑容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本王从未想到,君青蓝竟也是个口是心非之徒。” 君青蓝也勾了勾唇角:“王爷能同卑职说这些,便证明王爷早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您一定不会叫卑职失去在镇抚司中的地位,不是么?” 劲风如鼓,夹杂着几分燥热的暑气。将高高亭台上男女的衣袂卷起,与风中飞快一碰却又立刻分开了去。便似人生中总有相遇,但往往擦肩而过,生不出半分的波澜。 “君青蓝,你果然大胆。”良久,李从尧才再度出了声。 “这大约便是王爷选择卑职的原因。”此刻的君青蓝,再不似从前一般,总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她发现,李从尧似乎并不需要那样的自己。 “杀害崔泰的凶手已经缉拿归案,是大兴市一个肉铺的屠夫。据说是因为瞧见崔泰调戏她娘子,他激愤之下才将崔泰杀死。三日后,那屠夫便会问斩。崔泰的案子,只能是这样的结果,你明白么?” “明白。”君青蓝点头。 长乐公主不能伏法,便总得有一个替死鬼。那被她收买的屠夫当然是不二人选。至于百姓们会不会对夜半三更调戏妇女的事情产生怀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案子已经结束了。 皆大欢喜。 李从尧定定瞧了她半晌,方才别开了眼:“还记得那里么?” 男人悠扬淡漠声音如琴,语声轻飘飘的,一出了口便被劲风给吹的散了。除了离他最近的君青蓝,再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君青蓝顺着他目光瞧去,那里是端王府的西南角。远远瞧去,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粉。她脑中忽有灵光一闪,立刻浮出突兀而尖利的一声女子尖叫。 “海棠苑?”她说。 李从尧瞧她一眼:“你果然心细。” 当日容含带着她在海棠苑匆忙而过,并未刻意介绍和停留。她却在匆忙之间已经将海棠苑的地形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李从尧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海棠苑,一定有着重要的意义。君青蓝抬头瞧向身边男子。却瞧见男人素来淡漠的眸子深处忽然氤氲出薄薄一丝水汽出来,悲伤而愤怒。 那个神情叫李从尧一下子跌落了神坛,忽然就有了生气。君青蓝惊着了。原来,李从尧也会悲伤?为了海棠苑里的女子? 那该是他相当在乎的女人吧。 “君青蓝。”李从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氤氲尽去,彻底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和清明:“本王需要你的帮忙!” 062 不一样的李从尧 君青蓝抿了抿唇,今日所见所闻一再刷新了她对李从尧的认知。他原来也会悲伤,他竟还……需要她的帮助? “王爷莫要说笑。”她半垂着眼眸:“卑职只是个小小的锦衣卫。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卑职哪里有能力解决。” 李从尧瞧着她:“本王曾暗中挑选比对过许多人,你是唯一能通过考验的一个。” “是么?”君青蓝眨了眨眼。 虽然不知道李从尧的目的,但被人这般直白的夸奖成唯一。还是相当能满足人类的虚荣心。 “你瞧瞧这个。” 李从尧摆了摆手,容喜飞快自束素亭廊桥尽头奔了过来。将手中托盘里端着的书册稳稳送至君青蓝面前。待到她伸手拿了,再飞快退回到尽头去了。 “君青蓝,燕京城郊义庄值守君老头的独生儿子。没有根基,没有后台。十四岁进入锦衣卫任职,因验尸能力突出,十六岁崭露头角。” 书册极厚,却只有这么一句话。君青蓝瞧的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这便是本王选择你的理由。简单。”李从尧淡淡说着。 君青蓝便又挑了挑眉。原来,李从尧选择她是因为她没有根基后台,没有同官场上任何人结成派系啊!刚刚膨胀的虚荣心顷刻间粉碎崩塌了。 君青蓝捂着胸口,心疼。 “君青蓝。”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打量着纤细高挑的女子,语声清淡如水:“你真的是君青蓝么?” 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却只将手指微微攥紧了几分,面孔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从容:“王爷这问题有些奇怪。君青蓝不是君青蓝,谁还能是君青蓝呢?” “君老头八年前只身回到燕京,在城郊建立义庄。据说,他的妻儿皆在饥荒逃难时亡故,此后便始终孑然一身。一个早已亡故的儿子,怎会在五年前忽然出现?” “君青蓝的资料始于五年前,与幼年时资料衔接时有着三年的空缺。三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君青蓝皱了眉:“卑职……。” 李从尧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头:“本王对这三年中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锦衣卫在燕京城的地位非同凡响,你能进入锦衣卫自然得家世清白,身份上该不会存疑。” 君青蓝闭了口。 她的身份是个秘密,李从尧这会子绝对不会无端端提起这个事情。他一定是觉察了什么,这是打算要威胁? “本王需要的人必须胆大心细,不畏权贵。至于这人是谁,本王并不介意。”男子目光忽然锐利,似开了锋芒的利刃,直直刺向君青蓝:“君青蓝,你不会叫本王失望。是么?” 君青蓝沉吟着并未立刻回答。李从尧费了这么大力气,一步步引着她陷入到端王府的漩涡当中。他要她做的事情,一定不简单。说不定会失去生命。 “本王可助你重返镇抚司,亦可助你在锦衣卫中如鱼得水。” 这是李从尧的价码。然而,这并非君青蓝在意的事情。但,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我们可以互相帮忙。”君青蓝勾唇微 笑,明润的眼底深处光华璀璨:“卑职恰好也需要王爷帮一个小忙。” 李从尧颦眉:“哦?” “卑职希望,王爷能帮助卑职进入刑部库房。”君青蓝咬了咬唇,声音渐渐深沉:“卑职想要查看五年前灭族大案的卷宗。” 李从尧仍旧颦着眉,却始终没有开口。 “卑职认为,只要王爷想办到的事情,一定能够办成。”君青蓝也闭了口,再不说话了。她不着急,她相信李从尧一定会给她满意的答复。 “你当知道,本王只是个闲散的亲王。” “卑职相信王爷的能力。就如……。”君青蓝将眉峰一挑:“王爷相信卑职的能力一般。合作建立的基础只有一条,那便是相互信任。王爷难道认为不是么?”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狭长凤眸中透出暗夜般深沉的黝黑,似两汪漩涡,深不见底,叫人只瞧了一眼便能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君青蓝心中如战鼓隆隆,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丁点的惧色。仰着头,迎着那人目光,不卑不亢。 “你随本王去走走。” 良久,李从尧垂下了眼眸,率先下了束素亭。君青蓝暗暗松了口气,李从尧没有答复便是最好的答复。他竟然答应了,真好。 她只觉心潮澎湃,深入刑部库房对于刑部之外的人来说,难如登天。即便是李从尧想要完成这样的事情,也并不轻松。他能答应,真真不容易。越是如此便越是说明,他要自己做的事情,极其危险! 李从尧一路走的极快,面色清淡如水,却始终不曾开口。后面跟着君青蓝,容喜则走在最后,容含照例不见人。容喜是个人精,分明觉出了李从尧心情不爽,面颊上竟连半分笑容也无。惹的君青蓝回首瞧了他好些次。这人忽然端着张严肃的面孔,叫人瞧着真不习惯呢。 这一段路走的不近,几乎走到了王府的西南角。君青蓝心中一凛,眼前是硕大一颗探出墙外的海棠花树。这里是……海棠苑? 上次行至此处时,女子清脆的笑声及忽然高亢的尖叫都还留在她记忆陈处。君青蓝敏感的觉出这院子里的主人身上,藏着极大的秘密。方才在束素亭里,李从尧便指引着她瞧向这里。如今更是带着她直接来到了海棠苑的门前。所以,他叫她做的事情与藏在海棠苑中的女子有关? 李从尧默默站在海棠苑前,君青蓝分明瞧见他眼底的悲伤与愤怒忽然间达到了极致,却在极力压抑,浑身都在不可遏制的微微颤抖。 李从尧是什么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般的神态叫君青蓝越发好奇住在里面的人。 容喜飞快上前,取了钥匙,打开了海棠苑大门上巨大的铜锁。那把锁该显然已经许久不曾打开过,锁身上布满了浓浓的铜绿,容喜废了半天的力气才将钥匙给转动了。咯吱吱沉闷的声音中,斑驳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清淡的香气立刻迎面扑了来。 君青蓝眯了眯眼朝着院内打量了去。海棠苑分明常年上锁,却并不似君青蓝想象中一般破败苍凉。反倒整洁而美丽,整个院子里种了极多的海棠树,品种繁多。有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四季海棠不一而足,现在 开的正艳的便是墙根处那一颗秋海棠。 这些海棠因花期不同,展现出不同的姿态。叫人不得不叹服整座院子布局的精巧和细致。也只有这样的院子才配得上海棠苑三个字。 李从尧抬了腿,缓缓跨过门槛进了海棠苑,君青蓝在他身后紧紧跟随。在这样敏感的地方,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丫鬟婢仆,一眼瞧见李从尧,各个都变了脸色。李从尧朝他们摆了摆手,下人们便都静悄悄跪在了地上,并不曾开口。 李从尧狭长凤眸在院中微一打量,便缓缓朝着后院走去。海棠苑的下人并不敢跟随,连容喜都留在了外院,只有君青蓝一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后院靠着院墙有一座花圃,里面种着几株矮小的海棠树苗。一鹅黄衣裳的女子正站在花圃前,手中拿着半个葫芦做的水瓢,小心翼翼给海棠树苗浇水。她逆光而战,只给了君青蓝一个背影。 君青蓝瞧不清楚她的长相,只能瞧出那人身材纤合有度。并不似她一般柔弱,却也并不丰腴。如墨青丝斜斜挽了个坠马髻,鬓边插了只海棠绢花,再没有旁的装饰。 李从尧瞧了一会,她却始终只关注着花圃中的树苗,似乎并不曾觉察到身后有人进来。 李从尧渐渐颦了眉,君青蓝瞧见他的手指一根根攥紧了,眼底却并不曾再如先前一般染上悲凉。略显苍白的唇瓣轻启,缓缓唤道:“雪忆。” 君青蓝忽然瞪大了眼,她一直以为李从尧是个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的怪物。原来竟也能……这么温柔? 他的声音本就悠扬动听,这般刻意放缓添了温度。便似仙乐一般,瞬间能将人的心神彻底的融化了。 女子身躯一顿,缓缓转过了身。君青蓝再度震惊。 她这一生也算是阅人无数,瞧见的美人不胜枚举。 如长乐公主的妖艳,姜盈的娇憨都算得上世间难得的绝色。然而,同眼前这女子相比,瞬间便成了云泥。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见到这女人时的心情,只觉天地都失了颜色。便似她第一次瞧见李从尧,觉得天下间任何现有的词汇都是对他的折辱一般。这样的美丽只能属于高高天宫里,美丽的瑶池边上的仙女。人间却那得几回见? 她飞快瞧一眼李从尧,难怪他这样在意海棠苑中的女子。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李从尧相配。 可惜……她的眼中却并无半分神采。雾蒙蒙的便似明珠蒙尘,叫人瞧着莫名心疼。 李从尧缓缓颦了眉:“是我。” “是你。”女子端详了李从尧半晌,雾蒙蒙的眼底忽然生出了几分欢喜,丢了水瓢,三两步跳在了李从尧身边:“你好久没有来看雪忆了。雪忆好想你。” 女子微勾着唇角,将一颗毛茸茸头颅凑在李从尧眼前。于是,君青蓝瞧见了今日叫她最震惊的画面。清贵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李从尧,居然抬手轻轻抚摸着女子头颅,宠溺而温柔。 “君青蓝。”李从尧侧目瞧着张大嘴巴傻愣愣的君青蓝,淡淡说道:“这是本王的嫡亲妹妹,李雪忆。” 063 后宫阴私 “妹妹?!” 君青蓝眨了眨眼,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自打她第一次知道李雪忆的存在,便将她给默认成了李从尧的爱妾。忽然听到这么两个字,内心里完全拒绝接受。 “二哥?”李雪忆瞧一眼君青蓝,身躯有瞬间的瑟缩,眼底分明染了惧意:“她……她是谁?” 李从尧将唇瓣抿了抿:“是个不需要防备的人。” “二哥,你瞧瞧这几颗海棠树。嬷嬷说它们救不活了,雪忆不信。你快瞧瞧,我种的好不好?” 李从尧微笑:“雪忆做的事情,自来极好。” 李雪忆似乎将他这句话想了许久才用力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待雪忆将这几颗海棠救活了,便给二哥送一颗去。” 她慢慢回身,瞧着花圃中的树苗,木然的眼底深处渐渐被喜悦和光明取代:“也给大哥送一颗,还有父王。” 李从尧神色一凝,凤眸深处荡出暗沉的晦涩出来,分明凝聚着澎湃的怒火。然而,他却只浅浅吸了口气,以微笑的姿态柔声说了一个好。 李雪忆似乎爱极了海棠,一进了花圃,便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了海棠树上。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似乎隔绝了天地。 君青蓝在那个瞬间生出一种恍惚,总觉得有坚固的一道屏障将李雪忆的周身包裹。她的天地只在小小花圃中的方寸之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打开屏障,走进她的天地。唯有在她的天地里,才是快活的。 “走吧。”李从尧略垂了眼眸,转身出了后院。他行走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那样的速度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逃跑。李从尧那样的人,居然也能逃跑? “王爷!” 李从尧的速度将容喜给吓了一跳,忙不迭迎了上去。然而,他却半个字也不曾说,只微微摆了摆手便出了海棠苑。容喜示意君青蓝跟上,海棠苑的下人们一个个垂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待到三人出了海棠苑,容喜便将院门再度给锁上了。 “你有什么想法?” 才转过了一道假山石,李从尧忽然停了脚步。淡漠的声音冷幽幽说着,吓了君青蓝一跳。抬眼望去,那人站在假山后的暗影里,束手而立。他原本便肤色苍白,在这样的地方瞧上去便连往日里那稍微能透出的薄粉都失去了。天地间只余黑和白两种色泽,冰冷而无力。 “回答。”见君青蓝眼睛直勾勾只顾瞧着自己,李从尧皱了皱眉,眼底分明燃着几分薄怒,语声里便添了几分沉重的怒意。 “哦。”君青蓝正色:“郡主瞧上去似乎……” 君青蓝将声音顿了顿,眼眸微闪,在心底里仔细斟酌了一下要出口的词语,这才继续接口说道:“与常人有点不同。” “还有呢?”李从尧并未过多纠结与她的言辞。 还要问? 君青蓝眸色微闪。她来了燕京五年,从不曾听说过端王府中还有一位郡主。加上李雪忆的状态,足可以证明她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距离秘密越近的人,迟早得成了秘密。李从尧一定要拉着她涉足其中,实 在叫人……很不开心呐。 可是,能不说么? “郡主,很喜欢海棠。” 李从尧皱眉:“继续说。” “郡主……自打出生起,便是如此么?” 李从尧浅抿了唇瓣,狭长凤眸盯着君青蓝,眼底分明有风暴聚集。 “并不是。” 李从尧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沉几不可闻,却还是叫君青蓝听的清清楚楚。君青蓝能看出李从尧对这个问题的抗拒,她在这么问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能得到他的答案。骤然听到他开口,怔忪了片刻,才哦了一声。 “本王叫你住在端王府,只为了叫你查清楚一件事。”李从尧淡淡说着:“那便是,雪忆忽然疯癫的真相。” “……啊?”君青蓝张着嘴,哑口无言。她无数次的想过李从尧要她做的是一件什么事,也在心底里生出过无数的想法,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面临的竟会是这么一个局面。 她一点都不傻,燕京城里所有关于李雪忆的消息都被尽数抹杀,李从尧给了她一个相当棘手的差事。同这件事比起来,她要看刑部卷宗这事简直就不是个事。 “雪忆出生在冬日,燕京的冬天又干又冷。她出生前几日大雪纷飞,冷的人缩手缩脚,天天窝在家里不愿意出去。她出生那一刻却有红霞漫天,白亮的雪映衬着漫天的红霞,美不胜收。大家都说那是千年难遇的奇观,是祥瑞,而这祥瑞便是因为雪忆的降生。皇上下旨赐了雪忆为朝霞郡主,举国同庆。人人都说这是雪忆天大的造化,却哪里想到……。” 李从尧气息一凝,将手指攥紧了,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哪里想到,那才是雪忆灾难的开始。” 李从尧的声音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皇上登基时并不曾迎娶正妃。朝中第一要务便是要给皇上选一位合适的皇后,雪忆因身带祥瑞便成了入宫待选的淑女,也是皇后呼声最高的人选。然而,她入宫只一夜便被教引嬷嬷给送回了王府,其中原因难以启齿。雪忆受不住打击,一夕癫狂。自此,父王便将她锁在了海棠苑中,至今已有整整十年。”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他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彻底没了声音。假山后的暗影几乎将他完全吞没,在他如玉的面颊上蒙上了雾蒙蒙的灰暗。似乎连夏日的阳光到了他的身旁,也忽然变的无力,凄冷而孤寂。 她深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眸。 天下间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李雪忆的疯癫一定有原因。无论那个原因是什么都注定了她是个可怜人。然而,她是幸福的。入宫落选还能回归本家,虽然被锁在海棠苑中失了自由。她的一应用度却是顶尖的,足见李从尧对她的重视。 与李雪忆比起来,李从尧才是真正的不幸。 钟鼎世家的勋贵公子,原本有着幸福家庭大好前途。父兄却相继亡故,不得不熄灭了自己的理想,以稚嫩的双肩扛起破落的端王府。又染上那么可怕的病症,一日日的等待着死亡。他是笼罩在整个端王府上的天,却没有人能够给他依靠。 他只有自己! 可是,李从尧从不需要人的 可怜。所以君青蓝低下了头,不叫他瞧见她眼底的情绪。那对李从尧来说是一种侮辱。 “能告诉我朝霞郡主落选的原因么?”她轻启了朱唇,缓缓说着。 李从尧的气息却忽然停滞了半瞬,狭长凤眸里分明有冷凝风暴凝聚。容喜缩了缩脖子,眼底带着焦急瞧着君青蓝却不敢上前。 怎么……问起这个? 君青蓝迎着李从尧的目光,并不畏惧他眼中的杀气。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眸:“端王爷要卑职查明郡主疯癫的真相,总要叫卑职明了此事发生的前因后果,才好替她讨回公道。” 李从尧不会不知道,李雪忆的落选便是她疯癫的引子。既然他选择了自己,就该百分百的相信她! “她……。”良久,李从尧吸口气敛了眸中锋锐:“他们说,雪忆非完璧之身,所以没有资格入宫。” 君青蓝瞪大了眼,再不会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原因。 “雪忆素来洁身自好,性子又温顺和善。她入宫时尚没有及笄,不过是个单纯活泼的少女。父王刚刚听到那个消息时,认定是验身的嬷嬷收了人好处,动了手脚陷害雪忆。于是便找了信得过的人同宫里的嬷嬷一起,给雪忆再度验身,结果……。” 李从尧闭了闭眼,后面的话再说不出了。君青蓝却已经明白,结果除了叫更多的人验证了李雪忆的不贞之外,再不会有别的结果。 “将失贞女子送入后宫本是欺君之罪,皇上念及端王府战功赫赫只褫夺了雪忆淑女身份,准许父王将她领会家中。那一夜雪忆情绪极其不稳定,父王便叫她回海棠苑休息,想着第二日再问清楚她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想不到,再见到雪忆时,她却已经……疯了。当初的事情,再也没有踪迹可寻。” 李从尧将眉峰一挑,瞧着君青蓝:“本王从不相信雪忆能做出那种出阁的事情来。后宫阴私的手段素来耸人听闻,故而,本王相信只要不放弃,总有一日能替雪忆讨回公道!” 君青蓝眸色微闪,只觉头疼。这是要让她同后宫扛上了么? 李雪忆在皇上初登大宝时入宫待选,那时候后宫还空虚的很,甚至连最得宠的萧贵妃那时候也还只是皇上身边的掌灯宫女。所以,自然能排除后妃倾轧的可能性。那么,有本事操控这一切的人还能是谁? 这就……有点吓人了。 “端王爷,君青蓝只是锦衣卫一个小小的仵作。您叫卑职以如此的身份去对抗天上那人,只怕是在异想天开吧。卑职实在没有那个本事啊。” “这事与他并没有关系。”李从尧淡淡说道:“在那个时候,雪忆为后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那时,端王府仍旧镇守着边城,手中握有整个西南大营的兵权。他才从北宫出来,根基并不稳固,正需要父王的鼎力相助。所以,他不会自毁前程。若不然,端王府早就因为欺君而受了牵连,他也不会极力帮着父王遮掩这事。” 君青蓝沉吟着没有说话,这么说起来,该不是皇上的主意。 那么,还能是谁? 064 王爷,您的脸面呢 李从尧方才说了,那时候后宫空虚,莫说皇后,连个嫔妃都没有。根本不存在后妃嫉妒李雪忆容颜地位而暗中出手的情况。 加上端王府势大,若敢招惹李雪忆基本上等与是在自掘坟墓。然而,那人不但动了手,还成了功。李雪忆自然不可能在后宫里面同什么人苟且,她又是怎么被人给破了身? 这样的行径无疑与在冒险,等于将自己给架在了刀山之上,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任何人都不该对那样赔本的生意感兴趣。 而,最重要的一条。 皇上并不会处置端王府,老端王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认栽。只要李雪忆开口顺藤摸瓜,那人必然得遭殃。 所以,必须得想法子叫李雪忆闭嘴。联系之前种种,李雪忆的疯癫绝对不会是正常现象。因为,时机太巧,她的疯癫刚刚好将后宫里发生的事情彻底的湮没。 这人不但胆子大,而且有头脑有手腕,且非常有能力!能力大到叫李从尧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丁点的线索。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他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将这悬案给破了? “王爷只怕……。” “你必须查出真相。”李从尧面上平静无波,缓缓开了口:“否则你的下场只有一个。被锦衣卫扫地出门,之后彻底消失与长乐公主府中。”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深深吸气。 男人狭长凤眸中淡漠的目光便定定瞧着她:“更不用提翻阅刑部陈年卷宗之事。” 君青蓝叹口气:“卑职尽力。” 李从尧这厮简直……拿她最在意的事情来威胁她,好歹是个王爷,脸面呢? 可是,偏偏她半个反对的字也说不出,只能答应。 “恩。”李从尧收回了目光,一脸早知你会答应的淡漠:“既然你要查探的事情与雪忆有关,自现在起便多往海棠苑跑跑吧。回头,找容喜领一把海棠苑的钥匙。明日是初一,雪忆要到普宁寺上香,你便陪着她一同去吧。” “是。”君青蓝已经有了一个深刻的认知。李从尧同她说的话从来不是商量,只是告知。她除了答应根本无话可说。 “本王还有旁的事情要办,你自回清露园去吧。今日没有重要的事情便不要出府了,本王已经吩咐了容含将从前与雪忆有关的物品都送去了你屋里。你尽快看完,将你发现的线索报给本王。” “是。” 回话时君青蓝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一种被李从尧压迫出的习惯。然而,等她瞧见了容含放在自己房中的物品时,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什么?” “郡主入宫前所练习的书画及女红。” 君青蓝抿了抿唇,她不知道眼前这些玩意是书画和女红吗?可是……堆了她大半个房间是什么情况? “王爷吩咐说只捡最重要的给君大人拿来。所以,奴才只挑了这么一部分。” 这只是一部分?! 君青蓝垂了眼眸,所以这些勋贵子弟,高门贵女果真闲得很。才能在短短数年之间弄了这么些玩意出来 “王爷希望君大人能尽快看完这些东西。” “恩。”君青蓝没有再说话的心思,摆了摆手叫容含出去。 即便那人素来没有存在感,瞧着这满屋子书画也会觉得他在眼前憋闷的难耐。此刻,她需要静静。 君青蓝这整整一日的时光都注定了只能在房间里度过,她没有功夫再去做旁的事情。 一直到了华灯初上,容含送到屋中的东西她也不过才看了一半。待到容含将晚膳送入房中时,她却已经将余下的一半整理好不去瞧了。 “将这些送回去吧。”君青蓝指了指桌案上的字画女红说道。 容含皱了眉:“大人看完了?” 他眸色微闪,分明对她半点都不肯信任。 “不必再瞧。”君青蓝给自己盛了碗碧梗粥,慢悠悠说道:“端王爷要告诉我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并没有去给容含解释,夹了块炸酥卷细细品着。 李雪忆的字画造诣相当不错,君青蓝的祖上曾经出过一位帝师,世世代代的族人中均有大儒。故而,她并不同于一般人家的女子,三岁时便开了蒙,同家族中旁的子弟一起入学堂读书识字,也算是见多识广。虽然她并不十分喜欢治学,但她天资聪颖,对与书画文章一道还是非常具有辨识度的。从李雪忆的笔法文章便能瞧得出她是个心思玲珑,温柔细腻且相当遵循守礼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万万不会做出与人苟且失贞的事情! 李从尧就是要她用最短的时间来了解李雪忆。了解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更加坚信,她的疯癫一定有问题。 “君大人不再仔细瞧瞧?”容含站了半晌,瞧着她吃完了一只酥卷才讷讷开了口。 君青蓝抬头瞧着容含,多少有些奇怪。他性子又冷又闷,莫说是旁人即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也从不在意。怎的今日……如此在意这些字画?生怕她瞧的不仔细? “不用。”君青蓝说道:“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要用眼睛才能瞧的清楚。” 容含微颦了眉头:“王爷方才叫人来传话,明日郡主会在卯时出门,到普宁寺上完香后还要听度厄禅师的法会,晚上得在普宁寺歇息过夜。君大人需陪同郡主一起在普宁寺外留宿,务必要保护好郡主安危。” “……哦。”君青蓝暗暗叹口气,李从尧是真不客气呐。 这人还真是会使唤人! …… 普宁寺位于燕京外城的东德坊中,再往前去便是东德门。天下间大多的寺庙都建在崇山峻岭中,唯有普宁寺例外。然而,这一座寺院却已经有了近百年的历史。 普宁寺的建立在北夏的历史上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实际上,普宁寺与北夏王朝成立的时间相差无几。 传说,普宁寺的第一位主持是圣祖皇帝的太子,不知何故那位太子却对权势富贵弃如敝履,只一心向佛。后来更是执意遁入空门,为此义无反顾抛却了皇位。伤心绝望之下的圣祖皇帝却并没有将皇位传给他其余的皇子,与重病时匆忙之间将太子的长子 赐封为太孙,又下旨修建了普宁寺供太子修行之后就驾崩了。 自此后,普宁寺便成了一座皇家寺院。历任的主持都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便成了燕京勋贵上香礼佛的好去处。 僧人的作息一贯与十方红尘中芸芸众生不同,每日起的极早,几乎在三更左右便已经起床做早课了。故而,李雪忆出门极早。宁愿守在不曾开门迎客的普宁寺外候着,也不愿在温暖的床榻上辗转。似乎这样才能显得心诚。 君青蓝他们第一个到达普宁寺,也不过等了片刻,等待进寺的马车和行人便多了起来。几乎排满了整个街道。东德坊因着普宁寺的关系,与燕京城各坊区都不一样,坊中只有供给居士修行暂住的房屋,再有便是给过夜香客预备的临时房舍,并不允许寻常百姓居住。 因而,即便街道上被香客给填满了,却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不满。 君青蓝默默打量一眼身后密密匝匝的人群,每人眼底都带着与周遭环境的肃穆所并不相称的兴奋。君青蓝知道,这种兴奋来自于度厄。 北夏推崇佛教,佛寺林立,培养了许多佛法精湛的高僧。这一位度厄禅师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七月半中元节即将到来,整个七月都沉浸在消灾除障,度化苦厄的肃然之中。故而,度厄禅师自西地一路北上**,与三日前进入燕京。一日修整,一日与普宁寺僧众辩论佛法,第三日便是讲经法会,第四日则会离开燕京,继续北上。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是千年难遇的机会,谁不想一睹度厄禅师的风采?不想接受高深梵音佛唱的洗礼,好叫自己在这凶险的中元节到来之际消灾除障平平安安呢? “容含。”君青蓝半敛了眉目:“今日人多,你不需要跟着我。保护好郡主才是要务。” 容含今日穿了寻常一件玄色衣衫,往日里总抱在怀中的那一把长剑今日也特意拿布巾包了,俨然并不希望他们这一行人太过引人注目。他始终站在马车下寸步不离,冰冷一双眼眸却瞧着君青蓝。 “王爷吩咐过,奴才只能跟着大人。”良久,他才缓缓开了口:“郡主的安危是大人的事情。” 君青蓝被他一句话成功的给噎着了。他们今日都是陪着李雪忆礼佛,她若是有什么闪失,谁都没有好处,分什么彼此? 然而,容含与容喜不同,他脑子里面只有笔直一条脑回路,碰到了南墙都不会回头。想要改变他的想法,难如登天。 君青蓝别开了眼,放弃了去说服容含,自己走在了马车下,抬手敲了敲车窗。功夫不大,便瞧见个头发花白的婆子探出了头来。君青蓝认得那婆子是李雪忆的乳母张嬷嬷,于是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郡主情况如何?” 张嬷嬷微笑着颔首:“回君大人,郡主这一路精神极好,正在看书呢。大人可是要同郡主说话?” 果真是嫡亲的兄妹,连在马车里喜欢做的事情都一般无二。 “不必。马上就要辰时,等普宁寺开门后,所有人都得下车步行进寺。你们要时刻看护好郡主,千万莫要叫任何人惊扰了郡主。一旦……。” 065芳踪难觅 君青蓝声音顿了顿:“一旦出现意料外的状况,立刻护着郡主离开。无论要做任何事情一定要叫我知道,万不可离开我超过一尺的距离。” 张嬷嬷抿唇微笑:“老奴醒得了。难怪王爷叫君大人随行,您可真真是个细致周到的人。全不似旁是男子一般粗鲁。” 君青蓝将唇角微勾了一勾便别开了眼。这话叫她听得多少有些尴尬,她本就不是男子。 辰时正,普宁寺山门大开。度厄禅师的法会便设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今日到场的信众能称得上人山人海,但人人却极有秩序。度厄禅师在普宁寺僧众的陪伴下与高高法台上端坐。禅师宝相庄严,声音洪亮浑厚,半点不似古稀之年的老者。今日,天公作美。自清晨起便有浓云遮了烈日。凉风习习,竟全不似夏日焱焱。众人齐聚,半点不觉难耐。纷纷赞叹度厄禅师功德无量,佛法高深,才得老天相助。 他此刻为大家宣讲的是金刚经。这一部经书本通俗易懂,燕京城内大多人都耳熟能详。但,度厄禅师的讲解却妙趣横生与众不同,为众人增添了许多新的认知出来。 一时间,普宁寺缭绕的烟火中,僧众自发,与度厄禅师一同念诵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肃穆的声音直冲云霄,震撼人心。 李雪忆并没有如同普通的百姓一般聚在广场上。因普宁寺中时常有高门贵女造访,故而在广场两侧设了许多碧纱橱。以薄薄的素纱屏风将她们身躯遮掩,既不影响做法会,又免于女眷们容颜被旁人观瞧,一举两得。李雪忆便在其中一间碧纱橱里。 君青蓝侧目瞧了她一眼。今日的李雪忆瞧上去半点没有疯癫之态,面目平静。也同旁人一般将双掌合十,轻声念诵经文。 她缓缓挪了身子,走在了碧纱橱外。今日到会的人非常多,每一个碧纱橱外面都有侍卫值守。连京兆尹的衙差们都到了,包围了会场,时刻防备着意外情况的发生。 君青蓝目光才在人群中扫了一眼便吸了口气。人群里有那么几人,虽也穿着极寻常的衣物,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锐利如鹰的。他们不同于旁的信众一般虔诚,目光时刻都朝着四下里打量。这样的行事作风她再熟悉不过,居然连锦衣卫都出动了么? 今天还真是个大场面呢! “君青蓝?” 忽觉肩头一沉,君青蓝回身瞧去。身后站着满面惊喜的姜羽凡。 “头?” 姜羽凡今日穿着松竹暗纹的袍子,绣春刀和忠言薄都不曾带在身边,连头发都只用缎带随意的绑着。这样的打扮与混迹在人群里的锦衣卫瞧着并不似一路,他来干什么? “我前日去义庄寻你,君老爹说你已经搬到端王府去住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同端王这般亲密?” “这事说来话长了,不如不说。”君青蓝尴尬一笑:“你今日是来这里公干?” “那可不是。”姜羽凡摇头:“今日度厄禅师讲经,我娘和家里的女眷们都嚷嚷着要来听法 会。我便向衙门里告了假陪着她们一起来了。你瞧。” 他朝着西侧一个碧纱橱指了指:“她们就在那里。走,我带你见见姜盈去,她总念叨你。” 说着,姜羽凡一把扯了君青蓝手臂,便要往姜家的碧纱橱里面带。 “这可使不得。”君青蓝被他弄的头疼:“碧纱橱后都是各府的内眷,怎么好与外男相见?何况,我这里还有要务在身,实在走不得。” “要务?” 这两个字瞬间吸引了姜羽凡的注意力:“你往日还真不是个喜欢往寺庙里面凑的人。” 他朝着君青蓝身后的碧纱橱瞧了一眼,正与容含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嘶了一声,立刻别开了眼:“端王殿下今日也来了?这我可得去见个礼。” “里面不是端王爷。”君青蓝将手臂一横,拦住姜羽凡身躯:“是端王府的女眷,你并不方便进去。” “端王府有女眷?”姜羽凡眨了眨眼,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困惑:“端王爷染病前并不曾定下婚盟,据闻他的病症近不得女色。何时有了女眷?” 君青蓝摇摇头:“并非端王爷的侍妾。” “那是……。”姜羽凡声音一顿,眼底忽然生出几分惊诧:“里面的人不会是朝霞郡主吧。” 姜羽凡与旁人的身份不同。他的母亲是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贞容大长公主,对于皇宫里的事情再熟悉不过。虽然李雪忆在燕京贵女中消失的时候非常早。旁的人不记得勋贵世家里有这么一位,姜羽凡一定不会忘记。 君青蓝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她……。”姜羽凡原本想说她已经傻了,又觉得这样的话非常失礼,于是抿了抿唇将后头的话给吞了回去。只拿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眸色闪烁不定,意味深长。 “端王爷居然叫你陪着朝霞郡主一同出来,对你可真不是一般的信任呐。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君青蓝皱了眉没有开口,这问题的答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李从尧怎么就这么信任她? “君青蓝。”姜羽凡将胳膊搭在君青蓝肩头,神秘兮兮说道:“皇上升了你做总旗,却叫你两月后才可上任。我怎么琢磨这都不像是个好事,这种时候连我爹都说要离你远一些。怎的端王爷却这么护着你?你们真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该不会是端王爷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亲戚吧。” 姜羽凡整个人都带了光,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快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君青蓝呵呵,将肩头一跨,挣脱了姜羽凡:“您想多了,我从前与端王爷并不相熟。” 姜羽凡撅了嘴,俨然不肯相信。才要开口追问,却听见姜家碧纱橱里有人叫他,于是朝着君青蓝摆一摆手飞快跑了。 君青蓝这才舒了口气,与容含站在一起盯着四下里的动静。 好在这一日并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法会结束以后是普宁寺举行的斋会,招待信众用斋饭。因着第二日度厄禅师便会离开燕京, 故而许多信众选择那一日就近住在东德坊。好在第二日能亲自为心目中这位大能送行。 李从尧早就为李雪忆定好了暂住的房舍,君青蓝和容含将小院里里外外检查了数次,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才安心叫李雪忆住下。这一整日,她的状态瞧上去都好的很,并没有忽然发了癫症。 直到了这个时候君青蓝才知道,李雪忆并非一个实际意义上的疯子。她只是记性不好,忘记了许多东西。思想行动便如十岁左右的孩童一般单纯。她的癫狂是不定时的,若是没有发病的时候,瞧上去与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尽管如此,君青蓝却并不敢松懈。时刻守在李雪忆的房间外面直到深夜。她没有忘记自己此刻是个男人,到底男女大防,总与李雪忆离得太近并不合适。正因为如此,她始终都不明白李从尧叫她跟随李雪忆来上香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该不会瞧出了自己的女子身份了吧。 未知的事情总能叫人不安,君青蓝便带着不安睡下了。她回房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东德坊的作息又素来比别处都早。那时候早已经万籁俱寂,街上又有锦衣卫和京兆尹的人守着,再也不可能生出什么波折出来。于是,她才能暂时放下一颗心。这一觉便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待她睁开眼的时候很是疑惑的一阵子。她睡眠素来清浅的很,但凡有丁点的动静就能惊醒了。居然能睡的这么沉? 她迅速在屋中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迷香之类的玩意。头脑也不觉混沌,反而神清气爽。莫非昨日真的是累了? 君青蓝推门出屋,恰瞧见容含自对面客房中出来。二人目光交错一碰,均带了几分疑惑。君青蓝多少生出几分不安来,容含比她更加谨慎,居然也……睡到了这个时候? “你……。” 容含才说了一个字,斜刺里忽然听到女子一声尖叫,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二人齐齐变了颜色,均听出方才的动静来自李雪忆的房间。于是,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推门进了屋。 屋中风风火火冲出一人,与二人撞了个正着。君青蓝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人手腕攥住,将她身躯一把扯了回来。 “张嬷嬷?” 眼前人正是张嬷嬷,却与往日瞧见的一丝不苟的模样半点不相同。张嬷嬷的头发是乱蓬蓬的,外衣的带子也只松松搭在了一起并不曾系上。甚至连脚上的鞋子都没有穿,就那么光着两只脚跑出来了。 “出了什么事?”君青蓝皱眉。张嬷嬷这样子,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郡主!”张嬷嬷声音颤抖着,眼底分明染着恐惧:“郡主不见了!” 什么?! 君青蓝丢开张嬷嬷朝着屋中冲去,容含的速度却比她更快。待到君青蓝进了里间,容含已经将床帐子给掀开了半边。屋中床榻上被褥是摊开的,有那么几分凌乱,俨然曾经有人睡在上面。 然而此刻,床榻上却空无一人。 李雪忆不见了! 066 南街命案 君青蓝上前,将手指探与被褥之中,面色渐渐发沉。 “被褥是凉的,郡主早就离开了房间。”她说。 “怎么回事?”容含皱眉,厉声问道:“你与郡主同屋,郡主什么时候离开居然不知道么?” “老奴真是该死。”张嬷嬷眼睛氤氲了,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昨夜也不知怎的,困乏的很。伺候着郡主睡下以后,老奴便也在外间的小榻上睡着了。不知怎的一觉就睡到了现在,想着该伺候郡主洗漱了,才发现……郡主根本不在屋里。” 老太太急的掉眼泪:“老奴居然连郡主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她那样子若是走丢了,可怎么得了?” 君青蓝没有说话,侧目瞧向容含。容含恰也在同一时间瞧着她,两人眼底分明都带着思量。所有人都在昨夜沉睡,又在同一时间醒来,这绝非偶然! 他们在什么时候着了人的道不得而知。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那人的目的是李雪忆! 他们出行都穿着便服,也并没有使用端王府的马车。知道李雪忆身份的除了端王府的几人,便只有姜羽凡。 君青蓝确信,姜羽凡不会对李雪忆感兴趣。那么,出手的人是谁? “张嬷嬷,你守在院子里不要出去。若是郡主回来,一定要守住她万不可再叫她出门。” “容含,你与我分头去寻找郡主。” 容含皱眉:“郡主失踪许久,你我并不能断定她的方位。为今之计该立刻通知王爷,多派些人手寻找。” “郡主不会离开东德坊。”君青蓝坚定的说道:“昨夜我们直到宵禁才回房。东德坊中有大量达官显贵的亲眷居住,故而戒备森严。若真有人在宵禁后劫走了郡主也根本走不远,郡主一定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奴才这就去普宁寺瞧瞧,是不是郡主一早便在寺院门口候着度厄禅师去了。” “也好。”君青蓝点头:“我去街上找找锦衣卫的兄弟,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若是一个时辰后始终一无所获,你便立刻到王府去送信。请王爷立刻派人手前来接应。” 容含点头,将足尖在地面上一点,飞身上了房,直奔着普宁寺去了。 君青蓝安顿好张嬷嬷也出了门。昨夜达官显贵云集,正是锦衣卫暗中监视搜集言论的好机会。在信众们散去之前,他们一定不会撤离。锦衣卫的嗅觉比任何人都敏感,若是真有线索,他们会比任何人都先知道。 君青蓝决定先去找姜羽凡。她如今身份敏感,并不适合在锦衣卫中露面。也唯有央求姜羽凡替她出头了。 然而,她才走到了巷子口,忽然便瞧见人流如织,乱纷纷的朝着南街一条死胡同中去了。君青蓝侧身躲开人群,行走的速度怎么都快不起来。 “可了不得了,南街出了命案,你们听说了么?” 命案两个字叫君青蓝听的心中一凛,不由便停了脚步。 “怎么没听说。据说血流的成了河,直接都流到门外头来了。惨烈的很呢。” “啧啧,听说还有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命案!漂亮的年轻女人! 君青蓝再听不下去,立刻折返了身躯,也朝着人流的方向迅速朝南街去了。她面色紧绷,双拳都攥的紧了。只觉得一颗心突突跳的如擂鼓一般,千万不要是李雪忆! 等她到了南街的时候,整条街几乎都被堵死了。即便她尽力踮了脚尖,也瞧不清案发现场到底是什么情况。正焦急中,耳边有细微风声擦过。下一刻,便有人在她肩头上轻轻拍了一拍。侧目瞧去,身边站着的是容含。看来,他也是被命案给引来了这里。 容含朝君青蓝打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走。两人退到一处人少的角落,容含才站住了身形。 “不是郡主。”容含开门见山说道:“死者是个男人。据说是普宁寺请来修缮寺庙的一个工人。” “还好。”君青蓝松了口气。虽然没有李雪忆的消息,但听到这个还是非常令人舒适:“咱们继续分头寻找去吧。” “恩。”容含点头。 二人才要分开,便听一串鸣锣开道,京兆尹和大理寺同时来了人。 君青蓝眼睛尖,一眼瞧见了人群里的苗有信,扯着容含便躲在了人堆里。她如今忙的很,片刻耽搁不得,万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不相干的事情。 “走吧。”待到大理寺的人瞧不见了踪迹,君青蓝才松了口气,钻出人群。 然而,她才寻着空隙移动了一下脚步。人群中忽然起了骚动,一下子便将眼前去路封死。 “抓着凶手了,这么快呢。” 人群中一阵欢呼,人人眼底似都带了光。君青蓝皱着眉,不就是个凶杀案么?这么激动? “麻烦,让让。”她吸口气,大声喊着。手臂朝两侧推去,试图给自己开条道路出来。 然而,瞧热闹的百姓忽然就似铜墙铁壁一般坚固。她使劲了浑身的气力,不但没能叫自己脱身,反倒被人潮给推着朝凶案现场去了。 君青蓝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正郁闷时忽觉腰带一松,双脚便离了地。侧首看去,正是容含提着自己衣带腾空而起。君青蓝从不知道原来容含的轻功这么好,提着一个人还能如入无人之境。二人身躯腾空而起,容含只用足尖在离得最近的一个百姓头上微一借力,二人身躯便落在了道边一处屋脊之上。 君青蓝这才舒了口气:“多谢。” 容含只浅浅抿着唇并未开口,双目朝四下里打量,思量着一会要从何处找起。 此刻,又一串鸣锣响,夹杂着男人高声叫嚷:“押解人犯,行人避让。” 二人寻声望去,苗有信带着大理寺的衙役走在前头。推推搡搡的将一五花大绑的女子自人群中带出。君青蓝只瞧了那女子一眼,立刻就变了脸色。容含的身躯忽然绷紧,连呼吸都凝滞了。促成二人这般异常的源头,便是被大理寺绑缚的那人。 一个女人,穿着浅藕荷色软烟罗,仙子般美丽的女子。那是李雪忆,他们找了许久踪迹全无的朝霞郡主李雪忆! 容含将气息一凝,身躯便箭一般射了出去,眨眼的功夫便自人群上飞过,直直落在苗有信眼前。将双臂一展:“站住!” 容含本就是个淡漠如冰的性子,这会子不知触动了哪根心神,声音似染了刀 剑的锋锐,带着浓重的杀气。 “把人留下!”他说。 这一下出人意料,围观的人群静了半晌,忽然就开了锅,潮水一般向着巷子口退了去。这一条巷子本就狭小,加上围观的百姓众多,毫无征兆的这么一退,即刻成了一锅粥。有瘦弱矮小的叫横冲直撞的人群一下子推到,后面人瞧也不瞧直接踏了上去。眼看着便要酿成一场大的灾难出来。 君青蓝站与高处,自然将下方状况瞧的清清楚楚。于是,狠狠颦了眉头,容含太过鲁莽!若真造成了踩踏伤亡,这笔账必然算在李雪忆和李从尧的头上,还怎么救人? 情急中,她深深吸口气,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度厄禅师法架到,信众跪迎!” 这一声管用的紧,纷乱的人群立刻止了势头,竟真的纷纷跪了下去。这么一来,倒在地上的人便暂时解了危机。 “苗大人,都是自己人,还请手下留情呐。” 君青蓝心中明白,眼前平静只是一瞬。百姓们很快就会发现度厄并没有到场,接下来的境况会比方才还要混乱。于是,她片刻都不敢耽搁,继续大声喊着。 “君青蓝?”苗有信吃了一惊,皱眉瞧着立于屋脊上的女子。 “对不住。”君青蓝咧了咧嘴:“这样的见面方式实在无奈的很。容含,快带我下去!” 君青蓝瞪着眼,语声渐渐严肃。李雪忆要救,却绝对不是像容含那样的救法。这事情要想有个圆满的结果,只能她出头。可是,你将人送上来了,好歹也给安安全全弄下去不是?说好的只保护她呢? 容含紧紧抿着唇,依旧将双臂笔直的伸展着。俨然没有要退下的打算。 君青蓝冷了脸:“你可是忘记了自己的责任!” 这话俨然是在以势压人,与君青蓝惯常的风格并不相符。但,在这样的时候她必须如此,万不能让容含同大理寺起了冲突。那将会对端王府大大的不利! 容含眸色一凝,眼底分明带了几分犹豫。然而,瞧着受惊小兔般的李雪忆,却仍旧固执着不肯放任何人离去。 君青蓝叹口气,到底是个身份尴尬的客人呐。此刻若是李从尧命令他退下,他一定会乖乖听话。 正发愁的时候,忽觉腰间一紧,竟叫人一把给揽住了腰肢。药草的涩然清香迎面朝着君青蓝扑了来,下一刻两条人影便稳稳自屋脊上落了地。 “端王……殿下?!” 君青蓝呼吸一凝,自己才在脑子里想到李从尧,他竟忽然就出现了。此刻,他与她离得极尽。男人玉色晶莹的肌肤近在咫尺,他的手臂还揽在她腰间。明明七月流火的天气,这人周身却是沁凉幽冷的。两人离着这么近,却觉不出半丝的燥热,反倒叫整个人都清爽了。 “多谢……。” 王爷两个字尚没有出口,那人却忽然松了手将她远远推了出去。君青蓝敏感的瞧见他眼底似生出几分意味不明的波动,再瞧着她的眼神便怪异而疏离。那人始终站在她三尺之外,避她如蛇蝎一般。 “君青蓝。”他微颦了眉头,悠扬的声音里半分情感也无:“这就是你报答本王的方式?” 067 一切都是误会 此刻的南德坊中寂静无声,百姓们跪俯与地面,眸色却由最初的崇拜变作了震惊。他们起初跪下,是为了迎接心目中的上师活佛。 然而,在抬眼那一瞬,乎见月白衣衫的男子自天而降。此刻正是暮色四合时候,火红的云霞陡然自天幕升起,将天上地下都给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灿烂的金红。那人白衣胜雪,下坠的气流将他衣袂卷起翻飞似绽放的玉兰花。他肤色本异于常人的白,此刻沾染了天地的温暖,竟如玉一般的润泽。那般落下,天神一般的完美。这一幕终成了燕京信众心里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盛景,任谁也无法忘记那一刻灿金天幕下男子绝美的容颜。 君青蓝一贯清醒,虽然欣赏身边男子绝代的风华,却绝对不会倾倒于他完美的风姿之下。待到稳稳落了地,她才将唇角勾了一勾说道:“端王殿下,一切都是误会。” 李从尧只淡淡哼一声,并不曾开口。狭长凤眸深处有暗潮涌动,俨然在等待着君青蓝的解释。 “苗大人,辛苦了。”君青蓝却扭过了头去,瞧向呆若木鸡的苗有信,颔首问好。 “君青蓝?端王殿下!”苗有信嘴唇翕动了半晌才彻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请苗大人先吩咐手下将百姓们疏散,咱们再借一步说话?” 苗有信点点头,瞧一眼李从尧压下眼底的疑惑,命手下人将聚在巷子里的百姓们安置好。百姓们自然不肯就此散去,虽然离着他们远了一些,却仍旧眼巴巴朝这边瞧着。所幸方才的踩踏危机算是彻底的解除了。 “君青蓝。”苗有信轻轻呵一声,眼中神色也瞧不出是喜还是悲:“我发现但凡有命案的地方定然有你。” “呵呵,这样的巧合我也无奈的很。”君青蓝耸肩淡笑。眼睛却瞧着容含,素手朝他肩头轻轻拍一拍:“你可以退下了。” 容含也是个死心眼,直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挡着苗有信的去路。他的意图明显的很,谁若是想要带走李雪忆,除非踏着他的尸体。 容含紧抿着唇,始终不肯动弹。 君青蓝轻轻叹气:“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容含瞧一眼李从尧,终于缓缓垂了头颅,退在了二人身后。眼底的杀气却半点不曾减少。 “今天这事只怕有些误会。”君青蓝瞧着李雪忆,心里咯噔了一声。 李雪忆的面孔是苍白的,半分血色也无。她只有十岁孩童的心智,大而圆一双眼眸往日里瞧着始终澄澈干净的如同颗琉璃。然而,此刻那一双眼眸中却半分神采也无,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将散未散的恐惧,压制了她全部的心神。以至于唇瓣都失了血色,只余浅淡一抹樱色。整个身躯在这炎炎夏日里不可遏制的颤抖,便似冷到了极致。 这样的人,能杀人? 君青蓝认为李雪忆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然而……她缩在衣袖中的双手上却沾满了鲜血。鲜血已有些微的干涸,在她手背上蜿蜒出小蛇一般扭曲的血痕。君青蓝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手上会留下那 么多的鲜血,连衣袖上都沾染上了斑斑血迹,干涸成了深褐的斑驳。触目惊心。 “我听说你如今沐休在家,今日的案子简单的很,便不麻烦你了。” “我其实一点都不怕麻烦。”君青蓝将话说的理直气壮,其实心虚的很。面孔上却浮着端方温雅的笑,瞧着苗有信:“不如,咱们再去现场瞧瞧?” 苗有信抿了唇并没有挪动地方。他与君青蓝相熟不是一日两日,她从来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从前哪一次办案不是他三催四请的求,今日这么主动……他瞧一眼她身后的李从尧,忽然就从脚底生出一股冷意出来,有点不寒而栗。 端王爷最近总盯着大理寺,莫非传说中皇上要对大理寺动手是真的? “请。”苗有信眸中立刻浮起一丝郑重和感激,侧身恭恭敬敬朝着君青蓝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青蓝一瞧他的做派便知他大约误会了什么,却并不去解释。随着苗有信朝着巷子里侧去了。从头到尾她没有提过半句李雪忆,她从不担心大理寺会在这个时候带走李雪忆。有容含守着,怎么都不会叫她有危险。这时候,弄清死者的身份和死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死的是什么人?”君青蓝有一搭没一搭开了口。 “死者名叫福来,为了迎接度厄禅师的到来,普宁寺请了些人来修葺寺庙。他便是其中之一。” 君青蓝在心中将福来的名字念诵了几遍,这样的名字多少叫人觉得有些奇怪:“在咱们北夏姓福的人可不多呢。” “这福来今年有四十出头,住在德化坊。往日里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五日里有四日半都在赌坊泡着。” 君青蓝眸色一闪:“这样的人,生前得罪的人该是不少吧。怎么就能认定那女子是凶手?瞧着实在不像。” “若是叫我听也会觉得不像,可是……等你在现场瞧过便不得不信了。” 二人话不曾说完便已经到了案发现场。苗有信亲自将拦在现场外,插了警示黄旗的麻绳挑起来请君青蓝进去。 君青蓝抬头朝着屋内打量了去。这是普宁寺供给工人休息落脚的暂住之处,条件并不似居士居住的院落,小的很。站在外面便能将屋中情形一眼瞧的通透。正对着大门是一张四方的长桌,桌上摆着粗瓷的茶壶,只扣了只茶碗在壶上。桌后的墙壁上有小小一个佛龛,供着观音大士像。小小香炉中有烧的只剩半截灭掉的线香,再没有旁的贡品。靠着屋中东墙跟放这张陈旧的木床,一人仰面朝天躺在床榻上。 君青蓝才进了屋便叫刺鼻的血腥味熏得皱了皱眉。屋子里的地面铺的是青砖,遍地都是大团暗褐色的花纹。君青蓝一眼就能瞧出,那些花纹是血痕。青砖吸水性极强,血液落在上面立刻便给吸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暗褐色的痕迹。即便如此,却还是叫人对这满目的斑痕生出冷意。 而床榻上的男人…… 君青蓝不过瞧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气。那人居然……**着上身没穿衣服!!! “那就是福来 。”苗有信抬手朝着床榻上点一点:“死状有些不堪入目。我们发现他时,那女人就睡在他的旁边。” “你说……什么?!”君青蓝彻底惊着了,猛然抬首再度朝向福来。 福来只有四十多岁,身体却已经发了福。加上皮肤松散,瞧上去竟连个垂垂老者都不如。他只穿了条亵裤横陈,原本该是叫人血脉喷张的情景,然而这人的身材实在有碍观瞻,叫人生不出半点旖旎的心思来。 “伤口在他前心。”苗有信轻声说道。 君青蓝点点头,她已经瞧见了。这遍地鲜血,一室的腥臭居然……只是胸口那一点伤痕造成的? 那伤口只有莲子米大,瞧上去深的很,成了个小小黑洞。君青蓝狠狠眯了眼。 “我检查过福来的身体。”苗有信说道:“除了前心这一处,再没有旁的伤痕。这伤口细小而深,乃是被一端锋利的细长铁器所伤。这房间里连个烛台都没有,唯一能作为凶器的东西只有一样。” “发簪。”君青蓝缓缓说道:“只有锐利女子发簪的底端,才能造成这样的痕迹。可是……。” 君青蓝抬了眼,瞧着苗有信:“女子发簪即便锐利,也只有寸许长,远远无法到达人类心脏位置。即便伤在前心处,也并非要害。那般深浅的伤痕出血不久后便会凝固,怎会造成流血不止身亡?” “的确叫人无法理解。”苗有信皱眉说道:“但,我们搜遍了现场,并没有再发现第二样与伤口吻合的凶器,只有这个。”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大理寺一位衙差端了只蒙着白布的托盘过来。苗有信伸手将白布掀开。君青蓝低头瞧了一眼便狠狠颦了眉。托盘上放着只海棠绢花的女子发簪。簪子的杆是拿赤金打造,底端尖细而锐利。金色的簪杆特意制成了树枝的形状,配上浅粉的海棠花,原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件工艺品。如今却因沾染了太多的鲜血,而失了原本的色泽,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只簪子被发现时就攥在那女人手中,而她那时就在福来身边睡的正熟。”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没有说话。这只簪子她当然认识,那是李雪忆的。她昨日自打出了端王府便一直戴着。如今瞧起来,簪子似乎的确就是凶器。然而,如此轻易得来的证据,如此明显的杀人凶手叫人怎么瞧着都觉得过分的刻意。 君青蓝将簪子拿在手中翻看着说道:“你确定发现那女子时她正在熟睡?” 苗有信点头:“没错。” 君青蓝忽然抬起头来:“苗大人在大理寺办了那么多的案子,何时听说过一个凶手在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一个人之后。还能将凶器攥在手里,安然入睡?” 苗有信抿了唇:“那女子的脑子瞧上去似乎有些不大清醒。” 君青蓝眯了眯眼,就因为这个苗有信才抛弃了所有的怀疑,认定了李雪忆便是凶手么?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将海棠花的簪子扔回到托盘中缓缓说道:“我要重新验尸!” 068 被掩盖的真相 “请便。”苗有信朝君青蓝微微颔首,瞧着那人一步步凑近了福来。 这并不是苗有信第一次瞧见君青蓝验尸。她在这个行当颇有盛名,总能用最短的时间,查验出最多的线索出来。然而,这一次她却耗时极长,眼底之中,带着苗有信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慎重。 苗有信不由将眼眸眯了一眯,她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是为了什么?他微微侧过了头去,李从尧就站在他身后的门口。男人狭长凤眸一如既往的淡漠,似漫不经心的瞧着君青蓝,却始终未曾移开。福来的房间被血腥之气浸染,无论气味还是外形都有些碍观瞻。李从尧却半点不嫌弃,任由月白的纱衣铺陈与脏污的地面之上。 苗有信缓缓收回目光。这个……莫非就是君青蓝忽然慎重的原因?从前并未听说这泼皮同端王府有什么关系,这样的情景总叫人觉得不安。 那一头,君青蓝已经直起了身躯,微颦着眉头瞧着福来。 “可有发现?”苗有信立刻开口追问。 “他周身上下的新伤的确只有一处。”君青蓝浅抿了唇瓣,眸色微闪:“但,他身上的旧伤可绝对不在少数。” 君青蓝将福来的尸体翻转了过去,露出他后背上斑驳交错的伤痕来。苗有信不过瞧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气。 他自少年时便一直在大理寺当差,审问案子的时候也曾动用过非常手段。大理寺的刑具虽然及不上镇抚司的昭狱,却也称得上触目惊心。以他这么些年的办案经验,人体上任何的伤痕他只要瞧上一眼,大多也能瞧出是怎样造成的。 福来背上的伤痕形状五花八门,有烙铁烫伤,有鞭子抽打的伤痕,更多的则是杖击后落下的伤痕。 “苗大人大约也瞧出来了,他身上这些伤痕来历非同一般,并非市井间打架斗殴能够造就。而是在牢房中受刑后留下的痕迹。” 君青蓝的眼眸在福来背上略略一顿:“从他伤痕的色泽来看,福来受刑的年代应该已经相当久远,至少已经有了十年。而且……。” 她将手指朝着福来肋下某处按去:“他比正常人少了一段肋骨。” 君青蓝缓缓抬了眼:“人体内的骨头有三百六十五节,颈椎和脊骨有十二节。男人与女人尸骨最大的区别在于肋骨,男人左右各有十二条肋骨八条长四条短,女人则比男人多两条。但是,福来身体左侧最后一条肋骨却比旁的肋骨要短许多。” 苗有信眯了眯眼:“这又能说明什么?” “肋骨不会无缘无故的缺失,福来骨骼之所以会如此,说明他在生前曾遭受过非人的折磨拷打,以至于断了肋骨却不得医治。所以,他的身体一定不好。” 苗有信点头:“坊间传言福来是个无赖泼皮,嗜赌如命。每次输了钱便会被赌坊追打,他身上有伤痕并不奇怪。” “不。”君青蓝摇头:“他身上的伤痕一定是在牢房中留下的,杖伤便是最有利的证据。你看。” 君青蓝抬手朝着福来身上一处杖伤点了点:“这一条伤痕宽足有五指,从上到下一样粗细。寻常的棍棒只有三指粗细,万不会超过四指。这样规格的棍棒只能出自工门。福来这一身的杖伤必然是在牢房当中留下的。” 她瞧向苗有信:“那一根断掉缺失的肋骨也是旧伤,说不定便是在同一时间造成。能对犯人用刑至此,足见他该是个穷凶极恶的罪人,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够在光天化日下行走?我想,或许福来这个名字是假的。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应该也不是难事,只需要翻阅查找十年前的旧案卷宗,说不定便会有些线索。” 苗有信皱了眉:“福来的身份来历在德化坊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这案子原先瞧上去那么简单。怎的如今,连这人身份都成了谜?不过,这个与本案也没有多大关系吧。毕竟,凶犯已经归案。” “你真的相信那女子是杀害福来的真凶?”君青蓝斜睨着苗有信,浅抿着唇瓣没有再开口。却毫不掩饰眼底的审视。 福来身份存疑,李雪忆状若痴傻,直到现在都没有神魂。她不信苗有信瞧不出这当中有问题,他若仍旧坚持认定李雪忆就是真凶,便算这么些年她看错了人! 苗有信沉吟了半晌缓缓别开了眼,并不去瞧君青蓝:“任何的凶杀案总得有个凶手。务必要保证度厄禅师的安全。” 君青蓝眸色一闪,明白了。 度厄并不是权贵,却比任何权贵都要叫人敬畏。他的一句话往往能决定人的生死。这几日,刚刚好是他在燕京盘庚的时候,福来又刚刚好是修缮普宁寺的工人。他的死可大可小,若是处理不好叫有心人趁机做了文章,将祸水一味往度厄禅师身上引。只推说是为了刺杀度厄,北夏帝的脸面要往哪里摆? 所以,大理寺要尽快结案,以求给度厄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个才是重点! “所以,真相并不重要?”君青蓝的目光盯着苗有信一瞬不瞬,眸色有些许的犀利:“这不是我认识的苗有信,也不是我熟知的大理寺!” 苗有信将气息一凝,只觉她的目光是锋利的两把利刃,轻而易举便将包裹在他面颊上的面具割裂的粉碎。 “你说过,任何真相都不应该被掩盖。大理寺是为百姓做主的地方,是你心中最神圣的地方。你因为自己能成为大理寺少倾而骄傲。” 女子声音清冷,淡淡的并没有几分力道。苗有信却觉得脖颈上似乎挂了千斤重石,竟有些抬不起来。他并不愿如此,然而……如今的大理寺正在风口浪尖上。他能怎么办? “苗大人是害怕被什么人抓住把柄,致使大理寺被弹劾么?” 君青蓝目光灼灼盯着他瞧:“你今日大可以将那女子抓回,明日一早我能保证大理寺一定会被弹劾。作为朋友,我提醒您,还是早些为这案子找好合适的说辞为上。” 苗有信猛然抬头:“怎会如此?” “因为。”君青蓝朝着他凑近几步,将声音压低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被你抓走的女子,便是当朝朝霞郡主。” “朝霞……郡主?”苗有信微颦了眉头,将这名字在脑中反复吟诵。听上去似乎有些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那是谁。 君青蓝微勾着唇角:“很多年以前有个冬日,连日降雪大雪封城。却在一日清晨,忽然升出了漫天的红霞,大雪骤停。就在那一刻,有一个女婴在满天红霞里降生,被天下人视为祥瑞。圣心大悦,赐封其为朝霞郡主 。” “你……你说的是……”苗有信猛然惊醒,立刻扭头瞧向立于屋门口的李从尧。只觉手脚冰凉:“你说的是端王府的那一位郡主?” 君青蓝耸耸肩,可不就是么? “传说中……传说中……。” “传说如何?”李从尧淡淡开了口,声音较之霜雪更加寒冷。 苗有信深深吞了口水:“传说通常都是假的。”毫不脸红,认怂。 传说是不是假的苗有信不知道,但他此刻的脑中的确想到了很多传说。 传说中,李雪忆作为带来北夏新气象的祥瑞,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自幼便是出入宫禁的常客,深受当年的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喜爱。人人都说,她命格尊贵,自当落在天下最尊贵的那根金枝上。 然而,她的殊荣却在八年前进宫待选后忽然分崩离析。她为什么离开皇宫不得而知,只听说好像是大病了一场。再之后,燕京城里关于朝霞郡主的传闻在一夜之间忽然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便似这个人从未存在于天地间,世人便也渐渐将当年那美好的仙子一般的女子给忘记了。 原来…… 苗有信的目光越过李从尧的肩头,遥遥瞧着外面目光呆滞,周身血腥的李雪忆。原来她不是病了,是……傻了。 即便傻了,他也惹不起! “朝霞郡主是咱们北夏的福星,带给了北夏安定繁荣和富庶。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会杀人?” 君青蓝缓缓开了口,瞧着苗有信的眼睛一瞬不瞬。眼见着他眼底渐渐出现了几分犹豫,于是,将唇角勾了一勾。 “更何况,郡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会与福来这种市井泼皮相识?” “你说的……。”苗有信很想说,你说的对。然而最后一个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君青蓝,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分明与福来同塌而眠。手中也攥着只染血的发簪,且发簪与福来前心伤口吻合。你来告诉我,这样多的证据要如何叫我证明郡主没有杀人?” 苗有信声音铿锵有力,忽然有了底气。李从尧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然而,人情始终大不过礼法。君青蓝刚才的质问将他藏在心底的梦想给唤醒了,既然他穿上了这一身官服,便一定要对得起它! “那么我来问你。”君青蓝不骄不躁瞧着他:“你发现郡主的时候,她可是如现在一般虚弱,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苗有信想了想说道:“是。” “你叫人将她抓捕时,她可有抵抗?” 苗有信摇头:“并没有。” “那么,你觉得她力气如何?可能打得过你和你手下的衙差?” “呵。”苗有信呵呵说道:“她手无缚鸡之力,又虚弱的很,哪里打得过我们?” “说得好。”君青蓝抚掌说道:“那,你又凭什么能认定。她能用一根小小的发簪杀了个成年的男子?你可莫要忘了,福来是个泼皮。泼皮若是撒起泼来能敌万人。” “这……。”苗有信迟疑了:“你说是为何?” 君青蓝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069 这一招才是真的狠 “苗大人若是信得过我,便请将这案子交给我来查办吧。我定会尽快给你个满意的答复。”君青蓝朝着苗有信拱了拱手,郑重说着。 苗有信声音一凝,觉得自己似乎上了君青蓝的当。可是……方才种种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今日……。” “本王会将朝霞郡主带回端王府中,本王以自己性命担保在案子查明之前,她绝对不会离开端王府半步。若是大理寺需要传召她问话,她随时可以到场。” 李从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叫人无法拒绝。 苗有信瞧着他,喉结滚动了半晌,始终不曾开口。 “大理寺在查探南德坊普宁寺命案之时,因急于结案,险些造成百姓踩踏事故。君青蓝,今日回府后,你尽快将详细情形誊写一份给本王。待明日早朝时,本王便递折子上去,看看此事如何善后。” “不知这事禅师会怎么看,会否以为是佛祖因燕京业障深重而降下的罪过。” 君青蓝将头颅低垂,道了声是。李从尧这男人还真是……惹不起呐。 他算准了大理寺不敢在度厄禅师逗留期间留下污点,便借用险些发生的踩踏事故来做文章。虽然事故被君青蓝化解了,但方才聚在巷子里的百姓这么多,这事情根本遮掩不了。若是再将这事给上升到了灭罪的高度上去,大理寺这一回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招才是真的狠! “卑职……卑职……。”苗有信舌头打了结。忽觉这七月流火的天气,真是热的难耐。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透了,紧紧贴在了身上。再被太阳炙烤着,闷的如置身在蒸笼中一般。 “簪子造成的伤痕,并不足以叫人失血过多而亡。这案子,分明疑点重重。”君青蓝瞧见他窘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说着。 若不是她出来趟这一趟浑水,苗有信何至于此? “你说的是。”苗有信眼睛一亮:“此案证据不足叫人信服,的确不该抓捕朝霞郡主。” 君青蓝彻底舒了口气,终于能将李雪忆暂时保下,不必叫她陷入到牢房中去。李雪忆的精神状态原本就极其不稳定,在那种地方呆的久了。连君青蓝都不能想象出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也算是对李从尧的一种交代吧,毕竟李雪忆是在她的看护下出了问题。于情于理自己都有替她洗清冤屈的责任。 就是因为将这认知深深刻入到脑海中了,自打回了端王府不用任何人吩咐,她便乖乖跟在李从尧身后上了揽月阁。 容喜并没有跟着进殿,端着拂尘垂首站在殿门口。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哪里也不瞧。君青蓝自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斜一下。不用在意我,人家只是一尊石像。 君青蓝瞧他的样子,大约便能判断出李从尧的心情应该非常不美妙,于是她便将容喜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垂首肃立,不言不语。 这么一站便是小半个时辰,眼看着日暮西斜,容喜进殿将灯火点亮 。鲛人油的琉璃灯立刻将整个大殿照的亮如白昼。君青蓝下意识闭了闭眼,只觉那明亮的灯光照的眼睛都晕了。这才想起,今天整整一日,水米不曾沾唇。再这么一动不动的站了半晌,身体有些……吃不消。 “坐吧。” 男人悠扬而淡漠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君青蓝慢悠悠抬了头,这才瞧见李从尧不知何时已经搁下了手中的毛笔。男人狭长的凤眸正一瞬不瞬瞧着她。眼底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瞧着与往日并没有多少分别。却叫她生出了周身的冷意。黎明前那一刻的黑暗才是真正的黑暗。 她半晌没有动弹,李从尧便微颦了眉头,如玉长指微曲朝着桌案轻轻叩了一叩。君青蓝立刻走过去,捡了他对面的椅子正襟危坐。这样的姿态远比她站着要难受的多。 “雪忆为何会从你眼前失踪?”李从尧并不体谅她的难过,淡淡开了口。 “卑职在确认郡主熟睡之后才回到自己屋中歇息,那时候应该将近亥时。因为普宁寺的关系,南德坊中居士香客素来睡的极早,早在宵禁之前便已经纷纷入眠。卑职是在确认郡主安全无虞后才与容含分别回了自己房间。彼时,张嬷嬷始终与郡主在一处,卑职以为这一夜该会万无一失。”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不曾开口。 君青蓝吸口气继续说道:“然而,那一夜卑职睡得极熟,醒来时已经到了辰时,卑职从前从来不曾这般贪睡。待我离开房间之后才发现,容含和张嬷嬷也都在同样的时刻醒来。而那时候,郡主却早就已经不在房中。”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结论。” “卑职不知容含与张嬷嬷入睡是在什么时辰,但我们能在同一时间醒来绝对不正常。卑职唯一能想到造成这种效果的东西便是迷药。该是有人在我们迷药发作时,将郡主偷偷带走,并送入到了福来的床榻上。卑职见到郡主时,她仍旧是米要发作中并未完全苏醒的状态。她的身体原本就比不得卑职等人,清醒的时间晚一些也属情理之中。然而……” 君青蓝抿了抿唇,气息一凝,声音里便添了几分颓然:“然而,卑职找遍了整个院落,并没有发现迷药的任何痕迹。卑职将昨日种种仔细回忆了数次,当中也并没有任何能叫人下手的机会。” 这是最叫君青蓝困惑的地方。 她身体当中并未有任何迷药发作苏醒后该有的反应,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与容含张嬷嬷同一时间醒来。昨日普宁寺一行她已经相当机警,容含比她还要机警不知道多少倍。加上街道上又有京兆尹和锦衣卫巡逻,那人又是在什么时间,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叫他们这么些人中了迷药? “你瞧瞧这个。”李从尧将自己面前一页纸笺朝着她推了过去。 君青蓝低头瞧了一眼,眼底便浮起几分震惊出来。原来,方才李从尧将她不声不响晾在一旁,就是为了写这个! “速速看完。” 君青蓝不敢怠慢,飞快捏了纸笺将上面字迹浏览了一遍 “看完了。” 她语声方落,李从尧便自她手中将纸笺给一把抽了出去,随手丢入了一旁洗笔用的青花瓷盆中。眼看着上面的墨迹沾了水一团团的晕染开,牵出条条墨色的丝线出来。最终,随着融化的成了棉絮一般的纸笺一起沉入到水底,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样貌出来了。 “可有新的想法?” “卑职以为……。”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将郡主掳走之人对她非常熟悉。甚至对端王府的行事风格也非常熟悉!” 李从尧方才写下的,便是君青蓝以及李雪忆在普宁寺一直到入睡后所经历的桩桩件件。昨日的事情李从尧并没有亲身经历,只凭今日他在案发现场外的见闻竟能将昨日发生的事情推测出**不离十,甚至连些许君青蓝遗忘的细节都记录在案。这样细腻的心思足以叫人恐惧。 “小院中绝对没有能够叫人下手的机会。”君青蓝斩钉截铁说道:“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普宁寺里。” “然而……。”君青蓝眸色微闪:“普宁寺中人员众多,除了端王府还有许多的达官显贵,甚至连贞容长公主也在场。卑职等在普宁寺中所有的活动皆是与在场信众一同,凶手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 李从尧眸色微闪:“普宁寺素来香火鼎盛。昨日又是百年难遇的盛会。你以为若是有人在香火中动了手脚会不会被发现?” “不会!”君青蓝说道:“普宁寺建寺数百年,香火的味道几乎已经渗透到了每个缝隙当中。很容易将其它的气味掩盖。从目前情形来看,真凶该也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他所用的迷香定然毫无破绽。或许原本就无色无味,不过……。” 她眸色一闪说道:“也未必便是香火中有出了问题。在法会结束之后,所有人都领了寺中的素斋用了。但依据信众善行的不同,普宁寺送给各人的斋饭并不相同。” “是很好的思路。”李从尧淡淡说着:“知道如何去寻找答案么?” “知道。”君青蓝点头:“昨日姜羽凡也在,只需要向他求证歇息和醒来的时间,便能知道真凶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 若是长公主府中的人也如他们一般在辰时醒来,那么便定然是有人在香火中动了手脚。若不然,便是有人在他们的素斋中下了药。 “无论是谁。”李从尧声音顿了一顿:“你发现的所有事情,除了本王不必再叫旁的人知道。” “雪忆……。”李从尧狠狠颦了眉头:“入宫之时,身边带着的都是父王精心挑选出的心腹。除了张嬷嬷还有容含,然而……。” 然而,在这般严密的监控之下,还是出事了。 “她回来时,本王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她虽然悲伤,人瞧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怎会一夜之间就疯了?而本王能确信,那一夜并未发生任何特殊的事情。端王府里也不曾接待过任何客人!” 君青蓝吸了口气:“所以,郡主身边的人只怕并不安分!” 070毁灭端王府 “恩。”李从尧淡淡应了一声:“父王也是这样认为,便在雪忆出事后借着由头将跟随她入宫的人尽数除掉了,海棠苑里的下人也是在后来重新添置的。” “那……。”君青蓝眸色一闪,眼底带着几分狐疑:“那张嬷嬷呢?” “她是雪忆的乳母,不比旁人。” 君青蓝点头,原来如此! 如端王府这般的勋贵世家与旁的世家并不相同。子女出生后通常不需要自己生母亲自喂养,而是由精心挑选出的乳母自幼陪伴他们成长。所以,李雪忆对张嬷嬷才会那般的倚重。张嬷嬷自然也得到了王府上下的信任,即:便将旁的人都处理了,也断然不会叫她身处危险之中。 “还有……。”君青蓝眸色微闪,思量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开口:“容含……。” 若是没有记错,方才李从尧说过,护送李雪忆入宫的人员之中便有容含。他如今……不是也好端端活在端王府里? “容含……。”李从尧声音微微一顿说道:“容含为了能继续留在端王府中,已经自请受到了天下最严酷的惩罚。” 君青蓝在心里琢磨了半晌,始终不明白最严酷的惩罚是什么。那人全须全尾,武功内力都没有半分折损,实在瞧不出有哪里不妥。 “宫刑。” 李从尧魏颦着眉头缓缓说了两个字出来。那人眼底带着几分阴沉的晦暗,似乎对这二字非常嫌弃。声音淡淡的,极短。若不是君青蓝离着他极尽,几乎就要将这两个字给听的漏了。 然而,宫刑给她的震撼却叫人久久不能平静。 “他……本来不就是……。” “容含与容喜不同,容喜是宦官。容含原本是府中的侍卫。” 难怪他武功内力非比寻常。 君青蓝知道,亲王府中的下人通常也都有品阶。王府中的侍卫至少也有五品,拥有着无比光辉灿烂的前途。容含与容喜是双生兄弟,有容喜这个王府总管太监帮衬着,容含的前途不可限量。即便离开了端王府,他的境遇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居然……为了能继续留在端王府里,选择了宫刑! 而且还是自请宫刑。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和毅力啊!! 难怪瞧他面上一团死气,经历过这样惨痛的过往,该是生不如死吧。 “若是这样瞧起来,容含和张嬷嬷应该能从郡主的事情当中脱离嫌疑。” 君青蓝并不会怀疑容含用的是苦肉计,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能有多么大的诱惑和价值,才能叫一个男人舍弃了全部的尊严来留下做个探子。 “本王原本也认为如此。” 李从尧眸色渐渐冷凝,抬手在桌案下某处按下。半空里有咔一声脆响传出,再之后君青蓝便瞧见东窗下书架上探出个成人四掌宽的抽屉出来。李从尧示意她将里面放着的东西取来。 里面放着的原来是两个小小香樟木的匣子。李从尧吩咐君青蓝将右手边那匣子取来,自己却并没有伸手去接 ,只叫她打开来瞧。 君青蓝瞧了几页便狠狠颦了眉:“这是郡主的病案?” “恩。”李从尧淡淡应着,并不解释。 “原来,郡主原先的病症并不十分严重。”君青蓝眉峰越发颦的紧了。 “是。”李从尧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悲凉和若有若无的愤怒:“起先,雪忆只是忘记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人却还是正常的。后来神智便一日不如一日,发作时间越来越长,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到了如今,几乎不见清醒的时候了。” 君青蓝半垂了眼眸,将手中医案仔细翻看着。这一份医案将每一日李雪忆的言行记录的事无巨细,粗略瞧上去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李雪忆被关在海棠苑中,每日里活动范围很小,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前一日和后一日的行动几乎一般无二。但,每隔一段时间,你便会发现她单独做某件事情的时间会加长许多。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她每一日会将做这事的时间增加一点点。那一点点不足一盏茶,微末的完全可以忽略。但,长年累月的积累下来则会完全不同。李雪忆在这件事上花费了大量时间,自然便会忽略另一件事情。 “按理不该如此,这医案王爷从何处得来?” “本王在海棠苑周围布下的有暗卫,每日均会将雪忆的行动汇报过来。” 君青蓝点点头,这样说起来,医案记录并没有可疑。 “郡主虽然性子娴静,从前却也有不少喜好。通常会种花,画画,看书,做女红,偶尔也会弹琴。在这诸多的喜好中,最先消失的便是弹琴,接下来是看书,女红,绘画。如今,就只剩下种花了。” 李从尧瞧着她:“本王曾探视过雪忆数次,除了种花,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从前擅长之事。甚至很多时候,连本王都不记得。暗卫回报说,她有时候能一连数日不曾说过半个字。” “郡主从前的喜好,无论弹琴绘画,还是女红看书都需要耗费大量的心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活动是可以刺激人体大脑的运作,以达到增智的目的。而这些事情已经在郡主的生活中逐渐消失,独独保留下了种花的喜好。这事通常独处即可,既不需要与人交流又不需要劳动脑筋。所以……。” 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眸色中浮起慎重出来:“所以如今的郡主不善言辞,脑筋迟钝与经年形成的习惯脱不开干系。” 一个人若是长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拒绝向人敞开心扉,时间长了便会彻底丧失了与人相处的能力。精神自然也会出现相应的问题。 李雪忆如今的状态不是一日两日造成的。她的生活在有心人的刻意安排和引导下一步步的偏离。有人在这八年来坚持不懈的将李雪忆给培养成了一个傻子。 培养一个傻子不容易,而专注认真的利用阴谋手段来塑造一个傻子更不容易。 这人真可怕! “王爷可有将如今留在郡主身边的人重新彻查?” 李雪忆的海棠苑是封锁的,除了李从尧旁人并没有钥匙。海 棠苑外又有暗卫守护,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那么,在当中动了手脚的人,必然是住在海棠苑里,李雪忆的身边人无疑。 “自然。”李从尧沉声说道:“雪忆身边的人每隔半年本王便会更换,寻来伺候的人都是无亲无故的孤儿,家世清白。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君青蓝皱了眉,这可就难办了。李从尧的防范措施可说是天衣无缝,任何的细作在只有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李雪忆的疯癫是这八年来日日不间断的结果,绝不会一年半载造成。也就是说,这个敌人始终潜藏在海棠苑中。却,不为人知。 君青蓝肩头一垮,这是她下意识中的一种举动。每当她觉出对手和压力强大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做出这种动作。李从尧将她每一丝表情变化都瞧在眼里。 “这便是本王寻你来的原因。市井传言,燕京城仵作君青蓝能破解天下所有悬案。” “呵。”君青蓝扯了扯唇角:“这话一点都不值得相信。” 李从尧却没有再开口解释,淡漠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若是简单的案子,他岂会大费周章的将她找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如今在市井间,关于他们二人的传言已经越来越不堪了。但,那又如何? 功名与他如浮云,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不重要了。他浅浅垂了眼眸:“你原本有三个月沐休时间来查清这件事,但现在,只怕连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有了。” 这话君青蓝不能反驳。 她也真倒霉,才陪着李雪忆出门了一日,就摊上一起凶杀案出来。虽然她找出了些疑点,又凭着李从尧以势压人才暂且将李雪忆带回端王府。但,她心里清楚的很,她提出的那些疑点与案发现场所有人发现的事实比起来,分量非常微末。李雪忆被抓捕归案,只是迟早的事情。 君青蓝挠了挠头:“卑职有件事始终不明白。郡主不过是一介女流,既没有惊天动地的才学,也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将她毁了,又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 李雪忆的境况当然不会只针对李雪忆本人,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委,便是有人想要打击端王府。然而,若要打击端王府,就该直接对端王出手,这么大费周章计划周详的对付一个随时有可能外嫁的女子,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李从尧的目光却在她这话说完,陡然变的冰冷了:“你又怎知,他没有出手?” 李从尧的性子素来清淡,对万事万物皆不甚在意,宠辱不惊。如今的声音却冷的人,似一把千锤百炼的利刃陡然漏了锋芒,叫人远远的便能闻到一丝叫人胆寒的杀气。 君青蓝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他转变的原因。是咳血症! 据说端王府祖上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他们的权势富贵便如他们的健康一般绵长。咳血症在端王府出现的第一人是李从尧的父亲,接下来是长兄,再之后是他。男子染病相继亡故,女子则……痴傻疯癫,名节尽毁。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这是要彻底的毁灭端王府啊! 071时间就是生命 李从尧的健康每况愈下,已经发展到不利于子嗣延绵的地步。故而,至今不曾听闻燕京城里有端王大婚的消息,端王府就此绝后。 李雪忆若是身陷囹圄,身首异处,则端王府再也没有可能利用联姻,为自己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双管齐下,端王府自此将没有翻身的可能,只能一日日在北夏勋贵中没落,直到彻底消失。 杀人于无形,好厉害的手段! “王爷,卑职……。” “本王前日得闲,在刑部库房中翻阅起五年前旧案卷宗,偶然有一些心得,不知你可想听听。” “卑职想要再进海棠苑,亲自盘查郡主身边伺候的下人,还请王爷应允。” 这当然不是她原本要说的话。端王府如今面临的局面已经连她这个外人都嗅到了危险,她蛰伏在镇抚司中是为了替自己的家族血洗冤屈。在大事未成之前,叫自己因为旁人的事情折损了性命实在不划算。 然而……李从尧实在太狠了!他知道五年前旧案卷宗对君青蓝的重要,竟然提前去翻看了卷宗,从而将她的秘密给牢牢握在了手中。然后毫不留情的拿来威胁她。 君青蓝不知道李从尧所说的心得是否与她的事情有关,但是,她没有验证的资本。在这种时候,她只能选择妥协。所以,临到出口的请辞最终变了模样。 她暗暗呲了呲牙,真疼!李从尧狡猾的就像个狐狸,真难对付! “恩。”李从尧垂了眼眸:“本王早命容含给了你海棠苑的钥匙,便是许你自由出入海棠苑,你不需要向本王汇报。” “多谢王爷。” 君青蓝立刻拱手告辞,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再与李从尧独处。她用五年的时间为自己赢来了一个好名声却从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能求来一个机会,还给惨死的父母兄长和族人们一个公道。可是,如今却将自己陷入到端王府的泥潭中不能自拔,那人毫不留情的毁了她的梦想。她若再同李从尧相处一会,不知自己会不会一个忍不住提着刀去将那人捅死。 站在揽云阁外高高的台阶上,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高处来风,舒爽清凉,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和衣袂,心底里的燥热似乎消退了几分。此刻正是暮色四合,夕阳已斜斜坠与西方天幕上,白日里绚烂的灿金已经被云霞给浸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红。 红色! 君青蓝闭了闭眼,这原本喜庆热烈的颜色,忽然就叫她觉得不祥。 李雪忆出生在漫天火红朝霞的冬日,自此开启了她人生的悲剧。而她自己……再也无法忘记,五年前夏日里那一日,同样在这绚烂的红霞之下。那些日日在她眼前嬉笑怒骂的鲜活生命,顷刻间就成了刺目鲜红的血。直到现在,君青蓝始终认为,那一日管州府天幕上的云霞一定是沾染了惨死家人的鲜血,不然,怎会红的那样惊心? “走开!” 她匆忙抬起手,将衣袖连 挥,试图将萦绕在眼前的红霞逼退。却不知为何,云霞一层层交叠而来,颜色逐渐加深,已经由最初的嫣红变作了浓的化不开的鲜红。一片一片的鲜红,似乎沾染上了刺鼻的血腥,劈头盖脸朝她席卷而来。 “走开!!!!!!” 君青蓝并不知道最后那一声已经声嘶力竭,似乎觉得面颊上有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似乎瞧见一人身形如风向她奔来。下一刻,所有的意识便都被浓郁的鲜血给彻底的掩盖了。 君青蓝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清露园自己房间的床榻上,微风卷了玉兰花的清香送到了屋中,叫人神清气爽。她眨了眨眼睛,猛然侧过了头去。这才瞧见窗边案几上的青铜瑞兽香炉里,有袅袅的烟气蒸腾。如纱似雾,缭绕数下,便消失于无形。 这季节本不是玉兰盛开的时候,能在这时候闻见馥郁的玉兰花香,原来是因为这个。那香炉依稀记得似乎在李从尧的马车中见过,她想要起身上前查看。挣扎了数下却始终不能如愿,这才发现竟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 这是……病了? “老天有眼,君大人您终于醒了。”容喜正捧了食盒进来,一眼瞧见君青蓝,眼底便浮起几分惊喜。 “您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您那情形瞧着是真吓人呢。”容喜将食盒放在桌上,立刻过来扶君青蓝起身。 “我昨天……。”她原本想问问昨日发生了什么,冷不丁瞧见自己身上只穿了件里衣。搭在外面穿的那一层纱衣却在一旁的桌案上隔着。于是,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变了脸色:“我的衣裳……。” “君大人可是还在难受?”容喜变了脸色:“奴才这就回禀王爷,去给您请郎中去。” “你告诉我。”君青蓝颦着眉,一把撤了容喜衣袖:“昨天我怎么回的房间?又是谁替我更衣?” “昨日大人忽然晕倒,幸好王爷反应快,将您身躯接住,才免于您从高台上跌落。之后,王爷便亲自送您回了清露园。待到奴才赶来时,您已经躺在床榻上了。至于谁替您更换的衣衫,奴才真不知道呢。” 君青蓝身躯僵硬,如遭雷击。是李从尧?李从尧替她更换了衣衫?!! 他……可是已经洞悉了自己是女子? “昨天可真是吓人的紧呢。咱们揽云阁地势高的很,您又恰在台阶边缘忽然倒下。若不是王爷,您今日哪里还能再见到奴才?话说君大人昨天是怎么了?忽然便似发了癫症一般,又哭又闹的只说要什么走开。那时候,台阶上只有您和奴才,您是在轰什么呢?” 君青蓝心中纷乱如麻,只顾盘算着李从尧知晓自己是女子的可能性有多大,根本没有听到容喜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大人可是因为常年与死尸打交道,所以沾染了什么邪祟?奴才从前在普宁寺求了个平安符,不如就送给大人,也好护佑您平安。” “多谢。” 直到容喜将平安符塞在了君青蓝手中,她才渐渐稳住了心神:“这是你的心头好,我怎可夺爱?” 她将平安符还给容喜,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结局如何,她总要面对李从尧。笼罩在李雪忆和端王府上空的疑云还在等待着她来侦破,李从尧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对她手软。他自然也不会出卖自己,毕竟自己对她非常有用。 她一抬眼便瞧见容喜满目的关切,心底里不由生出几分暖意出来。于是,朝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这些人命硬的很,鬼神皆不敢近身。公公不必替我忧心。我想……。”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直到了现在,脑中还有些微的眩晕:“我想,或许是那日在南德坊中的迷香留下的隐患。” “郎中也是这么说的,还说大人是因为连日奔波,作息不定。加上昨日一天不曾进食,所以一时虚脱才会昏倒。大人身体底子极好,醒来后仔细调养,很快便能好。” “郎中?”君青蓝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了容喜话中的重点:“王府里的郎中是从哪里请来的?”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到底中了什么样的迷药,居然有郎中可以诊断出?能叫李从尧在这个时候请来的郎中一定非比寻常,毕竟她曾经中了迷药的事情,可是个秘密呢。 “是咱们府中的马夫刘伯。听说早年在边城的时候受过王爷的恩惠,便追随着王爷一同回了王府。这刘伯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神人,若不是王爷忽然染了那可怕的怪病,他只怕能将自己的本事藏一辈子。” 容喜边说边摇了摇头:“说起来刘伯也是个怪人,明明有通天的本领,却只一门心思的养马。即便王爷对他十分的敬重,他却坚持要日日与马匹为伍,所以王爷便由了他。这事在咱们王府里可是个秘密,若非王爷交代,奴才也不敢同大人您提起呢。” 君青蓝眸色微闪,这该是刘伯用来隐藏身份和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大隐隐于世,谁能想到端王府里一个不起眼的马夫竟是个厉害的神医呢? 难怪传说中李从尧病的就快死了,她却分明瞧着他的身体在一日日的好转。 “郡主和张嬷嬷可曾昏倒?” “是。”容喜说道:“不过,他们昏倒的时间很短,片刻间就醒了,只有大人最严重。” 君青蓝点点头,朝着容喜招招手说道:“麻烦公公扶我起身,我去瞧瞧郡主去。” “这可使不得。”容喜连连摆手:“王爷吩咐奴才拿了早膳过来,务必要奴才瞧着大人吃完了才能离开。王爷说了,今日您哪都不用去,只安心在屋里歇养一日便是。” 君青蓝淡笑:“我哪里能够安心。” 福来的死就像悬在端王府头上的一把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毫不留情的劈下来。她如今的生命已经被李从尧牢牢攥在了手中,万不能瞧着端王府遭殃。 “你不知道。”君青蓝叹口气:“时间就是生命!” 072探查海棠苑 海棠苑中陈旧的铜锁叫君青蓝给扔在了地上。海棠锁娇娥是为了保护李雪忆。然而,在这重重防护之下,还是叫她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既然铜锁已经失去了作用,便已经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不如直接丢弃,说不定藏在院中的敌人在松懈之下反倒会露出马脚。 所以,她并没有支会李从尧便私自做了决定。她相信,李从尧一定不会反对。 李雪忆并没有如上次见到的一般在院中照顾花树,据说是因为昨夜晕倒被李从尧严令卧床修养,张嬷嬷则始终在她身边伺候着。 君青蓝并不急着与她们见面,只将海棠苑中旁的下人聚拢在了一处。容喜自打她出了清露园就回揽月阁去了,此刻跟在她身边的只有容含。 君青蓝眼锋不着痕迹的瞧了一眼容含。那人一如既往将身躯挺的笔直,绷着一张面孔,冷冽如出鞘的刃,由他出面,海棠苑里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整整齐齐分列在院子两侧,等待着君青蓝问话。 李雪忆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并不多,只有一个厨娘,一个花匠以及两个贴身的丫鬟思琴和思棋。 思琴思棋顶多只有十二三岁,长的枯黄干瘦,满面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见君青蓝打量着她们,立刻缩了手脚,周身都透着恐惧。眼前一切正如李从尧所说,李雪忆身边的人每隔半年会更换一次。这两个孩子都是孤儿,从前的生活该是并不十分如意。来的时间又不长,到这时候还没有能养得圆润。 厨娘有三十多岁,瞧上去是个爽利的妇人。这样的人不知怎的也能叫李从尧给挑中了。花匠则已经上了年岁,头发胡须稀疏染满了霜色,满面皆是岁月留下的沟壑。几乎已瞧不出本相出来。 若说这四人中有一人是细作,便也只有厨娘瞧上去最有可能。 “思琴思棋是你们来王府后的名字么?” 君青蓝将目光缓缓自厨娘身上移开,不可以貌取人,这是她在锦衣卫学到的第一原则。 “是。”两个丫头瑟缩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奴婢从前没有名字,多亏了郡主给奴婢赐名。” 这话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思琴思棋也算的上两个极风雅的名字,她以为是李从尧为她们取的名字,原来竟是李雪忆么? “郡主从前的侍婢便叫做思琴思棋。在郡主心里,她的侍婢始终是思琴思棋。”容含淡淡开了口。 原来如此。 李雪忆的记忆停滞在入宫之前,在她的心目中,身边人事从未发生改变。所以,她给这两个丫头赐名思琴思棋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在她心目中,身边伺候的丫鬟从未变过。 她并非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这个认知让君青蓝暗暗窃喜,却不动声色。 “你们一个个都来说说看,都是如何进的王府?来多久了?往日主要做些什么?” “奴婢自打记事起就到处流浪,靠行乞为生。今年冬天特别的长,奴婢一连数日不曾讨到能入口的东西,饥寒交迫之下险些便要昏死过去。有幸遇到了容公公将奴婢带回了王府,才能活 到了今日。” 君青蓝瞧着思琴,这丫头倒是生了张灵巧的嘴巴。虽然仍旧惧怕她, 却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的清楚明白。假以时日,这丫头该是能有一番大作为。 “奴婢是容公公从青楼里买回来的。”思棋咬了咬唇,再不肯开口了。 君青蓝多少有些意外。思棋身段发育并不好,可见她从前生存的青楼并不十分高档,只怕多用来接待下等人。连这种地方的人容含都能找到? 李从尧选人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奴婢是个寡妇。”厨娘缓缓开了口:“我那死鬼男人是个痨病鬼,他们家里娶了奴婢就是为了冲喜。结果,他死在了洞房花烛夜。公婆因为这个恨死了奴婢,奴婢名义上是他们家的媳妇实际上连个下人都不如。再后来家里糟了天火,房子产业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公婆郁结之下相继病故,因此族人便说奴婢命硬,将奴婢给赶了出去。再后来,奴婢就被容公公给带回了府里。” 老花匠却只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单调音节,浑浊的老眼中满是焦急。 “他是个哑巴。无儿无女无依无靠,险些病死在街头。王爷便命人将他带回。”容含轻声说着。 君青蓝微微点头。这么听起来,海棠苑这几人果真家世清白,且除了端王府再也无处可去。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会在无意中将端王府的事情泄露给自己的亲人。 “你们从前都是自由身,一旦入了王府为奴便自此成了贱藉。你们心中就从没有不甘愿么?” 她这话音才落,四人眼底便生出几分错愕。目光交错一碰,厨娘便开了口。 “我们来的时候王爷并没有叫我们签卖身契,只说让我们陪伴姑娘半年。等半年后会给我们一笔丰厚的报酬,并给我们一个新的身份,使我们能够衣食无忧的开始新生活。” 君青蓝吸口气,李从尧为了收买人心,下的本钱可真大!也难怪她上次来时,瞧见院中这些下人对李雪忆极好,原来那并非虚情假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从尧就是挽救他们于水火的大恩人呐。 所以,从前服侍过李雪忆的下人,也都以一个新的身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开始了新生活么?她以为,那些人已经都被李从尧给杀了灭口。 李从尧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啊! “思琴,思棋。你们两个往常谁在郡主身边伺候的多?” “是奴婢。”思琴说道:“张嬷嬷说奴婢口齿伶俐,便叫奴婢多同郡主说说话,思棋往日里主要做些针线女红。” 君青蓝点头:“郡主往常都做些什么?” “郡主性子很安静,除了照顾花木并不曾做过旁的。奴婢伺候她这么久,除了瞧见郡主日日出入花圃,便经常见她在窗前呆坐着,也不大开口同人说话。即便奴婢使尽了浑身解数,将从前讨饭时学的嘴皮子功夫都卖弄完了,她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这话并不叫人意外,李雪忆的智商只有十岁,却又比正常十岁的孩童要沉闷的多,大约她根本就没瞧明白思琴在做些什么。 “郡主平日 爱吃些什么?”她侧目瞧向厨娘问道。 “咱们海棠苑的小厨房开的是单火,素来不与王府的大厨房打交道。每日膳食的单子都是张嬷嬷写好了给奴婢送来的,并没有什么规律。奴婢只管依着单子做来送去便是。” “膳食单子还有么?” “没有了。”厨娘摇头:“奴婢通常在第二日单子送来的时候便会将第一日的单子给丢掉了。奴婢以为那玩意并没有什么用处便从不保留。奴婢……。” 她眨了眨眼睛说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今日的单子在么?” “在。”厨娘立刻点头:“待奴婢去拿来给您。” “我随你一同去。” 李雪忆状况的恶化瞧着似乎毫无踪迹可寻,但不排除被人下毒的可能。若她真是被药物控制了神智,那么最能发现问题的地方便是厨房。 厨娘不疑有他,开了厨房大门请君青蓝进去。这厨娘将自己周身都收拾的干净利索,厨房里也同样的爽利。桌案,刀具,碗碟上都瞧不见半个油星子。 “奴婢祖上是开酒楼的,自幼便跟着父兄也学了不少菜式。奴婢打小便听父兄念叨说入口的玩意务必要仔细,出了丁点的问题便能要了人命。所以,奴婢在这厨房里面倾注了极多的心血,决不允许出现半点差错。” 厨娘便说着边打开了橱柜,在最上头一层取了张薄薄的纸笺出来递给君青蓝:“大人您瞧,这就是今日的膳食单子。” 君青蓝粗粗瞧了几眼,都是些寻常的菜色。甜的咸的都有,并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今日起的匆忙还不曾用过早饭,你这里还剩的有么?” “大人来的可真巧。”厨娘微笑着说道:“今天早上嬷嬷叫炖些鱼羹给郡主补补身子,奴婢便多做了一些。结果也不知郡主怎的胃口不好,剩下了好些。奴婢同思琴思棋和花匠几个都没有用完,还剩了好些呢。” 说着话她便将灶台上扣着的箩筐掀了起来,端起下面的莲花白瓷海碗来:“已经冷了,奴婢给大人热一热去。您只管放心,奴婢送去给郡主和自己用的饭食都是单独盛出来的。这些是锅里面剩下的,并没有人动过。” “不必麻烦,就这样盛一碗给我吧。盛夏的天气,冷一些正好用。” 厨娘答应一声,手脚麻利的盛了碗鱼羹递给君青蓝。君青蓝接碗在手并不急着吃,先闻一闻气味,再用舌尖卷起一点鱼羹在舌头上铺陈开来细细品了会。才喝下一口。 “大人真是个斯文人,奴婢从前嫁的那一户也算是大户,讲究的很。他们用饭也不及大人这般优雅。” 君青蓝将唇瓣微勾了并不去解释。她哪里是什么做派优雅,不过是想仔细品一品鱼羹中有什么特殊的玩意没有罢了。 然而,厨娘手艺极好。这鱼羹虽然已经冷透了,味道却好的很,连半点鱼腥味都没有,更不用说旁的奇怪味道了。 她将目光扫向海碗中剩下的鱼羹说道:“大娘手艺好的很,能将剩下那些也送我拿回去么?” 073变故! “都是些剩饭,大人若是喜欢,奴婢再给您做就是。” “就这个,极好。”君青蓝微笑着示意容含将碗端走。 端王府的马夫刘伯是个神医是么?那么,这一碗鱼羹便不能糟蹋了。若是连他也说鱼羹没有问题,那才是真的没有问题。 “郡主今日用剩下的鱼羹还有么?” “这个倒是没有的。”厨娘摇摇头:“郡主的膳食通常都是由张嬷嬷伺候,待奴婢将膳食做好之后,张嬷嬷便会将郡主的膳食领走。郡主剩下的便由张嬷嬷来用,通常送回到厨房的只有剩下的空碗,今日也是如此。” 君青蓝眯了眯眼:“郡主今早不是昏倒了?” 一个人若是身体不适还能有胃口? “是昏倒过,却只有片刻功夫。思琴才说要去禀报王爷,郡主和张嬷嬷便都醒了。” 这话叫君青蓝很是意外。她很清楚自己昏倒后直到第二日才醒来,李雪忆昏倒的时间居然……只有片刻?在普宁寺中那一日,她同李雪忆始终在一处。使用的物品也相差无几。这样的局面是在笑话她身体孱弱么? “我去瞧瞧郡主。” 君青蓝半垂着眼眸出了厨房。思琴等人还在院子里候着,容含抱着剑站在海棠花树下。他眼睛微微眯着,似乎在瞧着院子里这几个下人。然而,他的目光里分明没有焦距,瞧着没有半点杀伤力。即便如此,却也根本没有人敢反抗。 君青蓝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容含一定要留在端王府。但他分明对所有人和事都不在意。君青蓝并没有探究他人**的兴趣,慢悠悠自他身边走过,朝着李雪忆房间走去。耳畔忽有风声一紧,下一刻便瞧见容含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 “郡主乃千金之躯!” “我要查案。”君青蓝有些无奈:“与郡主相关的人与事都是重点盘查之事。” 所以,男女大防这种事情就没有必要对她来讲究了吧。 容含微颦了眉头,却半点没有让步的意思。瞧了她一眼,冷冷说着。然而,他才转了身便听见院外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夹杂着大声叫喊。 “君大人在么?快随奴才走!” 君青蓝听出是容喜的声音,吃了一惊。容喜日日跟在李从尧身边,性子中便也沾染了几分他的影子,做事沉稳得体,无论什么时候瞧着他都亲切和善。这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居然急成这个样子? 容含自然也听来的是自己兄长,便止了脚步,同君青蓝一起,朝着海棠苑门口观望。 容喜跑的脚下生风,一眼瞧见君青蓝便朝着她冲了去:“大人快来!” “出了什么事?” 容喜瞧着瘦弱,力气却大的惊人。将君青蓝给扯得一趔趄,忙将身子朝后仰了仰,才稳住了身形。 “出大事了,恕奴才没工夫同您解释。您到时候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容喜边说着便已经扯着君青蓝跑出了老远。两人却并没有上揽云阁,反倒套了马车自后门出去了。 “快快快!”容喜并没有安安生生坐在 马车里,他一手挑着车帘一手撑在车板上,不叫自己被飞驰的马车甩出去,一边不迭声的催促着车夫快走。 君青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瞧见他的样子心底便也渐渐郑重。容喜忽然出现将她带走定然是李从尧的吩咐,能叫这二人如此应对之事,只怕不同寻常。 在这种时候,端王府可再不能出什么大事情了! “公公。”车夫忽然停了马车:“前面人太多,咱们马车过不去了。” 君青蓝抬眼,自容喜挑起的车帘往外瞧去。马车前的大街上居然真密密匝匝围满了人,使原本就有些狭窄的街道瞬间变的拥挤不堪,马车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嘿!”容喜急的狠狠叹口气:“君大人,只得请您下车了。咱们挤进去吧。” “好。” 君青蓝原本就不是娇贵的人,随着容喜跳下了马车。辨了辨方向,这才认出眼前是德化坊。在查访阿勇案子的时候,她曾经将德化坊走了个遍,对这地方也算是熟悉。德化坊房屋密集,人口众多,住着的都是燕京城里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性子大多粗鲁。在这样的地方,说话做事都得注意着些。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起冲突。 “麻烦各位,让一让。” 容喜将嗓门拔高了,一手扯着君青蓝便挤在了人群里。然而,同德化坊这些苦力出身,练就了强壮体魄的百姓比起来,容喜和君青蓝都实在太柔弱了些。容喜折腾了半晌,出了通身的透汗,也没能挤进人群里去。 正焦急不堪的时候,忽听到身后街口有男子清脆而兴奋的声音传了来:“兄弟们快来瞧瞧呦,前面街口有人在撒钱呢。去晚了可就没了。” 这一声虽然嘹亮,音量同容喜方才比起来却差的远,却奇迹般的叫嘈杂的街道中静了一静。下一刻便见人群如潮水一般朝着街口涌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在君青蓝的面前腾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道路的另一头,穿着剑袖飞鱼服的姜羽凡正朝着她眨眼,三两步便走在了她眼前。君青蓝瞧的叹为观止,还能有这种操作? “快走快走,一会等他们再回来,咱们可就过不去了。” 姜羽凡拿手按住腰间挂着的绣春刀,第一个朝着里街跑了去。君青蓝和容喜紧随其后。 “怎么样?”姜羽凡侧首瞧着君青蓝:“小爷我聪明吧。有些时候啊,做事情得动动脑子。” “呵。”君青蓝扯了扯唇角:“等百姓们知道自己上当了,但愿姜小爷您还能如现在一般笑得出来。” “他们一心都贴在了钱上,哪有人瞧见是谁喊的那一嗓子?即便有人瞧见了,莫非还有人敢来同小爷计较?”姜羽凡将刀鞘敲得啪啪响。 锦衣卫的身份便是最有利的一重保障,放眼整个北夏,有谁不怕的?可是,您不是最嫌以势压人么?现在在做什么! 君青蓝懒得同他争辩这些:“你怎么会来?” “我过来办案,正巧看见你们进不去,就想个法子给你们解围呗。” 这话听得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姜羽凡今日出现与从前不同,他穿 戴整齐,还带着刀。在这种时候,他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锦衣卫。锦衣卫虽是京卫随扈,却只听命皇上一人。由锦衣卫出面督办的案子,能小? 她忽然侧过了头去瞧向容喜:“王爷呢?” “今日早朝,严太师带领内阁上书皇上,弹劾端王爷营私舞弊,包庇杀人凶犯。皇上震怒,下朝后便将端王爷叫去了御书房,至今还不曾出来。” 回话的人是姜羽凡,君青蓝心中越发不详。 “你猜,内阁上书弹劾的案子是什么?”姜羽凡瞧着君青蓝,眼底神色意味深长。 “是……普宁寺。”李从尧行事谨慎,少言寡语,也并不常与外人接触。最近做的唯一出格的事情,便是将李雪忆强制带回了端王府。 “就在皇上将端王爷唤去御书房没多久,便有圣旨送到了镇抚司。皇上指派刘公公亲自督办朝霞郡主这案子。君青蓝我……。” 姜羽凡抿了抿唇:“任何的案子一旦由锦衣卫接手,便再也不能善了。所以对不起,我只怕不能帮你。” “你并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君青蓝吸了口气:“还原案子的真相,也正是我的心愿。” 镇抚司锦衣卫设立于北夏明宗,这是个从前历朝历代并不曾出现过的一个新的机构。明宗本不是圣祖皇帝则定的继承人,然而高宗一代出了很大的问题。手握重兵的明宗便高举义旗,一路从他的封底管州府杀到了燕京,废掉了高宗。 高宗并没有能够逃出皇宫,据说他将自己和皇后锁在寝宫里,之后放了一把火将他们自己给烧死了。明宗入宫后见到的只有两具烧的连男女都看不出的焦尸,之后没多久锦衣卫就出现了。他们无孔不入的游走于整个北夏,替皇上监视着万民。明宗出于什么目的组建了锦衣卫君青蓝并不想揣测,但锦衣卫从此便成了皇上亲自握在手中的一把刀,也成了北夏人最惧怕的一只京卫。 正因为锦衣卫的特殊性,明宗并未指定朝廷中任何一个官员来领导锦衣卫,而是将统领锦衣卫的权力交给了他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太监,自此后锦衣卫指挥使便均由太监出任,人们将整个南北二司合在一起称为东厂。 这一任东厂的厂公便是司礼监一品总领太监刘全忠。皇上将福来的案子交给刘全忠督办,便是告诉所有人,他不信任任何人。 太师严禄把持内阁,日益势大。端王府历代镇守边关手握重兵,虽然现在倒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禄在这时候的弹劾分明别有用心,皇上并不傻。他不喜欢李从尧,却也绝对不会在此刻扳倒了李从尧来帮助严禄减少一个劲敌。 所以,他选择了刘全忠,那个久不在官场中走动的传奇人物出场。这事过了刘全忠的手,谁也再生不出幺蛾子出来。即便姜羽凡是长公主的儿子,也绝对不敢徇私。 这其中的门道君青蓝清楚的很,哪里会因为这个责怪他?李雪忆以后可就危险了。 然而…… 她瞧一眼姜羽凡,再瞧一眼满面焦急的容喜。忽然吸了口冷气,她知道这是哪里了! 074 重要的证人 “福来死亡的地点是在普宁寺外的工人房里,事发至今已经有三日。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种时候在他家里,都不可能再出现任何重要证据。”君青蓝微颦着眉头,缓缓说着。 若说如今的燕京城还能有什么事情,叫百姓的关注点比度厄禅师的去留还要高。便也只剩下福来的死。他的死亡时间恰与普宁法会相合,阴差阳错引得万人瞩目。而在事发当日,大理寺并没能将凶手缉拿归案,甚至连有力的证据也不曾出现。 所以,连续多日来,福来案都是众人茶余饭后最爱谈论的事情。今日在这小小的德化坊中能聚集大量人群,自然也与福来有关。 这里,是福来的家! “你说的不错。”姜羽凡点点头:“这里的确没有重要的证据,却出现一个重要的证人!” 君青蓝眯了眯眼,福来死时房屋结构完好,门闩完整,屋内没有打斗痕迹。福来死态也没有半点狰狞,面容神色便与所有人熟睡时一般无二。 案发现场的那个房间,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间完整的密室。屋内,除了福来便只有李雪忆,哪里还有第三人? 忽然有证人出现,还是在德化坊这样的地方,多少叫人有些意外。 君青蓝瞧向容喜:“这事你也知道?” 容喜瞧着她,却半个字也不曾说,只深深叹口气。他眉目中的愁绪叫君青蓝瞧了满眼,心中忽然就生出几分不详。 容喜瞧上去温和亲切,实际上内心却如容含一般的冷酷。他心里却只对李从尧忠诚,即便旁人死在他眼前,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方才那么焦急,这证人…… “这证人,只怕对端王府相当不利。”姜羽凡一句话坐实了君青蓝心中的猜想。 “到了。” 君青蓝循声望去,这是在街道偏西一处房屋。房屋的大门只有一扇陈旧的木板,也并没有院落。从外观瞧上去,房屋占地不大,福来往日的生活该是并不富足。 此刻,房屋外面由锦衣卫拉了麻绳做了围挡,麻绳边上有几个锦衣卫抱着绣春刀来回巡视。观瞧的百姓只能站在围挡外伸长了脖子朝里面观瞧。 君青蓝瞧了那几人一眼便皱了皱眉:“怎么是南司的人?” “呵。”姜羽凡撇撇嘴:“互相监督,皇上对这案子可是重视的很。”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南北镇抚司素来职能分工不同。北司负责查案,南司则负责监察北司。一旦北司中有锦衣卫触犯了王法,便得交由南司审理调查。如今,一个小小的市井泼皮之死,居然要劳动南北二司共同出手? 她从前可真是太小看这案子了! 姜羽凡将麻绳挑起,请君青蓝和容喜进去。南司的锦衣卫瞧向君青蓝和容喜时分明皱了眉,姜羽凡却连瞧都不去瞧他们。只管领着两人进了屋。 “大人。”屋中,北司的护卫拱手迎了上来。一眼瞧见君青蓝,眼睛立刻亮了:“君大人也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姜羽凡点点头:“人都控制住了?” “控制住了 ,人就在里屋压着呢。” 姜羽凡回首瞧向君青蓝:“一起瞧瞧去吧。” 众人走进里屋,君青蓝只瞧了一眼便狠狠皱了眉。她再也不会想到叫所有人风声鹤唳的所谓证人,居然会是这样两个! 屋中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那个有二十多岁。长的高大而强壮,将衣袖挽得极高,几乎露出了肩头,又拿绑带给固定好了。于是,任谁都能瞧见他上臂虬髯的肌肉上油亮亮的汗珠子。那人一双眼睛敲上去极凶悍,一瞧便不似善类。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以青平坊中最多。 青平坊离大兴市最近,青楼,赌坊,酒肆茶楼遍布。那样的地方通常都会豢养许多打手家丁。他们往往都是这样的打扮。 而离着那人身边不远处被锦衣卫绑着的,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那孩子穿着身洗的发白的墨蓝粗葛布的袍子,脚上的麻鞋也大多开了线,这一身实在不算起眼。然而,他一张面孔却生的玉雪可爱。若是能丰润一些,便似春年时百姓家中悬挂的年画娃娃一般。 这样两个人风马牛不相及,君青蓝完全想象不到,他们怎么就能成了福来案的关键证人。甚至还是威胁端王府安全的证人? “大人,那男人是青平坊富贵赌坊的伙计阿春。”小护卫飞快向众人介绍:“那个孩子便是福来的儿子,叫做元宝。” 君青蓝挑了挑眉,元宝?福来是有多么爱钱,居然给自己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是认真的么? “今日一早阿春带着人从富贵赌坊一路追着元宝到了这里。阿春指挥手下旁的打手将福来房舍中的物品搬走以抵赌债。元宝拼死不从,若不是在暗中监视的兄弟们实在瞧不过去除了手。阿春只怕已经被折腾死了。” “等等!”君青蓝眨眨眼:“你是不是说错了话?” 阿春被折腾死?阿春身强力壮,又带着许多打手。要被折腾死的不是元宝么? “卑职可没有说错。”护卫嘻嘻一笑:“要说起来那小鬼可真是个鬼灵精。你别看他年龄小跑的快的很,而且仗着个子小专捡人缝里面钻。阿春那些人粗手笨脚的一时间根本进不得他的身子,待到阿春他们追到了屋子里,元宝不知怎的便将门给拴住,再从窗口逃了出去。然后在门外声称,若是富贵赌坊不放弃债务,他就一把火烧了房子,叫大家同归于尽。” 君青蓝眯了眯眼,瞧向被捆在凳子上安安静静的小家伙。那孩子一双眼睛大而圆,异于常人的明亮。因为被堵了嘴巴不能说话,但那一双眼睛却随着护卫的描述滴溜溜乱转。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反观阿春,虽然满面的怒火,更多的却是颓然。 听说福来是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教出来的儿子竟也有几分勇猛的急智。元宝有个聪明的脑袋,可惜没有能投生到好人家,才学了周身的市井之气。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就这么点事情,根本不值得让南北二司倾巢出动。更谈不上撼动端王府?这当中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他并没有说! “你们也真是不小心。”姜羽凡皱眉:“那么多人守着,居然 还能叫那么重要的事情泄漏了出去!” 护卫挠了挠头:“卑职也没想到他……会忽然那么说。” 姜羽凡瞧一眼元宝,神色复杂难辨。终缓缓叹口气瞧向君青蓝:“我要你来见的便是元宝。他……。” “住口!” 姜羽凡才开了口,便叫人将他话头给打断了。有整齐的马蹄声停在了房门口,下一刻便听见数人飞快进了屋来。 众人回头只瞧了一眼便狠狠变了面色:“千户大人!” 来的是刘承风! 据说刘承风是刘全忠的族亲,靠着这一层亲戚关系在锦衣卫中平步青云。无论在南司还时北司,人人见了他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刘承风紧抿着唇瓣没有开口,阴冷一双眼眸将屋中众人一一打量。最终在君青蓝和容喜身上流连。 “大人。”姜羽凡连忙开了口:“君青蓝到底是咱们锦衣卫中人,普宁寺一案又事关重大。刚好君青蓝那时就在现场,卑职便想着……。” 刘承风摆手没有叫他再说下去,反倒侧首瞧着屋中旁的护卫说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众人答应一声,躬身退在了屋门外。狭小的房间里顷刻之间便只剩下阿春,元宝,姜羽凡,君青蓝和容喜。 君青蓝半垂着眼眸,在心底盘算着自己这时候留下到底合不合适。 正想着忽听噗一声闷响,半空里有一蓬猩红血雨惊现。 刘承风竟毫无征兆将一旁桌案上的烛台拿起,拔了蜡烛,狠狠刺入阿春心脏处。烛台尖锐,他这一下又快又急,烛台的尖刺几乎尽,根没入。阿春被堵了嘴不能言语,唯有将一双眼睛瞪大了瞧着刘承风。刘承风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将烛台顺势朝下划去,阿春前心伤口瞬间便给破开的更大。他那一下本就刺在要害处,再故意将伤口扩大,立刻便见鲜血喷涌如泉。阿春身子弹跳了数下,瞳仁里便渐渐失了焦距,彻底绝了生机。 刘承风这一下出人意表,又快的很,根本叫人无法应对。待到反应过来时,阿春已经再无生还的可能。君青蓝则飞快瞧向元宝,那小小孩童一双眼睛瞪的极大。方才血腥的一幕尽数落入他眼底,孩子的眼睛却连眨也不曾眨过一下。君青蓝知道,他不是胆子大,而是已经被这一幕给吓傻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今日之后他可还能回过神来。 然而,低下百姓的儿子,蝼蚁一般卑贱的生命。有人在意么? 刘承风的眼睛不错神盯着阿春,直到他眼底彻底失去了光彩。这才探出手指来贴在他脖颈动脉之上,确信他再无生还可能之后才扔了手中烛台。 男人阴冷的目光扫向屋中众人:“知道该怎么说么?” “知道。”姜羽凡深深吸口气:“阿春与富贵赌坊打手因分赃不均产生争执,互相殴斗致死。” “恩。”刘承风点头,眸色里分明很是满意。 他慢悠悠转过身,眼眸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和容喜:“你们莫要以为是我心狠。我这是在救你们!” 075 燕京丑闻 君青蓝眨眨眼,刘承风这话说的……就有点不能叫人信服了。 他一进了屋招呼都不打一个便将人给杀了,还说是在救人?!说这话是认真的么? “姜羽凡。”刘承风别开了眼,朝着姜羽凡沉声说道:“你在北司任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做事情怎的还是那么不稳重?方才你要说的话,是该当着那么些人的面说的么?” 姜羽凡身躯一颤,立刻低下头去:“是卑职思虑不周。” “君青蓝,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来告诉你。”刘承风取了块手帕出来,蘸着屋中水盆中的清水,将自己手上的鲜血一点点仔仔细细擦干净。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个孩子被赌坊中人满街的追杀。他一路从青平坊回到德化坊,中间走的是大兴市。在这一路上他口中始终叫嚷着的只有一句话,端王府朝霞郡主是我娘,你们敢杀我就是不要命了!” “什么?” 君青蓝被这句话中所透露出的信息量给彻底惊着了。若不是李从尧同她讲起李雪忆的事情,她跟本就想不起燕京城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她相信,旁人也同她一般。当初她提起朝霞郡主时,连姜羽凡也用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怎么……李从尧才说要自己调查李雪忆疯癫的真相,她就忽然出了名? 李雪忆在海棠苑中关了将近十年,怎么可能生出元宝这么大的儿子?!她凝眸瞧向元宝,那孩子大而圆的双眸瞧上去有几分木讷。该是还没有能够从方才阿春被杀的事情当中回过神来。 元宝定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原本,这样的孩子该是极其叫人生厌。然而,君青蓝瞧着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的厌恶来。 她在心底里叹口气,什么时候,她也成了个被皮相折服的人了么? “从富贵赌坊到这里,经过了两个街坊,一个集市。期间出行百姓人不在少数,这样的消息不但不会被封锁,反倒会愈演愈烈。你们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承风声音冷冽而低沉:“姜羽凡,今日集市巡逻本是你当值。在那孩子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你们就该立刻采取行动。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叫你们束手无策,致使端王府的隐秘人尽皆知?” “卑职……。”姜羽凡抿了抿唇,发现自己无力解释:“是卑职失职,请千户大人责罚。” “你的事情稍后我自会回禀厂公,至于厂公如何处罚,你且候着吧。” 刘承风瞧向君青蓝:“听说你近来同端王爷走的很近,今日又是端王府的容公公同你一起出现。想来……。” 刘承风略一沉吟说道:“你与端王爷交情匪浅。那么,你便该明白,这消息无论真假,一旦被传开了对端王府意味着什么。” 君青蓝没有说话,眼底眸色渐渐深沉。难怪容喜那般焦急,难怪姜羽凡欲言又止,难怪……皇上要将李从尧唤到御书房问话! 无论李雪忆是否疯癫,她 毕竟是在后宫里生活过的女子。她与普通的落选秀女并不一样,她是上了玉碟的淑女,名义上便是皇上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即便被领回了家中,结局最多也只能有两个。老死家中或者出家修行。与旁的男子过于亲厚都是死罪,何况还与旁人……生!了!!孩!!!子!!!! “这不是事实。”君青蓝下意识反驳。 无论是身体还是智力,都不允许李雪忆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即便李从尧没有跟着,李雪忆身边的暗卫也定不会少。 “你该明白,锦衣卫办事将的是证据。”刘承风淡淡说着,眼风不着痕迹朝绑在椅子上的元宝扫了一眼:“如今,人证在此。”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她当然不会相信这孩子是李雪忆的,这消息在场所有人应该都不会相信。然而,他横穿了三个街坊,将这消息嚷嚷的人尽皆知。 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事情的真假在这种时候已经不重要,因为,百姓们并不会去在意。他们方才拥堵在德化坊中不肯离去,不正是因为这样的消息非常符合他们的胃口? 废黜淑女,市井泼皮,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惊天血案。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能够叫人想象出许多版本的故事出来。君青蓝相信,各个都极其香艳,惊悚,狗血。却叫人兴奋。 事情怎么会忽然发展成这个样子? “千户大人。”君青蓝抬眼瞧着刘承风:“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一面之词,很多细节都有待查证。卑职……。” “你什么都不用想。”刘承风挥一挥手,打断了君青蓝的话头:“皇上早就下旨命你修养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无论京城发生什么案子都与你君青蓝没有关系。你今日出现在案发现场已经违背了规矩,此事稍后我自会禀报给厂公。是谁的责任便该由谁来负责,还请你莫要再为难锦衣卫的兄弟了。” “来人。”刘承风不再去瞧君青蓝,转身轻喝道:“将屋子清理干净,相关证物整理出来送入库房封存。至于这个孩子……。” 他才一沉吟便瞧见南镇抚司的千户仇虎笑眯眯说道:“这案子涉及到了端王府,你们的总旗君青蓝与端王府关系密切,按理你们北司便该在这案子中避嫌才是。这孩子不如便由我们南司领回去看管吧,至于他的安危刘大人只管放心便是。” “呵呵。”刘承风淡笑:“元宝的去处就不劳南司费心了,我临来的时候已经领了皇上的旨意。皇上的意思是叫人将这孩子送去端王府。既然端王府已经来了人,便直接领回去便是。” 君青蓝听得心中一颤,猛然便眯了眯眼。元宝今日一闹,只怕燕京城里没有不认识他的。这种时候居然叫端王府将人给领走,不是在告诉所有人元宝就是李雪忆的儿子?皇上这是要…… “当然,你们南司也有很重要的事情得做。”刘承风微笑着说道:“今日这事影响实在不好,厂公认为皇上的颜面总得要顾及。这般重要的任务,便交给南司出面去办吧。” “凭什么?”仇虎挑眉:“查案是你们北司的事情。” “都是皇上手下听差的一家人,分什么彼此?”刘承风面上笑容更深了几分:“或者说,仇大人是要提醒厂公,南司从不这么认为,早晚得分了家才开心?” 仇虎哑了嗓子,有些事情一旦摆在了台面上就不好看了。 刘承风微笑着拍拍仇虎肩头:“大家这么多年的兄弟,我将这天大的功劳送给你们南司,不用客气。” 仇虎身躯渐渐僵硬,刘承风瞧着他唇畔笑容渐渐扩大,眼底笑意却渐渐变得幽冷。他猛然侧过了头去,吩咐一声收队,便率先走了。 君青蓝瞧一眼元宝忽然咬了咬唇,三两步追上刘承风:“千户大人留步。” “你还有什么事?”刘承风骑在马上瞧着她,语声里半分温度也无:“我以为,该说的话我已经说的很清楚。” “卑职有一件事想要请求大人,还请大人务必要答应。”君青蓝吸口气沉声说道:“卑职想要见一见厂公。” “你说什么?”刘承风迷了眼,斜睨着君青蓝。眸色越发冰冷,似携裹了刀锋,忽然就添了几分杀意:“厂公是你说见便能见的?” “卑职想见厂公!”君青蓝抱拳拱手,身躯笔直挡在刘承风马前,半步也不肯离开。 “走开。”刘承风拿着马鞭点着君青蓝:“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卑职要见厂公。”君青蓝缓缓抬了眼,清冷眼底深处,坚定而决然:“卑职相信,厂公也会愿意召见卑职。还请千户大人替卑职带句话,卑职同他一般对端王府很有兴趣。” 刘承风半晌没有说话,马鞭却也并没落下。眼底带着震惊和审视,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君青蓝便任由他盯着,仍旧维持着抱拳拱手的姿态,动也不动。 良久,利刃般冰冷的目光终于自她脊背上移开。刘承风阴冷的声音传来:“我可以替你转告厂公。若下次再这般不分尊卑,本官定会严惩!” 君青蓝长长舒口气:“多谢大人。” 她缓缓退开一步拱手相送,刘承风打马离去。直到那人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君青蓝仍旧半弓着身子。 “你这是何必。”姜羽凡瞧着她,将眉峰紧紧颦了:“我不明白,端王府的事情与你何干。” “总有一日。”君青蓝吸口气:“你会明白。” 她并不去解释,回身瞧着容喜:“容公公,带着……元宝,咱们走吧。” 女子的目光清净如水,在元宝周身流淌而过。她一双眼眸黝黑,耀眼过夜晚天幕上最明亮的星。并不似锦衣卫旁的护卫一般凶神恶煞,也不似赌坊中人一般满腹的算计。平平淡淡似乎半丝起伏也无,却叫人瞧的心中一凛,似乎被那样一双眼眸,一下子瞧到了心里去。 元宝便被那样一双眼波瞧的飞快垂了眼眸。他紧紧抿着唇,将整张面孔都扭曲在了一起。 君青蓝走至他身边,亲自给他解了绳索。居高临下瞧着他:“跟我走吧。只要你够聪明,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076 借刀杀人 元宝低着头没有动弹,然而低垂的睫毛却在不住颤抖。君青蓝只瞧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去,再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元宝却飞快自椅子上弹了起来,三两步追上君青蓝,却忽然放慢了脚步,始终叫自己与她保持在四五步之遥。四五步便似一道鸿沟,隔开了他与她。成了难以逾越的一道屏障。 容喜抄着手,默默瞧着元宝随着君青蓝上了马车。暗暗颦了颦眉便与车夫并排坐在了车辕上,任由马车慢悠悠回了端王府。 马车里,君青蓝拿眼角余光瞧着元宝。那孩子将身躯蹦的笔直,正襟危坐。两只手紧握成拳,置于自己的大腿上。半垂着头颅,面色苍白,黑黝黝的眼珠子时而滚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姿态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他跪坐的姿势居然……十分标准且优雅! 元宝是福来的儿子,出身市井。按理那样一个日日在赌坊酒肆中留恋的泼皮,根本没有教养出这样姿态的儿子的机会。元宝是从何处学来? 瞧他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姿势并不觉僵硬,分明早成了习惯。他一贯如此? “元宝,你读过书么?” 君青蓝忽然开口将元宝吓了一跳,他并没有立刻回话。却将拳头攥的更紧了些,唇瓣也抿紧了,分明在思量着什么。 “读书是好事,并不需要遮掩。你处心积虑要进入端王府来,大约也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王府里的日子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识文断字是最基本的要求。” “我……。”元宝讷讷开了口,声音细弱蚊蝇:“我的名字并非金银俗器的元宝,而是源宝。” 他伸出根手指,在小几上写了个源字。 “我的名字叫做思源,父亲说饮水当思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旁人的恩德忘却。” “哦?” 这话叫君青蓝大大意外。听方才众人口中谈论的元宝行径,还当他是与福来一般无二的小泼皮。万没有想到,他说话居然有礼有节,是个很有教养的孩子。这样的人,做出方才的事情出来,便更加值得探究了。 “你叫思源?姓什么?” 元宝大眼睛里生出几分迷茫,缓缓摇着头:“我不知道,父亲只说我叫思源。” “源宝?”君青蓝瞧着思源方才拿手指写在小几上的源字沉吟了片刻。 他写那字的时候该是有些激动,手指便被汗水给腻的湿了。虽然只用手指写了个字出来,到底在小几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字迹端正,工整,显然曾下过苦工。只因他年纪小,人又瘦弱,有些气力不足。君青蓝抬手将那源字抹去,抬眼瞧向了他。 “元宝这名字极好,以后源这个字莫要再对旁人提起了。俗物虽俗,却是人世中必不可少之物。” 君青蓝当然知道,思源比元宝不知强了多少倍。然而,只有元宝这名字才符合他市井泼皮之子的身份。思源这两个字难免叫人探究,对于如今的元宝来说,被人探究的多了,未免是好事。 “多谢大人提点!”元宝乖顺的很,朝着君青蓝拱手一 礼。 君青蓝瞧着他一瞬不瞬。这样的元宝实在叫她困惑,无法将他与先前他所做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元宝,你知道你今日做错了什么事么?” 元宝抿了抿唇,眼底便生出几分愧疚:“我知道,我……毁了我母亲的名节。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君青蓝眯了眯眼,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坚持声称李雪忆是他的母亲? “你想进端王府么?” 元宝身躯一颤,眸色分明添了几分闪烁:“我,起先并不知道,母亲是端王府的郡主。” 他将自己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君青蓝瞧着他这般紧张,便知道他此刻并没有说谎。 “福来是你的父亲?”“嗯。”元宝点点头,大而黑的眼睛里面有一抹流光溢彩浮起,却如昙花一现,顷刻间便成了黯淡的深渊。 君青蓝靠在车辕上,清眸中淡然无波,盯着元宝一瞬不瞬。自然将他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元宝的神色叫她震惊。提起福来时,他眸色中是快乐的。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个声名狼藉的市井泼皮,居然会是一个叫人怀念的好父亲。 “你见过朝霞郡主么?” 元宝身躯陡然一颤,手指便似不经意间弹了一弹:“我” “我要听你的实话。”君青蓝淡淡说道:“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端王府,说假话对你没有丝毫的意义。” “我见过她,但我并不认识她。”元宝语速极快,将双手都攥紧了。小小孩童一张面孔涨的通红,下唇上咬出了清晰的齿痕。 他很紧张! “你这话,我听的不是太明白。” “父亲曾给我看过她的画像,说那仙女一般的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也曾问过父亲,为何母亲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他只说在合适的机会自然会叫我们相见。”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元宝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中却分明藏着悲伤。 “有些时候……”君青蓝略略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荣华富贵,父母双全未必便会幸福。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残从来都不是儿戏。”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君青蓝瞧着他:“可是太过鲁莽,不可取。” 元宝眨着眼睛没有说话。君青蓝的话题跳跃的太快,一时间叫他摸不着头脑。 “你为了能够顺利进入端王府,故意去招惹赌坊里面那些打手。假借逃跑之名,将你是朝霞郡主之子的消息到处散布。大兴市是燕京城最重要最热闹的集市,这件事情要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元宝眸色一颤,眼底便添了几分瑟缩:“我才没有,我是倒霉才……偶然遇着他们。” “若是偶然,在那么多大人的堵截之下你怎么可能安全逃脱?若真是偶然,你怎么可能会特意跑回家中?你想要将消息散布,却又不想叫人瞧出你是刻意为之,才会想到做出这一场讨债的戏码出来。而你选择逃生的最终地点是你自己家中,该是已经提前知晓你家里附近有锦衣卫在暗中监视,而且他们一定不会让你 死,不是么?” 元宝哑了嗓子,瞧着君青蓝便如同看见了鬼。即便他心智异于常人的成熟,也足够的聪明,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叫人当着面将他的手段心思都给一一点破了,立刻便慌了神。 君青蓝忽然向他凑近了几分:“这便是我所说的鲁莽,也是你最蠢笨之处。” 女子眼眸清澈无波,似能一下子照进人心里去,半点污浊也藏不住。元宝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讷讷说道:“我……我才不蠢。” “怎么不蠢?”君青蓝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你只想到讨债能掩人耳目,却忘记了那些人都是亡命徒,而你不过是个体力有限的孩子。你若被他们抓住,或许可以直接同你父亲作伴去了。此乃第一蠢。” 君青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你为了威胁阿春,便打算烧了房屋与他同归于尽。通过这事便能瞧出,你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笨蛋罢了。” 君青蓝收回手指:“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便该好好珍惜。所以,为了叫自己能够好好活着,便得想尽各种法子。这些方法手段可以不入流,但绝不该是同归于尽。你该利用周遭一切的人和事来达到你的目的。” “哪有那么容易。”元宝收回目光,眼底中分明带着几分不屑。 “容易的很。”君青蓝淡淡说着:“你既然知道锦衣卫怎样都不会让你死,便该好好的利用他们。你猜,你若是告诉锦衣卫说阿春要杀你,他们会不会管?” 元宝张大了嘴巴。 “世界上最厉害的刀,便是向人借来的刀!” 元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竟似将君青蓝这话全都给听进去了。 君青蓝仍旧瞧着他,这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意外真不少。当初他亲眼瞧见刘承风杀了阿春时分明受到了惊吓。她以为,这孩子怕是就此废了,那般血腥的场面会成为他心里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梦魇。然而,他却极快恢复了正常。凭这份心境,这孩子的将来便不可小觑。 她眸色微闪,福来怎会养出这样的儿子出来?分明出身市井,通身的气度竟半点不逊色于勋贵世家含着金汤匙的公子。还有…… 她微颦了眉头,是什么人让他在燕京城里到处散布李雪忆的事情?那人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他进入端王府? 莫非,福来的死并不是表面瞧上去那么简单?除了市井泼皮,他可是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又怎么会同李雪忆攀上关系? 普宁寺外一场凶杀案便似青蛙坐在井底瞧见的一线天空一般,你以为你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却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这一夜,李从尧并没有回府。君青蓝让人将元宝带下去梳洗更衣。待到头尾全新的元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君青蓝只觉眼前一亮,心中却越发添了几分疑惑。 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度举止,元宝与他父亲福来没有半分相像。他眉目之中带着团淡淡的英气,依稀中叫君青蓝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会眼熟。 但,她能断定,这样英武并不是来自与福来。他们真的是父子?! 077乞巧会 这一夜,君青蓝并没能等来李从尧。一直到了将近亥时,守候在宫门外的唐影才只身回了王府,带来的却是李从尧被皇上留在宫中的消息。 君青蓝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生出过多的烦恼出来。燕京城内的舆论虽然对端王府极其不利,却也不过都是些市井流言,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最大的变数元宝此刻也叫她给攥在了手里,有什么可怕? 李从尧不会留在宫里太久。不然,暗中动手那人便也不会只选择李雪忆下手。这说明,他们对端王府还是有所顾忌的。既然如此,完全没有必要担心。 待唐影走后,她去了后院的马棚。将白日里从海棠苑取来的鱼羹送了一份去给马夫刘伯。她完全不理会刘伯惊诧的目光,丢下东西只说了一句话。 “检查一下这份鱼羹,无论有没有问题都要向我汇报。” 离开时,她飞快瞧了一眼碗中的鱼羹。她也没有想到在德化坊居然一直耽搁到了晚上,鱼羹在她屋中放了整整一日,这么热的天气,估计已经有些……馊了吧。将这样的东西丢给刘伯多少有那么几分愧疚,然而,作为叫容喜都钦佩不已的高人,检验一下馊了的饭菜中有没有下毒应该是不难的吧。 于是,君青蓝心安理得的回自己院子睡觉去了。她将元宝安排在了清露园中,歇息之前,特意朝他卧房里瞧了一眼。今天这一整天折腾的狠了,那孩子大约也累得够呛,即便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他却睡得很熟。 月色如洗,给天上地下都披上层月光帛,淡淡似轻纱一般,将白日里喧嚣的燕京城变得温柔静谧。元宝的床榻正对着轩窗,铺陈开来的月光自窗中投入,落于地上,似沾了深秋霜雪,蓦然添了几分凄冷。床榻上的元宝似乎被凄冷沾染,盛夏里的天气将手脚都紧紧蜷缩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几乎成了个球。 君青蓝瞧了他一会,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怜悯来。元宝睡觉的姿态分明在害怕,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戒备。她似乎瞧见了五年前的自己,自打她决定离开管州府,踏上流亡路那一刻,便再也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晨间醒来,大多都是这样的姿态。 她那时已经十二岁,面对家破人亡的变故尚且不能释怀。何况元宝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到处去散布流言。他是为了能进入端王府! 元宝这一生只有福来一位亲人。福来突然亡故,他不能忍受亲情的缺失,所以便将希望寄托在了从没有见过面的,传说中的母亲身上。他是想在李雪忆的身上寻找一些寄托吧。 君青蓝缓缓敛了眉目,慢悠悠踱回自己屋中。前几日生病修养了许久,这会子并无睡意。索性便将手中忠言薄展开,执了毛笔略一思索,画了数个碧纱橱出来,碧纱橱上空有缭绕的烟气浮现。再之后,勾勒出一块素饼。笔锋才落,君青蓝的眼底忽然一亮。略一思索,唇畔边便有一抹笑容绽放。将手中忠言薄一把合上,吹熄了灯火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君青蓝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换了身藏蓝的圆领袍子便出了门。她并没有骑马 ,只信步在街上走着。容含仍留在离她五尺之外,不远不近的跟着。 二人离了白虎区的端王府,一路直奔着大兴市去了。今日大兴市的人多的出奇,且以女子居多。君青蓝的兴致似乎极高,清眸于摊位间流连,竟买了一盒子绣花针。容含眼睁睁瞧着她将绣花针用个精美的木盒子装了揣在怀里,便朝着正南的朱雀区去了。 “你要去哪?” 君青蓝出门时不到辰时,如今已经将近巳时中,她在大兴市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容含自问是个性子沉闷的人,却还是叫她给溜达出了火气出来。 “王爷到现在还不曾回府,你不是该想法子将王爷救出来么?” “我正是在想法子救王爷回府呢。”君青蓝微笑着摇一摇手中木匣:“这便是法宝。” 容含颦了眉,毫不掩饰眼底之中的讥讽。他并不认为一盒子绣花针能救了李从尧。 “容含呐。”君青蓝瞧着他缓缓摇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闷了些。既然投生在这万丈红尘之中,人世中的俗事还是需要理会的。你可是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容含气息一凝,眼中便带了几分迟疑:“七月初……。” 最后一个字他却始终说不出。他的人生素来简单,脑子只用来考虑主子的安危。容含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个连日子都记不住的人。 “七月初七。”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无论是宫里还是民间,在这一日姑娘们都会乞巧。” 她瞧一眼手中的木匣子,眸色有瞬间的恍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乞巧人群中的一个。她不知道旁的府里是怎样度过这一日,她只知道整个管州府里,她一定是闹腾的最狠的一个。无论她有多么不像话,母亲和兄长都只会用最温柔的目光瞧着她,任由她折腾。半句责备也无,现在…… “走吧。”她半垂着眼眸:“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去。” “君大人!”容含冷了脸:“王爷对你非常好!我们端王府上下从没有人亏待过你!” “我知道。”君青蓝缓缓说道:“所以,我也定然不会亏待端王府。” “奴才似乎瞧不出来。” 君青蓝也并不打算同他解释,仍旧以懒散的姿态慢悠悠说着:“你若是想要让端王府早日归于平静,便只管跟着我走。” “毕竟。”君青蓝抬眼了抬眼,眼底带着几分犀利:“端王爷说过,你跟着我一日,我便是你的主子。你只能听我的命令行事,不是么?” 容含抿了抿唇。眼前这人虽然高挑,却比他低了半个头,身材也纤细的很。就那么盯着他,竟叫他恍惚中生出几分冷意出来。他也算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居然……被她方才的气势震慑到了。 容含有些不甘,君青蓝却已经绕过他径直走了:“多做事,少说话才是你的风格。” 君青蓝进入朱雀区后并未停留,绕过主街后便拐上西南一条巷道。容含眯了眯眼,那条巷道很长,却只住了一户人家。那便是姜家,定国公府的姜家! 她这是要找姜羽凡?见他为什么要特意买了一盒绣花针? 这一条巷子叫做永安巷,整个姜氏一族最重要的几户都住在永安巷中。巷子口立了座高大的石头牌楼,牌楼上的忠孝传家是圣祖皇帝的墨宝。在燕京城里,即便你是皇亲国戚到了定国公府的忠孝牌楼前也要下马下车,何况是寻常的官员百姓?这牌楼承载了姜氏一族上百年的荣耀。 定国公府便建在牌楼后,也是永安巷中的第一家。国公府东巷便是贞容公主府。两座府邸实际上公用的是一道院墙,中间以一条费翠河相隔,河上建了做廊桥,将两座府邸合二为一。所以,在任何人眼中看来,定国公府与贞容公主府都是一体的。 定国公一脉有兄弟四人,姜氏一族在定国公生了公主以后便分了家。然而,这四兄弟却并不似旁的勋贵世家一般,为了些蝇头小利闹得鸡飞狗跳。即便分了家也特别亲厚和睦。于是,那三房便在国公府旁选址建了自己的宅院。每日里,三房中的女眷都要到国公府中给老夫人和长公主请安。 于是,整个永安巷便都成了姜氏的地盘。燕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大族都在羡慕这一大家子的其乐融融。 君青蓝此刻正抬头瞧着定国公府高大的门楼。因着乞巧节的关系,府门口里里外外擦的干干净净。门口值守的家丁护卫人人面颊上都带着笑意。府门外则派了满当当的车架,一眼望不到边。 君青蓝只在门口略一打量便上了台阶,在角门处朝着守门的护卫拱了拱手:“小哥辛苦了,不知如何称呼?” 君青蓝自打被李从尧胁迫着住在端王府中以来,并没有机会返回过义庄,也不曾回过镇抚司。周身上下的一应饰物都是由端王府提供,质料自然非寻常人家可比。定国公府里常有达官显贵出没,府中下人的眼力便经过长年累月给练就成了火眼金睛。只消一眼,便能自衣着上判断出来人的身份地位来。 君青蓝今日这一身穿着不俗,立刻便得了下人们的青眼。笑容可掬朝他迎了上去。 “贵人您客气了,小人姓丁,您唤小人丁成便是。不知小人能为您做些什么。” “我……。”君青蓝微笑着抖了抖手,故意露出手中攥着的木匣子:“我自然是来……。” “贵人可是来参加乞巧花会的?” “正是。”君青蓝点头,心中却暗暗舒了口气。 幸好她与姜羽凡相熟,从前总听他说起定国公府的乞巧花会如何盛况空前。据说,他们家的花会每年都会举行,今日便是来碰碰运气,竟真来对了。 “请贵人将您的请柬交给小人保管,小人好依据您的请柬将您送去相应的引荐人处。” 丁成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君青蓝却暗暗叫苦。来参加花会需要请柬么?该死的姜羽凡怎么从来不曾说过? “我……。”她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才能蒙混过去,忽听身后街道上有车轮滚滚而来。喧嚣的尘土里夹杂着嘹亮的狗吠,热闹的很。 下一刻,便有女子惊喜的呼声传来:“君哥哥!” 078定国公府 女子的声音软糯甜美,轻快似溪水流淌。欢笑声乍起,银铃一般清脆。咚一声闷响传来,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娇憨美艳的少女自马车上跳下,似一道流云,朝着君青蓝奔来。 然而,一条黑影却比她更快。嗖一下,闪电般眨眼便到了君青蓝近前。大而黑的粗糙舌头不由分说便舔上了君青蓝的手背。下一刻,雄狮班硕大的头颅便朝着君青蓝手中的木匣子拱了去,湿冷的鼻子呼出的气息叫人并不愉悦。 “肉包,别闹。”君青蓝将木匣子背在身后:“这个不能吃。” “肉包回来,你若是惹得君哥哥不高兴,我就罚你十天不许吃肉!” 姜盈故意抻着嗓子说话,肉包却显然给吓着了,立刻夹了尾巴躲在了君青蓝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君青蓝,委屈巴巴的似乎氤氲了水汽,瞧的人心都化了。 君青蓝默了默,这年头,狗比人都精。 “君哥哥。”姜盈三两步跑上台阶,拿腿将肉包的大脑袋给挤在一旁去:“你今日也是来参加花会的么?六哥居然请了你来,我真开心。” “呵呵,是吧。”君青蓝唇齿边扯着丝淡笑,轻咳一声掩住某种尴尬。有个想象力丰富的妹妹真是件好事。 “你们都让开吧。”姜盈一甩袖子,趾高气扬瞧着门房:“这是我六哥的客人,也不必你们送进去了,我直接带着他找六哥去。” “可是……。” “汪!” 门房才一迟疑,肉包冷不丁窜来,一声巨吼,一双巨目瞪的铜铃一般。 “是!” 姜盈是燕京城里出了名的刁蛮贵女,下人们哪里敢惹?即便敢惹她,却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去惹她身边的肉包大爷。于是,一个个缩了手脚躲在一边去了。 姜盈便扯了君青蓝衣袖,带着她自角门进了国公府。 “怎么样,我们国公府漂亮吧。”姜盈指着迎面一块福寿延绵的影壁墙微笑着说道:“你可莫要小瞧了这影壁墙,这面墙可是当年圣祖皇帝亲自寻了当年最有名的巧手荀大师来雕刻的,大伯父宝贝的很呢。” 君青蓝只顾点头并不说话。姜盈带着她一路入内,为她介绍国公府中的景致。二人并排转过了一道垂花门,迎面是占地极广的一个荷花池。池塘上临空架了座拱桥,桥两侧都是水。站在桥上,有八面来风涌动,凉快的很。 姜盈带着君青蓝走在桥中心便忽然停了脚步,杏核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瞧了半晌才嘻嘻笑着说道:“君哥哥,其实我知道,你根本没有请柬。” 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面孔上却半分波澜也无,依旧一派的云淡风轻:“哦?” 这般行事作风她学的是李从尧。原来,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只说一个字效果这么好?装深沉果真了不起! “自打你破了崔泰的那个案子以后,大伯父便责令六哥不许与你接触。可是,他却在当值的时候带着人跑去了义庄寻你,回来以后说你以后都要在端王府中居住了。那时,他似乎很伤心,全没有注意他提起你时大伯父就在身后。从那以后,大伯父就命令桂七跟着六哥,就是不许他与你来往,他 又怎会给你送乞巧花会的请柬?” 君青蓝听她将前因后果讲的清楚明白,面上的深沉便再装不下去了:“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为何……。” “因为我想见你呀。”姜盈心直口快,不加思考便说出了自己的心思。说完以后便觉不妥,面颊上立刻生出两朵红云,便似上好的胭脂在两靥晕染开来,娇羞美艳。 这可坏了!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正思量着要如何打消姜盈这些不该有的心思,又不伤了她的自尊,便听她又开了口。 “是六哥想见你。我刚才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你不必当真。” “我已经忘记了。”君青蓝长长舒口气。 “是么?”姜盈瞧着她,眼底分明有暗淡的涩然滑过:“那真是太好了。” 她声音听上去似乎轻快的很,然而神色却已经出卖了她。她的内心实际上一点都不好。 “我今日来的确是想要见一见姜小爷。”君青蓝决定立刻转移话题,要不然这天就没法聊了:“不过,如今瞧着你也是极好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你说。”姜盈是个洒脱爽朗的性子,听她需要帮忙立刻就忘了方才的烦忧。 “听说定国公府上的鲜花是整个燕京城里打理的最好的。” “那当然。”姜盈满面的骄傲:“皇后娘娘就说过,即便是御花园里的鲜花也比不上定国公府呢。” “我在博物志上瞧见了一种来自西域的奇花。色泽鲜艳,气味芬芳浓郁。却不知公国府上有没有。” 姜盈眼睛一亮:“君哥哥原来也是个惜花之人呢。却不知你说的是什么?长公主伯母最爱惜鲜花,但凡发现了奇花异草必定会移植会府中来悉心照料。若你说的真是什么西域奇花,连公主伯母的花园子里都没有,那么你在整个燕京都不可能找到了。” 君青蓝点点头:“那花开花时鲜红如火,触之花瓣如丝缎般光滑,开花时馥郁芬芳。故而,古人在书中赞其曰‘玫,石之美者,瑰,珠圆好者’。此花名字叫做玫瑰。” “原来是玫瑰。”姜盈微笑着说道:“这你可真是问对了人。因公主伯母最喜欢鲜艳的红色,大伯父出外游历时偶然见了这花,便千方百计的弄了来,偷偷养了一大片。待到长成开花时才叫公主伯母来观看,公主伯母自然万分欢喜。于是,国公府里便专门建了一座玫瑰园,专门来培植各种各样的玫瑰。到了今日,玫瑰的颜色已经不仅仅只有红色了。” “你瞧。”姜盈抬手朝着桥下某处点了点:“下了桥往正西去走过两个路口,再往北一拐会有个月洞门。那里就是玫瑰园了。” “居然真有此种奇花临世。”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着实有些好奇,不知今日赏花会中可否有幸瞧一瞧。” “那是自然。”姜盈抚掌笑道:“在我们姜家,都传说这玫瑰园子就代表了大伯父对公主伯母的深情,自然要让所有人都来好好观瞧一番。走,我带你去。” 姜盈提着裙角,似一只小鹿般欢快朝前奔去。 “你跑的慢些,并不着急。” 君青蓝含笑瞧着姜盈 ,信步跟在后面。小丫头这种欢快的性子叫她非常羡慕,她如今的人生早就已经远离了这般的单纯快乐。人只有在失去了某些东西之后,才会觉出原先不起眼的东西是多么可贵。她羡慕姜盈,便想同她多相处一会。只有与她在一起时,她才能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般的快活。 姜盈显然将她的话给听了进去,放缓了脚步,跟在她身边。君青蓝便将手中小木盒递给了她:“这个送你。” “什么?”姜盈杏核眼中泛起水盈盈的光亮,接了木盒打开便是一声惊叹:“君哥哥居然买了这么多样子的针?” 盒子里的绣花针是君青蓝走遍了大兴市的摊位搜集来的,有单孔,七孔,九孔不一而足。北夏历来注重乞巧,每到七月初七,皇上会许百官沐休一日。各府中的女眷乞巧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之一便是投针验巧。七夕这日正午,女人们会在院里晒一碗水。时间一长“水膜生面”,她们便会将一枚绣花针投进水中。若针沉下去,不得巧。如果不沉就有巧。水下的针影也有讲究,成云物花头鸟兽影者,谓之得巧;其影粗如锤、细如丝、直如轴蜡,便是不得巧了。 君青蓝从前在管州府的时候,每到乞巧日最爱玩的就是这种游戏。自然也总结出此中的门道,投影的形状多多少少与针孔的造型有些关系。所以,她才会选了大兴市中各不相同的绣花针买了送给姜盈,希望能给她添个彩头。 姜盈自然不胜欢喜:“多谢君哥哥。六哥总说你心细如发,如今瞧着果真如此。你竟对我们女子喜爱之物也这般了解。” 君青蓝呵呵淡笑,这话要怎么接?听上去姜盈似乎是在夸她,但她此刻到底是个男人。这样的夸奖叫人听着,一点都不觉得光荣。 姜盈并未觉察出她眼底的异样,面颊上却悄然浮起两朵红云出来。偷偷瞧一眼君青蓝,见她并未瞧着自己便将木盒子扣好,小心翼翼收在腰间荷包中去了。 二人都没有再开口,才下了桥迎面却撞上一群人说笑着自花树下走出。姜盈眼睛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里的姜羽凡,于是高声叫了声六哥。 姜羽凡瞧见君青蓝眼睛立刻亮了:“青蓝?你怎么来了?” 他将唇角一勾便要朝这边凑过来,却叫桂七伸手给拦住了:“七爷,公国爷说过,您……。” “我爹只说不许我找君青蓝,可如今是她来找我,这可不归你管。”姜羽凡插着腰:“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让开!” 桂七皱了眉,并没有动弹。姜羽凡面色渐渐变得难看。姜羽凡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日是定国公府的乞巧赏花会,府里不但来了各府的女眷,还来了燕京城里的各勋贵世家的公子们。 桂七在这么些外人眼前一点情面不讲,姜羽凡脸上哪里能挂的住?眼看着便要发作。 君青蓝眯了眯眼,她今天来可还带着重要的任务,姜羽凡是其中关键的一环。万不能叫他出了丁点差错。 于是,她伸手入怀,将李从尧从前交给她的王府令牌亮了出来。 “我今日乃是替端王殿下前来为定国公府添巧。不知,可有资格同姜小爷一叙?” 079可不就是个傻子 “必须有。” 姜羽凡一把将桂七拨到一边去,趾高气扬走向君青蓝,周身都洋溢着翻身做主的扬眉吐气。 君青蓝静静瞧着他,忽然对自己方才拿王府令牌助他脱离桂七的监视这事有那么几分后悔。不过是压制住了一个下人就能兴奋成这个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在一起,多少有些……丢人。 “快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姜羽凡扯着君青蓝手腕,不由分说便将她往花树下的人群中带。 “等一等。”君青蓝飞快开了口:“我今日来,是要与你谈一谈普宁寺案子的事情。” “那咱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姜羽凡止了脚步,略一沉吟说道:“到我院子里去吧。今天府里所有的客人都集中到竹枝轩的花园子里去了,我的院子离那里远。” 君青蓝点头:“好。” “对不住各位,待我处理完公事再来同大家多喝几杯。”姜羽凡笑着朝花树下的世家公子们拱了拱手,扯着君青蓝拐上了东南的小路。 “那是君青蓝?” “不过是锦衣卫里一个小小仵作,姜小爷可也太将他给当回事了。” “呵,你这可就太小瞧他了。君青蓝可是咱们近日来燕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呐。” “可不是呢。听说长乐公主十分钟情他,几次三番向皇上请求要将他赐封为驸马。” “不但如此,他还得了端王爷的青眼,如今已经被端王爷亲自给接到端王府居住了。听说,端王爷赐给他的清露园就与他自己的沁园比邻。” “端王爷回燕京也有好些年了,一直不曾听到他大婚的消息。原来……他喜欢的是这个?” “啧啧……。” 君青蓝才与姜羽凡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议论纷纷。众人一阵唏嘘后,接下来的言论便有些……不能听了。 君青蓝呼吸一滞。她知道自己住在端王府之后市井中一定会有些流言,却不知竟已经传的这么不堪了么?姜羽凡皱眉,转身便要去找那些人理论,却叫君青蓝展臂将他拦下。 “嘴和脑子都长在旁人身上。你管得住嘴能管住他的脑子么?”君青蓝淡淡说道:“清者自清,他爱说什么只管说吧。只要我自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 “他们这么诋毁你,我很生气。”姜羽凡沉声说道:“你惧怕他们的身份不敢反抗,我敢!这么不声不响的,岂不是叫他们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你……。” 姜羽凡气息一凝:“该不会真是……真的吧。” 他话音才落,天地间忽然便响起汪一声嘹亮犬吠。下一刻便有虎啸风生携裹着砂石朝着花树下卷了过去,惊恐的呼声陡然间划破长空。 “哈哈。”女子清脆的笑声夹杂在疯狂的犬吠中尤为清晰:“肉包好样的,撕烂了他们衣裳,叫他们好好尝尝丢人的滋味!” 这个动静! 君青蓝猛然转过身去,果然瞧见姜盈正插着腰指挥肉包将树下那些个世家公子们给扑倒了。黑舌犬硕大的头颅来回摆动,尖利的牙齿和爪子将公子们薄薄的衣裳给撕扯的惨不忍 睹。 “令妹真是……彪悍。”君青蓝在心里盘算了半晌,才终于找到最合适的一个词语来形容姜盈。 “我这八妹,的确巾帼不让须眉。” 君青蓝:“……。”她刚才那话似乎并不是夸奖吧。 “八小姐,咱们走吧。”君青蓝别开了眼。 虽然君青蓝并不知道花树下那些人都是谁。但,有资格出现在定国公府乞巧花会上的人,身份定然不同寻常,这种时候怎么都不能让姜盈与他们起冲突。她当然不会担心姜盈吃亏,只因为起冲突的原因是李从尧和她,这笔账将来自然会算在端王府的头上,这么一来,怎么想都不划算。 “算你们命大。要不是君哥哥替你们求情,今天一定要让肉包将你们当肉包给吃掉!” 姜盈冷哼着转过了身去,朝肉包挥了挥手。一人一犬飞快凑在君青蓝身边,姜盈嘟着红唇,眼底分明带着不满:“君哥哥,我还没有出气呢,你该再过一会叫我才是。” 瞧着她满面的愤怒,君青蓝却勾了勾唇角:“谢谢。” 姜盈怔了一怔,眼底的愤怒骤然间消失。良久,却缓缓颦了眉:“君哥哥,我不要你对我客气。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我甘愿的。” “你若再对我客气,我会生气。”姜盈瞧着君青蓝,语声郑重而深沉。与她平日的欢快俨然判若两人。 君青蓝瞧着她,女子杏核大眼中印出她清晰的身影,一动不动。君青蓝渐渐低下头,她在姜盈的眼中看到了坚韧,叫她无法拒绝的坚韧。 “好,我记下了。” “这就对了。”姜盈立刻恢复了欢快,伸手摸一摸肉包毛茸茸的大脑袋,柔声说道:“你可要认真记得,不然等我真的生气了,这一辈子你都莫要想我再同你说一句话。” 君青蓝微笑着答应。于她来说,今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在很多年后同样一个夏天,君青蓝想起今日情形的时候,多么希望当初的自己能认真的记下这句话。或许,便不会发生后来那件事。 姜羽凡领着二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正如他所说,他的院子离着竹枝轩极远,此刻安静的很。 “我想请你帮我将福来死时的现场画出来。”三人才进了屋君青蓝便朝着姜羽凡飞快开了口:“我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我将那日瞧见的情形说我你听,你先试着画画看。” “不必。”姜羽凡说道:“那日的现场我也去瞧了,大致的情形我记得住。” 言罢,他脱了外面穿着的大袖衫,又拿绑带系了袖口,这才走到桌案边。姜盈则执了砚台,亲自来给他研墨。 姜羽凡取了毛笔,略略想了一想便铺开宣纸,开始作画。 君青蓝静静在轩窗下的椅子上坐下,并未上前观瞧指点。姜羽凡的本事她比谁都清楚。但凡过了他眼睛的东西,他若是不想忘记便永远不会忘记。而且,他作画的本事堪称一绝。从前每每与他一同探案,只要听她形容出案子发生的现场或者凶手的特征。他便能将听到的东西画出来,且与君青蓝记忆中的画面一般无二。 所以,无论旁人如何嘲笑姜羽凡是凭着父兄的关系混进了锦衣卫,她都从没有附和过。因为她知道,姜羽凡的这些本事足以撑得起他锦衣卫百户的身份。 半个时辰之后姜羽凡停了笔,先举了画自己瞧了一眼,才抬头瞧向君青蓝:“你瞧瞧,当时情形可是这个样子?” 君青蓝凑近了去瞧。纸上画着的正是案发时那间普宁寺的工人房,姜羽凡将屋中细节都画了出来。包括床榻上的福来,以及地面上渗入的青砖中斑驳的血痕。 君青蓝认真瞧着,伸手在福来尸身旁边画了个圈:“还记得福来尸身是如何被发现的么?” 姜羽凡沉吟着说道:“说是鲜血淌过了门缝,被行人发现了异常便报了官。等到打开房门后发现,福来早就已经死在了床上。” “当时的房门从里面上了栓,门窗完好,屋中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福来的尸身呈现熟睡之态,面部并没有痛苦,指缝中并未藏有破碎的皮肉毛发。所以,大理寺断定他死于熟人之手,而且是在睡梦中被人杀害。” 君青蓝淡淡说着,眼眸却在画面上流连盘旋。指尖从福来胸口划到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处眯了眯眼。 “朝霞郡主睡在福来里侧,福来死时面朝外,背部面向郡主。他的伤口……。”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 “也有可能是在朝霞郡主把他刺伤后,他自己翻转了身躯,将脸侧在了另一旁继续睡觉呢?”姜盈顺着君青蓝指尖所按之处瞧了去。 “没有人会在受了致命的伤害之后能翻个身继续入睡。”姜羽凡呵呵笑道:“那样的话,心可就太大了。” 姜盈撅了嘴:“不管怎么样,当时屋子里面只有他和朝霞郡主。房屋的门窗都关的死死的,难不成福来还能自己杀了自己来嫁祸给郡主不成?他又怎么能保证郡主那会子刚好就在他房间里?” “我怎么知道?” 姜羽凡耸耸肩瞧向君青蓝,二人目光灼灼,俨然都在等着君青蓝的答案。然而,那人却半晌都未曾再说过一个字。 “我知道了。”姜盈抚掌说道:“定然是他们两个人相约做一对亡命鸳鸯。然后,福来用郡主的金钗自尽,郡主却因为害怕不敢下手。所以福来死的时候,才会门窗完整,而郡主也刚刚好在他床上熟睡。” “你是个笨蛋么?”姜羽凡屈指在姜盈头上用力弹了个爆栗:“你身边有个死人还能睡的安稳?何况,郡主千金之躯怎么可能会跟福来相约自尽?” 姜盈揉着发疼的额头,满目的委屈:“外头不是都在传说朝霞郡主同福来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么?儿子都生出来了,我想他们关系该是极好的。但是,他们身份相差那么悬殊,他们的感情一定不会被外界认同。忧郁之下将希望寄托来世,合情合理不是么?” “你……你真是……。”姜羽凡瞪着眼,满目的嫌弃:“都同你说了,少看些乱七八糟的画本,脑子里面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福来那个泼皮哪里配得上郡主?你以为郡主是个瞎子还是傻子?” 傻子两个字出了口,姜羽凡的气息猛然一滞。李雪忆……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080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你……说。” 姜羽凡语声里带了几分踌躇。每当君青蓝郑重其事同他说话的时候,通常都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久而久之,瞧见她个样子,他就会忍不住打哆嗦。 好吓人。 “听说你们府上有许多玫瑰,不知现在可是花期?能剪些花朵给我么?” 姜羽凡将她的话在脑子里沉吟了半晌,并未发觉任何异常。于是瞧着她小心翼翼说道:“然后呢?” “然后,卑职就该告辞了。” “嗨,就要些花,怎么不早说。” 姜羽凡长长舒了口气,眼底便添了几分自豪:“现在原本不是玫瑰花期。但我们府上为这些花专门建了个园子,又给分隔成了数个小间。其中一些个隔间是密封的,叫巧手的匠人用些奇特的手段,将里面的温度给做了调整,以便于培育不同季节的鲜花。其中一个隔间便是专门用来养育玫瑰。” “那真是再好不过,还请大人割爱。” 姜羽凡瞧了她半晌:“就……这些?” “是的。”君青蓝点点头,认真说道:“你已经帮了我大忙。” 姜羽凡不再说话了,心中却狐疑不定。他所认识的君青蓝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定与案子有关,特意借着端王爷的名头来到定国公府里,就为了要一些花?她怎么瞧着都不像个喜欢花草的人。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姜羽凡忽然停了脚步瞧向君青蓝:“普宁寺的案子与鲜花有关?是玫瑰?” “真的?”姜盈听他这么说立刻来了精神,整个人都似带了光,目不转睛瞧向君青蓝:“君哥哥?凶手居然是用玫瑰花杀了人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同我说说!” 君青蓝无语凝噎,这两个人想象力还能再丰富些么? “并不是,只是因为我刚好要办件事,需要用到玫瑰花。” “是么?”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盯着君青蓝眸色闪烁,俨然不肯相信。 “自然是真的。”君青蓝郑重点头:“我保证。” “好吧,你且等着。”姜羽凡缓缓收回目光,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失望。 不久之后,君青蓝便提着一篮子玫瑰花回了端王府。这一日她关了清露园的大门,令容含守着,谁都不许放进去。焦急的容喜来找了她好几次,都被容含给挡了回去。没有人知道君青蓝在做些什么,只知她房中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几乎三更。 然而,四更不到她却独自一人骑了踏雪出了门,容含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便瞧见她一路直奔着午门去了。之后,将手中一个包裹交给了在午门外等待着上朝的刘承风后,便再度回了端王府。 这一觉,她睡到了辰时末。起来后,匆匆净了手脸便去了海棠苑。 海棠苑已经不再上锁,君青蓝先去小厨房瞧了瞧李雪忆的膳食,同上次一般并没有瞧出丁点的问题。厨娘正在用山楂和一些草药熬制药汤,君青蓝瞧了一会。那药汤的颜色是 一种透亮的红褐色,闻上去带着些酸甜气味和草药香。在这夏日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清爽。 “这是什么?” 厨娘微笑着说道:“这是奴家老家的一个土方子,将这些玩意煮在一起能消暑开胃。这几日闷的很,奴家瞧着郡主不思茶饭,便煮了这茶来,想着等会给郡主送一碗去。” “你有心了。” “这原本不就是我们这些下人该干的事情么?”厨娘笑道:“奴家煮的多,等会大人也尝尝看。若是喜欢,就装些回清露园去。” “我可是个等不得的急性子,就现在盛一碗出来给我吧。” “这可不行。”厨娘摇头:“这草茶得放冷了,加些冰糖,再添些冰块进去才最是美味。大人若是就这么喝了,是品不出它的味道来的。” 君青蓝点头:“原来如此。不过……。” 她瞧着热气腾腾的草茶说道:“加冰糖也就罢了,冰块就不要加了。郡主原本便食欲不振,寒凉之物只会更加损了她的肠胃,多食无益。” 言罢,她便取了只富贵缠枝莲纹的清花大碗过来,叫厨娘盛了满满一大碗。亲自捧了送去了李雪忆的房间里。 君青蓝并没有冒冒失失冲进去,她不会忘记自己此刻的男人身份。便叫思琴思棋先进去通报了之后,才规规矩矩进了屋。 李雪忆的闺房极大,分了内外三个套间。外间自门口铺了张月兰边长绒羊毛地毯,直直通向了里屋。李雪忆身体不好,虚弱的很。因只有十岁孩童的心智,听说在房间里时总忘记了穿鞋,便会下床往外跑。李从尧吩咐人在她房间长年铺着这样一张地毯,即便她真的光着脚下地,也不会被地面上的凉气伤了根基。 屋中靠窗放了张黑槐猫儿工翘头案,上面的三足狮钮缠枝花卉鎏金铜胎掐丝珐琅熏炉里,正有袅袅烟气如雾蒸腾于半空里,送了满室的幽香。君青蓝浅浅嗅了一下,并不知道熏炉里熏的什么香。虽然好闻,她从前却从没有闻到过。大约又是李从尧不知从什么地方搜集来的神奇宝贝吧。 她半垂了眼眸,将捧着的草茶放在屋子正中的梨花木圆桌上,轻声说道:“郡主,请出来用些消暑茶吧。” 李雪忆的内室同外间挂着灵兽呈祥绣锦的珠绫帘子,此刻便听见哗啦啦清脆的声响里,女子挑帘而出。君青蓝挑眉望去,桌边站定一女子。着一件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双眉似颦非颦,樱唇一点如珠。眼底清澈明净,眼波流转间似有泪光盈盈于眶。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赞叹,西子捧心的娇美大约也不过如此。 李雪忆如今已近花信,眼眸中的纯澈却与她的年龄半点不相符,叫她瞧上去便似少不更事二八年华的少女般柔弱。这女子周身处处皆是上天的恩赐,可惜,却是命运多舛。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朝她拱手行礼:“郡主。” 李雪忆瞧着她,一瞬不瞬,眼底似带着几分不解和茫然。良久方才说道:“我认得你,你是我二哥的朋友。 是么?” 君青蓝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她同李从尧算朋友么?当然不是!但是,她算什么呢?李从尧胁迫来替他办事的猎物?与李从尧互相合作的陌生人?似乎都不确切。 这还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 “郡主,厨娘为您调了解暑的草茶来。卑职借花献佛,您来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对于叫人头疼的问题,直接无视便好。君青蓝才拿了碗要盛草茶,却听见珠帘子哗啦啦连连响动。小小一条人影飞快自内室冲出,张嬷嬷紧随其后,大叫着站住。 “是什么好东西,叫我先尝尝看。” 君青蓝手中一轻,手中端着的碗便叫人一把给夺了去。下一刻,便见那人盛了一勺子草茶在碗中。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元宝?”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再没有想到方才从李雪忆闺房里间冲出来的人会是他。 她虽然扔掉了海棠苑的铜锁,但这个地方无疑仍旧是端王府的禁区。府中下人这么些年早已养成了潜移默化的习惯,绝不可能涉足海棠苑半步。若说有什么意外,便也只剩下昨天才被她给带回府中来的元宝。 但是…… 君青蓝皱了皱眉,元宝与李雪忆的关系早就在燕京城里传的越来越不堪。而这一切都是元宝刻意引导的结果,他这个时候同李雪忆接近……难免叫人怀疑。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君青蓝探出手攥住元宝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躯扭转,居高临下迫视着他:“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我饿了。”元宝吸吸鼻子,一脸委屈巴巴。大眼睛里面眨眼之间便氤氲出浓重的水汽出来。 君青蓝颦着眉并没有说话,她可不信这是元宝的真心话。 “我真的很饿。”元宝眼泪汪汪,轻轻抽泣:“可是我找不到你,别人也都不肯理我。院子这么大我去找你,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幸好遇到个美丽的仙女姐姐,不但替我擦洗了伤口,还给我东西吃。” “你受伤了?”君青蓝敛了眉目,横看竖看,元宝周身都写着狡猾,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元宝没有说话,只朝她微微弹出了双手。君青蓝这才瞧见他两只手掌的掌心都被丝帕给包了起来。丝帕净白如雪,纤尘不染,哪里有半点的血迹?君青蓝伸手才触到包扎着他手掌的丝帕便忽然撤回了手去。 “以后要小心些。这里同你从前所处的地方不一样,稍有不慎很可能就会丢了性命。还有……。” 她瞧着元宝方才放在桌上的空碗皱了皱眉:“东西不……。” “君大人!” 君青蓝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叫人冷硬的打断。下一刻便瞧见思棋思琴冲了进来。思棋将元宝一把揽在怀中,拿身躯将他牢牢护住,思琴则挺身挡在了君青蓝面前。 “君大人,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您用对待犯人的态度来对待这么一个孩子,不觉得有些过分么?!” 081你可知错? 思琴身量不高,即便高高仰着头颅,也才到了君青蓝前胸。她从前生活并不如意,满面皆是营养不良的菜色。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直直瞪向君青蓝,倔强而坚韧。 君青蓝眸色一闪,为那小小身躯中忽然迸发出的力量而惊叹,下一刻便觉深深郁闷。她不过才同元宝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成了她们眼中十恶不赦的恶魔了? “思琴姐姐不要责怪君大人,都是我不好。”元宝怯生生开了口:“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来到这里。” 他的尾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眼眶微红,却倔强的不肯叫眼中的泪水滚落。 “君大人,请您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一抽,灿若星辰的双眸瞧着元宝。还真是小看你了! 元宝委屈么?被她吓着了么?骗鬼去吧!这小子妥妥的就是在演戏!! “君大人。”思棋缓缓开了口:“若是元宝有什么行为不妥之处,还请您在奴婢给他重新包扎好伤口之后,再酌情处理吧。” 君青蓝惊着了。 思棋同思琴不一样,往日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沉闷的很。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语气虽然淡淡的,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坚韧。她眯了眯眼,再度瞧向元宝。你可真有本事,居然能叫哑巴开口! 思棋只说了一句话便低下了头,手指灵活如梭在元宝掌心里穿梭。功夫不大便把包裹在他掌心的丝帕解开了,露出手掌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出来。 君青蓝眯着眼,那是擦伤,他居然还真受了伤? “我没有骗你。”元宝仰着脸,大眼睛水汪汪的如同两颗黑葡萄,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王府这么大,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有害怕,一下子跌在了蔷薇花丛里。” 他半垂了头颅:“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压坏那些花。” 元宝用颤抖的声音说完了最后这句话便低了头再不肯开口了。屋中有瞬间的安静,女人们眼底的愤怒与元宝的愧疚形成鲜明的对比,瞧的君青蓝眼皮子直跳。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做,就成了个恐吓孩童的大恶人。实在冤枉的很呐! “元宝,过来。”君青蓝吸口气,淡淡开了口。 “你要做什么?”思琴张开双臂将元宝一把抱住,满目都是警惕:“他的伤口还没有清理完。” 思棋没有说话,只一味低着头,将药粉均匀而轻缓的洒在元宝的伤口上。这算是以行动在抗争? 君青蓝别开了眼,将目光投向元宝,眼底半分火气也无:“男儿当自强,你愿意成长于妇人之手?” 元宝眸色一凝,眼中的氤氲便似被风吹散的云雾,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下一刻,他将手掌自思棋手中撤回,微笑着站直了身躯。 “你……。” 众女瞧着他,不明所以。 “我受的只是些小伤,不值一提。劳几位姐姐担心,是我的罪过。”说着话他拱手朝着两位婢女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几位姐姐的收留,待将来有了机会,元宝定会涌泉相报。” 言罢,他一步步走在君青蓝身侧,拿一双大眼瞧着她:“我这 么做,对么?” 君青蓝瞧他半晌,才慢悠悠说道:“好很多。” 元宝皱眉:“只是这样的评价?” 君青蓝不再理会他,眼眸飞快在他掌心处一扫便瞧向了思棋:“我还有些重要的话要同郡主和张嬷嬷说,劳烦两位姑娘将元宝带到旁的房间去给他上药吧。蔷薇花多刺,若是发现他掌心有细小黑点,还请仔细将里面的尖刺拨出。” 思琴思棋答应一声,拉着元宝的手向外走去。元宝却侧首瞧了君青蓝半晌,他眼底分明有亮晶晶的光芒一闪。下一刻抬手飞快擦了擦眼,便同思琴思棋出去了。 直到这时,君青蓝才有机会瞧一眼李雪忆。从元宝出现到现在,她半个字都没有说过。如一尊完美的木偶坐在轩窗下的梨花木椅上,不言亦不动。但,那美丽的一双眼眸却始终追随着元宝。她唇角微勾着,笑容不同于以往的空洞,带着温暖的甜美,直到元宝离开。 她喜欢元宝?君青蓝坚信李雪忆一定不是元宝的母亲,但是……她眼中的温柔是为了什么? “张嬷嬷。”她侧首瞧着始终守在李雪忆身旁的老嬷嬷说道:“桌上是小厨房刚刚为郡主熬制好的解暑草茶。想来这会子应该已经冷透了,你去伺候着郡主服用一碗吧。” 张嬷嬷道一声是,转身去给李雪忆盛草茶。君青蓝便缓缓打量起李雪忆的房间。 李雪忆的房间同她想象中高门贵女的闺房相差无几。她少年时的房间大体也是这样子布置,房中博古架上放着几件精巧的瓷器。窗边妆台上摆着些胭脂水粉盒子,而那个大一些的该是李雪忆的首饰匣子。瞧上去,她的房间实在没有任何的奇特之处,并不值得人关注。 君青蓝瞧了半晌便收了眼眸。这时候,案几上珐琅熏炉里的香早已经烧完了。屋中那淡淡的幽香却经久不散。君青蓝掀开熏炉的盖子朝里面瞧了瞧,里头的熏香早就给烧的成了瞧不出形状的黑灰。 “郡主屋中熏的什么香?闻起来倒是与檀香,水沉香那些都不大一样。” 张嬷嬷正专心伺候李雪忆用茶,忽听她开口问话给吓了一跳。手腕一抖,茶盏中的汤水飞溅,险些洒在李雪忆身上。张嬷嬷吓得搁下茶盏立刻请罪。 “嬷嬷你怎么了?”李雪忆瞧着她,眼底带着几分愕然:“快起来。” 君青蓝瞧的默了默。自己今天这么吓人么? 李雪忆亲自搀扶着张嬷嬷起了身,张嬷嬷一边道谢一边朝君青蓝说道:“郡主这些年常常睡不好,王爷便花了大力气为她寻了些上等的犀角回来。奴婢便将犀角磨成了粉,与沉香混在一处制成了一种特殊的香料。自打用了这个香,郡主失眠的毛病好了许多。” 君青蓝点点头,难怪她从不曾闻到过这个味道,原来是犀角。那可是稀罕物件,有钱都买不到的玩意。听说,也只有皇宫里才存了一些自西域进宫来的犀角。李从尧能为李雪忆寻来这么些犀角,足见他对这个妹妹的重视。 “元宝怎么会进入郡主的房里来?” “郡主今日精神好,又难得解了禁锢,老奴便想着陪她在府里面散散心,哪想到走到花园子里时便听到一个孩子在哭。郡主心肠软的很,便将那跌在花丛里的孩子给带回 了海棠苑。” “他来了以后都说了些什么?” “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郡主亲自给他包扎了伤口,又传了膳食给他,他便同郡主一直翻花绳玩。老奴许久不曾瞧见郡主这么高兴,一时疏忽便叫他在海棠苑耽搁的久了。那孩子也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点不怯生,这才冲撞了大人,老奴真是该死。” 张嬷嬷皱了眉,满目担忧的瞧着君青蓝:“这孩子可是有什么不妥?以后老奴再不许他进来海棠苑便是。” “不。”君青蓝瞧一眼李雪忆。她素来都如个木雕泥塑,只有方才元宝在场的时候,眼中才带了几分温暖的人气。还能一起翻花绳? 这两个人之间说不定真有些奇妙的缘分,有元宝在说不定对李雪忆的病情会有帮助。无论他接近李雪忆是什么目的,待他们接触的久了,总会露出些马脚出来。 “他若以后来海棠苑,不必拒绝。” 张嬷嬷眸色微闪,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不曾说出口。只低低道了声是。 君青蓝出了房间。这会子,思棋已经仔细将元宝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他正在院子里同下人们玩耍,清脆的笑声直冲着云霄。君青蓝束手而立瞧了半晌。进了王府以后,元宝已经叫下人好好清洗了一番,并换上了得体的衣服。头发也给细心的打理好,在头顶盘了个小髻,别了小小一只亮银簪子。此刻,他同海棠苑的下人们站在一起,浑身竟焕发出难以言表的贵气出来,哪里还瞧得出半点在德化坊中表现出的市井之气?若不是知晓他的来历身份,冷眼瞧着,这分明便是个勋贵世家的富贵公子。 君青蓝眯着眼,元宝处心积虑的要进入端王府,又刻意的引起李雪忆的注意到底为了什么?福来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大人。”元宝明亮的眼睛瞧见君青蓝,微笑着朝她招招手。哪里想到思琴思棋却如临大敌,一左一右将他给挡在了身后。 君青蓝只觉好笑,面孔上却一派的云淡风轻:“元宝,咱们回去吧。” “是。”元宝咬了咬唇,似不经意朝着李雪忆的房间瞧了一眼,眼底分明带着几分不舍。 “时间还早,大人这就将元宝带走么?”思棋瓮声瓮气开了口。 君青蓝呵呵。自己可真是幸运,一不小心就叫这丫头给彻底记恨上了。 “戏无益。元宝,你是继续留在这里嬉戏,还是同我走?”君青蓝沉着脸,声音也是淡淡的。 元宝略垂了眼眸,少倾却扬起了头来,神采飞扬:“我同君大人走。” 言罢,孩子小小的身躯便自思琴思棋身后走出:“多谢两位姐姐的照顾,元宝有了空还会来拜访姐姐们。” 男童规规矩矩的行礼,瞧的人心都化了。思琴思棋瞧的依依不舍,元宝却果断转身,牵了君青蓝一根手指:“咱们走吧。” 君青蓝挑了挑眉。她并不习惯同人这般亲近,这么些年也从不曾与什么人牵手而行。但,她并没有拒绝元宝。任由他牵着自己手指出了海棠苑。 直到离着那里远远的,君青蓝才忽然停了脚步。女子清冷的眼眸如风在元宝身上缓缓拂过。 “元宝,你可知错?”她说。 082教诲 “元宝知错。” 君青蓝话音才落,元宝忽然收回了手去。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她眼前:“请大人责罚。” 君青蓝挑眉:“起来!” 元宝原本准备了悲戚动人的一番长篇大论要讲,被她冷不丁的一声断喝给吓了一跳。仰起脸来,眼底分明带着几分茫然。 君青蓝眉目清冷,居高临下瞧着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膝盖,除了跪天跪地,便只能跪父母,万不该对随便什么人任意弯折了身躯,懂么?” 元宝眼中的怔忪只一瞬,立刻便化作一片清明。小小的身躯自地面上弹起,朝着君青蓝拱手一礼:“懂了。这话我一定会记住。” “那便来说说吧,你觉得你错在哪里?” 君青蓝目光朝四下里略略一打量,瞧见道旁树下有一条藤木长椅,该是往日里供给花匠们劳作后休息所用。于是,她缓步走过去在长椅上坐定,眼眸微眯着瞧向元宝,俨然已经做好了倾听他的长篇大论的打算。 元宝的眼珠子转了转,略一沉吟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我不该在王府里乱闯,更不该随同府中的女眷乱走,以至于冲撞了贵人,惊扰了她的清修。然而,我那会子是真的饿的狠了。瞧见个仙女一样的姐姐立刻就昏了头了,便将什么规矩都给抛去九霄云外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大人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君青蓝冷眼瞧着他,淡淡笑道:“在我眼前你大可收起你这幅可怜样子,我不是思琴思棋,你这一套对我没有用。说谎更没有用!你莫要忘记,我是锦衣卫的出身,往日里做的就是查案破案。你猜,你若是告诉我你不知道将你带回海棠苑的就是朝霞郡主,我会不会信?” 元宝眨了眨眼,努力做出一副可爱的模样出来。努力的半晌却发觉只是徒然,对面那人眼底连半分波动也无,便泄了气:“大人您可真是明察秋毫,冰雪聪明。我同您一比,就是沟渠里的污泥,这么点小心思哪里能逃过您的法眼呢?” “不用拍马屁。”君青蓝说道:“你若是不嫌弃天气炎热,爱在这艳阳下头晒着,我很乐意奉陪。我是大人,又在阴凉处,多待一会儿不打紧,你只怕就不那么好受了吧。这地方没有思琴也没有思棋,更没有郡主,你觉得还会不会有人替你出头?而且,我未必就会怕了她们。” 元宝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蔫头耷脑的垂了眼眸:“我起先离开清露园的确是想要去寻你,我也真是饿的厉害。可是,王府里的人都不肯正眼瞧我,我便也不去求他们,想着自己走回清露园去,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花园里。那会子太阳大得很,我肚子又饿,一时间发了昏就栽倒在花丛里了。” 元宝咬了咬唇:“再后来我就遇见了郡主。我这一生里除了我爹,从未见过什么人对我那么温柔。何况她又长的那么美,她要我同她回去,我根本……不能拒绝。” 君青蓝眼眸一瞬不瞬瞧着元宝。 他此刻的声音是低缓的,她知道,元宝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人能在极端的困苦之中拒绝旁人温柔的相助,何况他是个在苦水中泡大的孩子。 “我也是到了海棠苑之后听见了下人的称呼才知道她就是我……郡主。我真没有说谎,你若是不想我再同她相见,我以后再不去海棠苑就是了。” “元宝,你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君青蓝摇了摇头。 “人即便在极度困苦的劣势之下,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你莫非就没有想过,那个温柔好看的仙女实际上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假扮的么?在当今这个乱世,拿糖果包裹着的狼牙棒到处都是。你瞧见援助,怎们能连最基本的判断都没有,就一头扎进去了呢?” 元宝张着嘴,彻底的愣住了。他再不会想到君青蓝忽然同他说了这些。他以前从没有听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自打他出生那一刻开始,便只学会了一件事情。为了吃饱肚子,只要不丢掉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你第一个错误。”君青蓝缓缓竖起第二根手指:“你的第二个错误便是,轻许承诺。” 元宝抿着唇,眸色闪烁不定。他对人许下了什么承诺么? “方才在郡主房里,你曾对思琴和思棋说,你非常感谢她们对你的帮助。将来总有一日你会涌泉相报。我倒想知道,凭你的能力,你打算如何个涌泉相报法?” “我……。我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不过我一定会兑现的。”元宝拍着胸脯说道:“等她们什么时候遇见了困难,我一定会帮忙。” “她们是郡主身边贴身的侍女,她们遇到了困难只怕比你想象中要大的多。凭你如今的能力,你以为你能帮到她们什么?冷的时候送一件衣裳,热的时候送一把扇子。下雨的时候送一把伞么?” 元宝咬着唇瓣:“我……。” “无论年龄大小,你都是个男子。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做就得敢当。你可知你浑不在意对人许下的一个承诺,有可能就会成为旁人绝望之下一点曙光。你若是不能兑现,便是毁了旁人的希望,比拿刀子杀人还要可恶!” “我错了。”元宝低了头,声音也由最初的激昂变作了低沉:“我以后再不随便胡说八道,再不糊弄人,再也不耍弄手段。” “这话你可又说错了。”君青蓝说道:“当然要继续胡说八道,耍弄手段,糊弄人。但是,你要分清场合和对象。” 元宝抬眼,眼底越发困惑。 “在生死攸关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的时候,为了生存下去,当然要用些手段。对待恶人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但一切都要建立在保住自己性命的基础上。不可逞英雄,白白浪费了自己性命。如你从前说谎,拍马屁,服软,撒娇认怂,都是非常不错的方法,我们一般称之为策略。” 元宝将嘴巴张大,还有这么一说?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到了她的嘴里忽然就不一 样了?君青蓝的话俨然给元宝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所以,你并不认为我很坏?”元宝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目光带着几分瑟缩。原本很简单的句子,却叫他说了许久,也不甚连贯。俨然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坏么?我并不这么认为。”君青蓝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法。我们并没有因为私欲去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采取了一些特殊的方法。若是如此还有人瞧不惯你,那便叫他瞧不惯吧。他们通常都不如你。”她瞧着元宝,郑重说道:“人生天地间,不可能尽善尽美,叫每个人都满意。所以,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在乎旁人的想法。叫自己活的轻松些,多好?” 元宝没有说话,大眼睛里面眸光闪烁。良久抬起头来,用力点头说道:“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我以后”元宝犹豫着说道:“我以后,还能到海棠苑去么?”君青蓝眯了眯眼:“你喜欢去海棠苑?”“嗯。”元宝点头:“海棠苑的人与别处的人都不相同。她们从不赶我,也不会骂我打我。我我也喜欢郡主,她长的那么美,就像仙女。我想同她在一起。” 君青蓝瞧着元宝,目光中添了几分犀利:“你接近郡主,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元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我从小没有见过我娘,只远远瞧见郭别人的娘。我我也希望能有个娘在身边。” “当我从父亲口中知道我有个郡主娘亲的时候,我就始终盼望着能够与她相见。”元宝眼中满是希冀:“哪怕相聚的日子只有一天,我也会努力。” “所以,你故意将郡主与你的身份在燕京城中传播。就是为了让这件事成了既定事实,逼迫端王府将你接回府中来么?”元宝的身躯瑟缩了一下:“我以为我一定能成功。” “元宝。”君青蓝沉着脸:“你口中的母亲朝霞郡主,时至今日尚未婚配。她出身尊贵,与你的父亲福来云泥之别。你以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你的母亲?” “这个我管不着。”元宝半敛着眉目:“我只知道父亲同我说过,她就是我的母亲。也唯有她才能做我的母亲。那么,从今以后她便必须是我的母亲。我要与她团聚。” “你可知你昨日所为,已经叫朝霞郡主名声尽毁。你口口声声喜欢郡主,想得到她的垂青,想与她共处。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毁了她的名声和前途?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而毁了整个端王府!” 元宝瞪了眼瞧着君青蓝,口中半晌没能说出半个字出来。俨然被她话中透露出的信息给深深震惊了。 “你所说的一切都来源于福来的告知,却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你有没有想过,凭端王府在燕京城中的势力,随便使出一点手段便能将你苦心营造出的局面毁于一旦。这件事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你如愿进入端王府,而是同你爹一样,彻底消失!” 083忠义侯府 元宝咬了咬牙:“我管不了那么多,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父亲已经亡故,外面还有赌坊里那一群凶神恶煞盯着,即便我不折腾这么一回,又能好到哪里去?最终,我成功了,不是么?” “你若是真心喜爱一件东西,除了一心得到它之外,最主要的是要盼着它好,想方设法的叫它好,才是对你最有利的局面。因为,自打你喜欢上它开始,你们就已经成了一体。” 元宝重重点头:“我明白了,从今天开始我会保护郡主,保护端王府。只要我元宝有一口气在,定然不会叫任何人欺负到端王府和郡主的头上!”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瞧着元宝,瘦弱的孩子眼中眸光闪烁,坚韧而沉稳,透着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成熟。她今日同元宝说起的话题实际上非常沉重,大多也是他这个年纪所不能理解的言论。 然而,他居然都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还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他要凭自己的能力来保护端王府和李雪忆,这是君青蓝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她缓缓别开了眼。她没有看错,元宝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身上藏着连她都看不透的心思,福来真有福气。可惜…… “大人,我父亲……。”元宝声音顿了一顿:“我父亲一定不会是郡主杀的,请您一定要查明真相,还他们一个公道。” 元宝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大眼睛中渐渐氤氲出淡淡雾气出来。 君青蓝瞧着他,元宝的言论总能叫她意外。于是,她淡淡哦了一声:“你凭什么认定福来不是郡主所杀?现场所有的证据均对郡主不利,现在整个燕京城的人只怕都不相信郡主。” “不会。”元宝坚定摇头:“我知道。郡主美的就像仙女,她不会杀人。” “呵。”君青蓝笑容微凉:“外貌并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好坏的标准。元宝你要记住,看人得看心,永远不要被一个人的皮囊迷惑。” 元宝怔了怔,对她刚才说的话似懂非懂:“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他略一沉吟说道:“他每到阴天下雨便会浑身疼痛难忍,要靠一种稀罕的药材吊着才能勉强度日。父亲之所以会忽然向我提起母亲,是因为他最近病情反复的非常厉害。他总说自己能照顾我的日子不多了,他怕我将来没有依靠,所以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郡主。他说郡主是好人,一定会接纳我,疼我爱我。燕京城的人瞧不起她,是他们傻。” “君大人。”元宝仰着脸,满面郑重:“我相信,叫父亲这般敬仰信任的母亲,一定不会是杀害他的凶手。”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她从不相信李雪忆会杀了福来,她从福来房间被压出来的时候,仍旧处于迷药初醒时的软弱迷蒙之中,根本不具备杀人的能力。但是,查案断案只凭判断根本站不住脚,靠的是证据。现场的证据引导了百姓们的言论,原来那些个大人竟还不如一个孩子通透! 她将元宝的话略一斟酌便忽然皱了眉:“你说福来每 到阴天下雨便会浑身疼痛,所以需要靠一种稀罕的药材吊着才能度日么?” “是。”元宝点头。 “你可知道他所用的药材是什么?” “我并不知道名字。”元宝语声一顿,仔细思量了片刻说道:“但我瞧见过。那是一种鲜红如火丝线般的玩意,闻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父亲往日里总拿那些东西泡水。他说那物件比金子还要昂贵,每次只取那么一到两根放进水中。” 君青蓝脑中忽有灵光一闪:“你能确定福来经常服用那种药材么?” “能。”元宝眼睛一亮:“怎么,那药可是同我父亲的亡故有关?” 君青蓝没有想到元宝竟然这般聪敏,她不过随口问个问题,他居然便能猜出她的用意。但,她并不打算瞒着元宝,于是点点头。 “你家里可还放着那种药材?” “有,虽然父亲往日将它当宝贝一般收着,却从不避讳我。这东西能帮郡主洗脱冤屈么?” “或许能。”君青蓝缓缓说道:“但我并不能给你任何的保证,我只能说那会成为对郡主非常有利的一件物证。” “我这就回家取来。”元宝话音才落,转身就走。 “我随你一起。”君青蓝哪里还能坐得住? 听元宝方才的形容,她心中便已经隐隐猜到了福来所用的药材是什么。若福来经常服用那物,便能解释为何他前胸只有小小一个伤口便会流血不止。但她毕竟没有瞧见实物,并不好下定论。 君青蓝带着元宝,两人共乘一骑,风驰电掣般穿街而过,直奔德化坊。然而,两人才进了大兴市,迎面便瞧见一队锦衣卫马队呼啸着冲来。君青蓝立刻勒马退在一旁,马蹄声声自她面前奔去,君青蓝略垂了眼眸。这些人并不是姜羽凡的手下,她如今这种敏感的身份,还是不要过多与锦衣卫纠缠才是。 她拨转了马头,正要带着元宝离开。耳边忽有马匹嘶鸣声传来,一匹黑色壮硕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在她眼前站定了。 “千户大人?” 君青蓝瞧见马上的刘承风时多少吃了一惊,再没有想到居然能在闹市中与他相遇。 “君青蓝,厂公大人命我传唤你前去见他。” “……恩?”君青蓝愣了愣,并未立刻将他这句话消化了。 “我真的很奇怪。”刘承风眯了眯眼:“你送给厂公的是什么稀罕的宝物,他拿回去才一夜便说要见你。” 君青蓝脑中有灵光一闪,这才想起是她托刘承风送给刘全忠的东西起了作用。于是,眼底便焕发出一抹荣光出来:“还要多谢千户大人成全。卑职办完事后会立刻前往卫所等待厂公的传唤。” “呵。”刘承风冷笑:“厂公是什么人?他叫你去,你居然叫他等?” 君青蓝眯了眯眼,瞧着刘承风和他带着的锦衣卫。所以,他们急急忙忙的出发,是为了去端王府找她?阵势是不是太 大了些?莫不是……她送给刘全忠的东西出了问题? “快着些吧,随我走。” “可是。”君青蓝瞧一眼元宝:“我现在还有些重要的事情得亲自去办。您看……。” “锦衣卫中从来只有服从,你有多大的面子敢叫厂公等着?”刘承风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冷意。 “咱们今日可是去不成了?”元宝仰着小脸,拿水汪汪一双大眼瞧着君青蓝说道:“没关系,你先去办事情。等改日咱们再去便是,我不要紧。” 元宝本就长的玉雪可爱,如今刻意做出这么一副乖巧的样子出来,瞧的人心都化了。 君青蓝朝他勾唇一笑:“放心,你的事情也很重要,一定不会耽搁。” “我把他交给你了。务必给我全须全尾的保护好了,等我回来我要第一时间瞧见他。” 君青蓝猛然间高声呼喝,之后便扶着元宝下了马。瞧着他站的稳当了,便同他挥一挥手,随着刘承风走了。她一点不担心被她丢在街道边的元宝会出什么意外,她相信方才那句话容含一定听的清清楚楚,他自然会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相较于元宝,君青蓝更担心的是与刘全忠会面的事情。她进入锦衣卫也有三年了,与刘全忠却只见过一次面。便是在枯井里发现崔泰尸首,刘全忠亲自带人将她抓拿,押回了大理寺的牢房中那一次。只那一次,她便永远不可能将那人忘记。 阴冷,镇静,残忍。这是她对刘全忠的印象。如今自己用计接近于他,凭他的阅历心性,或许早就瞧出了她的心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君青蓝心事种种,并未留意到刘承风什么时候将跟着他的其他锦衣卫遣散了,只他们两个人策马而行。待到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竟到了个她从前从不曾见到过的一个地方。 他们原来早就离开了大兴市,竟然不知不觉到了青龙区。从她此刻所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瞧见外三宫巍峨的宫墙。然而,刘承风却并没有带着她往宫门口递牌子,而是带着她自玄武门处拐了个弯,绕道宫门后一条背街上去了。 二人自巷子口进入走了不到十步,前方豁然开朗,竟出现个占地极广的庭院。君青蓝盯着大门匾额上的忠义候府三个字眯了眯眼。燕京城里什么时候有个忠义候? 她朝四下里瞧了一眼,难掩心中惊骇。这里仍旧是青龙区势力范围之内吧! 青龙区是哪里?那是皇城!只有皇上才能居住,寻常人绝对不可随意逗留的皇上的地盘!这里居然建了这么大一座忠义侯府么?这位不为人知的忠义候是什么来历?真真叫人恐惧! “走吧。”刘承风先下了马,站在忠义侯府高高的石头台阶上,居高临下瞧着君青蓝:“你可真是好运气。整个燕京城,除了我只怕也只有你才来过这个地方。” “君青蓝。”刘承风冷声说道:“进了这里,你就要做个识大体的聪明人!” 084人皮器具 “卑职……很荣幸。”君青蓝没有说谎,这妥妥是她的心里话。 刘承风抬手推门,这偌大一座忠义侯府竟然没有上拴,他不过伸手一推,门便开了。厚重木门沉闷的开启声叫君青蓝心中颤了一颤。不知为何,在随着刘承风跨过角门的时候,恍惚中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迈入了一个不知名的野兽的大口。 那野兽不但能吞噬她的生命,甚至连她的精神都能给一口给吞没了。进了这个门,从此后便能叫你在整个天地之间消失于无形。 君青蓝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来,直到她瞧见了忠义侯府的主人。 刘承风领着君青蓝进入了忠义侯府最里头的一进院落才停了步。 “前头便是花厅,你自己进去等着吧。我去通禀一声。” 君青蓝点头道一声谢缓缓进入了花厅。这厅堂里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君青蓝皱了皱眉,总觉这香气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闻到过。那种味道似花非花,如檀香醇厚却比它清甜。这种香味似乎并不属于天下间任何一种香料,虽然好闻却叫她觉得不安。自己却也不知,为何会从心底里排斥这种味道。 厅堂里没有人,她飞快朝着四下里打量着。这屋子里摆了许多烫画屏风,依据烫画主题的不同摆放在不同的位置。有八仙过海,有麻姑献寿,有嫦娥奔月,有大禹治水不一而足。这些屏风上的图案都是千百年来在市井中流传的古老传说,每个传说都由好几幅烫画来共同组成。君青蓝的目光在屏风上滑过,惊叹于烫画的精巧和色彩的逼真鲜艳,更震惊于屏风所用的材质。瞧上去莹润细腻而充满光泽,一时间完全瞧不出用的是什么布料,只觉好看的紧。 而在花厅角落处,则摆了数个造型各异的鼓。有大有小,穿了五彩的穗子。墙上挂着几面琵琶,琵琶上以上好的油彩勾画出栩栩如生的各色鲜花。这屋中的东西竟无一不精美。 君青蓝瞧了那些物件半天才发觉,原来屋中奇异的香气来自于那些精美的器物。她上前几步,正要去仔细瞧瞧这些玩意究竟是以什么特殊的材料制成。忽听身后脚步声响,略带阴柔的阴冷嗓音慢悠悠响了起来。 “原来,君大人也喜欢杂家收藏的这些宝贝呢。” 君青蓝吃了一惊,猛然转过了身去,便瞧见一身常服的刘全忠正站在花厅门口笑吟吟瞧着她。那人一身衣裳乌黑如墨,却用鲜红的丝线绣出大片地狱暗火出来,红艳艳的烧的正旺。今日,本艳阳高照,然而他逆光而站,将所有阳光摒弃在身后,只余一眼瞧不透的黑暗。便显得他一张面孔比霜雪还要白腻,嘴唇却血一般猩红。 叫人瞧着,并不舒适。 “卑职参见厂公……”君青蓝立刻跪倒,然而在对这人的称呼上却犯了难。略一沉吟还是加了句:“参见忠义候。” “呵呵。”刘全忠低低笑道:“忠义候这名号久不被朝中人提起,连皇上和杂家都快忘记了,不提也罢。” 他这么说便等于默认 了自己忠义候的身份。君青蓝虽然自打瞧见了他便已经猜到了事实,然而得到证实的时候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 在北夏,没有人知道刘全忠是什么时候入的宫,只知道他刚刚入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倒夜香的小太监。如今,他不但成了权倾朝野的东厂锦衣卫指挥使,还被封了忠义候? 忠义候不同于厂公,在北夏只有功勋卓越的开国元勋才在建国之初,由圣祖皇帝赐封了侯爵之位。侯爵虽不似旁的官员一般握有实权,却是能够世袭的天大荣耀,在北夏,那象征着身份。 刘全忠,以一个残缺之身的太监,居然被赐封了侯爵?他……有什么卓越的功勋么? 刘全忠并不理会君青蓝内心的波澜,信步在花厅中游走,任由绣满红莲业火的长长裙裾拖曳在地面上,便似行走在滔天的烈焰之中一般。他半眯着眼眸,眼锋在屋中的烫画屏风和乐器上一一留恋。眼底带着狂热的眷恋和喜爱。将红唇微勾着,抹的苍白的面孔上便缓缓浮起几分笑意出来。 “世人瞧见杂家的宝贝大多敬而远之,难得今日遇见知音。君大人的礼物杂家已经收到,等会子你便挑个自己喜欢的带走吧,当作杂家送与你的回礼。” 君青蓝侧目瞧向厅中那些做工精美的器物却迟迟没有开口。不知为何,瞧着它们总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这些个屏风得来着实不易。”刘全忠慢悠悠说着,手指在屏风光滑的表面摸索着,眼底带着几分狂热的眷恋。温柔缱绻,情人般的细腻。 那样的深情瞧的君青蓝身躯一颤,忍不住便从心底里升出难以言表的冷意出来。 “自打咱们东厂南北二司成立以来,被打入昭狱之人不知凡几。那些十恶不赦的罪人大多身居高位,内心却险恶而肮脏。这样的人本该堕入阿鼻地狱,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不过,杂家年纪渐渐大了,这么些年瞧见的生死悲欢也实在太多,心肠越来越软。于是,便想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叫他们赎了满身罪孽,留一份美丽在这尘世之中。” 刘全忠的声音低柔婉转,带着满面的悲戚和怜悯。他面庞上本描画着精致的妆容,加之他身形声音都偏于阴柔。冷不丁瞧上去,并不似传说中权倾朝野的冷血太监,倒似个内宅大院里慈悲为怀的贵妇般温柔。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认真倾听者刘全忠的诉说。他始终说着的都是朝中之事,与屏风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杂家便叫人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务必要让他们心情舒畅。只有心情舒畅的人皮肤才会充满弹性又有光泽。” 刘全忠勾唇一笑,手指在屏风边缘划过,冷不丁嘶了一声。君青蓝立刻抬头,这才瞧见刘全忠的手指不知碰到了哪里,指端被割出个细小的伤口来。殷红的血珠子似一粒红豆与他指端浮起。 “厂公!”君青蓝心中一颤:“卑职立刻去传郎中。” 不是她大惊小怪,那可是刘全忠! 那人红豆大的一滴血,足以灭掉旁人一个族!怎么这么 倒霉,就叫他在自己眼前受了伤? “不必。”刘全忠挥手喝止,将受伤的指尖凑在了自己唇瓣用力咬下,之后便顺势在唇畔上一抹。那人一张唇顷刻间便被鲜血沾染的鲜艳夺目。 “这么点子小伤,何必兴师动众?鲜血是天下间最美妙的味道。”他深深吸口气,神色间愈发的愉悦。 君青蓝瞧的无语。这样的嗜好普天之下也真是没谁了,希望今日能一切顺利。 “咱们继续来聊这屏风。”刘全忠笑着说道:“你可知我这屏风为何色彩鲜艳,经久不退么?” “卑职不知。”君青蓝低着头,如实回答。 “你未必不知,是不敢说吧。”刘全忠瞧着她,眸色幽深:“你心中若真一点章法没有,本座会对这燕京第一仵作非常失望。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君青蓝抿了抿唇,瞧见那些器物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想法。然而,她并不希望自己想到的东西是真的。但,瞧刘全忠如今的态度,似乎……她想的都是真的。 “卑职的确有个大胆的猜测。”君青蓝声音略略一顿说道:“从屏风的光泽,质感,以及烫画落下的深浅和色泽来瞧。屏风所使用的的材料该并不是丝绸布料当中的任何一种。” 刘全忠微笑着淡淡开口:“所以呢?”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到底还是要将最不愿说的话,亲口说出来! “卑职以为,是人皮!” “哦?”刘全忠不置可否挑眉:“何以见得?” “唯有人皮才能有这样的厚度和光泽,生铁烙之,不糊不破。” “人在死了以后尸身会极快腐烂,若本座的这些器物真是人皮所制,因何会经久不腐且保持色泽明艳?”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卑职曾听我父亲说过,在先古时期,为保持尸身不腐。死者在入殓前,会用香汤沐浴,再用酒擦洗。这样不仅使尸体变得“香美”,还有一定的消毒作用。再选择合适的地方安葬,能保持尸体千万年面目如生。所以,卑职大胆的猜测,厂公身边一定有了不起的高手,能调制出一种特殊的香料,来保持肌肤离了人体之后,仍旧保持水分弹性和光泽。” 所以,这就是房间里充满奇异香气的原因。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有点……恶心。 “呵呵呵。”刘全忠仰天大笑:“实不相瞒,本座房中不仅是这屏风,连那琵琶,彩鼓都是以人皮所制。燕京传言不虚,君青蓝你的确当得第一仵作,也不枉本座今日特地来此见你一面。” “多谢厂公夸赞,卑职以为卑职仍旧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君青蓝颔首低语,态度谦卑谨慎。心中却对此刻自己的言论充满鄙夷,能得到刘全忠的夸奖,一定都不觉得骄傲。 “君青蓝。”刘全忠忽然敛了笑容,眼底升出几分阴冷和犀利:“本座的忠义侯府自打建成之日起,你可是百官中唯一一个到访之人。你可千万莫要叫本座后悔!” 085囚禁 刘全忠闭了眼,深深嗅了嗅空气里四散而开的香气。眉目中的阴冷渐渐划开,鲜红的唇畔边缓缓绽开一抹浅笑。 君青蓝只瞧了他一眼便深深埋下头去。千万不要以为那人的微笑是因为心情舒畅,传说中刘全忠笑的最欢畅的时候,便是杀人最痛快的时候。她并不想成为他灿烂笑容下的牺牲品。 于是,君青蓝噗通一声跪倒:“卑职很荣幸能成为厂公手下一员,卑职定然会为了厂公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这话往日在镇抚司的时候总听人说,为何旁人说起来那么流畅,那么理所当然,叫她说起来的时候却这么别扭呢? “呵。”刘全忠淡笑:“怎会为本座鞠躬尽瘁?你我都是北夏子民,自然该效忠的只有皇上。” “厂公教训的是。” 刘全忠抿了抿唇,一撩衣摆在主位上就座,半眯着眼眸盯着君青蓝:“你叫刘承风送来的玩意本座很是喜欢。本座很好奇,你那玩意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何处得来?本座将御药房的猴崽子们都聚集了来辨认,竟无一人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君青蓝微微一笑:“那清澈如水的是玫瑰清露,那浅褐色浓稠些的乃是玫瑰卤子。它们制作的手法工艺都很简单,只材料难得。用的是一种西域奇花,叫做玫瑰。” “玫瑰?”刘全忠沉吟着说道:“本座倒是听说过燕京城里有那么一种奇花,却从不曾瞧见过。那花只有定国公中才有种植。” “厂公博闻,卑职正是从定国公府中求来的鲜花。” “哦?”刘全忠眸色一凝:“你如何想到要送本座这样的礼物?” “卑职在上月时有幸见过厂公一面。”君青蓝略一思量说道:“那会子瞧着公公出汗不止,说话时似乎略有些中气不足。虽然那时正值六月天,暑热难耐,然而厂公的症状还是略微重了一些。加之厂公说话时偶有低咳,却并无痰出。所以,卑职便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君青蓝抬起头来瞧着刘全忠:“卑职以为厂公该是过了暑气,但并不十分严重。所以只略微有些食欲不振,精神倦怠。而干咳无痰则说明您体内肝火郁结,不得宣泄。所以,卑职便大胆向姜小爷求来了玫瑰花,做了那两样东西出来。玫瑰花能疏肝解郁,最是对厂公的症状。而玫瑰清露又能美容养颜,使肌肤洁白细腻,容颜永驻。故而,卑职斗胆将这两样奇物送给厂公,还希望它们能为厂公分忧才是。” “呵呵。”刘全忠勾唇微笑:“瞧不出你小子居然能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可惜了却是个男儿身,若是女子,本座定要将你这七窍玲珑心的美人送到皇上身边去,保你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君青蓝可不认为刘全忠这话是在夸奖她。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就出了周身的冷汗。她若是女子?她本来就是女子! 刘全忠忽然这么说……不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出来吧?那可糟了! “可惜了。”刘全忠咂咂嘴说道:“你却是个男子。” “正因为卑职是男儿,才能更好的为皇上和厂公分忧,为国尽忠!” 刘全忠虽然松了口,君青蓝却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她并不能判断出刘全忠话中的 真假,松懈了便得死。必要的时候拍拍马屁,表表忠心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好的玫瑰清露和玫瑰花卤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来制作,送给厂公的却只有了一个日夜。只因卑职想尽快给大人排忧解难,便采用了些非常手段缩短了制作的周期。虽然有些效果但比起正常制作的工艺来说,效果会差了许多。待卑职得了空,回去好好重新做一批来,再给厂公您送来享用。” “恩。”刘全忠点头:“难为你懂事聪明,本座便给你个机会。说吧,你特意送了这些稀罕物件过来,想求什么?” “卑职。”君青蓝吸口气说道:“希望厂公能允许让卑职插手普宁寺的案子。” “本座听说,你与端王爷交情匪浅。看来此言非虚。”刘全忠似笑非笑说着,也听不出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人情与官司卑职还是能分得清的。”君青蓝郑重说道:“在普宁寺案发前后,卑职都在现场。卑职自打进入锦衣卫第一天起,便立誓,不能叫卑职眼前发生任何错案。如今,卑职对这案子也有些心得,卑职以为端王府该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此案另有隐情。故而,卑职不愿瞧见无辜的人含冤入狱。但,卑职如今尚在沐休期间,按例并不能接触任何案件。” “所以。”她郑重朝刘全忠鞠躬说道:“卑职请求厂公,能允许卑职调查此案。以求早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刘全忠眯了眯眼:“你这番说辞,本座并不能相信。你敢说你来此不是为了端王?” 君青蓝抿了抿唇:“端王爷同卑职都是北夏的子民。卑职相信北夏强盛,我们才能安康。卑职此举固然是为了咱们北夏的声誉,当然查清了真相也可让端王府免受无妄之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君青蓝,你真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端王还被软禁在宫中?” 刘全忠的声音中忽然添了几分冷厉。君青蓝吸口气闭口。李从尧自前日上朝后便不曾出过宫门,外界传闻他被皇上留在御书房中议事,刘全忠却直言他是被软禁。他说的话,再不可能会有假。李从尧的境地堪忧。 君青蓝依稀能感觉出皇上似乎并不大喜欢端王府,但勉强能够维持表面的平和。他如今将李从尧软禁在了宫里,不过是因为普宁寺案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不然,软禁怕是早就成了囚禁。 皇上,是想借着这个案子狠狠的打击端王府么?不对! 君青蓝瞧着刘全忠,那人眼皮上用上好的螺子黛描画出深深的眼线出来,显得一双眼睛比暗夜还要幽深。似黑沉沉的漩涡,根本就瞧不见底。 刘全忠可不是个愿意同人攀谈的主。他同自己说了这么多,莫非是想要告诉她,皇上要对端王府动手? 所以,无论这个案子是否能牵扯到端王府,皇上都一定要让它牵扯到端王府么?! 囚禁李从尧,只为了引导百姓舆论。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到了御史台上书,百官请旨,严惩端王府的地步了! “你是聪明人,本座的意思你定能听得懂。”刘全忠随手将身边一把人皮琵琶取了来,拿修剪整齐的长指甲在琵琶弦上重重拨了一下。 半空里叮一 声响,如同有人拿着锋利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君青蓝的耳朵里,激的她打了个哆嗦。 “啧。”刘全忠撇撇嘴,将怀中琵琶一把丢开了。嫌恶的说道:“琴弦松了,真难听。这些猴崽子,趁本座不在就不仔细调理本座的宝贝,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君青蓝秉着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这魔王不高兴而前功尽弃。 “本座虽然执掌东厂,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内廷宫人,往日里并不参与朝政。这次的案子皇上钦定由本座来调查,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刘全忠的声音缓慢而悠扬,尽管方才的琵琶琴弦松动,他却还是从中找到了音律。这会子说话的节奏都与方才的音律相合,听上去绵软而低柔。君青蓝却并不敢叫自己被他语声迷惑。 你若对他有半点松懈,下场一定会非常悲惨。 “皇上的用意,卑职并不明白。”君青蓝颔首说着,并不抬眼去瞧刘全忠。 她口中说着不明白,实际上哪里能不明白? 圣祖皇帝建国之初曾非常倚重宦官,那时的宦官在朝堂中拥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在高祖迁都至燕京后,不知为何却大大削弱了宦官手中的权力,并下旨令宦官不得干政。这么些年以来,宦官在权臣势力斗争中无所作为。刘全忠却是个异类。 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帮助当今圣上走出北宫夺得皇位,自此后平步青云。东厂彻底成了笼罩在燕京城百官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他实际上并不常与旁人接触。即便是锦衣卫中人也极少能亲眼见到他的面。据说他上了年岁开始沉迷于修仙之道,以修身养性为主。 君青蓝不知传闻是否属实,但不可否认刘全忠是个聪明人。他并不似旁人在权力中欲罢不能继而迷失自己,最终将自己送入险境。他能在权势巅峰时果断收手,甘心退居于幕后。这样的人才能活的长久自在,也更叫人畏惧。 自打他半退隐之后,太师严禄的势力便如日中天,一日日高涨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以国丈张汉举为首的儒生势力。严禄位居太师太傅,掌管内阁,整个六部几乎都在他掌控之中。张汉举则是诗礼传家的钟鼎世家出身,曾在圣祖帝建国后奉旨组建北夏国书院,为北夏培养和选拔人才。数年经营下来,北夏朝堂中半数以上的官员都曾有过在国书院读书的经历。 张氏一族在学子中的声望极高,国子监,御史台,翰林院以及大理寺都因为这层关系与张汉举交好。尤其在前年,张汉举的嫡长女被选入宫中为后,张家的势力一时间风头无两。 而在张汉举与严禄的斗争中,唯有东厂和端王府没有与任何一方扯上关系。东厂有刘全忠坐镇,自然没人敢打主意。端王府则不同。 虽说端王府自八年前便已经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能取得李从尧的支持,凭他在边关众将中的声望,无疑如虎添翼。 如今普宁寺的案子对端王府相当不利,严禄和张汉举只怕都动过心思。而皇上却决不能允许端王府的势力归属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脉。所以,天下间最适合来调查普宁寺一案的便只有看似对权力早已失去了兴趣的刘全忠! 086条件 然而,这种话君青蓝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到刘全忠当面来说。她记得父亲生前总将难得糊涂挂在嘴边。那时她年龄小,并不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现在却不得不佩服这四个字当中藏着的大学问。 于是,她低眉顺眼的站在刘全忠面前,半个字也不肯说。 “本座实际上并不希望锦衣卫插手到这个案子之中。然而,皇命难违。” 刘全忠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君青蓝听得出这话该是他的心里话。他历经两朝风雨不倒,何其聪明?他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告诉她,这案子碰不得。 “卑职,愿意替厂公分忧。”即便这案子有再多的理由该远离,她都只能选择迎难而上。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同李从尧之间有协议。管州府的灭门案,除了李从尧,普天之下再不可能有人肯帮她。 刘全忠没有立刻回话,将身躯歪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眸懒洋洋盯着自己的指尖。良久方才轻启唇瓣慢悠悠说道:“你有什么能力来替本座分忧?这些年,同本座说这话的人虽不多,你却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卑职对这案子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看法。” 刘全忠挑了挑眉:“哦?” “福来被杀前一日是普宁寺的法会,卑职那日受端王爷所托,护送朝霞郡主前往普宁寺,有幸与她一起参加了法会。那一日并不曾发生任何奇异之事。但,那一日同郡主一起于居士小院中休息的人都中了迷药,卑职亦不能幸免。待我们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然而郡主却失去了踪影。在卑职同端王府的侍卫寻找郡主时,才发现她已经被卷入到了福来遇害案中,并成了最重要的嫌疑人。” 刘全忠半眯着眼眸:“接着说。” “大理寺少卿苗有信将朝霞郡主带离现场时,卑职曾与她碰过一面。那时郡主神色迷离,行动迟缓,对外界事物反应迟钝。那个状态与中了迷药刚刚醒来时的状态一般无二。所以,卑职有理由怀疑,有人在我们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之后趁院中所有人昏睡的时候将郡主单独带走,并送入到了福来房中,伪造了杀人现场后离去。” 刘全忠听得兴致缺缺,不置可否。 “当然卑职方才所言都是猜测,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当然,卑职手中也掌握了些有用的线索,虽不至于推翻郡主杀人的结论,但至少可以看作是本案的疑点。” 刘全忠缓缓抬了眼,终于在君青蓝谈论起普宁寺案子时第一次瞧了她一眼:“接着说。” 仍旧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君青蓝却知道,此刻的这三个字与方才的分量已经不同了。 “案发当日,卑职曾进入到现场查看。当时,福来的尸体以侧卧的睡姿倒在床上,眼睛紧闭,手脚自然舒展,并没有半点挣扎痛苦或是与人搏斗过的痕迹,显然是在睡梦中死亡,死时 没有痛苦。大理寺验尸的结果认为,他是被尖锐细长之物刺破心脉,致失血过多而亡。现场物品中只有朝霞郡主的海棠花簪形状与疑似凶器吻合。加上她被人发现时手中正握着簪子,且双手和簪尾都沾有鲜血,于是便被认定为杀人凶手。” 刘全忠将唇角微勾:“莫非不是么?” “苗有信说,发现郡主时,她手中正握着沾血的簪子,熟睡与福来的里侧。福来的伤口在前心,且从他肢体的僵硬程度来看,他这一夜始终保持那样的姿势睡觉,直到死亡。所以,若是朝霞郡主以那样的位置和姿态,若想要以手中花簪杀人,伤痕也会留在福来的背后,绝对不可能是胸前。” 君青蓝瞧着刘全忠说道:“或许会有人说,郡主是在与他相对时,正面将福来刺伤。之后再重新回到他身后入睡。然而,这话听起来并不可信。首先,郡主身形纤细,气虚力弱,福来却是个男子。若是当面刺伤,福来自然会反抗,郡主完全没有能够近身的机会,何况伤人致死。而现场的两人,无论是福来还是郡主,都没有与人搏斗落下的痕迹。所以,卑职认定,凶手另有其人。郡主不过是他用来替自己脱罪的替身罢了。” “本座……。”刘全忠略垂着眼眸,声音和神态都是淡淡的:“可以认为福来才是中了迷药的人。所以,朝霞郡主将他正面刺伤他才会没有丁点的反应,这也是那二人身上并不曾落下搏斗伤痕的原因。” “毕竟,你没有证据能证明福来身体中没有迷药,不是么?” “厂公说的是。”君青蓝沉吟着说道:“因职责所限,卑职并没有能仔细查验福来的尸身,厂公所说的怀疑不是没有可能。不过,在卑职没有验尸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假设。但是卑职所言的疑点也是真实存在的,现场的证据并不足以证明朝霞郡主就是凶手。” “至少,以花簪刺出的细小伤口,并不能导致人血液流尽而亡。这当中一定有人做了手脚,朝霞郡主并不具备那样的实力。” 李雪忆的智力障碍在燕京城中并不是个秘密。若说她能想出什么周密计划来杀死一个人,的确有些抬举她了。 “既然你始终盯着这案子不放,瞧在你送的礼物份上,本座不介意同你分享些刘承风寻来的证据。郡主的脑子出了问题,言行举止如同孩童,这从她杀人后仍旧在案发现场熟睡的行为来看,完全说的过去。而,福来并不是第一次前往普宁寺修葺寺庙。他每次前往普宁寺的时间,恰好与朝霞郡主上香的时间重合。曾有人提起,瞧见过郡主与福来私会。” “呵。”刘全忠撇撇嘴,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厌恶和不屑:“福来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泼皮,沉迷赌场不可自拔。赌坊之中自来输多赢少,然而,只要福来从普宁寺回归德化坊之后,总能立刻将所欠赌债尽数还清。你以为,这是菩萨显灵赐给了他财运,还是说普宁寺大方的很,付给他的工 钱多的离了谱?” 君青蓝听得皱了皱眉,这当中还有这么多曲折么?原来,法会时并不是李雪忆和福来第一次见面? “空穴来风,必有出处。君青蓝,莫要以为天下间只有你才拥有聪明的头脑。咱们办案从来靠的不是推测,而是证据!” “请厂公给卑职一个机会,卑职定然能够找到有利的证据。” 刘全忠冷笑:“你还真是执着的很。本座却不知道,为何要给你这个机会。” 君青蓝吸口气,忽然仰起头来,清眸一瞬不瞬盯着刘全忠:“皇上将这案子交给咱们锦衣卫,自然希望这案子能早些结案。厂公方才说过,您接手这案子实际上颇有些为难。那么,为难的事情便由卑职来做吧。若能将案子破了,自然是咱们北司功德一件。即便不能破,也全由卑职来顶着。皇上若要处置,也只管处置卑职一人便是。” 刘全忠瞧着她,眼底阴沉,唇齿间带着似笑非笑的冷厉:“若是本座要求你即刻离开端王府,自此后与端王一刀两断,再不来往,你可能做到?” 君青蓝听得微颦了眉头,再没有想到刘全忠会忽然提出这么个条件出来。李从尧对他的威胁这么大? “你毕竟是东厂之人。本座手下的人自然该全心全意孝敬东厂,怎么能允许你一心向着外人?” “卑职……。”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拱手说道:“可以答应。” 李雪忆的案子解决以后,李从尧便得兑现替她借阅刑部旧案卷宗的承诺。等她瞧过自己家案子的卷宗,便也再同他没有瓜葛。端王府是是非之地,远离也是应该的。 “好。”刘全忠抚掌而笑,神色间似乎极其愉悦,轻快的说道:“自今日起,这案子你只管调查去吧。东厂不会有人阻拦你,不过……。” 他眸色一闪:“发现的所有证据,要第一时间来告知本座。” “是!”君青蓝垂首应和着说道。 “你那玫瑰花的清露和卤子……。” “卑职回去以后,自会用心调制。待到大功告成后再送来给厂公。” “好极。”刘全忠懒洋洋靠在了椅背上,将一双眼眸缓缓合了,朝着君青蓝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君青蓝低头道一声是,倒退着出了花厅。才走了没几步便叫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给叫住了,抬手塞了个木盒子给她,说是厂公吩咐给她的回礼。 君青蓝听到回礼两个字就觉头皮发麻,只掀开盒子一角朝里面瞧了一眼。果真瞧见一角细腻柔滑的苍白人皮。于是,手指一哆嗦将盒盖子给盖紧了,向小宦官道了谢,飞快离开了忠义侯府。 直到出了青龙区她才长长舒了口气,瞧着手中端着的木盒子,这口气却怎么也喘不匀了。这哪里是什么回礼,分明是刘全忠给她的警告! 087解禁 这玩意是时刻悬在君青蓝头上的一把剑,提醒她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 若是有一日她违背了,刘全忠很可能会将她也给变成那花厅里的藏品之一。 君青蓝狠狠打了个哆嗦,真是叫人不愉快的奇异嗜好。 “君青蓝,你怎的没打招呼就自己走了?”她身后,刘承风打马追了上来。一眼瞧见她捧在手中的木盒,立刻皱了眉,眉目中尽是冷厉:“怎么,厂公居然送了你宝贝?” “呵,我从前可真小瞧你了。”刘承风冷冷说道:“只有厂公的心腹才会收到他亲手打造的宝贝。” 君青蓝默了默,这事居然也值得叫人羡慕嫉妒恨?一点都不觉得喜悦是怎么回事? “君青蓝,你拿什么手段迷惑了厂公。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不然……。” 君青蓝微颦着眉头,刘承风这是要盘问口供呢。刘全忠这回礼可真真大有深意。但……要怎么回答。 “君青蓝!” 君青蓝正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应付刘承风,忽听耳边传来男子悠扬淡漠一道声线。这声音…… 君青蓝身躯一颤,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这几日她费尽心思要同刘全忠见面,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批准自己调查普宁寺的案子,最主要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他么? 他……出来了? 她猛然回头去瞧。青天白日里的皇城青龙区长街之上,处处皆是金碧辉煌。李从尧不起眼的青顶马车寒酸的异常醒目。此刻,马车就停在她身后,男子修长如玉的手指将车帘轻轻攥在手中。车帘的缝隙里,隐约露出男子一线苍白的肌肤和淡粉如樱的薄唇。 “上车。”他说。 男人只不过说了两个字,便将如玉长指收回,从密闭的车窗外瞧去,连那人半丝面目都瞧不见了。君青蓝实际上并没有瞧见那人的容貌,但她知道,那是李从尧。普天之下,也只有李从尧才能在那惊鸿一瞥之间,叫人从心底里对他的气度风华生出难以言表的敬仰。 “大人,抱歉的很。”君青蓝瞧着刘承风皱了眉,似满面的惋惜,心中实际上却早已经乐开了花:“待改日有机会,卑职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没有再去瞧刘承风的脸色,即便不瞧她也知道,那人脸色定然不会好看。真没有想到,风光无限的刘承风竟然也有在她手中吃瘪的时候,想一想就……爽的很。 “端王爷,您来的可真是时候。” 君青蓝笑嘻嘻凑在车窗前,声音轻快,神情愉悦:“您且先等一会,待卑职牵了踏雪过来,便同您一起回府去。” 马车里半晌没有动静,唐影则慢悠悠侧过身子瞧着她:“君大人,王爷叫您上车去呢。” “不麻烦。”君青蓝连连摆手:“我今日骑着马出来的,不必麻烦王爷。” 唐影也不说话,只笑眯眯盯着她瞧,神色竟比她还要愉悦。君青蓝瞧他笑的奇怪,才要询问,忽然便从马车里传来男子淡漠的声音。 “上车。” 仍旧是那两个字,却分明比方才出口时的力道要重了许多。君青蓝听得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忽然觉得冷是怎么回事? 唐影笑容更胜,朝她眨眨眼。王爷的命令可不是那么容易违抗的! 君青蓝垮了脸,自己方才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以为李从尧叫她上车真是为了替她解围的随口一说?他的命令,哪怕是一个字,又什么时候容许人忤逆了? “我的马……。” “大人不必忧心,属下等会便会将踏雪系在马车后面。自然将它全须全尾的带回去。” “那真是多谢你了!”君青蓝暗暗咬牙,终于明白方才那人为何笑的欢畅。他分明是早就预料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存心要看好戏。 马车里传出咚一声闷响,是李从尧重重敲着案几。君青蓝哪里还敢耽搁,连滚带爬上了马车。 车厢里,李从尧神色却淡漠的紧,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放在了身后的丝缎软枕上,斜倚在车厢里,瞧着手中书卷。君青蓝不过瞧了他一眼,心里便咯噔了一声。 她并不是第一次与李从尧同车。李从尧是个极其重视仪态之人,从前与他相见时,他总是正襟危坐。举手投足无一不完美,哪里会像今日这般懒洋洋靠在车上。 再瞧他面色,竟比他握在手中的书卷还要白上三分。整个人瞧着,便似个拿白玉雕就的玉像,哪里还像个活生生的人? “端王爷若是不舒服,便歇息吧,莫要再劳心了。” 君青蓝能够断定,李从尧的身体该是出了问题。虽然他嘴上从没有说过,但自打李雪忆出事以来,他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这几日又被皇上给软禁在了宫里,只怕日子更不好过。他身子本就虚,哪里禁得住折腾? “端王身边可带着药?”君青蓝伸手在车中案几上的茶壶上摸了摸,茶水的温度刚好:“卑职服侍您用一次药吧。” 她不会忘记上次李从尧咳血症发作时的恐怖。不是任何一个人,一连数日瞧见从屋中端出清洗沾染了鲜血的丝帕而被染成血水时,还能保持淡定和清醒。 她并不在乎李从尧的生死,然而如今他们已经被双方既得的利益给捆绑在了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在这种时候倒下。 李从尧只浅浅摆了摆手,狭长凤眸里只有波澜不惊的淡漠,冷幽幽瞧了君青蓝半晌。方才启唇说道:“本王要谢谢你。” “……恩?”这话叫君青蓝有些迷惑,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本王的自由,竟需要你一个门客出卖尊严来换取,真是委屈你了。” 这话妥妥不是夸奖。君青蓝眨眨眼,他在生气?因为自己向刘全忠求助?不至于吧! “普宁寺的案子皇上交由厂公主审,卑职如今却在沐休期间,按理,并不能插手此案。除了求来厂公的首肯,卑职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顺理成章替郡主洗脱冤屈。” 李从尧并没有立刻回话,狭长凤眸里却涌起波谲云诡的幽深。良久似有淡淡悲伤一闪而逝:“本王知你心意,只是……并不愿享受刘全忠的恩惠。” 他在解释?! 君青蓝瞪大了眼,高岭之花一样的冰美人李从尧,居然为了刚才的讥讽来给她解释?不 会吧!!! 她面色太过诡异,李从尧瞧着她,渐渐颦了眉:“雪忆当初入宫时,刘全忠便是月泉宫总领太监。” 君青蓝眨了眨眼,忽然就明白了李从尧的愤怒。 月泉宫是历代淑女小主通过甄选后,尚未正式获得封号时入住的宫殿。也是当初李雪忆在后宫里的居所,更是她噩梦的开端。李从尧该是将刘全忠给当作了造成李雪忆悲剧人生的罪魁祸首。 所以,他心底里对刘全忠实际上是痛恨的。又怎会允许自己受了他的恩惠? “卑职幼年时,曾听我父亲说过这么一句话。”君青蓝清清嗓子说道:“天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对于上位者来说,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是共同的利益将人给拉在了一起,所以千万莫要目光短浅的被所谓的恩仇蒙蔽了双眼。” “呵。”李从尧瞧着她,淡笑:“君老爹竟是如此博学之人。” 君老爹! 君青蓝心中一颤,立刻受了面上笑容。她方才口中的父亲当然不是君老爹,而是她的生父。她将自己身世藏了许久,怎么忽然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说了出来?人果然不能太得意! “王爷说的是。”她半敛了眉目,恭顺而谦恭。 李从尧不过瞧了她一眼便别开了头颅:“你是个聪明人,本王没有瞧错。深陷宫中的确对诸事不利,若非你今日运筹帷幄,本王何时能出宫尚且不知。” “这也正是卑职心中所想。故而,今日这一趟,势在必行。” 她早在瞧见刘全忠的时候就知道他极其爱惜容貌,于是,她便想到了玫瑰花。她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却不同于北夏其余的大家闺秀。博闻强健,身体力行。那时候,母亲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的花木,而那些花木却并非用来欣赏。它们全被母亲给做成了脂粉膏子自用。母亲从不去外面的铺子里买脂粉,只用自己亲手所做的玩意,也给她和父兄使用。养的他们一个个皮肤细腻光滑,容颜俊美。小的时候,她一直认为母亲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不然怎么会用鲜花变出那么些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来? 玫瑰花便是她母亲常用的鲜花之一。母亲曾说过,这花的用处最大,能够用于肝胃不和,脘腹疼痛,胸闷呕恶等等。还能美容养颜,减缓人的衰老速度。于是,她便从姜羽凡手中求来了玫瑰花,同刘伯一起,连夜做了一批清露和卤子出来。并附上了详细的功效及用法说明,送给了刘全忠。 果不出所料,刘全忠召见了她。而她全程都只说要查探普宁寺的案子,对于李从尧却只字不提。只因,在普宁寺的案子当中,涉及到端王府的事情非常多。若是李从尧还在宫里,这案子根本无法进行下去。故而,刘全忠定然会想法子劝说皇上让李从尧出宫。 但,她却绝对不能表现出对李从尧一丝一毫的关心,否则,定然会引起刘全忠的防备和猜忌。越是淡漠,他才能越踏实。这是久居上位者的通病。从前, 她在自己府中也算见识了不少。 好在,她有一次成功了。 “普宁寺一案,你同刘全忠说了多少?”李从尧放下手中书卷,慢悠悠开了口。 088端王发病 “虽然有一些,最重要的却并没有同他提起。”君青蓝沉吟着说道。 对于刘全忠她自然也防备的很。一个案子若想查的清楚明白,并不被任何人打扰的话,在正式揭露案情之前,你便不能对外人透漏半个字。 “你的谨慎大可以在本王面前收起。” 君青蓝以为李从尧接下来一定会询问她最近调查的收获。然而,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竟然缓缓闭上了眼,再没有说过半个字。君青蓝亲眼瞧见他苍白的肌肤渐渐变得发青,一分分透明了起来,冰晶一般几乎能瞧见皮肤下藏着的青紫血管。 这个样子! “唐影。”君青蓝一把掀开车帘,冲着马车外高声喊道:“快一些,王爷发病了!” 她这一声,用尽了周身所有的气力,传出极远。唐影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面上笑容顷刻间消失。只郑重道一声是,将高扬的马鞭重重抽了下去。马车风驰电掣般冲进了端王府。 容喜早已经在府门口候着。待到马车才在街口漏了面,便立刻吩咐人打开到了王府的正门,并撤掉了门闩。唐影直接赶着马车进了府门,一路上不曾停歇,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听涛园里。 容喜的脚程自然比不得马车,马车已经停了半晌也不曾瞧见他追过来。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男人一双眼眸早已经紧紧闭上了。此刻,周身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已经成了冰晶一般的苍白。胸膛迟迟也瞧不见起伏,哪里还能瞧出半点生气?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她不能想象,若是李从尧这时候死了,燕京城中会发生怎样惊人的变化。她缓缓伸出手去,向李从尧鼻端探去。指端便如想象中一般平静,没有半分的气息涌动。而他肌肤的温度却比冰还要冷。 “唐影,来帮忙!” 君青蓝不敢再等待下去,掀开车帘冲着外面一声大吼。与唐影两人合力,将昏睡的李从尧送进了听涛园的寝室当中。 “快去请刘伯来,这里暂时由我看着。”君青蓝在心中思量着处理冻僵之人的方法,一边吩咐唐影去请郎中。 唐影瞧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此刻的君青蓝全副的心思都在李从尧身上,唐影想了想便将要说的话尽数给吞了回去,转身去寻刘伯。 君青蓝则在房中找了最厚实的丝绒被出来给李从尧盖上。又去打了盆冷水,将布巾打湿了为李从尧擦拭手脚。然而,那人的肌肤却始终连半死热气也不曾出现。 “君大人,快住手!”容喜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才进了屋门便急急忙忙一声大喊。 君青蓝被他吓了一跳,握着布巾的手指一颤,回首瞧着容含。眼底带着几分疑惑,她方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了么?被容含以那样的眼神瞧着,忽然好心虚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里叫给奴才便是。您劳累了一整日,还是早些回清露园歇息去吧。”容含语速飞快,顺势将君青蓝手中的布巾给接了过去。 “奴才伺候王爷许久,在他发病期间该做些什么,自然比您有经验。”容喜笑容可掬朝着君青蓝颔首说道:“您只管先回去吧。” “好吧。”君青蓝半垂了眼眸退了出去。 才到了院子里,便 瞧见唐影引着刘伯迎面走了过来。 “呦,大人这就回去了?”唐影笑嘻嘻瞧着她:“不再多坐会么?属下瞧着您伺候的王爷很周到呢,可比容公公强太多了。” “唐影!”容含自窗口探出头来,面色微沉:“还不赶紧过来伺候?等王爷醒了,扒了你的皮!” 唐影吐了吐舌头,朝君青蓝眨眨眼,便领着刘伯进屋去了。 听涛园的道路两旁种了大片的松树。这种植物四季常绿,能长的极高,几乎将整个听涛园都给装点的成了一片浓绿。君青蓝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听着夜风将绣花针一般的松针吹得哗哗作响,竟真如同波涛阵阵。在这七月流火的天气里,竟然觉出了几分冷意。脑中便忽然有灵光一闪。 她猛然转过身去,容含已经点亮了李从尧房间里所有的灯火。暗夜中瞧来,白昼一般的明亮。隐隐约约能从薄纱的窗纸上瞧见屋中众人来回穿梭的身影,瞧上去忙碌的很。 她抿了抿唇,总觉得今日的容含和唐影瞧上去似乎有几分怪异。李从尧病发昏迷,他们方才同自己说话时居然……带着笑?尽管她知道笑容有时候就是一种伪装,然而,在这种时候还能够笑得出来就真的很叫人佩服。 君青蓝缓缓摇了摇头回清露园去了。端王府本就是个奇怪的地方,很多事情你若是认真就输了。 与听涛园的忙碌相比,清露园就显得冷清的过分。自打她入府以来,拒绝了李从尧拨给她的下人。整个清露园中只有她和容含居住,如今虽然添了个元宝,却仍旧没有几分热闹的人气。 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瞧见屋中的灯是亮着的,才要推门进屋。迎面却起了一阵风,携裹着巨大的冲击力朝着她撞了来。君青蓝才要退开,眼角余光瞧见容含抱着剑站在院中花树下冷冷瞧着她。于是,便卸了周身力道,任由小小一个肉丸子冲进了自己怀中。 “大人,您怎么才回来?元宝想死你了。” 孩童稚嫩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似三月里新发的绿草,搔的人心尖都是痒痒的。君青蓝低头瞧去,元宝仰着肉嘟嘟一张圆脸,将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水汪汪的。 元宝本就长的粉妆玉琢,又刻意做出这么一副委屈可爱的姿态出来,瞧的人一颗心立刻就能化了。然而,君青蓝的心没有化,侧首饶有兴趣盯着他瞧。 元宝瞧她没有反应,便将一颗头颅靠在她腿上,小狗一般蹭着:“您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元宝真的很担心呐。” 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一抽,元宝是个乖巧的人?开玩笑呢! “松手!”她将膝盖一曲,让他的面颊离着自己远了几分:“你这姿态用在海棠苑就行了,不必在我眼前来用。” 许是她声音太过清冷,许是方才她那一下用力过大,元宝竟真不再往她身上扑来。站在离她三步之遥半垂着头颅瞧着她,大眼睛里面分明噙着两泡泪。 容含皱眉:“心情不好,何必拿孩子撒气?” 君青蓝眯了眯眼:“你哪只眼睛瞧出我心情不好?” 容含冷哼:“两只眼睛。” “说明你眼神不好。”君青蓝淡淡说道:“我的心情不是不好,是很不好!” 容含身子一趔趄,手里抱着的剑险些坠地。君青蓝并不理他,仍旧瞧着元宝:“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就回来了。”元宝的声音细弱蚊蝇,将一只脚竖了起来,拿鞋尖在地面上画圈。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事情办的不顺利么?” “你……你怎么知道?”元宝猛然抬起头来瞧着君青蓝,眼底分明带着几分惊骇。 君青蓝抬手。动作很是突兀,力道却并不大。慢慢自他额头划过,轻拂过他整个面颊:“都写在脸上,谁瞧不出来?你若是不想叫人猜出你在想什么,以后要学会控制你的情绪和表情。” 她瞧着元宝的眼睛,认真说道:“便如你方才一般献殷勤,心里面一定有鬼。” 元宝听得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容含皱眉:“他只是个孩子!” “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君青蓝纠正他说道:“所以,他最先要学会的是怎么保命。” “我会好好记住。”元宝将小手握成了拳,用力挥了挥。 “怎么回事?”君青蓝不再理会元宝,瞧向容含问道。 她今日出门原本是要带着元宝到德化坊去寻找他所说的那种名贵药材,半路上却被刘承风接到忠义候府去了,于是,她便叫容含带着元宝继续赶往德化坊。瞧元宝方才的表现,今天的事情进行的不顺利么? 容含先是颦了眉,之后缓缓摇头:“什么都没有找到。” 君青蓝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容含将手指缩紧了,怀中的剑抱的更紧了几分:“福来的家里早被锦衣卫搜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君青蓝瞧向元宝:“是么?” “是。”元宝耷拉着脑袋:“父亲将他的药当宝贝一样收着,往日里碰都不许我碰一下。但我知道,他会将药盒子藏在屋子正中的佛龛后头。” “我们今日将整个房间都搜查过了,佛龛四周检查的最仔细。什么都没有瞧见。”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有用的东西大约都被锦衣卫拿走了。这事交给我吧,你们不要再管了。” “大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元宝仰着脸,拿水汪汪的眼睛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 “睡觉。”君青蓝淡淡说道:“明日起床以后,让容含教你儒家六艺。” “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同时出声。 君青蓝不在意瞧着容含:“不会么?” “会。但……。” “既然会就教吧,我这么忙,莫非教孩子这种事情还要我亲自来么?” 容含狠狠皱了眉。端王府不同于别处,府上的奴才下人大多都是家生子,自打明白事的时候,王爷便会请来先生到府上来给下人们开蒙授学。北夏独尊儒术,儒家六艺他自然学过。但…… 学过同教别人学根本就是两码事。他是个暗卫!是个杀手!!要他教小孩?! 他盯着元宝,那人正眨巴双大眼睛也盯着他,纯真美好。容含立刻别开了眼,头好疼! 089道善 夏日的夜晚短的很,然而如今夏至已过,黑暗便一日日的加长了。君青蓝这一夜并不曾真的睡下,普宁寺一案乱纷纷的没有半点章法,李从尧却恰在此时病倒,整个端王府的重点莫名其妙便压在了她的肩头上。 压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天色微明她便起身出府去了。临走之前她特意在听涛园门口站了片刻。听涛园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却半个人影也瞧不见。没有容喜,也不见唐影。君青蓝瞧了一眼便出了门。 李从尧昨日病发来势汹汹,一夜哪里能够康复?这几日只怕都不会轻易瞧见他,破案子的事儿,稍后再向他汇报去吧。 夏日清晨的街道并不似端王府中一般寂静,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忙碌的人影。君青蓝执着缰绳,将踏雪的速度放到最慢。清眸在街道上芸芸众生身上扫过,心中渐渐生出几分羡慕。这才是最真实的人生百态,虽然忙碌,但他们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这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君青蓝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是替父母兄长伸冤,将五年前那一起震惊整个北夏的大案给查清楚。 谋逆! 她将唇角勾了勾,笑容里皆是讥讽和哀凉。父兄为了北夏和陪都管州府的安定一生操劳,几乎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到头来却落了个谋逆的下场,何其讽刺?他们泉下有知定然是不能甘心的。 所以,即便她对这个世道早已经伤透了心,为了父兄奋斗一生的荣耀,她也只得咬牙出仕,一步步接近燕京城权力的最高峰。她就是要给父兄正名,让全天下所有人都来向曾经对他们的鄙夷道歉。 可是……之后呢? 案情大白以后,她又能干什么?她该去哪里? 女扮男装,冒名顶替,皇上大约该是不能放过她了吧。她唯一能想到的下场便是死! 又有什么关系?五年前她早就该同父兄一起,被血海淹没,被火龙吞噬。 君青蓝垂了头颅。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始终都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孑然一身,人世中的美好和温暖早就同她没有丁点的关系了。 她忽然加快了速度,踏雪绝尘而去,直奔着普宁寺的方向狂奔。君青蓝今天出门极早,到了普宁寺的时候,只瞧见大开的山门,却并没有瞧见往日络绎不绝的香客。她下了马,牵着踏雪一步步拾阶而上,马蹄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作响,在空旷的山道上传出极远。君青蓝的神识渐渐清明,查清普宁寺案子的真相才是她现今最要紧的事情,旁的事情,并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 君青蓝将踏雪交给知客僧后,便自行在普宁寺中闲逛。福来的案子发生以后,并未对普宁寺的声誉造成过多的影响。寺庙僧众的作息仍旧与往日一般无二,各个殿堂中依旧香烟缭绕,处处都在展现着千年皇家寺院的辉煌。君青蓝在普宁寺最后面靠近院墙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座大殿,外面被麻绳整个围了起来,大殿中并没有烟火,甚至连灯盏烛 火都不曾点亮一盏。在繁盛一时的普宁寺里,这个大殿特别引人注目。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里该就是当初请了福来过来修葺的那个地方。因为福来莫名的死亡,整个大殿的修葺工作都停了下来。 “青蓝,我就知道你会来。咱们果真心有灵犀。”男人的声音欢快的很,似雀跃的小鸟般热情洋溢。 君青蓝眸色一暗,这个声音即便不用瞧也知道,来的人定然是姜羽凡。再不会有别人了。 “青蓝,你来了多久?”姜羽凡笑嘻嘻走在她身旁,抬手便去揽向她的肩头。 君青蓝将身躯微微一侧,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掌:“刚到。” “那你可来的太晚了。”姜羽凡并不介意她的躲避,微笑着说道:“我都来了小半个时辰了,你最近可有点懒了呐。” “这么早?”君青蓝略有些意外,她今日特意一早出门,就是为了躲开进香的信众。姜羽凡往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居然比她到的还早?有点难以相信。 “我这几日就在普宁寺住着。寺里早课的钟声一早就响了,我哪里还能睡得着?” “你住在寺里做什么?”君青蓝瞧着他,不明所以。锦衣卫的差事什么时候这么轻松了么? “我知道你对福来的案子有兴趣,普宁寺是你迟早要来的地方。所以,我这些日子都住在这里,想着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能碰到你。怎么样,果真叫我猜中了吧?” 姜羽凡勾着唇角,面孔上扬起灿烂而得意的微笑,满目骄傲。飞扬的神采无一处不在叫嚣,老子就是个神机妙算的天才,快来夸奖我! 君青蓝眼皮子不可遏制的抽了抽,你这么聪明,真叫人……无话可说。 “你等我做什么?”她抬手按向额角,头疼。 “我来帮你。”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你乞巧时不就来找我帮过忙么?这案子尚有许多疑点不曾查明,我感受到了你的需要。” “呵呵。”君青蓝只觉无语,很想问问他,这无与伦比的使命感到底是谁给他的。 “我跟你说,我这几天在普宁寺跟着和尚们同吃同住,真了解了许多别人平日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是么?”君青蓝终于提起了几分兴趣。 “大师,大师。”姜羽凡猛然侧过了身去,飞快挥舞着手臂:“这个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君青蓝。” 君青蓝早就瞧见方才同姜羽凡一同过来的还有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然而,姜羽凡太过高调和热情。那和尚便始终站在被封闭的大殿廊檐下静静瞧着他们,周身皆是油泼不进的静谧和安详。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叫人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似乎,那样一个人早就融入了天地之间,与万事万物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体。他可以像任何一样事物,独独不似锋芒毕露的人。 “这是普宁寺的道善禅师,你该听过他的名号。”姜羽凡瞧着君青蓝眨了眨眼,满面的骄傲。 君青蓝吃了一惊。这个居然是道善?! 普宁寺这一代的方丈的法号叫做同方,寺中各位执事也多是同字辈。镇寺的长老们则是比同字高一辈的庆字辈。道字却比庆字还要高上一辈,道字辈的高僧早已先后圆寂。据说,如今在普宁寺里只有一位道字辈的僧人便是道善,那可是传奇般的人物。 相传,道善是普宁寺广济禅师最小的入室弟子,自幼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成了普宁寺首座。然而,道善与普通的僧人并不一样,他虽心无旁骛研习佛法,但性子却相当跳脱,总能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出来。在大德禅师圆寂火化的时候,他竟然将自己接任方丈的衣钵僧牒尽数都给丢进了火中焚毁。在众人的惊愕中,大笑三声飘然离去。 自此,道善的行踪便成了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一个月前他忽然回到普宁寺,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度厄。那一日距离他失踪时已经三十多年,对于这三十多年的过往他只字未提。众人只能瞧见度厄言谈中对道善的尊重,于是他成了普宁寺的西堂长老。然而,他不管事,不做早晚课,甚至整日里连人影都不见。 这人无论从任何地方来瞧,都不是个合格的佛门弟子。然而,他却是最受人推崇的佛门弟子。 姜羽凡居然……与他在一起? “大师好。”君青蓝朝着道善躬身行礼。 “假作真时真亦假。羽凡小友,你这朋友相当不错。”道善捻须哈哈大笑。 “我这朋友当然不错。”姜羽凡满面骄傲:“你不知道她破了多少案子。要我来说,她可以称得上是燕京之福。” “燕京之福?”道善再瞧一眼君青蓝,笑容更加欢畅:“说的不错,或许正是如此。可惜,可惜……” 君青蓝的内心却并不似姜羽凡一般从容。道善的目光便似幽远而广袤的大海,却平静无波,叫人瞧着内心里生不出半分波澜。然而,就是被这样波澜不惊的眼神瞧着,她却再也不能平静。那眼神似能洞悉一切,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悲悯,对她的悲悯。她是仵作君青蓝,前不久才荣升了总旗,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哪里需要人悲悯? 然而,她内心里藏着的另一个人却是值得人悲悯的。那却是个秘密,她从来不曾对人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他……莫非知道了什么?然而,君青蓝确定,她从前并不曾见过道善。 这老和尚…… “可惜什么。”姜羽凡喝一声:“老和尚,你不要有事没事的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又不是你们庙里头那些个木头,大可不必在我们跟前做出这副高深的模样出来。” “羽凡小友说的对,老衲能卸下这伪装,真是通体舒泰,一身轻松呐。”道善舒展了双臂,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君青蓝再瞧着道善的时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已经变得如同市井里抱着孙子在膝头玩耍嬉戏的老人家一般,喜气洋洋平凡而普通:“两位小友,咱们去后山烤些野味,如何?” 090明珠暗投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和尚要吃烤野味?您不是得道高僧么?您不是万人敬仰的太上长老么?烤野味什么的,真的没有问题? “一瞧你就是个没见识的。”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嫌弃得说道:“我与老和尚前些日子在后山发现了许多松茸,蘑菇,野菜。生一堆火烤熟了来吃,味道好的很。十个珍味斋也比不上,你今天算是有口福了。” 君青蓝眨了眨眼。姜羽凡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组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以理解。僧人饮食起居皆有定时,什么时候也成了这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俗人? “小友莫要用这种眼神瞧着老衲。”道善拍拍自己的大肚子,哈哈笑道:“和尚也是人,人饿了就得吃饭,这有什么奇怪?佛祖说凡事勿执着,老衲这便是在遵从道法自然的原则,阿弥陀佛。” 君青蓝将嘴唇张成一个大大的哦,今天真真长见识! “两位稍等。”君青蓝瞧着已经快走到后门处的两人,脸都黑了。忽然这么雷厉风行,真的好么? “大师可否容我问几个问题,咱们稍后再去烤野味?” “你这人真扫兴。”姜羽凡皱了眉:“没有听到山上的野味在哭泣么?吃个东西也磨磨蹭蹭。” 瞧着那人眼中愤怒,君青蓝只觉无语,说好了来陪她查案是走心的么? “你们大约不知道,对于烹饪一道,我还是非常有心得的。稍后咱们到了后山,便由我给大家烤野味如何?” “善哉善哉。”道善的眼睛立刻亮了,整个人都仿若带了光:“这可真真妙极。小友要问什么,只管说吧。” “呵呵。”君青蓝低笑。所以这便是所谓的舍得么?想要知道什么与案情有关的价值,就得……给人家做饭?! “咱们不如,边走边说?”君青蓝瞧一眼被封闭的大殿,这里当然该是最后到达的地点。 “请。”道善让君青蓝先行。 众人缓缓行至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这是李雪忆普宁寺一行,第一个逗留之处。与法会那日的喧嚣不同,此刻的广场上并没有多少人。只有硕大香炉中袅袅的香烟直冲云霄,显得异常寂静。 “那一日。”君青蓝目光在广场四下里略一打量:“朝霞郡主的碧纱橱就在那个位置。” 她抬手朝着广场上某处点了点。 “我们家女眷则在另一侧。”姜羽凡立刻接口说道。 君青蓝点点头:“朝霞郡主距离香炉有三丈远,长公主的碧纱橱只有一丈。” 她凑近香炉,从里面抓了一把香灰出来。灰色的香灰颗粒光滑细腻,水一般自她指缝中流淌而出,却在她手掌上沾染出淡灰色的污渍出来。君青蓝将手掌凑在鼻下深深嗅去,除了悠长的淡香,并没有奇怪的味道。 “香灰有问题么?”姜羽凡也抓了一把灰仔细瞧了瞧:“我立刻装一袋子送回去检验。” “你装它做什么?”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只觉得奇怪。 “你瞧的这么认真,还不是说明这香灰里有问题?只用眼睛瞧能看出什么来,自然得带回卫所检验去。” “普宁寺有近千年的历史,香火不断,这里面的香灰不知聚集了多少。你能分清楚哪一把是今天的,哪一把是昨天的么?” 姜羽凡耸耸肩:“这我哪分得清。” “那么,带回去检验有什么用?”君青蓝无语的很,这人的脑子一时糊涂一时聪明,愁人的很呐。 “敢问大师,这里的香炉,往日都是由什么人打理?” “这个啊自然有专人打理。”道善不在意的说道:“玄本小和尚是个仔细妥帖的人,每日都会吩咐小沙弥来维护香炉的清洁。” 君青蓝正在心里思量着所谓的玄本小和尚是谁,便听到姜羽凡忽然开了口:“老和尚,你好歹也顾虑下别人的职务吧,玄本师父再怎么样也是个书记。那么一大把的年纪,哪里瞧着像个小和尚?” “咦,这就奇了怪了。”道善瞧着姜羽凡,满面疑惑:“你称呼我一口一个老和尚,比我小的可不就是小和尚了么?” 姜羽凡被他说的愣了神,挠挠头。总觉得他这话听着牵强,可丁点的错都挑不出来,完全没有毛病啊。 君青蓝对这两人的神奇脑回路彻底无语了。难怪他们能成了好朋友,人以类聚这话说的可真真是没错。 “既然香炉没有问题,你特意来这里做什么?”姜羽凡说不过道善,转头瞧向君青蓝:“你来这一定有问题,快告诉我吧。” 姜羽凡瞪大了眼睛瞧着君青蓝。君青蓝呼吸一凝,有求知欲的男人很可怕。长的好看又有求知欲的男人更可怕!瞧姜羽凡的样子,今日要是不给他说个明白,怕是不能甘心。 “我曾经怀疑有人在香炉的高香中添加了迷香。然而,端王府的碧纱橱距离香炉有三丈,定国公府只有一丈。若是高香中真被人动了手脚,那么长公主一行会比我们吸入的迷香更多,昏睡的时间也更长久。度厄禅师离开燕京的时间在清晨卯时末,定国公府众人在贞容大长公主的带领下亲自前往西德门送行,我们却是在辰时才刚刚醒来。你们之所以能够为度厄禅师送行,正说明了香炉中的高香没有添加迷药。否则,卯时你们根本无法苏醒。” 姜羽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君青蓝暗暗松口气,还好姜羽凡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在香炉前她想到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定国公府一行人没有中迷香,不仅仅能说明香炉中没有被人动手脚,也证明了,他们领到的素斋里也没有被人下药。 那么,幕后真凶的目标果然就是李雪忆了。也只有端王府的素斋里才加了迷药。 “咱们再去别处瞧瞧吧。” 君青蓝转身离开了大殿。普宁寺占地极广,殿堂众多。她走的却不慢,走马观花的穿过重重殿堂。期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了些寺庙中的日常,渐渐便走至了东院的方丈室。君青蓝并没有进去观看,只远远合十行了一礼。 “也看的差不多了吧。”道善忽然开了口:“老和尚我的五脏庙已经在开法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安抚他们一下?” “那便走吧。”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走了这么半日,并没有能够在 普宁寺中发现什么可靠的信息。她第一个转了身,要往封闭大殿所在的后门处走去。 “何必那么麻烦。”道善伸手拦住她去路:“咱们到西堂去,老衲知道那里有一条近路,能直接通到后山。” “只一条你们得注意。”道善正色说道:“西堂中不止有老衲的禅房,还有几位后辈长老也在那里居住。他们的性子可不似老衲一般随和,你们得注意言行,在那里可不能大声喧哗。” 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寺庙中本就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君青蓝和姜羽凡连连称是,都半垂了头颅,小心翼翼跟在道善身后。 三人进了西堂,道善带着他们自一间间禅房前走过。一转身推开了最里侧房间的门,请君青蓝和姜羽凡进去。 “走吧,这里是老和尚自己的房间,进去以后就不必这么拘束了。”姜羽凡招呼着君青蓝快走。 君青蓝却忽然回了头,清眸在院子里缓缓打量着,眉峰几不可见挑了挑。 “这里有什么可瞧的?赶紧进来。”姜羽凡扯了她手腕,一把将她身躯给拖到了屋中。咣当关了屋门。 道善并没有招呼他们两个坐下,自己走到卧榻边居中而放的禅字挂画旁边,手指在那硕大禅字右下的点上按了下去。房中传出格拉拉一声轻响,卧榻忽然便自两旁分开了,露出黑漆漆一个大洞来。 “随我来。”道善冲他们一招手,自己先俯身进了洞。君青蓝和姜羽凡紧紧跟在了后面。 道善静静瞧着他们都进来以后,抬手朝墙面上一只壁灯抓去,轻轻扭了一下,屋门便快速的关死了。同一时间,黑漆漆的山洞里骤然光华大胜,将脚下道路照的亮如白昼。 “是夜明珠!”姜羽凡吃了一惊,语声里便带着几分颤抖。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是很多的夜明珠!她再也不会想到,在燕京的皇家寺院一间小小禅房下,居然藏了条镶满了夜明珠的地道。夜明珠盛产于沿海地区,而燕京离海极远,即便是皇宫里也得好几年才能从岭南郡送上的贡品里检出那么一两颗的夜明珠,这么一面墙的珠子,得多大手笔?! 君青蓝咂咂嘴,真有钱! 道善捋着胡须瞧着二人,姜羽凡的反应他并不奇怪。然而,君青蓝眼中的平静却叫他多少有些意外。 “君小友似乎对老衲禅房里的秘密一点都不觉奇怪?”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勾:“普宁寺是皇家寺院,第一任主持便是咱们北夏圣祖皇帝的嫡长子。作为皇室中人,谁不会给自己多预备几条后路?这样的地道莫说是圣祖太子的落脚地,即便是普通人家但凡有点权势金钱的,都会预备上一两条,以备不时之需。” “呵呵,小娃娃还真有几分见识,难怪羽凡小友总在老衲跟前说你的好话。老衲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言罢,他便扭过了头去:“有这些珠子,行路并不困难。你们道路不熟,跟紧了老衲。” 三人在地道中不紧不慢的穿行,君青蓝觉得似乎并没有走多远。眼前便陡然有明亮的阳光刺入,天地间豁然开朗。 091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山清水秀,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君青蓝拿手搭了凉棚放在额头上,以缓解刚刚自黑暗中瞧见光明的不适,眼前瞧见的一切叫她惊叹。普宁寺的后山果真美不胜收,尤其是刚刚经过那一条暗无天日的地道后,瞧见这红尘里朝气蓬勃的所在,满心都是喜悦,越发觉得此处成了人间仙境。 “那边有一条河,你们在河边树下先歇息会。我去找些松蘑来,顺便再瞧瞧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一并采了。”姜羽凡抬手朝着正东不远处指了指。 “咱们一同去吧,你速来锦衣玉食惯了,哪里知道野地里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君青蓝微笑着说道。 “那感情好。” 二人告别道善,朝着林子里慢悠悠走去。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半点不似七月流火的天气。难怪当初圣祖太子会瞧中这么个地方隐居,在燕京这喧嚣的都城,这里无疑便是个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怎么样,我没有介绍错吧。这地方寻常人我可是不会带着来的。”姜羽凡笑嘻嘻说着,满目的骄傲。” “嗯。”君青蓝随口应了一声,似漫不经心抬了抬眼说道:“普宁寺里,最近可是有人生病了?” “这你都知道?”姜羽凡眨了眨眼:“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来了好几趟吧。” 君青蓝颇有些无语:“普宁寺是个开放的地方,需要人偷偷的来?” “呵呵。”姜羽凡挠挠头:“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 “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神奇,我们方才从西堂经过的时候,院子里飘着药味。若是没有人生病,哪里会有药味?” “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姜羽凡说道:“我刚来普宁寺那一日的确闻到了药味,后来几日就没有再闻到了。所以,没怎么在意。” “那是因为你闻的多了,所以对那气味已经不再敏感。” “哦。”姜羽凡点点头:“你特意问这个,莫非生病的人同福来的死有关系?我竟然放过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么?” 君青蓝默了默,和这人简直没有办法愉快的聊天。然而,眼下这个景况,不聊俨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深深吸口气:“并没有。我只是好奇,高僧大能什么的,不是都有精深佛法护体么?怎么生病了也吃药呢?” 姜羽凡眨了眨眼睛,俨然被她方才言论惊呆了。少倾,却是一阵仰天大笑:“都说你君青蓝头脑聪明,原来却也是个傻子。” 君青蓝抿着唇,自动忽略他兴奋的胡言乱语,等待着有用的信息。 “是后堂庆元老禅师。那老和尚比方丈还要高一辈,年龄可真不小了,听说在普宁寺中佛法最为精湛,往日里便负责引导僧众的修学。最近这些日子天气阴晴不定,引发了他的咳喘。” “这就奇怪了。”君青蓝沉吟着说道:“庆元禅师辈分修行那么高,怎么普宁寺的厨房里面都不给他煎药,还要他自己动手呢?” 西堂的药味非常浓郁。若只是将煎好了药端过来供人服用,断然不会有如此浓烈的药味。唯一的解释便是,药是 在西堂熬制。 “这你可冤枉普宁寺了。”姜羽凡笑呵呵说道:“只是因为庆元禅师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故而寺里拨了小沙弥在他身边贴身照顾。为了便于禅师治疗,便在他的禅房外面支了个小炉子,方便他随时服药。” “原来如此。”君青蓝点了点头,这么说就解释的通了:“又是咳喘。” 君青蓝心中有几分感叹。一个月之前,和亲的南疆公主就是因为合欢花引发哮喘,最终导致了死亡。如今,庆元禅师也是咳喘,这病是真真的折磨人。 “但愿老禅师能早日康复。”君青蓝由衷说道。 “我看咱们找的东西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姜羽凡将自己衣裳下摆用两只手攥着,暂时做成了个布兜。采来的野味都被布兜兜着,已经满满一兜子了。 君青蓝瞧了瞧点头说道:“走吧。” “今天你可算是有口福了。” 君青蓝只淡淡一笑并未回话。二人慢慢回到小河边的大树下,远远的便能听到道善爽朗的大笑。 “咦。”姜羽凡奇道:“还有旁的人能找来后山么?快走,咱们去瞧瞧,莫要让老和尚吃了亏。” 言罢,他便加快了速度。待瞧清楚树下同道善坐在一起的那人,君青蓝的心便忽然荡了一荡。 李从尧!那高岭之花一般清贵的姿态,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 “是端王?”姜羽凡:“他不是发病了么?怎么瞧着不像呢?” 君青蓝没有说话,清眸却一瞬不瞬打量着李从尧,眼底略带着几分黯然。姜羽凡说的不错,她昨日亲眼瞧见他吐血昏厥,听涛阁彻夜未眠。这种时候,他不是该卧床静养?忽然出现在普宁寺后山是怎么回事? 瞧他面色如常,虽然仍旧苍白,却已经带了几分光泽,哪里有半点病重的样子?莫非昨天那一幕是装的?就为了叫所有人都以为他病了?但……做戏就得做全套,这会他忽然出现,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两位小友,你们终于来了。”道善微笑着朝君青蓝和姜羽凡招手:“正巧老衲的老朋友来访,今日咱们可都有福气了。” “端王爷同老和尚早就相识?”姜羽凡眨巴着眼睛瞧向李从尧:“这可是个稀奇事。老和尚回来顶多一个月,你们什么时候交好,竟连我这老和尚密友都不知道呢。”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无论李从尧昨日病发是真是假,这时候在姜羽凡面前出现都属不智,何况,又暴露了他与道善的关系。道善虽是个出家人,却是险些做了普宁寺方丈的出家人。他的修行,道行和声望,连皇上都心生仰慕,在燕京城里,谁不想同他扯上点关系?李从尧忽然与他走的这么近,这局面只怕并不是皇上愿意看到的。 “老衲过去云游四方,曾在边城盘亘,与端王爷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候,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道善捻须而笑:“老衲对那时的生活真真是向往的紧。” “那还真是老朋友了。”姜羽凡并不在意,将兜着的野味倒了一地:“我去将咱们从前藏着的树枝拿来,串好了就可以开始烤了。” 姜羽凡飞快走至树后不远处的草丛里,伸手一抹,便捡了一把削的极细一头尖的木棍子出来。 “来来来,干活。” 姜羽凡大叫着捡了只蘑菇,作势便要往木棍上穿。却叫君青蓝一把给夺了去:“你这棍子放在草地里多久了?不脏么?不洗洗怎么能用?” 姜羽凡将木棍在衣裳下摆上擦了擦,笑着说道:“不干不净,吃了没毛病。” “这怎么行。”君青蓝皱了眉:“给我,我去洗洗。那些松蘑野菜也得洗洗才能吃。” 言罢便抄了木棍在手,又低头去捡拾被姜羽凡给扔在尘埃里的野味。 “我说。”姜羽凡瞪着眼:“你一个男人,怎么处处跟个娘们一样仔细?你这样,怕是娶不上媳妇的吧。” 君青蓝白他一眼,自顾低头干活。冷不防瞧见男子玉白修长的指尖探在了眼前,捡起一只蘑菇。 “王爷?”君青蓝瞧的愣了愣。树下那金尊玉贵的男子什么时候到了眼前?他抢蘑菇做什么? “你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本王陪你一同去。” “……啊?” 君青蓝愣了,傻愣愣瞧着李从尧。她是不是听错了? 李从尧要同她一起去洗菜?! “快!”她的神色似叫李从尧很是懊恼,皱了眉淡淡说了一个字,便拿着蘑菇走了。 君青蓝咽了咽口水。山间捡来的蘑菇颜色暗淡,形状粗糙。捏在男人如玉长指之间,越发显得那一只手玉雕般的完美,连半分瑕疵也无。好看是真的好看。但……您只拿了那么两个蘑菇是怎么回事?说好了的一起洗菜呢? “我来帮忙。” 姜羽凡挽起了衣袖,才要往君青蓝身边去凑,却叫道善开口喊住了。 “羽凡小友莫走,你与老衲先将火生起来吧。” “你去吧。”君青蓝学着方才姜羽凡的样子,也将自己衣衫下摆兜了起来,将野味一个个捡拾进去。 “呵!”姜羽凡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与李从尧渐渐重合,心中似忽然生出了一团火,烧的他口干舌燥。明明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君青蓝将木棍蔬菜一样样仔细的在小河中清洗着。李从尧则坐在岸边一块干净的大石上瞧着她,丁点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 君青蓝洗着洗着,便从心里生出股无名火出来:“端王爷,此处寒凉,您病体欠安,实在不该随意走动。还是早些回府去吧!” 光说不练什么的最叫人腻烦! 这也就罢了,她劳心劳力的在燕京城里来回奔波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解除端王府的危机?你生了病就好好在家里面躺着,你躺着便能叫很多人舒心。忽然活蹦乱跳的满世界跑,是给谁上眼药呢? “本王并未发病。”李从尧淡淡开了口:“除了你们,也并没有人知晓本王此刻离开了端王府。” 君青蓝吃了一惊,手指便停在了水中不动了,一双清眸瞧向李从尧一瞬不瞬。 您……这算是在给她解释么?天啊! 092 天降厨神 “道善,是个清醒的人。” 君青蓝的眼神叫李从尧有些许的不自在,略垂了眼眸缓缓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君青蓝有条不紊将蔬菜树枝一样样清洗干净,心里将李从尧方才说的话琢磨了半晌。想了一会,便觉得没意思。 李从尧这个人真没劲!你若是想说什么直接说不行么,总是将话说一半留一半,叫人自己去猜,还不如不说! 君青蓝埋首干活,内心里拒绝了再去思考李从尧言语中所传达的意思。 “听说你最近总在有意无意提点元宝?”静默了半晌,李从尧忽然开了口。 “这话说的可不对。”君青蓝有一搭没一搭说道:“我就是有意想要教他一些东西,从来没有无意。” 李从尧默了默,他这一生中大约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毫不避讳谈及自己的意图。 “为什么?”他静静说道。 “元宝……。”君青蓝沉吟了片刻说道:“是个奇怪的人。他是福来之子,出身市井,按理该是个老泼皮教养出的小泼皮,上不得台面。然而,我却总能从他身上瞧见些与他出身完全不相符的……”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在心里思考着到底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元宝:“清贵从容。” 没错,就是这四个字。听上去很可笑的四个字,用在元宝身上却精确的很。 “所以,我想教他知道一些东西。他是块好材料,这么放任下去有些可惜了。”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那人狭长凤眸半敛着,神色淡漠间喜怒全无。于是,她飞快低下了头去:“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 “很好。”李从尧打断了她的话:“继续教着吧。” “……恩?” 这话叫君青蓝相当意外。元宝能进入端王府是因为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在燕京城多方势力别有用心之下硬塞给了端王府。他的出现,代表了李雪忆的耻辱,也就成了端王府涂抹不去的污点。按理,李从尧该对他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才是。怎么……居然允许她教养元宝? 君青蓝再度瞧着李从尧,以前怎么不知道,李从尧竟是这么个心胸宽广的圣母? “大宛商行的掌柜叫做元通天,你稍后可以去见一见他。” “恩?” 君青蓝又一愣,话题转换的是不是有点快?然而,大宛商行四个字才在她脑子里闪过,她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是当初修葺普宁寺后殿的商行么?” 李从尧微微点头。 正是如此,当初福来就是受雇于这个商行,与别的工人一起来到了普宁寺。无论福来人品如何,在寺中干活的时候,总是要与其他工人同吃同住的。说不定便会知道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君青蓝,你在做什么?”姜羽凡插着腰,站在树下一声大吼:“这么久了还没有洗好么?小爷我都快饿死了。” “端王殿下,您看……。” 她当然早就洗完了,然而李从尧总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她自然不好拿着东西抬脚走人。 “走吧,今 日本王叫你尝尝从不曾吃到过的风味。” 瞧着那人远去的颀长身躯,君青蓝眨了眨眼。他……说什么? “你们快着些。”姜羽凡拼命招手。 君青蓝便垂了首,跟在李从尧身后回至树下。火已经生起来了,君青蓝瞧一眼树下三人,想也不想便拿起木棍,将采回来的蔬菜穿好。斜刺里却伸来一只大掌,将她手中之物一把夺了去。 君青蓝瞧着男人如玉长指灵活穿梭,将数种蔬菜用一根木棍穿好。之后,便见李从尧拍了拍手,树冠上骤然便有了一丝响动,下一刻便见容含如一只大鸟般自他们身后的树冠上一跃而下。 容含垂着头并没有说话,只将手中抱着的一只小箱子轻轻放在地上,便退回到黑暗中去了。李从尧打开了箱子,自里面取出只深棕色的罐子出来。拔了塞子,用一只大号的毛笔在罐子中蘸了蘸便刷在了穿好的蔬菜串上。他的动作娴熟而轻柔,将罐子中亮晶晶蜜色的液体涂抹的异常均匀。 君青蓝瞧的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实在无法将此刻眼前这个认真料理食物的男人,和那个高岭之花般圣洁清贵的端王联系在一起。那人,不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么?她今日莫非没有睡醒? 她微微侧过头去,瞧见了同她一般,嘴巴里能塞下一只鸡蛋的姜羽凡。唯有道善捻须而笑,对眼前情景似乎早已了然于胸。 “呵呵。”道善微笑着说道:“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再度尝到端王殿下亲自做的食物。老衲真是死而无憾呐。” 李从尧不为所动,将涂好了亮晶晶液体的蔬菜放在火上合适的位置。再去涂抹下一串。 “老和尚,你早就知道端王爷擅长此道?”姜羽凡惊愕中回眸瞧着道善。 “那是自然,今日之约本就是老衲通知的端王。不然你们哪里能有这样的口服?” 君青蓝眯了眯眼,原来李从尧忽然出现是因为这老和尚?然而,他始终同他们在一起,何时通知的李从尧呢? “你从前就吃过端王做的东西么?” “是啊。”道善点头说道:“老衲数年前游历天下,到达边城时偶然与端王相识。” 道善眼中浮出温暖的笑容,想起的往日种种似乎颇叫他怀念:“那时候端王还不是端王,只是普通的勋贵公子,性子也不似如今这么淡漠,活泼的很。” 君青蓝抿了抿唇,将活泼两个字放在李从尧的身上似乎有点……惨不忍睹。完全不敢想象的画面! “边城同燕京不同,气候恶劣,生活条件差的很,粮食作物并不容易生长,然而野兽却多的很。为了解决生存问题,端王便带着手下时常进山打猎。每每得了猎物便如今日这般烤着吃。” 道善眯了眯眼:“红彤彤的火上,烤着通体金黄油汪汪的猎物。那个滋味啊……。” 道善砸了咂嘴,姜羽凡却瞪大了眼:“老和尚,你吃肉?你居然……吃肉?” “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道善却合了眼眸不肯再说话了。 “你别框我,赶紧跟我说说。”姜羽凡似乎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围着道善追问。 君青蓝的注意力则都放在了李从 尧身上。他将所有的食物都放在火上之后,又从箱子里取了些小瓶子出来,从里面倒出些奇奇怪怪的粉末来,洒在了蔬菜上。烤蔬菜的香味立刻便飘荡在了天地之间。 君青蓝用力嗅了嗅,她不是没有吃过烤出来的东西,却从不曾闻到过似眼前这般浓郁的香气。是那些小瓶子里装的粉末的功劳? “你若想瞧,便瞧瞧吧。”李从尧淡淡开了口。 “多谢。” 君青蓝也不客气,凑近了箱子,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一个个打开来看。第一个大罐子中明晃晃的液体浓稠的很,闻之有股花朵的甜香,是蜂蜜!李从尧最早涂在蔬菜上的东西是蜂蜜,难怪会有那般诱人的色泽。她又瞧了瞧那些小瓶子,认出其中稀碎雪白的是盐。旁的浅褐色,红色的细粉末就不知是什么了。闻上去的感觉并不叫人愉悦。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喷嚏连天,唇角不由勾了勾,云破月来一般的美好:“那两个是从西域传来的玩意,浅褐色的叫做胡椒,红的是番椒。”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崇拜和复杂的眼神。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这人不会的么?然而,越是如此,才越叫人惋惜。 李从尧是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人,道善说他少年时活泼好动。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因为咳血症,他很可能不久于人世。君青蓝闭了闭眼,老天爷真真是见不得人好。 “好了么?这也太香了,实在忍不住了呐。”姜羽凡并未嗅出气氛中的沉重,整个心神都被蔬菜的香气给勾走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以了。” 李从尧才点了头,姜羽凡已经迫不及待自架子上取了串蘑菇来吃。尽管烫的直哈气,却掩饰不住他半眯着眼眸享受的深情。 君青蓝直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李从尧从河边回来时同她说的那句话。原来,他说要让她尝尝燕京城里从没有出现过的口味指的是这个。他亲自下厨,若非亲眼所见,想都不敢想。 道济兴致极好,同李从尧畅谈佛法。姜羽凡则只顾着享受美味,君青蓝捏了串蘑菇慢悠悠吃着。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他昨日病的那么凶险,今日却谈笑风生。到底是真的病了么? “你没有胃口么?”姜羽凡眼巴巴瞅着君青蓝手中的蘑菇:“不想吃的话给我如何?” 话音才落,李从尧忽然侧过了头来,素来淡漠的凤眸里似忽然染了冰霜。 “本王做的东西,有毒?”他说。 “没有,很好吃。”君青蓝三两口将手中蘑菇吃的干干净净,姜羽凡瞧的一脸失望。 “我跟你说个秘密。”瞧那人情绪低迷,君青蓝朝着姜羽凡勾勾手指。待到姜羽凡将头颅凑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将唇畔贴在离他耳畔一指处再度开了口。 “端王爷的手法我大约记了个大概,待我将那些个瓶子弄到了手,改日我做给你吃?” “真的?”姜羽凡大喜过望,抚掌笑道:“你可不许框我,这话我记下了。” “这是将来的事情。”君青蓝半眯着眼眸说道:“现在,我正好有些问题想问一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呢!” 093破腹取子 姜羽凡眨了眨眼睛,他当然知道君青蓝的问题从来都不会是简单的问题。然而,瞧着那些勾人馋虫的美味,如何能拒绝。 “你说。”姜羽凡拍着胸脯说道:“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连续数日在福来家中搜查,可有找到什么有利的物证?” 这话才问完,姜羽凡脸上立刻就显出几分颓然:“别提了,福来的家里比我的脸都干净。什么有用的都没有找到。” 君青蓝皱了皱眉:“瞧仔细了么?” “当然。”姜羽凡指着自己脑袋说道:“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别的地方不中用,脑子还是很好用的。” 君青蓝抿着唇没有说话,俨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福来家只有一个套间,分内外两进。外间有老旧四方桌一张,配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瘸了腿拿绳子绑着。桌上摆着个极小的佛龛,里面供着观音大士。东墙下打着个灶台,上面摆着吃饭做饭的用具。里间有一张木架床靠墙放着,再有便是一个衣柜,再没有了。” 君青蓝皱了眉。 “对了。”姜羽凡眼睛一亮:“我打开过他的衣柜瞧过,里面福来和元宝的衣裳都叠得整整齐齐放着。但凡有破的地方也都补好了。听说福来是个人见人厌的泼皮,怎么也瞧不出在家里,竟是那么个细致周全的人。” 君青蓝沉吟着。福来家中所有物品都完好无损,似乎什么都不缺,处处都正常。然而,越是如此便叫她越觉得不正常。 “度厄禅师到来燕京前两日福来就已经进入普宁寺开始修缮工作。他连着两日不曾回家,家里只有元宝。元宝今年不足七岁,即便能解决自己的温饱,又怎么可能会让家中保持必要的干净整洁?” 君青蓝认真的观察过元宝,他虽然头脑聪明,思维敏捷,然而动手的能力存在一定的差距。福来往日里大约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以至于他这个年纪这个家境,生活的习惯却怎么都不似相同条件的孩子。所以,福来离开了两天的房间,怎么可能不乱? “咦。”姜羽凡沉吟着说道:“叫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是这个样子。我从前怎么没有想到?” 君青蓝没有说话。看来,福来的家里已经叫不知什么人给整理过了,所有能叫人感兴趣的东西,都已经消失。她忍不住瞧向李从尧,她让容含带着元宝回家取药的事情当然不可能瞒过他。对这事,他又是怎么瞧的? 李从尧却连头都没有抬,以那修长如玉的指尖捏着胡椒,番椒均匀洒在蔬菜上。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抽。不可否认,李从尧无论做什么都是优雅而完美的,时刻都如雪山之巅的高岭之花。然而……您真是来做饭的么?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情,怎么想都觉得违和。 “道法自然,凡事的发生必有因果。因缘未到,强求无益。”道善忽然开了口。 君青蓝 朝他瞧去,那人忽然将双掌合十了,半垂了眼眸,瞧上去如同世间所有高僧一般神秘莫测。然而,在李从尧将一串野菜递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眼睛瞬间亮了。君青蓝抿了抿唇,都是些奇怪的人! “大师云游四方,想来见识过许多奇异的事情吧。”君青蓝貌似无意的开了口。 “都是些寻常事,老衲以为并无什么奇异之处。” 君青蓝微笑:“您是得道高僧,眼界胸襟自然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您以为的寻常事,足够叫我们惊叹。不如您说上一两件,也好叫我们长长见识?” 道善呵呵大笑:“君小友果真同常人不同,说话真真的叫人舒服。罢了,今日吃了你们的好东西,你想听什么,只管说吧。” “我常听人说医佛同源,想必圣僧大能都修了一颗救死扶伤的心。大师游历天下却神清气爽,该也是杏林高手。我想请问,有什么样的东西能叫人陷入到昏睡当中,醒时却毫无所觉。” “那算什么医理?天下间的迷药迷香多的是,随便哪一样都能叫人昏睡。” “您说的不错,然而无论是迷药还是迷香,在药效解除之后都会叫人感觉不适。即便用了再高明的配方,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据我所知,有那么一种东西,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叫人中招,且毫无痕迹可寻。” “你所言之事……。”道善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说道:“叫老衲想起,在途径天竺之时曾听人提起过一件稀奇事。” 他将手中野菜缓缓放于地面上说道:“西域天竺蓝毗尼园无忧寺外,有一妇人腹大如箩,倒地哀嚎。只因她足月成产,婴孩却迟迟不肯落地。她的亲眷为她请了许多名医,皆称女子胎位不正且婴体过大,束手无策。亲眷无法,便将她带到无忧寺外长跪,祈求佛祖以佛力加持,叫婴孩早日落地母子平安。” 姜羽凡听得唏嘘:“我常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女人产子便是在鬼门关中走一遭,幸好我们都是男人。” 君青蓝并没有理会他,清眸一瞬不瞬盯着道善:“佛法有云,前世因今世果。此女被腹中胎儿折磨不得生产,想来该是前世业障所致,有这一难。果报之事,谁能管得了?” “小友说的不错。”道善连连点头:“这妇人因生的美,从前生活不够检点。嫁人前曾暗中与人私通以致珠胎暗结,为了能嫁入高贵的门第,狠心堕下胎儿。所以,此刻才会遭此大难。” 道善低声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继续说道:“她的亲眷在高僧的点化之下,陪同她在无忧寺前大声念诵护诸童子陀罗尼七遍,又大量布施金银财帛等物并发愿此后一心向善再不杀生。自那女子发动到做完那一切,大约过了有六个时辰。妇人终于忍耐不住昏死,眼睛一闭便要一尸两命。” “这就奇怪了。”姜羽凡说道:“她做了那么多功德,不就是为了平安产子?怎么还是要一尸两命?你们这些 个和尚可不能只收钱不办事呐。” “阿弥陀佛,羽凡小友请慎言。”道善说道:“老衲一直在说凡事发生必有因果。众生愚钝,在六道轮回中沉沦,能修得人道实属不易。女子堕胎便是将她腹中胎儿修行之功德尽数抹杀。故而,女子发心念经除障,布施财帛,原本就是她命中该受之事。世人常言否极泰来,她昏死又焉知非福?” 君青蓝眯了眯眼:“莫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大师所说的奇事?” “君小友果真通透。”道善微笑着说道:“就在女子即将咽气之时,有一老者自炎炎烈日下赤足前来。他居然手持利刃破开了妇人的肚腹将婴孩取出。又将女子肚腹上的切口以线缝合,一大一小居然都活了下来。而那女子在破腹取子时,竟然不曾觉察出丁点的疼痛。”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姜羽凡觉得不能淡定了:“肚子都叫人给划开了,缝上居然还能活?还……觉察不出疼痛?老和尚,你在框我们吧。” 姜羽凡脑子里想着破腹取子的血腥忽然吸了口气,只觉肚子疼。 道善却微笑着合十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事乃千真万确。妇人成婚是贪图男人钱财,故而她要布施财帛。堕胎药临身便似千刀万剐,故而她要忍受刀刮之苦。然而,她诚心念诵经文,婴灵得以超脱,自然戾气尽去,再不会缠着她了。这一切可不就是因果报应,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孩子生于佛祖当年诞生之地,将来自然也是个有大机缘之人。那历经磨难降生的婴孩便是度厄。” 众人听得唏嘘,原来度厄的身世竟这般离奇。 “这么说来,此事便是真的了。”姜羽凡挠挠头:“你若不说出度厄来,我是怎么都不肯相信的。” “所以。”李从尧略抬了眼眸,淡淡说道:“那妇人被破开肚腹也觉不出疼痛,该就是那接生之人用了什么特殊的药材吧。” 君青蓝抬眼瞧着道善,李从尧方才所言也正是她心中所想之事。 “正是如此。”道善说道:“那人所使用的是一种拿药草熬制出的汤药,叫人服下之后能短时间陷入昏睡,疼痛均不自知。直到药效解除或服下解药才能苏醒。正因为方才君小友问老衲可否知晓能叫人昏睡而没有痕迹的药,老衲才想起这一桩异国奇闻来。” “药草熬的汤药?”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怎么西域天竺也服用汤药么?” “天竺从前自然没有汤药,只因那郎中是咱们中原之人。”道善说道:“据说,那汤药叫做麻沸散。这名字可不是天竺人能取出来的玩意。” 君青蓝眼睛一亮:“大师可知道麻沸散的配方?” 麻沸散能够叫人昏睡,且需要通过口服的方式,醒后也没有异状。听上去似乎与她描述的症状非常吻合。 “这个么……。”道善摇了摇头:“老衲便不得而知了!” 094又见奇药 道善捋着胡须说道:“据说那人虽救了人却并不肯同人提起,只说那是他家族传承的秘密。而他之所以自中原远去天竺,是因为麻沸散中有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已经在中原绝迹,但在天竺却是盛产。他为了寻找草药,才远涉重洋,机缘巧合下救了两条人命。” 君青蓝皱了眉,若是没有方子,根本无法验证。道善今日这番话等于是在空谈。 “那么,大师可知道他去天竺所寻找的那种药材叫什么?或是,长相如何?既然那妇人是度厄的母亲,这事情又如此奇特,作为那妇人的家人,该多少有些记忆。” “这个么……。” “太师叔祖!太师叔祖!” 道善才要说话,却远远听到有人正大声呼唤。众人寻声望去,瞧见个青衣的小沙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便要到了近前,君青蓝却忽觉眼前一花,耳边似有风声擦过。定睛瞧去,李从尧已经不见了踪迹。 君青蓝眯了眯眼,他在躲什么? “玄空,你怎么来了?”道善瞧着小和尚,面色却变了变,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太师叔祖,您快同弟子回寺里去吧。庆元师祖忽然发病昏迷,掌门师伯请您立刻过去瞧瞧呢。” “庆元那老头,可是又不好好听话服药了么?各位小友……。”道善将双掌合十说道:“实在对不住,我那庆元师侄出了些状况。老衲得亲自瞧瞧去。” “大师请便。”君青蓝亦拱手说道:“等我们将此处篝火熄灭后,便随后赶到,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道善点头告辞。君青蓝便捧了把黄土浇在了火堆上,姜羽凡咂咂嘴说道:“正吃的高兴,就这么散场了?” “你以为今天真是来吃东西的么?”君青蓝白他一眼。平时大爷也就罢了,这种时候能不能搭把手? 姜羽凡被她眼神所慑,蹲下身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捧了土浇在黄土上:“说的就是来后山轻松下,不吃东西咱们干嘛来了?” 君青蓝懒得同他解释。能如这人一般吃得饱睡得着,万事不着急,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也是一种福气。可惜,她并没有这种福气。 “咦?”姜羽凡的眼睛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端王爷呢?” “走了。”君青蓝容色清淡只说了两个字。 “这么快?我居然没有瞧见?怎的也不打个招呼?” “打过了,你只顾着瞧玄空,没有注意。” “是么?”姜羽凡皱了眉,满腹狐疑。 君青蓝用黄土压灭了最后一点子火星,站在火堆边又瞧了片刻,确定不会死灰复燃后,才拍了拍手瞧向姜羽凡:“今日见过端王的事情,你最好忘记。” “为什么?” 君青蓝皱了眉。 “行了,不用解释。”姜羽凡郑重说道:“你这么厉害,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说最好忘了便该忘了,我现在已经忘了。” 君青蓝这才回过了头:“走吧,咱们也 去西堂瞧瞧去。” 同姜羽凡相处就有这么一点好处,他虽然有好奇心,办事却极有分寸。对于不该追问的事情从来不追问。大约,这也是李从尧能坦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然而……他也这么信任道善么? 道善是个清醒的人,这话是要表达什么? 君青蓝心里有事,脚下步子也走的飞快。后山离着后殿很近,虽然这一次回去没有密道能走,两人却也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 等他们赶到西堂的时候,瞧见了一院子的和尚。从他们身上的袈裟能看出来,来的和尚该都是普宁寺中的管事。众僧聚在院子里,一个个闭着眼睛拨动着佛珠,念诵药师佛心咒。 君青蓝并未打扰他们,清眸在院子里略一打量便瞧见了玄空,于是轻手轻脚走至他身边。 “庆元大师怎么样了?” 玄空方才亲眼瞧见他们同道善在一起,自然知晓这两个身份不同寻常,半点都不敢怠慢。立刻将双手合十了说道:“师祖已经醒了,二位施主可是要进去瞧瞧?待小僧进去通报。” “不必。”君青蓝摆了摆手:“我们只在外面瞧一眼就走,不要惊扰了大师的休息。” 言罢便朝姜羽凡使了个眼色。姜羽凡会意,将身体一倾挡在了玄空身前,阻住了他跟随君青蓝的去路。 “小和尚,我那天瞧了几本经书,有几个地方始终不大明白。你给我讲讲呗。”姜羽凡笑嘻嘻将胳膊搭在玄空肩上,不肯叫他的身躯挪动半分。 君青蓝走至庆元的禅房边,屋中传出浓重的药味出来,这样浓郁的药味该是刚刚才将药熬好。屋中,庆元躺在榻上,被塌边的方丈同济和道善将他身躯给挡了个结结实实。 “我说庆元呐。”道善正在说话:“你这是何苦?你若想要将病根尽除就得按着方子上记载的法子用药才是。你这一天天的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只能害苦了你自己。” “人生一世,皆为修行。生老病死自有天定,唯有戒律不可破。”庆元声音嘶哑虚弱,显然病的久了。 “呵呵。”道善说道:“若要修行,总得留着命在。若是没有了生命,那拿什么普度众生?这岂非是众生之祸?” 庆元只念一声阿弥陀佛,不肯说话。 “当初世间混沌,众生愚顽不懂教化。地藏菩萨言,愿以肉身堕入地狱点化世间邪恶,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与地藏菩萨相比,你不过是生病服药这样的小事都不肯配合,岂止又不是着了相?” 这一次,庆元连声音都没有了。君青蓝听得有几分好奇,病了就该吃药,又不是要你吃肉,怎的就破戒了? “玄空?”君青蓝慢悠悠退回到前院,瞧见好脾气解答着姜羽凡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小沙弥说道:“庆元禅师为什么不肯服药?” “阿弥陀佛。”玄空深深叹口气:“师祖被咳喘之症折磨了数十年,总不得根除。此次太师叔祖归来,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个奇特的药方子,还有一种小僧从前从未见到过的奇药,说是对 咳喘症有奇效。然而,小僧在按照他的方子将药做好后。太师叔祖却怎么都不肯用,只因……。” 玄空抿了抿唇,似乎对要说的话颇有些为难:“只因那药服用的方法很奇怪。需得将它与熟烟丝十两和匀,放通风处,吹至七、八成干时,再贮于干燥的罐子中备用。每日以旱烟筒或水烟袋,如寻常吸烟之法吸之。” “这法子简单。”姜羽凡接口说道:“不用吃不用喝,只需要吸进去就行,可真是丁点痛苦都没有。我从前在我家庄子里避暑的时候,总瞧见那些个佃农下了工,用了饭,就会掏出一袋子烟吸得津津有味。说什么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瞧他们的样子,也的确快活的很。禅师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烟具?这事只管包在我身上,等回去后我立刻寻了来亲自给禅师送来。” “使不得使不得。”玄空俨然被姜羽凡的话给吓着了,一张面孔变得苍白,冲着他连连摆手:“施主有所不知,我佛门弟子是万万不可吸烟的。烟之一物,吸食时会产生大量云雾,使人生出虚妄的幻觉出来。故而,做出诸多不合适的举动,不但有损佛门威仪,还会影响修行。” 姜羽凡听得瞠目结舌:“还有这一说?” “正是如此。”玄空将双掌合十,垂手说道:“正是因为如此,师祖才不肯以正确的方法服药。只吩咐弟子们将太师叔祖寻来的药如同寻常汤药一般煎服,然而……收效甚微。” “我从前在南阳郡曾瞧见过人种植烟叶,那种玩意只有轻微的毒性,却不至于叫人生出幻觉出来。小师父是否夸大其词了?” “这……。”玄空挠挠头:“小僧从不曾瞧见过烟叶,是否夸大其词小僧并不知道。但,寺中所有长老,师父们都这样说,小僧以为定然有道理。” “我有一事相求,还想请小师父帮帮忙。不知是否方便。”君青蓝忽然将话锋一转,瞧着玄空。 “出家之人本就该为了众生疾苦奔走,施主想要小僧做什么只管说。” “我家中有一位长辈也被咳喘之症困扰了多年,每到阴天下雨,换季花开都会被折磨的生不如死。不知小师父可能将药方子给我誊写一份出来,我也好如法炮制。若是能挽救他于病魔之中,岂不是功德一件?” “这个……。”玄空半晌没有开口。 “呵呵。”姜羽凡冷笑着说道:“你这个和尚好不实在。方才才说了要帮忙,不过要你一个药方子就支支吾吾,说什么为众生奔走,感情都是骗人的!” “并非如此,施主千万不要误会。”玄空急的面红耳赤,朝着两人连连摆手:“方才小僧曾说过,这药方子里有一味药材非常稀罕难得,小僧从前就从未听说过。幸好太师叔祖收藏的有,才得以拿来入药。即便小僧将药方子给了施主,您只怕也是无用的。” “哦?”君青蓝眯了眯眼,天下间稀罕难得的药材那么多么? “无论能否找到方子里的药材,能将药方子拿回去也算是我尽了孝心。还请小师父成全呐!” 095见鬼的义父 “我……。”玄空却仍旧不肯答应:“待到小僧进去禀告过太师叔祖和掌门师伯后,再来回话。” 小和尚走的飞快,几乎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君青蓝眨了眨眼,传说中佛门弟子胆子不都大的很么?做事从来沉稳而淡定,这小和尚怎么跑的这么快?她是个魔鬼么? “君青蓝,你非要他的方子做什么?我家里名贵的药材多的事,也认识好些个厉害的郎中。你想要咳喘的方子,回头我叫人多给你写几张就是了。何苦在这里自讨没趣?” 君青蓝将唇角轻勾:“我要他的,自然有我的道理。” 女子一双清眸始终盯着玄空离去的方向,眼底却半点迟疑也无,似乎对这事已经了然于胸。姜羽凡瞧她的态度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那小和尚已经拒绝的很明显,说什么请示也无非就是推脱。”所以,你哪里来的自信呢? 君青蓝只笑而不语。功夫不大便见玄空快步朝二人走来,手中捧着个封好了的纸包。 “太师叔祖说,叫小僧将这个给您。” 玄空将手中纸包递给君青蓝。君青蓝伸手接过,但觉触手略略湿滑,也说不出是硬是软。她微微颦了眉,这个触感,同她想象中的药方子可不大一样! 她三两下打开了纸包,眉峰便给颦紧了。 “这是!”姜羽凡瞧的瞠目结舌。 “是药渣。”玄空颇不自在的再度挠了挠头:“太师叔祖说,药方本为不传之秘。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叫小僧将师祖刚刚用过的这一剂药的药渣子给您。他说,能从这里面瞧出多少来,就看您的造化了。” 君青蓝略垂了眼眸,将药渣仔仔细细再度包好。朝着玄空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小师父。” 言罢,便朝姜羽凡使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普宁寺。君青蓝走的并不快,姜羽凡不过追了两步就走在了她的身侧。 “你这么在意这药方,可是君老爹病了?” “并不是。” 姜羽凡眨了眨眼睛:“你调来我手下时我瞧过你的官碟。你们君家如今只剩下你和君老爹两个,再没有旁的亲人长辈。那被咳喘折磨了十多年的长辈,除了君老爹,还能有别人?” “自然没有。”君青蓝扬起脸,朝着姜羽凡浅浅一笑:“我诳他们的。” “你……。” 姜羽凡表示整个人彻底的惊呆了,在千年古刹中说谎?!你的胆子是石头做的么? 此刻,阳光正好。君青蓝站在树下半仰着头颅,阳光自树叶交迭的缝隙中投射而下。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块块细碎斑驳的暖光,照的女子蜜色肌肤莹润如玉。两靥边有小小一朵梨涡绽放,竟叫人瞧的挪不开眼。 “你对,只要是你说的都对。”姜羽凡已经准备好了的责备临出了口却成了附和:“纵然你要堕入地狱,我也陪着你。风里火里,总归我是要同你在一起闯的。我们始终都是……好兄弟!” 好兄弟三个字姜羽凡说的略有些迟疑和不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忽然的不甘心是因为什么。 “呵。”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没事下地狱做什么?我对那里可没有兴趣,喜欢去你自己去好了。” “那可不成,你都不去我去做什么? ”姜羽凡心大的很。明明上一刻还在痛苦,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尽数给抛去了九霄云外,喜笑颜开凑在君青蓝身边:“咱们现在吃饭去?” “我……。” “义父。” 君青蓝才要开口,便被斜刺里忽然而来的一道稚嫩清脆童声给打断了。 “你……你叫我什么?”她拿一只手指着自己鼻子,眼睛则眨也不眨盯着树下骑在踏雪背上,粉雕玉琢神气活现的娃娃。她是不是听错了? “是您将元宝领会府中,是您日夜不眠教导元宝分清善恶。对于元宝来说,您就是元宝的再生父母。”元宝口若悬河说的滔滔不绝,说道最后眼眶都泛了红。 无论他这一番言论有没有感动别人,俨然就将自己给感动了。姜羽凡瞪着眼瞧着君青蓝,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君青蓝么? “说重点!”君青蓝揉了揉额角,头疼! “哦。”元宝答应一声,收起脸上悲戚的感动正襟危坐:“王爷说,您以后就是我的义父。” 所以……这是李从尧的吩咐?君青蓝狠狠皱了眉,他是什么意思! “义父。”元宝微笑着朝君青蓝招手:“我替您将踏雪照料的极好,您累了一上午了,咱们一同回府去吧。” “急什么?都已经中午了,你们不饿么?走,咱们去珍味斋吃饭去。” 元宝眨了眨眼睛,纯洁而无辜:“珍味斋是哪里?我……我……我没钱。我如今无家可归,只有跟着义父才能有饭吃。我听容公公说,端王府从来不会收您的银子。是么,义父?” 君青蓝唇角不可遏制的抽了抽,今天的元宝是撞了邪么?怎么忽然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还有那个凭空跑出来的义父,是打算要干什么?! 她可是个女的!女的!!女的!!! “嗨,跟着姜小爷我,哪里还需要你们掏钱?”姜羽凡挺直了胸膛,笑嘻嘻说道:“只管跟着我走,吃什么喝什么管够,保管不叫你们破费。” “真的么?”元宝整个人都亮了:“真的管够?” 姜羽凡满面骄傲:“那是自然!” 然而,姜羽凡的骄傲仅仅维持到饭菜上桌。待他瞧见元宝点的那一大桌子菜的时候,整个人从内而外都觉得不好了。 “小二哥。”元宝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小二,脆生生说道:“我听姜小爷说,咱们珍味斋是燕京城最好的酒楼,是么?” “那是自然。”小二脸上挂着微笑,满面荣光:“不是小人夸口,咱们酒楼里啊,但凡您能叫上名字的菜都能做得出来。别的酒楼有的我们都有,别的酒楼没有的我们也有。咱们酒楼的规矩就一条,尝尽天下鲜。” “太好了。”元宝抚掌笑道:“您这意思是说,旁人做不出来的菜珍味斋都能做?” “正是。” 姜羽凡挑了挑眉,总觉得听见元宝方才那话以后,心中立刻就生出了一股不详出来。 “菜不少了!”他说。 “咦?姜小爷不是说管够?我没觉得够呢。所以,您方才不过还是可怜元宝随口说说哄我开心的么?对不起,是元宝会错了意。小二哥,我方才点的菜都不作数的,姜小爷实际上拿不出那么多的钱。” 粉妆玉琢的娃 娃哭丧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叫姜羽凡狠狠咽了咽口水,他听到额角青筋爆开的声音。然而,哪能在一个市井小二面前同个孩子争执?于是,姜羽凡的教训便硬生生都给憋回到肚子里去了。唯有笑嘻嘻对元宝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这么大的人怎么可能哄你?你想吃什么只管说,我也正想看看,珍味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菜色出来呢。” “我就知道姜小爷最好了。您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元宝笑靥如花。 “那是。”姜羽凡呵呵,却总觉这笑容好酸是怎么回事? “咱们燕京城里牛羊肉最是寻常,我方才已经捡着好的点了不少。”元宝瞧向小二再度开了口:“但是,正如我方才说的,牛羊肉做的再好,也无法显示出你们珍味斋的与众不同来。我前些日子在一本古书上瞧见一种特别稀罕的食物,连原料都稀罕的很,不由心生向往,不知咱们酒楼里能做么?” “客人您只管说。” “是一种手掌。”元宝略想了想说道:“不是人的手掌,而是熊的手掌。据说,熊最爱舔舐自己的熊掌,因它舌头上生着倒刺,舔舐熊掌时会将口中残留的食物营养留在熊掌的缝隙当中。久而久之,熊掌便成了营养极其丰富的一种食材。不知,咱们这里有么?” 姜羽凡的心在滴血。 “呵,还真是巧了。”小二眼睛带了光:“前些日子,我们酒楼来了位来自极北雪原的客商。掌柜便自他手中购得了数个熊掌,才刚刚研究出来吃法。” “那还等什么?”元宝兴奋的说道:“来一个吧。” “好咧。”小二面庞泛起了红润。 熊掌是什么?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连他都是头回见。那玩意,丁点的一块肉就能买下一整条街来。今日可是遇见活财神了,能不兴奋? “元宝。”姜羽凡觉得已经无法再忍耐了:“你要熊掌吃得了么?” “是呢。”元宝略一沉吟:“你吃么?” 姜羽凡点头:“当然吃。” 他花的钱,他当然要吃! “好咧。”元宝扭头瞧向小二:“那就来三个吧。” 姜羽凡听到自己吐血的声音,然而,瞧着小二乐颠颠跑出了门去。京城勋贵自幼养在骨子里的清高绝对不容许他将小二再给叫回来。于是,姜羽凡狠狠咬了咬牙,瞪向了君青蓝。 “瞧我做什么?是你说要请客。” “元宝。”姜羽凡泄了气,有气无力对元宝说道:“浪费食物是可耻的。” “并没有浪费。”元宝认真说道:“我这一顿吃不完,可以将剩下的食物带回到王府里去。等下一顿热一热再吃,下一顿吃不完就下下顿再吃。我如今只是暂居端王府,寄人篱下总不好一直向人伸手。义父说过,勤俭节约是美德。” 姜羽凡呵呵,你可真节约! 他彻底泄了气,全没了往日来到珍味斋的精气神。整个人都蔫的如同泄了气的球。 “怎么?”元宝眨眨眼:“姜小爷这是……病了?不舒服?要我去帮您请个郎中么?” “别闹了。”君青蓝忽然开了口打断了元宝:“头。” 君青蓝皱了眉,清眸盯着姜羽凡一瞬不瞬:“你听,今日书场说的是什么?!” 096 端王府的丑闻 “管他说的什么?”姜羽凡趴在桌子上,哪里还有听书的兴趣? “你仔细听。”君青蓝微颦着眉头,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厉。 姜羽凡愣了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君青蓝。深沉冷冽,眉目中带着明显的肃杀之气。这样的君青蓝叫他莫名觉得害怕。那种害怕并不是来自于对这人的敬畏,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的恐惧。姜羽凡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只在心底里隐隐觉得,方才那清美女子无意中的一个眼神,是他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个感觉,叫他很不开心。于是也沉了脸,连开口说话的心思都没了。 元宝素来最会察言观色,立刻紧紧闭了嘴,正襟危坐。 于是,大堂里说书人的声音忽然就清晰了起来。 “要说这位郡主也真真是个奇人。”说书人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竟然借着患病修养的机会与市井中的无赖泼皮鬼混在一起,以致珠胎暗结。为了掩人耳目,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将孩子抱回府中教养,便把他留在那泼皮身边。只在初一十五到寺庙里上香时,与那奸夫匆匆见上一面,给他些钱财。” “可惜啊……。” 说书人叹口气:“无赖泼皮始终是无赖泼皮,哪里有什么信宜可讲?日子长了,郡主终是对他乏味的很,加上那人胃口越来越大,二人就发生了争执。忍无可忍之下,郡主便在夜深人静之时将那奸夫给杀了。啧啧……。” 说书人咂咂嘴:“听说,鲜血流了满地。可见,女人若是发起狠来,比男人要可怕的多。瞧起来圣人所言句句属实,天下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呵呵。” 大堂里一阵唏嘘,就听有人高声嚷嚷道:“丁老头,你说的不就是朝霞郡主和福来么?我那日在普宁寺附近亲眼瞧见大理寺的人要将朝霞郡主给带走呢。” “可不是,我也听说过这事。听说那郡主长的如花似玉,怎的就瞧上福来那么个又老又丑的穷鬼。” “穷怎么了,说不定人家有过人之处呢?” 过人之处四个字那人说的极重,显然意味深长。众人听得一阵哄笑,下面的话渐渐就不能听了。 “这成何体统!”姜羽凡挑眉:“居然敢公然议论京城勋贵?这事我得去管管。” “坐下。”君青蓝缓缓说道:“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敢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当朝权贵么?” 珍味斋能开在朱雀区中已经地位超然,而这里的说书人每每演说的都是当今世上发生的稀奇事。她就在这里听过他评价长乐公主。若是没有强硬的后台,没有什么人撑着,他敢么? 姜羽凡抿了抿唇,立刻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灰溜溜坐下,神色间带着几分颓然:“就这么……任由他们胡说么?” 君青蓝瞧着他,一瞬不瞬:“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你真觉得他们是在胡说?” 姜羽凡张着嘴,却半晌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你瞧,连你都对此事充满怀疑,何况是些没有见识的百姓?想要为端王府和 朝霞郡主证明,只有一个方法。”君青蓝眸色一凝:“尽快将案子查清楚!” “有点……”姜羽凡迟疑了片刻方才接着说道:“难!” 福来死状蹊跷,物证又对李雪忆相当不利。案发现场,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可要怎么给她翻案?何况…… 姜羽凡瞧着元宝没有说话。这里还坐着这么明显的一个通奸产物在,哪里推脱的掉?奇怪的很,端王爷怎么就允许将这污点给领回了端王府去?这种时候不是该悄无声息叫他消失了才对么? 元宝被他瞧的很不自在,挪了挪身子,脖子渐渐蹦的僵直。眼眸一分分挪向了君青蓝,眸色一闪咬了咬唇终于开了口。 “我……。”元宝的眼神带着几分瑟缩:“我的身世真的……如此不堪么?” 粉妆玉琢的孩子一双眼睛葡萄般晶莹,蒙着抹之不去的氤氲。一张本就红润的唇瓣,此刻已经成了深红,带着清晰的牙印。而他的身躯是在颤抖的。 君青蓝吸口气,忽觉不忍。元宝的内心较之一般的孩子要顽强的多。父亲的惨死没有将他压垮,母亲的痴傻也不曾叫他对生活绝望。 然而,任何一个人在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通奸的产物,而且是自己的母亲亲手将父亲送入了地狱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和乐观。元宝没有在这个时候冲出去同外面的人理论争斗,已经是他最大的涵养。 君青蓝知道,元宝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攥在她的手里。元宝正瞧着她,姜羽凡也正瞧着她。她一句话就能够叫元宝卸下心中的重担,然而……她不能,亦不愿。 “元宝。”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你的问题我并不能够回答,因为我并不了解福来,也不了解朝霞郡主,更不了解你。对于你的出身我没有资格发表言论。但是,我想要告诉你一句话。一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却绝对可以决定自己未来要走的路。你的人生只有靠你自己才能够完成,任谁也不能左右。” 元宝紧紧抿着唇瓣半晌没有说话,眼底水气却分明更重了几分。 “我会尽快将你父亲的案子查清楚,请你给我一些时间。在这期间,无论外人如何评价福来你都不要理会。即便福来多么不堪,至少对于你他付出了百分之百的真心。他将你教养的很好,这是你一辈子无法报答的恩情。” “恩。”元宝轻轻恩了一声,忽然抬了手,将眼底即将凝聚起的泪珠子用力抹了去。之后便抬头直直瞧着君青蓝:“你的话我记下了。我现在不会去同任何人争论,总有一日,我要替我父亲和我娘正名。我要全天下所有诬蔑过他们的人,都来向他们道歉!” 君青蓝伸出手去,缓缓拂过元宝的头发:“你还是太过在意旁人的眼光。人生一世只为自己活着就是了,若是为了旁人而活,实在太累了!” 这道理君青蓝很早就懂。然而,自打五年前,她就再也不可能为了自己而活了。她的肩头,背负着数十条的生命。她必须要替他们活下去,她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珍味斋的大堂依旧热闹非凡,雅间里却早 没了先前的欢愉。小二规规矩矩的上了菜便叫君青蓝打发走了。元宝点的菜实在太多,琳琅满目的摆了整整一桌子,三只黑色的熊掌尤其醒目。然而,这个时候,旁的人都早已经失去了最初到来时的兴奋。只有君青蓝吃的狼吞虎咽。 姜羽凡瞧的唏嘘,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吃的进去? 他才要说话,君青蓝却已经抹了抹嘴:“姜小爷,麻烦您稍后将元宝送回端王府去。” “你呢?” “我要去大宛商行。” “大宛商行的元掌柜经常找我父亲帮忙。” “是么?”君青蓝瞧着元宝,心中颇有些吃惊:“据我所知大宛商行出售各种杂货,多以房屋建造材料为主。元通天经常找福来做什么?” 元宝撇撇嘴:“我和父亲也是要吃饭的。父亲还要让我读书习字,哪个不得花钱?” 君青蓝扯了扯唇,笑容略微尴尬:“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也低估了福来。” 在外界的传闻中,福来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她的心中对他便也始终保留着同样的认知。故而,冷不丁听到元通天经常请福来帮忙的时候。她的大脑一时间实在没有办法接受福来也会去做工的事实。 “我接受了你的道歉。”元宝慢条斯理说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你又于我有恩,我不同你计较这些,以后注意便是了。” 君青蓝呵呵。成人之美是这样子用的么?你一个小人在哪里学的这些老气横秋的强调? “我不知道元掌柜总叫我父亲做什么。但是,每次他离开以后,父亲都会将自己给关在屋里,修补一些看上去很破旧的物件。等到他们焕然一新时,元掌柜就会高高兴兴的来。那几日,我们家里都会有肉吃。” 这话叫人听得心酸,姜羽凡吸了吸鼻子:“小家伙,以后想吃肉就来找我。我保证管够。” “呵呵。”元宝朝他扯了扯唇:“我看还是算了吧。您先将这一顿的饭钱付了就行。” 姜羽凡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一抽,忽然想起面前这一桌价值不菲,怕是回家不好交代了。哪里还能再说出半个字来? 君青蓝则眨了眨眼,神色中分明带着几分震惊,却极快恢复了正常。 “多谢你给我提供的信息。”君青蓝微笑着对元宝说道:“我现在要赶去大宛商行,姜小爷会将你送回府里。你莫要再惹他了,他今天已经在你手里吃了大亏。” “我不用他送。”元宝却坚定的摇了摇头:“我能回去。” “胡闹!”君青蓝皱了眉:“你如今在燕京城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没有个可靠的人护送能行?你就不怕赌坊的人找到你了?” “自然有可靠的人送我。”元宝眨了眨眼:“送我来的人,当然能送我回去。” 这么一说君青蓝忽然想起,元宝出现的时机可真是太蹊跷了。莫非是有什么人授意? “谁?” 元宝笑嘻嘻起了身,抬手推开雅间的房门冲着外面一声高喊:“容公公,咱们回吧。” 097 人吓人,吓死人 君青蓝心中不可遏制的颤了一颤,是……李从尧?将元宝送来这里的是李从尧?! 所以,蓄意刁难姜羽凡的也是李从尧? “小元宝,不用喊那么大声,杂家的耳朵都快叫你给震聋了。”隔壁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容喜笑嘻嘻现了身。 “容公公。”元宝欢笑着自椅子上弹了起来,飞身扑进容喜怀中:“元宝方才的表现您都听见了吧,满不满意?” “你这猴崽子,真是皮得很。”容喜微笑着抬指在元宝鼻尖上点了一点,眼底带着不难以掩饰的宠溺:“不过么,确实有些叫人欣喜的小聪明。” “真的么?”元宝笑容灿烂,水汪汪一双大眼成了弯弯两枚月牙。顺势将整个身躯都挂在容喜手臂上,左摇右晃:“公公您说,我表现的这么好,是不是该给些奖励?是不是是不是?” “元宝,你快松手。”容喜呲了呲牙:“你这么晃荡,杂家可受不了。” “你快说么。”元宝乖乖松开了手,拿水汪汪一双大眼一瞬不瞬盯着容喜,眼底渐渐生出几分氤氲出来。 他本就长的玉雪可爱,眼睛又大又圆似两颗黑黝黝的葡萄。又刻意做出这么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出来,容喜瞧的一颗心都快化了。立刻抬手遮了眼,连连叹息。 “你这小泼猴,快莫要用那种眼神瞧着杂家。你的功劳杂家都记下了,回头自会禀告王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感情好,咱们走吧。莫要耽搁了义父的大事。”元宝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将双手都背在身后,身躯站的笔直。满面严肃,义正言辞。 容喜瞧的叹口气,却不忍对元宝有半句的责备。只侧首瞧着君青蓝:“君大人,姜小爷,奴才先行告退。” 容喜牵着元宝,两人蹦蹦跳跳出了房门。 “小二,回头将我们的饭菜打包送到端王府去,可千万莫要忘了。” 屋门外,元宝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了起来。君青蓝面颊上的清冷彻底破了功,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一抽。 她以前真是低估了元宝,瞧他方才唱念做打,不但骗了姜羽凡许多好东西,还不忘了再敲了元宝一笔。这样的作为,那哪里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若是沾上条尾巴,分明就是只狐狸。 “你这鬼精鬼精的小东西,简直比狐狸还要狡猾。以后就跟着杂家,杂家保证在王府里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容喜喜气洋洋的声音远远飘了来,君青蓝不由点了点头。真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君青蓝。”姜羽凡直到这时候才凑了上去:“元宝真是福来的儿子么?” 君青蓝神色一滞,她忽然发现,面对元宝的时候,她想起福来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她将元宝带回清露园,正是想要从他的身上寻找出福来被杀的线索出来。她从前不过将他当作一个有些小聪明的市井小泼皮,他的聪明来自于自保,那不过是一种对于生存极度渴望时而激发出的潜能。 然而,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元宝的头脑和对世事的判断能力早已经超越了他那个年龄孩子的极限。这样的孩子,哪里能瞧出丁点福来的影子? 然而…… “你想多了。”君青蓝淡淡说道:“他不是福来的儿子,又是谁的?你并不知道福来对他有多 么疼惜。”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回答姜羽凡,又何尝不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要到大宛商行去,你若想来就跟上。” 君青蓝走的极快,到了珍味斋门口却隐隐瞧见端王府平平无奇的青顶马车正慢悠悠拐了个弯,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李从尧居然……亲自来了?! 那是李从尧的马车,她再不会认错。虽然那车瞧上去并不引人注目,然而,它却是用上好的水沉香打造而成。只因沉香实在有些年头,故而瞧着黑漆漆的并不出彩。那马车是李从尧专属的座驾,旁人并没有资格享用。更没有用来接元宝回府的可能。 联系之前种种,君青蓝的嘴角再度不可遏制的抽了抽。就说元宝今天这么勇敢,居然敢挑战姜羽凡。果然是得了李从尧的授意! 话说李从尧特意特意指使一个孩子来为难姜羽凡,自己还要在门外守着真的有意思么? 问题的答案君青蓝并不愿意深究,也没有时间多想。一路上催促着踏雪前行,拐去了大兴市。大宛商行就在大兴市的街尾,门头瞧上去可不小。虽然来往的客人瞧着不多,店面的装潢用料却并不一般。这多少让君青蓝有些意外,原来元通天这么有钱么? 能与福来交好,还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角色呢。 “我想起来了!”姜羽凡冷不丁一声吼,吓了君青蓝一跳。 “你做什么?”她侧首瞧着姜羽凡,人吓人吓死人,你没有听说过吗? “这大宛商行在整个燕京城里可是古玩店中的翘楚,它要是称第二,再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是么?”君青蓝越发吃惊,大宛商行这么不简单么? “你早听我说要来大宛商行,那会子瞧你对元通天的名字陌生的很。怎么忽然就对大宛商行这么了解?” “方才不是……。”姜羽凡抿了抿唇:“有些头晕,所以没怎么在意么。” 姜羽凡略略别开了眼,不想叫君青蓝瞧出自己的心思。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气的快要发疯了,以至于丧失了理智。 “我曾听我爹提起过这商行一次,说这铺子修补器物的手艺相当一流。即便是价值连城的稀罕古董,也不在话下。那一次,我娘将常带着的一只羊脂玉的镯子给碰在石桌上磕的成了两半。据说那是原先她从宫里面带出来的老物件了,怎么也舍不得丢。我爹便拿了那镯子去询问了好些的首饰铺和古玩店,没有一家敢应城。最后竟叫大宛商行给修补好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家里修补好的古玩玉器多的很呢。” 君青蓝点了点头,所以这便是普宁寺会请大宛商行修葺寺庙的原因吧。普宁寺建寺数百年,又有好些圣祖帝以及历代皇帝赐下的珍贵物件。若没有相当高超的手艺,真就不敢接他们的活。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大宛商行硕大的大堂被隔成了数个区域,珠宝玉器,字画,把件各自成区。瞧上去琳琅满目,光华缭绕却秩序井然。君青蓝并瞧不出那些物件是否上了年头,只觉瞧上去用料手工都不错,应该价值不菲。这么有名的店铺,怎么就开在了街角这么偏僻的地方? “二位客官。”青衣的伙计笑眯眯迎了上去,一眼瞧见姜羽凡眼睛立刻亮了:“这不是定国公府上的六爷么?小人见过姜小爷。” “你认得我?”姜羽凡点着自己鼻子,眼中生出几分惊异。 “贵府曾在小店修补过物品。咱们这小店有规定,但凡是打过交道的贵客,都必须要牢牢记住。一旦您再度光临,务必要第一时间识别出来。” 姜羽凡呵呵笑道:“你们掌柜可真有心思,也难怪你们的生意这么好。” 伙计笑容可掬说道:“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自然该上心。” “你方才说对每个客人都要牢记,怎么个记法?君青蓝忽然开了口:“只靠嘴巴说一说,只怕很容易就忘记了吧。时间长短,人员流动,都有可能造成口传记忆的缺失。你们又凭什么能保证不忘记每一个客人?” “就是,就是。”姜羽凡附和着点头:“你说你记得我,我可不记得你呢。你可莫要信口开河哄我开心呐。” “自然不会,小人当然会将姜小爷这样的贵客牢牢记在心里。” 姜羽凡眯了眯眼:“你猜,我会不会信?” 伙计抬手瞧瞧擦了把汗:“我们掌柜自然有我们掌柜的方法。但……到底是小店的秘密,还请两位贵客,莫要为难小人才是。” “你来。”姜羽凡朝伙计勾了勾手指,待到他走近了,便将胳膊肘搭在了他肩头:“要我说,你们大宛商行的功夫还是没有下够。你只知道我是定国公府的老六,怎么就不知道小爷我还有另一个身份?” 伙计眨了眨眼,没有开口。瞧他的样子,似乎除了定国公府,对于姜羽凡真的不大了解。 “给你看个东西。”姜羽凡将藏在怀中的锦衣卫腰牌拿了出来,送在了伙计眼前。 “锦……锦……。” “嘘。”姜羽凡将手指按在了伙计唇瓣上,自动无视了他满面的惊恐。慢悠悠将唇畔凑在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这可是个秘密,不要声张。小爷我今日是来公干的,你是想要配合还是反抗?” “小人……小人该死。”伙计早吓得体如筛糠,噗通一声便跪在了他眼前:“请大人放过小人吧。” 姜羽凡皱了眉:“起来,我又没有说要抓你。嚷嚷什么?” 伙计的脸上却早就不见了方才的精明,只一味磕头,痛哭流涕。姜羽凡深深叹口气,说好的保密呢?这么大的声音,街口都能听到了吧! 君青蓝斜斜瞥了他一眼,姜羽凡面容便有些许尴尬:“是他胆子太小。” 君青蓝别开了眼,低头瞧着地上的伙计:“我们的来意只怕你承受不起,去叫能主事的人来吧。” 伙计连连称是,一骨碌起了身,朝着后堂跑去了。功夫不大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男子中气充沛的笑声传了来:“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真是失敬的很呐。” 君青蓝抬头望去,随着伙计一同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瘦高男子。那人的衣袖和裤脚都用带子扎的极紧,瞧上去干练的很。他一双眼睛不大,瞧着却精明的很。才在姜羽凡和君青蓝身上打量了一个圈,便深深弯下了腰去,一躬到底。 “小人元通天见过二位大人。” 行完了礼,他便直起了腰身,微笑着瞧向二人,眼底却半点惧色也无:“说起来,小人与贵司中的千户张灿张大人还是过命的交情呢。不知张大人近来可好?” 098 千山花鸟瓶 君青蓝认真瞧着元通天,那人面孔上带着笑,眼底的谦卑和善却分明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威胁。 这是打算……以势压人? “元掌柜确定同张千户关系匪浅?” “那是自然。”元通天微笑着说道:“前两日,小人还有幸同张大人一起喝酒。” “呵。”姜羽凡淡淡笑道:“元掌柜怕是对我们锦衣卫不大了解。张灿是南镇抚司的千户,而我们却在北司任职。” 旁的话不用再多说了。在北夏,东厂锦衣卫的南北镇抚司不和并不是什么秘密。元通天面上笑容渐渐僵硬了,眼底终于渐渐浮出了尴尬出来。 “小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着大家同为北夏子民,自然该为了北夏,为了皇上尽忠才是。” 君青蓝莞尔,并不在意元通天牵强的解释。今日来原本也没有打算要让他难堪,给个下马威也就是了。 “敢问元掌柜,现在能同我们这些,同为皇上效力的北司锦衣卫说说话了么?咦?”姜羽凡缓缓摩挲着自己下颚说道:“我原先竟然不知道卫所衙门还能同商户掌柜来往这般密切,等改日咱们得到厂公面前好好请教请教去呢。” 元通天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出来:“外面大堂太吵,两位大人随小人进里面说话吧。” 元通天的眼神已经彻底的谦卑下来。姜羽凡这才满意的恩了一声,同君青蓝一起随着元通天离开了大堂。元通天将两人安置在了花厅里,忙不迭吩咐手下仆从上茶上点心。 姜羽凡和君青蓝也并不开口阻止,淡定瞧着他忙里忙外。直到元通天忐忑的来至二人身边坐好了,姜羽凡才缓缓道了声辛苦。 元通天立刻扯唇微笑:“同二位大人为国分忧比起来,小人一点都不辛苦。” 姜羽凡眯了眯眼,他喜欢同这些识时务的人打交道。和他们打交道向来不需要费劲,大家都会非常愉悦。 “听说元掌柜和福来非常熟悉?” 君青蓝浅浅抿了口茶开口问着。她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听上去似乎是在询问。实际上却大有深意。听谁说,怎么听说,半个字也没有提,却直接用了非常两个字。这样的问话叫元通天无法反驳。 “的确是认识。”元通天斟酌了半晌,也只能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 “据我所知,福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泼皮。在整个燕京城里,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的好话。元掌柜却是个耳聪目明的生意人,怎会同他那样的人相识?” “这事么……。”元通天沉吟了片刻:“说来话长。” “话长?” 君青蓝颦了颦眉。她实际上并不是对元通天的话有什么意见,只是单纯的不大喜欢听很长的话。她现在并没有过多的时间和耐心来听人讲故事。 “其实也不是很长。”然而,她的神情却叫惊弓之鸟般的元通天狠狠打了个哆嗦。只能将话三句并作两句匆匆忙忙说出来:“早些年小人捡漏收了些破损的古玩。正巧店里的修补师傅得了重病回乡去了,小人正一筹莫展的时候,福来毛遂自荐说他可以修补。小人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就死马当活马医了,没想到福来的手艺竟然好的很。小人那一次赚了不少的钱,从那以后,他便成了我们铺子里秘密的大师傅。” 姜羽凡挑了挑眉:“秘密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人同他之间的一个约定。”元通天咬了咬牙说道:“福来如今已经死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一切都是福来的意思,他愿意帮我来修补东西,但是我要对此事保密。若是有一日有外人知道他在帮我做事,他就会终止与我之间所有的合作。正因为这样,这一次修葺普宁寺的任务,小人才会通知了福来,叫他跟着我们一起去。哪里想到……。” 元通天重重叹了口气:“哪里想到他居然再没有能够回来。” 自打进了屋,君青蓝的眼睛便一瞬不瞬盯着元通天。见他眉目中生出的愁绪不似作伪,便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放下了。 “福来在你这里修补的物件都有什么?” “这可多了去了。”元通天略一沉吟说道:“最近经他手修补出来的物件有千山花鸟插瓶,九转玲珑玉杯,孔雀开屏的赤金凤冠等等。这么些年以来,他在我们大宛商行进进出出,我都记不清究竟有多少的宝贝是经过他的手重见天日。” 他话音才落,大厅中便响起叮一声脆响。是姜羽凡不经意间将手中捏着的茶杯盖子给掉在了地上,顷刻间跌的粉碎。姜羽凡惊得起了身:“对不住,对不住。” “不妨事。”元通天立刻说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器物,我立刻吩咐人收拾干净了,给姜小爷换一盏新茶来。” 姜羽凡并没有理会元通天的忙碌,反而侧首瞧向君青蓝。二人目光交错一碰,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凝重。 千山花鸟插瓶,孔雀开屏赤金凤冠,九转玲珑玉杯,他们听说过! 这三样可是燕京城地下黑市中炒的最热的三件古玩,据说每一样都拍出了天价,造就了古玩一行的新传奇。原来,这三件古玩竟是来自于大宛商行,而且是……福来修补完成的珍品?! 君青蓝略垂了眼眸。 旁的且不说,只说这三样奇珍,任何一个卖出去都足够让福来和元宝衣食无忧,所得钱财怕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然而,他却并未将这些物件私藏,只认认真真修补好再交回给元通天。领回属于他的为数不多的手工钱。这样的人,面对金银财帛豪不动心,实在与外界传说中日日混迹赌坊,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的泼皮无赖相差甚远。哪里像是一个人? 这两个全然不同的福来,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两位大人,小人对您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道的都说了,小人的衷心可表日月,你们可一定要相信小人。小人同福来的死真的没有关系啊。” “千山花鸟插瓶……。”姜羽凡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名字我好像听过。在……在哪里呢?” 元通天的额角再度渗出了汗水,竟比方才瞧着还要紧张。 “对了。”姜羽凡打了个响指,眼睛一亮说道:“我想起来了,是在前朝的疑案卷宗里瞧见过一次。千山花鸟插瓶乃是前萧国皇帝宠后叶丽仪最心爱的物件。据说是萧后主为搏美人一笑,亲自题字作画后亲手在官窑中烧制而成的花瓶。在萧国灭国之后,萧后主与叶皇后自杀殉国,千山花鸟插瓶从此下落不明。没想到竟然叫你给找到了。你快同我说说,是在哪里找到的?” 姜羽凡的好奇让元通天再度尴尬了。额角汗如雨下, 竟似怎么也擦不干。 “我听说……。”君青蓝淡淡开了口:“在你们古玩行当里,把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给分成了三大类。一类寻货,一类修补,一类负责出货。环环相扣,彼此间有特殊隐秘的联络手段,旁人却不得而知。” “你说的可是盗墓?”姜羽凡瞪了眼:“原来这瓶子是……。” “我可没说过。”君青蓝打断了姜羽凡的话头,瞧向元通天说道:“方才所言,不过是道听途说。我想,元掌柜生意做的这么大,当然是奉公守法的好子民。所有物件都是正当的来路。不是么?” 元通天擦了把汗,长长舒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朝君青蓝拱手说道:“正是。” 君青蓝没有开口。他知道元通天是在向她示好。再怎么说起来,挖坟掘墓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盗墓,在北夏若是被官府知晓,吃官司下狱,财产充公怎么都是少不了的。君青蓝方才一句话,等于是在给他承诺,这事情不会再追究。对元通天来说,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你确定这些物件都是福来修补好的么?” “当然。”元通天点头:“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当然不会记错。那些物件手工复杂精巧,除了他,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够那么完美的复原出来。” 这话叫君青蓝越发的狐疑起来,福来的手艺居然这么好么?他的履历中为何没有丁点的记载?这可就……太奇怪了! “你对福来从前的经历可有过了解?” “呵呵。”元通天笑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问过往。小人知道的只有这些,旁的事情,怕是帮不上大人了。” 君青蓝略略点了点头:“你可知福来从前得罪过什么人么?他在同你进驻普宁寺的那几日里,可又同谁发生过冲突?” “福来得罪的人还少么?”元通天摇着头说道:“说起来这事小人也不大明白。福来这么好的手艺和诚信,随随便便能赚的盆满钵满。为何却日日食不果腹,甘愿同赌坊里那些人混在一起,经常被人给打个半死。他宁愿住在德化坊那破旧的小房子里面,也不愿意搬进小人给他准备的大宅。” “这人还真是个怪人。”姜羽凡皱了眉说道,心中对福来的好奇盛况空前:“君青蓝,等会子我能去瞧瞧小元宝么?” 君青蓝白了他一眼,再度瞧向元通天说道:“在普宁寺中,你们可曾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并没有。”元通天说道:“他的身份在我们大宛商行是保密的,除了小人并没有其他人知晓。所以,小人给了他一个单独的房间居住,他平日里也不用出门。待小人遇到了修补不了的大难题,才会请他出马。他出门时天天都带着幕离,从不曾叫人瞧见过他的面目。” 君青蓝略略颦了眉头:“你说的这些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且不是你第一次提起。你再好好想想,你与他相处了那么久。莫非,就真的不曾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女子清冷的眸光盯着元通天,但她并不焦急。君青蓝相信,元通天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不会叫自己失望。 元通天并没有立刻回话,半垂着眼眸沉吟了片刻。 “哦对了!”元通天气息一凝,忽然仰起头来:“小人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099入驻商行 元通天将眉峰紧颦了,神色间带着几分迟疑。似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小人觉得,福来似乎惹下一笔桃花债。这一次在普宁寺做工的时候,他日日心不在焉。” 姜羽凡心中颤了一颤,桃花债三个字岂不正应验了他死于李雪忆手中?他侧首瞧向君青蓝,物证尚没能解释清楚,查来查去怎的又查出个证人出来,这可要如何是好? “你怎能断定福来心神不宁是因为女子之祸?”君青蓝神色如常:“毕竟,这世上能叫人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正是。”姜羽凡点头说道:“我听说他这些日子欠了赌坊不少钱,自然会吃不饱睡不着。” “小人起先也以为是这个原因。故而,这次找他出来上工的时候给他许下的工钱比往日要多了许多。然而……。”元通天声音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在法会那一日,小人同福来也去了广场。法会开始时,福来的关注点并未放在度厄禅师身上,反倒始终朝着碧纱橱张望。” 君青蓝瞧着他:“这能说明什么?” “碧纱橱里面坐着的可都是咱们燕京城里的贵女们,据说有好些美若天仙的小姐。他朝那里频频观望还能说明什么?自然是对碧纱橱中那位小姐生出了非分之想,所以才会目不转睛的盯着人家。而且,他当时的眼神非常怪异,叫人瞧着……不寒而栗。” 君青蓝眯了眯眼:“请你说的详细一些,所谓的不寒而栗是怎样一种状态。” 元通天沉吟了片刻:“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小人也说不清那到底算一种什么样的深色,有些开心,又有些痛苦,又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总之,小人能断定他对碧纱橱中的女子颇为在意。” “你能记得他当时关注的是哪个碧纱橱么?” “能。”元通天点头:“他往那里瞧了许久,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等改日小人可以到普宁寺指给大人瞧。” “不必那么麻烦。”君青蓝将当初让姜羽凡画的现场图拿了出来在桌面上铺开,朝元通天招招手说道:“你过来瞧瞧。” “就在这里。”元通天的手指朝着画上某处直直点了过去。 瞧着他坚定不移指着的那处,君青蓝浅浅抿了唇畔。姜羽凡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叫君青蓝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将目光落在图纸上,久久沉默不曾言语。 “在法会开始之后,福来曾经离开过很长一段时间。小人见他许久不曾回转,便一路找了去。见他正慌慌张张自尚未修缮完成的后殿里跑出来。那时候,他面颊上带着伤。瞧上去便似被妇人抓挠而致,且那时他衣冠不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支吾着不肯回答,只一味催促着叫小人快走。” “哦?”君青蓝眸色一闪抬起了头:“你所说的这些,可有什么证据?或者有旁的什么人瞧见?” “并没有。”元通天摇摇头:“那时候,普宁寺中所有人都聚在广场上。整个寺庙里,连个小沙弥都瞧不见,哪里还有 旁的人?福来从法会上离开时,脸上并没有伤痕。所以,小人认为他在离开这一段时间里一定没有做什么好事。而他的灾祸也定然同女人有关。” “我知道了。”君青蓝将桌案上的图纸缓缓卷了起来,目光在他房间里微微打量一番,随口问道:“福来的死,对你这商行的影响大么?” “怎么不大?”元通天叹口气:“才这么几日,我这里已经积了好多的货。都不知该怎么给客人们交代。” “我给你推荐个人。”君青蓝瞧着元通天微笑着说道:“我不敢保证这人的技艺能够超过福来。但至少,他若是愿意出手相助,整个燕京城里,不会有任何一人比他手艺好。” “真的?”元通天大喜过望:“还请大人快将那位大师傅的姓名地址赐给小人,小人立刻备足了厚礼亲自上门请他出山。他若是不肯,小人就长跪不起了。” “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想,他一定会愿意的。”君青蓝冷不丁侧过了头去,清澈眼眸如水一眨不眨盯着姜羽凡。红润唇畔轻启,缓缓说道:“是么?” 姜羽凡被她瞧的狠狠打了个哆嗦,莫名便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冷意:“你瞧着我做什么?” “等你的答案。”君青蓝淡淡说着。 姜羽凡狠狠吞了吞口水。从她忽然提起要给元通天推荐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觉出了那么几分不大舒爽的味道。如今,果然得到了证实。 “大人莫要取笑小人了。”尚未等姜羽凡开口,元通天先叹了口气:“您二位都尊贵的很,小人哪里敢高攀?” “你是瞧不上他的手艺么?”君青蓝朝着元通天笑道:“方才哪一张普宁寺法会图纸,你觉得如何?” 元通天眼睛立刻亮了:“那图纸绘画技艺高超,笔触细腻,几乎与当时盛况一般无二。手艺自然无可挑剔。” “那画便是出自他的手笔。”君青蓝朝姜羽凡指了指。 元通天吸口气,张大嘴巴,半晌都没有能说出半个字出来。他是个出色的商人,自然能嗅出方才画作中所蕴藏的商业价值。然而,他却怎么都不能够将那样细腻磅礴的画卷,与传说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姜小爷联系在一起。 “元掌柜以为,以这样的手笔可有资格进入大宛商行?” “自然……可是……。”元通天支吾了半晌,却终是没有能够将一句话给说清楚了。 姜羽凡的本事自然叫人震惊,然而,他有几个胆子叫姜羽凡进入商行替他效力? “你一点都不用介意,姜小爷乐此不疲。是么?” “当然。”姜羽凡脸上的笑容是僵硬的,然而瞧着眼前女子笑靥如花的面庞,他忽然说不出反对的话。 “那就这么定了。元掌柜回去以后将需要修补的物件清单列出来一份,姜小爷明日得空的时候便会来帮忙。” 眼看着那人脚步轻快的出了门,屋中两个男人都紧紧抿了唇瓣。四目 相对时,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无奈。姜羽凡立刻转了身,三两步追上君青蓝,一把扯了她衣袖。 “你这是什么意思?!”男人的声音里少有的带了几分怒意。 “自然是为了查案。” “我怎么瞧不出去帮忙修补古玩字画能查案?” 踏雪脚程极快,此刻二人已经离开商行极远。大兴市上人流如织,热闹而纷乱。他们两人的出现,在这十方红尘里不曾掀起丁点的波澜。君青蓝略略扯了扯缰绳,将踏雪的速度放慢。侧首瞧着姜羽凡。 那人将眉头紧紧颦了,眼眸中往日的神采飞扬已经半丝不见,只余难以掩饰的愤怒和疑惑。 “福来是个整日混迹赌坊,声名狼藉的泼皮无赖,是么?” “当然。”姜羽凡点点头,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不明白君青蓝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你莫非不好奇,那样的人怎么忽然就成了技艺高超的大师傅?连修葺寺庙这样艰巨的任务,都得由他出手。” “我……好奇。”姜羽凡的回答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大宛商行交给福来的物品中不乏珍品,但大多已在世间绝迹。来源成谜,但绝对不干净。你莫非不认为,或许福来的死会同这个有关系?” 姜羽凡整个人立刻亮了:“你是说福来发现了元通天的秘密,之后两人分赃不均,就被元通天给杀人灭口了么?原来,这就是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的原因。因为凶手与福来原本就是熟人,福来根本就不曾防备元通天。我终于知道这案子是怎么一回事了。”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我……。” “你不用说了。”姜羽凡眼底恢复了往日的欢快,神采飞扬的笑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假借修补古玩的名义,打入到元通天的商行内部去。以便查探出有用的消息出来。对吧。” 君青蓝瞧着他满目的自信,吞了吞口水,艰难扯了扯唇角:“或许……是吧。” 这人难得恢复了活力,这种时候实在不忍心给他泼冷水。她的确想要让姜羽凡接近元通天,但,她却从没有怀疑过元通天就是杀害福来的凶手。案发现场的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着的,且房间中并未没有机关暗道,元通天若是杀了人,怎么能从里面全身而退? 何况,更没法解释李雪忆以及端王府众人集体中了迷药这件事情。元通天或许在地下黑市里有些手段和地位,然而,他还不具备能对端王府下手的能力。 可是,这话君青蓝并不打算同姜羽凡说。只怕说了,他也是不明白的。 “就这么定了。”姜羽凡拍着自己胸脯说道:“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明日一早我就跟卫所里告个假。这些日子我就常驻在大宛商行了。务必要将案子查的清楚明白。” 君青蓝呵呵:“祝你马到成功。” “咦?”姜羽凡嘻嘻笑着抬眼朝四下里打量,猛然正色:“那个……可是端王府的马车?” 100想法 君青蓝听得起了一身冷汗,她来大宛商行时间可不算短了。端王府的马车还在? 她立刻顺着姜羽凡目光瞧了去,立刻瞧见黑漆漆马车窗口处露出的元宝圆嘟嘟一张小脸。 “义父。”男童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君青蓝吸口气,冷不防将一口气都给吸进气嗓子里去了,忍不住的咳嗽。都多久了,居然还在?!女子清冷的眼眸一瞬不瞬瞪着马车,恨不能瞪破了车板,用目光将车里坐着那人给戳出几个窟窿出来。 话说,高岭之花神仙般清贵的端王爷,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义父,元宝来接您回家?您出来的可有点太久了,这么久瞧不见您,人家浑身都不自在呢。” 元宝这一嗓门出奇的大,震得君青蓝耳朵里面嗡嗡的响。听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瞬间成了半条街瞩目的焦点。 “咦,那个就是君青蓝?” “果真长的眉清目秀招人稀罕,难怪能叫端王爷给亲自接到端王府去住。” “听说端王爷这两日又犯了咳血症,据说都是因为同他夜夜笙歌才……。” 百姓们眉飞色舞的窃窃私语叫君青蓝眉峰狠狠挑了挑,恶狠狠瞪着元宝。说话可不可以清楚一些?瞧不见她就浑身不再在?你还是那个聪明懂事的元宝么? “义父,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元宝笑嘻嘻朝着君青蓝招手。 在他探出手指的那个瞬间,窗纱飘起的缝隙中,有男子莹白如玉的一线肌肤一闪而过。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侧首瞧向姜羽凡。 “抱歉,咱们改日再见吧。” “君青蓝,你真的……。”姜羽凡却仿若中了邪,面上表情诡异而纠结。也说不出是震惊,是痛苦,是好奇,瞧上去竟隐约有几分可怕。 “你怎么了?不舒服?” 姜羽凡却并未等她将话说完,冷不丁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你与端王爷真的已经……已经到了那种程度?” 君青蓝皱眉,才要问问那种程度是什么意思。姜羽凡却闷哼了一声,忽然撤回了手去。同一时间,踏雪骤然扬起了前提,一声长嘶,朝着长街尽头没头没脑冲了下去。 “义父。”元宝咂着嘴喊道:“您等等我呢,原来您也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王爷呐。” 可惜,踏雪跑的太快,这话君青蓝听不到了。要不然,她定会毫不犹豫将元宝从车中扯出来狠狠揍一顿。叫他明白什么叫做祸从口出。 “姜小爷,回见呐。” 元宝欢快朝着姜羽凡挥挥手,便缩回到马车里去了。 姜羽凡默默瞧着一车一马去的远了,却动也不动。良久,方才低头瞧了眼紧紧握着的手背。那一处有一指长一条红痕,已经高高肿起来半指高。瞧上去狰狞吓人,实际上却并不觉得十分疼痛,只觉得冷的刺骨。然而,那一处分明柔软的很,里面哪里有什么东西? 方才握着君青蓝的就是这一只手,他一句话尚没有说完。便忽然觉得冷冰冰的一股劲气朝着他撞了过来,他想 过相抗,却不过起了个念头就放弃了。只因那劲气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带来的是病一般的寒冷,只一个瞬间便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困难了。而在他松开手的瞬间,忽然就得了生机。 姜羽凡拧着眉头,方才车里只有一个元宝。那么,朝他出手的人是谁? 同样受到如坠冰窟般待遇的当然不止姜羽凡,还有一个便是君青蓝。此刻,她正屏息凝视,正襟危坐。清眸半垂着,不与马车里任何一个人接触。 李从尧的马车很宽敞,同时装了三个人一点也不显得拥挤。元宝自打她上了车便趴在车中案几上假寐。君青蓝才不会相信他真的睡着了, 明明在前一刻他还在喜气洋洋,忽然就没了声息。怎么可能? 李从尧则端坐于软塌之上,手中握着书卷,自在悠闲看书。似乎对车里忽然多了个人一点都不在意。 车里没有人说话,君青蓝便也不说话。于是,静谧中便显得书页翻过的声音异常的清晰。君青蓝听得吞了吞口水,忽然就觉得口渴。眼前的气氛,实在叫人不舒服。话说李从尧就跟着她这么转悠了大半日?图什么呢。 车上三人谁都不曾开口,这奇异和谐的气氛便随着他们一起进了端王府。直到马车慢悠悠停下了,李从尧却始终不曾动弹。 “元宝。”君青蓝吸口气开了口:“困了就随我回清露园睡去。” “好。”元宝脆生生应着,一骨碌起了身。 君青蓝似笑非笑瞧着他,你这动作是不是太快一些?原来你也会紧张的么?方才戏弄姜羽凡和她的时候,怎么没瞧出你有丁点的紧张。 “我还……。”元宝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真的好困呢。” “走吧。”君青蓝挑起车帘,微笑着瞧向李从尧:“卑职先行告退。” “唐影,送他回去。”李从尧合上书本,毫无征兆开了口。 “好咧。”唐影笑嘻嘻瞧着车上:“小子,咱们走吧。” 车上除了李从尧,还有两个人。他方才语焉不详的只说了一个你,却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言语中的对象是元宝。君青蓝浅抿了唇瓣,眼睁睁瞧着元宝一蹦三跳的同唐影去了远了。 然而,李从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除了吩咐将元宝送回去之外,便再没有开口。马车里的气氛瞬间恢复了尴尬。 “那个……。”君青蓝有些不自在眨眨眼:“卑职去将踏雪送回去。” “下车。” “……恩?” 君青蓝尚不及回话,李从尧却忽然起了身,快步下了马车。半眯着狭长凤眸淡淡瞧着她。瞧她半晌没有动弹,男人眼底淡漠中渐渐生出了几分冷意。 “本王尚不及元宝和踏雪么?” “……恩?”这话听得君青蓝越发迷茫。 “或者,姜羽凡更重要?” 君青蓝没有开口,她实在不明白,李从尧这样的对话是个什么节奏。 “本王身体欠安,莫非不需要叫人护送回去?” “哦。” 君青蓝朝着车外飞快瞧了一眼,眼前是揽云阁一眼望 不到边的台阶,心中终于明白了李从尧的意图。原来,这人是想叫自己同他一起到揽云阁去么?直说就不行么?这么拐弯抹角的听得人心累。 “王爷请。”君青蓝蹦下了车,恭恭敬敬朝李从尧做了个请的收拾。 “王爷您慢着些。” “王爷,您小心台阶。” “王爷,您小心风。” 君青蓝佝偻着身子,一路上絮絮叨叨轻声细语。将容喜往日神态学了个十成十,有过之而无不及。高龄之花般淡漠的男人唇角渐渐出现一丝皲裂。终于…… “够了。”李从尧停步。 “什么?” “闭嘴!” “哦。” 君青蓝乖乖闭了嘴,心底里却在感叹着当人家的奴才可真不是个轻松的事情。明明自己已经这么小心翼翼尽心周到的服侍了,怎么瞧着那人一点都不顺心,似乎还越来越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揽云阁寝殿之外,容喜笑容可掬弓着身子:“王爷,您吩咐的东西,奴才已经都准备好了。” “恩。”李从尧只淡淡恩了一声,再没有旁的字。 容喜瞧着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疑惑。王爷这是怎么了?君青蓝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君青蓝却忽然停了脚步:“端王爷身子才刚刚见好受不得冷,怎么能叫他住在揽云阁里?这里风大的很,对他病情可没什么好处。” “王爷的吩咐,小人自然不敢违抗。” 君青蓝皱了眉,李从尧真是个怪人!再瞧那人已经在殿中落了座,眉目中的冰冷却分明散了去,唇角边竟似还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君青蓝瞧的心惊,这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格?怎的忽然就高兴了? “王爷打算要在哪里用膳?” “你快些吃,等会将你这几日调查的结果报上来。” “……恩?”君青蓝眨眨眼,他这话似乎有点听不大明白。 容喜却已经笑眯眯走在她身侧:“君大人,快请用膳吧。” “我不饿。”君青蓝缓缓说着。 今天上午元宝才在珍味斋狠狠敲了姜羽凡一笔,她顺带着沾了光。之后就在大宛商行同元通天见了面,今天的活动量并不大,到了这时候腹中还是很有底的。 “并没有为您准备更多的东西,只有一碗长生粥。”容喜笑着说道:“您今日在珍味斋中所用的吃食大多都是油腻荤腥之物,用了重油重盐。若不用些清肠胃的东西调理一下,只怕明日就会三焦火旺,身体欠安了。” 君青蓝瞧一眼桌上的碗碟中果然只有一碗粥,却是熬得通体碧绿的颜色,也不知用的什么。瞧上去却清爽的很。便坐下用了一碗。知道李从尧在里间等着她,于是她特意加快的速度。只眨眼的功夫便将粥给喝的见了底,抹了抹嘴就进屋去见李从尧了。 “可有查清楚福来真正的死因?”李从尧斜倚在贵妃榻上,神色如常淡淡说着。 “有些想法,但……”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便扬起了头来,眼底分明有凝重神色闪过。 101暗夜麒麟 君青蓝抬着头,清眸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的说道:“但,所有能证明我想法的证据,已经都消失了。” 李从尧只将眉梢挑了一挑,并没有开口说话。君青蓝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福来身体上的新伤只有一处,乃是上宽下窄不足三寸的小孔。烛台,发簪,锥子等都能造成这样的伤痕。然而,现场与那伤口相符合的凶器只有郡主的发簪。我仔细瞧过郡主的发簪,尖端锐利沾着血迹。血痕的长度的确与福来伤口吻合,但卑职并不认为那是造成福来伤口之物。郡主的发簪,尾端除了干涸的鲜血并没有沾染旁的东西,若是她真以发簪刺伤了福来,发簪上必然会沾染破开皮肉之后的细小碎屑。且郡主发簪为赤金打造,金本为柔软之物,在大力刺入人体之后,受到外力的冲撞一定会完全变形,可郡主的发簪形状完好。所以,卑职认为是有人故意拿郡主的发簪沾染了福来的鲜血后,布置出来的假象。”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但,这事你并未同任何人提起。” “是。”君青蓝点头:“我爹曾同我说过,在案情没有明朗之前,任何的线索都不可以随意提起。以免消息泄露之后,影响了最终的结果。” “为何要告诉我?” “端王爷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福来的案子与端王府息息相关,在这件案子当中,君青蓝以为李从尧与她不分彼此。他有资格知道全部的信息,毕竟他们是互惠互利的伙伴。 “继续说。” 君青蓝瞧了一眼李从尧,那人忽然在唇畔添了几分笑意,连声音中都似透出了几分愉悦。君青蓝半垂了眼眸,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凶手布置出那样的假象目的是为了嫁祸给端王府,但那假象之中原本有个致命的弱点。”君青蓝沉吟着说道:“福来为失血过多而亡。但他前胸的伤口只有三寸长,且伤口极小,按理那样的伤口根本无法叫人毙命。” “起先我以为,是有人在他伤口中沾染了某些让伤口无法愈合的特殊药物。但我搜查了整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后来在与元宝的交谈之中,我发现福来生前身体非常差,患有严重的寒湿之症。一旦遇到阴天下雨便会浑身疼痛,难以忍耐。然而,每到那个时候,他总能寻到一种珍贵的药材来缓解疼痛。” “元宝不过是个稚儿,他的话并不能成为证供。你必须得有足够有利的证据,才能证明你方才的言论。” “卑职明白。”君青蓝点头说道:“但他的话却叫我想到了一样重要的东西,西域番红花。” 李从尧缓缓抬了眼,狭长凤眸中似有幽冷光芒一闪,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他在等待答案。 “西域番红花产量稀少,得之不易,并不是咱们北夏盛产之物。据说那花只在秋季花开,开花时需摘下柱头,阴干即成。每一朵花里,也只有那么细细的几根花蕊能用,故而万金难求,在燕京城有价无市,除了皇宫也只有地下黑市中偶然得见。番红花 能够活血化瘀、凉血解毒、解郁安神。通常只需要用一两根细细的花丝,以水煎服便能镇静、祛痰、解痉。然而,因为番红花具有强烈的活血功效,若是怀孕的妇人用了则会造成胎衣滑落血流不止的后果。卑职以为,福来正是因为经年服用西域番红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体质,极其容易血流不止。可是……。” 君青蓝眉目中生出几分失望:“可是,卑职并没有在福来家中发现番红花。在福来家中的佛龛后有个小小的暗格,除了他们父子二人并没有旁人知晓。福来通常都将西域番红花放在暗格里。但,那日卑职带领元宝前往德化坊寻找的时候,藏在暗格里的药盒已经不翼而飞。” “你前往德化坊那日可是去见刘全忠那日?”李从尧微颦着眉头,眼底毫不掩饰对于刘全忠的厌恶。 “正是。”君青蓝点头:“厂公的命令卑职并不敢违抗,便吩咐了容含带着元宝前去寻药。容含绝对值得信任,定然不会做出私藏药物的事情出来。” “福来死亡以后,在他家中进出过的人有许多。你以为谁最值得怀疑?” “卑职不知道。”君青蓝仔细想了半晌,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赌坊的人只为求财,并不会对不起眼又破旧的佛龛感兴趣。再有便是大理寺和锦衣卫,卑职曾经探过姜小爷的口风,瞧他的样子并不似知晓西域番红花的事情。若是连锦衣卫都不知道佛龛中内有乾坤,旁人更不可能知晓。知道这事的人除了卑职便只剩下元宝和福来,这二人都不可能将药物转移。” 元宝不知道西域番红花的价值,自然不会去触碰那个玩意。至于福来,早就是个死鬼,他要是还能在死后去拿走西域番红花,那就是在吓人了。 李从尧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还有一人。” 君青蓝瞧他神色,脑中忽有灵光一闪:“为福来提供药材的人!” “有方向么?” “凭福来的身份,同宫里有什么牵扯大约是不可能。那便只剩下一个途径。” 地下黑市!那个脱离燕京城官府掌控之下,独立存在,神秘而叫人生畏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叫福来得到西域番红花的去处。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眉峰渐渐颦紧了。他从没有想到,一个市井泼皮的死亡竟然能同地下黑市扯上关系。他不知道黑市自何时出现,只知道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它的传闻。据说,地下黑市势力极大,在整个北夏好似都有它的分支。官府也曾打击过黑市几次,却每每无功而返,反倒叫地下黑市越挫越勇,渐渐发展壮大。 没有人知道黑市的领袖是谁,只知那人自称暗夜麒麟。暗夜麒麟是个聪明人,自打他接手了地下黑市的大当家,便从不与官府对抗,甚至在北夏出现灾害的时候,很会捐款捐物。每年也会给北夏上交数额庞大的税银。故而,这么多年发展下来,黑市隐隐已经发展成了能够呼风唤雨的黑暗帝国。 “听说黑市只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才会开市交易一次,后天便是十五。卑职打算……。” “不可。”李从尧抬手打断了君青蓝的话头:“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此事与黑市有关之前,不可贸然前往黑暗据点。太危险!” “无妨。”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卑职如今不过是个赋闲在家的闲人,这在燕京并不是秘密。而且卑职已经找到了能够带领卑职进入黑市的接引人。卑职只想探知西域番红花的来历和去处,并不会横生枝节。黑市的人寻常也定然不会同公门中人起冲突。” “元通天可靠么?” 君青蓝瞧了一眼李从尧,天下间当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他。她今日也不过才见了元通天一面,地下黑市的事情也听他不经意间提起过一句。李从尧始终在大宛商行外面守着,居然什么都知道。莫非,他早就调查过元通天的身份? “明日你在府中好好休息,哪里都不要去。后天本王陪你一同前往黑市去。” “这可不行。”君青蓝郑重摇头:“卑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便在黑市中出了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关系。但王爷您身份贵重,先不说会不会遇见危险。若是叫皇上知道您同黑市有牵连,只怕……对整个端王府不利。” 李从尧狠狠颦了眉,却并没有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叫容含陪你一同去,唐影也去。” “好。”这一次君青蓝并未没有拒绝。 对于黑市一行她说的大义凛然,心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把握。听说那里面的人各个杀人都是一把好手,若真起了冲突,就她这粗手笨脚的功夫只怕难以自保。能让容含唐影两大暗卫跟着,也多些底气。 “但后日必须叫他们听我的,万不可泄漏了真实身份。免得叫些许小人攀扯上端王府。” “可以。”李从尧点头:“你退下吧。” “还有一事得请王爷留意。”君青蓝躬身说道:“珍味斋中正在大肆宣讲郡主及福来的事情。还请王爷想办法做些应对。毕竟……。” 君青蓝皱着眉,眼底郑重而深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千夫所指,众口一词。即便没有的事情也得给传成了真的。 “本王知道了。”李从尧半敛了眉目:“这事本王会处理。” 那人言罢便将眼眸微合了,俨然没有再攀谈的意思。君青蓝便轻手轻脚退出了揽月阁,一个人回了清露园。元宝今日跟着马车跑了整整一日,大约是累得很了,待她回去的时候,已经睡得熟了。 这一夜,宁静无声。君青蓝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了身。王府中的下人都换了素色的衣裳,一个个比之往日更加的沉默。却时常瞧见他们手指翻飞扎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纸人出来。 君青蓝这才想起今日已经是七月十四,明日黑市开市居然是在七月半。莫名便给这事添了几分叫人不安的诡异。但愿明日之事,一切顺利! “快抓住她!” 忽然有一声女子尖利的呼和响起,一下子划破了端王府的宁静。 102牡丹国色 今日的端王府较之往日更加的宁静。李从尧一早便交代了所有人,不许放君青蓝出门。她早已经四处奔波的忙碌习惯了,忽然不许出门,只觉无所事事得无聊。 于是,便学着勋贵世家的公子们,将一双手背在身后漫无目的的在花园子里闲逛。冷不防便听见斜刺里一道尖利而急切的女子声音传了来,毫不留情将端王府的宁静撕碎,落在耳朵里面难受的很。 她颦眉望去,影影绰绰有数条身影自花园子一侧的小径上朝着她这边飞快逼近了来。最前面一人跑的极快,根本瞧不清样貌,只觉花红柳绿的一团,迎面便朝着君青蓝撞了来。君青蓝半眯着眼眸,将身躯一侧,探出手臂顺势一捞再一带。那来势汹汹的的女子便叫她牢牢抓住,拧着膀子按到了。 “君大人快住手!”张嬷嬷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喊到:“不要伤了郡主!” “郡主?!” 君青蓝吃了一惊,立刻松开了手。被她反剪了手臂,死死按在地上的人不是李雪忆是谁?君青蓝手指才松动了半分,李雪忆身子一拧便挣脱了她的钳制。 “别叫她跑了。”张嬷嬷一声大喝。 君青蓝便再度将李雪忆的臂膀给反扣住了。李雪忆被她阻了去路,却并不肯就此罢休,口中低低呜咽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身躯却在死命的挣扎。 “多谢君大人。”张嬷嬷终于赶到了近前,跑的发髻都松散了。头上一只绒花也斜斜歪在了一边却根本顾不上伸手去扶一扶,赶紧朝着君青蓝拱了拱手:“还请大人将郡主放开吧。” 言罢,她朝着身后的思琴思棋使了个眼色。两个丫头上前,一边一个将李雪忆给牢牢架在了中间。此刻的李雪忆深深震撼着君青蓝。她的容貌与李从尧有五六分的相似,眉目中却并没有李从尧的冷冽淡漠,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和温柔。那样的李雪忆便似名花照月,倾国而倾城。但是,此刻的她柳眉倒竖,眼底的温柔半分不见,只余难以掩饰的狠厉和绝望。发髻散乱如同一蓬乱草贴在面颊之上,哪里还像个尊贵的郡主? 张嬷嬷并不打算与君青蓝交谈,随着思琴思棋转了身便要返回海棠苑去。 “张嬷嬷慢走。”君青蓝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郡主这是怎么了?” 张嬷嬷重重叹了口气,抬手将鬓边乱发别在耳后:“还不是又犯了癔症么?往日王爷将海棠苑上锁并不是禁锢郡主,只是为了保护她。咱们海棠苑里面除了花匠那个聋老头便都是些女子,郡主一旦发起狂来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控制,这也是王爷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如今海棠苑中门大开,险些叫郡主跑丢了。”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是她打开了海棠苑,这决定居然是错的么? “郡主最近可曾按时服药?” “自然一顿都没有断过。”张嬷嬷说道:“昨日瞧着还好好的,谁知今天一早起来就……。” 张嬷嬷声音哽咽着,只低低到了一声造孽,旁的话却再说不出了。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去通知王爷?” 李从尧一定不会放 任李雪忆这样子疯跑,定然在海棠苑周围布置了暗卫保护,怎的这时候一个都没有瞧见? “王爷不在府里。”张嬷嬷说道:“他今日一早便去祭拜端王府的先祖们了。” 君青蓝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半,看起来暗卫都被他给带出去了。怎么偏偏赶在这么个时候? “我同你一起瞧瞧去。” 君青蓝并没有给张嬷嬷回话的机会,自己率先大踏步的进了海棠苑。屋中,李雪忆被思琴思棋给紧紧按在椅子上。瞧见张嬷嬷进来,两个小丫鬟眼中一亮,便似瞧见了救星一般。 张嬷嬷快步走到香炉边,将早就备好的安神香抓了一大把扔在了香炉里点燃。这才走至妆台边,取了个小小的药瓶子出来。倒了两粒药丸硬给李雪忆塞进了口中。 安神香燃烧的极快,顷刻间便在屋中蒸腾起袅袅的烟气出来。眼看着李雪忆的狂躁一分分消散了。 “郡主啊。”张嬷嬷瞧着李雪忆,眼底生出毫不掩饰的怜惜和心疼。上前扯着她的手臂说道:“瞧瞧您一大早的将自己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叫奴婢好好给您梳洗一番吧。” 说着话,她拉着李雪忆走到了妆台边,径自拿了梳子过来,一下一下仔细的给她梳理着满头蓬乱的长发。思琴思棋则手脚麻利的打了热水进来,将帕子沾湿了给李雪忆擦拭着手脸。 张嬷嬷将李雪忆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下,便停了手从镜子里仔细端详着自己主子。良久却还是不满意的砸了咂嘴。 “您瞧瞧您的脸色,可有些白的过分了。等王爷回来瞧见您这样子,不定得多么心疼呢。女孩子家家,还是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好。” 边说着她便打开了李雪忆的妆奁,捡了里面装着的胭脂膏子出来。拿柔软细长的小刷子沾了些口脂小心翼翼涂抹在李雪忆的唇畔上,再将胭脂晕开了给她拍在面颊上。 君青蓝静静瞧着没有说话。从前瞧见李雪忆的时候,她并不曾上妆,便似月中仙子一般的清贵纯美,如春水一般的美好而柔软。今日浅浅的梳妆后,竟忽然变得艳丽无双,似牡丹吐艳。这世上竟能有人在妆前妆后的气质上差距这么大?但无论是哪样一种气质,都是举世无双的美好。 “郡主真美。”思琴瞧的痴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李雪忆再也挪不开。 世间美人无数,然而李雪忆的美与别的女人的不同。她的美丽无法隐藏,却叫女人都生不出嫉妒。君青蓝暗暗叹了口气,端王府的这一对兄妹真真的可悲可叹。原本都该是风华绝代肆意飞扬的人物,如今却都只能躲藏在无人的角落里面一天天的数着日子过。 老天爷还真是不长眼呢。 “郡主本就生的美。”张嬷嬷端详着李雪忆,俨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就该这么好好拾掇拾掇,这么一来能把燕京城里所有的美人都给比下去了。” “叫我说是这胭脂选的妙。”思棋说道:“这颜色那么艳丽,也只有郡主那雪白的肤色才能与它相得益彰。” 张嬷嬷忽然低咳了一声,目光便自李雪忆面庞上移开了些:“咱们 郡主本就是国色天香的好颜色,哪里还需要胭脂来衬着?” 两个丫鬟笑着齐声应和:“嬷嬷说的是。” 李雪忆只呆呆坐着,三个女人的热议似乎与她丁点关系也无。眼底平静无波没有焦距,渐渐便微合了。 “郡主可是困了?”张嬷嬷柔声说道:“奴婢服侍您先睡一会吧,待醒了再用膳不迟。” “我们去吧。”思琴上前了一步,拉着思棋扶着李雪忆起了身。 君青蓝默默瞧着她们扶着李雪忆进了里间,放下了珠帘之后才深深吸了口气别开了眼。 “我怎么觉得今日用的安神香与上次的不同?” “……恩?”张嬷嬷正在收拾妆台,听她这么一说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口脂瓶子便咕噜噜落了地,啪一声摔的粉碎。 张嬷嬷惊呼一声,忙不迭去捡拾瓶子碎片。 “嬷嬷歇着,让我来吧。”君青蓝比她速度快的多,蹲下身子将瓶子的碎片一一捡起,又拿帕子将地上的口脂一点点擦干净了。 张嬷嬷始终在她身边站着,似乎也想要来帮忙,却不及君青蓝速度快,竟没有伸手的余地。只一个劲搓着手说道:“这怎么使得?” “不妨事。”君青蓝将收拾好的碎片和口脂收在小簸箕里面拍了拍手说道:“可惜了。正好我等会要到商行去一趟,待瞧着与这口脂相似的颜色给郡主带回来一瓶吧。” “不用。”张嬷嬷立刻说道:“郡主的胭脂水粉都是王爷特殊定制回来的,别处随便做出来的东西哪里能与郡主匹配?” 李从尧那人素来疑心重,给李雪忆用的东西当然得过了他的眼目才能放心。这道理并不难明白,君青蓝想了想便不再坚持。 “这口脂已经不能用了,我替嬷嬷拿出去扔掉吧。” “不不。”张嬷嬷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将君青蓝手中的簸箕给一把夺了去。君青蓝瞧她面色中似带着几分紧张,不觉有几分奇怪。 张嬷嬷扯唇微笑,再度抬手理了理头发:“这种粗活哪里需要劳烦大人,待会奴婢自会处理。大人有什么需要忙的便尽管去吧,奴婢不敢误了大人的大事。” “……哦。”君青蓝瞧了张嬷嬷两眼,并瞧不出有什么不妥,便点了点头。 才走了两步便听张嬷嬷在他身后说道:“郡主所用的安神香也是王爷请人依据郡主的病情特制的,从来没有什么不同。大人只怕是记错了。” 君青蓝脚下步子顿了顿,安神香的事情她方才不过随口一问,自己都已经忘了。张嬷嬷却特意追出来回了这么一句,李雪忆今日的发病叫人这么紧张么? “嬷嬷请回吧,郡主身边更需要人伺候。” “奴婢告退。” 君青蓝瞧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一个李雪忆弄得整个海棠苑风声鹤唳,这么大年龄的老嬷嬷,守着李雪忆过了半辈子,也真真是辛苦了。 她抬头瞧一眼天色,已经快要正午了,想起今夜的重要任务。立刻吩咐唐影和容含赶了马车,直奔着大宛商行去了。 103黑白无常 七月半,中元节。相传这一日鬼门大开,逝去的亡灵会离开地府来到尘世探望阳间的亲人。早在六月底,人们就在为了这一日做准备。等到正日子,燕京绕城而过的玉带河中尽是星星点点的河灯。 玉带河乃是陵水河的一条分支。在流经燕京的时候被圣祖帝给开发利用的成了护城河。再以护城河为源头引流入城开辟了数条分支出来,自此成了燕京城里最重要的水源之一。 河水经过改造分流,早就失去了自然中的凶险,变得平静而温和。但,等你到了它的源头陵水则会完全不一样。君青蓝此刻正站在陵水河畔,瞧着夜色里宽广的河面微颦着眉头。 月正当空,明亮而皎洁。匹练一般覆于河面之上,使那原本凶险异常的陵水河失去了往日的神威,平添出几分异样的温柔。君青蓝浅抿着唇瓣神色严峻,对于自然,她有一种本能的敬畏。水火无情,她从不敢小瞧了眼前看似平静的河水。她知道,这不起眼的玩意,顷刻间就能将一条人命吞噬,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 “君大人。”元通天苦着脸瞧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今天这日子不大吉利,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尚未等君青蓝答话,唐影容含一左一右将元通天的去路给封死了。 唐影笑嘻嘻盯着他瞧:“更深露重元掌柜一个人打算去哪?不怕冲撞了哪路的孤魂野鬼,给自己惹了一身的晦气么?” 容含半个字也无,绷着脸抱紧了手中的刀。然而,沉默的容含瞧着却比唐影要可怕的多。元通天狠狠吞了吞口水,迅速将眼睛别开了,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两个人能顷刻间叫他也成了孤魂野鬼。 “小人只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元通天艰难扯了扯唇瓣,笑容在风中僵硬的颤抖着:“大人您可千万不要误会。” “元掌柜这说的是哪里话?”君青蓝这会子才缓缓开了口:“咱们今夜自打一同出了城就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蹦不了我自然也跑不了你。这种时候还是该同仇敌忾,共同进退才是。” 元通天声音一滞,嗓子里被河边的冷风瞬间给灌满了。冷的他打了个哆嗦,半个字都说不出。 “元掌柜要记住,在这里可没有什么大人小人。我们三个都只是你的小伙计。” “是是是。”元通天一迭声的答应着,心里却比吞了黄连还苦。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要他说却是有钱能使鬼迷心。他今天是昏了头了才会为了那一点点的银子将这三个人给带来了这里。 “大人等会子可一定要小心呢。”元通天说道:“黑市中的人心黑手狠眼睛毒,各位贵人等会一定要瞧我眼色行事。不然,咱们今天或许就走不出黑市去了。” “我看最不小心的还是元掌柜吧。”唐影一把揽过元通天的肩头,满面亲切自来熟的说道:“你一口一个大人,是有多怕别人听不出这里面有猫腻?你呀,只管称呼我小影,叫他小含。总将贵人挂在嘴边,只怕还没等到了黑市,咱们就得叫人给咔嚓了。” “是小人的疏忽 。”元通天连连点头,眼眸瞧向君青蓝,略带着几分为难:“不知该如何称呼大……您?” “小君?小青?小蓝?”唐影抿唇笑道:“这些名字可真不够威武,听着总似女子一般柔弱。”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你便称呼我阿蔚吧。” 秦蔚! 这是她原本的名字,她都快忘记了到底有多久不曾用过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早在五年前便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彻底消失在人世间。原本再不该提起,然而,此刻这名字却比君青蓝要合适的多。 五年的时间足够叫人忘记管州府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秦蔚。然而,仵作君青蓝这名字却早已闻名北夏。 “阿蔚。”元通天低颂了一声,点头说道:“小人记下了。” “是我,这里可没有小人。” 元通天呼吸一凝,低低道一声好。 几人才沉默了片刻,夜空里忽然有清脆婉转的铃声破空传了来。铃声清越,夜风相合,叫听着的人内心中忽然去了烦忧,生出安宁来。渐渐的,铃声进了,隐隐能听到女子低吟浅唱。 “来了。”元通天面色一凝,呼吸都慢了半拍。 君青蓝凝眉,仔细分辨着风中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一时远在天涯,一时却似又近在咫尺。女子吟唱的声音并不悠扬婉转,却低沉而肃穆,竟在反复唱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梵音佛唱袅袅,空灵而幽远。君青蓝将眉峰一挑,这是……黑市?弄错了吧。 “快跪下。”元通天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道:“灵使到了。” 唐影将唇角一瞥:“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配叫我们跪?” “跪!”君青蓝语声里添了几分冷意,率先跪在了元通天脚边。 唐影和容含目光交错一碰,也只得乖乖低头跪下。元通天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然而,他一口气还没有喘匀,身旁马车里忽然传出扑通扑通极大的动静出来。下一刻,便见小小一条身躯自马车上飞快跳了下来。猴子一般灵活,三两步跑在众人身边,挨着君青蓝直直跪了下去。 “元宝?!”君青蓝侧目,狠狠皱了眉:“你怎会在此?” “我听说你要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就先躲在马车坐榻的夹缝里了。”元宝仰着脸,大而圆的两只眼睛黑葡萄般水汪汪瞧着君青蓝:“我好不容易有了个义父,我不想再失去你。” 君青蓝的内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忽然就柔软了几分。面颊上却仍旧冷冰冰的没有半分表情:“胡闹!你快回车上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呵呵。”元宝朝她眨眨眼:“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现身么?因为……来不及了。” 可不是来不及了么?他话音还没有落,众人便已经瞧见了数条白影在半空里飞了来。眨眼的功夫,那些白影已经到了眼前。君青蓝瞧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气。 那是四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女子们一头无法披散随着夜风飘荡,头上戴着高高的一只白管。一张面孔给 涂的雪白,嘴唇却红的惊人。若非她们姿色过人,这样出现定然会叫人疑心瞧见了地府中勾魂的白无常。 她们手中各持了一只手掌大小的银铃,边摇着边齐声念诵经文。而在她们肩头,扛着黑顶黑杆黑帐子的,乌黑的一只肩舆。待到她们站定了以后,并未将肩舆放下。就那么稳稳抬着,微合这眼眸念诵经书。 元通天将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面上,口中恭恭敬敬说道:“大宛商行元通天,恭请灵使。” 语声落,便见肩舆四周黑色的帐子忽然飘了起来。乌黑一条人影自肩舆上飞身而下,元通天紧紧闭着口,态度越发的虔诚。 这黑衣人却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一头花白的头发也不曾梳理。同那几个女子一般随意披在背上,头上的高冠却换做了乌黑的。君青蓝在心中暗想,这可齐了,黑无常也到了。 “元通天,你今天可带了不少人来呢。”老者开了口,声音嗡嗡的,震的人耳膜疼。 君青蓝抿了抿唇,这人好深厚的内力。这算什么?震慑?他们的身份可是露馅了? “这几个都是我商行里得力的助手。所以今日才打算要带着他们来长长见识。”元通天垂首答道。 “呵。”老者不在意的说道:“还带着个孩子?元通天你可真是越来越出息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调教起来了?” 元通天不敢犹豫,轻声说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就需要些特殊的人物。” 元通天的回答并没有叫人疑心之处,老者这才满意的恩了一声:“都起来吧。” “咦。”元通天起了身,才瞧了那老者一眼就狠狠吸了口冷气:“怎么是周管事?竟劳烦您亲自来接我么?这可真是天大的面子。” 周吉不在意的摆摆手:“今天日子不是特殊么?一年就这么一次,附近堂口所有的主事人都得到场。咱们正好一路。” 君青蓝眸色微闪,一年一次的特殊日子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这黑市看起来竟然神秘的很。 周吉走至陵水河边,骤然间仰天一声长啸,忽然瞧见一点昏黄的灯光在河面上出现。那一点灯火并不十分明亮,然而,在如今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瞧着却异常的明亮。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岸边飞驰而来。 君青蓝知道,那大约是挂在船头的风灯。周吉一声长啸后便有小船出现,这样的小船通常只用来摆渡,稍后定然会与大船回合。所以……黑市的交易场是在船上?! 周吉回首,精明的目光将君青蓝几人一一打量,眼底分明带着警惕。 “哇,要坐船呐。”元宝忽然抚掌一声大喝,眼底难掩兴奋。 周吉将他的表现瞧在眼里,面上凝重渐渐散去,浮出几分不屑,回过了头去。 他第一个上了船,转身朝着岸上众人说道:“十五月圆,宝物重现。请客人们登船呐!” 元通天带领着众人上传,那几个白衣女子却留在岸边并未动弹。小船掉了头,夜色里便似离弦之箭朝着河心飞驰而去。 104 初探黑市 “客人请蒙上眼睛吧。”周吉立于船头,抬手朝着小船上某处点了点,眼睛却直勾勾瞧着容含。 月色明亮如洗,容含容色冷冽,报剑而立。从始至终,那人的背脊都挺得笔直,从不曾折弯过半分。在这一船的人里,显得异常醒目。 君青蓝二话不说,弯腰捡起船头箱子里的黑布条,一把按下了容含的头颅,牢牢给他绑在了眼睛上。 “这等小事,叫奴才来做就是。”君青蓝笑眯眯瞧着周吉,手脚利索的给元宝也系好了布巾。 周吉目光锐利如鹰,在君青蓝面庞上停留了半晌,终于缓缓别开了眼:“速度快。” 眼下本就是在深夜,周吉选用的布巾遮光性极好。君青蓝的眼前立刻失去了光明,但她心中并没有多少恐惧。地下黑市属于见不得光的夜晚,然而这个天下又有多少事情能够见得光明?与真正的黑夜比起来,虚假的光明则是最该叫人恐惧的玩意。 君青蓝默默坐着,听着耳边流水淙淙,船桨破开水面的声音在暗夜里尤为清晰,却也单调而沉闷。已经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吧,小船仍旧没有半分要停歇的势头。也不知传说中神秘的地下黑市到底藏在什么样的地方。 君青蓝正在心中盘算着路程,忽觉身边一暖,有个柔软的小身子靠了过来。下一刻,她的手掌便叫一双小手给包裹了起来。 “元宝?” “是我。”元宝轻轻说道:“义父,你怕么?我来保护你。” 君青蓝莞尔:“怕的是你吧。” 元宝声音顿了顿,原本豪迈的气场忽然变得虚弱,声音细弱蚊蝇小声哼哼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君青蓝笑而不答。元宝的手指冰冷,卧的她极紧,指甲几乎要刺入到她的肉里。是个人都能瞧出他在紧张,而且非常紧张。 “元宝,你怕什么?”君青蓝轻声说着,声音轻柔似涓涓细流,能渗入到人心。 “我”元宝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你可是怕黑?怕前途渺茫?怕毫无头绪的未来?” 元宝默不作声,君青蓝却听到他呼吸粗重如风箱拉动。 “你这是在杞人忧天。”君青蓝缓缓说道:“你要知道,黑暗从来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潜藏在黑暗里叫人看不透的人心。所以,你在这个世上唯一要敬畏和提防的只有人。” 元宝想了半晌,细声细气说道:“可是,人心多复杂。” “所以,你不要被他人的心牵着走。一个真正有本事的人可以掌控人心所向,到了那个时候你还需要担心未来么?你就是创造未来的人。我们自己的人生只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是旁人不允许,就想尽一切办法叫他允许。” 元宝点着头,再没有开口。然而,只小小少年的眉头是紧紧颦着的,俨然已经有了满腹了心事。 良久,他抬起头来:“我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我会努力让自己变的有能力。” 周吉蓦然回首瞧着暗夜中那一大一小眯了眯眼。他在这条船上来来回回许多年了,这样的两个人却是第一次瞧见,他们与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那孩子有六岁么?居然同他讲这么晦涩难懂的道理?最可怕的却还是那孩子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他可知道自己方才那话中包含了多大的分量?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来,果真还是个屁都不懂的孩子。 周吉想了想便垂下了眼眸,真有本事的人谁会天天将自己有本事挂在嘴上?今日这一幕估计是元通天那厮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事先设计好的一出戏吧,燕京城里的这些个俗人啊,真真的可笑。 小船慢悠悠在河面上飘荡着,暗夜中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君青蓝忽然觉得身躯一震,耳边有咣当一声闷响。该是小船与什么东西相撞发出的声响。 “客人们请抓紧手中竹竿小心下船。” 周吉话音才落,君青蓝便觉得手边有细长一根略微湿润的竹竿探了过来。她伸手握住,另一只手往身侧一划,不意外的摸到了元宝。手指一翻便将元宝的衣带给攥住了。 “跟紧我。”她说。 众人步履蹒跚而行,周吉不断提示着众人抬腿落脚转身。君青蓝能觉出自己正在慢慢往上走,脚下的路面踩上去咚咚作响左右摇晃,该是正踩在一块木板上。走了不足半盏茶的功夫,周吉吩咐众人轻轻跳下去。君青蓝依言而行,觉出离地后已经踩在了实地上。周吉又带着众人超前走去,君青蓝在心中默默数到了五十便听他喊了一声停。 “客人们可以解下眼上的布条了。”周吉笑眯眯说着。 君青蓝才解开布条便立刻伸手捂住了元宝的眼睛,过了一会才松开。 “若是觉得眼睛痛,就再闭一会。” 君青蓝自己也才将眼睛给睁开了,眼前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才从黑暗中来,极致的光明带给人的并不是愉悦。君青蓝半眯着眼眸,飞快朝四下里打量着。眼前是占地极广的一个大厅,分成了上下两层。她们所在的最下面这一层的里侧搭了硕大一个平台,上面摆着桌案。黑绒的桌布上拿金线绣着只麒麟,麒麟脚下祥云缭绕,俨然正踏云而来。桌案上只放了成人拳头大一只铃铛,再无他物。 暗夜麒麟! 外界传说地下黑市的主人是暗夜麒麟,看起来果真不差。 “元掌柜还是老规矩。”周吉说道:“地字七号房,您是自己去还是……。” “周管事只管去忙,我自己过去便是。” 周吉与他告别,转身离去。元通天则朝着君青蓝等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跟着自己走。地字七号是最西头第七个小间,屋门口挂着个元字。 “元掌柜你混的不错么。”唐影伸手揽过元通天肩头,拿另一只手指着屋门上的元字说道:“居然都混上专属房间了呢。” 唐影眼中毫不掩饰的明晃晃的羡慕,瞧的元通天心慌。朝四下里瞧了一眼,忙不迭开了门:“咱们进去说。” 待到众人进了屋,元通天立刻将房门咣一声关上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房间方方正正的地方却并不大。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便再也多余的地方去摆旁的物件了。好在后墙上有一扇窗。君青蓝快步走过去打开了窗户,清冽的空气夹杂着湿润迎面扑了过来。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波涛。 这是一艘大船? 原来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下黑市是藏在陵水河上的一艘船,难怪连锦衣卫那种无孔不入的手段都无法查到它丁点蛛丝马迹。方才登上小船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该是到了河心了吧。不知暗夜麒麟到底是谁,但凭他这样的手段心思的确值得人佩服。 所有访客在登上大船的时候,都有相应的接引使带领由小船登陆。陵水河那么大,你若想要在暗夜里宽广的河面上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相当于白日做梦。黑市完全不需要担心交易过程中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每日死在河水中的亡灵不知凡几,多死几个人又有谁会知道?何况,前来黑市的人哪个不是偷偷摸摸,乔装改扮?这里实在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不二选择。 “这里是地字房,那么一定就该有天字房了。”元宝瞧了眼房间便撇了嘴:“这里实在太小,黑市那么大的名气,怎的这么抠。” “话可不能这么说。”元通天说道:“在黑市,素来是以身份来分配房间。” “哦。”元宝眨着眼睛,瞧着元通天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惋惜:“这么说起来元掌柜也不怎么招人待见么。” 元通天低咳一声掩住眸中尴尬:“黑市的包间可是有限的。你们若是没有跟着我,此刻就只能在大厅里面站着。” “说得这么厉害,还不是没有能混上天字号的大房间?” “元宝,闭嘴。”君青蓝一声轻喝,瞧向元通天拱拱手:“我们自然是要感谢元掌柜的,若是没有你我们连船都上不了。哪里有资格在大厅里站一站?” “船?”元通天却瞪了眼:“这是一艘船?” 君青蓝皱了眉头:“你出入黑市这么久,不知道这是在一艘船上?” “我……。”元通天挠了挠头:“黑市规矩多的很,我每次都在房间里待着从不曾随意走动过。也没有打开过窗户。” “呵呵。”唐影笑道:“那你可真是个老实人。老实人能将生意做得那么大啊。” 元通天决定闭口,他若是再同这些人谈论下去,一定会被气死。 “我出去瞧瞧。”君青蓝站在窗口,微微探出了头去。地字号房间的空间应该都不怎么大,窗户下面打了窄窄一条窗台,若是仔细一些倒是个合适的踏脚处。她缓缓抬头瞧去,离着窗口三尺的距离便是天字号的房间。不知被安排在那里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你要出去?”元通天将她的做派瞧在眼里,忽然就炸了毛。话音未落,便飞快走到了君青蓝身边,将窗户砰一声重重关上了。 “想都别想!” 105 好好说话不行么 君青蓝没有说话,清眸打量着眼前的元通天。 他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这样的人有一个共同点,极其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无论你何时瞧着他们,他们面庞上都只有温和而亲切的笑意。然而,此刻的元通天将整张脸都绷紧了,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在害怕? “千万不要出去。”元通天吸口气说道:“黑市的规矩多,任何人不可逾越,越雷池一步就只能死。” 君青蓝眨了眨眼:“天字房是用来做什么的?” “天字房?”元通天愣了一愣。常年混迹燕京,锦衣卫的威名早有耳闻。元通天深知,对这些人说话一定要小心。君青蓝忽然问起天字房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却是心念电转,在心里面暗暗盘算着,他忽然这么问是打的什么主意。 “元掌柜。”唐影笑嘻嘻揽着他肩头:“我们可是你带上船的人,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统统都得算在你的头上。这楼船上的人事你若是不给我们讲清楚,惹出事情来,咱们脸上都不好看吧。” 元通天盯着唐影,那人娃娃脸上堆满了笑,热情无害。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细密的冷汗自额角溢出。 “唰”,清越一声脆响,容含将手中长剑一把抽了出来。乌油油的剑身光可鉴人,能照出人清晰的眉眼。容含半垂着眼眸擦拭剑锋,他的动作很是轻柔,眼底往日里的冷冽死寂隐隐淡了几分,显出几分别样的温柔。 “哇,好漂亮的剑。”元宝一声赞叹,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却分明在瞧着元通天:“这剑看着好快,杀人是不是也很快?” “当然快。”唐影微笑着说道:“小含可是咱们这些人里手最快剑客,我曾亲眼瞧见他一剑削下一颗人头。那颗头在地上咕噜噜的滚了好几个圈之后,一腔子热血如泉一般喷了出来。” 元宝张大嘴,满目震惊:“这么厉害!” 元通天双腿一软,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他本就惧怕锦衣卫,但对于地下黑市和暗夜麒麟的恐惧叫他并不敢轻易将楼船的秘密吐露。正纠结难当的时候,对于容含剑法的讨论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元通天的心神彻底的崩溃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他不敢再同除了君青蓝以外的人做任何的眼神交流,他毫不怀疑惹怒了这些人,他们也会叫他的人头在地上滚一滚。 “我只问你天字房里都是些什么人。”君青蓝瞧着元通天,颇有些无奈。这么简单一个问题,跟死了一回一样,至于么? “楼上天字房是黑市中各位管事休息之处,唯有两个贵宾房据说是提供给身份及其尊贵的客人。但我与他们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从没有见到有外人进入过天字房。” “这么说起来,天字房中都是他们的自己人。地字房里都是外人。你说,”君青蓝眨了眨眼凑近元通天:“黑市上要交易的货品,是不是都存在了天字房?” 元通天听得一哆嗦,头都大了:“这……这我可……不知道。” 他的眼睛瞪的铜铃一般,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即便害怕也不敢错开了半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她打库房的主意,到时候死的可不仅是他们啊! “我听说,黑市中高手如云。谁要是敢打那些宝贝的主意,直接就能叫人给戳成了血窟窿。”元通天郑重的说着,语重心长:“真的。” “你见过暗夜麒麟么?”元通天方才说的话君青蓝自动忽略了,清眸耀眼过天上星辰。眼底含着几分悠悠笑意,瞧着元通天。 “谁?”元通天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十来岁的少年面前根本就不够用。 “黑市的主人,暗夜麒麟。” 君青蓝的笑容中渐渐添了几分冷意。这样大规模的组织居然不曾受到官府的绞杀,这传说中的暗夜麒麟该是个不好惹的吧。 “没有。”元通天老老实实摇头:“他很少亲自来参加交易,我来了这么多次,从没有瞧见过他。不过……。” 元通天眸色一闪,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忧郁。 容含冷笑,将手中剑推回到剑鞘中:“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么?” “并没有。”元通天正襟危坐:“暗夜麒麟今天晚上一定会到场。因为今天是中元节。”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中元节?!一个生活在黑暗里,从了不与光明为伍的人,竟会因为中元节现身人前?中元节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么? “当啷当啷。” 君青蓝正要开口细问,忽听外间铜铃响了起来。下一刻便听到清越的人生高喊:“暗主到!” 暗主?暗夜麒麟! “走,瞧瞧去。”君青蓝起了身,第一个出了小间。 大厅里却已经是人山人海,君青蓝眯了眯眼,从不曾想到参加黑市交易的人居然能有这么多。一队人马自舱外走来,众人自动分列两排给他们让道。君青蓝凝眸望去,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同周吉一般无二的黑色长袍,将从头到脚都给遮住了。黑衣人袍角上拿银色丝线绣出大片祥云,行走间便似踩在云朵上一般。虽是厚重的色泽,瞧上去竟隐隐有那么几分仙气飘飘。 在他们身后,跟着四个姿容秀美的白衣少女。少女们手中捧着箫笛箜篌琵琶,一个个神色肃穆而庄严。她们身上的衣裳与寻常人往日穿戴都不相同,轻袍缓带,裙裾飞扬,宛如自壁画中走出的飞天仙女。行走间,少女们或轻启朱唇,或玉指轻弹,绝妙而空灵的乐声流泻而出。这哪里还是声色犬马的地下黑市?分明便是美不胜收的瑶池仙宫,叫所有人都看呆了眼,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四人身后,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缓缓走来。众人起先瞧见黑衣人,觉得如神仙般潇洒,再见了白衣少女更是能勾了人的魂魄。便想着接下来出现的那人定然有过之无不及,还不知会有哪样醉人的风姿出来。 然而,当瞧见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时,所有人都失望了。 他的脸上戴着块银质的面具,面具打造的极其精致却并不精美。那是一只麒麟的面孔,栩栩如生 。连神色间不怒自威的肌理纹路都雕刻的一般无二,毫无疑问这是相当出色的一件工艺品。但,这样的工艺品扣在了人的脸上,便瞧不出半分的美感了。加上他身上那件白衣实在太过普通,普通的叫人瞧一眼便不想再去瞧第二眼。于是,众人唏嘘着将目光再度放在那四个妖娆美丽的少女身上。 君青蓝眯了眯眼,清眸却盯着那白衣男子。麒麟面具?那人就是……暗夜麒麟!君青蓝并不认为大庭广众之下遮着面容是为了凸显神秘感,在她看来,这是心虚的表现。只有一个人心里面藏着秘密的时候,才会不希望叫人看破自己的真面目。便如她用君青蓝来伪装自己。暗夜麒麟选择的面具。 那人走在众人后面,脚步缓慢而优雅。明明是一身简单而普通好不出彩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却恍惚中叫人瞧着似皇袍一般的尊贵。君青蓝眯了眯眼,心底里生出几分怪异的熟悉出来。这样的姿态和身形……似乎在哪里瞧见过。竟隐隐叫她有那么几分悸动。她抬手按向胸口,心中难以言表的刺痛是怎么回事? “暗主!” 白衣男子才走上高台,黑市中的人便噗通一声齐齐跪了下去。众人吃了一惊,这才惊醒过来。原来那不起眼的男人就是叫人微风丧胆的暗夜麒麟。 于是,众人也立刻拱了手,表现出几分谦恭出来。 “起吧。”暗夜麒麟微微抬了手,侧目瞧向身边捧着箜篌的女子说道:“锦衣,可以开始了。” “是。”锦衣朝她福了福身子便缓缓行至高台边缘,未曾开口先朝着众人微微一笑。她方才神色肃穆时,分明如仙女般冰清玉洁不可侵犯,这时一个笑却分明魅惑妖娆,颠倒众生。好一个绝代佳人! “各位贵人晚上好,奴婢锦衣这厢有礼了。”她略一颔首说道:“今日盛会恰逢中元节,感谢贵人们能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如约前来。但凡今日到场的贵人,都是我们黑市的家人。暗主吩咐过,今夜不分彼此,定会给各位贵人最大的优惠。但,在咱们交易开始之前,还请贵人们同我们一起来举行祭祖大典,以告慰先灵。” 锦衣的目光在下方黑压压人群中随意一扫,微笑着说道:“若是各位觉得对今日的安排不满,现在便可以提出来。奴婢会安排人立刻送您回去。但……。” 她话锋一转,眼底温柔的眼波里似忽然揉了一把碎冰,冷冽而尖锐:“若是在大典开始后您再有什么异议的话,只怕就不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奴婢给各位五息的时间,你们好好考虑清楚。”锦衣半垂了眼眸,慢悠悠数着数。 她的声音悠扬动听,便似箜篌一般的撩人心神。叫所有听着的人都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呵呵。”元宝忽然扯着君青蓝手指,低笑着说道:“这小姐姐的声音真好听,数个数都像唱歌一样。等我将来有了钱,也要请这么几个好看的姐姐,天天给我数数听。” 孩子脆生生的童音落在耳朵里,叫君青蓝的身躯猛然一震,眼底陡然清明。拿胳膊飞快撞向容含和唐影:“小心!” 106 长生不老 锦衣的声音听上去绵软无力,却该是一种魅功。将内力掺杂在了声音里,迷惑了所有人的心神,叫他们都无法移动分毫。元宝之所以没有被迷惑是因为他年纪太小,心思最纯洁干净,不会被人魅惑。他大约是发现了异常,才选择唤醒了最近的君青蓝。 君青蓝忍不住瞧向容含,那人分明也是大梦初醒的姿态。这就奇了怪了,容含分明是个净身的宦官,怎的也会被这七情六欲中靡靡之音给迷了心神? 君青蓝回过头,捏了捏元宝的手指,他的心意她收到了。元宝没有说话,唇角却勾了起来。 “既然没有人退出,那么,咱们的祭祖大典正式开始。”锦衣一甩衣袖束手而立,神色再度变的庄严肃穆:“青衣!” 抱着琵琶的美人青衣缓步上前,自高台上的桌案下取了个朱红色漆着金字的牌位出来,恭恭敬敬摆在了桌案正中间。白衣男子身边的另外两个侍女红衣,紫衣则放下了手中的笛和萧。一个高高将一只金盆举过头顶,另一位跪奉毛巾,请暗夜麒麟金盆洗手。 暗夜麒麟净手后,黑市中所有管事下人侍从都齐齐跪了下去。暗夜麒麟缓缓走至桌边,取了桌案上的酒杯祭天地。之后便自锦衣手中接过点燃的高香插在了香炉里。这个过程极其繁琐,黑市中人数次起身又数次跪倒,同他们的主子一起不断的叩首。 君青蓝渐渐瞧的颦了眉头。这个大典瞧着……规模可有些太大了。金盆洗手,三跪九叩,哪里是寻常人能用的起的规模。这分明是……她凝眸瞧向居中放着的牌位,只依稀瞧见牌位上的字是拿金漆写的。至于写的什么因为距离太远,根瞧不清楚。 她渐渐在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屑。暗夜麒麟,黑暗帝国,你还真将自己给当成皇帝了么?搞出这样的阵势出来,还逼着这么些人一起观礼。须知月满则亏,黑市这样的行事风格,迟早有一日得被剿灭了。 “礼成!”繁琐的仪式之后,终于听到锦衣一声高喝。众人长长舒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原来,祭祖是这么一件劳心劳力的体力活啊!虽然不用他们跟着跪下叩首,光看着已经累得不行。 “各位贵人对我们暗主的心意奴婢已经收到了。”锦衣笑容可掬的说道:“接下来,奴婢就不再耽误各位的时间。交易大会现在开始!” 她话音落了地便缓缓退了下去,将正中的位置交给了青衣,自己则搀扶着暗夜麒麟下了高台。君青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几人,起先还能瞧清楚他们的去向。然而,随着青衣手中铜铃的响起,人群里忽然就起了真骚动,众人憋了许久的那一根神经便给点燃了。群情涌动中,暗夜麒麟的身躯被掩盖,那人的行踪再也无迹可寻了。 “阿蔚想要买些什么只管说。”元通天在她耳边说道:“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君青蓝扯了扯唇角:“那便多谢掌柜的。” “容含,你带着元宝先回去。” “为何。”容含微颦了眉头,抱着剑并不肯挪动分毫。 “因为你的剑足够快。” 这算什么理由?容含瞧了她半晌,竟没有再追问。一把攥住元宝的衣领,将那小小的人儿给扯得离开了地面:“跟我走。” 唐影笑嘻嘻的瞧着,待那二人走的远了,才凑近君青蓝身边挤眉弄眼说道:“咱们是不是要开始了?” 这人的模样实在不能够叫人信任。君青蓝吸口气,她知道李从尧不会害她,所以她愿意试着相信他身边这些心腹。 “听说你的轻功极好?” “当然。”唐影点头,满面骄傲。 “爬上二楼不叫任何人发现,能做到吗?” 唐影认真想了想:“可以。上去以后呢?” “想法子找到他们的账册。”君青蓝为敛了眉目:“我要你查一查有没有西番红花的交易记录。” 唐影侧目:“你这要求有些过分。” 暗夜麒麟在每月十五都会命手下开市交易。经年累月下来,黑市的账册估计能堆得成了一座小山。去里面找出一样物品的交易记录,而且还是不知是否存在的物品。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我以为,王爷叫你来,定然有他的道理。” 唐影哑了嗓子,唇畔第一次无法再绽开笑容。这人实在太阴险,拿李从尧压人! “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君青蓝拍拍他的肩头:“你只需要查找最近一年账目即可。西番红花若是真的出现,需求量会非常大,一定会很醒目。” 唐影咬牙:“好。” 君青蓝松开了手:“黑市交易有一个时辰。无论你是否得手,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要回到大厅里来,我们可以再想旁的办法。” 唐影点点头,将身躯一矮,立刻就消失在了人群里。君青蓝这才回到元通天身边,与他一起瞧着大厅里人声鼎沸的交易大会。 “咦,他们呢?”元通天朝君青蓝身侧瞧了一眼,随口问道。 “元宝困了,我让他们带着他回去睡一会。” “哦。”元通天不疑有他,飞快侧过了目光:“你方才没有瞧见,好大一个犀角。那可是稀罕玩意,居然拍出了二十万两黄金的天价,啧啧。” 元通天目光灼灼,难掩羡慕。君青蓝心中着实惊了一下,居然有犀角么?说起来暗夜麒麟还真不是一般人,这种东西都能弄得来。二十万两算什么?这玩意你就算拿着钱都没有地方买去。她记得李从尧为李雪忆特制的安神香里面就放的有犀角,不知那人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稀罕物件? “各位贵人今日真是来找了。”青衣声音嘹亮,笑容可掬的说道:“接下来要交易的物品是自南疆寻获的一块纯度极高的朱砂晶石。贵人们都知道,朱砂乃是辟邪圣物,能定心神,安魂智,自来都是佛门七宝之一。这一块晶石乃是自朱砂原矿中开凿而出,晶体完好,色泽晶莹。起拍价格为五千两。” “元掌柜不入手几件宝贝么?”君青蓝的目光捕捉痕迹朝着四下 里打量,有一搭没一搭同元通天聊着天。 “朱砂这玩意最近城里管控的严格的很,我那到底是个开门生意,犯不上给自己招惹祸端。不过……。”元通天眯了眯眼:“听说经常服食朱砂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真真是可惜了。” “长生不老?”君青蓝呵呵淡笑:“你若是吃的多了能直接升仙去。老是不会再老了,只是恐怕也生不成。” “这话怎么说?”元通天眨眨眼:“莫非还能吃死了人么?” “我说是你会信么?” 元通天吞了吞口水,忽然郑重点了点头:“您说的,我信。” 他可以不相信君青蓝这个少年人,但是,他绝对不敢不相信燕京城第一仵作。 君青蓝没有再开口,神色渐渐有些飘忽。唐影离开有大半个时辰了吧,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元掌柜,我有些累了。”君青蓝缓缓开了口:“我先回包房去歇会,你自己在这里先瞧着吧。” “去吧,去吧。”元通天正瞧的兴起,并不怎么在意。挥挥手叫君青蓝快走,眼神都不曾朝着她瞧过半分。 君青蓝在人群中缓步而行,瞧着似乎在朝包房的方向走。却在叫价最热烈的时候忽然转了身,朝着楼梯处飞快掠了过去。 此刻,所有人都聚在一层的大厅里面,楼梯处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君青蓝飞快上了楼。瞧一眼天字房外空荡荡的走廊,心却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天字房的大多房间的房门都是打开的,只有正中的一间房门紧闭。君青蓝闪身进了离那紧闭房门最近的空房间。 天字房果真要比地字房大了许多,以轻纱将整个房间给分隔成了内外两间。外间舱房贴着两侧墙壁整齐的摆着两排座椅,居中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小几,小几旁边却只有一把椅子。 君青蓝正在思量这是个什么地方,忽然听到屋门外有脚步声响。此处空旷的很,想要出去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她将心一横,闪身躲进了里间去了。纱帐外面脚步声次第响起,竟络绎不绝来了好些人。君青蓝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其门而出,唯有将气息调匀,尽量放的低缓,不叫人察觉她的存在。所幸,眼前这帐子极厚,能够隔绝外面人的视线。她的存在一时之间并不会暴露。 里间是卧房,卧房的布局与地字房有些相似,都有个通风的大窗。君青蓝将动作放到最轻凑在窗边,探头朝外瞧了一眼,下面是黑漆漆的水。如今已经夜半,河面上的情形根本瞧不清楚。叫人的心中平添出几分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出来。 她立刻打消了跳下去的决定,目光朝着两侧瞧去,眼底一亮。大窗的外面打了两掌宽的窗台,窗台上摆着几盆素白的茉莉花。河风卷着茉莉的香气迎面袭来,沁人心脾。君青蓝立刻觉得灵台清明,以手撑着窗台,便打算要跳出去,踩在窗台上走到另一家屋子中去。 “我要的东西可曾寻到?” 屋中,忽然有男子微冷的声音响起。君青蓝忽然就停了手中动作,这个声音…… 107 险象环生 这个声音她曾经是在哪里听到过的,又似乎……从没有听到过。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声音忽然就不想走了。竟有一种要冲出去,亲眼瞧瞧说话那人的冲动。 君青蓝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便听到纱帐外面再度有人开了口。 “奴婢已经吩咐了所有堂口加紧寻找,至今却并没有收到好消息。”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声音是锦衣。那……方才说话那人一定是暗夜麒麟无疑。这时候在这里碰到那两个人,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良久,方才听到暗夜麒麟恩了一声。 “主子。”锦衣声音里似乎带了几分犹豫,轻声说道:“祭祖大典已经结束了,咱们为什么还不回去?下面都是些升斗小民,满目的市侩,瞧着就叫人生厌。您如此尊贵的身份,何苦留在这里与这些人为伍?” “你可听过一句话?”暗夜麒麟缓缓说道:“ 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 “奴婢……。”锦衣的声音顿了一顿:“不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百姓无非都是些愚昧的贱民,何必在意?” “你可知我为何将黑市建立在楼船上?” “主子曾经说过,这十方红尘便似无边苦海,人人都在苦海中挣扎沉沦。而咱们就是苦海中一艘引路的船,于这苍茫弱水之间给那些无知的贱民指引方向,救拔他们超脱苦海。” “你说的不错。”暗夜麒麟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百姓便是载舟的水,那可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了,它便能承载你的大船,将你高高托着。用的不好,它便能掀起惊涛骇浪,将大船吞没。到了如今,你还以为那些人不重要么?” 锦衣的气息一凝,良久方才轻声说道:“是奴婢见识浅薄,奴婢这就去吩咐下面的人,要好生伺候。” “倒也不必特意的吩咐。”暗夜麒麟不在意的说道:“到底不是什么特别需要在意的人,给些小恩小惠也就是了。你若是太过刻意,反倒会叫他们恃宠生娇。” 锦衣低低道了声是。君青蓝却听得心中惊骇,出了周身的冷汗。暗夜麒麟和锦衣方才的那一番言论,方方面面涉及到了君臣朝政和权御之道。说什么百姓是贱民,他们莫非不是么? 这样的言论……等同谋逆!他们想要干什么?! 她不着痕迹的朝着窗边挪了去,秘密听得多了迟早要将自己也给变成秘密。眼下,无论如何都不是同暗夜麒麟起冲突的时候。若是叫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保不齐就得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怎么想都不划算。 那二人接下来的对话,她便再也没有心思去听了。 君青蓝才退到了窗口,骤然间一阵眩晕袭来,双腿便陡然失了力气。她心中一凛,不好! 难怪方才会觉得暗夜麒麟的声音忽然缥缈起来,原来并不是他的声音起了变 化,而是自己的身体出了变故。这房间里面有!迷!!香!!! 她飞快朝着四下里打量,身边并未瞧见任何可疑之物。那么,迷香便是放置在外间无疑。她刚刚进来的时候仔细搜查过这个房间,她能够确信,那时候房间里并没有迷香,甚至连个香炉都没有。所以,迷香是在暗夜麒麟和锦衣进来以后放置点燃的,什么时候? 她可是已经被发现了! 头脑中微微的混沌并不影响君青蓝的听力,她能听到清晰的脚步声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她不敢想象若是这时候成了黑市的阶下囚,会给自己和端王府惹来多大的麻烦。无论如何,都断然不能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深深吸口气,狠狠咬向自己唇瓣。然而,迷香的发作已经渐渐将她身体中的力气给消耗光了。即便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始终为从唇瓣处感觉出疼痛。于是,她果断从靴子里拔出了贴肉藏着的匕首,毫不犹豫朝着自己左手掌心处割了下去。这一下用力有点猛,鲜红的血线似蜿蜒的蛇自她蜜色肌肤上爬下。钻心的痛顺利的叫君青蓝恢复了短暂的清明,于是,她毫不犹豫攀上了窗口,跳了出去。 陵水河到了夜晚风大的很,凌冽的河风卷着湿润的水汽朝着君青蓝席卷而来。瞬间就吹干了衣衫上湿腻的汗水,生出刺骨的冰寒出来。君青蓝猫着腰,尽力秉着呼吸,将整个身躯都贴在船身上,不敢挪动分毫。 头顶上,弹出了锦衣的头颅。下一刻,便见明亮的烛火自窗口扔了下来。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点光明坠入到河水中,消失不见。 “咦,怎么没有人?”锦衣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失望。 君青蓝咬了咬牙,原来那两人早就知道自己在房间里面。那么,方才当着她面的那一番谈话是什么目的? 暗夜麒麟没有接话,接替了锦衣的位置,将半个身躯都倚在了窗台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君青蓝不知他在做些什么,但他俨然并不打算就那样离开。两人便那么一上一下,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蛰伏不动。 君青蓝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窗台的缝隙并不大,她必须撑着一口气将整个身躯都贴在船上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平衡。然而,她早就中了迷香,为了叫自己保持清醒又给自己来了一刀。她能感觉得鲜血自掌心处一滴滴的流失,同时流走的还有她的体温和意识。她将手指拳起,拿指甲狠狠刺入到伤口中,想让极致的痛楚不叫自己昏倒。然而,这无疑是饮鸩止渴的做法,她知道她坚持不了多久。若是暗夜麒麟还不走,她要么就是力竭昏迷坠入河中,要么就是被人发现抓住。无论是哪一个结果,下场都只能是死。 这个世上没有奇迹,天神永远都只将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君青蓝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她在抓紧时间利用最后的清明来想出一个自救的法子。她瞧一眼手中握着的匕首微颦了眉头,这是她唯一自保的武器。但,跟生命比起来,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将它远 远地扔出去。匕首落入水中定然会有声音,祸水东引,或许能将这些人给弄走。 她正瞧着自己手中的匕首,船上却忽然起了骚动,嘈杂而纷乱。暗夜麒麟终于将视线自窗口收了回去。 “怎么回事?” “听说有刺客闯入天字房,周管事已经分派人手去抓捕了。但那刺客狡猾的很,始终不曾落网。” “刺客?”暗夜麒麟的声音中并没有愤怒,反倒带着几分兴味:“有意思。”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走的远了,君青蓝的心中却并未觉出几分轻松。闯入天字房的刺客,不就是唐影?他被人发现了?这可就更糟了。若是她被发现,还能搬出锦衣卫的名头来,或许那些人忌惮锦衣卫不会为难她。但若是唐影被发现了,端王府就再也难逃干系。 无论如何,要救他!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飞快打量眼身侧地形。方才离开的房间里面有迷香,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右手边大约有五步远的另一扇窗户并未关上,她可以想办法爬过去。这时候黑市中的人都在尽全力搜捕唐影,房间里面一定不会有人。君青蓝自幼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父兄先祖皆崇尚儒术。儒家以六艺见长,对与骑射攻防一道也颇为推崇。故而,君青蓝自幼便于兄长一同习文练武,进入锦衣卫后武功内力的修为便更加重要了。五步的距离对于她来说,并没有特别大的困难。 君青蓝小心翼翼攀着船上的通风口搭上了另一扇的窗户,翻身进了屋。这房间里面没有灯火,果真没有人。君青蓝飞快自衣角处撕了快布条下来,三两下将伤口裹好缠紧。右手将匕首攥紧了,这才小心翼翼朝着门边凑去。屋外,脚步声纷杂喧嚣,看起来唐影掀起来的风浪不小。她在屋中打量一眼,瞧见屋角数着个衣柜。于是,飞快凑了过去,自衣柜中翻出件衣裳出来。拿在手里却皱了皱眉,竟是件女子的襦裙。 君青蓝只犹豫了片刻便将裙子给换上了。她的衣裳太过醒目,无论如何都不是应该在天字房中出现的人。燕京城的人都当她是男子,对她来说,现在最好的伪装便是恢复女装。 她飞快将头发打散,随意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才要出门,想了想随手自原来的衣裳上再撕了块布下来,当作面巾蒙在了脸上。这才慢悠悠出了门,混迹在黑市的人群里。 与旁人的慌乱不同,她一步步走的缓慢而优雅,似乎对眼前的紧迫半分不见。唯有镇定,才不会叫她露出破绽,也不会引人注目。然而,不知为何,她一路行来,瞧见她的侍从们都停下脚步朝她拱手行礼。君青蓝虽然奇怪,却不动声色。既然他们对自己如此尊重,可见这衣裳的主人身份该是不低的。那么,她不说话也合情合理。 她慢悠悠逐个到房间中查看,始终不曾瞧见唐影的影子。 “青衣姐姐。” 正走着,身后忽然有软绵绵的女子声音传来:“下面的交易会已经结束了么?” 108男宠与美人 君青蓝身躯僵了一僵,这身衣服是青衣的?!她缓缓侧过头去,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红衣和紫衣。 “青衣姐姐要小心些,你方才一直在下面不知道发生的事情,刚才有刺客混了进来。”紫衣笑眯眯朝她说道:“主子命令生擒,若瞧见那人,要注意些呢。” 君青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暗夜麒麟是这么仁慈的人?依照黑市往日的行事风格,发现刺客不是该格杀么?生擒是打的什么主意? “当啷”,清越的铃铛声忽然自高远的大厅处传了上来。众人一愣齐齐变了脸色。 “交易会还没有结束?”红衣皱了眉:“青衣姐姐还在下面。那么,你是谁?” 瞧着陡然变色的两位美人,君青蓝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好巧不巧的,就选了青衣的衣裳来穿? “原来你就是那个刺客。”紫衣冷笑:“红衣姐姐,一起上!” 两女身形如电,一左一右朝着君青蓝围了上来。 “住手!”君青蓝面色如常,并未将忧虑带入眼睛分毫。声音冷凝一声吼:“交易会早就结束了。” 红衣紫衣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君青蓝伸出手飞快朝着楼下点了点:“下面那个,就是刺客。” “是么?”两女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震惊,忍不住将身躯凑在走廊边缘,侧首朝着下方大厅正中的高台上瞧了去。君青蓝的速度比他们要快的多,抬手重重朝着二人颈项处砍了下去。红衣紫衣遂不及防之下被她给砍了个正着,身躯软软倒地。 “你是谁?” 身侧有人声乍起:“抓刺客!又有一个刺客,女的!” 君青蓝拿脚背勾起红衣的身躯踢了出去,自己则向着走廊的另一侧,朝着楼下跑去。方才那人声音嘹亮的很,有刺客混入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楼上楼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这给君青蓝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将身躯混迹在奔走的人群里,清眸却在四下里搜索着元宝和容含,但愿他们一直在包房里没有出来。 然而,黑市的人便似年糕一般缠人。无论她躲去哪里,那些人总能在瞬息之间出现,紧盯着她不放。慌乱之间,手腕衣袖一紧,叫人一把给攥住了。君青蓝将手腕一抖,却并没有能将袖子给撤回来。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并未穿着往日男子的常服,而是繁复的女子衣裳,衣袖宽大而轻薄,极容易叫人给攥在手中。 君青蓝眸色一凝,将手中匕首立起朝着衣袖斩了下去。人群中才有青雷电光闪了一闪,君青蓝的另一只手腕也被人给攥紧了。下一刻,便被那人一拧再顺势一带,女子纤细的身躯立刻失了重心,朝着地面重重跌了去。不期然撞进铁板样一个冷硬的胸膛,尚不及反应,腰肢便叫人给紧紧揽在了怀里。 “放手!”君青蓝皱眉,扭动着身躯。 “闭嘴!”男人的声音冷冽而淡然,半分情感也无。君青蓝打了个哆嗦,这声音竟似比方才在船外吹来的河风还要冷上几分。 恍惚中,男人将她打横抱起,纵身跃起,重新回至二楼,闪身进入到一个房间里去了。 屋中没有掌灯,黑沉沉的 伸手不见五指。二层的人方才都被她给引去了一层,此刻身边半丝声息也无,反倒越发的叫人不安。 “放手!”君青蓝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冷厉。与此同时,垂在男人腰侧的手指微动,匕首悄无声息朝着男人腰间软肋捅了过去。然而,男人身躯灵活的很,便似身后也长了一双眼。君青蓝才起了个念头,他便忽然放了手,女子身躯失了依托,从高处重重朝着地面上跌去。这样一来,便将方才的攻击给尽数化解了。君青蓝并不愿坐以待毙,深吸一口气便将身躯翻转,双脚先落了地。虽然踉跄了几步,却不至于被摔的太惨。 但,今日的一切却大大出乎了君青蓝的意料。黑暗中的男人虽然放开了她的身躯,她握着匕首的手腕却仍旧被他给攥在手中。她才落了地,尚未站稳,那人便猛然一扯。君青蓝再度跌进他的怀中去了。 她哪里肯就范?屈膝狠狠撞向男人胯下要害处。男人却将双膝并拢,身躯微微一拧,君青蓝这一脚便结结实实踢在了他大腿上。 “嘶。”君青蓝一声闷哼,只觉得这一脚是踢在了铁棍上,震的半条腿都是麻的,脚趾疼的几乎失去了知觉。 “是我。”男人慢悠悠开了口。 “管你是谁。”君青蓝急于脱身,皱眉说道:“敢拦我,就得死!” 男人气息骤然冷了几分,忽然便扯着君青蓝走到床榻边,不由分说将她推在床上。下一刻男人沉重的身躯便压了上去。 “你干什么?!”君青蓝吃了一惊,再不会想到,忽然出现了这么一副局面。 男人并不搭言,只将她手中握着的匕首给夺了去,顺势从舱房中的窗口给扔了出去。 “你……。” “咣。” 君青蓝只觉额角青筋暴起,才要张口呵斥,却听咣当一声巨响。房门叫人一脚给踹开了。 下一刻,她唇瓣上猛然一凉,贴上个柔软冰冷之物,将她的话尽数给堵了回去。男人将身侧薄纱被展开,将二人身躯淹没在了薄纱被下。君青蓝脑子嗡了一声,瞪着眼……傻了。 即便这房间里面再昏暗她也不会不知道贴在她唇瓣上的是另一张唇,那男人的唇。二人此刻近在咫尺,男人身上带着冷意的淡淡涩然药香迎面扑了来。 这是……李从尧?! “什么人,出来!” 屋中有人一声大喝,模糊的光晕自薄纱被的缝隙中投了过来。君青蓝瞧见了李从尧清晰的眉眼,即便在昏暗之中,也难掩那人如珠似玉般绝代的风华。他此刻已经将唇瓣自她唇上移开,狭长的凤眸里似有惊涛骇浪翻滚,隐隐瞧见几分淡淡的红。 “我……。” 君青蓝才要开口,李从尧却已经掀开了薄纱被坐了起来。然而,薄纱被却还是将君青蓝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人如此无礼敢扰了本王的兴致。”李从尧的声音冷凝如冰,带着几分别样的喑哑,正似被欲念折磨下生出的愤怒嗓音:“这是你们黑市的待客之道么?看来,本王要与你们暗主好好聊一聊了。” 君青蓝心中一颤,她不知道李从尧为什么会来了黑市,但 听这个意思他不仅对黑市相当熟悉,甚至连对暗夜麒麟都非常的熟悉。到了此刻她哪里还能不明白,李从尧并不是忽然对她生出了非分之想,只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制造一个假象,打消黑市中人对她的怀疑。 “端王殿下要同我聊一聊么?”屋门外,暗夜麒麟的声音慢悠悠响了起来:“真巧,我也正想同王爷聊聊天。” 君青蓝攥紧了手指。这个暗夜麒麟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他此刻找了来,只怕今日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了结。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暗夜麒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听上去客客气气,真似要同老友叙旧一般亲厚。然而君青蓝知道,那人的内心当然不会真的客客气气。 他才是整个黑市中最难对付的人。 脚步声渐渐走至窗边:“若是我没有记错,王爷今日该是一人上的船,何时寻到了个红颜知己?” 君青蓝眼前猛然一亮,身上的薄纱被叫人一把给掀开了来。忽然而至的光明将他眼睛刺得生疼,便抬手挡住了眼睛。 “好一个标致的小娘子。”暗夜麒麟的声音顿了一顿才缓缓开口说道:“这手怎么还……。” 君青蓝心中一凛,情急之中抬起来的是哪只受伤的手。这可不能叫暗夜麒麟发现!于是,忙不迭将手掌给收了回去,藏在了被子中。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她将身躯软软靠在了床柱上,刻意学着锦衣说话的样子。以柔软无力的嗓音懒洋洋开了口:“奴家真真要被吓死了。” 明亮的灯火下,女子半眯着眼眸媚眼如丝,一点红唇如樱。刻意做出这么一副柔弱无骨的姿态,竟生出难以言表的魅惑妖娆出来。屋中两个男子忽然就看呆了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到底是李从尧的反应更快一些,将身躯一横坐在了床榻上,遮住了暗夜麒麟的视线。 “年轻人血气方刚,一见钟情之下难以自控,叫暗主见笑了。”男人话中的内容似乎很是猥琐,然而那高岭之花般的男人面庞上却瞧不出半分的猥琐来。 暗夜麒麟眯了眯眼。李从尧是在回答他方才的两个问题,这答案当然不是真的。但他现在只能当它是真的。 “久闻王爷这些年清心寡欲修身养性。这么些年也只收了锦衣卫仵作君青蓝这么一个男宠,我还以为王爷不好女色。原来都是误会,早知如此,从前您来时就该早些给您备下美人好生伺候。” 李从尧摆摆手:“君青蓝虽也是个妙人,到底不似女子般身躯柔软如柳。不过,鱼水之欢的事情还是得你情我愿,讲究个机缘。否则便失去了其中味道。” 这话便是不着痕迹的拒绝了暗夜麒麟打算往他身边塞人的打算。 暗夜麒麟微微一笑,并不去在意这个问题。只拿一双眼眸打量着君青蓝:“美人是何时与端王爷相遇相知?方才船上混入了刺客,凶险的很。没有叫姑娘受了惊吓吧。” 君青蓝半垂着眼眸,飞快摇头:“并没有。” “咦。”暗夜麒麟忽然向君青蓝伸出手去:“姑娘身上这衣裳,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109 强者交锋 君青蓝只觉凌厉一股劲风朝着自己迎面袭来,暗夜麒麟的手指中分明夹杂着内力,暗含着开碑裂石的力道,朝着她盖在身上的薄被点了去。 “暗主。” 李从尧将身躯一拧,似漫不经心伸出手去在暗夜麒麟手背上一搭。暗夜麒麟的手臂分明颤了一颤,之后手腕一翻自李从尧手边滑出,仍旧奔向君青蓝。李从尧的手腕却似蛇一般灵活,黏在了暗夜麒麟的臂膀上,反手将他手腕扣住。 二人手指相碰,君青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暗夜麒麟忽然就将手指给撤回了。 “暗主也算是见识过人。”李从尧面色如常淡淡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连长相相似之人都有,何况是相似的一件衣裳。” 他将眉峰一挑,似笑非笑:“暗主说,是么?” 暗夜麒麟点点头:“端王爷说的极是,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们了。若有需要,您随时吩咐。” 李从尧坐着并未动弹:“慢走不送。” 眼看着暗夜麒麟出了门,门口守着的人也都撤了,君青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王爷,您怎么……。” 她一句话尚没有出口,李从尧已经将她受伤的手掌给一把捞了出来。眼看着男人狭长的凤眸里有森寒冷意逼出,激的君青蓝打了个哆嗦。 “怎么弄的?”他说。 “小伤,不必在意。”君青蓝不在意的摆一摆手,手腕却叫那人攥的极紧,动弹不得。 “回答我!”李从尧的语气重了几分,君青蓝在他眼中瞧见了怒火。 此刻的君青蓝迷茫的很,她并不知道李从尧为何会如此在意她手掌上的伤痕。这跟今日要查探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 “方才中了迷香,然而,我并不能够晕倒。” 君青蓝轻描淡写的言语,并没有能够熄灭李从尧的怒火。他的眉峰颦的越发紧蹙,似乎连呼吸都粗重了。 “所以,你就将自己的手掌割成这样?” 君青蓝眨眨眼,这样怎么了?效果很好不是么? 李从尧没有说话,抬手将裹在君青蓝手上的布条给一把扯了下去。布条早就被鲜血给浸透了,牢牢的粘在她的手掌上。被李从尧这么一扯,生生将皮肉给再度分离开来。君青蓝疼的啊一声,险些跳起。 “知道疼了,以后,不可如此!” 李从尧从怀中掏了金疮药出来洒在她的伤口上,再撕了自己一片衣角给她包扎好。 “出门在外只有这个,你将就着用上。等回去以后,立刻叫刘伯去瞧瞧。” 君青蓝盯着自己的手掌感叹。同样是人,这人做什么都如此完美。连简单的包扎伤口,都完美的叫人嫉妒。 “迷药?!”君青蓝眯了眯眼,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便似忽然找到了一条线,将散落在脑中的珠子给一颗颗的穿了起来。 “方才暗夜麒麟使用的迷药无色无味,并且叫中招的人毫无知觉。这不是与我们当初在普宁寺中所中的迷药完全相同么?” 女子的眼中生出难以掩饰的流光溢彩:“我现在得去他房间瞧瞧,应该还能找到线索。” 说着话她便挣扎着起了身,作势便要下床。哪里想到才到了床边,脑中便忽然起了一阵眩晕,身躯软软的朝着床下栽了去。李从尧并未没有叫她摔在床下,手掌一勾,拉住了她腰间的丝绦,将她一把给提了回来。 君青蓝脑中的眩晕更甚,眼前视线已经模糊了,却还是牢牢抓住了李从尧的衣袖。 “王爷,迷药!” “这事本王会处理。” “唐影他……。” “既然本王在此,又岂会让他出事?” 君青蓝点了点头,脑中意识渐渐溃散。她心里比谁都明白,迷药的药效终于发作了。但,她总觉得好像有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交代,就这么睡过去怎么都不能甘心。 “王爷。” 李从尧将君青蓝身躯放平,那人一双眼眸已经紧紧闭上了。他便将薄纱被扯了过来给她盖上,却忽然听见她呢喃着再度开了口。 “王爷,我真是男人。今天这打扮不过是权宜之计,您可千万不要相信……。” 女子的声音呢喃着渐渐含混,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李从尧将唇瓣勾了勾,笑容颇有些无奈,毫不犹豫封了君青蓝的睡穴。中了那么厉害的迷药还惦记着这么些事情,不累么?” 他给她盖好被子,手指自她受伤的手掌擦过。眼底眸色猛然间暗了一暗,迫出叫人战栗的幽深出来。可惜,这样的李从尧君青蓝根本就没有瞧见。若是她瞧见了,只怕又要震惊的合不拢嘴。 原来,高岭之花,木雕泥塑般的天神,脸上也会生出如常人一般的情绪么? 可惜,这样的情形君青蓝始终是无法看到了,等她醒来已经是两日之后的事情。盯着头顶素雅华美的承尘,君青蓝使劲眨了眨眼,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女子清眸一闪,忽然坐了起来。 “呜。”却不曾想到,才动了一下,便重重跌回到了床榻上。左手掌钻心的疼痛,叫她周身生不出半分的力气。 “哎呀,君大人醒了,真是可喜可贺老天有眼呐。”容喜听见动静进了屋,瞧见君青蓝,眼底立刻带了光。 “容公公。”君青蓝才开了口,便见容含朝着她伸出手去。 “大人快好好躺着,千万不要随便动弹。”容喜将她肩头一把按住:“您可不知道您回来的时候伤的有多么重,脸白的简直吓死人了。” “这个不重要。”君青蓝缓缓摆摆手:“你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容喜微笑着说道:“大人一定是病的糊涂了,这里您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不就是揽月阁么?” 揽月阁?果然! 君青蓝立刻泄了气,将四肢摊开平躺在了床榻上。李从尧居然将她给带回了揽月阁?!这是要打算做什么?这里,是她能住的地方? “大人不必忧心,这只是揽月阁的一处偏殿。正殿自然还是要留给王爷居住的。” 君青蓝眨眨眼。偏殿正殿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揽月阁?燕京城里谁不知道,揽月阁是只提供给端王李从尧夏日纳凉之所。莫说是燕京城,即便是整个端王府里,除了李从尧也就只有容喜才有资格进入。 今……居然叫她住在揽月阁中养伤。她实在不敢想象,这消息传了出去以后,她的名声会糟糕到什么样的地步。这一辈子……她好好一个女子,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了李从尧的男宠么?好不甘心啊! “君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容喜完全无视了君青蓝诡异的脸色,抄着拂尘,絮絮叨叨说道:“奴才服侍了王爷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瞧见过他对什么人这样上心。您是不知道,您是被王爷给亲自抱上的揽月阁,进了偏殿以后,他将奴才也给赶了出去,他自己亲手给您换了衣裳后,才命奴才请了刘伯来给您疗伤。这些日子王爷忙的很,但是,只要他有时间,一定会来瞧瞧您醒了没有。啧啧……。” 容喜的赞叹彻底将君青蓝给惊着了。她身躯一颤,只注意到了容喜话中一个重点词汇,旁的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衣服?衣服! 她的衣服是李从尧给换的。天啊!!! “我……我……。”君青蓝将手指攥紧了,瞪着眼睛瞧着容喜。支吾了半晌却终是说不出一句话出来。她脑子已经空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李从尧瞧见了多少?他可是什么都知道了。这话……要怎么问容喜呢? “容喜,你出去吧。” 男人悠扬而淡漠的声音里,君青蓝的声音彻底僵硬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够将脖子扭向的门口。高岭之花般清贵,完美的到了极致的男子正一步步朝着她的床榻边走来。 “奴才告退。”容喜笑嘻嘻行礼,忙不迭退出了屋去。他素来是个细心的人,临走时并没有忘记小心翼翼将门窗关好。 容喜关门的时候用的力道并不大,落在君青蓝耳朵里面却叫她一激灵,觉得那声音似乎一下子刺到了心里。瞧了眼李从尧,立刻就低下了头。她不知道在听了容喜那些话以后,她该以怎样一种心情来同李从尧交流。 “你失血过多,加之迷香入体又受了风寒,这些日子就不要再出去了。先好好修养几日吧。”李从尧淡淡说着。 “恩。”君青蓝拿完好的右手紧紧攥住了被角。她很想问问李从尧是否已经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君青蓝咬了咬牙,有些事情终归是要面对的,躲避从不是办法。她猛然抬起头来,直面李从尧:“卑职听说那日回府以后,是王爷替卑职换了衣衫。这事可是真的?” “是。”李从尧只说了一个字,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那……。” “衣衫比命更重要?”李从尧挑眉,打断了君青蓝的话:“你还是君青蓝。” 君青蓝怔了一怔,忽然扯唇而笑,眼中的纠结与矛盾顷刻间荡然无存。李从尧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在他面前,她只是君青蓝,他要的也只有仵作君青蓝,至于那人什么身份来历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既然如此,她何需要再为了这种事情费心劳力?李从尧有求于她,当然不会对她不利,至少此刻不会。不然,那日她早就死在黑市楼船上了。 “王爷。”君青蓝深深吸口气,清眸中终于恢复了清明:“卑职有重要的事情禀告!” 110 暖男李从尧 “请王爷允许卑职立刻前往海棠苑!” 李从尧并没有立刻回话,微颦着眉头瞧着君青蓝。 两日之前他将她带回王府时,这人分明已经奄奄一息,若非刘伯医术高明,只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了君青蓝。所以,他特意吩咐刘伯在她的药中加入了大量安神药,叫她睡了整整两日。 病去如抽丝,寻常人昏睡后醒来几乎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这人却……还想着要出门查案? “你还想要命么?”李从尧半眯着眼眸,声音中半分起伏也无。 “卑职大约已经想到郡主病情日益加重的原因。但卑职需要证据,那些证据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放在海棠苑中。但,它们非常容易被销毁,所以卑职必须尽快前往海棠苑,确认证据是否还存在。”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没有开口。他从不怀疑自己对李雪忆的关爱和在意,更不怀疑自己对端王府声誉的重视。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能还李雪忆和端王府一个公道。所以,当他发现了君青蓝以后,才会一步步胁迫着她陷入到自己的圈套当中。 然而,这个时候,瞧着眼前气若游丝却强打着精神的女子,他忽然从心底里生出了几分恼怒,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莫名其妙的恼怒是为了什么。 “君青蓝。”李从尧闭了闭眼:“你这么急切的想要破案,是真的醉心查案还是……。” 男人陡然睁开了眼,狭长凤眸里似忽然揉进了冰霜,瞧的人心都凉了。 “还是说,你想尽快了结与本王之间的约定?” “……恩?”君青蓝表示这话她没有听懂。 “罢了。”李从尧却忽然别开了眼,神色中似乎带着几分疲倦朝着君青蓝摆摆手:“你去吧。” “多谢王爷。”君青蓝大喜过望,似乎整个人都被点亮了,翻身便要下床。 然而,她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双脚落了地尚未站稳,便再度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君青蓝四下里打量,思考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化解与地面接触的尴尬。忽然便听到耳边有人低低叹息了一声。下一刻,整个身躯便离了地,叫人给打横抱了起来。 “王……王爷!”盯着近在咫尺那张绝代风华的容颜,君青蓝的呼吸错乱了。这是……要干什么?! “在你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之前,莫非就没有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考虑在内么?”李从尧冷幽幽说道:“匹夫之勇,只能害人害己。” 君青蓝垂下眼眸:“王爷教训的是。” 直到那人大踏步出了揽月阁,瞧见殿门外嘴巴里能塞进个鸡蛋的容喜的时候,君青蓝才猛然惊醒过来。此刻,是愧疚什么匹夫之勇的时候么?李从尧居然……又将她给抱!出!!去!!!了!!!! 瞧着意思,是打算要将她给抱到海棠苑去?开什么玩笑! “王爷,卑职可以走。” 李从尧脚下步子顿了顿,狭长凤眸里似带了几分戏谑盯着她的面孔:“你确定?” “我……。”君青蓝说不下去了, 她发觉她似乎并不能够确定。 “王爷,让奴才来吧。”容喜忙不迭凑了上来,伸出了两条手臂,俨然打算要将君青蓝自李从尧怀中接过去。 李从尧没有开口,只眯了眯眼,瞧的容喜打了个哆嗦,忍不住便去瞧了瞧天空。艳阳高照,青天白日,怎么忽然就觉得冷了呢? “你去拿一床夹纱被出来。” 容喜才回过了神,李从尧已经丢下一句话,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瞧着那金尊玉贵的男人抱着另一个人从揽云阁高高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容喜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忧虑。 等到他抱着被子追下来的时候,李从尧和君青蓝已经进了马车。容含僵立在马车边,神色如遭雷击。 容喜将被子放进马车里才回身对容含说道:“愣着干什么?” 容含这才如梦初醒,载着容喜朝海棠苑驶去。 “王爷……。”容含垂着头,深色颓然,憋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是抱着她下来的。” 容喜点头,不在意的说道:“我瞧见了。” “但……。”容含紧紧的咬了咬牙:“他是个男人!” “那又怎么样?”容喜对他的震惊嗤之以鼻:“咱们从出生那一日就发誓要效忠王爷。王爷是咱们的主子,只要他喜欢,咱们就得尊重。” 容含没有说话,俨然不能接受瞧见的事实。 “容含,我提醒你。”容喜声音冷了几分:“从今日起,她也算是咱们半个主子。你以后要对君大人客气些。” 容含不说话了,君青蓝的面色却彻底黑了。 马车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容家兄弟两个的谈话自然半死不拉的叫她听得清清楚楚。半个主子是怎么个情况,你们真的误会了啊! 然而,身侧男人正襟危坐,神色淡然瞧都不曾瞧过她一眼。君青蓝默默吞了吞口水。你这样坦然,叫人连理直气壮的质疑都做不到了。好尴尬啊! “王爷,到了。” 君青蓝从来没有觉得容喜的声音这么动听过,简直如同天籁,彻底将她从别扭和尴尬中解脱了出来。她挣了挣身子才要起身,李从尧却将盖在她身上的夹纱被给一把掀开了,毫不犹豫将她一把抱起。动作太过自然和熟练,君青蓝连拒绝的话都不曾出口,便已经到了马车外面。 瞧着容喜容含低眉顺眼见怪不怪的模样,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终于坦然了。人家都不介意,自己介意什么呢? 李从尧就这样抱着君青蓝进了海棠苑。容喜极有眼色,立刻命人搬了张软椅过来。李从尧瞧了瞧并未没有动弹,容喜便飞奔而出,自马车中取了坐垫出来放在椅子上,李从尧这才将君青蓝轻轻放了下去。 “将所有人叫来。” “是。”容含走的飞快。他与容喜不同,瞧着王爷对另一个男人这般作为始终觉得别扭。不如离远一点,大家都舒服些。 功夫不大,思琴思棋,张嬷嬷连带着老花匠都被聚在了院子里。 “郡主还在歇息,属下不敢打扰。”容含抱剑立于李从 尧身侧。 “恩。”李从尧微微颔首,侧目瞧向君青蓝:“这里,交给你了。” “好。”君青蓝心中生出几分感激。她感激与李从尧对她的信任,这份信任值得被珍视。 “我有些话要同郡主单独说,还请王爷能批准属下与郡主单独相见。” “容含,你随她同去。” 君青蓝暗暗松了口气。李从尧终于不再跟着她了,若是他再要执意抱着自己在海棠苑中登堂入室,她以后在端王府中,只怕就真得挖个坑将自己给深深埋起来了,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与人相见。 容含走在君青蓝身后,将双手搭在她乘坐的木椅上,也不知在哪里按下。君青蓝听到咔吧一声响,木椅便忽然升高了,竟在座椅下生出了两个木轮。一张普通的木椅瞬间就成了小巧的一架木车。容含握着椅子的扶手将木轮车推向后院去了。 “郡主还在睡着?” “并没有。”容含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属下只是认为,今日的场合并不敢让郡主出面。” 君青蓝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容含。叫所有人都集合到院子里是李从尧的命令,他有几个胆子敢私下里做主张?端王府暗卫传说中的忠诚呢?君青蓝觉得容含的作为瞧着似乎有那么几分怪异,却并不打算深究。 “推我去郡主寝室。”她没有解释。这是命令,若是容含还敢拒绝,她不介意叫他吃些苦头。 李从尧此刻正坐在海棠花树下的石墩上,享用着容含拿海棠花特意泡制的药茶。容含笑眯眯立于他身侧,捏着把扇子,轻轻给他扇风。 无论是李从尧还是容含,都不曾朝院子中站着的下人们瞧上半眼。便似乎在这暗香浮动的院子里面,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旁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李从尧盯着手中的茶盏。艳红色的海棠花本已经被晒的成了干燥的一团毫不起眼,拿热水一烫却在杯中再度展开了芳华。不过稍稍改变了形态,竟然能造成如此惊艳的效果。 李从尧眯了眯眼,这花像极了某个人。往日里瞧着她风尘仆仆,整日与死尸为伍,毫不起眼。而就在那日,在遍地混乱的大船上,她一身青玉色的襦裙翩然而来,趁的那并不白皙的蜜色肌肤玉一般莹润生香。那一幕深深印在他脑海中,这么些日子始终挥之不去。 “王爷,君大人来了。” “没错,是她。”李从尧将唇角微勾,浅浅抿一口茶水,叫那淡雅的芬芳在口腔中绽开。 容喜愣了愣,来的那个不就是君大人么?是他……是怎么个意思? “王爷,君大人和容含回来了。”容喜从不轻易叫人瞧出自己的心思,既然李从尧神思不属,他不介意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从尧神色一凝,将眉峰颦了颦,眼底分明藏着几分恼怒。却立刻半眯了眼眸,淡淡嗯了一声。 木轮车行至李从尧身边。阳光下,木轮车上的清美女子仰着脸,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烁烁生辉,眼眸耀眼过天上的星辰。 “王爷。”她勾唇一笑,神采飞扬:“咱们可以走了。” 111最大嫌疑人 “容喜,备车。”李从尧果断放下茶盏,将君青蓝一把抱起,大踏步出了海棠苑。 君青蓝无语凝噎,瞧一眼被丢在院子里的木轮车。不是有代步工具么?为什么一定要抱着走啊! “王爷,其实,卑职在清露园应该也能活的很好。”盯着揽云阁的桌案,君青蓝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说吧。” “……恩。” 李从尧挑眉:“本王替你将所有人支走,由你单独进入了雪忆的房间。莫非你没有什么要同本王说的?” “……当然。”君青蓝在心中叹口气。这人的思维真真与常人不同,她方才说的话估计根本就没有能进入那人尊贵的耳朵吧。所以,她自己一个人这么纠结就真没有意思了。 她闭了闭眼,将浑身的不在意抛去了九霄云外。她连名字都是假的,要名声有什么用?难得李从尧肯做她的靠山,何乐而不为。 “卑职从郡主房间里带了些东西回来。足以证明我原先的猜测了。” 说着话,她伸手入怀,将藏在怀中的小纸包拿出来展开,摆在桌上。里面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烧的焦黑,边缘略微发黄的碎块,和一点朱红色的膏子。 李从尧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完全瞧不出。 “那焦黑的碎块是我从郡主香炉中捡出来的玩意。红色的膏子则是郡主的口脂。”君青蓝点着那黑黄的碎块说道:“郡主的安神香是特制的,张嬷嬷又尽心尽责,将安神香中需要的药材打磨的特别精细。我翻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这么一块不曾烧尽的残留物。” “相对来说,口脂就比较容易得到了。好在郡主那一盒口脂是新做好的,我偷偷抹了一块,该是不会叫人觉察。” 李从尧盯着她宝贝样呈上来的两样物品没有做声。他日日与李雪忆相处,无论是安神香还是口脂都是他吩咐人自可靠的途径中得来。君青蓝此刻将这两样物品摆在他的面前,这是在告诉他,这两样物品与李雪忆的疯癫有关?他无法想象。 李从尧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殷切和冷厉。他俨然不愿意相信这些玩意里面藏着李雪忆疯癫的真相。君青蓝知道,他在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卑职发现郡主的安神香味道非常奇特,与卑职从前所接触过的香均不相同。于是,特意询问过张嬷嬷,她曾经告诉奴婢,郡主的安神香里加入了犀角。张嬷嬷说,郡主安神香中所用的犀角,乃是由王爷托人寻来之物。” “是。”李从尧眸色微闪,并不否认。 “那日卑职在黑市楼船上见到王爷的时候还在奇怪,不知您怎么也会上了船。所有进入黑市的人都必须有熟客的接引,卑职也是托了元通天的关系才能勉强混入到地字房中。而现在瞧见这犀角,卑职忽然就想明白了。” 君青蓝勾唇一笑:“想来,王爷的犀角该是自黑市中购得。犀角昂贵,王爷的身份又尊贵的很。所以,您才 能顺理成章的出现在黑市中,而且是在黑市贵宾天字房中出现。” “你说的都对。”李从尧眸色微闪:“但,本王不喜欢总听这些与雪忆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从前并未询问过本王关于犀角的问题,否则,本王早就会支会于你。” 李从尧面色微沉,这样被人盘问的感觉并不叫人愉悦。 君青蓝却并不在意,微笑着说道:“卑职曾在一本医书上瞧过这么一句话。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敢问王爷,您为何会给郡主的安神香中添入犀角。” 君青蓝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盯着李从尧一瞬不瞬。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查来查去,与李雪忆疯癫息息相关的安神香竟与李从尧有着莫大的关系。若是他贼喊捉贼,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但,从她踏入仵作行的第一天开始,君老爹就同她说过,这个天下,没有一个案子的真相应该被淹没。仵作若是惧怕权贵,这世上就在没有了公道。 所以,她思量了许久,仍旧选择说出真相。 希望,她没有看错李从尧。 “在安神香中加入犀角是刘伯的主意。”李从尧对她眼底之中的戒备和疑惑并不在意,淡淡说道:“我找到的那一块是熟犀角,能通鬼神的犀角乃是生犀,而添加在雪忆安神香中的犀角乃是经过刘伯特殊处理过的熟犀。只会发挥出它无与伦比的安神定惊之效,并不会产生其他不良的后果。” “……是么?” 君青蓝瞧着手中的犀角惨快眯了眯眼,原来犀角里还藏着这么大的学问。但是…… “卑职仔细观察过郡主,也找刘伯调取过郡主的脉案。她的神智和身体并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疯癫之态。刘伯曾怀疑过郡主是被毒物蚕食了心智,才会逐渐疯癫。却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所以并不曾同王爷提起过此事。”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王爷素来也将郡主保护的非常好,在她身边伺候的下人每半年会更换一次。她的饮食由专门的人负责,并且只能由张嬷嬷一人经手。而且张嬷嬷每一日都同郡主吃相同的饭食,所以卑职抛弃了饭菜中有毒的想法。而郡主的神智损伤并非一日一夜能够完成,需要数年来持续不断的坚持。但,人员,饮食甚至连衣物,王爷都会吩咐人定期更换。王爷所做的这些安排瞧上去,似乎根本没有叫人向郡主下毒的机会。” 李从尧的目光落在君青蓝的面颊上,那人在谈论案情的时候,似乎总这般神采奕奕。她这样的姿态,往往已经成竹在胸。 “所以,卑职便吩咐元宝要经常往海棠苑中去,为的就是暗中观察郡主身边的人事。元宝是个聪明的孩子,几日下来,竟真叫他发现了一些端倪。” 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无论郡主身边的人事如何频繁的更换,她经年累月下来有两个习惯却是雷打不动从未间断的。” 李从尧眸色一闪,忽 然便侧首瞧向了君青蓝放在桌案上的纸包。 “王爷该也是想到了。”君青蓝也瞧向了纸包:“那两个习惯,第一便是每日夜间定然要点安神香。第二便是涂口脂。” 她将视线移向李从尧:“郡主身体虚弱,气色不好,王爷并不希望郡主的容颜有半分的折损,于是便特意为郡主准备了以海棠花汁制成的口脂。郡主爱极了海棠花,便将口脂视若珍宝,每日晨起后必然要涂抹。我上次在郡主房中瞧见口脂盒子的时候,还剩了有大半盒。而今日瞧见时却是一盒新的口脂,这两次探视相隔不足七日。足见君主对口脂的依赖和喜爱。” 李从尧眸色一凝,眼底忽然破出一抹锐利的冰寒:“你是说……。” “没错!”君青蓝颔首说道:“有人在郡主的口脂中动了手脚。” 李从尧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卑职一直在想,要让一个人将慢性的毒药吞吃入腹,除了饮食还能有什么方法。在元宝为我描述了郡主日常的习惯后我便想到了口脂。只有这日日涂抹在唇瓣上的玩意,才会如饮食一般叫人不经意间吞入口中。卑职在有所怀疑之后,也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掺在口脂中后,既不会影响口脂的质地,也不会影响它的香味和色泽。” 李从尧将身躯重重靠在椅背上,声音虚浮而无力:“有定论了?” “是的。”君青蓝声音微沉说道:“是朱砂!” 李从尧凝眉,女子的声音似珠玉相击,清冷悦耳。却听得人浑身都起了冷意。 “朱砂乃是佛门三宝,传闻中能安神助眠,服食后能够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卑职曾听过一个传闻,说因为朱砂的色泽明艳,宫里面有门路的娘娘们便偷偷命人将朱砂粉加入到口脂中。一来是为了调和颜色,二来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服食了朱砂长生不老。所以,郡主特制的口脂中,王爷可是也吩咐人加了朱砂?” 李从尧的面色已经彻底黑了:“朱砂的药效多有记载,莫非朱砂也有问题?” “关于这事卑职口说无凭,还请王爷自己瞧瞧吧。”说着话,君青蓝扭头瞧向木雕泥塑般缩在墙角的容喜:“麻烦容公公到清露园去,帮我将前些日子叫元宝饲养的小鱼拿来。” 容喜离开了有整整半刻钟。在这中间没有一个人说话,无论是君青蓝还是李从尧都有满腹的心事。君青蓝知道李从尧对她的言论并不能够尽信,她并不着急。事实胜于雄辩,她等会自然会将事实呈现在他眼前。 “王爷,鱼到了。” 待到容喜将装着小鱼的瓷盆放在桌案上,李从尧的眉头颦的更紧了。君青蓝知道,他眼中的矛盾应该就是近乡情怯的畏惧吧。所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无所惧怕的人吧。所谓无所畏惧,只是未到关心处罢了。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将涂抹着胭脂膏子的纸包拿到了瓷盆边才瞧向了李从尧。 “王爷,您瞧仔细了。” 112 人心向背 君青蓝拔了头上束发的扁银簪子下来,拿簪尾挑了些朱红色的口脂膏子,之后便将簪尾上的口脂探入到瓷盆中,用水涮开后静静退在了一旁。 瓷盆中的小鱼拖着薄纱样的尾巴游的正欢,不断追逐吞噬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口脂膏子。不过眨眼的功夫,小鱼游弋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再过了不到半盏茶,两条小鱼便都翻了肚皮。 “王爷该不会怀疑是我事先在瓷盆中下了毒吧。” 君青蓝微笑着瞧向李从尧,同时将方才挑过口脂膏子的银簪递给他瞧:“您瞧,簪子并没有发黑。” 李从尧的目光从那明亮的簪子上缓缓移向君青蓝。女子束发的簪子被她给握在了手中,此刻齐腰长一头乌发尽数披散下来,滑过蜜色莹润的肌肤,竟叫那人往日里坚韧的目光瞧着带了那么几分别样的柔暖,瞧的人心中一荡。 李从尧立刻别开了眼:“把头发挽起来吧。以后莫要随便在人前散发。” “哦。”君青蓝并未注意到他眸中异常,三两下挽好了发髻,目光却瞧着桌案上瓷盆中的鱼。 “王爷方才已经亲眼瞧见了,瓷盆中的小鱼死亡是因为吞吃了水中的口脂。此举已经能够证明口脂中有毒。而卑职银簪沾染了有毒的口脂,原本该发黑变乌,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君青蓝缓缓说道:“那是因为口脂中所加入的朱砂原本是没有毒的。甚至可以镇定安神,最适合心火亢盛而造成的夜寐不安,心神不宁,但是,却绝对不可常服。一旦用的过了量,经年累月的在身体里沉积下来以后,会叫人思维迟钝,记忆力严重退化,失眠多梦,食欲不振。甚至能叫人脏器受损,便血而亡。” 君青蓝屈指在瓷盆上弹了一弹,清脆的声音震得水面泛起浅浅涟漪。然而两条小鱼却浮在水面上动也不动。 “鱼的脏器肚腹比人要小得多,吞下那么大块的朱砂口脂,自然会肠穿肚烂身亡。”君青蓝抬起头,目光灼灼,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这便是卑职发现的,郡主心智逐渐丧失的原因。”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如玉长指渐渐攥紧了,一拳重重捣在书案上。梨花木的书案咔一声,被他给削去了一块。容喜低垂着头颅动也不动,却将自己的身躯朝着墙面靠的越来越近,恨不能直接挤进墙缝里面去。你们可千万不要看到我! 君青蓝别开了眼,她知道李从尧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好。所以,她没有再开口。这种时候他需要的是时间和安静。 李雪忆原本是个正常人!即便经历了皇宫里面那不堪的一段过往,在端王府中她却仍旧是所有人心目中美丽快乐的郡主。然而,那些稀罕的毒物一点一点蚕食了她本该拥有的幸福。 而且…… 朱砂,生犀。无论哪一样都是李从尧极其熟悉的玩意。甚至,若是没有经过他的授意,这两样东西根本法不会进入海棠苑。 他的本意当然不会是为了叫李雪忆智力退化,变得痴傻,而他却无意中成了帮凶。查来查去,原来自己竟是害的妹妹形同稚儿的真凶,这叫他情何以堪。 “卑职以为,有能力完成这些事情的人并不多。”揽云阁中压抑的气氛叫君青蓝很不自在,她需要尽快脱离出来:“王爷心中可有个章法?” 那藏在暗处的敌人是真的厉害。他不但对李从尧极其熟悉,而且能够直接接触到李雪忆的日常起居。这人必然是端王府内部之人,外人没有这个机会。 “雪忆……”李从尧声音略顿了顿:“有几成机会能恢复正常?” “这个王爷该同刘伯商量,不是么?”她只是个仵作,治病救人解毒这种事情,不归她管吧。 “在整个端王府能够接触到雪忆的基本上都已经被清理。”李从尧眸色微沉,声音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晦涩:“剩下来的人并不多,而且” 而且他们都是能够被信任的。至少李从尧并不愿意去怀疑他们。 “王爷曾同卑职提起过,郡主回府以后,存留至今的人只剩下两个。”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她能感觉出李从尧对于如今这个话题的抗拒。她直到如今从发现,表面上冰山一般的高岭之花实际上居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原来,他早年在边关沙场上磨砺出的热血从来都不曾湮灭。冷淡,只是包裹在他身边,以保护端王府孱弱身躯的一层伪装吧。 “王爷认为是哪一个?”君青蓝闭了闭眼,撕破伪装是痛苦的。既然李从尧在犹豫,那么就由她来替他做决定吧。 “容含……”李从尧抿了抿唇,墙角装死的容喜忽然就将身躯给绷直了。君青蓝瞧见他攥着拂尘的手握的更紧,骨节都泛着青白。虽然他瞧上去与往日里一般无二的挺拔,眼风也不曾朝着这里瞧上过半眼,但君青蓝知道,他在紧张。紧张到已经忘记了脸上那无时不在的微笑面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从尧,一瞬不瞬。 李从尧沉吟着片刻才又继续说道:“没有问题。”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的犹豫,足见对容含的信任。容喜眸色一动,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多谢王爷。” 容喜的声音是颤抖的,连唇角的肌肉都跟着抽搐。手里面朝着的拂尘已经扔在了地上,那轻飘飘的玩意,此刻对他来说几乎有千钧重,以致不能承受。 李从尧朝他摆摆手:“你先出去吧。” “是。”容喜走的很从容,并没有半点留恋和不舍。他再也不担心容含,只因他对李从尧足够的信任。便似,李从尧对他们兄弟的信任。 君青蓝瞧着容喜的背影,忽然觉得羡慕。羡慕他们兄弟之间雄厚的情感,若是……兄长还活着,也会如容喜一般百般的维护着她吧。 “我并不想质疑王爷的想法,但任何的事情都需要有足够依据。 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应该感情用事。”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缓缓说着。 人情是人情,案情是案情。即便再深厚的情感都不能成为掩盖真相的阻碍。 “你不必怀疑容含,本王自然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一定不会对雪忆不利。” “那么便只剩一个可能。”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王爷认为呢?” 李雪忆离开皇宫以后,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只剩下她的乳母张嬷嬷和受了宫刑的容含。若是排除了容含,那便是张嬷嬷了。李从尧却抿唇不语,眼底神色中分明藏着难以言表的沉重。 “卑职以为,张嬷嬷比容含的嫌疑更大。”君青蓝说道;“自打卑职进入端王府以来,容含便日日随着卑职进出。他往日里对海棠苑的关注并不多,也根本接触不到郡主的日常起居。但张嬷嬷不同,她是郡主乳母,得到了郡主足够的信任。而且,她每日都与郡主同吃同睡,至于安神香和郡主的胭脂水粉更是经由她的手来保管。若说,郡主身边真有一人有问题,卑职以为就是她。” “然而……。”李从尧沉声说道:“太过合情合理的事情,往往都有问题。” “你说的不错。”君青蓝颔首说道:“然而,在一个案子里存在的诸多不可能都被排除了之后。剩下来的那个唯一,无论多么的不合常理,都只能是唯一的真相。” 李从尧颦眉:“本王并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张嬷嬷在端王府中的地位是与众不同的,无论是李从尧还是李雪忆都没有将她给当作下人,而是当作府中的老人长辈来对待,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尤其是李雪忆,在亲人记忆一步步的丧失之后,更是对张嬷嬷产生了难以割舍的依赖和情感。只怕在她的心里,已经将张嬷嬷给当作了母亲。 在这种境况之下,任何人都不会明白,张嬷嬷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似乎,完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忠诚?任何人都有个价码,有她认为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其实,有很多事情王爷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罢了。”君青蓝瞧着李从尧说道:“犀角是稀罕物,寻常百姓连见都不曾见过。卑职很好奇犀角的来历,于是曾向姜小爷询问过燕京城犀角的库存情况。” “他告诉卑职,如今的燕京城中,只有皇宫的御药房中才有少量犀角。别处根本无迹可寻。那么,张嬷嬷是从何处得到了生犀来替换下了王爷所用的熟犀?” 李从尧眉峰颦的越发紧了几分。 “朱砂虽不似犀角一般稀少,却也不容易得到。在燕京除了皇宫和普宁寺之外,也只有少量的药铺出售,且价格昂贵。凭张嬷嬷的月例以及年节的封赏,根本不足以支付那样庞大的开支。”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面色渐渐凝重:“王爷可能确定,张嬷嬷到底为何会如此作为?” 113 奇花初现 君青蓝没有再开口,清眸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他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庸人,自然能够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他不愿意去怀疑张嬷嬷,无非是怕伤了李雪忆。 然而,朱砂当中含有极其少量的毒素,原本是不会叫人中毒的。除非经年累月的服用,才会在人体内沉积下来。加上生犀的购置,这是一笔不容忽视的庞大开支。张嬷嬷必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一只出头鸟,凭她自己根本不能成事。 “那日,卑职叫唐影去寻找黑市的账册,便是想要瞧一瞧有没有犀角和朱砂的来往记录。张嬷嬷受人指使毒害郡主,定然不会走光明正大的渠道购买所需物品,何况犀角自来有价而无市。卑职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黑市,一个便是……。” 君青蓝没有说话,只抬了眼睛朝着正东青龙区的方向匆匆瞧了一眼:“这两个地方需要一一排查,相比较而言,只有黑市相对容易接触。可惜卑职不才,没有能坚持到交易会结束,至今也不曾瞧见唐影,不知那日情形如何。若是能得知朱砂的去向,或许能顺腾摸瓜查探出幕后金主。” “这事……。”李从尧沉吟良久,终于缓缓抬了眼瞧向君青蓝:“你只当不知,万不可对外声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以免打草惊蛇。” 他半敛了眉目:“至于张嬷嬷,本王自有计较。” “是。” 君青蓝立刻答应了。她虽然对李从尧说嫌疑目标有两个,然而在她心里,李雪忆悲剧的幕后主使者来自皇宫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在她疯癫之前,险些就成了北夏的国母。凡事都不可能无端端的发生,她的破身而出是个阴谋,之后发生的一切又岂非不是阴谋?这二者之间,必有关联! “将你找到的犀角残块留下,本王会叫刘伯好生查探。”李从尧的神态语气已然平静,与往日那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一般无二:“雪忆的病情你暂且搁下吧。尽快将福来的案子查清楚,好叫雪忆脱身。” “关于这事,卑职也有了一些发现。”君青蓝眼睛一亮,将受伤的手掌扬起,指给李从尧看。 “王爷可还记得,卑职因何会受伤么?” 李从尧眸色一凝:“迷药?” “没错,就是迷药。”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暗夜麒麟发现了卑职的行踪后,为了悄无声息将我缉拿,在房间里放置了完全没有味道的迷药。卑职忽然觉出晕眩,若非以匕首割伤手掌,只怕早就成了阶下囚。” 君青蓝缓缓收回了手掌:“卑职这段时间一直在回忆那日在南德坊所中迷药时的感觉。除了在入睡前有些微的眩晕之外,再没有任何异常之处。所以卑职那会才会误以为是白天太过劳累,并未过多的在意。而那时迷药发作前的征兆,与在楼船上一模一样。所以,卑职可以断定,暗夜麒麟所使用的迷药与卑职在南德坊中所中的迷药一般无二。” 君青蓝瞧着自己的掌心,将唇角微微勾了一勾:“这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终于叫卑职想明白 了当初所中的迷药究竟是什么。” 她缓缓抬了眼,眼底带着自信和从容,耀眼过天上的星辰。 “普宁寺的小沙弥玄空说过,庆元老和尚被咳喘之症折磨了数十年,不得根除。幸得道善自西域游历时带回的奇药才得以将病情控制。然而,那药方却神奇的很,需得将它与熟烟丝十两和匀,放通风处,吹至七、八成干时,再贮于干燥的罐子中备用。每日以旱烟筒或水烟袋,如寻常吸烟之法吸之。正是因为如此,庆元始终不肯配合。玄空便将药材以常规煮药之法熬制再供给庆元服用,但收效甚微。” 男人狭长的凤眸盯着君青蓝,半个字都没有。李从尧比任何人的耐性都要好很多,旁人听到君青蓝总说些与案情无关的话题早就按捺不住。他却只静静瞧着她,眼中无半点不耐。 “卑职曾向玄空求取药方,但玄空并不肯泄漏半个字,只给了卑职一副药渣。卑职将药渣送去给刘伯,就在前日,刘伯已经在药渣中发现了那种传自西域的奇药,叫做曼陀罗。” 君青蓝吸口气说道:“曼陀罗花能够定喘,祛风,治哮喘等。而它还有个神奇的功效却不为常人所知,那便是麻醉止痛!任何人只要服下曼陀罗花便会昏睡不醒,而且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的伤害。” “你的意思是……”李从尧沉吟着说道:“有人在送给你们的素斋中加入了曼陀罗花?” “正是如此。”君青蓝郑重点头:“卑职已经可以断定当时我们所中的迷药就是曼陀罗花。但,这种花稀罕的很。在道善没有回到普宁寺之前,旁人几乎闻所未闻。即便是日日接触的玄空,也只能以西域奇花来称呼它。所以,卑职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是谁能从高手如云的普宁寺偷走曼陀罗,并下入到我们的饮食当中。这人……。”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说道:“这人不但能接触到寺庙中的饮食,更要清楚每一份素斋是送往何处去。” “为何就不能是玄空或者道善下的药?”李从尧缓缓说道。 “没有这个可能。”君青蓝摇摇头:“凡事的发生都需要动机,普天之下没有毫无缘由的案子。玄空生性单纯,并不似穷凶极恶之人。若是他下的药,万万没有将药渣交给我们的道理,那样无异于自投罗网。至于道善,那不是王爷的朋友么?我想,能与王爷相交的人,一定都是可靠的。” “最重要的一条则是,他们与郡主都没有任何的交集。” 福来之死最终的目的是要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向李雪忆,继而牵连上整个端王府。真凶定然是与端王府来往颇多的人,而道善和玄空都不符合这样的条件。李雪忆八年前出事的时候,道善早就离开了普宁寺不知所踪。至于玄空,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这人,能接触到曼陀罗花,又能接触到分发到各府的素斋,在普宁寺中定然位高权重。”君青蓝缓缓说道:“据卑职所知,在普宁寺里掌握着曼陀罗花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玄空,一个是道善。只要将同他 们二人亲密接触过的人一一筛查,该是能找出些蛛丝马迹出来。” “太麻烦。”李从尧微颦着眉头:“道善素来行踪飘忽,玄空却是个中规中矩的小和尚,每日早晚课都会与寺中僧众会和,一一排查耗时耗力。” 君青蓝摊了摊手:“可以重点盘查火头僧,他们有直接接触素斋的机会。” “不。”李从尧沉吟着摇了摇头:“曼陀罗才是重点。你似乎忘记了,普宁寺中还有一个人每天都能接触到曼陀罗。” “您是说……。”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女子整个身躯都颤抖起来,清眸瞪大了,分明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李从尧的意思君青蓝听得明白,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他提到的那人会与这件事情有关系。 “你方才说过,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唯一答案即便多么的不可思议都只能是唯一的答案。”李从尧淡淡说道:“毕竟,你怀疑和调查了所有的人,却独独从没有将他当做过嫌疑人。”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何止是她不会将那人当作嫌疑人,只怕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他。 “去查查吧。”李从尧只说了四个字便抿了唇。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是!” 君青蓝皱着眉,若真是那人就真真无法叫人理解了。那人德高望重,功成名就,做出这种下作事情来,图什么呢? “王爷与他,有旧仇?” “并没有。”李从尧摇头:“端王府中除了雪忆,旁人都极少与普宁寺接触。本王从未他有过交集。” “明白了。”君青蓝缓缓低下了头,这可就有点难办了。毫无动机呢!即便是真的,她查出了真相,又有什么人能够相信? “卑职会尽快再前往普宁寺去。在这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得办。”君青蓝抬眼瞧着李从尧,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卑职想要瞧瞧福来,卑职要亲自验尸。” “重要么?” “重要。”君青蓝郑重点头。 “你该去找姜羽凡。”李从尧声音略顿了一顿,似乎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懊恼。 君青蓝眼睛一亮:“说的是呢。这是皇上指派锦衣卫查办的案子,而且卑职有厂公的口谕,完全可以以锦衣卫的身份,要求大理寺提供便利。” 清美女子微笑着说道:“若是能有姜小爷跟着,那就更方便了。” 李从尧将眉峰不着痕迹挑了挑,终于闷闷恩了一声。君青蓝好奇的瞧了他一眼,这人似乎在生气?管他呢,不重要,反正他经常莫名其妙生气。身体不好的人大约都这么矫情。 君青蓝选择了忽视李从尧情绪的变化,眼眸清亮摩拳擦掌的起了身,俨然打算现在就去找姜羽凡。 然而,女子纤细柔弱的身躯却叫男人一双大掌死死按住。 “你给本王老老实实坐下!”男人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不容置疑。 114第一挡箭牌 君青蓝呼吸一凝,高岭之花般完美的男子容颜近在咫尺。她扭了扭身子,这样的距离叫她很不自在,然而,李从尧的手指力量大的惊人,她被按在椅子上,半分不得动弹。 “三日。”男人狭长凤眸里似暗夜一般幽深:“三日后,随便你想要做什么。” “容喜。”李从尧骤然直起了身,淡淡说道:“将她送回到偏殿去。” “可是……。”君青蓝刚要抗议,李从尧却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俨然没有再同她说话的打算。 “君大人。”容喜笑眯眯凑在君青蓝身边:“奴才送您回去歇息吧。” 君青蓝暗暗叹口气:“走吧。” 容喜将木轮椅掉转了方向,朝着偏殿慢悠悠退了去:“大人莫要恼怒,王爷是为了您好。” 君青蓝淡淡恩了一声,清眸中却半分神采也无,俨然已经自动忽略了容喜方才的话。 “您失血过多,身体虚弱的很。若不得修养,只怕会留下祸根。无论如何,此刻都不适合四处奔走。” 君青蓝手指一缩,是这个原因?李从尧淡漠如尘,拒人于千里,竟会这般将他人生死放在心上?她慢悠悠回过头去,李从尧仍旧端坐在桌案边,手中执着支青玉狼毫却半晌不曾落下一笔,不知在想些什么。君青蓝将唇角微微扯了一扯回过头去,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日将您带回到揽云阁以后,王爷便吩咐刘伯给您用最好的药。刘伯说过,只要仔细调养,不出三日,大人的身体定然能够恢复。”容喜不管君青蓝愿不愿意听,只管絮絮叨叨低声说着。 三日,原来如此。李从尧命令她三日后才许离开端王府,真的是为了叫她好好养伤?她半敛了眉目,李从尧比谁都希望福来的案子能尽快了结。如今,竟然肯白白浪费三天的时间,只为了叫她彻底康复。这人……到底图的什么? 君青蓝抬了抬手,虚弱无力,尤其是自己一双腿,如今只能靠木轮车行走。眼下的境况的确再经不起折腾。之后三日,她安分的很。也终于以自己的身体亲自体会到了刘伯医术的神奇。他说自己三日后必定痊愈,果然如此。 第三日的清晨,她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才下了揽云阁便瞧见容含抱着长剑正冷幽幽瞧着她,眼底的深沉和复杂叫人瞧得心惊。元宝则规规矩矩站在他身侧,瞧见她时,整个人都似瞬间亮了。 “你身子好些了么?”元宝的小身子三两步冲在君青蓝面前,伸出手指朝着她手腕抓去,却在中途改了方向,只轻轻将她衣角牵住。 君青蓝瞧得心中一软,元宝是怕碰到了她的伤口。她缓缓点了头,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好了。” “你要出去?”元宝瞧一眼她身上水色妆花缎安稳的长袍皱了皱眉:“身子才好一些就到处乱跑,怎么得了?” 君青蓝瞧着那人故作深沉的眉目只觉好笑。曲指在他鼻头上重重刮去:“我休息了这么些日子了,不赶紧做事,吃什么喝什么?” “你要去查案?”元宝的眼睛又亮了:“我也 去,带着我。” 他的手指猛然加了几分力道,扯着君青蓝再不肯松手了。俨然打算撒泼耍浑,若是不带他一起去,她也别想走。 “我出入的地方并不适合孩子。”君青蓝如实回答。 她要到大理寺去给福来验尸,先不说与死尸周旋的恐怖,单只说元宝同福来的关系。那样的地方他可去不得。 “我不是孩子。”元宝仰着脸偏过了头去,躲开了君青蓝的触碰,面色忽然郑重:“我父亲曾经同我说过,这个天下但凡是我能想到的地方都可以去,想要做的事情都可以做。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不就是查案?有什么去不得?” 君青蓝听得心中一颤,元宝口中的福来再度叫她震惊。他总在刷新着自己对于福来的认知,他竟能同元宝说出这样的话出来?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这样的言论何其大胆?然而,这样的言论却需要有足够的能力来承载。不然就成了叫人厌恶的狂妄。但是…… 元宝是认真的,眼底中并没有半丝的狂妄。福来这样教导他,是什么用意?君青蓝发现,她对福来越发有兴趣了。 “元宝,我要同你说实话。”君青蓝瞧着元宝,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大理寺,我的目的是为了验尸。我要检验的尸体是……。” “我爹么?”元宝眸色里带着哀痛,却叫他仔仔细细给藏在了眼底。他显然并不希望叫任何人瞧出他的悲伤,于是他拼命仰着头,几乎将整张面孔都朝向了天空。 “那我更要去了。”孩子红润的唇瓣开合,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我相信我爹爹死的冤枉,我一定要亲眼瞧着他能够得到公道。” 君青蓝瞧了他半晌,终于垂下了眼眸:“那你就跟着来吧。”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君青蓝盯着元宝一瞬不瞬:“等会,无论发生了什么,你瞧见了什么都不许退缩。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好!”元宝郑重点头:“我保证。” “容含,你带着元宝。今天骑马,我们得赶时间。” 容含皱眉:“为什么是我?” “或者,我去问问王爷?” 容含狠狠咬牙:“我保证不会摔死他。” “容含哥哥,那可真是谢谢你了。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元宝拿水汪汪葡萄样一双大眼瞧着容含,笑容甜美语声清脆,软绵绵的可爱和真诚。这与方才君青蓝面前的元宝俨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插上了尾巴立刻就能成了狐狸。 君青蓝别开了眼,这个元宝,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来,将来定然是个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可不是谁不谁都能拥有的本事。 福来真真是个神人。 她先去卫所里寻了姜羽凡,那人一听她要去验尸,二话不说牵着马就随着君青蓝走了。 不过姜羽凡的心思俨然没有放在赶路上,眼风总有意无意瞧着被容含护在前心的元宝,眉峰渐渐颦的紧了。 “你特意将我从卫所里叫出来,是要去郊游?” 君青蓝瞧一眼姜羽凡,多日不见,这人的脑回路还是一样的清奇。 “当然是去查案。” “带着他?”姜羽凡忍不住再瞧一眼元宝。那粉雕玉琢的孩子焕然一新,与他从前在德化坊中瞧见的元宝根本判若两人。他安安静静坐在容含身前,一双眼眸水汪汪亮晶晶,饶有兴味瞧着大兴市两旁往来穿梭的人群。 姜羽凡撇了撇嘴,真当他是个傻子?这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要去郊游。 “咱们好长时间不见了,才见了面就框我,你可有些不地道呢。” “谁框你?”君青蓝的目光如同瞧着一个大傻子:“我要去大理寺,但我现在仍在沐休,若想要插手福来的案子,难免要将厂公搬出来。这么点子小事情,我以为,还不需要动用厂公这么厉害的人物吧。” “所以……你才来寻我?”姜羽凡狠狠皱了眉。虽然他非常愿意同君青蓝一起查案,但被人给当作挡箭牌的感觉并不叫人舒爽。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是么?”姜羽凡眼睛瞬间亮了:“什么什么?” 姜羽凡大笑着,牙齿在阳光下瞧起来,晃眼的白。重要这两个字听起来真真叫人浑身都舒坦的很,连周遭喧嚣的人声听起来都似乐曲一般的美妙。 “我要给福来重新验尸。大理寺卿是个头脑极其顽固的人,只怕我搬出厂公来,他也未必会心甘情愿将原本属于大理寺的重要物证拱手让出来。但是,若是有姜小爷出场,就完全不一样了。” 放眼整个燕京,谁能抵得过姜小爷的撒泼耍混?也许你可以不将一个锦衣卫百户放在眼里,但是你绝对不能轻视中鼎世家的定国公府和北夏皇帝唯一健在的长辈。连皇上都要给三分颜面的人,大理寺卿有几个胆子敢惹? “你明明有厂公给的手谕,为什么一定要将我豁出去?”姜羽凡心底生出一簇怒火。你在利用别人的时候,可不可以稍微修饰和委婉一些,这么直白的说出来,真的就不怕伤了彼此的感情。 “咦,你在生气?”君青蓝盯着姜羽凡,眼底分明带着几分疑惑。 姜羽凡冷哼,故意别开了眼。他已经表现的这么明显了,还需要问么? “我原本以为你听了这样的安排会高兴。”君青蓝沉吟着说道:“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非常喜欢自己如今的身份。所以,为了还天下百姓公道和正义,你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生命。这会子,不过牺牲了丁点的名声,居然……这么生气。” 君青蓝咂咂嘴:“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原来你这话不过是说说来糊弄人的。罢了,你且先回卫所去吧,我拿着厂公的手谕,就算费些功夫,估计到了最后大理寺卿该也不会太为难我。” “谁说我在糊弄人?”姜羽凡炸了毛:“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看我姜羽凡什么时候惧怕过权贵?哪一次不是同你一切将案子办的妥妥帖帖?”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但这一次……。” 115冰窖藏尸 “不就是福来的尸体么?我给你要去。”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莫说福来,什么喜来,缘来,苦来,甜来的。只要你开口,都包在我身上。” “不需要那么麻烦。”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可不希望燕京城里天天都有死尸需要检验,只福来一个就够了。” “没问题。”姜羽凡将胸背挺的笔直,声音却忽然顿了一顿。以眼角余光飞快在元宝身上瞟了一瞟:“你方才说要去给福来验尸?” “没错。”君青蓝微微颦了眉头,年纪轻轻这人记性可也太差了。 “你给福来验尸居然带着元宝?!”姜羽凡的声音陡然拔高了,满面震惊:“福来不是他爹?” “那又如何?” 姜羽凡深深吸口气,原来他们都知道要去给福来验尸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去瞧验尸,还是检验自己的亲爹。那孩子竟也执着的跟着,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君青蓝瞧一眼姜羽凡缓缓别开了眼。莫说是姜羽凡,即便是她自己,听说元宝要跟着一同去验尸的时候也难以置信。但她还是答应了,她要瞧瞧,这小孩子幼小的身体中到底蕴藏着怎样的能量,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无所畏惧。 这也是她执意要叫上姜羽凡的原因。她和容含自然可以靠着刘全忠手谕顺利进入大理寺,但是元宝不可以。他是福来的儿子,名义上的苦主,又是幼年。他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被允许进入大理寺后堂停尸房。这种时候便能显示出姜羽凡这个不讲道理的纨绔子弟的好处来了。 以势压人,有些时候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事实与君青蓝料想的相差无几。大理寺卿愤怒的眉眼被姜羽凡蛮不讲理的一声冷哼给彻底的瓦解了。于是,元宝便成了整个北夏历史上最小年龄进入停尸房的人。前无古人,必然也会后无来者。 夏末秋初的天气依旧暑热难当,福来的尸身被存在了冰窖里。大理寺上下瞧见姜羽凡和君青蓝出现就都远远的避开了,这两个人的共同出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便意味着麻烦。没有人喜欢麻烦,惹不起就只能选择躲得起。唯有苗有信好脾气的带着几人下到冰窖中去了。 冰窖门打开的时候,君青蓝瞧着自门缝里喷涌而出的森白气体半敛了眉目。女子清冷眼眸中深沉而严肃,一瞬不瞬瞧着元宝。 “你现在还可以反悔,若是觉得不适可以留在上面。容含会保护你的安危。” 这里离着福来已经很近,阴与阳相隔的只有那一扇门。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在苗有信将大门打开之后彻底融为了一体。君青蓝静静瞧着元宝,尽管他面孔瞧上去平静的很,但他的双肩分明不可遏制的抖动不已。元宝与他们每个人都不相同。他们是陌生人,他们的到来都带着自己的目的。唯有元宝,带来的是思念。他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面对惨死的亲人又岂能释怀? 元宝用力咬着唇瓣,君青蓝瞧的心中一软。将下马时搭在臂弯上的斗篷给元宝系上,手指在他肩头停留,将男童颤抖的具体压下:“你若是……。” “不。”元宝用力抬头:“我要同你们一起下去。无论发生什么, 有义父在身边,元宝便什么都不怕。” 姜羽凡呵呵:“你这义父还真当的有滋有味呢。” “闭嘴!”君青蓝皱眉,暗暗恼怒。义父什么的,可以不要这么认真么? “走吧。”她第一个下到了冰窖中。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的时候,就不要解释! 大理寺的冰窖并不大,方圆不足一丈,却也寒气逼人。才一下来,便一下子将骄阳似火的暑气赶走。舒服了不到片刻,就生出了严冬缩手缩脚的冷。 “大人,还请尽快退出去吧。”容含凝眉开了口。君青蓝大病初愈,若是被冰窖中寒气趁虚而入,王爷那里可要怎么交代? 君青蓝瞧一眼容含,只觉奇怪。那人平常瞧见自己跟看见空气一样。怎么忽然关心起人来?她哪里知道容含此刻的纠结?他亲眼瞧见李从尧将她抱回到揽云阁去,他不是容喜,自然不知君青蓝住的是偏殿。只当二人同床共枕了多日。 尽管他怎么都不能够接受王爷钟情于一个男子的事实,却无力反抗。只能强迫自己接受眼前这未来的当家主父。为了王爷,他也不能叫君青蓝有半点的闪失。 君青蓝哪里能知道容含心里面这些弯弯绕,瞧他难得能对自己说句软话,于是便也勾了唇角,朝他笑一笑:“我没事,你看顾好元宝便是。” “我说苗有信。”姜羽凡冻得缩手缩脚,边用力跺着脚边朝苗有信说道:“你们将停尸房设在这里,就不怕给冻死么?” “当然不怕。”苗有信微笑着说道:“我们预备的有棉衣。” 说着话他走至冰窖一侧,将那里放着的铁箱子打开,自里面取出几件大氅出来。姜羽凡立刻冲上去抢了一件披在了身上,之后挑了最厚实一件朝君青蓝招招手。 “这个厚,你快来穿上。” “多谢。”君青蓝瞧一眼大氅眼眸眯了眯。 早就听说大理寺在夏日里贮藏的尸身能够整月不腐,她当时便猜着大理寺中一定挖了冰窖,所以才提前预备了披风给元宝,却不曾想到大理寺居然会在冰窖中备下大氅。 “也不知谁这么细心,想的如此周到。”君青蓝微笑着自姜羽凡手中接过大氅。 苗有信却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是我娘子阿茹的主意,我觉得极好,就同大人提起过。” “尊夫人可真是冰雪聪明。”姜羽凡听得满眼羡慕:“能娶到这样的娘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苗有信呵呵挠着头,眼底神色却分明对他这话受用的很。 君青蓝给元宝穿上件厚实的棉衣,回首瞧着苗有信,状似无意的说道:“苗大哥回家后,经常会同嫂夫人讨论案情?” “绝对没有。”苗有信连连摆手:“那一次完全是阿茹自己猜出来的,我半个字都没有同她说过。” 苗有信生性忠厚,是托了祖上的荫德才能进了大理寺,他的性子实际上根本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在六扇门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能同案件无关的人谈论案情,以免什么人别有用心,阻碍了司法的公正。君青蓝去过苗有信的家,他对阿茹情深义重,没有什么秘密,这 对于大理寺出身的苗有信来说,实际上并算不得完美的好事。君青蓝是在提醒他,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以免惹祸上身。 “苗少卿紧张什么呢?”姜羽凡嘻嘻哈哈打圆场:“青蓝是在同你开玩笑。不是么?” 姜羽凡拿胳膊肘不着痕迹捅一捅君青蓝,君青蓝立刻点头:“正是。” 苗有信这么个实在人,娶了阿茹这么聪明通透的娘子,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不知变通,遇事喜欢钻牛角尖。有阿茹从旁提点,该是能少走不少弯路。 “你们都离我远一些,我要开始验尸了。” 君青蓝戴好了薄皮的手套,一步步走到福来身边。那人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但自打进了大理寺便一直保存在冰窖中,尸体并没有半点的损毁。君青蓝探指按了一按,福来肌理体肤坚硬如铁,已经彻底冻成了冰人。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惨白如纸,连唇瓣亦如是,瞧不出半点的血色。前心针尖大的的伤口只剩了芝麻大一个黑点,不仔细看已经完全看不出了。 “义父。”元宝手指紧紧攥着,比谁都紧张:“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君青蓝将唇角抽了一抽:“这种事情光用眼睛看一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么快就能有结论,真把她给当神仙了么? 她将肩上的褡裢放在福来尸体旁边的冰块上,从里面掏出装着验尸工具的布包出来打开。瞧了一眼,取了把剪子出来,将福来冻的成了冰的衣服给剪开了。露出整个上肢出来。 “姜小爷,麻烦您过来一下。”君青蓝的手指朝着福来身上深浅不一的旧伤痕迹指了指:“请您将他身上所有伤痕的位置和形状都记下来,出去以后把它画出来给我。” 姜羽凡朝着福来身上瞧了一眼便吸了口气,若非亲眼瞧见,他怎么都不能够相信,天下间居然能有人的身上会落下那么多的伤痕。 “这些伤……”姜羽凡声音凝了一凝:“像是……。” “鞭伤。”君青蓝淡淡说道:“是揉了铁砂的牛皮鞭,而且很多伤痕是在旧伤未愈时再度被抽裂了开来。后期应该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养护,才会溃烂不成型。” 姜羽凡嘶了一声,他出身权贵,又常年在锦衣卫行走,也算是见惯了各种阴私手段。然而,如福来这样的狰狞的伤痕却还是叫他瞧的毛骨悚然。福来生前,到底得罪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仇人。这得多大仇才能将人给打成这样,他居然也能活得下来? “元宝,若是不舒服就先去旁边歇一会吧。” 苗有信的声音叫君青蓝眸色一凝,侧过头去才发现元宝不知什么时候凑近了来。那孩子葡萄样的清澈的眼眸死死盯在福来身上,一瞬不瞬。他的面色却同福来一样,苍白的没了丁点的血色。 “父亲从不肯在我面前更衣。我……。”他缓缓说着:“我竟从来不知道,他受过这么多的伤。” “我带这孩子去一旁休息下。”苗有信牵起福来冰凉的小手瞧着君青蓝。眼前的一切对个孩子来说,实在太残忍。 “不。”元宝却抬起头来,坚定的甩开了苗有信的手:“我不走!” 116再验尸 元宝的身量并不高,尚不及苗有信的腰间。但那小小身躯中瞬间迸发出的力量却任谁也无法忽视,他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宣告着决心。 “你这孩子!”苗有信皱眉:“这里可不是该叫你来的地方。你再待下去,今天晚上要做噩梦,会在梦里面被恶鬼给抓走。” “少糊弄我,我可不是小孩子。”元宝冷哼一声,高傲的仰着头。 苗有信被噎的心疼:“你!。” “让他在这里吧。”君青蓝缓缓开了口:“他以后要面临的事情远远会比今日瞧见的要可怕的多,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种成长。” “元宝。”她低下头,瞧着元宝水汪汪的眼睛,眸色渐渐凝重:“既然你决定在这里我便成全你。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须要提醒你,作为自己的决定,无论你稍后看到了什么都不可以退缩。任何人都要为自己作出的决定来负责。” “我明白。”元宝郑重点头:“我始终会与义父共进退。我绝对不会让义父在再我面前出现任何意外。” 君青蓝嘴角抽了一抽,明明是非常励志的时刻。为什么话从你的最里面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还有,你们那一脸感动的神情是什么情况? 君青蓝果断回过头去,同这些脑子有问题的男人说话,还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叫人顺心。 “苗大哥来搭把手,帮我将福来的尸体翻过来。” 君青蓝招手交过苗有信,两人合力将福来身躯翻转。姜羽凡瞧的深深吸了口气。他原本以为福来胸膛上的伤痕已经狰狞的叫人恐怖,但,当他瞧见了福来的后背才知道,什么叫做惨不忍睹。 尽管福来的肌肤因为过低的温度给冻的成了冰,使那些经年的旧伤痕展现不出纵横交错的溃烂皮肤。但是,却掩盖不住背部伤痕数量之多。 “福来从前到底是做什么的?燕京城的赌坊也太穷凶极恶了些吧。”姜羽凡摇头说道。 “但,他的致命伤始终只有一处。”苗有信说道:“无论他身上原有的伤痕多么触目惊心,始终与他的身亡并没有多大关系。” “这可不一定呢。”君青蓝眸色一凝说道:“凡事的发生必有因果,焉知他身上这些旧伤就不是促成他死亡的导火索?毕竟同他前心的致命伤比起来,这些伤痕看起来才更有杀伤力,不是么?” 姜羽凡听得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苗有信却皱着眉头说道:“虽然你说的话句句听着似乎都很有道理,但那与事实并不相符。办案凭的是证据,并不是无端的猜测。” “你说的不错。”君青蓝将目光重新落回到福来身上:“所以,我正在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 说着话,她自冰面上的刀具里挑了把刀身极薄的小刀出来。姜羽凡好奇的凑了上去,见她手中的那把刀只有手掌大小,刀身薄如蝉翼,形似柳叶。 姜羽凡瞧的哈哈大笑:“你忽然拿出这么一把小刀出来是要修指甲么?” 君青蓝并不与他争辩,将柳叶刀按在福来身上试了试便抬起 手来,侧首瞧向容含:“容含,我需要你的帮助。” 容含与所有人都不相同,他对君青蓝验尸没有丁点的兴趣。自打进了冰窖以后,便抱着自己的长剑坐在角落冰冷的地面上。连眼风都不曾朝着这边扫过。 君青蓝很清楚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在此时此刻,她要做的事情,只有容含能够办到。然而,容含素来不肯正眼瞧她。想要请这尊大神出手,还得想些办法才行。 “你要做的事情关乎到整个案子的关键,或许福来死亡的真相便在此一举。或许……。” “你说能立刻将案子了结了?”容含冷不丁开了口,下了君青蓝一跳,半晌没有再言语。 “……是吧。”那人眼底忽然生出的光亮,叫人瞧着有点害怕。 “案子了结了,是不是就能洗脱了郡主的冤屈?” “那是自然。” “要我做什么?” 容含的速度快的惊人,君青蓝只眨了眨眼,那人已经自遥远的墙角来到了眼前。君青蓝眯了眯眼,为了说服容含她在心中准备了长篇大论,哪知才开了个头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么痛快,怎么叫人有点不踏实? “快说。”容含皱眉催促着。 君青蓝点了点福来说道:“先将他翻过来。” “我来帮忙。” 苗有信才开了口,容含已经将长剑自福来腰肢下穿过。手腕唯一用力,剑身弹起,福来的身躯便被长剑给挑了起来,在半空里翻了个,噗通一声跌回到冰面上。荡起白森森的冰渣子出来。苗有信伸出去的手上来不及收回,抓了满手的冰渣子。惊得手指都缩紧了。 “然后?”容含谁都不搭理,冰冷的眼眸盯着君青蓝淡淡说道。 “拿着这个。”君青蓝将柳叶刀塞进他手中,清眸则在福来身体上瞧了瞧。 片刻后,她将手指指向福来身体上某处,向下斜斜画了一条线:“沿着这个位置,切开。” 众人:“……。” 她说切开?!这是要剖尸么? 苗有信和姜羽凡的目光交错一碰,皆从对方眼中瞧见的惊恐。他们与君青蓝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同她一起办的案子也不在少数。这人时不时解剖尸体的情景历历在目,瞧一次便叫人终生难忘了。 实在……不想再看到。 “我们……。” 二人才张了嘴,容含便将柳叶刀刺入到福来身体中去了。手臂一沉,噗一声响,福来的胸腹上便给划开整齐一条大口子来。 “还有哪里?”容含瞧着君青蓝,他划了这么一刀立刻就明白了君青蓝叫他来的用意。 福来的身体已经被冻硬了,冰块一般的坚固。必须由他借助内力才能将他的尸体破开。 “可以了,就这样。”君青蓝朝他点头表示感谢,目光则瞧向了元宝。那孩子将唇瓣咬的死死的,分明在忍耐。 在北夏实际上并没有人希望自己故去的亲人尸体被开膛破肚,在他们心目中那是不敬先人的大罪过。福 来当然也不例外。然而,他并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这孩子隐忍的功夫也着实叫人刮目相看呢。 “你们若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先去旁边歇息。”君青蓝转眼瞧向姜羽凡和苗有信。 “不用不用。” 二人连连摆手,原来福来的尸体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恐怖。他的身体已经冻硬了,又流干了浑身的血液。所以,尽管被破开了肚腹,却并不似旁人一般鲜血横流,血肉外翻。他的伤口瞧上去只有细细一条线,便似被墨线画上去的一般。并不难叫人接受。 “既然如此,姜小爷你可一定要将所有瞧见的事务都记清楚。” “没问题。”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 他此刻是轻松惬意的,原来剖尸也不是那么恐怖呢。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瞬间将他的惬意击得粉碎。 君青蓝将手指在福来肚腹上的口子处按了按,寻到一个位置,忽然将手臂自破口中伸了进去。男人苍白的肚子上,忽然生出只细弱的手臂,那样的景象叫人瞧的心里面立刻起了层腻味。 然而,君青蓝完全不理会众人渐渐变的难看的面色。用另一只手将福来肚腹扒开,不叫僵硬的皮肉遮挡她的视线。另一只手则朝着空中胡乱挥舞了一下。 “姜小爷,将灯火凑近些。” 她始终低着头瞧着福来,待到觉出头顶暖暖光晕的时候,便将眉峰都舒展开了。另一只手再度探入到福来肚腹之中。这时间便耗的有些长了。众人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自福来身体中传来,那是君青蓝在福来体重翻江倒海。 然而,这样的声音落在人的耳朵里面,便似君青蓝也在他们的肚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酸腐的气息直冲着脑门冲了去,为了面子却谁也不敢真的吐出来。那样的感觉难受的想死。 “君青蓝,你到底在找什么?”姜羽凡觉得神经都快崩溃了,强忍着呕吐的不适,声音嘶哑的问道。 “我怀疑福来血流不止并非自然造成的现象,应该是生前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我需要知道他吃了什么。” 姜羽凡皱着眉,所以呢? “找到了!”‘君青蓝眼睛一亮,将唇角勾了勾。忽然将手腕一勾再一带,另一只手中攥着的柳叶刀手起刀落。 下一刻,众人便瞧见她修长的指尖捏着只红彤彤的玩意出现在明亮的灯火中。 “这是……。” 姜羽凡只说了两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了,飞快跑到角落中呕吐起来。君青蓝的手一直在福来的肚子里面套来套去,忽然拿出来的那一块肉能是从哪里来的? 姜羽凡十分后悔来了这一趟,居然叫他瞧见这么惊悚的一幕。你验尸就验尸,怎么还能从人肚子里面往外掏东西呢?太……恶心了吧! “呵。”君青蓝瞧他一眼撇撇嘴:“这就吐了?你这肚量可真有些浅。咦……。” 她忽然将眸色一凝:“你在那里,那……。” 她缓缓将目光移至自己头顶:“你在这里,谁在掌灯?” 117 福来的尊严 暗黄温暖的灯光之下,容含紧抿着唇瓣,手中紧紧攥着火把站在她身后,纹丝不动。 “莫要乱瞧,专心查案。” 男人的声音冰冷,半分情感也无。君青蓝听得吸了口气,容含转性了?怎的这么配合她,忽然变得听话瞧着总叫人心中不安呐。 容含皱眉:“瞧我做什么,快!” 男人拿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剑把在冰面上用力磕了磕,君青蓝这才低下了头,果然,还是这样的容含瞧着顺眼的多。 “吐完了?吐完了就赶紧过来。” 君青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话她是冲着姜羽凡说的。 “别叫我,我已经死了。”姜羽凡蹲在地上,捂着耳朵装死。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瞧着他,半个字也没有。姜羽凡的手指却渐渐僵硬,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 “为什么总是我?” 君青蓝拿手指点一点脑袋:“因为你的记性好。” 姜羽凡抿了抿唇,君青蓝这话是在夸他吧,可是……一点都不觉得欣喜是怎么回事? “快点。” 君青蓝不再说话了,低头瞧着方才从福来肚腹中掏出来的玩意。内脏藏在福来的腹中,隔着厚厚的肚皮和脂肪,并没有冻得如同他的体肤一般坚硬。君青蓝用力捏了捏,顺手自容含手里接过柳叶刀。在那鲜红的内脏上,飞快划下了一刀。 “这是胃。”君青蓝边将福来的胃拨开,边慢条斯理说道:“所有人进食过后,口中的食物都会在胃中停留,待消化完成后再进入肠子。无论是谁动手杀了福来,他都不可能动也不动,任人宰割。他只要稍加反抗,身体上必然会留下搏斗的痕迹。” 君青蓝侧首瞧去,姜羽凡已经再度凑了过来。这才满意的垂下眼眸,继续开了口。 “然而,福来并不曾有过半分的反抗,却失血过多而亡。所以,我怀疑他在受伤时已经昏迷或是死亡。福来生前除了赌博并没有过多的爱好,但普宁寺内外禁止赌博。我差问过与他同时做工的几个伙计,他们都能证明福来在晚饭后就会回到房中睡觉。故而,在晚间他胃中食物消化的速度会非常缓慢。剖开他的胃,定然能瞧出他那一日夜间用过什么。” 说着话,君青蓝已经彻底将福来的胃破开了。破开胃壁后的内里还是柔软的,带着肉眼可见的黏液。 人的胃如同一个口袋,里面装这些尚不及消化的糊成一团的食物残差。黄黄白白,黏糊糊的视觉实在不够美妙。待到君青蓝将手指探入到不知名的粘稠物中时,忽然觉得身边明亮了许多。侧目瞧去,姜羽凡和苗有信都已经不见了踪迹。远远的听见元宝呜呜嚷着:“你们怕自己躲起来就是了,为什么把我也带走?” “闭嘴。”苗有信沉声说道:“那情景是个孩子能看的么?再说话就劈晕了你。” 元宝的声音立刻消失,便显得姜羽凡呕吐的声音惊天动地。 君青蓝听的撇了撇嘴,瞧一眼举着火把站在身侧的容含。只有那人还是一如既往,眼底连半分情绪也无 “还是端王府的人可靠。”君青蓝由衷赞叹。 她也知道眼下自己干的事情超越了人类忍耐的极限,他们呕吐逃避原本就是正常的。但,容含的淡定却叫人吃惊。 “这同当年战场上的厮杀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容含声音淡淡的,君青蓝却越发的震惊。容含原先竟是上过战场的么?他与李从尧年龄相仿,从前该是李从尧近身的随扈侍卫吧。端王府早在数年之前便没落了,当年陪着李从尧一起在边城沙场上舔过血的人怕是只剩下容含一个了,他们之间该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容含又到底犯了多么大的罪过,居然甘心忍受宫刑? 如容含这般的身份经历,即便被李雪忆事件连累赶出了端王府,李从尧也定然会给他安排好后路。不说加官进爵,进入京卫绝对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他如今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宦官。 都是怪人! 君青蓝将目光自容含身上移开,再度瞧向手中攥着的福来的胃。他胃里的食物残渣都已经给掏出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就此罢手。修长的手指贴着他的胃壁四下里摸索游走,一寸寸小心的试探着。 容含瞧的皱了皱眉。瞧那人对那恶心玩意的执着就不明白,王爷到底为什么就高看了她一眼? “找到了!” 耳边陡然传来女子一声惊呼,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容含凝眸瞧去,她终于将手指取了出来。薄皮手套上已经被福来胃中的黏液给糊的亮晶晶,挂着些意味不明的玩意。瞧着似乎并未没有什么值得叫人高兴的玩意。 “你找到什么了?”姜羽凡离得她八丈远,虽然对她找到的东西好奇的不得了。却死都不肯往她身边凑,只伸长了脖子,两只眼睛眨也不眨朝着这边观望。 “就是这个。” 君青蓝拿另一只手的手指拨弄着手套上沾着的物件。那是头发丝一样细长的一条线一般的玩意,却短的很,只有指甲盖大小。君青蓝将手套脱下卷起。将那细长如丝的东西给卷在了里面。 之后便将福来的胃塞回到他的腹中,取了针线打算缝合他的肚腹。无奈那人身体太过坚硬,只能以手指在他身体伤口上抹了一把。眼看着在冷气的作用下,他肚腹的伤口渐渐贴合在了一处,只余白白一条浅线。 “福来,如今条件所限,我无法将你伤口缝合。不过,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君青蓝微笑着朝那直挺挺躺着的尸体说道:“因为你知道,我马上就能为你洗脱冤屈。” “怎么,你查出福来死亡的原因了?” 姜羽凡瞧见她收拾好了现场便立刻凑近了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方才找到的究竟是什么?” “自然是极其重要的证据。” 君青蓝抓起福来的衣裳,原本打算着给他盖上。然而,衣裳被冻得焦脆,让她方才那剪子一通乱剪,早就成了碎片。君青蓝试了半晌,终究于事无补。 “苗大人,等来日方便了,麻烦您寻件合适的衣裳拿来给福来穿上吧。这样赤条条的离开的确有些可怜。” 苗有信点头说了一声好。元宝便 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却并没有开口。 “我大约已经找出他死亡的真相了,如果可以还请寻一具棺木过来。好叫他早日入土为安。” “有。”苗有信说道:“他的案子没有结案才会一直停尸在大理寺。当初将他尸身抬入冰窖的时候是装了棺材的。就在那里。”苗有信抬手朝着冰窖背光处指了指。君青蓝凝眸瞧去,果然瞧见黑漆漆一团木色。 “都来帮个忙,把他抬到棺材中吧。”君青蓝缓缓说着,率先按住福来一只肩膀。 姜羽凡挽起了袖子,凑至他跟前:“你走开,这么细的胳膊腿哪里用得着你?我们来就行。” 说着话,他将双手自福来腋下穿过,抱住了他两只膀子。苗有信和容含一人攥住了福来一条腿,三人合力将福来抬起,朝着背光处的棺木走了过去。 意外却在谁都不曾想到的瞬间发生。 福来的生活并不富足,他身上所穿的衣裳料子极其低劣。而他本身在冰窖中冰冻时间过长,身上的衣服早就冻的纸一般脆薄。在众人大力拉扯之下,脆薄如纸的裤子忽然间就碎了。 众人眼睁睁瞧着福来的裤子如同被撕碎了的纸片,混杂着冰屑,迅速坠了地。福来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做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尴尬。姜羽凡扯了扯唇说道:“咱们走快些,莫要叫他在这光天化日下暴露的太久了。” 三人从要加快脚步,君青蓝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慢着!” 女子清眸如水,一瞬不瞬盯着福来,半晌没有动弹。 姜羽凡呵呵笑道:“青蓝,我居然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嗜好么?” “他身上穿着的那是什么?”君青蓝弹出一根手指,朝着福来腰下指去。 姜羽凡瞄了一眼:“兜裆布你没有见过?你还真希望他一丝不挂么?” 君青蓝抿了抿唇,瞧向姜羽凡:“你不觉得他的兜裆布有些奇怪?你会用这样的兜裆布?” “你问这么私密的问题可叫我怎么回答。”姜羽凡半垂了头颅,似一脸娇羞:“弄的人家多不好意思。” 君青蓝挑眉:“少废话。” “不用。”姜羽凡斩钉截铁说道,脸上连半分羞涩都没有了。 君青蓝吸口气,神色间似乎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激动:“你们将他放下,容含留下帮忙,其他人请暂时回避。” 在验尸这个领域,君青蓝拥有绝对的至尊地位。她说的话是没有人反驳的。待到她话音落了地,身边就只剩下容含了。 “麻烦你将他的兜裆布打开。”君青蓝平静的说着。 容含皱眉:“为什么是我?”他冷冷瞧着君青蓝,将唇瓣紧紧抿着。眼神如同瞧着个变态。 “因为这事只有你能办。若是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将会彻底恢复郡主的名誉。” “哧。”君青蓝话音刚落,容含便将福来的兜裆布给彻底的撕开了。 “这”两人被眼前瞧见的真相,彻底惊呆了。 118 东施效颦 “我要立刻禀告王爷。”容含起身便要离开。 “不是时候。”君青蓝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这事现在还应该是个秘密,关键的时候才能公布于众。还请你尽快将他的衣裳整理好吧。” 容含皱着眉,沉吟了片刻,便将自己来时穿着的长袍给脱了下来,裹在了福来身上。君青蓝想了想,将自己的棉衣也脱了,给福来裹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瞧,除了头颅,再看不到半点裸露的肌肤。 “好了,将他抬过去吧。”君青蓝远远退开了去,瞧着众人将福来尸体安放在了棺材中。 元宝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反倒跪在棺木旁冷硬的地面上,半晌没有动弹。君青蓝远远瞧着,并不上前安慰。 这是福来横死之后,元宝与他的第一次相见。那孩子瞧上去活泼的很,实际上将什么都放在了心里。他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悲伤和柔弱。即便瞧见了福来,也坚持到了他入棺的最后一刻,才隐隐的崩溃。 君青蓝知道,在元宝的心里是藏着尊严的。他的脆弱不该成为被人围观和怜悯的资本。于是,她不上前,也阻止旁人上前。众人站在冰窖的门口,默默陪着他一起哀悼。 功夫不大元宝就起了身,走至君青蓝身边的时候,他的眼眸些微的泛着红。眼角却是干的,俨然已经整理过了。 “够了?”君青蓝瞧着他低声问道。 “嗯。”元宝缓缓开了口:“还不是时候,我父亲仍旧死的不明不白。” 他的话听上去似乎语焉不详,却已经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楚了。等到案子彻底了结那一日,才是他真正祭奠父亲的时候。 君青蓝抬手,手指在他细软头发上擦过:“好。” 元宝身躯一颤,大眼睛里面水盈盈亮晶晶。他知道,他的意思,君青蓝已经听懂了。对于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却给了元宝难以言表的安慰和温暖。他半垂着头颅,走至君青蓝身边,牵起她的手低声说道:“义父,咱们走吧。” “义父?”尚未等到君青蓝答话,元宝却忽然抬了头:“你太过分了!” “……恩?”君青蓝一愣,不明白元宝忽然间这个腔调说话是什么情况。 “赶紧出去!”元宝的手指加大了力道,不由分说拖着君青蓝便朝冰窖外走去。 他人小原本力量也单薄的很,这会子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了无穷的力量出来。君青蓝竟被他给带的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而元宝却俨然不打算停歇,仍旧拖着她执着的往外面走。 “元宝,你做什么?”君青蓝努力稳住身形,忽然被一个孩子扯得东倒西歪可有些太难看了。于是,她紧绷着面孔说道:“放手。” “不放。”元宝却颦着眉:“等你出去以后,我再同你说话。” 他眼中的坚定将君青蓝所有的疑惑都给暂时压在了心底。若不是亲 眼瞧见,她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她竟然有被一个孩子支配的一天。 “现在已经到了外面了。”冰窖外面刺目的阳光叫君青蓝觉得不适,抬手遮挡了直刺入眼中的光线。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元宝。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元宝却并没有放开牵着君青蓝的那一只手,反倒用两只手将她整个手掌包裹住。良久,他才放开了手,唇齿边挂着满足而温暖的笑容。 “好了,你的手终于暖和了。” 手?他方才坚定而严肃,强硬的拉着自己从冰窖里面出来,是为了她的手?这是什么神奇的脑回路? “你方才将棉衣给了我父亲却并没有再找一件来穿上,我想你应该很冷吧。手指几乎没有丁点的温度。你才大病了一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寒气?” 元宝将双手背在身后,紧紧皱着眉头,神色冷峻而严厉:“你明明是个病人,却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实在不智。你要知道,若是你再病了,莫说是立刻结案,连查案都不可能。你的脑子呢?” 君青蓝:“……。” 虽然他这话说的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这样的姿态神色怎么瞧着都叫人觉得怪异。似曾相识。 “你……。”君青蓝伸出根手指,朝着元宝额头重重点了下去:“好端端的,学别人做什么?” 他那冰冷而淡漠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像极了李从尧。李从尧长着张高龄之花般完美的面孔,无论做什么都是美的。而元宝只是个不足六岁的孩子,刻意作出这么一副老城冷酷的样子来。 很可笑啊!这不是东施效颦么? “你严肃点。”元宝将头颅侧在一旁,躲开君青蓝的触碰:“我是认真的。” “你小小年纪就执意要跟随我到冰窖里面去验尸,完全没有想过这是否是你这年纪该做的事情。你这么鲁莽,冲动,拿什么脸来教训我?” 君青蓝屈指重重敲在元宝的头上,趁他呆愣的功夫,彻底揉乱了他的头发。 “你干什么?”元宝怒极,索性不再躲避,叉腰瞪着君青蓝:“人都是有尊严的!” 君青蓝拍了拍手,瞧着那顶着一头乱草的男童,心情大好。转过身去,彻底无视了他的存在。并不是所有的人做出淡漠冷酷的深情,都是李从尧。 “姜小爷。”她瞧着姜羽凡说道:“方才在冰窖中瞧见的东西都记清楚了吧?回去以后麻烦你尽快画一份复原图出来。我有急用。” 姜羽凡将眉峰一挑:“想要我画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呢,我的脑子有时候不大清醒,需要开导一下。” 君青蓝侧目:“你想如何?” 姜羽凡立刻将眉眼弯弯,面上笑容亲切而和善,抬肘搭在君青蓝肩头上:“你方才避开了我们解开了福来的兜裆布瞧见什么了?为什么不叫我们也瞧瞧?可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证据。” 君青 蓝呵呵:“他有的你都有,并没有什么特别。原来你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我……。” 姜羽凡听出她话中意思大有深意,才要解释却忽觉肋下一阵钝痛,唔一声蹲下了身去。二人眼前,元宝正缓缓摇着手腕,眼底之中带着几分警惕和不屑。 “离我义父远一点。”他说。 “你!”姜羽凡气急,抬手便要去打元宝。 然而,元宝滑溜的很,身子便似一条游鱼,呲溜一声转在君青蓝身后。之后,他努力垫着脚,飞快朝君青蓝轻声说道:“一切都是王爷的吩咐。” 君青蓝抿唇无语。李从尧特意指派个元宝天天针对姜羽凡是个什么情况,燕京城这些个大人物都这么闲么? “咱们走吧。”她略略垂了眼眸,带着元宝离开了姜羽凡的身边。 这家伙是个鬼灵精,他才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提起李从尧,分明是借着李从尧的名头叫自己出头保护他。都说生子肖父,早就隐隐觉得福来元宝这一对父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如今…… 不知方才发现的事情被他知道以后,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出来。 她不再理会任何人,牵着元宝往大理寺外走去。 姜羽凡和苗有信哪里肯就这样放他离开?二人加快了脚步,叫自己与他齐头并进。 苗有信沉吟着开了口:“我瞧你从冰窖出来以后若有所思,可是已经查到了重要的线索?”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算是有些发现。” “可以结案了么?”姜羽凡眼底生出几分喜色。 “还不行。”君青蓝缓缓摇摇头:“这案子想要结案,还缺少一个重要的证据。所以……。” 她脚下步子略略一顿,瞧一眼明媚的日色说道:“所以,我现在要去另一个地方。或许,会有很大收获。” “去哪?”姜羽凡整个人都亮了:“我同你一起去。” 君青蓝停步,侧目瞧向姜羽凡:“你现在不是该回去画现场图么?” “急什么呢?”姜羽凡说道:“不是还有更重要的证据么?我和你一起去,才能将现场图画的更多,更详细不是?” 君青蓝静静瞧了他半晌才将唇角扯一扯:“也行,你跟着吧。但是……。” 她忽然将眸色一凝:“不许再欺负元宝!” 姜羽凡撇撇嘴:“我这么大的人,没事欺负个孩子做什么?你完全是多虑了。” 君青蓝并不与他争辩,拱手同苗有信告辞。 众人出了大理寺,君青蓝原本想让容含送元宝回去。然而那两个就像约好了一般,谁都不肯离开。君青蓝无奈之下,只得带领着大队人马开拔。 待到君青蓝吩咐所有人停下的时候,姜羽凡已经被眼前瞧见的去处彻底的惊呆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119谁是真凶 空旷的街道上,九级台阶的尽头,朱红色肃穆的山门,在诉说着北夏数百年的荣荣辱兴衰。天下间所有的寺庙,都不及眼前这一个地位的万分之一。 普宁寺,姜羽凡眯了眯,君青蓝忽然来这里做什么? “你该不会说……。”姜羽凡艰难的侧过头去,瞧着高高在上的普宁寺咽了咽口水:“凶手在普宁寺里?” “是谁?”眼底的不适和难以置信不过转瞬之间。下一刻,姜羽凡的眼睛忽然亮了,满目的兴奋:“快跟我说说,谁是真凶?真没想到普宁寺这群和尚表面上看上去一个个道貌岸然,居然也会做出这么龌龊的事情出来。杀人嫁祸,这可太刺激了些。” 君青蓝瞧他一眼:“我从没说过真凶是普宁寺的和尚。” 姜羽凡眨了眨眼:“那你来这里……。” “只想来验证一些想法。” 说罢,她不再理会姜羽凡,侧过头去瞧向硕大的普宁寺投下的暗影。那暗影便似蹲在黑暗中的一只巨兽,即便是再毒辣的阳光也无法刺穿它坚硬厚实盔甲一般的皮毛。他静悄悄睥睨天下,似乎不起眼,却任谁也无法将它忽视。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一跃而起,将你一口吞噬。 这样的地方,叫人望而生畏。那是一种自心底里生出的敬畏,毫无缘由,却藏在心里挥之不去。 “我们走吧。”君青蓝半敛了眉目,缓缓踏上了台阶。 这是她第三次前来普宁寺,每一次的感受和境遇都不一样。在君青蓝的心目当中,这一座辉煌的皇家寺院完全就是个不祥之地。承载了太多痛苦和不幸的回忆。 希望这一次到来之后,再也不会因为查案来跟这些比达官显贵还难缠的和尚们打交道。 “咱们去哪?”姜羽凡走在了最前面,在这些人当中,与普宁寺上下最熟悉的便是他这个皇亲国戚纨绔子。 “西院。” “要去找道善老和尚么?”姜羽凡微笑着说道:“也没错,那老头子可是普宁寺的活宝贝。想要知道些什么,找他准没有错。” “不找道善。”君青蓝眸色一凝,唇角边笑意微凉:“要找的是庆元。” “庆元?”姜羽凡眨了眨眼:“庆元长老病的那么厉害,早就已经闭门谢客。莫说外人,即便是普宁寺的和尚,寻常也莫要想瞧见他。他能知道什么?” 君青蓝并不解释,只微微一笑:“并不需要他知道什么,我们就是去探病。” 姜羽凡眨了眨眼,眼瞧着眼前人离着自己越来越远。 去探病?鬼才能相信! 普宁寺的西院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寺院任何地方都不同。君青蓝深深嗅着空气中漂浮着的苦涩药味微颦了眉头。看来庆元的固执占了上风,他始终还是不肯以正确的方法来服药。 他如此固执己见,是真的为了遵守教义,为了信仰不惜牺牲性命。还是……他原本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性命? “玄空?”君青蓝一眼瞧见了屋檐下正在水桶中清洗着药壶的小和尚。天气热,那小和尚只穿了件灰扑扑细葛布的僧袍。两只袖子挽的极高,忙的一头汗水却连擦也顾不得擦上一下。 “阿弥陀佛。”玄空瞧见他们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朝他们合十行礼。 “几位施主这次来是专程来找小僧?还是 ……。” “自然是想来瞧瞧庆元长老。”君青蓝从善如流,温和说道:“不知今日能不能有幸与禅师相见?” “师祖早已闭门谢客,只怕……。”玄空眉目中显出些许为难,后面的话并没有打算出口,只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君青蓝。 眼前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聪明人,他的意思即便不说,他们也一定懂。 然而,他并不了解君青蓝。 君青蓝从来就没有将自己当成过聪明人。于是,玄空立刻看到那清美女子蜜色莹润的肌肤上生出浅浅一丝笑容出来,细碎的白牙在阳光下一闪,险些晃了他的眼。 “我有重要的事情呢,今日非得见他不可。还请小师父给通报一声吧。”她说。 玄空半垂着头颅:“并非小僧不通情理,实在是师祖的身体无法允许会见,这也是主持师叔的法旨。施主们若真是有要紧的事情,可以先去请主持师叔的法旨,小僧自然不敢阻拦。” 玄空的声音谦逊,态度和蔼的无可挑剔,然而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他的意思很清楚,若想见庆元,除非有主持方丈出面。 “青蓝。”姜羽凡凑在君青蓝身边说道:“咱们回去吧。主持可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君青蓝只当没有听见,仍旧笑眯眯瞧着玄空:“我自然知道长老身体欠安又德高望重,若是没有获得允许,哪里敢来求见禅师?” 玄空一愣:“你们真有主持的法旨?” “那倒没有。” “哦。”悬空显然松了口气。 “是道善禅师命令我们前来与庆元长老相见。” 主持方丈她自然是请不动的。若说这个普宁寺中还能有一个人说话比主持都管用,那就只剩下道善了。 玄空吸了口气,两只眼睛都瞪大了,这怎么可能?姜羽凡吸了口气,两只眼睛都瞪大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不可能。”玄空坚定摇头:“太师叔祖就在屋中下棋。小僧并未听他提起过还要命人前来。” 姜羽凡将唇角一扯瞧着君青蓝。这就尴尬了,谎言直接被戳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丢人? “你没听过不代表没有。”君青蓝面不改色,并没有因为谎言被识破而生出半分的慌乱出来。依旧淡定而从容:“不信,你去问问道善禅师?” 君青蓝的坚定动摇了玄空的意志,他渐渐有些拿不准她话中的真假。 “禅师命我们前来定然有重要的事情,你可莫要再犹豫了。万一误了大事,只怕谁都担当不起呢。” 这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玄空再不犹豫,扭头朝着禅房走去。 姜羽凡呵了一声,朝君青蓝竖起根大拇指。面不改色一本正经的说谎,天底下除了你怕是也没谁了。 君青蓝淡定转身,瞧着元宝说道:“凡事都有两面,用在对的场合,这个就叫做策略。懂么?” “懂!”元宝重重点头,满目的崇拜。义父威武,义父果然最厉害。 姜羽凡咂咂嘴,忽然觉得牙疼。这么教育孩子,真的没有问题? 那一头,君青蓝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玄空,一瞬不瞬。眼看着他踏上了台阶,将房门推开,忽然就动了身。姜羽凡从没有见她跑的这么快过,便似一阵风,从眼前一闪就过 去了。 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玄空伸手推开了房门。之后,君青蓝就到了。一把推开了玄空,强势闯入了房中。 “君青蓝见过庆元长老,今日来此实属无奈。若有惊扰之处,还请禅师担待。” 女子晴朗的声音自禅房中传来,在所有人心中炸开了花。还以为她叫玄空通报了之后会有多么高明的手段,原来就是直接登堂入室,强制登门? 这么简单粗暴,真的合适么? “施主,你怎可如此?!”玄空小和尚忙不迭追了进去:“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和尚的声音是痛心疾首的,俨然内心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伤害。姜羽凡瞧一瞧与他一样没能反应过来的容含和元宝,大家都在犹豫这时候的去留。忽然觉得好尴尬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没有做亏心事! 但,众人意料中的暴风骤雨却并没有出现。屋中,一片宁静,半点声音也无。 “咱们进去吧。”元宝飞快说道:“义父需要我们帮忙。” 姜羽凡皱眉,帮忙就帮忙,你挽袖子做什么?还想要打架么?普宁寺护院的武僧厉害着呢,跟他们动手,不是找死? “我想……。” 他才开了口便瞧见玄空已经出了门,站在台阶上朝着院中众人合十一礼。躬身说道:“各位施主请进来吧。” 众人:“……。” 这是见了什么鬼?玄空居然不再赶人,还要请他们进去? “走。”元宝一心记挂着君青蓝,扯着容含率先朝着禅房中走去。姜羽凡立刻跟上了。 “端王爷,您也在?” 姜羽凡彻底的惊着了。他再也不会想到,普宁寺中最清净的西院今天竟然这么热闹。庆元长老的房间里不但有道善,还有李从尧。他们进去的时候,李从尧正和庆元下棋。道善和君青蓝则站在一旁观瞧。 屋中一片祥和,哪里能瞧出半点被不速之客登堂入室的慌乱? 李从尧并未说话,只朝姜羽凡略点了点头。狭长幽深的凤眸始终焦灼在桌面上的棋盘上。此刻正轮到庆元落子,却是半晌不见动静。 屋中静的针落可闻,姜羽凡只觉憋闷,也走至棋盘前观瞧。不知李从尧和庆元下了多久,棋盘上黑白色的棋子交战正酣。庆元的黑子正被李从尧的白子给逼在了一个角落中进退不得。 庆元久病,身子虚弱的很。后背靠这个软枕,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撑在了桌子上。许是思考的太久了,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出来。 李从尧忽然抬手,如玉长指毫无征兆搁在了棋盘上,抬手将棋盘拨乱了。黑子白子毫无规律推叠在一起,失去了生气。 “施主这是为何?”庆元皱了眉。 众人都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任谁也想不到他竟忽然由此一手。 “未解之事才更加值得回味。”李从尧淡淡说着。庆元梅峰依旧紧颦,不得舒展。 “哈哈。”道善却忽然抚掌大笑:“世间之事大多遗憾,世人只追求完美,却疏知残缺才是真正的美。只有放下,才能得大自在。李小友才真真是个高人。” 李从尧神色如常:“大师过奖。” “君青蓝。”他侧首朝着站在身侧女子瞧去:“你这会才来,可太慢了些。” 120 人生如棋 君青蓝默不作声,半眯着眼眸瞧着李从尧。他说这话俨然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普宁寺,但是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同他说过这个。 男人动也不动,任由她打量。他如珠似玉的面庞之上,一双眼眸尤其的黑。较之暗夜更加深沉,比寒渊还要幽深。似一眼望不到底,根本瞧不出他丁点的心思。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是我的错,有些事情耽搁了。” “原来你早就同端王爷约好了么?”姜羽凡眨眨眼睛说道:“我就说你怎么突发奇想要到普宁寺来,原来是来瞧下棋的。” 君青蓝莞尔不去解释,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真相。这样的误会非常好,至少能够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她没有被谢客的广元撵出去。 “君小友,你进来也瞧了半晌了。对方才那一局棋有何高见?” 道善一句话,叫君青蓝瞬间成了焦点,连庆元都抬眼瞧向了她。君青蓝不慌不忙,只将唇角微微一勾,缓缓开了口。 “这屋中,哪里还有棋局?” 道善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嘹亮:“君小友说的是,本来无一物,庸人自扰之。小施主们早就已经放下了,倒是老和尚我仍旧牵挂着那一局棋,反倒着了相。如今燕京的这些小友们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姜羽凡挠挠头,表示这话完全听不懂。原本想要问一问,瞧一瞧屋子里的人各个高深莫测,连元宝都抿着唇一脸严肃,便将好奇的心思给彻底压了下去,不敢开口了。 庆元的精气神已经在方才的棋局中完全耗尽了,此刻缓缓合上了眼眸,将身躯自桌案上抽离整个压向了靠枕。他的呼吸粗重,与旁人不同,似什么人在奋力拉动着风箱。 “庆元长老的病情还是没有缓解么?”君青蓝将眉峰一挑,瞧向了庆元。 庆元俨然没有力气说话,只缓缓摇了头。倒是一旁的玄空开了腔:“师祖身子本就虚弱,近来天气又始终燥热难当,无疑火上浇油。施主不如同小僧出去说话吧,好叫师祖好生休息。” 君青蓝瞧一眼庆元。那老和尚的年纪比道善还要大上许多,早就已经是风烛残年。因为久病,一张面孔蜡黄没有半点血色,颌下的胡须也掉的干干净净,显出面上难掩的沟壑。这样的庆元,早已经瞧不见当年面容饱满时的慈眉善目,便于世间大多将死的老人一般,油尽灯枯。 “好。”君青蓝点点头,别开了眼。 道善也起了身,朝着李从尧说道:“不如李小友也随老衲到别处喝茶去?” 眼看着众人都要离开,玄空长长舒了口气。将双手合十由衷念一声阿弥陀佛,引着众人出门。 君青蓝走在最后,经过庆元时忽然将脚下的步子顿了一顿。清美的眼眸注视着将睡未睡的老和尚微勾了唇角:“长老,我是个俗人,一直有个问题不明,希望长老开解。我想请问,好死和赖活着到底哪个更好。” 庆元身躯一颤,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明明是奄奄一息的老人,此刻眼底却分明有精光一轮,一瞬不瞬盯在君青蓝身上。 君青蓝执着的很,抱拳行礼,动也不动:“还请长老开解。” 玄空刚要上前却被道善拦住了去路:“莫要打扰师侄讲学。” 庆元的身躯又一颤,似是叹了一口气,缓缓垂了眼眸,眼底那瞬间的光亮熄灭了,再也瞧不见。 “众生有六道轮回,周而往复皆是机缘。能投人道已然是莫大的机缘,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皆为业障使然。若业障未得消除便私自结束生命,只怕业障会更加深重。还请施主珍惜生命才是。” “长老说的很对。”君青蓝点头说道:“但人生在世实在凄苦的很,不如一死一了百了。至于来世已然与我无关,何必要在乎?” 庆元的呼吸一凝,忽然间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细碎低咳自他口中溢出,竟延绵不绝。君青蓝知道,庆元是哮喘病发了,但她没有躲避,只静静站着观瞧。她曾瞧见过李从尧病发时的咳嗽,两人都病的厉害,但症状却决然不同。李从尧发病时是猛烈的,咳嗽的如同暴风骤雨,往往吐血昏迷,叫人心惊胆战。 然而庆元却是疾风细雨,瞧上去似乎并不激烈却没有尽头。渐渐的将一张面孔都憋的红了,气息也孱弱起来,竟似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 “麻烦施主让一让,叫小僧立刻给师祖用药。”玄空丢下众人奔了过来。 然而,道善却比他速度快了许多。几乎眨眼之间便到了庆元身边,手指也不知在他身上哪里按了下去。之后便将掌心摊开贴在庆元前心,缓缓给他渡气。庆元的身躯倒向床榻,呼吸却渐渐平稳了。 李从尧收回目光,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莫要打扰两位老禅师。” 玄空瞧了半晌,并没有他能够插手的地方,便垂了头颅领着众人出了禅房。他反手将房门关上,又站直身躯立于禅房门口,门神一般,俨然不打算叫任何人再靠近禅房。 “小和尚。”姜羽凡呵呵笑道:“我们可还没打算走呢,这就是你们普宁寺待客之道?” 玄空面色一红:“小僧……。” “里面不是有道善老和尚么?这里又是你们普宁寺的地盘,谁还能进去将你师祖抢走了?” 玄空挠一挠头,面色渐渐红了,这会子也发现自己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一些。于是,一张面孔顷刻间涨的通红:“对不起,是小僧招呼不周。请各位施主先屈尊到小僧房间里歇歇脚,等着太师叔祖吧。” 如同玄空这样的小沙弥原本是没有单独禅房的,但因为他要近身伺候庆元,于是,寺里专门将庆元房间的小库房收拾出来,叫他暂住。 这房间小的很,只能放下一张竹床,和一张桌子。再有便是靠墙摆着的一只箱子,放着玄空换洗的衣物。这屋子常年被当作库房使用,透着股潮湿的霉味,连地面青砖的缝隙里都生出了苔藓。 玄空面色微红,让几位客人坐下:“小僧房间简陋,还请各位施主见谅。” “挺好挺好。”君青蓝微笑着率先坐在了长条凳上,招手叫玄空过来坐下:“庆元长老的病情,始终这么严重么?” 玄空重重叹了口气:“药已经用了不少,太师叔祖给的神药也几乎就要用完了。却总不见好转。” 长老可是还坚持只用汤药?” “是的。谁劝说都没有用处。他只说这是他命中该受的业障,强求无益,一切随缘。” “长老所用的药物往日都是谁在保管?怎么这么快就要用完了?可有找到替代的药物?” “太师叔祖将药方子和那奇药给了小僧以后,便始终由小僧一人保管。除了小僧和师祖没有任何人能够接触到。然而,这药用起来实在太快了。太师叔祖当日明明给了那么多,才过了半个月不到,竟然所剩无几。但愿佛祖保佑。” 玄空抬手擦了擦眼睛,不肯叫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即便如此,他对庆元的感情也根本掩饰不住。 君青蓝并没有立刻说话,待到玄空的情绪平复之后方才继续问道:“长老往日除了吃药,还能吃些什么?在这种时候就该尽力多满足他的愿望才是。” “自打生病以后,师祖的胃口并不好,都是些清粥和软烂的小菜,每日里也总用不多。这几日,每天几乎才吃一顿饭。” 玄空皱着眉,心中郁结沉闷。 “这怎么行。”君青蓝摇了摇头:“病人身体本就孱弱,这时候才更应该注意营养才是。即便长老自己不说,寺里不也应给他些特殊的待遇才是么?清粥小菜吃多了,没病的人都能吃出病来。” “并非寺中苛待师祖,是他自己实在没有胃口。即便送了旁的膳食过来,他往往瞧一眼就叫人端走了。” 君青蓝皱了眉:“就没有个例外么?这么说起来,庆元长老可真是可怜。” “要说例外也只有一次。”玄空略一沉吟说道:“那一日度厄禅师**会,师叔祖的精神特别好,也叫小僧扶着他前往大雄宝殿去听法会。那日为了答谢参会的贵人们,伙房特意做了许多的花生酥。师叔祖瞧见了竟然食指大动,忽然有了胃口。于是,小僧就去伙房给他取了些花生酥来。师叔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在那以后,就再不曾瞧见他有那么好的胃口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侧目瞧向李从尧。那人狭长凤眸中亦如她一般,意味深长。她缓缓回过头去,不动声色。 “原来老禅师也如京师里的女眷们一般,喜欢些甜腻可口的食物。你给他拿了多少,竟然能一口气吃完了。你亲眼瞧着他吃完了么?” “那倒是没有。”玄空摇摇头:“度厄禅师的法会实在精彩的很,小僧忍不住被他吸引,便走到殿外,听了好大一会子的法会。直到师叔祖呼唤小僧,小僧才回过神来。那时候,他身边装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玄空笑着说道:“当时大雄宝殿里面只有师祖,不是他吃的还能是谁?” “看来,那日长老的胃口是真的好。” 君青蓝莞尔一笑便不再开口了。姜羽凡等了半晌,终不见她再有旁的动静。在心里面将她方才说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遍,似乎与福来的案子丁点关系都没有。于是皱了眉,瞧着君青蓝说道: “你不是来查案子呢么?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走?” “差不多已经查完了。”君青蓝唇角微勾,神色间轻松而愉悦:“现在,我只等一个人。只消问他一句话,我们就可以走了。” 121 我不是废物 君青蓝不再说话了,静静坐在长条凳上喝水。她将手指贴在杯盏边缘试了试温度,并不烫手,便将杯盏推在元宝面前:“喝水。” 元宝皱了眉,却并不伸手去接:“从前,都是父亲喂我喝水。” 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俨然并不觉得有丝毫不合适的地方。他拿眼睛瞧着容含,然而那冷漠的男人却只抱着剑,动也不动。 “呵。”君青蓝低笑:“你已经六岁了,喝水还得要人喂?你是个残废?” 元宝小脸一红:“我不是,只是父亲说过,我与旁人不同,不需要为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来浪费体力。” 元宝的声音越来越小,面孔却越发的涨红。显然,他自己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非常不妥。 君青蓝微沉着面孔朝着杯子点一点:“自己喝。” 元宝咬着嘴唇,似乎对那冒着袅袅烟气的杯盏有着来自内心的恐惧。然而,君青蓝的冷漠叫他不得不克服自己的恐惧,颤巍巍伸出手去将杯盏端起。闭上眼没头没脑咕咚喝了一口。 “好烫!”元宝飞快咽下口中含着的水,眼底分明有泪花盈盈。可怜巴巴瞧一眼君青蓝,再瞧瞧手中的杯盏。 “喝完。”君青蓝淡淡说着。 “烫就等会再喝呗,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姜羽凡表示有些看不下去,作势要去将元宝手中的杯盏拿下。 “坐下!”君青蓝低声冷喝:“烫一次,吃了亏,下回自然知道该怎么喝水。” “元宝。”女子清冷的眼眸盯着锁在桌角上的孩子说道:“我不管以前福来如何的教授你,但你只要跟在我身边一天,自己的事情就必须自己动手去做。除非你肯承认自己是个没脑子的废物傻子,我可以允许让人来伺候你喝水穿衣。” “我不是废物,也不是傻子!”元宝皱了眉:“我自己的事情自然可以自己做,不用人伺候。” 眼看着他小口小口的自己喝水,君青蓝这才移开了视线。 “道善禅师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君青蓝瞧着玄空说道。 “老衲早就来了,瞧见君小友训子便没有进来打扰这一出好戏。”道善微笑着立于门口,手指缓缓捋着胡须:“君小友与这位小朋友,若能忍辱半生,将来定然都非池中之物。不错,不错。” 君青蓝听的心里面咯噔了一声。忍辱这两个字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用的,这老和尚是知道了什么?但愿旁人不要留意才好。 “忍辱?”姜羽凡眨了眨眼,目光在君青蓝与元宝身上一一流连:“我以为你们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不错了,原来,过的很屈辱么?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没有那种事情。”君青蓝摆摆手:“大师莫要转移话题,我今天来是专程来找您的。有个问题对于福来的案子非常重要,还请您务必要如实回答。” 道善只微微勾了唇角,并不与她争辩,眼底却带着洞若观火的了然:“君小友有问题只管说吧。” “请您告诉 我,当初您交给庆元长老的曼陀罗花数量是多少?” 道善眉峰一挑,侧目瞧了一眼玄空。玄空呼吸一凝,连连摆手:“小僧并没有告知君施主药方,是君施主自己猜出了药方。” 道善叹口气:“这事怨不得你,在这么一群人面前,只怕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关于曼陀罗的来历还得从度厄老和尚说起。上次,老衲同各位提起了度厄的身世,在他成年以后,非常希望能够与当年救治他母子性命的神医相见。后来有幸见到神医的后人,二人相谈甚欢,那人临去之时赠予他许多珍惜的药材,其中便有曼陀罗花。” 道善的声音略略一顿说道:“当度厄同老衲来到普宁寺以后,听说庆元病的厉害,便将手中所有的曼陀罗花都拿了出来,老衲尽数转交给了庆元。如今,老衲的手中已经再没有一朵花。” “大师可还记得当初您交给庆元长老的曼陀罗花有多少吗?若是能有具体的数量最好。” “老衲并没有仔细数过,怕是不能帮上君小友的忙了。但老衲记得,度厄将装有曼陀罗花的袋子和药方交给老衲的时候曾经说过,这里面的花足有三个月的药量,完全可以控制住庆元的病情。然而……”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君青蓝略一沉吟,庆元哮喘病发作至今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而玄空说,曼陀罗花已经就快要耗尽,这与道善所说的出入太大。 “你这小和尚可有点太不实在了。”姜羽凡呵呵冷笑着说道:“三个月用量的花叫你一个月就用完了,怎么可能?你快说,是不是自己私藏了?” “万万没有。”玄空苦着脸连连摆手:“小僧绝对没有私藏,太师叔祖,您一定要相信小僧。” 小和尚一张面孔通红,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道善,泫然欲泣。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能将原本三个月用量的药在一个多月的时候用的干干净净?”姜羽凡眯着眼说道:“装可怜也没有用,小爷在锦衣卫的昭狱里瞧见比你可怜的人,可多了去了。” “小僧没有说谎,太师叔祖,您救救小僧吧。”玄空噗通一声跪倒,扯住道善的袍角,声泪俱下:“小僧不想去昭狱。” “佛祖面前不可妄言。”道善瞧着玄空,沉声说道:“你若说自己冤枉,便原原本本将你做的事情说出来。三个月的用量,只用了一个多月总的有个原因。这当中的原因,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玄空略一沉吟,忽然抬了眼:“小僧知道了。太师叔祖给的药方要将曼陀罗花烤干碾碎成粉,吸食,每一剂药的用量都不大。然而,师祖要求服用,便只能将药熬成了汤汁,自然要增加药物的用量。小僧以为,该就是这个道理。” 君青蓝沉吟了片刻:“小师父请起来吧,我们今日前来就是探病可不是查案。遇着与庆元长老相关的事情就多问了几句,你莫要害怕。” “施主相信小僧么?”玄空瞧着君青蓝,并不肯动弹。 “我愿意相信。” 空这才舒了口气,起身行礼:“多谢施主。” 姜羽凡默不作声瞧着君青蓝,愿意相信?这和相信可差的远了!也就是这小和尚脑子太单纯,才会相信了她这不走心的鬼话。 “咱们走吧。”君青蓝牵着元宝的手转身朝院外走去。 “就走了?”姜羽凡眨了眨眼睛,表示对君青蓝说走就走的行为并不能理解。不是正问着案子呢么?怎么那小和尚一哭一跪就要走了?以前怎么没有瞧出来,她是这么善良心软的一个人? “已经打扰了庆元长老这么久,不走做什么?”君青蓝并不去瞧姜羽凡,淡淡说着。 “可是……。”姜羽凡挠了挠头,可是福来案子的事情还没有丁点的线索。好不容易出现的曼陀罗花也给用完了,现在就离开,多不甘心? 然而,那人窈窕的纤长的身姿却连半分停顿也无,几乎眨眼之间已经要走出西院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等等我。”姜羽凡快步追了上去,脑子里面忽然有灵光一闪:“你……这案子你是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君青蓝只恩了一声,并没有解释。 “真的?”姜羽凡眼睛一亮:“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牛皮糖一样粘着君青蓝,元宝淡淡瞧他一眼:“义父知道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么?不能自己想?” 姜羽凡脚下步子一顿,险些被元宝一句话给噎的吐了血。这样毫不留情的在人家心里面捅刀子真的好么? “你不是也什么都不知道?”姜羽凡觉得,自己若是不说点什么会崩溃。 元宝仰脸,朝他甜甜一笑:“我只是个孩子。” 所以,你跟一个孩子比什么? 姜羽凡捂着胸口,彻底凌乱在了风中。李从尧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正拿指甲拼命抠着身旁的树皮。 “若是不介意,可以跟来。” 李从尧的声音无异于天籁。姜羽凡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李从尧竟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善解人意的叫人心都醉了。 “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哈哈哈。” 男人爽朗而豪迈的大笑引来无数人侧目,姜羽凡却丝毫不介意。看吧看吧,小爷心情好。 元宝默默注视了他片刻,便鄙夷的移开了面孔。这么大一个人,像个傻子! “你们先走,我去案发时的小屋瞧一瞧,稍后在端王府中汇合。” 才出了普宁寺君青蓝忽然就停了脚步,也不待众人应对。牵了踏雪便径自走了。李从尧并不去阻止她,只吩咐人回府去。 君青蓝离开的时间并不久,比李从尧他们回府晚了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容喜引着她进了听涛阁,屋中除了李从尧只剩下一个姜羽凡,元宝则同容含回清露园去了。 “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日,可有收获?”李从尧舒展了双臂,任由容喜脱了他穿在外面的大袖衫。 “有。”君青蓝吸口气:“福来的案子,基本可以了结了。” 122 一个和尚 李从尧容色一凝,吩咐容喜将他头上赤金飞鹤临仙的发冠去掉。又将头发给散开了,只拿一只玉扣子扣在脑后。 这才一撩衣摆坐下:“说吧。” 君青蓝却并没有开口,目光飞快在姜羽凡脸上一扫而过:“现在?” 李从尧淡淡恩了一声:“姜百户不是外人。” 姜羽凡的内心今天连连遭受重创。然而李从尧的一句话瞬间就抚平了君青蓝和元宝在他内心里造成的伤害。 “就是,我可是对本案来说,相当重要的人。”姜羽凡将胸背挺得笔直,瞧着君青蓝,满目骄傲。 君青蓝认认真真瞧着他:“姜小爷能保证今天听到的每一个字,一旦出了这个房间,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么?” 女子的眼眸明亮如星,清淡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叫人无法小觑。 “我……。”姜羽凡被她眸色感染,内心里也渐渐沉重起来:“我可以保证!” “好。”君青蓝似松了一口气:“我信你。” “卑职将这些日子得到的所有证据加以整理之后,已经可以认定郡主是被人陷害的替罪羔羊。” 说着话,君青蓝将姜羽凡绘制的几副现场图一一摊开在了桌子上。 “案发当日的夜晚,卑职,容含和郡主都被迷药迷倒。郡主便是在那个时候被人给偷偷送至了福来的房间里。彼时福来也中了迷药,并不知道床榻上多了一个人。那人将群主放到福来身边之后,便用郡主的簪子刺伤了福来,之后再将簪子塞进了郡主手中。而福来和郡主都因为中了迷药,对房中一切毫无所觉。这也便是福来的身体上没有半点挣扎搏斗的痕迹,且在睡梦中血液流尽而亡却没有丁点不适的表情的原因。” “怎么可能。”姜羽凡撇撇嘴:“你自己也说过,那么细的簪子根本无法造成难以愈合的伤口。而且,福来的房间里面除了没有打斗痕迹之外,也没有暗道,而房门窗户却是从里面锁死的,且完好无损。大理寺和锦衣卫将那房子搜了个底掉,除了福来和郡主根本没有第三人在场的痕迹。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在,他杀了人该怎么逃走?即便是长了翅膀飞出去,也得有个缝呢。他还能化成了一道烟?” “他不需要化成一道烟,只需要正常从门口走出去就行了。” “门是上好闩的。大理寺第一个到达现场时,地面上还留着撞断的半截门闩,另外半截还留在门上。说明在他们到来之前门是关好的,那人怎么可能在走出大门后,从门外将大门关好?” “会不会是用薄薄的竹片或刀片插在门缝中,将门闩给一点一点的拨过去关上的呢?只要有耐心,这事情实际上并不难。”容喜略一沉吟开了口。 “没有这种可能。”君青蓝说道:“普宁寺提供给居士以及工人居住的房子,窗户和大门都做了特殊的处理,缝隙特别的狭窄,几乎瞧不见。天下间不可能有那么薄的刀片,即 便有也一定会被卡进去,根本不能成事。” “就是因为这样。”姜羽凡说道:“你方才说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成立。我曾经也检查过屋瓦,并没有松动的痕迹,所以杜绝了那人从屋顶离开的可能。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当时房间里面只有福来和朝霞郡主。”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灯下黑?”君青蓝缓缓说着。 姜羽凡狠狠皱了眉,并不明白她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灯下黑他当然知道,说的是当你进入一间点着灯的房子,哪里都可以看到,唯独灯下却瞧不见。可这同福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今日再度去了案发的房间。掉在地上的半个门闩已经被大理寺拿走封存,另外半个门闩还在门上。我仔细瞧过那半截门闩,发现门闩的边缘的端口参差不齐,但中间实际上却是相当平滑的。这样的断裂方式已经足以证明它并非因大力冲撞所致,而是被人先以木锯割裂到一定的位置之后,才用手掰断,之后加以整理。故意做出表面的参差之后,伪造了现场。所以……。”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当时,大理寺到达现场的时候,福来的房门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上锁。” 门闩早被人动了手脚,众人瞧见关的严严实实的房门自然会认定当时的房门是上了拴的。待到进去以后,瞧见掉落地面的半截门闩,任谁都不会怀疑房门当时根本就没有上锁。再加上凶案现场的惨烈,谁还会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所谓灯下黑,不顾眼前,正是这个道理。 凶手就是利用了人们的这个心思,制造出这样的假象。叫所有人都对李雪忆杀害福来深信不疑。 姜羽凡吸了口气:“ 你说这些若是真的,那么凶手的心思头脑就太可怕了些。但我记得在大理寺的卷宗上对于开门这一段的记载写的很清楚,说当时房门紧闭并且上了栓。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门给撞开,破门而入的人还因为大力冲撞后的余力险些跌进门内。若是……若是……。” 君青蓝将唇角微微勾了一勾:“若是卷宗上记录的没有错,那么撞开大门,第一个进入房中的人必然与凶手有关联!” 福来房中的门闩是个早被人破坏后布置出来的假象,然而这看上去精妙的布局却有着致命的弱点。任何人只要伸手去推一推房门,立刻就会发现房门实际上是开着的。那么,凶手若是想要叫人相信房门上了锁唯一的方法便是,自己走在第一个,并赶在所有人之前,假意将房门撞开。待到众人进了屋以后,谁还会在意门闩是被人动了手脚? “还记得进入房间的第一个人么?”君青蓝瞧着姜羽凡,他的记性从来就不会叫人失望。 “是……。”姜羽凡的眼中透出几分难以言表的震惊:“是普宁寺的和尚。”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普宁寺有很多和尚。” “我并不认识他。”姜羽凡说道:“只在卷宗中瞧见那和尚叫做玄素。” “若是玄 素……。”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淡淡开了口:“便不必去寻他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众人吃了一惊。 李从尧端坐于窗下的贵妃榻上,狭长凤眸里似有什么一分分破碎的成了灰:“五日前,普宁寺一个打水的小和尚失足掉在河中淹死了。那人就是玄素。” 天下间哪里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若在平常,失足落水淹死个人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然而,当这人同福来案牵扯在了一起,就完全不同了。 “是有这么回事。”姜羽凡缓缓说道:“我在大理寺里瞧见过普宁寺上报的案情记录,定的就是失足,毫无疑点。” 君青蓝颦着眉,为什么京城里最近的案子都会接二连三带走许多的生命。枯井藏尸案是这样,福来案也是如此。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漠视人命实在该死! “咱们明日要不要再去普宁寺查查这个玄素去?”姜羽凡说道:“这人同福来一定有关系。不能就让线索从他这里断了。” “不用了。”君青蓝摇了摇头:“玄素死后还有没有线索我并不知道,但我大约已经知道杀死福来的人是谁。我想,玄素大抵也是死在了那人的手中了吧。” 是谁?”姜羽凡整个人都亮了,半个身躯都朝着君青蓝凑近了去。 “我们既然已经知道福来案所谓的密室杀人是被人精心伪造出来的现场,那么便不难看出朝霞郡主是被人栽赃嫁祸。” “话是这么说,但案发现场的凶器簪子的确攥在郡主手中。你可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来证明福来胸口的伤并不是郡主簪子造成的?” “并没有。” 姜羽凡满怀期待的瞧着君青蓝,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的答案。面色便不由自主的垮了。 “我并不需要证明福来是否伤在郡主的簪子下,因为簪子造成的伤痕不足以致命。我只需要找出福来为何会因为那么一个小小伤口而血流不止的原因就行了。他是失血过多而亡,并非被簪子刺死!” 说着话,君青蓝自怀中掏了个小小的油纸包出来展开,铺在了桌面上。姜羽凡瞧了一眼,胃中便似翻江倒海一般难受,险些呕吐出来。他认出,那纸包里正是君青蓝从福来的胃中取出的丝线样的物体。 “这是那日我在大理寺冰窖中验尸时从福来胃中得到的东西,关于这玩意的出处,姜小爷和苗少卿都可以证明。”君青蓝朝着纸包里的东西指了指说道;“这是一种稀罕的药材,叫做西番红花。王爷应该记得,卑职曾同您提起过这个东西。” “是的。”李从尧点头。 君青蓝早就怀疑福来有常年服食西番红花的习惯,但在福来的家中并没有找到存留的西番红花。她正是为了寻找西番红花的来源,才会上了黑市楼船,也是在那里洞悉了曼陀罗的秘密。 “这东西……。”君青蓝凝眸说道:“足以证明福来的死因。” 123 真凶是他? “这玩意能瞧出福来的死因?”姜羽凡瞧的瞠目结舌:“这可是什么厉害的毒药?西番红花?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间有这么一种毒药。” “这并不是毒药。”君青蓝轻声说道:“而是相当名贵的一种良药,能活血、化瘀、止痛、凉血、解毒。主要用于伤寒发狂,还可以缓解关节酸痛。福来的身上旧伤累累,又不曾得到很好的调养,早就伤了根基引致寒气入体。故而,每到阴天下雨便会疼痛难忍,难以入眠。所以,平日里便将西番红花当作茶叶来煎水喝,并有将花丝嚼碎吞吃入腹的习惯。” 姜羽凡挠了挠头,听来听去这西番红花都是个好东西,又怎么成了叫福来丧命的罪魁祸首了呢? “然而。”君青蓝话锋一转说道:“西番红花的作用虽然广泛,却不可随意使用。只因它本身有破血之效,若是孕妇误食会导致滑胎流产。而本身具有出血症的人更加不能服用,会造成血液无法凝固,血流不止的严重后果。” “我明白了。”姜羽凡眼睛一亮:“福来胸前那细小的伤口之所以会造成血流不止的后果,是因为他在受伤之前服用了西番红花?” “你说的不错。”君青蓝点点头,姜羽凡的脑子终于灵光了。 “这凶手可真是丧尽天良。”姜羽凡将双拳攥紧了,冷哼了一声义愤填膺:“居然在刺伤福来以后,还给他灌了那么多的西番红花!” 君青蓝默默咽了咽口水,收回方才的想法。这人的脑子除了有个好记性之外,剩下的地方怕是填的都是草吧! “福来早就因为曼陀罗花发作昏迷不醒,连胸口被人刺伤都毫无所觉,他怎么能喝下那么多西番红花?还要保证在体内充分的消化?” “这……这……。”姜羽凡沉吟了半晌,面色有些颓然:“不是你说他失血过多是因为西番红花造成的么?不给他灌进去,他还能自己喝了不成?” “他当然是自己喝进去的。”君青蓝说道:“从他胃部残留的花丝来看,他服下西番红花到死亡之前应该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且数量庞大。这一个时辰足够叫他体内的西番红花发挥出充分的药效。若是时间过长,药效会减弱,花丝也会彻底的被胃部消化腐蚀成了糊状。从他胃中自然消化的情况来看,西番红花是福来自行服下的无疑。” 姜羽凡皱了皱眉:“福来死于戌时,一个时辰前便是在酉时。普宁寺的法会在半个时辰前结束,那时正是南德坊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的,要是想要查出谁接触过福来只怕有些难度。” “这人若想要知道是谁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难。”君青蓝说道:“元宝曾说过福来在跟随元通天前往普宁寺时并没有将家中的存药拿走,那么他案发那日所服用的西番红花自然就是由凶手送来给他服用。他能毫无防备的将那人送来的加大剂量的药全部服下,这人定然是他熟悉且信任的人。或许,正是给他提供西番红花的人。” “这可又难了,莫 非还得将同福来熟悉的人一一排查吗?” “这个人要完成这种事情必须要同时满足以下这些条件。第一,他要拥有获得珍稀药材的途径。第二,他必须与福来相熟,甚至获得他全部的信任。第三,那人必须参加了当日普宁寺的法会。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他是唯一一个知道福来曾服用过曼陀罗花的人!” “元通天!一定是元通天!”姜羽凡斩钉截铁说道:“他与黑市有联系,什么稀罕的玩意弄不过来?又是他邀请福来前往普宁寺进行修葺工作。福来给他帮忙的事情,他大宛商行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所以了解福来行踪作息的只有元通天。” 君青蓝白了他一眼:“元通天为什么要那样做?” “黑吃黑。”姜羽凡冷笑着说道:“元通天古玩店中出手的玩意大多来历不明,但福来一定知道那些东西的来历。他肯定拿此事威胁过元通天,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去买西番红花?定然是元通天在不堪重负之下动了杀机,杀死了福来。” “你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君青蓝缓缓说道:“那么我想请问你,他如何能深入居士行馆,避开所有人的眼线将朝霞郡主带走送到福来的房间里。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嫁祸给郡主?元通天只是个生意人,他可以为了求财杀人灭口。但他绝对没有扛上权贵的胆量,这对于他来说弊大于利。聪明的生意人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姜羽凡挠挠头:“那还能是因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了。” “元通天并不是杀害福来的凶手。因为在本案中出现的另一个重要物品曼陀罗花,已经在最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难道是道善?!”姜羽凡瞪大了眼睛:“真想不到,他居然是这种人!”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生气。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有的人给抛弃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在普宁寺中与曼陀罗花有关系的人只有度厄,道善和庆元。道善作为中间人,并没有直接触碰过曼陀罗花,却可以证明度厄手中的曼陀罗花都给了庆元。而在燕京城中拥有曼陀罗花的除了普宁寺就只剩下暗夜麒麟。暗夜麒麟是在十五日黑市开市的时候才刚刚到了燕京,并且没有进城,他没有作案的时间。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我们与福来都中了曼陀罗的花毒,而我们唯一共同接触过的物品只有普宁寺的素斋。这人显然能接触到素斋,还能是谁?” 姜羽凡没有说话,整个心神都已经被君青蓝牵引着,去思考到底谁有这样的可能。普宁寺的曼陀罗花都在玄空手中保管,他是第一嫌疑人。然而,他天天跟在庆元身边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西院离伙房那么远,他并未没有接触到素斋的机会。姜羽凡狠狠皱着眉,君青蓝方才说的话条理清晰,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就是想不出这人究竟是谁。 “我已经查出了这人的真身。”君青蓝等了半晌,这一次并没有听见姜羽凡接话,于是便 缓缓开了口:“是庆元。” “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了,再不会想到从君青蓝口中出现的是这么个名字。 “普宁寺拨给庆元贴身伺候的小沙弥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玄空另一个就是玄素。只因玄素失足落水身亡我们始终都不曾与他见过面,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始终忽略了玄素的存在。那日在案发现场破门而入的第一人就是玄素,曼陀罗花又掌握在玄空手中。这两个人都同庆元有着莫大的关系。当然……。” 君青蓝声音略略一顿说道:“我并不是只凭这个才会认定庆元就是幕后真凶,而是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是么?”姜羽凡立刻来了精神:“什么证据?咱们今天一直在一起,你有什么证据我怎么没有瞧见?” “玄空说,法会当日因机会难得,庆元强烈要求参加。但他身体状况特殊,便躲在大雄宝殿中听法会,并没有跟旁的信众在一起。在法会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姜小爷可还记得?” “法会期间就是听法会,能发生什么事情?”姜羽凡一脸莫名。 君青蓝抿了抿唇,这人的脑子果真只会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事情,对旁的事情一向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说好的智商呢? “玄空说过,法会途中庆元胃口大开,他便取了大雄宝殿中的花生酥来给庆元服用,而他自己则被法会吸引走出了殿外。等他回来时,庆元碟子里的花生酥已经吃完了。” “对对对,有这事,我记得。”姜羽凡连连点头:“话说,庆元那么大年纪居然也会喜欢吃这些甜腻之物,想想还真是可笑。” 君青蓝无语翻白眼,事后诸葛亮,说的就是您吧。 “你可是怀疑庆元将殿中的糕点动了手脚?”李从尧斜倚在软塌上,淡淡开了口。 “没错。”君青蓝点头:“但不是怀疑,而是确信。” 君青蓝沉声说道:“庆元年纪老迈,又身患哮喘痼疾,花生酥这样的食物对他的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庆元不可能不知道。即便如此,他却仍旧要求在那个时候进食,就是为了将下了曼陀罗花的花生酥与原有的花生酥对调。大雄宝殿当中,放着包好了要分发往各处去的回礼,盒子的外面贴了标签,想要找到端王府的花生酥并不是难事。而度厄的法会耗时极长,玄空离开时法会刚刚开始,等他回去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在整场法会的时间段内,足够庆元做完所有的事情。” “至于如何叫福来服下曼陀罗花就容易的多了,只消混在西番红花药汤中,他自然不会怀疑。”君青蓝略抬了眼眸,轻声说道:“庆元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每天下午酉时他就会休息,一直到第二日早课时起身。在这中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所以即便他离开了普宁寺,也不会有人觉察。他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姜羽凡皱了皱眉,眼底始终带着难以置信和不解:“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124 福来?来福?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她对姜羽凡的不理解并不觉得意外。 庆元是普宁寺中德高望重的西堂长老,福来则是德化坊中人人喊打的市井泼皮。这两个人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根本就不可能扯上关系。庆元为什么要杀了福来,还嫁祸给李雪忆。 这事情怎么都叫人想不通。 “若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要从福来真实的身份说起。” “真实身份?”姜羽凡抿了抿唇。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怎么……越来越复杂了。如今,连福来都不是福来了么? “福来身上有很多旧伤,年头至少在十年以上,而将他身体彻底摧毁的伤痕来自于六年前。那些伤口深可入骨,又没有经过仔细的调养,彻底损伤了他的脏腑。那些伤痕是非常明显的杖伤,却与寻常杖刑造成的伤痕不同。福来身上的伤痕足有五指宽,从上到下一眼粗细。北夏对刑具的规格有严格的要求,寻常的棍棒只有三指粗细,绝不会超过四指。这事我曾同苗少卿提起过,当时我同他说福来身上的伤痕定是在牢房中遗留下来,请他翻查十年前的卷宗看看可有与福来重合的案件。” “我日日出入大理寺,并没有听苗有信提起过十年前旧案的事情,这事该是没有什么进展。”姜羽凡沉吟着说道。 “没错。”君青蓝点头:“我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因为福来身上的杖伤根本就不是寻常牢房中落下的伤痕。而是出自宫中!”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只有皇宫中的庭杖才能有五指宽的规格。她当日就怀疑福来的伤痕来自宫中却并没有同苗有信言明,一来是并未没有确凿的证据,二来则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直到…… “我现在自然也已经确定,福来与宫中曾经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在六年之前,他就在皇宫中生活。” “在宫里生活?”姜羽凡狠狠皱了眉:“他是个男的,长的又不美。怎么能得了皇上的垂青招进后宫?” “呵。”君青蓝对这人神奇的脑回路已经彻底的无语了:“能在后宫里生活的只有后妃么?” “那倒也不是。”姜羽凡略一思量,眼底忽然浮出几分惊骇:“莫非……福来莫非是……。” “是宦官!” 君青蓝吸了口气:“那日在冰窖中福来身上的衣服碎裂后,我曾在容含的协助下仔细查验过福来的身体,确信他是宦官无疑。” “这就奇怪了。”姜羽凡说道:“在北夏并没有将宦官放出宫的先例,何况他还有个六岁大的儿子。一个宦官怎么同人成亲生子?更不可能同朝霞郡主有……。” 姜羽凡看一眼李从尧,将有染两个字给咽了回去:“宫里并没有宦官离宫安养的记录。” “那是因为福来根本就不是领恩离宫安养,而是诈死离宫。若是我没有猜错,所有的事情该是就发生在六年之前,至于福来这个名字或许根本就不是真的。” 君青蓝提笔在一张白纸上三两笔 勾勒了个男子身形出来,之后以浓墨在那人背部画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墨线。 “我检查过福来的尸体后,发现他的身上有两处足以致命的伤痕。一处在这里。”她朝着纸上一条墨线指了指:“这一棍的位置在他脊背上,每个人的脊背骨都脆弱的很,若遇外力冲撞很容易断裂。轻则全身瘫痪无知无觉,重则会当场毙命。福来脊背骨上的伤痕很深,足见当时用刑之重。而另一处则在他肋骨处,他左胸的肋骨被打断,且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 “这么严重?”姜羽凡吸了口气:“折腾成这样都没有死?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他活了下来,还出宫活到了现在?” “我想……。”君青蓝沉吟着说道:“这个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应该就是元宝。” 元宝今年六岁,而足以叫福来致命的杖伤也来自于六年前。这二者之间不可能是没有联系的巧合。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福来为了将元宝安全的带出宫中,便故意联合什么人做了这一出戏,将自己打成重伤。在宫中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时候,他却带着元宝瞧瞧离开了皇宫。但他没有走远,所谓大隐隐于市,他给自己换了名姓在德化坊中安了家。每日将自己伪装成个无赖泼皮,就是为了将元宝平安的养大。” 姜羽凡侧目瞧着她,君青蓝的想法是真的很大胆,足以叫他震惊。且不说元宝是不是诈死私逃出宫的宦官,只她一句将元宝带离皇宫就足以将人的三魂七魄给吓走了。后宫里面的男主子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皇上,他的表兄。剩下的就是一群女人和宦官,至于侍卫太医,你给他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在后宫里面生出个孩子来。那么,元宝若是出身宫中,他岂不就是…… 这就有些吓人了! “事关重大,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妄言。”李从尧淡淡开了口,苍白如玉的面庞上,一张薄唇紧抿。 “我自然不敢妄言。”君青蓝说道:“福来是宦官之身,他当然不会是元宝的生父,那么关于外界传言中元宝的身世自然是假的。福来同元宝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完全不似父子,你们大约也感觉出元宝的言行举止与市井中同龄的孩童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甚至连一杯水都不会自己喝,这样的习性若是来自于富贵世家不足为奇。但福来只是德化坊中穷苦的泼皮无赖!” 姜羽凡摩挲着自己下颚:“的确有些奇怪。” “当然,我对他们身份的怀疑并不止这些。福来家徒四壁,但无论是他出入赌场一掷千金的行为,还是西番红花的药费,都需要花费巨大的金钱。莫非就没有人想过,他的钱从哪里来?” 众人沉吟着没有开口。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福来身后有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不但策划了六年前诈死离宫,还在这六年里暗中支持福来。我大胆的猜测,这人就是庆元。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帝在世时最后的几年醉心佛法,经常会从普宁寺宣召高僧入宫为他讲经。那时常出入内宫的高僧就是庆元。这习惯一直保持了将近十 五年,直到太后去世。而福来体内的曼陀罗花和庆元又有着莫大的关联,足见他们二人早就相识。而福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前往普宁寺上香,他在普宁寺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同庆元碰面,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要是这么说,我倒想起了六年前发生在宫里的一桩案子。”姜羽凡略抬了眼眸:“六年前的春天,太后已经在弥留之际,那时普宁寺每日都会有人入宫为太后祈福诵经。我母亲作为太后名义上唯一的女儿,便也经常入宫侍疾。那时我年纪小,便经常缠着她带着我一同去。那一日御花园中的海棠花开的如火如荼,张皇后便请了许多外命妇入宫赏花。我便也随着母亲陪同太后一起前往。后来,萧贵妃的白玉镯被一个御厨房的宦官来福给撞碎了,萧贵妃盛怒之下要拿来福问罪。张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审理来福的事情自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姜羽凡叹口气说道:“然而,萧贵妃不依不饶,非要请皇上下旨让她自己处理来福。皇上左右为难之际,太后挺身而出,接下的来福的案子。为了息事宁人,更因为萧贵妃咄咄逼人,太后命人用了重刑。据说当日的御花园中血流成河,来福被活活打死。萧贵妃尤不解恨,非要将来福挫骨扬灰。是庆元长老出面阻止了萧贵妃。他说玉有灵性知道护住,如今玉碎是替她挡了大劫。来福作为挡煞的功臣已然身死,便不该再将他挫骨扬灰,该好生安葬以增加福祉。” “萧贵妃无奈之下,便将来福尸身交给了庆元。再之后,庆元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来福尸身火化,骨灰带回普宁寺中安放。说是以佛音来化解他的怨恨和戾气,早入六道轮回。如今想起来,这个来福不就是……福来?” 当然是福来! 君青蓝眸色微闪,原来如此。福来,来福,大隐隐于世。你隐藏的还真是好,连起个名字都这么随便么? “所以,那时候来福根本就没有死,庆元也并没有真的将他火化。而是假借火化的机会放走了来福。在他养好了伤以后,就变成了德化坊中的福来。” “大抵该就是如此。”君青蓝点了点头,难得姜羽凡的脑子能清醒一次,必须得捧场。 姜羽凡吸了口气:“这事情简直比年下瞧见的大戏还要精彩,一波三折,峰回路转。从这案子发生到现在,但凡你在查案的时候我基本都在现场。为何你能发现这么多的事情,我就什么都没有发觉?” 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君青蓝表示拒绝回答。 “从目前发现的事情来看,庆元应该对元宝的身世非常了解。而太后也很有可能是知情的,若是没有她从中帮助,当日福来早就被萧贵妃给打死了,自然也不会出现后面诈死离宫的事情。那时的太后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冒着生命的危险参与到福来的事情当中,当然不会是为了福来。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元宝,目的便是要将元宝顺利送出宫。所以,她一定知道元宝的出身!” “皇上表兄居然有个儿子?”姜羽凡唏嘘着说道:“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 125 宫廷辛密 姜羽凡微微颦了颦眉头:“皇上表兄登基八年以来,一无所出。元宝若真是他的儿子,那可是咱们北夏唯一的皇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要大费周章逃出宫去?且这么些年以来,跟宫里没有丝毫的联系。她的母亲又是谁?太医署中似乎并没有任何一个妃子怀孕的记录。” “当初若是庆元将福来救出了宫,他作为福来和元宝的恩人,受到福来的信任是应该的。他们二人的关系按理该特别好才是,又怎么会以西番红花将他给杀了?” “这个问题么……。”君青蓝眸色微闪,耀若星辰的眸子朝着洞开的轩窗瞧了去。外面松涛阵阵,一片浓淡适宜的绿。 这样的绿色叫人看的整个人都是舒爽的,然而,君青蓝的眉峰却是紧紧颦着的。她的目光似已穿透了眼前层层叠叠的绿,不知道瞧向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去问一问庆元就什么都清楚了。” 所有基于人证物证基础上的猜测,终归都不如证人证词来的有效。 “你说的是。”姜羽凡点点头:“等明日,你带上所有的证据。我今天回去以后,也将今天你说的东西好好整理再重新画个详细的现场图出来。明天咱们一起会会庆元去。” “那么今日便到此结束吧。容喜。”李从尧侧首朝着容喜瞧去:“送姜小爷出去。” “我……。”姜羽凡俨然还有一肚子话要说。然而,听涛阁中这两个,却没有一个要开口留他。他即便脸皮再厚,李从尧亲自开了口送客,哪里还好意思赖着不走。 “那我先回去了。”姜羽凡不错神的盯着君青蓝:“你可记好了,咱们明日再去趟普宁寺。不见不散呐。” “我记下了,姜小爷请回吧。”君青蓝说道:“今日您所听到的事情,在案情没有明朗之前也请守口如瓶。尤其是关于元宝的事情!” 无论元宝是不是皇子,都不是该由他们提起的事情。这事情若是从他们几人口中露出了风声去,只会招来杀身之祸,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明白。”姜羽凡郑重点头:“我有分寸!” 眼瞧着容喜引着姜羽凡越去越远,李从尧这才瞧了君青蓝一眼,淡淡开了口:“如今只剩下你和我,你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了。” “端王爷怎知我方才并没有将话说完?” 君青蓝饶有兴趣瞧着李从尧,然而那高岭之花般清贵的男子却浅抿着唇瓣,俨然不打算再开口了。 君青蓝悻悻然别开了眼,怎么可能有那人不知道的事情?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神,他用冷漠来掩饰自己的洞悉一切的睿智。所以,但凡他开口便总能切中要害,一语中的。但,你若想从他口中知道什么简直势比登天,聪明的就不要自讨没趣。 “方才的确有些事情我没有说,那些话并不适合被姜羽凡听到。”君青蓝抬起眼眸,一瞬不瞬瞧着李从尧:“我想,王爷一定知道我没有说出口的事情与什么有关。” 关于李雪忆! 福来的案子当中,虽然没有李 雪忆的直接参与,却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庆元除了杀掉福来之外,还大费周章的将李雪忆给放在了福来身边。他做这些事情绝对大有深意! 然而,君青蓝方才对于李雪忆却只字未提,这是她绝对不可能出现的错误。 君青蓝不知道的是,李从尧对她的了解,并不比她对李从尧了解的少。所以,他配合她,姜羽凡在的时候关于李雪忆的事情,他只字未提。在姜羽凡走后,他却已经不想再等了。 “从卑职掌握的证据来看,元宝来自宫中已经确凿无疑。但,他的生母却是个迷。卑职以为,至今为止知道元宝身世的有四个人。太后,福来,庆元还有一个就是郡主。” 李从尧眉梢微动,容色却依旧清淡无波。然而,他细微的动作却始终逃不过君青蓝的眼睛。 “卑职敢这么说自然有卑职的理由。庆元能将元宝安全的带出皇宫,又悄无声息保护了福来这么多年,足见他是个聪明人。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上郡主。”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目不转睛盯着李从尧:“王爷莫非没有发现,福来案中涉及到的相关人物都同六年前的那桩旧案有关么?如今,太后已经过世,福来也死了,郡主日益疯癫且身陷福来命案不得脱身。即便是唯一活着的庆元,也因为哮喘病发,日夜忍受折磨,眼看着大限将至。只要庆元病故,元宝的秘密将会被彻底埋葬在地下。” “雪忆入宫在八年前,元宝出生与六年前。自打回府以后,她的脑子和记忆便已经出现了问题。如何能与元宝扯上关系?” “卑职在走访过程之中还发现了个重要的线索,却并没有写在卷宗之中。郡主每隔三个月的初一便会到普宁寺上香,无一不例外,她上香那一日定会在寺中逗留许久。据说是王爷托了寺中的高僧为郡主定期诊治?” “有这回事。”李从尧微微点了点头。 “但,每次为郡主诊治的人都是庆元是不是就有些巧合了?而且,每隔三个月的初一,福来也定然会前往普宁寺,这又怎么解释?卑职有理由怀疑,郡主同庆元和福来早就相识。” 李从尧抿唇不语,君青蓝却起了身,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显然有几分不安。良久,她停下了脚步,眼底神色渐渐坚定。 “卑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卑职认为……。”君青蓝郑重瞧着李从尧,耀若星辰的眸子里深沉而晦涩:“卑职认为,郡主根本就没有疯。” 李从尧狠狠眯了眼,藏在袖中的手指分明缩了一下。男人狭长凤眸中的淡然正在一分分破碎成灰,却揉进了漫天的冰雪,刀剑一般的锐利。 君青蓝知道,那是杀气。但她并不畏惧,直直迎着他的杀气束手而立,一动不动。 “郡主装疯是为了自保,正如福来隐藏于集市之中,而庆元这六年来再也没有进过宫。天下间的事情可以有巧合,但巧合多了就是必然!” “西番红花价格昂贵,需要耗费大量的银钱,并不是福来能承担的起的物件。元宝说过,每当福来的药用完了或者没钱了的时 候,总会莫名其妙的拿回很多银子来。福来的解释是在赌场里赢了钱,然而十赌九输,这样的话王爷觉得能信?” 李从尧紧紧颦着眉。 “卑职认为,是郡主与福来约好初一相见。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将见面的地点放在了庆元的禅房之中。然而,自打庆元重病,这个约定就被打破。不得已之下,福来接下元通天修葺寺庙的工作,郡主也因为法会到了普宁寺。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利用那个机会见面,却出了后来的事情。” “若真如你所说,庆元并没有理由杀害福来,更没有理由嫁祸雪忆!” 李从尧话音方落,忽听到窗外有幽幽女子叹息传来:“这问题,还是由我来给兄长解释吧。” 这嗓音将君青蓝和李从尧都给惊了一下,这是……李雪忆? 二人侧目瞧去,门口正缓缓走来的那人不是李雪忆是谁?君青蓝半眯了眼眸呆呆瞧着李雪忆。她与李从尧有着非常近似的容貌,然而往日里目光中的呆滞将她容色折损的厉害。如今,她眼中的痴傻尽去,眼波流转之间,柔情似水。 这样的李雪忆,惊为天人。 “雪忆见过兄长,见过君大人。” 君青蓝猛然惊醒,立刻拱手低头。她险些忘了,自己此刻是个男子,一个男人这样盯着女人来瞧实在不妥。 “王爷,奴才……。”容喜急匆匆跑了进来,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没有能拦住郡主,所以……。” “与容公公无关。”李雪忆微勾着唇角:“是我想来听听兄长同君大人都在说些什么,才让容含拖住了容喜。” “起来吧。”李从尧微颦着眉头:“带容含去刑堂,罚杖刑十五,叫他不要忘记自己如今的任务。” “多谢王爷。” 容喜悄悄擦了把汗退出了房门。王爷议事的时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容含为了帮助郡主,今日可是犯了大错。幸好王爷仁慈,只赏了他十五军棍。对于他们兄弟两个来说,能留在端王府比什么都强。 “容含。”容喜居高临下瞧着跪在院子门口的容含:“跟我去刑堂吧。” “容含谢恩。”容含将头颅紧紧贴在地面上:“容含无意冒犯哥哥,还请哥哥原谅。” “你啊。”容喜重重叹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清醒?她是天上的云彩,你只是地底的污泥。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我从没有忘。”容含低声说道:“我只想叫她幸福,安全。” 容喜气息一凝:“走吧。” 院子外面发生的事情屋中的人并不知晓,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一瞬不瞬盯着李雪忆,瞧见她眼中的清明却不知是喜是忧。这样的李雪忆,他已经许久不曾瞧见了。 君青蓝则半垂着头颅,人家兄妹似乎要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样的场合叫她觉得尴尬:“卑职,先行告退。” “你留下。”李从尧淡淡说道:“端王府中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听的。” 126 大智若愚 李从尧的话让君青蓝深深震惊了! 端王府中对她没有秘密?她算什么?李从尧想表达的是什么? 李雪忆却并没有对李从尧的话表示处多少的震惊,只微微一笑,似乎早就了然于胸:“兄长请君大人留下,您只管留下就是。端王府以后还得多仰仗大人呢。” 君青蓝几乎将一颗头都埋在了胸口,连连说着不敢。这话就更让人不安了。 “你!”李从尧盯着李雪忆:“你给本王说清楚,你搞的是什么把戏!” “这些年雪忆装疯卖傻,辛苦兄长了。”李雪忆朝着李从尧福了福身子:“但,雪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不如此,只怕不止是雪忆,连咱们整个端王府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你为何要用这样的方法?有什么事不能同我说出来,你以为凭端王府还护不了你周全么?”李从尧的声音里分明带着怒意。 “雪忆不能冒险!” 李雪忆深深吸了口气:“兄长可知道当日雪忆入宫小住,为何会……。” 李从尧皱了皱眉。八年前那件事情对于端王府所有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屈辱。 “当日给雪忆验身的嬷嬷是太后指派的。她进屋之后我就晕了过去,后来发生了什么并不知道。再后来就因为雪忆不是完璧之身被赶出了宫。” 李雪忆的声音低柔而优雅,平静如水,但君青蓝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李雪忆一直都知道是谁毁了她的人生,但她选择了不声张,就这么忍了整整八年。这样大的耻辱,她是如何叫自己做到如此平静如水? 李从尧紧抿着唇,软榻的扶手却传出咔嚓一声脆响。君青蓝抬头瞧去,李从尧正缓缓将手指从扶手处移开,而那里破碎的木屑似烟尘一般振荡了开来。 “兄长莫要生气,雪忆会选择如此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女子半抬着头颅,含笑看着李从尧:“雪忆实际上从来都不想入宫,出了这样的事情也算是正中下怀。” 李从尧眉峰紧颦,怒其不争。 “实际上在验身前一日,太后曾经宣召过雪忆。”李雪忆轻声说道:“那一日她多番试探,却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她希望父亲能在日后护她一世周全,并保她母族不受伤害。” 敦素太后并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皇上在冷宫里出生没多久,他的生母就死了。北宫虽然冷寂,却得以叫他逃脱了残酷的皇权倾轧。待到先帝的几个儿子相继折腾死了自己之后,他忽然就捡了个大便宜。皇上登基以后,便封先帝皇后为太后。 然而,敦素太后心里明白着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同皇上并没有感情,对她的母族更没有感情。她想保自己家族长盛不衰,必须得有个强有力的后盾。于是,她便将心思放在了端王府头上。 巧的是皇上也瞧上了端王府的势力。相较于太后许诺的荣华富贵,自然没有当朝皇后,一国之母的诱惑力大。所以,端王府选择了皇上,李雪忆就是 在那样的局面下入了宫。 太后自然不肯就此罢休。眼看争取无望,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眼睁睁瞧着皇上得到端王府这么大的助力,彻底脱离她的掌控。于是,她派人向李雪忆出手,毁了这幢政治联姻。 “那一日雪忆想了很多。”李雪忆瞧着李从尧柔声说道:“太后与皇上不和,端王府却不该成为他们争权夺势之下的牺牲品。这场战争,若是太后赢了,将会使成为皇后母族的端王府彻底陷入到尴尬的境地当中。若是皇上赢了,他也定然不会坐视端王府一家独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那时端王府将会日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终究难逃倾覆的下场。与其如此,不如避其锋芒,隐藏实力,或许还能平稳安康的生存。” “所以,雪忆斗胆同太后做了一个约定。”李雪忆微微笑着,容色温柔娴静,眼底却是坚韧的:“雪忆放弃入宫为后,端王府两不相帮,太后则需要从中翰旋端王府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必要的时候,端王府自然也会保证太后的安危。” 所以,这就是当年李雪忆破身出宫的真相。所谓不贞,不过是夜幕下两个女人之间的交易。消息来自太后宫中,至于李雪忆是否冤枉又有谁会真的在意?李雪忆不可为后,不知中了多少人的下怀。所以,大家心照不宣的推波助澜,让这事情成了真。 君青蓝瞧着李雪忆,眼前女子纤细柔弱无骨,似乎一阵风就能给吹倒了。然而,她所做的事情,却连十个男子也及不上。这样的女人,叫她由衷的钦佩。 她比谁都清醒,睿智,善于隐忍。她摒除了自己的私欲,放弃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地位,只为了天下大势的均衡;为了家人的安康,甚至不惜牺牲旁人珍若生命的名声。 君青蓝扪心自问,若是将她给换做了李雪忆,她一定无法做到如她的境地。如李雪忆这样的人,才该是最合适的国母。可惜了! 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局面,也不知是谁的遗憾。 “雪忆非常清楚,皇族之中没有长久的信义。太后的承诺不一定能维持很长的时间,雪忆的存在就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定然欲除之而后快。但雪忆不能死,雪忆必须好好活着,才能成为当日宫中约定的人证震慑太后。但,若雪忆是个丧失了当日所有记忆的疯子,便不会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所以,这几年,辛苦兄长了。” 李从尧眸色微冷,呼吸较之往常要粗重许多。良久,却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这些年,也辛苦你了。我要替端王府谢谢你。” 历代端王手握兵权,早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尤其李从尧的父亲,锋芒太露功高震主,所以,两代端王先后早逝。按理,皇上早就可以随便寻个由头将端王府灭门。但是,他没有,当中又岂知不是因为对李雪忆的愧疚? 毕竟,她是那么一个招人喜欢的姑娘。 李从尧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牺牲避让才得以让端王府保全。却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踩踏着李雪忆。这样的真相,叫人如何接受? “兄长何需如此?端王府能躲过大劫,皆是因为兄长的运筹帷幄。” “二位且稍后自谦。”君青蓝挑了挑眉,终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两人诡异的对话:“卑职有一事不明,还请郡主示下。” “卑职从前搜查海棠苑,已经找到了足够证据。均足以证明郡主的神智损伤与张嬷嬷脱不开关系。张嬷嬷可是得了您的授意?” “并不是。” 李雪忆重重叹了口气:“张嬷嬷的确在安神香和口脂中动了手脚,我早就知晓且在刘伯的帮助下早已经找到了应对之法。她的手段根本伤不了我,我假意中招也不过是为了不想打草惊蛇。” 李雪忆略抬了眼眸,眼底分明带了几分晦涩:“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张嬷嬷是太后早就安插在端王府的眼线。” 她侧目瞧着君青蓝说道:“我听说君大人已经查清楚了来福的案子,知道我的事情大约也快要真相大白了。正巧容含经过,我便请他拿下了张嬷嬷,并前来与各位相见。君大人方才的推测雪忆都听到了。但恕我直言,我并不相信庆元长老是杀害来福的凶手。即便是真的,他也一定有苦衷。” 李从尧皱眉:“证据确凿。” “兄长勿恼,且听我说。雪忆与庆元长老相识是在六年前那个海棠花会上。”李雪忆声音略顿了一顿,眸色变得迷离悠长。 “那日花会原本是皇后主办,太后却执意出席,并且给雪忆下了请柬。也是在那个时候,雪忆才知道张嬷嬷是太后的眼线。头两年我装疯的事情并没有避讳张嬷嬷,她该是早就将这事告知了太后。所以,那日我入宫以后,便被太后直接唤去了她休息的偏殿。在那里……。” 李雪忆的目光里分明添了几分惊骇,显然对于六年前所见到的事情仍旧心存恐惧。 “在那里雪忆见到了我入宫时曾服侍过我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叫做堇色,是老实本分,胆小木讷,在后宫里根本不起眼。当年,我名声尽毁被软禁在宫中的时候,人人皆避我如蛇蝎,只有堇色如从前一般,小心侍奉,一日三餐不曾亏待。故而,我始终记得她,但在回府之后就再也不曾同她见过面。谁知两年后再见,她竟然……竟然要立刻产子!”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堇色?这人莫非就是元宝的生母?否则,李雪忆不会在如此重要的关头提起个毫无存在感的宫女。 “兄长和君大人该是已经猜到了,元宝便是堇色所出。说起来,这也算是堇色的劫数。在我出宫以后,她便被调往太后长寿宫中当值。因不善于钻营,始终只是个洒扫宫女。那日可巧,皇上与萧贵妃口角,在前来给太后请安时烦闷之下喝醉了酒,不知怎的就与堇色成其好事。然而,这事隐秘的很,没有旁人知晓,故而也不曾记在彤史当中。即便是皇上在醒来之后,也早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李雪忆重重叹了口气:“谁知堇色却因为这事珠胎暗结。皇上的第一子,多么尊崇的事情,却成了堇色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127 为母则刚 李雪忆的声音略顿了一顿,眼底的怜悯难以掩饰。 君青蓝听的只觉沉重。后宫中萧贵妃一家独大,但凡有后妃怀孕无一不例外均被她强制堕掉。皇上宠爱萧贵妃,竟对此事视而不见。在这般境况之下,一个不曾被彤史记载的宫女身怀有孕,该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存在并没有引起萧贵妃的注意,竟叫腹中胎儿平安成长。但对她来说,却绝对不是好事。 “堇色是幸运的。”李雪忆说道:“因她地位低下,长相又不出众,所以怀孕许久都不曾被人发觉。直到腹大如箩再遮掩不住才被太后发现。堇色将事实和盘托出,本等着一死,却不成想得到了所有人的帮助。太后宫中上下一心,都帮她遮掩这事,直到临产那一日,他们将雪忆宣入了宫中。” 后宫由萧贵妃把持,元宝在宫里定然没有活路。若想叫他平安长大,必须将他送出宫,远离萧贵妃的视线。所以,太后选中了李雪忆。也只有钟鼎世家的端王府,才能保这孩子的安康。 “太后以雪忆装疯作为要挟,让我将新生儿带出宫。端王府在那时候已经渐渐呈现颓势,若是能保下皇上唯一的血脉将是大功一件,所以,雪忆答应了。之后的事情,便如君大人所猜测到的一般。来福诈死,在庆元禅师协助下带着元宝离宫。至于堇色……。” 李雪忆声音略顿了一顿,神色黯然:“在元宝落地之后就服毒自尽了。” 堇色是个勇敢伟大的母亲,天下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如她一般慷慨赴死。但,为了元宝的身份不泄露,为了叫所有帮助他的人放心,她毫不犹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出宫以后,雪忆多番思量,将元宝直接带回王府并不合适。端王府目标太大,不如就让来福直接抚养元宝。我们约定好,每隔三个月的初一到庆元禅师那里见面,我会将生活所需的银两交给他。这六年来,从没有出过意外。而这一次……。” 这一次,所有的人都变了。庆元杀了来福,嫁祸给李雪忆。这三人的秘密被彻底打破,元宝也不得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太后对皇上始终心存戒备,按理断然做不出保护元宝的事情。” 君青蓝缓缓说着。太后的儿子们死的干干净净,家族也被皇上弹压的无法喘息。她得知堇色有孕,依照常理推断该除之而后快,再怎么样也不会叫他平安出生。 “太后已然过世,她的心思没有人能够知晓。”李雪忆缓缓摇了摇头:“或许是久病时幡然悔悟,又或许是为了奇货可居。” 毕竟手中握有皇上唯一血脉,能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君青蓝略一沉吟,眸色陡然变得幽深:“这事,有多少人知晓?” “只有太后,来福,庆元长老和我。” “如今,太后,福来都死了。庆元病重,该不久于人世。知晓此事的只剩下郡主一个。但,若依当初福来案的布局来看,郡主杀了福来自然难逃王法处置。那么,当日接应元宝出宫的所有当事人将会彻底消失。这事情再不 会有人知晓,元宝永远都只是个市井泼皮的儿子。” “所以。”君青蓝深深吸口气,清眸中生出了几分惧意:“卑职认为,元宝的身份已经泄漏了!” “什么!” 李雪忆勃然变色,连李从尧都狠狠颦了眉头。 “有人不希望元宝的身份大白天下,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将此事彻底埋葬!” “这人,必然出自后宫。”李从尧淡淡开了口。 “这事该是从很早就已经开始布局,请问郡主。您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张嬷嬷对您房中的安神香和口脂动了手脚?” “大约在四年前。” “四年?”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太后于五年前过世,又怎会在四年前吩咐她的心腹张嬷嬷向郡主下手?至于太后的母族,在太后过世后早就已经被皇上压制再也翻不了身,渐渐没落了。根本没有能力吩咐张嬷嬷什么。所以……。” 君青蓝仰着头,眼底眸光坚韧:“卑职可以确信,是宫中有人发现了元宝的秘密,试图让这秘密彻底消失。所以,才会指使张嬷嬷下手,让郡主彻底变成个真正的疯子。大约他还是不能放心,所以才想将当日涉世的所有人一俱铲除,便用了什么手段,胁迫庆元出了手。” “那人……。”李从尧颦了颦眉:“是萧贵妃一脉!” 这个天下,唯一不希望皇上能生出旁的子嗣来的,只有贵妃萧素儿。皇上身边这位昔日的掌灯宫女,才是真真心狠手辣的人物。 “萧贵妃,该不会已经知道元宝的身份了吧。”李雪忆隐隐不安。 那女人比蛇蝎还要狠毒,又极其有耐心。被她惦记上的人,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即便过了个十年八年。只要她不放弃,总能想办法弄死你。 “应该没有。”李从尧说道:“若她已经知晓,凭借她的手段根本不需要搞出这么多的花样。直接派人打杀,皇上亦不会怪罪。” 萧素儿手段狠辣却是个没脑子的主。大约是因为皇上实在太宠爱她,所以她没有动脑子的必要吧。凭她发现后妃有孕,能直接杀上门,按着人灌下堕胎药的强势霸道来看,福来案中这些复杂隐秘的手段,的确不是她能够玩得出来的。 “明日本王会亲自去一趟普宁寺。”李从尧说道:“有些事情既然只有庆元知道,本王就去会会他便是。” “张嬷嬷……。”李雪忆瞧向李从尧,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忧虑。 李从尧颦眉:“押后审理。本王如今不想瞧见她!” “至于元宝。”李从尧声音略略一顿说道:“如从前一般对待。” 不给他任何的特殊待遇,这对元宝来说,无疑是最好的一种保护。 “继续叫他住在清露园中吧。”李从尧瞧着君青蓝:“你将他教的很好。至于你……。” “雪忆自然还会如从前一般,是个什么都记不得的傻子。” “……恩。” 李从尧的神色有那么片刻的沉郁,到底还是只淡淡恩了一 声。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妹妹是个傻子。李从尧很想改变这个局面,然而事实却无力改变。 这一日的密谈似乎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改变。李雪忆仍旧是浑浑噩噩,记忆缺失的疯子。元宝仍旧爬高上低,展现出时而彪悍野蛮时而大气儒雅的两面作风。 唯有君青蓝沉寂了一整日,她在等待着来自李从尧的消息。这日一早,他便前往普宁寺去面见庆元,福来案将会迎来最终的结果。那么,她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入刑部库房,去查探十年前的旧案卷宗。 对于即将完成的心愿,她是忐忑而期待的。近乡情怯,她害怕自己瞧见的东西与想象中背道而驰。到时,她的人生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直到华灯初上,李从尧却始终没有回来。君青蓝心中渐渐不安,直到掌灯后,却迎来了姜羽凡。 他给君青蓝带来了个叫人震惊的消息。庆元长老圆寂了! 就在今天早上早课前,玄空如从前一般请庆元起身。然而,久久叩门不得回应。玄空无奈下请示了方丈破门而入,才发现,庆元早已经在房中坐化。死状安详,似乎他已经找到了早就期盼的大解脱。 李从尧到时,正赶上普宁寺上下为庆元念经超度。他二话不说,立刻打马进宫去了。 这一日,皇上没有上朝。李从尧也始终没有从宫中出来。 “我昨天离开以后,可是有发生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端王爷怎会急急忙忙入了宫?”姜羽凡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 “并没有什么。”君青蓝沉声说道:“就如你所知一般,端王爷无非是想的普宁寺向庆元查证。” “这么说起来,庆元死的可有些不同寻常了。” 死的时机太巧,难免叫人怀疑。 “不好说。”君青蓝缓缓说道:“庆元禅师饱受哮喘折磨,早就已经药石无灵,无非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呵。”姜羽凡冷笑着说道:“那人手中占满了鲜血,死后却得到全寺上下的尊崇。也太便宜他了。” “他手中有没有沾上鲜血都是我们的推测。一切的定论还得由大理寺和镇抚司来出具。” 君青蓝没有想到,定论那么快就下来了。 大理寺和镇抚司联名签署的结案书是随着李从尧一起来到了君青蓝的面前。 结案书上说,福来因与玄素的私怨被玄素杀死。玄素逃走时正巧碰到神志不清半夜游荡的朝霞郡主李雪忆。他害怕自己事迹败露便打晕了李雪忆将她放在福来身边,并伪造好了现场,又弄断了门闩逃走。 第二日案发后,他第一个到达现场,叫所有人都深信福来房中没有第三者。至于他为什么会失足落水,该是老天有眼惩恶扬善,又或者是福来的灵魂寻仇。反正他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结案书将前因后果写的清楚明白,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的破绽。君青蓝却知道,处处都是破绽。 君青蓝挑眉,瞧向李从尧:“这是什么意思?” 128 刑部旧案 福来的案子牵扯到许多宫廷辛密,君青蓝知道很多细节不会被纰漏。结案书与事实大约会有许多出入,但……她想不明白。为何这样错漏百出的结案书,是由李从尧带来。 这样的行为岂不意味着,默许?! 李从尧非常认可这个结果? 李从尧半垂着眼眸,将结案书自君青蓝手中接过扔在桌面上:“你瞧见的就是这案子唯一的结果。” 他瞧一眼君青蓝:“这是本王与皇上一致的决定。” 君青蓝眯了眯眼,还扯上了皇上?那元宝岂不是很危险? “本王并未同他提起元宝。”李从尧气息微冷,淡淡说道:“只问他为何要在凶案中牵扯雪忆。毕竟,庆元到底也顶着国师的头衔。他做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思。”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这人才是真的狠! 庆元的目的已经不得而知,死无对证。也正因为死无对证,所以,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福来到底是个阉人,而他与李雪忆的纠葛满天飞,源头出自珍味斋。珍味斋原本就是皇上布在市井中的眼线,这种时候当然要找他兴师问罪。 君青蓝从来不怀疑李从尧编故事的能力,而他早年在沙场中锻造出的冷冽杀伐也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皇上能够承受。所以,自知理亏的皇上自然要息事宁人。 李雪忆不能死,端王府不能倒,北夏国师和皇家寺院的名声当然也不能丑。所以,那落水死了的玄素,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羔羊。 一切推在他的身上,再合适不过。谁叫他当日第一个到了案发现场? 李从尧在这时候回府,一定争取到了极大的好处。不然,那狐狸一样狡猾的人,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这事是皇上的授意?” 君青蓝心里多少有些担忧。若是皇上的授意,他定然已经知道了元宝的存在,而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元宝在此刻回了宫,身边没有一个合适的助力,必然死路一条。 “并不是。”李从尧缓缓说道:“他只是担心国子监的贡生会同他讨论,阉人与良家女子如何通奸的论题。” 君青蓝呵呵,难怪皇上会就范。原来李从尧的后手是国子监。那一群酸腐的儒生瞧着并不起眼,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权利,但他们就像苍蝇一样叫人讨厌。你若是不能叫他们满意,他们就会整日里围着你不停的嗡嗡嗡。还各个都不怕死。 “那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会是谁?” 作为北夏国师的庆元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用的起的。他这一辈子为北夏尽忠职守,甚至为了保留皇室唯一的血脉,不惜说了人生中第一个弥天大谎。他当初能救助元宝,就一定不会无缘无故再将他给推出去。 这人才是真正造成福来死亡的幕后真凶,而他一定来自宫中,且手握大权。萧贵妃已经被排除,皇上又不知晓,还能是谁?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她隐隐觉出。这藏在暗中操控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危险,如今庆元,玄素,福来相继死去。他却不曾露出丁点 的端倪。 这人才是高人! 君青蓝相信,他若是愿意,一定可以将端王府和她彻底的倾覆。但他没有,他停手了。为什么? “本王会小心提防宫里,福来的事情到底为止,元宝以你义子的身份留在端王府才算合情合理。改日,本王会替你做个主,举行个仪式,正式让元宝拜你为义父。” “这使不得吧。”君青蓝艰难扯了扯唇角。这见鬼的义父,你是认真的么? “他……毕竟是皇子。” “你想让他早点死?” “不想。”君青蓝发自内心的摇头。 “那么,这身份最合适。” 君青蓝:“……。”动不动就拿人命来威胁,您这手段就不能磊落一些? “你不是想查阅刑部的旧案卷宗?” “是的。”君青蓝眼睛一亮,立刻有了精神,将义父的事情顷刻间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咱们现在走吧。”李从尧掸一掸衣襟起了身:“刑部侍郎曾欠本王一个人情,今夜轮到他值守。他会将所有侍卫调离库房,但只有今夜。等明日换值后,无论是否能成事,你都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接近旧案卷宗了。” “快走快走。”君青蓝飞快起了身:“不要再说话了。” 她在的飞快,却叫李从尧一把揪住了脖领子:“干什么去?” “带踏雪。” “你以为刑部侍郎会放锦衣卫仵作君青蓝进入刑部库房翻阅卷宗?”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大约……不能吧。” 您说的这么热闹,都是在糊弄人么? “随我来,一起上车吧。” 这大约是那人第一次心甘情愿乖乖的与他同乘一车。瞧她急急忙忙,迫不及待的样子,李从尧的唇角不可遏制的弯了一弯。君青蓝恰在那时侧目过来,正与他眸色相撞。那人笑容一僵,之后从容垂下唇角,如从前一般淡漠。 君青蓝慌忙别开了眼,无奈撇撇嘴。那人方才是在笑么?真是奇怪了,明明是他盯着自己莫名其妙的笑,为什么尴尬的人会是她啊! 刑部侍郎说到做到,刑部衙门的侍卫果真都离着库房很远。君青蓝如入无人之境,盯着室内码的整整齐齐的书卷,她使劲攥了攥拳。掌心里一片冰冷的粘腻,她在紧张。 为了这一刻,她努力了整整五年。如今得偿所愿,反倒有些紧张。 “这架子上都是五年前的旧案。”李从尧摒退了容喜,自己亲自执了油灯,朝着面前书架指了指。 油灯昏黄的光晕中,陈旧书架上的灰尘似忽然有了鲜活的生命。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灯光的照耀下斑驳飞舞。君青蓝屏息凝视,盯着眼前摞的比她还高的卷宗,却始终不肯伸手。 “你若是不想再看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为什么不看!”君青蓝吸口气,探手将离自己最近的几摞卷宗拿了下来。 她翻阅的速度极快,几乎一目十行。起初颤抖的手指也渐渐平 稳下来。终于,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一本卷宗上再不动了。 李从尧朝她目光所及瞧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管州府三个字,唇角便微微勾了一勾。君青蓝才要伸手去拿,李从尧却比她快得多。先一步将管州府的卷宗给抄在了手中,慢悠悠翻开了。 君青蓝皱了眉,有心要抢却不敢开口。唯有将唇瓣紧紧抿了,目不转睛盯着李从尧,一动不动。 “五年前,管州府发生了件大案,震惊了整个北夏,险些叫朝野动荡。” 男人狭长的凤眸落在卷宗上,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发黄的书卷上缓缓擦过,慢悠悠说着:“南阳节度使秦钰谋反作乱证据确凿,秦府上下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因秦钰身份尊贵,声名显赫,郡守黄忠不敢与秦府冲突太过,只命人封府,将秦府上下软禁在府中不得自由进出。只待钦差圣旨送到后,再将秦钰满门压入死牢问斩。然而……。” 君青蓝整个身躯都僵硬了,脸上半分表情也无,木雕泥塑般听着李从尧娓娓道来。男人的声音悠扬如琴,淡漠如仙,原本是极动听的。如君青蓝从前无数次听到过的一般叫人心醉。然而,此刻却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肩头上似忽然被压上了千钧重担,再也别想动弹半分。 “然而就在钦差到达的前一夜。秦钰为了毁灭证据,亲自放火烧了节度使府,并将阖府上下全部烧死。一个都没有能逃出来。” 李从尧叹口气:“可悲可叹,百年大族秦氏,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是!不是这样!”君青蓝忽然皱了眉,一声大喝:“事实并非如此!” 李从尧闭口,静静瞧着眼前女子。这人什么时候看着都冷静自持,而她的眼眸就似两团早就熄灭的火焰,无论遇见多大的风浪,也不曾被点燃过。然而,此刻的君青蓝便似一条炸了毛的困兽,两只眼睛里似鲜血一般赤红。冲着他亮起了爪牙,似乎眨眼间便能将他吞噬。 “本王只是在说五年前那幢旧案。”李从尧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君大人何故如此激动?” 君青蓝用力闭了闭眼。眼前这人是个魔鬼,她不能再瞧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瞧进人的心里去,在他眼前,她觉得所有的秘密都会分崩离析,无所遁形。 这叫她感到了危险,本能的想要逃离。 李从尧半眯了眼眸,陡然将她手腕一把攥住。他带来的人,怎么能容许她就这样逃离? “秦钰与他夫人鹣鲽情深,虽然位高权重,平生却只迎娶了一位夫人,并无妾室。他的夫人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听说,他的小女儿秦蔚自幼天赋异禀,不爱红装爱武装。最厌烦针黹女红琴棋书画,却偏偏对排兵布阵,奇闻杂记非常感兴趣。秦钰不以女儿为耻,反倒引以为荣。总在同僚面前宣称,他的女儿将来定然有一番大作为。” 君青蓝身躯轻颤,仍旧倔强的闭着眼睛,不去看李从尧。 “君青蓝。”李从尧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是燕京城最出色的仵作。也称得上博闻强记,敢问,你可认得节度使家的小姐秦蔚吗?” 129 前尘忆梦 君青蓝屏息凝视,不肯开口。 “虽然当年秦府满门死的凄惨,却有一人得以逃脱。”李从尧淡淡说道:“秦府有位老管家因年事已高重病缠身,秦钰便赠予他大量金银许他回家容养。据说,那位老管家有个孙女,恰巧与小姐秦蔚同日出生。但在惨案发生后不久,老管家的孙女忽然在集市上走失,至今仍下落不明。君青蓝,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君青蓝吸口气,讷讷开了口:“我不知道。” 李从尧勾唇一笑:“据说,当年火灾之后。黄忠带领府兵亲自查验尸身,秦府上下连同主仆在内百余口的尸身一个不少。皇上感念秦府先祖的丰功伟绩以及死状的惨烈,便下旨免了诛九族的大罪,放了秦氏旁亲。尔后将节度使府所有尸身合葬,此案就此了结。” “然而。”李从尧话锋一转:“本月十五在地下黑市的楼船上,本王遇到一人自称阿蔚。那人年龄与秦蔚相仿,又刻意男扮女装,掩人耳目。天下之事总有因果,不如请君大人告诉本王,此阿蔚可是彼阿蔚?” 君青蓝闭了闭眼,当日情急下以阿蔚称呼自己,她怎能想到李从尧也上了船?这名字竟还叫他一直记在了心里,最要命的是,他还瞧见了自己女装的姿态。他的头脑思维原本就非常人可比,怕是他早就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了吧。 “王爷。”君青蓝缓缓睁开了眼,一瞬不瞬瞧着李从尧:“卑职想知道,若是此阿蔚就是彼阿蔚,王爷当如何?” “这取决于她自己的态度。” 君青蓝暗暗咬牙,这人咬死了不肯松口,想要探出他的口风,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就是秦蔚。”君青蓝缓缓开了口:“五年前我女扮男装逃出管州府,一心混入锦衣卫,就是为了能够进入刑部查阅当年的旧案卷宗,替秦家翻案。我坚信,我爹娘,一定不会谋反!” 李从尧对她的回答并不觉得意外,眼中带着早知如此的了然。他并没有开口,俨然在耐心等待着君青蓝自己交代。 “我至今还能活下来只是个意外。五年前那一日我没有在府中,而是……。”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说道:“约了友人出门踏青。待到日薄西山回府时,就瞧见郡守府的府兵将整个节度使府给围住了。我爹爹站在门前同郡守理论,被人不由分说按住上了绳索。我想冲出去,却叫人捂住了口鼻拖进了巷子里。” “那天晚上,我住在义伯家里,夜不能寐,只想等天亮了进城去打探消息。哪知第二日却等来了噩耗。义伯同我说,秦家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不会有人再来抓我。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义伯将他的女儿小凤偷偷送去了秦家。而小凤已经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君青蓝吸了口气:“在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不相信父亲会谋反,更不相信他会杀了所有人,亲手放火烧了节度使府。我一定要找到证据,我要让秦家堂堂正正重新屹立在北夏的土地上。” 君青蓝狠狠抿了唇,眼底已经 渐渐氤氲,但她瞪着眼,倔强的不肯叫泪水滑落。她的眼泪,只能留在沉冤昭雪那一日,为父母兄长上坟的时候才能流。现在,它们只能藏在心里! 眼泪,只会叫人变得脆弱。 然而,往事便似一道结痂的伤口。你不去触碰的时候,它便不疼不痒的藏着。然而,一旦你揭开了结痂的那一层薄皮,鲜血和疼痛便会将人活活吞噬。君青蓝抬手紧紧捂着胸口,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个逃亡的夜晚。灭门的悲痛,谋逆的屈辱,以及对未来的迷茫接踵而至成了不可湮没的心魔,一日日的折磨着她,叫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就死了。 她的呼吸渐渐粗重,细微的动作也扯得胸口生疼,撕开裹在身上的那一层硬壳,她原来这般的脆弱。她的身体瘫软了,双腿似也失了力道,软软向着地面倒去。 然而这一次她却并没有如从前一般,跌落在满地的尘埃里独自哀嚎。一双沉稳而有力的臂膀牢牢架在了她的腋下,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透过迷雾般氤氲的眸色,男人的容颜模糊不清。然而他颀长的身躯笔直而坚韧,即便站在灰尘遍地的黑暗里,也难掩那人光芒万丈无与伦比的气度和风姿。 “我帮你。”他说。 男人的力气似透过了指尖传递到君青蓝的身上,她的双腿忽然恢复了力气,甩开他的手,自己起身。 “为什么?”她抬手,擦尽眸中泪水,冷冷注视着他。 天下间没有免费的午餐。李从尧更不是个心存怜悯的人,他要出手帮忙?总得有个理由! “本王非常敬重秦大人,本王亦不相信他会背叛北夏。” 君青蓝皱了皱眉,仔细甄别着李从尧话中的真假。 管州府节度使秦家可是个了不起的名门望族。秦氏先祖学富五车,曾经是北夏唯一的帝师,先后教导了一位太子和一位皇帝。那时,北夏的都城还在管州府。圣祖皇帝敬重秦氏先祖的为人和才学,将最最钟爱的太子托付给他。可惜,太子身体底子太弱,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圣祖帝并未再立新的太子,反倒将帝位传给了太子的长子,史称高宗,并让秦氏先祖继续教导年幼的高宗。 高宗的出现在历朝历代都绝无仅有,北夏朝堂中群臣颇有微词。秦氏先祖却一声不响只一心教育高宗成人。然而,那一年北夏大旱,整个南阳郡几乎颗粒无收,民怨沸腾。圣祖皇帝心力交瘁之下病倒,不久薨逝。 变故,便在那时忽然出现了。 圣祖帝薨逝后,各地藩王进京奔丧。时为高宗亲叔叔的英宗忽然发难,以清君侧,诛妖邪的旗号要求勤王。 高宗根基尚浅,毫无反抗的能力。唯有死守皇宫内城,阻止叛军进入。谁都没有想到,在那日晚间,秦氏先祖竟然打开了皇宫内城的大门,迎接英宗入宫。义军长驱直入,将高祖逼至圣祖帝生前的寝宫内对峙起来。 当夜子时,圣祖寝宫起火,火势惊人无法靠近。待到第二日大火 熄灭之后,义军在废墟中发现了高宗和他贴身太监烧的焦黑的尸体。至此,义军大胜,英宗登基,并下旨将都城迁至燕京。 从此以后,秦氏一族飞黄腾达,成了盘踞一方的南阳节度使,奉旨镇守整个南阳郡。 君青蓝眯了眯眼。秦氏的发迹历来叫人诟病,认为他们是卖主求荣得来的富贵。李从尧说敬重秦氏先祖?这话能信? “端王爷的话似乎并不能叫人信服。” “世人对老节度使颇多误解,但本王明白他的用意。”李从尧说道:“北夏初立时,国库空虚,藩王争斗不断,加上自然灾害,百姓的生活艰难困苦。然而,高宗年纪轻,心存仁厚魄力不足。他只知命官府开仓放粮,对当下形势却全无对策。那时,最适合领导北夏的是手腕强硬,睿智而果敢的君主。故而,英宗比高宗更适合当皇帝。老节度使显然早就看破了这个局面,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背负满身的骂名,迎接英宗入宫。为的,不过是给北夏一个长治久安。”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同全天下人比起来,老节度使的风骨胆识无人能及。何况后来,历代节度使致力办学,不问出身,一视同仁,为天下培养出多少人才?这样的丰功伟绩,谁人能及?” 君青蓝眸光微闪,秦家虽然地位尊崇,却总被所谓清高的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所以,他的父亲历来教育自己的子孙,行事要低调有分寸,就是怕给秦家再添了污点。 然而,如今从李从尧口中听到的是另外一番的言论。这样的话,她曾听父兄提起过。当时不以为然,现在听着,却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她感激李从尧,感激他对秦家的理解和尊重。在当今这个纷纷扰扰的乱世,这样的尊重弥足珍贵。 “谢谢。”她半垂了眼眸,一句谢谢不足以表达出她内心的感激,却也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份卷宗本王早已经瞧过,并没有什么破绽。你若是真的想要感谢本王,就尽力将这案子给查清楚吧。也算不枉本王暗中相助。” 君青蓝没有说话,将目光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她将卷宗展开,一字一句仔细瞧着。 秦家的谋逆罪实际上是一场因文字书写不当引发的祸端。郡守黄忠接到他人举报,在秦家族谱中查出了高宗泰和年间的纪年。高宗早在宫廷斗争的失败中被废,秦家族谱中却公然出现废帝年号,不是谋反是什么? 加上老节度使帝师的身份,那个大义灭亲,弃暗投明的智者,瞬间就成了忍辱负重,企图颠覆朝政的废帝眼线。 卷宗上,将当时案件查探的细节一一记录在案,并附上了秦家族谱。君青蓝将族谱翻开停在不前不后的一页上,上面以朱红色的圈子,明明白白圈着一行字。泰和三十六年三月初九,秦氏第三代孙秦伯仲出生。 “你可能确定,这的确是你们秦家的族谱?” 君青蓝的手指在发黄的册页上缓缓划过,良久终于叹口气说道:“我能确定!” 130木兰凝香 君青蓝将族谱轻轻合上,翻转了过来。掀开最后一页的封底,凑在了烛火边。 “王爷请看。” 烛火的光明穿透封底,被吸纳掉了大多数的光线,只留下淡淡一圈的光晕透出,却并不影响李从尧瞧见封底正中一片完整的海水云纹上,有一条跳跃的鲤鱼。而将灯火移开,海水和鲤鱼则消失不见,只剩下陈旧藏蓝色起了毛的牛皮封底。 君青蓝的手指在方才出现印记的地方缓缓擦过:“海阔凭鱼跃,这是我们秦家的家徽。在秦家所有重要的物件上,都有这样的家徽暗纹,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书册不假,内里可以造假。” “没有可能。”君青蓝说道:“族谱上的每一页纸中都镶着这样的暗纹。” 她将方才写着泰和三十六年的纸张拿出,对着灯火照去,果然瞧见了海水鲤鱼的暗纹。 君青蓝没有再开口,这就是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族谱是真的,当中每一页的纸张也是真的,记录也没有错漏,为何偏偏在这一页中独独出现了一次泰和纪年,而旁的记录却都没有差错? “你们秦家,一定有内贼。”李从尧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任何人家的族谱都是相当私密的东西,一般都在宗庙中供养。只有添丁进口,红白喜事才会取出更改记录,而外人根本就没有接触族谱的机会。而且泰和三十六年的字样出现在一个极其隐秘的位置,即便是能接触到族谱的人也不会轻易发现。族谱不是别的东西,谁没事会将它拿来翻来覆去的瞧? 然而,黄忠不但知道了族谱中的秘密,且一来就翻到了那一页,显然有备而来。告密那人,定然对族谱相当熟悉,除了秦氏族人,再不做他想。 “他们没有理由这么做。”君青蓝摇摇头:“前朝纪年,等同谋逆。这事一旦事发,便是诛九族的大罪,秦氏一个都跑不了,天下间没有这样的傻子。” “但最后,死的不是只有节度使一家?” 君青蓝没有说话,事实的确如此。皇上最初判的的确是诛九族,是秦钰一门的惨死叫他动了恻隐之心,赦免了旁支的罪责。但这不过是偶然,谁也不能将宝压在偶然上。 除非…… “或许有人早就策划了一切,节度使府必然要毁于烈火。” 李从尧的话就是君青蓝心中所想。若是有人早就想好了一切,利用皇帝对秦氏先祖的感激来让自己逃脱罪责,那么他的确可以先举报,再放火烧了节度使府。到了最后,秦家旁的人的确丝毫无损,这是事实。 “这样的可能性不大。”君青蓝说道:“即便那人对秦家足够熟悉,也不可能摸准皇上的心思。想要扳倒我父兄,却用谋逆这样的方式,实在太冒险。” “举报的人找到了么?” “没有。”君青蓝摇头:“那人只留给郡守府一封信,从来不曾现身。到如今,到底是男是女都无人知晓。” “你父兄可有什么仇家?” “也没有。”君青蓝坚定地说道:“父亲自来教导我与哥 哥要体恤百姓,不可欺负弱小。而且,秦家每年皆从自己府库中抽银子开办公学,允许所有人前来读书习字。在整个管州府,无论父兄走到哪里,总是很受百姓爱戴的。” 君青蓝说的事情天下尽人皆知,秦钰同北夏所有的世家大族都不一样。他们从不高高在上,甚至同底层的百姓同吃同住,曾经是北夏人人传诵的好官。 这样的人会谋逆,当年可是震惊了全天下。 “这样说起来,此事证据确凿。似乎没有丁点翻案的可能。” 君青蓝吸了口气:“事情瞧上去,的确如此。但我相信,就凭那举报之人销声匿迹,这事情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李从尧没有说话,从君青蓝手中接过了族谱,一页页翻看着。他的速度比君青蓝要慢的多,漫漫长夜便这样在指尖流逝。耳边咣咣传出四更鼓响,君青蓝狠狠皱了眉。 “四更了!” “恩。”李从尧缓缓起了身,将面前的秦氏族谱卷一卷直接塞进了宽大的袍袖中:“走吧。” 君青蓝瞪大了眼,浑身都僵硬了。盯着李从尧的袖口,俨然已经痴了。他……拿走了族谱? 李从尧瞧她一眼:“借用。” 君青蓝吞了吞口水。那不是偷?您是怎么把借用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或许。”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你觉得它并不重要?” “重要!”语言比大脑要快了许多,君青蓝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说实话。 “那便走吧。” 李从尧不再说话了,抄着手缓慢而优雅的出了库房。君青蓝抿了抿唇,快步跟了上去。等她上了马车的时候,李从尧已经端坐与案几后,继续翻看着族谱。 “这一页是怎么回事?” 君青蓝才坐定,李从尧便开了口。男人如玉长指落在发黄的书卷上,越发显得白的晃眼。 君青蓝侧目瞧去,他指着的是族谱中最后一页。乾平五年六月初三日,秦氏第十六代长孙秦钰,收归义子陈墨白入秦府,时为第十七代排行第三子。而那一行字,却叫一条粗重的墨线给整个划掉了。 君青蓝的眸子缩了一缩,连呼吸都似乱了。清眸在陈墨白三个字上流连,似陷入漩涡中,无法自拔。 李从尧狠狠皱了眉,将手中族谱一把合上。他用的力气大了些,发出啪一声响,君青蓝身躯一颤,眼底立刻恢复了清明。 “解释。”李从尧颦着眉,屈指在族谱上用力敲了敲,荡起灰扑扑一片纸灰。 君青蓝吸了口气,不就走了个神?至于上这么大火?她毫不怀疑,李从尧方才是将族谱给当作了她的脑袋在敲。 “墨白是我爹收的义子,就是这样。” “一个外姓人能随随便便上了族谱?”李从尧淡淡说道:“还是说你们秦氏在族谱方面特别随意?” 君青蓝挑眉,说话忽然这么刻薄做什么? “墨白是个孤儿,在我家和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他聪敏好学,脾气又好。秦家上下都很喜欢他,父亲便想收 他为义子。但……。” 君青蓝的声音略略迟疑,少倾才继续说道:“但他拒绝了,所以父亲打算将他归在我舅舅名下。将他记入族谱只是权宜之举,实际上也是为了抬举他的身份。算是从秦家过继出去,待他并入到舅舅家时,他的名字就已经被划掉了。我并不认为这事与秦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狭长而黝黑的凤眸中分明凝聚着风暴。 “但凡违背常理之事都该被关注。”李从尧缓缓说着,容色清淡:“你做仵作这么久,不知道?” “墨白,不会有问题。” “当局者迷。” “他是你们家里除了你之外,唯一逃脱的人,不是么?” 李从尧声音淡淡的,似乎半分火气也无。却似刀剑一般锐利,君青蓝渐渐就被他驳的哑口无言。 “你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去抬举一个人,除非这个人对秦家非常重要。不愿意做义子,却仍旧要与秦家扯上关系。那么,唯一剩下的可能便只能是为了你。” 李从尧的目光似朗朗明月,一下子就照进了君青蓝的心里,将她埋藏许久以为早就淡忘了的记忆,一点点给挖掘了出来。 “好吧。”君青蓝半垂了眼眸:“既然王爷这么执着,我便将墨白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在我七岁那一年,管州府附近一个村子发生了厉害的瘟疫。全村人几乎都在那场瘟疫中丧命。我爹在前去处理疫情的时候碰到了墨白。那时候他被压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下面,身上爬满了苍蝇蛆虫,却顽强的活着。我爹瞧他可怜,将他从死尸中刨了出来,洗干净了叫郎中一检查,发现他居然是健康的,并没有被瘟疫感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呐,随行的郎中们纷纷惊叹这孩子的命大。大约是因为是爹将他救了出来,他对我爹特别的依恋,便似一条尾巴,总默默跟在我爹的身后。我爹瞧他可怜又乖巧,又无亲无故,便将他给带回了府中。”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墨白刚刚来的时候,只是我哥哥身边一个做粗活的小厮,连名字都不会写。但他特别好学上进,每当哥哥读书习字和爹爹考教他功课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偷偷听着,直到他十一岁悄悄参加乡试并一举中了秀才。从那时候起,我爹便免了他的杂役,让他同哥哥和我一起入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墨白的才华渐渐崭露头角,终究成了父亲身边得力的助手。”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了。恍惚中似乎有回到了当年玉兰花盛开时,芬芳馥郁的院子里。她攀着树枝,摘了最高一朵玉兰花才施施然坐下。哈哈笑着瞧向树下的陈墨白。 而陈墨白则如任何时候一般,微笑的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很亮,似乎能将阳光都吸了进去,永远光彩夺目而且温暖。他的人,也似阳光一般的柔暖,他总跟在她身后,温声提醒她小心,却从不阻止她决意要做的事情,只在危险的时候出手力挽狂澜。 她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陈墨白的存在。那人已经成了她整个少女时期不可分隔的重要回忆! 131传说中的未婚夫 君青蓝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她从树上下来时,陈墨白将她手中攥着的玉兰花接过去,轻轻别在了她的鬓间。 他说:“原来玉兰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美好,因为你才是天下间最美的花。” 他的声音温柔如三月和暖的风,不急不躁熨贴人心,他眼中的光一下子就照亮了她的心。从此以后,她学会了做梦,学会了在没人的时候傻笑。 即便是后来五年的逃亡生活叫她忘记了许多少女时期的美好。然而,陈墨白指尖残留的淡淡玉兰花香,却顽固的印在她的脑中,成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女子面颊上浮起淡淡红晕,似被上好的胭脂晕染,叫那蜜色的肌肤瞬间生出了无限的光彩,清冷的君青蓝在那个瞬间忽然鲜活了。 李从尧狠狠颦了眉,莫名觉得她面颊上的红晕叫人瞧的心烦。 “所以,他就是你的未婚夫?” 这话李从尧说的有些咬牙切齿。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不情愿提起未婚夫这三个字。 他早在卷宗上瞧见过南阳节度使家的小姐秦蔚有个未婚夫,两家似乎已经商定了婚盟,不过因为秦蔚年纪还小,暂时不曾下更贴过大礼。后来秦府出事,这桩婚事便这样中途夭折了。那人在谋逆案中着墨不多,毕竟,未曾正式拜过堂还算不得夫妻,秦家的案子牵扯不到他的头上去。 李从尧原先对这人并不在意,却不知为何在听到君青蓝提起陈墨白时,忽然就想起了这件过往。 “是。”君青蓝半垂了眼眸:“我们家里人都很喜欢墨白,爹娘有意收他为义子,让他以节度使公子的身份入仕,将来也好为国效力。可是……。” 君青蓝咬了咬唇,面色越发的涨红,似乎接下来的话非常羞于启齿。但还是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瞧着李从尧。 那人平淡如水的眼神似乎带着魔力,只要瞧着,便能叫她整个身心都安定下来。 “墨白拒绝了做我爹的儿子,反而向我爹提亲,说想要一辈子保护我。我爹答应了他的请求,但他的出身不足以与我匹配,于是爹爹就想了个法子。” 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摊开的族谱说道:“爹爹先将他收归自己名下,让他成为秦家族谱上记名的正式子弟后,再以世家子的身份过继给我舅舅,之后由舅舅和舅母出面提亲,这样便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了。谁知……还不曾提亲,我家就获了罪。” 李从尧瞧一眼族谱,神色如常:“黄忠查抄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府中?” “那阵子我娘身子不好,总是咳嗽,吃了许多药总反反复复不见好。墨白说在城外的山上发现了大片的忍冬,忍冬对止咳护嗓极其有效。我便央着他带我去找忍冬,我们那日吃罢了午饭就出城上山去了。在山上的时候,我只顾着寻找忍冬没有仔细看脚下,也不知绊着了什么,滚下了山坡,墨白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我。我又崴了脚不能走太快,墨白便背着我出了山,因此耽误了时间。所幸,墨白采了些忍冬。然而,当我们赶回府中时却……。” 君青蓝闭了闭眼,从骨子里拒绝去回忆那一天的事情。 “这么说起来,你与陈墨白出门的日子选的很巧。你父亲当初将陈墨白 的名字记录在族谱上时,他该就成了唯一见过秦氏族谱的外人。并且,族谱放在何处,他也一定是知道的。” “王爷是在怀疑墨白就是举报人?那是不可能的。” 君青蓝摇摇头说道:“这五年来,我每一日都会将当年的事情在脑子中反复的回忆,墨白他并没有这样做的机会。他就住在节度使府中,且从来不曾有过落单的机会。不是同我爹议事,就在在同哥哥讨论学艺,要么便是同我在一起。况且,谋逆是灭九族的大罪,即便是府中的下人都要被砍头,何况是地位如斯重要的他?任何人都不会去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李从尧说道:“陈墨白已经是记在你舅舅名下的儿子,同秦府不再有丁点的关系。” “然而,舅父一族仍旧是秦家九族之内。” “但,他们并没有获罪,不是么?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都活着,而且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影响。” 君青蓝抿了抿唇:“我还是不能认同墨白有问题。若真是他,那就太可怕了。他当时也不过才十五岁。” 当初皇上之所以会赦免了秦氏其余族人的性命,是因为秦府满门的惨死。陈墨白一个十五岁毫无根基的孤儿,怎么能算准秦府那一夜会灭了门?更得算准皇上会因为这事撤回了圣旨。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真的,陈墨白就不是个人了! 陈墨白将卷宗一把合上:“这事情毕竟年代久远,若是想要查明真相,便得回到事发地才行。” “是啊。”君青蓝将眉峰挑了一挑。 燕京城当然不会有管州府旧案的任何线索,唯有旧地重游才有可能发现当初很多她不曾发现的事情。毕竟无论年龄心智还是见识,她都与当初惊弓之鸟一般的那个少女不一样了。 可是……重返管州府……似乎有些遥不可及。 “这事,本王会想办法。” 君青蓝抬头大喜过望:“多谢王爷。” “你需耐心等待。” 在如今的燕京城,无论是君青蓝还是端王府都已经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想要合情合理的前往管州府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卑职明白。”君青蓝眸色微闪:“五年都等过了,卑职不在乎多等几个五年。” 有人说,若是将你余生的精力都致力于一件事情,那么,你一定会成功。君青蓝有这样的觉悟。刚从管州府离开的时候,她的前途一片渺茫。如今,她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就已经重新瞧见了作为重要物证的族谱。有希望,不怕等。 李从尧瞧她一眼:“并不会如你想象中那么艰难。” 若是穷其一生才能想到法子到管州府去,他也太没有本事了。 “族谱先放在本王这里。”李从尧将秦氏族谱放进手边的小抽屉中:“待到合适的时机,会交还给你。” “卑职自然信得过王爷。”这种时候,族谱由李从尧保管,要比她更合适。 君青蓝与李从尧在王府门口分了手,马车调头带着李从尧入宫上朝去了。君青蓝盯着徐徐初升的太阳吸了口气, 凉悠悠的风自街角吹过,卷起她腮边细碎的发丝撩拨着面颊,带着些微的痒。她拂了拂发丝,手指自眼角划过。这才觉出眼睛有些干涩的发疼。 方才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她哭过么?已经不记得了,也并不重要。她专注的瞧着艳红如火的太阳。 又是新的一天,真好。 “义父,你终于回来了。” 元宝的小身子骤然自角门钻了出来,阳光下,男童面颊上细腻的汗水似铺了一层珠光,亮晶晶的耀眼。君青蓝猛然想起他的身世,有几分感慨。她曾经以为,她是全天下最悲惨的人。然而同元宝的遭遇比起来,她不知道要幸运了多少。 “快跟我在。”元宝一把攥住君青蓝的手指,死命往府中拉扯。 “急什么?”君青蓝不动声色揉了揉额角:“天才刚刚亮,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你不想睡,莫非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人想睡么? “睡什么睡?”元宝眨眨眼:“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么热闹?若不是我警醒,你今天就等着哭鼻子吧。” “哦?”君青蓝颦了颦眉:“出了什么事?” “昨天……。” “君大人!” 元宝才开了口,忽听街角有人急促的高声叫嚷着。二人侧目瞧去,街角停了辆乌油油的马车,马车前站了个人正冲着君青蓝招手。 君青蓝仔细瞧了瞧,那人面生的很,从前并没有见过。他身上灰扑扑的衣裳用的就是最寻常不过的粗麻布,马车也就是街面上马车行里随处可见的普通车架。那车她方才回来的时候就在街角停着,居然是在专门等她? “君大人,小的是专门挑货到普宁寺去的脚夫。”那人不等君青蓝询问,率先开了口:“玄空小师父说,忽然想起些与庆元长老有关的重要事情要同您说,特意托了小人来接您过去。” 君青蓝眯了眯眼,又打量一眼马车:“玄空?” “正是呢。”脚夫说道:“玄空小师父说了,事关机密,并不能在寺中与您相见。叫小人将您送去指定的地方去,还请君大人快上车吧。” 君青蓝只略一沉吟便勾了勾唇角:“那便走吧。元宝……。” 哪里想到那孩子油滑的很,她才叫了他一声,他居然一溜烟的跑过去上了车。 “元宝!”君青蓝挑眉:“下来!” “既然已经上了车就不要下来了吧。”马车中忽然窜出另一个人出来,那人一身紧身的黑衣勾勒出精壮的身段,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与脚夫的谦卑决然不同的强势。 那人一只手提着马鞭,另一手却将元宝的脖颈一把圈住。似乎热情而亲切,眼底却分明冷凝如冰:“不如一起去?” 君青蓝呼吸一凝。早就知道脚夫有问题,却不曾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大胆,敢在端王府跟前来劫人! “君大人,既然小少爷都上车了,您还犹豫什么?”脚夫笑容可掬朝君青蓝做了个请的手势。 君青蓝轻轻叹口气:“那就走吧。” 脚夫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并不曾注意到君青蓝扯断了腰间挂着的荷包,悄无声息扔在了地面上。 132 密会赏春园 火红的太阳终于挣脱云遮雾绕的牵绊浮与天空,傲视天下。清晨攒下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剔透的珍宝,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是个好天气。这样的天气任谁瞧见都会生出满心的欢喜。 然而,赏春园中则完全不同。 这里是长乐公主避暑的园子,挖了大面积的沟渠,里面注满了水。池水与护城河相连,并不似旁人府上的一潭死水毫无生气。赏春园的池水是活的,虽然流淌的缓慢,却经久不息。 也正因为如此,池面上常年都会蒙着层白森森的雾气。微风将那微凉的雾气吹拂,覆盖了院子里繁花似锦,叫一切景物瞧上去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暗影。 但,无论如何,这里的景致在整个燕京城都称得上数一数二。 然而,陡然响起的呼啸鞭声夹杂着破空的厉响一下子便将赏春园的静谧撕裂了。宫人们低垂着头颅,一个个噤若寒蝉半分不敢动弹。更不敢朝主屋瞧上半眼。 鞭声劈啪作响,一下下抽出斑驳的血肉,却偏偏听不到丁点的人声。竟连呼痛的呻吟也半声不闻。 长乐公主瞪着眼,手中紧紧捏着根闪亮的鞭子站着。鞭梢密布着细小的钢针,一鞭下去,皮肉翻飞,惨不忍睹。钢针入肉再生生拔出,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场生死轮回。在人在痛苦中辗转,求生不能。 倒在地上的男子已疼的昏死过去,身上原本雪白的中衣被铁鞭撕扯成破碎的血红。头发沾染了血肉,粘腻杂乱的覆盖在面颊上,将他面容覆盖。只余惨败如纸的脖颈裸露,却半晌瞧不见喉结滚动。 而那原本华美的地毯上,被遍地脏污的血迹沾染,早瞧不出丁点的花纹。 长乐公主重重喘息,面孔扭曲如地狱中可怖的修罗。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声啐了一口:“不中用的东西!” 说着话,兀自不解恨。抬手朝那昏死的男人又狠狠抽了两鞭。 蓦地,轻微的咯吱声在屋中响起。长乐公主微颦了眉头,默不作声盯着屋角罗汉床缓缓移到了一侧,露出地面上黝黑的一个大洞出来。 长乐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回过了头。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屋中陡然的变化而生出丁点的惊慌。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眨过一下。显然,对于这事早就习以为常。 啪一声,铁鞭再度呼啸而至。然而这一鞭却被一只大掌轻轻松松化解了。 “放手!”长乐公主挑眉,瞪着暗影中全身包裹在蓝色华缎锦衣中的男子:“本公主的鞭子,也是你这奴才能抓的?” 蓝衣男子深深垂着头颅,蓬乱的长发遮了他整张面孔。依稀能瞧见头发缝隙中透出眼眸的光亮,眼神却是呆滞的。那人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 “滚!” 长乐公主怒喝,将手中鞭子绷直了就往怀里带。然而,任她使尽了浑身解数,鞭子却连动都不曾动过半寸。那人手中握着布满钢针的鞭子,便似握着柔软的丝缎,任由钢针根根入肉刺的掌心鲜血淋漓,却好 似并感觉不出疼痛。死死握着不肯放手。 长乐公主挑眉,再度挥动了手臂。 “公主请放手吧,何苦累坏了自己?”阴柔的声音自幽深的地道中传了来。 长乐公主陡然变了面色,才将手中鞭子略略一松,便瞧见从地道里飞快闪进两个人来。一言不发,默默拖走地上的血人,木雕泥塑般没有半丝的情感。 “鬼奴,退下。” 男人的身躯在明亮的室内渐渐清晰。蓝衣人丢下鞭子,悄无声息退回到地洞中去了。 长乐公主瞧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男子,他正施施然坐在她房中软榻上,淡紫色软烟罗的袍子四下里铺陈开来,似一朵绽放的花。 长乐公主吸了口气,淡淡说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语气中的愤怒清晰可辩,毫不掩饰。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还在生气?” “哼!” 长乐公主冷哼一声并未言语,也不再去瞧那风姿绰约的男人。只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玉白指尖上艳红的蔻丹。 男子将面色一沉,眼底分明浮起淡淡阴冷和不耐:“公主还请莫要任性。” “我问你。”长乐公主抬头,直视着那人眼眸:“皇上下旨将我禁足,又驳回了叫君青蓝进府的旨意。你为什么半个字都不说?” “君青蓝留着还有大用,他与你以往选的那些人并不一样。” “大用?”长乐公主冷笑:“我听说你那日将她给招进了私宅,迷会了许久,相谈甚欢。你的私宅连本公主都不曾去过。莫不是你自己瞧上了那小白脸?” 男人紧颦了眉心,阴郁的眸子里陡然如刀剑一般锐利。长乐公主瞧的身躯一颤,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男人缓缓收回目光,长乐公主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就在刚才,那人瞧她一眼,她便觉得忽然被万斤巨石给压住了身躯,再也动弹不得,憋闷的气都喘不过来。直到他将视线移开,才觉身心舒泰。 即便他这些年不再如从前一般管事,却还是如从前一般的恐怖。 “你如今是公主,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懂么?” 长乐公主垂了首,不敢再是他争辩。低低开了口,近似哀求:“等到她没有用处了,你要将她交给我来处置?行么?” 男人微勾了唇角,笑容微凉:“公主的命令,奴才自然不敢违抗。” 长乐公主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微笑,顷刻间妖娆不可方物。步履如蛇,向着软榻上男子凑近了去。 屋外,一道黑影急急奔来,眼看着即将奔至屋门前。却叫斜刺里冲出的金嬷嬷给拦住了去路:“周公公哪里去?” 金嬷嬷的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能让周德富听的清清楚楚。周德富一眼瞧见廊檐下抄着手的金嬷嬷深深吸了口气,立刻停了脚步:“嬷嬷,奴才有急事要求见长公主!” 金嬷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抬手朝着廊檐下随意点了点:“你可瞧见院子里点了什么灯?” 周德富闻言向屋角下的风灯看去,不由变了面色:“黄灯?多谢嬷嬷救命之恩。” 这本是在青天白日里,四处艳阳高照。屋角下一盏孤灯发出的光亮原本并不起眼,却叫周德富瞧的如临大敌,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长乐公主府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赏春园若是点起黄灯,任何人不得进入公主寝殿。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想要去探究原因。因为,曾经无意中闯入的人,等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成了死人。 今日若不是金嬷嬷在这里拦着……周德富白胖的脸蛋上冷汗涔涔。他不敢再想下去,劫后余生的喜悦一下子叫他心中生出许多感慨和感激。朝着金嬷嬷郑重鞠了个躬。 金嬷嬷端端正正站着,受了他的礼:“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叫周公公都慌了手脚,如此莽撞?” “暗营里刚刚死了个人,奴才来请公主示下。” 金嬷嬷微颦了眉头:“哪个营?这么不小心!” “白营。”周德富的声音和态度都带着说不出的恭敬。这种恭敬并不仅仅是因为刚才的救命之恩,而是因为金嬷嬷在公主府中身份与所有人都不相同。特殊到,她明明是个奴婢,却似乎连长乐公主都对她相当敬畏。 周德富不知道这种特殊是因为什么,他也从没有想过去探究。既然主子都对她敬畏,何况他一个下人? “呵。”金嬷嬷淡笑,将绷紧的唇线略松了几分。不在意的说道:“区区白营的人,死了便死了,随便丢了就是了。也需劳公主费心?” 周德富咽了咽口水:“这次死的是……那个人的随从。” 金嬷嬷闻言立刻颦紧了双眉。良久,脸上闪过一丝狠戾:“谁让你们去招惹那个人!” 她的声音阴冷而尖利,似一把锐利的匕首,一下子狠狠捅进了周德富的心窝里。 周德富一张面孔顷刻变得雪白,身躯颤一颤,眼底也生出了恐惧,连声音都颤抖了。 “是奴才疏忽了,都是奴才的错。黑营一个家伙不知死活的想要染指那个人,他的那长随也是死心眼,硬要拼死护着,让黑营的人揍的不清。待奴才得了信赶去的时候,他的长随已经断了气。” 金嬷嬷半晌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才开了口:“那个人可有什么反应?” “他倒是什么都没说。” “还好。”金嬷嬷似松了口气,瞧一眼幽幽亮着的黄灯回过了头:“此刻不便打扰公主,你速去暗阁,当着那个人的面处决了黑营所有参与的人。将肇事者尸体挂在城楼上暴晒十日,务必要将面子给足了他。再把他的长随好好葬了吧。等稍后,这件事我会亲自禀告公主。” 周德富道一声是,速速下去办事了。 待周德富走得看不见了,金嬷嬷才缓缓转过身。精明而阴郁的双眸盯着长乐公主的寝殿一瞬不瞬,唇角边却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这笑容,诡异而阴冷。只可惜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样的笑注定没有一个人能看的到。 133 人有三急 君青蓝疲惫的靠在马车里,昨天忙了整整一日,一夜不曾合眼,谁能想到,在端王府门居然能飞来横祸。 若是只有她自己也就罢了,总能想法子脱身。而且,那些人既然能恭恭敬敬请她上车,大约是不会要她性命的。 但元宝不同! 且不论他对请她前去之人有没有用处,单只说他的身份,就容不得半点的闪失呐! “元宝。”君青蓝皱眉瞧着眼前一脸无所谓的孩子:“找机会,逃。” “那可不成。”元宝果断摇头:“你是我义父,我早就说过,再不会叫我任何一个亲人在我面前消失。我是男子汉,自然得说话算话。我要保护你!” 君青蓝呵呵:“你确定不是要我保护你?” “互相保护没有错吧。” 君青蓝无语中,这辈子碰到元宝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按理,被一个人这么心心念念惦记着要保护,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可是……为什么生不出半点的欢喜? 君青蓝别开了眼,仔细听着马车的动静。她能感受到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显然已经出了城。这是要去哪? 车上押送他们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车夫,一个就是方才自称脚夫的男人。这两个人的眼睛异于常人的明亮,太阳穴也是往外突出的,君青蓝可以断定,他们都是武功精湛的高手。 想要在这两人眼前逃走,大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么?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叫人惦记? 她抬手朝着车厢弹了去,只觉触手冰冷,叩之有铮鸣的铁声传出。原来,这不起眼的马车竟然在木板中夹了钢板。想要破开马车逃生,大约是不可能了。 “这是要把咱们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君青蓝收回手指,瞧着元宝说道:“你一早在门房等我,是要同我说什么?” “张嬷嬷想要自尽,正好被我发现。我将她救下来了,此刻将她交给容含看着,应该不会再有意外。”元宝嘻嘻笑着说道,满面的骄傲。你看我多棒,快来表扬我!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颤,哪里有心思再同他闲扯?张嬷嬷居然想要自尽?! 她的自尽叫君青蓝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杀人灭口。自杀还是他杀?端王府中莫非还藏着旁的细作? 最要紧的,容含这会子在海棠苑看着张嬷嬷。那……谁来救她?她方才上车之间故意丢在地上的荷包就是在预警。她知道容含总在暗中不远处跟着她,瞧见了断裂的荷包哪里还能不明白出了事?一定会追来。但……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元宝,你要记住一句话。”君青蓝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匹夫之勇是最最愚蠢的。” 元宝:“恩?”他表示完全听不懂君青蓝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打不过,就跑。必要的时候假意服软,不是怂。大丈夫能屈能伸,只有留着性命,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你明白么?” 元宝讷讷点头:“好像……明白。” “就这样吧。”君青蓝揉着元 宝细软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稍后会找机会叫他们停车,咱们一起跑。” “好!” “停车!”君青蓝陡然一声大喝,直冲云霄。 马车正奔驰在崇山峻岭之中,她陡然一嗓子将车夫给吓了一跳。急急一扯缰绳,骏马嘶鸣声中将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连带着整个马车都险些朝后栽了过去。 元宝惊呼一声,小身子朝着车厢狠狠撞了去。君青蓝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揽住抱在怀里。 “喊什么?”马车外,脚夫一把掀开了帘子。同方才在端王府外的客气不同,这会子那人整张面孔都是狰狞的:“老实点。” “这位小哥,人有三急你没有听说过么?” 脚夫皱眉:“等到了地方……。” “这种事情能等?”君青蓝呵呵笑道:“童子尿,童子便,你若是不介意我也是不介意留在车上的。只不过我瞧着这车似乎造出来颇费了些功夫,就不知到时你们主子会不会介意。” 脚夫抿唇不语,锐利如鹰的眸子盯着君青蓝和元宝一瞬不瞬。元宝陡然哎呦叫了一声,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我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要拉出来了。” 君青蓝无奈耸肩:“拉吧,这两个大叔不介意。” “别!”脚夫一声大喝:“赶紧下来,真麻烦。” 君青蓝才动了动身子,耳边陡然传来“嗤”一声轻响。一股奇异的香气迎面扑了来。君青蓝心中一颤,再想闭气已经来不及。便一把扯过了身旁的元宝,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 待到香气散尽,才听到脚步声凑近了来。车夫打开车门,笑容可掬站在车下,超君青蓝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人请下车。” 君青蓝靠在马车上没有动弹,只将唇角勾一勾,扯出浅浅一抹微笑出来:“你们主子通常都这么请人?” 这两人的皮肤非常白,虽不及女子的白皙,却比寻常男子要白了许多。这样的人该是长久居于暗处,并不常在阳光下活动。 杀手?暗卫? 他们虏走了自己,却连脸都懒得遮上,这是笃定了自己永远不会自他们手中逃脱,还是……他们的主子强大到自己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车夫朝君青蓝拱了拱手:“非常时期,还请大人见谅。” 车夫将唇角勾了勾:“主子说过,君大人足智多谋狡猾的很。小人只得用醉人香来招待您,还希望大人手脚乏力之下,肯乖乖的配合我们。” 方才那奇异的香气正是醉人香,一种霸道的迷药。虽然不会叫人昏迷,却能叫人浑身乏力,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君青蓝微笑:“醉人香这种玩意,不是采花贼惯用的手段?你们主子莫不是瞧上了我的美貌?” 脚夫瞪眼:“你胡说什么?” 车夫却好脾气的笑了笑:“大人不用多做试探,我们的主子是谁,稍后您自会见到。您不是内急么?小人亲自伺候您下车痛快去。大家都是男人,不需要介怀。” 说着话,他伸手便来抓君 青蓝的双肩。 “慢着。”君青蓝将身躯一侧,急声说道:“要出恭的是这孩子,不是我。你们带他去就行了。” 元宝吃了一惊:“义父不一起去?” 一起去?怎么去?! 君青蓝默默眨了眨眼,她中了醉人香,除了头脑哪里都动弹不得。莫非还真要一个大男人给她宽衣解带去方便么? “元宝。”女子一双清眸注视着元宝,一瞬不瞬:“记得我方才的话。” 一个无声的跑自她唇边绽放,却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君青蓝知道,元宝一定看得懂。 “你呢?”元宝扯着君青蓝的衣袖不肯放手。 君青蓝微笑:“我自然在车上等你。” 元宝绝对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中,只有他安全了,她才能够安心。今日一切对元宝来说是一场硬仗,但君青蓝只能期盼元宝自行解决。这在他今后的人生中,只不过是诸多磨难当中的一个极小的磨难罢了。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他迟早会死的很惨。 “还去不去,嗦什么?”脚夫等的不耐烦,冷声催促。 “当然去。”元宝撇撇嘴瞧着脚夫:“方才叫你们一吓,把小爷的屎尿都给吓回去了。不得让我缓解下情绪,重新找找感觉?” 车夫微笑瞧着元宝:“找到了么?若是时间太久只怕……。” “找到了找到了,走走,快点。小爷憋不住了!” 车夫挑眉瞧向脚夫说道:“你带他去,我在这里守着。” “真晦气!”脚夫轻啐一口,上前将元宝抱起夹在腋下。 元宝表面上吱哇乱叫,眼睛却始终瞧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君青蓝。那是男子汉瞬间的成长和蜕变,也是告别和牵挂。她一定懂! 脚夫夹着他进了道边的树林,君青蓝的模样已经瞧不见了。元宝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现在,就要靠他自己了! 脚夫将胳膊一松,元宝的小身子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疼的哎呀一声大叫,手指顺势在地上一抹再一抓,之后藏于背后。 “赶紧的,老子可没有耐心等你太久。”脚夫恶狠狠抱着膀子盯着元宝。 “你倒是帮小爷把裤子脱了呀。”元宝憋着嘴,委屈巴巴盯着他瞧:“小爷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倒霉。”脚夫凑近元宝,弯腰低头解开了他的裤带。 元宝哼哼着,在嘴里不住催促着他快些。脚夫索性将他腰带整个抽了出来,挂在了元宝脖子上。 “你速度快些,别耍花样。”脚夫将整张面孔都凑近了元宝,凶神恶煞般威胁着他。 彼时,他们两人的面孔离得很近。脚夫锐利如刀的眼眸已经凑到了元宝眼前,几乎能感受到他鼻孔中喷出的气。 “好说,好说。”元宝连连点头,作势蹲下。却在忽然之间腾身而起,同一时间小手朝着脚夫面颊杨了去。手中抓着的一把黄土尽数撒进了脚夫的眼睛。 “啊!”脚夫吃痛,捂着眼睛后退:“你这小兔崽子,看老子不宰了你!” 134 墨羽箭 元宝并没有就此停歇,将脖颈上挂着的腰带取下,直接绕过脚夫的双脚,往回一带。脚夫庞大的身躯噗通一声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你这兔崽子!”脚夫闭着眼睛,挥舞着两只大手要去抓元宝。 元宝早在赌坊的追截中身经百战,练就出如鱼一般滑溜的步法,对付一个睁不开眼急躁的想死的脚夫还算得心应手。他左躲右闪,却并未走远。反倒凑近了脚夫,骤然在身后扯出了他别在腰间的剑。 明亮锋利的剑对于元宝来说有些过于沉重,他双臂不由往下坠了坠,要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握住了剑身。 就在此时,脚夫已经起了身。元宝遂不及防下,叫那人一把扯住了领子,身躯再度落在那人控制之下。 “看你还往哪里跑!” 脚夫的眼睛仍旧不能睁开,急怒之下整张面孔都变的扭曲。咬牙切齿面对着元宝:“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不是个爷们。” 窒息在那一刻陡然袭来。元宝的脖颈被他给紧紧掐住了。那一双手似两块铁板,将元宝身体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压的干干净净。 神智便也在空气的消失中渐渐消失。 元宝咬了咬牙,我不能死,义父还等着我去救! 他瞧一眼手中握着的剑,忽然就下了决心。将手中剑扬起,朝着脚夫的肚子,狠狠刺了进去。鲜血如泉喷涌,溅在元宝前襟。夏末轻薄的衣衫,瞬间便被鲜血濡湿,粘腻中带着几分温热。 脚夫一声惨叫,松开了对元宝的钳制。元宝小小的身躯自半空跌落,坐在地上愣了几秒。他到底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即便叫嚣的有多么凶狠。也始终改变不了他还是个孩子。这样大的孩子哪怕见到鲜血只怕就能给吓哭了,何况方才是他亲手将剑刺入了脚夫的肚腹。 元宝的身躯在颤抖,双手忽然就失去了力气。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杀了人……怎么办? 脚夫疼的嗷嗷叫着满地打滚,却并不敢伸手去触碰小腹上插着的剑:“你给老子等着,老子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元宝猛然惊醒。他是来保护义父的,这些人要杀了义父! 如今就是个你死我亡的局面,他若死了,义父怎么办?元宝咬了咬牙起身,将手上的鲜血在衣摆上擦了擦,静静盯着匍匐在地面上的脚夫。容含和王府里的暗卫都说过,你若是想叫一个人死的快一些,就将插在他身上的刀剑拔出来。那么,你立刻就能看到什么叫做血流成河。 他屏息凝视,便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蛇,一动不动。只等着一个最合适的机会,一击致命。 终于,叫元宝瞧出了破绽。他眯了眯眼,猛然向前蹿了出去。握着剑把,死命往怀中一带,之后扭头就跑。他不敢回头去看,他不知道自己拔了剑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是他不想面对的。 他只知道,他得活着,他得快一些。义父需要他! 元宝手中托着长剑,这沉重冰冷的玩意完全拖慢了他的速度。但是,他倔强的不肯丢,坚持要将其牢牢握在手中。对与他来说,这把剑如今就是他的勇气和希望。 他蹒跚着才走出几步,冷不防从道边冲出条人影朝着他迎面扑了来。 “啊!”元宝吓了一跳,才叫了一声便叫那人一把捂住了口鼻。手中的剑在那人面前便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叫人三两下夺了去扔在地上。而他自己则被那人拖到了草丛中去了。 君青蓝的境况并不比元宝轻松。自打他同脚夫离开之后,她便一言不发的靠在马车上,瞧上去悠然自得。 人质太过于闲适的表情总叫人莫名的难以安心,车夫瞧了她片刻便忍不住开了口:“君大人最好不要动什么不必要的心思,中了醉人香的人根本就逃不掉。” “谁跟你说我要逃?”君青蓝静静瞧着车夫:“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将我请去。你主子是京中的权贵吧。” 车夫面色一僵,即刻将唇角勾一勾:“怎么可能?咱们早就已经离开了燕京。” “呵,你的障眼法用的并不高明。”她可瞧不到人心,然而车夫的笑容早就已经将他出卖。那么尴尬和牵强,还不是叫人说中了心事? 车夫呼吸一凝:“大人不必乱猜,稍后您自会与我主子相见。” “那我们来换个话题。”君青蓝换了个姿势,叫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你猜,我这么配合的同你一起走,是为了什么?” 这一句话果真成功的再度吸引了车夫的注意力,那人的神色马上凝重起来:“你留了什么后手?” 君青蓝却只含笑不语。 车夫骤然起身,咬牙朝着树丛中张望,深色中难掩焦急:“怎么回事,这么久!” “要不你去瞧瞧?我不介意自己等着。” “你!”车夫扭头,眼底有冷厉光芒浮起:“你同那臭小子耍什么花招?我劝你们最好老实一些,免的遭受皮肉之苦。” “我能耍什么花招?我现在连捏死只蚂蚁的力气都没有。”君青蓝施施然说道:“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你们的醉人香没有信心?” 车夫皱了眉,眸色涌动,显然心事重重。良久却忽然上了车,一把抓起了马鞭。 “你做什么?” “我家主子只吩咐请君大人过去,既然如此,无关紧要的人便不需要再等了。自有人会料理。”说着话,车夫扬起马鞭,狠狠朝着马背抽了下去。 君青蓝闭了闭眼。这么久都没有回来,一定出了变故。元宝,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逃回去! 然而,车夫抽下的那一鞭子却迟迟没有声音传出。反倒有哆一声闷响自车门处传来,下一刻便听到车夫的怒喝。 “什么人?出来!” 君青蓝凝眸望去,车门上牢牢钉着只弓箭。箭尾漆黑如墨,带着不可思议的金属版的光泽,在风中摇曳不止 。箭头整个没入到木板中已经瞧不见了。 这是……墨羽箭? 君青蓝心中一颤,呼吸便慢了半拍。传说中,当年的北夏有一只所向睥睨的军队,叫做墨羽军,惯使墨羽箭。然而,这支传奇的队伍却随着端王府的没落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如今,墨羽箭出现。就表示……李从尧来了? 正前方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鼓点渐渐清晰。一骑如尘,快似闪电。挟裹着凌厉的肃杀之气霍呼而至。 那人逆着光,弯弓搭箭。雪亮的箭头朝着车夫咽喉射来。车夫吃了一惊,翻身下车。虽避开了墨羽箭,身后马车中却是空门大开。 就在这个瞬间,李从尧催马而至。阳光中,朝着君青蓝伸出手去。阳光给他的面颊镀上了曾淡淡的金,他苍白的面色在那个时候瞧起来竟透出了些微薄薄的血色,忽然有了生气。 君青蓝整颗心都在那个瞬间被点燃了,毫不犹豫将手掌放在他掌心上。李从尧手臂微微用力,君青蓝的身躯便叫他扯得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他身前。 “抓紧了,咱们走!” 男人的气息喷洒在她勃颈处,微凉带着些微麻痒。他的双臂从自己腋下穿过,隔着薄薄的衣料,君青蓝能清晰觉出他手臂上坚实的肌肉。所有的一切,都叫人心安。 “好。”这种时候,除了这一个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君青蓝第一次尝到被人保护的滋味,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但,这样的滋味实际上,相当不错。 车夫伫立不动,冷眼瞧着二人之间的一切。直到李从尧掉转了马头时,才悄无声息贴了上来。 半空里有青雷电光一闪,森冷的气息便朝着李从尧逼近了来。没有人瞧见车夫什么时候出了手,也没有人瞧见他怎么出的手。等瞧见的时候,剑已经到了眼前。 君青蓝瞧的心中大骇。她从没有想到,这车夫的功夫和身法居然如此诡异。这样的身手早已经超越了她认知当中的高手,他根本不是人,就似暗夜中陡然出现的幽灵,叫人防不胜防。 李从尧面色如常,面颊上没有半分慌乱,甚至连气息都一如往昔的平稳。只微微侧一侧头,任森冷的剑锋自脸侧划过。剑气逼至君青蓝,君青蓝心中一凛,被剑气逼的牙齿咯咯作响。李从尧抬手在剑锋上一弹。便将剑给彻底弹开了。 “抓稳。”李从尧的唇瓣贴着她耳边飞快说道:“若是掉下去,本王未必能救你第二次!”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情,却叫君青蓝听的心中一暖。李从尧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生死存亡时候却还在嘱咐她抓紧缰绳,这得给了她多大的面子啊! 李从尧并没有拿任何的兵刃,只将手中马鞭扬起,信手一甩。马鞭便似一条灵蛇,忽然就有了千钧的力道,直奔车夫面门而去。 车夫竟然不闪不避,将手中长剑一抖,迎着鞭风,直直刺向李从尧胸口。君青蓝瞧的心惊,这哪里是在打架?分明是在玩命! 135落入虎口 这样下去只有一个后果,车夫必然被李从尧马鞭所伤,而李从尧也定然躲不开他全力刺来的一剑。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淡淡咦了一声,放弃了攻向车夫的一鞭。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车夫显然连自己性命都全不顾忌,只一心一意要将眼前人斩杀。李从尧却要护着马上的君青蓝。 车夫冷冷瞧着李从尧,并不急于再次出手,他在等待最有利的机会。 然而,变故却在瞬间出现。一群蓝衣人骤然自道边林中冲出。这些人同车夫衣着的寒酸低调不同,他们的衣裳相当华丽,每人左臂上都绣着只狰狞的金蟒。 蓝衣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战局。李从尧分明对这些人颇有些忌惮,出手再不似方才一般行云流水,处处掣肘,这可给了车夫绝佳的喘息机会。 “怎么就你一人?”君青蓝心急如焚。 “他们太慢。” 李从尧只说了四个字,君青蓝便咬了咬牙。唐影他们应该是跟着的,可是暗卫的马哪里及得上李从尧的宝马纤云渡?所以,他远远甩开了众人来救她,却将自己也给陷入了险境中。 蓝衣人与车夫的联手将李从尧逼至了下风。他有顾忌,但旁的人却根本不留手。蓦地,破空一道历响朝着君青蓝激射而去,君青蓝此刻全副的心神都在李从尧身上,哪里顾上别的? 眼看着便要被飞镖打中,李从尧却忽然垂了首,将马鞭一抖,打落了飞镖。 高手相争,胜负就在一瞬间。片刻的分神,后果却是致命的。就在李从尧替君青蓝打落飞镖的瞬间,车夫悄无声息欺身而上。噗一声闷响,剑便自李从尧肩胛穿过。 鲜血如泉,眨眼间将李从尧衣衫浸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斑驳的红。 “你!” 君青蓝心中一颤瞧向李从尧。那人却只紧紧抿着唇,狭长凤眸中似有什么在一分分破碎成了惊心的幽暗。 车夫大笑着停了手:“君大人是想眼睁睁瞧着端王殿下去死么?” 君青蓝听出他话中有话,再去瞧李从尧时,他伤口淌出的血竟已经渐渐变作了黑色。 “解药呢?”君青蓝声音发颤,却冷冽刺骨。 车夫的剑上居然淬了毒,真阴险! “解药自然有。”车夫扯唇笑道:“想要的话,总的付出些代价才行。” 车夫叹口气:“小人这毒药歹毒的很,若是不在规定时间内用药的话,中毒人的皮肉会一点一点的烂掉,死的有些凄惨呢。” “莫听他胡说。”李从尧皱眉:“本王好的很。” 车夫微笑着说道:“时间紧迫的很,君大人可得考虑清楚啊。” 君青蓝只觉手腕一紧,被李从尧给紧紧攥住了。抬头瞧去,李从尧眸色冷凝如冰,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气。 “你若敢用你的命来与本王交换,本王绝不饶你!” 君青蓝呆呆瞧着李从尧,他不是一直将自己当作一颗棋子?替他办事的棋子?需要这么在乎一颗棋子的生死? 久,她垂下眼眸,唇畔扯出淡淡冷笑:“端王爷怕是误会了,我的命这么金贵,怎会舍得与你交换?我怕的是你受了伤,会连累了我呢。” 谁也不曾想到,她经忽然出手,将李从尧一把给推在了马下。李从尧的半边身子已经在渐渐的麻木,并没有能够从地面上起身。狭长凤眸狠狠瞪着君青蓝,眸色冷冽如刀,恨不能狠狠捅向君青蓝。 “解药呢?”君青蓝瞧向车夫:“你们可不要想着做什么手脚,端王爷到底是皇上的亲信。何况……你们真的以为他会孤身前来?” 车夫抿了抿唇,到底还是伸手入怀,将个粗瓷的瓶子掏出来扔在了李从尧的脚边:“吃下去以后,六个时辰内不可运功,只能静养。否则,将会前功尽弃。” “呵,还真是歹毒的很。” 为了阻止李从尧的追赶,竟然对他用了这样的毒药。若不是立场不对,君青蓝真想抚掌称赞他一声太妙了。然而,这个时候,她却只能冷言相向。 “多谢君大人夸奖,请君大人上车吧。”车夫微笑着朝君青蓝伸出了手去。 “我哪里有力气?”君青蓝冷冷斜睨了他一眼:“过来,好生伺候着。” 醉人香的药效难以想象的霸道,失去了李从尧的支撑,她能维持着端坐马上的姿势已经废了好大的功夫。还想要叫她自己下马,再上车,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车夫朝蓝衣人使个眼色,一起驾着君青蓝回到了马车上。 “找到元宝!” 这是君青蓝同李从尧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并不担心李从尧,唐影他们很快就会赶到,即便解药不能用,端王府里还有刘伯。李从尧一定不会有问题,但是……元宝就不一定了。 他和脚夫一起去林中方便,过了这么久都不见回来,也没听到动静。一定出事了!然而,元宝一定不能出事! 君青蓝的猜测,最终都得到了印证。马车自西德门出了城后,兜了个圈子又从东德门入了城。 当长乐公主府的匾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君青蓝的眉峰终究抑制不住挑了一挑。今天这一出居然是长乐公主的安排?她手下居然养了这么些厉害的人物? 车夫与蓝衣人的行事风格瞧着并不是一路,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她从前是不是太过小瞧了那位皇上从前的乳母? 她没有说话,也不曾反抗。自打进了长乐公主府,车夫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只留了个蓝衣人将她直接送去了赏春园中。这院子给君青蓝的印象特别深刻,她上次来时从着院子旁经过,当时院子大门上了锁。春芹说是因为园子年久失修,才特意上了锁。 今天怎么就开了?果真半点没有年久失修的样子。 长乐公主的视线自打进了屋便在君青蓝周身流连,不曾挪开过半分。 “公主!”蓝衣人垂首,朝她行礼:“主子吩咐奴才将您要的人护送了来。” 长乐公主瞧他一眼,眉峰急不可见颦了一颦,竟似隐约带着那么几分忌惮。良久方才嗯了一声,朝他挥挥手:“你退下吧。” “主子还吩咐奴 才带句话给您。”蓝衣人弓着身子:“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莫要引火上身。” “大胆!”长乐公主狠狠颦了眉,声音中立刻添了几分尖利和阴冷。 “奴才是在替主子传话,奴才告退。”蓝衣人似乎并不惧怕长乐公主的怒气,平静而缓慢的说完最后一句话朝他拱了拱手,退出房门去了。 君青蓝冷眼瞧着。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真是越发的有趣了。长乐公主分明是主子,怎么瞧着似乎还要听命于蓝衣人的主子?这位主子无论是谁,可真真是个神人了呢。 “凭你也敢看本公主的笑话?!”长乐公主将一腔怒火都洒向了君青蓝。拿眼睛恶狠狠剜着她。 “卑职自然不敢。”君青蓝垂首,乖巧而柔顺:“卑职如今是公主的阶下囚,自然任凭公主处置。” 长乐公主咬牙:“本公主恨不能叫你死!” 君青蓝心中咯噔一声,脸上却并未带出丝毫的波动,将唇角掀一掀微笑着说道:“公主千方百计想要招卑职为驸马,卑职曾经以为是这张脸颇受您喜爱呢。” 长乐公主没有开口,只瞪着双狰狞的眼眸盯着她。良久方才冷冷笑道:“有资格进入本公主赏春园的人,你是姿色最差的一个,实在有愧春色无边的美称。” 赏春园?原来是这么个由来。 长乐公主将她看中的男宠都给当作了春日里美丽的风景,尽数给聚在了赏春园中供她一人欣赏。这里,应该是历代驸马居住的园子吧。听说所有做过长乐公主驸马的人都没能活过一个月,却始终没有人瞧见过那些人的尸体下落何方。赏春园中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难怪常年上锁。 她如今将自己给弄了来,是也打算叫自己随着赏春园的秘密一直埋葬么? “君青蓝!”长乐公主陡然欺身向前,一把攥住君青蓝下颚,将她头颅抬起。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若是没有这颗头脑,以为本公主能看上你么?”女人尖利的赤金护甲在她蜜色肌肤上慢悠悠滑过,冰冷护甲的触感并不叫人愉悦。君青蓝屏住呼吸盯着长乐公主,这人……要干什么? 长乐公主的眸色渐渐变得狠戾,咬牙说道:“从没有人敢拒绝本公主!” 尖利的护甲陡然用力,君青蓝面庞上顷刻间添了一道尖细的血痕。从眼角蜿蜒至下颚,似一道诡异的血泪。 “本公主曾经不止一次在期待,你君青蓝跪伏在本公主脚下求饶是什么样一副场景。今天你可能叫我如愿?” 长乐公主眼底忽然一亮,似点燃了一团鬼火。冷幽幽盯着君青蓝,叫人浑身发冷。 “呵呵。”君青蓝微勾了唇角:“卑职即便求饶,公主就能放卑职离开么?” 方才那车夫瞧着并不像公主府的下人,蓝衣人更加不可能是公主府的下人。长乐公主这位皇上昔日的乳母除了皇上的宠信之外,手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权利。她凭什么能趋势这么厉害的人物? 君青蓝知道她早已经无意中瞧见了些不该瞧见的东西,长乐公主岂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136身陷囹圄 “本公主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长乐公主的面孔越发扭曲,唇畔笑容里渐渐添了几分残忍的快慰。走至墙边,取下那挂着钢针倒刺的铁鞭,毫不犹豫朝着君青蓝抽去。她这一下气势汹汹,几乎用上了浑身的力道。君青蓝身躯单薄又中了醉人香,若是被她抽上这么一下,立刻就能去了半条命。 “公主!” 房门忽然打开,蓝色身影如风一闪而入。那人将衣袖朝着长乐公主随意挥了一挥,长乐公主手中的铁鞭立刻脱手而出,重重摔在墙上啪一声轻响。 “你做什么?!” 长乐公主额角青筋蹦了一蹦,恶狠狠瞧向房门口站着的两个人。打掉她鞭子的正是先前的蓝衣人,后面跟着的则是金嬷嬷。 “你还没走?”长乐公主瞧见那蓝衣人目光似乎瑟缩了一下,却始终难掩心中愤怒。 “主子说叫奴才多留片刻以确保君大人不会有生命危险。” 长乐公主呼吸一凝,眼底怒火眼看便再也控制不住。 “公主请息怒。”金嬷嬷躬身说道:“他数次折辱公主,将他打死岂不是太便宜她了?不如将他送去白营住些日子,凭他这样的姿色自然会有人替您教训她。” 长乐公主显然有些意动,眼底却始终还带着几分犹豫:“只怕她这样的身份,没有人敢动。” “奴婢们自然不会向旁人泄漏她的身份。相信蓝衣大人也一定不会叫她逃脱不是么?” 金嬷嬷侧目瞧向蓝衣人,那人微微一笑:“自然。” 言罢,便取了寸许长一根银针出来,手指一抖。君青蓝心头一寒,只觉眼前有寒光一闪,下一刻便觉前心一痛,银针没入肌肤再也瞧不见了。 长乐公主皱眉:“她怎么还活着?” “醉人香的毒到了时辰便会失效,凭君大人往日的行事风格,只怕一座白营根本困不住她。自然得使用些非常手段。” 蓝衣人瞧着君青蓝:“奴才劝君大人还是配合些好。方才那银针上下的,是来自南疆的蛊毒,只有公主府的水土才能压制蛊虫的躁动。一旦您起心动念的想要离开,或者真的离开,只怕就会吃些苦头了。” 君青蓝才动了动身子,蓝衣人忽然便将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呼哨。君青蓝便觉那细如牛毛的银针忽然便似长了眼,在她四肢百骸中不停游走。钢针破开皮肉的痛楚,绝对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能够承受的住的。 蓝衣人又打了个呼哨,痛楚立刻消失。 “奴才以为,方才的痛苦君大人一定不想再体验一次。” 君青蓝苦笑:“的确不想。” 最可怕的敌人是这蓝衣人的主子,心思缜密歹毒的叫人防不胜防。燕京距离南疆十万八千里,他手中居然握有南疆的蛊毒?这人只怕不简单呢。 长乐公主对眼下瞧见的一切显然非常满意,唇畔笑容妖娆魅惑,娇声说道:“如此甚好,这样美丽的一张脸该多招人疼啊。” 她的笑容肆意而张狂,竟不曾觉察到金嬷嬷脸上瞬间消失的厌恶。 “还不赶紧带她走?”长乐公主厉声喝道:“本公主一刻都不想再看到她!” “是。”金嬷嬷瞧向君青蓝,微笑着说道:“君大人请吧。” 君青蓝知道自己此刻并没有反抗的资本,除了配合也只能配合。二人出了赏春园,蓝衣人则消无声息跟了上来。 “君大人不用太过在意蛊虫,半月之后,您体内的蛊虫会自然死亡。” 君青蓝心中一动,才瞧向那蓝衣人,他却已经腾空而起上了屋顶。三两下便消失无踪了。君青蓝盯着天幕上和暖的太阳眯了眯眼,蛊虫的生命只有半个月?这是在告诉她,半个月后她就可以离开了么? 这人到底是谁?竟然连堂堂长乐公主都可以指派,他执意要将自己关入什么白营半个月,一定不会是为了长乐公主口中所谓的惩罚。白营是什么?忽然有些期待了。 君青蓝的期待很快就被实现,她被人丢进了长乐公主府地下牢房中。暗格的门在巨大轰鸣声中关紧了,再透不进半分阳光。在这里,只余下无边的黑暗和莫名的绝望。 地牢中虽然没有阳光,却并不十分黑暗。两侧的墙壁上插满了火把,将这里照的亮如白昼。昏暗中,一人似幽灵般出现,丢给君青蓝一件粗葛布的白衣。君青蓝配合的很,换下了自己的外衫将白衣穿上。那人瞧她乖觉便也不曾动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君青蓝飞快打量了眼周遭的世界。她所在的牢房里关了许多人,许是长久不见阳光,众人的眼眸并不甚明亮,目光是木然而呆滞的,木雕泥塑一般僵硬。似乎在他们是心中,早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情感。 他们的身上穿着同她一般的白衣,却是霉迹斑斑,脏污不堪。混杂在潮湿的地道空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 她的到来,只引来众人淡淡一个侧目,便回过了头去。她的到来,并没有改变这里任何的情形。 君青蓝不动声色退至墙角,冷眼瞧着要同她生活十五日的同伴。这些人虽然瞧着怪异,但那一张面孔却是相当有可看性的。在这小小一间牢房里,竟洋洋洒洒关了二十人之多。 面容英俊,身材高大! 君青蓝心中忽然一动,脑中有灵光一闪。这些人莫非就是长乐公主府中消失的那些驸马?传说中各个龙章凤姿,才华满腹的驸马?! 君青蓝对于长乐公主的驸马多少有些了解,这些人大多都是曾经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在京城并无根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因为过人的才学而成为傲然不可方物的人中龙凤。是什么样的遭遇,竟将他们给折磨成如现在这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不仁? 然而,却也并非人人如此。在这牢房里有个极其特殊的地方。那是在牢房最里侧的一角,干净的纤尘不染,与这潮湿阴暗的肮脏格格不入,异常的醒目。 地面上的整洁干爽倒也罢了,居然还铺了锦垫。君青蓝狠狠颦了眉,认出锦垫上是上好的缂丝。在这种地方,这张锦垫瞧上去简直如同仙宫里的圣品一般,闪闪发光。立刻就能将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然而,牢房中旁的人却并没有任何一个肯踏足到那干净的角落,人人都聚在霉湿的另一处。无形中将整个牢房分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天地。 君青蓝朝着锦垫瞧了去,此刻正有一人端坐着。同样一件粗鄙的白衣,穿 在他的身上竟似忽然有了生命,平添出说不出的美妙味道。 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的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隐隐似乎都能看到皮肤下暗蓝的血管。他的眼睛干净清透,如同初生的婴儿般清澈明亮。也似阳光一般的温暖,叫人不经意间沉醉其中。 他将头发用一根发带松松的绑着,自然垂落于白袍上似墨染一般的乌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他的身躯却太过瘦弱单薄,叫人瞧着不由心酸。 他就那样一言不发的坐着,优雅淡然。略显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不苟言笑。虽然一言不发,却任谁也无法忽视他浑然天成的卓然气势,不敢靠近。 君青蓝瞧的心中一颤,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出色!然而…… 那人也在打量着她,瞧见她的片刻,苍白的面孔上笑容忽然加深了。便似在寒冷的冰面上突然揉进了阳光,顷刻间光华满地。 “阿蔚。” 男人的声音优雅舒缓,似春风拂面叫人心醉。君青蓝却听得浑身都颤了一颤,似受了蛊惑,呆呆瞧着他竟再也挪不开眼了。 “阿蔚,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墨……墨白?!” 君青蓝声音颤抖,嘴唇翕动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两个字出来。 那是陈墨白!兰枝玉树般温柔美好的陈墨白!将她捧在了掌心里日日宠溺着的陈墨白!!! 君青蓝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遍地玉兰花的院子里,那人将洁白的玉兰轻轻别在她发髻边,沾染了一指的玉兰花香。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墨白为什么会在这里?舅父陈氏一族并没有被秦氏谋逆案牵连,他以陈家嫡子的身份以及满腹的才学,该有大好的前途。五年未见,她也曾想过陈墨白的未来。怎么想,他都应该是在仕途中游刃有余,平步青云的才子。 怎的……给关在了长乐公主府的地牢你。 “你……你莫非也是……。”君青蓝忽然想起这是个什么样的所在。陈墨白也成了长乐公主的男宠?! 这个认知似五雷轰顶,叫她不能接受。 “能再见到你真好。”陈墨白微笑着说道:“在这里不用怕,我定会不遗余力护你周全。” 君青蓝皱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稍后再议,过来。”陈墨白朝君青蓝勾勾手指,然而那人早就因与他的相见而震惊的呆若木鸡。陈墨白无奈的笑一笑,索性直接身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坐着的锦垫上。 之后从锦垫下翻出个淡青色的瓶子出来。从里面挑出块透明的药膏出来,缓慢而均匀地涂在君青蓝被划伤的面颊上。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戒均匀有如玉雕,瞧上去毫无瑕疵。他的动作轻柔仔细,似在呵护最重要的宝贝。君青蓝没有闪躲,她知道无论在何时何地,陈墨白都不会害她。 药膏在面颊上擦过带过一丝清凉,亦如他微凉的指尖。 陈墨白在她耳边低语:“女孩子的脸上万不可留下疤痕。” 言罢,他将她腮边的碎发挑起挂在耳后。一如五年前经常做的事情一般。然而…… 137活死人 君青蓝摇了摇头,事实早已面目全非,无论是陈墨白还是她,都已经与从前不同了。 “你赶紧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陈墨白叹了口气:“五年前皇上下旨赦免了陈府的罪责,我便禀明了义父和义母,要上京替秦家洗清冤屈。初来乍到人事不熟,有人替我引荐了长乐公主,说公主可以帮助我。谁知……。”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落入到长乐公主手中的俊朗男人,她怎么可能会放过? “你在这里……。” “五年。”陈墨白低低笑着,柔声说道:“你不必在意,我这五年过的并不艰难。我有法子保护自己。” 君青蓝听得心中发酸。陈墨白居然在地下被关了整整五年?这五年彻底断送了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的生活当然不会如同他说的一般轻松。这五年,他是如何忍耐过来的? “在这里只有一件事情你要小心。”陈墨白忽然凑近了她,将声音压低了:“这里从来没有女子涉足。然而,女子身上的味道同男人素来不同。这里关着的许多人,鼻子比狗还有灵敏。你千万要离他们远一些。” 正说着,忽听巨大而沉闷的咚咚声自头顶传来,如同寺庙的钟声悠远而绵长。 不过是普通的钟声,却叫牢房中木然的囚徒们齐齐变了脸色。君青蓝瞧见他们的眼睛忽然动了一动,均如患了重病一般浑身颤抖,眼底却分明藏着丝意味不明的期待。 陈墨白和善的面容却在那一刻彻底的改变了。他眸色一紧,一把攥住君青蓝的手腕将她扯在自己身后。 他的手指冰凉,没有半丝温度。竟也在微微的颤抖,却攥着她的手腕极紧,半分不肯放松。 “跟在我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陈墨白的神情严肃,如临大敌。而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分明在传达着他的紧张和愤怒。 从她与陈墨白第一次相见,她便从不曾瞧见过他有过片刻的慌乱。即便当初在疫病区被折磨的半死,他的眼眸也始终是温润而平静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能叫他这么紧张? “咯吱咯吱”,地牢开启的沉闷声,便似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众人的心上。牢房中的囚徒们似乎更加的躁动不安。 陈墨白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与那些人拉开更大的距离,然而他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君青蓝。 机关开启的声音消失了。昏暗牢房中的一面墙壁也随之不见。下一刻,便有一群黑衣人如同喷涌而出的洪水瞬间而至。 君青蓝瞧的不由一呆,这些人的装束她是见过的。将她带离端王府的车夫和脚夫便穿着与这些人相同的黑衣,甚至有着相同的味道。 这一定不会是巧合! 随着黑衣人的到来,白衣人瞬间成了惊弓之鸟,尖叫着四散奔逃。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是怎么个情况 黑衣人们不紧不慢,一步步朝着缩在墙角的白衣人逼近。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奇异的兴奋,眼神便似狼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般充满戏谑。他们并不急着将到手的猎物吃掉,只等他们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了,才慢慢享用。 君青蓝将身体向陈墨白靠的更近,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多年办案的直觉,叫她从这些人的身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陈墨白很配合,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君青蓝这才发现,陈墨白虽然瘦弱,个子却高的很,站起来几乎将她遮挡的严严实实。 为首的黑衣人,方正的面孔上有一道颀长醒目的刀疤,几乎贯穿了整张脸。刀疤使那张本就不算英俊的面孔,看上去更加的狰狞。 君青蓝暗暗吸了口气。 这人她认得! 三年前她查办过一桩灭门案,涉案的凶手便是这人。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她之所以对这人仍旧印象深刻,是因为他的手段实在太过残忍。 只因为市集中相遇挡了他的道路,他便将那一家人尽数斩杀鸡犬不留。不但如此,还将所有人肢解,分解的残肢混杂在一处扔的到处都是。想要将他们下葬都不知哪些肢体才是一具躯体,只能挖了个大坑,将所有人给葬在了一起。 这人便是漠北最穷凶极恶,被称作沙漠胡狼的沙匪头子魏襄! 当日,她查出魏襄之后,因惧怕他的手段,京兆尹曾私下授意要将这案子就此搁置。是姜羽凡气不过,带领着定国公府的私兵一举捣毁了魏襄在燕京的据点。那一场战斗让定国公府伤亡惨重,最终靠贞容大长公主出动了她的隐卫才将事情给平息,魏襄最终被押送至官府受审。 但,那人不是早在三年前已经斩首了? 一个传说中死了三年的人忽然好端端的出现在眼前,怎么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陈墨白的目光始终焦灼在君青蓝身上,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瞧她眸色闪动,便微微颦了眉头。 “认得他?” 君青蓝想了想轻轻点头:“一个活着的死人。” 陈墨白唇角轻勾:“你这说法还真是贴切。何止是他,他身后跟着的杜远,方奇,左丘,还有许多,都已经是尘世中早就不存在的人。” 君青蓝挑了挑眉:“还真是叫人意外,竟都是些活死人。” “呵。”陈墨白冷笑,淡淡说道:“这里原本就是地狱,不死之人又怎么能进的来?” 君青蓝怎么都没有想到,在长乐公主府的地下牢房中,居然见到了这么多早就在燕京各大案件中被斩首很多年的“死人”! 他们谈论时声音极低,而此刻囚室中声音又太过嘈杂。按理,在那样的坏境之中,他们方才说的话不会被除了他们之外任何一个人听到。 然而,魏襄却忽然抬了头,胡狼般锐利而阴冷的目光,毫无征兆一瞬 不瞬朝着他们瞟了过来。陡然间亮了。 陈墨白下意识将君青蓝朝自己身后的暗影中推了推。 魏襄的唇畔牵起一丝笑容,一步步朝着两人走进了来。一路之上没有人敢阻挡他,所经之处,所有人都自动给他让开了道路。 他脸上的刀疤渐渐变得红艳,阴冷的双眸中竟染上一丝奇异的光彩。终于,从他口中溢出一串粗鄙而喑哑笑声,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老子来这里三年了。今天倒是新鲜,竟闻到了女人的味道!” 君青蓝的身躯在那一刻彻底的僵硬了。她女扮男装整整五年,早将男子的习性刻入骨髓,身上再没有女子般娇羞扭捏的姿态,从没有人看穿过她的身份。 这才同魏襄打了一个照面,他居然瞧出自己是女子? 君青蓝并不知道,魏襄这些人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眼睛若想要识别物体,靠的只有墙壁上那为数不多的火把。火把即便再明亮,也终究及不上阳光,始终无法驱散地牢里不见天日的阴暗。 经年累月的黑暗,早叫他们的视力退化。听觉和嗅觉却在这样的坏境里得到了异于常人的发展。 正常人活在阳光下,作为与旁人接触的第一要素,自然会将视觉放在第一位。也正因为如此,人才经常会被眼睛欺骗。君青蓝在外观上的确与女子全不相似。但,在这幽暗的地下牢房中,她身上独有的处女幽香即便多么清淡,还是叫这些本身就武功卓绝的,嗅觉又异于常人的凶徒们给捕捉到了。 他们自打被关在牢里,已经许久不曾触碰过女人。若是将一个女人扔在了他们身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任谁都不敢想象。 “女人”两个字才一出口,立刻引起了巨大骚动。黑衣人们原本狰狞的面目忽然变得猥琐,狞笑着朝陈墨白所在的方向逼视了来。 陈墨白目光一冷,面色一度苍白。然而,他的目光是锐利而冷硬的,似雪山之巅万年玄冰,又如一把出窍的利刃,锋芒毕露!而他原本瘦弱的身躯中,陡然爆发的气势,立刻阻止了所有人靠近的脚步。 然而,魏襄与所有人都不同。他的停顿不过一瞬,似乎只眨了眨眼,便抬脚毫不犹豫继续前行。在他眼中,君青蓝已经是志在必得的猎物。任谁也无法阻止他! 陈墨白冷笑道:“魏襄,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吧。我的人你也敢动?” 男人声音的冷冽与方才的温润简直是天渊之别。君青蓝从不知道,素来春风般和煦的陈墨白也会有如此骇人的一面。这样的陈墨白与李从尧在一起,不知谁的气势会更胜一筹。 魏襄并不觉害怕,呵呵笑道:“墨公子我们自然是不敢惹的,但这女人不过是个新来的玩物,公子怎好意思独享?!大家同住一个屋檐,我们平日对您也都诸多照顾。看在往日交情,您享用过了,也该叫兄弟们尝尝鲜不是?” 说着话,魏襄便拿毛茸茸的大手朝着君青蓝抓了去! 138黑营,白营 陈墨白眯了眯眼,双眸似被冰封的湖面,再没了半丝温度。他浅抿着唇瓣没有开口,一转身坐在墙角的软榻上。长臂一卷,顺势将君青蓝拉入怀中。宽大的袍袖中,他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半丝不肯放松。 君青蓝并不反抗,一言不发伏在陈墨白的胸口。小绵羊一般的温顺,安静。然而,两人的陡然落座,却躲开了魏襄方才的一抓。 魏襄皱眉,叉着腰恶狠狠瞧着陈墨白:“墨公子这是何意?” 陈墨白一只手搂着君青蓝纤腰,半眯着眼眸似乎非常舒适。懒洋洋掀了眼皮瞧一眼魏襄:“你记性不好我不怪你,你可还记得裴俊死后发生了什么事?” 陈墨白的眼睛不再瞧着魏襄,半垂着头颅,温柔而和善的瞧着怀中的君青蓝。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她蜜色莹润的手背,状似亲昵却并不过分。 魏襄打了个哆嗦,裴俊他当然记得! 那人是陈墨白在暗牢里时的长随,同他一起被关了许多年。魏襄不会忘记裴俊,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忘记。就在陈墨白提起裴俊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底都浮起了恐惧。 那一夜的事情埋藏在所有人心底,任何时候提起来,都历历在目。 那一夜,魏襄的手下中有人喝多了酒,居然仗着酒胆对陈墨白起了色心,欲行不轨的时候裴俊拼死护在了他的身边。结果陈墨白完好无损,裴俊却被十多个人活活的凌虐至死,死的极其凄惨,身上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瞧不见。 之后,那十多个人便被长乐公主下令斩杀了。当着陈墨白的面,生生的剥掉了他们的皮,之后曝晒十日。再之后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只怕被放下来时,那些人也都成了人干。 没有人能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到了现在,活剥人皮时那凄厉可怖的惨叫声似乎仍旧回荡在脑子里。那样的场面,即便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瞧着,都会忍不住的战栗呕吐。 然而,温润如玉的陈墨白却从头到尾瞧着。由始至终,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地微笑,如同在欣赏一出好戏。 那样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比活剥人皮还要恐怖。 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达成了一项共识。这个病弱却英俊的男人,不是他们任何人可以招惹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无论白营还是黑营都对他敬而远之,再没人敢靠近他身边半步,也再没有人同他说过一句话。 魏襄方才走过来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瞬间犹豫的。然而他高估了自己与陈墨白相处整整五年的情感,也高估了自己在地下暗牢中的地位。他以为,一个新来的玩物,既然叫他这个黑营大首领看上了,陈墨白自然会毫不犹豫拱手相让。 何况,他太渴望女人了,膨胀的私欲叫他忽略了所有的一切。 陈墨白的面孔上笑容微冷而残酷:“魏襄,你是否觉得你在这里可以只手遮天?” 魏襄抿着唇没有说话,事实不正 是如此? 陈墨白淡淡说道:“裴俊的事情没有人提起过半个字。你有没有想过,上面的人是怎么知道的?你真以为这里是铜墙铁壁么?” 魏襄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恐惧。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那神秘的主人既然有本事将他们弄到这里,又怎么会没本事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想……干什么?! 陈墨白不经意的瞟他一眼:“此刻,你是否还有胆量再往前跨一步?” 魏襄终于停止不动了,不甘地瞄了一眼君青蓝,恶狠狠扭过身去。突然,魏襄伸了手,将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衣俊秀少年,狠狠压在了身下。 裂帛声中,少年的呼叫凄厉可怖。 下一刻,黑衣人纷纷动作。功夫不大,这幽暗的地牢里,便传出此起彼伏的喘息呻吟以及哭叫和告饶。 靡靡的气味扑面而来,画面不堪入目。 陈墨白微微颦眉,并没有放开君青蓝,而是将她的头颅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不叫她看到身后那一出丑陋的画面。 君青蓝到了此刻,大约也想明白了长乐公主口中的黑营白营是什么。 所谓黑营白营,都是地牢中的囚徒。却以衣服的颜色区分成了两大不同的阵营。 黑营中搜罗了北夏全国各地的死囚,名义上他们已经死了,实际上则是做了别人的打手。这些人见不得光的,在尘世中早就没了身份。能够让他们活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自然会对主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然,他的主子并没有亏待他们,所以建立了白营。 白营中关着的是全天下才学容貌俱佳的美男子。长乐公主以招驸马为由将他们强行禁锢在了公主府中,其实是为了慰藉那些无耻男人肮脏卑劣的私欲。 每日的暮钟便是信号。钟声响起时,便是黑营放风施虐的时候了。 所以,白营的人在听到钟声时,才会那样的恐惧,连陈墨白都严以遏制住内心的紧张。 说到底,白营不过就是个倌营罢了。可怜那些曾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在这里竟沦为了这群下贱肮脏的亡命徒的玩物。 君青蓝庆幸,幸好陈墨白始终将她护在身后,魏襄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当年就是她将他给抓进了监狱,不然,今天的事情指定不会这么轻易的了结。 君青蓝不相信凭长乐公主的头脑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不知道是谁在长乐公主的背后出谋划策,但这并不影响她对那人的佩服。 这是怎样的心机和智谋,才能考虑的如此周全? 对黑营恩威并施,叫他们感恩戴德再生不出异心。 至于白营,他们并没有选择真正的女人。大量的女子失踪定然会引起旁人的关注,势必会有人追查。所以,用公主选驸马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搜罗来了这么多的美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只要有途径发泄,谁还管的了假凤虚凰? 何况,这些男子原本就长的不错,与女子相比不遑多让。 然而,长乐公主竟肯牺牲自己的名声来做这场戏,她身后那人到底给了她什么样的好处?地下黑营数量庞大,战力惊人,已经相当于一只可怕的军队。他们养着这么一批人,想要干什么? 黑营离去以后,地牢中的气味越发的叫人难以忍耐。靡靡的刺鼻气味仿佛经久不散,这里几乎成了人间炼狱。 “真是一群畜生!”君青蓝咬牙啐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无法想象到天下间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所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糜烂到这样的程度。 陈墨白没有说话,冷眼瞧着白营里刚刚受辱的人群。他们正慢条斯理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才经受过那般难耐的奇耻大辱,他们脸上的神色却平静的出奇,甚至带了几分木然。 无论如何,这样的神情都与他们刚刚经历过的事情一点不相符。 “你瞧见了么?”陈墨白拿眼睛示意君青蓝:“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迟早有一日你也会习惯。习惯就成了自然。” 习惯?! 君青蓝绝对不允许自己习惯这样的生活。长乐公主将她丢进白营,就是为了折辱她,叫自己以后只能在她眼前低头。然而,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这么点子羞辱算什么?长乐公主既然有胆子将她丢进这里,便该有胆子承受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 人心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习惯被压迫,只是瞧不见希望才会以木然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君青蓝吸口气,缓缓自软榻上起身:“这样的日子,各位过得可还习惯?” 并没有人瞧向她,也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这句话就仿若投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海,兴不起半丝波澜。 陈墨白笑道:“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话,恐怕早已忘了人类的语言。” “刻入骨髓的东西,怎会说忘就忘?” 君青蓝并没有忘记,这些人曾经都在圣贤书中习就了一身的傲骨。他们也曾持才傲物,他们也曾拥有远大的理想。她很期待当这些人重新寻回久违的骄傲时,会发生多么有趣的故事 “莫非,你们就从没有想过要出去?” 出去两个字出口,终于叫君青蓝瞧见了些效果。有三两个人飞快朝着她瞟了一眼,然而那一眼速度却快的惊人。只转瞬一下,便迅速别开了去。而他们面颊上如临大敌的自责却触目惊心的叫人心颤。 陈墨白微颦了眉头,淡淡地道:“这里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你随我来。” 陈墨白将她带到了来时,早已封死的入口前。 “你可看到了?”男人修长的指尖,朝着那唯一被封死的入口指去。那里严丝合缝瞧不见半丝缝隙,从这里瞧着怎么都瞧不出这里原先有一扇可以叫人出入的大门。 陈墨白缓缓收回了手指,再度朝前走去。这一次,他站在了黑营进入时卷起的墙壁边,平静的眼眸如水注视着君青蓝。 “你可曾看到机关?” 139铜墙铁壁 君青蓝清眸微闪,一瞬不瞬瞧向眼前的墙壁。这根本就是一面普通的墙,与天下所有的墙壁一般自地面而生。墙上砖缝严密紧实,瞧不出丁点的异常。 “地牢中,只有这两个出口能通向外界。然而,所有的机关都是单向的,只能从外部打开。若非黑营每日都会有一人留守在原地,他们进入白营后也再不用想着出去了。” 说着话,他屈指轻轻敲击着墙壁。咚咚的声音竟是难以想象的清脆悦耳,带着几分空灵。完全不似敲击在砖石上的沉闷。 君青蓝眸色一闪,若有所思,这样的声音?她猛然抬头瞧向陈墨白。 “这墙壁难道是……?” 陈墨白赞许的说道:“这里每一面墙在砖石中都夹着铁板,万不可能凭人力凿开。可有听说过铜墙铁壁?这里就是!” 陈墨白的声音云淡风轻,似乎对所说的内容并不甚在意。君青蓝却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瞬间的颓败。那种颓败来自于无法改变世事的无力,刻入骨髓,难以忘怀。 他对暗牢了解如斯,想来也不止一次的想要逃出去吧。这样的认知该是在无数次的失败中建立起来的,最终只能无奈的选择了接受。 因为,敌人远比你想象之中更强大。他们没有留给你任何反击的机会。 陈墨白转过身,眸色温柔如水,又似拂面的春风瞧向君青蓝:“每天黑营在离开半个时辰后,上面都会派人下来检查和清理,并送来些食物和水,而其余时间这间囚室从未打开过。” 他幽幽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吗?除了被清理出去的死人,这里从未有活人能够离开。” 君青蓝抿了抿唇,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暗牢是铜墙铁壁,想从内部攻破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就只能同旁人一般接受既定的命运么? 陈墨白缓缓走回自己的软榻边,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在他那一方干净的天地无人打扰,他也早被这些人自动隔离出去。 陈墨白朝君青蓝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来:“可有吓到你?不过,你并不需要担心,有我在一日,定然会不遗余力的保护你,断不会叫你再受到伤害。” 男人的眼底渐渐浮出几分幽暗晦涩的悲痛,连呼吸都粗重起来:“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叫你在我眼前消失。” 君青蓝知道他该是想起来五年前的旧案。那日从山上回来,进城时陈墨白被几个同窗叫去参加诗会。却不成想,那一次分别后,再见早已物是人非。 五年前的事情对与陈墨白是迈不过去的坎,为了替秦府伸冤他远走上京,身陷囹圄。她又怎么可能将当年的事情就那样搁置? 君青蓝缓缓摇头,轻声道:“我必须出去,你也是。无论是为了我们自己还是秦家,我都绝不能允许咱们的余生在这里度过!” 陈墨白不由一怔,随即了然一笑:“你果然还是如从前一般执着。” “我说能出去就定然能出去。墨白,你可愿信我?” 陈墨白浅抿着唇瓣,温润的眸子注视着眼前女子,一瞬不瞬。五年的分别,到了如今,她也不过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的身量长高了 许多,虽然还是如从前一般的纤细柔弱,却早已经同五年前欢快的节度使小姐不同,她黑了,结实了,眸色却比从前更加的坚韧和明亮。那单薄的身躯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这样的君青蓝远比那时的秦蔚更加让人着迷,再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良久,陈墨白笑道:“阿蔚的话,我自是信的。难为你竟肯带上我这个残破的身子一起离开。” 他说话时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声音似乎也并不高。却刚刚好叫牢房中其余的人都听见了。从他口中说出的离开,就仿佛忽然拥有了不可思议的魔力,竟叫那些木然的人不约而同纷纷朝着这边张望。 君青蓝瞧的会心一笑,扬声道:“这有何难?离开不过是小事一桩。别说带上墨白,就是再多出几十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话说的极其嚣张却坚定无比,叫人不由自主的便要相信。 白营的人又有谁不渴望着离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和变态的折磨早就要把人逼疯了。但,君青蓝不过是个新来的,她说的离开又有谁能相信? 陈墨白则不同。 他在白营中拥有超然的地位,连黑营都不敢得罪的人,他说出的话便拥有极高的可信度。 陈墨白慢悠悠说道:“不知阿蔚有什么奇妙的法子,能助我们所有人逃出这铜墙铁壁呢?” 他这话说的巧妙。 他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牢房中的人立刻屏住了呼吸,感激的瞧了他一眼。他们当然想出去,做梦都想出去!只但梦想破碎的次数太多,难免就会叫人再不敢做梦。 尽管如此,白营众人还是伸长了脖子,不肯叫自己错过他们的一字一句。 君青蓝微微勾了唇角,笑容神秘而妩媚:“墨白只需记得将今日宵夜的清水留下,我自然能保证你与我能够逃出生天。” 君青蓝的话语中用的仍旧是你我,并不是陈墨白的我们。有些时候就是该恩威并施,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两人一唱一和的配合,终究勾动了众人蠢蠢欲动的心思。细弱蚊蝇的男子声音在人群里怯生生说道:“真能逃出去么?” 君青蓝并不接话,唇边闪过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墨白,一起走,可好?” “好!”陈墨白温润的双眸盈满笑意,答的也极是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囚室中陡然间死一般的寂静,沉闷而压抑。众人眼底渐渐生出几分失望,新来的终究还是只肯带陈墨白一人离开么?刚刚生出的希望再度被无情的碾压,这比没有希望更加叫人难以忍耐。 众人被这失望折磨,几乎就要崩溃,恨不能立刻死去。 蓦地,一个尖利的声音拔高了,嚷嚷着叫道:“真是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陈墨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却稍纵即逝,快的并没有叫任何人觉察。 “哦?”君青蓝缓缓转了身:“有意见还请光明正大的站出来说,这般藏头露尾的行径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这话说的并不恶毒,却偏偏直戳心窝。白营众人被人日日亵玩,早已经与大丈夫相去甚远。君青蓝的 话音刚落,许多人面色大变,刚生出的希冀和悲戚,瞬间便成了怒火。 君青蓝却瞧的心情大好。还会生气么?那便说明这些人心中还有些血性,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多了! “是男子汉就出来。”君青蓝继续煽风点火。 “是我说的,如何?”一个瘦小的男子自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因为愤怒变得通红。 君青蓝平静的瞧着那瘦小的男子微笑着说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岳文宇。”报出了这个名字时,男人脸上有一闪而逝的骄傲。 君青蓝对这名字着实吃了一惊:“可是余杭郡丝绸第一家的岳家?” “正是。”久违的家族称号叫岳文宇生出了几分感慨,也似乎忽然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将胸背挺的笔直。 君青蓝拱手笑道:“失敬的很,没想到竟在这里得见堂堂岳公子。” 她的语气非常恭敬,神情中却分明难掩嘲讽。 她的姿态叫岳文宇面色瞬间变的难看,短暂的颓败之后已是恼羞成怒。 “都是被关在这里的囚犯,你也不见得有多高贵!” 君青蓝不急不恼,缓缓笑道:“我的确不高贵,却刚好知道些逃出去的方法。” 岳文宇见她说的极是斩钉截铁,不由也添了几分相信。下意识问道:“你真有法子出去?” 君青蓝缓缓说道:“自然有的。可惜,我如此不高贵的人知道的自然都是些不高贵的方法,没得辱没了岳公子高贵的身份。您还是不要打听了吧。” 岳文宇的脸孔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冷冷说道:“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你有什么方法。不过是口舌逞强罢了,谁信你谁是傻子!” 陈墨白慢悠悠开了口:“阿蔚的话,我从不怀疑。岳公子觉得,在下很傻吗?” 岳文宇脸色渐渐变的苍白。他不怕新来的君青蓝,却对陈墨白有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深刻恐惧。他不知道陈墨白什么来头,但他亲眼瞧着所有人都对他礼让三分,甚至连上头下来的公主府的人都似乎对他颇为恭敬。 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岳文宇从没有瞧见陈墨白对什么上过心,却怎么都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要铁了心的帮助一个新来的。 “墨公子莫要误会,我是瞧不过这家伙满口胡言信口开河。墨公子千万莫要被骗了。” 陈墨白淡淡说道:“阿蔚说的话我都信。” 岳文宇的话被彻底噎了回去,哽在喉咙里面便似一根鱼刺,怎么都难受。 白营众人听到陈墨白的言语,心中对君青蓝的话更信了几分,便不由的怨怪起岳文宇多事。原本,君青蓝就没有要带着他们所有人一起走的意思,若是再激怒了她,恐怕便更没有什么指望了! 于是,所有人瞧向岳文宇的目光便渐渐有些不善。 岳文宇自然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身躯一颤狠狠吸了口气。却并不肯就此服软。 “你们是怎么了?都被这市井之徒蛊惑了么?不要忘了以前那些意图逃走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140 同谋 众人一阵瑟缩,怎么能忘!任何人刚进入白营时,自然都不肯安于现状。然而,试图逃走的人除了以自身来验证各不相同的凄惨死法之外,再也没了其他的用处。长乐公主府的手段哪怕想一想,也叫人不寒而栗。 正因积威已久,对公主府的恐惧早已经深入人心。岳文宇一句话,便将众人刚刚燃烧起的热情瞬间熄灭了。所有人都垂着眼眸,分明打算要退缩。 “呵呵。”君青蓝冷笑着道:“白营中的生活有多么叫人难以割舍么?与其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屈辱的活着,倒不如豁出去一次。即便死了,总好过这样苟且偷生。都是七尺昂扬的汉子,就这么甘心沦为他人的玩物,又有什么面目去面对圣人先贤?” 君青蓝瞧着岳文宇:“岳兄如此喜欢这里,死赖着不肯走,又数次三番阻止旁人离开,莫不是上面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监视着大家?” 岳文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他忽然发现,君青蓝这话刚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便如刀锋一般向着他狠狠剜了来。 他比谁都清楚,当一群困兽忽然生出了斗志被激怒后,会有什么样可怕的后果。 “你……你休要胡言。我若是细作怎么还会在这里受辱?” 陈墨白嗤笑一声:“岳公子说笑了。对别人说是受辱,但在下冷眼旁观,适才岳公子好似快活的很呢。似乎,那些送饭的侍卫对岳公子也极为眷顾。” 陈墨白的话说的语焉不详,却偏偏如同在烈火上浇了一瓢滚油,瞬间便炸开了锅。 岳文宇是个软骨头。为了日子好过一些,在黑营施暴的时候总尽力迎合,这些日子的确也没受什么虐待。甚至与送饭打扫的侍卫也能打得火热,在白营中的日子也算过得自在。 这些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白营众人往日都瞧在眼里。平常瞧着并不觉的有什么,被陈墨白刻意的引导,立刻就从这事中体会出几分不同的味道出来。 君青蓝双眸一眯,五年不见,原来改变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从前的陈墨白便似一块璞玉,干净清透不沾染丁点的杂质尘埃,素来光明磊落,从来不屑玩弄**手段。如今,也会使用这些杀人不见血的阴损招式了? 现在的陈墨白叫她隐隐有几分害怕。年少时期,他总对自己俯首帖耳百般维护,每每与他相争,从没有输过。她不知道,若是以后他们两人再起了争执,她还是不是陈墨白的对手。 好在,他们此刻的目标是一致的。 陈墨白存心挑拨的语言立刻起到了效果,众人的目光已由刚才的怀疑变成了明显的愤怒。然而,这些人早已懦弱惯了,想要彻底的压倒骆驼,还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君青蓝慢悠悠指向岳文宇:“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细作。我们方才谈论逃走的事情,你字字句句都听到了。你这细作知道了,岂不是顷刻间外面的人就都能知道了?” 这话说完,岳文宇一张面孔彻底黑了:“你胡说,我没有。你们别信她!” 君青蓝缓缓走向墙上镶着的火把,探出一双素手在上面慢悠悠烤着。 她微勾了唇角,一边搓着手一边说道:“各位,今日他已知道我等蒙生了去意,上面送 饭打扫的人很快就会到来,看来我们就要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岳文宇声音嘶哑而尖利,却难掩色厉内荏的恐惧。 君青蓝眯了眯眼,杀意骤显。声音却极其悦耳动听,带着十足的蛊惑:“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的嘴巴最牢靠,不是么?” 话音刚落,除了陈墨白,白营众人的面颊上都生出了一抹疯狂。双眸中似乎隐隐透出一丝血红,飞快向岳文宇靠拢。 “你们要干什么?”岳文宇吓得几乎变了声调。 君青蓝轻轻笑道:“还不动手?他如果死了,就没人知道我们的秘密,我就可以成功带你们所有的人都出去。” 凄厉的惨呼淹没了众人疯狂的怒吼。 君青蓝幽幽叹口气:“不要叫别人听到他的声音。” 立刻有人死死掐住岳文宇的脖颈,叫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惊恐,疼痛,不甘,彻底的卡在了他的喉咙中,唯有瞪大了眼,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 不过片刻间,岳文宇便被众人活活的打死,死状相当凄惨。 君青蓝便也似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软绵绵顺着墙壁滑了下去。陈墨白的目光始终焦灼在她的身上,片刻都不曾挪开。瞧见她情形不对,立刻欺身而上,张开双臂将她身躯接在怀里。 君青蓝侧首瞧着他,投去感激一笑,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了。陈墨白将手指按在她脉搏上,狠狠颦了眉。 “你中了毒?” 君青蓝体内的醉人香本就没有完全散去,为了激怒众人向岳文宇下手,强撑着一口气故作强硬。早就耗尽了周身最后一丝气力。若非陈墨白将她抱在了怀里,她此刻一定会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 然而,她现在并没有力气同他解释那么多,只微微摇头,叫他宽心。 陈墨白将她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墙角的软榻。从始至终,他将君青蓝抱的极紧,似一件珍宝,再不肯放手。 另一侧,岳文宇的惨死叫所有人怔了一怔,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众人面颊上的疯狂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无措。 众人愕然。 方才……是怎么了? 手脚和大脑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嚣着杀死他,盘旋不去。顷刻间就在心底点起了愤怒的火。 然而,当人真的死了,恐惧却袭上了心头。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才恢复了些气力,便毫不犹豫轻声开了口:“怕什么?黑营的手段变态而又下作,被凌虐至死的从不止他一个。” 陈墨白修长指尖按向女子柔软的唇瓣,轻轻摇头。君青蓝气力大亏,此刻仍旧虚弱的很,该好好歇着。旁的事情,交给他便是。 陈墨白扬起面颊,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淡和残酷:“岳文宇的确是被你们亲手杀死。但,大家并不需要为此事担忧。他如今已经死了,再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这个秘密。上面马上就要来人,如今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承认杀人,必死!第二,假意拖延,一起出逃,可活!” 君青蓝瞧着陈墨白颀长身躯投射下的暗影,五味杂陈。这人还是如从前一 般最懂她的心思。然而,到底已经过了五年,她都已经从秦蔚变成了今天的君青蓝,陈墨白怎能一成不变么?他又凭什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获得与众不同的殊荣和待遇? 眼前的陈墨白,是否真的值得她再度相信? 四下里只有一瞬间的静默。下一刻,所有人都抬了头,目光坚定齐声说道:“我们愿意跟随墨公子一起逃出去。” 陈墨白摇头轻笑:“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能带我们出去的人是阿蔚。” 众人侧目,纷纷瞧着君青蓝,目光殷切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行么? 君青蓝缓缓点头:“可以。” 地牢中的气氛瞬间和睦。众人木然的面色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明白,原来在他们心目中,最最渴望的还是离开。 公主府的侍卫很快就到了,一如陈墨白所料,他们对于死人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关注,默默拖走了事。显然,这样的事情在白营里,早已经司空见惯。 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陈墨白才含笑低声说道:“阿蔚可满意?” 君青蓝微微颔首:“墨白做事自然是极好的。”想要出去,只靠行动不便的她和陈墨白绝对不可能成事。她的计划若想要顺利实施,需要很多的人来掩护。 然而,白营中人早被惨无人道的残酷折磨,磨灭了人性中的血性。稍稍有点风吹草动,便会如乌龟一般缩回到龟壳里,再不肯出头。 所以,想叫他们主动加入参与其中,需要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于是,她挑拨的众人对岳文宇下了死手。鲜血素来便是最能激发人斗志的玩意,而对于长乐公主惩罚叛逆手段的恐惧,终于彻底断绝了他们想要继续安于现状的心。 为了活命,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陈墨白轻声道:“这些人个个胆小懦弱。我一直想不明白,阿蔚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他们肯去乖乖杀人?” 君青蓝眼底明亮,微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明明就是岳文宇那厮太过讨厌,所以才激起了众怒罢了。” 陈墨白的目光骤然暗淡无光。浅抿了唇瓣半个字也不肯说了。面色瞧上去竟苍白的没了半丝血色,连丁点的人气都没有了。 君青蓝在心中轻轻叹息。自己的怀疑居然叫墨白变得如此颓废?数年不见,她的确该对所有人防备。但……瞧见墨白如今的样子,她心软了。 “我方才在火把里加了些许的曼陀罗花粉。” 她对曼陀罗花粉非常好奇,当初调查福来案的时候,便偷偷留了一些在身边。之后,她与刘伯共同研究了许久,发现它除了能叫人昏迷之外,还能叫人产生强烈的幻觉。只要用量得当,便能叫人心神聚散,却又极端亢奋。 所以,她方才利用火焰将曼陀罗花粉燃烧,地牢是个密闭的空间,花粉燃烧后的气体在短时间内自然不容易消散。白营的人在吸入了曼陀罗花粉之后,心神瞬间达到极度亢奋,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向岳文宇下了狠手。 说起来,作为投放者的她自然有法子避免吸入花粉。但是陈墨白……居然也不曾受到花粉的干扰,这就厉害了! 141 视若珍宝 陈墨白并不知道君青蓝心中所想,听她说完便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如此。阿蔚方才是去火把跟前下毒去了。” 他温润的眸子瞧着君青蓝一双素手。女子修长的手指水葱一般,指甲小巧而精致,修剪的很整齐。一如他记忆中的一般好看。 谁能想到,在那精致的指甲缝隙中竟藏了如此诡异的毒药。 在白营中,她并没有机会让所有人同一时间服下曼陀罗,所以她选择了火。 火把点燃了粉末瞬间能将气体挥发,只要你会呼吸难免便会将气体吸入。而气体的挥发速度快的惊人,所以当公主府的人到来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半点痕迹。 这样细腻的心思当真可怕! “数年不见,阿蔚真是叫人刮目相看。我的阿蔚终于长大了。” 君青蓝咬了咬唇瓣,觉得陈墨白的夸奖落在耳朵里似乎有些刺心。岁月静好,物是人非,也是成长中的一种无奈。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陈墨白伸手,缓缓自她细软的长发上拂过:“始终都是我最珍爱的阿蔚。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始终都是阿蔚身后最坚强的后盾。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便不会叫你受到任何伤害。” 君青蓝身躯一颤,眼前男子一身粗鄙白衣逆光而站。却似黑暗中明亮的一束光,又如踏月而来的神仙动人心魄,纯净而美丽。过了这么多年,她都已经变了,又怎能要求陈墨白一成不变? 然而,他对自己的维护却始终如前。她怎会因为这丁点的改变去怀疑他的内心? “墨白,我……。”君青蓝低头,心中渐渐生出愧疚来。 陈墨白却并没有叫她继续说下去,抬手仔细整理着她的头发:“现在,我与所有人都将命交给你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可想好了?” 君青蓝朝陈墨白微微笑道:“都准备好了,明日将会是一场好戏。” 陈墨白不可能体会不出她方才瞬间的疑心和疏离。然而,他选择了不说破,一心一意维护她的颜面。既然墨白都不在意这件事情,她何需继续放在心里? 原来,他们始终还如往昔一般。无论世间变幻无常,他们始终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这一夜,白营极其平静。大约成了白营自打建立以来最平静的日夜。 当第二日钟声响起的时候。白营众人的眼底却已经不再似昨日一般的木然,人人眼底分明透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 君青蓝坐在陈墨白身边,与黑暗中冷眼注视着囚室中的一切。唇畔边缓缓扯出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咯吱吱的轰鸣声过后,黑营的人如饥不择食的狼群自卷起的墙壁后,洪水一般卷了进来。 鉴于昨天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再去找君青蓝的麻烦。她也乐得自在,端坐于一旁的软榻上,清眸一瞬不瞬盯着面前芸芸众生。仿佛正欣赏着百年难遇的一出好戏。 白营众人并未如从前一般闪避,有意无意的隐隐迎合,前所未有的乖顺。眼前的一切,叫黑营众人莫名兴奋,急不可耐的开始了自己丑恶的行径。 一时间,裂帛之声此起彼伏, 从始至终无一人反抗。 然而,平静不过一瞬。伏在上面的人忽然就停止了动作。他们的面孔渐渐扭曲,显然正承受着难以言表的莫大痛苦。 到了这时,白营众人终于变了脸色。眼底神色由最初的乖顺变作了狠戾和畅快。将身上压着的人恶狠狠一把掀在地上,居高临下冷漠地盯着身边抽搐不止的躯体。 不过转瞬之间,嘶吼和呻吟声便消失不见了。而方才还痛苦抽搐着的躯体则尽数成了尸体,无一生还。 众人欢呼,眼底继而染上难以遏制的兴奋。发狂般狠狠踹向地上了无生气的尸体。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快点换衣服,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众人瞬间惊醒,立刻停止了宣泄。将黑衣飞快套在自己身上,竟也一丝不苟的将白衣给那些死尸套上。 众人纷纷瞧向君青蓝,此刻的君青蓝在他们心中犹如天神。谁有那样的本事,能瞬间叫黑营那么多人同时毙命? 这样的人,值得他们顶礼膜拜。 其实,君青蓝的方法并不高明。她常年与死尸打交道,自然接触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是个勤奋好学的性子,遇见不熟悉的东西从不避讳,孜孜不倦仔细研究。这当中自然包括不少的毒药。 她被车夫从端王府门口虏走时,为了以防万一在甲缝中藏了些厉害的药物,曼陀罗花便是其中之一。她让众人留下清水,之后把毒药加入水中,再叫白营众人小心将毒液涂抹在皮肤上。 黑营那些龌龊的恶魔怎么都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自以为快活的时候,毒药早就顺着唾液进入到了他们体内。哪里还有机会活着? 这方法简单,有效。 然而,君青蓝心中却没有半分的欢喜,反倒重重叹了口气。她是仵作,查案的同时自然也洞悉了许多杀人无形的方法。 她本是律法的捍卫者,如今却也成了个凶手。 “他们。”陈墨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早就已经死了许多年,你如今无非是叫他们去了早就改去的地方。而你救的人远比死人更多。” “多谢。”君青蓝知道陈墨白是在安慰她。然而,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无论你杀的人多么穷凶极恶,你都没有资格代表律法。 “等出去以后,我自会将今日所见所闻,所做之事上报给厂公大人。一切都交由上面决断吧。” 陈墨白挑眉:“你若是身陷囹圄,如何替秦大人他们洗雪冤屈?” “那……。”君青蓝迟疑了:“等案子了结了,我再去自首吧。” 陈墨白微笑着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这些以后再说,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将进入白营的黑营人杀死只是第一步,他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等待! 暗牢中的机关都是单向开启,并没有给白营中预留任何出口。他们想要出去唯一的机会便在黑营。等到约定离开的时间到了,黑营留守的值夜人自然会主动打开通道。这便是他们唯一生存的机会。 而在这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故就是黑营留守的值夜人。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也没有人知 道他功夫有多么厉害。对付他当然不可能用方才的法子,而他们却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机关开启后半个时辰,公主府的侍卫便会下入到白营中。那时,若是还没有离开,他们将会面临灭顶之灾。 然而,事情的发展瞬息万变,完全容不得人考虑。 机关墙在咯吱吱的沉闷声响中缓缓开启。如同黑暗中张开的巨口,仿佛随时都可以将人吞噬。 众人身躯不可遏制的颤了颤,兴奋与恐惧交替,叫人生出片刻的茫然。 君青蓝瞧向陈墨白,二人眼底均明亮如星,心照不宣。君青蓝忽然拧转了身躯,娇弱无力栽倒,陈墨白则将她打横抱起。率先踏上了黑营那侧未知的道路。 众人尾随其后,才刚刚跨过门槛,机关墙便轰隆一声落了下去。彻底将去路封死了。巨大的声响激的人一哆嗦,众人默默瞧向身后黝黑结实的墙面吸了口气。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携手向前! 君青蓝也在那个时候表现的更加孱弱,将整个面孔都埋入到陈墨白臂弯中。陈墨白将手臂收拢,将她抱的更紧。 因为牢房的特殊构造,黑营每日放风时必须留下一人值守。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白营里。 今天留下的值守人叫做孔晨,曾经是府衙的一个师爷。因撺掇着主子贪墨了巨额的银两而获了罪。这个人颇有些小聪明,杀人的本事却并不高明。 长乐公主瞧中的就是他聪明的头脑和狼心狗肺的恶毒心肠。据说,黑营中那些折磨人的变态手段,十之**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孔晨站在隧道的尽头,眯着眼瞧见一马当先的陈墨白抱着君青蓝走来。两人此刻都穿着黑营的衣裳,地道中又昏暗模辩,瞧不清楚各人的样貌。孔晨瞧了一眼便不再多想,只当作有同伴受伤,叫人给抱了回来。黑营中各个冷血无情,孔晨才不会关心受伤的兄弟是死是活。他默默靠着墙壁,只等机关彻底落下后便抬脚走人。 “孔兄留步。”陈墨白骤然开了口。他此刻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与原本的清越半点不相同。 孔晨回头去看,枯瘦的手指轻捻着上唇的胡须,小眼睛微眯着,一瞬不瞬的打量着陈墨白。 陈墨白早在面颊上涂了些许黑灰模糊了面目,加之地道昏暗。孔晨瞧了半晌,也分辨不出是谁在同自己说话。 “这位兄弟瞧着有些眼生。”孔晨离他们远远的,满目戒备。 陈墨白微笑:“我刚来不久,孔兄却是才高八斗连大哥佩服敬仰的能人。我这样的无名小辈自然入不了孔兄的法眼。”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孔晨精明的面孔上露出几分得意。他不会武功又怎么样?头脑聪明就行了!平日连长乐公主不是都得向他请教问题? 想到此,不由便有些飘飘然。瞧陈墨白的眼神便添了几分和善。 陈墨白轻声道:“魏襄大哥看孔兄辛苦,今日又不得松快。特意吩咐小的给您带了礼物过来。” 边说着,他便边抱着君青蓝向孔晨靠近。 孔晨却狠狠皱了眉,猛然一声大喝:“站住!” 142 美色惑人 陈墨白瞧着孔晨退却,并不去阻止,只微微笑着说道:“孔兄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个美人,如孔兄这般英武不凡的人物,还能怕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女子两个字叫孔晨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当然记得昨天在白营中被陈墨白拼命维护的女子,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眼,那绝丽的容颜却如同一把烙印,早在他的心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 孔晨的目光松动了:“你把她放地上,退后。” 陈墨白不着痕迹颦了眉头,分明有瞬间的犹豫。君青蓝的手臂绕在他身后,手指微抬,在他腰间蹭了一蹭,示意他照办。 陈墨白暗暗叹口气,将她轻轻放在地上。自己则略微退后。与孔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君青蓝却并不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 孔晨眼珠子转了转,脚步虚浮缓缓走向君青蓝,抬手揭开她头上的风帽。 淡淡火把光晕之下,君青蓝双眸紧闭,在蜜色莹润的面颊上投下层淡淡暗影。小巧的鼻翼微微耸动,呼吸均匀。饱满粉润的菱唇如一颗含着露珠的樱桃。 在这样的地方关久了,母猪都觉得赛天仙。如君青蓝那般的姿色,简直惊为天人。 孔晨看的心里直痒痒,百爪挠心般的难耐。喉结滚动,狠狠吞了吞口水。 但他并没有立刻冲过去。他深深吸口气,努力叫自己的视线离开君青蓝,瞧着陈墨白状似不经心得说道:“这女人,你怎么能轻易带进来?” 陈墨白微勾了唇角:“墨公子碰巧犯了病,据说凶险的很,长公主将他抬出去就医了。这女人失了依护的屏障,无非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魏大哥已经先尝过了,他说孔兄一向仗义又得公主青睐,自然要将美人先送与孔兄享用。之后,再给兄弟们尝鲜。只是……。” 陈墨白瞧一眼君青蓝撇撇嘴:“魏大哥太过英武,这小蹄子不禁折腾,竟昏了过去。” 孔晨默默瞧着地上的君青蓝:“白营的人怎能轻易带进来?你们的胆子可真是大的很呢!魏大哥呢?怎么没见?他今日不是有任务出门去了?怎么会……” 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今夜的确没有瞧见魏襄,所以事情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原来他已经离开了黑营?这可不大好办了! “呵呵。”陈墨白不慌不忙,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公主吩咐的事情并不十分紧急,难得白营那眼中钉今日不在。魏大哥怎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孔晨眸光闪烁,显然在思量陈墨白话中真假。 陈墨白只当不知道:“魏大哥临走时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孔兄放心,咱们留下了一名兄弟跟这女人换了衣衫,侍卫来查人时,人数并不会少。等明日钟响再将她偷偷换回去,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再弄哑了她的嗓子,即便墨公子回来又能盘问出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孔晨捻着胡须颔首道:“你小子,到是有些小聪明。” 陈墨白吸口气,对他的赞许表现 出难以掩饰的惊喜:“谁不知道孔兄智谋过人,能得到孔兄如此评价,小弟真是三生有幸。既然如此,等孔兄舒坦之后,可否将此女也赐给小弟,叫小弟也快活快活。” 言罢,陡然间哈哈大笑。刺耳粗俗的笑声在空旷的地道中盘旋不去,叫人听的心里痒痒的。恨不能冲上去狠狠给他一巴掌。 孔晨终于卸下心防,满意的点点头,小心掩饰着对陈墨白的轻蔑。这人虽有些小聪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喜欢溜须拍马不入流的小角色。 没有墨公子,白营那些木头还能兴起什么风浪?何况眼前这女人,秀色可餐,十分的诱人。叫人……实在难以忍耐。 孔晨吸口气,他已然控制不住身上阵阵的燥热。瞧着君青蓝时,连眼神都灼热起来。在他眼里,俨然早已经将君青蓝给剥光了。 陈墨白双眸一瞬不瞬瞧着孔晨,眼底分明有冷冽杀机一闪,匆匆半垂了头颅,掩住眸中神色。 孔晨吸口气,一旦放下防备,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难耐。恨不能叫眼前这些人立刻消失。 于是,他清一清嗓子朗声说道:“弟兄们都进去吧,这里有我一人把守足矣。” 陈墨白垂首道一声是,示意其余人继续朝前走去。然而,他的脚步却慢的惊人。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经过慎重的思考,功夫不大便叫众人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孔晨瞧的怒意横生,瞪着陈墨白厉声说道:“你怎么还不走?” 陈墨白嘻嘻笑着:“小弟刚才所求的事,孔兄可答应了?” 孔晨不在意的哼了一声:“不就是找机会在公主面前提提你的好处?答应你就是,快走!” 陈墨白似大喜过望,飞快转过了身去。孔晨心满意足回头,朝着君青蓝走去。蓦地,陈墨白却忽然转回了身,三两步凑近了孔晨,将早就备好的腰带一把缠在他的脖颈上,收紧! 孔晨心下大惊,虽然他并不会功夫。然而在生死存亡片刻生出的紧迫感,还是激发出了他周身的潜能。他抬手,牢牢抓住缠在脖颈上的腰带,身躯则向后倒去,顺势将陈墨白压在身下。 将死之人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陈墨白一时片刻间竟奈何不了孔晨。眼看着便要叫他挣脱而出。 君青蓝恰在此刻睁眼,抬手朝孔晨洒下一把曼陀罗花粉。孔晨被陈墨白钳制动弹不得,生生将曼陀罗花粉尽数给吸了进去。功夫不大便觉头晕目眩,周身都提不起半丝力气了。 脖颈上的腰带,顷刻间便榨干了他头脑中最后一丝的清明。君青蓝将手指放在孔晨鼻翼下,良久,始终感觉不出气息的流动,这人的确已经死了。 君青蓝抿了抿唇,仰起头时眼底分明带着一丝怒色:“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冷冽,清眸却盯着孔晨脖颈上的腰带狠狠颦了眉。显然,连她都不曾想到,陈墨白会忽然来了这么一手。 陈墨白不以为意朝她勾勾唇角,轻声说道:“无论采用了什么样的手法 ,他最终不还是死了?” “你可是一早就打算这么做?”缠在孔晨脖颈上的腰带便似一根刺,扎的君青蓝浑身不舒坦。当初设局的时候,她从没有交代过有这么一环。 陈墨白并不否认,微微颔首:“的确如此。我不允许这种低贱肮脏的人触碰到你,哪怕是假的也不行!他连替你提鞋子都不配。” 君青蓝怔一怔,再不会想到陈墨白的理由居然是这个。 女子满腔滔天的怒火,终究化作一丝无奈的叹息:“你这样做是何苦?你可知刚才的情形有多危险?你从未真正见识过任性险恶的亡命徒有多么可怕。若是他挟持了你,我便只能投鼠忌器,咱们的计划便会毁于一旦!” 陈墨白淡然的双眸中缓缓生出一丝温暖,连声音都不由自主柔和下来:“我自然相信你的计划万无一失。然而,你处处维护与我,我又怎能眼睁睁瞧着你孤身涉险?何况,你的计划我并不赞同,我不能叫你受到丝毫的折辱。我曾说过,但凡我们在一起一日。便倾尽一生都会护你周全,我的诺言自然得努力实现。” 君青蓝的心中浮起一丝暖意,却微微侧过了头,极力维持着面色的平和:“叫这个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我们需要一个人质,因为咱们任何一个人对黑营都不熟悉。” 她设计一切,原本只为了欺骗孔晨近身。只要他来到了自己身边,哪怕只有一瞬。她都有的是机会以曼陀罗花粉以及在镇抚司昭狱中学来的特殊手段,来控制他的心神,为己所用。 然而…… 陈墨白摇摇头道:“这个孔晨与一般人不同。他为人谨慎奸诈,心智歹毒而坚定。白营中人与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不知你会用什么法子叫他俯首帖耳,然而无论你怎么做,注定了都会凶险至极。我不能让你冒险!” 陈墨白抿了抿唇:“若是一击不中,接下来要面临的后果不敢想象。与其如此,不如杀之而后快!” 君青蓝不否认陈墨白说的有道理。昭狱中为了诱使犯人招供,曾经请过一位西域的高僧来施展摄魂术。她有幸观摩过一次,然而亲身使用却是头一遭,实际上并不十分有把握。 但陈墨白自作主张杀了孔晨,甚至连她都欺瞒,叫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大舒服。 “我……。” 君青蓝才开了口,忽听一阵尖锐而急促的铃声在他们头顶响起,顷刻间响彻云霄。 陈墨白瞬间变了脸色:“不好,被发现了!” 君青蓝心中一懔:“这么快?难道黑营里留的还有别人?” 他们对黑营的了解,实际上都是道听途说。 无论是陈墨白还是君青蓝,实际上都不曾真正的见识过黑营。黑营中到底有多少人,他们平常的行事作风如何,一概不知。 他们单单是凭借往日放风时的规律推测出,黑营会有一人留守。但,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人? 若是除了孔晨真的还有别人,那可就太糟了! 143 机关重重 陈墨白浅抿了唇瓣,眸色凝重轻声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向前。以不变应万变!” 君青蓝叹口气:“原本以为,可以万无一失带你出去。如今却横生枝节出人意表,墨白可是已经对我完全失望了?我始终还是如从前一般,任何事情都做不好。” 陈墨白微笑着抬手在她细软长发上拂过:“从昨夜到现在,你救下的人何止一二?阿蔚早已成长到叫人刮目相看的境地了。” 君青蓝抿了抿唇:“万事还需小心,之后无论遇到什么都断然不可再单独行事。” 地道昏暗蜿蜒而深邃,一如不可知的前路,晦暗不明。而,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却偏偏透出些许模糊的光亮。牢牢吸引着你不断靠近,去探究,去追求。 便似飞蛾扑火,明知凶多吉少,却欲罢不能。 黑营地道中的路面铺的都是大块经过打磨的青石板,虽然因潮湿生出了些许苔藓,却并不湿滑难行。两人行走在地道中,鞋面落与青石上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在这万籁俱寂中听着,单调而沉闷。 他们一路前行,走了极远,却半个人影也不曾碰到。 白营的人可算不得少,即便他们方才耽搁了一些时间,但那些胆小懦弱的家伙绝对不敢抛下他们单独上路。他们必然会在离孔晨不远处等着。 然而,这些人却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竟连半丝痕迹也不曾留下。便似这地道之中,原本就只有她与他。 这样的认知,叫人心中不安。君青蓝紧紧抿了唇,丁点不敢放松。走了不知多久,迎面瞧见空荡荡三面青石板墙,再也没有道路了。这一条路俨然走到了尽头。 其余人呢? “阿蔚,你且先歇息片刻,我去找机关。” “一起去吧。” 君青蓝早就养成万事不求人的性子,凡事只有亲力亲为才叫人安心。 眼前的青石板与铺设路面采用的石头似乎一模一样。然而,路面基石厚重,并不适合建造墙壁。这些石板的材质当然与路面不同,而这细微的差别或许就藏着逃出去的方法。 君青蓝缓缓抬了手,作势便要朝着墙面青砖叩去。冷不防却听到陈墨白一声疾呼:“慢着!” 君青蓝回头,诧异中瞧向陈墨白。却见他跑的飞快,几乎眨眼间便奔至自己眼前。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抬手自墙壁上取下只照明的火把,将它贴在墙面上。 这才瞧向君青蓝,抬手朝着墙上某处指了指:“你来看。” 君青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去。火把晦涩的光,隐约能照见青色方石砖上一些浓绿近黑的青苔,湿润而暗淡。在离着青苔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趴着只不起眼的壁虎。在黑营这样的地方,如壁虎般的生物实在太寻常,并不值得人特别去关注。 然而,壁虎这种动物虽然身体小的很,却灵活的难以想象。但凡遇到丁点危险,便会毫不犹豫逃之夭夭,为了性命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尾巴扯断丢下,不管不顾。 怎会如眼前瞧见的这只一般,坦坦荡荡趴着,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起伏也无? 君青蓝瞧的心中一动,心中便缓缓生出几分冷意:“这墙面上竟被人涂了相当厉害的毒药!” 这话,她说的很是坚定,俨然事实的确如此。 没有人知道长乐公主府地下工事的设计者是谁,但毫无疑问这人心思细腻事无巨细。竟然连在墙壁上下毒这样的事情都能想得出。 “砖墙上的毒药定然不止薄薄的一层。”君青蓝沉吟着说道。 地道中阴暗潮湿,会滋生出大量水汽。若只在墙上涂了薄薄一层,被水渍长期浸过后,早就被冲刷干净。 “该是有人用毒液浸泡砖石,将普通砖石制作成了毒砖后才拿来建造墙壁。这人的毅力真是叫人……佩服。” 至今为止,君青蓝始终不知黑营到底有多大,所使用到的砖墙数之不尽。要一块块的浸泡晾干后再拿来用,得多么有耐心? 这可是耗时极长的一个大工程,长乐公主府位于如此繁华的地段,就没有人发现? 陈墨白微微勾了唇角:“真是没想到,今天你我竟被这小畜生救了一命。” 可不是!方才若不是陈墨白偶然瞧见了墙壁上的死壁虎,他们现在还哪里有命在?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四处打量:“这里的机关还当真是处处歹毒。我现在越发好奇,白营的人去了哪里?按理他们根本走不远。” 陈墨白颔首说道:“他们自然走不远,你不必着急,早晚一定能碰上。” 君青蓝点点头,也自墙壁上取了只火把抄在手中,仔仔细细瞧着眼前的青石砖。良久,她忽然将眼睛眯了一眯,盯着一块青石砖,再也挪不开了。 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青苔早已布满。一片斑驳的青绿中,唯有一块青砖格外光滑。 但,此刻光线晦暗,原本这细微的差别是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也只有如她这般近距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端倪。这块特别的青砖,只有长期被人触碰,才会无法长出青苔。 这里的砖墙都有剧毒,却出现这么一块能被人长期触碰的墙砖,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女子粉润菱唇微翘:“墨白快来,我们要出去了!” 她将火把倒过来,用木把轻轻点向那块青砖。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声中,露出一个宽阔的房间来。耀目的金光猛然间迎面扑来,在这阴暗的地道里瞧着,险些晃瞎了人眼。 两人速速抬手挡在眼前,良久才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待看清房间中情形,君青蓝忽然就不能淡定了,狠狠吸了口冷气。 她瞧见了什么? 房间里竟满满的全是兵器!形制之全,收藏之巨,数量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这里竟赫然是个兵器库! 两人互相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震惊。二人无言,默默跨进房间。轰隆一声,石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不留半丝痕迹。 良久,君青蓝方才轻声说道: “你猜,这兵器是北夏的还是长乐公主的?” 陈墨白嘴角轻勾:“有区别吗?” 君青蓝郑重点头:“有区别。” 北夏对于铁器的管控相当严格,各州各府都设有专门的兵器库和锻造司。除了朝廷登记在册的兵器之外,任何人绝对不允许私藏。即便是农具,在打造之初也需得上报官府,核准后才准许锻造使用。 君青蓝原本以为,长乐公主府这一座地下工事已经是叹为观止的奇迹。然而,当瞧见这兵器库时才知道,所谓黑营白营不过是冰山一角不值一提。 北夏久已没有战事,官方兵器库中的兵器只怕都已经蒙尘生锈。若是这里的兵器属于北夏,那么当今皇上私藏了这么多不见光的玩意是想要做什么? 若这些都属于长乐公主私有,她又打算做什么?再加上黑营和白营的存在,怎么都不能够叫人淡定。 这些事情无论怎么看都该是个秘密。长乐公主却偏偏将她送了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房间之中良久无人言语。极致的静谧便将周遭旁的声音都给彻底放大了。 蓦地,凄厉一声惨呼在二人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声紧似一声,声声惨烈可怖,都似敲打在人心上。偏偏在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 而那声音却放佛近在咫尺,不绝于耳,处处透着诡异和恐怖。 陈墨白皱眉:“应该是白营的人。” 君青蓝点点头:“声音如此清晰,离我们并不远。可要去看看?” 陈墨白微笑:“阿蔚如果要去,我自然也是要去的。但咱们还是得稍等一下,待到叫声停止再去或许会更安全。” 君青蓝颔首间已打量起所处房间。除了那些醒目的兵器之外,墙角还放着不少红漆木的大箱子。她缓缓朝着箱子走去。陈墨白却抢先一步,用手中火把的木把将箱盖挑开。 君青蓝瞧着他微笑着说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兵器库中的东西总有一天是要拿出去用的,一定不会有问题。否则,放些能看不能用的玩意,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墨白并不辩解,冲她展颜一笑。似春风拂面,又似朝阳初升,竟叫满室的光明都黯淡了下去。君青蓝咽了咽口水迅速别开了眼。 从前就觉得墨白好看,五年不见更好看了。也难怪黑营中的人各个都想将他扑到,这样一张皮囊又是这么个温柔的性子。谁能扛得住? 她将目光挪向红漆木的箱子,顷刻间便再度震惊了。 “霹雳雷火弹!”君青蓝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惊异来形容。她已经深深震惊于眼前瞧见的东西。 她艰难侧过了头去,瞧一眼身边的陈墨白。随即,便飞快打开了其余的箱子。 箱子中装着的,全是碗口大小的黑色圆球。圆球的表面黑亮而光滑,却在头顶都留了条细长的线出来 如同长了尾巴的黑色小西瓜。 陈墨白奇道:“这是什么?” 144地下暗营(1)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良久方才压下心中的惊骇。 “我只是在一本古书中瞧见过过这东西的样子,没想到世上竟真有人能做得出。” 她瞧一眼箱子中的黑色西瓜:“这些玩意叫做霹雳雷火弹。别看它样子不起眼,威力却相当惊人。这里面包裹着的不过是些硝石硫磺铁屑之类寻常的玩意,然而一旦遇到了明火,便能瞬间炸开,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连同坚硬的外壳向四面飞射。小小的一颗雷火弹,就足以毁掉一座房子。” 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俨然对于书中描述的事物心有余悸:“书上说,这东西爆开时会地动山摇,伴随有火光冲天。即使是再厉害的人物也无法逃脱它的威力。它能瞬间将一个好端端的人炸的四分五烈,只剩细碎的血肉。然而这东西也有唯一的缺点,那就是怕水。” 陈墨白的眼中也渐渐生出一丝惊骇,不由自主瞄向那些黑不溜秋的东西:“倒真是出人意料!无论如何,这些东西都不该叫它存世,必须毁了!” 君青蓝摇头:“谈何容易,若是你我此刻将它们尽数引爆了,我们会比他们死的更难看。” “你猜长乐公主可知道这东西的威力?“ “这还真不好说。”君青蓝魏颦着眉头,长乐公主若是知道这东西如此恐怖,还能在它上面安然入睡? 陈墨白沉吟着说道:“长乐公主的身后一定藏着个强大的敌人。他将这些危险的玩意放在这里,真的是要帮助长乐公主么?” 君青蓝抿了抿唇:“我不明白长乐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从任何角度出发,她都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依照她的出身,她如今得到的东西已经是天下间所有人做梦都梦不出的。” 陈墨白淡淡笑着:“无论如何,她的秘密始终还是叫我们发现了。由此可见,无论是长乐公主还是她背后的谋士,都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明。” 君青蓝并不似他那么乐观,摇摇头说道:“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座地下工事如此庞大,建造时又煞费苦心,可见意义深远。怎会叫我们轻易就发现她的秘密。” 陈墨白屈指将她腮边碎发捏起,挂在而后:“你小小年纪,心思却太重了些。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任何人轻易伤害到你的。走吧,叫声已经停了有一阵子了,咱们去看看。” 言罢,他将衣服的下摆撕下一块铺在地上,从箱子中拿出些霹雳雷火弹小心地包好背在背上。这才转头微笑着瞧向君青蓝:“这玩意既然如此厉害,说不定会派上些用场。” 君青蓝再度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墙壁。大约是因为这房间中存了大量的兵器和霹雳雷火弹,所以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墙壁上奇异干燥,并没有生出青苔。想要以方才石砖的细微差别来辨别出机关所在,俨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这地下工事当中,总能叫君青蓝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便似现在,君青蓝正在为机关发愁,石室最右侧的墙壁竟自动地陷了下去。 轰鸣的声音叫两人深深震惊,却也不过一瞬。这两个人的胆子都不小,即便知道方才机关自动开启并不寻常,却从没有想过要退缩。只相互看了一眼,便极有默契地跨出了石室。 眼前的光亮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仍是无边的黑暗。潮湿的霉味中,似乎夹杂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那样的味道,叫人闻着并不舒爽。 君青蓝皱眉,低声说道:“刚才的声音应该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人?” 她能够断定方才的惨叫就是这个方位,她以为石门开启后会看到一副人间惨剧。哪里想到却是这般平静?莫说是活人,连死人都没有。 然而,方才的惨叫一定不是错觉。那么,人呢? 君青蓝的心中生出一丝冷意,那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分明步步透着杀机,却偏偏毫无痕迹可寻。 当你就要放松的时候,死亡却忽然在身边出现。然而,在你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要直面死亡的时候,一切却又仿佛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中一出幻象。 这样周而往复的折磨,心智不够坚定的人,恐怕早就被眼前的诡异给逼疯了。 然而君青蓝不是普通人,陈墨白更不是。折磨和死亡的威胁并不能够叫他们崩溃,只能激发起他们的斗志,毫不犹豫勇往直前。 大约走了十多步,昏暗的道路中,豁然惊现一块孤零零的石碑。石碑周遭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瞧上去便似旷野上孤单的墓碑,清冷却诡异。 君青蓝将火把凑近石碑,瞧见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字鬼门关。 陈墨白唇畔溢出一丝嘲讽的淡笑:“真是好大的口气!阿蔚会害怕么?” 君青蓝勾唇一笑:“有墨白在侧,即便是鬼门关又有何惧?我倒真想瞧瞧,传说中的鬼门关长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陈墨白眸色温柔沉静,朝她柔声说道:“走到我的身后。” 君青蓝想要反对,但陈墨白的目光却如朝阳一般温柔而又和暖,在这昏暗和未知的迷茫中,叫人忍不住的便要沉沦和贪恋。不知不觉间,她心中坚硬的冰似乎在一点一点的融化。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只化做了一个字:“好。” 陈墨白将没有握着火把的手与君青蓝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将她的身躯扯在自己身后。君青蓝心中有片刻的挣扎,手腕抖动了数次。然而,那人手指便似铁钳一般箍着,任她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无法挣脱。 陈墨白似乎并未觉察出她的抗拒,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走在了前面。 黑暗中不知时日,君青蓝不知道她和陈墨白走了多久。但那人始终坚定不移走在她前面,也从不曾放开她的手指。 然而,在才转过了一个弯时,君青蓝的手指却忽然间被松开了,紧接着一股大力朝她推来,女子纤细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朝后倒去。 再看陈墨白,却已经消失不见,地面上陡然裂开一个巨 大的洞口。 “墨白!”君青蓝惊叫一声,冲在洞口边。下面的情形叫她不寒而栗。 这个洞极深,洞下四壁也不曾镶着火把。却并不影响叫人瞧见洞底盘着的数条碗口粗细的蟒蛇。蟒蛇青黑的花纹,即便在暗夜中也能闪闪发亮。那不断盘搅着的柔软身躯,叫人瞧着头皮都是麻的。 蟒蛇绿豆般大小的猩红双眸,直勾勾盯着急速下坠的陈墨白满目皆是贪婪的光。喷涂着蛇信,将硕大的头颅高高仰着。 这样的场面和从洞底传出的腥臭气味叫人几欲作呕。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蟒蛇都在关注着陈墨白,有那么几只则懒洋洋窝在墙角,挺着它们硕大的肚腹静止不动。在它们身侧,依稀能够瞧见破碎的肢体和内脏。四下里的空气中漂浮着的血腥气味是新鲜的。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消失的白营众人,都在这里! 她不敢想象陈墨白掉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场面。然而,她清晰的看到,他暖阳般的眸子中始终挂着和煦的微笑。他的眼中没有将死的恐惧,下坠的力道将他宽大的黑袍吹起,似一面招展的大旗烈烈生风。 君青蓝的眼眶湿润了,心里便似被一把匕首用力绞着。她才与陈墨白重逢,他便用他的命换取了留给自己的生机。而他,是这尘世中唯一与秦蔚牵绊着的人。有他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君青蓝抿了抿唇,竟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了下去,伸出右手轻轻揽住他的腰。 陈墨白的眼中有片刻的震惊,下一刻便是欣慰和无奈:“你这是何苦?” “我不会叫你这样死去。抱紧我!” 陈墨白乖巧听话,展开双臂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心中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即便就这么死了,其实也是挺好的。 君青蓝的目光坚定而冷漠,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已近在咫尺的蟒群。就在她的脚尖即将触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忽然将手中火把朝着脚下的蛇群中挥舞了过去。火焰的光芒在他们四周,划出大大一个火圈,似乎连空气都点燃了。 经久不息。 君青蓝心中一喜,她只知道世间大多的牲畜都惧怕火焰,却不曾想到还有如此意外之喜。 世间之所以抓不到长乐公主草菅人命的把柄,想来大约都将尸体扔在了这里吧。这蛇窟中虽然潮湿,但这么些年在这地下暗牢中死去的人不知凡几。 经年累月下来,没有被吞吃干净的腐肉和枯骨会释放出一些特殊的气体。便是被世人称为鬼火的磷火。蛇窟中聚集的磷火极多,被君青蓝手中明火一点。瞬间便成了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蟒群被突如其来的火光震慑四散奔逃,君青蓝将腰带解下随手朝着墙壁甩了去。叮一声脆响火花四溅,飞爪锋利的抓钩牢牢抓住了洞口边缘。 君青蓝从没有如此刻一般认同锦衣卫的繁文缛节。腰间的飞爪软带便是每日上差时必须携带之物,在这关键时刻,救了他们的性命! 145地下暗营(2) 君青蓝紧紧攥着飞爪的另一头,一跃而起。她对于飞爪的使用早在初入锦衣卫的训练中,练习的得心应手。 陈墨白虽是个男子,却并不重。比起她当初训练时使用的沙袋要轻了许多,这个距离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何况又是在这般生死存亡的时候,她周身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顷刻间便爬出了蛇窟。 陈墨白并没有立刻放开他的手,君青蓝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叫他舍不得放手。他从不是个好色的人,但这许多年来,他的生活离着温暖越来越远。君青蓝掌心所传递出的温暖叫他贪恋沉沦,不愿自拔。 然而,良久之后,怀中小人却迟迟没有声息。陈墨白颦了眉头,终于觉察出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对劲,飞快低头瞧去。 君青蓝一双清眸紧闭,蜜色的肌肤已然失去了光彩,变得苍白如纸。在这黑暗之中,这样的色泽瞧起来触目惊心。女子紧紧咬着牙齿,将眉峰狠狠颦了,分明在忍受着无边的痛苦,纤细的身躯则如寒冰般冷冽不住颤抖。 “阿蔚!阿蔚!”陈墨白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恐惧。这恐惧自他心底毫无征兆的生出,他完全无法控制。他在害怕失去,怕到了极致。 他这一生中失去的的东西已然太多,多到他早已对世间任何事任何人失去了兴趣。 然而现在,他不愿意再失去! 陈墨白将手指按在君青蓝脉搏上狠狠颦了眉头:“离别蛊?!” 陈墨白眸色一凝,心中只略略思量了片刻,便在身上一阵的摸索。飞快摸出只紫色的药瓶,倒出粒小手指肚大小的丹药,塞入到君青蓝口中。 君青蓝此刻却已经没有了意识,只觉得身上疼的厉害。那种疼痛她从没有尝试过,因为那跟本不是人类血肉之躯所能承受的范围。便似每一块肌肉纹理,甚至每一根血管都被一根尖细的的针生生地挑开,再不断的搅动。一**绵长无绝期的剧痛,叫人恨不能立刻死去。 然而,就在你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死了的时候,却再度给生生的疼醒。如此往复,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咬着牙,正在疼痛中沉沦不前。不期然间,却有一点冰凉纳入口中。身体便因为这一点冰凉得到了瞬间的舒爽,她一把扯住清凉的源头,张开嘴毫不犹豫地紧紧咬了上去。 陈墨白嘶了一声,微颦了眉头却并没有撤手。君青蓝正死死咬着他的手,所用力道非常大,没有半分情面。 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出丁点的疼痛,温润的眼眸之中始终挂着暖阳般和煦的笑容。他以另一只手抱过她的头颅,让她枕在自己膝盖上。修长的指尖则一点点缓慢描画着她精致的眉眼。 良久,君青蓝颦紧的双眉终于渐渐松开,颤抖的身躯也恢复了平静。意识也在那一刻回笼清明,立刻便觉出口中有淡淡血腥味弥漫。君青蓝一惊,睁开了眼。立刻撞进春风般和煦温柔的眼波之中。 “墨白?!” 没错,她此刻还在黑营中, 身边只有陈墨白。那人与她近在咫尺,几乎鼻息相闻。 陈墨白见她醒来,终于勾了唇角:“醒了就好,可否把我的手还给我?” 君青蓝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死死咬着他的手,连忙道一声对不起,以手臂按向地面飞快起了身。 方才的疼痛说来也怪,发作时毫无征兆几乎要了人命。不疼的时候,便了然无痕。若非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方才的一切几乎就要叫人疑心是午夜时分梦一场。 “叫我看看你的手。”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陈墨白乖乖的伸出手去,手背上牙齿咬破的印痕如一弯新月,渗出淡淡的血色。君青蓝目光一黯,默默撕下一片衣角,将他整只手都给包了起来。 “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任由我咬呢?” 陈墨白只微微笑道:“只要你有需求,我这一条命都是你的。一只手算什么?” 君青蓝的手指一顿,忽然觉得陈墨白这话便似一座山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竟沉重的叫她抬不起头来。 陈墨白的目光从不曾从她面庞上移开,自然瞧见她细微的变化。男人的眼底略过一丝暗淡,却转瞬而逝,再度化作和煦的阳光。 他抬起完好的手,轻轻在她头顶抚过:“你一向是个爽利的人,何必纠缠于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倒是你,在这种地方怎么能中了蛊毒?” 君青蓝叹口气:“还不是怕我离开么?” 君青蓝眸色微闪,那蓝衣人毫无所觉的给她下了毒。当时,他说蛊虫的生命只有十五天,只要她乖乖在白营中关上十五日,蛊虫便会自然死亡,皆时便是她离开的日子。若她动了想要离开的心思,蛊毒才会发作。 当时,她只以为是一句戏言,并不甚在意。原来……竟是真的么? 北夏离南疆十万八千里,长乐公主竟与南疆人还有着这般密切的联系? “你体内的蛊毒有些麻烦。”陈墨白沉吟着说道:“只怕这一时半刻我们还无法离开。” 君青蓝不在意的摆摆手:“咱们已经走到了这里,早就已经成了破釜沉舟再也无法回头了。出去才是唯一的道路,只要到了外面,区区蛊毒总能想到法子破解。” 若是从前,也许她在白营中安安分分的住够十五日,长乐公主迫于蓝衣人的压力会放自己离开。然而,此刻她已经瞧见了黑营中藏着的军火库,又洞悉了这么多的秘密。谁还能容忍她活着? 留下来便是送死! 陈墨白略一沉吟说道:“那我们便一起出去!” 君青蓝微笑着回首看去,方才的大洞已经再度合上了,下面的蛇窟再也没有半分痕迹。只剩下平坦的道路,空气中却依稀飘散着几分奇异的香气,如同烤肉。 君青蓝唏嘘着说道:“这一场火看起来可真不小呢。” 陈墨白勾唇微笑:“长乐公主若是知道了你用一把火烧死了她所有的宝贝,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你。如今看来,我们还真的只有尽快 离开,这一条路可走了。” 君青蓝冷笑一声:“这些畜生已经害死了不少人,白营该是全部都折损在这里。难怪早就警铃大作却不见有人追击,想来就是依仗这蛇窟的威力。如今杀了这些畜生,也算是为白营的兄弟们报了仇。” 陈墨白只淡淡的笑着并不说话。想要离开谈何容易?黑营有多大没人知道,前面还有什么样的危机更没有人知道。若想全身而退,真得好好下一番功夫。 “墨白,你快来看。”君青蓝忽然开口呼唤,难掩声音中的震惊。 陈墨白循声望去,君青蓝手中的火把将地面照的明晃晃亮堂堂。 此刻,他才发觉,这地面的青石砖上竟都刻了字。宫商角徵羽,依次排列极有规律的延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方才竟没有发现! 陈墨白眸色微闪:“这应该就是机关所在,莫非要用地面石砖上的音符来弹奏一首曲子?” 君青蓝却叹了口气:“这样刁钻的过关方法,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单单北夏古往今来的乐曲就不胜枚举,何况还有南疆和旁的小国。我都不知是否该称赞这机关的创立者是个风雅之人。” 陈墨白说道:“我们一个个来试,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曲子。” “我来。”君青蓝说道:“我的身子比你轻,相对来说更加灵活一些。一旦有什么不测,也能逃得快一些。” 陈墨白注视她良久,轻轻叹口气垂下了眼眸:“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陪着你!” 君青蓝低下头去,内心里翻滚如浪。年少时,她曾视陈墨白的宠爱为理所当然。然而现在,她忽然就觉得接受的有些愧疚。 她要拿什么来偿还他的情意呢。 君青蓝低下头,将手中攥着的火把向身边一块青砖点去。地面豁然裂开一条大口,灼热的气浪喷涌而出。 原来这机关的下面与蛇窟是连通的。蛇窟中的火势依旧惊人,打开的瞬间,烤肉的异香以及皮肉骨头烧焦的恶臭夹杂在一起扑面而来,那样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陈墨白皱着眉瞧向君青蓝。她牢牢攥着固定在墙壁上的飞爪,一时间解除了坠入蛇窟的危险。另一只手在身边青石砖上一一试探。直到遇见不会变化的石砖,才会踏上去。 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单调的叫人崩溃。然而,君青蓝的眉目却始终平静而淡然,不见半丝焦躁,也没有丁点的放松。 这样的机关与其说考验的是人的胆量,倒不如说考验的心智。时间飞逝而过,君青蓝与陈墨白才走出短短五步。这一条隧道一眼望不到边,眼前的一切但凡遇见个心智不够坚韧的人,早就给逼疯了。 陈墨白回首瞧着走过的青砖半眯了眼眸。他脑中豁然有灵光一闪,不由低低吟唱起来。 他的声音轻柔悦耳,叫人听的莫名心安。而他的眼底,却分明染上了一丝难以自拔的痛苦。 君青蓝瞧的大骇:“墨白,你怎么了?” 146 人心所向 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叫陈墨白瞬间清醒,他温润双眸中竟隐约有些氤氲的水汽。 “无妨。”他淡淡笑道:“我只是恰好想起一首曲子,与方才走过的正确青石砖上的乐符颇为契合。” 于是,他再度低吟浅唱。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乐声自他口中传出,说不出的动听。 君青蓝出自书香门第,自幼对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然而,陈墨白哼唱的这首曲子,她竟然从不曾听到过。 “这是什么曲子?” 陈墨白垂首,眸色似有些许暗淡:“是我流亡之时偶尔听到的一首古曲,现在只怕已经听不到了。” 流亡?! 君青蓝对这个词语非常意外,陈墨白这些年经历过什么? 陈墨白轻轻笑道:“何须介怀?与你相比,我不过稍稍受了些挫折,不值一提。” 君青蓝展颜一笑并没有多余的言语。陈墨白的出身虽然低贱,但他的自尊心实际上却是极强的。他最看不得别人对他的怜悯。 君青蓝依据陈墨白哼唱的歌曲曲调,按下正确的方砖,二人终于通过了那颀长黝黑的甬道。回首瞧一瞧走过的路,均长长舒了口气。 站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时,他们瞧见了另一面墙。 这面墙与先前瞧见的任何一面墙壁都不相同,在它的正中间镶着只巨大的沙漏,然而沙子却并不曾落下半粒。沙漏下面有十块朱红色正方形石砖,分别刻着一到九九个数字,有一块则是空白。 君青蓝瞧了一会,忽然惊叹道:“九宫格?竟是九宫格?!” “九宫格是什么?”陈墨白瞧着她,眼底带着几分疑惑。 君青蓝吸了口气:“是一种古老的术数。这种术数失传已久,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 君青蓝对于地宫的建造者越发的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将这些久已失传的知识运用在机关之上? 陈墨白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与这数术相比,我倒觉得阿蔚才是一座宝藏。先是霹雳雷火弹,再是九宫格,均非常人的见识。这么些年不见,阿蔚真叫人刮目相看。” 君青蓝微笑着摆摆手:“墨白你这可是谬赞。你莫非忘记了在我们家的藏中,放着一个相当陈旧的木匣子。父亲说那匣子中的藏书乃是先祖所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宝贝,却不许人随意翻阅。爹爹说若是能运用得当便会如先祖一般成为经世之才,可辅佐圣君兼济天下,也可毁天灭地。霹雳雷火弹和九宫格正是上面所记录之物。咦……。” 君青蓝瞧着陈墨白:“那一年你我贪玩私入藏,不是一起瞧了这本书么?你怎么忘记了?” “唔。”陈墨白眼底有一抹黯然和悲凉飞快略过:“年代实在太过久远,我早就不记得了。” 君青蓝叹口气:“现在想来,当初父亲将那书小心收藏的确很有道理。若是落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还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出来。当初秦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本书想来也被焚毁了吧。真是可惜了。” 陈墨白半垂了眼眸,面颊上的笑容刚刚好藏在了暗影里:“也许吧。” 君青蓝半晌没有说话,清眸一瞬不瞬盯着陈墨白:“墨白,我可还能信你?” 陈墨白面颊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凝滞,片刻后仰起脸来,温润的目光注视着君青蓝:“陈墨白始终是陈墨白,阿蔚何出此言?”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头:“你以前似乎从不曾对我说谎!” 陈墨白抿了抿唇,良久方才重重叹了口气:“终究是瞒不过你,我早知瞒不过你!” 君青蓝将眸色微沉,眼底带着几分思量:“孔晨,可是你故意杀的?” “是。” “是你故意引我到这里?” “是。” “闯营的消息也是你透漏出去的?” “是。” 君青蓝的声音冷凝如冰:“白营真正的间隙是谁?” “是我。” “为什么?” “为了活命。只有活着,我才有机会将秦家的案子查清楚。还秦家,还你一个公道!” 陈墨白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离:“我原本就是长乐公主安插在白营中的间隙。无论黑营还是白营的举动,都是由我暗中支会公主。孔晨曾在上面见过我,他必须死!我既然存心要将你引来,自然不能让他泄露了我的秘密。虽然这一切,都是我与孔晨一早就设计好的,我却不能完全相信他。” 陈墨白声音略顿了一顿:“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活着!” “目的?”君青蓝冷声说道:“你们煞费苦心的想将我引来,是什么目的?” 陈墨白苦笑:“我只是奉命行事的人,你以为一个细作能知道多少?” “长乐公主的命令?” 陈墨白摇头:“你以为这里真正的主人是长乐公主?她并没有这个资格。” 君青蓝呼吸一凝:“是那些蓝衣人?!你有多次机会能杀了我,为什么不动手?” “呵。”陈墨白轻笑:“阿蔚怎么会以为我会杀了你?我起先并不知道来的人是你,当我瞧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这一次的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了。” 陈墨白吸了口气:“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在节度使府中,我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将是我终其一生也要守护的人。我绝不会伤害你!” 陈墨白的声音略略一顿,随即自嘲的一笑:“现在说这样的话的确很可笑,你又怎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男人苍白的面孔上血色尽退。此刻的陈墨白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随时都能断了气。 玉锦云沉默了,良久方才抬起头来:“我信!” 这个世界上最难测算的就是人心。 君青蓝一直对陈墨白在暗牢中的特权很是好奇。 虽然他容颜俊美,在白营里容颜俊美的人却是最不缺的。何况他并没有惊人的背景和身份,凭什么叫黑营中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魔王都对他退避三舍? 除了他们主子的授意再不做他想。 他不明白黑营真正的主人为何会叫她进入,甚至要让她发现这些秘密。如今瞧起来,想要叫她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里是 完全不可能的了。这问题她想了许久,始终不得要领。 然而,黑营主人并不知道她与陈墨白的关系。 当他们相见时,很多事情便都已经与计划中不同了。 她的身边危机四伏,是陈墨白拼尽全力保护。当初若非他将自己推出蛇窟,任由自己毫无防备之下掉进去,哪里还能有生还的机会?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始终都还是玉兰花树下,对她百般呵护的那个陈墨白! 陈墨白的眼眸,在她说出相信时忽然奇迹般恢复了光彩。那明亮的光在如今黑暗的地道之中,夺目耀眼。 “谢谢你肯信我。我终究不会让你失望!”他说。 良久,君青蓝终于低了头,轻声说道:“如今,想办法解开九宫格才是正途。” 陈墨白瞧她已经不在意方才的事情,唇角终于勾了勾:“书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九宫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你给我讲一讲?” “九宫格是由九个数字组成的一种简单阵法。方格中从一到九的数字各出现一次,绝不重复。破解者需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将它们排列好。使它们无论横看竖着斜着看,只要是排列成一条直线上的三个数字相加,结果刚刚好是十五。” 陈墨白吸口气:“这怎么可能?” 君青蓝说道:“的确不容易。我也根本不知道方法,现在也唯有尽力一试。” 陈墨白颔首:“这一次由我来吧。” “不。”君青蓝毫不犹豫伸手阻拦:“我来。” 陈墨白眸色一暗,不再坚持。 君青蓝莞尔一笑:“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九宫格这种东西我从前瞧见后偷偷研究过一阵子,虽隔得久了到底也还有些印象。如今做起来,该是能快一些。” 陈墨白只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君青蓝的手指刚刚触碰到方砖,那唯一一块没有刻字的方砖竟毫无征兆缩了回去。墙面上突兀的出现大大一个空洞,同一时间,墙壁上镶着的沙漏也忽然倒转过来,内里装着的细沙开始缓缓流动。 而他们的耳边则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待到声音停止,远在后方的两侧墙壁上瞬间弹出了无数尖利的枪头,寒光闪闪叫人胆寒。镶着枪尖的墙壁是活动的,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慢慢聚拢了来。 陈墨白狠狠吸了口冷气:“好歹毒的机关!” 九宫格是打开暗门的唯一机要,但当你触碰到九宫格时沙漏便会倒转。沙漏的反转致使暗牢中所有机关开启。若是不能在沙子落完之前将九宫格拼好,势必会被镶满枪尖的墙壁给扎成刺猬。 这里的机关环环相扣,叫人防不胜防。 君青蓝却好似并没有受到外界危机的丁点干扰。她早在数年与各种死尸打交道的过程中,锻炼出了异于常人的胆大心细。 沙漏中的沙子下落速度越来越快,枪尖也离着两人越来越近。君青蓝的手指也在同一时刻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就在她将最后一块方砖挪在了正确的位置上后,沙漏中堪堪落下最后一粒细沙。 天地间忽然就恢复了平静。 147雷火弹的威力 君青蓝回过身去,这才瞧见陈墨白就站在自己身后。以他的臂膀支撑着两侧的墙面,将他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近在咫尺的冰冷枪尖。 他以他脆弱的血肉之躯,为她撑起了一方安全的空间。 君青蓝眼底掠过一丝动容,忽觉眼底氤氲。陈墨白的后背已然被枪尖刺破,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对于如此强劲的机关,他的举动就是螳臂当车,但他仍旧选择了这样做。将生的希望留给她,无怨无悔。 在这一刻,她对陈墨白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了。若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的保护你,他还能对你有什么企图? 君青蓝伸出手去,架住陈墨白的胳膊,小心翼翼将他拉着脱离了枪尖。 陈墨白这才松了口气,对她展颜一笑,声音却如游丝一般细弱:“阿蔚,你又救了我。” “你……。”君青蓝眼眶酸涩,千言万语都被哽在了喉咙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陈墨白的眸色渐渐变得黯然,气息似乎也柔弱了许多:“阿蔚可知道什么法子,叫人觉察不到痛苦?” 君青蓝心中一颤,这才想起陈墨白伤的极重:“带了金疮药么?我给你上药。” 陈墨白摇头:“没时间耽搁,你只需想个法子叫我一时间觉察不到疼痛,等咱们逃出险境后再治疗。” 君青蓝皱眉,眸色中有几分迟疑:“我倒是知道人体中有一个穴道,若是将那穴道封住,可以暂时叫人五感消失,再觉察不出疼痛。但是……。” 陈墨白扯唇微笑:“无妨,动手吧。” 君青蓝却还是坚持要将自己的话说完:“封住那穴道只有两个时辰的效用,两个时辰后则会将人五感放大,痛感会加剧到无法想象的程度。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陈墨白不在意的说道:“我可不是一般人,动手吧。” 君青蓝略一迟疑,垂首掩盖住眸中震惊,低声道一声好。 言罢,拔了头上一根发簪出来,在陈墨白身上某处狠狠刺了下去。奇迹便在那一刻发生,陈墨白苍白的面孔上奇迹般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健康。却也只有君青蓝知道,他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 骤然间,一声巨大的轰鸣乍起。面前的九宫格墙壁连同钉板,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边撤去。渐渐露出辽阔的地面来。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那是……有泥土的地面!不远处甚至传来经久不息的潺潺水声。这是…… 两人目光交错一碰,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这是真正的出口! 然而,惊喜却维持了不足五息。 地,的确是泥土的地面。流水声,也近在咫尺非常清晰。 然而……宽阔的河道边上却站满了人,黑袍黑的人!足有二十人之多。 君青蓝目光冷凝,黑营果然隐藏了力量! 万没想到,他们并没有选择在密道中截杀,而是等在了这里。在你刚刚生出希望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将它无情掐断! 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笑容微凉讥讽。对付他们这样两个病弱之人,竟出动这么多人马?还真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魏襄面孔上的刀疤异常的红艳醒目,双眸之中难掩兴奋:“你们还真是慢,叫兄弟们好等!” 陈墨白抿唇不语,温润眼底中只有不辨喜怒的淡然。 魏襄哈哈大笑:“墨公子不愧是主子最看重的人,果真是了不起,竟能走到这里?想来其他人都死了吧。” 陈墨白淡笑:“魏襄,你是想要去陪他们吗?” 魏襄仰天长笑,笑声舒爽而狂放。似乎将周身所有的郁气都在这一刻疏解开了。 “墨公子还真是风趣,死的可都是你的兄弟呢。公主有吩咐,若是你们走不到这里便罢了。若是走到这里,便得杀无赦。你以为,这天下间真有人能逃出暗营吗?” “是么?”陈墨白自嘲一笑:“她终究还是决定要杀了我?很好!” 魏襄并不急着出手,笑嘻嘻瞧着陈墨白说道:“墨公子可以选择自我了断。不然,兄弟们也并不介意送你一程。至于这个小妞……既然墨公子喜欢,等兄弟们玩够了以后,自然也会送下去陪你。” 陈墨白骤然眯了眼,周身皆爆发出浓郁的煞气出来,叫人瞬间胆寒。 他将唇角一扯,幽幽地道:“也需得你有这样的本事!” 边说着,他便从身上解下一直背着的包裹。缓慢而优雅的解开,再慢条斯理拿出只碗口大小的黑色弹丸。 弹丸漆黑如墨,静静躺在他修长如玉的掌心之中,说不出的和谐好看。 陈墨白将弹丸轻轻颠了颠,淡淡开了口:“本来准备带出去以备不时之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阿蔚。”他侧首瞧着君青蓝:“咱们给魏老大送份厚礼如何?” 君青蓝巧笑倩兮:“自然是极好的。可惜,魏老大未必知道它的妙处,不一定喜欢呢。” “那便劳烦阿蔚告诉他好了。” 君青蓝上前一步,超魏襄盈盈一礼:“魏老大可得听好了,我只说一次。墨公子送您的可是个好东西,叫霹雳雷火弹。好处么不算多,却刚刚好能瞬间将你们所有人都变成碎片。” 她口中说着的是要人性命的狠话,偏偏笑容却端方而温雅。瞧的魏襄冷冷哧了一声,这样软绵绵的美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吓人? 君青蓝眼波流转瞧向陈墨白,似非常无奈:“墨公子你看,他不信呢。” “那便试试好了。不知谁先来试试?” 陈墨白温柔一笑,明润眼眸微微上翘看起来心情大好,只是笑容却未达眼底。 他的话音刚落,魏襄手下的人竟如约好了一般齐齐后退。只把魏襄一个人孤零零晾在了前面,形单影只。 君青蓝娇声笑道:“魏老大真讲义气呢,竟肯亲自来尝试?” 陈墨白莞尔:“魏老大既然愿意,我自是没有意见的。咱们现在开始?” 魏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回身瞧去,身后人可不是都离他有八丈远? 魏襄瞧的怒从心头起,狠狠咒骂道:“没用的东西!” 兀自将大手一伸,随便拉了个人出来大力抛了出去。那人不偏不倚正落在君青蓝身前。 君青蓝伸手将他扶起,模样温柔无害。玉指却不着痕迹的轻扣住了他的脉门。看似并未用力,却偏偏叫人挣脱不得。 黑衣人心头大骇,脱口大叫:“我不去,你放开我!”男人的身躯剧烈扭动如蛇,却任他如何折腾,始终无法挣脱君青蓝。 君青蓝叹口气轻声道:“人家似乎不愿意呢,魏老大你看?” “竖子尔敢!”魏襄厉声怒喝:“黑营里没有孬种!你若不去,老子现在就宰了你。” 那人被魏襄一吓,再不敢胡乱动弹,皱着一张脸瞧着君青蓝。 君青蓝松开对他的钳制,自陈墨白手中拿过一颗霹雳雷火弹递给黑衣人,柔声说道:“拿着,要抱好了。” 女子的声音低柔而又悦耳,却偏偏含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势。黑衣人毫不犹豫接过霹雳雷火弹,却不知下一刻要做什么。 君青蓝从地上捡起火把,点燃了黑衣人手中的引线。轻微的哧哧声中,引线另一头便出现了明灭的小小红光。 君青蓝说道:“往后退。” 黑衣人愣了一愣,魏襄喝道:“照她说的做!” 黑衣人闻言退后几步,君青蓝缓缓摇头:“不够远,继续退。” 黑衣人便继续后退,君青蓝口中仍旧不断吩咐他继续后退。眼看着那人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正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间,蓦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夹杂着火光冲天而起。 抱着霹雳雷火弹的黑衣人却忽然看不见了。只看到冲天的火光中荡起漫天猩红血雨,破碎的黑色布条如轻飘飘的纸,在空中慢悠悠飘然坠落。 所有人都被那巨大的声响震慑,呆愣愣盯着半空里翻飞的黑色布条。待到他们回过神来再去看时,火光已经不见了,同伴也已经不见了。 地面上散落着些没有形状的碎肉和鲜红的内脏,完全瞧不出个人的样子了,甚至连血液都不曾剩下一滴。 这诡异的场景叫黑营那些自诩胆大包天的杀手们几欲作呕。就连魏襄的面孔上也掩饰不住震惊和恐惧。 只有君青蓝从始至终含笑而立,仿佛方才看到的不过是出精彩的好戏。 陈墨白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不起眼的黑团子,威力竟如此之大。他讷讷侧首瞧向君青蓝,眼底之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 君青蓝望向对面呆若木鸡的人群,朗声说道:“魏老大可还要再试一次?” 魏襄狠狠皱了眉,良久方才说道:“你们并不敢真正使用这些东西,若是都给点着了,你们自己也跑不了!” 陈墨白幽幽淡笑:“撞在魏老大手里,横竖也 君青蓝摇头:“当然不怕。魏老大这么仗义赶来陪我们,等到了下面,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呢。” 魏襄身躯一颤,下意识便想要逃离。然而,尊严却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做出那种事情来。他抿了抿唇冷声说道:“你们不敢!” 君青蓝摊了摊手,似乎颇有些苦恼:“魏老大不信呢。” 陈墨白眼中有杀机一闪:“由不得他不信!” 148霹雳雷火弹 边说着,他便将包裹重新系好了,挂在自己脖子上。之后,毫不犹豫点燃了漏在外面的一根细长引线。 哧哧声中,黑营人面色巨变。一颗雷火弹就能将人炸的尸骨无存,这么多雷火弹在一起……恐怕连地宫都得给炸毁了吧! 他们是来杀人的可不是被杀的! “老大!”众人侧目,纷纷盯着魏襄。赶紧跑吧! 陈墨白不言不语向着他们慢悠悠走去。黑衣人中竟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不约而同向着石门退去。奈何石门早已关闭,此刻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绝望和恐惧便在一瞬间吞噬了所有人的理智和神经。 君青蓝和陈墨白的双脚已经踏进了河中。二人目光飞快一碰,陈墨白忽然将挂在脖子上的包裹取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远远抛了出去。 之后,一扯君青蓝毫不犹豫的将身躯没入到深水中去了。 同一时刻,地动山摇,巨大的轰鸣响彻云霄。 被雷火弹掀起的巨大冲击力朝着水底的两人袭来,将他们的身躯卷入到漩涡之中。君青蓝的头脑一瞬间混沌,无法抗拒漩涡的吸引力,纤细的身躯便在水中沉沦往复,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刻。君青蓝敏锐的觉察出陈墨白冰冷瘦弱的身躯将她紧紧包裹住,他修长的手指贴上了自己的耳后,面庞似乎在朝着自己靠近。 再之后,便彻底遁入到黑暗之中。 端王府中,李从尧正一筹莫展盯着手中君青蓝扔在府门口的荷包。被骤然而至的地动惊着了,才抬了眼睛,便瞧见唐影自房梁上跌下。 李从尧将袍袖一挥,巨大的力量罩住了唐影,将他身躯稳稳托住。他立刻翻了个身,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多谢王爷。” 地面的震颤并未消失,李从尧起身,脚底能清晰感到颤动的余韵。 “是地动吧,王爷快随属下离开!” 李从尧并没有说话,缓缓走至窗前。忽然将眸色一凝沉声说道:“在会嵇山!走!” 燕京城数十里处的会嵇山上,此刻正有一人端坐于凉亭中下棋。他并没有对手,棋盘上的黑白子均操控在他一人手中。此刻,那人苍白的手指正捏着枚黑玉棋子颦眉瞧着棋盘上仅存两颗的白棋。 白棋分明力薄,却始终处于不败之地。即便已经被黑棋形成包围之势,却仍旧带着几分生机。 蓦地,轰鸣声响起。数里之外沙尘滚滚,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盘旋的火热气流直冲天际,即便他离得这样远,似乎也嗅到了灼热气浪席卷来而的硫黄火药气味。 男人高高乌帽下薄唇微勾,将手中黑玉棋子一把丢了。抬手抚乱了棋盘。 一个蓝衣人恭顺地站在他的身后,被地洞惊得冷汗涔涔。 良久,却听那人略显阴柔的嗓音缓缓说道:“他终究不曾叫本座失望,很好!” 蓝衣人身躯一颤,垂手而立。 瞧这动静,地下工事怕是已经毁了。主子此刻不是该生气么? 怎么瞧着却非常开心?主子的心思真是越发的……难以捉摸了! “可要搜寻生还者?” “不必。”男人淡淡说道:“若是连活下去都做不到,本座要他何用?” …… 在会嵇山脉深处有一座孤峰,山峰下有一条河。冰凉的河水自君青蓝身边淌过,将她身躯托起,渐渐送至岸边。 君青蓝眉峰微颦,良久一声低咳自她略显苍白的菱唇中溢出。羽扇般睫毛微颤,须臾之间豁然睁开了眼。女子缓缓抬手拂过额头,好疼! 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这种疼痛,反倒觉得方才晕倒的时候更叫人舒服一些。然而,多年来的经历早已经叫君青蓝学会了忍耐。她只微微颦了眉,面孔上却瞧不出半丝的痛苦。 陌生的环境叫君青蓝心中警惕,她飞快朝着四周打量。在她不远处的山崖上挂着一架瀑布,几乎直入云端的高度决定了它下落时惊人的气势和声响。宽阔的水流从天而降,飞溅起漫天的水雾,扯出无数碎琼乱玉飞舞,在阳光的照射下,成了瑰丽一道彩虹。 碧水深潭,山高林密,鸟语花香。毫无疑问,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地方,可惜人迹罕至。 原来,黑营的河道居然与这瀑布相连,这是将她给冲到哪里去了? 她被关入白营时还在长乐公主府的地下,但瞧着如今的景致只怕都已经出了燕京城。公主府下的地下工事,得有多大的范围! 君青蓝一时半刻想不出用什么样的法子同李从尧联络,当下的任务是得先找到陈墨白。 失去意识之前,陈墨白始终将她抱在怀里,以自己血肉之躯替她阻挡了大部分爆炸的冲击力。坠落瀑布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分开。 现在,人呢? 君青蓝立于水中四下里仔细打量,终于在竖在河中的一块大石后,瞧见泡在水中湿透了的一片衣角。 她心中一喜,踉踉跄跄走过去,如愿瞧见了倒在水中的陈墨白。 可是,君青蓝狠狠颦了眉,这样的陈墨白还活着? 他的面孔上已经没有了半丝血色,几乎已经成了半透明。能清晰的瞧见皮肤下青红两色的血管。只有那紧闭双眸在面颊上投下的淡淡暗影,才是他脸上唯一的颜色。 这样的陈墨白瞧上去苍白无力,便似绝美却毫无生气的画卷,仿佛眨一眨眼便能叫风给吹散了。 君青蓝将手掌按向他的胸膛。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没有半丝温度。心脏的起伏缓慢而细微,几乎叫人觉察不出。无论从任何地方瞧着,这都是将死的征兆。 君青蓝却并不希望陈墨白就这样死去。 她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将陈墨白拖曳到河滩的空地上。她毫不犹豫探出手去,在陈墨白衣袖中摸索。他的身上带着许多保命的珍贵药丸,这种时候若是能找出一颗来,对他大有益处。 然而,事实终究会叫人失望。他们 两人先是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又被水流给冲到了岸边。即便真有什么,也早就被冲走了。 君青蓝放弃了寻找,开始查探陈墨白的体肤四肢。 陈墨白的右裤腿被鲜血给浸透了,按下去能清晰的感觉出骨头的裂缝,俨然已经断了。君青蓝眼底渐渐酸涩,他们二人一同遇险,他几乎去了半条命,她却完好无损。 若说人情便是债,陈墨白的债她可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唔。”陈墨白睫毛轻颤,慢悠悠睁开了。尽管眼底迷蒙氤氲,却始终一瞬不瞬注视着君青蓝的面颊。 良久,他轻扯了唇瓣,面颊上艰难生出浅淡笑容。那一丝笑极浅极淡,却显然叫他很是满足。连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 “真好。”他慢慢开了口,声音晦涩低哑。却叫君青蓝听的清清楚楚。 “阿蔚还活着,真好!”他说。 最后一个好字尚未出口,鲜红温热的血便陡然自他都中涌出。遂不及防之下染满了君青蓝的前襟。之后,陈墨白再度昏厥,这一次任君青蓝如何呼唤,他始终都不曾再睁眼。 君青蓝的心中忽然生出慌乱和恐惧。刚发现陈墨白的时候,她能觉出他心中存着一丝求生的**。而在他再度昏厥后,周身却半丝生气也无。 莫非……君青蓝心中微颤。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醒来,就是为了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 手背处蓦然的冰凉,叫君青蓝错愕。她这是……流泪了? 五年前从埋葬秦家的乱葬岗离开时,她便再没有哭过。痛哭,是柔弱的表现,她得坚强的活着。眼泪这种东西是不需要的。 然而,她此刻却落泪了,因为陈墨白对她的拼死维护。 她狠狠闭了眼,将眼中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双手则狠狠揪住了陈墨白的前襟。 “墨白,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你若死了,我定不会原谅你!” 可惜,她的话陈墨白终究无法听到。也给不了她丁点的回应。君青蓝心中忽然有一些后悔。 当初她被人挟持时,便隐隐觉出这事情中藏着极大一个阴谋。所以,在李从尧来救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算同他一起离开。她的目的是想要深入虎穴一探究竟,所以才借着车夫和蓝衣人的力量逼走了李从尧。 若是……若是当初没有叫他走,或是与他保持些联系,是不是墨白今天就不会死?即便自己到了最后还是会被长乐公主抓走,凭李从尧的头脑一定也能想到法子掌握她的行踪。 但是如今……君青蓝盯着四下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杂草,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她正懊恼,手腕处却陡然觉出一丝粘腻的冰凉。垂首瞧去,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蛇,正悄无声息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小蛇身体绿的如同一块没有杂质的冷玉,剔透晶莹。偏偏眼睛却红的惊人。 小蛇此刻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君青蓝,细长的信子轻轻舔着她的手心。无声无息的讨好。 这蛇…… 149 疯郎中 君青蓝心中忽然一喜,一把将小蛇从手腕上拽了下来,盯着它一瞬不瞬。这蛇她是见过的! 就在…… 君青蓝眯了眯眼,就在刘伯的药庐之中! 刘伯?! 君青蓝眼睛一亮,掐住小蛇七寸飞快说道:“刘伯在哪里?王爷可是也到了?快带我去见他们!” 小蛇目光中露出恐惧,拼命缠绞着身躯,想要去盘她的手腕。奈何七寸被制,却始终使不出半分力气。 蓦地,一粒石子悄无声息自暗影中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君青蓝虎口处。君青蓝嘶了一声松开手,小蛇扭动着身躯飞快游走了。 浑厚的男子声音洪钟一般在她身后响起:“你这孩子太过鲁莽,一条蛇哪里会说话?你若杀了我的碧丝,下次再有危险看谁能找得到你!” 君青蓝眸中一喜,回首瞧着逆光而站那身量不高的老人,忽然就湿了眼眶:“刘伯。” 刘伯就是墨白生还的希望! 刘伯沉着脸,黑红的面颊绷得极紧,半分笑意也无。而他眼底藏着的关切却根本掩饰不住。 君青蓝瞧的心中一暖。刘伯虽瞧上去严肃,花白的鬓角却已经被汗水湿透,鞋尖也分明破损不堪。俨然一路急急赶着过来。 “刘伯。”君青蓝的声音柔和而亲切:“端王爷呢?快带我去见王爷,我有重要的事情同他说。” “王爷可没有这么快能到。”刘伯瞧她乖觉,面色便也和缓了几分:“你以为这山路那么好走么?” 君青蓝奇道:“那你为何……。” “十日前在城门外,你坚持要同那些贼人一起走,王爷就已经觉出不正常。所以便在你的身上下了只有碧丝能闻到的千里香。然而,一连数日,碧丝都始终无法觉察出千里香的位置。直到两日前碧丝忽然开始躁动,会嵇山也恰在那时发生地动。王爷便断定你一定藏在了山里。” 刘伯捋着胡须说道:“于是,老头子我就放出了碧丝,并跟着它一路找到了你。然而,王爷身边带着大队人马,这深山老林的却并不那么容易行进。”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没有说话,原来她已经失踪十日?被冲在河滩上也有两日了?时间可也过的太快了吧! 还有千里香……李从尧什么时候在她身上下了药,她居然毫无所觉。 “王爷他……还真是运筹帷幄。”君青蓝扯扯唇角,笑容晦涩。 原来李从尧早就瞧出了她的心思,还以为自己有多么高明呢。那人还真是完美的叫人嫉妒! “那是自然。”刘伯一脸骄傲的说道:“这天下间有王爷办不到的事情?你以为若不是他愿意,能叫人从他手上将你带走?你不知道,当初为了治疗他的咳血症,他……。” 刘伯眨眨眼忽然闭了口。 “他怎么了?” “没什么,还是瞧瞧你的伤吧。” 说着话,刘伯切向君青蓝的脉搏,狠狠垂下了首。君青蓝眨眨眼,总觉得刘伯此刻的表现似乎有些……心虚。李从尧的咳血症……有什么问题么? 这么说一半留一半,真的很叫人讨厌呐! “还 好还好。”刘伯颔首说道:“虽然虚弱了些,到底一切正常。你这病也好治,出去吃两顿好的立马痊愈。哈哈。” “一切正常?”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我曾被人下了蛊毒,逃出之前还发作过一回。怎么可能一切正常?” “是么?”刘伯吃了一惊,再度沉了面颊给君青蓝仔细把起脉来。 良久方才抬了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瞧:“你真的中了蛊毒?” “说这种谎话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吧。” “这就怪了。” 刘伯的沉默叫君青蓝心里咯噔了一声:“莫非……有什么大碍?” 她直到现在还能想起蛊毒发作那一刻是如何的痛不欲生,那样的经历再也不想拥有。 “没有大碍。”刘伯摇摇头:“你体内的蛊毒已经完全解了。你现在健康的很。” 君青蓝半垂了眼眸,蛊毒发作的痛苦历历在目,她能确定自己的确曾经中过毒。怎么忽然就……解了? 蓝衣人给她下的蛊虫自然死亡需要十五日,而她自打进入公主府到今天只有十日。怎么会忽然就解了毒? 她瞧一眼陈墨白,会跟他有关么?她与陈墨白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他根本不懂医术。 那么,体内的蛊虫是怎么回事? “等回府以后,我再替你好好检查。咱们走吧。”说着话,刘伯便转过了身去,要朝着山林外走。 “等等!”君青蓝疾呼道:“请您先救救他。” 刘伯侧目瞧一眼陈墨白,轻嗤一声,眼底分明带着一丝不屑:“我又不认识他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救他?你是不是忘记了老夫叫什么名字?” 君青蓝一怔,骤然想起往事,随即苦笑。 端王府中人都只知道有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叫刘伯,空有出神入化的医术,却只甘心做个马夫。 然而,刘伯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的名字?那无非是他顺口胡诌出的一个称谓罢了。 当初为了查案,她与刘伯打过多次交道。一来二去便与他混熟了,也不知自己哪里就得了他的青眼,那老头硬缠着要当她师父。 君青蓝当然没有答应,但刘伯却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对她和盘托出。之后更是声称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为了保守秘密要么变成死人,要么变成自己人。弄的君青蓝哭笑不得。 刘伯的确姓刘,但他却还有个人尽皆知的名字叫做步仁。 数十年前,来自南疆密林中的神秘巫医步仁叱咤风云,生死人肉白骨,震惊天下。然而,要他出手救人,却要看他的心情。 心情好的时候,治病救人分文不取。即便那人一心求死,他也非得将人给救活了,叫你怎么都死不掉。心情不好,即便你死在他眼前,烂了臭了。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世人食五谷,总被疾病纠缠。人人都想得到步仁的救治,然而他心情不好的日子俨然占了多数。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在他门前,世人便给刘步仁起了个相当不雅的称号。叫做见死不救疯郎中,为了与这称号更贴切,他姓名中的刘也渐渐被人遗忘,只剩下步仁两个字。 步仁,不仁,分明在骂他不懂仁义。 这人在八年前 忽然消失,天下人都以为他得罪的人太多,不知死在哪里了。却原来他隐姓埋名进了端王府,成了个马夫。 君青蓝盯着刘步仁,从他此刻的表现,才依稀能看得出他往日见死不救疯郎中的风采。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头更疼了。 “刘伯,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欠了他一条命。你救了他便等于替我报了恩,就请您帮帮我,救救他吧。” 刘步仁冷哼一声道:“他救得是你又不是我?你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我凭什么替你报恩?” 君青蓝眨眨眼:“他若死了,我就得还他一条命。我若死了你这一身的本事就只能烂在你身上。只有我活着,才能有机会成为你的传人不是?” “呵呵。”刘步仁不在意的撇撇嘴:“你以为我傻么?这种话也能信?你若真想救他……。” 刘步仁眉峰一挑,眼底精光四射:“也不是没有法子。” “什么?”君青蓝眼睛一亮。 刘步仁朝她勾勾手指:“你来当我徒弟,等你学会了我的本事,再来给他医治。岂不两全其美?” 君青蓝呵呵:“他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吧!” 刘步仁摊摊手:“那就得看他的造化了。不过我瞧这小子的面相,该是命硬的很,可不会那么容易死去。我那好主意一定能够实现。” 君青蓝皱了眉,你什么时候会看相了?这话说的可就有些扯了! 于是她沉了面色,冷幽幽的说道:“我看你这臭老头也没什么真本事。隐姓埋名将自己藏在马房里,还不是怕医术不精叫人识破了丢人?你如今死活不肯救人,还不是怕露了馅?” 君青蓝冷笑:“天下人都说步仁神医医术高明,我看不尽然!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赶巧了。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求你治病你都不医,还不是不敢么?” 刘步仁脸庞涨得通红:“你这歹毒的丫头,就知道气我!亏我老头子还替你保守你女儿身的秘密。我就不上你的当!你这激将法没有用,随你怎么说。” 君青蓝见一计不成也并不觉气馁,轻声道:“几日不见倒是聪明了不少呢。不过,这个人身上的伤病却是极重的,即便我是个外行也能瞧得出他根本没有丁点生还的机会。这可是个炒高难度的挑战,若想当我的师父,也需得有些像样的真本事才行。” 刘步仁的眼睛立刻亮了,连声音都带了几分迫切:“怎么,我治好了这小子,你就肯拜我为师?” 君青蓝别开了眼眸不去瞧她,声音淡淡的说道:“我可不会逼迫你违背自己的心愿。” “不违背不违背。”刘步仁手舞足蹈:“我心甘情愿的给他治病。” 说着话,便凑到了陈墨白身边,眯起眼睛为他把脉。 君青蓝瞧摇了摇头。这老头想收徒弟想疯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哪里就能入了他的眼。叫他这么日日缠着自己,不过能得他出手相救,陈墨白该是能有极大活下去的机会。 诊脉时,刘步仁的神色凝重且严肃,瞧的君青蓝心情并不轻松。 良久,他从地上缓缓起身,捋着不太浓密的胡须,凝重说道:“丫头,你真要救他?!” 150 青山碧水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当然要救!” 不然,她费那么多话干什么?不过,刘步仁忽然这般神情,莫不是陈墨白…… “他……。” “并非你想的那般。”刘步仁挥一挥手:“只是这人……若是存于尘世只怕将来会……颇多劫难。” 刘步仁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君青蓝却将唇角一扯:“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好的事情,不许反悔。” 她心中有些烦躁,这老头好难缠,叫他救个人有多难?弄出这么多玄虚,陈墨白在白营那样的地方一住就是好些年,还怕什么劫难? 刘步仁叹口气:“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天意。那么,你是打算让我怎么个治法?是完全治好了,还是留个一星半点,好叫你控制他?” 君青蓝皱眉:“我控制他做什么?到底要怎样个治法,终究是你的事情。反正这人无论好与坏,都是经了你手的病人。无非是让世人再次见识一下,时隔数年,你这黑心老头的本事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刘步仁目光一沉,衣袍顷刻间便如充了气的球臌胀起来。 上一刻还瞧见他好端端的站着。不过一瞬间,他的两根手指便已到了君青蓝眼前,只消再向前一步,君青蓝一双清眸便要被他生生挖出去。 君青蓝却兀自站着动也不动。 刘步仁惊出一身冷汗,急急收手。瞧着君青蓝,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人的命天注定,一切在冥冥中自有定数。我就救他一次吧,却也只有这一次!” 刘步仁淡淡瞥一眼躺在地面上的陈墨白,不屑说道:“遇上我他自然死不了。但这小子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又摔断了腿,居然还能活着,已然算是命大。他若是想要痊愈却有些麻烦,需要些日子。” 刘步仁瞧向君青蓝:“你打算要在这里住多久?我来时,王爷给了我一只穿云箭。只消我放出去,他立刻就能找到我们。” 君青蓝沉吟了片刻:“我并不急着离开。他伤势惨重,也不适合长途跋涉和移动。你只管在此处全力救治,另外想个法子布些屏障,莫要叫端王爷这么快找到咱们吧。” 刘步仁指尖轻弹,暗红一道光芒如电急速射向陈墨白眉心。须臾之间便自他眉心没入,不见了踪影。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冷气:“为什么对他下蛊?” 刘步仁的手法与当初蓝衣人给她种下蛊毒的时候一般无二,她再不可能认错! 刘步仁瞧她一眼,眼神便仿佛在瞧着个傻子:“你我虽然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你却也跟着我见识了不少医理。竟然不知道蛊虫没有好坏之分么?蛊与毒能杀人,运用得当自然也能救人。他身子虚弱几乎魂魄离体,我若不用诱魂蛊将他魂魄锁住,你可有别的法子能护他心脉不散?” 刘步仁所说的话相当诡异。 他分明认定陈墨白已经死了,所以他用蛊虫将他魂魄召回并锁住。这样的言论简直匪夷所思!难怪世人会说他是个疯子! 但君青蓝却知道,他的确有这样的本事。说的这样荒诞不羁,大约是不便与她解释过于复杂的理论。 不过么…… 从前总在奇闻杂记中瞧见南疆蛊术,所有的记载都显示出那一门医术的诡异和凶险。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有机会,将来还真想到南疆的土地上走一走。去亲眼瞧一瞧这与中原决然不同的风光。 这只是君青蓝一点突发奇想,她却不曾想到这愿望很快就有实现的那一天。南疆一行,终究成了她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一个篇章。 …… 漫天的水雾将天上地下都给染成了水天一色。远远望着,几乎分不清天与地。轰鸣的水声伴随着奔流不息的飞瀑拍打着岸边的巨石,激起冰冷模糊的水雾。 一连数日,君青蓝均会在河岸边坐上许久,清眸盯着自天而降的巨大瀑布动也不动。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阿蔚。” 男人暖阳般声音在河面上荡开,君青蓝唇角一勾回首瞧去。 身后十步之遥停着一架木轮椅,陈墨白正端坐于轮椅上,膝头放着只托盘,含笑注视着她。 他的身后朝阳初生,火红的朝霞灿若玫瑰。柔和的阳光投下温润的金黄,将陈墨白惨白的面色晕染的温暖柔和。在这样一个早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陈墨白便似山间蹋雾而来的神仙精灵,光芒万丈。 “一早上瞧不见你的人,来用些粥吧。”他的声音素来如春风一般的柔和,朝君青蓝招了招手:“这一碗白粥中什么都不曾放,只有白米。” 君青蓝咧嘴笑道:“还是墨白深懂我心。” 她从小不爱吃煮熟的干果,旁人偏爱各种花样的甜粥咸粥,唯有她独爱最不起眼的白米粥。 自打她进了锦衣卫,已经将从前一些偏爱慢慢的改了,尽量让自己与旁人没有分别。天下间,只怕也只有陈墨白才知道她真正的喜好了。 她转身,将陈墨白推至河边一块天然大石旁边。缓缓把托盘放在石头上端详片刻,倒是个不错的桌案。 陈墨白取出粥碗递给她:“这碗粥现在用着刚好,不冷不热绝不烫口。” 君青蓝道一声多谢,端起碗一口气吃了个精光。陈墨白始终不发一言,只以单手拖了腮,含笑的瞧着她。神色满足而欣慰。 朝阳下大石边的一对男女,是那般和谐美好。然而,再美好的景致始终也无法长久,迟早会成了镜花水月,只能追忆。 打破和谐的是刘步仁。 “两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我老人家忙了一早上都顾不上吃饭,你们能吃的心安理得?” 君青蓝撇嘴,瞧他一眼:“我们是病人,你是郎中。病人身体虚弱自然得好好修养进补,你有什么意见?” 刘步仁冷哼,怒气冲冲瞧着她:“你中气充沛能吃能睡,哪里像个病人?” 君青蓝微笑:“那不是正说明刘伯您医术高超,我才能恢复的这么快。” 边说着,她边伸出手去。一丝不苟将刘步仁杂乱的胡须捋顺。 刘步仁面孔上终于扯出一丝笑容,却刻意端着架子,摇头说道:“你这可谢错了人。若非你一早就吃了还魂丹,早就死透了,哪里还有叫我出手救你的机会?” 君青蓝听得一愣,还魂丹她是 知道的。听说,那是天下间叫人人垂涎的疗伤圣药。只需小小一粒便能祛除百病长生不老。 然而,仙药大多只存在与传说之中,至今为止也没有几个人瞧见过它的模样。她能够断定,她根本不曾瞧见过还魂丹,更不用说吃! 君青蓝摇头:“我没见过还魂丹。” “什么?”刘步仁面孔涨的通红,俨然动了怒:“你这意思是说我断错了脉?从没有人敢在老夫的面前质疑老夫的医术。你体内若不是有还魂丹,怎么能抵了离别蛊的威力?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而毫发无伤?你是个鬼么?” 刘步仁表示自己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丫头一而再再而三质疑他的医术,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以忍受! “我从没有怀疑过刘伯的能力。”君青蓝说道:“但我的确没有瞧见过还魂丹。” “还魂丹是我给你吃的。”陈墨白柔声开了口,温润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君青蓝。他这一声轻描淡写,仿佛并不甚在意。也只有君青蓝和刘步仁知道,他的牺牲到底有多大。 君青蓝瞪大了眼,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只呆呆瞧着陈墨白。那该是他赖以保命的玩意吧,就……这么给了她? “那时你体内离别蛊发作,我实在没有法子,只能给你服了还魂丹。”温润如暖阳般的男子声音慢悠悠说着。 就是这样极轻的声音,却瞬间吸引了其余两人的目光。 “你有还魂丹?快拿出来给我看看!”刘步仁的双眸似乎被一把火给点燃了,呼吸粗重的冲向陈墨白,几乎将一双大手都伸到了他的脸孔上。 陈墨白不闪不避,只轻轻笑着说道:“那么珍贵的东西,我也只有一颗罢了。哪里还能找出第二颗来?” 刘步仁冷哼:“你唬我呢吧!给臭丫头舍得,给我老头子就舍不得?一个个全是没良心的!” 陈墨白微笑着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想来前辈也知道还魂丹的珍贵,我不过机缘巧合偶然得了一颗。这样的药用来救命一颗也就足够了,何需要多?” 刘步仁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君青蓝心中却越发的惆怅。陈墨白藏下还魂丹果真是为了保命!他这么毫无保留的给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陈墨白瞧向她,眸色温润柔和:“你不必愧疚,我活着也不过是为了替秦……如今知道你活着比什么都强。我早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叫你受到半丝伤害。区区一颗还魂丹,算什么?” 刘步仁轻轻叹息:“到底是老了,年轻人的事情真叫老头子看不懂。丫头,你若想要他好的快一些,就过来帮我炼药。” 君青蓝如盟大赦,道一声好,飞快随着刘步仁走得远了。 陈墨白浅抿着唇瓣,一瞬不瞬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子背影。双眸渐渐眯了一眯。 山谷中的君青蓝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与他从前见到她时的样子没有半分相似。这样的装扮原本平平无奇,却偏偏清卓如莲叫人挪不开眼,不知不觉便沉沦其中。 他深深吸口气,眼中的宠溺渐渐化作淡淡悲伤。然而,那样的悲伤并没有人看到,更加没有人能够看懂。 151 感情是什么? 君青蓝擦一把面上的汗水,打量着所处的小屋。简单的药房中只有个粗陋不堪的药炉,袅袅白烟升腾,将人的面庞氤氲的模糊不清。 君青蓝面庞上没有半丝的笑容,瞧着刘步仁郑重开了口:“你特意将我叫来这里,可是有话说?” 刘步仁并没有立刻开口,良久方才轻叹一声:“我有个问题,你必须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回答我。你对陈墨白那小子是个什么感情?” 感情? 君青蓝面上有些微恍惚,这个问题她从没有想过。 年少时,她是锦衣玉食肆意妄为的节度使嫡亲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陈墨白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开始尝试温柔,轻声细语的去同人交流。 她丢弃了过往的喜爱,开始同所有勋贵世家的小姐一般学习针黹女红,盼望着早一点被心爱的人迎娶。 然而,所有的梦想在五年前那个夏日全部戛然而止,成了碎的捡都捡不起来的渣渣。 如今,她是君青蓝,也只能是君青蓝!秦蔚早已同那些甜蜜美好的过往一般,消失与天地间了。 她生存的目的只有一个,查明真相,为家族翻案。再没有了! 感情是什么?她并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君青蓝半晌没有开口。刘步仁却仿佛早已经瞧透了她的心思,幽幽叹息着说道:“你绝不可以爱上他,他并不适合你!他……” 刘步仁抿了抿唇:“他只会给你带来灾祸!” “哦?”君青蓝饶有兴味瞧着刘步仁:“何以见得?” 这老头似乎对陈墨白有着意味不明的敌意,充满戒备。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刘步仁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瞧出些什么。然而,她面颊上始终挂着一丝淡笑,如同罩了张厚实的面具。 “咳咳。”刘步仁低咳一声开了口:“实际上,他不适合任何人。他的身体长年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浸淫,早已损了根基。即使我治好了他的伤病,他终究还是不能同正常人一般生活。” 刘步仁说的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君青蓝微颦了眉头:“说明白点。” 刘步仁便又咳了一声,面色越发的尴尬:“他不能婚配不能行房,不能生育。他早已不是个正常的男人!”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再不会想到刘步仁此刻说的是这么一句话。不能人道对天地间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往往叫人生不如死。 “他……知道么?”君青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晦涩。 陈墨白的志向较之白云更高洁,他从不曾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过。他上进好学,博闻强记。他是管州府乃至整个南阳郡都叫人艳羡的才子。 这五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 “自然知道。”刘步仁说道:“他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都告诉他了。” “你居然告诉他了?!”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 这样的事情,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颓废疯狂。但,每每瞧见他时,他 却始终云淡风轻,仿佛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君青蓝忽然发现,她似乎对陈墨白一点都不了解。 她侧首,从窗外的缝隙看了出去。金灿灿的阳光下,陈墨白墨发飞扬,素白的宽袍在风中咧咧作响。他的肩头上落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 他一动不动,任由阳光将他身影拉的斜长。便似山野间的精灵,绝美冷清却孤寂的……叫人心碎。 那般单薄孤寂的身躯似乎叫人,根本无法接近。 君青蓝闭了闭眼,心头一阵酸涩。原来,欠了陈墨白的不是秦蔚,而是整个节度使秦家! 君青蓝一步步朝着陈墨白走去,将整个身躯都融入到他的悲伤中。陈墨白肩头上的小鸟蓦然张开五彩的翅膀,高高的飞入云端去了。 陈墨白温润的双眸一眨不眨盯着渐渐消失的小鸟,脸上的艳羡掩饰不住。 君青蓝微笑:“总有一日,你也能一飞冲天。” 陈墨白将嘴角轻勾,和煦的笑容如同温暖阳光:“我羡慕的是它的自由。” 自由?! 君青蓝心中轻颤。 整整五年的时光,陈墨白都在暗无天日的白营中度过。任何人都有资格鄙视他的变节,耻笑他埋葬了读书人的傲骨,成为卑贱的细作。 独独她不能! 她只在地下暗牢中过了十日,几乎就已经被逼疯了。她不敢想象五年的光阴在那种地方该如何度过。自由已经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奢望。 她将手指搭在他肩头,声音也放柔了:“值得么?” 岁月蹉跎,物是人非。陈墨白一心为秦家案子奔走,不惜出卖尊严。到最后,冤案依旧是冤案,而他自己却成了残缺之身。 陈墨白肩头僵硬了片刻,侧首瞧向君青蓝:“可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君青蓝眉峰一挑:“你肯告诉我?” 陈墨白微笑:“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何况是些陈年旧事?” 君青蓝摇摇头:“我不愿逼迫你说出自己不愿说的事情。” 陈墨白的过往一定是沉重的,他此刻提起,无疑是将埋入心底早已结痂的伤疤给再度挑开了。这对与他来说,太过残忍。 “无妨。”陈墨白不在意的说道:“有些事情搁在心里太久会叫人发疯。你肯让我诉苦,我只会感激。” “其实,陈是我母亲的姓氏。”陈墨白的声音沉重而压抑。 随母姓? 天下大陆虽然诸国林立,但任何的国家都没有子女随母姓的道理。除非…… 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瞧向陈墨白。 陈墨白并不在意她惊骇的目光,只随意勾着唇角,以低沉而婉转的声音给君青蓝讲述着一个令人窒息的故事。 陈墨白的母亲曾经是南阳郡中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因为仰慕他父亲的才华便夹带了全部的体己,同他父亲私奔了。 之后,他们在他出生时的村子里安了家。陈父仰仗着陈母带来的巨额资产和聪明的头脑开始经营生意。不久居然赚的 盆满钵满。 再过不久,陈墨白和妹妹相继出生。在他童年时也曾有过一段美好快乐的时光。 然而……所有的一切随着陈父生意的不断扩大戛然而止。 陈父发达后很快融入到上流社会当中,那时候陈母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日日饱受病痛的折磨。不久之后便形容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哪里还能留住夫君的心? 陈父转而迎娶了镇子上另一个大户千金,又以奔为妾为由将陈母降为了妾室。尊那小姐为主母。 自那后,母亲的病情愈发严重。陈父初时还能念及当年贫贱夫妻的扶持来看望发妻几次。随着二夫人子女的降生,他对陈母的念想便彻底断了。 陈母死时,骨瘦如柴,衣不遮体。 从此,陈墨白和妹妹的生活越发不如从前。再不久,妹妹在后院玩耍时失足落入水井中淹死。陈墨白便被整个家族给视为了不祥人。不但剥夺了他的父姓,还将他给丢在了下人房中,任他自生自灭。 再过了一阵子,村子里爆发了瘟疫。他的人生因此得以改变。 “我的生命是秦大人给的。”陈墨白瞧着君青蓝郑重说道:“我是在秦府中才重新找到了尊严,也终于知道什么才叫做父慈子孝,夫妻和睦。我羡慕你与秦兄,所以我加倍努力,希望能有一日得到你们的青眼。也成为如你们一般,快乐的人。” 陈墨白缓缓垂了眼眸:“所以,我绝对不能容忍我好不容易寻求到的幸福被人毁于一旦。为了报恩,遭遇再大的磨难我也不在乎。不就是当个细作么?与我童年时所忍耐的诸多事情来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君青蓝半晌没有能够说话,她依稀记得才发现陈墨白时,他几乎一个月没有说过话。当时,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原来……他居然经历过那么大的磨难。也难怪之后再瞧见他时,他总是如阳光一般的温暖。只因,他已经彻底厌弃了冰冷的人生。 陈墨白勾唇,微笑的瞧着君青蓝:“我原本以为,天下所有人的情感都已经再与我无关。直到我遇见了你!从我瞧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将会是我守护一生的任务。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我只要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叫你在我身边受到半丝伤害。” 陈墨白的目光真诚而凝重,叫君青蓝心头巨震,一时间再错不开眼。男人眼中宠溺而温暖的目光叫她……心中狠狠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袭上了她的心头。 五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年少时对陈墨白的牵挂早已经在岁月的长河中变了味道。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他。 这样的自己,哪里有资格就这么坦然接受他的关爱? 四下静谧没有人开口,气氛一时间安静却又诡异。 恰在此时,一碧如洗的天空中,远远传来清晰而嘹亮的鹰啸。一只雄鹰伸展开巨大的翅膀,在青天白日间盘旋不去。高亢的鹰啼响彻云霄。 陈墨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君青蓝,目光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伤悲。 君青蓝叹口气喃喃低语:“终究还是找来了!” 152 您这不是坑人嘛! 陈墨白挑眉瞧着君青蓝:“你可准备好了离开这里?” 君青蓝沉吟着:“的确该离开了。” 君青蓝不否认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平静舒适,这曾是她梦中无数次渴求过的生活。然而,她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注定,她不能同寻常世间女子一般生活。 她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再出现时已然恢复了往昔男儿打扮。女子将乌黑浓密的长发高高挽起只用一只木簪别于发顶。粗布的衣衫并不华美,偏偏难掩她举手投足间流转的光华。 陈墨白默默瞧着她。 此刻的君青蓝早已不是与他日日相对,在山野间巧笑嫣然的花仙精灵。俨然又成了燕京城中,叱咤风云的第一仵作。 陈墨白的目光始终焦灼在君青蓝身上。良久,唇角才不由挂上一丝苦笑,却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掩去了双眸之中的不舍,只轻轻说道:“看来,阿蔚是真的准备好了。” “你可要同我一起离开?”君青蓝瞧着陈墨白:“你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长乐公主应该也不会就此放过你。随我一同回去吧。我想……。” 陈墨白毫不犹豫的摇头:“不必。这里的生活我极是喜欢,若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君青蓝颦眉:“你真的决定了?” “我只想请阿蔚答应我一件事。” 陈墨白抬眼瞧着她:“不要让人进入这里,践踏了此处的平静。” 君青蓝颔首:“我会立刻离开,绝不会让旁人踏入这里。刘伯,麻烦你……。” “不用你吩咐。”刘步仁白了君青蓝一眼:“我老头子既然答应了要救人自然会救到底,他没好之前,我自然会留下。” 君青蓝微微一笑,默然转身朝山林外走去。 陈墨白再没有开口同她说话,任由女子纤细身躯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内。良久,他眼中的不舍遁去,继而染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步仁眸光闪烁,一瞬不瞬盯着陈墨白:“我警告你,不要肖想不该属于你的一切!知足者才能常乐!” 陈墨白似乎并未瞧出他眼中警惕,只将唇角微勾了勾:“天下之事瞬息万变,哪里能说得准。就如你和我,上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不久以后就成了朋友。” 陈墨白侧首瞧着刘步仁,眸光幽幽,笑容清浅:“不是么?” 刘步仁呼吸一滞,冷哼道:“谁要和你做朋友!” 山谷中的对话君青蓝已经听不到了。自打换了衣裳,她就已经再度同过去的秦蔚彻底划清了界限。 树林外,阳光正好,天气正好。一切都似乎美好的叫人心醉。 君青蓝粗麻布衣,乌发高绾,束手而立。马蹄声越来越近,女子清眸微微眯了眯。 容含应该快到了吧。幸好他素来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应该对陈墨白并没有兴趣。 正前方尘土飞扬,渐渐能瞧见由远及近的男子身躯。君青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少倾便成了一丝迷茫。 跑在正前方的是一匹极漂亮的马。通体乌黑只在眉心处有一簇醒目的白。这匹马她是认识的,那是李从尧的战马乌骓。自打李从尧解甲归田,乌骓便也 彻底的养尊处优起来。从前瞧见,它总在马厩中懒洋洋躺着。真正瞧见它抖威风也只有一次,便是上回李从尧追着马车出城哪一次。 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李从尧? 一连数次,他都远远甩开众人走在第一个来见她。她有这么重要? 然而……君青蓝不自然的吞了吞口水。 那人穿的是什么玩意?他身上的衣服极近奢华,奢华的过分! 往日里瞧见的李从尧从来都是素淡的。他衣服的色泽和款式都不多,重点在于厚实。即便在最炎热的盛夏,他也每日里裹着五层纱衣。然而,他今日却穿了一袭艳紫的外衫。那一身紫色的丝缎极是光滑,阳光下隐隐似有金光流动。竟用的是余杭郡最贵重的明缎云烟绸。据说,若是将云烟绸裁制的衣裳穿在身上,行走间便似行云流水,又如如云烟环绕。 仅仅是一匹绸缎就价值万金,光芒万丈。何况他衣裳上那些惊人的刺绣! 衣袍下摆和衣襟袖口上绣着大片金灿灿的元宝,闪闪的金光竟是将真金融化,浸透入丝线中再请巧手绣娘精心完成。李从尧今日在头顶挽了高高一个发髻,用金灿灿一只双鹤发冠牢牢固定住。那发冠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闪瞎人眼的亮堂,偏偏正中间还镶着块极大的翡翠。水头好的不得了,绿油油的夺人眼球。 而他牢牢牵着缰绳的手指上,竟带了七八个镶着各色宝石的戒指。尤其是拇指上羊脂白玉的扳指一瞧就知价值不菲。这样的装扮,叫人忍不住会替他的手指担心,被那么些珠宝压着,那只手还能抬的起来? 君青蓝被他这一身金光灿灿的形象给深深的震惊了。这还是她认识那个高岭之花般完美无瑕的端王殿下?莫不是……哪个商号中的掌柜老板易容假扮的吧。这么多金子弄在身上,简直……华丽的叫人不忍直视。 这是怎么个情况? 李从尧狭长一双凤眸一眨不眨盯着君青蓝。男人眼底的淡然无波在瞧见她的瞬间分明起了一丝涟漪,就在君青蓝想要仔细探究的时候,他却忽然敛了眉目。周身都被冰冷的气息包裹,分明动了怒。 “上来!”李从尧用他带满了宝石戒指的手指朝着君青蓝勾了勾。 君青蓝犹豫了,这是要她共乘一骑?今天可不是在马车里面,他们两人若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燕京去,想要低调都不可能。只怕眨眼间关于端王殿下宠爱锦衣卫仵作君青蓝的传闻又会多了一桩有力证据。 “不好吧。”君青蓝讷讷开了口。 她话音才落,那神骏黑马便喷着响鼻将前蹄高高扬起。明亮的双眸瞪着君青蓝,竟充满不屑。天下间能骑他的人可没有几个! 李从尧眸色一凝,伸手在乌骓马耳后轻轻拍一拍:“倾墨!” 只这简简单单两个字,黑马倾墨立刻便停止了躁动。温顺低下了头去头,再不敢造次。 “还不快上来?这里并不安全!”李从尧的声音越发冰冷了几分。 这么一耽搁,端王府的暗卫便也已经赶到了。最前面的是唐影和容含,后面那几个人她并没有见过。 “这几个都是本王贴身的暗卫。”李从尧抬眼朝着他们瞧去:“以后若是到了危急时刻,无论你瞧见了谁都可以吩咐他 们做事情。” 君青蓝吸了口气,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能直接调动他的暗卫?她成什么人了?! 李从尧从不是个肯叫人提反对意见的人,毫无征兆催马上前,一把捞住君青蓝纤细的腰肢,将她带到了马上。 “抓紧,我们要回去了。” 马蹄生风,绝尘而去。这般的情形,依稀与李从尧上次营救君青蓝时有几分相似。君青蓝忽觉身后男人身体一僵,知道他大约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你听着。”李从尧将头颅凑在君青蓝耳边,冷声说道:“你若再敢将本王踢下马,本王定不饶你!” 君青蓝呵呵轻笑,那不是形势所迫么?忽然说起这个,叫人很尴尬呢。 “你执意要同那贼人离开,等稍后回了王府,最好给本王一个合理的交代。” “哦。”君青蓝讷讷回答。心中却忽然一颤,稍后回端王府? “咱们现在去哪?”君青蓝有些好奇,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干什么去?李从尧该不会打算就这么带着人直接杀到长乐公主府上去吧? “唔。”疾风卷起男子含糊的言语飘进君青蓝耳中,将她彻底给惊着了。 “相亲。”他说。 相……亲?! 君青蓝回首瞧着李从尧,那人面色严肃而认真,俨然不是开玩笑。君青蓝的心态却已经彻底崩溃了。 那人今天打扮的这么风骚,带着大队人马与她同乘一骑,就是为了去……相亲? 开什么玩笑?! “王爷,请让卑职下来。”卑职扭动着身躯,整个人都不自在了:“那样的场合叫卑职前往不大合适吧。” 传闻中,君青蓝可是端王的男宠。带着自己男宠去相亲,这是要打谁的脸?君青蓝并不认为她有能得罪起任何京城权贵的资本。 “坐好。”李从尧抬手,不由分说在君青蓝屁股上拍了一下:“本王认为合适谁敢反对?” 女子臀部柔软极有弹性,大约是觉得触感不错。李从尧忽然淡淡哼了一声:“你若不老实,本王以后还打你屁股。” 君青蓝气结。王爷,您的节操呢?! 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别人不知道您能不知道么?怎么能随便打人家屁股?还说……以后还要打? 然而,君青蓝敢跟李从尧翻脸么?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敢! “王爷。”她唯有柔声细语的恳求:“卑职毕竟才从虎口脱险,身心疲惫。您是不是该好心放卑职先回府去,等修养好了,再追随您做什么都可以呢!” “你现在回不去。”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本王今日一早就已经出门相亲去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本王中途离开,是为了接你过去。” 李从尧的声音忽然愉悦了几分:“你以为,你此刻还有离开的理由?” 君青蓝仰天长啸,王爷,您这不是坑人么?! 君青蓝彻底闭上了嘴。李从尧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若是不想叫你开口说话,你就半个字也说不出。君青蓝觉得,自己此刻就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她实在没有说话的心情。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压抑不住的咆哮。 153 拉仇恨 君青蓝回首,目光自李从尧肩头擦过朝后瞧了一眼。唐影,容含和其他侍卫的面色都是绷紧的,如临大敌的紧张,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李从尧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了选妃? 他比皇上小不了多少,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在北夏,这个年纪的男子早就儿女成群,但李从尧却是个异类。莫说儿女,王妃,就连侍妾都没有一个。整个王府中,除了李雪忆的海棠苑,连女人的影子都瞧不见,贴身伺候他的都是太监。种种迹象表明,他根本就不打算成亲。 怎的,忽然就想起了选妃?却不知,未来的端王妃会是哪一家的小姐。 “是哪家的小姐?”君青蓝在心中想着,冷不防就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是司户参军萧梁的女儿。你们虽同为七品,萧梁的身份可绝比不上你,更不用说他的女儿。” 李从尧忽然腾出一只手,在君青蓝背上拍了拍:“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君青蓝被他拍的再度无语。 他方才那动作是在安慰?安慰她做什么?! 今天是你去相看王妃好么?跟她有半文钱关系么?她有什么可担心?!! 不过…… 君青蓝眯了眯眼,为李从尧选了个小小司户参军的女儿做正妃,这是谁的主意?那人的身份哪里够资格当个王妃?然而,李从尧居然带着人郑重其事的上门去相看。这当中……可就大有深意了。 萧梁的家就在平坊,李从尧停下叫君青蓝下马的时候,她略微怔了一怔。这地方瞧着依稀有几分眼熟,那是…… “君青蓝?!” 斜刺里陡然有一声惊呼传来,一条身影便风一般朝着君青蓝卷了过来。李从尧略微颦了颦眉,唐影便忽然伸出了脚去。那人遂不及防之下被唐影给拌了个正着,赶紧使了个千斤坠来稳住自己的身形。眼看着他左右趔趄了几下,到底还是站稳了。 “君青蓝,这么些日子你在干什么?为何我每次去找你,你都不肯见我?” 眼看着那人三两步凑在了自己眼前,君青蓝在心中呵呵暗笑。原来是姜羽凡,除了他大约再没有人这么冒失。明显被人下了绊子,也能毫不在意。 所以,方才那院子她没有瞧错,那果然就是苗有信的家。 “君青蓝,我在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姜羽凡等的不耐,伸手就去扯君青蓝的衣袖。 然而,眼看着他的手指就要碰到君青蓝,李从尧忽然将身躯一错,毫无征兆挡在了姜羽凡眼前:“她累了,本王命她卧床休息。不行么?” 众人:“……。” 四下无声,众人惊愕中长大了嘴,纷纷注视着君青蓝。 “王爷。”君青蓝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您……。” 累什么的你想表达什么?还卧床休息?能不能好好说话啊! “都是本王的错。”李从尧的声音却忽然柔和了几分,君青蓝头一遭在他淡漠的凤眸中瞧见了几分笑意:“若是本王能多些忍耐,不由着 你的性子来,你这几日或许不会这么辛苦。不是么?” “王爷,您这么说话,不亏心么?”君青蓝觉得不说些什么,似乎不足以表示出自己的愤怒。 你将话说的这么叫人浮想联翩,真的好么? “本王为何亏心?”李从尧垂首,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忽然将嘴唇凑近了她的耳边,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本王说的是当日在燕京城外,不曾坚持要带你回去的事情。莫非本王说错了?还是说,你想叫你失踪的事情弄的人尽皆知?” 君青蓝抿了抿唇,她一点都不想! “所以。”李从尧眯了眯眼:“你的态度呢?”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您说的一点都不错。” 姜羽凡终于回过了神,眼底之中分明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晦涩。瞧着君青蓝讷讷说道:“你……你们真的……。” “我们现在忙的很,还请姜小爷稍后再叙吧。” 李从尧俨然已经不想再继续眼下的话题,一把扯了君青蓝的衣袖便朝着身旁张灯结彩的一户人家走去。 君青蓝回首瞧去,姜羽凡呆若木鸡一般站着,俨然受了不小的打击。他那样子瞧着,十分可怜。于是,她心一软冲着他喊道:“你且先去苗大人家里等着,稍后我有时间过去找你们。” “一言为定。”姜羽凡立刻活了过来。 “你要去见苗有信和姜羽凡?”李从尧侧首瞧着君青蓝,慢悠悠说着。 “我……。”君青蓝不明白,心底没来由的忐忑是因为什么:“我看着苗有信家同萧府比邻,就想着这么近既然遇见了,怎么也得去打个招呼。所以……。” “本王同你一起去。” “……恩?”君青蓝一愣,好半晌才理解出一起去是什么意思。 “您要一起去?”堂堂一个王爷,随随便便跑到个下臣家里,真的合适吗? 李从尧瞧着她,目光严肃而认真:“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 君青蓝已经完全被他神奇的脑回路给震惊了,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进了萧家的厅堂。 眼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君青蓝忽然就脸红了。手腕使劲挣了挣,李从尧竟也并没有强求,两人的手指到底分开了。 “这位……。”主位上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用力咳嗽一声,掩住眸中的尴尬:“这位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第一仵作君青蓝君大人吧?” “萧大人错了。”李从尧正色道:“是总旗君大人。” 萧梁愣了愣,笑容越发的尴尬:“恭喜君大人高升,是萧某耳目闭塞,还请君大人莫怪。” 君青蓝除了呵呵,觉得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从尧今天带她来,就是来给她拉仇恨的吧。 “既然王爷已经将君大人请了来,接下来的事情,不如继续?”萧梁将目光从君青蓝身上移开,尽量叫自己无视他的存在,陪着笑脸瞧着李从尧。 “那便继续吧。”李从尧淡淡开了口,兴 致缺缺。 “那可真是太好了。”萧梁俨然松了口气:“来人,快去请小姐出来。” 这样的情景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萧梁的身份与李从尧相差太远,无论怎么看,这未来的老丈人在姑爷面前都直不起腰杆,这样的一桩婚事哪里有丁点的般配?李从尧居然肯来? 下人们忙不迭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李从尧始终垂着首正襟危坐,萧梁搓着两只手瞧着他,俨然想要与他攀谈。然而,李从尧那人拒人于千里的冷漠,终究打消了他攀谈的勇气,大厅里一时间压抑而沉闷。 君青蓝瞧的撇了撇嘴,好尴尬啊! 这大约是她有生以来瞧见的,最尴尬的一次相亲了。 尴尬终止与大厅外嘹亮的一声呐喊:“贵妃娘娘到!” 君青蓝吃了一惊,是萧贵妃?!她忽然明白,如萧梁这么卑微的身份,怎么能叫李从尧乖乖配合前来想看。原来是因为萧贵妃! 萧贵妃姓萧,萧梁也姓萧,所以,这位萧家小姐,该是萧贵妃的族妹吧。 众人随着众人跪倒行礼,整个大厅中,只有李从尧微微拱了拱手,身躯却是直立的。 女子的嬉笑混杂在环佩叮咚中由远及近,浓郁的香气四散,驱散了大厅里原本的尴尬和沉重。君青蓝瞧见赤金绣花的靴自面前走过,片刻不曾停留。那人径自走到正中主位上落座,下一刻便听到颐指气使的女声,慢悠悠说道。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都起来吧。” “谁是君青蓝?还请上前一见。” 君青蓝心中一颤,再没有想到,萧贵妃到来之后第一句话居然是要见她?据说皇上对萧贵妃爱到了极致,特意从身边的禁卫军中抽调出一部分精锐,训练成了一支战斗力卓绝的潜渊卫送给萧贵妃,让他们日常隐于暗处,专司保护萧贵妃。 今日她既然一直在萧家,那么潜渊卫定然在身边随侍。方才一路行来,李从尧的种种举止和言论岂不是都已经叫萧贵妃知道了? 今天误会可大了! “下臣君青蓝,参见贵妃娘娘。”君青蓝规规矩矩跪着,不敢抬头。 “君大人可是咱们北夏的功臣,何须如此见外?快快起身,抬起头来叫本宫好好瞧瞧。” 君青蓝不好拒绝,起身抬头,抄手站着。迎面便被萧贵妃满头的珠翠给晃了一下眼。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宠冠后宫的萧贵妃啊! 传说中,贵妃萧素儿比皇上要年长几岁。幼年时是分派在冷宫北宫一个粗使宫女,皇上出生后,就成了她身边一个掌灯宫女。自此后一心跟在他身边,无论世事沉浮,始终不离不弃。皇上得势之后,便封了她做贵妃。 这位萧贵妃出身卑贱,年龄又大,原本根本没有可能成为贵妃。然而,也不知皇上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叫太后点头答应了。若非太后强力压着,只怕这位萧素儿就成了北夏皇朝的皇后。 想来一个叫皇上痴迷如斯的女子,该是倾国倾城,美丽绝伦的。 然而,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154萧婉儿 萧贵妃的长相并不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绝色,顶多算得上个中人之姿。加之她早年在北宫中大约受了许多的磨难,瞧上去要比她实际的年龄更年长一些。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她格外的注重打扮,将各种珠光宝气集于一身,光华璀璨夺目俏颜。然而凡事过犹不及,这样的打扮并未增添她的美艳,反倒叫人觉得俗不可耐。 若非亲眼瞧见了萧贵妃,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牵动了皇上全部的心神,这是什么样的一种魅力啊! “君青蓝,你认为,本宫美么?” 萧贵妃的问话叫君青蓝震惊了,这要……怎么回答? “娘娘……。”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娘娘的气质风度自然与旁人不同,哪里能用简单的美与丑来形容?您的魅力,能叫皇上倾慕如斯,足见天下任何女子都不及娘娘风采万分之一。” 这话说的虽然有些亏心,可没有半句谎言。君青蓝搜肠刮肚了半晌,也终究只能找出这么几句话来应对。 “呵呵。”萧贵妃俨然心情大好,抬手半掩了面目,对着身边侧坐着的女子说道:“本宫瞧他也不难相处么,这下放心了吧?” 君青蓝凝眉,放心是……怎么个意思?这话虽不是对她说的,却叫她听着这么别扭呢? “娘娘说的是,婉儿多谢娘娘大恩。” 女子娇婉玲珑的声音中,萧贵妃哈哈大笑:“本宫素来瞧着婉儿就是个有出息的,果真没有叫本宫失望。” “端王,这就是本宫的表妹萧婉,你看如何?” 君青蓝对于萧婉非常好奇,她真想瞧瞧端王府这位未来的女主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略微抬眼,瞧向坐在萧贵妃下手的女子。 这人……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冷气。 她原本以为萧贵妃中人之姿,萧梁也貌不惊人,萧氏子女的容貌大约并不十分叫人期待。然而,萧婉却着实叫她吃了一惊。她今年刚刚及笄,一头青丝如墨,叫丫鬟精心挽了飞天髻,显得脖颈修长如玉。她的发髻上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只在正中别了只芍药花攒珠的发冠,垂下半指长眉心坠,在她刘叶班细长一对弯眉处荡出盈盈惑惑一脉珠光。趁的她眉目如画,眼似秋水。 此刻,她半垂着头颅,只露半截如花粉面,叫人忍不住感叹,岁月静好,静女其姝。 萧婉,与萧贵妃完全不同! 这样的容貌和仪态,的确该有个良配,担得起当家主母的身份。然而,到底出身上矮了那么几分,想要做端王妃么……君青蓝忍不住侧目瞧向李从尧。 他会怎么想? 李从尧也恰在此刻抬头,狭长凤眸却与君青蓝撞个正着。君青蓝一时慌乱,迅速别开了眼,李从尧唇角却几不可见勾了一勾,眸色意味深长。 “贵妃娘娘的表妹自然不会差。”他说。 这样的答案模棱两可,似乎在夸赞萧婉,却分明是出于萧贵妃的身份。怎么听着,都不是个叫人满意的答案。 “怎么个好法?”萧贵妃当然不打算就此放弃。 “既然是贵妃娘娘的表妹,她哪里好娘娘该是比下臣清楚的多。” 李从尧的这个回答就有些生硬了,君青蓝分明瞧见萧婉天鹅般低垂的脖颈颤了一颤。这姑娘的心态,还是弱了些呐。李从尧的毒此刻未展露出万分之一,若是这样的程度都忍受不住,将来只怕就艰难了。 想要进入端王府,玻璃心可万万要不得。 “本宫清楚是本宫的事情。”萧贵妃的声音也冷硬了几分:“婉儿将来是要嫁进端王府,做你的端王妃。她有什么好处,你不该知道么?” 李从尧容色清淡,才被萧贵妃挑衅,眸子中却连半分火气也无:“一切,全凭皇上做主。” 这话说的可真就一点都不客气,俨然在暗示这是皇上强压下一桩婚姻,而他自己似乎,是有些不大愿意的。 萧贵妃眯了眯眼,眼看着便要发作,萧婉却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娘娘,婉儿忽然有些身体不适,还请您准许婉儿回内堂稍事休息。” 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来说,李从尧的态度就是一种侮辱,哪里能够忍受? “去吧。”萧贵妃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婉儿只管放心,端王妃非你莫属。有本宫在这里,看看谁敢说个不字。” 君青蓝低下了头,瞧的心中唏嘘。萧婉是个秉性纯良而柔弱的姑娘,萧贵妃越是强势,她越是觉得难堪。这姑娘也真可怜,好端端花一般的年岁,却成了政治倾轧下的牺牲品。 萧婉如盟大赦起了身, 却拿一双妙目瞧着君青蓝:“婉儿想请君大人借一步说话,不知君大人可否介意?” “他不介意。”李从尧的回答快过了任何人。 “那真是太好了,君大人请吧。” 瞧着对面柔婉女子,温柔而欢快的笑容。君青蓝彻底的无语了! 无论如何,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人是吧?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私下与一个男子相见,真的没有问题么?还有,你们一个两个凭什么就替人做了决定? 人都是有脾气的好不好! “君青蓝,你就替本宫护送婉儿回去吧。”与面对李从尧的和善不同,萧贵妃瞧着君青蓝的眼神是傲慢且轻蔑的,似乎还带着几分厌恶:“婉儿若是有什么不顺心,本宫一定不会放过你。懂么?” “下臣明白。” 君青蓝躬身行礼,她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好吧! 她又不是萧婉的爹娘,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她顺不顺心,凭什么不放过她? 萧婉到了这时候方才如释重负,微笑着瞧向君青蓝:“君大人,咱们走吧。”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跟在萧婉身后出了大厅。萧婉走的很慢,一步步极其优雅,一瞧就知曾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她的丫鬟婆子却并没有紧紧跟在她身后,反倒还落后了君青蓝半步。 这样的情形多少叫君青蓝心中有些警惕,萧婉分明找她有事,这是要做什么? “那里有一座亭子,君大人陪婉儿到上面去坐坐吧。”萧婉忽然停了脚步,抬手指着近在迟尺的假山上一座木 质的凉亭。 萧梁的府邸虽然也称得上五脏俱全,然而同京城里的勋贵世家相比,实在寒酸的不值一提。君青蓝觉得也不过才走了片刻,居然就已经到了后宅的花园。那亭子虽瞧着富丽堂皇,色彩明亮,却分明是新刷油彩,怎么瞧着都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急促。看来为了迎接李从尧,萧梁真是下了老本。 “小姐不是身体不适,需要回房休息么?”君青蓝半垂着眼眸同萧婉说话,无论从何处瞧着都无愧于臣子的本分。 她此刻虽然只是个没有封号的普通女子,远不及她这个镇抚司正七品的总旗大人。然而,她将来会成为端王妃,当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君青蓝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萧贵妃可绝对不是个能轻易得罪的人! “不瞒君大人,婉儿的身体无碍。方才那样说,比不过是想同君大人好好说说话而已。” 萧婉的坦白叫君青蓝意外。她居然这么开门见山的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们在下面等着,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上去。”萧婉瞧向近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淡淡吩咐着。 言罢,先一步上了凉亭。君青蓝无法,也只得紧随其后。 萧家凉亭中的地方很小,只在亭子四根柱子上镶了四张横条椅供人休息,连张桌子都放不下。萧婉自己先捡了张椅子坐下,探手朝着对面的椅子指了指。君青蓝便也不同她客气,在萧婉对面坐下。然而,她的两只手始终按在自己双膝上,显得有几分局促和不自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同眼前这位未来的端王妃萧婉有什么可以说的。 “君大人跟着王爷已经有些日子了,该是对王爷的喜好最清楚。” “……恩?” 君青蓝没有想到,萧婉的开场白就这么叫人震惊。什么叫……跟着王爷有些日子了?她……还真以为自己同李从尧有那种关系? “君大人不必觉得难堪。”萧婉微笑着说道:“将来,等婉儿入了府少不得要同君大人打交道呢。大家都是伺候王爷的人,总该比旁的人更亲近几分。” 君青蓝呵呵,找不到词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李从尧!真有你的!! “婉儿出身卑微,有幸能成为端王妃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事情。”萧婉将唇角勾了一勾:“故而,婉儿非常有自知之明,并不会如世俗人一般小肚鸡肠。婉儿可以接受君大人,也会尊重君大人。毕竟,你是咱们燕京城中有名的人物,给了百姓们诸多恩惠,婉儿敬重你的为人。” 这是在夸奖她么?一点都不觉得喜悦是怎么回事? “所以,还请君大人不要心存芥蒂。能提前教教婉儿该注意些什么,万万不要叫婉儿将来做出什么惹怒了王爷的事情。” 女子的目光殷切真诚,充满期待,瞧的君青蓝心都痛了:“下臣实在……没有什么能够教给小姐的。您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如去问问容喜更实际。” 萧婉颦了眉:“君大人到底还是恼了婉儿,婉儿真的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你又何需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容公公虽然是近身伺候王爷的宦官,却哪里有大人您同王爷那般亲密。毕竟……。” 155内宅?内宅! 萧婉望着君青蓝,眼底亮晶晶的满是向往:“婉儿听说,王爷是同君大人同乘一骑而来。一路上,王爷都将你给护在身前,这样的维护……实在叫人羡慕。” 君青蓝从萧婉眼中捕捉到了几分晦涩。她现在可以百分百的肯定,萧婉对李从尧一定动了心,然而…… 她同李从尧半文钱的关系也没有,好吧!!! 突然想骂人是怎么回事?! 君青蓝吸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姐大约有些误会。下臣不过是暂居在王府的门客,与王爷并没有您想象中那种关系。您所说的事情,怕是下臣无法做到。” 萧婉慢悠悠叹了口气,眼中虽然有那么几分失望,却并不打算就此气馁:“君大人对婉儿还是有芥蒂的,那便来听听婉儿的故事吧。” 并未等君青蓝的答复,萧婉已经缓缓开了口:“婉儿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常常吃不饱饭。也因为这个原因,婉儿的兄弟姐妹大多没有养活。” 君青蓝半垂了头颅听她说着。萧婉今年十五六岁,她出生时萧贵妃还在北宫中受苦。萧家没有发迹,日子应该并不好过。 “爹年轻的时候因为穷说不上媳妇,我娘是在逃荒路上被我爹给救回了家。从那以后便留在了爹的身旁。后来,年景越来越不好,爹将能卖的都给卖了,包括……娘。” 说着话的时候,萧婉的声音颤了一颤,却极快恢复了平静:“婉儿那些没有死在饥荒中的哥哥姐姐们也都被爹爹相继给卖掉了。若不是因为我太小,大约也早就离开了萧家。再后来,皇上登基,表姐封了贵妃。从京城里来了好些贵人,将我和爹爹带来了燕京。” 萧婉的眼睛亮晶晶:“在这里,我见识了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富贵。我们的日子渐渐好过了,爹爹腰杆也硬了,接二连三的娶了二娘,三娘,家里也渐渐有了生气。但,婉儿始终与她们亲近不起来,婉儿心中的娘,只有在贫穷时被爹卖掉的那一个。所以,我每一日都在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这时候,表姐给了我希望。” 萧婉的声音中渐渐添了几分兴奋:“在最初听到婉儿要嫁给端王爷的时候,因为京中那些传闻,婉儿的内心是忐忑的。然而,今日婉儿亲眼瞧见了王爷便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天下间居然能有如他一般优秀的男儿,只要能同他在一起,叫婉儿做什么都甘愿。” 她目光如水瞧向君青蓝:“婉儿听说君大人是王爷心爱之人。那么,婉儿便也敬重和喜爱君大人,只要王爷开心,婉儿什么都可以不在意。所以,还请君大人不要拒绝婉儿的好意。咱们以后,共同伺候王爷好么?” 说着话,萧婉忽然朝着君青蓝伸出手去,俨然打算去握她的手腕。君青蓝吓了一跳,立刻起身。这种大老婆恩威并施的同妾室表达好感的戏码是怎么回事? 她同李从尧是清!白!!的!!! “小姐的话,下臣听不明白。”君青蓝颔首说道:“下臣只是王爷的门客,同容喜容含一般。都是依附王爷生存的属下,请小姐千万不要误会。” “你终究 ……。”萧婉眸色一暗:“还是不肯接受我么?” 君青蓝内心开始咆哮。她的话说的不明白么?你们为什么就是听不懂呢?! “下臣还有些要事需要处理,就此告辞。” 话说到这个份上俨然无话可说,唯有走为上策。君青蓝并没有去瞧萧婉是个什么神情,逃也似的飞快离开了凉亭。她甚至不曾回到大厅,直接出了萧家。 这小小一座庭院简直……太可怕了! “你终于出来了。”府门外,李从尧斜斜靠在倾墨结实的身躯上,半眯着眼眸瞧着她:“同萧婉的谈话愉快么?” 君青蓝呵呵,很想丢给他个大大的白眼。然而……不敢。 “萧小姐的话卑职听不大明白。” 李从尧瞧了她半晌,忽然勾了勾唇角:“是么?” 瞧他眼中眸光闪烁,君青蓝瞬间有一种恍惚。似乎萧婉方才同她说的话,眼前这男人什么都知道。然而……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直在大厅里么? “你……为什么出来这么早?”君青蓝这才觉出不对劲,李从尧比她出来还早? “该走的过场已经都走完了,本王不认为还有留下的必要。” 君青蓝眨眨眼:“王爷离开后直接出来了么?就没有去别的地方转转?” 莫非他方才躲在凉亭下偷听来着?不然怎么对萧婉的用意那么清楚? “呵。”李从尧低笑:“有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用耳朵听才能知道。何况……。” 他瞧着君青蓝,眸色意味深长:“内宅的事情,本王并没有兴趣知道。” 内宅?内宅!君青蓝的心在滴血! “走吧。”李从尧过来牵住君青蓝的手,却离着倾墨越来越远。 “去哪?”君青蓝诧异中瞧着李从尧。有马不骑,要走路回府去? “你不是答应了要去苗有信府上吃饭?”李从尧侧首瞧着君青蓝,饶有兴趣说道:“本王说过同你一起去。” 君青蓝眨了眨眼,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情。当初不过是为了早点打发姜羽凡随口一说,这人怎么还入了心?这是……真要同她一起去找苗有信么? “走快些。”李从尧猛然扯一下她手腕,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本王饿了。” 君青蓝险些被他给带的一个趔趄,唯有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您慢着些。” 怎么从不知道这人是个饿死鬼投胎呢?为了找口吃的,走的这么快! 不过,那人唇角似乎始终是勾着的。肚子饿这么开心?这些勋贵的心思真是越来越叫人瞧不懂了。 苗有信的院子就在萧梁家附近,中间只隔开了两户人家,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容喜上前叫门,功夫不大便瞧见苗有信从院中出来。 “端王爷?!”那人俨然被眼前瞧见的人给震惊了。 “听说你娘子做得一手好菜,本王饿了。” “快请进。”苗有信讷讷开了口,躬身迎接二 人进门。直到那二人走了老远,他才想起回身关门。 “君青蓝,你终于来了?”姜羽凡欢快的从凳子上蹦着起了身,一眼瞧见走在最前面的李从尧,面色也立刻僵硬了几分:“端王爷?” “不必客气。”李从尧朝他微微颔首:“咱们都是客人,坐吧。” “端王爷怎么会来这里?”姜羽凡到底也是勋贵世家出身,与苗有信不同。面对李从尧只有一瞬间的意外,却并不局促。笑吟吟瞧着他问道。 “饿了,听说这里有好吃的,就来了。” 姜羽凡眨眨眼,这话回答的没毛病合情合理。但是,怎么叫人听着就那么难以相信?端王府中还缺个好厨子么? 李从尧熟稔的很,已经捡了张凳子坐下。君青蓝却还讷讷站着,这么一来,他牵着她手指的那只胳膊便被高高吊了起来。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瞧着君青蓝:“你不坐下?” “哦。”自打那人说要一同来见苗有信,君青蓝就已经彻底成了木偶。听见他叫自己坐下,就乖乖坐下。 姜羽凡却瞪大了眼,眼神中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你……你们。” 他啊目光盯着两人宽大衣袖下紧握在一起的手,一瞬不瞬:“你们为什么牵着手?” 君青蓝到这时才猛然惊醒,她居然……同李从尧这么手牵手一起进了苗有信家?她拼命晃动着手腕,挣脱了李从尧的手指,面颊却火烧一般难堪。 太尴尬了! “她最近才大病初愈,身子虚的很,本王自然该多担待着些,免得叫她再出了意外。”李从尧一句话便轻描淡写的将二人牵手而行的事情给解释清楚了。 “原来如此。”姜羽凡长长舒口气:“原来是生了病么?我还以为你们……呵呵。” 君青蓝狠狠瞪着姜羽凡,幸好后面的话他识趣的不说了。要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出些什么来。 “君青蓝,你这些日子病的很重么?”姜羽凡无视了君青蓝眼中的敌意,瞧着她说道:“难怪我求见数次,端王府始终不肯放我进去见你。” 他目光灼灼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君青蓝坐立难安,只觉那人目光如芒刺一般。良久方才低低恩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苗大人,饭呢?”李从尧忽然勾了唇角,眉开眼笑,俨然心情大好,抬头瞧着苗有信开了口。 “就来。” 苗有信到了此刻才真的接受了李从尧要来他家里吃饭的事实。瞬间觉得整个院子都亮堂了。 “阿茹。”他一边擦拭着花树下的桌案,一边朝着屋里喊道:“快将你准备好的吃食拿上来。” 屋中有人脆生生答应着,纤细女子挑帘而出。阿茹半垂着面颊,笑吟吟端着托盘走至桌边。人还没有到,众人便都已经被浓郁的香气给吸引了去。 “今天苗大嫂做了什么好东西?”姜羽凡已经被香气牵引了心神,再也顾不得君青蓝和李从尧有没有牵手了。直接起了身,作势便要去抢阿茹手中的托盘。 156揽云阁密谈 阿茹巧妙的一个转身,自他身边擦过:“各位大人快请坐吧,布菜这样的粗活,还是叫奴家来做才是。” 说着话,她将托盘中放着的几个大碗给搁在了桌案上。袅袅的蒸腾的烟气中飘着几个元宝样的玩意,颜色却各不相同。趁着香气扑鼻浓白的汤,煞是好看。 姜羽凡瞧的食指大动:“这是什么?” “是二十四气馄饨。”阿茹微笑着说道:“我往日里在家里坐着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喜欢养养花。世间花朵种类繁多,花期各不相同。我闲来无事,便根据二十四节气采了不同的花晒干再腌制。难得今天来了贵客,我便将那些腌制的花酱馅料拿出来给各位做了馄炖,快尝尝合不合口味?” “这么费劲么?”姜羽凡吞了吞口水:“那我可得仔细尝尝。” “都尝尝吧。”苗有信微笑着挠了挠头:“阿茹就是心思灵巧,我都没怎么在意她经竟收了那么多的花酱。往日里她可是不给我做这么费劲的玩意,我今日也是托了大家的口福呢。” 姜羽凡早已等的不耐,端起碗来先喝了一大口的汤。神色愉悦而舒爽赞道:“苗大嫂这手艺真是一绝,光这汤就已经叫人鲜掉了舌头,你这又是什么讲究?赶紧告诉我,我回去也教教府里的厨子,回头做给我喝。” 阿茹抿唇一笑:“无非就是用鱼肉和羊肉炖出来的汤罢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只要火候够了,便不会难喝。” “鱼肉羊肉?”姜羽凡挠挠头:“这是什么讲究?” 君青蓝眨了眨眼:“鱼和羊不是刚好凑成一个鲜?苗大嫂果真心思灵巧。” 阿茹连连摆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只要你们喜欢,随时可以过来。” “哇,这馄炖可真好吃。”姜羽凡嘴里包着馄炖,含混的说道:“刚开始说二十四气馄炖,我还以为是甜的。没想到竟然是咸的?又香又嫩,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味。简直是世间极品。” “是么?”君青蓝咬了一口馄炖眸色略有些迟疑:“为什么我的吃起来却是甜的?汤水似乎也……。” 阿茹微笑着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口味喜好。上次君大人来用饭的时候,奴家就发现您似乎更加偏爱甜食。所以,特意将您的馄炖调成了甜味,用的也是腌制许久的米酒。至于鱼羊汤稍后给您单独盛上一碗,免得串了味道。” “阿茹的心思最细了。”苗有信勾唇微笑,眼底分明藏着骄傲:“知道姜小爷口味重,特意给他的馅料中多加了些味道。我偏爱辛辣,所以用了些番椒。只是……。” 他瞧一眼李从尧拱了拱手,显然有些忐忑:“王爷第一次光临寒舍用饭,并不大了解您的喜好。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很好。”李从尧淡淡应着。 君青蓝瞧他一眼。李从尧的神色一向清淡,脸上从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嘴里说着很好,但瞧他的样子实在瞧不出哪里像很好,只怕会叫人越发的忐忑吧。 “苗夫人。”就在君青蓝以为李从尧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将目光转向了 阿茹:“你这些手艺心思相当稀罕,即便是宫中的御厨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不知夫人师从何处?” 阿茹神色一僵,俨然没有想到李从尧会忽然同她说话,还问了这么个问题:“我……。” “阿茹没有师父。”苗有信接过了话头,替她说道:“她只是从小替家里做活做惯了,又爱动脑子。经年累月下来,才琢磨出这么一套厨艺出来。” “是么?”李从尧半眯着眼眸,脸上神色也瞧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观人下菜,只凭一面便能将各人喜好牢牢记在心里。这样的本事,只屈居在小小一个厨房之中,真真是有点可惜了。” 阿茹面色越发迥然:“王爷谬赞,奴家只是个寻常妇人。只要能伺候好夫君,让我夫君开心快乐,就已经是阿茹平生夙愿。”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瞧向了苗有信。苗有信恰也在此刻瞧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都在唇角勾出温暖而深切的笑容出来。 “你们的感情,真叫人羡慕。”李从尧终于低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君青蓝瞧他一眼,这人今天有些奇怪。他往日对陌生人是半丝兴趣也没有的,今天怎么同阿茹说了这么些话?不过是个厨艺心思稍稍出众的妇人罢了,有什么值得在意?这人也太多心了! 大约是因为马上就要大婚,所以瞧见人家夫妻恩爱,有些神经过敏的受刺激吧。君青蓝觉得自己洞若明火,微勾着唇角吃馄炖,心情大好。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回了端王府,直到李从尧将她给提到了揽云阁中时,彻底的终结了。 如今已然接近深秋,夜晚的燕京已经添了几分浓重的凉意。揽云阁地势开阔,四面没有遮挡,一枝独秀享受着八面来风。夏日里,这里自然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然而,在这种天气站在揽云阁上。那就是找刺激。 君青蓝的身上只穿着她在会嵇山出来时,匆忙换上的寻常衣裳,也不似李从尧有容喜给小心翼翼披上大氅。才站了片刻,人便几乎给冻透了。 “清醒了么?”一连听她打了数个喷嚏,李从尧才缓缓抬了眼。瞧着明亮琉璃灯下瑟瑟发抖的女子:“清醒了,就想想该怎么同本王说话。” 君青蓝吸吸鼻子,将衣襟紧了紧。王爷,您想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给点提示先?这么冷不丁的来这么一出,实在有点受不了。 “关于……萧姑娘,卑职以为。” “谁问你这个?”李从尧皱眉:“本王要你说的,是你这几日有什么重大发现!” 君青蓝长长舒口气,原来是这个啊! “的确有很重要的发现。”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声音也渐渐沉了下来:“卑职有理由认为,长乐公主意图谋反!” 李从尧挑眉:“哦?” 君青蓝原原本本将失踪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李从尧统统讲述了一遍。揽云阁中一时间静默无声。君青蓝吸了口气,抬手朝着手心哈气,用力跺了几下脚。 “容喜。”李从尧缓缓抬头,轻声说道: “给她那件披风过来,再点个手炉。” “是。” 容喜才进了偏殿就出来了,臂弯处搭着件厚实的披风,另一只手则端着只珐琅彩的手炉。 “君大人,请吧。”容喜笑嘻嘻将东西递给君青蓝。 君青蓝眨眨眼,这也……太快了。莫非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有了披风和手炉果真不一样了,君青蓝觉得整个人都亮堂了起来。李从尧这才朝着对面的椅子指了指,示意她坐下。 “这件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卑职……。”君青蓝敛了眉目:“卑职以为该将此事上报给皇上。长乐公主府地下工事工程浩大,占地极广,能从燕京城内直通到会嵇山中,仅凭长乐公主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完成。卑职以为,与她勾结那人的心思有待考量,只怕会对北夏不利。” “只凭这些指正长乐公主谋反,怕是皇上不肯相信。” “若一座地宫无法证明,那么里面藏着的兵器火药,还有堪称军队的黑营又如何解释?” “你能保证,如今那些玩意还在藏在原处不动?” 君青蓝沉默了。 她与陈墨白整出来的动静绝对不小。雷火弹爆炸的威力不容小觑,虽然燕京城的百姓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地下工事的主事者一定知道。他们的做法无疑是在敲山震虎,只怕地下藏着的兵器火药乃至军队都已经转移了。 “所以卑职认为此事得尽快上报。”君青蓝说道:“公主府中的火药兵器数量庞大,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转移完全。” “那么。”李从尧目光陡然变得冷冽而犀利,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做好迎接皇上愤怒的准备了么?” 君青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一个底层贱民出身的乳母能成为颇受盛宠的公主,本身就是件任何人都不敢想象的稀奇事。然而,这件事情却是真实存在的,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皇上对长乐公主绝对的宠信! 萧素儿和冯氏是当初在北宫一直追随着皇上的人。如今,这两个人皆权势滔天,足见皇上多么的念旧,他早已经将那些年在北宫的生活给刻入了骨髓。在他心里,大约除了萧素儿和冯氏,再没有人值得信任。 在这种局面之下,君青蓝告发长乐公主冯氏聚众谋反。即便因为证据确凿让皇上处置了长乐公主,接下来会如何?皇上能高兴么?他若是不高兴,他的怒火又该由谁来承担? “你肩上还背着秦家的血案。” 这句话终究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君青蓝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就这样,任她逍遥法外了么?” “人一旦有了野心,便不会轻易被消除。你此刻不必理会,总有一日出了头的疖子会彻底的溃烂。到那时想遮掩都遮掩不住了。” 不动声色,任其发展在找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才是硬道理! “与长乐公主相比,本王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情。”李从尧忽然抬了头,眼底有冰冷光芒飞快一闪。 157滚! “恩?”君青蓝对李从尧的话感到了意外。 在整个事件当中,莫非不是长乐公主谋反最值得人关注? 李从尧却浅抿了唇瓣,将眼眸微眯着。良久方才一字一顿轻轻说了三个字:“陈墨白!” 他素来是个淡漠的人,对万事万物似乎都不感兴趣,声音永远波澜不惊。然而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陈墨白三个字却仿若带着千斤的分量,沉重而冰冷。 “墨白?”君青蓝愕然:“他只是个受害者。” 君青蓝并不认为陈墨白有什么值得人更多关注的地方,她早就已经将他所有的嫌疑都排除了。 “受害者?!”李从尧唇角微勾,眼底带着几分讥讽:“一个受害者能在机关重重的地宫中来去自如?凭什么白营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能活着?” “还有我。”君青蓝指着自己鼻尖:“我也活着。” “你若非跟着他一起,能活着出来?” 君青蓝仔细想了想地宫中的情景,似乎真没有活着出来的希望。 “这人……。”李从尧半眯着眼眸说道:“能说动冯氏,成为她信任的细作,能在白营中独善其身,能闯过黑营重重机关,甚至能将你带出地宫。这样的人,绝不简单。” “墨白或许有些小聪明,但他做那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是么?”李从尧抿了唇没有再说话,眼睛却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 他的目光犀利如刃,似乎一下子刺入到她的心房当中,割裂翻绞。叫人疼的窒息。 “秦家族谱中有陈墨白的名字。秦氏案发时,秦家生还的人除了你只有他。如今长乐公主府的地下工事中又再度出现了他。而你们,则又成了白营中唯二存活的人。凡事若是有了过多的巧合,就成了刻意!” 言罢,李从尧垂首,自身边案几的抽屉中取出一物,扔在了君青蓝眼前:“你自己好好瞧瞧吧。” 君青蓝低头看去,桌案上躺着的是秦氏族谱。她接过去,一页页翻到了叫她们遭遇大祸的那一张上,仔细瞧着。 “怎么?” 良久,她忽然抬起了头来。眼底分明难掩惊骇。 李从尧仍旧闲适的坐着,俨然对她此刻的表现早就了然与胸:“发现了什么?” “墨迹。”君青蓝嘴唇哆嗦着,显然因为方才重大的发现而激动,连声音都发虚了。 “这一片的墨迹与别处不同,更深一些!” 这一页早已年代久远,上面的墨迹早不似新鲜墨迹一般浓重黝黑,有些许轻微的脱色,呈现出一种近似深灰的颜色。但记录着天启朝纪年的那一片墨色却分明更浓重而饱满一些,虽然差别相当的细微,却是真实存在的。 “上次瞧这一页时是在刑部库房中,当时只有一盏烛火,光芒暗淡。”李从尧说道:“揽月阁中的琉璃灯用的都是上好的鲛人鱼油,灯盏数量众多,所以比别的灯火都要明亮的多,自然也就能瞧出在别处所瞧不出的东西。”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 这个,原来才是他今日执意要在揽云阁中与她谈话的原因么? 墨色不同,自然就不是出自同一时期。天启年的记录分明是被人后期改动过的。 “任何氏族的族谱都有专人保管,决不允许外人私自接触。而接触过你们秦家族谱唯一的外姓人,就是陈墨白。” “你……。”君青蓝下意识伸手按向胸口:“您是在怀疑墨白同族谱案有关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君青蓝说道:“他只在同我父亲假认亲的时候才见过一次族谱,而他自己根本不曾亲手接触过,他没有篡改族谱的机会。而且……。” 她吸口气说:“在那之后,他就已经搬去舅舅的府上居住,根本就没有再同秦氏祠堂接触的机会。更何况,我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动机。” “恩。”李从尧淡淡应了一声,将族谱合上:“除了墨迹,这案子再没有任何证据出现。也只能暂时搁置。”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君青蓝抬头说道:“我曾在管州府中看过一个案子,有人用一种会自动消除痕迹的墨汁给人写了长借据。结果在一段时间之后,借据上的字迹消除。那人借此来逃脱偿还债务的责任。” 君青蓝的手指缓缓在族谱上滑过:“后来,是城中一个老字号的笔墨商人用了一种特殊的玩意涂在了纸上,使得那消失的墨迹重现,才使贼人伏法。若是我家族谱上天启年的纪念是被人后加上去的,那么他必然得使用什么手段将原先的自己抹除。那是不是说……。” 她抬头瞧着李从尧,声音有几分激动:“只要我们找到那个笔墨商人,买些他那种特殊液体回来涂在纸上。使原先写在纸上的自己重现,就可以证明秦家的清白?” 李从尧点头:“理论上,可以。” 君青蓝的眼睛立刻亮了:“如今,距离卑职重新回到镇抚司上值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卑职这就立刻收拾东西,前往管州府。” “不急。”李从尧摇摇头轻声说道:“你此刻贸然前往管州府,难免会叫人怀疑。且稍等几日,待到本王大婚之后,会向皇上提出沐休出游。自然可以带着你合情合理一同前往管州府。” 大婚?!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这么说起来李从尧是真的打算要娶萧婉了么? “你觉得萧婉如何?” “萧姑娘……。”君青蓝略沉吟着说道:“是个不错的姑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对王爷也倾慕有加。就是出身上,吃了些亏。不过,这应该不重要。” 正七品司户参军的女儿,怎么都不够资格成为亲王府的正妃。但她的身后有萧贵妃,萧贵妃身后有皇上。所以,只要萧贵妃不倒,萧婉的身份自然不可撼动。 “你希望本王娶萧婉么?”李从尧忽然吸了口气,狭长的凤眸一瞬不瞬魄视着君青蓝。目光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急切。 “我?”君青蓝愣了愣:“卑职自然希望王爷能与王妃珠联璧合,夫妻同心。” 李从尧这问题就有些奇怪了。他娶不娶萧婉跟她有什么关系? 轮得着她希望或是不希望么? 李从尧皱了眉:“本王的谋士说,萧婉代表了萧贵妃的立场。若是本王能接纳萧婉,皇上看在萧贵妃的面子上将会放缓对端王府啊压制。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这场大婚都对端王府有好处。本王想知道,你的想法如何?” “很好。”君青蓝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难怪李从尧今日肯去萧梁府上相看,原来早就瞧出了这桩婚姻能给端王府带来的好处。 “你走吧!” 君青蓝正自思量,冷不防听到李从尧下了逐客令。一抬头才发现他整个人忽然都冷漠了下来,原本苍白的面色忽然变得半透明一般,再度呈现出冰一般冷冽的色泽。而他狭长凤眸渐渐幽深,分明有什么在破碎。 “王爷……您……。” 这样的李从尧你人看着心惊,他这样子同上次发病一模一样。然而,这时候刘步仁正在会嵇山给陈墨白疗伤。这可怎么得了? “快走!”李从尧的呼吸陡然变的粗重,君青蓝能毫不费力听到空气中传来他扯动封箱一般的粗重喘息:“滚!” 最后一个字几乎从他齿缝中蹦出。容喜回过了神,一把扯住君青蓝的衣袖,将她迅速拉出了正殿。 “容公公。”君青蓝瞧着容喜,眼底带着几分担忧:“王爷的身体该不会……。” “王爷没事。”容喜笑眯眯瞧着君青蓝说道:“他只是生气了。既然王爷请君大人先回去,您便先回去歇着吧。” 是生气了么?君青蓝眨眨眼,这人还真是喜怒无常! 她才下了台阶,容含便鬼影一般自道边的大树后飘了出来:“呵呵。” 那人低笑着围着她转了一圈:“你可真有本事,居然能惹的王爷大怒。” “我?” 君青蓝瞪着眼,才说了一个字,容含忽然就飘的没了影子。君青蓝气结,关她什么事?你们端王府一个两个的,都有毛病吧!!! 这一觉,君青蓝睡的异常踏实。在遭遇大难时诸多的梦想,到了现实,都抵不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然而,才刚刚到了辰时,君青蓝就被巨大的砸门声给惊醒了。 “君大人快起身。”容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王爷请您尽快穿戴整齐,立刻随奴才出城去。” 君青蓝皱眉翻了个身并没有动弹。那人真奇怪,叫她滚就滚,叫她立刻去就得去么? “君大人,请您快这些呐。”容喜该是真的急了,声音都变了调:“出大事了!” 大事两个字叫君青蓝一激灵,猛然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李从尧发病了?这可不成,还指望着他带自己去管州府呢。 她三两下穿好了衣服,随便将头发拢了拢便开了门:“出了什么事?” 房门外,容喜一身赤朱色宦官服侍规规矩矩站着。一张面孔却早因为焦急而扭曲了,似乎连眼睛中都着了火。 “大人,快随奴才一起走!”容喜一把抓了君青蓝手腕,不由分说便往院子里扯。 158太诡异了! “你别急,我还没有洗漱呢。”再急也得容人洗脸净面不是?就这样子出门见人,她可做不到。 “那……那您快着些。”容喜放开手,在她身旁候着。他却好似根本站不住,不停的跺着脚,不断长吁短叹。 君青蓝瞧他真的着急,便匆匆洗了脸漱了口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喜素来沉得住气,连他都能成了这个样子,足见事情的严重性。 “哎。”容喜重重叹了口气:“萧姑娘……死了。” “……谁?” 君青蓝眨眨眼,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容喜口中的萧姑娘是什么人。 “就是司户参军萧大人家的小姐萧婉萧姑娘!” 君青蓝脑子里轰的一声,立刻浮现出昨日瞧见那鲜活的花儿一般的娇嫩面颊。好端端一个人,一夜之间怎么就……死了?! “上报大理寺了么?” “上头不允许上报。”容喜说道:“萧家人,王爷此刻都在案发地。连宫里面都去了人,只是……。” 案发地? 君青蓝心中一凝,这么说,萧婉并不是死在萧家? 容喜声音略顿了一顿说道:“萧姑娘死法有些蹊跷,所以,王爷才命奴才立刻请君大人过去瞧瞧。” “走吧。” 君青蓝听出事态严重,不敢耽搁,立刻牵了踏雪出来,与容喜一路出了城。 半路上,从容喜断断续续的诉说当中,君青蓝对萧婉的死多少有了个了解。她的尸首被发现在城外一户农庄里,初步断定是中毒身亡。至于还有什么蹊跷,容喜却死活不肯说了,只说叫她自己到时候亲眼去看。 二人打马出城,速度飞快。离着案发的农庄还有二里地就远远瞧见了五城营的兵马封锁了道路。 “萧姑娘身份特殊,死状又……。”容喜凑近君青蓝低声说道:“所以,皇上下旨封锁了消息,不允许百姓靠近观看。” 君青蓝不由凝了眉,想要封锁消息,怎么用了五城营的兵马?那些人可都是燕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浪荡子,嘴巴能把门? “五城营领军校尉萧承是贵妃娘娘母族之人。” 这就说得通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萧婉的死是有多见不得人,居然得精心出动这么多人马来,只为了不让这消息走漏。 二人行至路障处,并没有人来阻拦他们。显然,他们二人的自由出入已经得到了上头的默许。进了庄子又走了不大一会,便能瞧见一颗参天的大树下围着数条身影。李从尧赫然就在其中。 “那里。”容喜朝着大树指了指:“便是发现他们二人尸身的地方。” “他们?!”君青蓝有些意外。死的不是萧婉么?怎么还有旁的人? 容喜面色带着些微的赧然,并不肯再多说什么,只尴尬笑一笑说道:“大人只管自己去瞧吧。” 君青蓝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容喜,自己徒步朝着树下人群走了去。 “你来了。”李从尧 第一个瞧见她:“此处,便交给你吧。” 言罢,他便转身走了。那人俨然早就不愿在此处过多停留,只是碍于情面不得抽身。君青蓝的到来终于解救了他。 “君大人,你快瞧瞧,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婉儿。”萧梁一双泪眼纵横,瞧着君青蓝便似瞧见了救星。一把扯了她手腕,再不肯松开。 “萧大人还请节哀,我自会尽心竭力。” “你就是君青蓝?” 斜刺里尖锐的阴柔嗓音将君青蓝吓了一跳,只觉眼前一暗,叫人挡在了她的身前。君青蓝抬头瞧去,眼前站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宦官,长的又高又胖,满面的横肉。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便似在脸颊上划出的两条细细的缝。 此刻,那人眯着眼睛瞧她,那脸颊上便只剩下两条黑线了。 “这位公公是……。”君青蓝依稀记得,上次在萧梁府中时,似乎瞧见有这么一个人跟在萧贵妃身边伺候。 “杂家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总管玉海。”那人抄手站着,满面的骄傲。 都说奴肖其祝,这位宦官玉海恰与萧贵妃一般的狂放。 “杂家是奉了贵妃娘娘的旨意前来监视你们这些人办案子。你们务必得将事情办得仔细妥帖,杂家会替娘娘盯紧了你们。若是叫杂家发现你们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呵!” “公公放心,君青蓝对于任何的案子都会慎重。” 玉海高昂着头颅盯着她瞧了半晌,方才冷冷哼了一声:“杂家还有句话要替娘娘交代给你,你务必得记好了。” 玉海声音顿了顿,神态越发的倨傲,恨不能将下巴直接翘到了天上。猛的瞧上去,倒是有几分萧贵妃的影子。 直到将架子端足了,他才慢悠悠开了口:“娘娘说,今日无论你瞧见了什么,都得守口如瓶。若是有一星半点泄漏出去,唯你是问。记住了么?” “记住了。”君青蓝点点头,并不打算同他计较。 世间素来有句古话,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越是这样身份的奴才,越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实在没有同他们争论的必要。她如今最关心的,却还是萧婉的死因。端王的婚事才刚刚出现点苗头,萧婉忽然就死了。这事怎么想着,都叫人觉得不同寻常。 加上容喜一再强调萧婉死的蹊跷,多少叫人有些好奇。君青蓝很想见识一下,到底怎样的死法,能叫见惯了风浪的容喜都觉得蹊跷。 “玉公公,我可以过去了么?” 君青蓝等了半晌,玉海却始终挡在她身前,半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那人将眉峰紧颦了,眸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去吧。”玉海抿了抿唇,终于挥了挥手,允许君青蓝离开。 萧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君青蓝侧目飞快瞧了他一眼。他面上的悲伤不似作伪,但眼底分明还带着几分愤恨。因为萧婉的死? “婉儿的尸首就……在那颗树下发现。” 君青蓝才朝着树下瞧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气,再不会想到萧婉居然是这么样一个死法。简直 ……太蹊跷了! 树下的死尸有两具。其中一个是萧婉,另一个却是个五官端正的陌生男子。二人直挺挺比肩躺在树荫里,然而两人的衣襟下摆却是紧紧系在一起的,打了个结实的死结。 这并不不是最不同寻常的地方,最叫人震惊的是这二人尸身的头顶。在他们头顶九尺处最粗壮的一根树枝上,吊着童男童女两个纸人。纸人的手艺极好,色彩比例都与真人一般无二。若不是因为重量太轻总给风吹起,恍惚中便要叫人以为树上吊着的是两个真人。 即便如此,在这青天白日里毫无征兆瞧着这么个场景还是诡异的叫人心底直冒冷气。她忽然有点可怜发现萧婉尸体的那个农户,据说他是在天色未明下地干活时路过这里瞧见的他们。当时只怕吓了个半死吧。 “那两个纸人属下已经检查过了。”唐影悄无声息贴近君青蓝:“在他们天灵处各刺入了一根银针。” “哦?”君青蓝挑眉,颇有些意外。书上吊着的不是两个纸人?在纸人的头顶刺入银针,这是什么操作? “将那两个纸人放下来,我要瞧瞧。” 在如今的君青蓝心中,那两个纸人已经不再是寻常的纸人。直觉告诉她,那个应该是与萧婉案有着重要联系的证据。 “好咧。”唐影速度极快,话音未落,便已经飞身上了树。手起刀落,两个轻飘飘的纸人便呼一声朝着树下坠落了来。 容含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将纸人接在手中,平放在了树下尸体的旁边。远远瞧上去,便似一下子死了四个人般。 君青蓝瞧了眼两个纸人便狠狠颦了眉。方才在高高的树上吊着看不大清楚,如今到了眼前才发现,这两个纸人的衣裳外貌相当不同寻常。 右侧的女童肤色净白,含笑而立,眉心处有米粒大一颗胭脂红痣。她的面目与寺庙中观音菩萨身边的龙女一般无二。而她身上的衣裙却并非起初想象中以油彩画就,而是以上好的衣料制成后再套在了纸人的身上。那一身衣服瞧着就知价值不菲,上面的祥云仙鹤栩栩如生。 既然有了龙女,左侧的男童除了善财童子再不做他想。 难怪这两个纸人吊在树上的时候能够以假乱真,就是因为他们身上穿着的是真的衣裳。将这样两个纸人吊在树上,绝非偶然。 君青蓝蹲下身子,将手指在纸人顶心天灵盖探过。果然摸到细微的突起,瞧那形状的确是一根针。针尾用红色的丝线缠裹,露出来半个指肚长短。她攥住针尾用力向外拔,发现银针足足有九寸长。 而在这两尊纸人的衣襟下摆竟如萧婉和那男子一般,是牢牢系在一起的。打的也是一般无二的死结。 君青蓝的目光朝着那颗大树打量了去。 纸人吊于树上九尺处,顶心刺入九寸长银针,纸人同死者的衣襟都被系在了一起。眼前所见种种叫她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祥。 这些事情绝非偶然! 这样的死法,君青蓝此生头一次见到。也难怪萧贵妃要封锁消息,因为实在……太诡异了! 159两具死尸(一) “君大人。”玉海抄着手眯眼朝这边瞧了过来:“你走来走去的瞧那纸人做什么?娘娘要的是萧姑娘的死因。你瞧这个纸人就能瞧出真相来么?” “呵。”君青蓝目光清冷朝他瞧了去:“凡是案发现场出现的东西都是重要的证据,说不定就藏着什么线索。公公只一味催促着君青蓝查探死尸,莫非您早就知道了死因?那么,还请公公不吝赐教吧!” 玉海被他一句话噎的冒了火,弹出兰花指恶狠狠指着君青蓝:“大胆!” “唐影。”李从尧蓦地抬了抬眼,朝着树下瞧了一眼淡淡说道:“清场。” “但凡阻碍君大人办案的闲杂人等,一律打出去!”他说。 玉海彻底哑了嗓子。即便他后台再硬,命却是软的。这种时候,没必要跟刀子硬抗。 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那人的眼风从不曾瞧向过这里。她能感觉出,昨日他分明还有迎娶萧婉过门的打算,今日这人就横尸此处,还是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这对于他来说,该是一种致命的侮辱。 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还能做到如此的淡然?莫非,他对萧婉就如此不在意么? “君大人。”萧梁握着拳低声开了口:“婉儿,绝不会同一个男人不明不白死在一起。她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萧姑娘的死因为何我现在并不能回答你,一切都得靠证据说话。我现在要未她验尸,萧大人不如到一旁等候?” “我……。” 萧梁刚要开口,却忽听身后有人一声大喝:“都滚开!小爷的马你们也敢拦着?!” 众人侧目去瞧,便见烟尘滚滚中,一人一马飞快冲了来。 君青蓝瞧的眯了眯眼,是姜羽凡?!萧婉的案子不是要封锁消息么?这人怎么来了? “呵。”姜羽凡眼睛尖,一眼便瞧见了君青蓝,勒马哈哈笑道:“我就知道,哪里有死人,一准得有你君青蓝。小爷来的不亏。” 君青蓝默了默,对与您这夸奖,一点都不觉得骄傲是怎么回事? “姜……姜小爷,您怎么……?”萧梁瞠目结舌瞧着姜羽凡,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羽凡下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萧梁:“自然是皇上叫我来的,你去替小爷将马拴好吧。这里既然有我和君青蓝在,就不需要你们任何人了。” 萧梁盯着手中的缰绳面色分明黑了一黑。然而,谁又敢去招惹燕京城里这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萧梁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低下了头,默默牵着马退开了。 “你为什么会来?”君青蓝并没有萧梁那么容易打发,清眸一瞬不瞬盯着姜羽凡。 “方才不是说了么?自然是皇上命我来的。不然,你以为谁爱天天来和这些死尸打交道?”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萧婉这样的死法绝对称不上光彩,萧贵妃有意将这事情遮掩,才会命五城营兵马设下路障。皇上宠爱萧贵妃,自然对她言听计从。 按理,这事除了端王府和萧家人,不该再有第三者知晓。皇上怎么忽然又叫姜羽凡搀和了进来? “我的话你也怀 疑?”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垮了脸,觉得内心受了重伤:“皇上一早就宣了我进宫去,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这事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我这才急急忙忙赶来了。我想,大约皇上并不知道你也在场吧。不然,也不需要叫我来这里瞧着了。” 这话倒是能说得通。无论萧婉为何会死,萧贵妃和皇上都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而萧梁和玉海却都不是查案的料,估计想来想去在皇上心中,唯一值得信任又有能力胜任的便只剩下姜羽凡了。 “既然来了,那便一起瞧瞧吧。” 君青蓝从不担心姜羽凡会给她添乱,相反有他在这里能帮她记录下许多事情。她走在萧婉身边,仔细观瞧。 萧婉面孔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头发也一丝不苟的挽着个牡丹髻。头发,耳朵,脖颈上带了整整一套牡丹国色的头面,富丽堂皇。然而,她眉心处分明有一团黑气凝聚,使她的面色些微发黑,即便是涂抹了白胭脂也无法掩盖。她将萧婉衣袖上卷,露出她的手指来。她指端的甲贝也带着隐约的黑气。 萧婉的另一只手紧紧按在小腹上,任人如何的拉扯始终拉不开。 君青蓝又去瞧那男尸,与萧婉状况差不多。只是因为他并不曾化妆,面色教之萧婉更加黝黑。口鼻,耳朵,眼角边都有黑色的液体流淌凝固后的痕迹。 “是中毒!”姜羽凡斩钉截铁说道。 君青蓝不置可否,清眸一瞬不瞬仍旧盯着地面上两具死尸。 “我明白了。”姜羽凡说道:“你原先说过,人的眼睛会撒谎,不能只凭眼睛直观的查看就断定一个人的死因。还需要很多的证据。” 他的手指点向萧婉:“她脸上擦着香粉,嘴唇上涂了口脂,指甲上又涂了蔻丹,会掩盖她尸体死亡后呈现出的自然色泽。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擦干净她的脸,再挂掉她指甲上的蔻丹?” 他这话说完,萧梁立刻紧张了:“大人,还请给小女留些颜面吧。” “你要面子做衣服么?”姜羽凡斜睨着萧梁,冷声说道:“你是要真相还是面子?” 萧梁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却分明心有不甘,拿眼睛可怜巴巴瞧着君青蓝。 “也不必这么麻烦。”君青蓝终于开了口:“只消以银针刺喉,便能瞧出她是否中毒。” 萧梁如盟大赦,不着痕迹朝着君青蓝拱了拱手。姜羽凡却瞪了眼:“当初你想查探南疆公主是否中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记性好着呢,方才所说的办案方法,可不就是在君青蓝查探南疆公主案的时候亲口说的么? “那时候南疆人不许触碰公主的死尸,我只能那么说。现在就不同了。” 说着话,她将从纸人头上拔出的银针取出,刺入到萧婉咽喉当中。待到银针取出时,分明瞧见银针的底部已经变做黝黑。 “果真是中毒!”君青蓝盯着银针,若有所思。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呐。”姜羽凡说道:“居然还带着银针出门。” “这不过是就地取材罢了。”君青蓝微笑着朝树下纸人努了努嘴:“银针原先是插在他们头上的物件。” 说着话,她取了手帕出来,将末端变作黝黑的银针包在了帕子里递给姜羽凡:“既然你来了,这东西就由你带回去。尽快检验出是什么毒吧。” 刘步仁如今并不在端王府,君青蓝自己对于毒药的检验并不是特别拿手。既然姜羽凡来了,自然也得叫他有到来的价值。这种事情交给他,最合适不过。君青蓝相信,他一定能给自己个满意的答复。 姜羽凡接过她递来的手帕,却站着半晌没有动弹。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那两具纸人瞧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你说,纸人头上都插着银针。还有一枚不是么?我想瞧瞧。” 君青蓝将手帕中包着的另一根银针递给姜羽凡。他郑重接过,眼底面色都呈现出一派难以想象的凝重。君青蓝对他这样的表现多少有些意外。在她印象中,姜羽凡素来对任何事情都不怎么上心,即便功名利禄也素来瞧不上眼。居然对这么小小一根银针……如此慎重?! “这个……。”姜羽凡将银针翻来覆去瞧了许久才抬起了头来,然而他的眉峰俨然是颦紧的:“这个是从哪里找到的?还请你祥祥细细再给我说一遍吧。” 君青蓝本就觉得那两根银针出现的蹊跷,瞧他如今这般姿态便也郑重了:“就是纸人头顶的百会穴。” 姜羽凡随君青蓝走在纸人边,眼瞧着君青蓝抬手,朝着纸人头顶正中指了指。银针虽然很细,但在纸人头顶插入再取出之后,还是在头顶上留下了细小一个针孔。姜羽凡仔仔细细瞧了瞧两个纸人头顶的针孔,目光最终定格在死尸及纸人紧紧系在一起的衣衫下摆上。 “这样的死法我……以前听说过。”他说。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从目前情况来看,很像是私奔殉情。” “不。”姜羽凡坚定摇头:“并非殉情那么简单。” 他缓缓抬了眼,瞧着君青蓝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是配-天-婚!” 君青蓝皱眉,配天婚是什么?她居然……从来都不曾听说过。 然而,就在姜羽凡这话才出了口,便瞧见萧梁整个人都似被雷劈了一般,忽然就静止不动了。连李从尧都朝着这边瞧了来。 配天婚居然,如此不同寻常? “大约在八年之前,因为某些原因京城中并不太平,死了许多人。”姜羽凡略一沉吟,似乎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方才继续开了口。 八年之前正是先帝驾崩,皇子夺储的多事之秋。燕京城位于天子脚下,自然会受到夺储之战的波及。那一年从春日到深秋,燕京几乎天天都在死人,惨烈的争斗使京城人口锐减。先皇的子嗣也在那场争斗中尽数折损,这才便宜了北宫中被人遗忘了的那个孩子。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他作为先帝唯一存世的子嗣顺理成章登上了皇位。 彼时的君青蓝还在管州府的家中无法无天。虽然她并不曾经历那一场叫人谈之色变的屠杀,但她不会忘记那一阵子紧缩在父亲眉心的阴云。 她相信,姜羽凡所说的那一句死了很多人,一点都不夸张。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因为什么事情。京城里有个应天道人忽然就火了,成了家喻户晓人人敬仰的神仙。” 160两具死尸(二) “我知道应天道人为什么忽然就受到了众人的敬仰。”萧梁忽然开了口,他的眼底分明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恐惧。虽然年代久远,俨然想起当年事他心中的敬畏仍旧半点不少。 足见当年那事,影响的深远。 “那时,每到了夜晚,京城里时常会发生一些诡异而恐怖的事情。”萧梁吸了口气说道:“每当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便会听到疆场厮杀的声音,或者凄厉的哭喊声,但当你出门查看的时候,门外分明什么都没有。而你一睡下,那些恐怖的声音便会再度出现。接下来,外城中开始爆发了可怕的热病。在夺嫡之战中幸存下来的青壮年开始虚弱无力,卧病不起。” 姜羽凡奇道:“我只听说有个应天道人厉害的很,救了很多人。这当中居然还发生了这么些事情?” 萧梁点头:“下官那时刚刚来到燕京,暂时住在外城一座旧屋之中,而这些事情大多都发生在外城的百姓之中,如姜小爷这般居住与内城的钟鼎世家的贵人,自然没有下官身临其境了解的更加透彻。” “应天道人最早出现时,是以一个游方郎中的身份赠医施药。他的药的确厉害,服用不超过五剂,热病便能够有效缓解。却反反复复始终不得根治。后来,应天道人设坛占卜之后才发现了真正的问题。” 萧梁声音略略一顿,瞧了眼躺在地面上的萧婉,眼底便浮起丝悲伤:“应天道人说,热病之祸的源头并非病灶而是**。只因在夺嫡之战中伤亡太过惨重,且大多都是不曾婚配的青壮年。所以,他们死后并不甘心,化成了荒郊野外的厉鬼,游荡在天地之间。每到入夜时分,他们就会重现天地,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来吸取精气。这便是京城夜晚时常听到鬼哭和热病不退的原因所在。” 君青蓝皱了皱眉,所谓天灾大多**。说什么冤魂不散,你若想索命只管找当初害你性命之人,怎会出现大面积人员伤亡?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萧梁郑重说道:“这道人也真真有几分本事。经他占卜之后,还真就找到了此事的解决之法。便是……。” 他再瞧了一眼萧婉,眼中却分明带了几分不解:“便是,配天婚。” “配天婚这事我是听说过的。”姜羽凡说道:“说的是将一男一女两个死者的衣襟捆在一处,经过他作法之后,便可以让那一对男女以夫妻的名义直飞天界,度化成仙。然而,配天婚却需要许多苛刻的条件。” 姜羽凡正色说道:“首先,得双方男女八字相合匹配。再者,时辰一定要经过应天道人的精心测算,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第三,便是需要引路天童。也就是天上的童男童女开道,方才能够接引他们上天庭。” “咱们这些俗人肉眼凡胎,自然请不来天上的童男童女。所以,应天道人就让配天婚的家庭,到纸扎店中去请金童玉女的纸人回来。然后,他会在纸人百会穴中刺入九寸长银针来给纸人开灵智。再选择生命精元汇集的场合,以红绳将纸人吊与离地九尺之处。他说因为天庭有九十九重天,此法便是暗合了九九极数之 理。再经过他法力加持之后,这一桩天婚便算是配成了。” “正是。”萧梁点头说道:“正是因为应天道人不断的施法,燕京外城的夜晚渐渐平静了,热病也彻底得到了杜绝。从那时开始,百姓们便将他给当成了活神仙,应天教也日渐红火起来。” “咦。”姜羽凡奇道:“配天婚配的只是死人么?我怎么听说,活人中也盛行配天婚呢?” “正是如此。”萧梁说道:“在应天教兴起的头几年,配天婚的确只用于死人之间结姻亲。但,到了后来,有很多不被世俗接受的男女为了能够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也会请应天道人来配天婚。但凡被天婚祝福的男女,任何人不得反对和拆散,一时间配天婚在燕京城乃至附近的郊县相当盛行。” 君青蓝皱了眉:“所谓天婚,也无非就是拿死人做文章。即便真的能结成了夫妻,也终究成了死人,这还有什么意义?” 姜羽凡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陷入爱情中的男女都是傻子?他们宁愿相信死后能到天庭中去做一对快乐的夫妻。人都死了,能不能成为快乐的夫妻,谁知道?”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即便在萧梁口中,应天道人和应天教似乎神圣不可侵犯。但君青蓝却始终觉得,配天婚这种事情听起来诡异的叫人不舒服。这事始终带着几分邪性,怎么看都不似好事。 君青蓝侧过了头去,瞧着静静躺在树下的萧婉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无论从任何地方瞧起来,萧婉此刻的死状都与传说中的应天教配天婚一般无二。然而,作为马上就要成为端王妃的萧婉来说,有配天婚的必要? “萧大人,这个男子你可认识?” “不认识。”萧梁毫不犹豫摇头:“老夫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老夫也……不相信婉儿会同这人配天婚!一定是有人想用这个法子来羞辱我们萧家,羞辱端王爷。还请几位大人尽快查明真相,还萧家和端王府一个公道!” 萧婉的死将端王府与萧府的联姻彻底的断绝了。萧梁在这个时候,却还是强硬的将端王府与萧家绑在一起。俨然,他比谁都清楚。只有捆绑上端王府,君青蓝才会尽心尽力来解决这件事情。在燕京城这种天子脚下,他一个司户参军女儿的死,实在无法引人注目。 君青蓝扭头瞧向了李从尧,那人狭长凤眸之中一片波谲云诡的幽深,分明有什么正在一点点的破碎,叫人看着心惊。君青蓝心中一颤,从方才姜羽凡说到配天婚时,他的神色便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世上居然能有叫李从尧这么在意的事情?她侧目瞧向萧婉,原来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样重要么?君青蓝不明白,自己心中没来由那一阵酸涩是因为什么。却迅速别开了眼,并没有在意。 “既然这件事情同应天教有关系,咱们就一起去应天教看看吧。” “只怕是去不了了。”姜羽凡叹口气:“应天教早在四年前便已经在燕京城中消失。” “……恩?”君青蓝挑眉,对这话颇有些意外。 “没有人知道应 天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整个教派人去楼空。莫说是人影,连守门的黄狗都没有瞧见一只。” 君青蓝瞧一眼姜羽凡,这人虽然说话有些夸大其词。然而,应天教在燕京城中消失了,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 不是说应天教颇得民心么?不是说应天道人道法通天法力高强么?怎么忽然就……消失了?这事情,便似萧婉的死一般,处处都透着蹊跷。 “既然应天教早就绝迹,怎么能来配天婚?”萧梁的脑子难得灵光,忽然就瞪大了眼:“我的婉儿,一定是被人栽赃嫁祸了!” “王爷!”萧梁瞧向李从尧:“您可一定得为婉儿做主啊!” “这件事情。”李从尧半垂着眼眸,淡淡开了口:“还是报由皇上来定夺吧。” 这是君青蓝第二次见到皇上。与上次在南疆公主案中见到的皇上有那么几分不同。那时,皇上被两国邦交的事情烦扰的夜不能寐,面颊上始终带着几分疲惫。如今,他神清气爽,周身都在散发着帝王的威严。 萧贵妃坐在皇上的身边,眼睛已经哭得肿了,梨花带雨的柔弱不堪,皇上亲自拿着帕子给萧贵妃擦拭眼泪。这样的举动叫君青蓝惊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传闻中,皇上对这位年长她许多岁的萧贵妃极尽宠爱看来是真的,若非被这身份连累,大约他们也会像尘世中大多的寻常百姓夫妻一般,心无旁骛的恩爱一生吧。 “皇上。”萧贵妃抽抽搭搭瞧着北夏帝,声音虚弱而悲切:“臣妾不相信婉儿是个那么糊涂的人。这事情中一定有问题,您不能叫婉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北夏帝并没有立刻回话,浅抿着唇瓣,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贵妃瞧他一眼,哭声大作:“婉儿是臣妾的亲表妹,她的脾性人品臣妾自然都是了解的。正因为如此,臣妾才力荐她成为端王妃。端王爷一表人才,婉儿怎么可能舍了这么一个良人去跟个杂种配了天婚?臣妾相信,一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们萧家,想要叫臣妾在皇上面前失了颜面,好遭到您的厌弃。” 萧贵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说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若非臣妾独占了皇上的爱,也不会叫人对婉儿下了手。说到底,无非就是想要打击臣妾的一种手段罢了。若是皇上不肯还臣妾,还萧家一个公道,臣妾今日索性自请回北宫算了。有这么一个死的有亏的表妹,臣妾还有什么脸来做这个贵妃呢?” 说着话,她忽然挣脱了皇上的怀抱,重重跪了下去:“请皇上褫夺了臣妾的封号,放臣妾回北宫去吧。” “爱妃你何故如此?”萧贵妃的自请下堂一下子便叫皇上慌了手脚,再也顾不得维持所谓的威严。立刻起了身,以双手去搀扶萧贵妃:“爱妃快起来,有话,咱们好好说。” “那么皇上是答应臣妾要彻查此事了么?” 萧贵妃水汪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刺的北夏帝心都痛了:“朕……。” “皇后娘娘驾到!”恰在此时,一声大喝,响彻云霄。 161 皇后驾到 这是君青蓝第一次见到张皇后。 说起来,北夏帝这位皇后的生活也算是相当坎坷。她的曾祖父是北夏第一大儒明镜先生张许。张家最辉煌的时候,曾有门下弟子三千,连皇上见了明镜先生,都要下轿步行以示尊重。 虽然从张皇后父辈那一代便开始醉心权术 ,然而张家数代人积累下来的声望,还是叫他们成了北夏最受人敬仰的家族。张皇后顶着这样的光环,在父兄叔伯的支持下斗败了所有的竞争者,稳稳当当成了皇后。 然而,北夏帝独宠萧贵妃的事实,让这个一人之下全国最叫人艳羡的女人瞬间成了笑话。皇帝亲政近十年,后宫空虚一无所出。即便是身为皇后的张氏,也从未尝试过做母亲的滋味。 身为皇后,竟被一个中人之姿的贵妃压制的不得喘息,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张皇后虽然名义上拥有统领后宫的权利,然而真正的权利实际上却牢牢掌握在萧贵妃手中。 皇宫内外谁不知道,这位张皇后,就是个摆设。 君青蓝以为,如此无足轻重的女子,该就是个借助着祖宗光环安居后宫的普通女子,所以当她见到张皇后的时候便深深的震惊了。 她这一生也算是见识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美人。李雪忆清冷高贵,不染凡尘;姜盈活泼娇憨,玉雪可爱。她以为见识过那样两个女子之后,天下间再无美人。然而,这位张皇后却拥有着与她们两个完全不同的风姿。 她优雅清贵,气质芳华,举手投足之间都自然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气度。芝兰玉树这样的词汇往日只能用在男子身上,然而,当你见识了这位张皇后才知道,所有美好的词汇她都当之无愧。 在她的身上,即拥有女子的柔婉美丽,又拥有着如男子一般的清朗挺拔。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叫人瞧一眼就深深印在脑海中,再也无法忘记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与张皇后在一处,萧贵妃简直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君青蓝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面对这样优秀出色的女子如何能做到坐怀不乱,而去宠幸牵挂那样普通的一个女子? “你来做什么?”北夏帝的目光自张皇后身上淡淡扫了过去,无喜无悲,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厌恶:“你身为一个皇后,未经通传便私自上殿,身边连个宫女宦官都没有,成何体统?” 萧贵妃则在那一瞬间闭了口,再度恢复成如常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姿态,小鸟依人般偎在北夏帝身边,目光冰冷如刺,凝视着张皇后。 “听闻皇上正在处理萧婉的事情,臣妾对此事也有些看法,故而特意前来,想请皇上听完臣妾的想法之后,再对此事做决断。” “这是我们萧家的事情,就不劳皇后娘娘操心了吧。”萧贵妃冷哼着开了口,眼底分明带着几分不屑。 “贵妃此言差矣。”张皇后抄手而立,萧贵妃明显的讥讽和轻视,并未叫张皇后恼怒。她只微微一笑 ,目光不卑不亢瞧着帝国后宫中实际的掌权者,慢悠悠开了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还分什么你的萧家,我的萧家?整个北夏的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百姓的事情便是皇上的事情。贵妃难道以为不是么?” 一句话成功的将萧贵妃的话给噎了回去,她瞪着眼,恶狠狠盯着张皇后,良久方才冷冷哼了一声:“本宫没有皇后说话漂亮,但本宫是个明白道理的人。皇后久居深宫,每日只会吃斋念佛,只有本宫才是个苦命人,每日为了后宫里这些事情劳心劳力。既然皇后已经安逸惯了,便只管继续安逸吧。” 张皇后微微一笑:“贵妃这话又错了。本宫是皇上昭告天下名正言顺的皇后,无论曾经是否管事,于情于理,后宫及天下女子的事情都该由本宫管理才是。旁的事情本宫从前可以不过问,然而今日这事涉及到了萧婉,本宫便不得不出面了。” “皇上。”张皇后瞧向北夏帝幽幽说道:“萧婉乃是贵妃的表妹,又险些与端王爷定下婚盟。那么,无论是贵妃还是端王爷便都没有资格再过问萧婉的案子。因为他们都是与死者萧婉有关联的人物,难免会因为感情影响了自己的理智,从而做出有悖案情的判断。若是臣妾没有记错,咱们北夏的律法就曾经有过规定,与案件相关之人在案情审理过程中应当回避。不是么?” 北夏帝皱了皱眉:“是有这么一条规定。皇后忽然提起这个,莫非你还想要亲自参与审理此案么?” “臣妾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张皇后微笑着摆摆手:“臣妾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提醒皇上莫要忘了案件回避法则,以免落了御史台儒生的口实。二来则是想为皇上保举一人来侦破此案。” “呵。”萧贵妃冷哼着说道:“皇后说的如此大义凛然,还不是想给你们张家脸上贴贴金?本宫似乎从没有听说过张家有这方面的人才呢。” “皇后!”北夏帝冷了脸:“事关人命,不是你一介妇孺能够插手之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皇上何不听臣妾将话说完?”张皇后并没有惧怕与皇上的冷漠,微笑着说道:“臣妾身为您的正妻,北夏的皇后,自然该替皇上分忧,哪里如旁人一般总做一些让皇上困扰之事?臣妾自然知道张家没有能够胜任此事之人,臣妾今日来只想给皇上保举一位能人。臣妾相信,若是他愿意出面,一定能将此案调查的水落石出。” 北夏帝皱了皱眉:“你说的是谁?” “就是锦衣卫百户姜羽凡姜大人。” 众人一惊,再没有想到张皇后此刻提到的人竟然会是姜羽凡。 “姜大人是贞容大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亲表弟。又在锦衣卫中出生入死多年,无论见闻,头脑手段都非平常勋贵可比。臣妾相信他定然有法子查明此案。而且……。” 她的目光慢悠悠从李从尧身上扫过,意味深长。 “萧婉是皇上钦赐的未来端王妃,又是贵妃的表妹。而她的死法听说……不大能见得光。臣妾以为,为了顾全皇上和端王府的颜面,她的死亡原因无论为何实在不该昭告天下。而,姜大人既然是皇上的亲人,自然会 将这事守口如瓶。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北夏帝浅抿了唇瓣,眸色中带着几分闪烁,显然已经被张皇后的语言打动。 “皇上。”萧贵妃蓦然开了口:“姜大人固然是个合适的人选,但臣妾也有臣妾的想法。姜大人虽然厉害,但咱们燕京谁不知道,他办理的那些案件最大的功臣是君青蓝。若是没有君青蓝,只靠他自己怕是不能成事吧。再者,凭君大人与端王的关系。臣妾相信,她定然也不会到处去宣扬此事。” “这怕是不合适呢。”张皇后淡淡说道:“正因为君大人与端王关系……密切。才应该避嫌!” “燕京城中,还有比君青蓝更出色的仵作?皇后一心要叫君青蓝远离此案,莫非有什么私心?” “你……。”张皇后皱了眉,眼中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波动:“皇上,臣妾一心为国,衷心可表日月。还请皇上明鉴。” “都闭嘴!”皇上抬手按了按额角,女人的争斗真真叫人……头疼。 “君青蓝。”良久,他才抬眼瞧向了静默不语的君青蓝:“朕听说,今日你也去了案发现场。可有什么收获?”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话,侧首先瞧向了姜羽凡。自打她进入锦衣卫,总与姜羽凡一起办案。她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同姜羽凡成了竞争对手。 女人的斗争,真真是无妄之灾。 “不如……请姜大人先说吧。”君青蓝半垂了眼眸,眸色谦恭而卑微。 “姜羽凡,你说吧。”皇上向姜羽凡示意。 “微臣同君青蓝一起查验过萧婉的尸体,发现她和与她死在一处的男子,符合毒发身亡的诸多条件。而他们身边并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加上现场发现了童男童女的纸人,微臣断定他们的死亡原因是……。” 姜羽凡瞧了一眼李从尧,神色中分明带了几分犹豫。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了口:“微臣断定她是同自己情投意合的男子,配了天婚。” “你说……什么?”皇上狠狠皱了眉:“简直岂有此理!素儿,这就是你给朕推荐的人?” “皇上!”萧贵妃慌了。 她对皇上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她很清楚,皇上此刻是真的动了怒。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动怒,原来,天子的怒气这么叫人恐惧! “皇上,臣妾不相信萧婉会做出这么不识抬举的事情出来。一定是有人嫉妒臣妾,所以设局陷害了萧婉,陷害了萧家。还请皇上还萧家一个公道啊!” 张皇后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事实竟然如此惊人。” “你闭嘴!”萧贵妃横眉怒目瞪着张皇后,后者却半个字都没有,面带惋惜的站着。萧贵妃心中浮起一种拳头落在棉花堆中的无力感。 她目光一缩,猛然瞧见了君青蓝,整个人忽然亮了。 “君青蓝。”萧贵妃尖声叫道:“你一定发现了许多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你快说话啊!” 162后宫倾轧 君青蓝抬起头,目光在大殿中扫过。萧贵妃一句话,成功让她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威胁,有讥讽。唯有李从尧的眼底带着些许的愤怒。君青蓝心中不由好奇,李从尧居然在愤怒?因为萧婉不光彩的死法?原来,在他的内心里,与萧婉的婚姻居然这么在意么? “君青蓝。”张皇后慢悠悠开了口:“没有把握的话就不需要在皇上面前说了。” “君青蓝!”萧贵妃喝道:“端王力荐由你来检验尸体,你莫要在这种关键时候,砸了端王的脸面!”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她实在没有心思参与到后宫这两个最有权势女人的争斗之中。然而,这么公然搬出端王来让她就范,就有些…… “下臣是有一些发现。”君青蓝发现,她只能就范。 君青蓝跪倒,瞧向北夏帝:“从表面现象来看,萧姑娘的死状的确与传说中的配天婚非常相似。然而,还有诸多细节并不曾得到证实,一切都只是猜测。任何事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都不能下定论。” 萧贵妃眼睛一亮:“本宫就说么,萧婉怎么可能会作出那样的糊涂事出来?她一定是被人给陷害了。” “原来是被人陷害么?”张皇后微勾了唇角,装做不经意的说道:“君青蓝,既然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得为自己的话负责呢。” “君青蓝。”北夏帝半眯了眼眸:“你认为,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陷害贵妃和端王府?” “下臣的意思,只怕皇上和两位娘娘都会错了意。”君青蓝拱手说道:“下臣只是说,萧姑娘的案子中尚有许多事情不曾明朗。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根本无法断定她的死因。事情的真相,还需要进一步的查探。” 萧贵妃凝眉:“还有什么事情不明朗?你发现了什么疑点?”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请恕下臣不便相告。” “呵。”张皇后淡笑:“查案的事情,历来都是由大理寺或锦衣卫督办。贵妃您就不需要越俎代庖去操这个心了吧。” “不行!”萧贵妃狠狠颦了眉:“皇上,萧婉已经是您御赐的端王妃。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这可不仅仅是扫了端王府脸面的事情。萧家和皇上的颜面一样不好看,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臣妾以为,此事不便于叫大理寺插手,锦衣卫更不行!” “臣妾以为,贵妃这话甚有道理。”张皇后点头说道:“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为了顾全皇家的颜面,臣妾也不建议将这案子大肆宣扬。” 萧贵妃瞧一眼张皇后,她实在没有想到,张皇后居然能同意她的意见。 “皇上。”萧贵妃的双眸陡然氤氲了,娇怯怯似梨花带雨:“臣妾以为,萧婉的死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人瞧臣妾不顺眼,才想借着萧婉来敲打臣妾。您说,此刻死的是萧婉,接下来会不会就轮到了臣妾?臣妾只怕不能再服侍皇上了。” 谁也不曾想到,萧贵妃忽然哭了起来。一瞧见她眼中的泪水,北夏帝立刻动容,一把将萧贵 妃揽入怀中。 “爱妃莫怕,朕依你便是。朕一定会叫人查清楚到底是谁想要陷害萧家!” 萧贵妃并不答话,只管嘤嘤的哭泣。 皇后则皱了眉:“皇上若是大张旗鼓将这事情昭告天下,只怕……。” “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北夏帝挥挥手打断张皇后的话,目光则瞧向静静跪在一旁的君青蓝。 “君青蓝,朕命你从今日起,立刻着手彻查此案。但,你代表的只有你自己,并不是锦衣卫,你明白么?” “下臣,明白!” “至于姜羽凡,你便从旁协助,与君青蓝一同查案。同样,你也只代表了你自己!” “是!” “皇上,这案子事关重大,总不能任由他们无休止的查下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难免会叫人怀疑。”张皇后魏颦着眉头开了口。 “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北夏帝瞧向君青蓝和 姜羽凡:“朕只能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你们二人必须给朕一个合理的交代。” “至于此岸查探中的细节……。”北夏帝沉吟着说道:“除了你们自己,端王和朕以外,就不需要再向旁人提起了。” “为什么?”萧贵妃皱眉说道:“死的是臣妾的表妹,皇上为何不许臣妾过问此事?” 北夏帝的大掌轻轻拍着萧贵妃的肩头,柔声说道:“朕是怕你伤心,待到案情大白时,又岂会瞒着爱妃?” 他微微侧目:“至于皇后……。” “臣妾与此案本就没有什么关联,自然不会随便参与。” “皇后如此深明大义,朕颇感安慰。”北夏帝缓缓坐直了身躯:“时间紧迫,你们都退下吧,尽快开始查办此案。” “端王请留步。”萧贵妃仍旧懒洋洋靠在北夏帝身上,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半眯着眼眸瞧向了李从尧:“本宫有些话要同端王聊聊。” 其余人均躬身退出大殿去,君青蓝才出来殿门,便叫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给拦住了去路。 “君大人,请随奴婢走一趟吧。” “方嬷嬷,你要将君青蓝带到哪里去?”姜羽凡从后面追了上来。 君青蓝眯了眯眼,听说张皇后的乳母就姓方。这么说起来,张皇后要见她?她并不认为自己同皇后有什么交集。 “奴婢见过姜小爷。”方嬷嬷规规矩矩朝姜羽凡行礼,眼底却并没有惧意。俨然对与燕京城里这位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并不在意。 “皇后娘娘吩咐奴婢请君大人借一步说话,奴婢自然要前来请君大人过去。” “可是为了案子的事情?那我也一同去吧。” “这可不成。”方嬷嬷展臂拦住姜羽凡去路:“娘娘只吩咐奴婢代君大人一人过去。” 姜羽凡皱了眉,君青蓝却莞尔一笑:“姜小爷还是先回去吧,莫要为难嬷嬷。” “那……你自己小心。” 姜羽凡眼中分明带着几分隐忧, 这叫君青蓝心中有些不安。姜羽凡与旁人不同,他自幼与宫中关系密切,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皇后此番召见……莫非有什么不妥? “你放心。”君青蓝朝他点点头,即便有什么不妥,她也不相信张皇后还能在皇宫中对她一个外臣做些什么。 方嬷嬷行走的速度并不快,始终抄着手,将胸背挺得笔直。连脚下每一步落下时的距离都一般无二,俨然经过了常年严格的训练。君青蓝冷眼瞧着,这老嬷嬷果真半点无愧与皇后身边一品女官的称号。 她的言行举止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张皇后良好的教养和出身。无论从什么地方来看张皇后都比萧贵妃出挑的多。然而,无论她做的多么好,始终还是得不到皇上的心。对于她来说,这诺大的皇宫无非就是做华丽的牢笼。 可悲,可叹! 方嬷嬷并未将她领去皇后的凤藻宫中,而是将她带去了御花园中一座高高的凉亭里。凉亭建在一座假山的上头,张皇后一个人端坐于假山上。宫人们则规规矩矩在假山下面站着,没有一个人任意的张望和走动。 方嬷嬷停了脚步:“大人请自行上去吧。” 君青蓝道一声谢拾阶而上。张皇后始终背身朝着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直到她跪下行礼,过了好长时候,那人始终动也不动。 君青蓝纳闷,这算什么?以前倒是听说过后宅倾轧时,地位高的总以行礼来整治地位低的妾室,故意叫人家跪着就是不开腔。但……她是个“男人”好么?皇后似乎根本没有必要担心,她会同她抢皇上吧! “臣君青蓝,叩见皇后娘娘。”你可以假装听不见,那么我自然也可以再大点声请安。君青蓝就不相信,她始终能无动于衷。毕竟皇后私下接见外臣男子,也并不是什么值得推崇的事情。 “君青蓝。” 果然,她雷霆般的声音叫张皇后有了反应。但她依旧不曾转过身,只抬手朝着远方某处指了指:“你瞧瞧,从这里瞧见的景致是不是比在下面要好许多?” 君青蓝一愣,这对话的节奏是……什么意思? “古人只说高处不胜寒,却总是忽略唯有登高才能望远。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住在揽云阁中吧。” “……恩?” 揽云阁三个字叫君青蓝心中一颤。她以为张皇后将她叫来,是想要询问萧婉的事情。怎么忽然提到了揽云阁? “本宫在问你话。”张皇后忽然转过了身子,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你因何不回答?你觉得,此处与揽云阁相比,哪里更好?” “普天之下,哪里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及得上皇宫?” “是么?”张皇后唇角勾了勾,眼底分明带着几分讥讽:“都说你君青蓝为人正直,今日一瞧,真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君青蓝抿了唇,心中思量着到底什么时候的罪过这位皇后,总叫她语带讥讽。而且,您是不是忘记了该叫人起身? “君青蓝?”张皇后忽然欺身向前,毫无征兆一把攥住了她的下颚。 163 你这个贱人 君青蓝只觉面颊微凉,张皇后正拿她尖利冰冷的赤金护甲,慢悠悠在她面颊上擦过。那样的感觉并不叫人舒爽,便似一只虫子趴在面颊上挥之不去,激的人起了一身的疙瘩。 “君青蓝。”张皇后声音陡然发沉:“你这个贱人!” 张皇后陡然扬起了手,朝着君青蓝面颊重重扇了下去。护甲自她面颊上划过,留下刺目一道血痕。自她眼角蜿蜒而下,鲜红的血珠子,直接汇入到唇角去了。 君青蓝愣了,再不会想到此刻面对的是这么一副情形。 掌掴贱人这样的戏码,居然会发生在堂堂锦衣卫总旗的身上?有些……可笑了吧。可笑的叫人根本就不能相信。 这位娘娘,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情?我跟皇上根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好么? “本宫早就听人提过你的名字,还以为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却原来是这么个样子,就凭你这样子也能叫他魂牵梦萦,不惜为你犯险?你凭你这样貌,凭什么叫他处处维护你?” 犯险?维护?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画风瞧上去不像是在说皇上呢。这是唱的那一出? “娘娘,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张皇后冷冷哼了一声:“你那些狐媚子的手段,早已经传得燕京城街知巷闻。还以为谁不知道么?” 君青蓝懵了,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本宫问你。”张皇后深深吸了口气,慢悠悠坐在了凉亭中的石墩上。眼底的激动和狠厉也在那个瞬间消失,再度成了高高在上,优雅而尊贵的皇后:“你去给萧婉验尸的时候,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恩?” 这位娘娘话题跳跃的也太快了些。上一刻还在声嘶力竭,义正言辞的教训情敌。怎么忽然就……变了?如此大幅度的面部表情切换,真的就不觉得辛苦么? “这个问题,下臣无法回答。”君青蓝半垂着眼眸说道:“方才在御书房时,皇上已经下了旨。关于萧姑娘的案子,下臣只能同他和端王提起。” 张皇后皱了眉:“你这是想拿皇上来压本宫么?” “下臣不敢,但下臣更不敢抗旨不尊。” “君青蓝!”张皇后声音渐渐冰冷:“你以为有他护着你,你就能恃宠生娇么?!” 君青蓝再度懵了,护着她的,是谁?到了此刻,君青蓝基本上可以断定张皇后同她谈论的重点根本就不是萧婉的案子。但……重点是什么? “君青蓝,本宫警告你,收起你狐媚子的姿态。你明知他身子不好,还日日引逗的他与你寻欢。你不要脸面,他却还要在燕京城中行走。你给本宫收敛一些!” 君青蓝皱了眉,身子不好?日日寻欢?她心中一动,将张皇后所说的这些话给串在一起,她心中渐渐有个名字清晰起来。张皇后今日疾言厉色的教训她,是为了…… “臣李从尧,见过皇后娘娘。” 男人悠扬淡漠的声音骤然自二人身 后响起。张皇后身躯陡然一颤,眸色中便添了些许意味不明的郑重和晦涩。君青蓝自然将她容色变化尽收眼底。急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因为李从尧! “萧婉的案子事关重大,臣与君青蓝还有要事待办。就此告退。”那人声音冰冷,并未等到声音落地便一把攥住了君青蓝的手腕。竟将她一把从地面上扯了起来,不由分说,拖着便朝凉亭下走去。 “你站住!”张皇后陡然起身,勃然变色:“本宫许你们离开了么?” 李从尧闻言停步,狭长凤眸里却有暗沉而幽冷的光芒悄然闪过:“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中私下召见外臣过久,这种事情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对娘娘名声有损。” 张皇后皱眉:“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李从尧不再说话,却也并不去瞧张皇后。淡然微冷的眸色缓缓扫过君青蓝的面颊,最终在她眼角下蜿蜒细长的血痕上定格。眸色渐渐幽深,似凝聚了一场风暴。 “她居然对你动手?” “我……。” “教训一个忤逆犯上之人,本宫自认还有这个资格!”并未等君青蓝开口,张皇后抢先说道。她的声音中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大气,渐渐变得有些气急败坏和尖利。 “你是傻子么?打你不知道躲?!”李从尧仿佛并未听到张皇后的质问,只皱着眉瞧着君青蓝。眼底分明燃起两团怒火。 “我……。” “李从尧你不要太过分!”张皇后怒喝道:“她算个什么东西,我才是你……。” “皇后娘娘。”李从尧猛然侧过了头去,眸色锐利如刃直直刺向张皇后:“君青蓝乃是朝廷命官。即便有任何的过错,自然有律法来处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您这后宫之主来出手教训。” 张皇后身躯一颤,李从尧却并没有片刻停留,继续说道:“这样的事情若是再发生,臣一定会上奏皇上,务必要请皇上给臣一个交代。” 李从尧抿了唇不再开口,大力拉着君青蓝快速下了凉亭。 君青蓝忍不住回头瞧一眼凉亭之上,张皇后窈窕的身姿已经被花树掩映,再瞧不见了。然而,她相信,张皇后此刻的内心一定不会平静。君青蓝眨了眨眼,张皇后自幼饱读诗书,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瞧她在御书房中的表现,似乎对自己无宠这件事情并不甚在意,还以为她是个宠辱不惊的性子。 原来…… 能叫她牵动心神的人并不是皇上么? 君青蓝默默瞧着李从尧的背影。她从不曾瞧见过李从尧的步伐如此刻这般的慌乱,俨然他的内心也因为什么事情而起了波澜。一个无宠的皇后,一个闲散的亲王。这两个人……只怕有些故事呢。 “上车。”一直到出了宫门李从尧始终都不肯放开君青蓝的手腕,直到了端王府的马车跟前,才大力将她给丢在了车上。 “端王爷,卑职来时骑了……。” “进去!”李从尧绷着脸,眸色暗沉冰冷。君青蓝悄然 将最后一个马字给咽了回去,乖乖爬上了马车。 “以后,若是没有本王的号令。不许再私下同皇后见面!” “……恩?”君青蓝微楞:“皇后娘娘的懿旨,卑职只怕不敢违抗。” 以为她多愿意同那麻烦的女人私下见面么?还不是人家势力大? 李从尧眸色越发的幽暗:“你只管拒绝,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哦。”君青蓝察言观色,大约能够确定李从尧此刻心情大约并不美妙。乖顺的答应着,心中却腹诽不已。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么?那个是皇后,皇后说了话就是懿旨,她小小一个正七品的锦衣卫总旗,敢违抗懿旨? “萧婉的案子,你打算从什么地方入手?” “恩?”君青蓝眨眨眼,您这话题跳跃的是不是太快了?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呢。 李从尧皱眉:“你不是接了萧婉的案子?皇上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可有把握?” “我……尽量。”君青蓝沉吟着:“这案子最怪异之处,便是没有人知道与她死在一处的男尸身份。卑职以为,首要任务,得先弄清楚那人是谁。也才能断定萧婉是否真的与那人配天婚。” “你相信配天婚?” 君青蓝并没有立刻回话,略一思量说道:“方才验尸太过仓促,卑职需要再去仔细瞧瞧萧婉和那人的尸体再做判断。” “那两人的尸体连同纸人都已经被姜羽凡带领锦衣卫领回北镇抚司去了,等明日你可以到镇抚司去查看。至于今日……。”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好好回府歇着,你脸上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 君青蓝几乎早就忘记了面颊上的伤痕,听见李从尧这么说才觉得面颊上有些微的刺痛。忍不住抬手朝着脸侧拂去。 “住手!”李从尧一把按住君青蓝的手腕,眉峰紧紧颦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你的手指并不干净,怎能随意去触碰伤口?” 君青蓝呵呵淡笑:“不过是些小伤,不必在意。” “后宫之中,哪里有小伤?”李从尧眸色凝重,声音微沉:“后宫女子的手段比寻常勋贵世家越发骇人听闻。你如此大意,这张脸是不打算要了么?” 君青蓝愣了愣,不就被张皇后的护甲刮了一下么?是不是有些太……小题大做了?她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还能起心动念的要毁了她一个外臣的容貌? 然而,李从尧郑重的神色却叫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她心中,不由对李从尧与张皇后的关系又多了几分好奇。 唐影将马车赶的飞快,直接停在了海棠苑门外。李从尧不由分说扯着君青蓝就进了海棠苑,直直奔向了李雪忆的内院。 “刘伯。”李从尧走至李雪忆寝室轩窗外停了脚步,高声说道:“将你手中的事情放下,尽快给她疗伤。”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满目震惊的瞧向李从尧:“王爷方才叫的是……谁?” 刘伯?刘步仁?! 他怎么会在这里? 164你们不一样 “刘伯要负责调理雪忆的身体,在这里有什么奇怪?你自己进去吧。”李从尧放了手,示意君青蓝立刻进屋。 君青蓝却微微颦了眉。刘步仁不是留在会嵇山中给陈墨白疗伤么?他怎么忽然回来了?那么,陈墨白呢? “君大人快请进来。”李雪忆笑吟吟站在门口,先朝李从尧行了礼,便将君青蓝一把扯进了屋中。 屋子里,思琴正捧着一盏茶递给刘步仁,思棋则在仔仔细细整理着刘步仁的药箱。 “你……你这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端王府的马夫,不在这里该在哪里?”刘步仁坐的八风不动,享受着思琴周到的服侍。 君青蓝眯了眯眼:“你的病人呢?” “你说那小子啊。”刘步仁不在意的说道:“自然也被王爷给接来了。山里边条件那么差,哪里及得上王府万分之一?王爷可真是宅心仁厚呢。” 君青蓝脑子轰的一声,并没有听清刘步仁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一句话,李从尧将陈墨白接进了端王府?! 她曾答应过陈墨白,不会同任何人提起他的事情。足见,他并不希望让自己与这些京城的贵胄有什么牵扯。如今却无缘无故进了端王府,事与愿违。只怕将来少不得会与长乐公主再相见,将自己陷入到险境之中,这并不是她想要瞧见了。 君青蓝皱了眉:“你怎么……。” “旁人的事情且稍后再说,先治好了您脸上的伤才是要紧。”李雪忆打断了她的话,柔声说道:“人的面颊便是第二条生命,万万不该有半点的折损。刘伯,您可得仔细些。” “呵呵。”君青蓝摆手:“随便上些药也就是了,我并不需要靠脸吃饭。” “话可不能这么说。既然兄长坚持要让刘伯为君大人疗伤,足见您面颊上的伤痕不同寻常。”李雪忆端详了君青蓝面颊上的伤口半晌,才继续说道:“大人不是一直同兄长在一起么?您脸上这伤是怎么来的?” “唔。”君青蓝不在意说道:“在宫里时被皇后娘娘失手挂了一下,不打紧。” “皇后?!” 李雪忆勃然变色,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竟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言表。良久方才瞧着刘步仁说道:“刘伯,您可得仔细瞧瞧君大人伤口中可有什么不妥。万万不能留了疤痕。” 君青蓝默了默。这兄妹两个是怎么了,一提到张皇后都变得这么紧张? 刘步仁将眼睛凑向君青蓝,只端详了片刻便开了口:“不妨事,就是些皮外伤。我给你些玉容膏拿回去涂一涂,不出三日,保准你容颜焕发,肌肤光滑细腻,更胜往昔。” “才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您真的看清楚了么?”李雪忆说道:“君大人的伤口之中真的就没有夹杂着什么不易觉察的毒药?” “老夫这双眼睛你们还信不过么?思棋丫头,你也来瞧瞧。” 思棋听到召唤,三两步凑近了来。也将眼睛凑在君青蓝面前仔仔细 细瞧了瞧:“大人的皮肤有些许外翻,血色鲜红。该是被尖锐之物划破,却并不严重。” “你瞧。”刘步仁微笑着朝思棋说道:“将我上次叫你做的药膏子拿来给君大人吧。” “奴婢做的药膏么?”思棋吃了一惊。 “怎么,连这么点自信都没有?”刘步仁瞪了眼:“你可是老头子我唯一瞧上眼的亲传弟子,你知道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想做老夫的弟子么?即便叫老夫指点一二,都能成了当世神医。何况,你是老头子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思棋眸色闪烁,俨然对刘步仁的肯定颇有些感动。点头说道:“奴婢这就去拿。” 君青蓝瞧的沉默不语。做你的弟子真的那么稀罕么?前些日子这老头不还缠着她死乞白赖的非要让她拜师?见自己不肯,就将目标转向了思棋?这么忽悠个小丫头,不好吧。 功夫不大,思棋便拿着个细白瓷的小瓶子过来递给了君青蓝:“这是奴婢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玉容膏,奴婢这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来装,便借用了郡主用剩下的胭脂罐子。还请君大人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君青蓝结果小罐子打开,瞧见里面是碧绿透明的一种膏子。闻一闻并不似普通药膏一般有一股刺鼻的药味,反倒带着几分淡淡清凉的花香。 “这丫头悟性不错。”刘步仁说道:“老头子我只是稍加点播,做出来的东西竟比我老头子更胜一筹。郡主,老夫想跟你讨个人情,还请郡主万万要答应才是。” “是想跟我讨了思棋去么?”李雪忆微笑着说道:“她能够被刘伯看中,是她的造化。只要思棋愿意,我自然不会拦着。” 思棋却摇了摇头:“奴婢原本饿的快死了,是端王府救了奴婢的性命。奴婢这一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无法偿还端王府的恩情,奴婢就要伺候郡主。还请郡主不要敢奴婢离开才是。” “你这傻丫头。”李雪忆说道:“能做刘伯的弟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拒绝。” 思棋咬牙:“在奴婢心里,什么都比不过恩情。” “这样吧,我说个折中的法子。”李雪忆沉吟着说道:“你与思琴每日轮流进屋来伺候,每人只需伺候半日。另外半日就准你你刘伯身边,学习医术如何?” 思棋大喜过望,跪倒磕头。君青蓝瞧的唏嘘,李雪忆这样温婉善良的性子,幸好不曾入宫。若是当初没有横生枝节,叫她成了皇后,指不定要被嚣张跋扈的萧贵妃给欺压成什么样子呢。 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真真感情好,皆大欢喜。”刘步仁捋着胡须笑道:“丫头,老夫药庐中正好有好些事情要做,你这就随我先回去吧。” “等一等。”君青蓝飞快开了口:“墨白……。” “他好着呢。”刘步仁说道:“就在我的药庐里住着,等你得了空来见他就是。” 君青蓝这才多多少少放了心,眼瞧着刘步仁和思棋去了远了。她才要告 辞,却瞧见李雪忆朝她使了个眼色。 “思琴,花圃里的海棠花苗该浇一浇了,你去瞧瞧吧。” 她特意支开了众人,俨然有重要的话要同君青蓝说。君青蓝眯了眯眼瞧着李雪忆:“郡主,要同我说什么?” “你的伤……。”李雪忆的目光在君青蓝面颊伤痕处流连:“真是皇后娘娘所为?” “是。”君青蓝点头,这种事情似乎没有说谎的必要。 “她……。”李雪忆猛然攥紧了手指:“可知道你是女子?” “并没有。”君青蓝果断摇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如今知晓我是女子的,除了王爷,便只剩下郡主和刘伯。再没有旁人。” “可万万不能叫她知道了,不然……。”李雪忆眼中渐渐生出几分恐惧出来:“不然,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枝节出来。对端王府来说,只怕会是灭顶之灾。” 这话叫君青蓝越发认定,李从尧与张皇后之间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为什么?” 李雪忆先叹了口气,俨然犹豫了半晌方才再度开了口:“皇后娘娘在为入宫之前,曾经……与我兄长交换了庚帖。” “你说……什么?” 君青蓝愣了,再不会想到真相居然如此的劲爆。 张皇后入宫之前便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她与李从尧男未婚女未嫁,交换庚帖还能是因为什么?张皇后分明便是李从尧的未婚妻啊! “哥哥幼年时曾在张大人书院中就读,自幼便与张皇后相识。那时他们……感情甚笃,在张皇后及笄之前,父王便为她与哥哥定下了婚盟。哪知后来……。” 李雪忆叹口气:“我在宫中出了事,北夏又急需要一个身份合适的皇后出现。于是,出身名门的张皇后就成了当仁不让的人选。” 君青蓝瞪大了眼,原来当中还藏着这么个故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恋人,便这么被世俗无情的拆散。自此以后,天各一方,再无交集。 难怪张皇后瞧见李从尧时,会是那样的神态。瞧她对自己的态度分明对李从尧尚有余情未了,那么李从尧呢? “不过你不必太过在意。”李雪忆握住君青蓝的手指:“这都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旧事。从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相信哥哥早就已经放下了那一段往事。如今,在他的心里只有你。” 君青蓝被李雪忆的心中只有你给惊着了,一口气没有顺上来直冲着嗓子去了。呛的她咳嗽不止,面孔都被憋红了。心中只有她是什么鬼? “郡主,您误会了。”君青蓝连连 摆手,面色有些尴尬:“我只是暂时接住在端王府中的门客罢了。我与王爷无非是同僚关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利用与被利用么?任何人都得保护好对自己最有利的工具不是?你们是真的误会了啊! “果真如此么?”李雪忆勾了唇角,笑容中有些意味深长的幽深。 165 男尸的身份 李雪忆语重心长说道:“我的哥哥我了解。自打我有意识以来,从没有瞧见过他对谁这么关心过。更不曾瞧见他为了什么人心甘情愿受伤,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他有多么的固执。” 这样的话,似乎方才张皇后也说过。就因为这个她才情绪激动,划伤了她的面颊。 “我哥哥是个好人,他这一生不易。”李雪忆柔声说道:“他对你如此在意,还请君大人也能珍惜哥哥。千万不要,再让他受到伤害。” 君青蓝此刻有种五雷轰顶的眩晕。她根本没有听清李雪忆说了什么,满脑子只有一句话盘旋不去。 这是……什么情况?! 君青蓝就这样晕晕乎乎出了海棠苑,幸好李从尧早已经离开,否则,君青蓝实在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以什么样的一种心态来面对这个传说中,对她不一般的王爷。 她在岔路口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时放弃了前往药庐瞧一瞧陈墨白的打算。李从尧这种时候将陈墨白给带进了端王府,也不知道安的是个什么心思。在解决萧婉的事情之前,还是叫他安心的养伤吧。 君青蓝回到清露园时,并没有瞧见元宝。容含说,李从尧一早便吩咐人将元宝送去锦绣书院上学去了。元宝已经快要六岁,勋贵子弟大多在三岁就已经开蒙。元宝到了这个年纪的确早就该去上学,君青蓝便也不再多问。 她在床上躺了片刻,辗转反侧终是睡意全无。索性直接披衣而起,悄悄牵了踏雪出来,直奔着镇抚司卫所去了。 关于萧婉的案子,显然有人交代了什么。君青蓝进入卫所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人阻拦,众人都笑嘻嘻同她打招呼,任由她自己去了停尸房。 君青蓝站在停尸房门口瞧了半晌。今天的停尸房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虽然位置外形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同僚们到了停尸房前三尺处便会自动停步转身,绝不肯越雷池一步。便似那里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停尸房内外给分隔成了两方明显不同的天地,泾渭分明。 君青蓝缓缓推开房门,入目便是两具敞开着的黑漆漆棺木,以及棺木旁认真作画的姜羽凡。 “姜小爷?你也在?”瞧见姜羽凡多少叫她有些意外。这玩世不恭的京城第一纨绔子,居然也能有这么用心的时候? 姜羽凡却并没有如从前一般,立刻上前同她嬉笑。而是微微朝她摆了摆手,继续低头作画。君青蓝走至他身边,瞧见他正仔仔细细将棺材中两具尸身画在纸上。 他这一次俨然用了心,连萧婉面颊上细小的黑痣都给画的清清楚楚。 君青蓝不去打扰姜羽凡,自行走至棺木边,目光却锁定在棺中无名男尸身上。那人身长七尺,身材颀长挺拔,面如冠玉,倒是长了张好颜色。然而,怎么瞧着,那人的容颜气质都略微柔弱了些。这样的人,哪里及得上李从尧万分之一? 君青蓝的目光在男子周身上下仔细打量着。他因中毒身亡,眉心处带着几分隐隐的黑气。然而,他手脚躯体都呈自然舒展的姿态躺着,显然生前并没有受什么苦楚。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总觉得男尸这样的死亡姿态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而且他的面色……她侧目瞧一眼旁边的萧婉,眸色一凝。飞快戴好了薄皮的手套,将手指探向了男尸耳后和躯体。 “你在做什么?”君青蓝骤然出手,俨然破坏了画面的整体。姜羽凡皱了皱眉,停了手。 “检查。”君青蓝只说了简简单单两个字,并未过多的解释。 她将手指自男尸面庞上移开,放在眼下只瞧了一眼,唇角便不可遏制的勾了一勾。下一刻,便朝着他的手掌去了。姜羽凡瞧见她用力将男尸的手掌扳开,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姜羽凡瞬间便对画画失去了兴趣,三两步凑近了来:“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君青蓝正慢悠悠放下男尸的手掌,眼底中似乎带着几分了然:“大约有一些。你来帮我个忙。” “干什么?” “把他衣服脱了。” “好咧。”姜羽凡上前,三两下脱了男尸外袍。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来。 “啧啧。”姜羽凡赞叹着说道:“这人还真是有钱。中衣的料子用的居然是天云锦。我活了这么大,也只在小时候得了块我母亲拿天云锦绣给我的帕子。那质地,真软呐。” 姜羽凡眯了眯眼,俨然陷入到美好的幻想中去了。君青蓝对天云锦多少有些意外,据说这种料子是用稀罕的雪蚕吐的丝织出来的。雪蚕丝触手冰凉,韧性极好,用它织成的布料,冬暖夏凉,十分柔软。这便也造成了天云锦的贵重,在燕京城的集市,大约已经买到了寸金的天价。即便如此也是有价无市,因为雪蚕的成活率极低。如今大约也只有皇宫中,才有那么几匹天云锦的库存了吧。 谁能想到,这无名男尸身上穿着的中衣,居然是用天云锦制成。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继续脱。” “还脱?”姜羽凡瞧她一眼:“再脱就光了。” “脱。”就这样,不解释。 姜羽凡在心中腹诽。就青蓝最近的口味喜好可真是越来越奇怪,这么喜欢扒人衣服呢?她上次在大理寺的冰窖中叫人将福来脱得精光的事情历历在目。于是,姜羽凡不再犹豫,三两下也将男尸上身剥光了。手指便朝着下身奔了去。 “可以了。”君青蓝忽然开口,喝止了他进一步的举动。 “这就行了?”姜羽凡瞧向君青蓝,她的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男尸裸露的上半身。 姜羽凡看她瞧的专注,便也扭头朝着男尸瞧了去。不过瞧了一眼便颦了眉头。 “咦,好脏啊!” 君青蓝眸色一凝,的确很脏! 棺中这一具男尸,面容完好,衣着华贵。若不是脱掉了他的上衣,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身上居然如此的脏污不堪。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遍布着瘀黑的污泥。还带着些经年的旧伤不及治疗,竟隐约能瞧见溃烂的脓血。 “怎会如此?”姜羽凡狠狠皱着眉,俨然瞧见的一切叫他兵不舒服:“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 他瞧向另一边静静躺在棺中的萧婉摇了摇头:“这位萧家小姐的眼光,可真真有些太差劲了。” “未必。”君青蓝静静瞧着并排放在一起的两具棺木,眼底神色渐渐凝重。 “你方才执意叫我脱了男尸的衣服,可是早就猜到了衣衫下会是如此的模样?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姜羽凡瞧着君青蓝,目光殷切。 君青蓝却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大约能猜得出他的身份。” 姜羽凡眼睛一亮:“是谁?” “你瞧这里。”君青蓝朝着姜羽凡伸出了手去。 她验尸所用的薄皮手套是如人皮肤一般极其浅淡的肉色,这样的色泽,即便手套上沾染上任何东西,瞧着都会特别的明显。 于是,姜羽凡便看到她指尖处的手套上分明有一块墨黑的污渍。油腻而明亮,瞧不出是什么。 “这块污渍是我在男尸耳后的沟壑处沾染到的。而你瞧他啊面目。”君青蓝的手指朝着男尸面庞指去:“干净整洁,面容清俊。但,他身体中这些正常人眼睛瞧不见的角落却是这么一副情景,你以为这代表了什么?” “我知道了。”姜羽凡眼睛一亮,抚掌说道:“这人不爱干净,不喜洗澡清洁。故而,每日只将脸面整理干净,其他地方就放任自流。这么说起来,萧婉的眼光可就越发的要不得了。” “……。”君青蓝瞧他一眼,只觉无语。姜羽凡的脑回路,永远不是正常人能够企及的范围。 “即便再不爱清洁,他身上的污垢能积累了这么多?还有他身体上这些弄烂的创伤,应该都不是勋贵世家弟子该有的模样。” 姜羽凡挠了挠头,似乎的确是这样。虽然他的朋友中的确也有一些不爱沐浴之辈,但到底家底丰厚,家教严格。即便再懒,也不会将自己给糟蹋成这个样子。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姜羽凡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我以为……。”君青蓝吸了口气说道:“这人原先,只是个乞丐。” “乞丐?!”姜羽凡惊得一跳,眼睛瞪得溜圆:“怎么可能?” “你来瞧这里。”君青蓝将男尸手掌轻轻抬起,叫姜羽凡能够清楚的看到。 “你看他的指甲很长,边缘却参差不齐,俨然从不曾好好修剪。而他指缝中藏着厚厚的黑泥,足见他往日连手指都不曾好好清洗过。而他的掌心……。” 君青蓝将男尸手掌翻转,掌心朝上。姜羽凡便瞧见他掌心处生着的厚厚一层黄色的硬皮。 君青蓝的手指在他掌心的硬皮上擦过,缓缓说道:“他的手上生者的这一层老茧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形成,说明他生前的生活并不富足,该是常年都会做一些粗重的体力活。” 君青蓝放下他的手掌说道:“你再瞧他的脚掌,较之一般男子要宽厚扁平。这都是常年不穿鞋子行走而产生的后果。” “但是……。”君青蓝眼眸一眯,陡然瞧向了姜羽凡。 166矛盾重重 姜羽凡心中一颤,女子清丽的双眸瞧向自己时,便似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泉。明明明澈柔润,却莫名叫人瞧的心头一寒。 “怎……怎么了?”姜羽凡的舌头没来由打了个结。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怎会穿着如此华贵的衣裳?” “正是呢。”姜羽凡沉吟着说道:“所以我想,这衣裳一定是他偷来的。” 君青蓝脚底一滑,险些栽倒。忍不住瞪着眼睛瞧向姜羽凡,你是在开玩笑么?然而,那人的神色无比认真。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智商这种东西,真的是……伤脑筋。 “你应该也知道,天云锦有多么的珍贵。若是你得了这么一套衣裳,会不好好爱惜,仔细收着,而叫一个乞丐随随便便给偷了穿在身上么?”君青蓝吸了口气,好脾气的继续循循善诱。 “是啊。”姜羽凡挠头:“那是因为什么呢?莫非他只是伪装成乞丐,实际上是个江洋大盗?不但偷了衣裳还偷了……。” 姜羽凡的目光不着痕迹朝着萧婉扫了一眼,还偷了什么虽然不曾明说,个中意味却分明不言而喻。 君青蓝偷偷翻个白眼,已经彻底的无语了。 “你若是女子,面对端王爷和一个乞丐,会选谁?” 无可否认,这个乞丐的确长的不错。但,再怎么不错,也及不上金尊玉贵的李从尧万分之一。 “这种事情也说不准。”姜羽凡咂咂嘴:“每个人的眼光喜好都不一样。小爷我面貌英俊,才高八斗,吃喝不愁。还不是到了现在也没有个姑娘喜欢?” 君青蓝白了他一眼,如同姜羽凡这样的神奇人物。只怕全燕京城里没有哪家的小姐能下得去嘴。谁家的爹娘也断然不会将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 然而,到底还要同他一起办案。为了不打击姜羽凡的自信心,以免让他更傻,君青蓝决定这样的话就不说出口了。 “你来瞧这里。”君青蓝指向萧婉:“你能瞧出什么?” 萧婉的眉心处同男尸一般都带着黑气,然而她的眉峰却是紧颦的,牙齿也咬的极紧,连面颊都凹陷了下去。她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君青蓝尝试了数次,始终不能将她双掌摊开,足见她在临死那一刻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紧握的双拳都死死按在肚子上,虽然她也同男尸一般直挺挺躺在棺木中。但她的双膝分明有些微的卷曲,显然曾经试图卷起。却不知为何,没有能够成功。 无论如何,这样的萧婉看起来,死的时候应该是很痛苦的。 “她眉心有黑气,你曾用银针刺喉,针尖处变色,不是已经证明了她中毒而亡么?还需要看什么?”姜羽凡声音略顿了一顿说道:“你该不会,想让我将萧婉的衣裳也剥光了给你看吧。” “不需要。”君青蓝果断摇头。 依照姜羽凡的脑回路和行事风格,她如果回复的稍微慢一点,他真的能将萧婉的衣裳给脱了,君青蓝实在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 “你莫非没有发现萧婉同男尸的死状不一样?” 姜羽凡闻言再度低头瞧 向棺木,良久咦了一声:“的确不一样呢。萧婉看上去似乎很不舒服,这男人就……。” “神色如常,面目平静。”君青蓝淡淡说道:“但凡中毒而亡必然肠穿肚烂,七窍流血。死者临终前会异常的痛苦。萧婉的尸身能明显的瞧出中毒的迹象,然而这男尸就……。” “就像睡着了一样。”姜羽凡的声音也沉了一沉:“这还真有些奇怪呢。” 君青蓝点点头,这也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两个人的死亡时间相差无几,也分明都是中毒而亡。为何死尸的姿态却差了这么多? “你能断定男尸也中了毒么?” 君青蓝没有说话,随手取了只银针出来,刺入到男尸的咽喉处。再取出时,针尖分明漆黑如墨。这样的局面,已然不需要她来解释。 “测试过萧婉毒发的银针在哪里?拿来给我。” “就在停尸房中存着,你不是叫我查验看看针上是什么毒么?” “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这种小事,我去找另外一个人来做吧。” 当初将银针交给姜羽凡是因为刘步仁还在会嵇山中。如今刘步仁已经回到了端王府,查验毒药这样的事情,自然由他出手比姜羽凡更合适。 姜羽凡不疑有他,取了银针出来交给君青蓝。君青蓝拿另外一条帕子包了刺入男尸咽喉中的银针。再同姜羽凡交给她的银针放在一处。 姜羽凡眼睛眯了一眯:“你是在怀疑他们中了不一样的毒?” “恩。”姜羽凡的脑子难得灵光一回,君青蓝立刻给予肯定:“目前瞧着,他们两个该是分别中了两种毒药。不然,根本无法解释他们死状的差异。” 君青蓝瞧向男尸:“这人的面目俨然被人精心擦拭过。所以中毒后七窍中流出的毒血都给擦拭干净了。但,萧婉的尸身根本不曾有人触碰。为何,她却不曾出现七窍流血的中毒反应?” 姜羽凡狠狠吸了口气,两条眉毛都纠结在了一起。没有中毒反应,却分明是毒发身亡。男尸的面目又被人给精心的擦拭过,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当然不会相信是男尸自己给自己擦了脸整理了仪容。那么,会是谁在他死亡之后接触过他的尸身? 若真有人在他们死亡后接触过他们的尸身,那么这一场配天婚的殉情自杀戏码,岂不就成了假的? 姜羽凡怎么都想不到,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桩案子。怎么忽然就扑所迷离起来。 “青蓝呐。”姜羽凡拍拍君青蓝的肩膀:“我怎么发现,只要是你接手的案子都这么不好办呢?” 南疆公主案,枯井藏尸案,福来案,哪一个不是在案子中还藏着案子?随便哪一个搬出来,都能叫人愁的掉了一层皮。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总碰见些棘手的案子? “我觉得一定是你的命不好,所以才总碰见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小爷我出身高贵,才高八斗,英俊潇洒才不会这么倒霉。” 君青蓝呵呵,以实际态度告诉他,她不想同他说话。 她默默将两根银针收好,转身便要朝外走去。 “你去哪?” 自然是尽快瞧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药。知道了毒药的种类,才好去查探毒药的出处。知道了毒药的出处来源,自然也会知道许多线索。” 姜羽凡眼睛一亮:“我同你一起去。” “那可不成。”君青蓝果断摇头,刘步仁的身份可不能叫外人知道了。而且君青蓝相信,李从尧应该并不喜欢看到姜羽凡出现。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君青蓝深知这位姜小爷就是个没脸没皮的牛皮糖,想要甩掉他就得给他找些合情合理的事情去做。 于是她眼珠子一转说道:“你得尽快给那男尸画一幅图像出来。然后拿着他的画像到京城各处去走访,尽快确认男尸的身份。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 姜羽凡点点头:“你说的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小爷我能够胜任。” “你只管放心吧。”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小爷我别的长处没有,就是知交满天下。等回头我将我的好兄弟都发动起来,我就不信找不出这个人出来。” 姜羽凡这句话君青蓝一点都不怀疑。姜羽凡最大的长处就是没有架子,善良而好客。他不仅能同京城贵胄勋贵子弟们称兄道弟,还能同市井流民贩夫走卒把酒言欢。找人这种事情,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那就辛苦你了。”君青蓝缓缓说道:“咱们分头行事,等你找出了这人的身份可以来端王府中寻我。” 姜羽凡答应一声,二人就此分手。君青蓝片刻功夫不敢耽搁,飞快回了端王府。彼时已经华灯初上,她却连半分犹豫也无,径直去了刘步仁的药庐。 在将两根银针交给刘步仁之后,她瞧了一眼药庐旁厢房中印在窗纸上的昏暗烛火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扭头走了。她答应过要帮陈墨白保守秘密,不将他的行踪告诉任何人,然而,他却被李从尧给带进了端王府。这当中的误会,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解释的清楚。她如今,并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事情。 君青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药庐,并不曾瞧见厢房窗纸上陡然印出了男子的剪影,那人伫立于窗前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透了,君青蓝才进了清露园就狠狠吃了一惊。李从尧居然坐在她的房间中看书。 “端王爷?”君青蓝讷讷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 “过来。”李从尧只微微抬眼瞧她一下便低下了头去,悠扬却淡漠的男子声音自书卷后缓缓传了来:“用膳。” “……恩?”君青蓝一愣,这是怎么个对话节奏? “大人可算回来了。”容喜笑容可掬朝她招手:“快请入座。王爷一早就吩咐膳房给您备下的晚膳,每隔上半个时辰王爷就会叫膳房将饭菜重新热一遍。这都热了三回了,再热下去,可就不能吃了。” 君青蓝眨眨眼,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成了这么个天天关心属下饮食的闲人?她心中忽然想起白日里李雪忆的那些话,忽然就有些不自在。 “我……。” “不饿?”李从尧放下书卷,高岭之花般完美的容颜上分明生出几分淡淡的不耐:“那便倒了吧,不用吃了!” 167 小心眼王爷 “饿!”君青蓝字正腔圆一声吼。 她一大早还没有起床就被容含给叫去验尸,之后就去了皇宫,又跑了趟海棠苑和镇抚司。这整整一日水米不打牙,能不饿?她毫不怀疑自己能饿的吞下一头牛。 “原来你也知道饿么?”李从尧半眯着眼眸瞧她:“你回府以后,本王命你立刻休息,你却直接去了镇抚司。本王以为你是铜铁浇铸的金刚不坏之身,根本不需要吃饭睡觉歇息呢。” 君青蓝:“……。”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个味?谁说他对自己与众不同了?鬼才相信! 这人在这里守着,还不是因为自己不听话打了他的脸?所以才弄了这么一桌子菜来羞辱她?这是堂堂一个王爷该干的事情么? 小心眼! “王爷只怕是误会了,卑职如此积极破案,还不是想早日还端王府一个公道?绝没有故意违抗王爷指令的意思呐。”心中再苦,君青蓝却也只能维持着满面的笑意,小心翼翼的同眼前的大爷说话。 李从尧皱眉:“是么?” “当然是。”君青蓝换了一副郑重的嘴脸:“萧婉的这种死法,无疑是给端王府泼了一盆脏水。卑职早日查明了真相,才能还端王府一个公道,也才能保住王爷的名声。” 溜须拍马这种事情君青蓝往日是最不屑的。然而,她不幸的发现,有很多时候,拍马屁是解决棘手问题的不二利器。 “是么?”李从尧挑眉:“所以,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本王?” “是的。”君青蓝满面真诚:“千真万确。” “恩。”李从尧忽然勾了勾唇角:“用膳吧。” 容喜喜笑颜开答应一声,将盖在晚膳上的扣碗一一揭开。浓郁的饭香立刻引得君青蓝食指大动,急忙道了一声谢,埋头大吃。 端王府的膳食一如既往没有叫她失望,已经反复热过了三次居然还能有这样叫人难忘的味道。若是刚刚做好的时候,还不得叫人吃的连舌头都给吞下去了么? 君青蓝偷眼瞧着李从尧,那人又在看书了。然而,与方才不同,他将整个面颊都露了出来,唇角分明带着几分隐隐的笑意。这人怎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君青蓝摇摇头,古人说伴君如伴虎真真是一点都没有错。一个王爷都这么喜怒无常,要是面对皇上那不等于天天要将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 皇上下旨命她一个月就得解决萧婉的案子,若是到时候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果真真不堪设想。这么想着,她便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原本的美味到了口中也如同嚼蜡。 “饱了?” 李从尧的声音将君青蓝吓了一跳。您不是看书呢么?怎么连她吃不下饭都能瞧见? “饱了。”君青蓝索性放下了筷子,想起萧婉案子中的疑点,双眉再也难得舒展。 “在为萧婉的案子发愁?”李从尧一语道破玄机:“这案子你需得尽心竭力的去办。或许,就能成了你我名正言顺前往管州府的契机。” “怎么……?”管州府三个字叫君青蓝眼睛一亮,然而她瞧向李从尧的时候,他却不肯再说下去。难免勾的人心中难耐。 “你走了一趟镇抚司,可又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恩。”君青蓝沉吟着说道:“并没有发现能够利用的答案,问题倒是越发多了。” 她瞧向李从尧说道:“卑职以为萧婉与那男尸根本就不是配天婚殉情自杀。” 李从尧缓缓翻过一页书:“何以见得?” “萧婉的死状与那男尸全然不同。”君青蓝说道:“毒发身亡相当痛苦,萧婉的面部表情以及姿态都符合毒发的症状。男尸死亡时却神态平静,俨然并没有感受到丁点的痛苦,不过,他七窍中却有残留的黑色血液,之后被人刻意的擦拭清理过。萧婉虽然死状痛苦,七窍中却并没有因毒发流淌出的黑血,而且,卑职可以断定,萧婉的面容没有被人特意整理过。” 李从尧缓缓放下书卷,眼底分明也带了几分疑惑。 “卑职以为,这样明显的差异当中,一定藏着不同寻常的秘密。” 李从尧半眯了眼眸:“就这些?” “自然不止这些。”君青蓝说道:“卑职相信,萧婉根本不可能同别的男人配天婚。因为她……。” 君青蓝认真瞧了一眼李从尧,眸色中分明带着郑重:“因为,她喜欢您,而且非常迫切能尽快嫁入端王府!” 李从尧的气息有片刻的凝滞,却只淡淡哦了一声,俨然对君青蓝方才说的话有那么几分意外。却也只有意外,并没有过多的情绪。 “她曾与卑职单独接触过,卑职能从她的言行之中感受出她对于赐婚的喜悦。这样的萧婉,万万不可能在眨眼间,就同别的男子以配天婚的方式结束生命。何况,那男人的身份那般不堪。” 李从尧挑眉,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瞧向君青蓝:“已经查出了那男人的身份?” “有些线索,但并没有最后的定论。无论如何,卑职断定那男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贱民。那样的人,并不足以与萧婉匹配。所以,卑职认为,配天婚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象。” 李从尧将手中书卷一把合上:“你方才所说的这些,并不足以叫人信服。与你所言的疑点重重相比,反而是配天婚更加叫人愿意接受。” 李从尧瞧她一眼,缓缓说道:“皇上,只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当然不够用。李从尧忽然提起这个,莫非是想告诉她,实际上连皇上都愿意相信萧婉是同人配了天婚? 君青蓝皱了皱眉,这是什么道理?萧婉若是在死后被人刻意伪造出配天婚的现场,那便足以说明她的死不同寻常。很有可能是被人预谋杀害,寻找出案件的真相不重要么? “本王……。”李从尧声音中有片刻的沉吟,到底还是再度开了口:“本王出生时,端王府尚盛极一时。父王曾请普宁寺高僧来为本王看过运势,高僧言本王乃天煞孤星降世,命中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今生注定一世孤独。 唯有将本王送入寺庙为僧,断绝尘缘,方可化解端王府的灾难。” 君青蓝皱了皱眉,明理一说,素来玄妙,当中的真假,有待考证。 “父王自然不肯相信那和尚的言论,本王才得以在父母身边安然成长。端王府上下起初自然没有人肯相信那和尚的言论,但后来……。” 后来,老端王及李从尧的兄长双双身死,李雪忆疯癫,李从尧自己也被咳血症折磨的死去活来,事实似乎都在一步步印证了当年那和尚的断言。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难怪那人对万事万物淡漠,原来早就瞧惯了生死。一个孩子自幼便背负起克死全家的骂名,成了人人避如蛇蝎的异类,心中的凄苦只怕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出的。 她觉得,自己这时候该去安慰他。但是,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李从尧的性子坚韧,大约只有沉默,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本王天煞孤星的命格自然不仅仅体现在端王府的没落上。”李从尧瞧着君青蓝,眸色平静如常,无喜无悲:“萧婉,并不是第一个死于配天婚的端王妃。” “你说……什么?”君青蓝彻底的惊着了。 端王府的没落,李从尧天煞孤星的命格预言固然叫人震惊和惋惜。但那所有的一切都不及李从尧最后一句话叫人震撼。 什么叫……不是第一个死于配天婚的端王妃?! “本王十五岁时,父王曾为本王定下了一门亲事,是长兴侯府苏家的三小姐。双方才刚刚交换了庚帖,苏三小姐便与一个男人,服毒自尽了。死状与你上次瞧见的萧婉一般无二。” 李从尧的声音平缓而低沉,分明在诉说着悲伤的往事,声音里却未曾沾染丁点的悲伤:“彼时,还不曾有人相信天煞孤星的传闻。过了半年,父亲又为我定下了另一门亲事,那家的小姐亦死于非命。萧婉之前,本王总共定下过三次亲事,女方均服毒身亡,她们的死法你该也能猜得到,都是配天婚。”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颤。什么事情发生一次两次还能说的偶然,接二连三的发生,当中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从那以后,本王天煞孤星的命格便被彻底的坐实了。如今,萧婉与其他三个女子一般死去。无非是再一次验证了本王就是天煞孤星。你明白了么?” 君青蓝抿着唇,半晌不能开口。天煞孤星什么的耸人听闻,她当然不会相信。大约起先也并没有什么人相信,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叫人不得不相信了这荒诞不经的说法。从此,整个燕京城的勋贵世家,都对李从尧敬而远之。 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瞧着,端王府一步步走向了没落。 这事情里面,怎么都能闻见一丝不同寻常的阴谋气息。君青蓝总觉得似乎有那么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推动着整个事件的进行,有条不紊,计划周详。 他的目的大约只有一个,彻底消灭端王府!君青蓝打了个哆嗦,感到深深的冷意。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胆量和手段,要彻底消灭端王府?! 答案似乎,非常明显! 168 天煞孤星 “所以。”李从尧瞧着君青蓝,淡淡说道:“你这一个月实际上可以什么都不用做,配天婚早已经深入人心。” “端王爷相信,服毒自尽配天婚的男女,真就能上天庭成为一对神仙眷侣么?” “本王是否相信并不重要。”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很多人都愿意相信。配天婚一说,早已在燕京百姓中深入人心。”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前三位配天婚的小姐死后,大理寺莫非不曾调查过?” “你大约并不知道,当年应天教的教众信徒当中,有许多朝廷重臣。” 君青蓝皱眉:“即便如此,那三位小姐死的不明不白,总该要彻查才是。配天婚首先得男女双方出自自愿,死者都是待字闺中的世家贵女,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与外男接触,并暗生情愫?这原本就不合理!” “死亡的男子都是他们府中的长随小厮,想要与小姐接触并不难。而且,他们都是应天教信徒弟子。” 李从尧将方才研读的书卷递给君青蓝:“这上面记录的,便是应天教的教义,你先看看。” 应天教名字的由来,得益于教主应天道人。传说中,应天道人乃是入世的谪仙,下凡普渡众生待功德圆满后便可再度飞升天界。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皆时他身边所有的追随着,都将随着他一起白日飞升。 就是因为这个,应天教在燕京城如日中天,人人皆争先恐后加入应天教。而配天婚则是应天教一手包办出的把戏。 应天道人提倡解放人性,婚配自由。若是教中弟子互生情愫便可结成夫妻,若是二人家庭施加压力。则可以请求应天道人或教中长老出手做法,为他们配天婚,送他们飞升成仙,在天庭中结成一对神仙眷侣。尘世中的俗人,若是拒不承认配天婚而成的情侣,则会阻碍将来的升仙之道。 而,正是因为应天道人在燕京城中拥有诸多信众,其中不乏权贵,故而,他的话相当于一言九鼎。燕京城中有一个时期,配天婚相当盛行。 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大约在四五年前,应天道人忽然消失,应天教便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教中人员,上至长老,下到小小的看门童子皆不见了踪迹。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便似那些人从来都不曾在尘世中出现过。 有人传说是应天道人得道升天,连带着他的身边人也一起上天去了。然而,百万信众却仍旧在滚滚红尘中沉沦翻滚,升仙之说始终得不到印证。久而久之,应天教的传说便彻底消失在十方软丈红尘之中,配天婚也成了逐渐被人淡忘的历史。 君青蓝缓缓掩上书卷,按照这上面所记录的事情,燕京城曾一度以配天婚为荣。也难怪李从尧方才一直说,很多人对萧婉的配天婚乐见其成。 因为,在五年之前,配天婚代表的不是耻辱,而是荣耀。 “所以,当初发现尸体乃是因为配天婚而亡,大理寺便没有彻查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缓缓说道。 李从尧没有说话,但瞧他 面色的郑重君青蓝便知道,她猜对了。 “卑职始终以为,配天婚一事,不可信。” 李从尧的四位未婚妻先后死亡,似乎是为了印证他天煞孤星的命格。然而,四人皆为配天婚而亡,怎么看都有问题。 “王爷可否将前三位小姐名姓告知卑职。卑职以为,这四幢案子当中,定然有关联。” “你若是想要彻查多年前的旧案,只怕会有些难度。” 三桩旧案发生的时候正是应天教大肆发展的时候,人人信奉应天教,期盼升仙,自然对与应天教搞出来的把戏深信不疑。所以,李从尧前三位未婚妻的死亡,早就成了深入人心的死案。 但萧婉不同。这时候,应天教早已消失,萧贵妃俨然认定萧婉死于谋杀并不肯接受配天婚的说辞,这便成了一个契机。当萧婉案子真相大白的时候,说不定连带着前三桩案子也可以大白天下。终究会还李从尧一个公道。 “你若是执意如此,可以到长兴侯府去瞧瞧。其余的两家早已经因获罪远离燕京,物是人非,不提也罢。” 这话叫君青蓝听的有些后怕,她才刚想到要将数年前的旧案一同翻查,却被告知当事人早已不在。幸好还有长兴侯府常驻京城。否则,当初的配天婚真就要无迹可寻了。 “不过……。”李从尧瞧一眼君青蓝:“你去见长兴侯时,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现在。”李从尧垂眸瞧着君青蓝,眼底忽然带了几分冷意,不容置疑:“熄灯,就寝!” “……恩?”君青蓝一愣神的功夫,李从尧已经吹熄了灯火,转身出去了。 “明日辰时之前,不许她出门。” 屋外,男人悠扬的语声淡淡的吩咐叫君青蓝眨了眨眼。这算什么?她被软禁了么?管天管地,还有管人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的? 她以为自己心绪烦乱之下根本没有可能睡着,哪里知道,才一沾着枕头便彻底沉入到梦乡之中去了。待到她第二日醒来时仔细想想,该是李从尧在她的晚膳之中动了手脚。 然而,她并未感觉到头昏脑涨的疼痛,反倒神清气爽。看来,李从尧只为了叫她好好歇息。君青蓝在房中挨到了辰时才出了门。 容含自然没有阻拦,只牵了马默默在后面跟着他。 临到出了门君青蓝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长兴侯府在什么地方。她放缓了马速,一路向街边的行人打探。然而,众人在听到长兴侯府后一个个都变得讳莫如深,支支吾吾的不肯多言。君青蓝问了一路,始终不得要领。 于是,她勒马而立,瞧着熙熙攘攘的大兴市皱了眉。长兴侯堂堂一个侯爵,钟鼎世家锦衣玉食,算的当世的权贵。怎的……燕京城中竟无人愿意提及? 这莫非就是李从尧要她有心理准备的原因。 “容含?”君青蓝抬眼,瞧向身后影子一般跟着的宦官开了口:“你知道长兴侯府在什么地方么?” “燕京城里早就 没有了长兴侯府。”容含一脸早知你会来问我的淡定:“只有一座疯人馆。” 君青蓝眸色一凝,疯人馆是……什么情况? “当年苏家三小姐死后不久,长兴侯夫人便因思女心切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长兴侯接连痛失妻女,一夕癫狂,逢人便要砍杀。在他连续伤了多人之后,皇上便下旨迁出苏家所有人,只留长兴侯一人在府中独居,自此封锁了长兴侯府。但凡燕京城里勋贵世家中发现行为失常之人,便都会被丢入长兴侯府中居住。自此后,长兴侯府便彻底沦为了疯人馆。” 难怪百姓对长兴侯府避之不谈,原来那里是这么个不受人欢迎的地方。这种事情,李从尧应该是很清楚的吧。昨天怎么不说?她忽然有一种被坑了的感觉。 “君大人,咱们还去么?”容含不以为意瞧着君青蓝。这种情况下,长兴侯府一行,似乎没有丁点价值了吧。 君青蓝瞧着容含:“你知道长兴侯府在哪么?” 容含才一点头便听到她脆生生说道:“那便去吧。” “大人!”容含吃了一惊:“那里是疯人馆!长兴侯发病时,逢人便要砍杀!” 他说的还不够清楚明白么?去见一个行为失常的疯子,不怕死么? 君青蓝瞧他一眼,勾唇微笑,阳光一般的耀眼:“你会保护我,不是么?” 容含被狠狠噎了一口,忽然觉得女子那灿烂的笑容刺的人心疼。 “带路吧。”君青蓝半敛了眉目,微笑着朝容含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含无法,也唯有选择妥协。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大兴市,朝着白虎区去了。燕京城的权贵大多居住于内城四区中,白虎区亦如是,处处皆透着人世间的繁华。 容含策马自主城区穿过,忽然停在一条小巷口瞧向君青蓝:“疯人馆,就在这巷子的尽头。” “走吧。” 马蹄踏入小巷,眼前一切俨然与别处是两个天地。巷子中的落叶已经铺起厚厚的数层,马蹄践踏在上面声息皆无,柔软的能陷下一个浅浅的坑。君青蓝微微颦了眉头,巷子中飘散着明显的腐臭味道,俨然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打扫。落叶的下层大约已经腐烂了,又铺了新的叶子在上头。瞧着干燥密实,实际上早已败絮其中。 这是不是就似如今大多的权贵世家一般,早就已经在腐朽的生活当中,耗尽了表面的光鲜。 “这巷子里已经没有了人家?”君青蓝一路行来,发现巷子中的院落十室九空,连院墙和大门都已经破败了,哪里还能瞧出这京城贵胄,朝廷勋贵聚居地昔日的繁荣?瞧上去,连外城四坊都不如。 “出了一个杀人恶魔,哪里还有人敢居住在这里?”容含淡淡说着,不以为意。 他丝毫都不曾因为白虎区中这条小巷的变化而动容,这个天下叫人伤心的事情太多了,哪里能事事都叫人关注? 容含忽然勒马,抬手朝着身旁一处硕大院落指去:“那里,就是疯人馆!” 169 人事巨变 君青蓝抬眼瞧去,在这遍地腐朽落叶的破落街道之上,有一座硕大的宅院,几乎占满了半边的街道。破败坍塌的院墙上隐约露出残缺的雕花,在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油彩剥落的高大门楼上挂着一块匾额,即便遍布了灰尘,还是依稀能瞧得出上面写着的是长兴侯府斗大四个字。 君青蓝瞧的唏嘘,偌大一座世袭的侯府,居然落到了如此田地,成了这燕京盛世繁华街道上,连阳光都无法企及的最阴暗角落。 这当中,经历了什么? “容含,叫门。”君青蓝有一种感觉,这破落院墙后关着的,或许就是她许久寻找不到的真相。 长兴侯府的大门大约算是这做荒宅中唯一保存完好的物件,厚重而结实。大门被漆成了黝黑的色泽,上镶着数之不清的大铜钉。远远瞧着便似露出水面的癞蛤蟆的皮,叫人身心都不大舒爽。 容含抓住门上铜环用力朝着铜钉砸了去,巨大的声响在寂静而空旷的街道里传出极远,震耳欲聋。过了许久,才听见嘎巴一声后有锁链的声响传了来。从门后透出些微一丝亮光。 大门并没有被打开,只在门上开了小小一个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后有男子不耐烦的声音传了来。 “谁家的野小子一大早的来砸门?这是叫你们胡闹的地方么?滚滚滚!” 容含皱了眉,将端王府的腰牌自窗口递了进去。 “呦,端王府么?”窗后的男子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为了您的安危,小人还是劝这位端王府的贵人早早离开吧。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京城贵胄来参观游玩的所在。” “开门!”容含冷冷开了口,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君青蓝眯了眯眼,容含俨然是动了怒。他在端王府的暗卫中性子最冷淡,至今为止除了在面对李雪忆的事情时见过他脸上出现过几分情绪,何曾见过他有什么旁的情绪? 然而今日,门内那人对端王府的轻视却将他给彻底的激怒了。容含早就经历过多番生死,一旦被激怒之后,周身爆发的杀意并非常人能够忍受。 然而,那门内子却只呵呵笑了笑,俨然丁点不曾受到容含杀意侵扰:“这位贵人,你可莫要动气。小人不开门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那人洋洋洒洒说道:“贵人怕是不知道,这里可早就不是长兴侯府了。我们这里如今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疯子,稍有不慎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你还没处说理去。贵人们身骄肉贵,命金贵着呢,不像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小人禁打。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容含,退下。”君青蓝缓步上前,束手立于。清冷眼眸中含着淡淡笑意,盯着窗口后根本瞧不清样貌的男子。 “在下君青蓝,奉旨查办一桩案子。当中一些细节,刚巧需要到此处了解。当然,这位小哥也可以选择不相信在下,在下现在就可以请了尚方宝剑出来。但是……。” 君青蓝微微一笑,端方而温雅:“尚方宝剑出鞘,必得染血。小哥以为,剑上沾染的鲜血,该是谁的?” 窗口后忽然静默,功夫不大便听见咔一声响,俨然有人撤掉了门闩。 长兴侯府厚重的大门,在沉闷的声响中,伴随着光斑下飞舞的尘土打开了。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风一般冲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尊贵的客人到了,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才会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请进吧。” 眼前这人有三十出头,身量不高,长的却很敦实。瞧上去一脸的憨厚,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带着精光。 “敢问您如何称呼?” 男人陪着笑脸朝君青蓝作揖:“小人叫苏城,大人但凡有任何的吩咐,只管跟小人说便是。至于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那般尊贵的物件,哪里是能轻易出鞘的?” “那感情好。”苏城俨然松了口气:“大人快请进吧。” 苏城小心翼翼请了君青蓝和容含进门,大门关闭的瞬间,容含凑近君青蓝:“大人,还请将尚方宝剑收好。” 君青蓝呵呵笑道:“哪里有尚方宝剑?” 容含气息一凝,忽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这么明目张胆的坑人……真的没有问题么? “大人,您想问些什么只管说吧。小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君青蓝并未立刻开口,清眸先在院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番。侯府内与外面并没有多少差别,落叶将地面的道路尽数遮掩。只余满目无边的枯黄。 侯府中的房屋年久失修,屋瓦上早就长了郁郁葱葱的草,随风起舞,也没有个固定的方向。 “我听说这里已经改做了疯人馆?” “正是呢。”苏城点头:“自打长兴侯府出了变故,这里就只剩下长兴侯一人。这么大的院子空着实在可惜,后来就给改成了疯人馆。这些年,陆续被关进来的疯子怎么也快有十个了。” “被关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可真说不准,但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疯子。要我说,御史台难得办一回漂亮事。放任那些人在外面,还不知道要伤害了多人无辜人的性命。如今,将他们关在一起,只管自己斗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长兴侯被关在哪里?” “在华兴堂,他一直住在那。大人可是要见长兴侯?小人这就带您过去。” “不必。”君青蓝说道:“麻烦你帮我们把马安顿好,我自己走走吧。” “那您可得小心些呐。”苏城郑重说道:“不要怪小人没有提醒您,疯人馆可不比别处,千万不可乱闯。” 君青蓝道了一声多谢,带着容含朝着长兴侯府深处走去。侯府硕大,占地极广,尽管亭台楼阁破落,花草凋谢,却依旧能瞧出当初格局宏大,足见全胜时期该是多么的繁华兴盛。 越是如此,才越是觉得可惜。家族的兴盛大约需要数代人不懈的努力,而衰亡却不过一夕之间。 二人渐渐行至后院,初来时的寂静便被意味不明的吼叫替代,男人浑厚的嗓音在半空里回荡。原本该是激荡人心的场面,然而在此刻,那些声音中却没有半分豪气干云的激爽,只 余野兽般的疯狂。 “大人,小心些。”容含将手指按在剑把上攥紧了。 “不必紧张。”君青蓝莞尔:“没瞧见那些院子都上了锁么?他们出不来。” 长兴侯府虽然破败,关人的门锁却都是透亮的,俨然经常有人检查保养。加上大门特意做了加固,里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冲得出来。 “这就是华兴堂么?”君青蓝停下脚步,盯着眼前的院子,多少有些意外。 华兴堂坐落在长兴侯府最中间的位置,它的前面挖着片荷塘,院子后面则立了庞大一片假山。虽然因为久久无人打理,假山塌了半片,荷塘里也只剩下污浊的烂泥,但从这样的布局来看,华兴堂的地理位置还是相当不错的。 在相书上来说,这样的地形叫做前望后靠,是子孙满堂,光耀门楣的大兴之相。然而,相术终归是相术,即便占据了绝佳的风水,长兴侯府依然难逃衰亡的命运。在如今看起来,这特意作出的风水局,简直就是讽刺。 这里该是历代长兴侯居住的正院。真没想到,长兴侯疯癫日久,竟始终还是居住在主院中不曾被迁出。看起来,皇上对他始终还保持着最基本的礼遇。 “没有钥匙。”君青蓝瞧一眼大门上晃眼的明亮的铜锁有些郁闷。刚才只顾着尽快将苏城打发走,怎么就忘记了同他要钥匙? “无妨。”容含面无表情上前,自头顶取了束发的簪子插入到锁眼中。左拧右拧,功夫不大便听嘎巴一声。铜锁脱落,稳稳落于他掌心。 君青蓝眨了眨眼,容含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端王府的暗卫,还有什么是不能做不会做的么? 容含推开屋门,请君青蓝进去。华兴堂带给他们的意外,并不仅仅体现在地理位置的优越上。 他们一路行来,处处破败萧条。然而,当踏入华兴堂时,他们所瞧见的却是干净整洁的院落。地面上并没有丁点的落叶,以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清晰可见。院中花草虽然大多枯死,但树木却栽种的极有规律,且长的相当茂盛。树冠便似一把巨伞,笼罩着整个主屋,为它挡去了大半的风雨。 虽然,这里同样因为多年不曾修葺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和光彩,但同方才那些破烂的房屋比起来,俨然已经成了天堂。 “锦衣卫总旗君青蓝,拜见长兴侯。” 君青蓝立于院中,清晰而嘹亮的一声大喝。她这一声用了极大的力道,她相信,该听到的人一定听到了。 然而,屋中久久不曾有人回话,甚至连半分动静也无,始终寂静无声。 君青蓝抬步上前,缓缓进了主屋。首先引入眼帘的是挂与墙壁上硕大一副水墨画。画卷上面容姣好的飞天仙女与盘龙云海中翩然起舞,她的身侧是一身材伟岸颀长的男子。男子背对云海,看不清相貌,正端坐于锦凳上垂首抚琴。风卷其他乌发飞扬如丝。岁月静好,好一对神仙美眷。 然而,在这和谐的云海之后,隐隐透出一团黑影。君青蓝上前,正欲仔细观瞧,忽然瞧见一只粗瓷大碗迎面朝她扔了过来。 “滚!”男人的声音瓮声瓮气,直冲云霄。 170 疯言疯语 君青蓝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水墨画上,那一只碗来的遂不及防。等瞧见时,已然不及闪躲。唯有抬手挡与面颊前,试图缓解几分撞击的威力。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自地面传来。君青蓝放下手掌,瞧见容含不知何时挡在了自己眼前,替她处理了飞来的暗器。 “滚滚滚!” 然而,男人的怒喝并没有就此消失,反倒是因为第一只瓷碗偷袭的失败越发的强烈。屋中的物件接连朝着她砸了过来。枕头,砚台,毛笔,杯盘碗碟。 那人显然不在意手里抓到的是什么,只要能叫他瞧见的玩意,都被他拿来给当作了攻击的武器。然而,这些物件在容含的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屋中忽然响起铮一声清越声响,似乎有暗暗一道青霜划过。一人身形如电,鬼魅般朝着二人摸了过来。 君青蓝皱眉:“容含,拿下!” 这么闹下去,可不是说话该有的姿态。 容含闻声而动,让过扑来那人,只反手一勾再一带,便将那人手中长剑给卸掉了。紧接着膝盖一曲,踢向来人迎面骨。 那人根本不是容含的对手,方才攻击只凭一股子猛劲。只一个照面便被容含制服,站立不稳,咣当一声便跌在了地上,叫容含扭了他的手臂,一把给按住了。 那人自然不肯就此服输。身躯不断挣扎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容含的钳制,急的呜呜低吼不断。 君青蓝蹲下身去,盯着被容含死死压制的男人,渐渐皱了眉。 那人将近四十,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并未挽起,杂乱的披在身上,几乎遮了整张面目。他的身材较之燕京一般的男子要高大,也魁梧的很。映衬的容含如同瘦小的孩童。 “长兴侯?”君青蓝瞧着那男人,轻声唤了一句。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长兴侯呜呜叫着,两只眼睛瞪的极大,却因过度的愤怒和紧张翻得几乎只剩下两只眼白。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杀了!杀了!杀了成仙!” “长兴侯,你还记得三小姐么?” 然而,无论君青蓝问什么,那人口中却始终低低呜咽。吞吐出些许意味不明的字眼。 君青蓝瞧着他,缓缓闭了口。良久方才再度开口:“你可还记得端王爷?” 长兴侯的身躯颤了一颤,继而开始愈发剧烈的挣扎。 “容含,叫他安静。” 容含抬手朝着长兴侯脖颈砍了下去,那人唔一声将双眼一翻,再也没了声息。 君青蓝缓缓起身,眸色郑重居高临下盯着昏睡过去的长兴侯。这野人一般粗糙的男人,哪里还能瞧出昔日的尊贵? 她缓缓叹了口气:“咱们走吧。” “走?”容含一愣:“你不是要查案?” “该看的已经都看到了。”君青蓝瞧一眼地面上的长兴侯:“如今,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 临出门的时候,她再度瞧了一眼进门处那一副水墨画。在那一对璧人之后的浓云里,依稀露出漆黑几团墨迹。其中一些圆润饱满,还有细长一条斜线。君青蓝瞧了半晌,却始终辨认不出。唯有将那水墨画记在心里,等合适的机会让姜羽凡画出来再参详。 容含默默找苏城要了马匹,朝君青蓝凑近了来。君青蓝的目光却始终焦灼在笑容可掬的苏城身上一瞬不瞬,那人迎面走来,自然知道君青蓝正打量着自己。然而,他腰背挺直,步态安详,甚至连面孔上唇角牵起的弧度都不曾有半点的变化。 君青蓝的唇线渐渐松了几分。在苏城的身上她能瞧出几分非常熟悉的味道,那是在勋贵世家中长期浸淫而练就出的圆滑,他们待人接物永远和善亲切,没有人能瞧得出他们心中真实的想法。便如容喜,他表面永远笑意融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府总管,而眼前的苏城,与他分明就是同样的人。 “苏城。”君青蓝瞧着他,缓缓说道:“长兴侯似乎也姓苏,还真是巧。” “并不巧。”苏城躬身说道:“小人原本是长兴侯府上的家生奴,主子仁慈,赏了小人祖上与他们同姓。” 君青蓝眯了眯眼,他早就猜到苏城与原先的长兴侯府有密切的关系。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毫不犹豫的承认。在如今的燕京城,跟长兴侯府扯上关系,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他居然,一点都不在乎? “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够如实回答。” 君青蓝的直视着苏城的眼睛,她如今正在做一件相当冒险的事情。这事情她原本是不打算现在来做的,但是瞧见苏城如今的表现,她决定冒一次险。她愿意相信,苏城对长兴侯府保留着相当的忠诚。 “你打理疯人馆多久了?” “这可得好好算一算呐。”苏城沉吟着,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阳光下的背阴处他的手指来回弹动,测算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小人在疯人馆里大约已经有七年了。”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七年之前,不正是李雪忆出事之后。皇上为了安抚定国公府,而给李从尧第一次赐婚的的时候?这么说起来,苏城从了就没有离开过长兴侯府?! “为什么?”她瞧着苏城,一字一句认真的问着。 “小人从出生就住在这里,小人的祖上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虽然小人只是个下人,但对于小人来说。这里就是小人的家,无论它是叫长兴侯府还是疯人馆。小人若是离开的这里,便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这一辈子,纵然是死,小人也要死在这里。” 苏城说这话的时候,面孔上的笑容有那么片刻的凝滞,叫他瞧上去不似方才一般卑微和蔼。然而,君青蓝相信,他现在说的话比任何时候都叫人值得信赖。 “长兴侯府旁的人都去了哪里?” 苏城摇头:“小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年府里忽逢变故。府里的主子们都牵回了祖居,下人们也都各寻去处了。” “你与府中旁人可还有往来?这些 年,都有什么人来府中探望过长兴侯?” 这话问完,苏城便勾了唇角,笑容中却分明带了几分讥讽:“疯人馆中关着的都是被世俗所不容的疯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来探视?” “你可知这里关着的其他人都是什么身份?” “什么人都有,高低贵贱不一而足。” 君青蓝皱了皱眉,她居然想错了。原先她以为,关入疯人馆中的人都与长兴侯一般非富即贵,从前应该都是燕京城举足轻重的人物。居然……不是? “他们彼此之间,就没有丁点的关联?” 苏城沉吟着说道:“应该是没有的。若真要说有什么一样的地方,那便是他们都很危险。发病时,都曾杀过人。” 君青蓝半垂着眼眸,都曾杀过人这几个字在她脑中始终盘旋不去。良久,她的唇畔再度绽开一抹嘲讽的微凉笑容。 “苏城,你对当年苏家小姐的死,了解多少?” 君青蓝话音才落,苏城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将头颅重重磕在了地上,咚一声闷响。 “大人,求求您要为侯府做主啊!” 这一幕叫君青蓝惊了一下。怎么都不会想到,苏城对苏小姐的配天婚居然这么大的反映。 她半眯着眼眸,居高临下瞧着苏城:“你这是?” “小人相信小六是被人冤枉的,还请大人还小六一个清白。” 这是怎么个意思? 君青蓝问的是苏三小姐的死,他忽然这么激动,却在说着旁人的事情。合适么? “小六是谁?” “小六是小人的六弟。”苏城的眼眸氤氲了,抬起衣袖在眼睛上飞快擦了一把:“我爹娘一辈子共得了六个孩子,却大多不曾养活。小六是最小的一个,也是除了小人唯一存活下来的亲兄弟。他也是……。” 苏城咬了咬唇,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也是与三小姐死在一处的那个男人。” 君青蓝吸了口气,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今日上门,原本就是为了调查苏三配天婚的前因后果。然而,长兴侯的疯癫之态不得不叫人退却。却不曾想,对这似乎无足轻重的看门人一点无心的关注,竟换来了苏三事件中的苦主。 “小六是个老实孩子,往日本本分分,连话都不多。小人绝不相信,他会与三小姐有苟且。小人一家深受侯府的恩惠,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不知廉耻,背弃主人的事情来。” 苏城的呼吸渐渐粗重,情绪俨然激动的不能自已:“世人只道配天婚毁了长兴侯府,却哪里知道,受害更重的是小人一家!” “小人爹娘……。”苏城声音哽了一下:“小人的爹娘因为这事都投了井,以死谢罪。小人的媳妇也在众人的指责中得了病,最终一命呜呼。她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小人那不曾出世的孩子。我们的凄惨又有谁来评说?” “大人。”苏城再度将额头贴在了地面上:“请大人要还小六,还小人全家一个公道!” 171 自杀还是他杀? 君青蓝瞧着苏城,眸色渐渐郑重,带着几分思量和审视:“这就是你执意留下的原因?” 苏三的配天婚早在燕京城中深入人心,人人均对此深信不疑。长兴侯府因此遭了大难,然而被这场祸事波及的又何止是他们一家?苏城家破人亡下内心大约是极其崩溃的吧。 但他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怨天尤人。他选择了留在燕京,留在长兴侯府旧址。因为这里是天子脚下,也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若是有朝一日这案子能够真相大白,也一定是在燕京城中。 所以,他留下了。整整七年! 苏城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起来吧。”君青蓝朝苏城抬了抬手:“将你能想到的事情告诉我。” “多谢大人。”苏城将双手按在地面上,良久方才起了身:“小人的娘子曾经是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也算的上是三小姐身边的人。即便嫁给了小人,还是叫三小姐留在身边伺候。再加上小人一家颇受主子的信任,故而小人一家在侯府的下人中也算得上地位超然,知道好些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苏城的眼睛盯着君青蓝:“小人记得清清楚楚,娘子曾告诉过小人说,三小姐对端王府中的二爷颇为钟情。圣旨才下,就满心欢喜的准备嫁妆。这种情况下,三小姐怎么可能与旁的男人私奔殉情配天婚?若是别的男人也就罢了,偏那男人是小人的兄弟。小人与小六朝夕相对能够断定,他与三小姐根本就没有私情!” 苏城的情绪渐渐激动,良久却只化作了一声叹息:“然而这话,根本没有人肯相信。” 君青蓝眯了眯眼,有些意外:“这话你曾经对旁人说过?” “说过。”苏城点头:“当三小姐和小六的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小人的爹娘就同侯爷说过这事。但……侯爷却叫小人不得声张,也再不要同人提起此事。” 苏城的声音顿了顿,眼底分明带着几分迷惑。苏三根本不可能同小六配天婚,这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稍加调查或许便能真相大白。然而,长兴侯宁愿背负下这种让家族蒙羞的奇耻大辱,却也不愿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种事情,怎么都叫人……想不明白。 “即便你们一家与三小姐比较亲厚,作为不曾婚配的适龄男子,你的六弟应该是不能够随意同三小姐接触的吧。” “的确不能。”苏城说道:“侯府规矩多的很,男女六岁不可同席。除了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寻小人的娘子,小六是绝对不可能到三小姐院子里去的。即便真的去了,也只会同院子里的丫鬟和妈妈们接触。万万不可能接触到三小姐。”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你可还记得在配天婚发生之前,三小姐身边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说,有什么特别的人曾经到访过?” “特别的事情么?”苏城微颦了眉头:“自打皇上下了赐婚的圣旨,整个长兴侯府上下都在为三小姐的婚事忙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人来访,那便也只剩下给三小姐量体裁衣的裁缝和绣娘。” “三小姐的嫁衣是在哪一家铺子制作 ?” “就是大兴市东头的如意绸缎庄。”苏城眼睛一亮:“莫非……是如意绸缎庄有问题?”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存在任何的可能性,却也存在任何的不可能。” 苏城立刻泄了气,却并不肯就此罢休。仍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事情,良久,眼底忽然亮了一亮。 “小人依稀记得,三小姐定下婚盟之前,曾经有个道人来拜访侯爷。说三小姐年内会有血光之灾,当修心静养,不与外人相见,或可避免大劫。侯爷并未相信那道人的话,只当他是在胡言乱语,给了他一些银子,买了他几张符咒。又叫他在府中做了场法事,便打发他走了。谁知……。” 苏城叹息道:“谁知那道人的话居然应验。莫非……莫非真是应了劫?” 君青蓝皱眉:“你可还记得那道人的法号名姓?” “当然。”苏城点头说道:“那道人那时候虽然才刚到燕京城不久,却名声大噪,好多大人物府中都将他给当作座上宾。若不然,我们侯爷也不会听他胡言乱语的诅咒一番,还客客气气将他迎进了府中来。” 君青蓝心中一动:“应天道人?!” “没错,就是他。”苏城奇道:“原来当年的事情大人也有耳闻么?可是端王爷同您提起过?端王爷竟这般在意三小姐的事情呐,若是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如今长兴侯府还不知是怎样的辉煌。” 苏城重重叹息,俨然对长兴侯府今日的没落十分惋惜。 李从尧当然不会在意苏三的事情,应天道人在此刻的出现实际上并不难猜。七年之前的长兴侯府虽然已经辉煌不在,到底也是钟鼎勋贵之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有世袭的勋爵。怎么都不可能叫一个满口不吉言论的普通道人,随随便便进了府。除非那人是燕京勋贵府中的座上客,得到了勋贵们的尊重和信任。 满足这个条件的人,只有应天道人! “长兴侯也信奉应天教么?” “并没有。”苏城果断摇头:“我们侯爷个性比较寡淡,往日里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与旁人过多来往。虽然那时候京城中的贵人们都以身为应天教徒而感到光荣,但侯爷却并不希望参与其中。在长兴侯府中,不但侯爷不是应天教徒,所有人都与应天教没有半分来往。”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传闻中,配天婚不是应天教搞出来的手段么?据说只有应天教徒才能匹配成功,荣升天界。既然长兴侯府没有一个人同应天教有关联,之后的配天婚是怎么回事? “呸。”苏城忽然朝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说什么应天而生的神仙,那分明就是个妖道。也不知他在三小姐院子里做法的时候,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叫三小姐迷了心窍。” 君青蓝瞧他一眼:“你说着话可有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苏城不屑道:“若不是他,三小姐怎么可能做出配天婚的事情来?还白白搭上了小六一条命。” “既然你这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君青蓝轻声说道:“你的弟弟小六,是个孩子么?他的行动思想可是完全不能自理 ?” “他当然不是孩子。”苏城奇道:“大人何出此言?” 君青蓝冷了脸:“既然他拥有独立的思考和行动能力,便可以对自己所有的言行负责。你以为这样的人,能随随便便叫人哄骗着,去同别人自杀殉情?” 苏城一愣:“似乎……不可能。” “正是这个道理。”君青蓝颔首说道:“你的弟弟小六之所以会以那样的方式与三小姐死在一处,总会有个原因。而,在这个原因查明之前,任何的推测都有待考量。至于小六的死因,有很多种可能。并不排除他的确与苏三小姐两情相悦,自杀殉情配天婚的可能。所以,不要急着认为任何人都是无辜的。”眼看着苏城皱了眉,开口便要反驳,君青蓝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要知道,无风不起浪。世间种种之所以会存在,都有一定的道理。” 苏城张着嘴,原先要说的话似乎已经忘记了。面色中分明带着颓然,他缓缓垂下了眼眸,似叫人抽干了浑身的气力。 “那……那……那小六是死有余辜么?我这么多年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君青蓝居高临下瞧着他:“我只是在同你说这件事情发生的其中一种可能,这件事年代久远,早已人事全非。但,在真相不曾查明前,还是劝你莫要再将自己的怀疑随随便便说给人听。你觉得我值得信赖所以对我和盘托出,但你与我并不相熟,又怎么知道我真的可靠?” 苏城忽然哑了嗓子,呆呆瞧着君青蓝。良久,才讷讷说道:“我听说过大人的事迹,又瞧见你对侯爷细致周到,不似旁人一般呼喝打骂。我自然知道,你是可靠的。所以……。” 君青蓝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人是最善于伪装的生物,永远不要被眼睛瞧见的假象所迷惑。” 君青蓝并没有再去理会苏城,上马离开了长兴侯府。马蹄缓缓踏出这一条小巷,眼前又是繁华的燕京盛世。巷里巷外不过一线之隔,却泾渭分明的成了格格不入的两方天地。便似人生,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 “容含。”君青蓝的速度并不快,静静听着身后马蹄的声音离得近的,才缓缓开了口:“你知道苏三和小六葬在了哪里么?” “在苏家祖坟的最外围。” 君青蓝挑眉,颇有些意外:“居然入了苏家的祖坟?” 苏三是个女子,死于自杀殉情,属于横死。加上她死亡的时候并未婚配,死法也不光彩,凡此种种加起来,这样让家族蒙羞的人,能给个棺材栖身随便填埋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遇,长兴侯居然允许将她给葬入了祖坟? “应天教的教义说,但凡自愿配天婚的信众都是上天的宠儿。他们已经成了神仙,世人当尊重膜拜,不可诋毁轻视。所以,所有配天婚而死的男女,在死后都得到了生前所不可能得到的荣耀。” 君青蓝勾唇微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瞧着那人笑意妍妍,容含心中忽然生出几分不祥:“你要……干什么?” 君青蓝朝他勾勾手指,柔声说道:“带我去苏三的坟墓。咱们去验尸!” 172 鬼人营 “好。”容含一口答应,没有丁点的犹豫。 二人掉转马头,直接冲着城外去了。在北夏,验尸并不能够随随便便进行。即便是仵作,也须得拿了官府的文牒才可以进入墓地。然而,无论是君青蓝还是容含,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件事情。 踏雪才到了大兴市,忽然扬起前蹄,一声嘶鸣,毫无征兆朝着一条小巷冲了去。君青蓝吃了一惊,用力去扯缰绳,但踏雪却仿若失了控,一头扎进了小巷。直到眼前出现另一匹马,踏雪忽然自动停了下来,整个身躯凑向了那匹马,那头颅在它脖颈上慢悠悠蹭着。 温柔的很。 君青蓝瞧着那匹被拴在树上的马,也终于明白了踏雪为什么执意要冲过来。踏雪周身黑如墨染,只四蹄洁白如雪。这一匹马则浑身雪白,四只蹄子却漆黑如墨。这是凝墨,姜羽凡的坐骑。 踏雪凝墨原本就都出自定国公府,自然感情不一般,想来是踏雪闻到了凝墨的气味,所以便一路寻了来。 君青蓝下了马,叫踏雪能够与凝墨更亲近些。清眸则四下里打量了半晌,功夫不大,便瞧见姜羽凡自巷子最深处的暗影中走了出来。 “君青蓝?你也查到这里了么?”姜羽凡瞧见她,眼底分明带着几分颓然:“怎么我回回都不能超越你呢?” “……恩?”君青蓝眯了眯眼,姜羽凡是在这巷子里查案? 她朝他身后的暗影中瞧去,姜羽凡手中正托着张展开了的画卷瞧着她。 “呵。”君青蓝抚摸着踏雪颈间的光滑的皮毛说道:“我是被踏雪给强制带过来的。” “是么?”姜羽凡的眼睛瞬间亮了:“这么说……我调查的事情,实际上你并不知道?” “恩。”姜羽凡眼中的迫切叫君青蓝决定配合他。实际上,她对此刻能见到姜羽凡也觉得非常意外。 “青蓝呐,告诉你个好消息。”姜羽凡将手中画卷迅速卷好了塞进怀里,兴冲冲瞧着君青蓝说道:“和萧婉死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的身份,我已经查清楚了。” “哦?”这话叫君青蓝着实有些意外。 她同姜羽凡分别也不过一日,他居然已经将男尸身份调查清楚了?姜羽凡的效率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高?她瞧着他,那人眼底分明带着几分浅浅的黑,皮肤的色泽瞧上去似也比往日要深了几分。 这样的结果,该是他彻夜不眠的结果吧。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姜羽凡难掩眸中的兴奋:“就是个毫无背景的穷酸乞丐!” “哦。” 姜羽凡皱眉:“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不。”君青蓝微勾了唇角:“我实际上,很意外。” 君青蓝在查探男尸的时候,便在他而后及身体上发现了许多黝黑的污垢。虽然他的面部经过了特意的修整,但那些常年积攒在身体褶皱处的污泥几乎已经顽固的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清理的。在瞧见那些的时候,君青蓝便已经隐隐觉出男尸身份的低微,很有可能便是乞丐出身。 但,据说燕京的乞丐被分成了不同的流派,彼此都有固守的地盘,不可逾越。那些人与她这种官差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人,她并不知道这个乞丐在哪里混饭吃,一一查探起来难免要费些事。所以,这个事情交给姜羽凡最合适不过。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 君青蓝朝着姜羽凡的身后瞧了一眼。那是一条背阴的小巷,即便是再强烈的阳光,也无法带给这里一丝一毫的光亮。这里虽然与繁华的大兴市只有一街之隔,却分明是俨然不同的两方天地。 君青蓝朝他招招手:“我们到路边去说吧。” 那里,该是燕京城中黑暗聚集之地。若非必要,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好咧。”姜羽凡不疑有他,牵着凝墨随君青蓝移到路边。 “我跟你说,停尸房里那个男尸是个外来户,才刚来了燕京不足三个月。因此,他并未与丐帮中握有大权的那些长老头目有过多的交集,至今为止都只能在外城或京郊一带乞讨活动。我问了许多人,除了知道他叫张小五,关于他的一切事情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张小五这样的名字实在普通的很。张是他的姓氏,小五该是他在家里的排行,足见当初父母起名的随意,出身俨然并不显赫。他来了京城三个月,却只能在外城和城郊活动,足见他并不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这样的人,随意丢在哪里都很不容易被人关注。 这样的男人,莫说是萧婉,即便是京城里普通人家的女子大约也不会多看上一眼的,何况与他自杀殉情? “你知道为了找出这人我费了多大力气么?”姜羽凡撇着嘴,眼底却分明难掩骄傲:“知道后面那小巷是什么地方么?” 君青蓝诚实的摇头。 “燕京城内鬼人营,你可曾听过?” 君青蓝吃了一惊:“你说的是……。” 鬼人营,整个燕京城谁会不知道呢? 那里是整个燕京内城的异类,是燕京最黑暗的地方。它深处内城繁华之地,却是赌坊暗娼,穷凶极恶的下九流聚集之地。哪里拥有阳光无法企及的黑暗,便滋生出大量只在暗夜中活动的妖邪。在这一处,没有王法,只有强权,强者为尊,武力和胆量直接决定了你的地位。 鬼人营不知从何时存在,奇怪的是,官府竟然对这燕京城最大的败笔视而不见,便听之任之的由它发展,从不曾派兵围剿过。久而久之,哪里便成了正常人绝对不会涉足之处。 “你居然进了鬼人营?疯了么!”君青蓝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愤怒。 案子的真相固然重要,但生命更加重要。若是连自己的命都没有了,还哪里来的真相? “无妨。”姜羽凡不在意的摆摆手:“我这人没有旁的优点,就是好客。也因此结实了许多我父亲瞧不上的朋友。鬼人营的那些朋友们虽然在大家口中妖魔一般的凶残可恶,实际上,他们却个个都颇有义气,万不会对自己的恩人下手。” 姜羽凡嘻嘻笑着,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过耀眼的光芒。尽管他方才说的轻描淡 写,但君青蓝知道,他能找出张小五的过程,定然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轻松。 君青蓝将唇角微勾了,声音轻柔:“辛苦了。” 既然他不愿意叫人知道自己受了哪些苦楚,她便默契的不问。世人都说姜羽凡是个靠着祖宗基业庇护的混吃等死的纨绔浪荡子,她却知道那是因为旁人不了解他。他待人真诚,不分贵贱,办事热忱认真。在他的心里,并没有阶级观念,也从不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只一视同仁。说不定在将来的某一日,他会成了定国公府的定海神针。 “关于张小五的信息,还得到了多少?” “并没有了。”姜羽凡摇头说道:“燕京城内外的乞丐我见了不少,大家对他都是同样的评价。性格木讷,不善言辞,胆小懦弱。正因为此,他并没有朋友。以至于他死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注意到。” “他的来历能确认么?” “差不多。”姜羽凡说道:“他没有亲人,就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要饭进了京城。我查过京城的户籍登记,并没有张小五这个人。” 君青蓝沉默了。这样算起来,张小五还真没有什么存在感。他的消失便如同一滴普通的水落入到了奔腾不息的大河中,掀不起半丝的风浪,甚至连涟漪都不曾有一个。 这样的人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替他讨回公道。他的死亡不会给任何人引起麻烦,实在是个好人选呐。 “姜羽凡,你听说过如意绸缎庄么?”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忽然开口问道。 “当然。”姜羽凡点头:“如意绸缎庄可是咱们城里最大的一家成衣铺。他们店里师傅的手艺好的很,做出来的衣裳往往是别家从不曾瞧见过的款式。尤其是嫁衣,深受京城里那些富家大户的喜爱。” “你与绸缎庄的人熟么?” “熟。”姜羽凡笑眯眯说道:“我娘和姜盈经常在他们铺子里定衣服,每次都叫我去取。说句不夸张的话,小爷我到了那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方便。” “那感情好。”君青蓝颔首说道:“带我到绸缎庄走一趟吧。” “怎么?”姜羽凡吃了一惊:“如意绸缎庄可是犯了事么?掌柜的那么有钱,这是作了什么大死?” 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这话我可从没有说过,不过是去了解些情况。你要不要去?不去算了。” “必须去呢,走走走。” 姜羽凡忙不迭催马走在前头,领着君青蓝前往如意绸缎庄。 这一家商号位于大兴市的最东头,盘下了足足有三个门脸,打通了成了一个铺子。瞧上去有宽敞又明亮,气派的很。 绸缎中人来人往,选料子的,取货的络绎不绝。小伙计们一个个忙的脚不沾地,各个面庞上却都洋溢着喜气,带着温和谦恭的笑容。君青蓝瞧了一会,偌大一个铺子,竟连她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走走,我带你到后头去。”姜羽凡笑眯眯与众人擦身而过,传宅过巷,直接进了绸缎庄的后院。 “老侯头,小爷到了,还不现身? 173 秤砣猴子 姜羽凡话音才落,便听见哈哈一阵大笑自屋中传出,下一刻便瞧见圆滚滚一条黑影到了眼前:“哎呀,姜小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那人话音才落,姜羽凡的胳膊便叫人一把攀住了,紧接着脚下便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老侯头,轻些轻些,你这力道小爷我可担不住。” 姜羽凡使劲甩着胳膊,君青蓝便瞧见黑黝黝的一坨自他身边滚到了地面上。咣一声的响。 什么玩意? 定睛瞧去,那居然是个人。竟然是个人么?又黑又矮,矮也就罢了,还胖。那人站直了也充其量达到姜羽凡胸口的高度,冷眼瞧着便似个……秤砣。 “君青蓝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吉祥绸缎庄的大师傅,老侯头。我们府上做东西,都是直接与他接洽。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问他就是。” “官爷好。”老侯头笑容可掬朝着君青蓝微笑点头:“快请进,快请进。” 他的这一副嘴脸并不叫人陌生,天下间所有的生意人在瞧见财主上门时都是这个样子。然而,这原本热情周到的神色到了个黑秤砣脸上,瞧上去就有些难以忍受的不忍直视。 老侯头虽然又胖又矮,行动却迅速的很。话音未落,便已经乐颠颠进了屋。随手便抄起桌上的茶壶,忙着重新烧水,煮茶。 君青蓝盯着老侯头,一瞬不瞬。那人的长相虽然不雅,但一双手指却与面相的粗鄙绝不相同。虽然还是一样的黑,却细长柔软且灵活。看来,他能成为如意绸缎庄大师傅,是有一定道理的。 “能成为大师傅,相信你在绸缎庄的年头应该不短了吧。” 老侯头笑嘻嘻点头:“那是自然。” 君青蓝, 盯着他,一瞬不瞬:“七年前,你在么?” 彼时,老侯头正拿了茶壶给君青蓝和姜羽凡的杯子中斟茶。她一句话出了口,眼看着老侯头的手指一顿,壶中的茶水险些从杯子中飞溅出来。 君青蓝眯了眯眼:“所以,你是在的。” “小人打小就在铺子里面学徒,算是在这里混了大半辈子。到底在铺子里干了多少年,一时之间还真是算不清楚呐。” 老侯头倒好了茶水,将茶盏恭恭敬敬送至君青蓝与姜羽凡面前。 “他说的是,我打小就瞧着他给我母亲做衣裳。他可真真对绸缎庄忠诚的很呢。”姜羽凡端着茶盏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干净:“再来一杯。渴死我了。” 君青蓝盯着老侯头好脾气的给姜羽凡倒茶,自己也端了茶盏,拿盖子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浮在杯面上的茶叶沫子。 良久,方才懒懒开了口:“听说,七年前长兴侯府苏三小姐的嫁衣,是在吉祥绸缎庄下的定?” “谁?”老侯头手腕又一抖,这一次便真的将茶水给倒在了桌面上。 “你说谁?”姜羽凡也侧过了头,好奇的瞧着君青蓝:“长兴侯府?我可是好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君青蓝并不理会二人眼中的诧异,浅浅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我听说,当年苏 三小姐是皇上赐婚给的端王府。她的嫁衣指定了要吉祥绸缎庄制作,是何其光荣的一件事情。我想,你作为绸缎庄的老人,千万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个……。”老侯头面上的肌肉抖动了半晌,笑容中分明有些尴尬:“小人的确……有那么几分印象。三小姐的嫁衣,当年侯府里面就是指定要小人来做的。但当时小人手里正好有另外一个活要赶工,掌柜的就交给了别的师傅去做。待到小人的活完工以后,又重新接手了三小姐的嫁衣。” “呦。”姜羽凡呵呵笑道:“老侯头,真想不出,你居然这么抢手呢。” 老侯头尴尬的笑着:“承蒙各位大人看得起,肯赏口饭吃。” 君青蓝的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眼前老头子语言流畅,没有漏洞。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分明不停的转动,俨然隐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大师傅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大人方才也说了,苏三小姐身份特殊,而且后来又……出了那么一档子事情。与她相关的事情,怎么可能叫人轻易忘了。” “我听说,贵人们的衣裳,大多都是由一位师傅从头到尾的接手经办。以免在制作过程当中出现分歧,而延误了工期。怎的苏三小姐的嫁衣制作会中途换了人?” “这个……。”老侯头支吾着,面色分明越发的尴尬。 “不能说?” “老侯头。”姜羽凡瞪了眼:“我们现在问你话是把你当了朋友,若是等哪一日上了公堂再来问你,只怕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吧。” 老侯头扯了扯唇,笑容中略微带了几分苦涩:“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是年轻的时候私心作祟,办了些不大光彩的事情。” 老侯头挠着头说道:“皇上御赐的婚事在咱们京城里面可是独一份,谁若是有幸能成了御赐婚服的制作者,那可是万分荣光的事情。小人自然也希望能挣下这份荣光,于是……就使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他的面色渐渐赧然,分明很是为难:“小人趁人不备,在原先那师傅的茶杯里下了些泻药。嫁衣的赶至,自然就落在了小人头上。” “大人。”老侯头咬了咬唇:“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再没有隐瞒了。您是不是要将小人抓走?小人这罪过,大约要关多少年?” “呵。”姜羽凡眨眨眼:“想不到,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居然也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侯头闭了嘴,蔫头耷脑的垂了头,不敢再说话了。 “你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可以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干的漂亮,完全能抵消了你这点子罪责。” “是什么?”老侯头立刻扬起了脸,整个人都亮了。 “我听说在苏三小姐配天婚的前一日,你们铺子里面曾有人见过三小姐。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青蓝。”姜羽凡凑近君青蓝,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苏三都死了七年了,七年前的那么小的一件事情,谁还能记得?” 君青蓝微笑:“苏三可不是普通人, 她死的那么轰轰烈烈,所有关于她的事情,自然会有人记得。老侯头,不是么?” “是是。”老侯头忙不迭点头:“三小姐的事情小人自然记得,那一日与三小姐见过面的人,正是小人。” 君青蓝勾了勾唇角,这还真是无心插柳了。 “你去苏家做什么?” “那时候小人刚刚接手制作三小姐的婚服,有很多细节尚不曾与三小姐沟通。于是,便约了那一日请三小姐亲自来挑选小人绘好的绣花样子。” “与你沟通的是三小姐的丫鬟婆子么?” “并不是。”老侯头果断摇头:“是三小姐本人亲自与小人接洽,并自己择定了绣花的样子。还与小人谈了许多对于嫁衣的构想。” “苏三在同你谈话时,情绪如何?” “非常好。”老侯头说道:“三小姐虽然带着面纱,但她说话的声音很是轻快欢愉。小人能听出来,她内心是相当愉悦的。故而,那一日同小人也说了许久的话。” “那天在三小姐的院子当中,可有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没有。”老侯头略一沉吟摇头说道:“三小姐那日兴致高昂,一直同小人讨论嫁衣样式大约有一个时辰。在这之间并未发生过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若说有的话……。” 老侯头话锋一转说道:“那是在小人就要离开的时候,有婆子进来禀报说,侯爷领着个道士过来了,叫小姐注意回避。小人听说侯府中有事,就收拾东西走了。不知这个算不算特别的事情?” 君青蓝眯了眯眼,苏城说应天道人在苏三定下婚盟之前曾在府中示警。然而,老侯头说,在配天婚前一日有道人前往苏三居住的院落。能叫长兴侯允许进入苏三院落的道人,除了名声大噪的应天道人外,再不做他想。 虽然苏城和老侯头都提起过应天道人,但时间明显不吻合。是他们当中有谁记错了时间么? “你离开的时候,可有瞧见婆子口中所说的道士模样?” “并没有。”老侯头摇摇头:“那道士来的急,婆子便领了小人从后门离开了。小人临走的时候,只瞧见个小厮领着个道人打扮的人要进院子。却并不曾仔细瞧,就急急走了。” 君青蓝略一沉吟便起了身:“多谢你的招待,或许以后我还会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你。届时还希望你能如今日一般的配合。” 老侯头忙不迭的一连称是,又恭恭敬敬送了君青蓝与姜羽凡出门,才长长松了口气。 姜羽凡瞧一眼老侯头的背影,飞奔了两步,凑近了君青蓝。 “怎的就这么走了?你也没问什么问题呐。” “该问的差不多都已经问过了。” “是么?”姜羽凡眼睛一亮:“你可是以及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苏三的案子莫非与萧婉的案子也有关联么?” 君青蓝的眸色微闪:“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等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之后。若是我所料不差,基本便可以确定了。” 姜羽凡瞬间来了兴致,笑嘻嘻说道:“咱们去哪? 174 苏家坟场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瞧着姜羽凡,那人满面都是讨好的迫切。她仔细想了想方才说的话,似乎从始至终说的都是我,并没有半点邀约的意思。 所以,咱们是怎么回事? “怎么?”姜羽凡抱了膀子:“我这么得力的助手,你莫非还打算抛下我么?你可不要忘记了,皇上将这案子交给我们两个共同侦办。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呢。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那便走吧。”君青蓝扭过了头,翻身上马。朝着候在树下的容含打个手势,策马出城。 姜羽凡万没有想到君青蓝居然这么好说话,脑子里的长篇大论尚没有得到施展,那人就走了。他愣了片刻,也飞快上马,急急追了上去。 一路上,君青蓝的面色都是紧绷的,俨然心事重重。姜羽凡瞧了她一眼,乖觉的闭了口,只要能跟着她,何愁不知道真相? 容含跑在最前头,众人策马出了北城,又走了三里。之后拐上向东去的一条小道,再走了将近有一里地时,容含忽然勒马。 他抬手,以马鞭朝着眼前岔路中的一条指了指:“苏家的祖坟,就是那边。” 君青蓝点头,策马上前。走了不远,便瞧见道路两旁立着的石翁仲,石翁仲后便是一大片延绵的坟墓。君青蓝下了马,在墓地中缓缓前行。长兴侯府的墓地群虽然占地不小,但想着这么些年并没有人打理,颇有些破败杂乱,大多坟头上都长出了极长的野草。若不是围在坟茔外面那些石头雕花的围墙,这些坟头瞧起来与普通百姓的也差不了多少。 “你是要找苏三的坟么?”姜羽凡脑子里忽然有灵光一闪,一下子就想到了君青蓝来此的目的。他抬眼瞧着密密麻麻的坟头皱了皱眉:“这么多的坟头,有好些坟前的墓碑都已经坍塌腐朽了,可要怎么找?” 君青蓝却勾了勾唇角:“容易。” 君青蓝缓缓走在了坟场最外围,绕着杂草丛生的道路走了只一个来回。便指着一座低矮的坟茔说道:“苏三,就在里面。” “咦?” 姜羽凡抬眼望去,眼前这一座坟头小的很。坟头堆出来的土并不高,也不知是原本就没有多少,还是经年累月被雨水大风给侵蚀了。以至于眼前的土堆完全被杂草给覆盖了,远远瞧着,便似一个隆起的草团子。姜羽凡瞧一眼君青蓝,你是哪只眼睛瞧出这里就是苏三的坟墓? “是不是……搞错了?”姜羽凡小心翼翼问着。 “不会错。”君青蓝说道:“配天婚虽然因为应天教盛行的关系,逼迫的长兴侯不得不接受。但实际上,长兴侯从来不曾真正接受并归属应天教。他只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将苏三葬在祖坟中。” 君青蓝瞧一眼那低矮的坟头,幽幽叹口气:“在长兴侯的心里,他该是恨极了苏三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依照祖制,男女未曾婚配不可葬入祖坟,何况苏三又是个横死的女子。长兴侯迫于无奈虽然同意了将苏三安葬,却哪里能真的甘心让她进入苏家先祖长眠之地。他定然会将苏三葬与祖坟最外围,也定然不会给她立碑。或许,在长兴侯的心目中,这样的作为,便等于将苏 三拒于苏氏先祖门外了吧。” “原来如此。”姜羽凡长长嘘了一声:“难怪你方才只盯着那些墓碑有缺损的坟墓看呢。” “容含,动手吧。” “我也来帮忙。” 姜羽凡摩拳擦掌,接过容含递来的铁锹,二人一同挖开了眼前小小的坟头。 这座坟的面积不大,盖土也不多。虽然经历了整整七年的风吹雨打,却并不难挖开。功夫不大,便将棺木上覆盖的土壤尽数清除了。 “啧啧。”姜羽凡盯着棺木唏嘘着说道:“到底也是侯府中的小姐,居然死后只得了这么普通一口榆木棺材?” 苏三的坟茔从没有人认真的对待过,加上填土薄,坟坑中已经积了极深的水。浑浊的水将四周的土泡的湿润泥泞,榆木的棺材上也尽是腐朽破败的霉斑。 姜羽凡嫌恶的皱了眉:“真脏!” 容含才要跳下坟坑,却叫君青蓝一把抓住了。随即,手心里便被塞了个巴掌大的粗砂酒壶。 “这里面装着的是糯米酒,下去之前你们都喝一些。再用酒汁涂抹面部和双手,务必要将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涂上糯米汁。” “这是为何?”姜羽凡也自君青蓝手中接过酒壶,随口问道。 “苏三死亡日久,她的尸身和坟地都不曾好好处理过。只怕会生出尸毒,提前做些防备,总归是好的。” “有道理。” 三人都按照君青蓝的吩咐处理好了,容含才跳入了坟坑中。绑好了棺木后,与姜羽凡合力将榆木的棺材给抬了出来。 “真沉。”姜羽凡揉着自己的肩膀:“还以为这棺材板没有多厚,会非常轻呢。” “该是棺木中也积了水。”君青蓝淡定说着,不知拿什么东西朝着棺材下方重重捅了进去。拔出来时,棺木上便给凿出了个扁扁的洞来。 她围着棺材,又给开了几个洞才远远推开了。但见浑浊不堪的恶臭液体,奔涌着自她方才凿出的洞中流出。 姜羽凡瞧的恶寒,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君青蓝淡定递了一块生姜给他:“今天出门没有带着麻油,只有这个。你姑且含着,能多少避开些尸臭。” 姜羽凡瞧一眼身边的两个人,各个站立如松,哪里肯去接君青蓝的生姜:“不用这个。你们都能忍,小爷我有什么忍不得?” 君青蓝瞧他一眼默默收起生姜,眼底分明带着几分你等会千万不要后悔的戏谑。 棺材中的水流的越来越慢,渐渐瞧不见了。容含上前,朝着棺木瞧了一眼便颦了眉头。 “怎么了?”姜羽凡也凑了上去:“是不是钉子被水给泡的起锈,不好拔出来?” “咦?”他才朝着棺材瞧了一眼,也变了脸色:“这棺材居然……根本就没有钉上?” 装的苏三的榆木馆的确没有以长钉封馆,当初下葬的时候大约只在棺材边缘涂了些蜂蜡和胶,草草将缝隙填塞便算完事了。 姜羽凡撇撇嘴:“长兴侯对这个女儿,还真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呢。” 含不答话,将内力灌注与手掌之上,朝着棺材盖拍去。呼一声的闷响中,棺材的盖子被他大力给震开了些许。当年涂抹在棺材边缘的胶早就被经年累月的雨水给侵蚀腐朽,根本就起不到封馆的作用。只需要用些力气,便能将棺材盖子给打开。 姜羽凡上前帮忙,与容含合力将棺材盖给推开了。 一股奇异的恶臭夹带着腥臊的味道自棺中冲出,姜羽凡才花了大力气,正在大口喘息,一下子便将那酸腐的气味给吸进了口中。这么一来,再也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飞快冲到一侧,扶着树干吐的昏天黑地。 君青蓝朝着他背影瞧了一眼,将生姜递给容含,示意他拿去给姜羽凡。自己则站在棺材边,朝着棺中瞧了去。 棺材里的积水已经流的差不多了,虽然棺材底还带着几分湿润,却并不影响众人瞧清楚棺材中的情形。 君青蓝眯了眯眼,棺中居然躺了两具尸骨?!长兴侯将苏三和小六给葬在了一起么? 看起来,应天教要求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接受配天婚,在燕京城里果真深入人心。配天婚而死的两人自然便是夫妻,按理的确是要合葬。但长兴侯以这样的方式将两具尸骨放入同一个棺材里面,似乎也在表达着自己满腔的愤怒和不满。 棺材里面并没有任何的陪葬,连包裹尸体的锦被也没有。那两句尸首就光秃秃躺在了硬木的棺材板上。经过七年的岁月洗礼,他们身上的衣服连同皮肉都已经烂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两句尸骨。所幸,尸骨还算是完整。 “姜小爷,请您尽快过来。”君青蓝朝着姜羽凡招手。 姜羽凡则面色惨白的瞧着她,眼底分明有一万个不愿意。然而,容含哪里容得他拒绝?剑鞘自他腋下穿过,只微微往上一提,姜羽凡的身躯立刻就失了力道,不由自主被他提的双脚离了地,只得跟着他走。 “你放开我!”姜羽凡怒喝道:“小爷才不要去瞧那恶心的玩意!我命令你,立刻放开我!” 君青蓝饶有兴味盯着他瞧:“不是你非要跟着我来?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白来。你得瞧清楚了棺材里的情形,回去画出来给我。” “君青蓝,我是你的上司!”姜羽凡瞪着眼。她方才那话是在下命令么?有没有搞清楚两个人的身份? “你自然也可以不做。”君青蓝不在意的耸耸肩:“反正将来去跟皇上解释这案子的时候,我们也不一定是同时去。” “我怎么……。”姜羽凡气息一凝:“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下属!” 他认命的凑上了前,这一次再不拒绝君青蓝准备的生姜,老老实实含在了口中朝她凑近了。棺材前的君青蓝神情专注,满面的严肃,似乎半分没有被棺材中的恶臭所影响。 姜羽凡奇道:“你不觉得臭么?” “习惯了。”君青蓝只淡淡回了一句,眼睛却片刻不曾离开棺木。 “怎么有两个人?”姜羽凡狠狠皱了眉:“这谁能知道哪个是苏三?该不会是个假墓吧。” “自然是真的。”君青蓝抬手,朝着其中一具尸首点了点:“那个就是苏三!” 175 再生波折 姜羽凡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君青蓝说道:“人类的骨头有365节,颈椎和脊骨有12节。男人同女人尸骨最大的区别在于肋骨。男人左右各有12条肋骨八条长四条短,女人则比男人多两条。” 姜羽凡长大了嘴,俨然已经震惊于君青蓝方才所说的内容。 君青蓝盯着棺材不再说话,姜羽凡看了半晌却幽幽开了口:“这两个人的骨头都已经黑的透了,肯定是中毒身亡。” 君青蓝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开口,良久却颦了颦眉缓缓退开了几步:“将他们放回去吧。” “这就……完了?” 君青蓝点头:“完了。” “你瞧出了他们的死因?” “恩。” “跟萧婉的案子有关联么?” “有。” 姜羽凡吃了一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两个人分明一同到了墓地,又是一同开棺查看了尸体。为什么他就只能看出苏三是中毒身亡?人和人的脑子,真的是同一种玩意么? “先请死者,入土为安吧。”君青蓝半敛着眉目,俨然并不打算解释。 容含也是个闷声不响的性子,只管听君青蓝的吩咐做事情。三两下便将棺材盖子给推上了,之后便抱着膀子,一瞬不瞬瞧着姜羽凡。都是男人,你不需要搭把手么? 那人的目光冷幽幽的,连半分情感也无,叫他盯着便似自己也成了没有生气的一团死物,只觉毛骨悚然。于是,姜羽凡的行动快过了大脑,直接抬起了横穿过棺木的木棍的另一头,同容含一起,将榆木棺材重新放回到了墓穴中。 君青蓝不再说话,亲自拿了铁锹,将浮土一下下盖在了棺材上。她的目光太过郑重和严肃,姜羽凡一肚子的疑问便都给噎回到了肚子里,唯有陪着她一起,将坟土还原,再仔仔细细夯实了。又小心翼翼除了坟墓旁的杂草,最后,他瞧见君青蓝将聚拢在一处的野花端端正正放在苏三的坟墓前面。 那一束花叫不出名字,红的,白的,紫的,粉的不一而足。瞧上去并不名贵,却赏心悦目。尤其在这样一个杂草横生,污浊杂乱的地方。这一束花尤其的醒目,呈现出异样的美好。 姜羽凡眯了眯眼,他忽然发现了自己与君青蓝的差距。他们之间所缺少的并不是办事的能力,而是一颗心。君青蓝对待万事万物永远都比他用心,更加的细致而周到。这样的人实在叫人……挪不开眼呐。 “你……。”君青蓝觉得,他需要找些话来说。不然,他的大脑将无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你将土夯的那么实,咱们以后还怎么来挖?” “不会再挖了。” “恩?” “至少,我们不会。” 姜羽凡闭了口,君青蓝口中的我们两个字叫他莫名的欣喜,就为了这么两个字,叫他做什么都行。他的心情太过愉悦,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正骑着马通向哪里。待到瞧见端王府大门的时候,他才急急勒马,眼底便也浮起几分意味不明的尴尬。 “都已经到了,就进来吧。” 君青蓝下了 马,清美的双眸盯着他,缓缓说着。她的眼眸明亮,耀眼过天上的星辰,却并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和流露。但是,就是这样清冷无波的眼神,却莫名的叫他心安。 “好咧。”他笑嘻嘻下了马,紧紧跟在君青蓝身后。自侧门入了端王府,容含只斜斜瞧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止。 李从尧早已经回了王府,君青蓝才回来,便叫容喜直接给拎去了听涛园。姜羽凡凭借着自己千锤百炼的脸皮,只管亦步亦趋的跟着,片刻不肯落后。 屋中,李从尧正在书案边作画。瞧见二人进来,缓缓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后,才招手示意他们就近坐了。君青蓝无意中朝他书案上瞧了一眼,除了空白一张硕大的宣纸,半个墨迹也无。 这人……是又唱的哪一出? “皇上今日召本王入宫。”李从尧淡淡开了口:“他的意思是,希望萧婉的案子尽快结束。” 姜羽凡吃了一惊:“皇上不是给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之前,不是么?” 李从尧的声音清淡如水,无喜无悲。然而,一个月和一个月之前的意思就天差地别了。前多少天算前呢? “皇上的意思,萧贵妃知道么?” 李从尧浅浅抿了唇瓣,狭长凤眸中似乎略有些沉重:“今日一早,太医院向皇上进了喜报。皇后娘娘有孕。” “这是好事呐。”姜羽凡说道:“这跟萧婉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冷气,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她瞧向李从尧,二人神色间皆带着难以言表的沉重,没有一个人去理会姜羽凡。 萧婉案的查与不查,早就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件案子那么简单。那是后宫势力之间的一种较量,是皇后与萧贵妃的交锋。萧贵妃在后宫里素来一家独大,所以,上次相见皇上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彻查萧婉案。 然而……张皇后有孕,这可就不一样了。 谁不知道皇上膝下无儿无女,皇后到底是正宫国母,她的孩子便是北夏嫡出,若是个皇子,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北夏之主。即便皇上再怎么不在意皇后,也一定得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这种时候,他自然会挑选让皇后舒缓的事情来做。所以,就打算叫萧婉案就此了结了么? “这事……贵妃娘娘怎么说?” 李从尧眸色一凝:“你以为,本王可以随意与贵妃相见?” 君青蓝气息一凝,半垂了头颅:“是卑职孟浪了。这案子如今卑职已经有了些眉目,大抵能瞧出萧婉并非死于自杀。还请王爷想想办法,务必要撑过这一个月。” 李从尧凝眉不答。 君青蓝抬起头来:“若是这案子卑职没有触碰,或许便不会在意。但是,既然已经让卑职接手,便决不允许就这样不清不楚的结束了,还请王爷成全。” 任何人的肩头上都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叫做责任。上至王孙公卿,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有必须完成的责任,无非是大小轻重的问题。她小的时候,总不明白,节度使府分明已经金碧辉煌,日日锦衣玉食,父兄为何还日日奔忙,为了毫不相干甚至叫不出名姓的百姓愁眉不展 ,食不知味。 再后来,义父君老爹总会替那些送入义庄的尸体细心整理仪容,早晚三炷香,一次都不肯忘记。在那些尸体中,有一部分根本就无人认领,他却半句怨言也无,自己出钱将他们安葬。 她现在明白了,那就是责任,是身为节度使和义庄庄丁的责任。责任可以有大小,却不分高低。所以,从她做了仵作那一日开始,她也就有了责任。经过她手中的案子,无论大小,都要还给任何人一个公道。 君青蓝紧紧抿着唇,盯着李从尧一瞬不瞬。萧婉的案子越是深入了解,越叫她感到不简单。当中所涉及到的一些晦暗的东西,似乎是她不能触碰的。但,她并不打算就次退缩。所以,她需要支持和帮助。 如今,能成为她后盾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李从尧! “本王……。”李从尧沉吟着开了口:“从不做无谓的事情。你想要本王替你争取时间,就得让本王瞧见值得争取的价值。” “我会的。”君青蓝回首瞧着姜羽凡:“麻烦姜小爷来替我画一幅画吧。” “画什么?”姜羽凡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瞧见了李从尧,就莫名其妙的觉得整个人都矮了。那人明明长相不凶恶,说话也不狠毒。在他面前就是提不起精气神来。 好不容易听到君青蓝呼唤自己的名字,姜羽凡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活了过来,连一寸光阴一寸金都挺直了。 “你来,听我同你说。” 君青蓝朝姜羽凡勾勾手指,凑在他耳边,低低交代了几句。 姜羽凡眨眨眼:“就这样?” “恩。” “这也太简单了。”姜羽凡不在意的撩着额边碎发:“要不再画点什么别的东西,这个根本无法体现出小爷我的能力呐。” 君青蓝黑了脸:“这是本案的重要证据,你以为是儿戏么?好好画!” “哦。”姜羽凡瞬间低头,不再说话了。 他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万事不纠结,从不将事情往内心深处去。姜羽凡的目光朝四下里扫了一眼,瞧见李从尧桌案上的纸笔,眼睛一亮。三两步走在桌边,拿了毛笔蘸满了墨汁。朝着君青蓝嘻嘻笑道:“你且稍等一会,马上就成。” 君青蓝只微微朝他点一点头,便瞧向了李从尧:“有一件事情,卑职还希望王爷能够原谅。今日在离开长兴侯府以后,卑职去查探了苏三小姐的尸骨。” 李从尧八风不动坐着,神色如常:“苏三与本王并未大婚,且早与旁的男子合葬。她与本王并无半分关系,你不需要为她向本王道歉。” 君青蓝眸色微闪,轻轻道了声是。 再怎么说,苏三都是李从尧的未婚妻。这人谈起她时,却如陌生人一般不在意。或许,世人都会鄙夷李从尧凉薄无情。然而,也只有君青蓝知道,若是你经历了如李从尧这样的人生,也会如他一般对万事万物都看淡了。毕竟,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 “你若发现了什么,就只管说吧。” “是。” 君青蓝抬起头,眼底有淡淡悲凉闪过。 “王爷,萧婉死于他杀!” 176 奇异的死状 从发现萧婉尸体那一日开始,所有知情者都认定,她死于自杀殉情配天婚。君青蓝陡然爆出的这句话,与所有人的认知背道而驰,足以叫人震惊。 正伏案作画的姜羽凡手指一抖,险些让笔端的墨汁飞溅到画纸上,急忙将笔杆移开,才免于毁了画作。他侧目瞧向李从尧,那人神色如常,眸色依旧如往昔一般淡然,瞧不出半分息怒。似乎,也并没有惊异。 他是早知道这个结果? 姜羽凡心中一颤,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小心窥破了什么不敢知道的秘密。于是飞快低下头,专心画画。再不去关注那两个人了。 “是么?”良久,李从尧才缓缓开了口,声音清冷无波:“何以见得?” “死状。”君青蓝眸色坚定,声音低沉且平稳:“萧婉的死状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哦?”李从尧只淡淡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萧婉与苏三,虽然死亡年代不同,死亡原因却一般无二。所以,卑职认为她们两人的死亡必然有关联。于是便将这四人尸体一一查探,卑职发现,萧婉的死状与其他三人完全不同!” “不都是中毒?”姜羽凡忍了半晌,终还是忍不住:“你验尸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他们毒发身亡的症状非常明显,哪里有什么不同?” “的确是中毒。”君青蓝浅浅点头:“但,萧婉跟其他三个不一样。你应该也已经瞧见了,乞丐张五,苏三和小六,死时双臂自然下垂,双掌平摊。下肢亦自然舒展,两只脚的脚尖朝外。” 姜羽凡略一思索微颦了眉头,君青蓝所说的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画面相吻合。但…… “但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死亡的那个瞬间,非常安详。没有感受到丁点的痛苦。” “这怎么可能?!”姜羽凡彻底的给惊着了,直接丢下了手中的毛笔。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思画画? “你赶紧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羽凡整个人都亮了,画画什么的跟听君青蓝分析案情比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比性。 “人在中毒后,会出现脏腑受损,七窍流血的症状。这个过程非常痛苦,根本不在常人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故而,毒发之人,死状往往狰狞可怖,不忍直视。怎么可能如同张五苏三和小六一般,神态安详?” “莫非……。”姜羽凡沉吟着说道:“莫非他们实际上不是中毒身亡?又或者,在被灌下毒药之前,他们叫人给弄晕了?” 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一个深度昏迷之人,你用什么法子让他服下毒药?” “这个……。”姜羽凡挠了挠头:“似乎是不可能。那定然是在给他们灌下毒药之后,再将他们给弄晕了。又或者是他们自己也害怕中毒后太过痛苦,所以自己服下了迷药叫自己昏倒么?” 君青蓝彻底的无语了,连一向淡然的李从尧都抬眼朝着他瞧了一瞧。这人的神奇脑回路,总能语出惊人。所以当初,定国公极力要求他参选京卫。实际上, 是被他的脑回路荼毒的实在受不了了吧。 “你不说话,是不是代表我猜对了?”姜羽凡满目的骄傲,眼底光华璀璨,流光溢彩。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时候,有些人如果不打击一下,会直接飞上天的。 “有勇气服下毒药,还会怕疼?请问,若是你下定了决心要死,还会因为死法太痛苦,而采用某种手段让自己不太痛苦么?” “……恩?”姜羽凡张着嘴,哑口无言。原本觉得很有道理的事情,叫君青蓝一句话直接给碾压的成了捡都捡不起来渣子。 然而,姜羽凡毕竟是姜羽凡,天下独一无二的姜羽凡。他永远不会被打击摧垮,只会越挫越勇。 “那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羽凡的眼睛只有瞬间的黯然,下一刻却更加的明亮。 君青蓝白了他一眼:“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毒发的速度过快,人体尚来不及感受到了痛苦就已经死亡。第二种,则是因为那种毒药根本不会造成普通毒药肠穿肚烂的效果,自然也没有疼痛可言。至于是哪一种原因……。”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我需要确定另一件事情之后,才可以下定论!” 她早将沾了萧婉和张五体内毒液的银针交给了刘步仁。过了这么久,相信也该有个结论了。 “我现在所关注的,并不是他们中了什么毒,而是萧婉的死状。”君青蓝将目光重新瞧向李从尧,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重点。 “正如我方才所说,他们所中的毒药并不会叫人的死态变得狰狞可怖。我瞧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姿态均如熟睡一般自然。但,萧婉不一样。她双拳紧握,手指紧紧抵在自己小腹之上。双膝也微微弯曲,面部神态瞧着也分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无论从任何地方看上去,她的死法都与其他三人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屋中静的针落可闻,没有人说话。连姜羽凡都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瞧着君青蓝认真倾听。生怕自己每一次的呼吸声,影响了君青蓝的声音。 “从表面上瞧起来,萧婉的死状才更符合毒发身亡的特点。然而,我仔细观察过她的口鼻,很干净没有半点血迹,也没有半点擦拭过的痕迹。可见,她原本就不曾七窍流血,这却又与毒发身亡大相径庭。然而,张五的口鼻,耳后虽然经过了特意的清理,却还是能瞧见残留的黑血,这却又与毒发征兆相吻合。至于苏三和小六,我瞧见他们的时候肌体已经彻底的腐烂。死前是否七窍流血已经不得而知。但,应该是与张五差不多的症状。” “这可奇了怪了。”姜羽凡摩挲着下颚,沉吟着说道:“张五,苏三,小六七窍流血,却死态安详。萧婉死状狰狞却又不曾七窍流血。这些人瞧着明明都是毒发身亡,却又并能完全与毒发身亡的死态吻合。这是……什么情况?” 君青蓝没有说话,这也是她始终想不通的地方。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断定,萧婉的死绝不是表面瞧上去那么简单。 “卑职认为萧婉为 他杀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君青蓝略抬了眼眸,轻声说道:“与萧婉死在一处的男子张五,虽然形容俊美,但他耳后藏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垢。瞧上去就似未曾仔细擦拭而遗留下来的泥垢,这样的局面万万不会出现在世家公子身上。所以,卑职仔细检查了张五的尸体。” 君青蓝从姜羽凡手中要过张五的画像放在李从尧面前展开:“张五的指甲缝隙已经完全被泥垢沾染的成了黑色,他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也很是粗糙,布满倒刺。而,除去他华贵的外衣之后,里面所穿的中衣布料很差,还带着明显的破损。且,他身体皮肤脏污不堪。凡此种种皆能瞧得出,张五的出身并不高贵。” 君青蓝将目光从张五画像中收回:“姜小爷已经打听出张五的真实身份,他只不过是外城混饭的一个乞丐。身无长物,没有根基,也没有什么文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入了萧婉小姐的眼?甚至与他相约殉情,配天婚?” “卑职有理由相信,萧婉和张五乃是被人下了毒之后,再伪造出了配天婚的场景。坚定卑职这个信念的,是苏三和小六的尸身。” 君青蓝吸了口气说道:“若说萧婉是因为与王爷不熟悉,而心系他人,或许还可以解释。那么苏三小姐则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情况。卑职听王爷说过,苏三小姐是老王爷亲自为您定下的婚盟。而外面传说她与王爷的婚盟乃是御赐,且长兴侯府兴师动众为三小姐准备婚礼。” “由此可见,您与三小姐的婚姻该是经过了慎重考虑之后产生的结果。卑职大胆的猜测,老王爷和长兴侯应该早就相识,甚至关系不错。正是因为两家知根知底,才会对小辈人品相貌都放心,一心促成此事。是问在这样的局面之下,三小姐怎么可能另投他人的怀抱?何况与她死在一处的男子,只是个体弱多病,循规蹈矩又沉默寡言的小厮。” “苏三小姐,与萧婉的案子有着许多共同之处。都与王爷定过婚盟,都在大婚前死亡,同他们配天婚的对象也都是身份相差悬殊毫无存在感的男子。这些男子与她们丝毫不相匹配,却有个好处。那便是他们身后都没有什么根基,即便是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死因。”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缓缓说道:“若是卑职没有猜错,王爷的另外两位未婚妻死亡的情况。该是与苏三和萧婉差不多吧。”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良久方才淡淡开了口:“的确如此!” 姜羽凡心中一颤。端王府辉煌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待到他明白事理的时候,李从尧早已经闭门谢客多时。端王府的事情他不曾参与过,只在传闻中听说李从尧命硬,克死了一家子,是个人人都该远离的煞星。 原来……他的背后居然藏着这么多悲伤的故事?去他娘的天煞孤星,在真相面前简直可笑的不堪一击。若说,一个人的命运都可以被伪造,天下间还有什么值得被相信? “王爷。”君青蓝声音陡然一沉:“若想要这案子真相大白,卑职有个请求。” 她的目光渐渐郑重而犀利起来:“还请王爷务必要答应!” 177 给她一个教训 李从尧的神色始终淡淡的,自打君青蓝开始谈论萧婉,他的眼底始终半分波动也无。然而,君青蓝忽然郑重其事的请求,却叫他眸色微动,第一次认真的瞧向了君青蓝。 “卑职希望,王爷对前事不要隐瞒。还请知无不言。” 李从尧明显皱了眉头,眸色幽深中带着几许捉摸不透的冷。他忽然侧过了头,目光却一瞬不瞬瞧向了姜羽凡。姜羽凡直觉有沉重山岳迎面压了过来,周身的力气都似被瞬间的抽干了。 “干什么!”姜羽凡用力摇了摇头,豁然起身,眼中分块生出几分愤怒:“小爷我好歹也是公门出身,懂得什么叫做分寸,更懂得什么叫做保密。你们以为,我是那种嘴巴不知道把门,把什么事情都到处乱说的小人么?” 李从尧的那个眼神分明在表示不信任,俨然有些事情并不打算叫他听到。姜羽凡表示,很受伤。 “本王希望,你能记住方才自己说的话。” “我……当然能。”姜羽凡挺着胸脯,他好歹是堂堂正正的锦衣卫百户,不比君青蓝一个总旗要大的多?这么不信任他,真的没有问题么? “你今日所听到的一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父母。”李从尧对姜羽凡的保证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仍旧盯着他,一瞬不瞬:“能做到么?” 定国公府家教森严,贞容大长公主拥有绝对的威信,全府上下皆对她心悦诚服。姜羽凡不被定国公看重,时常被他教训。大约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大长公主更多的偏爱。所以,姜羽凡与他母亲的关系特别亲厚,在他们母子之间,大约是没有秘密的。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我。”姜羽凡用力挥手:“小爷我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李从尧终于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淡淡瞧向君青蓝:“你想知道什么,说吧。” “卑职请问王爷,您是否早就对苏三的死因,了如指掌?是否也早就知道,萧婉会因何而死?” 李从尧面色如常,呼吸中也没有半点的紊乱:“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您的淡然。”君青蓝说道:“卑职总觉得您对这案子当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觉得意外,似乎早就了然于胸。当然,这并不能成为卑职这样认为的最关键证据。” 君青蓝直视着李从尧的眼睛。即便一个人的伪装再厉害,他的眼睛却是无法企及的部位。眼神便是内心,即便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够将你真实的想法出卖。 然而……李从尧却只会让他的对手感到无力。从始至终,他的面部神色就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但,君青蓝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 “七年前的端王府尚在辉煌,苏三那样的死法对于端王府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恰巧,长兴侯也不是个应天教徒,从他埋葬苏三的方式能够瞧得出,他实际上对与配天婚非常不满。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卑职相信,无论是端王府还是长兴侯府都不会无动于衷,蓦 然接受配天婚的说法。” “卑职认为,端王府和长兴侯府一定对此事进行过私下的调查和反抗,也定然知道了一些什么东西。所以,长兴侯疯了,与端王府联姻的其余两家,家破人亡。而端王府也最终的妥协,漠视着自己一步步在燕京城被边缘化。” “王爷。”君青蓝盯着李从尧,清冷的眼眸锐利似出鞘的利刃。似乎能将人飞皮肉一寸寸的剥开,将被层层包裹的肌理脉络暴漏与天地之间,再也无处躲藏。 “卑职希望,王爷能够将当年您调查到的事情告诉卑职。我想,您也不希望四个女子,八条人命,就因为端王府,因为您,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本王……。”李从尧仍旧维持着他优雅而闲适的坐姿,良久方才缓缓开了口:“本王如今只能提醒你一件事情。”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俨然并没有因为君青蓝提起的那八条人命而有半分的动容。 “君青蓝。”李从尧瞧着君青蓝:“你若想要本王替你争取时间,就想法子先弄清楚这件事情吧。还记得你方才说过,乞丐张五死时,身上穿着什么?”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穿着的是天云锦制作的衣衫。” “恩。”李从尧眸色微动:“天云锦原本就产量稀缺。又因先帝晚年因夺嫡之战引发战火连天,余杭一代被战火波及,致使冰蚕生存环境严重破坏而大面积死亡。这些年,天云锦就只在余杭进贡给皇上的贡品当中,还能偶然得见。” 君青蓝点头,这些事情她是知道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瞧出萧婉案当中的破绽。张五的身份和他身上所穿的衣裳,可太不般配了。 “当今天下,以天云锦制作的衣裳仅存三套。其中一套在皇上的私库之中。另外两套,分别被先帝和当今皇上赏赐给了他人。” “你若想要解开这案子的关键,就先查清楚这两套衣裳的下落吧。”李从尧淡淡说道:“等你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本王,是否还打算要继续。” “青蓝!”姜羽凡忽然张了张嘴,神色间分明带着几分紧张。然而,当他想起李从尧方才瞧向自己眼神的时候,忽然就打了个哆嗦。艰难扯了扯唇角,朝君青蓝说道:“我想……继续画画。” 君青蓝皱眉:“去画。” 姜羽凡一转身,毫不犹豫回到了书案边。他的速度快的出奇,与其说是走,瞧着更像是逃。 “王爷。”君青蓝瞧着李从尧:“无论结果如何,我坚持我的原则,在我君青蓝手中,一定不能有冤案!” 李从尧淡笑:“无知者无畏。本王只希望,你能始终如一。” 这场谈话结束的非常不愉快,君青蓝面沉似水离开,走了许久,神色都不得舒展。李从尧则眼中的神采一点点消失,最终化作深不见底的虚无。 “王爷。”容喜小心翼翼凑上前,将温热的茶水放在李从尧手边:“您就……真的放任君大人继续查下去?不需要提醒她一下么?” 李从尧半垂了眼眸,盯着自己如 玉修长的指尖,目光中的淡然渐渐化作一丝幽冷:“你能劝得住?” 容喜声音一顿,神色间添了几分迟疑,抿了抿唇,却不肯就此罢休。 “小人瞧着,大人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总有一日会撞上……她。大人会有危险,王爷就真的不管么?” “君青蓝么?”李从尧唇线一松,眼底染上几分不合时宜的笑:“她若是连这么点子危险都没有办法逃离,就没有资格住在端王府中!” “但是……她……。” “至于她么!”李从尧笑意渐冷:“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情分,过了这么些年,也早就已经消耗光了。是时候,该给她一个教训。” 李从尧缓缓起身,走至窗前。狭长凤眸幽冷的光投向夜色中意味不明的某处,骤然间,冰一般幽寒。 “君青蓝,一定不会叫本王失望。不是么?” 夜色卷着雾气从天而降,薄薄的白雾混杂着初夜淡淡的黑,成了一匹略微模糊披帛,将天上地下都笼罩在了昏暗之中。君青蓝早将端王府的地形烂熟于胸,行走期间并不需要视觉的判断。 “姜羽凡,你还不走?”君青蓝骤然停了脚步,侧首瞧着君青蓝。 “急什么?离宵禁还早着呢,你还需要我保护不是?”姜羽凡嘻嘻笑着。 君青蓝静静瞧着她:“你确定不是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你把小爷当成了什么人?”姜羽凡冷哼一声:“小爷是个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护你的周全。至于更多的事情么……顺带了解一下也是可以的。” 姜羽凡笑的见牙不见眼,君青蓝瞧了他一会便将眼睛别开了去。堂堂一个锦衣卫百户,定国公府小公子,总做出这么一副狗腿样出来。真真的……不忍直视。 眼前渐渐出现一丝光亮,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我们到了。” 昏黄的灯火在模糊不清的夜色中瞧起来,似阳光一般的温暖。一下子便能将驱散夜行人心中的恐惧和冰冷,毫不犹豫,朝着那一点光明奔去。 “那是什么地方?”姜羽凡皱了皱眉。他以为君青蓝要去的地方定然是个华贵清雅的所在,怎的……这么破旧? “马房。”君青蓝淡淡说道:“你们定国公府没有马房么?” 姜羽凡眨了眨眼,马房自然是有的。可是……你查案子为什么要来马房? 君青蓝并不回话,加快了脚步,朝着马房走近了。房门大开,明亮而温暖的灯火自门框中泄出,流淌出一片灿烂的流光。 “听说你回了府。” 屋中,暖阳般温雅的男子声音带着几分温柔而宠溺的笑意,缓缓说道:“我可等你许久了。” 姜羽凡怔了一怔,若不是亲耳听到,他绝对想象不出男人的声音也可以这样的温柔。便似暗夜中一盏指路明灯,让人一颗心瞬间就温暖了。 “他是谁?” 君青蓝唇角轻勾,清眸中荡漾着温暖的光:“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178 茉莉花香 不认识的人?! 姜羽凡呼吸一滞,你这个回答……算是废话么? “原来,你还带了别的客人?”屋中男子优雅是声音顿了一顿:“真是抱歉的紧,在下只备了一盏茶,还请姜小爷多多担待。” 姜羽凡瞧着君青蓝,这又是哪一号人物?君青蓝只抿唇微笑,并不回答。 那一头,屋门处传来细微声响,油灯的光晕自大门处流泄而出。一人长身玉立,颀长挺拔,白衣胜雪,笑意妍妍立于流光之上。似翩然谪仙,踏着银河而来,一瞬间光华满地。 “这是……。”姜羽凡眯了眯眼。 眼前这人瞧着,眉目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亲切,却分明是个陌生人,他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人衣饰再普通不过,甚至堪称粗陋,用的是定国公府低等下人所穿的细葛布,已然细的毛了边。然而,就是这样一件衣裳,穿在了这人身上却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尊贵清雅。那种尊贵与衣裳无关,来自于这人长久以来刻入骨髓中的气质和习惯。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在人世中浊世独立,异常醒目。 姜羽凡眯了眯眼,燕京城里何时有了这么一个醒目的人物?他交友甚广,按理这样醒目的人,他定然会有记忆。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这位兄台是……。”姜羽凡并没有发现,他的语气已经由因为那人隐隐不欢迎生出的不快而变作带有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他素来大大咧咧,对万事都不曾上心,这般小心翼翼的姿态也只有在他潜意识当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时候,才会不经意的流露。 比如,遇见了自己的父亲或者李从尧的时候。对这么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心声敬畏,这样的感觉让姜羽凡很不舒服。 “他叫陈墨白。”君青蓝的唇角微勾着,神色中有几分因为放松带来愉悦:“是我儿时的玩伴。” 陈墨白面孔上的笑容温暖和煦,却在君青蓝提起儿时玩伴四个字时有了片刻的凝滞。却也不过一瞬,再度似春风拂面,熨帖人心。 “幸会。”陈墨白朝姜羽凡点点头,态度谦逊无可挑剔:“二位客人,请进吧。” 眼看着两人脚步轻盈的进了屋,陈墨白的眼底,终于生出了几分微冷的讥诮。儿时玩伴?客人?时间真是最叫人无奈的东西,才过了这么短短几年,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竟成了这样的局面?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么?陈墨白深深吸口气,忽然有些……不大甘心呐! “茉莉花茶?”屋中,君青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喜:“你知道我要来。” 陈墨白眼中的讥诮在一瞬间化作温暖的笑:“从你将那两枚银针送来时,我便猜到你迟早会来。但你总那么忙,我并不能确认你前来的时辰,便经常泡好茉莉花茶等你。冷了的时候,便再换一壶。总有一日,能叫你喝道。” 陈墨白将桌上透着淡淡金黄色光晕的茶水推向君青蓝:“依照你的喜好,花朵放了许多,未曾加旁的佐料,温度不热不冷刚刚好。可惜这里并不是毛尖茶的产地,我实在找不来。只找着今年新晒的 茉莉花,你将就着喝些吧。” 君青蓝笑意吟吟将茶盏端起,先深深吸了口水面上云雾般缥缈的水汽。只觉淡淡茉莉花香沁人心脾,继而眉开眼笑:“这天下间,唯有墨白泡的茶最合我的口味。” 陈墨白只含笑不语,悄然起身取了炉火上的茶壶,转身倒了。 姜羽凡瞧的直瞪眼:“这还有一个人呢!” 这么大的目标,你们瞧不见么?今天跑了一日,我也渴的很好么?你居然给倒了?! 陈墨白微笑:“阿蔚自幼喜欢茉莉花茶的香气。茉莉虽好却也只有第二道的茶水,香气味道最可口。多一泡,少一泡都不行。入不得口的玩意,不倒了,留着何用?” 姜羽凡眨了眨眼,瞧向君青蓝:“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你居然这么讲究?” 君青蓝神色一僵,却瞧见陈墨白将一盏滚烫的茶水递给姜羽凡:“姜小爷请用茶。” “谢谢。”能得了这神仙般男子亲自奉上的茶水,姜羽凡只觉受宠若惊,忙不迭接了道谢。 才喝了一口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这是……第二泡的茶水?” “自然不是。”陈墨白微笑说道:“第二泡要留给阿蔚。您不是口渴难耐么?” 所以,他就活该喝别人不要的东西?姜羽凡只觉得憋屈,偏偏无言以对。他是真的渴啊! “阿蔚。”陈墨白瞧向君青蓝:“现在还有些烫,冷一些再喝吧。” “阿蔚?”姜羽凡斜睨了眼眸:“你不是叫君青蓝么?” “是乳名。”君青蓝心中一颤,怎么见了陈墨白忽然就放松了警惕?险些忘记了姜羽凡还牛皮糖一样跟着。 她果断放下茶盏:“刘伯呢?”这种时候,转移话题很有必要! “王爷差了他去做旁的事情。”陈墨白说道:“临去之前,他将你的事情都交代给了我。” 陈墨白起身走至里间,捧了只小小黑漆木盒出来。打开来时,众人瞧见里面装着的就是君青蓝用来包那两根银针的布巾。陈墨白将布巾打开,里面那两只末端黑如墨染的银针便呈现在了灯火下。 “刘伯已经验明了银针上的毒药。”陈墨白缓缓说道:“是鸩毒。” 鸩毒?! 姜羽凡吃了一惊,狠狠吸了口冷气。居然会是这个? 传说中,鸩鸟极毒,专吃毒蛇。毒蛇的毒性渗透至鸟体的各个器官,不仅肌体、内脏有毒,连喙和羽毛都有毒。鸩的粪落在石头上,石头会腐烂如泥,鸩的巢下数十步之内寸草不生,鸩鸟饮水的小溪,鱼虫尽绝。人若是服食了鸩毒,顷刻间便得毙命。 但,鸩毒却对破解蛇毒有奇效,故而也成了一种良药。鸩毒强大却并不容易得到,只因鸩鸟极难被人捕获。所以,至今为止,鸩毒只存在于皇宫之中。那是历代皇帝,秘密地处死后妃或重臣时首选的毒药。 “你确定没有记错?”君青蓝狠狠皱了眉:“这两根毒针上面沾染的都是鸩毒?” “自然不会错。” 陈墨白郑重说道:“我若是连这么点子小事都做不好,哪里值得叫你舍命相救?” 姜羽凡挑眉:“舍命相救是什么意思?” “这个不重要。”君青蓝用力挥手:“至今为止,有多少人知道这两只银针上沾染的是鸩毒?” “刘伯只与我说过,而除了你们之外,我并没有同任何人提起过。” 君青蓝眸色渐沉,抿唇不言。姜羽凡瞧着她说道:“鸩毒有什么不妥么?” 君青蓝瞧他一眼,似乎欲言又止。陈墨白淡淡笑道:“阿蔚可是觉得,在我面前有些话不便出口么?不如,我先行回避?” 君青蓝的心里就是这样的想的。萧婉虽然出身并不尊贵,她的死却将端王府,萧贵妃甚至张皇后都给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些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却并不应该是陈墨白这样一个外人应该知道或参与的事情。 与宫廷辛密掺杂在一起的,往往就是死亡。君青蓝无奈涉足其中,但她并不愿陈墨白被无辜牵连,平白无故送了性命。 她不经意抬头,被陈墨白眼中恍然而逝的悲凉惊了心。她自幼与他相识,那人素来自强不息,刚刚被父亲从死人堆里救回来时,他的眼中也从不曾有过悲凉。然而现在…… 白营的事情,终究成了他心中无法驱散的阴暗么?他自动将自己排除在了众人的生活之外!君青蓝忽然就有些不忍,她并不想瞧见这样的陈墨白。 “回避什么?我方才只是在考虑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她轻轻说着,立刻瞧见陈墨白眼中刹那绽放的光华。 君青蓝在心中叹口气,或许冥冥中真有定数,莫非陈墨白注定要与她的生活纠缠不休么? “姜小爷,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君青蓝将目光从陈墨白身上移开:“鸩毒除了在皇宫里,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当然不会出现在任何地方。”姜羽凡呵呵笑道:“你以为那是什么玩意?在咱们北夏,还能有什么旁的毒药会成了贡品?这可是稀罕玩意,即便是在后宫里,也不是能被随意使用的玩意。它名气虽大,产量可真是稀少的可怜。” “既然如此……。”君青蓝沉吟着道:“萧婉和张五怎么能中了鸩毒?他们两个,有谁有资格能拿到鸩毒?” 这个问题没有人来回答,事实往往叫人屈服。皇上虽然有意封萧婉为端王妃,但在这之前,燕京城里似乎还真没有人在意过萧贵妃有这么一个表妹,张五又是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乞丐。这两个人,哪一个都不可能接触到皇宫里严格管控的鸩毒。 “莫非……是验错了?”姜羽凡讷讷开了口,除了这个解释,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张五死时,面容平和安详,体态神情都与熟睡相差无几。除了七窍流血,瞧不出丁点中毒的痕迹。这样的死状,与中了鸩毒的确吻合。因为鸩毒毒发过快,几乎沾唇即死,死者死亡之前根本就感觉不到痛苦。 “张五应该是中了鸩毒无疑。”君青蓝低低说道:“但萧婉就……。” 179 神仙还是魔鬼 萧婉死时的痛苦有目共睹,她的死状最像毒发,却并不曾七窍流血。若说她真的是毒发身亡,为何与张五的死状全然不同? “墨白,你确定两根银针上都是鸩毒?” “没错。”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同样的毒药,决然不同的死法,到底是哪里出了偏差?她遗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细节? “或许……。”陈墨白忽然开了口:“或许,并非皇宫里才是鸩毒唯一的出处。我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君青蓝眸色一凝,脑中忽然便浮现出险些叫她丧命的巨大楼船:“地下黑市?!” “没错,是叫这个名字。”陈墨白点头:“我只听人提起过,却并不曾真正见识过那个所在,也不知这地方是否真的存在。” 君青蓝没有开口,陈墨白被长乐公主关了五年,并没有机会见识到燕京城中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她不同,若皇宫里真的不可能有鸩毒流出,那么它唯一的来源,便只剩下地下黑市。 若鸩毒真的来自于地下黑市。那么,要查清它的源头可比进宫要难的多。黑市是个比皇宫要危险百倍的地方,神秘恐怖而强大。至今为止,君青蓝都不知道暗夜麒麟究竟是何方神圣。似乎除了知道他是个男的,连他高矮胖瘦,多大年龄都一无所知。那人带给她是胁迫感,甚至比见到皇上的时候还要强烈。 她实际上,并不希望再与黑市打交道。 “君青蓝,你可千万不要打黑市的主意。”姜羽凡急声说道:“小爷我在燕京城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我爹数次三番同我说过,在燕京任何地方任何人我都可以招惹,却独独不得与黑市相交。但凡遇见与黑市相关的人物,均须远离。那地方,连小爷我都得退避三舍,你可万万沾染不得!” 君青蓝瞧他一眼,那人面庞上的玩世不恭已然半分不见,只余满目的凝重与真诚。原来,姜羽凡也有忌惮的人和事?她若是告诉他,她不但去过黑市,还将黑市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你说的对。”君青蓝决定不吓唬他:“我一点都不希望与黑市扯上关系。若想弄清楚鸩毒的来源,不一定非得去黑市冒险。” “你还有别的法子?”君青蓝整个人都亮了。 “咦?”君青蓝奇道:“你莫非忘记了,这案子中涉及到的人物,都有个共同点么?” 姜羽凡眨了眨眼:“你说的是……。” “应天教!”君青蓝吸了口气:“无论是萧婉张五,还是苏三和小六。所有死于配天婚的人物,都与应天教脱不开关系。长兴侯府无人信奉应天教,唯一能与应天教扯上关系的,便只有应天道人入府除祟那一日。而,同他见面的人正是苏三。苏三与旁的女子不同,她与端王爷自小相熟,两小无猜,一心想嫁入端王府。这样的苏三,在与应天道人见过面后,忽然就与府中小厮自杀殉情。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唯有应天道 人才会知晓。” “要找应天道人么?”姜羽凡挠了挠头:“前些年还容易些,如今怕是有些难度了。” 君青蓝眨眨眼:“怎么说?” “你莫非不知道?应天道人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羽化登仙了?那一阵子,小爷在燕京城各大酒楼都能听到人们谈论应天道人飞升的事情。你如今可要到哪去找他?”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她一天天忙的要死,哪里有功夫去关注这些京城贵胄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至于羽化登仙什么的……她虽然一直持怀疑态度,却也不好同这些应天道人的忠实信徒们争辩什么。 “能找到他身边亲信也是一样的。当年苏三小姐的赐婚轰动整个燕京城,应天道人在那时为长兴侯府消灾除祟,定然不会是他一人所为。总会有些亲信弟子知晓各种详情。” “亲信弟子也没有。”姜羽凡摇头:“在应天道人飞升之后,应天教中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连守门的狼犬都不曾留下。” 君青蓝皱眉:“还有这种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没听过?”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若说她孤陋寡闻才不曾听说过有活人飞升这种奇闻还可以理解。毕竟,得道成仙的只有应天道人一个。但,整个应天教所有弟子甚至连狗都跟着一起成了神仙,这不是扯么?! “应天教众消失后,你去瞧过么?” “那当然,这样的盛事,怎么能少了小爷?” “可还记得当中的细节?” “哪里有什么需要记得?”姜羽凡不在意的说道:“应天教的道观里面,半个人影都不见。一应器物却如从前一般伫立,香炉中的香灰却已经冷了。你是不知道,在那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有多么的冷。” 君青蓝没有说话,并非风冷,而是心冷。好端端的人忽然消失不见,怎么想着都叫人觉得恐惧。她办案许久,亲眼瞧见多少耸人听闻的诡异之事,到了最后都不过是**而已。 应天教的消失……大有文章。 “若说起应天教么……。”陈墨白沉吟着说道:“我倒想起件事情。听说,道观中那些道童弟子是因为寻到了更加来钱的门路,所以举家搬迁,改名换姓,另投它门去了。” 姜羽凡侧目:“怎么可能?道观里头的都是仙长,会被那些个红尘俗物迷了心智?” 君青蓝抿了抿唇,应天道人出世以来,只与京城勋贵打交道,若不是为了那些红尘俗物,还能是为了助人为乐么?若说他们的消失是有计划的举家搬迁,倒真的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样隐秘的事情连姜羽凡都不知道,被关入地下暗牢的陈墨白如何知晓?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个传闻?” “在白营。”陈墨白缓缓说道:“有位兄弟恰是从前的应天教中人,只因对红尘俗世中的繁华一时迷了心窍,泄漏了行踪而被……。” 陈墨白瞧一眼姜羽凡,悄然将长乐公主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被那贵人看中虏了回去。关于应天教的事情,便是从他口中听来。” 君青蓝眯了眯眼:“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我以为可信度极高,在那样的地方,他并没有编故事的必要。” 君青蓝沉默了。她与陈墨白数度出生入死,他们之间的感情与所有人都不相同。她相信他,而他相信白营的兄弟,那么…… “你可知应天教弟子离开道观后,最后的去处?” “知道。”陈墨白点头:“是黑市。” “黑市?!”姜羽凡吃了一惊:“你说的是地下黑市么?” 陈墨白摇头:“我并不知道它的全称是不是地下黑市。但他曾说过是天下最大的黑市,比大兴市繁华了不知道多少倍。若是燕京没有旁的黑市,那便就是它了。” 姜羽凡狠狠吸了口冷气,瞧着君青蓝讷讷说道:“这可怎么办?” 因贞容大长公主的溺爱,定国公自幼对他并没有如旁的兄弟一般严加管束,只耳提面命交代了他一件事情,便是远离黑市。姜羽凡对这句话印象深刻,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在他心中,地下黑市是个比地府还可怕的去处。他才说过要君青蓝远离,如今却被现实一步步退着,要往火坑里面跳。 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君青蓝唏嘘着:“我是真不愿再瞧见……暗夜麒麟。” “你开什么玩笑,暗夜麒麟才不会到黑市上来。” 君青蓝瞧着姜羽凡,对他语气中的笃定很是好奇:“是么?” “当然?”姜羽凡说道:“我爹说过,燕京的地下黑市虽然强大,却根本不是黑市最繁华的所在。暗夜麒麟根本不会在意这样一桩小生意。” 君青蓝呵呵,暗夜麒麟不会来?那她上次瞧见的是个鬼么? 但……定国公该是不会说错才对。君青蓝缓缓摩挲着自己下颚,或许,从前暗夜麒麟真的不曾到过燕京。那么,上次他忽然出现是因为什么? “希望借你吉言,不会再碰见那人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姜羽凡猛然抬头:“莫非你还真打算去黑市上走一遭么?” “不然能怎么办?”君青蓝轻轻叹气:“时事所迫,不得不行。” “我……。” “你可以不去。”君青蓝淡淡说道:“人少一些,更容易脱身。” 实际上,有你没你,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你说什么呢!”姜羽凡皱了眉,眉目中皆是义愤填膺的激昂:“你是我的下属,我能叫你一个人去那种危险的地方么?要去黑市,我姜羽凡首当其冲!” 君青蓝将唇角掀了一掀:“那还真是要谢谢您呢。可是……定国公那里要怎么交代?” 姜羽凡的气息有明显的凝滞,却不过片刻之间便将手臂狠狠挥了一挥:“小爷我到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连出个门的自由都没有了么?” 180 你的折服,本王收下了 君青蓝才要赞一声有气魄,姜羽凡却忽然悄无声息凑近了来。他将唇角轻勾着,眼睛微微一眨:“咱们偷偷的去,不告诉他就是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娘。” 君青蓝吸了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顶天立地男子汉?总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 “我爹最听我娘的话,我娘若是顶不住,不还有我祖母呢么?哈哈哈。” 男人的大笑似雷鸣一般,响彻云霄。君青蓝瞧的无语,唯有深深低下头去。这么随便的就将自己家的秘密给说出来了,真的没有问题么? “你这是什么表情?”姜羽凡侧目瞧着君青蓝:“莫非你还不打算叫我去么?告诉你个秘密,燕京城的地下黑市可不是你有钱就能去的地方,要去那里需要的是身份,必须得有可靠的引路人。至于这个引路人么,除了我姜小爷还有谁能找的出?” “这个……。” 君青蓝才开口,便听到屋门处有清淡无波的悠扬男子声音缓缓传了来:“就不肖姜小爷费心了。本王自会同君青蓝前去。” “端王爷?”姜羽凡惊着了,飞一般自君青蓝身边弹开了去。半晌他眨了眨眼,才觉出似乎有几分不对劲。为什么李从尧一进来,他就要远远的离开君青蓝。那一瞬间,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被主人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真真是……奇了怪了。 “地下黑市由本王带领君青蓝前去,旁人不必参与。” 李从尧立于君青蓝身前。彼时,那人手中正端着微凉的茉莉花茶。高岭之花般男子神色冷峻居高临下瞧着她,山岳一般叫人窒息。君青蓝的小指缩了一缩,接下来是无名指。她也不明白,手中的茉莉花茶分明已经冷了。怎么忽然就觉得烫手? 君青蓝果断放手,茶盏跌在桌面上,叮一声的脆响。女子窈窕的身姿自桌边站起,后退两步,露出乌黑结实的圆凳出来:“王爷,请坐。” 李从尧一撩衣摆,施施然坐下。恰好挡在陈墨白身前,叫他一时间无法瞧见君青蓝。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端王爷要亲自去黑市?”陈墨白微笑开口,声音春风般和煦:“此行凶险,王爷如此尊贵的身份却甘愿涉险,在下着实佩服。” 李从尧眼风不动,神色淡然:“你的折服,本王收下了。” 陈墨白笑容一滞,半晌不曾开口。 “应天教与黑市的事情,何其机密?你能知道这些,还真是叫人不能小觑。”李从尧并未因为陈墨白瞬间的示弱而放松,狭长凤眸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 他们离得极近,那人又目光如炬,陈墨白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无法逃脱他的眼睛。 陈墨白似不曾瞧见那人目光中半丝凌厉,唇畔笑容依旧温雅和暖:“不过是机缘巧合,王爷方才并不在屋中,不也知晓了此事?若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并不曾知晓这些。”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她从前竟不知道,陈墨白的胆子有这么大!他方才的话,不是公然在讥讽李从尧偷听他们的谈话么?一个庶民对亲王出口不逊,李 从尧只消伸个指头出来,就能将他给捏死了。 然而,身边的男子面孔上却无半分动容,一如既往平淡如水。 “除了应天教并入黑市,你应该还知道些更为隐秘的事情。” “王爷如何得知?” “一个人一旦开口同你诉说他的秘密,便再也没有更机密的事情存在。不是么?”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总觉得李从尧这话说的大有深意。明面上说的是白营里的囚犯,实际上说的分明是陈墨白。他们二人不是初次相见?陈墨白也是他执意救回王府来修养。这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是为了那般? “王爷说的极是。”陈墨白似不曾听出李从尧的语带双关,含笑说道:“他的确同我讲了许多事情。他说,应天道人实际上并没有白日飞升,而是一早便与暗夜麒麟达成了协议,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将整个应天教并入到黑市之中。自此摇身一变,成了燕京城地下交易的总瓢把子。”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是么?” “据说,如今燕京及周边黑市的主事人就是应天道人,只不过换了名姓。他俗家姓周,入了黑市后便恢复了俗姓。众人都唤他为周管事。” “竟然是他?!”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这为周管事,她是见过的! 上次进入地下黑市时,正巧这位周管事办完了事返回楼船,便与他同行了一路。当时的君青蓝只觉这人城府极深,却喜欢溜须拍马,对他并未过多在意。原来,那人就是燕京黑市的主事人,应天教的教主应天道人?! 她上当了啊! “阿蔚认得他?”陈墨白瞧着君青蓝,目光中带着几分关切。 “除了周管事,在燕京黑市里还有多少应天教的人?” “整个燕京黑市,应该都在应天道人的势力。” 君青蓝心中一颤,只觉惊骇。一个人诈死出逃,改头换面以旁的身份活着不是难事。然而,应天教在全胜时期尽数成功引退,这么些年无人知晓。这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情? “你知道的还真是详细。” 陈墨白轻笑:“无非都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李从尧瞧他一眼:“既然你对燕京黑市了如指掌,这月十五,便与我们一同前往吧。说不定能有意外之喜。” “哪里会有什么意外之喜?”陈墨白连连摆手:“在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若是去了,只会给端王爷增加负担,反而坏事。” 李从尧眯了眯眼:“你怕了?” “是的。”陈墨白毫不犹豫点头:“那地方步步凶险,并非如我这样的人能够轻易涉足之地。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的从容有度并没有叫李从尧恼火,高岭之花般的男人神色依旧平淡入水:“你知道的事情,大可以尽数和盘托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陈墨白微笑:“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说了。” “是么?” 不是么?”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个眼中带笑,阳光般温暖。一个神色淡漠,霜雪一般沁寒。却叫人瞧的莫名心惊。 姜羽凡觉得自己站的颇不自在,不由将脚尖挪了一挪。从李从尧进了屋,他便没有再开过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两个男人一番谈话便似刀来剑往一般的危险,但那分明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谈话。然而,这一番谈话当中并没有他,他不是没有想过参与其中。但,始终不曾找到合适的机会。 于是,他成了屋中最尴尬的一个。 脚步挪动的细微声响叫李从尧的眼风有了细微一丝的变化,他终于将视线自陈墨白身上移开,缓缓起来身。 “时间不早了,眼看着就要宵禁。都歇了吧。” “快宵禁了么?”姜羽凡猛然惊醒,探头朝着门外瞧去。夜空已如黑丝绒一般厚重,点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宝石一般明亮。 “哎呀,我得赶紧回府去了。”他急急跑了出去,余音合着风声送了进来。 说的是:“君青蓝,什么时候去黑市,记得通知我。” 李从尧缓慢而优雅的自君青蓝身边走过,狭长凤眸中波澜不惊:“走吧。” “好。”君青蓝没有拒绝的理由,侧目瞧向陈墨白:“你身子才见好,莫要熬的太晚。早些睡下吧。” 那一头,李从尧已经走的远了。君青蓝三两步追了出去,这才发现那人并未走远。只静静站在院外的岔路口瞪着她,黑暗中,他苍白的肌肤瞧上去玉髓一般莹润,竟熠熠生辉的叫人挪不开眼。 君青蓝暗暗咬牙,久病之人,若是都能如他一般拥有这般风采,一点也不亏。 “王爷是在等卑职?”君青蓝随口问道。 “恩。”李从尧淡淡应着,转过了身去。示意君青蓝走在他身侧,夜色里,两人比肩缓慢前行。 君青蓝盯着自己脚尖,走的小心翼翼。来马房之前,才同这人争辩了几句。当时不觉由他,现在想起来才惊觉方才的行为多么的冒险。她那妥妥就是在忤逆亲王,挑战权威呐。她缓缓抬手,掩唇低咳。 要命的尴尬啊! “你对此事,有何感想。” 李从尧忽然开了口,君青蓝吓了一跳。却也瞬间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王爷说的是应天教,还是黑市?” 李从尧淡淡哼了一声:“有分别?” 似乎并没有。 “卑职认为,墨白所言之事,应该属实。”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应天教全盛时期规模巨大,信徒数以万计。想要一夕之间消失,若是没有周详的计划根本不可能成事。而,能同时接纳那么多人,又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地方,除了藏于暗处的地下黑市,再也不做他想。” “本王现在需要知道。你认同陈墨白的言论,是真的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李从尧忽然停步,狭长凤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夜色里,那人眸色竟比沉重的天幕还要幽深:“还是私情作祟?!” 181 私情是什么 私情是什么? 君青蓝的心中忽然一痛,似被锋利的针猛然刺了进去,挑起一波绵绵的痛来。年少时,她最爱站在树下,瞧着阳光里爬在树上为她摘取玉兰花的少年。那个时候,她以为这就是全世界,异常满足。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娇憨的秦蔚早已随着管州府的那些玉兰花一起,彻底的死于大火和屠戮当中。 活下来的只有君青蓝! 她将唇角略勾了勾,笑容中添了几分自己不曾觉察到的凉薄:“君青蓝不知道什么是私情,也从来不需要私情。一切都是为了案情考虑。”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眼底幽寒似在一分分破碎:“是么?” “应天教自建立之初便每每游走于京城权贵之中,足见应天道人并不似他表面鼓吹的一般无欲无求。他多方奔走,长袖善舞,无非就是为了名与利。这应该也是他人生奋斗的唯一目标,那么,他自然会为了追逐更大的名利而放弃原先的选择。” “而且……。”君青蓝眸色一凝:“地下黑市虽规矩森严,但能与之交易的人非富即贵。王爷难道不认为,这样的行事风格与应天教如出一辙?” 李从尧浅抿着唇瓣,良久方才淡淡说道:“无论应天道人出于何种目的创立应天教,它始终是堂堂正正立于阳光下的名门正派。何需要放弃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日日混迹于黑暗中?” “若是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什么都可以放弃。” 君青蓝吸了口气:“应天道人为何要并入地下黑市我并不知道,但细想起来也无非就是两种原因。第一,名利。第二,威胁。” 应天道人走的是仙风道骨的路子,以长生不老为诱饵,笼络了大量京城权贵的心。然而,他表面上正派的形象却也成了一把双刃剑。虽然拥有了许多忠诚的信徒,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却也不好做的太出格。然而,地下黑市则不同。他们原本就处在燕京的阴暗面,他们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问题。 应天道人与权贵相交多年,熟知他们的弱点和需求。这些都能成为他将他们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有利筹码。从而,获取更大的利益。 然而,地下黑市在北夏存在的历史远远比应天教还要悠久,原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组织。若君青蓝是应天道人,也不会甘心将自己的基业全部抹杀去给别人当了打手。君青蓝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威胁,再不甘心终究也只得屈服。 然而,以应天教的实力,什么人能够叫他们甘心屈服,甚至以消亡的形态活成了别人?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她不敢想。 “若想知道原因么……。”李从尧缓缓开了口:“亲自去问问就知道了。” 君青蓝侧目;“这怕是不容易吧。” “呵。”李从尧淡笑:“不愿意说,就打到愿意!” 君青蓝吸了口气。果然是李从尧的行事风格,简单粗暴,不需要拐弯抹角。 “地下黑市渗透燕京多年,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动手为好吧。” 黑市买卖的物品大多见不得光,也正是因为如 此,所有与他们交易过的人,等于都送了一份把柄在黑市手中。必要的时候这些人会成为黑市有力的保护,伞。对抗黑市,等于要撼动整个燕京上层,若只为了萧婉的案子,怎么想都不划算。 “你只管放手去做吧。”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有本王做你的后盾,没有什么可怕的。” 君青蓝再不会想到,李从尧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说说就完了,李从尧分明是赌上了整个端王府。就为了……支持她?! “还请王爷三思。”君青蓝沉吟着开了口:“卑职认为,萧婉案与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地下黑市也会牵扯到皇宫中某些贵人的利益。若真是正面对抗起来,只怕不容易对付。” “唔。”李从尧只微微将眉峰一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朝堂中早就在传说一切都是萧贵妃布的局,无非是为了彻底的将端王府打入尘埃中罢了。” “卑职认为,这事与萧贵妃无关。” “是么?” “萧婉原本就是萧氏族人,她因配天婚而死,再怎么样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即便萧贵妃想要打压端王府,也万万犯不上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手段。依她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只需要向后妃随便透漏一点心思,有的是人上赶着献上自己的族人,来替她分忧。” “那么,你认为是谁?” 君青蓝沉默了,良久方才抬头瞧向李从尧:“卑职暂时还不知道。只隐隐有那么一些感觉,这个人虽然势力地位不及萧贵妃,却拥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撼动她。甚至,取而代之。” 李从尧眸色微沉:“这些话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莫要再同旁人提起了。” “卑职自当谨记。” 萧婉的案子查到今天,早就已经可以认定是有人在幕后操控。君青蓝的心里,实际上早就已经对这幕后操控的人有了那么几分模糊的概念。但是,还有很多的事情无法解释,所以她从不曾将那人姓名对外提起。即便是面对李从尧,她也每每三缄其口。 只因…… 若幕后真凶是那人的话,实在太可怕了! “黑市开市的日子,自打中元节后便已经做了更改,不再规定特定的日子。再过两日便是二十三,亦是本月黑市开市的日期。到时本王会叫唐影通知你出发。这两日,你且好好在府中休息,无关紧要的人,便不需要见了。” “……哦。” 养精蓄锐是应该的,但无关紧要的人是谁,君青蓝有点想不通。她瞧了眼身边的男人,那人如玉面颊上半分笑容也无,似乎心情不大好。有些问题,还是不要问的好。 无所事事的两日过的飞快,眨眼间便到了十五日的夜晚。天色刚刚擦黑,唐影便轻装出现在了君青蓝面前。那人虽是个暗卫,却素来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然而今日,他却满面的郑重,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莫名的便叫君青蓝也感受到了几分沉闷的压抑。今夜,大约会面临一场大战吧! 李从尧早已经候在府门外,他的身边只带了容喜。容含则护在君青蓝身侧寸步不离,唐影默 默退在了众人身后。君青蓝的目光在众人面庞上一一扫过,眼底带了几分迟疑。 “王爷是不是该多带几个人?” 今日一行,难免要与黑市正面对抗。只有他们五人前往,真真有些势单力薄。 “无妨。”李从尧淡淡开了口:“今日的主角并不是我们。” 那还能有谁? 君青蓝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在到达城门口的时候,她就亲眼瞧见了答案。 城门下有许多人,当先一员小将以大叶黄金甲罩身,却将头盔抱在手中。头盔上火红的穗子在夜风里轻轻自他面颊搔过,显的那一张稚嫩的面庞,冠玉一般的美好。 “姜羽凡?!” 君青蓝吃了一惊,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姜羽凡。全副武装,郑重其事,竟去了周身的痞气,倒也显出几分飒飒的凌然气势。尤其他身后紧紧跟着的那一对轻骑兵,各个皆盔甲在身,目若朗星。想要叫人不在意都难。 “卑职姜羽凡,带领贞容公主府兵五千恭候端王爷!”姜羽凡将头盔扣好,端坐于马上。竟规规矩矩抱拳朝着李从尧行了个军礼。 “请王爷点兵,示下!” “姜大人客气了。”李从尧的眼风并不曾朝着姜羽凡身后的府兵瞧上过半眼:“今夜出征,姜大人才是主帅。本王无非是个从旁协助的散人罢了。” “端王爷何需自谦?”众人身后有沉重马蹄声响起,男子洪亮的声音夹杂其中,竟异常的清晰。 姜羽凡猛然变了脸色,再也顾不得穿着甲胄是否不方便,翻身下了马。道一声爹,拱手肃立与一侧。 定国公居然来了? 君青蓝回首瞧去,天幕上下弦月的光辉明亮如水,一人独骑飞快奔来,不是定国公是谁?这是她第二次与定国公正式相见,上次他送了踏雪给自己,明里暗里警告自己不要带坏姜羽凡。 那一次,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眼角眉梢都是对自己的轻视和厌恶。然而,今天他全副甲胄前来,眸色郑重而谦恭,却比上次更加叫人肃然起敬。 “见过端王爷。”定国公远远朝李从尧抱拳。 “国公客气了。”李从尧颔首瞧向定国公,眼底清冷中生出了几分尊重。 “端王爷久经沙场,想当年在边城时,只消一面旗帜就能叫敌人闻风丧胆。您的经验及能力,那臭小子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今夜出征,自然该有端王爷为帅,调兵遣将才是。” “国公是否忘记了将相和?今日这一队轻骑兵乃是皇上赐给大长公主的私兵,自然与姜小爷更为亲厚一些。本王不过是来配合姜小爷行动而已。” “这……。”定国公略一沉吟,侧目瞧一眼姜羽凡,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忧郁。 “爹,孩儿会尽力而为,定然不会给定国公府给娘亲争光!”姜羽凡语声铿锵,意气风发。 “争光?呵。”定国公淡淡一笑,意味不明的呵,瞬间击垮了姜羽凡的硬气。 英气勃发的男子佝偻了身子,一张面孔涨的通红:“爹,您是不相信孩儿么?” 182 再入黑市 定国公淡然摆手:“你能活着回来都已经是托了端王爷的福,说什么光耀门楣。呵。” 又是一个呵,姜羽凡的面孔已然红的能滴出血来。双眸瞪得豹子一般硕大,被怒火蒸腾的熠熠生辉。 君青蓝瞧见他胸膛在剧烈起伏,空气里回荡着男人粗重的喘息,风箱一般剧烈。她从没有见过姜羽凡如今日一般愤怒,依照他那神奇的脑回路,这人该不会……做出什么啥事吧。 姜羽凡喘了半晌,忽然朝着定国公走了过去。君青蓝眯了眯眼,才要凑近了去,手腕却一紧。回头瞧去李从尧几不可见的冲她摇一摇头。 稍稍一耽搁,姜羽凡已经站在了定国公对面。风箱最剧烈的一声拉动后,忽然失去了声息。姜羽凡毫无征兆跪在了定国公脚边。 黄金甲的叶片细密紧实,他轰然跪倒时,惊天动地一声响。定国公狠狠颦了眉,居高临下盯着姜羽凡:“你干什么?” “爹。”姜羽凡抬着头,眼底透出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坚韧:“请您相信我!” 四下里骤然安静,针落可闻的寂静里,只有夜风习习吹过,夹杂着远远传来的孩童嬉戏时的欢笑。叫人莫名的紧张。姜羽凡将身躯跪的笔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父亲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与父亲对视,没有半点闪躲。即便心有余悸,始终咬牙忍着。 “呵。”良久,定国公一声低笑,抬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起来吧。你今天,终于像我定国公府的男儿了!” “……恩?”姜羽凡呆愣张嘴,盯着自己老爹不知今夕何夕。 “羽凡吾儿。”定国公正色说道:“今日一去,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定国公府的好男儿!” “多谢爹爹!”姜羽凡热泪盈眶,郑重叩首。 定国公已经走了许久,姜羽凡仍旧维持着叩首的姿态。难为他穿着坚硬的盔甲,居然还能维持着那么标准的叩首姿态。君青蓝觉得眼前这情景真真是叹为观止,可算是涨了见识。 “你还要跪着么?我们要不先走?” “跪什么跪?小爷我还要正事要办。赶紧的走走走。”姜羽凡的身躯飞快自地面上弹起,竟以一种人类所无法想象到的速度翻身上马,带领着府兵,直直冲出城门去了。 君青蓝眨眨眼,这人……方才的庄重是被鬼上了身么?前后的反差是不是有些太大了些? “今夜以你为主。”李从尧瞧着她淡淡说道:“想做什么就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要有半点顾虑。” 君青蓝瞧他一眼,忽然觉得无语。所以,您一再强调的坚实后盾就是贞容大长公主的府兵和姜羽凡那个傻子么? 这人素来对姜羽凡似乎就不怎么上心,她就说奇怪怎么地下黑市这么绝密的事情,他会允许姜羽凡在旁边从头听到了尾。原来就是为了叫他来当这个冤大头?! “黑市凶险,有北夏兵马震慑,事情总会好办一些。”李从尧似乎瞧出了她心中所想,不以为意轻声说着。 “君大人。”容喜笑嘻嘻凑近了说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端王府早就交了兵权。咱们这时候毕竟也没有黑市作乱的确凿证据不是?若是由京畿大营或者光武大营直接出了兵,将来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君青蓝眨眨眼,所以,姜羽凡就成了那个最合适不过的炮灰。 她半晌无语,惹来李从尧的斜睨:“莫非,你有意见?” “并没有。”君青蓝果断摇头:“非常好。” 天下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一旦涉及到死贫道还是死道友的选择。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死道友,所以,姜小爷,今夜祝你好运呐。 李从尧并未与姜羽凡离得太近,双方人马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今夜明月高悬,一泻千里,道路并不难行。一路走来,瞧见村落旁有不少男男女女聚在一处,铺了满地的香烛,焚纸祷告。 君青蓝忍不住瞧了半晌,总觉得眼前这情景瞧着似乎有那么几分眼熟。 “今日祭灶。” 李从尧淡漠如水的声音叫君青蓝猛然惊醒,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可不正是祭灶之日么!一天天浑浑噩噩的,早就忘了尘世中种种美好的节日。从前,每到腊月二十三这一日,母亲都会将准备丰盛的饭食放于灶台上,待到祭灶结束。便与全家一同分享,再为父亲烫上一壶好酒。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就着月色谈天说地,那是何等的畅快? “不用伤心。” 君青蓝手掌忽然一暖,竟叫李从尧将她一只纤纤素手给握在了手心里。 “等从黑市回去以后,本王陪你祭灶。到时再叫上雪忆和元宝,咱们一起过节。” 男人的手指分明如夜色一般沁凉似玉,君青蓝却不知为何,竟从那如玉的长指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继而,整个人都开怀了。 “好。”她郑重点头,忽然对回府多了几分期待。 姜羽凡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今夜他将定国公府荣辱一力挑与自己肩头,再不似往日一般嬉皮笑脸,一路催促着众人急行军。不到一个时辰便行至了陵水河畔。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盯着黑黝黝宽阔的河面,心中思绪翻滚而出,黑市楼船上次被自己大闹了一场。还以为,自此后黑市将会改头换面,藏于别处。却没想到,他们仍旧立足于陵水河上。这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对陵水河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正想着,忽听河面上一阵锣鼓喧天而起,陡然间光华大盛。眼看着黝黑的河面被无数灯火点亮。一点点的光明似流星般在波涛中荡漾,却并没有散开了去,而是极有秩序的向前。当中那一团,尤其的醒目,竟好似在灯光中能依稀瞧见模糊的人影。 李从尧忽然敛了周身冷淡的杀意,却将君青蓝的手指攥的更紧。 “跟紧我!”他说。 君青蓝被他扯着,自众人身边擦过,在河边浅滩上站定。待到那些流星般的灯火离得近了才看出来,那原来是数条挂着花灯的小船。每一条船上,只有黑衣蒙面的船夫一人。花灯则被固定在插在船中一根直立的竹竿上。 中那一条大船却与众不同。船尾栽了数名轻纱罩面的妙曼女子,一个个做飞天仙女打扮,低眉顺眼跪坐着。专心致志摆弄着各自的乐器,一路行来,无论波涛是急是缓,她们的乐声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和错乱。始终美妙如仙乐一般。 船头有四位美人伫立,夜风卷起她们乌发飞扬如丝,宽大的裙摆旗一般飘荡,飘飘如仙。正是锦衣,青衣,红衣,紫衣四位美婢。 君青蓝瞧的心里面咯噔了一声,这四个不是暗夜麒麟的贴身侍婢么?她们能在这时候出现,莫非暗夜麒麟也…… “奴婢恭请暗主。” 河中大船已然靠岸,四婢一声娇喝,齐齐蹲身行礼。君青蓝的心,便也随着船舱外分开的纱帘彻底的拔高了。虽然早就知道接下来会看到的是谁,但当那人真的出现时,还是忍不住将心整个给揪紧了。 暗夜麒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终究还是……出现了。 “听闻端王爷及姜大人君大人大驾光临,我这小小方寸之间的寒酸集市,真是蓬荜生辉。”暗夜麒麟伫立于船头之上,银质面具下唇瓣轻轻勾着。虽带着和善的笑容,但在这下弦残月才映衬下,瞧上去总觉得带着那么几分森然的冷意。 “有劳。” 李从尧并不与他客气周旋,狭长凤眸中半分情绪也无,淡淡瞧着他神色如常:“不知,我们要如何上船?” “自然是与我同船。”暗夜麒麟微笑:“也只有这样华丽的大船,才配得上各位如此高贵的身份。” “恩。”李从尧点头:“本王也这么认为。” 众人:“……。” 暗夜麒麟表面上的客气,无非是一种虚浮的客套罢了。但凡是有点涵养的人,在听了旁人的吹捧,怎么都要客套几句。然而,李从尧却只管点头承认。这一手可将所有人的思绪都给打乱了,除了叫他上船,似乎做什么都不合适。 暗夜麒麟吃了个暗亏却并不在意,只微微一笑便朝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有请了。” 李从尧仍旧攥着君青蓝的手指,并不曾有片刻的分离。二人步态安详,从容上了大船。姜羽凡下了马,才要跟着一起去,却叫容含和唐影拦住了去路。 “你们这是做什么?” “姜小爷就留在岸边等着吧。”李从尧立于穿上,声音似流水般从容:“随时接应本王。若一个时辰之后还不曾见到本王的信号,便会同埋伏在四周的兵马,一起来拜访黑市吧。” 今日出城,李从尧身边只跟了姜羽凡带来的五千府兵。哪里还有埋伏的兵马?李从尧面不改色的撒谎,分明是虚张声势,吓唬暗夜麒麟罢了。姜羽凡那人粗中有细,竟也一瞬间就明白了李从尧的用意。 于是,他笑嘻嘻停下脚步。将胸前护心镜拍的啪啪作响:“王爷只管放心吧。京畿大营和光武大营的兄弟们没有王爷的命令,一定不会随便攻过来。” 暗夜麒麟唇畔的笑容分明有片刻的僵硬,眸色间便生出了几分意味深长:“不过是一次集会,王爷有些太兴师动众了吧!” 183 本王没工夫陪你玩 “什么都不及命重要。”李从尧只一个侧目,彻底将暗夜麒麟的威胁摒除:“本王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等会还要尽快赶回府里,同青蓝一起祭灶。” 我忙着呢,哪有功夫陪你玩? 暗夜麒麟唇角抽动半晌,终究还是硬在唇畔挤出一丝笑容出来:“那,咱们就尽快上船吧。” 他紧抿了唇瓣,再也不肯说话了。四婢将他围绕,小心伺候。她们的面颊上虽然带着温婉的笑容,肢体却是僵硬的,分明噤若寒蝉。 君青蓝离着他们极远,也能感受出暗夜麒麟此刻的心情似乎非常不美丽。她并无意去窥探他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只安安静静缩在李从尧身边。那人将她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掌心之中,他身上厚实的大氅被夜风给吹开了,恰好披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纤细的身躯与他包裹在一起。 李从尧性子清冷,加上久病不愈,导致肌体亦如冰霜一般的寒凉。然而此刻在他身边,却只觉温暖如春,将冬日的冷意也给尽数驱散了。君青蓝忍不住朝着他又靠近了几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居然希望就这样窝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要离开。 然而,夜风以及水汽蒸腾出的冷意瞬间叫她清醒。君青蓝吸了口气,立刻站直了身躯,将自己与李从尧拉开一些距离,难耐的想要离开他的大氅。 “王爷,实在抱歉。卑职……。” “别动。” “……恩?” “只有在本王身边,才能更好才保证你的安全。” “哦。” 君青蓝放弃了离开李从尧,上下尊卑什么的,实在没有性命重要啊!身边女子柔软纤细的身躯安静下来,乖顺如猫。李从尧不着痕迹的收回投在她身上的视线,略显苍白的唇瓣边,扯出一丝浅淡却温暖的笑容。 “今年还真是奇怪。”君青蓝立于船边,盯着船下淙淙流水,疾驰着奔流而去。汇入到无边的黑暗当中去,心中却浮起了几分怪异。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三了,转眼就到了春年。往年这时候,河水早就结了冰。今年居然还能行船。” “说起来,今年似乎比往年要温暖许多。” “即便如此,也有违常理呢。” 君青蓝的家乡管州府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处于陵水河中断的南岸。每到了冬日,便会降下鹅毛般大雪,使整条河道都进入冰封期。幼时同哥哥一起在冰面上嬉戏的情景,叫她终身难忘。 燕京在管州府的北面,无论是风沙还是气候都比管州府要恶劣一些。冬天也更长更冷,往年早在冬月除,河水就已经结了冰。腊月的天气还能行船,任谁都无法相信。 李从尧淡淡嗯了一声:“今年的陵水河比往年热闹了许多,自然该有些与众不同。” 地下黑市选择了陵水河上的楼船作为集会地点,自然看中了它进可攻退可守的优渥地理位置。若是河道结了冰,他们便不得不上岸去寻找旁的集会地点。在燕京,怕是再也没有比陵水河更合适的据点了。 所以,陵水河冬日能行船,定然与他们有关系。然而 ,能违背常理,做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地下黑市中的确藏着能人。君青蓝朝着被众美婢尽心服侍着的暗夜麒麟瞧了一眼。 那人深藏不漏,倒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呢。说起来,她始终觉得这人瞧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他带着面具,真的只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威严和神秘感么? “到了,请端王爷下船吧。” 船身陡然间一颤,咚一声的闷响,撞上了黑市巨大的楼船。眼看着从大船上探下一块木板,以充作浮梯。暗夜麒麟第一个踏上扶梯,朝着君青蓝和李从尧勾唇微笑。从那个角度看起来,暗夜麒麟便似高高在上的神祗。这样的姿势,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在挑衅。 李从尧解开了大氅,不由分说披在君青蓝身上,修长手指来回穿梭替她绑好了系带:“走吧。” 李从尧再度将君青蓝的手指攥住,带着她一同上了大船。君青蓝瞧着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大氅叹口气,那人走的那么快,分明便是不允许她拒绝。这下好,自己穿着端王的大氅出现在地下黑市中,她这端王第一男宠的名号,连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大人物们都得默认了吧。 容喜容含和唐影紧紧跟在二人身边,寸步不离。楼船大厅里早已经聚满了人,直到瞧见他们君青蓝才猛然觉出哪里不对。上次和元通天一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是被蒙起来的。直到进了大厅才允许解开。可是今天…… 她再瞧一眼暗夜麒麟,那人已经在四婢的围绕下,慢悠悠上到二楼的天字房中去了。他居然叫大家这样子上船来,打的什么主意? “走吧,咱们上楼去。”李从尧拉着君青蓝,朝天字房走去。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拦。 君青蓝不由多看了李从尧几眼。 “如何?”李从尧的目光自她面庞上滑过:“可是忽然发现了本王的玉树临风?” 君青蓝侧目,这话是您这严肃高冷的王爷能说出来的么?身边这人,莫不是姜羽凡假扮的? “怎么?”李从尧皱眉:“你不认同本王?” “咳。”君青蓝低咳一声,掩住心中尴尬。这种问题要怎么回?认不认同似乎都有些……怪怪的。 “我只是好奇,王爷在黑市中买了多少东西。待遇如此不同?” “这些不重要。” 李从尧进了自己的包房,却并没有关门。保证楼下的声音能够清晰的传上来。容含唐影一左一右守在房间门口,容喜则笑眯眯为二人端茶递水。一忽从包袱中端出碟精致的点心,一忽取出一罐子上等的茶叶。君青蓝冷眼瞧着,恍惚中生出一种今天是出来郊游的错觉。 出门办事,这么享受真的好么? 耳边忽听咣一声铜锣爆响,男人浑厚的声音自楼下高台上传了来:“吉时已到,开市!” 君青蓝侧首朝着楼下瞧了去,见一黑衣老者立于台上侃侃而谈。那人须发银白如雪,一张面孔却红润中透着几分玲珑的水汽,双眸明亮如星。 她狠狠皱了眉:“周吉?!” 这个老者正是她上次到来时与他们 同船之人,也是燕京城地下黑市的主事人。自然也是…… “应天道人?”李从尧瞧他一眼,淡淡开了口。声音中分明透着几分冷意。 “……恩?”君青蓝觉出几分不对,目光如炬瞧向李从尧:“王爷从前见过应天道人么?” “有过数面之缘。” “这应该也不是王爷第一次进入地下黑市。” “恩。” “王爷数次前来,莫非以前不曾瞧见过管事周吉?” “自然见过。” “那……。”君青蓝半眯了眼眸:“王爷为何到了今日才瞧出周吉就是应天道人?” “本王来此是为了给雪忆购置犀角和朱砂,并不曾在意过不相干的人。”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清眸中却不肯有半分松懈。俨然对于李从尧的这个解释并不十分满意。 “应天道人的面容与从前大不相同。”李从尧缓缓说道:“本王见到他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他是个垂垂老者,虽有些仙风道骨却行将就木的衰老。但,如今的周吉面容却似孩童一般,哪里还能认得出?” 君青蓝侧首再去瞧一眼周吉,的确如李从尧所说一般。周吉面部皮肤很有光泽,脸蛋红扑扑的苹果一般,身材也精壮的很。若非那满头雪白的头发,哪里能瞧出是个老者? “君青蓝。”李从尧将眸色一沉,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你即便不肯信任任何人,也万不该怀疑本王。这个天下若还有人肯真心帮你翻案,那人便是本王。本王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男人面沉死水,如玉晶莹的面色叫他在这个时候瞧起来莫名添了几分冰的寒凉,沁入心脾的冷。 君青蓝低了头:“卑职记下了。”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总觉得李从尧对于配天婚案似乎知道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叫自己知道。如他这般的勋贵子弟,那个家里没有写不为人知的秘密?从前的君青蓝绝对不会以言语去试探旁人的隐秘,这两日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面前口无遮拦呢? 都说温情是一把剔骨刀,能消磨了人的意志。正是因为李从尧对她一再的纵容,才叫她险些失了分寸。 君青蓝敛了眉目,正襟危坐。她与端王是合作伙伴,该有的信任和分寸一定要谨记。以后,万万不可再越雷池一步。 楼下,黑市的交易进行的如火如荼。周吉并没有亲自出场,住持交易会的是个精壮的小伙子。暗夜麒麟自打进了屋也再不曾露过面,时间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君青蓝心中暗暗焦急,她必须尽快确定周吉的身份。 然而,突破口在哪里? 半空里再度传来咣一声的脆响,高台上的小伙子朝着四下里拱手微笑:“咱们今日的拍卖会到此结束。接下来,将是今夜集会的第二项任务,也是重头戏。” 君青蓝眸色一凝,黑市交易并不仅仅是拍卖物品么?上次只顾着逃出去,并没有见识到黑市的第二项任务。会是什么? “你要注意。”李从尧毫无征兆开了口:“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 184彻底消失 “王爷的想法,与卑职不谋而合。”君青蓝莞尔一笑,侧过了头去。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眼风扫向身侧女子。 灯火下,那人蜜色的肌肤如同镀了一层光,珠玉一般的莹润。一双眼眸耀眼过夜色里最亮的星辰,那一抹光亮来源于自信。她与李从尧以前见到的任何女子都不相同。她坚韧,固执,勇敢,不达目的即便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世人言,女子是水做的柔物,这句话放在她的身上一点都不合适。她从不会轻声细语求人,也不会小鸟依人般娇羞。她的天空一向由她自己纤细的双肩撑起。正因为如此,往往叫人忽略了她实际上也拥有一张国色天香的好颜色,她也是应该叫人捧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的柔弱女子。 大约就是她的与众不同,才叫他在燕京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记住了她。李从尧从前只想做她头上的一片天,让她依附在自己身侧,从而成为他手中最有利的一把刀。不知从什么时候,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居然想要挤进那人纤细双肩撑起的狭窄天空。即便容不下两人,他也会悄悄将她头顶的天空扩大,不着痕迹的挤进去,与她比肩站在一处。 这样的女子,不属于任何人,值得被所有人尊重。所以,他只模棱两可的提了一个建议。他知道,君青蓝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事实,也并没有叫他失望。 “敢问各位,是否今日在此处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可以被满足?” 女子清冷的声音陡然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洪亮而幽远。船舱大厅较之一般的房屋要高了许多,加之地域宽广。特殊的构造使得这里的地形有如山冈一般,任何的声音都能给放大了,持久不散。 加之君青蓝所在的位置,是众人所无法企及的二楼天字房。她的声音刚刚一出现,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万众瞩目之下,清美女子长身玉立,双手轻轻搭在栏杆上。浅抿着唇瓣不苟言笑,一双眼眸明亮清澈,一瞬不瞬注视着下方的高台。 “那是谁?” “居然有人能进了天字房?” 天字房出现的客人,立刻引起了轰动。君青蓝便在议论纷纷中直立如松,只将唇角微勾了一勾,注视着下方人头攒动。李从尧瞧她一眼,不着痕迹退后数步。此刻是她的舞台,任何人都不该抢了她的光环。 “在下半晌都没有得到回复,莫非传闻中黑市能满足客人所有要求,是假的?” “客人多虑了。”高台上的男子极快回过了神,含笑朝着君青蓝抱拳说道:“我们地下黑市自打成立以来,能得到各位的厚爱依仗的就是信宜。无论客人您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自当尽心竭力为您达成。之事,在价钱方面……。” “只要你们能替我找到我要的东西,钱不是问题。” “原来是寻物?”男子暗暗送了口气,唇畔的笑容便也随和了许多:“不是在下夸大,只要是客人的需要,我们地下黑市还从未在寻物一事上遭过挫败 。只要客人所言的物件,的确存在与天地间。” “这个你只管放心。”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要请你们寻找的这个东西自然是存在与天地间,也好找的很。” 男子颔首,朝她示意:“那便请贵人您示下吧。” “我要找一个人。”君青蓝将眼眸眯了眯,眼风中夹杂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冷意,飞快在周吉身上扫过。终是化作婀娜的笑:“这个人就是应天道人!” 应天道人四个字便似在油锅中倒进了一瓢冷水,大厅里瞬间炸开了锅。高台上男子的面色却瞬间变的灰败,忍不住侧首瞧了一眼身后的周吉。 虽然他的动作极快,幅度也不大。却还是没有能逃过君青蓝的眼睛。君青蓝瞧的心中一动,那人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这么说起来,周吉果真就是应天道人?! “贵人您是不是……说错了?”过了好半晌,男子才讷讷开了口。他的面颊上虽然仍旧挂着热情周到的笑容,却分明带着几分尴尬:“您要找的是个人。” “错了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神色中似带着几分困扰:“莫非人不是存在于天地间的玩意?” “自然存在,但我们黑市替客人寻找的素来只有物件,东西。至于人么……。” “我要找的的确是个东西呢。”君青蓝扯唇笑道:“还是说,在你的心里,应天道人不是个东西?” 男子狠狠闭上了口。这话可要怎么回答?无论是或不是,似乎都不怎么合适?地下黑市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男子能成了交易集会的话语人,足见在黑市中是见惯了风雨的圆滑人物。 然而,君青蓝不过几句话,便叫他哑口无言,彻底的没了声音。四下寂静无声,男子站与高台之上,一言不发。从前只觉万众瞩目豪气万千,如今他才觉得这分明是一种煎熬。当气势不再,笑傲就成了笑话。男子面上的笑容一分分僵硬,终是再也忍耐不住,将整个头颅都扭向了周吉。 君青蓝手扶着栏杆,居高临下看着,含笑不语。她一点都不着急,她在等。人的自信来自于后盾,地下黑市便是这些人最坚实的后盾。当你发现这个后盾不靠谱的时候,自信便会一分分塌陷。信念的崩塌是恐怖的,它会让一个人从里到外,彻底的崩溃。 当一个人彻底崩溃的时候,他的心理防线便也彻底的不存在了。那时候,便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往往知无不言。君青蓝要等的就是那么一个时候,到了那时才是她出手的时候。 “这位贵人。”周吉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你若是执意捣乱,就莫要怪我们不懂规矩。” “我在捣乱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毫不掩饰眉目中的诧异:“哦,我明白了。” 君青蓝将腰下挂着的荷包取下,托在掌心里颠了颠:“定金是么?就在这里。周管事只管放心,事情完成后,一定不会少了你们的酬劳。” 周吉面色一黑:“我说的,并不是银子。” “那还能是什么?”君青蓝的眉头颦的越发紧了:“我要找的就是存在于天地间的东西,银子也一分不少的准备好了。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到底是你们地下黑市店大欺客,还是你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四下里再度静默,这一次连周吉都感到了尴尬。君青蓝似乎真的从来没有刁难过任何人,她每个问题都好心的为旁人预留了很多的选项。然而,他们却偏偏无法回答。 周吉瞧瞧抬眼朝着天字客房瞧了去,除了巧笑倩兮站在栏杆边的那一抹纤细身躯,再瞧不见任何人。黑市一条规矩,永远不能对你的客人说不。即便是客人提出的要求多么难以完成,都要尽力叫他满意。也正因为如此,地下黑市一日日发展壮大,到了今天的地步。 但,君青蓝的要求,实在没有法子完成呐!周吉希望在这个时候,二楼那人能出面,这已经不是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然而,事实终究叫他失望,除了君青蓝,他谁都看不到。 于是,周吉的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腊月的天气里,后背的衣衫居然湿透了,紧紧贴在了身上。 “其实,我的要求并不是那么难以完成。”君青蓝微笑着说道:“应天道人的行踪我已经知晓,只需要请他出来,借一步说话便是。” “怎么回事?” 大厅中,议论再起。 “应天道人三年前不是已经羽化升仙了么?怎么还能借一步说话?” “可不是,据说好多人都瞧见他飞升,连他道观里的人都跟着一起成了神仙。” 周吉心中一颤,喉结便滚动了数下。额角的汗水终于自腮边垂落,顺着雪白的鬓发汇入到衣领中去了。冰冷粘腻。 “据我所知,应天道人就在……。” 女子半眯着眼眸,清冷目光如炬,直直瞧向了周吉。那个瞬间,周吉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慢了几拍。 君青蓝却只莞尔一笑,淡粉如樱的唇瓣轻启,缓缓说道:“就在这个船上。” 周吉的心豁然落地,幸好她并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不然,可要怎么收场? “实不相瞒,在下已经知道应天道人的去向。”君青蓝淡笑着说道:“周管事,你是帮我请他出来,还是叫我自己请呢?若是我自己请的话……。” 周吉的拳头豁然攥紧了,便听到女子沁如冰雪般声音略带着几分戏谑说道:“若是我自己将他请出来,怕是你们黑市就赚不到这笔银子了。” 听她这么说,周吉悄然松了口气。原来,她在意的只有银子。但……瞧她方才做派,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周吉忽然有些拿不准,这些年他也算是阅人无数。然而,眼前这女子却叫他看不透。 “何止赚不到银子。” 万籁俱寂中,李从尧忽然开了口,声音中染了霜雪的冰寒,森冷锋利。 “只怕今夜燕京的地下黑市将彻底消失!” 185 祝你新年快乐 君青蓝方才的嬉笑言行,已经使黑市众人的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若说他们心里还存在着几分侥幸的话,李从尧这一句话,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然,你们不是没有自救的机会。”君青蓝莞尔,大棒和甜枣永远是最好的搭配。 “我今日要见的只有应天道人,只要他肯出来一叙,应天教旁的人,可以不追究。” 人在绝望中,哪怕只瞧见丁点的希望都会不择手段的牢牢抓住。君青蓝的话音才落了地,立刻瞧见楼船上越来越多的目光都瞧向了周吉。 堡垒往往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君青蓝微勾了唇角,居高临下瞧着。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承认? 船舱中,李从尧侧首瞧向了后窗。夜已深,自狭小的窗中只能瞧见丝绒一般浓稠的黑。他手指轻轻一弹,一点寒光直奔着窗外去了。同一时刻,自洞开的另一扇窗中,有一抹白光飞驰而过。眨眼间,两道光同时失去了踪迹。 “呵呵。”男子的笑声自隔壁舱中传来,温雅中带着成竹于胸的了然:“本主待端王爷为上宾,你这样作为未免叫人伤心。” 屋门轻响,环佩叮咚,馥郁芬芳。一众美人羞出,各个如画中仙。颀长挺拔的男子立于美人之后,面具下的眸子里漾着笑容。此情此景,叫人忘怀。只觉男的俊女的俏,一时间竟叫人浑然忘记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暗主!” 楼船中陡然有雷鸣般人语齐齐响起,黑市众人跪倒行礼。 “起吧。”暗夜麒麟微笑着抬手,目光却在君青蓝与李从尧身上流连:“红衣,紫衣。你们去将楼下的客人好生安置,莫要因为一些小事,惊扰了大家。” 两位美婢才答应了一声,却听到君青蓝掩唇低笑:“你们黑市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急着要将旁人都赶走么?还是说,公开的场合不好下手,才想着要将人都带走,暗地里一个个解决了?必要的时候也能成为威胁我们的工具?” 她这话说完,哪里还有人肯离开?能成为暗夜麒麟的座上客,多多少少都有些本事。一楼的客人,又有哪一个是愚笨之辈?早就从方才的情形中瞧出几分诡异。在这种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远远比分散要安全的多。 红衣紫衣不敢硬来,说了许多好话,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肯离开大厅。二婢无法,只得尴尬的站着,抬头瞧向暗夜麒麟。 那人却良久不曾言语,眼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君大人始终还是这般伶牙俐齿的叫人……无奈。”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她从一出现,便站在地下黑市的对立面上。暗夜麒麟不是该将她给当作痛恨的敌人么?那人眼中的笑容是怎么回事?笑也就罢了,竟还带着几分……宠溺。 这就吓人了! 李从尧不动声色间,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将眸色一沉,手中端着的茶盏猛然就搁在了桌案上,叮一声的响。这一声原本细微的很,然而精神高度紧张的君青蓝却听的清清楚楚。她忍不住转身瞧向了李从尧。 这位爷……是又有哪里不满意了? 所谓对视,一旦失去了其中一方 的目光,便不再有任何的意义,立刻就能失了其中的味道。暗夜麒麟眸色一沉,也随着君青蓝一起,瞧向了李从尧。 “端王爷可是还在为方才的事情介怀?”暗夜麒麟微笑着开了口:“本主将端王爷当作朋友,自然不好瞧着您去做有违道义的事情而无动于衷。自然得挽救您于水火。” “锦衣。”他唯一侧首,瞧向身侧月白衣衫冷若冰霜的婢女:“去将你方才截下来的东西给端王爷送回去吧。” “不必。”李从尧淡淡说道:“你若是喜欢只管留着,本王并不缺那点东西。” 众人正思量着这二人口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冷不防李从尧忽然一甩手。又一点寒光自舱中飞射而出,嘶一声直冲上了天际,啪一声响。 暗夜麒麟面色微变,尚不及应对,便听到远方骤然起了一声闷雷。下一刻便似有青雷电光自天上来,整个楼船都震动了起来。 舱房的窗户并不大,没有人瞧见李从尧方才丢出去的是什么,也没有瞧见楼船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在这严冬的季节根本不可能有电闪雷鸣。 那么,方才的动静是…… “端王爷如此行径,未免欺人太甚!”暗夜麒麟黑了脸。 李从尧眸色如常,不辨喜怒:“来而不往非礼也。” “暗夜麒麟。”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笑容里却分明带着几分难耐的冷厉锋芒:“你对锦衣卫的红衣大炮可还满意?” “什么?居然是红衣大炮?!” “这可怎么得了?” “锦衣卫居然也来了么?” “听说那玩意只要小小的一颗,能要了成百上千人的性命!” 暗夜麒麟尚不及应对,下方的客人却已经起了骚动。暗夜麒麟朝锦衣青衣使了个眼色,亲眼瞧着二婢与红衣紫衣汇合,没入到了下方的客人中后,才抬眼瞧向了君青蓝。 “听说红衣大炮是刘公公最新研制出的杀人利器,至今在北夏也不过两门。一门送去了边城,一门立于皇宫内城,君大人哪里来的红衣大炮?” 君青蓝嘻嘻笑道:“你也说了,红衣大炮是我们督公研制的玩意。锦衣卫拿来用一用过分么?何况,暗主怎么不告诉大家,与我们一同前来,如今守在河岸边等信号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落了地,四下里陡然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瞧向了暗夜麒麟。那人却只魏颦着眉头不肯说话。 “是姜羽凡姜小爷。”君青蓝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人。别人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毫无怨言的代劳了。 “各位知道姜小爷的身份么?”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瞧着的是楼下:“他是锦衣卫百户,督公手下得力干将。最重要的则是,他是贞容大长公主之子,当今皇上的亲表弟。” “呵呵。”君青蓝莞尔笑道:“暗主以为,凭借这样的身份。调取皇城红衣大炮来用,不够么?” 暗夜麒麟紧抿了唇瓣。眼前清美女子巧笑嫣然,美丽端方。却也只有他知道,那笑容中分明藏着刀锋。她身后舱中的男子,则连半丝眼风也不曾飘 来。只悠然品茗,俨然乐在其中。 暗夜麒麟宽大袍袖下的手指一根根锁紧了,悄然抵在了胸口。被刀锋翻绞着心脏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狠狠颦了眉头:“你不敢开炮,你也在船上!” “这你可错了。”君青蓝缓缓摇头:“我不需要敢,姜小爷敢就行了。” 暗夜麒麟面色渐渐发青,便听到女子清冷软糯的声音在耳边一字一句说道:“我们近日来是为了应天道人。他所犯下的罪过,左右都是死。至于怎么个死法,有什么分别呢?我并不在意,端王爷在意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李从尧浅浅抿了口茶:“重于泰山的机会并不多。” 他缓缓抬了眼,淡然无波瞧着暗夜麒麟:“本王下一枚烟花出手,只怕后果便不会如方才那般乐观了。” “罢了。”暗夜麒麟吸了口气,半垂了头颅:“周管事,你亲自来伺候端王爷吧。” 周吉震惊了,仰着头颅半晌没有动弹。雪白的须发在他胸前荡了一荡,便似他此刻的心,忽然就没了方向。 “暗主……说什么?”他不能相信,艰难开口。 “本主为了楼下的客人,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但是……。”暗夜麒麟并不理会周吉,侧身瞧向君青蓝将气息一凝,周身陡然爆发出凌冽的肃杀之意:“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二位若始终咄咄逼人,地下黑市只怕要让二位彻底改观。” 君青蓝微笑:“多谢暗主的配合。” 暗夜麒麟眸色如刃,盯着她一瞬不瞬:“你的态度呢?” 黑市中的客人已然被君青蓝和李从尧一唱一和挑起了满腔的怒火和恐惧,他们对地下黑市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打破这个局面。还得由君青蓝出面。 君青蓝一双素手仍旧轻轻扶着栏杆,含笑的眼眸瞧着下方。直到周吉被四位婢女包围了,挟持着上了楼,送至李从尧的舱中时,才将唇线松了一松。 “真是对不住,跟各位开了个玩笑。”君青蓝声音清朗而明亮,脆生生一声轻喝,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以,开了个玩笑是怎么个意思? “方才姜小爷只是在岸边放了些特制的烟花,以庆祝今日的祭灶之喜。”君青蓝微笑着说道:“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红衣大炮。君青蓝在这里提前预祝大家伙,春年快乐。” 四下无言。 快乐么?那是必须的。劫后余生的认知,叫人前所未有的舒爽。然而,愤怒却更甚。这样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各位若是对今日这玩笑不大满意,大可以同暗主说。暗主。”君青蓝抬手,在暗夜麒麟肩头轻轻拍了拍,似老朋友间偶偶低语:“你这玩笑,看来大家伙是不大喜欢呢。下一次,就莫要找我来配合了。” 暗夜麒麟艰难扯了扯唇,笑容微苦晦涩。这哑巴亏他只能默默吞了,谁叫他今日始终处于下风? “请恕在下先行告辞。”明亮的灯火下,女子笑容明媚灿若春花:“还请暗主看好你的人和你自己,千万莫要靠近这件舱房三尺之内。我要审案!” 186 应天道人是大坏蛋 清美女子巧笑倩兮,声音温润而优雅不疾不徐。内容却叫诡异的叫人惊叹。 审案?!在这里?! 所以,周吉真的是应天道人?所以,应天道人是个坏人? 太可怕了! “锦衣,安排旁的贵人们下船,莫要打扰了君大人问案。端王爷和君大人也只管放心,若是周管事真的有什么过错,我们地下黑市一定不会包庇姑息,定然全力配合。” 暗夜麒麟昂首开口,字字铿锵。君青蓝挑眉瞧他一眼,他这一句可等于是将周吉彻底往死路上推了。只怕从前众人对周吉应天道人的身份还将信将疑,他这么一说分明就是默认了这个言论。表面上落了下风,实则以退为进,以高风亮节的姿态示弱,重新赢得了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 她侧目瞧向李从尧,那人神色始终淡淡的,瞧不出半丝喜怒。这片刻的功夫,竟又叫容喜重新换了一盏茶。他居然并不反对? “君大人,周管事已经给您送到了。” 君青蓝微勾了唇角,朝青衣点点头。地下黑市的行事风格还真是绝然,若是那人没有了利用价值,立刻就被抛弃了。周吉的身边那三人,正是暗夜麒麟的近身侍婢。君青蓝虽然并不曾瞧见她们出手,但着四婢在地下黑市中能够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身份,绝对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暗夜麒麟让这三人一起来押送周吉,那人又如何能跑得了? 君青蓝笑看着周吉,轻声问道:“周管事,你后悔么?” 他放弃了如日中天的应天教,成了地下黑市京城地区的总管事,瞧上去似乎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也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下人罢了。如今,大难当头,他便被自己的主子毫不犹豫的推了出来。不后悔么? 周吉面色平静,眼底却如暗夜下的陵水河般遍布着不可见的杀机。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内里越是凶险。他静静瞧了君青蓝半晌,却只淡淡呵了一声,半个字也无。 君青蓝朝他抬手,请他进了自己舱房。三婢识趣的很,并没有跟进去,只默默退后,在李从尧舱房外三尺处候着。君青蓝瞧的满意,进屋时却并没有关门。 楼船的舱房门薄的犹如一层纸,这种玩意只防君子不妨小人。与其关上叫人觊觎,不如大大方方敞开了,想听你就光明正大的来听吧。 “周管事?”李从尧微微抬眼,狭长微凉眼风不经意在周吉面上扫过:“还是该称呼应天道人更合适?” “人生天地间,名姓不过是个代号,又有什么分别?” 周吉神色淡淡的,似乎真的不在意。君青蓝认认真真打量着周吉,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与这人照面。上次相见,只觉这人架子大的很,高傲而残忍。此刻相见,他眼中阴冷的戾气已经半分不见,只余了无生趣的淡然。加之须发皆在窗口吹进的河风中飘荡不止,雪白如丝的须发纠缠在一起,如柔顺的一匹丝绸。他如少年人一般红润的肤色,那般不在意的迎风站着,忽然 就有了几分仙风道骨。 君青蓝相信,这个时候在眼前站着的人,已经不再是地下黑市楼船上的一个管事,而是燕京城声名显赫的应天道人。 “坐吧。”李从尧微微抬手,朝桌案对面的凳子点了点。应天道人有几分犹豫,却也不过短短数息,便真的坐在李从尧对面。目光如炬,盯着眼前那病弱苍白的男子一瞬不瞬。 然而,李从尧却也不过说了那么两句话,之后便再也不曾开口。只埋首于桌案上的半卷书册里,明亮的琉璃灯洒下的光辉自他头顶垂下。将他肌肤照的玉一般莹润的白,长睫在面颊上投下的暗影浓重如扇,纹丝不动。 周吉心中一颤。李从尧竟然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他自以为早见惯了风浪,练就的定力气场非凡。然而,跟眼前这男子相比,他的那点子修为根本不值一提。他忽然感觉害怕,这人真的只有二十多岁?这样的城府,叫人胆寒! “端王爷。”周吉忍不住开口:“你特意将我叫来,不是有话要说?” 李从尧缓缓翻过一页书:“本王,从没有想过同你说话。” 那么……方才大动干戈的是干什么? “是我想同周管事聊聊。” 君青蓝含笑立于周吉身边,容喜通透的很,立刻搬了一张绣墩过来。还特意在上面放了个织锦软垫,君青蓝感激的瞧他一眼,顺势坐下。 “阿蔚?不对。”周吉微颦了眉头:“锦衣卫总旗君青蓝?你这般面相,哪里是屈居人下的命格?我早该想到!” “周管事对面相命格如此精通,果真是应天道人无疑了。”君青蓝微笑着开口,并不给周吉辩驳的机会继续说道:“这样再好不过,相信我们今天的谈话会非常愉快。不然的话,搞不好应天道人就要真的飞升成仙去了。” 周吉瞧她一眼,淡淡哼一声。威胁的手段用的多了,也就失去了它原本恐怖的意味。 “今天特意请周管事相见,我只想同你确定一件事情而已。”君青蓝缓缓竖起一根手指,眸色陡然变得犀利:“配天婚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周吉神色如常:“他们各个郎有情妾有意,却碍于世俗礼法不得相守。老夫只是帮助他们圆了心愿,让他们到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做一对神仙眷侣罢了。” “神仙眷侣?”君青蓝唇角掀了掀,笑容微冷而充满讽刺:“莫非,周管事真的相信人死了就能成仙,都天上去开始另一段人生?” 周吉眸色凝了一凝,却坚定点头:“自然是。” “那你怎么还不死?” 女子清冷的声音中无半分锋锐,低沉婉转。却叫周吉听得浑身一颤,脊背都冷了几分。他深知,眼前这几个人是惹不得的。他们若是说叫你死,你指定瞧不见明天的太阳。他好不怀疑,君青蓝的心里的确存着要弄死他的打算。 “不好回答么?”君青蓝半眯了眼眸:“你日日在人前鼓吹,入了 你的应天教后,一旦死亡便会飞升成仙。为此,折损了多少无辜性命。虽然那些人的死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你这一双手早就占满了鲜血。” 君青蓝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背着这么些的人命,你莫非就真的不怕么?就这些个过往,只怕周管事要将无间地狱的各种苦楚都得尝个遍吧。” 周吉与旁人不同,他创立的应天教从默默无闻短时间内跃居成了燕京第一教派,说明他是下了一些功夫的。他的一些教义和理论,在古书上的确都有记载。这样的人即便心底里并不在意神鬼之事,实际上骨子里对这些个玩意还是很有研究的。 所以,因果报应之事,他定然知道的清清楚楚。 君青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藏身在地下黑市如此隐蔽的地方,怎么还能叫我们堪破了你的身份。甚至还促成了今日这一番相见?会不会是……。” 君青蓝压低了声音:“冤魂索命,天道报应?” 简简单单八个字,叫君青蓝清楚的瞧见应天道人打了个哆嗦。原来他的内心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刚硬,原来他也会怕么? “是谁?”他忽然抬头,眼底之中分明有骤然的光亮乍现,整张脸都涨的红了:“是谁出卖了我?”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就有些奇怪了。 她以为周吉见惯了风浪,早就锻造的心智费比常人的兼任。她想要击溃他的内心防线需要狠费一些功夫,怎么……不过三言两语他居然表现的这般疯狂? 莫非,她方才哪句话一不小心切中的事实?但……出卖这两个字,是在这种时候用的么? “你以为是谁?”李从尧终于将视线从书本上挪开,狭长凤眸在灯火下瞧起来,晦暗不明的深沉。仿若早洞悉了一切,又仿佛他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很多。” 周吉忽然抬手,宽大的袖子悄然自脸颊滑过。君青蓝分明瞧见他额角有一层细腻的东西闪着珠光,那是汗水未干时腻出的水渍。 这是在……紧张么? 李从尧却已经再度埋首到书卷中去了,似乎方才那随口一问根本与他无关。这人的心性总能叫君青蓝折服。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话也不多。但每每一句话便能切中要害,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便似如今,周吉的心理防线在他方才这一句话出口时,已经濒临了崩溃的边缘。 “你藏的这么隐秘,连月月前来的那些贵人们都不曾识破。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就能将你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君青蓝决定顺着李从尧起的这个好头继续走下去,彻底击碎他的坚持。 周吉抿唇不语,君青蓝抿唇而笑:“当然是经人指点,至于这人是谁么……。” 周吉忽然抬了头,目光殷切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俨然对那人是谁,充满了好奇。 “真是抱歉。”君青蓝摊了摊手:“这人的名字,我不能告诉你!” 187 来愉快的聊天吧 热切的气氛,忽然变做了冷寂。无论是君青蓝还是李从尧,似乎都对周吉忽然失去了兴趣,竟没有一个人再同他说话。 前倨后恭的巨大差距,叫人不安。起先,为了逼迫周吉承认应天道人的身份,君青蓝和李从尧无所不用其极。显然相当的迫切。这种迫切,足以叫人感到骄傲。 然而,他们忽然的安静和不在意,立刻就将人的骄傲给击了个粉碎。 这一场心理战,周吉无疑是落败的一方。因为,他自己很清楚,他已经被暗夜麒麟抛弃了。 “配天婚,大多都是那些两情相悦却不被礼法所容的男女,自愿前往应天教求来的。无论是我还是门下弟子,从没有人强迫他们,我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君青蓝斜斜瞧他一眼。周吉的面色已经彻底灰败,眼底中从前的光亮已然半丝不见。只余下灰暗和绝望。 “并不全是吧。”君青蓝莞尔,声音淡然中带着几分幽幽的冷:“凡事都有意外,总会出现那么几幢特殊情况。” “没有!”周吉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说道:“没有特殊情况。”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生怕错过了她面孔上每一分表情变化。然而,那人眼底却只有毫不在意的淡然和闲适。周吉心中忽然恍惚,她来不是为了配天婚么? 为何,听见自己全盘否认了她的言论。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周管事你也莫要紧张,配天婚实在太过沉重,我们来聊些轻松的事情吧。”君青蓝将身体彻底放松了,真似与人闲话家长一般,满目都是期待的兴味。 “跟地下黑市相比,应天教可是如日中天名声显赫的大教派。你怎会匆匆结束应天教,选择加入黑市成了旁人手下一条狗?” 周吉将眉峰挑了挑,俨然对于一条狗很有些介意。 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似乎没有说错。无论是管事还是小厮,不都是仰人鼻息的看门狗?无非身份高低不同罢了。” 周吉呼吸凝了半瞬,虽然知道君青蓝这话阴损的很,他却偏偏找不到任何一个字来反驳。暗夜麒麟需要他时,将他待若上宾。出了事便毫不犹豫将他丢弃,任他自生自灭。这不是狗是什么? 他缓缓将唇角勾了一勾,笑容中有些凉薄和讥讽。可悲可叹,他半辈子钻营,自以为通透,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你瞧见过暗夜麒麟的面孔么?是老是少?长的好看么?” “……恩?”周吉一愣,呆呆瞧着君青蓝。你这话题跳跃的,有点叫人难以接受。 但,那人眼中的殷切却叫人不忍拒绝。 “我……。”周吉讷讷开口:“并没有瞧见过他的容貌。” “咦?”君青蓝奇道:“这就奇了怪了。案例地下黑市家大业大,却终究见不得光。暗夜麒麟害怕自己容颜被世人知晓引来杀身之祸,见到我们这些外人以面具遮挡容貌不足为奇。周 管事却是地下黑市的重要人物,以你这样的身份,居然也不曾瞧见过他的容颜?” “的确不曾。”周吉心中颤了一颤,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大约是在一年之前,在他的大力发展之下,燕京地下黑市如日中天。他因此颇为得意,在那一年的春年,暗夜麒麟亲自设宴款待他。他在进入暗夜麒麟的房间时,被突然而至的一阵劲风给轰出了门外。那个时候,他分明瞧见暗夜麒麟的银质麒麟面具就摆在桌案上,他的贴身侍婢都在屋中。是自己大摇大摆的闯入,他遂不及防下并未将面具戴好,才会以掌风将自己推出门外。 现在想来,暗夜麒麟分明从来都不曾信任过自己,在他心里,只怕永远都只将自己给当作了一个外人。或许……就像君青蓝所言,他只是个稍微高级一些的看门狗罢了。 周吉忽然觉得不舒服,半个字也不想说。 “我有一件事好奇的很。”君青蓝说道:“听说应天教当年在燕京城发展的如火如荼,规模庞大。可惜,我那时还是个不入流的黄口稚儿,并不曾见识过应天教的辉煌,不然请周管事来介绍一二?” “这个么……。”周吉的颓然的目光陡然一亮,灰败的面庞浮起一丝奇异的光:“的确是有些规模,也称得上吃喝不愁。” 君青蓝抿了抿唇,她故意东拉西扯,谈话内容凌乱漫无边际,却将周吉的心一忽抛上天际,一会沉入低谷。寻常人,在这情绪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早就已经崩溃,知无不言了。 她忽然提起了周吉最引以为傲的应天教,果然击中了他的心坎,他也分明因为应天教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光彩,然而……他明明兴奋,却仍旧惜字如金,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这人的城府,真真不容小觑。然而君青蓝并不气馁,今天若是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只怕再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你这话我可不能相信。”君青蓝缓缓摇头:“若真的规模庞大,受万民敬仰,谁会将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拱手送给了别人?” 周吉紧紧抿着唇瓣。 “除非是本身出了问题。”君青蓝盯着周吉,一瞬不瞬:“所以才需要借助另外的力量将自己改头换面,完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呵。”君青蓝淡淡笑道:“能够改变的这么彻底,能叫我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该是犯了什么足以致死的大错,才不得不放弃原本拥有的一切,依附更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说到底,不过是懦夫的行径。” “你胡说!我才不是懦夫!”周吉陡然间一声吼,面孔涨的通红。 “是么?”君青蓝微笑着注视着他:“不是懦夫,那是什么?莫非不是你自愿将原本拥有的一切拱手送人?” 周吉咬牙,不肯开口。也不肯叫自己再与君青蓝对视。 “敢做不敢当?呵。” 女子淡淡一个呵便似用尽全力的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周吉脸上。那一笑,终 究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周吉可以做出来的不在意,一瞬间崩塌的干干净净。 “我若是敢做不敢当,完全可以只身一人自燕京全身而退,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又岂会带着应天教所有弟子藏身于这暗无天日的船上?” “哦?”君青蓝眸色微闪:“这么说起来,周管事当初的确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才会让整个应天教在天下间消失,不是么?” 周吉气息一凝,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在这个时候,想要继续强作镇定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瞧见李从尧的目光已经自书本上抬起,淡然的狭长凤眸中无喜无悲,状似无意的朝着他瞟了一瞟。 不过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叫他整个人都从从心底里生出了难以言表的冷意,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居然感到了恐惧。想他这一生也算经历的无数的风浪,活了这么大半辈子,居然会对面前这年轻的男人心生恐惧? 他有些不能接受。 但,周吉是个聪明人。聪明的人通常都能比任何人瞧清楚眼前的形势,然后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你说的有一些道理,却也并不完全正确。”周吉半垂了眼眸,这样的角度叫他无法与李从尧对视。这叫他舒服多了。 “应天教创教以来,不断替人分忧解难,的确积累了大量财富。但是树大招风,正因为如此,便引来了江湖豪客的觊觎。我只是个修道之人,哪里惹的起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寻求帮助。” 周吉吸了口气:“应天教全盛时规模庞大,教中弟子近万。也唯有地下黑市这样的地方才能够提供足够的便利,吸纳应天教所有弟子。自然,我也可以利用这些年与权贵打交道积累下的经验,投其所好,使地下黑市的发展如日中天。” 君青蓝眸色微闪。周吉当然不可能同她讲实话,但他这番话也未必就都是假的。唯有真假掺半,才显得真实,叫人不由自主的相信。 “你与暗夜麒麟如何相识?” “算是机缘巧合。”周吉说道:“京郊有个大户请我们去府中除祟,等到了那里我才发现他家的祸事乃是**。应天教众弟子大多武功并不出众,险些全军覆没。正在紧要关头,是暗夜麒麟救了我们。自此,便有了些联系。” 这话听着倒不想假的。 “什么样的江湖豪客,居然能逼的你舍教出逃?”君青蓝摩挲着下颚缓缓说道:“你自己方才也说了,你与京中权贵交情匪浅,又知道他们许多喜好秘密。有他们出面,什么江湖豪客对付不了?” “这我不知道。”周吉说道:“我从没瞧见过他们的模样。但那些人厉害的很,每每能杀人于无形,我实在不胜其扰。” 周吉眸色微闪,说这话的时候,头颅垂的更低。君青蓝几乎只能瞧见他雪白的发髻。 “只怕应天教的祸事并不是什么江湖豪客所致。”君青蓝淡淡说道:“是因为……配天婚吧!” 188 本王并未大婚 “不是!”周吉下意识反驳。 君青蓝将唇角略勾了勾:“你回答的太快了。” 周吉太迫切,俨然对配天婚相当的抵触,以至于听到那三个字就有些激动。他急切的反驳怎么瞧着怎么都有些刻意。 “事实不需要考虑,自然会快。” “周管事,跟你打听个人。长兴侯你认识么?” 周吉的眼眸几不可见的缩了缩,却立刻颦紧了眉头,似是极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道:“刚刚创立应天教时,我曾在燕京城中四处奔走,似乎与长兴侯有过一面之缘。” “只有一面之缘?”君青蓝冷笑着说道:“怕不是吧。当年苏家三小姐配天婚的事情,不是你一手促成?” “而且,听说在苏三小姐与天夫合葬的时候,就是周管事在场亲自给做的法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不会忘吧。” “是么?”周吉唇畔抖了抖,笑容略有些尴尬:“应天教事务繁忙,与我有过接触的人实在太多。有些实在记不清了,还请大人见谅。”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盯着周吉瞧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说起来周管事与端王爷的渊源也深的很呢。他先后定过四位王妃,不巧的是,这四位王妃全都配了天婚。周管事觉得,你不需要给端王爷一个交代?” “哪里有四个,分明是三个!” “哦?”君青蓝眸色一凝,他方才矢口否认与长兴侯相熟,却下意识一口说出配天婚的端王妃有三个,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李从尧的数位未婚妻中,萧婉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死时周吉早已经加入了地下黑市,她虽然同样死于配天婚,但君青蓝查探过她和苏三的尸体后隐隐觉出她们两人的死法似乎有些不同。周吉的这个反应,足以证明她的猜想。 俨然在周吉的世界当中,已经将萧婉给排除在了认识的人之外。 “周管事莫非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皇上再次为端王爷择定了一位王妃,是萧贵妃的族妹萧婉。而在过大礼的前夕,萧婉的尸首在京郊一颗树下发现。死因,正是你们应天教鼓吹的配天婚。” “这不可能!”周吉坚定的说道:“应天教早在三年前消失,没有老夫或应天弟子的法事加持,哪里能成了天婚?无非是东施效颦罢了。” 君青蓝侧目:“你这么肯定?” “自然!”周吉只点点头,并不解释。良久,却忽然抬头瞧了眼李从尧:“死的人是……端王妃?” “本王并未大婚。”李从尧淡淡开了口。 男人狭长的凤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俨然对端王妃三个字颇有些芥蒂。君青蓝耸耸肩,他先后死了四个准王妃,听见那三个字当然心情不好。但,事实就是事实么,何必刻意解释?这么讳疾忌医真的好么? “死者萧婉的确是即将嫁入端王府的女子。” 虽然觉得李从尧小肚鸡肠,君青蓝还是刻意用一种比较嗦的方式来替代端王妃三个字。 “若是这样……。”周吉沉吟了片刻,目光分明飞快在李从尧面上扫了一扫:“或 许……萧家小姐的确死于配天婚。” 君青蓝眯了眯眼,周吉的声音虽然虚浮底气不足,语气却是坚定的,分明没有半丝犹豫。他瞧向李从尧那一眼有些奇怪,目光飘忽,速度快的难以捉摸。那个样子竟似有些……心虚。 他在心虚什么? “你方才还斩钉截铁说在应天教消失后再不可能出现配天婚,为何片刻不到就改了口?” 周吉眨了眨眼:“方才有乌云遮月,使老夫天眼蒙蔽,故而不曾瞧见事实真相。此刻月正当空,光华乍现,经老夫测算,小家小姐已然飞升成仙得遇良配。所谓道家妙法,稍有不同便不可同日而语。” 他满面严肃,侃侃而谈,义正言辞,君青蓝却听得只觉无语。你顺口胡诌的时候,可不可以稍微认真一些?大家如今都在舱房里,抬头瞧见的只有舱顶,你倒是找个月亮出来给大家看看呢!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君青蓝朝着周吉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来:“既然你带领应天教归顺地下黑市,整个天下都再也没有应天教半丝痕迹。那么请问,萧婉的配天婚是由谁来主持完成?” “这个……。”周吉的声音忽然就卡在了嗓子里,面色陡然变的玄妙非常:“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天神发怒,定会降祸人间。” 君青蓝呵呵。大家都是正常人,忽然这么说话真的没有问题么?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 周吉微合了眼眸,双手结了个手印竖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满面都是不可说的神圣。 君青蓝瞧了他半晌,忽然扭过了头去:“端王爷,咱们可以回去了。” “恩。”李从尧掸了掸衣襟,起身抬脚。 “就……走了?”容喜眨了眨眼,眸色中有那么几分呆滞。不是才问到重点?怎么……忽然就走了?总觉得今天来这一趟,好像没干成什么事呢。 然而,他才起了个念头,舱房中两位主子已然快要走出们去了。徒留下屋中两个非正常男子大眼瞪小眼,两脸都是迷茫。 “容喜,还不走?”李从尧的声音清淡,微凉。却不容置疑。 “就来,就来。”容喜将拂尘一甩,快步追上。 走至周吉身边时,脚步却下意识顿了一顿。抬眼瞧着他,飞快在他耳边说道:“你如今已经是弃子。想要活命,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 他这话语速极快,又语焉不详。然而容喜相信,周吉一定能够听懂。因为他话音才落,便听到周吉喊了一声请留步。 “老夫方才为萧家小姐占了一卦。”周吉不疾不徐说道:“此案乃是潜龙勿用的卦象。” 他朝二人拱手行礼:“关于此案,老夫言尽于此,还请端王爷和君大人,仔细参详。若一朝窥破天机,则此案必破。” 君青蓝回首瞧向周吉。那人已经将双目都紧紧,合上了,单手行礼,躬身垂首,俨然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此刻的周吉与她方才所见种种姿态都不相同。高台上,他是个市井生意人。初入舱房,他倨傲中带着几分试探的不安。之后做小伏低,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此刻,他内敛,高深而寡言。这样的周吉,才无愧于传闻中叱咤风云的应天道人。 “多谢。”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追随李从尧出了舱房。 寂静中,周吉缓缓直起了身躯。一步步走至窗前,瞧向水天一色的黑暗,一动不动。直到瞧见东边天幕上那一颗硕大明亮的星星时,唇角笑容里忽然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苦涩。少倾,那明亮的星陡然自天际划下,托起明亮狭长一条尾巴。只一闪,便没入到黑暗中去了。 周吉手指微动,指端交错点过。不过片刻,眸色陡然变的凝重。 “潜龙勿用?呵呵!”周吉的笑声陡然变的缥缈,依稀带着几分讥讽。眸色却在顷刻间变的释然,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周吉一生都在追求道法释然,却一日日沉沦于红尘权欲之中不可自拔。从前的仙风道骨无非是为了迎合世人胃口,做出的假象罢了。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他彻底放弃了人生追求的时候。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居然找到了心底里最初的悸动。 “尘归尘,土归土。”周吉声音低沉,自言自语。伸手,将舱房的窗一把关上了。 嘭一声的闷响之中,男人花白的须发,彻底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那一头,君青蓝出了舱房,便瞧见李从尧正站在向下的楼梯处等着她。男人狭长的凤眸半眯着,似半分情绪也无,却偏偏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找到你想要的了?”他说。 “是的。”君青蓝朝他拱手行礼:“多谢端王爷相助。” 李从尧长身玉立,容色如常瞧着她:“不必同本王道谢。一切均需靠你自己。” 君青蓝眸色一凝,低低道一声是。 李从尧很奇怪! 从萧婉案发之后,她便隐隐觉得李从尧与从前不同。以前她办案的时候,那人虽也不大参与,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施以援手。但这一次……他似乎真的不愿插手。 他的态度几乎要她怀疑,他就是凶手。毕竟,这些枉死的女子都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李从尧实在很有理由被怀疑! 然而,君青蓝不愿意怀疑李从尧。若是连他都不值得被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能值得信赖的人? “我会查明真相。”她走至他身侧,声音又低又细,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不会让任何一个好人蒙冤。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 君青蓝小心翼翼瞧着他的眼睛:“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 “恩。”李从尧淡淡应了一声:“本王希望,你能始终如一。” 君青蓝跟着李从尧下了船。她自二楼下来的时候,一层大厅里的客人已经尽数离开了。只剩下黑市的打手和下人,一个个蔫头耷脑,精神不振。俨然都因为周吉的事情受了影响。 甲板上,锦衣抄手而立。远远瞧见二人,蹲身一礼:“暗主吩咐奴婢护送几位贵人上岸。” 她眸色微冷,毫不掩饰眼底浓烈的恨。侧身朝着楼船下的柳叶快船指了指,冷冷说道:“请吧!” 189 黑市覆灭 君青蓝侧首朝着船下瞧了一眼,夜幕中依稀能瞧见河中点点灯火似繁星,或远或近,方向各不相同。锦衣吩咐人搭下浮梯,亲自伺候着李从尧和君青蓝换了小船。 “诸位客人已经都安全登岸。”锦衣立于船尾,星眸如水盯着漫无边际的黑暗。眸色似被水汽蒸腾,也渐渐染了几分氤氲。 “自此后,燕京再无黑市!”她说。 “恩?” 锦衣方才说话的声音细弱蚊蝇,加上河面夜晚风大,君青蓝恍惚中以为自己听错了。回首瞧去,只见锦衣满面的悲怆,这才确信,方才她那话并不是儿戏。 什么叫……燕京再无黑市? “都是因为你!”锦衣的目光陡然变的锐利:“你知道暗主为了燕京黑市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么?就是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才会让暗主这么些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锦衣狠声说道:“我恨你!恨不得将你撕成碎片,偏偏暗主严令要对你以礼相待。君青蓝,你就是个灾星,你……。” 后面的话锦衣并没有能够说出来,因为她被李从尧掌风一扫,给直接推到陵水河中去了。夜风呼啸,河水汹涌呜咽。锦衣纤细的身躯在水面上打了两个转,便瞧不见了。 “你怎么……。”君青蓝皱眉:“怎么将她给推下去了?” 李从尧半垂着头颅,狭长凤眸盯着自己手指,眉峰渐渐颦紧了。 “聒噪。”他说。 君青蓝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他将暗夜麒麟最宠爱的婢女一巴掌给推到水里去了,所有的解释就两个字?君青蓝嘶了一声,果真符合李从尧的性格,简单粗暴没商量。这下大约要将暗夜麒麟给得罪惨了吧。 小船似离弦之箭,划破夜色掩映下宽阔的江面,无声无息消失于天地间。无论是船上的客人还时黑市的船夫,似乎都对锦衣的消失并不怎么在意,便似那人根本就不曾出现过。 船夫将三人送至岸边,待他们平稳上岸,便掉头回去了。同一时刻,陵水河宽阔的江面上陡然起了一把大火。火光冲天,似翻绞的大蛇,盘旋着直冲天际。漆黑的夜,瞬间因为这一把火,变得白昼一般明亮。 君青蓝心中咯噔一声,瞪大了眼眸。她怎么都不能相信,暗夜麒麟居然……一把火烧了楼船。那是黑市在燕京的盘口,承载着黑市大半的经济来源。居然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 她忽然想起锦衣瞧见自己时的眼神,那种刻入骨髓的恨意,若没有足够的深仇大恨来撑着,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原来,她早就知道暗夜麒麟要烧了楼船?这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吓死我了,你们可算出来了。”甲胄移动时所发出的特有脆响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君青蓝听到了姜羽凡的声音:“你们做了什么?厉害的很呢,居然一举捣毁了地下黑市?”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懊恼:“本王并未出手。” “不是你们动的手?”姜羽凡诧异道:“莫非今夜还有别的人要对付地下黑市么?啧啧。” 他唏嘘着说道:“暗夜麒麟得罪的人可真不少呐。” 从尧皱了眉:“是他自己动的手。” 他声音中的冷冽和愤恨将君青蓝吓了一跳。那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什么时候居然对地下黑市的事情如此在意?不过细想想似乎也应该如此,毕竟应天道人投了地下黑市,而李从尧四位未婚妻的死,都与应天教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他恨,也是应该的。 “真真的可惜了。”姜羽凡砸吧着嘴巴说道:“还以为今夜能有一场打仗活动活动筋骨呢。结果……捡了个现成。” “回府。”李从尧转身,行走似一阵风。 “……恩?”众人一愣。 “睡觉。”高岭之花般清贵的男人,以他悠扬却冷淡的声音缓缓说道:“莫非你们不困?” 这种时候怎么能困?! 姜羽凡吸了口气,你们才从船上下来。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跟大家分享一下么?知不知道,这种对事情知道一半留一半的感觉,挠的人心尖都是痒痒的。 然而,任何人都能觉出李从尧此刻心情的不爽。这种时候,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都回吧,的确有些困了。”君青蓝应和着开了口。 “往哪里回?”姜羽凡皱了眉:“早就过了宵禁,得等明早城门才能开。” “那就急行军二里,安营扎寨。” 李从尧的命令,再也没有人违抗。姜羽凡下了令,众人于二里外的树林中扎下帐篷。李从尧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帐篷里。 直到了这个时候,姜羽凡才敢悄悄凑近了君青蓝:“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瞧着今天好像,谁都不大对劲?” “没什么。”君青蓝微笑着说道:“必经阶段。” “咦?”姜羽凡瞪大了眼瞧着君青蓝,良久方才说道:“你今天的笑容似乎格外舒畅,莫非去了趟黑市,这案子就已经有眉目了?” “差不多吧。”君青蓝沉吟着说道:“只要解了那最后的卦言,这案子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姜羽凡愕然:“什么?” 去黑市不是买东西?怎么还……算上卦了? “什么卦?”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猛然想起临去时周吉的神态。她说不出周吉那时的神态在传达一种什么意味,却总觉得透着一股怪异,隐约中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们见面说了许多话,然而,那时他的话大约才是最真的。 但他有什么不能明说,却只留了那叫人匪夷所思的一句卦言呢? “我跟你说话听到了么?”姜羽凡等的有些不耐烦,将声音给拔高了:“好歹我也是这案子的陪审,请你们也尊重一下我好么?” 君青蓝瞧他一眼,缓缓叹了口气:“潜龙勿用。” “潜龙……勿用?”姜羽凡眨了眨眼:“那是什么意思?” 君青蓝摊了摊手:“我若是知道,这案子就已经了结了。” 姜羽凡挠挠头,眼睛却忽然亮了:“这么说,找到应天道人了?怎么不将他带回来?” “虽然找到了他,但始终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与此案有直接关联。如何 能将他带走?” 姜羽凡搓着手:“这可真是难办。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还不能抓回来。如今,船也叫人家烧了,可要到哪里再去找他?” “睡觉吧。”君青蓝抬首,瞧着夜空里闪烁不明的星:“办案也得休息,办法总比困难多。” 姜羽凡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瞧她满面的疲惫,忽然就不忍心再开口了。只得同她挥手道别,回自己帐篷中去了。 君青蓝躺在床上闭着眼,却哪里能够真的睡着?潜龙勿用,应天道人最后同他们说的这四个字到底是在暗示什么? 潜龙勿用,来自于上古爻书,隐喻天下事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较好,却比较弱小,当小心谨慎,告诫人不可轻举妄动。这与萧婉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莫非是在暗示萧婉的案子困难重重,要她放弃?但她根本也没有做什么鲁莽之事。君青蓝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就听到有人在营帐外叫她,一片的嘈杂。君青蓝心中一凛,一咕噜便起了身,只听外面姜羽凡的声音如同火上了房。 “君青蓝,你快出来。周吉死了!” “什么?”君青蓝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醒了。 随手从床榻里侧扯过自己的外袍胡乱披在身上,鞋子都顾不上穿,飞快跑出了帐子。 账外,果然瞧见姜羽凡急赤白脸的正同人争辩。无奈他的对手是冰霜一般的容含,满腔的怒火都似石沉大海,得不到半丝回应。容含则抱着自己的剑巍然不动,无论姜羽凡使出怎样的手段,终是无法突破他进入君青蓝的大帐里。 “容含。”君青蓝朝他招手:“让姜小爷过来。” 二人循声望去,还未曾瞧清楚大帐外头站着的那人。便觉眼前一花,似有微风拂面而过,君青蓝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只见大帐的棉门帘轻轻摇曳不止。 “端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君青蓝盯着近在咫尺那一张如珠似玉的男子面庞,缓缓扭了扭身子,略微有些不自在。这人……一大早冲出来吓人也就罢了,怎么还将人给抱进来了? “为何不穿鞋?” “……恩?” 李从尧的眉峰骤然颦的紧了:“昨夜才下了些雨。” 君青蓝眨眨眼睛,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她在思考潜龙勿用的时候,依稀听见帐子上有悉索的细微声响,知道大约是下了雨,但并不大。不过……这跟他忽然将自己抱进来有关系么? “穿上鞋。”李从尧将她扔在地上:“光脚出去,不怕冷么?” “哦。”君青蓝惊醒,原来那人忽然冲过来将她带回帐子,就是怕她光着脚踩在地上着了凉? 不过说起来,方才听见周吉死了一时情急,顾不得穿鞋子就跑了出来,如今冷静下来的确觉出了几分寒冷。她飞快回至床边,三两下蹬上鞋子,便要再度出去。 哪里知道,才经过李从尧便叫那人一把又给扯了回来,不由分说按在了椅子上。 “你就这样出去?”男人的眉目陡然间冷凝如冰,俨然……怒了。 190 您开心就好 君青蓝仔细瞧了瞧自己周身上下,除了脸和手,旁的地方都被裹的严严实实,还有什么不妥? 李从尧颦着眉头,眼底中分明藏着嫌恶:“脏!” 只这一字评价他似乎并不觉满足,端详了她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丑。” 君青蓝默然无语中。脏就罢了,毕竟未及洗漱,还要特意加上一个丑是什么意思?这个天下,能有几个人及得上你这高岭之花? “过来。” 君青蓝正自腹诽,手腕一紧,叫那人硬扯着拖回内室去了。耳边似乎听见李从尧冷凝如冰一般的声音淡淡吩咐了一句拦住。君青蓝正思量着拦住是个什么意思,人便被李从尧给牢牢按在了椅子上。 下一刻,头皮松了一松,挽发的发带叫人一把给抽调了。李从尧手中执着乌黑的牛角梳,毫无征兆勾起她如墨青丝,仔仔细细梳了起来。 “端王!” 君青蓝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着便要起身。头皮处却忽然一阵钝痛,头顶传来男人水般清淡却悠扬的声音:“别动!会痛。” 那人紧紧攥着她的头发,俨然不打算松手。君青蓝扭动的身躯除了会将自己头皮扯着生疼,别无它用。那人竟然……打定了主意要替她梳头发?! 这个认知叫人何其震惊,然而君青蓝无力反抗。镜中的她蜜色面孔上透出一抹不安的苍白,眼底略带着惊恐,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将她一头乱发梳理整齐,之后挽了发髻。再拿只卷云纹的青玉簪别了,端详了两下才罢了手。 “如此,尚可看。” 言罢,他退后两步,坐与屋中八仙桌前缓缓说道:“容喜,给她更衣。” 屋门外,容喜笑嘻嘻答应一声,四平八稳走了进来。臂弯处分明拖着件崭新的外袍,深深浅浅的蓝色堆叠,似艳阳下温柔的天色。 “君大人,请展开双臂。”容喜微笑着立于君青蓝一尺之前。上身略弓着,眸色恭敬而柔和。 “我自己来。”北镇抚司中五六年最下等锦衣卫的生活,早已经叫她习惯了亲力亲为。被人伺候着穿衣服,就是一种折磨。 “这哪里使得?”容喜将双臂忘侧面摆了一摆,避开君青蓝的手指:“还是由奴才来伺候您更衣吧。” “容喜,给她。”李从尧略抬了眼眸,眼风随意在君青蓝面上扫过。那人眼中的挣扎实在叫人……愉悦呢。 这一声如盟大赦,君青蓝迅速从容喜手中结果衣袍,三两下快速穿好了,心底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件衣裳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将布料给染成了深浅不同的蓝色,由上到下层层过渡。下摆处颜色最深,上面绣着的那一圈卷云纹,竟用的是缂丝。这衣裳,是她能穿的起的? “王爷的眼光就是好。”容喜瞧着君青蓝,满目都是愉悦的赞叹:“这颜色花纹,真真适合君大人。这么走出去,只怕连瑶池里的仙女都得自惭形秽。” “咳咳。”君青蓝掩唇低咳:“容喜,我是个男的。” “……额,小人明白。”容喜垂首笑道:“大人您开心就好。” “叫姜羽凡进来 吧。”李从尧似乎也终于折腾的满意了,淡淡开了口。 屋门嘭一声叫人给用力撞开了,一条人影夹杂着湿润的冷气冲进了屋里。姜羽凡风风火火,一头扎进了屋。 “收拾好了就赶紧跟我走。”姜羽凡拿双手叉着腰:“应天道人死了!” “哦?”君青蓝眨眨眼,对这个消息似乎并不十分震惊:“周吉死了?” “不是周吉,是应天道人!”姜羽凡郑重说道。 “恩?” 君青蓝抿了抿唇,应天道人不就是周吉?这事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秘密,姜羽凡这时候特意纠正她的说法,定然不是无的放矢。 “今日卯时初,城门宵禁刚刚解除。彼时,天色尚且昏暗,模糊不清。正西的天幕上陡然浮起一朵五色莲花,经久不散。许多人皆前往查探,竟然在应天台上发现了应天道人的尸体。不仅如此,还在他尸身之下发现了一条密道。而密道尽头,则发现了三年前所有消失的应天教教众。所有人,皆已……身亡。” 君青蓝深深吸了几口气,这个信息量就有些略大了。应天道人的身份在昨天的地下黑市中已经曝光,知道的人不在少数。这对于地下黑市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暗夜麒麟是个恨角色,周吉一定会死。 但……死了那么多人就有些叫人难以想象了。他莫非将所有黑市中的应天教徒都给……清理了?这就吓人了! 君青蓝测过了头去瞧向李从尧,那人狭长凤眸中清淡如水。如玉面颊上也带着几分阴沉的郑重,这样的神情通常在表示他的心情并不美好。所以说,这事是真的。 “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姜羽凡皱了眉:“还不赶紧跟我瞧瞧去?皇上可是吩咐过咱们,配天婚案的细节,绝不可对外泄漏。如今在应天台布防的可是五城兵马司,若是叫他们掌握了什么重要证据,你我的脑袋可就得搬家了!” “哦。”君青蓝整了整衣襟,今天穿的衣裳太名贵,总叫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重要证据。不过,去看看也行。” “那还等什么?快走!”语声未落,姜羽凡便朝着君青蓝的手臂抓了去。 哪里想到,却一下子扑了空。抬首去瞧,水色温柔的女子正与黑衣颀长的男子相携着走远。朝阳在二人身后铺陈,细碎如金,明明是温柔的日色,却烫的人眼睛 生疼。 姜羽凡抬手揉了揉眼,容喜却已经笑吟吟站在了他的身前。 “姜小爷有没有觉得我们王爷与君大人今日的衣裳花色式样都很相配?两人携手而行的画面,真真是太美了。” “有么?”姜羽凡撇撇嘴,他并不懂什么花色衣裳。但他不能否认那两人走在一起的画面的确和谐而美好。不过……那好像并不是他喜欢看到的画面。 “话说,君青蓝和端王爷真的是……是……。” 姜羽凡声音顿了一顿,是什么,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您没有猜错。”容喜朝他眨了眨眼,笑容更胜:“就和京里面大家伙传说的一模一样。” 姜羽凡张着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两个男 人两情相悦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但……怎么都无法将这样的事情与李从尧和君青蓝联系在一起。身边这宦官将话说的那么轻松,听的……好刺心啊! 君青蓝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发现李从尧今天很奇怪。自从她起了床,那人居然寸步不离的跟着。便如现在,她急急牵了踏雪出来,要赶往应天台,他却早已经同乌骓候在了端王府的大门口。 君青蓝瞧了他几眼,他竟毫不在意催马走在了她的身侧。 “你头上的青玉簪子是一把匕首。按住卷云纹向左一拧,便能将内里藏着的匕首抽出来。”他说。 “恩?”君青蓝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目光却并没有瞧着她,神色如常清淡如水:“必要时刻,可以护身。本王并不一定回回都能刚好赶到你身旁。” “多谢王爷。”君青蓝习惯性道谢。心中却始终有那么几分怪异,李从尧忽然送她这么个奇怪的玩意做什么? 这似乎,已经超出了门客与家主之间的关系,叫她有些,搞不懂。 “暗夜麒麟失踪了。” “什么?”君青蓝一愣,完全跟不上李从尧的对话节奏。 “应天道人不足为惧,暗夜麒麟才是关键。然而……。”李从尧的眉峰几不可见的颦了颦:“在楼船燃烧之后,本王的暗卫始终不曾发现他的行踪。”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君青蓝却从他的语声里听出了几不可见的的一丝波动,君青蓝震惊了。 李从尧这人素来没有情绪,如今却因为一个暗夜麒麟,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流露出了与众不同的情绪,俨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 暗夜麒麟,这么值得人在意? “王爷不必忧虑。”君青蓝缓缓说道:“我们与地下黑市并没有什么生意往来,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李从尧也侧过了头,狭长凤眸里分明有意味不明的晦暗情绪一闪而逝。静静瞧了她良久,方才淡淡说了句:“是么?”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他却再不肯开口解释。君青蓝不以为意,李从尧通常都是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人。这大约就是那些勋贵世家的通病,凡事若是说的太清楚明白,还哪里有转圜的余地? 这毛病,其实挺没劲的。但,无力改变。 应天台建在燕京外城西德坊中,那里原本是应天教旧址。在应天教全盛时期,几乎囊括了整个西德坊。主道观以及配殿占了大半条街。剩下的房屋皆是观众弟子居住修习之所。 那时的西德坊轰动一时,热闹非凡,半点不比燕京内城的繁华逊色,每日里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甚至隐隐盖过了普宁寺的风头。 故而,在应天教众人消失后。京中信徒便在原址上建了一座三丈高的应天台,上面塑了应天道人的金身,每日香火不断。 君青蓝赶到的时候,整个西德坊都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发现的尸体太多,路口设了路障,并不许人通行。 君青蓝伸长脖子朝里面瞧了一眼:“瞧衣裳,像是五城兵马司。” 这就奇怪了! 191 应天台上的死尸 燕京城的命案,通常都会由大理寺出面。君青蓝怎么都没有想到,今天封了案发现场的居然会是五城兵马司。 他们不是负责巡视京城的京卫么?怎么干起了破案的行当? 街道上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迎面一人一马飞奔而至。 “听说是端王爷来了,卑职还不肯相信。没想到竟然真在这里瞧见了端王爷,卑职有礼。”马上那人声音洪亮,鸣钟一般瓮声瓮气。 君青蓝循声望去,马上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相貌堂堂,着一身得体的都尉官府,衬得威风凛凛,颇有些潇洒风度。 “张骞?”李从尧难得盯着那人瞧了半晌:“原来你真的进了五城兵马司。” 张骞微笑颔首:“都是祖宗庇佑,卑职才终于得偿所愿。都是为皇上效力,以后还请端王爷多多提点才是。” 李从尧面色入水清淡:“本王只是个没用的病人,怕是要让张都尉失望。” 张骞被人毫不犹豫拒绝,却笑容不减:“端王爷何须过谦?卑职在幼年时有幸能与王爷相伴玩耍,您自来就是张骞效仿的榜样。”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颤。眼前这个张骞她是知道的,乃是张皇后的亲弟弟,国丈府中嫡出的长子。他与燕京城中游手好闲的勋贵子弟不同,素以才学见长,听说是个文武双全的出色后辈。也正因为如此,这人素来眼高于顶,并不屑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 这人……居然与李从尧是自幼相识的玩伴?听这意思,从前的关系该是相当不错呢。 “应天台的命案,本王要去瞧瞧。”李从尧缓缓开了口。 “请。”张骞竟然毫不阻拦,直接命人打开了路障,亲自迎了李从尧进去。 “等等我。” 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呐喊,姜羽凡打马如飞,急的满头汗:“张骞,别关门!” 张骞皱了眉:“姜百户,你来凑什么热闹?这是大案!” “我……。”姜羽凡被他一句话给噎着了,缓了好半晌才将一口气给顺了过来:“我莫非不是查案的?小爷从前办的案子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呵。”张骞淡笑:“那些案子不是你们那小仵作破的?只能说她运气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羽凡瞪眼:“你管跟我有什么关系?皇上命我调查此案,你敢不叫我进去?” 他气势凛然,张骞半晌没了声音。虽然知道这人的话总靠不住,但他怎么也不敢拿圣旨来开玩笑。权衡再三,还是放了他进来。 一行人朝着西德坊深处走去。 在命案发生之后,五城兵马司便将整个西德坊都给包围了。原本住在坊中的百姓也被勒令关门闭户,待在家中不许随意走动。整个坊间的大街上,都是严阵以待的兵马。君青蓝一路冷眼瞧着,五城兵马司各人之间分工明确,纪律严明,俨然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同她印象里闲散随意的京卫没有半点相同,足见张骞的确 很有几分本事。 应天台就建在西德坊的中轴线上,每当太阳升起后,那一处便是日光最先落在西德坊中的地方。应天道人的信徒大多非富即贵,当日为他塑造金身的人都不缺钱,故而在他的塑像外贴了大量的金箔,每当日光照耀时便会光芒万丈。也算是西德坊中一道盛景。 如今,应天台被五城兵马司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通往台顶的阶梯上,每一个转角都有兵丁把守,任何闲人都不得靠近。 众人拾阶而上,足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了应天台上。台面非常开阔,站与其上,能瞧见整个西德坊。应天道人的金身位于应天台的最高点,自然也能被百姓瞧见。俯瞰众生,受万民膜拜。 君青蓝眸色微闪,应天道人这待遇简直比皇上还要高。这做法哪里是在纪念他,分明是在给他招灾才是。金身一立,他永远都只能是个死人,若是有一日他活了过来,只怕皇上都不能允许。 从眼前的规模,君青蓝不难想象出,当初应天台上的盛况空前。然而,今日的应天台却冷清了许多。在五丈见方的高台之上,熠熠生辉的塑像金身脚下,有一人僵硬如木盘膝而坐,面目微合,无心向天,发髻尽数盘与顶心,以紫金发冠扣着,周身宽大的道袍在烈风中翻飞如期。 君青蓝吸了口气,那人正是周吉,却与昨日的周吉全然不同。直到了此刻,君青蓝才明白,姜羽凡为何坚定的说道死的是应天道人。因为眼前这个,分明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高人,飘然若仙。身上哪里还有地下黑市中半点市侩阴损气? 分明是同样的面容,却怎么都无法将那两个人给当成一个人来看。也难怪周吉月月与燕京权贵打交道,却没有一个人将他认出来。原来,着装与气质,真的很重要。 “这老头,死的还真是……好看。” 姜羽凡的评价叫人听得惊悚,却也是眼下最合适的评价。君青蓝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却没有一个如同应天道人这般,死的如此干净利落,意境美好的,的确称的起好看。 “君青蓝。”李从尧侧目瞧向身边女子:“瞧出死因了么?” “正在看。”君青蓝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过应天道人:“还需要仔细瞧瞧。” 君青蓝举步正要上前,张骞却毫无征兆挡在了她的身前:“你就是君青蓝?!” 那人近在咫尺,君青蓝无法忽略他刻意瞪起的眼睛。那一双充满探究的目光里,带着不可忽视的挑衅,极具有侵略性。君青蓝以前从没有见过张骞,她并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哪里值得他来挑衅。 “张大人有何吩咐? “听说你很会破案?” “张大人过奖了。”君青蓝颔首说道:“我不过是个运气比较好些的小仵作罢了。” 这话便是方才张骞用来评价君青蓝时所讲,如今被君青蓝一字不落的给翻出来尽数还给了张骞。寻常人早被这阵势逼的面红耳赤,心虚发慌了,然而张骞却动也 不动。 “今天死的人可不少,应天道人也不是寻常人。这案子凭你一个能破的了?若是不能,我劝你还是不要揽下这件事情比较好,以免惹祸上身。” 君青蓝将唇角掀了一掀:“多谢张大人提点,卑职自当尽力。即便卑职瞧不出端倪,还有端王爷和姜小爷。再不济不是还有大人您帮衬,不是么?” “就是就是。”姜羽凡连连点头。 李从尧眸色如常,水一般清淡:“同为皇上分忧,分什么彼此。莫非张大人还想藏私,不愿替皇上出力?” “卑职不敢!”张骞深深埋下了头。 李从尧的话里夹枪带棒,逼着他不得不低头,并且要给君青蓝行最大的方便。不然,他便应了李从尧的话,成了不愿替皇上出力的人,那还得了? 君青蓝跨过张骞,径直走在应天道人面前。 这人的四肢已经彻底僵硬了,瞧不出半点肌体的柔软。反而使他五心向天,盘膝而坐的姿态更加的标准。这大约就是他此刻瞧上去越发仙风道骨的原因。 君青蓝仔细观察着他的面容。应天道人的肤色与旁人都不相同,呈现一种淡淡的金色,温润极有光泽,并不似一般人死亡后所呈现出的灰败腐朽。昨夜相见之时是在晚上,君青蓝清楚记得那时他的肤色分明比正常人的要白皙许多,但其中并不排除是被舱房中明亮灯光映衬的结果。任何的光线,在不同的距离和角度照射在人体上时,都会使人体的肌肤呈现出不同色泽。 君青蓝忽然颦了颦眉,她发现,应天道人印堂处有非常明显的一处红痕。便似女子拿胭脂在眉心处特意点出的花钿印记,但形状并没有规则。像是拿手指沾了胭脂以后,不经意间蹭在了眉心。 君青蓝上前,以银针在应天道人眉心的红痕上抹了一抹。撤回来时,银针上只有浅淡一层油亮的光泽,并无他物。君青蓝皱眉,直接弹指上前。却叫李从尧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没事。”君青蓝朝他展颜笑道:“没有毒,不会有人将毒药涂抹在额头上。何况,死者的肌肤并没有发黑腐坏。” 李从尧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君青蓝将手指按在了应天道人眉心处,但觉触手滑腻腻的一片,用力抹了抹,才在指尖沾取了些微朱红的色泽。 她将指端的朱红色晕染开来,神色中分明有些微的迟疑。再放到鼻端闻了闻,眉峰便颦的紧了。 姜羽凡瞧的满目兴奋,忙不迭也凑了过来:“可有发现?” “我得再看看。” 君青蓝并没有回头,手指在应天道人胳膊上按了按:“帮我个忙,把他放倒行么?” “来。” 姜羽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张骞却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姜羽凡给推在了一边:“我来。” 语声未落,他便攀住了应天道人的双肩,试图将他扳倒。然而……他不负众望的失败了! 192洞中陈尸 然而,张骞显然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仍在努力同死尸作斗争,用尽了全力要将他推倒。然而,过了不久,脸色都憋红了,却始终没有成功。 姜羽凡抱着膀子,看的心情大好。嘻嘻笑道:“怎么样张骞,死尸是不是有点不听话?要不你将他军法处置了如何?” 人死了以后,身体会变得异常沉重。加上应天道人盘膝而坐的姿态,使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下半身。想要将他随随便便弄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骞冷哼了一声:“还不来帮忙?” “原来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你这个态度,让我很是愉悦。所以我决定,勉为其难的帮助你了。” 张骞瞪着眼,到底没有反驳,最终低了头,默默接受了姜羽凡的帮助,二人合力将应天道人的尸体放倒。那尸体说起来也奇怪的很,倒下以后双腿却不曾散开,仍旧维持着如方才坐着一般盘膝的姿态。 君青蓝瞧一眼张骞,心中有几分赞叹。他出身高贵,身上自然也带着勋贵子弟特有的骄傲。然而,他却能忍下了姜羽凡的嘲讽,眉目中甚至连半分的不甘愿也无。 无疑,张家的家教是极好的,也只有那样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才能教养出如张皇后一般女子。女子完美的风仪和脸庞在君青蓝脑中飞快闪过,不由的叫人叹息。 卿本佳人,奈何……所托非人。终将成了富丽堂皇牢笼下,一朵逐渐凋零的花。 君青蓝甩一甩头,将张皇后的不如意抛诸脑后,一步步凑近了应天道人。 众人瞧见她又取出了验尸时总带在身边那个奇怪的小箱子,然后取了副薄皮的手套出来戴上,才将手指落在了应天道人身上。她撬开了应天道人的嘴巴,仔细检查了他的口鼻。又在他肚腹处用力按了下去,之后沉吟了半晌。侧目瞧向了姜羽凡。 “姜小爷,麻烦你帮我将他裤子脱掉。” “又脱?”姜羽凡狠狠颦了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了君青蓝验尸时专用脱衣小能手。 但奇怪的是,对于这样一个局面。莫说是君青蓝,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理所当然。这就可怕了。 君青蓝挑眉,似乎并没有觉出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 姜羽凡果断放弃了内心的抗争,再一次选择了认命。解了应天道人的裤带。将他裤子脱下来时,因为他死亡时的奇特姿势,颇费了些气力。 “不用全部脱掉,可以了。” 君青蓝挥手制止了同一条裤子继续作斗争的姜羽凡,垂首瞧了一眼应天道人的裤子,又再度按压他的腹部。之后,便将他的裤子给整理好起了身。 “张大人。”她瞧向张骞:“不是说,还发现了应天教旁的弟子的尸体么?在哪里?” “就在应天台下的地洞中。” 张骞闻声而动,手指朝着应天台的另一侧指了指。原来,这一座应天台看着高大结实,内力却是中空的。在应天道人塑像背后的脚边有一道暗门,打开之后,便会有直通向下的楼梯。 君青 蓝他们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尸体上,加上应天道人塑像极其高大。完全遮挡了背后的乾坤。张骞命人取了火把过来点燃,亲自领了众人进了暗门。 “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下各位。”张骞说道:“在你们走入地洞底部之前,对自己即将要瞧见的东西,最好有一个心理准备。” 他声音顿了一顿,重重叹息:“死的人……太多了。” 在没有瞧见那些死尸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张骞是在危言耸听。吃的工门饭,谁还没有瞧见个把死人呢?然而,当众人真的走到了地道的尽头才知道,张骞的提醒一点都不夸张。 眼前是个有三丈见方的空旷房间,原先的用途不为人知。此刻却堆满了人,死人! 君青蓝两度出入黑市,自然知道维持楼船正常运作的人员众多。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那时在船上所瞧见的人竟都是昔日应天教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躺在了眼前。 与应天道人相同,他们皆已经除去了在船上时俗人的打扮。此刻穿在身上的都是道袍,头发也都尽数盘起挽在了顶心。君青蓝微颦了眉头,这里是个密不透风的地下石室,又聚集了大量的尸体,按理,此处的味道该是难闻的令人窒息。但奇怪的是,四下里却并没有半分的异味散发,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淡淡异香。 君青蓝下了台阶,走在尸堆中。张骞却更快了一步:“死的人太多,我来帮忙。” “多谢。”君青蓝朝他微点了头:“不必特别麻烦,我只消查看几具尸体即可。” 张骞皱了眉:“死了这么多人,不需要一一查看?” “不需要。” 君青蓝并不解释,让容喜拿着火把靠近自己站着。她则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两具尸体仔细查看,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甚至不及应天道人万分之一,她便已经起了身。 “咱们可以出去了。” “君大人。”张骞展开双臂拦在了她的身前:“这是一起重大命案,并非儿戏,还请你认真对待!” 君青蓝瞧着他的眼睛:“我很认真的告诉你,验尸已经完成,我们可以离开了。” 张骞将眉峰颦紧了:“我并不认为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那人的眼底藏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俨然对君青蓝的办事风格非常不满。君青蓝才要解释,却听到身侧男子,淡然无波一声冷笑。 “容喜,开道。” 尚未等人弄清楚开道是什么意思,张骞便陡然惊呼了一声。身子一趔趄,险些朝着下方的尸堆栽了去。 容喜则笑眯眯伸出手,将他手臂攀住,蛇一般缠绕再翻转。虽然止住了张骞摔倒的危险,却也叫他挣脱不得。 “张大人小心些呢,下面可都是些腌东西,亲近不得。” 这么一耽搁,李从尧已经携着君青蓝去的远了。张骞瞪着容喜,他方才只觉肋下一阵刺痛,身体忽然就失去了力气。他哪里不知道,方才就是容喜使的手段。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他又是李从尧的近身宦官。这哑巴亏他只能吞了。 “张大人站稳当了吧。”容喜瞧他乖觉便松了手,笑吟吟朝他 拱手行礼:“那便随奴才上去吧。” “呵。”张骞冷冷笑着:“容喜,我可真得好好谢谢你!” “奴才可不敢当。”容喜似根本听不出张骞话语中的威胁,仍旧笑容可掬和善而亲切的同他说话:“伺候主子,原本就是奴才分内之事。” “还有一件事奴才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张大人。”容喜微笑着朝张骞凑近了几步:“千万不要小瞧了君大人,在咱们燕京的地界上,奴才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及得上他的本事和心性。这话……。” 他唇畔笑容更深:“也请张大人带给您身后那位贵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适可而止方得自在。” 张骞眸子一缩,陡然变得深沉:“这是端王爷的意思?” “是奴才自己的意思。”容喜深深垂着头颅,几乎弯下了半个身子,显得谦卑恭顺。 张骞冷冷瞧了他半晌,终究只淡淡哼了一声,迎着头顶光明走去。容喜再没有开口,亦步亦趋小心谨慎在后面跟着。 应天台上,应天道人的尸身仍旧端坐于他的塑像金身旁边。瞧上去有些微的讽刺,君青蓝李从尧却不见了踪迹。张骞心中一颤,立刻伏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朝下瞧了去。这才瞧见那几人早就下了高台,如今正坐在高台下东侧的凉亭里面。姜羽凡面前的石桌上铺了张画纸,正专心作画。君青蓝立于他身旁,一瞬不瞬盯着看。李从尧则半靠在凉亭中的廊柱上,盯着手中半握的书卷。 一个亭子,却是两方天地。油泼不进,互不干扰。 “张大人,奴才得尽快去伺候王爷。就此告退了。” “急什么。”张骞挑眉:“一起去。” 容喜含笑着点头,似乎对于张骞的决定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等到二人进入凉亭时,姜羽凡的画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张骞不过瞧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冷气。 “你居然……还有这种本事?” 姜羽凡的画纸上画着的,正是应天台上的情形。无论是高耸入云的金身塑像,还是盘膝而坐的死尸都画的惟妙惟肖。甚至连应天道人死时的神态和衣裳的褶皱,都与方才见到的一般无二。 那张画纸下还压着一张,张骞快步上前,将两张画纸都拿在手中观瞧。另一张画的则是地下石室中陈尸的画面。 “怎么样?”姜羽凡笑着在张骞肩头用力拍了拍:“是不是对小爷我刮目相看了?其实,小爷我的厉害可不止这一处。” “呵。”张骞将唇角掀了掀没有说话。这种人给点颜色立刻就要去开染坊,一点都不值得夸奖。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心目中对姜羽凡的赞叹。原来,这个素来叫他瞧不起的京城大纨绔还真有几分本事。 听说,他与君青蓝联手破了不少大案。如今瞧来该是凭着自己的能力。既然姜羽凡都能让他意外,那么…… 他抬起头,忍不住朝着石桌边纤细的身姿瞧了过去。 君青蓝,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蓝呐。”姜羽凡笑眯眯朝着君青蓝凑近:“你叫我画的图我已经画好了。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来给我解惑了呢?” 193 上天入地 姜羽凡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瞬不瞬注视着君青蓝。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也时刻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她的认同。即便千夫所指时,他也总毫不犹豫挡在她的身前。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拜姜羽凡所赐,她总能成了全场的焦点,不分场合。初见张骞时,她能感觉出那人对自己的敌意,但更多的是不屑一顾的轻视。 如今,那人却也如姜羽凡一般目光灼灼瞧着自己。她不明白张骞目光中的含义,但……心中隐隐觉得,那样的目光并不叫人愉悦。 她缓缓侧过了头去,并不在意张骞。人生天地间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叫人不愉悦的多了去了。若是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操心,还不得烦死?说到底,不愉悦是旁人的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您只管不愉悦去吧! “西德坊发现大量死尸的事情应该在百姓中是瞒不住的,我想先听听外面如何传说。” “呵,这可就有意思了。”姜羽凡眼睛一亮,满目兴奋:“你没有瞧见应天道人死态诡异的很么?大家都说这就是他坐化升仙的证据,是老天爷将他坐化的金身赐还给了凡尘。同时也赐下了随侍他左右的三百教众。若不是张骞拦着,这会子只怕烧香磕头拜神仙的百姓,能直接从应天台排到内城门去。” 他这话说的并不夸张,君青蓝一路行来时,的确瞧见不少的百姓在五城兵马司设置的路障外面观瞧。目光中,满含着殷切。 “还有么?” “这种传闻已经非常可以了,你还希望有什么?”姜羽凡瞧着君青蓝,你什么时候成了个爱听故事的主? 君青蓝砸了砸嘴:“所以,就结束了。”俨然并不觉得满意。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张骞蓦然开口:“应天教众的死的确诡异非常。若是被人谋害,怎么可能在同一时间将尸体同时运来此处?何况还要让应天道人保持那样的姿态。” 君青蓝瞧着他,似忽然对张骞生出了几分兴趣:“那么张大人以为,是怎么回事?其实您也从没有相信过,这个天下存在什么羽化飞升,大罗金仙之类的事情。不是么?” 张骞是勋贵之后,却并不焦躁。他虽入了京卫,成了武将,但实际上他举手投足之间还带着无法掩饰的书卷去。君青蓝相信,相对于从戎来说,张骞更喜欢的应该是诗书礼乐,是锦绣文章。这样的人,通常才思敏捷,与老旧酸儒并不相同。所以,张骞定然从不曾在意过应天教。 “我只相信眼睛所瞧见的事情。” “你瞧见了什么?”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你是瞧见应天道人坐化成仙了?还是瞧见天宫降了三百随从下来?” 张骞皱眉,眼底分明有一簇怒火:“你说那些我自然没有瞧见。但我瞧见了现场的奇特。解除宵禁以后,我正巧带着手下巡逻至此,直接便将此处戒严。我能够断定,除了你们和五城兵马司,没有一个人靠近 过应天台。” 张骞明明对君青蓝的无礼愤怒至极,语声却仍旧柔和,不见半点的火气:“世人传言,君青蓝断案如何了得。那么,你今日便来说说看,这些人是怎么个死法,又是如何出现在了此处?” 姜羽凡的眼睛瞬间亮了:“这也正是我好奇的事情。昨天咱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宵禁了,才不得不在城外安营扎寨。那时候周吉分明还活的好好的。怎么今天才开了城门,就死在了应天台上?” 他眨了眨眼睛:“而且,我们营寨所在的位置是通往燕京的必经之路。若是有人大规模的运送尸体,怎么可能没有发觉?” 说着话,他打了个哆嗦:“什么天降神授,小爷我原先是不信的。但想想他们那么些人忽然这样子出现在这里,的确有些渗人。” 张骞与姜羽凡一左一右将君青蓝给夹在了中间,二人目光如炬,俨然若是得不到她的交代,便怎么也不许她离开。唯有李从尧远远坐在凉亭下的石凳上,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浅浅抿着。似乎对这里的剑拔弩张,没有半分兴趣。 “这事情其实说起来无非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君青蓝说道:“就同应天台下藏了那么长的一条地道始终没有人知道是一样的。所谓灯下黑,正是如此。” 张骞目光陡然一顿,瞧向君青蓝的眼神便郑重了几分。招手叫过随侍的亲兵,在他耳边低低吩咐了些什么。便挥挥手,任由他离开了。 “你的意思莫非是在说……。”姜羽凡并没有在意张骞的小动作,略一沉吟着说道:“他们在趁咱们睡着了的时候将死尸给偷偷运进了城里么?这说不通,昨夜我留了值夜的侍卫。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莫非是他们在玩忽职守?” 张骞侧目瞧着他,淡淡一声呵,却并不曾开口。君青蓝也没有开口,众人似乎都在等待。唯有姜羽凡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几乎要被眼前的憋闷给逼疯了。 索性这寂静维持的并不久,不过半盏茶之后,便见张骞打发走的那个亲兵飞快跑了回来,满目的兴奋。他伏在张骞耳边说了只一句,张骞便猛然侧过了头,目光锐利如鹰,直逼君青蓝。 姜羽凡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张骞却并不理会他,单手使力将他一把给退开了。一步步逼近了君青蓝。容喜瞧的颦眉,李从尧却纹丝不动,云淡风轻饮茶,容喜瞧了一眼,便也释然了。 张骞直立与君青蓝两尺之处,眼眸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你说,你怎么知道通天台下有密道?” “密道?”姜羽凡惊得一跳:“什么密道?我怎么没有瞧见?” 张骞斜睨他一眼:“凭你这脑子,我都怀疑你到底是如何长大的。” “我问你。”张骞懒得理会姜羽凡,别过眼仍旧逼视着姜羽凡:“你到底如何知道,应天台下有一条密道?莫非,你同那些人的死有关系?” 张大人也说了,在宵禁之前,应天台上并没有任何的变故发生。若是那时候应天道人已经出现,便不会轮到你们五城兵马司驻守于此处了。但宵禁之后,天光大亮时,他们却已经出现了。那么,到底如何出现的呢?” 四下里寂静无声,连值守的侍卫都竖直了耳朵,想要听一听燕京这第一仵作到底如何来断这幢案子。 “所有人在遇到这问题时都会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人将他们的尸体运送到了燕京城。但昨夜姜百户带领公主府亲卫驻扎在城门外,若是有押运三百人的大车经过,一定不会不知道。所以,他们并不是从城门外,经由官道运尸体进入的京城。那么他们进入京城便只有一个可能,不是在上,便是在下。” “幕后真凶将应天教教众尸体全部置于应天台下的石室当中,除了制造出诡异恐怖的气氛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掩盖地道的入口。所有人在瞧见这么多尸体的时候都会慌乱,而他们相互交叠密密匝匝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又有谁会想到将尸体一个个搬开查看?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越明显的事物越不容易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羽凡点头瞧向张骞:“原来,你方才叫你那亲兵离开,就是为了去寻找密道?” 张骞并没有回答,然而,现在是否回答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他目光灼灼依旧瞧着君青蓝:“你既然早就知道石室中藏着密道,为何不早点说?” “在石室中时,我还并不能在确定。”君青蓝沉吟着说道:“直到我仔细观察了从应天台下通往石室的楼梯之后,才有了定论。因为我在那台阶上瞧见了苔藓和红色泥土。” 张骞颦眉:“这与密道有什么关系?” “有苔藓便说明应天台下的密道由来已久,而燕京城中所有的道路早在圣祖爷迁都至此时,便已经命人尽数铺设了青石砖。绝不会出现这种红色土壤。” “燕京附近的土地皆是这种红色土壤。这些土壤定然是夹带在人的鞋底上,再落在了台阶之上。既然燕京城中绝不可能出现红土,那么它们自然是由人自城带入到城内的。” “正是。”君青蓝颔首说道:“所以,应天台下的密道并不仅仅是为了通往一座石室,而是为了出城!” 众人听得狠狠吸了口冷气。一座道观中居然藏了条不为人知的出城密道,这密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出现的不得而知。细思极恐。 张骞咬了咬牙:“这么说起来,这应天妖道真是死有余辜!” “来人!”张骞转身朝着聚拢过来的亲卫说道:“拿着我的令箭速速去调集兵马,务必要在今日找到迷倒源头,尽数捣毁填平。” 亲卫们如临大敌,领命离去。张骞再瞧着君青蓝时,眼底的轻视和不屑已经半分不见,只余探究。 “来人!”他抬手点向君青蓝:“将这个意图谋逆的反贼给本将军拿下!” 194 好大一条暗线 “张骞,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姜羽凡,他将双臂一伸,毫不犹豫挡在君青蓝身前。 然而,四下寂静无声。 君青蓝静静立于他身后,清眸中闪烁不定,隔着姜羽凡淡淡瞧着张骞。李从尧则缓缓翻过了一页书,似乎并未瞧见亭子中的剑拔弩张。张骞的手臂并没有放下,五城兵马司的侍卫们虽然聚在了亭子四周,但没有他的进一步指示,谁也不敢动弹。 “你哪知眼睛瞧出君青蓝是反贼?我把我两只眼睛都挖给你!”姜羽凡瞪着眼睛,语声铿锵。 这话叫君青蓝猛然想起秦家的惨案,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莫非张骞知道些什么?她侧首瞧向李从尧,那人却只一味的淡漠如水。瞧这个样子,张骞该是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轻轻拍了拍姜羽凡的肩头:“姜小爷,凡事留一线,话可不要说的太满。” 若是她没有本事洗清秦家的冤屈,便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反贼。到时候姜羽凡还不得真把两只眼睛都挖出来? “张大人。”她淡然瞧着张骞:“您凭什么说我是反贼?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我问你。”张骞冷声说道:“应天台通往城外的密道是一天两天能够建成的工事么?” “自然不是。” “这不但不是一两日能完成的工事,甚至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够完成的工事。不但要避人耳目,还要挖的精准。寻常人哪里会花费巨大的财力和精力来弄这么一个巨大工事?除了反贼!这条密道可以悄无声息,避过所有的关卡进入到燕京城内部。除了反贼,再不可能有别的人。” 君青蓝颔首:“张大人这个推论不无道理。” “应天台密道之事如此机密,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知晓的秘密。你只凭台阶上小小一片红土就能断定出死尸下藏着密道,简直匪夷所思,如何能叫人信服。唯一的解释便是你就是反贼之一,所以才对这里的构造清清楚楚一语道破。” “你是不是傻。”姜羽凡冷哼着说道:“君青蓝要是反贼,干嘛告诉你这么多?她要是不说,你能找到下面的密道?” 张骞皱了眉:“这或许只是他们弃车保帅的一出戏码。密道深入应天教内部,说明应天道人与反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应天教已经被铲除,说明这个聚点已经废了。那么供出密道所在,不但可以立下大功,还能叫所有人对君青蓝深信不疑。从而叫她更好的潜藏与燕京城中。”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张大人的故事编的很完整。但我不得不遗憾的告诉你,我与反贼并没有关联,我之所以能从鞋底落下的红土印记猜出死尸下有密道,是因为我……。” 她将笑容加深了:“因为我,足够的聪明。” 四下里猛然静的针落可闻,所有人目光灼灼皆瞧向了君青蓝。目光中震惊而难以置信。 他们终其一生大约也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听到一个人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自己……聪 明?! 北夏不是个以谦逊著称的礼仪之邦?眼前这情况是怎么回事? 李从尧唇角勾了一勾,万籁俱寂中,发出优雅而淡然一声笑。终于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 “张骞,你完全可以不用怀疑君青蓝。本王以自己姓名担保,若是君青蓝是有谋逆之心的反贼,就叫本王立刻咳血症发,死无葬身之地。” 张骞吸口冷气,满目的惊骇:“端王爷,你……。” 君青蓝侧目,眼底神色复杂晦暗,心中却似有巨浪翻滚。姜羽凡与李从尧都以自身性命来护她安危,但这两人的举动在她心中的意味却是不同的。姜羽凡并不知道她就是秦蔚,方才挡在她身前时,她心中只有感动。更多的则是因为二人长期共事,他对她生出的信任感到欣慰。 但李从尧不同。 李从尧对她的底细知道的一清二楚,更知道她如今身上背负的就是反贼的罪名。但他仍旧发下毒誓,以自己性命护下君青蓝。这得有多么的信任,才能作出这样大的牺牲? “你……。”君青蓝嘴唇翕动了半晌,终是只轻轻说出了几个字:“你何故如此?” 李从尧却并未接话,狭长凤眸里清淡如水,一瞬不瞬盯着张骞:“你该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分明轻飘飘的,半分重量也无。却眼见着张骞的头颅越来越低,连眸光也垂了下去:“卑职……晓得了。” “呵。”李从尧淡淡开口:“你似乎该同君青蓝说些什么。” 张骞气息一凝,胸膛剧烈起伏,似有风箱拉动。良久忽然抬头,立于君青蓝面前,郑重抱拳:“我一心为了北夏,也是其功近利的狠了,才会想岔了,说了些混账话。还请君大人见谅。” “张大人客气了。”君青蓝扯唇微笑,眼睛却不由自主瞧向了李从尧。 为什么她隐约中觉得,张骞似乎对李从尧怕的很,他说什么张骞都听。这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呢。 “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张骞抿了抿唇,眼底的迁就和尴尬忽然就半分不见了:“君大人既然能将密道的事情瞧出来,坐化成仙的事情自然也就不能成立。那么,你可瞧出应天道人的死因?” 张骞的作为叫君青蓝心中生出了几分赞叹。这人能屈能伸,是个人物。 “的确有几分心得。”君青蓝朝着左右瞧了一眼:“还请张大人摒退了左右再说话吧,有些沉闷。” 凉亭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兵马,一个个剑拔弩张,怎么瞧着都叫人不自在。张骞点头挥了挥手,眼看着五城兵马司的侍卫们顷刻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君青蓝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应天道人以及地道中的应天教众皆死于朱砂中毒。” “朱砂?”这两个字将所有人都给惊着了。 君青蓝却在语声方落时瞧了一眼李从尧。当初,她就在李雪忆的口脂中查出了朱砂。朱砂在北夏并不是特别容易得到的物件,他们当初就是怀疑此物来自于地下黑市,才会同暗夜麒麟扯上关系 。应天道人正是地下黑市燕京分舵的掌舵人,他恰巧死于朱砂。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张骞皱着眉没有开口,只有姜羽凡将眼珠子转了一转,伸手在君青蓝胳膊上捅了捅。 “你不是搞错了吧。”姜羽凡皱着眉,一方面觉得君青蓝不会错,一方面又无法忽视心中的疑虑,纠结的很:“朱砂可是佛门圣物。据说那东西可以清新养神,延年益寿,趋吉辟邪,甚至长生不老,怎么可能毒死了人?再说……。” 他瞧了一眼应天道人,迟疑着开了口:“朱砂可是稀罕物,在燕京除了皇宫便只有普宁寺中有库存。若他们真是朱砂中毒,必然吃了许多。他们又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朱砂?” “你可是忘记了应天道人的另一重身份?” “是……。”姜羽凡吸了口冷气:“是地下黑市?!” 正是地下黑市。也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通过非常渠道拥有这么大的手笔。暗夜麒麟放火烧了楼船,俨然是打算要结束燕京的生意。但……任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将燕京地区所有应天教众尽数斩杀,还给丢来了应天台。 若想要毁尸灭迹,陵水河绝对是不二之选。他叫尸体尽数出现在燕京城内,这样的作为分明是怕人不知道应天道人死了。为什么? 君青蓝皱了皱眉,小小一桩自杀殉情的案子,怎么牵出这么大一条暗线来? “我并不能够确定朱砂的来源,但我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死于朱砂中毒。” 君青蓝摇了摇头,暂时将对暗夜麒麟的戒备抛诸脑后。 “我方才检查应天道人的尸体时,发现他口中有浓重的金属味道。咽喉较之常人要肿大了许多,齿龈肿胀、溢血和溃烂,口中黏液极多。按压他腹部时,极其柔软,而且裤裆中残存有大量脓血便,怕是内里脏器已经尽数损毁。他的齿龈上还残留有一条暗蓝线。这些都是朱砂中毒后的症状。地下的尸体我检查了几具,都与应天道人是一般无二的死法。所以,他们该是死于同一批人之手。” 张骞微颦了眉头开口:“若如你所说,他们因朱砂中毒腐蚀了内里脏器,肢体早该柔软如棉,为何会坚硬如铁?尤其是应天道人,还能摆出那样奇特的姿势?” “你这是个不错的问题。”君青蓝说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所有尸体身上都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他们的尸身肌肤表面拥有一层特殊的光泽,瞧上去异常的明亮。触摸之下,那层光泽有滑腻的触感,且带有香料的气息?那不是什么佛光仙气,而是一层油。” “你说的这个我似乎听说过。”姜羽凡说道:“我从前听道善老和尚讲他游历时的一些奇闻时说过。在西域的一些地方有个奇特的习俗,会在人死亡之后在他们身体上涂抹一种特殊的香料,使那些尸体已极快的速度失去本身的水分,变的干枯,也保证下葬之后,尸体千万年不腐。” 姜羽凡眨了眨眼,面色并不舒爽。俨然被自己方才说的话给恶心着了:“这种事情,我当初就当故事听。莫非……还成了真的么?” 195 冬日春色 君青蓝点头:“正是你说的道理。” 她轻轻拍着姜羽凡的肩头,以示安慰:“其实这样的手段,并不仅仅在西域中存在,南疆也有过记载,经过这样的处理,的确可以保证尸体常年不腐。当然,并不仅仅在尸体表面涂抹香油就能够办到,还有许多其他的特殊手段。应天道人的尸体自然没有经过那么复杂的处理手段,只在尸体裸露的表面涂抹了少量的香油。凶手这样做可能是因为尸体数量众多香油不够。也有可能是……。” 君青蓝的目光朝着高台处微微扫过:“他只需要让他们的尸体保持在一定时间之内僵硬便足矣,只要叫该看到的人都看到了便足够了。因为这些尸体并不能够被长期的保留。” “为什么?”张骞和姜羽凡几乎异口同声。 “三百多人,数量何其庞大。若是任由这些尸体存留,势必会因尸体大量腐坏而滋生出疫病。虽然现在是深冬,会使疫病的蔓延推后,但,绝对不可小觑。加上出城密道被发现,联想到它的用途,这些尸体还是早做处理为好,以免成了什么人包藏祸心的手段。” 张骞抿了抿唇,郑重说道:“此事,我会尽快奏明皇上。却不知将这些尸体全部处理掉,该使用什么样的方式?” “火烧。”君青蓝说道:“到底是中毒后的死尸,又经过了处理。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再不会横生枝节。” “好。”张骞难得的没有反驳,直接认同了君青蓝的观点。 这样的配合叫君青蓝有些意外,特意瞧了张骞一眼。那人目光中一片澄净,有条不紊调兵遣将,开始处理善后。 她瞧了一会便侧过了头去,悄然瞧向身侧的姜羽凡:“方才瞧见的一切都记清楚了么?” “当然。” “回去以后,事无巨细,将你记得的事情都画出来给我。” 姜羽凡皱眉:“死了那么多人,都画出来……怕是不容易吧。” 君青蓝瞧着他,满目郑重:“这些都是破案的关键。” 姜羽凡深深吸口气:“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画才是破案的关键?” 君青蓝想了想:“可以这么说。”想要马儿干活就得先给马儿吃饱,姜羽凡眼中的期待可以小小的满足一下。 “可以。”得到肯定的姜羽凡满目雀跃:“我尽快完成任务,送去给你。” 君青蓝飞快瞧了眼李从尧,沉吟着说道:“还是……我去找你拿吧。” “不必。”李从尧从容放下书卷,语声清单却坚定:“送来端王府既可。” 君青蓝瞧他一眼,有些意外。那一头姜羽凡却抚掌笑道:“那感情好,以后我可以畅通无阻的多往端王府走动走动。免得我爹总说端王爷身子不好,叫我回避。”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动。定国公从前不许姜羽凡同李从尧多接触么? 什么身子不好需要回避,分明就是借口,定国公是不希望同端王府有任何的牵扯。君青蓝不会忘记,定国公夫人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姑姑,那是不折不扣的一家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定国公的态度就代表了皇上的心意。 当初,自己就是因为被李从尧强制接入端王府 才会遭到定国公的驱逐,警告她远离姜羽凡。 那么,李从尧现在刻意叫姜羽凡出入端王府是在……试探? 但瞧身后那人,眉目中半分情绪也无,始终都如高龄之花一般的清贵优雅,凤眸里亦无变点瑕疵和污垢。莫非是自己想多了? “此间若无它事便回吧。”李从尧缓缓合了眼眸:“本王倦了。” 容喜通透的很,听他这么说,立刻递上个捂得热乎乎的暖手炉,又取了紫貂的披风来给他围上,这才低眉顺眼凑在他跟前轻声说道。 “王爷,这里风大,奴才伺候您早些离开吧。” 李从尧恩一声,借着容喜的力道起了身,也不管旁人的反应径自走了。君青蓝哪里还敢停留,匆匆同旁人道了别,小跑着追了上去。 李从尧却并没有走的太远,君青蓝才转过一道院墙便瞧见他与容喜站在花树下等她。今年的冬日很奇怪,昨日祭灶还说天气暖和的很,清晨便忽然降了温。到了如今,整个天空便似涂了浓重的墨色,厚重的便似硕大的铅块,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瞧这个样子,该是不久就要下雪了。 李从尧的身后恰有一株腊梅,许是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大雪,争先恐后露出了脑袋,打算迎接今冬的第一场雪。腊梅不同于红梅的娇艳,也不似白梅的高洁,淡黄色的花朵瞧上去普通的很,却盛在芬芳。加之今年冷的晚,别的花树都还含苞欲放,在这天地间独树一帜的腊梅花便异常的醒目。竟也浓艳异常。 君青蓝一直以为,李从尧那样的绝色,只有红艳如火的红梅才堪堪能与他玉色晶莹的肌肤相称。红与白共同谱写出天地间见之难忘的颜色。然而,她瞧见他时,满树腊梅盛开。冬日的风卷起薄如蝉翼的腊梅花瓣自枝头飘落,似纷飞的雨。那人在花雨中长身玉立,任蝶翼般花瓣落与幽紫近黑的披风上,忽然间便添了几分蹁跹红尘中叫人见之忘忧的美。 这样绝美的画面,君青蓝从前从未见过。自那一刻开始,便镌刻于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许多年以后,她还能将那一日的细节如数家珍的娓娓道来。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从尧在她的心目中再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原来,他也是这红尘俗世中,与她一般的普通人。 李从尧静静瞧着她,狭长凤眸里添了几分别样的柔。缓缓朝她弹出手臂:“过来。” 君青蓝便似中了邪,脑子里容不得半分的反抗,脑子里似受了蛊惑,只管顺着他的心意,一步步朝他走去。直到触碰到他温暖的手指。 李从尧陡然用力,一把将她素手紧握,拉近怀中。宽敞的紫貂披风营造出如春的融融暖意,将两人包裹。他身上沾染的腊梅香气萦绕在君青蓝的鼻端,也一分分将她包裹。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在那个瞬间似乎一下子空了。 李从尧将她手指紧紧攥住,狠狠皱眉:“这么冷?不是给你做了冬日的新衣?出门不知道穿厚些么?” 他陡然松开了手,将紫貂披风接下来披在她身上系紧了。再将手炉塞给了她,牵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往街口走去:“立刻回府。” 君青蓝的意识一直到上了马车才回了笼。容喜早在马车中放了炭火盆,暖烘烘的热气一下子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君青蓝这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李从尧身上只穿了寻常一件冬衣。 “该死!” 君青蓝低咒了一声,立刻将紫貂披风解下。李从尧是个病人!咳血之症极其畏寒,他会比寻常人更耐不得冷,他方才将自己的披风和手炉塞给她,她居然……没有拒绝? 这不是要命么! 她恭恭敬敬将披风递给李从尧,那人却只斜倚在车壁上静静瞧着她,动也不动。 李从尧的目光淡淡的,却瞧的君青蓝心慌。他的目光根本叫人瞧不出他的心思,到底是喜是悲,是急是怒。一切都只能猜测。 “是卑职该死,卑职不该抢了王爷的披风。”说着话,她也顾不上再去揣测李从尧的心思,将披风仔仔细细盖在了他的腿上。 李从尧一动不动,任由她仔细收到的用披风将他双腿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她便将方才捧着的手炉,再度塞给了他。李从尧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的在女子手背上擦过。眼看着君青蓝狠狠打了个哆嗦。 好冷! 君青蓝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李从尧的手指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夏日,也始终是微凉的。这与他常年缠绵病榻有关。他那么耐不得冷,怎么还将手炉和披风都让给了自己?自己还……欣然接受了? “王爷,下次断然不可在如此。”她郑重说道:“您的身子最重要,千万不可让自己受寒 卑职冻一下无妨。” 李从尧眸色急不可见的颤了一颤:“你这么说话的意思,本王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希望本王始终健康?” “自然。”君青蓝毫不犹豫点头。 “为什么?”李从尧半眯了眼眸,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并不似往日淡漠平稳,然而这变化细微的很,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到。 为什么?君青蓝皱眉,这问题可要怎么回答?有点难,比破案还要难。 耳边忽然有衣衫擦动的悉索声响,李从尧不知何时离开了软榻,欺身向前。来在君青蓝咫尺身侧,居高临下迫视着她,二人几乎鼻息相闻:“本王的问题很难回答?恩?” 略带上扬的恩,尽去了李从尧往日的冰冷。便似有人正拿着毛茸茸的刷子一下一下轻挠着君青蓝的心尖尖,痒的难耐。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不去瞧他蛊惑人心的眼眸。 “为什么?”她讷讷开了口:“王爷是端王府的天,有许多人都得依附王爷存活。您的生死安危就是端王府头等大事,所以……。” “本王不想知道别人的心思。”李从尧忽然愤怒了,将双眉颦紧,一把攥住君青蓝的下颚。将她的面孔板正,女子一双清眸只能与他对视:“本王只问你。” “本王只想知道,你的心思。”他说。 196 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 或许是两人离得太近,或许是马车里炭火盆的温度太高。君青蓝忽然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口干舌燥,几乎不能思考。似乎连呼吸都是炙热的,烫的她的脸颊开始生出热度来。 她探出手去,想要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推开。然而,那人的胸膛却是她难以想象的坚硬。似冷硬的石板,推之不动。君青蓝开始后退,离他太近,叫她无法思考。 都说红颜祸水,原来这话并不仅仅适用于女子。无论男女,只要拥有如李从尧这样的容颜,都是能叫人色令智昏的祸水啊! 身边女子的想法和挣扎哪里能逃过李从尧的眼睛,他伸出一只手臂缠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大掌托着她的后背,叫她根本无法闪躲。 “回答我。”他眸色幽暗,声音也越发沉重了几分。 “我……。”君青蓝咬了咬唇,抛开脑中的混沌,终于开了口:“端王爷曾答应过卑职,您会帮助卑职替秦家翻案。卑职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您是卑职和秦家唯一的希望。” 李从尧的气息一凝,君青蓝敏感的觉出,四下里的温度忽然间冷了下来。连炙热的炭火都好似忽然失了力道,叫人牙齿打颤。眼前男子的眼眸眯了眯,狭长凤眸里似有一抹幽寒陡然破碎,叫人瞧的心都酸了。 “就这些?”他浅浅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些微的喑哑。似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割肉,落在耳朵里叫人怎么听着都不舒服。 君青蓝吃了一惊,李从尧的声音素来悠扬如琴,哪里如这般?她仰起头,将手指搭在他额头上:“端王爷,您是不是不舒服?可是着了凉?” 触手的冰冷,叫君青蓝吃了一惊。才要进一步查探,却被李从尧一把推开了。 那人果断转身,身躯软软落于软榻之上,神色中已然恢复了往日淡漠疏离,甚至更添了几分油泼不进的森冷。君青蓝愕然站着,忽然抱紧了双肩,只觉寒意自脚底升起,迅速携裹了全身。冷的叫她几乎站立不住。 大约是方才与李从尧离得太近,两人在一起时的温度要高了许多。那人猛然离开便将温暖也给分走了一半,忽然有些不适应。君青蓝暗暗想着,果然还是一个人最舒服。 “端王爷。”她瞧向李从尧,那人面色苍白如纸,似忽然间失了往日神采。瞧的她心中一颤,这种时候,他可千万不能病呢。 “您可是真的不舒服?卑职立刻去呼唤容公公为您换些热水来,车里还备着常用的药丸么?在哪里,卑职立刻给您取了来。” “不必。”李从尧缓缓合了眼,手臂无力的朝她摆了一摆:“本王倦了,你不要再出声。” “……哦。”君青蓝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将自己缩在车角上,真的就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又或是车里的炭火太温暖。功夫不大,便由倦意袭来,君青蓝起先还能拿胳膊支着头颅,功夫不大,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有许多经年不见的恐怖入梦。辗转反侧中,自有记忆以来所失去的一切美好都在梦中纷至沓来。大到家园幻灭 ,小到掉了一颗牙齿。无一不是那时候最痛彻心扉的事情。 君青蓝不知,那些早在记忆中模糊的毫无痕迹的事情,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午后尽数想了起来。她的内心里将得到与失去一遍遍重复着,直到遍体鳞伤,痛的没了知觉。 终于,记忆在李从尧推开他跌落在软榻上时那骤然失去了光华的目光中定格。君青蓝猛然打了个哆嗦,醒了。这才发现自己仍旧伏在马车里的桌案上,脚边炭火盆中的银丝炭烧的火红,暖融融的叫人昏昏欲睡。她的肩头披着李从尧的紫貂皮风,而软榻上那人绝世风华的身姿已经不见了。车里,只余她一人。 君青蓝吃了一惊,猛然坐起。忽觉眼角边有些微的濡湿,抬手拂过,分明是未干的泪痕。她……竟然哭了?为了什么?落齿?家族?亦或是……李从尧的失望? 她心中大骇,身躯猛然一动,怎会想起李从尧?不经意间小腿踢在了马车中的桌案上,咚一声的闷响,生疼。肩头的紫貂皮风便也在那个瞬间滑落。同一时刻,马车门叫人打开了。 容含默默伫立于车前,身后有银霜雪舞,寒风呼啸而至:“王爷说,等你醒了就去听涛阁中见他。” “……恩?”君青蓝抬头,抛却了对于小腿疼痛的执念,瞧向容含:“下雪了?” “恩。”容含淡淡应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甩掉落与肩头的积雪。然而,风雪如舞,根本无济于事。几乎眨眼间,他的身躯便被雪花再度敷上一层素白。 君青蓝眨眨眼:“ 王爷已经回去了?” “当然。”容含注视着她,冷漠的眉目中忽然就生出了几分薄怒:“马车早就回了王府。见你睡得熟,王爷怕人扰了你的睡眠,吩咐所有人放轻了手脚,连他自己都小心翼翼自你身边走过,我从未见王爷做任何事情这般的束手束脚。” 君青蓝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爷下了车以后,将自己的紫貂披风给了你,又吩咐我时刻关注着银霜炭,万不能叫炭火熄灭了,以免你醒来时受了风寒。你还真是奴才的身子,主子的命!” 君青蓝略垂了眼眸,拾起落在脚边的披风。紫貂皮保暖,仍旧沾染着她的体温,夹杂着李从尧身上淡淡草药是香气。她的心颤了一颤,将披风仔仔细细折好了,托在手中,这才下了马车。 “走吧,去见王爷。” “你这是做什么?”容含皱眉:“王爷说,这披风要你时刻穿着。” “这是王爷的珍贵物件,并不是如我这般卑微的奴才能承受的起的恩惠。”她微勾着唇角,声音虽然清冷却极其的坚定。 定国公说的不错,上下尊卑当谨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永远不要妄想。她与李从尧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许从前……但她如今只是个罪臣之女,冒名锦衣卫。于任何人,都是祸端。 洁身自好,方为上策。 她托着紫貂披风,迎着风雪朝着听涛阁行去。容含跟在她身后,走了不久,他忽然开口冷冷唤了一声:“君青蓝。” 君青蓝愕然顿足,回首瞧去 ,容含的眼底似也沾染了冬日风雪的冷,没有了半分温度。冷如冰锥一般,刺着她。 “你可知能得一心人有多么的不易?我不管你是男是女,什么身份。但王爷既然一心眷顾与你,我便也愿敬你为主子,请你珍惜你的福分。你不知……。” 他的眸色陡然一暗,似忽然有什么顷刻间破碎:“你不知,这个天下并非有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幸运,能够与自己心仪之人有……平等说话的机会。” “有些时候,只要能远远看她一眼,听她一声欢笑都是奢望。”他的语声忽然变的飘忽,带着难以言表的痛:“若能得两情相悦,请你珍惜。” 君青蓝眨眨眼,再不会想到容含居然能同她说了这么些话。这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毫无感情的暗卫么? “容含,你有喜欢的人?” 容含皱眉:“走吧。” 现在才做出这么一副高冷的样子,是不是晚了些? 君青蓝眼珠子转了转:“你喜欢的人应该就在你的身边,但是她应该并不知你的心意是吧。” 容含抿唇,忽然攥紧了手指。 “你喜欢的人是……。”君青蓝盯着容含,一瞬不瞬:“朝霞郡主?” 容含当年是李雪忆的侍卫。随同她入宫待选的人尽数被处理,但容含却自愿选择宫刑留下。自此,他熬过了地狱般暗卫的修行和测试,得以重返端王府。他对万事不上心,独独听到李雪忆时总会失态。他说,能在她身边,并不在乎她知不知道自己心意。只要能偶尔瞧她一眼,听到她的笑声,便足矣。 这是何其疯狂而炙热的爱,却也卑微的跌落到了尘埃里。才能让一个男人彻底放弃了自尊,做到这样的程度。 “容含,你……真傻。”君青蓝忽然不再觉得容含的性子讨厌。原来,每个人都有属于每个人的痛苦。 在这整个端王府里,大约容含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吧。 “你懂什么?”容含皱眉,眼底忽然被怒火点燃。 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划过青雷电光一闪,停与君青蓝咽喉前半寸:“我若听到你胡言乱语半句,诋毁了郡主的清誉。我定然不饶你!” 君青蓝不为所动,微笑开口:“容含,你是个懦夫!” 容含一愣,眼底愕然。 “人的出身不能改变,但命运却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恪守身份,不敢泄漏心意,始终以卑微之躯守在她身边,你以为这就会让她幸福么?当初你明明有机会离开端王府,有机会摆脱你侍卫的身份。你连宫刑那般莫大耻辱都能忍受,为何就不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去建立属于自己的功业,叫自己站在与她对等的位置上呢?你想要她幸福,就用你的双手亲自给她。可你呢?” 她将唇角勾了一勾,笑容中添了毫不掩饰的讥讽:“你从没有这么想过,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敢想过。你自以为勇敢,却不过将自己生生给折腾成了奴才,永世不得翻身。你以为这是她想要的么?” “容含。”君青蓝半眯了眼眸:“你错了。你真可怜! 197 张骞不可信 风雪翻飞如蝶,容含的身躯豁然倒地,手中长剑的分量忽然成了不能承受的分量,将他拉入到地面上不得起身。他双膝跪倒,任由风雪与身侧肆虐。功夫不大,便被素白如鹅毛的雪花覆盖。他却动也不动,任由自己的身躯被一分分掩盖。 似乎,只有体肤的冷,才能减去他心中的冷。 他狠狠咬牙,他错了么?错了吗? 君青蓝不再理会容含,每个人面临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有不同的选择。但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旁人无法插手的事情。 听涛阁的大门外铺了厚厚的毛毡,直通到李从尧的卧房。虽然落了厚厚一层的雪,走在上面却并不打滑。容喜正抄着手立在廊檐下等待着传唤,一眼瞧见了君青蓝,立刻撑了伞笑嘻嘻迎了上来。 “哎呀君大人,好好的披风您怎么不穿着?伞也不打一个,一会将自己给冻伤了,又让王爷上火。” 他眼中的嗔怪不似作伪,君青蓝知道容喜实际上是个热心肠,于是,朝他微笑着说道:“我没有大碍,倒是你能想到在这地上铺上毛毡,真真的周到。” “这您可夸错了奴才。”容喜抿唇笑道:“奴才哪里有这么好的脑子?这是王爷吩咐的。王爷说稍后大人定然会来,听涛阁的地面都是青石板铺就,若是落了雪指定能滑得人摔个大跟头,所以才叫奴才们将毛毡从府库里翻找出来铺好,每隔一阵子就扫一扫,确保大人来时不会摔倒。” 容喜笑的眉眼弯弯,说起李从尧俨然满目的骄傲,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 君青蓝只笑一笑,无视他眼中的关切,她知道容喜对她的这种关切来自于李从尧对她莫名其妙的态度。 “容喜,你莫要在这里伺候我了。”君青蓝说道:“我自己可以进去见王爷,你快去府门口瞧瞧容含吧。若是你再去晚了一时半刻,怕是他会将自己给冻死。” “是么?”容喜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这个傻弟弟,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奴才告退,奴才这就瞧瞧去。” 眼看着那人一溜烟的跑了,手中撑着的伞被他跑步时带起的风给吹的偏了,落了一头脸的雪都顾不上。她将唇角勾了一勾,还说容含可怜,但他还有这么个真心实意护着他的哥哥。而她呢?只有自己! 眼前厚实的棉门帘子叫人掀开了,暖融融的气息迎面扑了过来。李从尧的身上批了件夹棉的袍子站在门内,眉目平静如初,再不见马车中半分的波涛汹涌。君青蓝也说不上瞧见这样的李从尧,到底是欣慰还是失望。 “进来吧。”李从尧淡淡说道:“前厅门口放着鞋子,进来时换上。”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放下门帘先进了屋去,君青蓝瞧他恢复了往日对自己的清淡,便稍微安了心。他若总如马车里那般作为,自己还真就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是需要李从尧的帮助,他也的确是现阶段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为了这点帮助,犯不着……卖身吧。 她无法将家族的荣誉系在这种不纯洁的关系之上。只怕父兄若是知道她用那样的方法换回了家族荣耀,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幸好,李从尧已经恢复了常态。 她快步进了屋,现在廊檐下跺了跺脚,又拍落了周身上下的雪花,这才挑帘子进了屋。一进了屋,她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李从尧特意吩咐她进门的时候要换鞋子。 李从尧的卧房中烧着地龙,他的病情本就畏寒,地龙烧的比别处要更旺一些。几乎比春日里还要温暖许多。她才从外面进来,虽然抖落了身上的雪花,但夹在鞋子缝隙中的积雪却并不是那么容易除去。一接触到屋中的热气,立刻就化成了水。李从尧素来是个爱清洁的性子,沾着水和泥的鞋子行走在房间里,必然会落下大量和着泥水的脚印,脏污不堪。 君青蓝立刻脱下外间穿的靴子,换上了房门口放着的干净柔软的布鞋。也不知是不是布鞋在这生了火龙的屋子里放的久了,也沾染上了暖意。叫她这刚才冰天雪地中走来的人,异常温暖。 她轻手轻脚进了里间,李从尧却并未如从前一般坐在书案边看书习字,反倒窝在了窗边的小榻上。他的身上已经披着方才那一件夹棉外袍,腿上严严实实盖着一床妆花缎的棉被。屋中烧着暖烘烘的地龙,根本就感受不到外面冬日的半分冷意,然而,李从尧却依然将自己给严密的捂在了小榻上。这样的装扮,叫君青蓝瞧的出了一身细密的汗,想想都觉得热。 然而,那人的面庞却依旧如常日里一般莹白似玉,没有半分的红润。瞧上去冷极了,莫非是因为将披风留给了她,受了凉? “卑职已经将王爷的披风拿回来了,还请王爷尽快穿上吧。总比夹棉的袄子要暖和些。” 李从尧侧目,朝着她手中折的整整齐齐的紫貂披风瞧了瞧,终于微颦了眉头:“你来时,没有穿么?” “卑职并不觉得寒冷。” 李从尧抿了抿唇,狭长凤眸里骤然幽深。就在君青蓝以为他又要爆发时,却忽然变回了如往日一般的淡然无波:“放在那边案几上吧,容喜稍后会来收拾。” 君青蓝微微一愣,瞧他神色始终如常,便渐渐放宽了心。原来方才马车上真的只是意外,便似她在马车中做的那些混乱的梦。一旦醒了,一切都会消失。她将紫貂披风规规矩矩放在案几上,这才再度退回到李从尧面前站定。 “王爷吩咐容含唤卑职过来,不知有何示下。” 李从尧将身上的棉袍子紧了紧,缓缓开口:“在应天台,你为何不对张骞说实话?” 君青蓝心中一惊,关于应天道人的事情她的确对张骞有所隐瞒。但她自问已经做到了滴水不漏,任何的问题和细节都已经圆满回答。如张骞那样仔细的人都没有能挑出丁点的错漏来。他方才坐的远远的,只一味顾着喝茶,怎么就能一语道破了她的心思? “端王爷……。”君青蓝沉吟着开口:“莫非不知道原因?” “本王只想听你的答案。”李从尧的手指缓缓敲击着小榻的扶手,神色如常。 “卑职以为。”君青蓝眸色微闪:“张骞不可信。” “哦?”李从尧的手指一顿,敲击木头的嘟嘟声骤然一停,卧房里瞬间静了下来:“说的详细点。” “张骞与卑职所见过的京卫中的世家子弟并不相同。他聪明果敢,善于隐忍,不可否认他是个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国家栋梁。然而,卑职始终觉得,他有些奇怪。” 君青蓝瞧了眼李从尧,那人的神色始终淡淡的。似乎对她说的话并不感兴趣,却也并没有开口阻止她说下去的打算。 “卑职能感受出张骞似乎并不十分热衷与他如今的职位,相对于武职和兵权,他应该更感兴趣的是从文。所以,即便他混迹于行伍,却依然保持着他作为文人的优雅礼节和习惯。” “本王并不想听你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夸赞一个人。”李从尧打断了她的话头:“本王要听的是重点。” “卑职所说的都是重点。”君青蓝说道:“一个人不经意流露出的行为习惯,往往能暴漏出他自身许多的秘密。” “卑职曾刻意激怒他,但他全都选择了隐忍。即便怒火中烧,却依旧选择配合卑职,将应天道人的案件推动调查下去。当然,这不是卑职认为他有问题的关键。” 君青蓝吸了口气说道:“卑职发现,他实际上并不希望应天道人的死因大白天下,甚至在极力阻止卑职查明真相。虽然他做的非常隐晦,但卑职能感受出他的敌意。他应该是恨不能置卑职于死地,但卑职从不记得与他有什么仇怨。” 她眸色一闪:“这个世界上没有毫无缘由的爱,自然也没有毫无缘由的恨。卑职认为,张骞之所以会那么做,一定有什么卑职并没有了解到的原因。” “你凭什么认为张骞要置你于死地,在本王和任何人看来,他都在全力配合你查案。” “表面瞧上去的确如此。但是端王爷是否忘记了,他一开始便打算要将卑职以谋逆之罪关入大牢去。若不是端王爷和姜小爷全力阻拦,卑职怕是也不能顺利的进行接下来的调查。” 想到这些,君青蓝的心中忽然一暖。她与张骞的身份有如云泥,若是张骞强硬坚持,她早被五城兵马司带回大牢去了,或许会死于兵马集合时的冲撞也说不定。若不是李从尧以自身性命威胁,张骞哪里能那么轻易罢休?这人,到底是对自己有大恩的。 “虽然张骞在接下来的查探中貌似一直在全力配合,但他分明处处都在不着痕迹的阻挠。他身为堂堂五城兵马司的都尉,哪里需要处处当先,连翻转死尸这样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卑职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他必须要自己不离卑职的左右。以便于随时掌握案件的动向。而且……。” 198 倒霉蛋张骞 君青蓝将眉峰颦了一颦:“卑职每次的论断基本上都是他第一个出来推翻,且理由幼稚可笑,很容易就能够被推翻,那些言论,并不符合他的学识和身份。卑职以为,他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不得已,而他所做的事情实际上连他自己都并不喜欢,才会轻易就向卑职妥协。”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就因为如此,所以你才对张骞心存戒备?” “卑职的确认为,有些事情不可以对他提起。但卑职不能否认,张骞是一个君子。”君青蓝沉吟着说道:“他对卑职有敌意,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每次都能强压下心中的敌意,而顺应事态的发展。而且,卑职相信,那一条出城密道由他来处理,是最好的选择。” 姜羽凡无心政事,李从尧身份敏感。出城密道事关重大,无论对于谁都是个烫手山芋。君青蓝当初提起让张骞来处理密道的时候,的确存着几分看好戏的试探心理,没想到张骞毫不犹豫便一口答应了。 凭借张骞的头脑,他不会想不到这条密道若是处理不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祸患,但他依旧选择了接受,足见那人的正直勇敢和豁达。 越是如此君青蓝便越是有些想不通,他怎么就对自己有那么大的成见呢? “你对张骞的评价倒是不错。”李从尧淡淡说着,语声里似乎带着几分不屑:“本王倒是希望张骞能尽早掌家,或许还能带领张家重现繁华。” 君青蓝抿了抿唇,张家是皇亲国戚。张骞的嫡姐是当今天下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少人羡慕?莫非现在的张家还不够繁华? 这话,君青蓝不能问,也不愿问。 “我虽赞叹佩服张骞的人品,但卑职还是不能够信任他。”君青蓝缓缓抬起了头:“卑职始终以为,昨夜咱们私下与应天道人相见的事情,并不应该叫他知道。黑市本就游走于律法边缘,如端王爷这般敏感的身份若是与黑市私下有接触,落在有心人耳朵里面还不知能横生出多少枝节。” 所以,当姜羽凡说起与周吉见面的事情时,君青蓝才会特意拿话给岔开了,并一再避免黑市的名字出现。 “你为何要帮助暗夜麒麟毁尸灭迹?” 李从尧的问题叫君青蓝心中一颤。怂恿张骞将应天教上下的尸体尽数焚毁她的确存着私心,她以为自己已经非常小心,却还是叫他给看穿了。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看来以后自己在李从尧面前只管坦白从宽便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藏得住的心思。 “端王爷莫非瞧不出应天台之事中,谁才是幕后最大的真凶么?” 李从尧眸色微微一凝:“暗夜麒麟。” “没错。”君青蓝眸色渐渐深沉:“至今为止,普天之下除了暗夜麒麟还有人知道他多少的秘密?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何方人士?甚至连长相都无人知晓。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手中掌握着一支足够与各国抗衡的强大势力。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所知道的地下黑市并不仅仅只在燕京设有盘口,他的触角已经渗入到了北夏各大城镇。而暗夜麒麟的总舵设在哪里,不得而知。若是在北夏还好,若是在旁的国家呢?地下黑市做的是买卖,这么些年为暗夜麒麟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他若是将这些钱财用在生意上还好,若是用在了其他方面怕是就得成了灾祸。而如今……。” 君青蓝声音渐渐发沉:“应天台下的出城密道叫卑职不得不怀疑暗夜麒麟的用意。修建这样一条密道,只怕并不是为了进出城门容易那么简单吧。” 君青蓝虽然没有深入到密道中查探,但从应天台下的地道以及石室的规模便不难看出,那一条出城密道规模之庞大。如此庞大的一条地道,当然不会仅仅为了容纳一人出入?那里足以为一支军队提供出足够进出的空间。毕竟,应天教众足足三百多人一夜间出现,竟无一人觉察。 若是换成了攻城的敌军呢? 这种事情,细思极恐! “若真如你所说,出城密道为暗夜麒麟所有,他为何要将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毁于一旦?”李从尧待她稍稍缓了口气,才慢悠悠问道。 “这事情……卑职想了许久。”君青蓝沉吟了片刻:“其中的原因也正是卑职要销毁应天道人尸身的原因。” 李从尧挑眉:“哦?” “从如今种种迹象来看,应天道人就是暗夜麒麟布在燕京的眼线。让他以传道的手段取得世家大族的支持和信任,再大肆修建应天教的暗藏密道,以随时接应后援部队的到来。到时候,那些已经被应天道人蛊惑了心神的世家大族在所谓天道召唤的教义之下,定然会毫不犹豫的为他摇旗呐喊。那时,便是 燕京城的大灾难。然而……这之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应天教忽然撤出了燕京城,应天道人转而成了地下黑市的管事周吉。” “其实,地下黑市的行事风格与应天教大同小异,都以控制豪门权贵为目的。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一个攻心,一个用钱。我想,若不是忽然出了萧婉的事情,以至于让周吉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暗夜麒麟断然不会舍弃整个应天教,以弃车保帅。” 君青蓝微合了眼眸:“说起来,这个暗夜麒麟当真是个可怕的对手。心思细腻又手段阴狠,绝不拖泥带水。周吉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燕京黑市更是名声大噪。就因为周吉的旧身份被我们查出,他就毫不犹豫的将他斩杀,应天教旧人一个不留,甚至连经营数载的地下黑市也一举焚毁。这样的性子……但愿永远不要成为大家的敌人。” 所谓破釜沉舟,壮士断腕也不过如是。君青蓝从来没有想到,天地间竟然真有如暗夜麒麟这般果决狠辣之人。对敌人狠毒也就罢了,对自己也能下得了这么重的手。他等于亲手将地下黑市多年来在燕京城中的根基连根拔除了,毫不留恋。这一举,虽然从根本上断绝了让官府再找到地下黑市,却也叫他自己元气大伤。 损人不利己,这样决绝,怕是再也无一人能够做到。 “没有人会做对自己毫无利益的事情。”李从尧微颦了眉头,眼前女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夸赞旁的男人。叫他的心中似乎……很有些不大舒服。 “您说的没错。”君青蓝点头说道:“卑职一直在考虑暗夜麒麟这么做的原因。我们虽然找到了周吉,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能证明他与萧婉的案子有关系,甚至有绝大的机会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但,暗夜麒麟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除去他只有一个解释,他想要掩盖什么秘密。” 君青蓝眸色一凝:“这个秘密很可能关乎到他的身家性命甚至整个地下黑市的兴衰。以他谨慎的性子,他自然不可能冒险。所以,他便杀了周吉,以及从前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这样,关于他的秘密便会被彻底的埋葬。为了埋葬这个秘密,他甚至不惜暴漏那一条绝密的暗道,在卑职看来,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君青蓝看着李从尧:“他用出城密道为筹码,希望我们的案子不要牵连到地下黑市。” 李从尧换了个姿势,叫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所以,你接受了他的筹码?” “是的。”君青蓝点头:“卑职认为,无论是端王爷还是卑职,此刻都不具备与地下黑市正面冲突的资本,当然也没有那个必要。我们要调查的是配天婚案,是萧婉的死因,没有必要为自己扛上那么强大的敌人。至于暗夜麒麟到底有什么打算,原本就不是你我该插手的事情。” “恩。”李从尧点头:“张骞是个不错的人选。” 所谓祸水东引,君青蓝将密道的处置权交给了张骞,却并不叫他知道这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事张骞要如何处置,便已经与他们再没有关联了,毕竟,张骞是皇上的大舅子,这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事情。 容喜在外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忍不住小小同情了一下张骞,你也是倒霉催的,早不来晚不来,非上赶着要趟应天道人这一摊子浑水做什么?这下好,将那烫手山芋捧在手里,看你要怎么办。 “离皇上给的期限越来越近了。”李从尧靠在小榻的软枕上幽幽说道:“再过几日便到了年下,离着春年大沐休可不远了。这案子,你可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卑职……。”君青蓝说道:“心中已然有些计较。潜龙勿用乃是周吉同卑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卑职相信绝对不会毫无道理。待卑职参透他这话中所透漏出来的消息,相信便离结案不会太远了。” “卦象之事玄之又玄,应天道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的话未必可信。天下间,除了皇上还有谁敢自称为龙?萧婉,莫非还能同皇上扯上关系么?” “皇上?”君青蓝眼睛一亮,脑子里似忽然有了一道光:“或许……还真有些关系?” 她才要开口解释,却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大声嚷嚷道:“君大人在么?求您快随奴才回府去吧,我们家六爷疯了!” 199 六爷疯了 男人的声音极具有穿透力,在风雪漫天的恶劣环境之下,居然穿过了空旷的院子清晰的落在了屋中二人的耳朵里。 君青蓝愣了一愣,谁这么厉害? 李从尧的院子看着平静,实则凶险。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知有多少暗卫守着,屋门外又有容喜眼睁睁看着,是随便什么人能够闯进来的? 这人却能够清晰无误的将自己的意思半分不拉的传达了进来,是个厉害的角色。这样的人,引得她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瞧瞧了。 李从尧皱眉,掀起身侧轩窗。手指在窗棂落雪处擦过,随意一弹。 院墙上有一声闷哼传来,下一刻便听噗通一声,细碎的雪沫飞溅。显然有人自院墙上跌落。尚未等那人起身,便被唐影和容含一把按住了。 君青蓝自窗中缝隙看去,那人穿一身黑衣,面朝下趴在雪地中,染了半身雪色。然而,胸前腹下却分明有鲜红的血液晕染而出,眨眼之间,素白的雪便成了鲜红的血。 白雪,红血交相辉映,最终汇于一处成了触目惊心的红雪。 君青蓝心中一动,原来他并非武艺高超躲过了听涛阁的暗卫,而是凭着坚韧的意志拼死喊了那一嗓子来引起她的注意么? “留活口。”李从尧淡淡吩咐道:“压在廊檐下。” 唐影将手腕一抬,使那人身躯翻转。抬脚一勾再一挑,那人身躯便球一般腾空而起,嘭一声毫无悬念的落在了廊檐下结实的青石板路面上。容含收了剑,默默退在唐影身旁,一动不动。 君青蓝瞧的下意识闭了闭眼。听那人落下的动静可不小,即便没有被暗卫给捅死,怕是摔那一下也得给摔的半死了,还能问出什么话来? “去瞧瞧吧。” 李从尧起了身。君青蓝这一次倒是乖觉,飞快跑至案几边,将方才折整齐的紫貂披风给取了来,作势要给李从尧披上。哪里想,那人却狠狠颦了眉,绷直了身躯动也不动。 “端王爷,外面冷。”她说。 李从尧依旧不理会她,高声唤了容喜进来。容喜只朝屋里瞧了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进了里间,功夫不大在臂弯上托了件银鼠皮袄出来,李从尧这才舒展了双臂,由容喜伺候着他将皮袄给穿好了。 君青蓝瞧着手中的紫貂披风腹诽,银鼠皮虽然也不错,哪里及得上紫貂?自己好不容易想着伺候一回人,就这么被人嫌弃么? 李从尧默默自她身边走过,半丝眼风不曾企及过她的身躯,容喜则笑眯眯自她身边走过,刻意落后了李从尧几步。 “君大人您有所不知呐。”容喜飞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们王爷送出去的东西,即便烧了扔了毁了,也断然没有收回来再用的道理。” 君青蓝木然,这是什么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就不要了?这是紫貂披风好么?紫貂啊!万金难求,就这么……不要了?还能不能愉快的过日子了?! “那……。”君青蓝走快几步追上容喜:“那我该怎么办?” “这披风已经是您的了。”容喜颔首微笑:“怎么处置,自然是大人您的事情。” 这不是耍无赖么? 容喜一把挑起了门帘,大雪凝结出的寒气携裹在冬日凌冽的风里,顺着骤然洞开的空间毫不留情迎面扑了来。才从温暖如春的卧房出 来立刻便迎上这天差地别的温差,君青蓝使劲打了个哆嗦。 好冷。 “大人请。”容喜挑着门帘站在门外,似全然不曾感受到屋外刺骨的冷,躬身等候着君青蓝出去。 君青蓝瞧一眼手中的披风咬了咬牙,直接摊开来穿上了。管他合不合适,穿着不冷就行! 屋门外,李从尧束手而立,凤眸深如暗夜,却无半分情绪,淡然落于地面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只一扫便荡开了去,俨然半点都不在意。 君青蓝走至他身前,朝地上那人只看了一眼便狠狠吸了口冷气:“桂七?!” 地上那人虽然已经被鲜血和飞溅的雪沫子模糊了面目,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桂七,定国公贴身的长随桂七! 如果没有记错,他可是定国公是心腹,后来被定国公指派给了姜羽凡。名义上就伺候保护姜羽凡,实际上则是为了监视姜羽凡,不许自己与姜羽凡有过多的接触。 他怎么会这个样子出现在这里? 桂七那人冷静胆大,武艺高强。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硬闯端王府?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在哪里发现的这人?” “在清露园的屋顶上。”容含说道:“属下一路追着他到了听涛阁。” 唐影接口说道:“属下曾劝他回头,但他执意不从,定要硬闯听涛阁,属下只得采取些手段。” 君青蓝侧目:“这人是定国公身边的人,你们不知道么?” 唐影皱眉:“任何人,不得擅闯听涛阁!” 就这样,不解释。 君青蓝声音一滞。端王府的暗卫也是真的猛,连皇帝身边第一红人的贴身长随都不给半点的颜面。也幸好桂七命硬,他要是真死在了端王府,只怕今天还真就不好首场了。 怎么天底下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呢? “他来此……该是有急事吧。”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忽然想起方才在屋中听到那语焉不详的一句。 六爷疯了?姜羽凡出事了?! “端王爷?”她悚然一惊,立刻抬眼瞧向李从尧。 “叫他说话。”李从尧侧目瞧了眼身边女子,目光似不经意在她身上的紫貂披风上扫过,语声忽然不可思议的柔和了几分。 唐影身躯一动蹲在桂七身边,从身上的药瓶子里倒出粒丹药胡乱塞在了桂七口中。又抓了把雪揉了进去,让他将药丸送了下去,之后便退在一旁候着了。 君青蓝瞧的稍稍松了口气。 桂七激战了许久又失血过多,再加上天气寒冷,在雪地里冻了这么一下。君青蓝真担心他就这么过去了。幸好李从尧肯出手相救,端王府里有一个刘步仁在,应该不会有留不住的性命。但,桂七这一趟回去定然元气大伤,不修养个把月,怕是下不来床了。 说起来,李从尧是真的狠啊! 违背了他心意的人,他并不急于弄死。反倒是这种棉里抽丝的手段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还说不出他半句不是来。 唐影的药非常有效,功夫不大便瞧见桂七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咳一声从他口中喷出大口的淤血出来,眼睛便缓缓睁开了。 “君大人!”他谁也没去瞧,只死死盯着君青蓝,整个人都仿佛瞬间被点亮了 :“快。” 他试图抬起手指去抓君青蓝,然而虚弱的身体却无法支撑他任何的动作。他的手臂才刚刚离了地面,便颓然的重新落回到地面上去了。 “是姜小爷出事了么?”君青蓝走近他蹲下,清眸不敢离开他的嘴唇。生怕错过了那人虚弱声音里透漏出的重要信息。 “六爷,疯了。国公要……。”桂七深深吸口气:“打死他。” 后面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听了,就这几个字已经足以叫君青蓝震惊。姜羽凡疯了?定国公要打死他? 这是什么情况?! 从应天台分手后尚不及两个时辰,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如今的事情千头万绪已经够让人心烦,定国公府这又来添什么乱? “救……。”桂七大力的咳嗽,血沫子自他唇角争先恐后的涌出,几乎叫他句不成句。 然而君青蓝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救六爷。姜羽凡一定出了大事,要不然桂七不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来向自己这个定国公最讨厌的人求救。 “端王爷。”她果断起身,瞧向李从尧。 “唐影,将本王的马车速速备好。”李从尧淡淡说道:“你亲自挑几个可靠的人,护送君青蓝前往定国公府。” 他缓缓抬头看一眼被大雪给染的成了白茫茫的天空说道:“天黑之前,必须将人给本王全须全尾的送回来,知道么?” “是!”唐影郑重应了一声,转身没入到了风雪之中。 君青蓝长长舒了口气。直觉中李从尧似乎也并不希望自己与姜羽凡过多的接触,但当自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多谢。”她郑重朝着李从尧鞠了个躬,亦回转了身子。毫不犹豫的踏入到了风雪之中。 地面上桂七咳嗽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连呼吸声都似听不到了。 “王爷。”容喜在李从尧身边站了半晌,正前方君青蓝的影子已经瞧不见半分。连方才落在地面上的鞋印子都已经被大雪给覆盖的没了半丝的痕迹。 然而,眼前的主子却丁点没有要回屋去的打算。这可不是好事情。 “王爷,您……怎么不同君大人一起去?”既然这么在意,干什么却总是放手呢? “她……。”李从尧抿了抿唇,低低开口:“与别人不同。她不希望任何人束缚了她的羽翼。” “奴才可是听说,那定国公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君大人此去,是在他手上抢人,您就不怕……。” “本王让她去,自然便该相信她的能力。”李从尧瞧一眼地上的桂七撇了撇嘴:“将这人抬去给刘伯,救回一口气后就扔回到定国公府去吧。” 言罢,他果断转身,回屋去了。 “是。”容喜弓着身子,直到棉门帘子停止了摆动方才直起身躯。他默默瞧一眼地上的桂七叹口气:“你也是个人物,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好端端的,非要拿姜小爷的事情来同王爷抢人。” 他砸了砸嘴,眼底带着几分怜悯:“也难怪王爷要让你长长记性了。” 容喜侧过了头去,盯着廊檐外的雪片子越来越大,几乎聚成了一块块的棉花砣子。于是,他狠狠皱了眉:“这雪眼看着是不会停了。这燕京城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大的雪了,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事端出来呢!” 200 抢手的君青蓝 唐影是个办事牢靠的人,早在才下雪的时候便将李从尧马车的四个轮子拿麻绳给缠了起来,又将马车给仔仔细细检查做了加固,这才赶出来载上了君青蓝。 虽然外面风大雪大,君青蓝的马车却稳当的很,并不曾因为冰雪而打滑侧翻。马车后,容含一马当先带领着唐影挑选出来的六名暗卫紧紧跟着。 浩浩荡荡的队伍才出了端王府所在的巷子口,马车便狠狠颠簸了一下,之后便听到唐影一声高喝:“王府办差,行人闪避!” “怎么了?”君青蓝心中一颤,立刻挑起车帘查看,生怕风大雪大影响了视线,方才颠簸的那般剧烈,千万不要撞了人才好。 “无事。”唐影勒马,并未回身飞快说道:“有人拦路。” 君青蓝眯了眯眼,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怎么一股脑的都凑到端王府来了? 先是桂七硬闯端王府示警,这会子又出来个拦路的?身后这一条巷子只通端王府一家,能在这里拦路,目的性已经相当明显了。 “小人张涛见过端王爷。”马车外,男子高声嚷嚷着说道:“我家主人命小人请君大人过府赏花去,还请端王爷行个方便。” 君青蓝从马车帘子的缝隙中瞧了去,离着不远处的地面上站着个人。周身上下连同眉毛头发都被大雪给染成了素白,然而那人却将胸背挺得笔直,半点没有要躲避风雪的意思。一双眼睛则直勾勾的盯着马车,动也不动。 “让开。”唐影皱了眉:“王府里有紧急事件要处理,莫要拦路。” “小人自然不敢拦路。”张涛似是丝毫不曾感受到唐影的威胁,依旧笑眯眯说道:“只想同王爷讨个口谕,好去请君大人过府。” 唐影抿唇,才要吩咐身后暗卫动手,君青蓝却喊了一声:“慢着。” 唐影回头瞧去,君青蓝已经彻底打开了车窗,将整个头颅都探了出来。唐影在心中叹口气,有些人啊实在的过分,也真是叫人忧伤。 “我就是君青蓝,贵主人是哪一位?” 张涛似吃了一惊,忙不迭抬眼朝着君青蓝打量了去。却也不过匆匆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 “见过君大人,小人的主人便是张丞相。” 国丈府张家?君青蓝微微颦了眉头,张家的人除了个见过一面的张骞她还认识谁?请她过府赏的哪门子花?这话听着就不对头。 “我此刻有要事在身,怕是不方便去面见张大人。”君青蓝轻声说道:“还请你回府后如实禀告,待改日得空,我再登门致歉吧。” “唐影,走。” 言罢,她果断关上车窗,也不去瞧张涛的反应,直接吩咐唐影速速离开。这张涛瞧上去也是个牛皮糖般难缠的主,坚韧的很。但,相信他再难缠,也抵不过唐影精心挑选出来的暗卫。 马车直奔定国公府而去,一路畅通无阻,再没有生出什么波折。因着天气的关系,街道上并无往来的行人,马车的速度竟比往日更快了一些。 也不知是不是什么人提前授意了,端王府的马车才刚刚挺稳,便瞧见定国公府的角门从里面打开了。 门后最先窜出来的是一只体型硕大,长相勇武如雄狮的黑犬。黑犬一身皮毛油亮,虽落了满身的雪花,只微微抖一抖身子,周身的雪花便簌簌坠落,不沾染半点。 黑犬目标明确的很,才自角门里冲出来,便一纵身朝着马车扑了去。唐影皱眉,手指微微一动,便按向了缠在腰间的软剑。黑犬似有感应,眼看着便要冲至马车前忽然止步,无奈雪地湿滑它方才又跑的太快,身子一时刹不住在地面上脱出长长一条印记,还是朝着马车撞了去。 “汪。”黑犬开口,声音浑厚而洪亮。 “肉包?!” 君青蓝眉峰一挑,猛然推开车门,才朝唐影使了个颜色,黑色如电的身子便猛然窜上了车,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缎子般的狗毛沾染了雪片的湿润,腻在了君青蓝的衣襟上,冰冷濡湿。 “肉包下去。”君青蓝挑眉,这可是李从尧的马车!弄脏了,凭那人的小心眼,人命狗命怕是都不能留下。 肉包抬眼,大眼睛里湿漉漉似含着两汪亮晶晶的泪。低低呜咽着,一口咬住君青蓝的衣袖,不由分说便死命朝着马车外面拖。肉包体型硕大,全力拖曳的力道,并非人力能够抗拒。 君青蓝险些叫它给扯了个跟头,却并不怪它,稳住身形,紧跟着它下了车。她同肉包也算是接触了多次,深知这家伙虽然瞧上去勇武的很,实际上就是个怂货。没事的时候比谁都凶,遇见事比谁跑的都快。 难得见它今天急了眼,定然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 肉包才下了车,便拖着君青蓝往角门里面扯。君青蓝朝唐影打个手势,命暗卫在自己身后跟随,给肉包让一条道出来。肉包一狗当先进了角门,君青蓝的另一只胳膊立刻便落入到涂满蔻丹的一双柔荑中。 “八小姐?” 能瞧见姜盈君青蓝并不觉得意外,有肉包的地方必然有姜盈。然而,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姜盈。她一张面孔似沾染了冰雪的白,连面颊上涂着的淡淡胭脂都失去了鲜艳的色泽。一张嘴唇乌的发紫,杏核大眼里往日的灵气半分不见,只余恐惧和绝望。 “你怎么了?”君青蓝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只觉触手一片冰凉。于是狠狠颦了眉头:“你在风口里站了多久?怎的也不知穿的厚一些?” 姜盈只穿了寻常一身袄裙,也不知是走的太急还是怎的,只批了件薄薄的斗篷。君青蓝拿手指按了按,斗篷是夹层的,里面根本没有蓄着棉花。这样的装扮在秋日里尚且过得去,如今这冰天雪地的不是作死么? 也不知她在雪地里站了多久,鹿皮小靴子的鞋头上都已经浸染的成了一片雪白,化在脚边一大滩的雪水。秋香色如意妆花缎的马面裙整个湿了一半。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有心将身上紫貂披风给她披上,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李从尧的横眉冷对来,果断撤了手。 “唐影?去弄个手炉!” 唐影眨眼:“你说……什么?” 君青蓝皱眉:“手炉,快!” 唐影讷讷张嘴:“我?” 他是个暗卫好么?暗卫啊!为 什么弄手炉这种事情要他来做? 君青蓝瞪眼:“不是你去,难道还要我去么?” 唐影识趣的闭嘴,果断转身,算你狠! 君青蓝不再理会唐影,将姜盈的手掌再度握紧了:“这么冷的天,以后可不能就这么出来,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你身边跟着的人呢?” “君哥哥。”哪里想到姜盈根本没有听进她的话,反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可算来了。” 少女的隐忍似乎到了极限,才说了一句话骤然哇一声便哭了出来。憋屈了许久的眼泪似绝地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君青蓝慌了。 她虽是个女子,却过早学会了忍耐,从没有如姜盈这般放肆的痛哭过。瞧见那么些晶莹的泪珠子源源不断的滚落,一下子便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侧首,悄然瞧向容含,那人却只管抬头望天,别看我,我也没法子。她又去看别人,所有暗卫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齐刷刷退在了门口望着向捧着手炉正赶过来的唐影。 君青蓝瞧见唐影终于舒了口气,将暖融融的手炉接过来塞给姜盈。顺势抬手在她眼角擦了擦:“别哭了,你特意在这里等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莫要误了正事。” “你说的对。” 她这一句管用的很,姜盈立刻止住了悲伤。用一只手拿着手炉,另一只手则攥紧了君青蓝:“君哥哥,你快跟我走。” 君青蓝顺着她的力道出了门房,踏上厚实的积雪向定国公府深处走去:“可是姜羽凡出了事?” “正是呢。”姜盈的眉峰颦紧了:“大伯父要将六哥往死里打,连长公主都拦不住。祖母带着我娘和府中几位伯母婶子都来了,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长公主没了法子,便叫我偷偷寻了桂七去找君哥哥。她说,君哥哥到了定然有法子能救下六哥。” 君青蓝听得脚步微顿:“桂七是你找去的?从那时候你就在门房等着我了么?” 桂七一个多时辰前就到了端王府,她一路赶来又耽搁了不少时候。姜盈就穿着这么薄的衣服在风口站了那么久? “回去以后赶紧让你的丫鬟婆子煮些热姜茶喝,再泡个热水澡。实在不行就请郎中抓些风寒药备着吧。” 姜盈的脸忽然红了:“君哥哥,你就莫要挂念我了。眼下六哥才要紧,我……。” 她咬了咬嘴唇,眉目中添了几分羞涩:“我一直在门房等你固然是想第一个见到你,但……实际上我是不敢回去。” 君青蓝挑眉:“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大伯父那时候就像凶神恶煞,吓死人了。我从没有见他那么凶过,那一棍子下去……。” 姜盈狠狠打了个哆嗦:“我实在不敢看,才特意躲了出去。”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听你这意思,姜小爷这一次该是造了大难。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能让定国公动了那么大肝火?” “六哥他……。” 眼看着姜盈一双大眼中陡然便生出了恐惧,连牙齿都打了颤:“六哥他……中邪了!” 201 雪中惊魂 中邪?!发疯?!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头,一路行来,众人对姜羽凡的描述始终逃不开这两个字。她实在无法想象,刚刚分手不到两个时辰的人怎么忽然就发了疯。凭姜羽凡那神奇的脑回路,全天下人都发了疯也轮不到他好么? “回府以后,他做了什么?” “他……。”姜盈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他弄了一具死尸回来,然后……然后……。” 少女刚刚恢复些红晕的面颊陡然间再度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都颤抖起来。眼底的恐惧和颤抖的身躯,无不在叫嚣着它的主人有多么的不愿意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君青蓝伸手揽过姜盈的肩头轻轻拍着:“我已经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要想救你六哥,你必须将当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她的声音本清冷无波,却刻意放缓了语速,听起来竟也带着几分别样的温柔。奇迹般的叫姜盈平静了下来。姜盈身躯一软,顺势靠在君青蓝肩头。拿双臂环过她的腰身,将她给抱住了。 这样的姿势多多少少叫君青蓝有些不适,但顾忌到姜盈此刻的状态,她只得隐忍着没有发作。反倒是她身后的唐影和容含瞧的眉眼倒立,若非君青蓝三令五申,几乎就要提着刀冲上来将两个人给分开了。 “不用怕,想清楚了慢慢告诉我。”君青蓝在姜盈耳边轻轻说着。 “昨夜六哥办差不在府里,吩咐了人带话过来说今日返家。于是,大长公主便下了帖子给姜家各府,说让今日到定国公府来聚一聚。”姜盈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那时候刚刚开始下雪,许是寒气催开了院子里的红梅。大长公主和祖母便吩咐将点心热茶都搬去了红蕊阁的赏梅亭里去了。我们这些个女眷,连带着各位叔伯都在红蕊阁里陪着祖母和长公主赏梅观雪。正热闹着,有人回话说是六哥回来了。等了半晌,却不见他来回话,大伯父就恼了。吩咐了人去压六哥过来给祖母请安,结果……。” 姜盈声音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开口:“结果那小厮去了许久不曾回还,大伯父就气冲冲亲自去了六哥的院子。祖母和大长公主怕出事,就悄悄跟了上去,我也跟着去了。哪里想到,六哥将院门给关了,还将院子里伺候的人都给赶了出来,谁都不许进。大伯父敲了许久,他始终不肯开。于是,大伯父就命人强制打开了院门。只见……只见……。” 姜盈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目中的恐惧:“只见院子里满地的鲜血,六哥手里提着把明晃晃的菜刀,正在疯狂的砍着平放在院中桌案上的……一个女人!” 姜羽凡锁着门在院子里砍人?还是平放在桌案上的女人?君青蓝皱了眉,这怎么可能? “你且等一等。”君青蓝瞧着姜盈,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柔缓:“姜羽凡虽平日里看着不着调,实际上相当的善良。他怎会平白无故的带了个人回到自己院子里去杀?你莫要慌,人在慌 乱的时候难免会说错话。你最早说他弄了一具死尸回府,后来又说他在拿菜刀砍杀放在桌案上的女人。若是我没有猜错,他所砍杀的那个就是他带回府中的死尸是么?” 姜盈点点头。 君青蓝眸色一凝:“女尸?” “恩。”姜盈小心应了一声。 君青蓝心里咯噔了一声,在这么个当口,能叫姜羽凡这么在意还能秘密带回到府中去的女尸还能有谁? 萧婉?!千万不要啊! “你说瞧他不停的砍杀尸体,砍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君青蓝急了,萧婉是能随便乱动的人?那可是配天婚案唯一的证据所在,可千万不能叫姜羽凡这混小子给毁了! “我……我没敢看的太仔细,只瞧见满院子的鲜血。六哥自己也成了个血葫芦一样,当真吓人的紧。” 完了!君青蓝忽然觉得有些脱力,姜羽凡你这是要闹哪样!好歹给大家留一些呐。 “还……还有能看的地方么?” “我不知道。”姜盈摇头:“大伯父破开门以后就命人将六哥拿下。但六哥手里拿着刀子,大家又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上前。最终,大家趁他将两只手都放在女尸肚子里面不停的掏东西的时候,上去将他给按住了。” 姜盈拍拍胸口,似很有些后怕:“我从没有见过六哥像那时候一样厉害,四个家丁都拿他没有办法。直到上去了六个人才将他给按住了,他那时候一只攥着拳头,手里面也不知握着从女尸肚子里掏出来的什么东西,抵死不肯松手。” 姜盈叹口气:“大伯父用了很多的法子,始终不能叫六哥把手松开。大伯父便给彻底的激怒了,也不管六哥院子里有多么不像样子,直接命人将他按倒了,结结实实一顿打。” 姜盈咬了咬唇:“即便如此,六哥就是不肯讨饶。连祖母和大长公主的话也不肯听,既不肯认错,也不肯将手里攥着的东西交出去。大伯父气不过,就亲自抢了刑杖下死力的去打六哥。每一板子下去都能见了红,实在……太吓人了。” 君青蓝皱眉:“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桂七去找你的时候,大伯父刚刚抢了板子。之后我就跑来这里等着你,后面的事情我不知道。”说着话,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再度氤氲出两汪水汽:“大伯父那么凶,六哥……六哥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快走,带我去找姜羽凡。” 君青蓝已经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姜羽凡粗中有细,众人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京城纨绔,但他实际上心里有数的很。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有一本账。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将萧婉的尸体拉回家里,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并不能够同旁人提起,所以,他才会宁死也不向定国公讨饶服软。 君青蓝走的极快,也不管姜盈能不能跟上,只管拖着她往前走。肉包速度 最快,始终跑在最前方引路。二人穿宅过巷进了后院,远远就瞧见姜羽凡的院子前被侍卫给围满了。定国公就坐在门楼下一只朱漆的长条凳上横眉冷对堵着门,俨然不肯放任何人进去。 院子里哭声骂声震天,听起来苍老的很,该是姜羽凡的祖母何老太君。定国公面沉似水不为所动,院子外面,姜家的女眷们和郎中一个个愁眉不展,瑟缩着身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不知所措。 君青蓝眨了眨眼,这该是打完了。听院子里的动静,姜羽凡这一回的罪遭的可不小,也不知能不能挺得过去。定国公到了此刻还不肯消气么?瞧这个架势,不许探望也不许医治,竟是要将姜羽凡往死里逼的节奏? “见过定国公。”君青蓝放开姜盈,走至定国公面前行礼。 “你?!”定国公先是动了重怒,又在风雪里待了许久,整张面孔都成了青紫色,瞧上去有几分恐怖。一眼瞧见君青蓝,眉目都几乎立了起来,比庙里的金刚还要恐怖。 君青蓝却动也不动,仍旧谦和有度的朝他行李:“卑职有要事求见姜百户,还请国公爷行个方便。” “你给我滚!”定国公怒喝道:“若不是你这个阴邪的妖人引逗,吾儿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那些荒唐事来?” “来人。”定国公轰然起身:“将这个妖人给我打出去!” 侍卫们答应一声才要上前,唐影和容含却已经先行动了。两人一左一右立于君青蓝身侧,六名暗卫在他们身后一字排开,手指紧紧按在腰间的软剑搭扣上。 李从尧的暗卫与燕京城那些勋贵世家不同,各个都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过的,早就尝过了刀尖滚血的滋味,又在暗卫营中结果过最严苛的训练。即便不动手,浸入骨髓的杀气也都不容小觑。 定国公的侍卫虽也训练有素,到底在燕京城的温柔乡安乐窝里舒服习惯了,骤然被这么八个人盯着,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竟然不敢上前。 定国公瞧的真切,只觉怒从心头起:“君青蓝你这个妖人,不但蛊惑了吾儿,还祸害端王爷至此。你带着这么多人到我府中,还想着逞凶杀人么?若是容你继续在世上逍遥,还不知要毁了多少良家子弟。我今日即便豁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替天行道,宰了你这个妖人!” 说着话,他自身边侍卫手中抽出剑来,不由分说便朝着君青蓝砍了去。 容含眼眸一眯,挥剑迎上。却听到君青蓝冷冷吩咐了一声退下。 她一步步上前,迎着定国公雪亮的剑锋,一动不动站着。女子清眸如水,沉静没有半分杂质,却凛然无惧。定国公先是被容含挡了路,再被君青蓝直面而来,这一剑虽高高举了起来,却再也落不下去了。 “定国公若是觉得君青蓝该死,只管将这一剑砍下来便是了。”女子清冷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说着:“但请您做好了承担此事后果的准备!” 202 君青蓝是国之栋梁 “我君青蓝,可不是想杀就能杀的。” 女子的声音清冷悦耳,似银铃相击,又似浸透了雪山之巅的泉水,锋芒未露却沁骨冰凉,叫人不能小觑。 定国公仿若受了蛊惑:“杀了又如何?” 他身份尊贵,原本根本没有必要同君青蓝搭话,那一剑砍了也就砍了。但如今却不由自主被她牵着鼻子走,剑在他手中擒着,虽然始终不肯撤去,但到底也不曾落下。 “君青蓝虽然身份卑微,却也是领皇家俸禄为君分忧的臣子。卑职自打进入锦衣卫,自问一向兢兢业业,并不曾有愧于这一身剑袖飞鱼服!” 她声音清脆,字字铿锵。 “君青蓝入职以来,破获凶杀大案三十余起,其中死案六起。数十人因此免于含冤入狱,得以平反昭雪。甚至,使我北夏国土免于战火侵扰。我想这些案子国公爷多多少少也有耳闻,不需要卑职一一赘述。” 定国公沉默了。 君青蓝在这几年是个传奇,她所破获的那些个奇案在燕京城街头巷尾,又有哪一个不是津津乐道?定国公与普通百姓不同,钟鼎世家大族,他深知官场之间的盘根错节,以及诸国间貌似和平下的波涛暗涌。 若说士兵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君青蓝便是以另一种方式来保护着北夏的繁荣和安定。而这种兵不血刃的法子甚至比沙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还要凶险的多。 “我,君青蓝。”君青蓝眸色微沉,一字一句缓缓说道:“就是北夏的国之栋梁!” 我就是国之栋梁! 这话说的简直猖狂至极,偏偏却无人能够反驳。君青蓝就是国之栋梁,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这话从她自己嘴巴里面说出来,怎么听着都叫人不大舒服。 “国公爷觉得,这样的君青蓝,该杀么?能杀么?” 定国公的臂膀彻底软了,手中的剑再也举不动。缓缓垂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滚!”定国公狠狠说道:“离开定国公府,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那可不成。”君青蓝勾唇微笑,素雪中似一朵迎风傲放的红梅般夺目:“卑职来此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不曾做完,怎么能走?既然国公爷放下了手中的剑,便是等于承认了君青蓝方才所说的话,你也认为卑职就是国之栋梁,不是么?” 定国公以前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人,说好听些叫做坚韧勇敢不退缩,说不好听的就是不要脸,牛皮糖一样粘着人半刻都不得放松。然而,他是一个要脸的人,跟君青蓝这么一比,自然就落在了下风。 “请定国公回答。” 定国公紧抿了唇瓣,终究抵不过那人的步步紧逼,只得几不可闻的淡淡说了一个:“恩。” “那么,便请您听好卑职接下来要同您说的话。” 君青蓝脸上的嬉笑骤然间消失,眸色深沉而厚重:“卑职之所以成长为今天的模样,是因为卑职有一位全天下最出色的领导人。正是在他不遗余力的教导和数度出生入死的帮助 之下,才有了卑职今天的成就。若说君青蓝是国之栋梁,他便是北夏当之无愧的宝藏,他就是北镇抚司百户姜羽凡!” 君青蓝的话说的很真诚。 燕京城的京卫大多出自勋贵世家,君老爹虽然托关系将她给弄了进去,但她的身后并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所以,在初入锦衣卫的时候,她曾经非常艰难。若不是姜羽凡一直明里暗里的帮助,绝不会有她今天的成就。 她身上的荣誉,至少有一半是属于姜羽凡的。 “国公爷重文而轻武,在您心目中,姜大人从始至终都是你们国公府的异类和耻辱。您却不知道,这么些年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守护北夏大好河山的那些壮举,丝毫不比您在朝堂上为皇上出谋划策要逊色。定国公府荣宠之至,皇上对您一门颇为厚待,公国爷莫非就真的以为是你们祖宗基业庇佑么?你错了!” 她唇畔勾起一丝清冷的笑,略带了几分讥讽:“那是姜大人,姜小爷,您最瞧不上的儿子用性命拼来的!” 君青蓝所侦办的案子大多棘手的很,经常会与燕京城各种权贵打交道,一不小心就将人给得罪了。每一次都靠着姜羽凡从中翰旋,撒泼打诨的将大事化小,她才能将所有的事情办的清楚漂亮。 姜羽凡做的那些事情表面上瞧着轻松,又有哪一桩不是在拿性命相博?便似昨夜在陵水河边守了一夜震慑暗夜麒麟,那可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你们这些所谓钟鼎世家的老爷们。”君青蓝冷笑着说道:“日日高床暖枕的享受着,天天批判那些看似不求上进与你们志向不同的子孙。可你们都忘记了,你们的锦衣玉食正是他们牺牲了一切换来的!” “定国公。”君青蓝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不妨告诉你,我与姜小爷正领了皇命在办一桩关系到北夏安定的秘密案子。他比你们定国公府里哪一个人都重要。” “可笑的是,他没有死在外面那些明枪暗箭当中,竟死在了你!北夏定国公,他亲生父亲的手上。” “呵呵。”君青蓝淡笑:“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定国公的肩头忽然垮了,眼底中似灌了铅,竟比大雪后灰蒙蒙的天空还要沉重:“你说的……都是真的?” 君青蓝却只抄手站着:“您说呢?” 她缓缓闭了口,浅抿了唇瓣,一步步走过定国公,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姜羽凡的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残留了满地触目惊心的红雪。君青蓝瞧见雪地上的桂七时,以为那已经是人世中最凄惨的一幕。如今瞧着姜羽凡院中的血迹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人间炼狱。 她深深吸口气,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定国公能对亲生儿子下这样重的手?但愿,院子里那些血迹并不仅仅是姜羽凡的,要不然……他还真是凶多吉少。 “郎中呢?还不进去给姜小爷医治?都傻了么?” 女子清冷的声音冰锥一般的寒冷锋利,郎中们似醍醐灌顶,猛然惊醒了过来,却并没有一个人敢动弹,都拿眼睛直勾勾盯着定国公。 “还不去?”君青蓝冷声喝道:“姜小爷是皇上力保之人,若是在你们手里有个闪失,你们谁能赔得起?” 这句话管用的很,郎中们再不犹豫,也顾不得对定国公的惧怕。忙不迭的冲进院子里去了。那一头,终于听到院子里女眷们惊天动地的恸哭,何老太君中气充沛的喝骂声再度响了起来,君青蓝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老太太还有力气骂人,姜羽凡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君青蓝一步步走入院中,远远瞧一眼定国公。那人的肩膀忽然佝偻了,似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似一尊石雕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这时候,在他心里大约正在天人交战吧。自己最瞧不上的儿子居然再也动不得,得多么的不适应呢。 君青蓝不理会他,走向停在院子里蒙着白布的传说中那一具女尸。瞧见她的时候,君青蓝的心开始滴血了。 女尸身上那个……还能叫做白布么? 斑驳的血迹将那原本最洁净的颜色沾染的污浊不堪,隐约能瞧见下面覆盖着的人形。君青蓝心中颤了颤,希望……不要太糟糕。 “君哥哥。”姜盈忽然凑了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臂膀:“很可怕,不要去。” “无妨。”君青蓝微笑着瞧向她:“你忘记我原本就是做这个的了么?” 姜盈面色一白,君青蓝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去瞧瞧你六哥吧,等他醒了若是瞧不见这么些人关心他,会气的半死。” “恩。”姜盈俨然是真的怕了白布下的女尸,再不犹豫进屋去了。 君青蓝稳了稳心神,将血迹斑斑的白布给一把揭开了来。 天! 君青蓝忽然想骂人,杀千刀的姜羽凡,看看你干了些什么事! 白布下那个不出所料就是萧婉,却绝对跟君青蓝哪一次瞧见的萧婉都不一样。她的肚腹被利刃给尽数破开了。从前心到小腹划开了又长又深的大口子。这还不算完,她被人破开肚腹以后,俨然有人在她身体中寻找什么东西。肚子里那点子肠子肚子被搅和的乱七八糟,在模糊的血肉边缘挂着黄黄白白不明的液体。 君青蓝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都似脱了力道。这个是萧婉!冲冠后宫的萧贵妃嫡亲的表妹萧婉! 这不是什么普通的女犯,姜羽凡居然将她的尸体给折腾成这个样子。 他这是在干什么?! 君青蓝忽然后悔救了姜羽凡,现在将郎中都撤走,让定国公再打他一顿还来得及么? 她狠狠叹口气,都是……不省心的玩意啊!如今案子还没有查清,萧婉却成了这么个样子。这可要怎么跟皇上交代? 君青蓝忽然觉得脖子疼,这大约该是她入行以来,办的最凶险的案子了吧! 姜羽凡,要被你害死了! “君哥哥,六哥醒了。” 廊檐下,姜盈喜滋滋脆生生喊了一句。 “醒了?”君青蓝狠狠咬牙,快步朝着屋中走去:“醒的真是太好了!” 203 姜羽凡你个害人精 直到了这个时候,君青蓝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勋贵公子。 姜羽凡的卧房里此刻聚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透着阵阵的脂粉香。外间整整齐齐站着的是各院各府的大小丫鬟们,里间或站或坐的是小姐夫人们。最里头,离着姜羽凡最近,在他床头坐着的是何老太君和贞容大长公主。 这一屋子,便是北夏最繁华的春色盛景。 君青蓝不敢细看,进屋的时候,听见的俱是深深浅浅的呜咽和责备。她低着头走的极快,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是个男子,贸然闯进这么多女子聚集之地已然是越矩,哪里还敢与她们有什么更多交集? 瞧见君青蓝进来,姜家那些未出阁的小姐都借故躲了出去,只有各房的几位掌家夫人坐在何老太君和大长公主的下首,一个个抬眼都瞧着君青蓝。那些人目光灼灼,俨然对君青蓝的兴趣大过了姜羽凡,从头到脚将她瞧的仔细明白。 君青蓝立于屋子正中忽然就走不动了,被这么多女人同时观瞧的滋味实际上并不好受。她觉得,同这些人打交道,还不如与定国公说话来的轻松自在。 “君哥哥。”姜盈娉娉婷婷上前,抬手便去挽她臂膀:“这些都是我们家里的婶娘和嫂嫂,都是极和善的人,你莫要怕。” “姜盈!”人群里忽然有严厉一道女声传了来:“你给我出去!” 姜盈水润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便添了几分柔弱的瑟缩。却并未就此放开君青蓝,只微微吐了吐舌头唤了一声:“娘。” 君青蓝循声望去,说话的是站在大长公主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穿着规规矩矩一身织锦妆花的袄裙,眉目中与姜盈很是相似,却比她稳重的多。这个该就是姜家三房的夫人柳氏,姜盈的母亲。 此刻,柳夫人面目微寒,眼底带着几分薄怒,瞧着姜盈冷声说道:“你的几个姐妹都在外面,你不去盯着她们,在这里做什么?” “姐姐妹妹们都是有分寸的人,哪里需要我盯着?”姜盈笑嘻嘻说道:“倒是君哥哥初来乍到难免人生地不熟,我得多帮帮他才是。” “你!”柳夫人皱了眉:“你这成何体统!” 姜盈终归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君青蓝这个“男人”拉拉扯扯,的确不妥。君青蓝明白柳夫人的心意,垂首瞧着姜盈低声说道:“我在这里同你六哥有重要的话说,你先出去吧。若是没有吩咐,不要让旁人进来。” “好。”姜盈乖乖松了手,眼底带着几分不舍:“你若是需要我,只管叫我就是。我不走远,你一叫我我就听到了。” 君青蓝微笑:“去吧。” 她默默盯着姜盈的背影瞧了一会。小丫头离开的时候步履轻松自在,俨然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苛责而显现出丁点的郁闷介怀。她心中生出羡慕的滋味,每次瞧见姜盈皆是如此,旁人说她娇憨跋扈,目中无人不守规矩,却不知她如此只因她性格太过纯真烂漫,对谁都不设防,也从不藏什么心眼。喜欢的人就往死了对你好,讨厌的人连一句话都懒得同你说。 也只有被长辈保护的极好的人,才能给养成如此这般的性子。姜盈的人生是开心自在,无忧无虑的。曾几何时,自己也如她一般不知天高地厚。然而现在……她再也没有跋扈任性的资格了。 “君大人!” 何老太君骤然开了口,声音里分明带着几分严厉和不满。 君青蓝心中一颤,只顾着羡慕姜盈,不由的多瞧了她一会, 这下好,只怕屋中这些个女人都要误会了。她一个男人盯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瞧的呆了眼,实在好说不好听,也难怪何老太君会生气。 “老夫人。”君青蓝拱手施礼:“今日来的仓促,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老夫人莫要见怪。” 何老太君瞧她收回了落在孙女身上的目光便也缓缓松了口气,朝君青蓝缓缓点了点头便瞧向了大长公主:“六小子既然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便带着几个媳妇们都回去了,你在这里多看顾他一会吧,等会我叫铃兰将我屋里的雪参送一株过来。你需要什么,尽管找我要去。府里面要是没有,就去外面买,不要稀罕银子。” “母亲只管放心。”大长公主含笑说道:“您今日也折腾了许久,早些回去歇着吧。羽凡这里媳妇自会照顾,你只送一株雪参就行了,旁的物件只管自留着用,媳妇那里缺了什么少不得找您讨去。方才媳妇已经命人进宫递了帖子,等明日路好走了,就会太医过府。羽凡这不过是些皮外伤,您不必忧心。” “能有太医过来,那真是感情好。” “可说呢。”大长公主颔首说道:“总归是皇上仁慈,也是托了母亲的福。您常吃的养荣丸不是也该再添些了么?羽凡这不过是借了您的光。若只为了他这么一点子小伤,哪里有资格去劳师动众?” 何老太君脸上终于生出了几分笑容:“总算你还是个办事妥帖周全的,凡事交给你真真的不用再操心了。” 她朝着身侧摊开了手臂,丫鬟们上前小心翼翼扶了她起身。何老太君一走,旁的媳妇子也都同大长公主一一道别离开了。 君青蓝始终半垂着眼眸,静候着姜家的女人们一个个散了,屋中的脂粉香气仍旧馥郁,却已经安静了下来。大长公主半晌没有示下,君青蓝便始终佝偻着身子没有动弹。 她一点不傻,她知道何老太君这会子离开可不是因为累了,她是在给君青蓝和大长公主腾地方,有些事情,并不是她们那些深宅妇人能够参与的。 君青蓝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屋中一架小小的自鸣钟当的响了一声,才听到大长公主叹了口气。 “你这混小子,明明醒着装什么睡?成日里泼猴转世一般,装睡也装不像!” 她这话才落了地,便听到床榻上传来嘻嘻一声笑。下一刻便是姜羽凡的惨叫和抽气:“啊,疼,疼死我了。” “还知道疼?”大长公主冷了脸:“我看还是你爹打的轻,不然能去做那大死?” “母亲。”姜羽凡柔声说道:“您这可冤枉我了,儿子是在替皇上秘密办差呢。您也知道,儿子这身份直属于皇上,有好些事情不能向家里面交代。” “你……真的不是在胡闹?”大长公主有些拿不定主意。 “当然不是。”姜羽凡坚定的说道:“我胆子这么小,若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怎么敢将我爹气成那样?” 大长公主声音停滞了片刻才终于长长输出口气来:“你好好的没有中邪才是最要紧的。你可不知道,方才那样子真真是……吓死人了。” “儿子保证,再不会有下次。”姜羽凡哄小孩一般尖着嗓子说话,终于听到大长公主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是君青蓝?” 君青蓝立刻站直了身躯道一声是。 “这几日羽凡就是跟着你在办差?” “卑职不敢,是卑职跟着姜大人在办差。” 大长公主的目光锐利如刀,一瞬不瞬盯着君青 蓝,君青蓝便也动也不动任由她盯着。皇宫里出身的那些个人,看人各个都毒的很,你越是扭捏事情越多,索性敞开来任由他们看去,还显得坦荡些。 “母亲。”姜羽凡将头颅搁在大长公主腿上,娇声说道:“儿子有很重要的话同他说。他离得那么远,儿子身上没有力气,说话有些费劲呢。” “你去搬吧椅子,过来坐吧。” 大长公主历经两朝,是当今皇上存留在世间唯一的长辈,足见,她是个坚韧且聪明的女人。然而,再坚韧的人也有软肋。对于大长公主来说,姜羽凡这个幼子就是拿捏她七寸的软肋。 于是,他一开口,大长公主立刻就放弃了继续敲打君青蓝的打算。 君青蓝道一声谢,自行搬了窗下一张椅子放在床榻边三尺处规规矩矩坐着,却只敢坐了椅子一点边缘,还要维持正襟危坐的姿态,这样的姿势实际上比站着还要累人些。 大长公主瞧了一会,终于满意的点点头。 “世上对你传闻颇多,今日见着也还算个人物。”大长公主轻声说道:“不枉费我儿废了这么大力气,将你给引来。” “娘,您知道?” 姜羽凡惊着了。 锦衣卫在整个北夏天下无孔不入,专司侦察。姜羽凡知道,虽然他自己也是锦衣卫,但在暗处实际上也同样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萧婉的案子是绝密,查探到如今,更是拥有许多不能叫旁人知晓的秘密。 他有许多话要同君青蓝说,可是无论定国公府还是端王府都不是清净之地。于是,他兵行险着,用这么兴师动众的方法来将君青蓝引到自己身边来。相信,再精明的密探也不会盯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烂屁股去研究吧。 他以为自己的行为已经相当的谨慎,却哪里想到根本没有逃过大长公主的双眼。 大长公主抿唇笑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那点子小心思我会不知道?” “也罢了,你特意将她引来,定然是有重要的话说,我在这里总会妨碍着你们,我这就出去,先料理了院子里那玩意,再回来瞧你。” “那可不行。” 大长公主话音刚落,姜羽凡立刻就急了眼,忘记了身上的伤,挣扎着便要起身。这么一动,牵动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哎呦一声便趴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大长公主皱眉:“这么大人了,做什么事情还是冒冒失失!院子里那破烂玩意不处理了,难不成还留着过年么?” “母亲,您听我说,院子里那个真不能随便处理。”姜羽凡咬了咬唇,眼底带着几分犹豫:“那个……是……案子里……重要的证据。千万丢不得,回头……还得还给人家本家去呢。” “呵。”大长公主不在意说道:“你将人都给折腾成那个样子了,还给人家本家,人家能愿意?还不得给你急了眼?” 姜羽凡摊摊手:“我这不是没法子么?” 大长公主叹口气:“也罢了,我摊上你这么个货也只得认栽。你且说说,那是谁家的人?我回头找个能干嘴严实的皮匠将人给好好缝了,再多花些银子送到她本家去。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完了。” 姜羽凡挠挠头:“全仰仗母亲了。” “别跟我玩这些虚的,赶紧的说是谁家的人?” 姜羽凡将气息一凝,良久方才讷讷说道:“是萧婉。” 大长公主吸了口冷气傻了眼:“你说……谁?” 204 要命的少爷 “萧婉呐。”姜羽凡眨眨眼,声音略大了几分。他说的挺清楚呢,怎么还没听清? 大长公主忽然沉默了,眼眸里添了几分郑重,却一瞬不瞬瞧向君青蓝。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轻声开口:“没错,正是萧婉。” 大长公主唇色白了一白,深深吸口气骤然转身:“金嬷嬷,去院子里瞧瞧,各府的人是不是都走完了。务必保证,一个人都不许留下!” 廊檐下,神色肃穆的金嬷嬷答了一声是才要离开,却被大长公主给叫住了。这位北夏当朝最尊贵的女子站在寒风肆孽的廊檐下一动不动,雪片比方才小了一些,却依旧没有要停止的打算。幕天席地的素白掩盖了方才院子里触目惊心的狼藉,连墙角下的女尸都几乎给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只依稀能瞧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大长公主盯着墙角瞧的出了神,眼底却有淡淡幽冷光芒闪过,似波谲云诡暗夜下的深海。金嬷嬷瞧的惊心,自打公主离开了皇宫,已经许久不曾瞧见她有过这样的神情。 这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金嬷嬷半垂着眼眸站于她身侧,半个字也不敢说。今年的冬天来的晚,才刚刚叫人感受到一丝的气息,怎么忽然就这么冷了? “金嬷嬷。”良久,大长公主缓缓开了口:“去梅园里挑些合眼的花枝出来,剪了给各府送去。告诉她们瑞雪丰年,一团和气。” 金嬷嬷眸色一闪,低低道一声是。 “三房那边……。”大长公主略微沉吟了片刻才再度开了口:“多送几枝过去。另外,告诉柳氏,本宫新得了几匹缎子,正适合姜盈,让盈姐儿过来公主府住几日吧。” 金嬷嬷渐渐去的远了,大长公主却并没有回到屋里去。她临出去时,将屋中门窗尽数都给打开了。君青蓝透过雕花的格窗,正看见廊檐下厚重大红色遍地金的斗篷一动不动戳着,大长公主就站在那里,并不曾挪动过分毫。 君青蓝缓缓叹口气:“姜小爷,您有个好母亲。” 姜羽凡皱了眉:“这大冷的天,怎么就把门窗都给打开了?君青蓝,你快去关上,屋里才拢起来的热气就要给跑光了。” “不能关。”君青蓝眸色微凝:“打开天窗,才能说亮话。” 萧婉可不是普通人! 她的身后是萧贵妃,萧贵妃的身后是皇上。姜羽凡以这样的手段破开了萧婉的尸体,放在任何苦主的身上只怕都不能答应,何况是素来不大好说话的萧贵妃?这事情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面,往小了说是姜羽凡胆大人傻着急破案。往大了说就是藐视贵妃,藐视皇上! 所以,大长公主后悔了。 她后悔让姜盈去请了君青蓝,更后悔让今日在场的女眷们都来探望了姜羽凡。若是早知姜羽凡带回的女尸就萧婉,她只会让这件事情悄悄的消失,万不会弄到如此大张旗鼓的场地。 所以,她叫心腹金嬷嬷盯着所有女眷立刻离开定国公府,又让金嬷嬷给各府都送去盛开的梅花。这哪里是送花那么简单?瑞雪丰年,一团和气,所以今日 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把姜盈接来与她同住,则是为了看住姜盈。大长公主不能确认姜盈对萧婉的事情知道多少,所以她要把姜盈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到风声过去后,再送她回去。她打开屋门,才能显出定国公府的坦荡。 自打刘全忠建立了东厂之后,锦衣卫便似跗骨之蛆无孔不入,越是小心翼翼关闭门户,越是会引起那些密探的兴趣。反倒是将门窗尽开,随便叫人观瞧,会叫人失了窥探的兴趣。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姜羽凡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些弯弯绕,他的父母家族替他挡去了所有的明枪暗箭,他的命是真的好。 “有点冷。”姜羽凡缓了半晌,终还是选择遵从内心说了句实话。 他才挨了打,伤的不轻。为了敷药方便,只穿了薄薄一条中裤。也难怪会觉得冷。 “你莫要动,我替你盖着些。” 他床榻里侧靠墙放着叠好的被子,君青蓝走过去,抖开一条被子替他盖好。 “这个不急。”姜羽凡一把扯住君青蓝手腕:“我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说。” 君青蓝垂首,立刻瞧见自己手腕上添了触目惊心一块血痕,于是狠狠颦了眉。她能够确定自己没有受伤,那么手腕上的血迹还能从哪里来? 姜羽凡的手指仍旧攥着她,大量的鲜血将他的手指变作了可怖的腥红。 君青蓝挑眉:“你验尸的时候莫非直接上了手?” “不用手还能用什么?” “那是尸体!” 君青蓝眸色一凝,那不但是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具死了许久的尸体。 她不敢耽搁,甩开姜羽凡出了门。大长公主仍旧抄着手站在廊檐下,长久以来刻入骨髓的教养,让她即便心事重重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仪态,站的笔直而优雅。 “大长公主。”君青蓝朝她躬身说道:“麻烦您命人送些糯米酒过来,再拿糯米熬了浓浓的粥送来。越快越好。” 大长公主俨然对她的话颇有些疑惑,却并没有询问,只大声吩咐了下人立刻去准备。君青蓝则回转了屋中,把姜羽凡房里的铜盆给取了来。待到下人送了糯米酒来时,尽数将酒倒入到了铜盆里。之后便端到了姜羽凡面前。 “手拿来,泡进去。” “这是做什么?”姜羽凡不明所以,才一迟疑便叫君青蓝扯着他的手一把给按在了铜盆里。 君青蓝拿柔软的丝巾沾着糯米酒,一点点小心翼翼擦洗清理着姜羽凡手指上的血迹。直到他一只手恢复了往日的白皙才住了手。 “另一只手。” 这一次,姜羽凡送上的却是个紧握的拳头。 君青蓝皱眉:“把手张开,这要怎么洗?” 姜羽凡却扯了扯嘴角,眼角眉梢都带了笑,眸光里分明满是骄傲和自豪。君青蓝将他神色瞧在眼中,只觉得这种时候的这个笑容,叫人看着……真的好想打他! “你听话!”语声里,不由添了几分火气。 “好。” 姜羽凡竟也 乖巧的很,将拳头翻了个个,掌心缓缓摊开了。君青蓝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握着拳头,原来在他手心里攥着个被血给模糊的瞧不出形状的玩意。 “这可是我找到的好东西。”姜羽凡挑眉,眼底满是期待。看我多厉害?快来夸奖我! 君青蓝自他掌心里捏起那玩意,只觉触手坚硬,也没仔细瞧是个什么,直接扔进糯米酒中去了。 “你怎么能这样?” 姜羽凡抗议,君青蓝却根本不理会他。将他另一只手也给一把按进了酒中。 “君青蓝,我跟你说。”姜羽凡正色说道:“我方才给你那个可是个重要物证,说不定萧婉案告破的关键就在那里。你可别不当回事。” 君青蓝只管盯着他的手指,头都不抬:“先把你的手洗干净了再说。” 姜羽凡撇嘴:“我怎么发现你今天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好端端的总盯着我的手做什么?我不肯洗手,还不是怕手里的东西被人给发现了么?” “萧婉是一具死尸!” “我又不傻。” “你可知尸体上会产生尸毒?” 姜羽凡张着嘴哑了嗓子。 “萧婉已经死了许久,虽然天气寒冷却也难保她的尸体没有发生腐坏,从而产生尸毒。你没有任何的防护,直接以双手触碰尸体并抛尸,极容易沾染尸毒。若是等到毒发,必死无疑。” “这么厉害!”姜羽凡眨眨眼,俨然给吓着了。 君青蓝瞧着他,暗暗叹口气,真是个要命的少爷! “你也不用怕,尸毒虽然厉害,糯米却是它的克星。我拿糯米酒将你接触过尸体的部位仔细擦洗过,等会子丫鬟们送来了糯米粥你喝上一大碗。应该不会有事。” “还好有你。”姜羽凡长长舒了口气:“不然我这一趟可亏大了。我说你为什么每次验尸都要带个皮手套,从前还以为是你爱干净,原来是为了避免沾染尸毒呐。话说,验尸真不是个好玩的差事。” 君青蓝斜了他一眼,仔细检查了他的双手上再也没了半分的污垢,才松了口气。 “除了手,可还有旁的地方接触过尸体?” “没有。”姜羽凡果断摇头:“我保证。” “你也真是胡闹。”君青蓝沉了脸:“原本验尸之事就不是你擅长的事情,你好端端的怎么就突发奇想剖了萧婉的尸身?还有你那手法……。” 那哪里是在验尸?分明就是在砍猪肉。只怕猪肉摊子上的肉都比他切的齐整。 “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帮你?”姜羽凡说道:“你从前不是常说尸体是最诚实的证人么?从前你也总破开尸体的肚腹,往往能从其中找到重要证据。我就想着,说不定萧婉的尸体中也藏着证据。” “你还别说。”姜羽凡的眼眸忽然亮了:“还真叫我找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 君青蓝心中一颤,忽然扭头瞧向方才叫她随手丢在糯米酒中的东西。 “那是……。”君青蓝声音微涩:“从萧婉肚腹中找到的?” 205 宫中之物 “当然。”姜羽凡点头,满目骄傲:“这是我在萧婉的胃中发现的。她那身体里面到处都黏糊糊的叫人恶心,唯有这个物件保存的还算完整。我就想着,这玩意定然重要的很,便把它给取出来了。” 姜羽凡还在絮絮叨叨诉说自己的丰功伟绩,君青蓝的注意力却已经被那一盆脏污的糯米酒给吸引去了。她果断离开姜羽凡,将丢进盆里的硬物捞出来,就着酒水仔仔细细清洗着。 随着那物件渐渐的清晰,她的眸色也越来越凝重。掌心里是金灿灿一枚戒指,上面镶了指肚大一颗珍珠。珍珠被胃液侵蚀,已经失去了原本玉润的色泽,但,黄金却是不可消融的。 无论从哪里来看,这枚戒指都价值连城。 “你……。”君青蓝缓缓抬了眼,眸色中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复杂:“你可是知道这戒指的来历?” “那是自然。”姜羽凡眼底都带了光:“这戒指来自宫中。”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何以见得?” “在咱们北夏,金器乃是贵族专用之物。这只戒指做工精巧,锻造复杂,一瞧就不是凡品。更何况戒指上还镶了那么大一颗珍珠?北夏远海,从不曾盛产珍珠。但凡莲子米般的一颗都价值不菲,这样大的珍珠只能是宫中的贡品。若是民间谁敢私藏,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而且……。” 姜羽凡眨眨眼,神色中颇有几分神秘:“我还知道个许多人不知道的秘密。在后宫里,首饰锻造技艺最高超的人是司珍房的常司珍,但凡她经手的首饰各个巧夺天工。后宫与民间不同,不许任何人在锻造出的物件上留下自己的私章,只许烙大内制造的火印。但,常司珍有个习惯,会在她制造的首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留下小小一片柳叶标记。你仔细瞧那枚戒指,珍珠背面的凹槽上便有极小一片柳叶。” 君青蓝依言,将戒指掉转了方向观瞧。果然在姜羽凡所言的位置瞧见极不起眼的一片柳叶。这枚戒指整个的设计便似一朵盛开的莲花,层层叠叠精雕细琢的花瓣是戒指的空托,托着正中心那一颗珍珠。珍珠半埋进花托里,只露出半张脸,便似莲蓬一般。而那小小一片柳叶尚不及粒芝麻大,就藏在花蒂下。这样的位置,若不是有心,任谁也发现不了其中藏着的秘密。 这样一枚戒指,连君青蓝都不得不叹服设计制作的巧妙。怎么会……藏在了萧婉的胃里? “这戒指上大内制造的火印可以被萧婉的胃液腐蚀,但那柳叶怎么都不会消失。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个,我不但知道了这戒指来自后宫,而且知道它出自常司珍的手。” 姜羽凡抿了抿唇:“这玩意能在萧婉的肚子里面找到,一定藏着什么故事,说不定就与她的死因有关。你只管拿着戒指去问常司珍,指定能找到真凶。” 君青蓝没有说话,眼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样的神色,叫姜羽凡瞧的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心悸。 “你怎么了?” “无妨。”君青蓝闭了闭眼:“如今知道这事情的还有谁?” “除了 我只有你。”姜羽凡扯唇笑道:“我可不傻,萧婉的案子本就是秘案,这玩意又与宫里面扯上了关系,我哪里还敢叫旁的人知道了?你不是说过,在所有的案情没有明朗之前,任何的证据都不可以对外公开么?所以我发现了这个之后,就紧紧攥在了手里,谁要也不给。” 他咬了咬牙:“我爹下死力的打我,我也没有交给他。” 姜羽凡狠狠吸了口冷气:“说起来,他下手可真狠。我险些就见不到你了,你说我够不够意思?算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君青蓝瞟了他一眼,很想呵呵了事。然而瞧那人疼的龇牙咧嘴还要挤眉弄眼冲她欢笑的样子,便怎么也无法说出奚落的话来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 “这原本就是要给你的。”姜羽凡正色道:“我从前经常见你给人开膛破肚寻找证据,但这一次许久不见动静。我思量着,你是不是因为萧贵妃压着有所顾忌,才一直没有剖尸。所以我决定帮你。” 他挣了挣身子,尽力让自己上半身扬了起来:“你背后没有人撑着怕萧贵妃,我不怕。我身后有整个定国公府,再不济还有我娘。即便皇上真的怪罪,也顶多说我纨绔不懂教化,只知一味胡闹。反正我姜羽凡被人这么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妨事。我运气也算好,真就叫我找到了这戒指。当时我就想着给你送去,谁知道就惊动了我爹。” 他呲牙笑道:“你以为是我娘让姜盈去寻得你么?那是我给我娘的授意,你到底没有叫我失望呢。怎么样?我爹那老顽固被你气的够呛吧?我在屋里都听着呢,解气的很。” 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定国公是老顽固?这话若是被定国公听见,只怕还得按到了他再打一顿。 “这戒指……。”君青蓝心中一涩,似有千言万语涌过,心中却分明半个字也说不出。唯有半垂了眼眸,遮住眼中情绪:“这戒指,我要拿走。” “可以,这原本就是给你的。”姜羽凡略一迟疑:“但你要老老实实回我一句话。” “你说。” “这戒指可是大有用处?” 君青蓝瞧着他,郑重点头:“这是重要的物证!” “那感情好。”姜羽凡笑道:“不枉费我挨了这么一顿打。你还不承认我是英雄?” 君青蓝点头:“你的确是个英雄。” 姜羽凡突发奇想的剖开了萧婉的尸体,却真的有所收获。君青蓝不知要感叹他运气太好,还是这人太傻。为了助她早日结案,竟然能做到这样的田地。 “你的伤得尽快好起来,该吃药吃药,该涂药涂药,片刻都不得马虎。”君青蓝朝他认真说着。 “可不是得尽快好起来么?马上就是春年了,燕京城有的热闹瞧呢。小爷我要是一直倦在床上,分分钟就得死了去。” 君青蓝侧目,满嘴毫无顾忌的胡说八道果真是姜羽凡的风格。也只有他才会这么荤素不济,身体底子也好,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同她说这么多话。若是换做了旁人,怕早就疼 的死去活来的叫人伺候着了。 “有没有热闹我不知道,我只怕你错过了配天婚案最后的结论。” “那有什……你说什么?”姜羽凡忽然直了眼睛:“你说……配天婚案最后的结论?莫非……莫非你已经将这案子给解开了?” 君青蓝略一沉吟,郑重点头:“差不多。” 姜羽凡张着嘴,忽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明日我会请端王爷替我将请求审案的折子递给皇上。等皇上批复之后,这案子就可以了结了。我估摸着,这事不会过了春年。怎么也得在年下将事情做个了结。” “这……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才不能让我爹打我这么重呢。来人来人,桂七呢,快将我的药拿来。小爷我要吃药!” 姜羽凡一阵子的鬼哭狼嚎,惊动了外面的大长公主。整个院子瞬间再度闹得人仰马翻。 君青蓝摇了摇头,姜羽凡这人不知如何评价。大约就是精力过剩,只要他有一口气在,总能弄的惊天动地。不过瞧他这么精神,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缓缓退在了人群后,同大长公主说了告辞,便转身出去了。身后传来姜羽凡一声吼:“审案之前你一定要通知小爷,小爷就算叫人抬也要抬着去听审。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姜羽凡语声凄厉,君青蓝却听得不觉莞尔。这人……还真是没有挫折能够摧垮,心性永远都乐观坚韧的叫人羡慕。 她一步步走在雪地里,一脚落下去几乎没了脚面。这常雪真是又大又急,才多大会的功夫已经下的这么厚了么?索性,雪已经停了。君青蓝紧一紧紫貂的披风,放缓了步子在雪地中行走。 天地间素白一片,一场雪遮掩了天上地下所有的污垢,只余纯白美好在人间。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行走其上咯吱吱的响。她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打小她就爱在雪地里疯玩。然而,这么些年却早就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心性。 难得她如今忽然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只觉一身轻松。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忽然就觉得心情愉悦,唇角不可遏制的微翘,不觉生出了玩心。特意捡着没有人踩过的地方落足,每一脚都要完整印下整个脚印才好。 “你兴致倒是好。” 男人低悦却淡漠的声音陡然自身侧响起,君青蓝吓了一跳。这个声音是……抬眼望去。 李从尧,果然! 身侧一丈处有颗三人高的松树,松树下站着两人。正是李从尧和定国公。君青蓝眯了眯眼,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 “走吧。”男人朝他伸出手去,唇瓣轻启,只说了两个字。 君青蓝有些恍惚,这个意思莫非……他是来接自己回府?怎么可能! 她许久没有反应俨然惹的那人不快:“你走后,风大雪急,车马难行。” 君青蓝眨眨眼,所以呢? 但见男人眸色陡然一深,唇线却柔和了几分。 “我来接你。”他说。 206 雪中行,雪中情 李从尧是淡漠的。 虽然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容颜,但略显苍白的面色,却叫他瞧起来总如高岭之花般高高在上难以亲近。那样的人,似从不曾被十方软丈红尘中的污浊之气沾染,清浊孤傲;似也不能融与这红尘俗世,顷刻间便会飞入云霄,消失于天地之间。 然而,此刻他简简单单四个字,容颜未变,君青蓝却忽然觉得,他的周身多了几分生气。原来,他也是这天地间有血有肉的人! “不走?”李从尧浅浅颦了眉,神色中似乎添了几分难以抒怀的郁结。 “走。”君青蓝不明白,瞧见他颦眉那一刻,心底里为何就莫名奇妙痛了一下。似乎非常不忍。 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痛? “恩。”李从尧的唇角不可遏制的翘起,飞快侧过了头去,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谁都不曾瞧见。 他朝定国公点点头却并未抬脚,直到君青蓝走到近前才开始迈步。 “君青蓝。”定国公却毫无征兆开了口。 这一声,将二人脚步齐齐止了。两人均侧首瞧向了定国公。 君青蓝瞧的眯了眯眼,定国公一张面孔泛着些微的青紫。她当然知道定国公身体健康,无病无灾。这样的面色只有一种解释,他始终在雪地里站着。 他始终在雪地里站着!没有离开,守在姜羽凡的院子外面,与院中的贞容大长公主遥遥相对。两人在不同的方位,共同守护者姜羽凡的秘密。在这二人的监视之下,任何无关的人都不要想越雷池一步。 定国公不喜欢姜羽凡?骗鬼呢! “国公有何吩咐?”君青蓝不由对那人肃然起敬。 “那逆子如何了?” 定国公大约是个内敛的人,他不习惯将自己的情绪外露。虽然心中对姜羽凡是在意的,却仍旧要做出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似乎生怕叫人窥探出了他的心思。 君青蓝莞尔,天下的父亲似乎都差不多。她的父亲南阳节度使秦素也如定国公一般,每次同她说话都沉着一张脸,却总被自己气的跳脚,继而妥协。这样的父亲,叫她怀念。 “姜小爷身体底子好的很,并无大碍。休养些日子也就行了。” 定国公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君青蓝等了半晌,他却只挥了挥手叫她离开。 李从尧早就等的不耐,一把扯了君青蓝的手腕:“你不要急着走,看着我的脚印。踏进去,以免湿了鞋袜。” “好。”君青蓝潜意识中似乎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妥,尤其是当着定国公的面。然而,瞧见那人如画容颜,脑子中便似受了蛊惑忽然就迷糊了,只知附和。 李从尧迅速回过了头去,牵着她一步步走在了雪中。他的速度极慢,每一步落下时都似经过了深思熟虑,抬脚后便会落下个极深的清晰脚印。君青蓝的脚原本就比李从尧小了许多,踏在他的足印中时,果真是再沾染不到半分冰雪。 这样走了许久,君青蓝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李从尧似乎忽然间变了。他从前哪里是个会在意旁人的人?她今日出门的急,只穿了双寻常的短靴。一脚踩在雪里,连小腿都给埋了,鞋袜立刻能湿 了半截。这么一来,则完全不必再有任何的顾虑。李从尧用这样看似笨拙的法子,替她开辟出了一条便捷的道路出来。 他的指尖一如既往的沁凉,君青蓝却觉出几分难以言表的温暖。 “谢谢。”她微勾了唇角,连声音都放柔了,轻声说着。 李从尧的身躯顿了顿,良久方才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君青蓝正有些悻然,以为自己想多了,却冷不丁瞧见那人而后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便似叫人拿上好的胭脂给晕染开了般,粉嫩可爱。 她浅抿了唇瓣,笑容却自唇畔绽放出一抹流光溢彩,一下子浮进了眼里。似整个人都温暖了。 二人如此这般走出定国公府,李从尧忽然止步,转身静静瞧着她:“今日雪下的太大,怕是马车不好行进。” “这里离着端王府不远,不如走回去吧。” 李从尧点头:“只得如此。” 容喜正在马车旁候着,冷的缩手缩脚。瞧见李从尧出来,才要迎上去伺候他上车,听见李从尧答应了君青蓝要走回去,立刻悄无声息退了回去,唇角却忽然勾起,眼底笑容中带着几分诡异。君青蓝却只顾盯着李从尧的脚印,并不曾瞧见。 容喜悄声吩咐车夫赶上马车在二人身后远远跟着,并不敢超越到两人前面去。 “咦?” 君青蓝才走了几步,忽然颦了颦眉,疑惑中开了口:“巷子里的雪怎么……好像有人清扫过?” 可不是有人清扫过么? 定国公府中的积雪能达到小腿肚,然而巷子中的雪却只有薄薄一层,连鞋面都不曾沾染。这若不是被人清扫过,难不成还是老天爷特意为之? 李从尧神色如常:“或许是。雪大误事,官府着人清扫,不足为奇。” “是么?”君青蓝眸色微闪,表示不能相信。 她来燕京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一年瞧见过官府命人扫雪? 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还是该感谢他。”君青蓝微笑着说道:“雪大路滑,的确会凭添出很多祸事出来,这么一来可真真算得上大功一件呐。” 李从尧的神色如常,仍旧只淡淡一个恩。 对于造福百姓的功臣的疑惑,在君青蓝到达端王府的时候便彻底的解开了。因为,被清理干净的道路,刚刚好便是从定国公府开始到端王府结束。有这么巧的事? 君青蓝瞧一眼李从尧,这人莫不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同她走回来?要不然那么巧提起雪大难以行车?又那么巧有人清扫了一路上的积雪? 他分明早就打算好了一切,却非引逗着自己主动将走回来的话说出口。 这人! “今日你受了寒气。”李从尧垂首瞧向君青蓝,完全无视她探究狐疑的目光,面不改色正气凛然:“直接回清露园去吧。我早就吩咐了人替你准备好了热水,又叫思棋备了些药材加在水里。你好好泡一泡,以免过了病气。” “多谢端王爷。”君青蓝抱拳行礼:“卑职还有一事相求,还请端王爷务必要答应。” 李从尧眯了眯眼:“将你对本王称呼中那个端 字去掉,本王就答应你。” “……恩?” 君青蓝愣了愣,在心中细想了想。去掉称呼中的端?端王爷……王爷。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称呼前加上他的封号,完全是为了区分他与京城中其他的王爷。大家似乎也都如此称呼。 但,既然他开了口,那便是命令。作为门客,那里敢不遵从? “卑职遵命,还请王爷务必要答应才是。” 李从尧的唇角又勾了勾:“你说吧。” “请王爷立刻向皇上上书,要求正式审理配天婚案。” 这话从君青蓝口中说出来,李从尧一点都不觉的奇怪。他点点头:“好。” 君青蓝大喜过望,再道个谢便回清露园去了。李从尧却半晌都没有动弹,苍茫天地间,他紧紧抿着唇,盯着那人远去道路上留下的浅浅脚印,半个字也不肯说。 “奴才恭喜王爷得偿所愿。”容喜笑眯眯凑上来,满面的喜气。 李从尧淡淡瞧他一眼:“何喜之有?” “君大人肯听话改了王爷的称呼,自此后就是咱们王府里的自己人了。” 君青蓝将一个称呼想的太简单。她从不曾注意到,端王府中所有人在称呼李从尧时素来都只有王爷两个字。一个端字,便是外人与自己人最本质的区别。 “恩。”李从尧的眉目中并没有多少喜悦,眉目清淡的应着。 “但是奴才不大明白。”容喜忽然转了话锋:“王爷怎么就能容许君大人真的去架前御审?奴才相信凭君大人的本事,定然已经将这案子查探的清楚明白。万一,她将事情说开了,岂不是……岂不是……。” “没有万一。”李从尧淡淡说道:“这事原本就该有个了解,已经……拖得太久了。” 他缓缓吸口气略抬了头颅,狭长凤眸瞧着雪后高远的天空。眸色却是虚的,也不知到底在瞧着什么。 “总该给她们一些交代。这也算是本王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毕竟……。”他浅抿了唇瓣,似乎很不远提及后面的话题:“毕竟,她们在名义上都是本王的王妃。” “但是……。” “此事不必再提。”容喜才开了口便叫李从尧给打断了:“无论她要做什么,本王都会支持。” “是。”容喜眸色闪了闪,到底还是不能甘心:“王爷再怎么样也该跟君大人探探口风才是。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跟着她上了公堂,万一她说出什么不妥的话出来,咱们岂不是会很被动?” “……不必。”李从尧沉吟了片刻:“本王相信,她不会叫本王失望。” 从那一日后,君青蓝再没有见到李从尧。每次前往听涛阁求见,想要探一探口风,都被容喜给拦了下来,得到的回应是王爷身子不适,需要休养。 君青蓝虽然焦急,却也只能等着。 时间飞逝,眨眼到了腊月二十九,再过一日便是守岁日。皇上下旨百官沐休,北夏停朝。 君青蓝正思量着,案子终究还是拖到了年后,却忽然得到了李从尧从宫中带来的一道密旨。 今日午时入宫,配天婚案……正式开审! 208 她不是本王的奴才 腊月二十九的燕京城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 眼看着便到了春年,人人都在为了迎接未来的一年而忙碌。喜悦的忙碌。 马车中的碳炉烧的有些热,君青蓝将车窗微微打开了个缝隙,任由外面的冷风灌进来,顿时觉得舒爽。前些日子的积雪早就在之后接连的火热艳阳照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清爽和干净。 车马的喧嚣混杂在舒爽的空气里自马车缝隙中传了来。君青蓝侧目朝外瞧了去,整个大兴市人头攒动,几乎将整条宽阔的街道都围的水泄不通。 “真热闹。” 到了这个时候,君青蓝才明白为什么李从尧提前一个时辰便要她出门。只因,今天的路况实在有些糟糕。王府硕大的马车夹在购置年货的人群里,几乎寸步难行。 “羡慕么?”男人狭长的凤眸朝着车窗外随意一瞥:“等从宫里出来以后,本王同你一起来逛逛。” “……恩?”君青蓝愣了一愣。配天婚案可不是那么容易了结的案子!只怕到时候……不见了血是收不了场的,她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 “明日,本王与你一同守岁。”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狭长凤眸里似有什么在一点点破碎:“本王与你,一同守岁!” 君青蓝心中一颤。李从尧从不是个嗦的人,这一次却将同样的话说了两次。这是一种承诺,他以一种最不经意的方式在告诉君青蓝。他就是她的后盾,在他的面前,没有人能够伤害她! “好。”君青蓝唇角微勾,发现除了这个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 人与人在一起,有些时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一个字便足够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容喜。”身侧女子的反应俨然叫李从尧很是满意,他的唇角急不可见的勾了一勾,轻声吩咐道:“你们赶着马车从另一条路绕过去,在大兴市口等着我们。” “我们?”君青蓝愕然:“要去哪?” “我们下车,走过去。顺便瞧一瞧可有你喜欢的东西。” 君青蓝眨眨眼:“皇上不是要求午时进宫么?” 李从尧撇撇嘴:“人多拥堵,叫他们等着。” 简单,粗暴。果真是李从尧的风格。 君青蓝知道,李从尧的命令素来容不得人违抗,唯有乖乖下车,与他一同混迹在了集市中的人群里。春年的气氛早已经渗透了街头巷尾,君青蓝原本沉重的内心在大兴市的欢乐中顷刻间消失的荡然无存。 眼看着她阴郁的眸色一点点变作明快,李从尧唇角的笑容便加深了几分。这一路,两人谁都不曾说话,却仿若经历了千山万水。一条集市,便似体会了百味人生。 大兴市的尽头,容喜早站在马车前候着。待二人重新登了车,便风驰电掣般朝着皇城去了。 “记住你此刻的心情。”静默中,李从尧忽然开了口:“春年就要到了,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影响了你的心情。” 君青蓝眸色一闪。李从尧早瞧出了她内心的沉重,特意绕道大 兴市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瞧一瞧人世中的热闹繁华,好让她彻底放松。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会做出错误的判断,她是一个仵作,更是在配天婚案中枉死那几位女子唯一的希望,她必须清醒而冷静,才能为她们讨回公道。 “王爷。”君青蓝瞧着李从尧:“如果可以……请您立刻称病回府去吧。”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眸光闪烁,俨然满腹心事。 “你在担心本王?”李从尧瞧着她,声音虽一如既往的淡漠却分明添了几分愉悦:“连你都不怕的事情,本王又有何所惧?”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渐渐拧眉:“卑职办案,不会徇私。” “我亦不希望你徇私。” 二人的对话到此结束,直到进了御书房,都不再有人再说过半个字。直到瞧见御书房里的皇上和萧贵妃,君青蓝才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李从尧就算想走也是不可能的了。 “君青蓝,你说已经将萧婉的案子查清楚了,是真的么?” 第一个开口的是萧贵妃。大约是因为马上就要过年,萧贵妃今日穿的极其隆重。身上桃粉色百蝶穿花妆花缎的衣裳俨然是新做的,滚着细细的金边,熠熠生辉。她就坐在北夏帝的身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龙案后。只能瞧见搁在龙案上涂着鲜红蔻丹的两只手指紧紧攥着,足见她此刻的兴奋和紧张。 君青蓝瞧一眼北夏帝。按理,一个贵妃抢在皇上面前开口怎么都不合规矩。然而,北夏帝却连半个字都不曾说,俨然对这样的局面早习以为常。君青蓝心中一颤,皇上对萧贵妃的宠爱简直无法估量。今日这案子只怕……无法善了了! “卑职的确已经查探清楚,这案子可以了结了。” “你快说是谁?是谁要害本宫,害萧家!”萧贵妃的声音陡然变的尖利,小指上的赤金护甲在桌案上抓出刺耳的声响,叫人听得毛骨悚然。 “卑职以为并没有人陷害贵妃娘娘,此事也从不曾针对萧家。” 萧贵妃狠狠颦了眉:“你查清楚了么?” “皇上。”君青蓝朝北夏帝行礼:“此案的关键人物尚不齐全,还请您下旨召皇后娘娘前来听审。” “叫她来做什么?”萧贵妃皱了眉:“她又不会审案!” “还请宣召皇后娘娘前来。”君青蓝并不解释,只弓着身子重复这一句话。 “刘全忠,去请皇后过来吧。”北夏帝瞧一眼远远坐与下首病恹恹的李从尧,缓缓开了口。 刘全忠才出了门,便听到皇后娘娘驾到的呼声。 萧贵妃冷笑:“皇后来的好快,莫不是日日都在御书房外面监视着么?” “臣妾见过皇上。”张皇后不急不怒,盈盈向北夏帝行了礼:“臣妾瞧着近日天气反复,便命小厨房煮了些固体培根的药膳出来。尝着今日的山药粥不错便想着来给皇上送些,可巧正赶上刘公公去传召,臣妾便进来了。” 她这一番话滴水不漏,萧贵妃品了半晌也挑不出她话语中的错处来,冷冷哼了一声别开了眼。北夏帝却起了身,亲自扶了 皇后起来。 “你身子重了,以后送饭送水的粗活吩咐个宫人过来便是,不需亲自劳动。” 张皇后微笑:“多走走不妨事。” “皇后快坐吧。”北夏帝引着张皇后坐下,这才回到龙案之后。 君青蓝眯了眯眼。北夏帝对张皇后素来漠不关心,今日却这般的亲近。母凭子贵一说,真真的半分不假。萧贵妃再得宠,在子嗣的事情上终究还是吃了大亏。 “君青蓝,你要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可以开始了吧?”北夏帝瞧一眼君青蓝,声音中带着几分难掩的冷凝。 “可以了。” 君青蓝缓缓直起了身,目光在在场所有人面庞上一一扫过。北夏帝,萧贵妃,张皇后,李从尧。这些人一个个非富即贵,今日之后,却也不知风云要如何变幻。 “外界对于萧婉小姐的死因猜测定性为应天教的配天婚。卑职查探过萧婉以及与她同时出现的男尸,二人尸体中均有中毒后的反应,卑职也已经查清他们尸身中含有鸩毒毒素。他二人尸体表面亦无任何打斗的痕迹,瞧上去该是在自愿的情况下自行服下毒药,以致毒发。” “呵。”张皇后淡笑:“这么听起来,配天婚一说基本可以坐实了。” “胡扯。”萧贵妃怒喝道:“我这族妹谨慎守礼,才不会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在整个北夏的历史上,敢对皇后出言不逊的后妃,也只有萧贵妃一个。张皇后浅抿着唇瓣,眼眸似笑非笑瞧向北夏帝,那人却只管面无表情的正襟危坐,似乎根本不曾瞧见萧贵妃的无力。张皇后便缓缓别开了眼,眼底中飞快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失望。 “君青蓝,你怎么查的案子?”萧贵妃尖利的护甲闪着刺眼的光,直直指向了君青蓝的鼻尖:“枉本宫如此信任你,让你来负责这案子,这就是你给本宫的答案?” “娘娘请稍安勿躁,臣的话并未说完。”君青蓝不卑不亢,缓缓说道:“娘娘若想要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听的清楚明白,也请尽量不要打断臣。以免臣在慌乱下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以致影响了整个案情的发展。” “你!”萧贵妃怒目圆睁,想想那人还有利用价值,便生生吞下了这口气。 张皇后以手帕掩唇而笑:“君大人真真的好气节,果真是端王调教出的好奴才。” 奴才两个字分明暗含讥讽,君青蓝却仿若并未听出来,只莞尔笑道:“多谢娘娘夸奖。” “她不是本王的奴才。”轩窗下的李从尧貌似不经意的开了口:“她是对本王相当重要的人。所以……。” 男人将眉峰一挑,清淡眸子里忽然生出些许幽寒。叫人瞧着,竟比那日的大雪还叫人觉得寒冷。 “所以,若是皇上和娘娘愿意给端王府留些颜面,请不要折辱君青蓝。”他说。 众人侧目,这算什么?亲口承认了君青蓝就是端王府的男宠么?在御书房这样的地方说起这个,是不是有点太…… “咳。”皇上掩唇低咳:“莫要再横生枝节了。君青蓝,将你结论,速速说来!” 208 后宫有点乱 “是。”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臣方才说过,萧婉小姐的死法瞧上去的确是配天婚,但臣亦发现了许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在卑职提起这些疑点时,有一件事情要先同贵妃娘娘确认一下,请问萧婉小姐往日为人如何?平时有什么喜好,都与什么人交好?” “说起我这表妹。”萧贵妃狠狠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人。虽然性情温柔,长的也不错,可惜却有个不争气的爹。入仕多年,始终还是个不入流的升斗芝麻小官。燕京这些人各个眼高于顶,不是个东西。本宫知道,他们表面上对我那舅舅客客气气,实际上不过是瞧着本宫的面子罢了,内心里根本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君青蓝暗暗点头,都说萧贵妃嚣张跋扈却不曾想到,她对自己家族的现状竟了解的这般透彻。这人能从小小一个掌灯宫女,以年长皇上许多岁的中人之姿成为冲冠后宫的贵妃,的确是个聪明人。 “也正因为如此。”萧贵妃说道:“萧婉始终被那些所谓的勋贵排挤,并没有什么朋友。她往日并不怎么出门,除了奉召入宫来陪伴本宫,就终日在府里做些女红。” “那么,以贵妃娘娘岁萧婉的了解。她若是选择夫婿会选择什么样的人?” “她是皇上御赐的端王妃,她的神仙伴侣自然是端王,你这问题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这是臣自然是知道的,臣说的是一种假设的状态。没有赐婚这事,娘娘以为萧婉会选择什么样的人为夫婿?这问题非常重要,还请娘娘莫要儿戏。” 萧贵妃颦了颦眉,明显有些微的不痛快。眼珠子转了转却还是开了口:“本宫的表妹可是尊贵的很,她的夫婿自然得是相貌出众,才高八斗富甲一方的人中龙凤。” “多谢娘娘。”君青蓝吸了口气:“臣发现的第一个疑点,便与此事有关。与萧婉死在一处的男子容颜俊美,身材高大,衣着华丽价值不菲,瞧上去似乎的确能够与她匹配。但是,经过臣四下查探得知,那人不过是京城外一个不入流的乞丐。卑微的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敢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入了萧婉小姐的眼。并甘愿放弃端王这样各方面都卓越的夫婿,而选择与他自杀殉情?” 萧贵妃侧目:“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莫说是乞丐,即便是普通的贩夫走卒又哪里能与本宫的表妹匹配?” “凡事都说不准。”张皇后冷不丁开了口:“各花入各眼,谁瞧着谁喜欢这种事情旁人可理解不了。说不定那人就恰好中了萧婉的意呢?不是说他长的俊美么?而普天下又有谁不知端王身子不好。” 君青蓝飞快瞧一眼李从尧。张皇后这话轻飘飘的可毒的很,不但讥讽了萧婉行为不检点,还顺带踩了李从尧一脚。说他行将就木,连个乞丐都比不过。 然而,那人只优雅端坐于轩窗下连眉峰都不曾动弹过一下,分明对张皇后的说辞半点都不在意。 “呵。”萧贵妃冷笑:“皇后怎知那乞 丐比端王强?莫非你瞧见过?” “都闭嘴。”皇上冷哼:“朕才说过,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君青蓝。你们是不记得?若是再没有记性就都出去。” 他这一声管用的很,两个女人都闭了口。萧贵妃绷着面颊,满目都是愤怒。张皇后则略垂了粉颈,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优雅端方。 君青蓝并不去理会后宫里这些暗潮汹涌,待御书房中终于安静下来,才再度开了口。 “乞丐的身份是臣发现的第一个疑点,当然这并不足以成为推翻配天婚的证据。正如皇后娘娘所言,不排除萧婉看中乞丐容貌,与其暗通款曲的可能。” 萧贵妃瞪了眼才要反驳,猛然想起皇上方才的言语,便愤愤然闭了口。 君青蓝继续说道:“臣发现,乞丐与萧婉的死状并不相同。鸩毒发作极快,入喉既死,中毒者几乎感受不到痛苦。故而乞丐死态安详,没有半点挣扎,且有人精心擦拭过他口鼻中因毒发流淌出的黑血。而萧婉的死状却极其痛苦,并与乞丐情况完全不同,她并没有七窍流血的症状。这便是臣发现的第二个疑点。” 同时死亡,同时被发现,甚至中了同样毒药的两个人,却拥有着全然不同的两种死法,怎么想都叫人不解。这一次,萧贵妃和张皇后都没有开口。她们俨然已经被君青蓝话语中的内容牵引,忍不住猜度着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 “这二人若是相约服毒自尽,万万不会出现如此截然不同的死状。更何况,乞丐已死,谁会为他擦拭毒血?当然,我们可以解释为萧婉与乞丐并非同时死亡。乞丐先死,萧婉为了保持他俊美容颜而替他擦拭了面颊后,才自尽与他的身旁。但是,臣发现了足以推翻这个结论的另一个证据。” “那便是乞丐身上的衣裳。” 说着话,君青蓝将随身褡裢中装着的巴掌大一块布片取了出来。 “皇上可认得这是什么布料?” 北夏帝示意刘全忠将布料呈上,瞧了半晌却不明所以,倒是萧贵妃一语道破了玄机:“这不是天云锦么?” “贵妃娘娘说的不错,正是天云锦。”君青蓝说道:“相信皇上与娘娘都知道天云锦的珍贵,臣便不再赘述。那乞丐死时,身上穿着的正是一件天云锦制作的中衣。据臣所知,天云锦稀缺,如今也只在皇宫里才存了那么几匹布料,民间不得私藏。一个乞丐哪里能有资格穿戴那样的衣物?这衣裳的来历大有文章。故而,乞丐身上中衣的布料定然来自于宫中。皇上只需要查找国库的记录,自然能知道天云锦的去处。足以制作一件中衣的布料用量不少,想来查找起来该是不麻烦。” “据臣妾所知,普天之下奇人异事多的是。有些人就爱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或许君大人口中的乞丐原本就是个富贵之人,不过爱做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情而被人给误认成了乞丐。他所穿的衣裳,不刚刚好证明自己身份么?君大人又如何能断定,他的衣裳为旁人故布疑阵而替 他穿戴之物?” “皇后娘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君青蓝颔首说道:“在真相没有查明之前,任何的可能性都有可能是现实。臣正是不想草率的下定论,所以才会去调查了另一件事情。” 女子清眸如水缓缓瞧向了李从尧:“那便是这些年所有端王妃死亡之事。” 北夏帝皱眉:“何故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皇上且听臣将话说完,便会知晓这事情是否有提起的必要。经过臣的查探发现,端王府中除了萧婉,先后还有三位端王妃自尽。而她们的死亡拥有诸多相似之处。第一,死于同端王爷定亲后,成亲前。第二,皆死于配天婚。第三,配天婚的对象皆是与女方身份不匹配的底层贱民。第四,女方死后皆家道中落,府中关键人物下落不明。这些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便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吧。” 北夏帝亦瞧向了李从尧:“若非君青蓝提起,朕竟然不知端王这些年过的如此痛苦么?” “皆是过往,不必介怀。”李从尧语声清淡冷冽,无喜无悲。 北夏帝叹口气,眼中带着悲凉:“朕始终欠你一桩好姻缘。” 李从尧忽然抬了眼眸,狭长凤眸盯着北夏帝,正色说道:“臣相信,这事情皇上一定能够做到。” 北夏帝听得心中一凛,立刻闭了口。总觉他那话听起来怎么感觉似乎……中了圈套?但细想想,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 强烈的不适让他瞧向了君青蓝:“你继续吧。” 在这种时候,居然是这不起眼的小仵作瞧上去最顺眼! “臣正是发觉这四位女子的死因有蹊跷,才斗胆着顺着这一条线继续差了下去。卑职先后去了长兴侯府和苏家的坟场,得了一些重要的线索。与苏三小姐合葬的男子叫做小六,是苏家外门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厮,往日里与苏三小姐并无交集,甚至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二人的死因乃是鸩毒发作,与萧婉不同。他们皆是毒药入喉即死。身体并无丝毫挣扎痕迹。” 北夏帝微颦着眉头:“朕并未觉出长兴侯苏家女的死亡与萧婉有什么关联。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虽说诸多的巧合会叫人生疑,却也不是不可能。” “皇上说的是。”君青蓝颔首说道:“所以臣并不能凭一些毫无证据且年代久远的疑点来给萧婉的案子下定论。毕竟当初那几位端王妃,除了变成疯人馆的长兴侯府外,其余的两家已经再无痕迹可寻。但,萧婉之死若说是配天婚,始终有一件事情解释不通。”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众位可还记得,配天婚的由来?” 她声音略顿了顿才再度开口说道:“那是应天教所特有的一种仪式。在十多年前,应天教在燕京城如日中天,信众遍地。配天婚发生概率极高,臣了解到苏三死亡之前就与应天道人私下有过接触。如果因为这个能勉强成为她与小六配天婚的证据,那么,萧婉之死就缺少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209死因 女子清眸明亮如星,束手直立与富丽堂皇的御书房里。在整个北夏最尊贵的几人注视之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那就是应天教!” “应天教才是配天婚的关键。其余三位端王妃死亡时皆为应天教盛行期间,然而三年之前,应天教已然在燕京销声匿迹。试问,萧婉如何能完成配天婚?” 众人皱了眉没有言语。这么说起来,忽然就觉得所谓的配天婚有些儿戏是怎么回事? “既然这桩案子当中涉及到了应天教,臣便对应天教也展开了一场调查,最后发现当年应天道人白日飞升的传闻根本就是一场骗局,应天道人尚在人间。不仅如此,他座下所有应天教弟子一个不少,都在他的身边,这件事情,定国公府姜小爷可以作证。臣已经掌握了应天道人的行踪,并与他进行了一场密谈,他对前三位王妃的死亡供认不讳,声称是收了她们的银钱来完成她们的心愿。但,他对萧婉的死坚决否认,说自打隐姓埋名之后,与从前相熟的人再无交集,更不认得萧婉,所以配天婚一说乃是无稽之谈。” “婉儿,我的婉儿。”萧贵妃忽然抽泣一声,拿手帕按着眼角呜咽着说道:“原来,你死的这么惨。” “素儿。”身侧女子的悲鸣叫北夏帝狠狠皱了眉,他探出手臂将萧贵妃揽入怀中。以一双大掌代替了萧贵妃手中的帕子,不断擦拭着她的眼泪:“你放心,朕一定会还给萧家一个公道。” “也无非都是些一面之词,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证据。君青蓝,你这次办案的手法未免太温柔了些,难免叫人失望呢。”张皇后的目光微微抬了一抬,不经意的自上方那一对男女面上略过,无半分动容。 “皇后!”北夏帝冷声开口:“你忘记了朕的吩咐!” “抱歉的紧。”张皇后微勾了唇角:“臣妾瞧着贵妃方才情绪激动忍不住开了口,便也有些忘情,臣妾会注意。” 北夏帝皱了眉,明知道张皇后抛给了自己一个软钉子,却偏偏没有立场反驳。先开口的的确是萧贵妃,他既然没有苛责萧贵妃,自然也没有处置皇后的可能。虽然张皇后是众所周知的摆设,但她始终是皇后。在人前的颜面还是要留的。 “皇后娘娘的担心不无道理。”关键时刻,还是君青蓝将所有人拉出了尴尬的泥沼。 “臣也认为应天道人的言论不足为信,所以才想着将来请他出庭作证。然而,就在臣与他见面那一日的数个时辰之后,应天道人死了。他的尸体出现在了燕京城的应天台上。这件事相当轰动,相信皇上也该有所耳闻,而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人正是九城兵马司都尉张骞张大人。” 君青蓝偷眼瞧向张皇后,那人神色从容盯着指尖上赤金点翠的护甲,似百无聊赖,竟对张家最引以为傲的弟弟全不在意? “你所言之事,张骞已经向朕上了折子。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君青蓝眯了眯眼,皇上果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只说张骞上了折子,却根本不告诉她张骞写了些什么。只让她自己来说说看,若是她的言论与张骞全然 不同,只怕……又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 “臣以为,是杀人灭口。”少说少错。 “哦?”北夏帝挑眉:“你与张骞倒是不谋而合,你且说说看,如何个仇杀法?” 君青蓝吃了一惊,万没有想到,张骞竟也说是仇杀。但,他们二人所说到绝对不会是一种仇杀。 “臣以为,应天道人的死亡与配天婚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臣与姜小爷奉命秘密调查此案,我们虽然行事缜密,天下却绝对没有不透风的墙。萧婉死于京郊的庄子里,当日瞧见她尸体之人不在少数,而后来瞧见臣与端王爷抵达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事情难免会落入有心人的耳朵当中。臣与应天道人见面之事,定然已经被那人知晓。那人定然也惧怕应天道人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所以先下手为强,将他杀死。又故布疑阵,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假象出来企图混淆视听。” “在那个时候,臣便已经隐隐感到,造成配天婚案的真凶是个手眼通天的人,至少他对查案的进度了如指掌,否则,应天道人的死亡时间便不会选择的那样巧。臣才与他见过面,他立刻就死了,这样的时机,实在不得不叫人多想。” 萧贵妃咬了咬牙:“查出来是谁了么?本宫定不会叫他好过!” “从应天台回去以后,臣的心中对那人的身份的确有了一些想法,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直到前些日子那场大雪忽降之时……。”说到这里,君青蓝的声音忽然顿了一顿,噗通一声跪倒:“臣斗胆请皇上和贵妃娘娘饶恕臣的一项行动,这行动或许有些鲁莽,却是侦破此案最关键的一环。若是现在要臣来选择,臣依旧会这么做。” 萧贵妃凝眉:“你做了什么?居然要向本宫请罪?” “你且说说。”北夏帝淡然开了口:“朕自有思量。” 这话说的可真真跟没说没什么两样!所谓自有思量,人家一个不高兴,就得叫她脑袋搬了家。但是,她能不说么?答案很明显,不能。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口气,姜羽凡,这一回你人情可欠的有些大了。 “臣并未奏请皇上便私下做了主张,为萧婉小姐剖腹验尸。” “你说什么?”萧贵妃瞪了眼,语声尖利如忍,长长的护甲颤抖着指向君青蓝:“你居然……居然……居然……。” “本王以为,贵妃娘娘最关心的是萧婉的死因,只要得到了真相采用什么法子并不重要。原来,所谓姐妹情深终究抵不过自己的颜面么?”李从尧毫无征兆开了口,语声虽一如既往的淡然无波。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萧贵妃声音顿了顿:“本宫的表妹乃是云英未嫁的千金之躯。岂可被你这……你这低贱的男子凭白的……。” “萧婉既然已经与本王下了定,便再也与你们萧家没有关系。本王如今尚不曾开口,娘娘又凭的什么立场来开口?” 李从尧这话说完,御书房中忽然就静了几分。谁都知道萧婉并未过门,但,皇上的确已经下了旨,名义上萧婉的确是李从尧的未来王妃。大家明知他说着话是为 了救君青蓝而顺口胡诌,偏偏却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呵呵。”张皇后的眼眸自指端稍稍移开半寸,似笑非笑瞧着李从尧:“本宫竟然不知,端王是这么一个多情之人呢。若是本宫没有记错,君青蓝似乎与你关系匪浅。你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怕他伤心?” “与皇后娘娘何干?” 简简单单几个字将张皇后给噎着了,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她的眼眸越发眯的紧了,盯着李从尧一瞬不瞬,叫人瞧着意味不明的……危险。 “君青蓝,你如此行径也是为了替萧婉讨回公道。既然端王都不打算追究你的过失,朕便也恕你无罪。你且将验尸结果详细说来吧。” “是。”君青蓝飞快瞧了眼李从尧,那人已经再度闭上眼假寐去了。她在心里叹口气,真有个性呢,连个谢谢都不给人家机会来表达。 她深深吸口气,瞧向了北夏帝和萧贵妃,正色说道:“臣在萧婉的腹中发现了一件重要的证据。正是这个东西,让臣发现了她的真正死因,也让臣将害死她的幕后真凶找了出来。这件证据臣已经带了来,请皇上过目。” 她将那一枚镶着珍珠的戒指取出交给刘全忠,刘全忠将托盘放在桌案上时,萧贵妃的身体明显缩了一缩,立刻拿帕子捂住了口鼻。俨然,对于从死人肚子里掏出的东西非常嫌恶,根本就不肯仔细去瞧。 北夏帝也只匆匆瞧了一眼,便命刘全忠将那戒指给盖上了。 “这一枚戒指,如何成了你破案的关键?” “臣方才说过,萧婉瞧上去与毒发身亡非常相似。臣以银针刺吼,她喉咙中的确残留着鸩毒毒液,使银针变色。但她的死状与乞丐全然不同,她死时面目狰狞痛苦,且口鼻之中并无黑血流淌。臣曾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种毒药在死亡时是这样的姿态,直到发现了她腹中的这个玩意。” 君青蓝抬手,朝着托盘指了指:“那一枚戒指乃是纯金打造。金子的分量很重,若被人吞食会叫人肠穿肚烂而亡。萧婉真正的死因乃是因为吞金。而她面上的狰狞,正是因为金子坠破了肠胃。这样的死法,相当痛苦。” “你这可就有些难以叫人信服了。”张皇后慢悠悠开了口:“你自己方才说过,鸩毒乃是封喉的毒药。既然萧婉已经服用的鸩毒,凭它发作速度之快,又何须再吞一枚金戒指自尽?” 北夏帝并未因为张皇后这一次开口而对她喝止,俨然,他也认为张皇后说的很有道理。 “那是因为萧婉早就已经将戒指吞下。而企图将她毒死的人并不知道她腹中藏着戒指,仍旧强行给她灌下了毒药。但,在毒药发作之前,萧婉已经因为金子的坠涨身亡,这便是她喉咙中藏着毒药,却不符合毒发身亡的任何征兆的原因。臣后来以银针探入到萧婉的肚腹当中,银针果然没有变色,足见毒药只到达了她的喉咙,并没有进入她的肚腹。” “至于当日下令毒杀萧婉的真凶是谁。”君青蓝勾唇微微一笑,再抬起眼时,已经变的冷凝如冰:“就是你!” 210 真凶是皇后? 静谧的御书房里,君青蓝直立如松,蜜色莹润的肌肤上严峻不苟言笑,手指直直指向北夏帝右下方,一动不动。 “皇后娘娘,就是你!” 这一声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山雨欲来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寂静无声却压抑的叫人几欲疯狂。似在空气里洒满了火药,遇见丁点的火星子顷刻间就能炸了。 “呵呵。” 女子低悦的笑声于寂静里突兀而起,舒畅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讥讽:“君青蓝,即便你想要扶她人上位,也不需要使出攀诬本宫这种下作手段,你的说辞实在有些荒诞。” 君青蓝眯了眯眼,张皇后的反应实在有点迅速的叫她难以想象。 在君青蓝的想象当中,张皇后会否认她的结果,她定然有千万种理由来替自己辩解。却不曾想,她一开口却将祸水直接引去了萧贵妃身上。所有人都知道,君青蓝能插手萧婉的案子是因为萧贵妃力荐。那么这时候她忽然直指张皇后是凶手,的确很有理由让人怀疑,她是被萧贵妃收买,刻意刁难。 “君青蓝,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北夏帝微颦了眉头,语声里分明带着几分怒意。 “君青蓝,是谁教你这样胡乱说话?”萧贵妃俨然也很有些沉不住气。 张皇后的话俨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萧贵妃虽然素来与张皇后不和,却也绝对不愿意平白无故的背上这个名头。 “臣有这样的结论,自然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请皇上仔细瞧瞧臣方才递上的物证。” 君青蓝收回了手指,朝上拱手说道:“那一枚戒指乃是宫中司珍房所出的珍品,其上所镶嵌的珍珠足以证明。虽然戒指在萧婉腹中日久有一定程度的损毁,但在戒指托的花瓣处能清晰的瞧见一片柳叶标记。司珍房常司珍名讳唤做常如柳,早已习惯了在她亲手打造的物件上留下柳叶标记,旁人效仿不来。常司珍年事已高,但因手艺精湛故而始终不曾离宫,近些年她已经很少再亲手打造饰品。正因为如此,经她手打造出的这一枚珍珠戒指一定能够查明去处。” “不必查了。”张皇后缓缓说道:“那枚戒指是本宫生辰之时,皇上赐予本宫的礼物,正是由常司珍亲手打造。” 她话音才落,北夏帝的眉峰便颦的更紧了,瞧向张皇后的眼神分明便有几分狐疑。 “本宫往日里并不喜欢戴那些繁杂的饰物,故而那枚戒指多存放于库房之中。上月方嬷嬷盘点库房时说戒指遗失,久寻不获。本宫只处置了负责看守库房的宫人,这事便不曾放在心上。至于这戒指怎会出现在萧婉腹中,本宫不得而知。” 萧贵妃冷笑:“你这戒指丢的可真是时候。” “的确是有些巧。”张皇后微微颔首说道:“上月长信宫中有个送了慎行司受刑不过自尽而死的宫女,这事在慎行司中有记载,皇上只需要叫人递上来瞧瞧就知道臣妾并没有说谎。” 北夏帝沉吟着并没有说话,目光却分明瞧向了君青蓝。 臣以为没有那个必要,皇后娘娘说那宫女已经死亡便定然已经死亡。而臣之所有断定皇后娘娘便是杀害萧婉的凶手,自然是有证据的。我们可以将与萧婉身亡相关的所有事物一一列举。鸩毒,珍珠戒指,天云锦的中衣,这些东西都与皇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空穴来风必有出处,相信到了现在,所有人都不难推断出,萧婉的死定然与皇宫有关系。” “臣大胆的推测,萧婉死前那一刻,是皇后娘娘带了亲信偷偷出宫。先是命人毒杀了乞丐,又亲自为萧婉灌下毒酒,萧婉不从,挣扎中将戒指自皇后娘娘手中取下。无奈对方人多,终究反抗不得。萧婉知道自己必死,却始终不能甘心,便将戒指偷偷吞下,希望有机会能凭借这个来替自己伸冤。而娘娘并不知道萧婉已经吞金,见萧婉被压制后便立刻给她灌下了毒药。然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萧婉早就因为金子的坠胀死亡。娘娘不明真相,只当她是毒发身亡,不及细看下便命人匆匆伪造了配天婚的假象。再之后,应该是发现了戒指丢失却不知丢在何处,为以防万一便将当日随您一共出宫办事的宫女杀死灭口。毕竟,每日因获罪死在慎行司的宫人如过江之鲫,又有谁会在意?” “你编故事的能力很强。” 君青蓝的话语咄咄逼人,张皇后却始终沉着如斯,眼眸中半点慌乱也无:“只凭本宫一枚遗失的戒指以及死亡的宫女,便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也真是难为你了。本宫与萧婉素不相识,何故要对她痛下杀手?何况,本宫身处后宫,行动哪如寻常百姓一般自由?” “臣听说,皇后娘娘大婚之前,皇上曾许诺丞相大人,给了娘娘您特权,许您时常回府省亲探望。不是么?” “是有这么回事。”张皇后点头:“但本宫身为后宫之首,就该成为后宫的表率。又岂会利用手中的特权时时离宫?” “若是臣记得不错,萧婉死亡前后那些日子,娘娘似乎经常出宫。” “这事情朕知道。”北夏帝接口说道:“皇后有了身孕却心中郁结,时时不得安稳,朕便招丞相夫人时常来宫中陪伴。然而,张夫人跌伤了腿,朕便叫皇后离宫到丞相府中去住些日子。既能与母亲相聚,又能缓解了张夫人来回奔波之苦。” 君青蓝点头:“臣在觉得皇后娘娘有嫌疑的时候,已经了解到了这件事情,也从替张夫人诊治的郎中那得知张夫人摔的不轻,足有半个月不能下床。正因为如此,臣才不得不感叹,皇后娘娘是真的厉害。” “实际上,不仅仅是萧婉。甚至连其他三位端王妃都是死于皇后娘娘手中。臣也是血肉之躯而且并不是疯子,臣始终觉得能看到每一天的太阳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所以绝不会斗胆攀诬皇后娘娘。至于为何臣会有这样的定论,还请皇上允许臣来讲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 北夏帝瞧了一眼坐在下首的张皇后。女子一双素手莹白如玉,并不似萧贵妃喜欢那些浓艳之物。她的指甲洁白干净,正轻轻按在隆起的小腹上。此刻的她瞧上去并没有后宫里一人之下的咄咄逼人,反倒如民间寻常妇人一般温柔娴静 君青蓝对她的指控,她起先还在反驳。这会子反倒半个字都不说了,竟似全不在意。北夏帝的心中忽然就颤了一颤,只觉瞧见这样的她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皇上。”萧贵妃皱眉开口:“您就叫君青蓝将话说清楚吧。无论如何,这事情总该有个定论。” 北夏帝只觉心烦意乱,拿手指按着额角微合了眼眸:“说吧说吧,若是你有半个字的假话,朕定然不能饶了你!” “是。” 君青蓝躬身施礼,却先瞧了一眼李从尧,无声对他说了一个走,那人却坐着动也不动。君青蓝心底里再焦急,也终究无计可施。 “这事情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先帝仍旧健在。有一年,他选拔了一批世家子弟入宫成为伴读,与皇子公主们为伴,一起在上书房中学文习武。端王爷和皇后娘娘那时都还年幼,却因天资聪颖都成了中选之人入宫伴读。岁月如梭,数年伴读生涯叫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随着年龄增长,青春少艾的男女之间,难免会有些无法言明的悸动。加之两家门当户对,便有意撮合他们,各自托了媒人为他们定下婚盟。哪知风云突变,先帝重病驾崩。再后来,皇上登基,待到天下安定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两人的婚事也因此被一再搁置。再后来皇后娘娘便入了宫,这件事情便彻底的结束了。” 北夏帝皱眉:“何故提起此事?!” 北夏帝对张皇后并没有感情,他们之间无非是一场你情我愿双方都有好处的政治婚姻。这些年,他冷落张皇后却从不亏待张家,说到底还是因为张氏始终是他的皇后,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但,他也清楚张氏与李从尧以前有过婚盟。强占臣妻这种事情,说出来怎么都不好听,何况是当着李从尧的面将这件事情捅了出来?北夏帝紧紧抿着唇,目光中陡然添了几分阴冷,俨然对君青蓝动了杀机。 “臣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这件事情,只因这事便是造成配天婚案的关键和因由。” 君青蓝将胸背挺得笔直,毫不畏惧直面北夏帝的杀气和警告。 “臣听说,当年张丞相与端王府解除婚约之时,皇后娘娘曾以死相抗。此事足以证明,皇后娘娘对端王爷感情非常深厚,也能瞧出娘娘性情之刚烈。听说但凡她钟爱之物若是被旁人瞧上,便宁愿亲手毁了也不愿过了旁人之手。之后,皇上为了补偿端王府,曾先后为端王爷赐下过数次姻缘。皇后娘娘虽然已经嫁做她人妇,但在她的心目当中,早就当端王是她私有之物,即便不得与她相守,却也绝对容不得旁人染指。所以,每当她听说有人会嫁给端王爷之时,便借用应天道人的手将她们除掉。并以配天婚的幌子蒙骗过了所有人。” “应天教之所有会在燕京城中发展的如日中天,可与丞相府脱不开关系。当年,应天教的第一个信徒正是张丞相,也正是因为丞相大人的极力推荐,应天教才在短短一年之间收获了大量非富即贵的信徒。” 君青蓝瞧向张皇后:“这件事情,皇后娘娘不能否认吧。” 211 嫉妒是魔鬼 “丞相那时的确与应天道人有些联系,本宫却不知,这如何就能让你联想到本宫买凶,杀人上去了。”张皇后微勾着唇角,素手仍旧抚摸着小腹,唇畔的笑容里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应天道人在与臣分别之时,曾给了臣一个卦言,说是潜龙勿用。臣从前始终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那一日瞧见了张骞大人,臣忽然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九城兵马司从来不负责命案,那一日张骞大人却对应天道人的死亡特别关心,这本就叫人奇怪。但他的解释也算合理,可以叫人接受。然而,在接下来的过程当中,我提出的所有疑点他都会全盘否认。当然,你可以认为是他办事严谨,才会对事事关心,但他的目的实际上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亲眼瞧一瞧应天道人和臣。” 君青蓝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张皇后,从始至终那人不发一言,只半垂着头颅,眼底眸光却半分波动也无,淡然而平静。这样的目光叫君青蓝心中颤了一颤,陡然就侧过头去。紧闭的轩窗下,李从尧将厚实的银鼠皮披风裹得极紧,御书房中的地龙烧的火热如春,能轻易的叫人周身都生出薄腻的汗水。那人穿的那么厚实,唯一裸露在外的面庞之上莫说是汗水,甚至连因为燥热而生出的红润也半分不见。 冷而淡。 从与李从尧相识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字便似已经刻入到了他的骨髓当中。君青蓝早瞧惯了他的样子,然而,此刻张皇后的眼神竟与李从尧十足相似。李从尧的淡来自于家族的变故,那是一桩桩惨痛的过往经历堆叠而起的绝望。张皇后……为什么绝望? “君青蓝,你还没将话说清楚,怎么忽然不说了?”萧贵妃皱着眉,俨然对她方才的表现并不满意。 君青蓝敛了眉目,深深吸口气。无论张皇后因为什么而绝望,她始终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一旦做了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因为什么。 “张骞大人素来正直,这在燕京城中并不是秘密。能叫他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而来干扰办案的原因只有一个。”君青蓝并没有说明原因是什么,然而在这个时候,还哪里有人能不明白她口中的原因? “张骞大人的作为恰恰证明了张府与应天道人曾经过交甚密。张丞相不遗余力的帮助应天教发展壮大,作为交换的条件,应天道人亲自策划了数年前那三场配天婚。苏三小姐作为第一代消亡的端王妃年代已经非常久远,那时候应天教刚刚崭露头角,故而,许多事情还需要应天道人亲力亲为。所以,他出现在了素来不信奉应天教的长兴侯府中,他需要亲自确认苏三小姐的长相和居住环境。而作为一个毫无根基的山野道人,他如何能够成功的成为长兴侯府的座上客?我想,一位分量足够的介绍人是必不可少的,而这位介绍人正是张丞相。这件事情,皇上自然可以同长兴侯询问核实。” “长兴侯早因思女成狂疯癫,你这要求似乎有些荒谬。 ”北夏帝魏颦着眉头,轻声开口。 君青蓝微笑着说道:“苏三小姐的坟墓在苏家坟场的最外围,若是没有当初所谓神迹压制,大约苏三并不会被葬入苏家坟场。皇上认为,长兴侯这样对待苏三小姐,会因为思女成狂而疯癫?” 北夏帝眸色一闪:“莫非他……。” “长兴侯在装疯。”君青蓝斩钉截铁说道:“臣曾深入疯人馆查探,长兴侯无非是以那样的方法来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只有留下了性命,才有将来。否则便会如其余那两家一般,整个家族都没落的再没了一丝痕迹。而,能让堂堂一位侯爷惧怕如斯,甚至不惜作践自己才能苟活下去的人,在这普天之下怕也没有几个人吧。” “臣手中有一幅画,这幅画是当初臣在进入长兴侯卧房时,挂在他房里醒目位置的。回来以后,臣请姜小爷帮忙将这一幅画还原出来,还请皇上过目。” 君青蓝请刘全忠将那一副水墨画展开了站在合适的位置,刚刚好让御书房中所有人都能瞧见水墨画的全貌。 “这幅画中的天女和抚琴男子笔法精致细腻,非常传神。然而在盘龙云海之下的这些墨迹和斜线怎么瞧都与上面的半幅格格不入。任何人瞧见这画都会认为作画之人并没有将这画完成,这些漆黑的墨迹和斜线彻底毁掉了整幅画的意境。” 北夏帝浅抿着唇瓣微微点头,他心中的想法的确如君青蓝所说。眼前这画,分明就没有完成。 “试问皇上,若这画落在您的手中,您会如何处置?” “毁掉,重新再画一幅。” “正是如此。”君青蓝朗声说道:“正常人都会将这样才一张残次品处理掉。然而,这幅画却堂而皇之的悬挂于长兴侯卧房中最醒目的位置,足足占了半面墙壁,足见他对与这幅画的珍重。” 眼看着众人都皱了眉,君青蓝才再度开口:“或许所有人都会说长兴侯已经疯了,一个疯子做出来的事情本就叫常人不能理解。然而在臣看来,这一幅画却恰恰是证明长兴侯没有疯的有力证据。因为,上面所绘的正是苏三小姐死亡的真相!” “什么?”众人吃了一惊,纷纷侧目瞧向刘全忠手中的画作,看来看去实在瞧不出所以然。 “这里。”君青蓝抬手点向云海之上的美好:“这里所画的天女正是苏三小姐,而这抚琴的男子则是她的夫婿。这个场景正是苏三配天婚后,在天宫生活的情景。然而,在长兴侯心目之中,小六根本不足以与苏三匹配,在他心中只有一人能成为长兴侯府的乘龙快婿。所以,他将这男子的背影画的与那人一般无二。如今,那人也恰好就在御书房中。” 众人心中一颤,忍不住便瞧向了李从尧。轩窗下的李从尧身材颀长挺拔,虽然裹着厚实的冬衣却难掩其潇洒完美的姿态。水墨画中抚琴男子虽只有一个背影,的确与李从尧十分相似。 “长兴侯从不相信配天婚一说,但他仍旧将这个场景画了出来, 只因他想要通过这幅画来向世人展示苏三小姐的冤屈。但他实在无法接受苏三与一个低等下人站在一处,所以私心作祟下才画了端王爷的剪影。而那云海后,遥遥立于二人身后的一团墨迹,请大家仔细看,不也正是一个人影么?”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瞧去,果见最大那一团墨迹玲珑突兀,的确像是人影,而且是个女子身形。 “那人立于云遮雾绕的暗处,偷偷观瞧着苏三小姐。她身旁的这些墨团则是她的手下帮凶,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细长这一条斜线,正是在传说中男女配天婚时系在一起的衣角。长兴侯正是用这样的方法来告诉世人,苏三所谓的配天婚,乃是这云团后的女子一手策划出的悲剧。试问,这样的人怎会是个头脑混沌的疯子?” 君青蓝朝北夏帝拱手说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长兴侯装疯避世。如今萧婉案发,皇上亲自审理。臣相信,有皇上做主,长兴侯定然愿意配合。您只需要找到长兴侯,自然能知道应天道人与丞相府的关系。然而,应天道人却只出手了三次,萧婉的死亡的确与他无关。那么,萧婉又是怎么回事?” 众人沉默不语。萧婉的死法与那三位女子如出一辙,任何人都会认定是出自一人之手。君青蓝为何就一口咬定是张皇后亲自处死了萧婉? “端王府被咳血症纠缠,端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鉴于此皇上久不曾为端王爷赐婚。加上应天教忽然消失,这些年再不曾出现过配天婚。然而,贵妃娘娘忽然向皇上举荐了萧婉小姐,皇后娘娘自然要故技重施。但,丞相府却早失去了应天道人的行踪,遍寻不获之下,皇后娘娘只得铤而走险亲自动手了。应天道人心思缜密,他所施展的手段素来没有半分的错漏。皇后娘娘则不同,您大约是第一次亲手杀人,虽然有满腔的愤怒和痛恨,多少应该还是有些紧张的。故而,连萧婉到底是死于毒发还是坠金都不曾瞧出。” “所谓潜龙无非是表达一种早就埋葬消失的手段。潜龙勿用,指的就是不要故技重施,否则将会一败涂地。”君青蓝瞧向张皇后:“可惜,皇后娘娘却不懂及时收手的道理,终究将自己也送上了不归路。” 张皇后依然抿着唇,半个字也不肯说。眸光中不见喜怒的淡然。 君青蓝暗暗叹口气:“您实际上根本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去处置萧婉。无论是您宫中的亲信还是丞相府中的那些死尸,都会很乐意替您效劳。而您之所以冒险作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因为嫉恨!” “您今生无法与端王爷相守,所以您嫉恨那些可以名正言顺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所以,您一定要亲手处置了她们,并要亲眼瞧着她们死在您面前才能甘心。娘娘……。”君青蓝深深吸口气:“爱原本是极其美好之物,可以在人心中开出美丽的花朵。但您,却将它给变成了毒药。腐蚀了自己更腐蚀了她人。” “娘娘,您本是优雅尊贵的富贵花,却生生将自己变成了魔鬼,您不后悔么?” 212 最重要的人 君青蓝不再开口了。 静谧中,张皇后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美丽的眼眸一瞬不瞬瞧着李从尧。她的目光复杂难辨,或许是爱,或许是狠,或许是不甘愤怒,没有人能瞧得懂。 却独独没有后悔! “本宫无悔。”张皇后淡淡开了口,声音里半分情绪也无:“这个世上,没有一人能与他比肩。那些庸脂俗粉,她们不配!” “君青蓝。”张皇后的目光陡然变的尖锐,盯着君青蓝慢慢的仿若淬了毒:“你要感谢萧婉。若不是她忽然出现,如今死去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女人尚且不配与他比肩,你一个男人,凭什么?!” “皇后!”北夏帝一声怒喝,胸膛剧烈起伏着,四下里如风箱扯动,俨然动了怒。 君青蓝跪倒,几乎将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面上。天下间任何男人都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心中想着别的男人,何况这个男人是整个北夏最尊贵的人。即便他从来不曾在意过张皇后,也绝对不能接受她这般不在意自己!君青蓝知道,她将这事说出来等与打了皇上的脸,皇上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很可能会选择杀人灭口。 但,她从不后悔将案子的真相揭露出来。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即便你是皇后,即便你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一辈子都与幸福无缘,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用别人的幸福和生命来陪葬。她偷偷瞧向李从尧,那人仍旧端坐着一动不动。这大约,是她目前唯一担心的。 在张皇后的事件当中,李从尧是最无辜的人,却是一切事端的起因。皇上即便能放过所有人,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造成他奇耻大辱的罪魁祸首。他……为什么就一定要随她一起来?! “还请皇上息怒。”张皇后的眸色越发的平静:“事到如今,臣妾已不想再做任何的辩驳。的确是臣妾叫人杀了那些女人,因为她们该死。但这事是臣妾一人所为,与丞相府中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还请皇上勿要迁怒与他人,臣妾愿一力承担。” 张皇后缓缓起了身,扶着肚子跪下。她始终淡然,连眼底之中的复杂都已瞧不见了,反倒生出几分释然,便似忽然得到了解脱。杀人偿命,她竟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全不在意。 因为承认了罪行,所以释然?君青蓝有几分不解,张皇后与她见过的所有罪犯都不一样。在她这一生里见到过定案后吓的屁滚尿流的,有痛哭流涕的,有直接晕过去的,也有丢了魂一句话说不出的。唯独没有如张皇后这般淡然的,便似早就在期待着这样的结果。 张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李从尧骤然间开了口:“您交代给臣以及君青蓝的任务如今已经圆满完成,明日便是初岁日。臣的府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来时已经吩咐下人去请了些同僚过府,不知是否可以告辞?” 这哪里是在请求告辞?分明就是威胁! 了同僚过府,若是长时间没有回去,别人不得问问去了哪里?李从尧奉召入宫并不是什么秘密,还能有谁有本事叫他遇到意外?皇上自然不在乎杀人,但这万众欢腾的年下毫无缘由的杀了开国功臣唯一尚存的子嗣,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你走吧。”北夏帝闭了闭眼,虽有些不甘,到底还是开了口。 “不止是臣,君青蓝要同臣一起走。”李从尧淡淡说道:“在端王府中,她是与臣一般重要的人!” 这一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瞧向了李从尧。萧婉的这一桩案子一旦结案,最危险的人并不是张皇后,无论她的结局如何,都是罪有应得。然而,张皇后的所作所为对于北夏帝来说是奇耻大辱,一旦传了出去,皇家将颜面尽失。所以,为了彻底埋葬这个秘密,所有知道这案子详情的外人……都!的!!死!!! 所以,她并不希望李从尧入宫,但他的思想素来没有人能够阻拦。他来了,并以他强大的气场逼的北夏帝不得不就范。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然而,他却选择了救她。 一般重要的人! 这话……叫她再难以忘记。 “还不走?” 君青蓝眼前一暗,是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姿。李从尧抄着手居高临下瞧着他,眉峰紧紧颦着,狭长凤眸里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不满。君青蓝愣了,这就……走? 早在张皇后认罪的时候,她就已经跪下……等死。皇上至今不曾开口叫她平身,这要怎么走? 李从尧皱了眉,俨然已经流淌尽了心底里最后一丝耐性,直接伸手将她自地面上扯了起来:“皇上忙的很,不会留你用膳。” 君青蓝目瞪口呆中就被李从尧给直接扯出了御书房,身后却至始至终不曾听到有人开口阻止。李从尧行走的速度极快,一改往日里淡然无波的优雅,行动中分明带着几分急切。直到出来外三宫,瞧见了迎面走来的容喜,他才松开了手。 “上车,快走!” 李从尧的郑重让容喜立刻变了颜色,片刻不敢耽搁,等着李从尧和君青蓝上车后,立刻将马车掉了头飞快走了。 李从尧微合着眼眸靠在车中软枕上,良久方才开口淡淡说道:“容喜,放消息出去,就说……本王受了风寒,病情加重,自今日起闭门修养不见外客。” 容喜在车外答了一声是,再没有过多的言语。 直到了这个时候君青蓝才缓缓舒了口气出来。李从尧的胆子是真大,竟直接将她给拉出了宫来。这也行?!就不怕皇上秋后算账么? “谢谢你。”女子轻启朱唇,语声轻缓低哑。 “你说什么?”李从尧微颦了眉头,半眯着眼眸瞧着她。 “若是没有王爷,怕是卑职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你还记得秦家的冤屈么?” 君青蓝一愣,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 “若是还记得,便给本王好好留着你这一条命。你若死了,秦家就彻底成了板上钉钉的逆贼。”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卑职……记下了。” 她以为,李从尧豁出性命不要救她出宫,是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想法。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心是温暖的,带着些许的期待。如今瞧起来,他不过是为了完成当初与她的约定罢了。 这原本就是君青蓝意料之中的事情,她却不知道心中陡然生出的那一丝酸楚是为了哪般。她用力甩了甩头,莫名其妙! 说起来也怪,皇上竟然真的没有来找君青蓝的麻烦,自李从尧称病闭门之后,端王府中难得的平静。第二日的初岁,紧接着便是春年,君青蓝每一日都同李雪忆和元宝在一起,这几日成了她这六年来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元宝长大了一岁,又得了李从尧找来的能人悉心调教,较之从前越发沉稳了,这是君青蓝最欣慰的事情。到底与常人身份不同,她也希望元宝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当然,凡事不可能皆顺心。在这几日中最叫人讨厌的便是丞相府每日都会有人来邀请,邀请的对象不是李从尧,而是君青蓝。花样也从饮宴变作赏花,再变作诗会,却都无一例外的被李从尧以照顾病重的他为由挡了下来。 君青蓝自然知道此时的丞相府就是龙潭虎穴,万万不可沾惹。即便李从尧不出面,她也断然不会将自己送到仇人府上去。唯一叫她奇怪的是丞相府竟然没有因为张皇后的事情受到牵连。 张丞相依旧是丞相,张骞依旧是九城兵马司的都尉。丞相府依旧如从前一般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萧婉的案子已经了结,莫非……皇上就这样放过了张皇后?萧贵妃怎么能答应! 北夏有个规定,每到正月初一那一日,外命妇要盛装入宫向当朝皇后请安,并领下皇后娘娘赐下的年礼,再在宫中与内命妇们一同饮宴后回到府中,以此来开启一年的新篇章。 然而,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外命妇朝拜的地点从长信宫变作了寿康宫,接受外命妇请安的人也由张皇后变作了萧贵妃。虽然皇宫里对外的说法是皇后娘娘孕事已高,不便过度劳累,当安心养胎,才由萧贵妃暂代皇后行驶统领后宫的权利,并负责外命妇朝拜的一应事物。 然而,燕京城的这些个勋贵世家又有哪个不是心有七窍的鬼灵精?各个都在这事情当中品出了些旁的味道出来。虽然皇后娘娘的确怀了身孕,却也不过三四个月,哪里就到了要闭门养胎的地步?更何况,整个长信宫的宫门紧闭,门口值守的侍卫比往日里多了一倍不止,宫中服侍的宫人却半个不见。 此情此景与其说是修养,倒不如说是禁足。 虽然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为何会被皇上禁了足。但……萧贵妃统领后宫已经是一个信号,这北夏的后宫要变天了! 213 皇后宣召 旁人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君青蓝哪里能够不清楚?皇上暂时没有处置张皇后是因为她腹中的胎儿,一旦皇子落地,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在这种局面之下,她无疑就成了张丞相府上的眼中钉。 张家宴请,能去? 正月初五,是北夏沐休的最后一日。这一日,天才刚亮,端王府的大门便再度被人给敲响了。目的不变,请君青蓝过府。然而,邀请的人选却由从前的下人管家变成了张骞。 君青蓝怎么都没有想到,丞相府为了她居然能下这样的重本,让张骞亲自来请她! 张骞同旁人可不一样,他天赋高,为人又踏实低调。个人能力及出身都是上乘,又是当朝皇后唯一嫡亲的弟弟。在燕京城中,他的前途不可限量。虽然如今皇后失势,皇上到底没有公开处置她,皇后依旧是皇后,那么张骞便还是张骞。 让这样的人来邀请,怎么拒绝? 君青蓝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始终找不出拒绝张骞的合适理由。李从尧托病修养,她也假借伺候端王的名义躲了整整数日,这个理由再用就烂了。何况,今天来的是张骞?他的执着君青蓝见识过,若是不达目的,大约他真的能直接住在端王府里,哪都不去。 思量良久,君青蓝选择了妥协。见到张骞时,君青蓝吃了一惊。他就在门房等着,不声不响,不苟言笑。他的目光是沉郁的,没有丁点欢乐的光彩,面颊上的胡须大约也数日不曾打理,凌乱不成章法。 这样的张骞憔悴而忧郁,哪里还是往日那意气风发的勋贵世家子? “君青蓝?”张骞的目光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来的倒是快。” 他语声平静,俨然在他心中早就认定了君青蓝会出现,只是没想到她来的这么快。丞相府邀请了君青蓝数次均无功而返,他却从不认为自己也会折戟沉沙。这样的自信从容,大约就是他区别于旁的勋贵子弟最关键的一点。 “张大人亲自相请,君青蓝自然要将旁的事情放下。”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你,大约我还是会非常忙。 张骞将唇角微勾了一勾,这二人均话里有话,彼此心照不宣。 “咱们走吧。”张骞将身躯侧了侧,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便请君大人与在下共乘一车如何?” 他俨然有备而来,打定了主意要死盯着君青蓝,绝对容不得她有片刻的逃脱。容含才要上前,却叫君青蓝伸手拦住了。 “张大人是个君子,既然能将君青蓝从端王府中请出去,自然也能保证让君青蓝回到端王府中,不是么?” 张骞呼吸一凝,良久却还是微微点了头:“我曾听说你在定国公府大言不惭称呼自己为国之栋梁,这话虽然狂妄却也不假。对国家有用的人,我张骞自然不会叫他受到伤害。” 君青蓝瞧着张骞,眸色渐渐郑重。终究半敛下了眉目,张骞是真君子! 明知自己与张府势同水火,竟为了所谓国家大义,甘心放下与自己的私仇。这样的胸襟境界,叫人钦佩,她……做不到。 “容含, 你骑马跟在车后。在旁人府中作客,不得无礼。” 张骞重情义,她自然也不能差的太多。不得无礼,便是提醒容含不可随意出手。张丞相虽然位高权重,到底是文官出身,阖府上下只有张骞一个武将。若真动起手来,怕是真抵不过历经磨难的容含。但,君青蓝尊重张骞,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希望同张家撕破脸。 就让彼此都保留一些颜面吧。 张骞眸色微动,却终是半个字也不曾说。直到上了马车,他盯着君青蓝瞧了许久才慢悠悠叹了口气:“君青蓝,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我亦不愿。” “你明明有满腹才华为何要……。”张骞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沉吟了片刻还是开了口:“为何要屈居于男人身下,凭白污了自己的清名?” “咳咳。”君青蓝被自己紊乱的呼吸给狠狠呛着了,蜜色莹润的肌肤因为激动染上薄薄一层嫣红,竟焕发出与往日不同的风姿来。 君青蓝知道,自己脸红是被气的。然而这场景落在张骞眼中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当是说中了她的心事,而娇羞难耐。 “你……你……我……我。” “不用同我解释。”张骞敛下了眉目:“只要你不忘记自己一心为民的初衷就好。至于……床笫之事,旁人并无权干涉。虽然在燕京勋贵中也不乏圈养娈童男宠的事情,但……终究上不得台面,且始终不如女子名正言顺,若是有机会你还是该重新考虑下去留比较合适。” 君青蓝紧紧抿了唇瓣。算起来她与张骞见面这才是第二次吧,已经熟的可以谈论这么私密的事情了么?话说,什么床笫之事,什么娈童男宠?这跟她有关系么?有关系么?!!! 她深深吸口气,该有的涵养还是要有的。不计较,不生气,和谐最美好。 “多谢提醒,我对如今的生活还算满意。”君青蓝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的平稳,不显焦躁。 张骞瞧她一眼,神色也渐渐淡了下来:“终究是你自己的事情,言尽于此,张某不再多言。” 君青蓝眯了眯眼,就……不说了?她似乎很希望张骞说些什么,但又不想让他开口。他们真的不熟,总谈论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好尴尬啊! 君青蓝没有说话,气氛实在有点诡异。 好在丞相府离着端王府并不算远,功夫不大马车便停下了,君青蓝不用人招呼,便自行下了车。她从来没有如同现在一般,对到达丞相府这样的欢喜,原来,同君子交谈才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啊! “君青蓝,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张骞立于丞相府高高的台阶之上,郑重瞧着她:“今日请你相见的人并不是我,接下来自会有人将你送去她的身边。至于你的安危并不需要担忧,我能将你接来,便一定能送你回去。” “多谢。”君青蓝的道谢是真心的。 这个天下从不缺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才是最难得的品质。张骞明知自己与君青蓝是仇敌,却仍旧将她的一己安危系于自己身上。这样的胸襟和气 魄,并不是人人都能拥有。 “执笔,带君青蓝去见你主子吧。”张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再也不曾瞧过君青蓝。他已经大踏步离开,不曾回头。 君青蓝心中颤了一颤,周身都被不祥的感觉笼罩。当然,这种不祥并不是来自于张骞,而是被他称呼为执笔的女子。 女子正直花信之年,虽只有中人之姿却气质超然,束手而立与角门之内,周身竟都透出一种魏然不侵的凌厉。那个人她见过,那是张皇后身边两位大宫女之首。 她……怎么在这里? 张骞说今日要同她相见的另有其人,莫非是……张皇后?! 这个认知叫君青蓝深深不安,不是说张皇后被禁足在长信宫里养胎么?她忽然回了丞相府,这是在……透露什么? “君大人有礼。”执笔颔首,朝着君青蓝蹲身行礼,用的是标准的宫礼,谦卑周到:“皇后娘娘等您许久了,请随奴婢走吧。” “劳烦姑娘带路。” 君青蓝的心已经渐渐平稳了下来。即便是张皇后召见又如何?既然今日注定要走一走鸿门宴,那么便顺其自然吧。君青蓝无愧于天地,还怕直面生死? “容含。”君青蓝转身瞧向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宦官:“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你不需要离我太近。稍后只需在院外等候,没有传召不可入内。千万不得造次。” 丞相府中步步为营,无论如何都不可在礼数上让他们抓了把柄。容含也是个通透的人,只消君青蓝一声吩咐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低低答一声是,远远跟在了二人身后。 执笔行走的速度极快,一路上也并不曾与君青蓝交谈。穿宅过院,竟渐渐远离了丞相府中轴线,朝着西南角行去。直到走在西南角一处陈旧的院落前才停了脚步。 “这里是丞相府中的家庙,娘娘如今就在里面修行,请君大人自行进去吧。” 君青蓝心中吃了一惊。张皇后不但回了本家,还居住于家庙之中?她到底是皇后身份,虽然不知何故皇上连骨肉亲情都不念及,将她遣离了宫中,却始终不曾对外发布废后的诏书。再怎样她也是当朝皇后,张丞相竟连个像样的院子都不给她么? 君青蓝隐隐觉出,要出大事了。 “君大人既然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进来?”方嬷嬷开了院门出来,远远超君青蓝拱了拱手:“娘娘忙的很,还请君大人莫要耽搁了时辰吧。”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将君青蓝给夹在了中间,大有她不进去便将她架进去的架势。君青蓝暗暗叹口气:“君青蓝拜见皇后娘娘。” 院中敲击木鱼的声音陡然顿了一顿,隐隐听见女子声音淡淡说了一声进来。 方嬷嬷便与执笔退在了院门外,君青蓝瞧她们一眼,心里便咯噔了一声。这两人俨然是不同自己一起去面见张皇后,这院子小的很,一眼就瞧到了边,似乎除了方嬷嬷和执笔外再没有旁的下人伺候。 如今,她们两个都在外面,屋中岂不是只有张皇后一人? 私下召见!张皇后的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214 因爱成仇 君青蓝与张皇后先后见过三次面,每一次都不同,但唯有这一次给她的印象最为深刻。 家庙中陈设简陋,连灯光都似比别处昏暗许多,处处都透着潮湿的霉味儿。张皇后卸去了锦衣华服,只着了极普通一件棉衣,头发只以头巾包裹,连半个钗环也无。 这样的张皇后不施粉黛,不加修饰,反倒比她每次瞧见那高高在上时的皇后娘娘更加的美丽。张皇后本就不是艳丽逼人的容貌,她娴静温雅,华贵而端庄。从前每每将自己置于高位之上,时刻端着统摄六宫的身份,大约她自己也是劳累的。虽然瞧上去富贵迫人,终究少了几分亲切。 如今,退去包裹在周身的那一层假象,回归最初的本源。素衣荆钗,这才是最真实的张皇后。 “君青蓝。”端坐于蒲团上的张皇后缓缓睁开了眼:“本宫从来不喜欢原先那个被强加的身份,多亏了你的帮助,叫本宫终于可以脱离那个身份。你说,本宫是不是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张皇后的声音是平静的,温柔而悠扬,半分火气也无,君青蓝却并没有开口。真正危险的人从来不会叫人感受到她的危险,便似一条蛰伏的蛇,瞧上去如树枝一般毫不起眼,却能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一跃而起,给你致命的一击。 君青蓝这一生从来不敢小瞧任何人,张皇后能够成为统帅后宫的皇后,又岂会是个简单人? “坐吧。”张皇后抬手朝着墙边方桌边的陈旧木椅指了指。 君青蓝也并不客气,道一声谢坐下。张皇后这才从蒲团上慢悠悠起了身,一步步走在君青蓝对面坐下。君青蓝的目光始终焦灼在张皇后身上,总觉得那人素衣之下的身姿瞧上去似乎……总有那么几分不对劲。 直到她离得近了,才猛然惊醒。 “你……你的孩子?!” 没有错,张皇后的腰身是窈窕的,初岁前日在御书房与她相见时,她小腹分明已经隆起,如今却是平坦的。君青蓝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肚子不见了?那么……孩子呢? 如今房间里只有她和她,这孩子该不会成了泼向她的一盆脏水吧,残害龙裔,她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呐! 君青蓝哪里还坐得住,噌一声自座位上弹起,满目的警惕。 “呵。”张皇后朱唇轻启,毫不掩饰唇畔的讥讽:“我以为敢于知无不言连本宫这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君青蓝足以称得上胆大包天,却原来也是这么个没有胆子的怂货。” 女子素手慢悠悠滑过自己平坦的小腹:“你只管坐下吧,本宫腹中的孩子与你没有关系。只因本宫……原本就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 君青蓝彻底的惊着了,这是什么意思?张皇后没有孩子,那……她隆起的小腹是怎么回事?御药房中太医日日请脉的脉案是怎么回事?全国人民都知道皇后娘娘即将产下皇上嫡子,也是迄今为止北夏唯一的皇子,如今一句原本没有就完事了?从前 那些个症状,你可千万不要说是自己吃多了胀气! “从古至今,皇后在后宫里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为了稳固皇后的位置,也为了震慑后宫,从建国之初圣祖皇帝便颁下过圣旨,每月初一十五皇上必须宿与皇后宫中,其余嫔妃则以位份高低排列,每人每月不可超过一日。然而,这规定到了本朝却形同虚设。” 张皇后将唇角勾了勾,笑容微凉,讥讽更甚:“皇上的确每月会留宿于长信宫两次,但他每次来时都喝的酩酊大醉,一进了宫便只知蒙头大睡,哪里还能做什么?本宫……又哪里来的孩子?呵呵,呵呵。” 张皇后的笑声渐渐凄冷,竟有些控制不住的癫狂。与其说她在嘲笑别人,倒不如说是在嘲笑自己。 君青蓝不敢开口,默默候在一旁,等着张皇后自己清醒。这样的情景,略微有些尴尬。然而,她若这会子转身走了,只能让事情更加尴尬。 “这下好了。”张皇后深深吸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本宫没有孩子再不是个秘密,也不用再装的这么辛苦。与皇宫相比,本宫更喜欢的反而是这里,然而,那又怎么样?” 张皇后瞧着君青蓝:“本宫是皇后,即便是个摆设却也已经当了许多年的摆设,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份。即便本宫再喜欢这里,却也早就不属于这里,本宫离开了皇宫,还怎么生活?君青蓝,你告诉本宫,如今,我到底是谁?” 张皇后闭了闭眼:“是皇后?是丞相府小姐?是杀人的恶魔?还是端王妃?” 她缓缓摇头:“不,本宫什么都不是。本宫只是个弃妇。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而这一切,都是拜你君青蓝所赐。你说,可要让本宫如何忘记你呢?” “皇后娘娘实在太抬举臣了。”君青蓝声音清冷,不卑不亢:“任何人的人生都是由自己创造。半点怨不得旁人,更与臣无关。” 张皇后挑眉,眼底分明生出几分薄怒。 “若不是当初贪图荣华富贵和尊崇的身份,娘娘您便不会入宫。臣相信,凭端王爷的为人,只要娘娘坚持,他定然不会主动去辜负您。当然,您可以说入宫是身不由己,但那始终是您自己的选择。当初您走那一步,还不是为了家族荣耀?您选择了丞相府,抛弃了端王爷,那么日后就不该为了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因为没有人欠您什么,您根本没有责怪任何人的资格。” “您既然已经成了皇后,便该恪守本分当好六宫的表率。然而,您嫁做人妇心中却还惦记着旁的男人。您身为皇后,却对皇上打破后宫制度视而不见;您身为皇后,却对另一个人男人的婚事横加阻拦;您身为天下女子的典范,却叫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葬送了那么多无辜女子的性命。皇后娘娘,午夜梦回之时,您就没有从噩梦中惊醒过么?” “还有。”女子清冷的声音似雪山之巅的泉水叮咚相击,冰冷刺骨直击人心:“您身为人妻,明知子嗣对夫君的重要。便伪造怀孕希望为自己谋求更多的 福利。若是此事没有揭穿,您接下来预备要如何呢?是从宫外抢一个孩子进来么?这除了混淆皇家血统还会造成另一桩人伦的泯灭。皇后娘娘,事到如今您落得如此田地,还觉得自己很无辜么?” 君青蓝半敛了眉目:“说到底,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是您咎由自取!” 张皇后的双肩垮了一垮,似有几分动容,下一刻眼底之中的光芒却被愤怒淹没:“君青蓝,你懂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变的尖利,素来的优雅温和半丝不见。素白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君青蓝,连呼吸都有些紊乱了。 “本宫是丞相府中唯一的嫡女,本宫祖上桃李满天下,人人都说张家诗礼传家书香门第。本宫自打记事起就比任何人都努力,本宫要成为燕京城中最优秀的女子,本宫要成为丞相府的骄傲。终于,在本宫十岁那一年被选入宫中伴读,从此本宫更加努力。成了人人艳羡的燕京第一才女。” 她吸了口气,双颊处生出一抹嫣红:“人人都说是本宫天资聪颖,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本宫会在所有人安歇后仍旧挑灯夜读,只有他。” 张皇后将唇角勾了一勾,语声忽然变得温柔:“每当我偷偷读书的时候总能看到他,他会拿着剑在我不远处练剑。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我们这样过了许多年,本宫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都是与他一同度过的。本宫那时候就在想,若是嫁人就一定要嫁给阿尧,只有这样细心又勇敢的男人才配得上本宫。当本宫知道端王府来提亲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的开心么?” 张皇后瞧着君青蓝,连眸色也温柔了下来。整个人都似镀了一层光:“母亲从小教育我,女子当谨言慎行,喜怒不行于色。然而,哪一次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足足笑了一整日。就在我满心期待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皇上的圣旨。本宫的天在那一刻彻底塌了。本宫也曾哭过,闹过,反抗过。本宫甚至去找了阿尧。” 君青蓝吃了一惊,张皇后接到赐婚圣旨后去找了李从尧? “本宫希望阿尧可以带我走,带我到边关去,远远的离了燕京城。燕京的美人多的是,皇上还能始终惦记着我么?我谁也信不过,便将书信交给方嬷嬷,叫她务必要亲自交给李从尧。方嬷嬷说一切都办妥了,到了约定的那个日子,我甩开了所有人满心欢喜的等着他。可是……。” 张皇后声音颤了一颤,渐渐染上了几分悲凉:“我从日出一直等到了日落,再等到月华初上,他始终都没有出现。到了最后,本宫等来的是我父亲。他说,是李从尧将书信交给了他。” 张皇后的眼眸一分分氤氲了:“君青蓝,你告诉我。你若是我,在那个时候能怎么做?” 她深深吸口气:“李从尧,本宫曾经爱过他,却更狠他!” 张皇后的声音陡然变的尖利:“是他出卖了本宫,将本宫推入这痛苦的深渊里。本宫要报仇,从此以后,本宫要让李从尧加倍的痛苦,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215 最大的杀招 女人的声音彻底失去了甜美和温柔,变得厉鬼一般恐怖。君青蓝束手而立,直视着愤怒而癫狂的张皇后,她的心里却已经没有初来时的紧张,正在一点点变的平静。 “所以,你杀掉了所有接近端王的女子?” “是。”张皇后淡淡说道:“他让本宫失去了幸福,本宫便要叫他这一生都终身无靠,孤独终老,断子绝孙!” “那……我呢?” 对这问题君青蓝始终有些疑惑。张皇后对她的敌意从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便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了。然而,那人却从始至终并不曾真的对她做过什么不利的事情。 关于她被李从尧豢养的事情早就已经成了燕京城街知巷闻的事情,可以说她比萧婉出现的时间更早。为什么张皇后却并没有对她出手? “你算什么?”张皇后瞧她一眼,分明不甚在意:“你是个男子,即便阿尧再喜欢你,你们二人也不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更不可能给他诞下子嗣。你的出现必不会妨碍本宫的复仇计划,本宫又何须在意你?” 原来如此! 君青蓝忽然庆幸自己始终以男儿身的姿态出现,若是张皇后知道她是女人,说不定这会子她早就被人给配了天婚。 “臣不大明白。”君青蓝半眯着眼眸瞧向张皇后:“既然臣对于皇后娘娘来说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何丞相府又一再要请臣过府?” “这并不是本宫的意愿。”张皇后的气息渐渐平稳,身影也随之低弱下来:“本宫贵为皇后,却从没有一日为自己而活,这样的日子着实无趣,本宫已经不想再这样度过。” “君青蓝。”她侧目瞧着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疲倦和决然:“你走吧。本宫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就这样? 君青蓝眨眨眼,还以为今天来,会是一场难以应付的鸿门宴,没想到张皇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放她离开了,叫她来就是为了听她抱怨那些前尘旧事? “臣告退。”无论如何,能够离开都是君青蓝最大的心愿。既然张皇后都已经叫她离开,哪里还有留下的必要? “君青蓝。”就在她即将踏出屋门的时候,张皇后忽然开口。君青蓝回头瞧去,女子眼中分明带着几分瑟缩的期待:“阿尧他……可有爱过我?” 这要怎么回答?君青蓝有些头疼。 “端王从未同臣谈起过这个问题,恕臣不能回答。”君青蓝觉得实话实说,永远都是最正确的答案。 “呵。”张皇后低低一笑,眼中的光彩一星一点的灭了。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终归只抬手朝君青蓝摆了一摆:“你走吧。” 她再也没有开过口,君青蓝便也不曾回过头。因此,她并没有瞧见张皇后眼中绝望凄然的眼神,那个眼神足以叫见者流泪。若是君青蓝瞧见了,或许那个时候就不会离开。或许……就不会发生下面的事情。 或许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执笔和方嬷嬷均规规矩矩站在家庙外等着,瞧见君青蓝出来便低头行礼,任由她慢慢走了,并不曾开口阻拦。 君青蓝与容含会和, 快步朝着丞相府外走去。然而,两人才转了一个弯,便叫迎面而来的人给拦住了去路。 “君大人留步。”对面那个衣着考究面目谦和的中年男子与君青蓝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上次在雪中相邀的丞相府总管张涛。 张涛朝君青蓝拱着手:“丞相早在大人过府时已经吩咐备下了家宴,请大人同小人过去用饭吧。” “这个就不必了。”君青蓝说道:“王府中还有许多事情,怕是不便叨扰。” 张涛只管陪着笑脸:“丞相大人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还是请君大人莫要推辞比较好。” 他一句话落了地,忽然有数条身影自一侧的走廊中飞奔而出。眨眼间便将君青蓝与容含围在了当中。容含哪里会惧怕了这样的阵势?将手中剑握紧了,眉目中生出冰冷而锋锐的杀意。 君青蓝敛了眉目:“这是什么意思?” “请大人不要误会。”张涛依旧微笑着说道:“丞相大人害怕邀请的人数太少大人挑了礼,嫌弃咱们接待不周不肯前去,故而才吩咐小人多带些人来一起请大人过去。无论如何还请大人赏个脸才是,以免失了和气。” 君青蓝在心中叹了口气,张丞相这一关怕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那就走吧。” “大人。”容含眯了眯眼:“不必惧怕他们。” “不过就是吃顿饭。”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有什么可怕?” 容含身手了得,有他在丞相府这些护院侍卫的确不足为惧。然而,此刻的君青蓝并不仅仅代表的是他自己,她的身后还站着李从尧,更何况容含还是李从尧府上的宦官。 若今天真在这里动了手,无论结果如何,这笔账都得记在李从尧头上。君青蓝不会忘记丞相府张家祖上时代经营书院,北夏文官中至少有一半都受过张家的教导和恩惠。若是到时候张丞相与李从尧公然敌对,难保那些不明真相的文人墨客们不会被人利用,以手中的笔当作了刀子,狠狠的刺入人心。 她并不希望李从尧因为自己腹背受敌。 “大人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君青蓝的配合反倒叫张涛有些意外,满面的狐疑:“您真的就什么条件都没有的,要同小人走么?” “你这人真是奇怪。”君青蓝淡淡说道:“我不去时你嗦嗦说不给面子,如今痛痛快快跟你走了,你反倒不愿意了么?” “没有的事。”张涛将唇角掀了一掀:“小人听说大人素来足智多谋。如今您……总归会有些担忧。” 君青蓝眯了眯眼,怎么觉得这人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若实在担忧,我便就此告辞了。以免你为难。” “不为难。”眼看君青蓝要走,张涛彻底急了眼:“小人忽然就不为难了。既然大人这么有诚意,咱们这就去吧。” 他笑容中的尴尬和勉强并没有能逃过君青蓝的眼睛,她暗暗朝容含使了个颜色。跟紧了,见机行事! 张涛转身走在了最前头,浩浩荡荡的侍卫们将君青蓝和容含夹在了中间。被人这般密切监视君青蓝不觉意外,然而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半晌却还不足三尺之地,这就叫人 多少有些尴尬了。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叫她来丞相府火急火燎,每日恨不得三催四请。等来了之后却行动迟缓至此,丞相府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盏茶之后,葫芦里的药终于漏了底。 彼时,大队人马才刚刚走过廊桥,便听见身后脚步声铿锵有力纷至沓来。夹杂着女子奋力高呼:“拦住君青蓝,将她拿下!” 这一声后,方才还行动如蜗牛搬家的张涛眼睛忽然就亮了:“拦住他们!” 侍卫们哗啦一声再度将二人给围在了中心,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每人肋下的佩剑都出了鞘。功夫不大,便与后方赶来的另一队侍卫回合。双方人马将君青蓝和容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容含紧抿着唇瓣,将手指紧紧按在了剑把上。只消君青蓝一个命令,便是一场死斗。 “张管家,这是什么意思?”君青蓝狠狠颦着眉。丞相府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的未免太快了些。 “这个小人也不知道呐。”张涛摊了摊手:“小人只是听见有人喊要拦住君大人,便只能照做。” 君青蓝皱眉,你敢说方才带着那么多侍卫到来不是早有预谋?现在想来,方才故意放缓行进速度拖延时间,不就是为了让后面这一拨人赶来,好让你们双方回合形成合围? 说没有预谋,鬼才信! “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能信。你是个下人,终归也是奉命行事我不与你为难。但我君青蓝好歹是朝廷命官,不是你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你们如今对我刀剑相向,总得有个人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吧。” “君大人这话说的在理,这个解释便由本相给你,你意下如何?” 男人威严沉静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君青蓝的心却狠狠颤了一颤。普天之下能以本相相称的人还能有谁? 张丞相来了!他居然亲自来了! 丞相府的侍卫层层闪开,露出一条整齐的道路出来。张丞相面沉似水自人群后缓缓走出,他的目光是平静的,在平静的深处却分明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快慰。 他在开心什么? “君青蓝,本相敬重你是个人才,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请你过府饮宴。哪里想到你竟是这么个胆大包天人面兽心的东西,居然在本相府中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情!” 君青蓝皱了皱眉,说的这么义正言辞,如此的犀利,到底给她安排了什么罪责? “来人,将执笔带上来!” 侍卫们答应一声,功夫不大便瞧见执笔被人给架了上来。女子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满目皆是愤恨的泪痕,双眸如同淬了毒的冷嘲热讽,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 君青蓝眸色一凝,懂了! 这是给她设了个美人局?要诬陷她毁了执笔的清白么?这手段可真真拙劣的上不得台面,谁不知道她君青蓝是李从尧的男宠。一个男宠会对女子感兴趣?逼不得已时,她的女儿身便是保命的工具。 “君青蓝,你这个恶贼!”执笔悲愤中开了口,竟声声泣血的凄婉:“皇后娘娘待你若上宾,你居然……居然杀了她!” 216 百口莫辩 君青蓝的意识有那么一个瞬间完全变作了空白,极度的震惊叫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执笔说什么?她杀了张皇后?她杀了张皇后! 开什么玩笑!!! “大人,您要替皇后娘娘报仇啊。娘娘她死的……太惨了。”执笔雷言滂沱,声声泣血。 “来人,拿下!”张丞相皱了眉,手指恶狠狠点向君青蓝,毫不掩饰周身的杀气。 “谁敢!”天地间有青雷电光一闪,容含长剑出鞘,眼眸一点点变作猩红。 君青蓝知道,这样的场合已经将容含藏在心底里的杀意唤醒。杀人的刀,锁魂的剑,一旦出鞘不饮鲜血,必不会回鞘。恶战一触即发。 “慢着。”君青蓝展臂拦在容含身前:“丞相大人,我并没有杀害皇后,请您相信我!” “大人,是奴婢亲眼瞧见君青蓝杀了皇后娘娘,您莫要被他蒙蔽了!”执笔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利刃般瞧向君青蓝。在她眼底,君青蓝看到了刻入骨髓的仇恨。 她有些纳闷,她与执笔头次见面,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恨? “君青蓝,本相不冤枉你,你可敢与本相一同去见见娘娘?” “可以。”君青蓝点头。 她到底是仵作出身,若张皇后此刻真的已经死亡。她多少应该能够瞧出些线索,若能全身而退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并不想与丞相府兵戎相见。 张丞相吩咐两个侍卫架起了执笔,自己则亲自盯着君青蓝回到了家庙中。才一进了门,便有刺鼻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君青蓝狠狠皱了眉,张皇后真的死了?这样浓郁的味道,怕是死的不止一个人,她离开不过片刻,能发生多少事情? 在进入房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张皇后仰面朝天倒在佛堂正中的地面上,她的前襟已经被鲜血给浸染的成了模糊的红。最触目惊心的却并不是她胸腹的伤痕,而是她的面庞。她口齿大张,大量的鲜血正从她口中咕咕涌出,俨然舌头已经叫人给割掉了。两只眼睛也成了永远无法合上的黑洞,因为她的双眼被人生生挖了出去。两条蜿蜒的血痕似细小的蛇,自她眼角流淌而下,汇入到散乱的发髻中去了。 此情此景,只觉触目惊心。 张皇后不但死了,还被人割去了舌头,挽去了双眼。死的实在……太凄惨。 她的乳母方嬷嬷死在她的身边,那人手里攥着只素银发钗。发钗尖利的尾端染着血迹,细小的空洞恰与她脖颈上的伤口吻合。 “娘娘!”张皇后的死状叫执笔悲恸难忍,全身都失了力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您死的太惨了。” 女子身躯如蛇扭动,匍匐至张皇后身边,将她头颅一把抱住恸哭不止:“大人,您要替娘娘报仇。是君青蓝,是君青蓝杀了娘娘!” 执笔陡然抬眼,手指直直戳向君青蓝,声音冷凝而悲愤:“她 嫉妒娘娘曾与端王爷定下婚盟,便趁娘娘不备时杀了她,还挖掉了娘娘的双眼,割掉了她的舌头。她说,要让娘娘死了也永远再见不到端王爷的面,永远也不能再同他说一句话。” 执笔深深吸口气:“奴婢和方嬷嬷拼死相护,终抵不过她的凶残。方嬷嬷自尽殉主,奴婢则装死躲过了他的盘查,这才能向相爷求助。相爷,您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生!” “君青蓝。”张丞相沉了脸:“杀人偿命,这事情你总得给丞相府和皇上一个交代!” “我没有做的事情不会承认。”君青蓝朗声说道:“我若真如执笔所言丧心病狂,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皇后,又岂会独独留了她一条性命来揭发自己?” “这……。”张丞相皱了眉。 “大人。”执笔放开张皇后,直直跪在张丞相面前,郑重磕了个头:“奴婢说的句句属实,请您一定要替娘娘做主。奴婢自然可以证明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她抬着头,忽然毫无征兆扯了扯唇,眼底似绽放出一抹流光溢彩,竟在面颊上生出一抹温柔的笑。君青蓝瞧的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声不好。 “容含,拦住!” 然而,女子的速度却比她的声音要快了许多。她才开了口,执笔的身躯便似箭一般自地面上弹起,重重撞上了一侧的廊柱。谁都不曾想到,奄奄一息弱不禁风的执笔,身体中怎么回忽然就爆发出那么巨大的力量。嘭一声闷响后,便似千朵万朵桃花开,鲜活的一条生命瞬间就成了苍白无力的尸体。 完了! 君青蓝闭了闭眼,今日这事再也不要想解释的清楚。执笔的话漏洞百出,然而她却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所谓以死明志,即便执笔的话再不可信,在这种时候,她说的也只能是事实。 君青蓝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原来,这才是张皇后今日将她请来的真正目的。叫她来,不是为了同她谈话,泄愤,示弱博取同情。张皇后是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布局,拖着她一起下地狱。什么不恨她,什么她与别的女子不同。张皇后杀死了所有与李从尧有关的女人,又岂会放过这个传闻中李从尧最最宠爱之人? 这才是她最厉害的杀招。而且,无解! “谋害皇后罪大恶极。”张丞相声音冷凝如冰:“将君青蓝拿下,生死不论!” “噗”。 容含的速度比任何人都快,众人只见雪亮一带银河自天而降。下一刻便瞧见血雨惊鸿,离着君青蓝最近的侍卫已经成了死尸。 君青蓝不再阻拦,今日之事不见血已经无法收场。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让自己死在丞相府。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容含,要活着。”君青蓝神色冷凝,只飞快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验尸用的柳叶刀被她抄在了手里,环伺四周片刻不敢放松。君青蓝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的刀竟然用在了验尸以外的地方。 张丞相已经悄悄退在了小院外,冷眼瞧着院中狭小方寸之间的战场。他唇齿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一切如愿只差最后一步。 容含手中剑速度极快,对于从鬼人营中爬出来的人来说,快就是道理,快就是一切,所有花哨的招式都没有用处。所以,容含出手很实在,每一下都必然见血。 然而,院子里的侍卫实在太多。才杀了一层,立刻便有另一层补上,又要分神看顾着君青蓝,难免施展不开。今天的侍卫有些奇怪,他们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好似根本就不怕死。 君青蓝分明瞧见,五条黑影鱼一般自人流的缝隙中飞驰而过,眨眼到了容含身边。他们手中的兵器与所有人都不同,是下端打磨的锋利明亮,光可鉴人的百炼飞爪。 在那五人凑近之时,旁的侍卫忽然间就退了下来,给他们空出了极大的场地。五人将手中飞爪舞的风雨不透,直奔容含的头颅及四肢。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五人分明是专门冲着容含来的。他们配合默契,自成阵型。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丞相府能训练出的侍卫! “容含,小心!” 她才开口,方才自容含身边退下的侍卫毫无征兆朝她围拢了来。君青蓝与容含不同,她自幼虽习了些功夫,却很是粗浅。方才能够自保,无非是凭借着对人体经络穴位的精准把握。然而,柳叶刀到底太小,她又是力亏的女子,在大量侍卫围攻的时候,极快就落了下风。 容含皱眉,长剑一挑朝迎面撞来之人肋下刺去,竟对那人的飞爪不闪不避。那人吓了一跳,略一迟疑间便叫容含突围出了包围圈。一个起落,将长剑一撩便将围着君青蓝的几人放倒。 然而,那五人却对容含紧追不舍。与他不过前后脚瞬息而至,如影随形。容含怕飞爪伤到君青蓝,便将她一把推离了身边。这样的打法使君青蓝和容含都陷入到了苦战之中。 功夫不大便听噗一声,锋利的飞爪刺入到容含臂膀之中,扯下血淋淋一块皮肉。容含只闷哼一声,竟似感受不到疼痛,仍旧将长剑挥舞的风雨不透。 然而,这片刻的耽搁终究有些微的分神。君青蓝已经被三人同时围住,三把剑从不同的方向刺来,这是绝对躲不开的杀招。 君青蓝心中一颤,今日大约是……走不出去了吧。她收了手,缓缓闭上了眼。死么,就那么一瞬间,应该不会特别痛苦。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的耳边只有金属相击时发出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 那声音震得君青蓝耳膜生疼,惊愕中睁眼瞧去。有男子结实颀长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正以手中的剑将刺来的三柄剑同时隔开了。 “住手!”男人一声大喝,直冲云霄。 四下里的侍卫们齐齐愣住了,一个个如木雕泥塑般站着,竟听话的很,不再有一人上前。连那五人也住了手,提着飞爪瞧向挡在君青蓝身前的男人。 “张骞?怎么是你?”君青蓝深深的震惊了。 217 君子之风 君青蓝以为她今天必死无疑,完没有想到居然能这么一个人会不顾生死挡在自己身前,而这个人竟是一心要将自己除掉的张丞相的亲生子张骞。 此情此景,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丞相府的侍卫们傻了。老子和儿子,哪个都是主子。一个要杀,一个要留,得罪了谁似乎都不合适,这要怎么办?于是,所有人都纷纷侧首去瞧向了张丞相。 “张骞,你在干什么?”张丞相沉了脸,极致的愤怒自胸中升腾。他以为今日一局万无一失,哪里想到搅局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赶紧给我退下!” “请爹爹住手。”张骞拱手行礼:“您让侍卫们退下,孩儿自然也会退下。” “你……。”张丞相身躯一颤,眼睛便瞪大了:“你可知你维护的是什么人?” 他抬起了手,恶狠狠指向君青蓝:“就是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你的姐姐,当朝皇后娘娘。这样的人,能放她走?” 张骞的脚下明显趔趄了一下,猛然回头瞧向君青蓝,眼底带着震惊和悲凉,那样的眼神叫君青蓝只觉心惊,他居然不知道张皇后死了?那是悲痛却更是愤怒以及失望。若不是亲眼所见,君青蓝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复杂到这样的程度。 她朝张骞郑重摇头。她没有杀张皇后,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 张骞吸了口气,狠狠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坚决。 “父亲。”他瞧向张丞相:“君青蓝没有杀害皇后娘娘的理由,他更不是那般不明智的人,这事情当中一定藏着蹊跷。即便此事真的与她有关,也该交由大理寺审定调查后再做定论,今日就将她斩杀与此处,怎么都于理不合。” “你懂什么?”张丞相皱着眉,毫不掩饰周身的愤怒:“你立刻给我走开。君青蓝今天必须得死!” 张骞抿了抿唇:“临来之时,儿子曾对君青蓝说过,我接了他过来,自然会护他周全,平平安安送他回去。我们张家书香门第,父亲从小教导我,君子当重信守诺。恕儿子不能从命!若是父亲执意要为难君青蓝,那么……。” “那么,你想如何?” 张骞深深吸了口气,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坚决:“那么就请父亲将儿子一同斩杀了吧。” “你!”张丞相俨然被张骞一句话给气着了,面孔涨的通红,好悬没有喷出一口老血来,伸出的手指,颤抖着不能自已。 君青蓝默默瞧着张骞,虽身边处处险象环生,她却不得不对张骞心生赞叹。所谓圣人君子,她以为只是存在与书中的影像,如今见了张骞才知道,原来当今天下真的还有傲骨天成的君子大丈夫。 张骞,绝对值得人尊重! “张相不必忧虑,今日之事自有朕做主。” 男人悠扬的声音缓慢自院外传了来,下一刻便听到太监阴柔的嗓音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君青蓝心中一颤,居然连……皇上都来了么?今天是不是太热闹了些? 众人跪倒行礼,看不到的角落里,张丞相长长舒了口气。 君青蓝垂着首,瞧见鹿皮皂靴迈着整齐的步伐自她身边走过,飞鱼服下的海水云纹似惊涛骇浪,将她包裹在了当中。不仅皇上来了,连锦衣卫也出动了么? “张骞。”北夏帝并未叫任何人起身,立于伞盖之下,居高临下盯着院中的北夏子民:“若诛杀君青蓝是朕的意思,你当如何?” 张骞惊愕中抬头:“臣……臣……。” 他能怎么办?忤逆君心便是死罪,很可能会株连全族,他自然不愿累及父母。但数年来刻入骨髓的信义叫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放弃君青蓝的话。此刻的张骞,便似一条被人架在火上烤的鱼,里外全是焦躁。 “刘全忠,你去亲手将张骞扶起来,好生送到张相身边去吧。” 刘全忠答应一声,慢悠悠走向张骞,伸手便抄住了他的胳膊。 “皇上!”张骞却扭动身躯,挣脱了他的束缚。将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面上:“君青蓝是国之栋梁,留着她的性命必然能造福于百姓,皇后娘娘的案子还请您明察!” “竖子,你莫要不知好歹!”张丞相觉得周身的火气都被这不听话的儿子给点燃了,恨不能上去狠狠踹他两脚。 “呵,你倒仁义。”北夏帝一声淡笑,目光便略过了张骞瞧向君青蓝:“那么,君青蓝你就愿意亲眼瞧着张骞为了你送死么?” 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张大人,您是个君子,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您已经信守了承诺,旁的事情就不要管了,走吧。” “那不行。”张骞皱眉说道:“我定要亲自送你回去!” “君青蓝。”北夏帝仍不理会张骞,一字一句慢悠悠说道:“张皇后贤淑端庄,入宫多年深得朕心。今日不过奉旨回府省亲一日,竟被你这样残忍杀害。从此,朕失了爱妻,北夏没了国母,张丞相没了女儿。君青蓝,你说,你可要朕如何宽恕你?” 君青蓝紧紧咬着唇瓣没有开口。北夏帝的话将她彻底推入了冰窟,原来……今日这一局最厉害的杀招不是张丞相,而是皇上!丞相府侍卫诛杀朝廷命官,这种事情很有可能会生出变故。但,有皇上出面一切都不一样了。 早就瞧着围攻容含那五人不一般,原来,他们是皇上身边的暗卫。北夏帝到底是对张皇后杀人之事心生芥蒂,为了皇家颜面,一定要杀了她才能安心呐。 君青蓝垂首磕头:“若皇上执意如此,臣……无话可说!” 她当然无话可说,再多的言语终究打不过皇权。 “很好。”北夏帝微微点头,俨然对君青蓝的知情拾趣很是欣赏:“君青蓝,弑杀皇后证据确凿,着就地正法。念在他有功于朝廷,赏个全尸吧。” 君青蓝俯首帖耳跪在地面上,唇畔却渐渐生出一抹讥讽的笑,每一次都是这样! 父兄一辈子为了北夏鞠躬尽瘁,就因为族谱上一个错误的纪年被满门抄斩,天大的功劳,终究抵不过皇上一颗要你死的心。她为了能顺利进入北夏的政治核心,兢兢业业办案,挽救了多少无辜性命?到底也是因为查案,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丑事,就要用自己的性命陪葬。 她第一次觉得寒冷。无关于天气,只觉得在那个瞬间冷到了骨子里,仿佛在这个天地间,再没有半分的温暖。她不怕死,但这样死实在憋屈的很。大约当年父兄在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值么? 张骞的执拗终究抵不过皇权和武力,只消一个手刀,他便叫人给砍晕了抬走。容含也被人给死死按住了压在她的身边,看着那人周身血染的花衣,君青蓝终于笑出了声。 “容含,对不住。要你陪我这样死。” “呵呵。”容含没有回应,只有一声低笑。这一声笑却比任何言语还要犀利,激的北夏帝狠狠眯了眼。 “动手!”他将自己抬起的大掌用力朝下挥去。 张丞相终于能彻底松了口气,他缓缓闭上了眼。事情终于结束了,张家的不堪将再不会有人记得。真……好。 一个好字才在心中打了个转,耳边便传来噗噗几声闷响。当啷当啷的清越声响次第传来,似有金属坠地铮鸣不止。下一刻,便听到悠扬淡漠的男子声音自屋顶上慢悠悠传来来。 “皇上若想要杀人,也该先将刀剑打磨的锋利一些。这般软绵绵的豆腐一样,实在不堪大用。” 下一刻,便见数个黑衣人自天而降。半空里盘旋着的弯刀则似长了眼睛一般,乖巧的回到了他们手中。李从尧的身躯也夹在这些人之中,神祗一般自屋顶飞跃而下。 “皇上要杀臣的人,是否也该给臣一个交代?” “李从尧!”北夏帝咬了咬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眼底的恨意险些就没能忍住。却在眨眼之间,换做了一副温和的笑颜:“端王,你未经宣召便带兵携刃见驾,该当何罪?” “皇上怕是误会了。”李从尧淡淡说道:“臣对皇上没有半点污泥之心。只是听说丞相在府中设宴招待君青蓝,恰巧皇上也在,便觉得机会难得,想要送皇上一份大礼。” “什么礼?”北夏帝皱着眉,能信你才出了鬼! “皇上瞧见臣带来的这些侍卫了么?您觉得同您的侍卫相比,谁更胜一筹?” 北夏帝浅抿着唇瓣并不回答。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在李从尧的侍卫面前,宫中的暗卫简直不堪一击。敌人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人知道。直到兵器被削断才觉出敌情。若真的动起手来,吃亏的是谁,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君青蓝心中一颤。为了保住端王府,李从尧蛰伏了这么些年。今天为了救她……却将自己底牌漏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李从尧微笑着,点向身边带来的暗卫:“这就是臣今日送你的大礼!” 218自我放逐 “呵。”北夏帝冷笑:“朕的身边,从来不乏能人。” “您说的是。”李从尧点头:“所以,臣给您的并不仅仅是这几个训练好的人,而是这个。” 他将自己掌心缓缓摊开了来。阳光下,男人玉白的掌心里有熠熠生辉的青铜光芒一闪,似还夹杂着耀眼的红光。 “那……那是……。”北夏帝忽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都似在颤抖。 “是神武军虎符。”李从尧声音清淡,波澜不惊。 然而,这话说完。莫说是北夏帝,连张丞相和君青蓝都狠狠变了脸色。 神武军虎符,他们都听说过! 北夏之所以能够在纷乱的年代,打败了所有的军队一举夺得了天下,就是因为北夏拥有一支战无不胜的神武军。建国以后,北夏圣祖皇帝为了防止神武军在渐渐安逸的生活中磨灭的战斗的能力,便将神武军虎符一分为二,一半为皇帝掌管,另一半则交给了端王府。 端王府执虎符专司训练,关于训练之事皇帝不可过问。传说中,神武军拥有着毁天灭地的能力,这么些年却从没有人瞧见过他们的踪迹。 因为只有在极度危险的战事时,端王府和皇帝才可以共同请出虎符。只有两块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动神武军。对于北夏帝来说,完整的神武军虎符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否则,那将永远成为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横亘在心中的一根刺。 叫他寝食难安。 如今,李从尧居然献出了神武军虎符,他怎么能不激动?从此以后,他便拥有了北夏最神秘的一支军队。实权在手,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北夏帝虽然激动,却并没有因此而丧失了基本的理智。他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冷冷瞧着李从尧:“有什么条件?”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何况是交托给他这样重要的东西?李从尧怎么可能没有要求? “臣只有一个要求,而且对于皇上来说非常容易便能够做到。” 李从尧缓步上前,直到立于君青蓝身侧,以自己的身躯,挡住北夏帝投向她的目光。 “臣的咳血之症已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在最后这一段时光里,臣希望可以有君青蓝为伴,别无它求。” 北夏帝皱眉:“君青蓝杀了朕的皇后!” “皇后已死,皇上将来还会有许多的皇后,不是么?”李从尧并未给北夏帝留下太多喘息的时间,步步紧逼着说道:“臣时日无多,只希望有君青蓝相伴可以远远离开燕京,一起游历我北夏大好河山。臣这一生实在有些累,想歇歇了。” “你说……。”北夏帝眯了眯眼,眼底陡然生出的狂热竟掩饰不住:“你说你要离开燕京?” “是的。”李从尧点头:“臣会离开燕京,臣与君青蓝都不会再出现在皇上的视线范围之内。相对于一个已经死亡,随时都可以找到替代品的女人,臣以为,神武军虎符该更加重要一些。” 李从尧将唇角微勾了一勾:“臣的身体不好,还请皇上考虑的快一些。若是……臣一不小心死了, 只怕这虎符的下落就再也没有人能知道了。” “或者。”李从尧的目光朝着身边的黑衣人扫过:“皇上可以试试看,您的侍卫能不能在神武军暗卫的手中抢下虎符。” “臣……。” 李从尧还要说些什么,却冷不防被一口冷风灌入口中,扯动了心扉一阵急促的低咳。这一咳竟一发不可收拾,半晌都没有能止住。眼看着他玉色晶莹的肌肤渐渐爬上嫣红,直到将整张脸都憋的通红。 “王爷!” 君青蓝才开口,便听噗一声。鲜红的血如泉涌,自李从尧口中喷出。而男人的身躯便似断了线了风筝,软绵绵朝着地面上倒了去。君青蓝心中一颤,再也顾不得礼数,将双臂展开迎了上去,稳稳将李从尧接在怀里,抱住倒下。 他们身边的神武军暗卫则在同一时间行动,如同一道人墙将君青蓝和李从尧给护在了中心里。严丝合缝,风雨不透。 “皇上。”李从尧微合着眼眸,细弱游丝:“臣的时间……不多了。” “朕,准了。”北夏帝骤然开口。 他是真的怕李从尧忽然间就断了气,没有神武军大统领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要想抢走虎符,这一点,李从尧说的并不夸张。自打神武军建立之初,便只听任虎符,若是没有虎符即便你是天王老子也不管用。北夏帝并不敢与圣祖皇帝建国时颁下的圣旨对抗。 他,输不起。 “多谢皇上。”李从尧微勾了唇角:“请您下旨吧。” 北夏帝咬了咬牙:“传朕旨意,放君青蓝随端王离开,任何人不得阻拦!” 侍卫们齐声的呐喊中,李从尧将手中虎符大力扔了出去,终于缓缓闭了眼。 “走。” 这是他同君青蓝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个字。再之后,男人的肌肤陡然变得冰一般透明,身体的温度也在那一刻尽数失去了,君青蓝明明知道怀中抱着的是个人,却较之冰块还要寒冷。 “容含,过来帮忙!”君青蓝的声音颤抖着一声大喝。 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慌乱,手脚都颤抖了。容含身躯如风驰电掣般自人群中穿过,一把将地上的李从尧背在身上,快速朝着门口奔去。 君青蓝片刻不敢耽搁,紧紧跟在容含身后出了丞相府。台阶之下站着唐影,唐影身后是李从尧专用的马车,再之后便是浩浩荡荡数量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 君青蓝瞧的一愣,不及询问唐影已经迎了上来:“快请王爷上车!” 唐影与容含合力将李从尧放在了马车里,君青蓝用棉被将他冰冷的身躯裹紧压实,这才回首吩咐道:“速速回府去!” “这可不成。”唐影却站着没有动弹:“王爷吩咐过,接上君大人就得立刻出城。” “出城?”君青蓝皱眉:“现在?” “王爷是这么吩咐的。” “不行!”君青蓝果断摇头:“王爷病情凶险,必须立刻找刘伯医治,这时候怎么能出城去?” “找我么?”刘步仁从 后面一辆马车里弹出了头颅,笑吟吟朝着君青蓝摆摆手:“我就在这里。” 君青蓝眨眨眼,这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登车。”唐影冷声下令:“立刻出城,星夜兼程远离燕京!” 浩浩荡荡的车队果真不曾回转端王府,一路马不停蹄自北城门出去,一口气跑出了数里。君青蓝心中五味杂陈,实在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李从尧俨然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并不能相信北夏帝,所以片刻不停留的带着君青蓝离开燕京。然而,如今他病入膏肓始终昏迷,是远走他乡的时候? “君大人,郡主在前边的亭子里等您。” 马车外传来唐影的声音,君青蓝精神一震。方才走的匆忙,又一心只念着李从尧的咳血症,根本顾不得其他,李雪忆竟然不在车队里么? 她掀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车队已经到了城门外十里长亭处。亭子中站着三个人,两坐一站。站着的是容喜,坐着那两个正是李雪忆和元宝。 君青蓝立刻下了车,三两步朝着三人跑去。 “卑职见过郡主。” 君青蓝才要行礼便叫李雪忆一把给扯住了:“非常之时,你就莫要再这么客气了。” 她微笑着端详君青蓝,以手掌轻轻排着君青蓝的手背:“我兄长,以后就要劳烦君大人照顾了。将哥哥交给君大人,我很放心。” 君青蓝脑子里轰的一声,这是……什么情况?如今大家正在逃亡,这般情况之下忽然说起来这种话,怎么都有点……不合时宜吧! “我哥哥那人瞧上去冷淡,实际上他的内心里比谁都火热。他喜欢的人,定会不遗余力的保护周全。所以,你可千万莫要怕他。” “请等一等。”君青蓝觉得不能再听下去了,这个话题略微叫人有点……崩溃。 “时间紧迫,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还请郡主尽快上车,咱们到了下个城镇再说吧。” 李雪忆微笑着摇头:“我可不走,我只是来送送你们。” “你说……什么?”君青蓝彻底惊着了。 神武军虎符是端王府最后的保命符,他交了虎符便等于交出了自己的性命,自此以后皇上对端王府将再也无所顾忌。这时候,保命的最好办法就是离开燕京。到一个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重新生活。 李从尧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在出发前往丞相府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车队。赶在皇上醒过神动手之前,举家离开燕京。 李雪忆……怎么能不走? “你不能留下。”君青蓝果断说道:“燕京太危险,你必须随我们一同离开!” “这可不成。”李雪忆含笑说道:“我也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奉谁的命令?”君青蓝侧目,您堂堂的朝霞郡主。在端王府中说一不二,还有谁能命令的了你?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是我!”男人优雅而淡漠的声音,骤然自众人身后传了来。 君青蓝听得身躯一颤,猛然回过了头去。 219 义母再见 冬日里光秃秃的大道上,男人颀长挺拔的身躯立于身旁,他的肌肤比之女子还要细腻洁白,如珠似玉,竟连半个毛孔也不见。那人完美如天上神仙,圣洁如高岭之花。 李从尧!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你……没事?! 他神清气爽,目光清明,当然没有事!君青蓝的头脑中有一瞬间的混沌,刚才奄奄一息吐血昏迷是……怎么回事? “是本王命雪忆留下。舟车劳顿,颠沛流离并没有在端王府中安稳的生活适合她。”他说。 “正是如此。”李雪忆微笑着说道:“雪忆留下比离开更能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哥哥。”李雪忆柔声说道:“助你得偿所愿。” 她这话似大有深意,李从尧目光闪了一闪,郑重点了点头:“会的。” “我!”李从尧余生渐渐郑重:“我虽希望你留在燕京,却更注重你自己的意愿。你最终还是决定不同我一起离开么?” “不离开。”李雪忆勾唇微笑:“这里更加适合我,何况……。” 她微微低头,瞧着身侧的元宝,唇齿间笑容更甚:“还有元宝陪着我,我并不会孤单。” “元宝也不走?”君青蓝再度颦了眉。 元宝的身份至关重要,之所以要他生活在端王府中,是因为李从尧的力量和头脑能够很好的保护他。如今连李从尧都被迫离京,元宝若是出了危险…… 那样的局面君青蓝不敢想象。 “我不走。”元宝将胸膛挺得高高的:“王府里不能没有个男人。我留下,守护王妃,保护我娘,等着你们回来。” 君青蓝瞧着他,沉声说道:“元宝,你知道你留下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很危险。”元宝满面郑重:“但我是男人,保护女人保护家园,是我们男人该做的事情!” 君青蓝很想反驳,却发现千言万语根本无从开口。不到一年的时间,元宝已经从最初那个混迹市井撒泼打诨,耍小聪明的小混混,变作了一个聪明勇敢有担当的小小男子汉。 这样的蜕变叫人欣慰,却也心酸。 “元宝。”她缓缓探出手去,拂过元宝细软的头发:“端王府和郡主,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义父。你同我说过男子汉要有担当,现在就是发挥我作用的时候了。”元宝将胸脯拍的啪啪响。 除去那个义父,君青蓝觉得这小子说的话还是叫人听着挺舒服的,但现在似乎并不是纠正这称呼的时候。 “义父。”元宝眨着眼睛,轻轻扯住君青蓝的衣袖:“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他的欲言又止和眼底的纠结让君青蓝觉得好笑。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能叫什么难解的问题给纠结成了这个模样? “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和……。”元宝咽了咽口水,抬眼偷偷朝着李从尧瞄了去:“如果有一天,你和端王大婚,我该怎么称呼他?义母似乎……怎么都不大合适。” “这……。”君青蓝的脸黑了,毫不犹豫抬手在他额头重重探了个爆栗:“你小小年纪,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元宝哎呦一声捂着额头,满目的委屈:“这个不怨我,我翻遍了史书典籍。真的不曾瞧见有两个男人大婚的先例。” “这不是你现阶段该考虑的事情!” 君青蓝有些抓狂,这天简直没法聊了。她匆匆向李雪忆告辞,逃也似的回到了马车上,这种棘手的问题就交给李雪忆吧,她实在没有法子解释。 凉亭里,李雪忆掩唇而笑,似非常愉悦。李从尧不知同元宝说了些什么,那小子面孔上的愁云惨淡立刻就散了,容光焕发生龙活虎。 君青蓝在心中叹了口气,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歪了?正郁闷着忽然听到车窗处有轻微敲击声传来。君青蓝自窗口朝外看去,容含抱着剑立于车下,他眉头紧锁,却半晌不曾开口。 君青蓝顺着他目光望去,分明一瞬不瞬盯着凉亭,想起从前种种,君青蓝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 “容含,你留下吧。” 容含眸色一凝,猛然抬头。 君青蓝勾唇笑道:“王爷离京带了许多暗卫,并不差你一个。相反,燕京才最危险,郡主身边也需要一个妥帖的人来保护,我以为你最合适。” “王爷……。”容含半敛了眉目:“王爷命我贴身保护你。” “王爷命你贴身保护我,是否表示自此后你要听我的话?” “是。”容含毫不犹豫回答。 “很好。”君青蓝点头:“我现在命令你,从今天开始保护好朝霞郡主,能做到么?” 容含惊愕中抬头,眼底的冰冷分明在一分分破碎,似藏着淡淡一丝感激:“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朝着凉亭中掠去,再不犹豫。 夕阳将人影拉的斜长,凉亭里三条身影屹立不动,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即将开启燕京城新的传奇。 直到再瞧不见那三人,君青蓝才收回了眼眸,缓缓坐定了:“王爷。” 她郑重瞧向李从尧:“卑职知道,神武军虎符是端王府最后的保障。您如今将虎符交给了皇上,为什么还要将郡主留在京里?皇上找不到你我,郡主岂不是很危险?” “将雪忆留在燕京,才能让所有的人放心。”李从尧靠在软枕上缓缓开了口:“便如所有镇守边关的大将,他们的私宅和家眷必然在京城中是一样的道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些时候皇上鞭长莫及,的确无法控制边关守将。加上他们手握重兵,若是哗变造反将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历代皇帝都要求将领要将家眷安置在京城中。明面上说是为了给他们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实际上那些人就是人质。 若是你敢造反,便要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 如今,李从尧与君青蓝逃离燕京,却将李雪忆留下,这也在向皇上表明一个态度,无论何时何地,他们对北夏始终忠诚无比。 “而且。”李从尧眸色一闪:“你可万万莫要小瞧了雪忆。她能忍辱负重装疯近十年连本王都不曾瞧出来,便有足够的能力自保。更何况还有元宝。” 李从尧将唇角勾了一勾:“同元宝比起来虎符算什么?元宝才是真正的保命符!” 元宝是北夏皇族唯一的子嗣,没有之一。北夏帝日日为传承伤脑筋,若是知道世界上有元宝这么一个人存在,还不得乐疯了? 君青蓝皱眉:“所以,您让元宝跟着郡主,实际上是有私心的吧。” 人在一起相处久了便会有感情,到时候何愁元宝不会拼死护着李雪忆? “呵。”李从尧淡淡笑道:“当年福来选择雪忆成为元宝的母亲,不也是大有深意?将他们二人放在一处,是最好的选择。” 君青蓝将李从尧的话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与燕京的生活比起来,她与李从尧的处境才最危险。皇上若真想要除掉他们,随时可以动手。他们早远离了京城,即使死在了外面也绝对不会将脏水泼到皇上身上。毕竟,这个天下并不大太平。 “卑职始终觉得……。”君青蓝讷讷说道:“您并不该将虎符交给皇上。卑职的价值并不能够与虎符相比。” “若是没有一个分量相当的东西,我如何名正言顺的带你离京前往管州府?” “……管州府?” 君青蓝吃了一惊。这极熟悉的三个字曾叫她魂牵梦萦,却成了一辈子都不敢触碰的伤疤。李从尧曾说过,等萧婉的案子结束了,就带她会管州府,查清节度使秦家的案子。她曾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却哪里想到他居然做到了! 以这样决然的方式! “这个天下并不仅仅只有张骞才懂得重诺守信。我答应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了,不是么?” 当然做到了!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王爷,您的恩情……叫卑职无以报答。”君青蓝心中微颤,她从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但这会子她觉得没有一个字能表达出此刻的心情。 李从尧瞧着她:“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我都已经抛却端王的身份,你又何故总守着锦衣卫那芝麻绿豆大的官职?” “……恩?” 君青蓝愣了一愣,这才留意到李从尧同她说话时,一直使用的称呼都是我。我!如寻常人一般再普通不过的称呼,不再是那高高在上冰冷的本王。他在同她传达一个意思,她与他是平等的。 “王爷,我……。” 李从尧半敛着眉目:“若不习惯,便逼着自己习惯。” 君青蓝抿抿唇,低头答了声是,她若是再纠结,就真有些不识抬举了。 “你也无需过度担心。”李从尧缓缓说道:“神武军虎符并不是那么简单的玩意。即便皇上此刻将两块虎符都得到了手,也始终无法使用。因为……。” 李从尧将唇角勾了一勾,狭长凤眸里迫出一抹幽深,唇畔笑容微冷大有深意:“因为,那两块虎符根本就无法合在一起!” 220 人心险恶 “你说什么?”君青蓝狠狠吃了一惊:“虎符莫非……是假的?” 拿一块假的虎符来欺骗皇上,端王,您的胆子是有多大?! “你以为皇上会连虎符的真假都分辨不出?”李从尧瞧向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诧异,在他的认知当中,君青蓝的智商似乎不应该这么低。 “那……为何……。”君青蓝表示,完全不能够理解李从尧的意思。 “世人只知圣祖皇帝将虎符分作两块,这无非是圣祖皇帝混淆视听的障眼法罢了。神武军虎符实际上分作了三块,那最后一块最不起眼看似可有可无,却是能将两块虎符合二为一的关键。而那最后一块,圣祖皇帝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拥有虎符的人,天下无人知晓。这便是圣祖皇帝的睿智啊!” 李从尧深深的感叹。 虎符力量的强大叫人觊觎,所以圣祖帝将虎符一分为二,以免拥有虎符的人拥兵自重,也彻底断送了北夏最后的力量。但,他同样害怕虎符的拥有者互相残杀,以非常的手段强行占有了两块虎符,所以,他又选择了第三个人,而这人是个秘密,他在暗处偷偷制约着另外两人。这三者缺一不可,若是少了一个,神武虎符就是块完全没有用处的破铜烂铁。 “那第三人虽是个秘密,却恰巧让我知道了他的下落。”李从尧将唇角勾了一勾:“所以,我并不介意将虎符送给北夏帝。他拿着并无用处,而我却的确需要一个出城的机会。” 君青蓝张大了嘴,表示叹为观止。原来一块虎符里藏着这么多的秘密! 但是……听这个意思,李从尧早就打算借着送出虎符的机会来带着她离开燕京。当然,他也怕北夏帝发现了虎符中的秘密秋后算账,所以,他才会一早就备好了所有的东西,接到她以后,马不停蹄的就出了城。 这样环环相扣的行事风格,叫君青蓝忍不住怀疑,李从尧实际上早就计划好了。北夏帝,张丞相,甚至连她都被李从尧给利用了。 “王爷。”君青蓝讷讷开了口:“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今天要发生的事情?” “……差不多吧。”李从尧略一沉吟,淡淡开了口。 君青蓝眨眼,差不多是……差多少? “那,您可是也知道今天皇后娘娘会……您为什么不阻止?!”君青蓝的声音里添了几分火气。三条人命啊!就这么漠视了? “旁人的性命,与我何干?”李从尧容色清淡,连眼皮都没有抬。 君青蓝呼吸一凝,这么决然么?到底是曾经爱过的人! “她一心求死,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李从尧眸色微闪,瞧一眼君青蓝,满面嫌恶。 “她假孕之事已然遮掩不住,你以为她凭什么还能活着?如此行径即便不死也该打入冷宫不得翻身。你以为,她凭什么能回归丞相府?你莫非真以为当今皇上,是那般仁慈懦弱可欺之人?” 君青蓝听得心里咯噔了一声,脑中忽然便有灵光 一闪:“莫非……莫非……。” “张皇后,无非是皇上手中一颗棋子!”李从尧的声音陡然间冷凝如冰。 那人面庞上素来没有多少情绪,始终淡淡的无关悲喜。然而,君青蓝此刻却从他眼底瞧见了毫不掩饰的厌恶。那是对北夏帝行径的厌恶,更是对张皇后懦弱而毒辣,损人不利己的自私的厌恶。 君青蓝不知道张皇后假孕的事情是怎样让皇上知晓的,想来也无非是在残酷的后宫斗争中败下阵来之后的下场,这件事情,足以叫她粉身碎骨。但张皇后还活着,甚至在活着的时候还与她“相谈甚欢”。 为什么? 君青蓝早知她将张皇后的丑事公布与众之后,北夏帝根本不可能放过她。但在御书房中,他被李从尧软硬兼施的无法施展手段,所以,他利用了张皇后。他们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张皇后将君青蓝引至自己身边,然后以自己的死布局,将君青蓝一同拖入深渊。对于北夏帝来说,君青蓝死了,皇族颜面得以保全。对于张皇后,拉着李从尧的爱人一起死,她求之不得。 这两个人一拍即合,便出现了白日里那一幕。这样一来,所有的不合理就都成了顺理成章。 “张丞相……也肯?”到底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真的就不觉得痛心? “呵。”李从尧冷笑:“亲情算什么?对有些人来说,利益大过一切。” 张丞相就是那样的人。不然当初怎会抛弃了与端王府的婚约,毅然将女儿送入皇宫? “说起这事……。”君青蓝目光一凝,忽然郑重瞧向了李从尧:“我与张皇后分别之前,她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这问题只有你能够回答,你爱过她么?” 李从尧浅抿了唇瓣,半晌不曾开口。君青蓝在心底里暗暗叹息,看起来,张皇后果真是痴心错付了。李从尧还真是……忽然觉得这人很不齿是怎么回事? “端王府那时已经遭到了皇上的忌惮。”就在君青蓝暗暗质疑李从尧人品的时候,他却毫无征兆开了口。 “所以,端王府需要与文臣联姻。纵观整个燕京,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李从尧声音极轻,半眯着眼眸,眼前似乎将往日里经历过的画卷一点一点展开了。 “那时的她聪明,勇敢而努力,与别的勋贵子弟完全不同。而在上书房那样的地方,鱼龙混杂,实际上并不适合深夜独处。所以,我便在她身边习武,护她周全,实际上不过希望她的努力能够得到回报。” 李从尧吸了口气:“有些事情一旦做的久了,也就成了习惯。当父王告诉我要我同她定亲时,我觉得也还算不错。但后来丞相府悔婚,听说她闹得很厉害,终究却还是同意了。我以为,她那样高的心气,或许入宫更加的适合她,就没有阻拦。再之后,她越走越远,我都瞧在眼里。但当初她与我到底也有过婚约,我只能提醒,并未横加干涉,可惜终究还是叫她铸成了大错。” 君青蓝挑眉:“你为什么不阻拦?张皇后说,在她大婚之前, 曾让方嬷嬷给你送过一封书信,相约一同出逃。她等了你整整一日,出现的却是张丞相,是你将书信给了张丞相。你以为张皇后为什么忽然就从一个温柔端庄的淑女变得那般狠毒?因为她恨!” “书信?”李从尧皱眉,狭长凤眸里分明带着几分困惑:“我从未收到过任何的书信。” 君青蓝张着嘴,后面的话一下子就给咽了回去。李从尧与张皇后的说法截然不同,张皇后自然不会说谎。但,李从尧亦从不说谎。他那样的人自有傲骨,根本不屑于去做那种下作的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 “方嬷嬷!”君青蓝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是方嬷嬷动了手脚!” 李从尧略一沉吟:“应该就是如此。” 事关重大,张皇后谁都不能信任,才将书信交给了从小将她带到大的乳母。哪里想到最终出卖自己的就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方嬷嬷并没有将书信交给李从尧,而是直接拿给了张丞相。张丞相将计就计,让张皇后在极度的绝望之下,心甘情愿入了宫。哪里想到,张皇后的性格却也因为这件事情彻底的改变,从而,使整个张家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君青蓝轻轻叹口气:“人心不足蛇吞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若是当初张家没有悔婚,现在也许将是完全不同的一幅天地。 “王爷。”君青蓝瞧着李从尧:“若是当初您拿到了书信,会怎么做?” “世间哪有如果?”李从尧淡淡说道:“事实便是事实,容不得改变。” 李从尧素来比谁都清醒,他一早就明白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后悔。 “张丞相……。”君青蓝抿了抿唇:“为了家族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甘心与皇上配合亲眼瞧着自己女儿惨死。但,他应该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怕皇上最后,仍旧不会给张家一个好脸色了。” “张家的未来……。”李从尧眸色一凝,缓缓说道:“尽在张骞身上。但愿他,始终如一。” 整个丞相府也唯有张骞还遵循着张家祖上的教诲,保留着张府世代相传的君子之风。若说张家真的还有希望,也唯有落在张骞身上。提起张骞连君青蓝都不得不赞叹,希望他以后的日子不要太难过。 “方嬷嬷已经自尽身亡。她最终还是因张皇后而死,也算是还了张皇后一个公道吧。” 君青蓝有些唏嘘。张皇后可以自尽,但她绝对不可能自挖双目,自己割了自己的舌头。那时,执笔在外面堵截她,能做出那些事情的只有方嬷嬷。这大约该是皇上的授意,张皇后死的越凄惨,君青蓝才能死的更痛快。这样背主求荣的人,到底也没落下什么好下场。 可叹张皇后如花容颜,大好的人生就因为错看了那么一个人,最终枯萎了。 “咦。”君青蓝瞧着李从尧,忽然眯了眯眼:“王爷,您不是咳血症发昏迷了么?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还如此神清气爽?” 221 权宜之计 李从尧面不改色:“那无非是权宜之计。” 君青蓝眯了眯眼,权宜之计是什么意思?女子清美的眼眸宝石般熠熠生辉,较之天上的星辰更加耀眼,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俨然有一种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执着和坚韧。 李从尧轻轻叹口气:“我以前的确染上了咳血症,我的……。” 他将眉峰微颦了:“我的父兄也的确都死于咳血症发作。但,当刘伯出现以后,我的咳血症就已经慢慢痊愈了。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顽症死疾,根本就是**!” 男人狭长凤眸里有淡淡一抹恨意一闪而过。君青蓝却将他瞬间的表情变化瞧的清清楚楚,心中忍不住一颤。莫非…… 莫非端王府所谓的咳血症实际上是……慢性中毒? 李从尧深深吸了口气:“刘伯早年受过父王的恩惠,当听闻端王府被咳血症困扰的时候便打定了主意来亲眼瞧瞧。可惜,父兄终究时运不济,并没有能撑到刘伯到来。” “是……。”君青蓝声音轻颤:“是中毒么?” 李从尧气息一凝:“……恩。虽然我体内余毒早已经清理干净,为了权宜之计,并未对外宣称。体弱多病,命不久矣的端王在燕京更加的受欢迎。”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并没有去询问是谁下的毒。端王府在燕京城位高权重,历代端王又颇受人尊重,还能有谁有胆量有本事给端王府下毒?而且对象那样明显,只针对府中男丁! 放眼整个燕京,甚至北夏的朝廷,有这个资格的,还能有谁? “但……。”君青蓝眼中的忧虑并未退去:“但那时,你分明周身冰冷刺骨,半点血色也无,余毒真的都清理干净了么?” 病可以是装出来的,但李从尧每次病发时的状态可是千真万确。似乎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有目共睹的事情,如何做得了假? 李从尧将唇角勾了一勾:“你现在来摸一摸我的手掌。” 君青蓝闻言伸出了手去,肌肤相接时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冷意。李从尧苍白的肌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的透明,能清楚的瞧见肌肤下青白的血管。而那一只手被握着,哪里还有人体温暖的触感,分明是在掌心里握了冷到刺骨的一块冰。 “这……这……。”君青蓝瞪大了眼,完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李从尧收回手去:“这无非是我练就的一种功法。” 他将眉峰颦了颦,方才再度开了口:“咳血症乃是一种热毒,不易清除。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清理皆会伤及根本,即便将毒素尽数清理,都会对自身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从此亦将缠绵病榻,终生不得安康。” 君青蓝皱着眉,世间居然有如此凶险恶毒的毒药?难怪北夏帝从不担心端王府发现中毒的事实,因为他们即便发现了也无计可施。终究命不长久。 “刘伯常年于四方游历见多识广。他说在这天下间有一个地方常年被冰雪 覆盖,经年累月积累出酷暑难融的万年玄冰。采玄冰铸成冰室,毒发时将人于冰上,以内力相催护住心脉。便可在极寒之地,慢慢将体内热度拔除。” 李从尧声音顿了顿:“我在冰室中住了整整五年,终于撑了过去,竟也因祸得福,悟出了一套新的功法。” 说着话,他将手掌摊开。莹白如玉的掌心里陡然便凝气白茫茫一团雾气。雾气由最初的稀薄逐渐变得厚重坚实,成了清透的冰,眨眼间在掌心里开出了一朵冰莲。李从尧微微一笑,将手掌轻轻握成圈,再摊开时掌心的冰莲却化作一把寸许长晶莹剔透的匕首。 李从尧手指微微一抖,冰气凝结的匕首便化作了一捧牛毛细针,自他掌心飞出。君青蓝只来得及看到淡淡光晕闪过,下一刻,那些细针便没入到马车的缝隙中去了,半分不见。 她正自出神,李从尧的手掌却已经递到了她的眼前。那人如玉长指中分明捏着一朵怒放的玉兰花,冰做的玉兰花。 “这个,送你。” 君青蓝将玉兰花自他手中接过,只觉入骨的凉。尚不及细看,那一朵花却化作了蒙蒙的水雾,一下子就失去了踪迹。君青蓝半晌没有能回过神来,眼前瞧见的一切叹为观止。她当然不会愚蠢的认为李从尧方才是在变戏法。 若真是戏法,也是一种能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的可怕戏法。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在日日被痛苦和死亡折磨的边缘挣扎,他竟然还能在那般恶劣的坏境中修炼出这样精妙的功法来? 李从尧是个天才,无人能及! 也难怪端王府那些从鬼人营出来,历经了生死的暗卫们能对他那般折服。这样的人,值得天下人的折服。 “王爷……。” “嘘。”李从尧探指,轻轻按与女子柔软的唇瓣之上:“这是秘密,我只说与你听。自此后,我的性命便交托于你了。” 君青蓝:“……。” 原本能得到一个人如此信任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以性命交托这样的话怎么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这问题,却没有什么再探究的机会。 燕京城离着管州府路途遥远,接下来的日子里君青蓝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氏族谱当中。管州府秦氏建族数百年,世家大族钟鼎世家,族谱已经积累起厚厚的一大摞,君青蓝却几乎已经可以将族谱从前到后完整的背诵出来。 然而,无论她瞧的如何仔细,始终无法揣摩出为何独独在泰和三十六年三月初九那一页采用了废帝高宗纪年。哪怕是在近邻三月初九日的四月十二的记录,书写时所用的纪年都是英宗皇帝的乾元纪年。 这是为什么?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疏忽,这样的疏忽足以灭族。君青蓝相信,秦氏族人,万万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毕竟,秦氏自打高宗被废以后,虽然成了封疆大吏,权势财富一时间如日中天,却也背负了满身的骂名,日子过的举步维艰,并不十分舒爽。试问,如 此谨小慎微的家族,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出现这样的致命大错? “可有新的发现?”李从尧自树林中跺出,缓缓靠近君青蓝身边的篝火坐下。 君青蓝轻轻叹口气,将族谱合上:“并没有。” 她并不掩饰眼中愁绪。离着管州府越来越近,她曾幻想过无数次重回故地,替父兄洗清冤屈。然而,如今却一筹莫展,半点线索也无。这样的状态下,即便到了管州府,又能有什么作为?毕竟,无论是她还是李从尧,都不大适合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 马蹄声自密林中响起,混杂着木制车轮压过路面的响动,渐渐去的远了。 君青蓝只微微抬眼朝着林中一扫,并未瞧出什么大概。唇角却略微勾了一勾:“又出去一队人马么?今日怎么到了这么晚才出发?怕是要连夜赶路了。” “恩。”李从尧淡淡应着:“虽然这两日并未再发现新的密探,却不能掉以轻心。山雨欲来时往往风满楼,欲是平静愈是不同寻常。连夜赶路,才更符合我们这些逃亡之人的特点,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君青蓝略一沉吟,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这几日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您带在身边的人就少了。人手不足,难免会多些危险。” 君青蓝的担心不无道理。 自打离开燕京以后,李从尧为了故布疑阵,混淆自己真正的行踪,隔三差五会将带来的人马拨出去一部分,往不同的方向前行,让敌人始终摸不清他真正的意图,从而保证平安的到达管州府。 算算日子,皇上这会子应该早就发现虎符中的秘密,怕是早就恨不能将李从尧和君青蓝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之恨。所以,他定然会不断的派出密探来寻找二人行踪,然后动手。毕竟二人此刻远离朝堂,山高皇帝远,死了也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将这笔账算在皇上头上。 现在实在是杀人灭口的绝佳机会。 这种时候,故布疑阵,隐藏行踪是应该的。但,留在身边的人手也绝对不能少,谁知道皇上会派多少人来阻截? “呵。”李从尧将君青蓝的担忧瞧了个满眼,不在意的掀一掀唇角:“若是自己的命还需要旁人来保护才能留得住,我实在不配在这天地间存活这么多年。” 君青蓝抿了抿唇。李从尧这话说的极嚣张,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连造成咳血症假象的剧毒都没能将他如何,这人大约是旁人折腾不死的。 但是,他们二人以这样的身份,可要如何去查案? “你如今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替我担忧,而是好好想想秦家的案子该从哪里着手。”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六年以来,她接手的案子不下百件,即便连萧婉那种匪夷所思的案子都能叫她查的清楚明白。然而,萧家的案子却叫她始终束手无策。实在,找不出半点不合理之处。 她再度埋首到族谱之中,找到涉案的那一页缓缓摩挲着。这特殊的纪年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222 新的身份 “就快到管州府了吧。”李从尧冷不丁的开了口。 “……恩?”君青蓝愣了一愣,半眯了眼眸朝四下里略一打量:“是啊,明日咱们就能到大梁城了。过了大梁,若是车马脚程快的话,大半日的时间一定能进管州府。” “那便早点歇着吧。”李从尧将君青蓝的族谱抢过合上:“明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得养足了精神。” 君青蓝起身,活动了下坐得僵硬的手脚:“晚上的篝火不要熄灭了,若是可以的话让各个帐子里都添个炭盆吧。南阳郡虽然不如燕京寒冷,但这里离着陵水河极近,湿气重的很。莫要让寒气入体,出门在外染了风寒很麻烦的。” 李从尧吩咐容喜将君青蓝的命令传达了下去,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未明,李从尧便起了身,又让人将君青蓝请到了他的帐篷中。刘步仁早就在帐子中候着了,瞧着他面前桌案上摆着的满满当当的瓶瓶罐罐,君青蓝便皱了皱眉。 “管州府离大梁近。”李从尧缓缓开了口:“你从前该是经常同秦钰大人来往于大梁,说不定会有许多人认得你。虽然那时候你年龄小,但为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我都需易容改装而行。” 君青蓝点头:“还是王爷想的周全。” 刘步仁提着药箱子,笑眯眯走至君青蓝身边,双眼都放着光。君青蓝本能的皱了皱眉,总觉刘步仁这样子叫人瞧着……非常不放心。 “你得忍着些。”刘步仁笑嘻嘻说道:“我保准能给你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 君青蓝抿了抿唇,这人笑的这么……欠打。能拒绝么?李从尧不动声色立于二人身侧,瞧那人高岭之花般冷峻的神色,君青蓝便将拒绝的话乖觉的吞了回去。 刘步仁请君青蓝坐下,自己开了药箱,又取了一堆瓶瓶罐罐出来。君青蓝侧目瞧了一眼,里面装着的是些颜色各异不知名的药膏子。闻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叫人不愉快的特殊气味。 便闭上了眼:“来吧。”颇有些大义凛然的勇敢。 冰凉的药膏子涂在脸上并没有粘腻的感觉。君青蓝才要觉得放心,面颊处却忽然起了一阵麻痒,下一刻却又变作了隐隐的刺痛。 “你可得忍着些。”刘步仁一边忙活着一边絮絮叨叨开了口:“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不说,还会有毁容的危险。” 君青蓝微微颦眉,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皱眉也不行!”刘步仁的指头拂过君青蓝的眉头:“任何的表情,都会影响药效的发挥。” 这是在易容?君青蓝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生死已经完全由不得自己,全凭人家做主。面颊上麻痒刺痛的感觉越发的明显,君青蓝半分不敢动弹只能强忍着。毁容什么的,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这样的感觉,很是难耐。 手心里陡然间塞了个沁凉滑腻的东西。君青蓝捏了捏,如玉一般的触感来自于人体的肌肤,这是……人的……手指?! 心中一惊便飞快 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李从尧近在咫尺的一张放大的如画容颜,那人正执着的将左手塞进了君青蓝的掌心里。 “难受的话,就握着。”他说:“随便使用多大的力气都可以。” 君青蓝心中一震,这是……什么意思?李从尧居然让她用他的手指来发泄易容带来的不适?她怎么敢! “唔!” 才一分神,刘步仁便换了另一种药膏涂抹在了她早已面目全非的面颊上,极致的疼痛毫无征兆袭来。这种痛,便似有人拿着锋利的匕首,将她的肌理皮肤一寸寸的破开,拉扯,再斩断。这样的疼痛是君青蓝始料未及的,遂不及防下便将李从尧的手指握紧了。指端处有隐隐温暖传来,游走于她的经脉中,以强势而霸道的姿态驱散着她身体中的疼痛。 君青蓝不知道这样的疼痛蔓延了多久,她觉得,这样的痛苦好似已经煎熬了她有半辈子了。所以,当听到刘步仁说好了的时候,简直如盟大赦,宛若重获新生。 “这一张脸……。”李从尧扔在她咫尺之畔,侧首端详了她半晌。方才淡淡开了口:“尚可。” 君青蓝却听得心里面咯噔了一声。王爷,您不知道您不会说谎么?那人狭长凤眸里分明带着几分嫌弃,能叫这样淡然的人嫌弃,她得成了什么样子? “给我镜子。”她果断向刘步仁伸出手去。 铜镜里,一个平淡的女子正瞪着眼睛瞧着君青蓝。除了平淡,她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容貌。镜中女子分明与自己从前拥有相同的轮廓,眉目,却完全成了丁点都不相像的另一张面孔。 这样的一张面颊,叫人瞧过一眼立刻就能忘记了。混迹在人群里,绝对不会让人有**再看第二眼。 “怎么样,对自己的脸还满意么?”刘步仁瞧的眉飞色舞,满目的兴奋:“我这药膏子可跟旁人的不同。人的骨骼不可改变,但肌肉纹理甚至经络都可以移动变位。我便是用药将你的肌肉走向调整了方向,使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易容术最是稳妥,绝对不会有人再瞧出你就是燕京仵作君青蓝。除非用我特制的解药洗脸,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将你的脸变回去。” 君青蓝将铜镜放下:“多谢。” 这两个字她说的真心实意。君青蓝虽然女扮男装,也将男子身形举止模仿的惟妙惟肖。但骗骗那些不熟悉她的人还是可以,若是回到管州府。碰到那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旧相识,分分钟就得漏了馅。 她并没有忘记,在北夏,秦蔚早就已经是个死人。若是此刻忽然活生生出现,将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刘步仁以这样神奇的手法替她改变了容貌,一句多谢并不过分。 “不客气,不客气。”刘步仁慢悠悠收起摆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若不是你,我也不能知道,我的想法居然可以实现。” 所以……君青蓝呼吸一凝。所以,刘步仁给她易容是第一次么?莫非,你就没有想过失败了要怎么办?心里 忽然觉得很想打人是怎么回事? “王爷莫非不需要易容?”君青蓝用力吸了口气。不生气,不生气!一切以大局为重!他也无非是在执行李从尧的命令。 “当然需要。”刘步仁瞧一眼君青蓝:“王爷的容貌如此醒目,若是不遮掩一些,如何方便行事?” “那……。”君青蓝皱眉:“你干什么急着将东西都收起来?” 她有理由相信,刘步仁是因为年龄大了,所以记性越来越差。 “给王爷易容,自然得用更好的材料。”刘步仁微笑着说道:“这些用蛇蝎蟾蜍那些毒虫做出来的药膏子,怎么能拿来给王爷用?” 边说着,他边打开了药箱子的底层,从里面取出了晶莹剔透一只西域琉璃 彩瓶出来。瓶中装着的,是青草一般碧色的药膏。才一打开瓶口,便有异香迎面扑了来,叫人精神一震,立刻去了周身的疲态。 “这可是我半辈子的珍藏。”刘步仁拖着琉璃瓶,满目的骄傲:“我这一生积攒的所有珍惜药材都用在了这里,统共也就得了这么一点。这一瓶子,堪称无价之宝!” 君青蓝嘴角不可遏制的抽了一抽。她闭了闭眼,尽量压制住心中的火气,让自己和颜悦色一些:“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就不能早些拿出来?!” 同样是人,差距是不是有些大? “咦?”刘步仁好奇的瞧着她:“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是我半辈子的珍藏,来之不易,又只有这么一点。哪里能给你用?” 君青蓝深呼吸,你溜须拍马还能再明显一些么?! “莫要在意。”李从尧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管州府中百姓对你的面貌颇为熟悉,自然需要改变的彻底一些。我初来乍到,只需稍是改变即可。你我使用之物的药效,自然不同。” 君青蓝这才觉得心中那口气顺了过来,忍不住瞥了刘步仁一眼。这才是人话好么? 刘步仁并不搭言,侧过了头,专心致志为李从尧易容。君青蓝便也瞧向了李从尧,眼看着他玉色莹润的肌肤渐渐变做了姜黄,如画的眉目一分分变得普通起来。 君青蓝瞧的直觉赞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非亲眼所见,她绝对想象不到天下间还有如此这般的神技。 “好了。” 刘步仁这一次用的时间并不久,只片刻功夫便停了手。李从尧已然变作了一个容颜普通的富贵公子,再不似从前一般醒目。 李从尧朝着铜镜里略一端详便起了身:“从今日起,本王便是自边城而来的药材商人李公子。你是我的长随,记住了么?” 君青蓝点头应允。李从尧此生,除了燕京便只在边城生活过,若想叫自己改变的彻底,口音自然需要掩饰。边城的口音便成了不二之选。 “咱们今日可要进大梁城去?” 君青蓝才开了口,便听到容喜在外面着急忙慌的大喊了一声:“公子,不好了!” 223 地上悬河 君青蓝吃了一惊,容喜的心性她还是了解的。那人性格沉稳,素来都以一张笑脸迎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他的微笑之中。 然而,此刻他的声音却已经变了强调,若不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哪会如此? 李从尧自然不敢耽搁,轻声唤道:“进来。” 容喜只抬眼微一打量便朝着李从尧躬身行礼:“公子,今日一早,营地里好些兄弟们都染了风寒。体虚倦怠,怕是……要耽搁行程了。” “这里离着陵水河近的很,怕是沾染了河中湿气,引至风邪入体。”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现在天气冷,若是真染了风寒得立刻控制住,以免引起大面积的爆发。” 他们为了掩饰行踪,从不会在一个地方过多的停留。一旦有多人感染风寒,必然得停下修整。时间倒是其次,若是暴漏了行藏,可不是说着玩的。 “刘伯,你去瞧瞧吧。” “行嘞。”刘步仁麻利的收拾好了药箱子,随着容喜出去了。 屋中一时间只剩下君青蓝和李从尧,瞧着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孔,多多少少有些别扭。 “今日怕是不能启程了,咱们出去走走吧。”李从尧淡淡开了口。 “好。” 君青蓝许久不曾回到南阳郡。家乡的人事早在记忆中成了结痂的伤疤,不敢触碰。若说不想念,那是假的。 “南阳郡我是第一次来,并不熟悉,今日便全凭你做主吧。” “好。”君青蓝并没有多想,捡了件厚实的披风来给李从尧披上:“这里不比燕京,地广人稀。冷起来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得穿的厚实些。” “恩。”李从尧点头:“听你的。”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树林。此处离着大梁城还有一些距离,加之天气尚未回暖,往来行人并不多,两人也不说话,只慢悠悠朝前走着。微冷的空气中带着几分湿润的水气,夹杂着泥沙的淡淡腥气,君青蓝知道离着陵水河不远了。 “前面是下河口码头。来往于大梁的货物一般都会在此处中转,再通过河道运送到各处去。六年前我离开时,下河口已经形成了规模,挺热闹。咱们要去看看么?” 李从尧将唇角勾了一勾:“我说过,今天一切但凭你做主。你若想去我就同你一起去。” “那就……。”君青蓝瞧一瞧李从尧,他如今与从前是截然不同的样貌。自己的长相就更加的普通,即便走在人群中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她果断开了口:“那便去瞧瞧。” 此刻早已红日高悬,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却也并不似年下那般的阴冷。走在阳光下,还能感受到几分暖融融的早春之意。君青蓝连日来阴霾的心情,也随着暖阳渐渐舒展开来。 下河口码头就建在陵水河边,这一段河水直接与大梁河道相连,水流湍急,河面宽广的很。红日之下,磅礴一条大河蜿蜒自眼前经过。陵水河与天下所有的江 河都不相同,河中含有大量的泥沙,以至于整条河都成了泥沙般昏黄的颜色。大梁城外陵水河的地貌最为奇特,因河中泥沙含量过重,长年累月的积攒沉淀下来,河水竟已高过了城中地面。成了罕见的地上悬河奇观。 所以,大梁沿岸皆需要铸造极高的堤坝,才能阻止陵水河的倒灌,而下河口这里,便是千里长堤的起点。站在这里,能清晰的瞧见河水似千军万马呐喊咆哮着经过,不留情面的拍打着堤坝,发出噼啪轰鸣之声,闷雷一般,直震人心。 “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会出入大梁办差,我总喜欢央着他带我一同前往,这小河口总来,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在堤坝上来瞧一瞧陵水河。那时候小不懂事,总觉得这河水好看的紧,站在这里瞧一瞧所有的烦恼就都消失了,所以便以为这是一条神河,拥有神奇的魔力。” 想起幼年的事情,君青蓝眼中便似也沾染了几分温润的阳光,明亮和暖。 李从尧立于她身侧,不错神的瞧着她。大约是离得近,竟似被她温暖的笑容感染,狭长凤眸中浅淡的冰霜一点点化开了,扬着融融的暖意。 “无非是陵水波澜壮阔的浩瀚,叫人心胸开阔罢了。”他低低说道:“原来,你也有这般……纯真的时候。” 到了嘴边的可爱,终是被李从尧给换做了另一个词。然而,那个词却被李从尧给留在了心底里,渐渐烫红了面颊。 “咦?”君青蓝蓦然回首,清眸朝着河堤下四处观瞧:“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李从尧愕然,这里除了河水荡起的水雾沾染的潮湿味,还有别的味道? “是香味。”君青蓝使劲吸了吸鼻子,眼睛立刻亮了:“是御辣汤!快走!” 这话说完,她周身都似欢快了起来,一把扯了李从尧的手指,不由分说朝着河堤下跑了去。下了河堤,她倒是不忙了,高昂着头四下里闻着,走走停停,似乎全没有方向。 李从尧也不开口,任由她拉着,随她没头苍蝇般东走西走。 “就是那!”君青蓝声音都变的轻快了,拉着李从尧跑向路边一个小酒馆。 码头本就不是个什么高贵地方,出入之人大多都是苦力。下河口街道上这一家酒馆只有一间门面,门外挑着个胡记的幌子,被河风吹的啪啪作响。整家店瞧上去灰扑扑的,一点都不鲜亮,里头也乱糟糟的,很是喧嚣。 这样的地方,实在与李从尧的身份无法相称。然而,李从尧的眉峰却只微微挑了一挑,便毫不犹豫的同君青蓝进了门。 酒馆虽然不大,里面的人却着实不少。大堂里八张桌子皆坐满了人,都是码头上的苦力。一个个端着粗瓷大碗豪饮。酒馆里的炭盆烧的红彤彤,门口又挂着厚实的填充着棉花的门帘子,进了屋一点不觉得冷。 君青蓝将披风略微解开了一些,抬眼朝四下里瞧了半晌,始终不曾找到空桌子。长长叹了口气,多少有些失望。 “两位客官来的不巧。”掌柜笑吟吟迎了上来:“今日小店不得空 ,不如您稍后再来?” “你是……。”君青蓝瞧了那掌柜一眼,心底里忽然颤了一颤。这人……她居然是认识的。 “你是胡伯?”君青蓝的眼睛忽然就氤氲了,鼻腔中充斥的酸味叫她几乎不能言语。 “咦?”掌柜一愣:“客官认得我?” 何止是认得,简直太过熟悉! 这位胡姓的掌柜曾在节度使府中度过了许多个春秋,是节度使府上的大厨子。他并不是南阳郡人,据说来自西域,擅长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美食,而那些美食曾是君青蓝的最爱。加上她自小就喜欢那些不同寻常的新鲜事物,便总喜欢缠着胡大厨,请他讲那些西域的风土人情。 故而,君青蓝曾与这胡大厨熟悉的很。虽然在她十岁那一年,胡大厨不知何故离开了节度使府,但君青蓝还是会时常想起他。 再不曾想到,居然能在这里与他再度重逢。却早已人事巨变。 胡掌柜端详了君青蓝半晌,他自然从不认得如此平凡普通的一张面孔,于是和善的笑着说道:“恕我眼拙的很,竟认不出客官了。还请您稍稍提醒一下?” 君青蓝狠狠闭了闭眼,情绪外露可真真要不得。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 “我随着我家公子南来北往的贩运货物,有一年恰巧经过管州府。在那时节度使秦大人的府上,有幸品尝过您的手艺,从此再难忘怀。” “原来如此。”胡掌柜哈哈笑道:“那可真是有缘的很。既然是故人,那今日怎么也得留二位歇息片刻,若是不嫌弃,二位到雅间用饭如何?” 君青蓝点头:“那便叨扰了。” 所谓雅间与大堂也不过隔了一道门帘子,是个占地不大的小屋子。屋中只摆了一张桌子,满打满算这一张桌子顶多也只能坐下八个人。 “这里原本是我同伙计们吃饭的地方,二位请吧。” 胡掌柜亲自擦抹了桌案,请君青蓝和李从尧坐下,却并没有询问君青蓝想要吃些什么。反倒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二人身侧,将声音压低了轻轻说道:“您既然能同秦大人同桌吃饭,那便不是外人。我瞧着两位面生,大约不经常到南阳郡来,还是提醒二位,以后千万不要随意同人提起秦大人,以免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秦家因谋反灭门,在燕京实在算不得光彩。这样的罪名哪里有人敢沾惹?一个弄不好若是叫人给当了同党杀了,岂不是有理说不清? 这道理君青蓝明白,胡掌柜这完全是拿他们给当了自己人,才会好心提醒。 “多谢掌柜。” “何必这么客气,出门在外照应着些是应该的。不知二位想吃些什么?”胡掌柜笑着说道:“这里可不比管州府,客人要点些家常的菜色才好,太讲究的东西可找不到材料呢。” 君青蓝将唇角掀了掀,微笑着说道:“别的我都不要,只想喝一碗热腾腾的御辣汤。” 胡掌柜愣了,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您说……什么?” 224 无心插柳 “御辣汤。”君青蓝眨了眨眼。 印象中,御辣汤似乎并不是稀罕之物。为何如今提起,他居然这么震惊? “客人千里迢迢来到下河口,就只要一碗御辣汤?”胡掌柜只觉不可思议:“小店虽然食材不够丰富,却也绝对不至于连招待贵客的拿手菜也做不出呐。” “您莫要误会。”君青蓝摆手说道:“我家公子这些年吃过的好东西也不算少,却独独对当年在管州府中喝过的御辣汤念念不忘。今日有缘难得能再遇见胡掌柜,自然要叨扰一番。” “原来是这么回事。”胡掌柜笑道:“您来的也巧,刚做好了一锅辣汤。但这玩意都是我们小店的伙计随便吃吃的东西,实在没有想过拿来待客。客人若是想要,我这就给您盛去。” 胡掌柜脚下生风的走了,君青蓝则替代了容喜,将小屋中的桌椅擦拭干净,请李从尧坐下。 李从尧难得的乖觉,瞧着她忙完了,才坐于他身侧,便慢悠悠开了口:“我对御辣汤念念不忘么?这种事情为什么我自己不知道?” “咳咳。”君青蓝掩唇低咳,掩饰眸中尴尬:“您只管尝一尝,尝过后指定会念念不忘。” 李从尧挑眉:“是么?” 端王府虽然没落,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从尧的膳食素来由容喜一手打理,无一不精致。他对饮食实际上颇为挑剔,并不是什么都肯入口。 功夫不大便听到脚步声自屋外传了来,胡掌柜的托盘中放着两只小脸盆样的硕大粗瓷碗,热气腾腾。奇异的香味自袅袅暖烟中升腾,君青蓝眼睛一亮,俨然已食指大动。 胡掌柜将两只碗分别放在李从尧与君青蓝面前,又放了四碟子小菜这才微笑着说道:“这些都是我自己腌制的一些酱菜,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拿来给两位客人尝尝。” 李从尧朝着桌上瞧了一眼。叫君青蓝推崇备至的御辣汤居然就是一种深褐色浓稠的汤,汤面上依稀能瞧见些黄花菜,小小的肉片以及他叫不出名字的一些玩意。虽热气腾腾的叫人瞧着很是温暖,但实在称不上精致,与他往日里入口的东西相比相差甚远。那四碟子酱菜就更不是什么稀罕物了,都是些萝卜,芥菜之类常见的菜蔬。 于是,他仍旧优雅的端坐于桌边,并未伸手下箸。眸色中没有半分欢喜也没有嫌弃,淡淡的,无半分情绪。 胡掌柜等了半晌,并不见屋中两人有什么动作,眼底便渐渐生出几分尴尬:“真是对不住,下河口这地方偏僻的很,来往的又都是些粗人,实在没有什么精细的食物。前些日子倒是想着上些新菜,便粗粗拟了个单子,还在推敲。我这就将菜单子给二位拿来,您且瞧瞧有什么可口的菜色,同我说一声便是。” 说着话,胡掌柜走至墙角的放着的立柜处。自里面的抽屉里取了薄薄一张纸出来,递与君青蓝。 “无妨。”君青蓝伸手接过,微笑着说道:“掌柜只管去招待旁的客人吧,我们不需要伺候。” 胡掌柜道一声是,缓缓退了出去。 君青蓝便将菜单子随意放在桌案上,自己拿了只调羹起来放入了辣汤里。先满满舀了一勺子,却并不急着吃,深深吸了口气,满面都是满足和惬意。 “就是这个味道,真真是久违了。”一勺子辣汤下了肚,君青蓝的神色就变了。清眸中似忽然生出了五味杂陈的人生百态,幼年时幸福的生活纷至沓来,潮水般涌入心中。 屋中安静的针落可闻,君青蓝闭了闭眼,将心中复杂强压了下去,抬眼瞧去,李从尧仍旧端坐着,没有半分变化。 “咦。”君青蓝奇道:“您为何不吃?我记得今晨起身后,您似乎还不曾用膳,不饿么?” 李从尧只浅浅摇了摇头。 君青蓝瞧一眼桌案上的食物,眼底忽然就生出一抹了然:“公子可是在嫌弃这些吃食粗陋?其实您完全不必要有这样的忧虑。” 君青蓝微笑着说道:“小菜暂且不说,这御辣汤可真真是个好东西呢。要说起它来,可是大有来头。” “哦?”李从尧声音微扬,凤眸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 “公子可知御辣汤中的御是什么意思?” 李从尧眉峰一挑:“你所说的御,莫非是指……。” 瞧他欲言又止,君青蓝便知他已经猜到了。缓缓点头说道:“御辣汤之所以沾了一个御字,正是因为它来自于宫廷。早年,圣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路过南阳郡,饥肠辘辘时偶然喝到了一碗辣汤,一时间被其中的美味震惊,从此后念念不忘。等到天下大定,圣祖皇帝便将当年熬制辣汤的厨子请入宫中,那时他才知道那厨子原本是个前朝的御医,一生都在致力于将饮食与药物结合的研究,而辣汤便是他那时研究出来的玩意。圣祖帝听后大喜,因圣祖太子自由体弱多病,便下旨命那厨子研究出适用太子的饮食来。经过他数次的尝试,终于改良了辣汤,圣祖皇帝便给辣汤赐名叫做御辣汤。这玩意,曾经可是只有宫中才能享受的美味。” 对这话李从尧多少有些意外:“竟还有此事?” 御辣汤的由来如此惊人,作为北夏亲王的他怎会毫无耳闻?莫说在宫中,即便是市井,似乎也从不曾听过御辣汤三个字。 李从尧的语声才落了地,君青蓝的眸色就暗了一暗。 “御辣汤之所以被人遗忘,还不是因为泰和之祸?御辣汤是圣祖帝专门为太子研制的美食,自然也深受废帝喜爱。后来英宗入朝,自然得有一番新的气象,御辣汤就此在宫中彻底绝迹。然而,我的祖上曾与太子关系密切,便也能时常喝到御辣汤,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御辣汤的配方,自此后,这辣汤就成了我们家中独有的食物了。” 李从尧瞧着御辣汤挑了挑眉,虽然君青蓝将这辣汤形容的绝无仅有的好。但……这个卖相始终还是叫他,无法下口。 “你可莫要小瞧了这一碗不起眼的汤。”君青蓝垂首瞧着碗中深褐浓稠的辣汤说道:“这里面添加了许多药材,又辅以美味的食材,以牛骨汤熬制数个时辰才能完成,颇费功夫。” 她介绍的如此卖力,李从尧便浅浅尝了一口。但觉入口时有一股特殊的辛辣气味直冲着鼻腔去了,才要颦眉,后味却变做一种不可思议的香醇。同一时间,鼻窍通畅。 “这个味道……。” “如何?”君青蓝笑道:“还不错吧。” 李从尧并不说话,将碗中辣汤喝了大半,玉色肌 肤上便生出薄薄一抹嫣红,似被上好的胭脂晕染,熠熠生辉。 君青蓝比他的速度快了许多,一大碗的辣汤顷刻间就见了底。 “在这种天气能喝上一碗御辣汤,出了一身的汗,舒服。” “你说……。”李从尧半眯了眼眸,语声略略一顿说道:“这御辣汤中添加了许多药材?” “当然。”君青蓝不明所以点头。 “解表化湿,生热生津。”李从尧忽然起了身:“去找店家,立刻将所有的御辣汤送入营地中去。” 君青蓝略有困惑:“这是为何?” 李从尧并不解释,只淡淡说了治病两个字,君青蓝却听的心中一动。下河口与燕京气候大不相同,露宿野外时难免会被河道湿气沾染。营地中大多人都多多少少感染了风寒。这时候,若是能出一身的大汗,症状自然减轻。御辣汤可不正中下怀? “这就去。” 君青蓝起身,急急朝着屋外走去。走的速度略微快了些,小屋的帘子又厚实的很,并不曾注意到胡掌柜恰也从外间迎面走了来。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处,哗啦一声脆响,胡掌柜手中端着的盘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盘中的菜汤一滴不拉尽数泼在了君青蓝衣襟上。 “哎呀。”胡掌柜吓了一跳:“真是对不住。” 说着话,便去寻了布巾来给君青蓝擦拭。 “无妨,我自己来。”君青蓝将布巾自他手中接过,却并不急着擦拭:“今日你店里的辣汤都买于我吧,速速装好了,我一会去给你结账。” “府上还有许多人么?” “商队里还有许多的兄弟,今日都略感风寒,正需要一碗辣汤来发汗。” “这可不巧了,今日熬的辣汤并不多。不如请客人给我留个地址,再将其余兄弟的症状仔细说给我听听。我重新熬制一锅辣汤,亲自给您送去如何?” 李从尧半眯了眼眸,忽然开了口:“眼见为实,就请掌柜同我们一起到营地里亲眼瞧一瞧,直接熬汤便是。” 君青蓝心中明白,李从尧是担心胡掌柜不可信,怕暴漏了他们的行踪,便也极力的邀请。胡掌柜是个热心肠,满口答应着去收拾些必要的东西。约了稍后在店门口会面。 君青蓝这才腾出功夫拿了布巾来擦拭沾在衣襟上的菜汤。她今日穿了件细葛布的棉袍子,布料挺括的很,颜色不深却极其吸水。一碗菜汤泼了上去,顷刻间就被吸了个饱,如同在前襟处晕染出一副泼墨山水。 君青蓝叹一声倒霉,将布巾打湿了慢慢擦拭。沾了水的细葛布料子有些细微的收缩,起了密密一层的褶皱,菜汤的颜色却只略微淡了一些,并不见有什么用处。 “不必擦了。”李从尧淡淡说道:“脏了,换一件就是。” 端王府还在乎一件棉布袍子? 君青蓝的手指却猛然间一顿,抬起头时,李从尧瞧见了她满目的惊骇。 “你……。” 李从尧才开了口,便瞧见君青蓝一把丢了手中布巾,将他的手指抓紧了。女子细瘦的手指分明在轻轻颤抖。 “公子。”她声音不稳,俨然有些激动:“咱们快回去!” 225唯一的机会 “好。”李从尧没有半分反驳,默不作声跟在君青蓝身后出了小屋。 胡掌柜背了个褡裢早就在店门口候着了,瞧见二人出门多少有些意外:“客人这么快就吃好了?” “想起些事情,咱们快些走吧。” 君青蓝不敢耽搁,不似方才带着李从尧散步,一路走的飞快。直到进了林中营地,将胡掌柜直接交给了刘步仁,她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营帐里。 李从尧坐于她帐中太师椅上,瞧着她直奔着书案过去了。取了秦氏族谱出来,翻至泰和三十六年三月初九那一日摊在了桌面上,先是那手指仔细摩挲了半晌,再将纸业举起,就着帐子里投射进的光线仔细瞧了良久,便低头瞧向被菜汤浸染的棉袍子,若有所思。 “你是否可以为我解释下你的行为了?”李从尧等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了口。 “……恩?”君青蓝猛然惊醒,似到了此刻才发现李从尧的存在:“王……公子还在?” “在等你。”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 他将这话咬的极重,似大有深意。君青蓝却并未听出他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抬手指向了自己脏污的衣襟。 “公子请仔细瞧瞧我的衣襟。”她郑重说道:“您可有发现,被菜汤打湿后又重新干涸的地方会发硬,起皱,与旁的地方并不相同。” 李从尧点头:“的确如此。” 君青蓝将桌案上的族谱拿了过来,走至李从尧身旁。手指落在了泰和三十六年三月初九那几个字上。 “我们这样来瞧族谱并没有半分异常。但是,当我将这一页纸举高了放在强光之下时,却有了一些不同的发现。公子请看。” “这……。”李从尧微颦了眉头:“居然……。” 自打离开了燕京,容喜需要打理整个车队。李从尧便命令君青蓝贴身伺候,每日晚间,她就在李从尧帐中的小榻上安歇。两人始终用的是同一个帐子,李从尧的帐篷很宽敞,开了个小小的窗口。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自窗口投入。飞舞的光斑里,那薄薄一页书纸被照耀的半透明,带着淡淡金光。 “这个地方的纸张有些微的褶皱,纸业并不平整。在阳光下,我们能够很明显的看到,这行字的墨迹比周边字迹的墨迹要深一些。” 李从尧将族谱自她手中接过,离开了阳光,君青蓝方才所说的异状便尽数不见了。只有将手指放在纸页上慢慢的摸索,才依稀能觉出些微的凹凸出来。但那折皱的痕迹并不明显,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秦氏的族谱已存世许久。泰和三十六年便是英宗乾元三十六年,距今已数百年。纸张发黄,变硬,甚至因保存不当造成湿水返潮折皱,都是极正常的事情。” “您说的不错。”君青蓝点头说道:“但,墨迹的不同却怎么都不正常。若说纸张受潮以至出现轻微的褶皱,那么字迹受到水浸后该 变得模糊黯淡才是,万不可能比别处更加清晰。” 李从尧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想说什么?”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我……有一个想法。会不会有人以某种特殊的液体消除了书页上原有的字迹,然后再模仿旁边的字体,以错误的纪年重新书写在了族谱上?” 李从尧没有答话,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女子清眸在这个瞬间,耀眼过天上星辰,眼底似燃起了一团火。她所说的话听上叫人觉得匪夷所思,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可能性小到完全可以叫人忽略。 君青蓝是个优秀的仵作,她素来冷静沉着。然而,人都有私心,一旦碰到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难免会失了分寸。君青蓝不可能不知道族谱造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心中俨然已经认定了自己的说法。 “凡事,需要证据。”李从尧知道,他的肯定能够叫君青蓝开心,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人一旦陷入到了私心之中,难免会迷失了方向。这种时候,君青蓝的身边需要一盏指路明灯,时刻替她掌控好前进的方向。即便会让她失望,伤心,愤怒,但,李从尧不后悔。他绝不会让君青蓝的人生中出现任何的闪失和偏差。 李从尧眼底的冷和淡彻底击碎了君青蓝心中刚刚升腾出的兴奋。她瞧着手中族谱抿了抿唇,终于仰起头来,盯着李从尧郑重说道:“我会找出证据!一定!” “那么,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恩?”君青蓝愣了一愣。 您不是不相信么?忽然这么问,叫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呢! “族谱的事情毫无线索可寻,这种时候任何的可能性都不能放过,即便再荒谬也要找出证明它荒谬的证据来。你既然有想法,我们便按着你的思路来,无论正确与否,至少心中没有遗憾。” “多谢。”君青蓝吸了口气:“多谢你肯支持我。” 离开管州府的六年,是君青蓝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方向,浑浑噩噩,每日咬牙忍耐着。只有李从尧给了她希望,是他的出现,让她牢牢抓住了替家族翻案的机会。 也是唯一的机会。 她缓缓闭上了眼,将从前在管州府中熟悉的人和事慢慢在脑中铺陈开来。心中忽然一动便睁开了眼,整个人都似带了光。 “我父亲虽然是节度使,却从不骄纵我与哥哥。哥哥在考取功名之后,便去了府衙中当了文书,时常会同郡守一同走访各个案件,因此也结识了管州府中不少的能人异士。我记得,在我十岁时,曾有个案子轰动了整个管州府。” 君青蓝半抬了眼眸,瞧向李从尧:“那一年,出了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杀人的手段极其的变态残忍,每次杀人之后都会摘取人体一个内脏,每次皆不相同。现场往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郡守调查了许久,始终一无所获,只因现场不曾留下任何证据。然而,实际上,所有人都对凶手的身份心 知肚明。因为,他每次都会在案发现场被发现。若是出现一次是偶然,次次都会出现便一定有问题。” 君青蓝声音略顿说道:“他是一个贩卖字画为生的落魄书生。尽管所有人都怀疑他与凶杀案有关,却并未能够将他绳之以法。只因,没有半分证据能够证明他便是杀人凶手。虽然他总在凶杀现场出现,但他周身上下干净的很,没有沾染丁点的血迹。以现场的凶残程度来看,凶手不被血迹沾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最后,又是如何找到了证据?” “郡守身边有一个老仵作,是他远方的亲戚,叫做黄源,大家都称呼他为源伯。源伯的手段厉害的很,他留意到每次发现那书生时,他衣裳前后皆会以笔墨画着一副别致的画,便隐隐觉得不大正常。后来,他造出了一种奇异的液体,将那种液体滴在了书生衣裳的笔墨画上,功夫不大他身上的笔墨居然一点点的剥落消失不见,之后便露出了他衣服上沾染的大量血迹。那书生便也因此才能被抓获伏法。” “杀人剖尸原本是耸人听闻的事情,然而书生在杀人后却从不离开现场,反倒以山水墨画来掩盖衣衫上沾染的血迹,再从容的观瞧破案的经过,可见这人的内心极其不正常。但也不可否认他实际上也算的是一个风雅之人。那案子后来被百姓们津津乐道谈论了许久,都称他为书画杀手。所以,我在想……。” 君青蓝垂首,眼眸再度瞧向了桌案上的族谱。李从尧瞧着她缓缓开了口:“你想找黄源么?” “恩。”君青蓝点头:“这一页的纸张明显与别处不同。若真是以源伯手中那种特殊的液体消去了字迹,我想他一定能瞧得出来。而他并不是商人,当然不会将那种用于办案之物公然售卖。那么,谁曾在他手中取用过这样的液体便可以成为了重要的线索。” 君青蓝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悸动:“只要我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秦家说不定很快便能洗脱冤屈。” “你的想法很好。”李从尧说道:“但你是否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君青蓝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瞧向李从尧。 “当日上奏朝廷,并查办秦家的人就是黄忠!” 南阳郡郡守黄忠,原本应该是整个南阳郡最有权势的人。然而,在英宗时南阳郡出了位节度使,直接凌驾于郡守之上。自那一日开始,所谓的郡守便略微有些尴尬。虽然黄忠瞧上去与秦钰似乎关系不错,但谁知道内心到底如何?当日剿灭秦家时,他的确相当积极。 黄源正是黄忠的亲戚,从他手中借东西来替秦家翻案,似乎的确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立场去接近黄源?” 在所有人心目当中,此时此刻,秦蔚都已经是个死人。她若是好端端的以本来面目站在黄源面前,还不得将人给吓死? “我……。”君青蓝语声略略一顿:“我自然会想到办法!” 226 胡记辣汤 李从尧和君青蓝都没有再开口,帐子中静悄悄的针落可闻。因此,便将帐子外面的声音便听得清清楚楚。 “成了。”刘步仁的声音拔高了,似一口钟,一下子便在营地中荡漾了开来。 君青蓝眯了眯眼,那老头子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什么事情能叫他兴奋至此?她挑帘出去,便见刘步仁攥着胡掌柜的手呵呵大笑。 “出了什么事?” “青蓝呐,我跟你说。”刘步仁双眼放着光,扭头瞧向君青蓝说道:“这老头子可是个厉害人物,居然用小小一碗汤便除了那些小兄弟体内的风寒。” 君青蓝眯了眯眼,将胡掌柜请来是李从尧的意思,虽然御辣汤入腹的确能让人发汗,但靠这个来治病,怎么想都觉得希望不大。没想到的是,居然成功了? “神医您实在太抬举小人了。”胡掌柜面色有些赧然:“若不是您帮着改良了辣汤的配方,也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效果。” “将药材放入食物中,以寻常饮食来调理身子。这样的方法我以前可从来不曾想到过。你这法子新奇有效,又避免的药材当中的苦味,厉害就是厉害,谦虚什么?” “既然如此,容喜便带胡掌柜去结账吧。”李从尧束手而立,淡淡说着。 “不必。”胡掌柜却练练摆手:“我们祖上做了一辈子的辣汤,始终都是一样的做法。今日有幸遇见了这位神医,只将里面几位药材稍稍改动,竟达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效果。此事对于小人来说,乃是一辈子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弥足珍贵,哪里还敢要什么银子?” 君青蓝勾了勾唇角:“到底也不能叫你白跑一趟。” “小人不要银子,只求一件事情。今日改良的方子,还请各位能允许小人继续使用。这便已经是各位对小人最大的恩赐了。” “嗨。”刘步仁挥了挥手:“这是小事一桩,也值得你如此在意?等改日有了机会,我再与你切磋便是。” “胡掌柜想要用新的方子自然不成问题,但……。”李从尧的声音微微一沉:“今后此汤的名字便得改一改。御辣汤三字早不容于天地,传出去怕是会给自己凭白的增添祸端。” “您说的是。”胡掌柜挠了挠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小人并不敢将御辣汤大量推广,可惜了这一道人间美味。若真有人想要尝试,也只对外说这叫辣汤。但……总觉得这名字太随意了些。” “这汤既然是自你手中流传于世。”李从尧略一沉吟开口:“自此后便叫做胡记辣汤吧,简单了然。” “这怎么使得?”胡掌柜连连摆手:“这方子明明是从几位贵人手中得来,即便是从前也并非由小人祖上发明,怎么敢如此托大?”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李从尧眸色陡然一凝:“胡记辣汤是你一人的功劳。永远,懂么?” 胡掌柜愣了愣,俨然被李从尧的冷锐给惊着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君青蓝听的心中一动,抬 眼瞧向李从尧。那人玉色肌肤上半分情绪也无,然而眼底却分明破出一抹幽寒,叫人瞧着……莫名发冷。 她忽然想起,胡掌柜对自己的称呼忽然变成了小人。然而,在小酒馆的时候,他明明还一口一个我。小人……他分明是瞧出了眼前人身份的尊贵,才会将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位置上。他当初到底也是节度使府上的红人,见识过不少的大人物。 李从尧那通身的贵气又哪里像是商人? 但,他们的行踪无论如何不可以外泄。所以,李从尧才会给御辣汤更名为胡记辣汤,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抹杀他们这一行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胡掌柜。”君青蓝微微一笑,温柔和暖。声音也似轻柔的风,能熨帖人心:“你只管将这话记在心里就是。胡记辣汤到底也是只有经过了你的手才能流传于世,用你的名号命名理所应当。旁的事情,你就忘记吧。” 女子的声音软糯动听,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冷。似夏日里瞧见的雪山泉水,总在不经意之间冷的刺了骨,不敢反抗。 胡掌柜莫名的打了个哆嗦:“小人,记住了。” “容喜,送胡掌柜回去吧。”李从尧淡淡吩咐道:“赏银不能少。” “是。”容喜笑吟吟答应一声,一把扯住胡掌柜的胳膊:“你就莫要推辞了,我们家公子可不是凭白受人好处的主。听说你那小店小的很,正好拿了这一笔银子扩大店面,也好将胡记辣汤发扬光大,让更多人受惠不是?这才真真是功德一件。” “那……那……。”容喜的圆滑,哪里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胡掌柜只觉得他说的句句在理,叫人听得不是一般的舒坦。于是也笑嘻嘻说道:“那小人就多谢各位贵人了。” 眼看着两人离得远了,胡掌柜却忽然停了脚步。眼睛一瞬不瞬瞧向君青蓝和李从尧,忽然噗通一下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节度使秦大人是个好人。二位贵人若是方便,还请替秦大人伸冤呐。”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谁都不曾想到,他会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君青蓝半眯了眼眸,她此刻这一张面孔与从前没有半点相同。胡掌柜到底是从哪个角度出发,同他们说起这样的话来? “你……你这人,说什么浑话!”容喜陡然变色,攥着胡掌柜胳膊的手指分明加大了力道,简直要将他半个身躯都扯离了地面。 李从尧忽然转了身,君青蓝感受到了他周身幽冷的气息:“此人,交给你吧。” 她知道,李从尧大约是动了杀机。但他忍下了,将最终决定的权利叫给了她。这得是多大的信任? “容喜,你放开他吧。” 君青蓝一步步朝二人走近,站与胡掌柜身前一尺处,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的嘴巴可以颠倒黑白,但他的眼睛不行,眼睛里面往往藏着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君青蓝盯着胡掌柜的眼睛,此刻,他的眼底深处带着几分颤抖的惧怕,以及破釜沉舟的绝然, 却独独没有阴谋算计。 她瞧了一会,便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胡掌柜早已离开秦家,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对秦家这样忠诚? “胡掌柜,你可知你方才那句话会给自己惹来多大的麻烦?” “小人知道。”胡掌柜深深吸口气:“但小人不后悔!秦大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虽只是个厨子却也懂得是非黑白。秦大人一家满门忠烈,断然不会作出……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你又因何……。”君青蓝声音略顿了一顿才再度开了口:“因何断定,你说了方才的话,我们不会将你送官?” “你们不会。”胡掌柜扯了扯唇角,微笑着说道:“这天底下除了小人一家便没有几个人知道御辣汤的由来,您却能将它的来历说的一清二楚,自然是与秦大人交情相当深厚之人。加上您说过曾在节度使府中用过餐,当然不会是秦大人的仇人。小人便想,您在小人店里,旁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只要一碗御辣汤,定然是在缅怀秦大人。既然是秦大人的朋友,又怎会对小人不利?” 君青蓝浅抿了唇瓣没有说话,她在心中盘算着留下胡掌柜性命的利弊。到底还是自己不小心,怎么就一个没有忍住泄漏了喜好? “贵人若是想要杀了小人便请动手吧,但小人的心愿还请您能完成。小人日日守在这下河口开个酒馆,便是看中这里离管州府不远,又是个交通要道,说不定便能找到机会请人将秦大人的案子调查清楚呢。” 这话让君青蓝听的有些感动,她豁出性命不要混入锦衣卫就是为了替秦家翻案。然而,她自己就是秦家人,这么做本无可厚非。但胡掌柜却是个外人,他只是节度使府中一个家生的下人,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胡掌柜。”君青蓝缓缓开了口:“当初,你为何要离开秦家?” 既然如此忠心,为何会忽然离开?当日秦氏一门包括下人均被牵连,无一生还,独独胡掌柜因离开的早逃过一劫,是偶然还是巧合? “这事说起来惭愧。”胡掌柜笑容中带着略微的尴尬:“小人那时候年纪轻,加上秦大人出手大方,攒下了不少银子,便有些轻狂了。那一年便迷上了软红楼里面一个姑娘,自此后不但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秦大人知道以后,便将小人给赶出了秦家。” 君青蓝皱眉。这么听起来,胡掌柜分明该恨自己父亲才是。如此敬重,毫无道理呢。 “不瞒您说。”胡掌柜说道:“起先小人恨透了秦大人。后来才知道,他将小人一家赶出府以后,不但替小人还清了软红楼里的外债。还给了小人父母一大笔银子,消除了小人一家的贱籍,让小人一家从此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他叹口气说道:“对于小人来说,秦大人就如同小人再生父母,他的大恩大德小人这一辈子都无以为报。正因为如此……。” 胡掌柜咬了咬唇:“小人怎么都不能相信,如此大仁大义的秦大人能作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227 刮骨刀 在这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之中,今天是君青蓝最开心的一天。离开管州府时,她只有不足十二岁,是个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女的,只知一味被骄纵着。 她曾经很享受那样的生活,才会在十二岁的年纪里时常闯祸,实际上对自己家族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想要为秦家翻案,也无非是凭着对父母兄长一腔子的爱,实际上她也偶尔会考虑,这样的做法到底对不对。 她不知真相如何,这么一厢情愿的查下去,若是真相叫她不堪,该要如何应对? 然而,今日胡掌柜对秦钰的肯定,叫她彻底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父亲果真如她记忆中一般,温柔而善良,深受百姓的爱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谋逆之事? “一个人的喜好和猜测,并不能够成为公堂上的证据。” 男人声音悠扬微冷,于她身侧淡淡响起,便似一盆冷水,当场浇下。 “我自然知道。”君青蓝并不气馁,朝着李从尧掀了掀唇角:“父亲能被百姓这样喜欢,总会感到高兴。” 李从尧的气息一凝,眼底神色陡然间变的幽冷,似迫出了一抹幽寒。玉色莹润的肌肤在那一刻,一分分变得透明如冰晶,四下里的空气也在那个瞬间变得异常冰冷。 “父王也曾……非常受人爱戴。” 良久,李从尧才讷讷开了口:“结果呢?” 先端王及李从尧嫡亲的哥哥先后死于因热毒发作而引发的咳血症。而能向端王府下手的人,还能有谁?普天之下大想来想去,大约也没有几个。 “爱戴,有些时候便成了刮骨的刀!” 或许,端王府被世人唾弃,遗忘,便不会被那人惦记,忌惮,如今还能阖家欢乐。然而,这十方软丈红尘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人终究要折服于现实。 君青蓝心中巨震。李从尧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暗指秦家的案子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没有证据,一切皆做不得真。”李从尧并不解释,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今日修整,待明日启程,直接到管州府去吧。一日的时间,够么?” “够。”君青蓝点了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真相真如李从尧所言,是……那人的授意。她一路追查,待到真相揭晓时,又有什么意义? 无非是让更多的人受牵连罢了。 这一整日,李从尧并没有再同君青蓝说话。君青蓝便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不得出。夜间更是辗转难眠,不能安寝。到了午夜时分,帐篷外面呼啸的风声便越发的清晰起来。 落在君青蓝的耳朵里面,便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叫人莫名的焦躁。 “走水!” 营帐中一声厉喝划破天际,下一刻便听到铜锣的声音直冲云霄。明亮如星的烟花在半空里炸开成了坠落的星辰,喊杀声陡然响起。血腥味蔓延开来。 “王爷!” 君青蓝一咕噜起了身,情急中早将李从尧吩咐的新身份给忘的干干净净。她顾不上穿鞋,光着两只脚跑至床榻边。一眼瞧 去,只看到整洁如新的床铺,空无一人。以手指试探,并无半分温暖。 君青蓝一惊非同小可,李从尧什么时候离开了大帐,自己居然全不知晓? 她才要转身出帐去寻找容喜和唐影,便听耳边有细微风声一响。下一刻腰间一紧被人一把抱住了,巨大的惯性将她拖向了地面。君青蓝惊呼一声,发现所有挣扎都是徒劳,那人手指如铁箍一般完全挣脱不开。只得被那人带着倒下。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她的后脑落在一只柔软的手掌中,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那人揽入怀中,直直滚入到床铺下去了。 男子沁凉肌肤上透出淡淡青涩草药味出来,君青蓝深深吸口气,不再挣扎。那人如玉长指抵在她唇上,一张俊彦与她近在咫尺。 “嘘。”他只轻轻嘘了一声,再没有多余的声音。 君青蓝会意,朝李从尧点一点头,安安静静伏在他身侧。然而李从尧并没有放手,仍旧将君青蓝紧紧揽在怀中。到底男女有别,即便在非常时刻,君青蓝始终觉得有那么几分尴尬,身躯硬挺的僵直,不敢有半分放松。 二人才藏好,便听到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冲进了帐子里。黑暗中,瞧不见任何光景,人的听觉便异常的灵敏。 来的人不少,行走时脚步声略重,君青蓝便将呼吸放的越发轻了来的这些人不是李从尧的手下! 唐影带领的暗卫为了行走方便一律都是轻装上阵,脚上穿着的都是以丝麻棉花特制的靴子,暖和轻盈。然而,这些人脚步声沉重而响亮,分明是皮靴落在地面上才会发出的声响。 “主上,屋里没有人。” 瓮声瓮气的一声之后却并没有人答言。屋中有那么片刻的寂静,下一刻便听到皮靴的声音一步步朝着李从尧的床榻走来,立定了,一动不动。 君青蓝觉得,一颗心此刻犹如鹿撞,几乎要脱嗓而出。李从尧的手腕忽然用力,将她揽的更紧,大掌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一拍。君青蓝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就觉得安心了。 “床铺是冷的,看来早就跑了!”瓮声瓮气的声音继续说道:“属下这就下令追击!” “慢。” 阴霾的男子声线自上而下传了来。君青蓝听得心中一动,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是谁? “去瞧瞧外面的小榻。” “是。”走路声朝着君青蓝睡着的小榻走去,功夫不大便听人兴奋的喊道:“床榻还是热的,主上果真英明。看来,这两个人没有走远!” “何止没有走远。”阴霾男子声音略顿了一顿,似带着几分戏谑:“或许近在咫尺。” 君青蓝的心,跳的越发快了。这人是谁?如此沉着冷静,怕是不好对付。 下一刻便觉头上床榻猛然下陷,男人一截子黝黑发凉的靴子便自床榻缝隙中漏了出来。那人分明坐在了床上,君青蓝大气都不敢出的瞧着,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 君青蓝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好似过了许多年。时间难熬的很,极致的安静足以叫人崩溃。 在这万籁俱寂中,忽然听到噌一声清越声响。 雪亮的剑头毫无征兆刺透了床榻,朝着二人所在之处刺来。冷冽的杀气迎面逼了来,锋利的剑刃到了君青蓝咫尺之畔。李从尧忽然将君青蓝压倒,整个身躯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君青蓝的心在那一刻似忽然停止了跳动。那一剑原本是要刺到她身上的,李从尧扑在了她的身上。那一剑…… 李从尧怎么能死! “王……。” 她张了嘴,才要说话,李从尧的面孔却忽然朝着她压了下来。男人沁凉的唇瓣毫无征兆紧紧贴在了女子柔软的菱唇上,将君青蓝所有的话语都给堵了回去。两唇相接那一刻,君青蓝惊呆了,明显觉出两句身躯皆是一颤,似乎都有些意外。 然而,李从尧的唇瓣并没有离开。却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那般紧紧贴着她,叫她不能开口。她从不曾与什么人离的这样近。这一刻,他身上特有的草药香气中似掺了魔力,叫她忽然间就有些眩晕。 一下子就忘了今夕何夕,连周遭的危险都在那个瞬间忘得干干净净。君青蓝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与他,还有那紧紧贴在一起的唇。 不知过了多久,李从尧的唇瓣忽然离开:“人走了。” “……恩?哦。”君青蓝的意识也在那一瞬间回笼。将双手都贴向自己面颊,竟然惊人的烫。 她无比庆幸床下的黑暗,若不然怕是就要叫李从尧瞧见她滴血一般的面颊了。多丢人? “出去吧。” 李从尧松开手臂,先从床下钻出,君青蓝也紧随其后出来。身畔失了男人的体温,她心中莫名觉得有那么几分失落,自己却也不知到底失落个哪般。 “唐影并未与我汇合,怕是……。”李从尧抿了抿唇:“我们走!” 他拉着君青蓝出了帐子,君青蓝这才瞧见,帐外造成了一片炼狱火海。营地中的帐篷点着了大半,满地皆是泥泞的鲜血和倒伏的死尸。这些尸体当中,除了端王府的暗卫,皆是些黑衣蒙面人。根本瞧不出是什么来路。 “快走!” 李从尧寻了一匹马,也不管这匹马的脚程如何,只管让君青蓝立刻骑上去。自己则坐在了她的身后,打马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王爷。”君青蓝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她清楚记得杀手方才那一剑分明刺中了李从尧:“您的伤如何?咱们还是尽快找到刘伯吧。” “无妨。”李从尧说道:“若那剑上沾了血,你以为那人还肯离开?” 这话说的有道理。那人之所以将剑刺透床铺,就是在试探看床下是否藏了人。若是剑上沾血自然便暴露了两人行踪,还哪里能叫他们两人安安稳稳的出来?” “我们如今去哪?其他人怎么办?” “城门就快要开了,先想办法进入大梁,我自会给他们留下信号。” 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君青蓝不敢问李从尧营地伤亡情况如何。前一日大多人都染了风寒,虽然今天以胡记辣汤逼出了一身的汗,但终须调理。拖着病弱气虚的身子,可要怎么同人战斗? 今夜,只怕凶多吉少! 228 相互扶持 李从尧将马鞭重重甩了下去,狭长凤眸里的郑重和阴冷是君青蓝从来不曾瞧见过的。李从尧双臂自她肋下穿过,她的脊背与他前心贴在一起,严丝合缝。即便冬日衣衫厚实的很,她似乎还是感受到了身后那人强有力的心跳,迅速而激昂。 他……也在紧张么? 如今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里,与众人失散,敌明我暗,前路渺茫。眼下一切,瞧上去都对他们二人不利。 君青蓝攥紧了手指,只希望能挺到天亮!只要能挨到了天亮,等到大梁城门大开时,在人流如织的城镇中,她和李从尧才能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这时候,丁点不敢放松。 “离开下河口了。” 君青蓝蓦然回首,瞧了眼越去越远的码头小镇,端王府的暗卫仍旧一个都不见。 “莫怕。”李从尧忽然伏低了身子,唇瓣似擦着她耳边飞快说道:“有我。” 黑暗中的君青蓝渐渐松开了手指,她的心在那一刻莫名的安定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李从尧一句话中居然含有这样大的力量,神魔一般。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种力量叫做信任。 “前面是陵水河大堤,顺着河道走就能到达大梁。”君青蓝伸出手指朝着隐隐露出一线的漆黑庞然大物点了点。 李从尧也不说话,只管朝着她所说的方向奔去。寂静的道路上,唯有马蹄踏在路面上铮然声响,震的人心也跟着激荡。 离着堤坝渐渐近了,却忽然下起了雾。这场雾来的毫无征兆,便似忽然间自地上长了起来,将两人一马给彻底的掩盖了。 浓稠的犹如实质的白雾阻隔了人的视线,李从尧却仍旧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仍旧奋力打马前行。然而,他们此刻骑的马却并非从燕京带来的战马,俨然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在浓雾中忽然就放慢了脚步,不敢前行。 “这场雾……。”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清眸朝着四下里飞快瞧了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的在这一望无际的稠白水汽中走着,叫人渐渐有些眩晕。 “闭气!” 李从尧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 然而,他的声音终究抵不过世事的瞬息万变。一句闭气才出了口尚没有落地,胯下的马却先落了地。君青蓝遂不及防,整个身躯都自马脖子上滑了下去,重重朝着地面跌去。李从尧决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双臂一展将君青蓝揽在怀中,两人身躯被马匹骤然倒地后巨大的惯力远远甩了出去。 男子的闷哼在耳边响起,李从尧被君青蓝当作人肉垫子给压在了身下。他将她保护的极好,即便在骤然的大力冲撞之下也没有收到丁点的伤害。 君青蓝快速翻身而起,先朝着四下打量。此处空旷无人,伸手不见五指,竟然连走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君青蓝等了半晌,却始终不见李从尧起身,心中渐渐生出不祥。垂首瞧去,李从尧双目紧阖,竟早已昏厥。 “公子!” 君青蓝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探出手指检查李从 尧各处关节,良久方才松了口气,并未有骨头错位或折断的情况。然而,一口气还没有彻底松懈,她的瞳孔却骤然缩紧了。 她瞧见了红色。 浓稠,鲜艳的红色自李从尧身下一点点渗出,渐渐与湿润的泥土混杂在一处。血腥气味铺散开来,叫人周身都生出了冷意。 那是……血?! 李从尧受伤了! 这个认知叫君青蓝心中狠狠一颤,立刻将李从尧上身扶起,果然在他后心处瞧见一片濡湿的殷红。 “你这个……。”君青蓝咬牙,良久方才再度开了口:“骗子!” 这一路之上,李从尧只有一次受伤的机会,那便是在营地之时,他替她挡下了杀手自床榻上刺来的一剑。那时他说自己并没有受伤,若是杀手剑上染血定然不会离开。她只觉这话很有道理,便深信不疑。 哪里想到……他居然欺骗了她! 他不但受了伤,还带着她一路狂奔至此。再之后,还承受了那样沉重的冲击。难怪他此刻昏迷不醒,原来竟遭受了这样的重创! 君青蓝一颗心紧紧纠在了一处,只觉五味杂陈纷至沓来却偏偏半个字也说不出。李从尧以性命相救,她可要……如何报答?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君青蓝侧首去寻找方才倒地的马,然而雾气弥漫之中,哪里还能瞧见马匹的踪影?她将李从尧一只胳膊绕过自己脖颈,尝试了许多的法子,却始终无法将他扶起。 到了此刻君青蓝才知道,这瞧上去异常瘦弱的男子身躯,竟有她想象不到的沉重。想要以一己之力带着李从尧走进大梁城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打进入锦衣卫那一刻起,君青蓝便深深的认识到一件事情。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逞强好胜。于是,她果断放弃了自己带李从尧进城的打算,转而在李从尧前襟,袖子中摸索。她知道,以李从尧这样尊贵的身份,身边定然带着某些应急的药品。 事实终究没有叫她失望,李从尧袖袋中的确装着个小小的瓶子。君青蓝确认是金疮药,便再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将李从尧的衣裳一层层给解开了,又将他身躯翻转,露出后心处的伤口。伤口瞧着狰狞吓人,却并不在要害,君青蓝这才稍稍放了心。撕了一条衣襟下来,将金疮药倒在上面,小心给李从尧敷上,再简单的包扎。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等到日出以后雾便会散去。即便不散也总比现在的视野开阔,端王府的暗卫发现主子不见定然会锲而不舍的寻找。她等在这里,总能与他们会和。 这段时间里,便换她来守卫李从尧吧。 她将自己验尸用的柳叶刀取出来,瞧了半晌便颦了眉。柳叶刀虽然锋利,到底太小了些。若是在等待的过程当中发生了意外,这把刀就如鸡肋一般,除了吓唬人,并没有实质的用处。她再度在李从尧周身上下摸索寻找,找到了他贴身藏着的匕首,再不犹豫一把抓在了手中,一双清眸则瞪大了,仔细关注着四周的情况。 四下里忽然起了阵风,呼啸的冷 风将地面上飞沙走石卷起,打的人裸露在外的肌肤生疼。君青蓝以自己宽大衣袖当做帕子盖在李从尧面颊上,自己则微合了眼眸。 这样大的风…… 她心中一颤,这样大的风居然还不能将雾气驱散么? 才起了一个念头,忽然便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被一只巨大的网兜罩着托上天空。君青蓝并没有惊慌,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去瞧李从尧。李从尧也在网兜里兜着,因地方狭小,他的身躯被拉成了直立。然而,昏迷的人并没有重心,他的身躯便向着一层软软滑了下去。 君青蓝将他腰肢揽住,让他倒向自己,头颅搁在自己肩膀上。又撕了片衣角下来,叠成了厚厚的四方块,垫在了李从尧伤口处的网兜绳索处,这才扶着他慢慢躺倒在网兜里。 “呵呵,好一出主仆情深,真真的叫人感动。” 男人阴霾的声音在浓雾中响起,君青蓝却连头都不曾回过,只一心一意关注着李从尧表情变化。见他始终神色如常,体温也并没有升高,才微微放了心,侧首瞧向网兜外。 浓雾中影影绰绰似有许多黑影靠近,一人身材颀长挺拔,走在最前。君青蓝眯了眼,努力想要瞧清楚那人的样貌,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忽然变得仁慈,包裹在四下里的白雾竟顷刻间消失不见。 四下里是空旷的原野,大约十丈之外便是陵水河堤坝,而他们身边则围拢了十多个黑衣蒙面人。那些人与方才在营帐中刺杀的杀手同样的打扮,俨然是同一批人马。 站在网兜前那人分明也是同样的打扮,却奇异的比所有人都要引人注目。也不知是姿态还是身材,那人似乎都比旁人要出众。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样的体态瞧着……很是眼熟。 连他的声音都很熟悉,熟人么? “燕京城中都在说,端王爷得了个心仪的男宠,日日沉浸温柔乡中不愿自拔,如今瞧起来竟然真是如此。既然你们如此情深,我便也不忍将你们分离,今日便在此处,叫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为首男人的声音分明很是愉悦。然而,他音色中的阴霾却始终叫人不能忽略,听之,刺入骨髓的寒冷。 “你是谁?” “对于一个死人,这问题并不重要。”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又凭什么认定我们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人?” 君青蓝此刻的心早已经如坠冰窟,同伴失散,强敌在前。虽然她与李从尧都易容改扮,却被那人一语道破了身份,俨然人家是有备而来。她对应对之法当然没有主意,但……这种时候怎么都不能在气势上认输。 拖延时间方是上策! 说不定等一会便会有人找来。 “你想拖延时间么?”可惜,黑衣人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人。冷冷笑道:“可惜,你们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将气息一凝,眼眸陡然变作了腥红,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来呀。”他用力挥了挥收:“杀!一个不留!” 229 将计就计 男人的气息中似沾染了锋锐的杀气,叫人闻之胆寒,君青蓝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杀意,狠狠皱了眉。莫非今日就要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了么? “应天教!” 君青蓝陡然一声大喊后,分明瞧见黑衣男子瞳孔一阵瑟缩,杀气竟被冲淡了几分:“什么应天教?” 黑衣男子话音方落忽然眯了眯眼,眼底分明生出几分冷冽的怒意:“老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才不是应天教那种坑蒙拐骗的鼠辈!” 君青蓝气息微沉,不是应天教!应天道人惨死,应天教遭受重创,与李从尧和她脱不开干系。这些人手段残忍,行踪飘忽,又能以迷阵催生出浓雾,她以为,这些人会是应天教余孽一路尾随他们而来。才会将他们身份来历一语道破,既然痛下杀手。 若不是的话……他们在燕京还得罪了谁? “你们是长乐公主的手下?” “老子怎会屈居那阴损妇人手下?” 也不是么? 君青蓝的心底里知道,一旦遇见刺客,有那么一个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那便是北夏第一人,当今皇帝。然而……瞧刺客行事手段及做派,并不是大内高手的路数,也不像京城中任何一支京卫。那么,唯一能让她想到的,便是荤素不济,同方方面面都有联系的长乐公主。 毕竟,当初公主府地下的两大营到了今天还叫她记忆犹新。那些人的去向,自打暗营炸毁后便成了谜。 若此事与长乐公主也没有关系,君青蓝就有些疑惑了。 既能够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还能够将他们逼入这样绝境的人,还能有谁? “动手!”男子俨然已有些不耐烦。 “慢!”君青蓝再度开了口:“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自然也该知道端王府的暗卫不容易对付。此刻你若是对我们动手,可有做好穷其一生被人追杀,不死不休的觉悟?” “呵。” 君青蓝的话惹来了男人一阵狂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以为老子这时候能同你费这么多话?即便你刻意拖延时间,也再不会有人来救你!”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既然万无一失,便叫你死个明白吧。” 男人抬手,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中回荡:“将所有人都带上来吧!” 君青蓝正在思量着所有人是个什么意思,便听到四下里有沉重锁链声响贴着地面传来。那个声音并不叫人愉悦,便似有人拿着钢刀在铁锅上擦过,刺耳的叫人难以忍耐。 身后的树林中影影绰绰走出许多人,黑衣人在最后。走在前面的则是端王府中带出的暗卫,他们皆被人以铁链锁了手脚,一个个无精打采,似遭受了重创。 “你们这群兔崽子,给杂家放尊重些,毛手毛脚的成何体统!” 在这一群人里,也唯有容喜中气充沛,一路上骂骂咧咧没有半点停歇。 君青蓝眯了眯眼,没有唐影!是……已经死了还是没有被抓到?他若是还活着,是否还有逃生的机会? “你们从燕京 带出来的人,只要活着的都已经在这里了。今日你们统统都要死在这里,谁还能叫老子生出不死不休的觉悟?哈哈哈。” 男人仰天大笑。尽管蒙着面,君青蓝却可以想象出他蒙面巾下的面孔,定然极其愉悦。 “你觉得本王有这个资格么?” 男人的声音悠扬中带着淡然的幽冷,一字一句似漫不经心。却偏偏渗透了刀剑的锋锐,叫人周身顷刻间就生出了冷意。 男人的笑声一下子给卡在了喉咙里,瞳孔俨然锁紧了:“谁?” 不仅仅是他,君青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惊着了。 李从尧!他什么时候醒了? 身侧男子仍旧半靠在网兜上,狭长凤眸微眯着,悠闲自在。玉色面孔上不但瞧不见半点重伤后的颓然,甚至连惊慌也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 “若你想死,也不需要等着被人追杀,本王此刻就可以满足你。”他说。 “呵呵。”李从尧苏醒带来的恐惧不过瞬间,男人气息只微微一凝便再度放松下来。眼底分明带着几分挑衅和不屑:“端王爷的手下都在我手里,你若想做什么之前,就不考虑下手下人的安危?即便这些奴才的生死真的与你无关,那么……。” 他的笑容越发的轻松:“你也总要顾虑下老子用紫凌草造出来的迷雾幻阵吧!” 紫凌草?原来是紫凌草! 君青蓝心中狠狠一颤。难怪方才便觉头晕目眩,周身都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原来那陡然而至的浓雾果真并不是真的雾气,而是燃烧紫凌草升腾出的烟雾。 紫凌草是一种很奇怪的草。 别的稻草若是想要充分燃烧需要足够的干燥。然而紫凌草的汁液中含有大量油脂,即便在湿润的时候也能被轻易点燃。点然后所散发出的气体若是被人吸入,会叫人浑身瘫软失去战斗能力,以至昏厥。 难怪黑衣男人如此闲适,原来他早就成竹在胸。 “杀你何须本王动手?”李从尧俨然比那黑衣人更加的悠然,神色淡淡的没有半分起伏:“有他们,足够了。” “他们?”谁! 男人眸色一紧,忍不住便朝着四下里瞧了去。除了被绑缚着的那些暗卫,哪里还能瞧见半个救援人影? “虚张声势!”他狠狠啐了一口,将眉峰用力一挑:“动手!” “恩。”李从尧便也跟着他略微颔首,淡淡说道:便动手吧。” “哗啦。” 天地间回应这二人的并非刀剑入肉的闷响,竟是铁锁抖动的清脆声响。被黑衣人抓来的暗卫有二十多个,方才还无精打采如大病初愈虚弱无力,不过顷刻之间,整个人都似亮了。手指粗的铁锁竟如豆腐渣一般自他们手脚处脱落,青雷电光一闪,那是被他们握在手中,杀人的剑! “怎么可能!” 男人瞪大了眼。李从尧忽然醒了也就罢了,这些被俘虏的伤病员,怎么可能忽然有了战斗能力?竟连那么粗的铁索也断开了? “杂家送你一句话。”容喜翘起兰花指,笑嘻嘻遥遥朝着 他点了一点:“反派,死于话多。唐影,交给你了。” “你就不能叫我多神秘一会么?”他身侧一黑衣蒙面人重重叹息一声,一把扯掉罩头的黑色面罩,正是神色飞扬的唐影。 难怪铁锁完全不起用处,有这么一个自由人在,还不是形同无物? “兄弟们,上!” 唐影挑眉,一声令下,暗卫们便似下山猛虎,扑向身侧呆若木鸡的黑衣人,哪里还有半点病弱重伤之态?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已经瞧明白了。这就是李从尧布下的局,假意示弱被俘,无非是为了叫他们彻底的放松警惕。所谓骄兵必败,这些人在毫无防备之下,根本不堪一击。 “王爷,您骗得人好苦哟!”君青蓝侧目瞧着李从尧。这人大约装病上了瘾,方才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是真吓人。 “我可不曾骗你,我的确受了伤。不是么?” 这话说的好像的确没错。君青蓝眨了眨眼,若是李从尧平安无灾,他怕是早就上前亲自参战了。那会这般安静的同她躺在网兜里?莫非……他伤的真的很重? 这念头一起,君青蓝的心里便又觉得沉重:“既然您早有安排,为什么要叫自己受伤?” “若是不叫那剑上沾点血,如何能叫他们放心大胆的将所有手段施展出来?黔驴技穷时,才是打落水狗最佳时机。” 君青蓝皱眉:“那……您的伤?” 李从尧摆摆手:“无碍。” 李从尧虽然如此轻描淡写,但他的剑伤君青蓝是亲眼瞧见过的。伤口极深,虽不在要害也需要好生的休养。其实,当初受伤的原本该是她,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替她挡去了所有的灾祸。 “王爷。”君青蓝咬了咬唇:“您可……一定要好好的。” 女子微红的眼眶尽数落在了李从尧眼中,他的嘴角不可遏制的勾了起来,忽然觉得背后的伤一点都不疼。今天的天气真好,喊杀的声音多么美妙,连那些刺客都变得可爱了。 正在这时,杀手头子浑身是血的冲在了网兜前。他一双眼睛里如同淬了血,通红可怖。恶狠狠盯着李从尧:“你们敢戏弄老子,老子要你们偿命!” 冷冽的刀锋呼啸而至,雪亮的刀刃依然被猩红的血浸染,血亮! “滚!”李从尧皱眉低喝:“本王心情好,不想杀人。” “去死!”男人哪里还能听得进人言,刀风如海啸龙吟,朝着君青蓝直直砍了过去。 他出手速度极快,君青蓝的功夫本就浅薄,又被困在网兜中无处可避,只得在心中叹口气,缓缓闭了眼。怎么都没有想到,今日居然死在个网兜里,有些……憋屈。 耳边有铮一声轻响传来。君青蓝睁眼瞧去,只见那明晃晃的刀锋忽然与刀身错开了一条缝隙,竟被李从尧以区区两根如玉长指给夹断了! 之后,李从尧随手一抖,刀尖不偏不倚,尽数没入到男人咽喉中。那人尸身轰然倒地,停了片刻,才见鲜血自他勃颈处喷涌而出。 “你……你……。”君青蓝盯着李从尧,眼神如同见了鬼:“你没有……。” 230 该死的人 紫凌草不是能够叫人骨酥筋软,失去意识么?李从尧方才的表现,哪里像是中了紫凌草的毒? “在咳血症发作那几年,我喝了许多的药,刘伯说,我这身子往后怕是没有什么药能够再轻易发挥药效了。” 一个人若是长期与医药为伍,身体便自然而然会对药草产生排斥,从而降低药物的敏感度,医术上将这一现象称之为药抗。李从尧居然在对付咳血症的过程中练就出了百毒不侵的身子,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恭喜王爷。”君青蓝眨眼想了半晌,似乎只有这么一句话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君青蓝沉默了半晌,才在唇畔勾起一抹笑容,略带了几分讥讽:“所以,实际上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夜这一番局面,整个车队里就只有我最傻么?” 以退为进,假意示弱,并不是李从尧一人能完成的事情。暗卫之间彼此配合默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早就安排好的。 君青蓝心底里有那么几分说不清的愤怒。她被李从尧排除在了自己人之外,而她原本就不是端王府中人。他这样做原本就无可厚非,所以她会愤怒根本毫无理由。 但是,她控制不住。所以,此刻的君青蓝拒绝说话,以单手抓了网兜,抄起手中匕首,奋力割了去。 然而,使尽了浑身的力气,瞧上去极不起眼的网兜竟无半分变化,仍旧如方才一般的坚韧。君青蓝来了火气,竟连这小小一个网兜都要来与她作对? 在那个瞬间,君青蓝平生第一次领会到了冲动是魔鬼的真谛。她将匕首一把扔了,凭着两只手下死力的撕扯着网兜。意外便在那一刻出现,原本空间宽裕足够两个人各自盘踞一方的网兜,忽然开始收缩。越挣越紧,直到君青蓝紧紧贴在了李从尧身上,严丝合缝再无缝隙。 “怎么回事?”君青蓝皱了眉,觉得今日什么都不顺。 “这网兜是用特殊材质所造,你越挣扎便会收的越紧,你若是不想就此将我们两个挤死,最好就不要动了吧。 君青蓝眨了眨眼,所以你又知道? “为什么不早说?”盯着她傻子一样的折腾很有意思? 李从尧唇边噙着丝微笑,眼中破了冰雪风霜,漾出别样的温暖。他为人冷淡如高岭之花,尽管容颜俊美,却总叫人觉得高不可攀。然而,此刻这一笑,却忽然沾染了几分红尘烟火气,竟叫人看的,连心底都似能停了跳动。 “我以为。”李从尧缓缓开了口:“实践出真知,这话非常有道理。” 君青蓝皱眉,忽然好想打人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李从尧他,就是故意的! 看人出丑能这么开心,什么恶趣味! 她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看他。不动,不说,不做,总不会再出错了吧! “歇息够了么?”李从尧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天也亮了,咱们进城去吧。” 君青蓝闭着眼说话:“这网兜戳不破,撕不烂,怎么出去?” 李从尧微笑:“自然有法子。唐影!” 李从尧陡然一声轻喝,朝着眨眼间到了眼前的男子吩咐道:“上去,将它解开。” 解开?解开! 君青蓝彻底惊呆了,解决的方法原来……这么简单么?哪里需要什么刀削斧砍,只需要将网兜边缘的活结给解开就是了。 君青蓝觉得,她今天的智商彻底受到了侮辱,这个世界似乎充满了恶意! 从网兜里出来的时候,通体舒泰,君青蓝却半个字也不想说,也丝毫没有享受自由空气的**。一头扎进了马车里,满面的生无可恋。 李从尧悄声坐与她身侧,也并不与她搭话。然而,男人眼底的柔暖却经久不灭,俨然心情大好。 马车才移动了不足三尺,君青蓝却陡然大喊了一声停车,下一刻,便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李从尧并未阻止,掀开车帘朝外瞧了去。 君青蓝下车后并不曾有丝毫的停顿,三两步朝着杀手头目去了。她蹲在他身边瞧了半晌,眸色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忽然伸出手来,将他的头套一把给掀了去。之后,李从尧便瞧见她狠狠颦了眉,眼底似藏着困惑,不得舒展。 待她回到马车中时,李从尧才缓缓开了口:“可有什么发现?” 君青蓝便又颦了眉,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我瞧那人身形,举止和声音都熟悉的很,便以为是个熟人。然而当我解开他面罩的时候却发现,这人我根本不认识。” 君青蓝不明白,分明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怎么就能让她根深蒂固的生出熟悉的感觉来。 “那是自然。”李从尧开口说道:“这人不过是个影子。” “影子?”君青蓝挑眉,表示对这词语很陌生。 “在燕京乃至整个天下,许多权贵富豪都会挑选出与自己身形样貌差不多的人。经过长期的训练后,让那人在危险场合替自己出面,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这样的人,便是影子。” 这种说法君青蓝从前听说过,然而父亲从来不用影子,她便也不曾瞧见过。 “那么……他的主人……。”君青蓝沉吟着说道:“莫非还真是与我相识之人?” 李从尧凤眸一眯,眸色忽然变冷了下来:“方才闯入营帐刺杀我们的人,便是他的主人。” 经他这么一提醒,君青蓝便也想起来在床板下藏着的时候,听那人说话的声音的确熟悉的很。而那杀手头子说话的声音与那人一般无二,她才会认定两人是同一个人,方才也才会去查探他的尸身,就是为了瞧瞧到底是谁想要致他们于死地。 “那人……又是谁呢?”君青蓝颦了双眉,百思不得其解。 李从尧抿了抿唇:“是个该死的人!” 他眼中破出一抹幽寒,冰冷锋锐的杀气一闪而逝,快的君青蓝并没有来得及瞧见。很多年之后她在想,若是那一日叫她瞧出了李从尧的异常,说不定她也就能对那人身份早些有个心理准备。那么,当他身 份被揭穿的时候,她或许便不会那么痛苦。 而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马车进入大梁之后并没有过多的停留,直接穿城而过,继续朝着管州府驶去。 在这期间,刘步仁上了李从尧的马车,为他医治背上的剑伤。索性李从尧身体底子强健,并未感染起热,也从未表现出半分的虚弱。马车便不曾停歇,在暮色四合时候,终于到达了管州府。 从燕京离开时已然是将近二月的天气。李从尧与君青蓝这一路上为了迷惑皇上的视线,行走的速度并不快。等到了管州府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中了。 早春的天气,春寒料峭中带着几分暖意。大队人马在城门口静候入城的时候,君青蓝被突然飘进车窗中的淡淡香味吸引,猛然掀开了车帘。 入目是城门口数颗高大的树木,树冠上早长满了新叶,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钻出一朵朵深粉近紫喇叭状的花朵。那些花大多还是长条形蜷缩着的花蕾,只有两三朵被吹风催开了,傲然绽放与枝头,吐出沁人的香。 “是桐花。”君青蓝微勾了唇角,笑意直达眼底:“管州府中的桐花最多了。以前每到清明前后,满大街都是这深深浅浅的紫色喇叭花,好看的紧。” 李从尧抬头朝着桐树瞧了去,这些桐花虽然香气扑鼻,长相却也只得用粗糙来形容,与端王府中那些精心饲养出的花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居然也能叫她瞧的这么欣喜? “我以为你只喜欢玉兰。” 当日将清露园赐给她就瞧出了她满心的欢喜和向往,那时候他就知道她爱极了玉兰。虽然不知道原因,还是命人认真的照料清露园中那些玉兰花树。 “玉兰在我们南阳郡可不是常常能瞧见的花呢。”君青蓝笑道:“当日父亲从江南买了许多苗木回来种植,统共也就活了我院子里那么几颗。泡桐则不一样,管州府大街小巷到处都种的有。加上它命贱,易活,父亲发现它的好处以后,整个南阳郡便都在种桐木了。” “哦?”李从尧挑眉,这么不起眼的玩意还有好处? “你别看它看着似乎非常普通,真真是个好东西。”君青蓝瞧着泡桐树说道:“我们南阳郡靠天吃饭,农产丰富,但近几十年也不知为何,有些城镇水源枯竭,又干旱少雨,以至于用于农耕的田地越来越少,渐渐都变成了沙土。百姓们流离失所,怨声载道。”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父亲在世时便为了此时夜不能寐,尝试了许多改变水土的法子,但所有的草木在沙土地上皆不能成活,唯有这些泡桐。泡桐生长后,树根将沙土紧紧抱住,使它们不再轻易流失。于是,南阳郡此后便大力种植泡桐,水土也才一步步得到了改善。这泡桐树,可是我们南阳郡的大功臣呢。” “而且,桐花的蜂蜜也是好东西。据说用桐花蜂蜜涂抹面庞能保持容颜不老呢。” 李从尧呼吸凝了半瞬,忽然便冲着车下容喜招了招手:“你尽快入城,将管州府中所有的桐花蜜尽数买下来!快!” 231 你要对我负责 君青蓝屏息凝视,实在有些想不通,高岭之花一般的李从尧居然会对容颜这般在意?才听说蜜糖的好处就迫不及待叫人去买,以前可真真没有发现呢。 “现在并不是桐花盛开的季节,公子若是想要大量采购还是缓些日子吧,现在的桐花蜜糖都是从前的陈密,并不新鲜。” 李从尧也不反驳,只点点头:“容喜记下了?” “是。”容喜颔首,唇畔含着笑容,目光却并不去乱瞟。 车队顺利入了城。君青蓝自打进入管州府以后忽然就安静了,李从尧再不曾听到她说过半句话。俨然,面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乡,她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 管州府作为陪都,昔日北夏都城,规模建设都非旁的城镇可比。虽比不得燕京繁华,却也热闹的很。整个城市分作五大街坊,青木, 赤火,霜金, 玄水, 缃土。 因管州府地处北夏中部,中部属土,火生土。故而,赤火坊便是故宫所在。即便英宗将都城迁去了燕京,赤火坊依旧不是寻常百姓能够随意出入之地。坊中有一部分禁卫军把守,直属于燕京大营调配。待到皇帝驾临陪都时,他们便是最有力的护卫。 故而在整个管州府中,最热闹的便是霜金与青木二坊。李从尧命人在青木坊选了个中等规模的客栈住下,先派了一部分人到城中去打探。 直到这时候,君青蓝仍旧一言不发的呆坐着。李从尧便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坐在了她对面。眸色中并不是往日冰寒,有淡淡平和与温暖流淌。 “作为东道主,你不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么?” “……恩?”君青蓝愣了愣,渐渐回过了神,终于在唇畔勾起浅淡一丝笑容:“的确很应该。” “那么便好好歇息吧,待到你精神恢复之后,带我随处走一走。”李从尧微微别开了眼,似乎有那么几分不自在:“我……想瞧瞧你生活过的地方。” 走她走过的路,瞧她瞧过的风景,这样的念头才在李从尧心中生出便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了开来,竟有些期待。 “我倒并不觉得累,但公子您的伤却需要好生休息将养着。万万不可再出了差错,查案的事情不急在一时半刻。” “关于案子,你预备从哪里先入手?”李从尧将秦氏族谱打开,翻至泰和三十六年三月初九,如玉长指在微皱的纸业上缓缓摩挲着:“可要先去拜访秦氏族中长辈?” 君青蓝略一沉吟,果断摇了摇头:“我父兄惨死之后,我们这一支便已经被宗族除了名。所有人都对我们家中人事闭口不提,生怕再受了牵连。直到我离开管州府的时候,父兄母亲的坟墓始终都不曾有人树立,即便是一个衣冠冢!” 君青蓝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难掩的悲凉,浅浅闭了眼,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清明:“这原本就是人之常情,谁都有父母兄长孩子,有需要保护的人,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我没有责怪他们的立场,这种时候,便不要去打扰他们了吧。我爹的事情他们未必比我知道的多。” “我的事情……。”君青蓝的唇角不可遏制的牵了牵,笑容里带着难以言表的悲凉:“我的事情,我自己扛!” “你还有我。”君青蓝忽觉手心一暖,两只手掌都被李从尧给紧紧握住了:“你不是一个人。” “无论何时何地你都给我记住一句话,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他说。 男人一张俊彦近在咫尺,君青蓝从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竟然能与李从尧这么接近。那人分明还是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瞧上去却与从前并不相同。君青蓝不知道李从尧改变的是什么,但这样的改变叫她心悸。面颊发烫,竟然好似浑身都有些发软。 “你不愿意?”李从尧皱了眉,狭长凤眸里生出难以言表的愤怒和悲伤:“在营帐里床榻之下,你对我做的事情,莫非都忘记了?” 她对他做过的事情?君青蓝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 “那时刺客突袭,你险些开口泄漏行藏。那时……。” 君青蓝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一日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浮现在脑海中。那时,她瞧见李从尧受伤,震惊之下惊呼出声,他却忽然凑上来,情急中以吻封缄。 “想起来了?”李从尧叹口气,眼底分明藏着几分委屈:“你做过的事情,莫非不打算负责?我至今,尚未婚配,也并不曾被其他任何的女人这样触碰过。” “我……。”君青蓝表示,整个人都已经懵了。 “原来。”李从尧再度叹气:“你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李从尧的叹息便似一把利剑,直直刺入到君青蓝的心中去了,叫她整个人都失了分寸,也顾不得考虑他方才说了什么,急急矢口否认。 李从尧浅抿了唇瓣,良久方才斜睨了他一眼:“你并不肯负责。” “我负责。”君青蓝急忙开口。:“负责!” “好的,你这话我记下了。”李从尧半合了眼眸,似又恢复往日拒人千里的冷淡:“你没有反悔的机会。我累了,叫容喜进来替我换药吧。” “……哦。” 直到出了门,君青蓝的意识始终没有恢复。总觉得方才发生的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君大人这就出来了?”容喜本就在门外候着,瞧她推门出来,满目都是笑容。先做了个揖,方才继续说道:“以后,奴才这条小命,就全交给大人您处置了。您有什么大小事情,都尽管吩咐,奴才定然尽心竭力完成。” “不敢不敢。”君青蓝连连摆手:“你我同为公子身边伺候的下人,我哪里敢指使容公公呢。” 容喜却勾唇一笑,眼底笑容高深莫测:“普天之下也只有您才有这个资格。奴才来时,公子吩咐奴才烧好了热水,就送在隔壁房间里,请大人尽管放心去沐浴更衣。待膳食备好后,奴才再去请您。” 君青蓝道一声多谢,总觉得今日所有人瞧上去似乎都有些奇怪。李从尧莫名的柔弱,容喜则谦恭的过分。到底是哪里不妥呢? 隔壁 房间的一应布局与李从尧的房间相差无几,都是这客栈里最好的房舍。他们这一行人进来的时候,容喜便将整个客栈都给包下来了,最好的房间分别留给了君青蓝和李从尧。 房间里的屏风后,果真备好了热腾腾一大桶的水。君青蓝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便轻解衣带将整个身躯都泡在了热水里。瞧着紧紧包裹着胸口的白布,想了想便也给解开了,随手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这一路舟车劳顿,昨晚又那般紧张,被温暖的热水这么一泡,立刻便觉出了乏累,君青蓝迷迷糊糊的便合上了眼。睡梦里是残阳如血的傍晚,官差鲜红的衣裳印红了人的双眸。她被人按倒在巷子口,眼睁睁瞧着父母兄长和府中的下人被一个个自府中带出,上了枷锁脚镣,再给赶回到府中去了。父亲似乎在同人争辩,被坚硬的板子重重打在了身上。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才要仔细瞧瞧父亲伤的重不重,眼前却忽然变作炙热的滔天烈焰,火舌将浓沉的夜幕照亮。灼热的气浪,逼得人连呼吸都不能。 “不!” 她惊呼出声,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仍旧泡在浴桶中,也不知泡了多久,桶中的水已然变得有些冷。这怎么行? 她迅速起身,去拿搭在桶岩上的布巾,才将布巾抓在了手中,便听到咣当一声巨响。 “君青蓝!”脚步声纷至沓来。 男人的声音尚未落地,颀长的身躯已然越过屏风,来到了她的面前。 彼时君青蓝正站在木桶中,手里才攥着布巾。闻声回头,便与李从尧一双眼眸对了个正着。 二人均是一愣,男人狭长的凤眸自她面颊缓缓向下滑去。君青蓝心中一颤,猛然想起自己泡澡时解开了束胸的布条。这时候…… “出去!”君青蓝惊怒之下转身。 “出去!”李从尧亦转了身:“一个不许留!” 君青蓝便听到脚步声急促仓皇的纷纷出了门,来的不止李从尧么?方才被多少人瞧见了?君青蓝只觉整张面颊都烧的通红。她这一生里,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感到窘迫。 “他们已经出去了。”李从尧缓缓说道。 “我……。”君青蓝咬牙切齿:“我是叫你出去!” “恩。我在屏风后等你,你穿好了衣服便出来吧。”说着话,李从尧竟真的走到屋中桌椅边坐下了。 君青蓝只觉无语,出去指的是让你走,离开这个房间。莫非……这么简单的意思,您领会不到么? 然而,那人的脾性怕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君青蓝只得匆匆擦拭了身上的水珠,将衣裳胡乱穿在身上。搭在衣架上的白布想了想,还是给紧紧缠好了。 “我方才听到你的尖叫,以为有刺客混入才赶来相救,并非有意冒犯。”他说。 君青蓝手指一缩,完全不知这时候该如何回话。 “若你觉得吃亏,我倒也有个法子。”李从尧郑重说道:“我既然瞧了你的身子。这一次,便换我对你负责吧。” 232 如坐针毡 君青蓝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有跌出屏风去。话题的展开似乎有点……诡异啊! “坐。”李从尧修长均匀的手指骨节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君青蓝浅浅抿着唇瓣在他对面坐下,一时间不知该将话题从哪里打开才好。李从尧的眼睛却又一分分滑到了她的前胸,君青蓝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抱臂。才要出声谴责,却见李从尧先颦了眉,眼底分明有那么几分不满。 “你到底是个女子,总束缚的这么紧,怕是对身体无益。”李从尧沉吟着说道:“回头,我会让刘伯开些药给你调理一下。你总有一日要恢复女儿身,不能让你与寻常女子差距太大。” “多谢公子。” 君青蓝才道了一声谢,忽然觉得李从尧这话似乎很有些问题。给她调理什么?不能与寻常女子差距太大……这是在嫌弃她胸小么? “我……。” 君青蓝才开了口,便被李从尧挥手打断了:“晚膳已经备好了,我吩咐容喜将你我的膳食送到我房里去了,你若是想要就在这里吃也行。” 君青蓝眨了眨眼,她的待遇怎么忽然就提高了这么多?但,一点都不觉得欣喜是怎么回事? “容喜。”李从尧瞧她一眼,便起身朝外吩咐道:“将膳食拿来这里。” 言罢便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的头发。她一头乌发如瀑,自然垂落于腰间,因方才出来的匆忙,并不及擦拭,湿漉漉的水珠子自发间淌下,几乎打湿了巴掌大一块地毯。 李从尧眸色一分分暗淡下来,连面色都微沉了,一步步走到君青蓝面前,揽住君青蓝的头发,又将她原本攥在手中的布巾给一把夺了去。 “公子!” 君青蓝一惊,才要起身,却被李从尧给重重按了下去:“别动!” 之后,那人便拿着布巾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他的神色是冷冽的,动作却轻柔的难以想象。 “现在才刚刚入春,早晚尚冷的很,不将头发擦干就到处走,极容易沾染了凉寒过了病气。” 君青蓝眨了眨眼,这又怎么样? “你终究是要对我负责的人,总该好好留着你的命。” 君青蓝无力反驳,但……让这么尊贵的人给她擦头发,总觉得……如坐针毡。 “我……我自己来。”她挣扎着要去夺李从尧手中的布巾。 “别动!”李从尧皱眉:“你若能擦的干,何至于要我动手?” 容喜恰在此刻进屋,瞧见屋中情形立刻低了头,轻手轻脚将晚膳摆好,君青蓝则半垂着头颅,眼风都不敢乱扫一下。她生怕瞧见容喜眼中的讥笑,自己什么时候居然成了这么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幸好李从尧在擦拭她头发的时候,加入了部分的内力,这个过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待到他自身后离开,君青蓝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用膳。”李从尧坐在她身侧,朝容喜递个眼神。 容喜会意,笑吟吟开始布菜。君青蓝瞧了一眼,桌上的饭 菜都是管州府当地的普通蔬菜,并不似端王府中精致,却也色香味俱全。昨夜折腾了一整夜,今天又忙着赶路,猛然闻见了饭菜香味,立刻就觉饥肠辘辘。 瞧她吃的风卷残云一般,李从尧并不觉难看,自己只端了一碗碧粳米熬得软烂的粥在手中,间或吃上一口。眼眸却仍旧焦灼在君青蓝身上,一瞬不瞬。 “以后沐浴时,万万不可再睡觉,知道么?” “恩。” “明日你打算要先带我到哪里去?” “去找黄源。”君青蓝头也不抬,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 说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的话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自己不是答应了要带李从尧先在管州府好好走一走么?怎么一开口就提到了黄源? “我说错了。”她匆忙咽下口中的鱼汤:“管州府的玄水坊在整个州府的最边缘,也是州府中最老的街坊,据说已经历经千年,历朝历代都不曾损毁。故而,玄水坊中保留了许多不同朝代的建筑,极具特色。等明日,我先带公子到那里瞧瞧去。” “黄源住在玄水坊中么?”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 “那倒没有。”君青蓝摇头:“郡守府建在青木坊中,黄源因为要经常出入府衙验尸,故而他的家也在青木坊。” “那便在青木坊中走走吧。” “……恩?”君青蓝抬首,心中多少有些困惑? “你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久留,还是将案子速速解决了,方为上策。”李从尧瞧着君青蓝缓缓说着。 君青蓝浅浅抿了唇瓣,良久方才说了一声好。 “我今夜想要去节度使府邸旧址瞧一瞧,你可要一起?” “要!”君青蓝想也不想点头。 “那就吃快些吧,一个时辰后就要宵禁了。” “这就好。” 一听要回家看看,君青蓝立刻就丢下了碗筷,连容喜递上来的手巾都顾不得接,直接抬手在嘴上胡乱蹭了两把便起了身:“咱们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上了停在客栈门口的两盛小轿。 管州府的夜晚没有燕京明亮,只靠着轿子前两盏马灯照出昏黄一片光晕出来。轿子的帘子用的是厚实的棉布,马灯的光亮透不进来。君青蓝也没有心情探出头去观瞧街景,默默坐在黑暗里。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六年来,她做梦都盼着有一日能重新踏上管州府的土地。如今,梦想实现了,她幻想了无数次的悸动似乎并没有出现,反倒有些复杂难辨。 族谱虽然并不是什么宝物,却也是宗族中一个重要物品。能够接触到族谱的人必然是在宗族中地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如今,除了父亲,族长以及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君青蓝想不出还有谁能接触到秦氏族谱。 那么,能修改族谱的还有谁? 若是……若是让她找出陷害父兄的人就是族中的亲朋……该如何面对? 轿子悠悠荡荡上下颠簸,走了许久终 于停了下来。君青蓝陡然坐直了身躯,到了! 时隔六年,她终于再度回到了自己的家。 管州府的总体格局参照了阴阳五行的理论,青木坊位于管州府正东所在,亦是管州府中最繁华的地带,城中达官显贵巨富商贾大多居于此处。如今,夜色已浓,君青蓝自青木坊偏西的客栈中行来所瞧见的昏暗,到了此刻皆已被璀璨的灯河取代。 他们所站的位置,正是青木坊的中心地带。建筑高耸别致,雕梁画栋。每家每户的廊檐下都挂了各式各样,各种材质的灯笼。一到了夜间,这些灯笼便都被点燃了,将管州府的夜色装点的分外妖娆。 然而,在这别样美丽的夜色之下,却有硕大一处破败灰暗的院落横亘其间,生生将管州府的繁华给割裂成了水火不容的两块,怎么瞧都觉格格不入的刺眼。 “这里……。”君青蓝探出手指,月色里略微有些颤抖,连带着声音也跟着颤抖了:“这里,就是南阳节度使府邸。” 让她牵挂了整整六年的地方,就是这里,那一片废墟之上! 君青蓝曾设想过再度瞧见故园时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却独独没有想到,再度相见除了比她离开时更加的破败,竟无半点的变化。她实在不明白,堂堂南阳郡郡守,怎么能容许这片有碍观瞻的废墟一直存在?不怕有损管州府的形象么? 到底是陪都! “进去瞧瞧。” 月光下,高岭之花般的男子忽然伸出了手去,毫不犹豫一把将君青蓝颤抖的手指握住了。有力的臂膀拖曳着女子纤细的身躯一路前行,直直踏上了废墟中的地面。 君青蓝身躯一颤,不过一瞬却忽然平静了下来。深深吸口气,侧首瞧向了李从尧。 月色里她浅浅一笑,端方而温雅:“公子,这里就是我的家。” 李从尧将眉峰狠狠颦了一颦:“这里并不是。” 君青蓝眨了眨眼,并未听懂他话中意味,李从尧却已经放开她手指朝前走了去。君青蓝便也不再多想,快步走至他身边,与他比肩而行。 “这里从前是前厅。”君青蓝用脚一步步仔细丈量着废墟中的地面:“小的时候,总见爹爹在这里接待那些永远接待不完的客人。从前,这里曾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女子身躯缓缓前行:“这里曾有一条回廊,回廊前有个荷塘,里面种了粉白两色的莲花,还养了许多红彤彤的鱼。我以前总在这里等着哥哥下学之后,陪我一同喂鱼,带我划船到荷塘里去采莲蓬。” 在君青蓝的描述中,李从尧的眼前展开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那是全盛时期的南阳郡节度使府,规模庞大,一应器物清雅中带着不经意的华贵。秦氏祖上到底是帝师出身,对吃穿用度极其讲究,这种讲究甚至细致到府中一草一木的分布。 一切皆讲求风骨。 然而,所有的辉煌终究彻底的毁灭于无情的烈焰之中,再也难觅其半分踪迹了。 “你……。”李从尧忽然开了口:“可有瞧出起火的原因?” 233 月下祭奠 “原因?”君青蓝愣了愣。 起火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看着,虽然她并不曾亲身体验过烈火焚身的痛苦,但她那时的内心却比被真的烈火炙烤时还要疼痛。 这一回,大约是她第一次故地重游。前后两次皆五内俱焚,哪里还有心情去研究旁的事情? “秦府占地极广,府内又开凿了内河,与护城河相连,各处院落中也挖了不少的池塘,怎么可能一夕之间燃起那么大的火?” 李从尧的话便似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君青蓝的内心立刻激荡了起来。从前瞧起来极不起眼的一些细节,现在忽然就成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疑点。 她艰难侧过了头去,瞧向眼前焦黑的地面。秦府往日的辉煌已经半分不见,但她的脑海中还能清晰的回忆出院中一草一木。母亲爱花爱水,父亲便特意为她引了护城河水入府,又取用这些活水开凿出了数个池塘出来。 秦府曾经是管州府最美丽的地方,无论春夏秋冬总有鲜花盛放。在这里,藏着她最欢乐的童年。 “的确……。”她讷讷开了口:“的确不可能起火!” 莫说是将整个秦家焚烧殆尽的烈焰,即便是小小的走水,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可能。秦府中处处有水,步步有花,任何的火苗都能被立刻给扑灭了,即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场火一定有问题。 “我们再朝前走走。” 君青蓝半垂了头颅,眼眸再不似方才总四下游走,眼中的悲凉也在那一刻消失不见,只余往日一般的清明。只有时刻保持清醒,才不会叫她错漏任何有用的细节。 李从尧也不说话,默默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女子纤细的身躯忽然停步,月色中屹立不动。 “怎么?”李从尧挑眉。 “这里……。”君青蓝侧过头来,深深吸了口气:“这里,便是我从前住的院子。” 女子手指在脚下地面处指了指:“这里有一颗秋海棠,是我同哥哥一起种下的。” 她小心挪动着脚步,丈量着地面的尺寸:“这里种了棵大榕树,每到夏天,紫色的榕树花便像铃铛一般垂下。哥哥在榕树上绑了个秋千给我,这里便也是整座院子中我最喜欢的地方。而那里……。” 她遥遥朝着远中某处指去:“种了大片的玉兰。玉兰,便成了我院子里最多的花。” 李从尧眯了眯眼。难怪当初让君青蓝住在清露园时她会那般喜欢,原来竟是这么个原因。 “莫非……。”君青蓝面上神色一僵,忽然变得凝重。 飞快在周边的废墟上转了数圈,面色变的越发难看。 “我院子中的树木是家中最多的,树龄大多也最老。所以我怀疑……。”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晦涩:“怀疑,这里就是起火点。” 这话便似一把刀子,狠狠刺入到了君青蓝的内心深处,再不断的翻绞。虽然起火时她并不在府中,但她仍旧不能够接受,是她院子中的火毁掉了整个家族。 “你确定?”李从尧眉峰 只微微一动,瞧着君青蓝。 “恩。” 君青蓝虽略有些沉吟,到底还是坚定不移的点了点头。 “我院子里老树多。因为小的时候曾经不慎失足落水,父亲便命人将我院子周围的水源尽数给填了,然后又重新种了花。我的院子是唯一远离水源之处。而且……。” 她缓缓蹲下身去,抓起地面上粗糙的黑灰:“我仔细比对过地面上的土壤。这里的土壤比别处的色泽要浅一些。虽然区别极其细微,但……若有心观瞧,还是不难看出。” “起火的原因……” “应该是遭了雷击。” 李从尧站着没动,目光却瞧着身侧五尺之处一株参差的焦黑树干。那树干边缘并不齐整。远远瞧去虽也如废墟中别处一般黝黑,但,树干最内侧的那一圈却分明还透着些微的白色,俨然并没有烧透。而且,这株树干焦黑的程度并不均匀,正南的那一侧有拳头大一块深深凹陷下去,似铁器一般的明亮。 这一切都是雷击后起火的症状。然而……即便是被天火引燃,也断然不至于烧毁了整个秦府。 “府里,一定事先被人放了助火之物。”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到底是什么助火物如今不得而知。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被岁月泯灭,唯一能够确认的便是,秦家这一把火不同寻常。 “明日咱们去拜访下黄仵作。”君青蓝沉声说道:“当日他走遍了整个秦家,定然知道许多如今再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君青蓝还要开口,却见李从尧忽然将手指竖起在唇瓣边,狭长凤眸里也在那个瞬间陡然变的冷凝如冰。下一刻便见他将手指轻轻一挥,耳边似有细微风声擦过。夜风将君青蓝衣袂卷起,微微荡漾。 黑暗中陡然有一声闷哼传来,下一刻便见有硕大一物从天而降,直直砸在二人眼前的地面上。 黑灰便似一层薄薄的雾,自地面升腾而起,却在荡开的瞬间被李从尧衣袖一挥,给远远扇了出去。君青蓝就在他身边,自然不曾被黑灰沾染,然而,地面上那人就有些倒霉了,本就被唐影摔的不轻,又被从天而降的黑灰浇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公子,这人怎么处置?”唐影抬了脚,重重踏在那人身躯上,叫他动弹不得。笑吟吟瞧向了李从尧。 若不是初来管州府人头不熟,加上不可过早暴露目标,这人怕早就成了一具死尸了。 君青蓝瞧向地面上那人。他原本穿了身月白衣衫,此刻却已经成了一片斑驳的灰。他倒在地上没有言语,也不知是否昏了过去。从这个角度瞧过去,只能瞧出那人身材颀长而匀称,个子应该不低。 “不必留着。”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干净些。” “好咧。”唐影舔了舔唇,才要结果了那人性命,却忽然听到君青蓝喊了一声慢。 二人侧目瞧去,君青蓝走到那人身侧,俯身自他攥紧的手指中扯出破碎的一块黄纸出来。瞧那材质,该是麻纸,形状似半个铜钱。这是……纸钱? 君青蓝眯了眯眼,仔细瞧向地面上的人。忽然就惊呼了一声:“墨白?!” 地面上那人是陈墨白!竟然是陈墨白?! 李从尧狠狠皱了眉,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对唐影没有直接杀了那人这么介意。 君青蓝抱起陈墨白的身躯,将他的头颅放于自己膝盖上,抬袖子三两下擦干净了他面颊上的黑灰。月色里,那人微合着双眸,静谧安详。 “墨白,醒醒!” 她用力摇晃了数次,终见陈墨白缓缓睁开了眼睛。男人的眼眸温润而明亮,瞧见她的那个瞬间忽然弯了一弯,似一弯月牙。而在那月牙之中驻进了光芒万丈的暖阳。 “你也回来了?” 君青蓝愣了愣,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面颊。她并不曾洗去面颊上的易容,此刻顶着的是个陌生男人的脸。陈墨白居然……认出了她? 李从尧忽然上前,一把攥住君青蓝手腕,不由分说将她自地面上大力扯了起来。这一下突如其来,谁都不曾防备,眼看着陈墨白身子一颤,头颅却并没有磕在地面上。 “抱歉。”李从尧面沉死水,淡漠无痕:“你认错人了。” 言罢并不肯有片刻停留,扯着君青蓝就走。 “我这一生绝对不会认错阿蔚。”陈墨白寸步不让,朗声说道。 李从尧皱眉,竟真的没有再走。他居高临下瞧着仍旧匍匐在地面上的陈墨白:“我们今日一行原本就是个秘密,怎么就能碰到你?” 陈墨白并不急答话,先缓缓起了身,随意将身上黑灰打了一打,潇洒俊逸,谪仙般清贵:“我早就回了管州府。既然回来了,便该来祭奠下义父义母,今日已经是第七日。” 所以,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比你回来的早,更比你有心。 李从尧眯了眯眼,狭长凤眸里分明迫出一抹幽寒:“你胆子倒是大的很!” 秦家到底是谋逆之罪的罪臣,他们今日查探都是趁着夜色悄然行事。陈墨白居然一连七日祭奠,是嫌弃自己死的不够快? “还好。”陈墨白微笑着颔首:“墨白区区残生,哪里抵得过当日与义父义母的情意。” “阿蔚。”他瞧向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我如今在原先的旧宅中落脚,你若有要事,知道该去何处寻我。” 君青蓝点头:“知道。” “那我便先告辞了。” 男人颀长身躯逶迤而行。分明是脏污的衣衫,行走间却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安详,叫人挪不开眼,君青蓝呆呆瞧着他的背影。曾经,也是在同样一个地方,她曾无数次瞧见过那人的背影,每一次都觉得不舍,却从不曾如今日这般复杂。 他伤好以后就悄悄离开了端王府,不曾给她留下只言片语,却不曾想,他竟然也回来了管州府。故地重游,他和她却早不是当初那无忧无虑的孩童。他们到底……错过了。 “唐影,回府。”李从尧忽然转身,朝着废墟外大踏步走去:“我困了!” 234 明月与沟渠 月色下的废墟里,顷刻间便只剩下君青蓝一个人。一切变故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君青蓝愣了半晌,始终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身边的人就一个都不见了?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遥远的夜色里,有男人悠扬却淡漠的声音远远传了来:“你还不走,是要留下用膳?” “……恩?” 君青蓝身躯颤了一颤,总觉得四下里的温度骤然间就冷了几分,莫名的……叫人恐惧。她侧过头去,依稀能瞧见三丈外昏黄灯光里男人模糊的颀长身影,于是,三两步追了上去。然而,那人却并没有等她,始终保持着与她三丈的距离前行,无论君青蓝怎样努力,始终无法追上他。 二人便以这样的姿态上了轿子。再之后,君青蓝就没有再瞧见李从尧了,只有容喜笑吟吟站在客栈门口的风灯下,恭恭敬敬等着她。 “大人。”他微笑着说道:“公子叫奴才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君青蓝愣了一愣。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么?有话不能当面说,还得叫人给传达? “公子说,巧合往往是为了掩盖真相。” 君青蓝眨了眨眼,巧合?李从尧指的是在废墟中瞧见陈墨白的事情么? “墨白其实……。” “大人并不需要同奴才解释。”容喜微笑着说道:“公子这一生过的不易,希望您莫要将他唯一的温暖再给推入到冰窟中去。” 君青蓝抿了抿唇,思量着容喜后面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见那人朝自己深深施了一礼:“这话是奴才同您说的,还请您千万要记在心里。莫要叫好端端的明月照进了沟渠。” 瞧着那人果断转身而去,君青蓝觉得整个人都郁闷了。今天端王府这些个人都是中了邪么?怎么一个两个都阴阳怪气的! 君青蓝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辗转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按理,这是她自打出行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却半点不觉得轻松,只觉浑身酸软无力,人也有些恹恹的。但,想到今日要去拜访仵作黄源,便强撑着精神开门出去。 容喜早为她备好了早膳,君青蓝勉强吃了几口,便同李从尧说可以启程了。 要前往黄源的宅院,必须经过郡守府。李从尧选的这个客栈位置巧妙的很,刚好处于秦家以及郡守府的中间,离着哪里都不算太远。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高云淡,阳光温暖而明亮,李从尧索性抛却了轿子车马,要直接走着去。 君青蓝便在他身边不远不近跟着。今日他并没有再刻意同她保持距离,二人却也都不曾开口,默默融入到了管州府喧嚣的集市当中。一别六年,这里与从前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君青蓝却依旧瞧的饶有兴趣。 渐渐行至郡守府门前,君青蓝朝着西侧一条小小巷道指了指:“黄源的宅院就在那条巷子里。” “不急着立刻去。”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一瞬不瞬盯着郡守府:“在这里且停一会。” 言罢,他便站在了郡守府门口。在北夏,任何的州郡官 职最高的人就是郡守。然而,管州府因为陪都的特殊地位以及秦家祖上的功勋,特设了一个节度使,硬是压过了郡守一头。 在英宗登基后,早已经撤销了各地节度使的封号,秦家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北夏节度使。然而节度使的历史终究在秦钰身上永远划上了句号。 自那时起,黄忠便真真正正成了整个南阳郡巅峰第一人。然而,他与所有的达官显贵都不相同,他和善亲民,没有架子。遇到阴天下雨,自然灾害,他总会第一个到现场,组织赈灾。夏日洪水暴涨的时候,你也总能在陵水大堤上瞧见他的身影。 因此,在南阳郡,他的声望半点不比秦钰差,也是个叫人爱戴的官。 按理,从前有秦钰压着,他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做人无可厚非。然而秦家已经消失了整整六年,他却仍旧一如既往,这就相当的难得了。 正因为黄忠为人低调谦和,他的衙门便也不似别处一般,在门口站满了霸道蛮横的官差。衙门口只有两个官差值守,每人都笑眯眯瞧着也很是慈眉善目的亲切。以至于衙门口两侧都摆着满当当的摊位,他们时不时还能同摊主聊上几句。 李从尧慢悠悠在摊位前走过,渐渐拐进西边的巷道中去了。 “那夜的刺杀,与黄忠无关。”他说。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是……什么意思?他坚持要在郡守府门前停留片刻,就是为了确认下河口码头的刺杀是否黄忠指使?然而,他在那里也无非走了一走,瞧了一瞧。居然就笃定了黄忠与这事情没有关系? 李从尧并不解释,才进了西巷,走了没有几步便微颦了眉头。如玉长指朝着斜刺不远处指去:“那里,可是黄源的住所?” 这是李从尧第一次来到管州府,从前他也从不曾听说过仵作黄源。然而,他今日的表现怎么瞧着都不似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君青蓝顺着他手指瞧去,西巷寂静而空旷的街道之上有一户人家门前,竟停了数辆马车,熙熙攘攘晃动的人影几乎遮挡了那人宅院的门庭。那里,正是黄源的宅院所在。 西巷中住着的,大多都是管州府中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故而,这一条街道素来安静,并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随意来往。黄源门前的盛况君青蓝从来都不曾看到过,难免叫人在心底里生出几分好奇出来。 君青蓝眨眨眼瞧向李从尧:“您怎么知道黄源住在那里。” “他是非常之人。”李从尧淡淡说道:“非常之人,自然得有非常之事。” 就因为这个?君青蓝表示不大理解。 “阿蔚。”她正思量着李从尧今日难得的犀利是为了什么,忽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如今,在这天下能这么称呼她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墨白?”君青蓝挑眉:“你怎么也在?” 昨夜去府中祭奠碰见了陈墨白,今天来拜访黄源又碰到了他,这样的巧合难免叫人觉得不真实。君青蓝微颦了眉头,莫非真如李从尧所说,天下间的巧合大多别有用心?陈墨白对她又有什么真相需要掩盖? 陈墨白 先朝着李从尧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这才同君青蓝说道:“当日离开管州府时走的匆忙,关于义父义母的许多身后事并不曾仔细的了解。我先后拜访过了族中几位长老,今日便想着再来找黄老了解下当时的情形。不想,竟再度碰到了你们。” “你同族中长老见过了面?”君青蓝听的有些意动。她如今的身份与族中人相见并不合适,但这不代表她不想同家族中其他人口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黄源同你谈了些什么?”李从尧尚不待陈墨白开口,便抢先问道。 这么一来,君青蓝的注意力便立刻被黄源吸引了,将族中长老给彻底抛去了脑后。 陈墨白未曾开口先将唇角勾了一勾,他眼底眸光温和晴朗,一瞬不瞬瞧向李从尧。李从尧并不避让,也直直瞧着他。君青蓝总觉得这二人的目光中都似藏了惊涛骇浪,细看却分明与平常一般无二。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真是抱歉的很。”陈墨白微笑着说道:“怕是我无法为二位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见到黄老。” 他的目光朝着黄源门口的人群瞧了去,笑容中大有深意:“至于其中缘由,还是由你们自己去探索吧。毕竟……。” 他瞧向君青蓝:“我的话应该并没有旁人所言值得信赖,不是么?” 眼看着那人拱了拱手便离开了。君青蓝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李从尧不在意的侧过了头去,朝着黄源宅院斜对面一家酒铺瞧了去:“容喜,你去探探消息。” 容喜离开的时间不长,功夫不大便自酒铺中慢悠悠晃了出来。怀里抱着硕大一个酒坛子,几乎连他的脸都给遮住了,行走有些艰难。唐影瞧的眼睛一亮,迎着他快步走了去,不由分说抢了他手中酒坛子,推入到人堆中去了。 “公子。”容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分明对方才那么大一坛子酒仍旧心有余悸。 “黄仵作进来生了重病,不但久不在衙门走动,进来甚至连门都不大出。郡守在城中到处张贴告示为他求医,然而收效甚微,那些堵在他门口的人,都是各府推荐来的名医。”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 黄源病了?瞧这么大的阵仗,病的可不轻吧。他是秦家案子当中的关键人物,可万万不能让他在此刻有任何的闪失。 “既然是名医,为何都被挡在了门口?” “公子您可真真是火眼金睛。”容喜笑道:“居然一眼就瞧出那些人不被黄仵作待见呢。还不是因为他病体日见沉重,而这些所谓的名医根本就无所作为?黄仵作不胜其扰,便将他们统统给拦下了,这些日子,并不曾有人能够进入黄府。” “你去通知刘伯速速来一趟。” “好咧。”容喜笑嘻嘻才要走,却叫君青蓝伸手给拦下了。 “黄老对郎中已经彻底失望,这会子任何的郎中怕是都无法叫他动心。” 李从尧瞧着她:“你有法子?” 君青蓝促黠一笑,眼底明亮如星:“当然!” 235 以势压人 君青蓝微微笑着,万众瞩目之中,缓缓自袖带中取了一本包了金边的小本子出来扬了一扬。 “这个,就是我的法宝!”她说。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她手中的物件他是认得的,那是忠言薄,锦衣卫日日随身携带之物,上面通常会记录着他们发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然后在必要的时候上交给朝廷。 君青蓝的忠言薄中记录着的,是她自进入锦衣卫以来侦察案件中的诸多线索和心得。 这时候,她拿这个出来是…… 眼看着女子纤细的身躯去了远了,也不知同门房说了些什么,竟真的将忠言薄给递了进去。功夫不大,便听咣当一声响,黄源府上的大门居然从里面打开了。 “我家主人请方才递送小册子的公子进内详谈。” 君青蓝微笑着道一声多谢,便转身朝着李从尧和容喜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阳光下,女子衣袂翻飞如蝶,清眸耀眼过天上星辰。站在众多名医之中,神采飞扬,叫人过目难忘。 李从尧微勾了唇角,眼底分明带着几分了然:“咱们也跟上去吧。” 众目睽睽下,三人昂首阔步自正门长驱直入。眼看着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声紧闭,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不解的眼神。 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怎么样,超然于众人的感觉是不是非常美妙?” “那当然。”容喜笑眯眯颔首说道:“奴才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骄傲过。大人,您是怎么做到的?您那忠言薄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可是夹了张巨额的银票或者绝世药方子?” 君青蓝呵呵笑着摇头:“黄老可不是那么粗鄙的人。” 她将声音放轻了几分:“黄老这一生久经风雨,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如他这般的年岁和阅历,金银财帛早就成了身外之物,至于药方子这些日子怕是也见识了不少。这些东西可不能打动他。” “那……。”容喜怔了怔:“奴才就有些想不通,您到底用什么法子,让他肯开了大门迎接咱们。” “所谓投其所好,这句话适用于天下任何人。”君青蓝缓缓说道:“黄老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他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在各种奇案之中探索,对于他来说,验尸查案是工作更是喜好。我这忠言薄中记录着这些年遇到过的所有棘手案件的详细过程,对于久不曾接触案子的黄老来说,自然会爱不释手,难得遇见个同行,当然得请进来详谈一番。” “原来如此。”容喜用力点头,毫不掩饰心中的钦佩。 李从尧冷眼瞧着二人,唇角不可遏制的牵了一牵。分明是颠倒众生的微笑,落在君青蓝的眼中只觉异常的讥讽,这样的讥讽,叫她心虚。 “那个,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她讷讷说道:“我所用的忠言薄是锦衣卫通用之物,上面落有北镇抚司锦衣卫的金印。这样的名头来历,可不是管州府中的小仵作能够拒绝的人。” 容喜:“……。” 所以,这个其实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您方才眉飞色舞的那一番投其所好的言论,说的真就一点都不亏心么? 君青蓝偷眼瞧着李从尧,自打她将最后那句话说完,高岭之花般男子笑容中的讥讽忽然就不见了。君青蓝瞧的有些郁闷,你就非得将人的面子撕开扯破了,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晒着就开心了? 这人真是! “莫要开心太早。”李从尧的打击自然不仅仅局限于眼神上,他眸色一沉淡淡开口:“你这做法,未必妥当。” “呵呵,真是有趣的年轻人。” 前方院落中有略显老迈的男人声音传了来,虽略微有些底气不足却分明很是愉悦。众人抬眼瞧去,院中阳光交汇之处摆着张太师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腿上盖着夹纱被,正坐在太师椅上晒暖。 他的目光中含着笑,在迎面走来的三人面目上一一扫过,最终在李从尧面颊上停留了片刻,眼底分明生出几分犹豫和惊异来。李从尧并不闪避,任由他打量。 君青蓝在心中叹了口气,李从尧如今的面容已经成了瞧过一眼就能忘记的普通姿色,却还是叫黄源这样眼神锐利的老人给注意到了。只怪那人气质卓绝,即便是这样普通的容貌还是难以将他气度风姿折损半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咳咳。”她低咳一声,打破这种诡异的寂静气氛。 黄源眼神一颤,终于自李从尧身上移开了:“三位请坐吧。” 他尽量将自己的目光自李从尧面庞上移开,瞧向了君青蓝:“这位小兄弟便是老夫的同行么?” 君青蓝微笑:“的确办过些小案子,自然无法同黄老相比。” 黄源微微一笑,显然并不曾对君青蓝明显却拙劣的吹捧而上心:“老夫听说在燕京锦衣卫中有一位出类拔萃的仵作叫做君青蓝,小兄弟可认得?” “认得,同他一起办过许多案子。”君青蓝点头,面不改色继续胡诌:“晚辈这忠言薄上的记录,大多都是跟在他身边的见闻。” 黄源瞧了君青蓝半晌,老眼中眸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点点头:“原来如此。老夫还以为……可惜……。” 老人重重的叹息叫人听着忧伤,他的叹息里有生不逢时的遗憾。这位年迈的老人,竟然将那从不曾见过面的年轻仵作引为平生知己。君青蓝被他的赏识而感动,但她并不会承认自己就是君青蓝。 在这种时候,君青蓝的身份代表着的是一种麻烦。 “晚辈素来对天下奇案很有兴趣,路过管州府时听说了黄老的事迹,忍不住心生向往,才会执意前来拜访。” “老夫年龄大了,老夫脑子里面的这些东西早就叫人瞧不上了,怕是要叫你失望。” “晚辈奉命而来,上面指定要办的就是这件事情,自然不会对您老失望。” 黄源眸色一凝,直直瞧向了君青蓝:“你既 然是为了公事而来,还请先到郡守府中领了路引再来吧。老夫……。” “呵。”君青蓝笑容微冷,并不等黄源将话说完:“锦衣卫办事素来不同常理,黄老大约也有耳闻。” 黄源忽然闭了口,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 “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人是不需要知道的。”君青蓝在脑海中尽量回忆着刘承风往日言行举止,将架子端的十足:“以免给大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您说是么?” 黄源终于叹了口气,半垂了眼眸,周身的精气神也在那个瞬间迅速的熄灭了,便似即将油尽的枯灯,整个人都灰败了。这样的状态叫人瞧着心惊,君青蓝决定速战速决。 “我今日来只为了向黄老了解一件事情,还请您将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这样,能为我们大家多节省些时间。” “你问吧。” “六年前,南阳节度使秦大人一家的案子,您老可是全程参与其中?” 君青蓝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黄源,片刻都不敢松懈。都说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往往能将人的内心出卖。在提起秦家时,她分明瞧见老人的眼睛颤了一颤,目光有片刻的游历。 他在心虚?! 这案子,果真有问题! “无论前辈看在晚辈求知若渴的面子上,还是瞧着晚辈的身份,还请您据实相告。” 黄源重重叹了口气,抬眼瞧着君青蓝,眼底带着几分试探:“秦大人的案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上面怎的忽然想起要重新审理?” “黄仵作。”李从尧冷不丁淡淡开了口:“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是一种负担。” 他的声音淡然无波,听上去没有半分威胁的意味,却仿若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入到了黄源的心里,叫他周身都生出了冷意。 “这位……大人是……。”他试探着开口。 “老头。”容喜微笑着开口:“杂家有必要提醒你,咱们听了你往日的事迹。尊重你才称你一声黄老,若是……呵呵。” 容喜翘起兰花指,掩口轻笑:“杂家怕是会有些为难。” 黄源身躯一颤,狠狠咽了咽口水。君青蓝瞧的心中暗笑,黄源该是对他们公干的身份确认无疑了,李从尧的气势即便是个瞎子也能感受的出,那不是个简单人。而容喜恰在此时暴漏出自己宦官的身份,还不是因为整个东厂最大的头目正是个宦官? 宦官在东厂的地位不容小觑,即便没有实衔,权力也往往能凌驾于众多官员之上。秦家的案子,有手持镇抚司金印忠言薄的锦衣卫,有气势惊人的高官,还有盛气凌人的宦官。 这样的阵仗,他们来办的案子还能小?黄源哪里还敢怠慢。 “当日,秦大人一家的尸首,的确是老夫亲自去查验的。秦家的下人我只粗略瞧了几个,但秦大人夫妻以及子女的尸首老夫却仔细的勘察过,几位大人说想知道什么,便只管问吧。” 236 良心的拷问 “你在验尸时,可有发现生还者。” 六年来,这问题始终萦绕在君青蓝的心头。虽然她很清楚,在那样的情景之下该不会有人逃生,但是……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希望。 “没有。”黄源果断摇头:“这案子虽然发生在六年前,但现场实在是太惨烈,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莫说是人,即便是护院的狗都已经被烧的焦黑。” 君青蓝闭了闭眼,问题的答案她心中早就有数了。然而,在得到了确认之后,她的心中还是会难受。无一生还!秦家上下,连同下人在内,共有二百余口。一夜之间,无一生还!! “当时,由黄老您亲自检验的尸体都有谁?”君青蓝声音微涩,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只深深吸了口气,便已经恢复了常态。 “有秦大人及夫人,以及秦大人一双儿女。” “请您详细的说一说您的发现吧。” “他们的死状大同小异。”黄源略一沉吟说道:“尸体被发现时已然严重炭化,肌体当中没有半丝水分,肚腹僵硬焦黑。死亡时四肢呈现不自然蜷缩状态,显然生前很是痛苦。” 君青蓝取过自己的忠言薄,试图将黄源所说的话记录下来。然而,她手指忽然就不听使唤了,颤抖着竟连跟毛笔都握不住。李从尧毫无征兆凑近,将毛笔自她手中夺下。 君青蓝侧首瞧去,身侧男人已经将忠言薄也给拿在了手中:“你只管问,我来记。” “好。”君青蓝感激的瞧了一眼李从尧。 她六年来侦办的案件大多是凶杀案,每每在案发现场瞧见苦主多会伤心剧烈而崩溃。她也曾在心中腹诽他们太过脆弱,直到事情放到了自己身上她才知道,即便再冷静的人也无法直面亲人的生死,那是一种彻心彻肺的痛。 “黄老,您方才所说的死状的确可以初步断定为烈火焚身而亡。但,太过明显的表面之下往往掩藏着不易觉察的真相,以您往日的行事风格,应该不会仅仅查看到表面的死状就停止调查。” 君青蓝吸口气说道:“我方才就已经说过,请您知无不言。为了节省咱们彼此的时间,还请您配合一些吧。” 黄源的目光分明微微缩了一缩,却良久都不曾开口。 “黄源,你还记得秦昭么?” 李从尧的声音叫院中两人的身躯都颤了一颤。秦昭这名字,他们谁都不可能忘记,那是南阳节度使秦钰的嫡长子,也是君青蓝的兄长。 “听说,秦昭尊师重道,谦虚好学,曾是你引以为傲唯一的亲传弟子,不是么?” 君青蓝眸色一凝瞧向了黄源。秦昭与黄源的关系是一个秘密。秦昭是世家子,身份尊贵,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有大好的前途。只因秦钰不愿他过早涉足官场,想叫他多些历练,才让他进入郡守府做了个普通的捕快。 然而,这个天下有那么一种人,无论你将他放在了哪里,他总能发现值得 自己学习的地方。秦昭被黄源高超的技艺吸引,不惜放下世家子的身段,虚心向黄源求教学习。黄源亦被这年轻人的任性和聪颖所吸引,二人一拍即合。但,碍于秦昭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对外公开,以免给两人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秘密对于秦家人来说却根本不是个秘密。身为秦昭最疼爱的妹妹,君青蓝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她不但知道哥哥同黄源一起破了许多案子,还知道哥哥对黄源的学识人品真心倾慕,推崇备至。 这秘密是她讲给李从尧的,这时候却叫他冷不丁给说了出来。是想要攻心? 毫无疑问,秦昭的名字起到了作用。眼看着黄源挺直的脊背呈现出了几分不自然的佝偻。 “秦昭的尸体是你亲自检验的吧。”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淡淡说道:“不知,瞧着昔日弟子和知己以那样的方式躺在自己面前,你是怎样的一种心态?” “不要……再说了!”黄源深深吸口气,胸膛剧烈起伏。老人的身躯在那个瞬间便似飓风摧残下的树叶,瑟瑟发抖,似乎顷刻间就能终结了生命。 君青蓝瞧的担心,生怕黄源再这么抖下去,一个不小心真的过去了,那今日这一趟便得不偿失了。然而,瞧着身侧男子坚定的目光,她便将到嘴的担忧悄悄咽了下去。 “秦氏一门是钦犯。” 良久,黄源似才终于顺过了这一口气,但他眼底之中却分明还藏着几分激动:“只因秦大人位高权重,他的案子牵连甚广,才不曾在案发后第一时间将他们尽数收监。但,无论是否收监,他们终究不得善终。” 黄源叹口气:“依北夏律历,如他们这般的钦犯,即便身死也不得安葬。尸体会被扔入悬崖山涧,或万人坑中。死后不得立碑,不得设坟,暴尸荒野,以儆效尤。然而……。” 黄源深深吸口气:“秦大人是个好官,秦昭更是个好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瞧着……便偷偷捡了他们父母兄妹的尸身埋在了乱葬岗中。虽然乱葬岗依旧不是什么好地方,到底也算将他们入土为安了。” 他抬起昏黄的老眼,在君青蓝和李从尧身上慢悠悠扫过:“二位是京中的贵人。我不知你们因何忽然提起秦大人的案子,也不知这事是好是坏。但我对我所做之事并不后悔。这秘密在我心里藏了六年,如今说出来我便也无所畏惧。我命不久矣,你们若觉得这条命留着不重要,便只管拿去吧。” “但!”黄源的声音渐渐凝重,眼底也一分分坚韧起来:“你们若要说我麻木不仁,不在意秦大人和秦昭的生死,我不能答应!” 君青蓝的手指在那个瞬间猛然收紧了,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原来父母兄长的尸身被黄源安葬了么?是不是说,若她能够替父亲翻案,终有一日还能够将他们好好的安葬。 “你快说,你将他们葬在了哪里?”君青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但她已经不在乎了,没有什么比父母兄长的下落更重要。 “想要让我告诉你们这些……。”黄源眯着眼,眼底精光闪烁,慢悠悠说道:“你们须得同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追问秦大人的案子?” “这并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李从尧不愠不火,依旧如往昔一般的淡然无波:“你只需要知道,你能在自己府中来回答我们问题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黄源怔忪了片刻,缓缓低下了头。他将自己的目光掩藏在凌乱的白发之下,没有人能瞧出他的情绪。良久,他抬起头,未曾开口却先自口中溢出一串低咳。 低低的咳嗽便似开闸的洪水,一旦打开了缺口便再也遏制不住。黄源的面色便在那持续不断的咳嗽声中一分分变得灰败,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周身的力气,也在那个瞬间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了这个时候,君青蓝才能相信黄源真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黄老……” 黄源的样子瞧着实在不妥,君青蓝才起身便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阿柳,去把我的药拿来。” 黄源声音才落了地,便瞧见方才带领他们进来的小厮快步走了来。黄源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只咬牙说了一个药字。 “老爷,新配的药丸子已经都吃完了,您屋里还备了从前的药。小人这就去取来。” “不必。”黄源摆手:“送我回房。” 小厮力气大的很,听黄源这么说,便连同夹纱被一起将他整个人都打横抱了起来。 “二位。”黄源气息奄奄瞧向君青蓝与李从尧:“若是二位不急,待老夫吃完药,再来招待二位吧。” “您自便。” 眼看着小厮将黄源抱进了屋中,君青蓝的眉峰便狠狠颦在了一起。她当然听出方才的谈话中黄源始终语焉不详,但提起秦昭的时候他的意志分明有些松动。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他始终不愿想起的事情,心情激动之下引至病发。他肯让自己在此处等着,说明在他心中始终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愿意将这秘密告诉自己。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在心底盘算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能够叫人这么激动。她只知秦家的谋逆案并不是瞧上去那么简单,原来,竟然连死因都藏着那么多秘密么? “不必紧张。”李从尧抬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陪你一同等着。” 君青蓝的心便在那个瞬间渐渐安静下来。焦急是没有用的,只有冷静的等待,才能发现旁人所不能发现的真相。 谁都不曾想到,这一等,竟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君青蓝朝着屋中瞧了去,始终不见人出入。太阳已经爬至了天中,午时渐进,正是春日里最温暖的时候。然而,毫无希望的等待,终究叫人在心底里生出几分燥热。 “两位客人。” 就在君青蓝焦躁不安的时候,阿柳终于露了面。恭恭敬敬朝二人拱手说道:“我家主人,请你们进来说话。” 237 身陷囹圄 黄源的房间并不是君青蓝第一次来。即便过了六年,她对这老人的房间还是很有印象。他的房间不大,却比寻常人的房间要明亮的多,时刻都保持着空气的清新。而且,在他的房间里面总摆着些奇奇怪怪的,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那时候,她只觉得那些玩意新奇有趣。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她才知道,黄源房中放着的物品都是些验尸的工具。那些验尸的工具,每一样都被他擦的光可鉴人。在透过窗楞的日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 黄源一生不曾婚配,他大约就将这些工具给当作了一生的挚爱和孩子般在照顾。 然而,今日才一踏入黄源的房间,君青蓝就狠狠皱了眉。他房间的构造明明没有改变,而那明亮温暖的阳光却已经消失了。他的窗户上挂上了厚实的窗帘,拉的严丝合缝,半点光线也无法射入。屋中点着灯火,照的一切都昏黄不清。往日里那些被他收拾妥当摆在桌案上的验尸工具也已经失去了踪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那是一种浓重的霉湿混杂着人年纪老迈行将就木时形成的一种特殊气味。 “公子,不然您先出去?”君青蓝侧首瞧着李从尧,这样的坏境应该不是他喜欢的。 “不必。”李从尧淡淡说道:“我陪着你。” 君青蓝唇角勾了一勾,不明白李从尧如此简单的语言怎么就能叫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好。”她说。 这种时候,似乎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唯有这一个字便已经能够将她心意表达清楚。 君青蓝一步步走进了里间,黄源就端坐在里间靠墙放着的书案后,他背对着门口,头颅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老。”君青蓝礼貌的轻唤了一声,却并未得到黄源半丝回应。 君青蓝再上前几步,声音也略微提高了几分。那人却已经没有反应。君青蓝皱了皱眉,李从尧却扯住了她的手腕:“小心些,有点不大对劲。” “没关系。”君青蓝朝李从尧笑一笑,走至黄源身后,拱手再度唤道:“黄老!” 眼看着老人端坐的身体忽然毫无征兆向一侧歪了下去,噗通一声坠落于地面之上。 “黄老!” 君青蓝这一惊非同小可,快步上前将黄源身躯翻转。这才发现,他双目紧闭,嘴唇翕动半晌发不出丁点声音。而那人面孔连带嘴唇都已经成了青紫色,喉咙中的声音如同风箱扯动。 “这是……。” “哮喘?”李从尧狠狠皱了眉:“他呼吸不畅,若是不尽快帮他将气管扩张使空气能自由进出,只怕,他会顷刻毙命!” “药呢?我去找阿柳!” “来不及了。” 眼看着黄源的气息一点点微弱,连指尖都变作了青色。李从尧眯了眯眼,将君青蓝藏于荷包中的柳叶刀取了出来。不由分说,重重刺入了黄源咽喉处。眼看着鲜红的血线似细小的蛇,自他脖颈蜿蜒而下。空气,便也自那被迫打开的缺口中源源不断灌了进去。 黄源的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竟缓缓睁开了眼眸。 “你… …你……。”他目光直直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是……谁!” 他眸色复杂中分明带着几分惊骇,却还藏着几分欣慰和恐惧。他忽然伸出了手,紧紧将君青蓝手指攥住。他的力道非常大,抓的君青蓝手指生疼,他手指在轻轻颤抖,便似抓着一样宝贝,怎么都不肯松开。 那样复杂难辨的神色叫君青蓝心中一动,他忽然这么激动。莫非……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黄老。”君青蓝微微低头,以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是秦蔚。秦昭的妹妹,秦大人的女儿。” “真的……是你。”黄源唇角牵了牵,艰难露出一抹微笑:“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目光中分明生出了几分释然。 “你听我说……。” 黄源深深吸口气,将嘴唇凑近君青蓝,才说了半句话便听屋门咣当一声叫人给打开了,下一刻便有男子一声尖叫,响彻云霄。 二人回首,阿柳捂着嘴,瞪大眼睛站在他们的身后:“你们,你们杀了我家老爷?!” 君青蓝皱眉,黄源不是好端端活这么?你哪知眼睛看到他死了? “你……。” 她才说了一个字便见阿柳转身朝外跑去:“来人啊,杀人了!” “你听着……。”君青蓝本打算去追赶阿柳,黄源却依旧攥着她的手腕不得挣脱。 而被阿柳方才那么一闹腾,黄源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便也彻底的散了。他的眼神再度涣散,脖颈间流淌出的血液也将他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带离了身体。 “你听我说……。”黄源气若游丝:“无……无……字……。” “抓住他们!” 黄源的声音彻底淹没在嘈杂是人生里,君青蓝回首瞧去时。黄源的小屋里已经冲进来了许多人,最前面的是郡守黄忠以及他手下的衙差。在他们身后,是那些守在府门外不得进入的各地名医。 “你们干什么?”容喜挑眉,甩一甩手中拂尘挡在李从尧与君青蓝身前。 “大人,就是他们!”阿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他们杀了我家老爷!” “你胡说什么。”君青蓝皱眉:“黄老分明活的好好……。” 君青蓝低头瞧一眼黄源,这才发现怀中的老人已经彻底咽了气。临死前,他的眼眸是睁着的,俨然有满腹心事不得舒展。 黄源……死了! “来人,拿下!”黄忠挥一挥手,衙差们一哄而上,雪亮的刀锋对准了屋中三人。一个个横眉立目。 君青蓝缓缓闭了口,她没有办法解释。 黄源死在她怀中,浑身是血。而造成他脖颈间伤痕的柳叶刀还插在他的脖子上。此情此景,不容辩驳,连她自己都几乎要相信,黄源就是她杀的。 “谁敢上前!”容喜一改往日温和的样子,眼底中陡然升出凌冽的杀气出来。 黄忠冷笑:“不管你们是哪里来的恶贼,本官也断然容不得你们杀人潜逃。我全你们乖乖束手就擒,免得受皮肉之苦!” “容喜。”李从尧狭长凤眸在黄忠面上只一扫便淡淡开了口:“退下。” “是!”容喜心中虽有百般不愿,也只得乖乖退在了李从尧身后。 “素来听闻黄郡守爱民如子,明察秋毫,我相信你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今日便随你回去,但也请你记住一条。黄老死因蹊跷,你若想叫他九泉瞑目的话,还请查明真相。” 黄忠吞了吞口水,仔细打量着李从尧。 眼前这人面容普通,衣着普通,分明是个不起眼的普通人。为何那淡然一句话竟叫他生出周身的冷意,半点不敢怠慢?黄忠在脑海中仔细思量了半晌,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气质卓绝的人。 但……瞧李从尧的做派,他却也不敢怠慢。 “本官也请你记住一句话,本官同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带走!” 君青蓝最后瞧了一眼黄源,老人睁开的双眼便似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到了她的心中。就这样死去他应该是不甘的,他分明还有许多话要同自己说,可惜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君青蓝抬手,将黄源的眼皮合上。这才将他尸身平放与地面,走在李从尧身侧,随着郡守府的衙差走了。 天下间的牢房大同小异,脏污,潮湿而黑暗。君青蓝和李从尧并没有关在一起,却分隔的并不远。君青蓝静静坐在牢房中的稻草上,脑中仔仔细细将与黄源见面时的情形回忆了数遍,试图能找出他死亡的真相。然而,一无所获。 自打将他们丢进了监牢黄忠便再也没有露过面。他似乎将黄源的案子给忘记了,一连数日都不曾传唤他们过堂。君青蓝亦许久不曾瞧见李从尧,那人素来爱干净,不知在这脏污的牢房里他要怎么过。 牢房中不知时日,君青蓝不知道自己被关进来了多久,只觉得这段日子过的相当漫长。在这一日刚刚吃过了午饭,牢房中忽然有了动静。 往日里死气沉沉,一个个凶神恶煞样的牢差们忽然堆起了满脸的笑容,全都朝着牢房门口去了。君青蓝在心里盘算着,这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是说黄忠终于想起了他们,要开审了? 功夫不大,便听到有脚步声朝着她的牢房走来了。有男子清朗而高亢的声音响起:“快给小爷我说说你们最近抓到的人犯都干了什么好事?” 君青蓝皱了皱眉,这声音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正思量着,忽听汪一声大喝炸雷一般在空旷的牢房中响起。下一刻便瞧见一条黑影快如闪电,眨眼间自牢房木门的缝隙中擦身而过,直直扑向了君青蓝。 君青蓝尚未反应过来,纤细的身躯便被那硕大的狗给扑倒了。狗两只前爪锋利如刃,一边一个紧紧按在了君青蓝双侧的肩头。狗嘴中温热的气息瞬间便喷了君青蓝满脸。 下一刻,大狗张开了嘴,在众人惊呼声中探出了鲜红的狗舌,在君青蓝面颊上重重舔了一下。 大狗的唾液温热粘腻,君青蓝只觉得一阵恶心。在那狗头再度落下的时候将双手撑在了狗的脖子上,把那硕大的狗头给远远推开了。 “肉包,给我滚起来!”她说。 238我就喜欢君哥哥 昏暗的牢房中,体型硕大的黑色大犬在女子清冷的呵斥声中垂了脑袋。口中低呜着,黑而亮的大眼蒙着氤氲的水汽,眼看着下一刻便要流出眼泪来。 君青蓝皱了眉:“起来!” 好歹是个威风凛凛的大狗,总做出这么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姿态,像什么样子! 君青蓝手指微微用力,将肉包肥硕的身子推在一边,肉包并没有走远,就地卧在了她的身侧。潮湿阴冷的牢房里,因为多了这么一个火热的肉包子而显得异常温暖。肉包俨然不甘寂寞,不停的拿硕大头颅在君青蓝身上蹭来蹭去。 指端擦过肉包油亮的皮毛,感受到几分难以想象的柔软,君青蓝的心忽然就安定了。 肉包当然不会是自己从燕京跑了出来,它都来了,旁的人还会远么? “君……。” 果然,她才起了一个念头,便听到嘹亮而高亢的男子声音里忽然添了几分惊喜。君青蓝一个眼刀过去,姜羽凡立刻闭了嘴。下一刻便见他忽然正色,趾高气扬扭过了头去,朝着跟在身侧的牢头颐指气使开了口。 “小爷我要亲自审案,你们这些闲杂人等给我离得远一些!” “这……。”牢头瞧一眼君青蓝,神色中难掩为难:“怕是不妥吧。” “不妥?”姜羽凡冷哼:“我们锦衣卫办差,还从来没有听到什么人敢说不妥。” “肉包。”脆嫩的女子声音似欢快的黄雀,笑嘻嘻说道:“你去教教这位大人,什么叫做不妥。” 肉包唔一声自君青蓝身边弹起,黑色的身躯似一道闪电,直奔着牢头去了。牢头吓的嗷一嗓子,再也顾不得同姜羽凡争辩,跑的比肉包还快。肉包只装模作样追了几步便卧在通往君青蓝牢房的必经之路上,一动不动了。 “君哥哥!你可想死我了。” 瞧着朝阳般明艳的少女朝着自己飞扑了过来,君青蓝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今日,到底来了多少人? “八小姐,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你……。”姜盈苹果样的一张圆脸蛋紧紧贴在了牢房的木门上,若不是木条的缝隙太窄,她俨然打算要将整张脸都挤进来。以至于明艳的面颊都变了形,她却全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盯着君青蓝。 “你真是君哥哥?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鬼样子?” 君青蓝:“……。” 她无非是易容,到底还是个人样子。倒是姜盈,把自己整张脸都给挤成了包子,她们两个比,谁更像鬼? “君青蓝。”姜羽凡抱着膀子盯着君青蓝摇头叹息:“我发现你没有小爷完全不行呐,瞧瞧,怎么把自己给折腾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君青蓝皱眉:“有话进来说。” 门里门外这么隔着,总感觉怪怪的。 姜羽凡早从牢头身上拿了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踏入了牢房中。 “啧啧。”姜羽凡撇着嘴:“这里的坏境也太差了,这么脏……可惜了小爷新作的这双靴子。” 瞧他满面的嫌恶,君青蓝狠狠撇了嘴: “你是个女人么?这么在意穿着?” “我是个女人也不在意。”姜盈接口说道:“六哥你比女人还要女人。” 姜盈跑的飞快,直直扑进君青蓝怀中:“不管君哥哥你变成什么样子,始终还是姜盈最喜欢的人。” 君青蓝将身躯朝后略微扬了扬,让自己与姜盈拉开些距离:“我已经许久不曾沐浴更衣,八小姐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 被一个女人这么下死力抱着,好尴尬啊! “怕什么。”姜盈不在意的撇撇嘴:“君哥哥就算一年没有沐浴更衣,也比旁的臭男人香多了。我就喜欢君哥哥,管你变成什么。” 君青蓝皱了皱眉。姜盈对君青蓝与旁人的确不同,或许她真的对君青蓝有些旁的意思,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叫人苦恼。君青蓝唯有侧过头,求救般瞧向姜羽凡。 “小八你让开些,我找青蓝还有正事呢。” 姜盈难得肯听话,真就放开了君青蓝的胳膊。却并不肯离她太远,仍在她身侧站着。 “君青蓝,我发现你真真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就得有人惨死。这回好,将你自己都给折腾到大牢里来了,怎么样?刺激不?”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你怎么会找到我?” 都已经快四月的天气了,姜羽凡不该回镇抚司公干去了么?怎么能千山万水的跑到管州府来?现在的锦衣卫都这么闲了? “你提起这个,我就一肚子气。”姜羽凡瞪了眼:“我可得找你好好算账!” 君青蓝瞧着他:“我似乎并没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 “我同你说了多少次,配天婚的案子审理的时候,你一定要叫上我。你倒好,趁着我伤重不能出门,悄悄就将案子给结了。结了就结了吧,我怎么听说你还惹了大祸?等小爷能出门的时候,你和端王爷都跑的没了踪影。你这么笨,小爷哪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闯荡?自然得来保护你。这不,小爷来的就是巧,估计这回救你性命就靠小爷我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姜盈狠狠白了他一眼:“分明是肉包的功劳!” “我跟你说君哥哥。”姜盈笑眯眯瞧着君青蓝:“这事说起来也巧得很。我们原本并不是特意为了来寻你,不过刚刚好路过南阳郡。前日在下河口码头的时候,肉包忽然开始发狂,扯着我们就往大梁跑。六哥说,肉包如此异常一定有问题,于是,就跟着它来了。不成想一进了管州府,就听说了那个仵作黄源的命案。”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原本呢是不在意这个事情的。然而,肉包一路循着气味找到了郡守府的监牢,在门口不停的狂吠,我和六哥压抑不住好奇就跟着它一同进来了。才一进门就听到了你的声音,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肉包忽然兴奋是因为发现了你的踪迹。” “你说。”姜盈笑道:“肉包可不是大大的功劳么?若不是它鼻子灵,你这样子从我对面走过去,我也断然不会认出你就是君哥哥呢。” 君青蓝眨眨眼,这么说还真是巧了:“京城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需要出动锦衣卫亲自跑一趟。还带着八小姐?” 锦衣卫办差尚且说的过去,姜盈可是姜家的宝贝疙瘩。姜家弄容许姜羽凡带着姜盈出来胡闹?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姜羽凡不在意的说道:“无非是南疆打算再送一位公主入北夏和亲,这次为了保障万无一失,皇上便将迎亲的事情交给了锦衣卫。而南疆公主到底是个女子,随行的队伍当中有个熟悉北夏的贵女自然会更加叫人安心。” “可不是呢。”姜盈笑嘻嘻说道:“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当然就想尽一切办法替自己挣来了这么个机会咯。” 君青蓝眯了眯眼,南疆又要与北夏联姻?这次出动这样大的阵仗,联姻之事怕不是南疆单方面的意思吧。此时,又恰好处在张皇后死亡,中宫空虚的节骨眼上,只怕……这一场联姻别有目的。 然而,这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关系。看来能在此处碰到姜羽凡,的确只是凑巧。 “求你一件事情,莫要将我与王爷的身份泄漏出去。” “你说什么?”姜羽凡瞪大了眼:“王爷……王爷也……。” “就在这牢房里。” 姜羽凡狠狠吸了口气,忽然觉得不会说话了。他实在无法想象,那般清雅高贵,高岭之花般的男子居然会甘心住在这种混乱的地方,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姜盈。”姜羽凡将钥匙递给姜盈:“你快去将端王爷放出来!” “我才不去。”姜盈白了姜羽凡一眼:“我要陪君哥哥。” 姜羽凡皱眉:“你这臭丫头!” “不用急着去。”君青蓝打断了姜羽凡的怒吼:“他既然肯住在这里,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即便八小姐这时候去了,只怕也认不出哪个是王爷。” 这话倒是发自内心的。肉包能够在气味混杂的牢房中找出她来,是因为对她足够的熟悉。然而,李从尧那生人勿进的性子连狗都怕,肉包从来不曾与他亲近。如今,他易容成了那么一副样子,姜盈哪里能认得出? “那怕什么?你认得不就行了?我将你们一同带出去便是。” 君青蓝侧目:“你可知我们因何被关进大牢?” “不是说死了个人?你们刚刚好在现场,又有目击证人?”姜羽凡撇了撇嘴:“这种事情我才不相信。” “死的那人有些麻烦。”君青蓝瞧着姜羽凡,语重心长说道:“是郡守本家的叔伯,而且是管州府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个仵作。” “郡守的……亲戚?”姜羽凡狠狠吸了口气:“你还真是会……惹祸呢!” 君青蓝摊了摊手,她也并不希望摊上这样的事情,她比谁都希望黄源能活的好好的。 “不妨事。”姜羽凡略一沉吟说道:“凭你的本事,自然能将这案子给查得水落石出。反正南疆公主不急着出嫁,我陪你将案子查明,给郡守一个交代便是了。” 君青蓝淡笑:“你莫要忘了,我可是所有人认定的凶手。” “怕什么呢。”姜羽凡不在意的说道:“将你和王爷的身份亮明了,谁还敢将你们关起来?” 239非常手段 君青蓝斜睨了姜羽凡一眼。许久不见,这人还是如从前一般,空有一腔的热情,就是不长脑! “我和王爷若是身份没有妨碍,还需要易容?” 姜羽凡气息一凝,狠狠抓了抓头发:“那……可要如何是好?”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如今,想要叫我们出去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你快说。”姜羽凡眼睛一亮:“即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哪里有那么严重。”君青蓝摆摆手说道:“我们如今身陷囹圄是因为被人指控杀了黄源,郡守至今却始终不肯公开审理,怕是其中大有文章,说不定这案子到了最后会直接定案。你立刻去找黄源身边一个叫做阿柳的长随,想办法带他来见我。” “好的。”姜羽凡将胸脯拍的啪啪响:“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君青蓝瞧他成竹在胸,不由眯了眯眼:“你这次出来是为了迎亲,贸然在中途耽搁行程,还要插手地方事务,接引使莫非没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姜羽凡笑嘻嘻说道:“这次出行的接引使是我爹!你是不知道,自打上次他打我的时候,你一番义正言辞的辩驳之后,他对我客气多了。想我姜羽凡居然也能在他面前扬眉吐气,可都是你的功劳。知恩图报,我姜羽凡可不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我爹若是知道我在为了你的事情奔走,一定不会有意见。何况,当中还涉及到端王爷。” 这话说完,君青蓝便微颦了眉头。皇上居然派定国公亲自迎娶南疆公主,足见对于这次联姻的重视。然而,定国公是皇上的心腹,她与李从尧好不容易才瞒住的行踪,若是被定国公知道了……是福是祸? “你且忍耐几日,我立刻带那个长随来见你。” 姜盈才来,哪里肯就这么离开?无奈姜羽凡生拉硬扯,终于将她给带离了牢房。肉包却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时被姜盈留在了君青蓝的身边。这么一来,君青蓝的待遇直线上升。 毕竟,肉包的长相相当能够吓唬人。再加上它是皇上御赐给姜盈的爱犬,哪里有人敢惹?每每瞧着胡吃海塞的黑舌犬,君青蓝心中就无限的感叹。她实在想不要有一天,自己的饮食起居居然要托一只狗的福。 好在,这样的尴尬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第三日,姜羽凡就再度回到了牢房里。 君青蓝朝着他身侧瞧了瞧,来的只有他自己。瞧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君青蓝心中便隐隐有那么几分不祥。 “阿柳……。”姜羽凡支吾着开了口:“死了。”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从姜羽凡的神情当中,她能意识到阿柳应该遭遇了不测。然而,当得到确定答复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 “你赶紧跟我说一说,还能有谁证明你们的清白?”姜羽凡有些激动,坐立难安。 “阿柳死了以后,我专门去调取了这案子的卷宗。说是黄源死的时候,只有你,王爷和容喜在场,而他就死在你的怀中,死时浑身是血,勃颈处有你惯用的柳叶刀。这种场面,几乎……。” “几乎无可辩驳。”君青蓝说道:“若是叫我瞧见了现场,也会认定在场的三 人就是杀人凶手。” “你怎么还能将话说的这么轻松?”姜羽凡皱着眉:“你不肯以非常手段离开牢房,总得告诉我该怎么替你们洗清冤屈才好。这个局面,要怎么办?” 君青蓝狠狠吸了口气:“姜小爷。” 女子清冷的眼眸中渐渐生出几分冷冽和坚定:“你去告诉郡守,我和王爷都是你先期派往管州府查探的锦衣卫,在找黄源调查的时候发现了意外,真凶另有其人。唯有我们,才能将真凶找到。” “好……恩?”姜羽凡一愣:“若是这么说,不是在以势压人?你不是不肯不明不白离开大牢么?” “我从没有说过不肯离开大牢。”君青蓝缓缓说道:“我只是说,不能暴露我与王爷的身份。”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若是从前她的确可以不着急。只要黄忠过堂,她有的是法子替自己脱罪。然而,黄忠避而不见,唯一的目击证人阿柳又死于非命。她不知道阿柳的死因,但他死的时机这么巧,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看来,是有人想要置她和李从尧于死地。那人是谁?这么做是冲着黄源,还是他们两个这些都只能她自己去查明。 而最令她担心的是,这一局是冲着六年前秦家的案子来的。她才刚到管州府,刚刚开始调查旧案就出了这种事情。叫她怎么还能够在大牢里安安稳稳的待下去? “所以,这种颠倒黑白,欺负人的事情就得我去干?”姜羽凡眨眨眼,似乎在君青蓝面前,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扬眉吐气值得骄傲的事情。 “这是非常困难的大事。”君青蓝正色说道:“唯有姜小爷您才能够办得到!” “呵。”姜羽凡撇撇嘴:“你就只管吹捧吧,好在小爷我不傻。” 君青蓝会心一笑:“还请姜小爷记住,是我与王爷发现了意外。发现二字万万不能有差错。” 发现与发生只有一字的差别,意思却差出了十万八千里。发生,很有可能你便是直接参与者。至于发现,只是碰巧看到而已。至于案子在何时发生,那便不得而知了。 “真嗦!” 姜羽凡表面瞧上去似乎八百个不愿意,做起事情来却利索的很,一转身的功夫,便成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豪门公子,锦衣卫百户的可怕嘴脸。 前后花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衙差们便开了牢门,恭恭敬敬请了君青蓝和李从尧容喜离开。 久违的阳光让君青蓝狠狠眯了眯眼。若不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哪里能体会到阳光的可贵? 待到她适应了光线才惊觉,牢房门口除了姜羽凡之外还有定国公。这顽固的老头子,居然亲自来接他们? “端……。” 姜羽凡才开了口,便见李从尧一个箭步上了前。如玉长指毫无征兆便握住了定国公的手:“多谢国公相救,卑职定然全心全意为国效力,为皇上效力。” 姜羽凡瞧的瞠目结舌,正对李从尧忽然口齿伶俐的拍马屁而震惊的时候。便瞧见定国公忽然笑了。 “孺子可教。”他说:“你们两个立刻随我回驿站去吧,速速将你们调查到的事情禀报于我。知 道么?” “是。”李从尧微微颔首,退在了君青蓝身后。 定国公瞧一眼阳光下沉默的清美女子抿了抿唇,眼底神色颇为复杂。也不知是赞赏,责备,屈辱还是愤怒。总之,在那一眼之后他便回过了头去,一言不发的走了。 君青蓝便紧紧跟在姜羽凡身后出了郡守府衙门。回头瞧一眼朱红色庄严的公堂,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是定国公保了我们出来?” “你怎么知道?”姜羽凡瞪大了眼,满目好奇。 君青蓝苦笑,到底是一桩杀人案,若是没有足够的身份,怕还真压不住黄忠。 “你是不知道那个黄忠,就像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软硬不吃。若不是我爹出面,今天这事情还真就不大好办了呢。” 所以,他们的身份果真还是没有能够瞒住定国公。知道了便知道了吧,能从黄忠的手上抢人,除了定国公怕是真没有旁人能够做到。 “君大人。”容喜冷不丁笑嘻嘻凑了上来:“公子说,他在客栈中等您。” 君青蓝眨眨眼道一声好。李从尧同她一样,在牢房中关了好几日,他那高岭之花一般的做派,哪里能忍受的住牢房中的脏污?不得立刻回去梳洗沐浴? 君青蓝表示理解。 “公子还说,您同定国公汇报完了,也请立刻回客栈来。” “……恩?” 她好不容易才出来,不得抓紧了时间赶紧调查去?这么着急的要她也立刻回客栈去,这就有些不理解了。 “公子说,你只能说好。” “……我知道了。” 君青蓝遥遥瞧一眼李从尧,那人已经转了身,上了定国公为他准备的马。这人真是霸道惯了,还容不得人提意见了?真是! 然而,能不答应么?当然不能!君青蓝便也不让自己自讨没趣。 整个管州府的驿站中都住着燕京的迎亲队伍,定国公住的是驿站中最好的房间。待到君青蓝进入驿站的时候,他房间的门大开着,正端坐于正中主位之上。俨然容不得君青蓝从他眼皮子地下溜走。 “你一路带着端王爷来管州府所为何事?”定国公开口没有过场,直奔主题。 君青蓝挑眉:“难道就不能是王爷带着我前来?” 定国公皱眉:“好好说话!” “国公的确误会了卑职。我身份卑微,王爷才是主子。王爷吩咐卑职去哪,卑职自然得去。这种事情,哪里轮得着卑职做主?” 定国公的眉头依旧未曾舒展。显然在心中盘算着君青蓝话中有几分真假。李从尧以神武军虎符换了君青蓝的事情,旁人不知道定国公哪里能不知道?他当然知道君青蓝在李从尧心目中的地位。 若说李从尧的事情旁人做不了主还说得过去。但,君青蓝能不能做李从尧的主,这事情真就……不大好说。 他亲眼所见,那骄傲不可一世,金尊玉贵的男子居然肯放下身段陪她一同坐牢。 定国公叹口气,语气忽然柔和了几分:“你们与黄源相见,到底为了什么?” 240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君青蓝。”定国公眸色微沉,面色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担忧:“黄源在管州府颇受爱戴,他的死必然得有人负责。端王爷为了你已经……。” “已经失去了许多。” 这话他说的有几分艰难。俨然定国公到如今仍旧对两个男子之间的暧昧不能释怀。 “还请你,莫要再害他!” 君青蓝眨眨眼。这话说的,仿佛她就是那红颜祸水,灭世的妖姬一般。似乎,她还没有那样的姿色。 “国公您不必吓我,人命关天,卑职自然不会怠慢。” “那么,便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吧。”定国公声音陡然一冷:“切记,勿私藏!” “黄老这些日子痼疾发作却始终不得根治,这在管州府中并不是秘密。”君青蓝缓缓说道:“我们到达的时候,黄老家的府门外早就排起了长龙,许多名医皆被拒之门外,卑职便以随身携带的忠言薄当了敲门砖,最终成功与黄老相见。” “你说什么?”姜羽凡瞪大了眼:“你把忠言薄当敲门砖?忠言薄还能治病救人?” “当然不会。”君青蓝轻轻摇头:“卑职的忠言薄中记录了这么些年所有经办的案子。黄老便是因为忠言薄才知道了卑职与他是同行,大约是生出了惜才之心,才准许我们入内。” “你为什么要去见黄源?”定国公依旧面沉似水,步步紧逼不肯放松。 “黄老是整个南阳郡德高望重的仵作,卑职自然心生向往,想要与他切磋请教。这个想法,应该不为过吧。” 定国公沉吟着没有立刻开口,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君青蓝,俨然在思量着她话中的真假。然而,君青蓝的说辞合情合理,一时间叫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半垂了眼眸:“ 你继续说吧。” “卑职见到黄老的时候,发现他面色蜡黄,甲贝发青,气血缺失,精神不济,的确病的不轻。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黄老忽然发病,长随阿柳便请黄老入内服药。过了片刻,阿柳说黄老请我与王爷入内,待到我们进入房间时发现……。” 君青蓝眉峰不由自主颦了一颦,直到了现在她始终都对当时瞧见的情形不能释怀。黄源的确有病,却分明入内服了药,为何她与李从尧再度见到他的时候,却成了将死之态。阿柳在这事情当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然而,有些事情却并不能让旁人知道。 “待我们进入了房间才发现黄老已经奄奄一息,嘴唇肌肤尽皆成了青紫,呼吸不畅,俨然成了濒死之状。为了尽快使他呼吸通常,不至于暴毙,我们只得兵行险着,以柳叶刀将他喉部破开了一个小洞,使得空气能够顺利进入冲开黏连的气管。之后,只要尽快得到合理的救治,黄老自然能够康复。然而……。” 君青蓝叹口气:“然而,就在我们想要对黄老进行进一步救治的时候。阿柳忽然毫无征兆闯入,他陡然的惊呼使得 黄老心跳骤然加速,颈间出血迅速,最终……失去了救治的时机。” “这话听着不大对劲呢。”姜羽凡说道:“你说阿柳进去的时候,黄源还是清醒的。他怎么就一口咬定当时黄源已死?而就在片刻之间,门口守着的所有郎中和黄郡守就都到了?” “我亦瞧过卷宗。”定国公说道:“上面明明白白写的很清楚,黄源是因为喉管被利器割裂,造成颈间大出血,最终失血过多身亡。当时的房间中只有你与端王爷,致死的柳叶刀亦是你随身所带之物,作为燕京有名的仵作,你绝对拥有将人一刀致命的本事。而在案发时你所穿的血衣也成了有利的物证被存于郡守府的证物房中。你出手杀人,似乎无可辩驳。” 君青蓝点头:“表面瞧上去的确如此。然而,此事当中却也存在了许多疑点。” “第一。”女子清美的眼眸明亮如星,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我与黄老无冤无仇,并没有杀害他的理由。第二,柳叶刀下刀的位置并不在要害,稍微有些医学常识的人都会知道,那样的开口位置并不会将人致死,而只是为了行方便之事,破解他暂时无法呼吸的困局。第三……。” 君青蓝眯了眯眼:“所有人……都到的太巧了!” 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与李从尧入府的时候,黄源分明将所有郎中都拒之门外,期间,也并没有下令允许任何人再度进入,那些人怎么就忽然之间全部出现了,统统成了目击证人。黄忠却也刚刚好在那个时候出现,这个时机怎么能叫人不怀疑? “动机应该就是你面见黄源真实的目的。”定国公沉声说道:“你方才那一番话真真假假莫要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实话告诉我,你找黄源究竟为了什么?他与你们面谈的时候,竟然还要遣散府中所有的下人!” “就是在切磋验尸的技艺。”君青蓝淡淡说道:“至于黄老为何要遣散府中下人卑职不得而知。大约他生性淡泊,不喜人多,又或者他将验尸的技艺当作了秘密,并不希望不相干的人听到。总之,无论因为什么,这都不是本案的重点。毕竟,在黄老进入房间服药之前他始终都是健康的。而我若真的想要杀他,大可以在院子里直接动手,那里地势开阔,得了手也容易脱身。怎么都犯不着将自己困在一个小屋里时才作出那么愚蠢的事情,还刚刚好叫人发现。不是么?” 君青蓝不是个愚蠢的人,李从尧更不是!定国公在脑子里盘算了半晌,始终都找不出黄源能与李从尧或者君青蓝有交集的地方。正如君青蓝所说,他们若想杀人,定然会悄无声息,不留痕迹。那两个人,一个是手段高超的仵作,一个是久经沙场的王爷,身边还带了那么些厉害的暗卫。杀个无关紧要的人还需要自己动手? 更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把柄。 “要是这么说起来。”姜羽凡摩挲着自己下颚:“那个阿柳才是问题的关键!可惜……。” 可惜阿柳死了。死无对证, 一切的疑点最终都只能成了猜测! 君青蓝狠狠皱了眉,她最讨厌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京城的时候,张皇后身边那个大宫女便是以自杀来栽赃给她,使他谋害皇后的罪名无可辩驳。在这里,又出现了相同的手段! 然而,张皇后的案子受诸多元素的制约她无法申辩,只能吞下苦果。黄源则不同!她若是无法将这案子给好好解决了,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调查秦家的事情。 “阿柳的死因,你们知道么?” “是中毒。”姜羽凡说道:“说是自杀殉主。黄郡守感念他的忠义,给他赐名为黄柳,记在了黄源名下,权当他是黄源的义子了。如今,两人都葬在了黄家的坟场中。” 君青蓝颦眉:“这么快?” 若是没有记错,南阳郡遇到白事时,需要停灵七日方可下葬。如今,距离黄源死亡,满打满算也就五日。就……下葬了? “黄郡守说,因黄源是横死,并非喜丧。现在正值举国欢庆之时,万不能因为这事情触了霉头,所以才匆匆将黄源下葬。” “举国欢庆?”君青蓝一愣。 她离开燕京不到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萧贵妃有喜了,可不是举国欢庆的事情么?” 姜羽凡的话彻底将君青蓝给惊着了。萧贵妃比皇上年长了大约十岁,如今早到了徐娘半老的年岁。青春时始终不得有孕,没想到在这样的年纪居然梦熊有兆。皇上有后,又是最心爱的妃子,对于北夏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好事。也难怪他们出逃了这么些日子,并不曾见到大内的密探追捕。原来,皇上的注意力已经彻底的转移到了萧贵妃的肚子上。 然而,这事这对于大龄的萧贵妃怕并不是什么好事。孕妇年龄大,生产时会比旁人更加艰辛,加上萧贵妃身处后宫,素来思虑重,怕是这孩子多半也会先天不足,将来不好生养。 然而,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她与李从尧因为这事情,倒是难得得到个喘息的机会。 “这还……真是件大好事。”这话,君青蓝说的发自肺腑。 “但是。”她将话锋一转:“事出反常必有妖,阿柳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死的也太过巧合,下葬的又如此仓促,难免不叫人怀疑,这么做是为了掩盖什么事实。” “你……。”姜羽凡眯了眯眼:“怕不是,又想去挖坟吧!” 定国公气息一凝,便见君青蓝亦眯了眼:“你不想知道真相?你能容许真相掩埋在黄土下,就此让死者枉死,不能瞑目?为了天下的公义,牺牲你我的名誉,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姜羽凡连连摆手,面颊上却忽然浮出一丝嫣红,便似小酌微醺,猛然就焕发出光彩出来:“我是说……。” 他整个人都似被点亮了,情绪陡然高涨:“太刺激了!” 241 虎父“犬”子 “你想都不要想!”定国公的胡须几不可见的抖了一抖:“挖坟掘墓,丧尽天良!我定国公府绝不容许生出这样的畜生!” 姜羽凡的笑声骤然间就给卡在了喉咙里,面颊上却还维持着兴奋到了极点的微笑。一时间,只觉尴尬。 君青蓝半抬了眼眸:“原来,在定国公的心目当中,名声远远比真相更重要。” “我!”定国公皱眉:“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您大约也听出黄老的案子大有蹊跷。他的死因,阿柳的死因都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姜小爷日日出入锦衣卫,即便您再不关注他,应该也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让死人开口,得到的才是真相。” 定国公的眉头越发颦的紧了。 “我君青蓝只是个卑微的仵作,但自打我入了这一行便始终坚守一条信念,那就是真相大过生命。为了还原案情的本质,不使天下间任何一个人蒙冤受屈,我可以付出生命。这区区名誉无非身外之物,算什么?” 君青蓝声音略略一顿,缓缓低下头去:“但,这无非是君青蓝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并不该以我自己的想法来逼迫任何人。定国公府,钟鼎世家,家族的名誉的确大于一切,方才的话便当我从不曾说过吧。黄老的案子我自会尽力查明,再不会麻烦定国公府。” “这……这怎么行!”姜羽凡急的抓耳挠腮:“将你保出来可是搭上了我爹的面子。若是不能给你脱罪,我们定国公府的颜面何存?” 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笑容端方温雅:“君子,不强人所难。” 姜羽凡挑眉:“这……。” “闭嘴!”定国公一声轻喝,毫不留情打断了姜羽凡的话:“你们两个不必一唱一和逼我就范。黄源的案子……得查!” “如何个查法。”君青蓝不疾不徐缓缓说道:“黄源已死,证人身亡,证据皆被掩埋于黄土之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怕是……君青蓝最终还是要连累国公您了。” 定国公深深吸了口气,将眉峰紧颦。君青蓝分明瞧出了他眼中的犹豫和愤怒。她不着急,她在等。定国公是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大多天生一副死脑筋,想要让这样的人知晓变通,接受与自己人生信条背道而驰的事情,需要一些功夫。 这种时候,欲速则不达。 良久,定国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换做一副大义凛然的决绝:“你只管放手去查吧。至于开棺的事情……。” 他气息一凝,终还是咬了咬牙再度开口:“悄悄的去,若是打草惊蛇叫人知道了,你就莫要怪定国公府不讲义气,到时我定然会置身事外。” “多谢国公!” 君青蓝深深鞠了一躬,这一声谢,真心实意。 定国公府能在风雨飘摇的北夏长盛不衰,自然与掌舵人善于察言观色分不开关系。历代定国公都是皇上的心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做出违背北夏帝利益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使得他们养成了不知变通的性子。 她与李从尧在管州府都要隐藏身份,这种时候为了方便行事,定国公的大旗就必须打起来。她迫切需要定国公的帮助,所以她用了激将法。然而,她也知道定国公早在历年的朝廷争斗中养成了一副沉稳而庄重的性子,她的激将法未必能够奏效。 最终,定国公却选择了屈服,但他的屈服,未必就是激将法的功劳。在定国公的心目中,大约更多的还是为了姜羽凡吧,当初他下死力的把姜羽凡给打了个半死,外人以为是他厌恶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实际上,那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配天婚案涉及到了诸多皇家机密,参与其中的人各个不得善终,连她与李从尧都不得幸免。姜羽凡若是好端端的,除夕那日必然也得到场,当然便会成为知晓秘密的又一个人。这对于他来说,可是妥妥的灭顶之灾! 而伤重卧床,则为他赢得了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定国公这一手,可真真称得上老辣,任谁也挑不出半分的差错出来。 如今,他又再度妥协。只怕……更多的还是因为姜羽凡吧。 “你走吧。”定国公将整个身躯的重心都压在了椅子上。 方才那个决定做得万分艰难,仿若已经抽干了他浑身的精气神。定国公闭着眼,再也不想瞧一瞧眼前这两个惹祸的祖宗,无力的朝着君青蓝挥了挥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已经不想再参与了。如今,他能做的便是成为他们的后盾,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稳稳的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旁的事情,不管了! 姜羽凡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心思,见他难得点了头,兴奋的抚掌大笑,险些一蹦三尺高,将手臂搭在了君青蓝肩头:“咱们什么时候挖坟去?我告诉你君青蓝,你可不能不带我。” 君青蓝瞧一眼疲乏的定国公默默转过了身去:“咱们去外间说吧。”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定国公这才缓缓睁开了眼。唇畔溢出重重一声叹息:“我到底……也成了个没有原则的世俗之人!” “国公无需烦恼。”桂七低着头,轻轻开了口:“小人觉得,六爷将来必有大作为!” 定国公身躯一僵,又是一声叹息:“但愿……如此吧。” 姜羽凡当然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愿望,他有自己的愿望,他的愿望非常简单,就是能够与君青蓝一起查案。所以,只要他的心愿能够满足,素来都是开心的。 即便是处在遍地污浊的墓地里面。 “咱们是不是得小心些。”姜羽凡蹑手蹑脚的蹲在树根下:“大半夜的挖别人家祖坟,不好明目张胆吧。” 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什么叫小心点?您的行踪的确像个贼,但这眉飞色舞的样子哪里像是要静悄悄的做事情? “国公说,六爷想做什么只管放心去做便是了。出了任何问题,自有国公替您担着。”桂七抄着手蹲在姜羽凡身旁,面无表情缓缓说着。 “我爹真这么说?”姜羽凡被听到的内容震惊了,瞪着眼半晌合不 拢嘴。 桂七垂了眼:“小人可不敢随便瞎说。” “没道理呢。”桂七的肯定回答,不但未曾叫姜羽凡觉得欣喜,反倒让他颦紧了眉头。手指不住摩挲着自己的下颚,低头沉思:“ 我爹忽然这么支持我做的事情,一定有问题!” 他缓缓抬头望天:“他是又打算在什么地方来狠狠的打击我?” 桂七的唇角急不可见的撇了一撇:“国公……没有您说的那么……不堪吧。” 这一对父子还真是……非常奇怪的相处模式。分明各自关心,却总要琢磨出一些叫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管他呢。”姜羽凡的手指紧握成拳,猛然用力挥下:“反正小爷我尽力将要做的事情做好就行了。叫那老头挑不出来错处,看他还能打什么主意。” “走走君青蓝。”姜羽凡用力挽起了衣袖:“咱们一起挖坟去!” 说着话,他便伸手去扯君青蓝的手腕。哪里想到唐影毫无征兆冲了上来,将自己手腕递了出去,被姜羽凡遂不及防抓了个正着。 “你……。” 姜羽凡才挑了挑眉,便瞧见唐影笑嘻嘻的凑在他跟前开了口:“我比君大人力气大多了,不如咱们两个一起挖坟去?” 姜羽凡皱眉,唐影便抬手朝着君青蓝指去:“你瞧她细胳膊细腿,能有几分力气?姜小爷与她一同干活,到最后受累的还不是您?我可不一样。” 说着话,唐影将自己衣袖一把撸了上去,露出上臂虬髯的肌肉:“我有的是力气。” 姜羽凡眨了眨眼:“说的也是,这种粗重活的确也不该是你干的。君青蓝,你就在旁边看着便是了。” 眼看着姜羽凡拿了铁镐走向了墓地,唐影这才悄然松了口气,男子身形鬼魅一般走进君青蓝。 “您与旁的男人太亲近,王爷会不高兴。” 君青蓝才皱了眉,唐影便已经荡开了去,与姜羽凡一同开始挖坟了。什么叫与旁的男人太亲近王爷会不高兴?她什么时候需要顾虑旁的人高兴不高兴。 这是……什么情况! 然而,并没有人来回答她这个问题。桂七亦加入了两人之中,三人合力,所用功夫不大便掘开了眼前并立的两座坟墓。 黄源和阿柳都是新丧,坟头的填土依旧还保持着新土的松软,挖掘的难度并不大。君青蓝瞧了一眼起出来并列摆放在一起的两具棺木沉吟着。 两具棺木的材质并不相同。黄源明显比阿柳要高档的多,木头已然很有些年头了,俨然黄源早就在准备着这一日的到来。阿柳的棺材用的则是新木,还带着油彩特有的味道,分明新制成不久。由此可见,阿柳的下葬完全是个意外。 他的死……莫非不是早有人授意? “先看谁?”姜羽凡回首瞧着君青蓝,月光下,整个人都亮了。 君青蓝半眯了眼眸,素手在月光中朝着崭新的棺木指去:“先开这一具。” 242 君青蓝,你是不是人 “这棺材规格似乎有点低。”姜羽凡抱着膀子半晌没有动弹:“瞧着不像是黄源的吧。” “是阿柳。”君青蓝淡淡说道:“我要瞧的,就是阿柳。” 姜羽凡眨眨眼:“哦。” 这案子里的关键人物莫非不是黄源?怎么就第一个要查看阿柳呢?姜羽凡有些想不明白。然而他有个好习惯,绝对不会不懂装懂!所以,尽管一肚子的疑问,却还是极其卖力的先打开了阿柳的棺木。 唐影拢了一盏灯凑近了君青蓝,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所在的位置便似一堵墙,任姜羽凡使尽了浑身解数,终是无法靠近君青蓝。 君青蓝自然不会留意这些微末的细节,她此刻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了阿柳身上。君青蓝才低头朝着棺材里瞧了一眼,便狠狠颦了眉,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迎面扑了来,遂不及防下险些叫人作呕。 “这也……太臭了!”姜羽凡狠狠啐了一口,抬手将口鼻捂了个严严实实,急急后退。 走了数步才想起君青蓝,回首瞧去,那人的双手依旧抓着棺木的边缘,神色专注的注视着棺中尸体。姜羽凡惊得瞪大双眼:“君青蓝,你是不是人?莫非就闻不到臭味?” “嫌弃尸臭怎能当仵作?”君青蓝头也不会的缓缓说着。言罢自怀中掏出个白布的小包丢给了姜羽凡:“这里面有苍术皂角和生姜,你知道该怎么做。若是实在受不了就去那边树底下等着我,不必靠过来。” 她将薄如蝉翼的皮质手套戴好,边说着边将双手都探入到棺木中去了。姜羽凡同她一起验尸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对验尸中所遇到的事情也算有几分心得,自然知道苍术皂角及生姜的用法。 然而瞧着君青蓝面不改色的立于棺木前,便总觉得手里面捧着的东西是个讽刺。 “你是有多看不起我?”姜羽凡咬牙切齿:“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到我堂堂姜小爷?!” 他自取了一片生姜过来含了,将药草递给桂七,吩咐他点上。自己则再度朝着君青蓝靠近:“我也来帮忙。” “别动!”君青蓝一声低喝:“就站在那里看着。阿柳的尸身除了我,谁都不可触碰!” 每当她接触尸体的时候,便会与平常半点不相同,异常的冷峻和严肃。姜羽凡俨然早就对这一切熟悉的很,对她不留情面的喝令自己不足为奇,反而隐隐觉得……是一种享受。 “好的,我就看看不动手。” “我的……。”姜羽凡朝着棺中瞧了一眼,便也狠狠抽了口冷气。良久方才感叹着说道:“天啊!” 棺木中的尸体已经彻底的……腐烂了! “烂成这个样子,难怪这么臭!”姜羽凡撇了撇嘴:“但这,没有道理呢!” 君青蓝眸色一凝:“可不是么。” 阿柳和黄源的死亡皆不超过七日,如今又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里,根本不具备使尸体这么快**的条件,阿柳的尸体烂到这样的程度,自然是不正常的。在管州府,人在死亡后需要停灵七日才能发丧,阿柳和黄源却在不足五日的情况下就给匆匆埋了。这与阿柳尸身的迅速腐烂有没有关系?是要 掩盖这个事实么? “能看得出原因么?” “正在看。”君青蓝的手指在死尸粘腻的体表摩挲着,但除了翻绞出大量乌黑浓稠的黏液外,似乎一无所获。 良久,她收手起身缓缓转身:“去瞧瞧黄源吧。但愿……。” 但愿他的尸身不要腐烂成了这个样子。 好在事实并没有再一次让君青蓝失望,黄源的尸体还保持着最初死亡时的正常形态。他死了五六日,尸体早过了最初僵硬如铁的时期,变得再度柔软起来,倒是方便了君青蓝的查验。 她重新换了手套,才走至棺旁开始检验黄源的尸体。她在黄源尸身上所用的时间并不多,功夫不大便起了身。 “将他们放回去吧。” 君青蓝缓缓摘下手套,冷眼瞧着三个男人将两具棺木还原,重新添上了土。自始至终,她双眉皆颦紧了,半个字也不曾说过。 “君青蓝,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姜羽凡才搁下了铁镐,便忙不迭跑到君青蓝面前:“瞧出他们的死因了么?” “姜小爷,方才两具尸体在棺中的形态,你都瞧清楚了吧。”君青蓝并未回答姜羽凡的问题,反倒双目灼灼盯着他发问。 “必须的。” “那便麻烦您将瞧见的情形,原原本本画出来吧。” “怎么又是我?” “不愿意?”君青蓝挑眉。 “怎么可能!”姜羽凡笑道:“只要是你君青蓝的吩咐,我哪一件没有办到?” 君青蓝点头:“那就一起回驿站去吧。” “驿站?”姜羽凡一愣:“不是该去向我爹回话么?” “案子还没有查清楚,怎么回?”君青蓝淡淡瞥他一眼:“您还要将现场图画出来,不是么?” 姜羽凡讷讷点头:“当然。” “那就走吧。” 君青蓝不再说话了,示意唐影尽快离开。几人才转了身,走了没几步,忽然便听尖利的一声呼哨自夜色中某处传了来。唐影才要提醒众人小心,便听到四下里起了一阵奇怪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迅速的擦过,朝着他们所在之处渐渐靠拢了来。四周的空气中,陡然翻绞出一股难以言表的血腥味。 “你是……!” 黑暗中分明有什么在迅速靠近,聚拢来了一大片模模糊糊的身影。待到它们离的紧了,众人便都瞧见了在这昏暗的夜色里,飘荡着星星点点明灯一般的幽绿,那些幽绿便似夏夜中的鬼火,浮于半空中,迅速朝着他们逼近。 “狼!”姜羽凡陡然一声惊呼:“是狼!” 刺鼻的血腥味是它们常年啃食生肉而留在身体上特殊的气味,擦动地面的声音是它们拖在地面上的尾巴,那星星点点的绿则是它们冰冷的眼睛。 这是一群狼,毫无征兆悄无声息接近的自然杀手! 四人都紧紧抿了唇,缓缓将身躯靠拢,如临大敌。眼前这些个畜生的凶残和勇猛绝非人类可比。被这么一群畜生围上,绝对不是好事。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这里怎么会有狼? 虽然世人的坟场虽然都建在远离城区的郊外,然而,作为郡守的祖坟,为了方便他的祭祀,自然得建在离城不远的风水宝地上。这里早被人气沾染,这群生活在边远野外的畜生根本没有道理出现! 然而,此刻并不是考虑这问题的时候。 “唐影,将火把点燃。万万不可让火把熄灭了!”君青蓝沉声吩咐着。 狼虽然凶残,却是动物界中相当聪明的存在。它们通常都是团体作战,行动时非常善于审时度势,一旦遇见强敌则会毫不犹豫的离开。虽然,至今为止尚不曾听说过狼群有不战而退的先例,但他们惧怕火焰却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火把不会熄灭,这群畜生便不会贸然的进攻。等挨到了天亮,有大量行人之时,危机自然也就解除了。 “我也带了火把。”姜羽凡飞快说道:“这就拿出来一起点上。桂七,你也快点将火把点起来吧。” “不要。”君青蓝立刻阻止:“只点一个火把!待到唐影手中火把快要熄灭时,再换下一支!” 距离天亮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火把不省着点用,怎么能够? 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君青蓝话音一落便都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唐影桂七悄然抽出了长剑,任谁也不敢小瞧了眼前这些尚不及腰高的畜生。 火把的作用还是非常明显的,狼群聚拢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最终在离着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坐下,静止不动。然而,没有人敢有片刻是松懈。虽然狼群暂时并没有发动攻击,但那无数双晶碧的眼睛分明正盯着他们,一瞬不瞬。 那些眼睛里面只有贪婪的杀戮,再瞧不见其它。 “大人,您身上可带着什么能叫狼害怕的玩意?”唐影飞快朝着君青蓝说道。 “没有。”君青蓝叹口气:“我身上除了与验尸相关的物件,并没有其他有用之物。” 唐影也并不觉失望:“那便……杀吧。” 似乎,除了血战,再没有旁的脱身法子。 “等一等,再等一等。”君青蓝皱着眉轻声说着。 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希望同这些没人性的家伙杠上。虽然唐影和桂七的功夫皆深不可测,然而……他们身边却还带着两个碍事的累赘。即便君青蓝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同姜羽凡战力不足的事实。 综合考量,以静制动才是最上算的法子。 然而,现实往往是用来打击人的。 君青蓝的希望最终被一阵笛音打破。 那声笛音也不知从哪里传了来,更不知是什么人传了来,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忽然出现了。夜色里,笛声清脆而悠扬,合着夜风送出极远。君青蓝仔细听了听,似乎从前并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不由便留了心。 “呵呵,这可真不错。”姜羽凡笑道:“知道小爷同这些畜生在耗时间焦躁的很,这便出来个奏乐的人排遣寂寞。有趣有趣。” 有趣么? 笛音陡然吹出个高音,君青蓝的心便也跟着一颤。下一刻,便见她眼眸中陡然生出了几分恐惧。 “小心!准备迎敌!” 243 杀破狼 女子的轻喝似一把利刃,一下子便割裂了夜色的宁静,亦将人与狼之间脆弱的和平打破。 下一刻便见方才还静坐不动的狼群忽然焦躁,骤然起了身,离弦之箭般朝着众人扑了来。 “怎么回事?!”姜羽凡惊着了:“它们不是怕火么?!” 唐影手中的火把正蒸腾出熊熊烈焰,狼群却已经冲到了眼前,凛然而凶狠的气势,分明要将眼前的四个人撕个粉碎。尖利的牙齿,在火光中发出刺目的光,叫人胆寒。 “桂七,快将所有火把都点燃!” “没用了。”君青蓝半眯着眼眸:“你瞧它们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姜羽凡不明所以,回首瞧了只一眼,便深深吸了口气,在他的印象里,狼的眼睛应该都是绿色的。 “这是……哪个国家的狼?” 众人默默瞟一眼姜羽凡,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狼,眼睛的颜色有区别么? “这……不合理!”姜羽凡沉声说道。 “是蛊术!”君青蓝眸色冷凝如霜,眼底的沉重是姜羽凡以前从不曾见到过的。她紧紧抿着唇瓣,没有说话。 在这个天下,无论人还是动物都拥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和领域。在各自的领域里虽然存在着优胜劣汰的竞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互不侵犯的。然而,在南疆腹地的深山中却生活着一群神秘人,他们可以通过某种秘法来操控动物甚至是人,让它们失去原本的意识,成为旁人的傀儡。 这种秘法,叫做蛊术! 君青蓝这一生里,是第二次亲眼瞧见蛊术。第一次是在燕京,她被长乐公主关入白营的时候,第二次便是现在。南疆离着燕京万水千山,这神秘的蛊术却一而再的出现,当中……可有关联? “小心些,现在的狼跟从前不一样了。”君青蓝瞧一眼火把叹口气:“它们已经无所畏惧!” 君青蓝仔细听着笛声,在方才那一个高音之后,笛声便再度变的舒缓。狼群的步伐似与笛声应和,虽然不间断朝着他们靠近,速度却并不快,然而,君青蓝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陡然,笛音中出了个破音,在舒缓的隐约中显得极其突兀,惊得君青蓝的心跟着一颤。 “小心!” 她话音才落,便瞧见狼群忽然加快了速度,迅雷一般呼啸而至。 半空里有青雷电光一闪,血雨惊现,唐影手中剑将冲来的狼一剑劈做了两半。这一招迅速而狠辣,然而,狼群中却没有丝毫的停滞和畏惧,仍旧怒吼着上前。 俨然,它们早被笛音摧的失了心智,今日这一局,不死不休。 君青蓝将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她能清晰的觉出手心里腻出的一层细汗,在这样的场合,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对于武功一道她并不十分擅长,此刻的内心里早变作了冰一般的寒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离开坟场。 但……只要有一息尚存,她便不会放弃希望。 匕首如飞舞的蝴蝶在夜色中翻分,周旋于嘶吼的狼群中,带出几 分别样的妖娆。一直到了此刻君青蓝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拥有这么强悍的战斗力。她已然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她的手臂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用衣带将匕首与手掌紧紧缠绕在一起,生怕力竭之下扔掉了唯一的希望。 刺入,砍杀。成了此刻坟场中唯一重复的动作。 远处的笛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婉转。逼的狼群勇猛无敌,对遍地的死尸和鲜血半分不见。 四人脊背相抵,并不曾离开过片刻。人的后背是最大的空门,也是死穴,然而在这危机重重的时刻,他们直面敌人,却将后背留给了同伴。没有人质疑。俨然,在这里他们都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暗夜浓腻的黑渐渐退去,隐隐泛出几分白。君青蓝不知道自己已经杀退了狼群多少次的进攻,她此刻浑身上下依然被鲜血浸透,自己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尽管她已经被激发出最大的潜能,尽管她勇猛无比。但,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何况她还是个女子。渐渐的,在这坚固的四方形中,她这一角就成了最薄弱的一环。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这无休止的战斗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终结,她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同伴心中坚固的信念便会跟着一同崩塌。所以,她咬紧了牙顽强的站着,她的手指在不住的颤抖,但仍倔强的不肯将手臂放下,哪怕是一瞬。 “大人。”唐影忽然低低开了口:“西南方的力量最薄弱,等一会您听到属下的信号就跳到属下背上来,我背着您冲出去!” 唐影的决定俨然打破了四人的默契和坚守。但,这时候并没有一个人怪罪他。再杀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要能有一个人活着逃出去,就无愧与他们今夜的坚守。 “不行!”君青蓝狠狠颦了眉:“我们一起来,就得一同走!一个都不能留!” 唐影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君青蓝厉声将他话音喝止:“你若再嗦,我就先死在你眼前!” 唐影气息一凝,唇角却在片刻之后浮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容:“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与大人共同进退。” 端王府的暗卫从来不怕死,然而唐影觉得,今天说出来的这些话,在他这一生里是最豪气的一次。一起来一起走,主子俨然将他们给当作了一个整体,没有上下尊卑,生命一样的可贵。 有她那句话,值了! “君青蓝。”姜羽凡哈哈大笑:“能和你死在一起,真好。” “呸。”君青蓝清啐:“谁要死?我们都会活着!” “好,都活着。”姜羽凡眸色微动:“杀了这群畜生!” 筋疲力尽的四人早已经呈现出了疲态。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番交谈之后,竟都重新焕发出了新的力量出来。然而,君青蓝并不觉得乐观,这无非是回光返照的一瞬间罢了。只希望,这一瞬能坚持的长久一些。 “乐声变了!”桂七忽然沉声开了口。 君青蓝陡然一惊,亦惊觉出远方的笛音忽然变得绵长,似带着几分催促之意。狼群忽然 停止了攻击,一个个以后腿卧地,前腿支在身前,将头颅高高扬起,猛然一声嚎。 “嗷嗷嗷”的狼嚎声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的间断。 姜羽凡凝眉:“它们在做什么?” 虽然狼群嚎叫时能叫他们得到片刻的休息,然而……天都已经快要亮了。群狼冲着已经变的黯淡无光的月亮嚎叫,这样的情形多少……有那么几分诡异。 “糟了!”君青蓝心中一动,狠狠颦了眉:“他们在呼唤同伴!” 话音刚落,果然听到遥远的群山中似乎有狼嚎声相合。 “得立刻解决了它们。”唐影挑眉说道:“万万不能让它们与援军汇合!” “杀!”桂七凝眸,提剑便要冲入狼群中去。 “叮!咣!” 桂七身子才动了动,忽然便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真嘈杂的巨响。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玩意发出的声音,叮了咣当的没有个章法,而且,那声音离着他们越来越近。 “真难听!”姜羽凡皱了眉,抬手捂住了耳朵:“还不如方才那要命的笛子呢。” 叮叮咣咣的声音越发的巨大,渐渐演变成了暴风骤雨般的趋势,俨然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顷刻间,刺耳难听的声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姜羽凡觉得自己两只手加上衣袖都已经无法拯救自己的耳朵。 “得救了!”君青蓝的眼睛忽然一亮,微勾了唇角轻轻说着:“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你说什么?”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实在太吵,即便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也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你瞧。”君青蓝抬手,朝着狼群指去。 从昨夜便气势汹汹一心要致他们于死地的狼群忽然安静下来。与方才的安静不同,这会子它们不但没有发动攻击连嚎叫都停止了,下一刻,它们的眼眸陡然变作了绿色。再接下来,忽然毫不犹豫的撤走了。 狼群行动的速度极快。野外又是它们惯常出入的地方,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嘈杂的响声也在那个时候停了下来,四下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姜羽凡咦了一声,满面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才落,便见数条黑影自面前燕子一般飞过,没入到密林中去了。 君青蓝将唇角微勾:“昨夜的狼群是被人以笛音相催失了心智,才只知一味的攻击我们。方才那一阵嘈杂的响动虽然不成章法,却刚刚好压制了笛音,使得笛音节奏紊乱,从而失去了控制狼群的效用。狼群恢复理智之后自然瞧清楚了眼下的形势,哪里还肯恋战?” “原来如此。”姜羽凡长长舒了口气:“天底下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天才,想出这种好主意出来?” 他吸了口气,陡然一声高喝:“哪位英雄相救,请现身一见!” 君青蓝心中一动,似有感应,忽然转过了身去,女子如水清眸瞧向不远处。 她的身后旭日东升,暖如灿金。一人长身玉立,由远及近,似天上的神祗,踏着遍地的金光朝着她一步步走来。 244 不死不休 “王爷!” 这一声惊呼不知最先从谁口中出现。君青蓝只知道,能在这个时候瞧见他,整个人都安定了,眼前的惊涛骇浪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要有那人在,天下间便再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男人狭长的凤眸瞧着君青蓝,一瞬不瞬。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眸色分明瞬间深沉。 “捂住耳朵。”他走在她身边,轻轻的说。 君青蓝愕然,并不明白为何见面第一句话他说的是这个,却还是照着去做。下一刻便瞧见李从尧将身边两个暗卫手中剑不由分说夺了去,毫不犹豫将两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一道铮然声响。 那一击并未见他用了多大力道,君青蓝却觉得耳膜震的生疼,气血翻涌,有腥甜的气息悄然自喉管爬了上来。身躯才晃了晃,后心处便被一只大掌抵住,有温暖的气流自后心传入,荡漾至全身。翻腾的气血在那个瞬间奇迹般的平复了,竟连激战一夜强弩之末的疲累都似消除了许多。 “去追!”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凝如冰:“格杀勿论!” 君青蓝一直都知道李从尧是个不好惹的主,早年在沙场中的摸爬滚打锻造出他周身凌冽的杀气。然而,在近些年的朝堂倾轧及阴谋中,他的杀气已经小心的收敛起来,轻易并不显露。 与他相识的这些日子,她从不曾瞧见过李从尧动过这么大的肝火,竟全然不顾将周身气场全开,那瞬间爆发出的凌冽杀气,叫人心惊。 端王府的暗卫只略略一停顿,便朝着同一个方向掠去。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手掌始终不曾离开君青蓝的后心。却再也不曾说过半个字。 功夫不大便见暗卫们折返了来。 “人呢?”李从尧皱眉。 “跑了。”容喜面色赧然,微颦了眉头:“只在树下瞧见些血迹。树下有一条地道,却只剩下地道口,其余的部分已经损毁,瞧不出通往哪里!” 李从尧浅抿了唇瓣,众人皆敏感的觉出四下里的温度在那个瞬间似乎一下子冷了几分,四下寂静无声,连往日里最聒噪的姜羽凡都摒了呼吸。 “挖!”良久,李从尧开了口:“堵死了怕什么?顺着地道口一点一点给我挖开!” “这个……。”容喜有些为难,悄然瞧一眼君青蓝。 “王爷。”君青蓝轻声开口:“现下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个。” 君青蓝不知道昨夜突袭的人是谁,但从他行事风格来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为了对付他们竟还挖了一条地道出来,这事情只怕筹谋已久。而且,那人似乎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不然,怎会在他们近处设伏? 他不但知道他们今夜定然会来黄家坟场,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会来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时机,对策,退路早已计划周详,又岂会叫他们轻易的发现了行踪? 在那人的计划里,大约唯一的变故就是李从尧。他并没有想到李从尧会忽然到来 ,更不会想到他的蛊术会被一阵胡敲乱打的杂音给破解了。李从尧最后那一击至关重要,他在打击声里夹杂了内力,树下那一滩血迹说明那人已经被李从尧所伤。即便如此,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逃走,而且消除了密道的痕迹。 这人的心机城府叫人不能小觑。想要靠挖掘他留下的密道口来探查出他真正的落脚点,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耗时耗力。然而如今黄源和秦家的案子才是重点,这事情不急于一时。 既然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当然不会只出手这一次,与其费力的去寻找他,不如等他自己现身。 李从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对此事不置可否,却将君青蓝打横抱起。 “今天就此散了,两日之内,不得打扰!” 男人声音悠扬如鸣琴,却带着说不出的冷冽和坚决。姜羽凡眨眨眼,这话……是同他说的?内心里忽然好不开心是怎么回事? “王爷。”众目睽睽下被那人这么抱着总觉得别扭。君青蓝扭动着身子:“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做,处处都需要姜小爷的名头帮衬,这两日为何不许他出现?” 李从尧冷着脸将手臂箍紧了,让怀中女子纤细身躯动弹不得,神色淡漠如水,一字一句缓缓说道:“睡觉。” 君青蓝眨眨眼,睡觉是什么意思?这同她理解的那个睡觉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你放心。”李从尧的声音和缓了几分:“我定会让那人付出代价!不死不休!” “睡吧。” 君青蓝的大脑在那个瞬间早已经混沌了,根本来不及思考李从尧方才那句话中所传达出来的意味,在他一声睡吧之后,便彻底沉入到了混沌之中。在很久之后,每当君青蓝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才知道,原来一切早在那一日应着李从尧的那句话而注定了。 君青蓝并不擅长真刀真枪的与人拼杀,昨夜一战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心神。瞧见李从尧之后,她已经卸去了这周身的防备。人便是如此,面对险境的时候可以不知疲倦,一旦卸了心防,整个人便也垮了。 这一觉睡了不知多久,难得的居然连半个梦也没有。隐隐约约中君青蓝似乎能觉出有温热的水在周身流淌,难耐的粘腻感渐渐消失,待到醒来的时候,疲态尽去,只觉神清气爽。 君青蓝这才发现身上那破损的血衣已经换做了干爽的中衣,身体和头发都已经被人仔细的清理过。原来梦中的感觉并不是虚幻,也难怪这一觉睡得那么踏实。 屋中轻微的动静引来了容喜,那人挑帘笑眯眯入内:“大人可算醒了。王爷吩咐说待您醒来以后,只许先喝些温热软烂的粥,万万不可进食坚硬之物。” 说着话便端了盛好水的铜盆到了床榻边放下:“待奴才伺候大人梳洗。粥已经给您备好了,您是这会子就要用些,还是……。” 君青蓝并不习惯被人这样近身伺候,便将湿了水的布巾自容喜手中接过自行擦拭手脸:“你给我换 的衣裳?” 虽说容喜是个宦官,在君青蓝的心里他始终还是个男人,至少曾经是。在怎样也有些别扭。 “并不是。”容喜抿唇微笑。 君青蓝才舒了口气,便听他再度开口说道:“您的事情王爷并不许旁人沾染。您回来以后的更衣清洗都是王爷亲自包办的,旁人都被赶出房间去了。” 君青蓝眼眸一缩,连手指都僵硬了。居然是……李从尧给她换的衣裳?! “你似乎有什么不满?” 李从尧的声音陡然自外间传了来,容喜抿唇一笑知情拾趣的退下,默默命人传膳去了。 君青蓝手里尚握着湿润的布巾僵立在床榻上,呆呆瞧着由远及近高岭之花般的男子。那人只穿了寻常一件玄色的袍子,却衬得肤色越发晶莹如玉。这样的肌肤若是换在旁的男子身上,除了会多增加几分女气之外,根本瞧不出美来。但,在李从尧的面颊上。这样的肌肤反倒更能衬托出他卓然清绝的气度,天下间再也无可比拟。 “或者,你更喜欢外面随便哪个男人来替你更衣沐浴?” 君青蓝打了个哆嗦,果断摇头。 “所以,你最需要的始终还是本王,不是么?” 君青蓝有心不承认,然而……事实却逼的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份是个现阶段绝对不能公开的秘密,除了李从尧她的确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够信任到连沐浴更衣这种事情都可以让他来做呐。 “用了早膳,便将你那日的发现速速报来吧,我也可以同你说说这几日的新发现。” “好。”一谈起案子君青蓝便将旁的事情迅速抛诸脑后了,整个人都恢复了生龙活虎。 容喜早在外间备好了膳食,闻到饭菜的香味君青蓝立刻觉出了饥肠辘辘。狼吞虎咽便喝了三碗的莲子粥,又吃了个虾卷这才觉出周身都充满了力量。就着容喜递上的茶水漱了口,又重新擦了手脸,才将膳食撤去。容喜在桌案上摆上了笔墨,再度悄然推倒屋外去了。 “公子近来可有什么新的发现?”君青蓝急不可待的问道。 “这个不急。”李从尧眸色微微一凝:“你那日去见了定国公许久,一直到夜半也不曾回转,还将自己折腾的那般狼狈,足足睡了一整日,就不应该同我说些什么么?” “……恩?”君青蓝大惊,她居然……睡了足足一整日? 难怪醒来以后那么饥饿!李从尧刚开始说早膳,她还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会呢。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请专心些!”李从尧微颦了眉头,俨然对眼前女子的心猿意马非常不满。 “是!”君青蓝立刻收了心神,眸色却一分分变得凝重:“黄源的死亡,非同寻常!” 李从尧轻轻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眸瞧着君青蓝:“证据。” 君青蓝的眉峰狠狠颦了一颦:“疑点有很多!但是……” 245 惊天秘闻 君青蓝浅浅抿了唇瓣,良久方才缓缓抬了头:“阿柳的尸身腐烂的太快!” “现在是早春的天气,尚未过了清明,死亡后的尸体在短短几天之内根本不可能尽数腐烂。以他腐烂的程度来看,至少也需要半年以上。能造成这种局面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分明是有人在他尸身中动了手脚。” “您看这个。”君青蓝小心翼翼递了块丝帕过去。 那丝帕是一块普通的帕子,雪白四方的形状随处可见,没有半点花纹。在帕子的正中赫然有一块浓黑墨迹,异常醒目。 “这帕子上我曾沾染过特殊的药剂,若是遇到毒物便会呈现出墨黑的色泽。我拿它在阿柳尸身上轻轻擦拭过,故而能够很明显的瞧出,造成阿柳尸身迅速腐坏的原因就有人在他尸体表面涂抹了毒药。我以银针刺入他的身体内部,并没有变色,足见他生前并没有中毒。” 李从尧瞧着君青蓝摆放在桌案上的丝帕微颦了眉峰,若有所思。 “黄源的尸身与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相差无几,并没有人改变过尸体原有的形态。但……。”君青蓝眸色一凝:“他体肤的颜色却发生了变化,并非他原本的肤色,而是青紫的色泽。这些青紫并非人力造成的伤痕,而是自他身体内部透出体表的一种自然病变。所以,外界传言说黄源重病不治,应该是真的。” 君青蓝略一沉吟说道:“在他死亡之前,曾出现明显的呼吸不畅症状,当时,你我皆以为他是哮喘发作。然而,我那日仔细观察,他的气管喉咙并无异于常人之处,似乎并没有哮喘病史。然而他浑身青紫却是血脉运行不畅,已至呼吸困难的表现。这似乎又与哮喘病的症状相吻合。” “我检查过他颈间的伤痕,又长又深,瞧上去似乎的确是失血过多死亡。” 李从尧微颦了眉头。黄源颈间的伤痕是他亲手制造出来,当时瞧他几乎要窒息而亡,才不得不以柳叶刀刺入到他颈间非要害之处,在血液涌出的瞬间也使空气能够正常的进出。他清楚的记得,他下手极有分寸,黄源颈间的伤口只有柳叶刀刀尖大小,连指甲盖的大小都不到。怎会如君青蓝所说的又长又深? “黄源颈间的伤口只在正中心位置呈现殷红色,别处皆为白色,这是他死后造成伤口的有力证据。人如果在生前受伤,伤口皮肉血花多,而且色彩鲜艳。如果死后才被割伤,那么因为人在死亡之后血脉不运行,所以肉色干白没血花。” 俨然,有人在黄源死后才将他颈间原有伤口拓宽加深,造成了失血过多身亡的假象,但这样的伎俩,并逃不过君青蓝的眼睛。 “黄源才刚刚咽气,阿柳便忽然出现,再之后黄源的院子里便涌入了大量人群,他们两人并没有机会再接触到黄源的尸身,旁人大约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正常人瞧见死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下意识恐惧,然后远离。再之后郡守府的官差进入,院子便被封锁起来,仵作便进来给黄源验尸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所 以,黄源颈间的伤口必然是在众人进入后,仵作到达之前造成的。而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在众目睽睽下能施展出这样手段的人,只有一个。” 君青蓝瞧向李从尧,那人也恰在此时半抬了眼眸。二人目光交错一碰,君青蓝从他眼中瞧见了凝重。她知道,李从尧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思,能在那种时候动手脚的人,除了阿柳再不做他想。 阿柳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作出这种事情,他与君青蓝和李从尧都是第一次相见,犯不着下死力的陷害他们。所以,他之所以会这么险恶,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收了旁人的好处。再之后他的死亡,乃至加速**的身体无非都是一种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的手段罢了。 然而…… “阿柳别有用心实在太过明显。”君青蓝狠狠皱了眉:“种种证据皆能表明他死的蹊跷。但是……。” 她抿了抿唇:“但是,就是因为证据太过明显,反倒叫人不能安心。” 试问,天下间有谁会在陷害了别人之后,再留下明显的证据让人翻案么?所以,阿柳尸体上的毒药到底是什么用意?君青蓝一时间不敢下定论。 “不过,无论如何,你发现的这些都足以证明我们同黄源死亡一案并没有关联。不是么?” 在郡守府的记录中,黄源死于失血过多,然而,黄源的伤口是伪造的。阿柳的死亡又处处蹊跷,俨然是制造出这一出他杀假象的人所布下的第二个局。但阿柳死亡和下葬期间,君青蓝和李从尧都被关在郡守府的大牢中,自然就与阿柳的死扯不上半点关系。 阿柳的尸体已经证明了他的死亡并不像外界传说一般的大义凛然。那么,君青蓝和李从尧便也侥幸的从这一桩凶杀案中逃脱了干系。 罪名洗脱的太快,始终叫人心中隐隐的不安。 “你昨夜发现的事情可以告知定国公,由他出面同黄忠交涉,先将你我的罪名洗脱。但,发现这些疑点之人,只能是姜羽凡。” 君青蓝缓缓点头。她和李从尧都是仗着定国公作保,才能获得暂时的自由。若是叫黄忠知道,他们又是出城,又是挖坟掘墓的,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但这事若是由姜羽凡来做就不一样了。毕竟,他可是全北夏闻名的大纨绔,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既然他早已经名声在外,多这么一条两条的罪责便也算不得什么。 毕竟,他那夜是真的在场。 所以,李从尧便毫不愧疚的将这事尽数算在了姜羽凡头上。 “我以为,在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人,该是与那夜驱动狼群想要杀死我们的人有关联。” 李从尧眸色一沉,陡然生出几分冰寒:“你可有想过这人是谁?” “想过。”君青蓝沉吟着说道:“这人应该与黄源相识,且对他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不但如此,大约与我们也是相识的。甚至他很清楚我们每一步的计划意图,才能提前设伏,埋下杀招。只是……。”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我想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似乎在我身边并没有如此城府之人。” 君青蓝当然没有说实话,她身边有这样能力的人自然是有一个的,那便是李从尧。但,打死她都不会相信,想要召唤狼群杀了她的人是李从尧,李从尧和那人毕竟在她眼皮子底下有过剧烈的正面冲突。 “你当真想不到那人是谁?”李从尧的声音里莫名添了几分冷意:“还是说,你不愿想到那人是谁?” “……恩?”君青蓝一愣,这话她怎么有些听不懂? “罢了,不提这事了。”李从尧半敛了眉目,狭长凤眸里忽然迫出一抹幽寒,却快的叫君青蓝根本没有觉察到:“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我会叫你瞧清他的真面目!” 李从尧闭了口不再说话,君青蓝瞧了他半晌,并不明白他忽然间的怒火是由哪里生出来的。想了想便耸了耸肩,既然不明白就不想了吧。 “只有一件事情可惜了。”她缓缓叹了口气:“还不曾向黄老问明白他将那特殊的药水都送给了谁,就……。” 这才是真真该叫人发愁的事情。族谱案中才发现了一些端倪,就硬生生被这么一件事情给彻底的打断了。黄源一死,药水的下落还能有谁知道? “倒也未必。”李从尧瞧了她半晌才缓缓开了口,眼底却带着几分愉悦。似乎,那人的惆怅是一件叫他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方才便同你说过,待你说完以后。我会告诉你一件这几日我的新发现。” “是什么?”君青蓝眼睛一亮。能叫李从尧特意点出来,放到台面上来说的时候,一定不简单! “黄源不日即将大婚。” “你说……什么?” 男人悠扬如琴的声线听起来是一种享受,然而话语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却着实叫君青蓝狠狠吃了一惊。她怎么都无法将黄源同大婚联系起来。 “所以。”李从尧半眯着眼眸,欣赏着眼前女子的表情变化:“你有何感想?” “我……不敢想!”君青蓝想了半晌,组织了半晌的语言,终究还是选择了遵从内心的声音。说出了最实在的心思。 不敢想!她是真的不敢想! 黄源不是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么?他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到药石无灵,所以才将所有名医拒之门外么?最最重要的一点……她在管州府十多年,人人都传说黄源不近女色。故而,从不曾婚配。 怎的,活的成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居然……要大婚? 君青蓝觉得,自己的三观在这一刻彻底的粉碎了。 假的! 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反应。然而,这话是由李从尧口中说出来,能假得了? 这若是真的,简直是惊天秘闻!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开了口:“女方是谁?你又……从何得知?” 246 不娶二妻 “是黄源府中的厨娘。这事原本就不是秘密,他府中的下人都知晓。” 李从尧淡淡说着,狭长凤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你莫非不觉得这个消息很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 一个即将大婚之人,怎么可能讳疾忌医任由自己病重死亡?然而…… “这可有点说不通。”君青蓝沉吟着说道:“那日我们一同在黄源府中待了许久,除了阿柳并不曾瞧见过旁的下人。最重要的则是……。”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眸色渐渐凝重:“管州府所有人都知道,黄源曾发过誓这一生不娶二妻!” “二妻?”李从尧微颦了眉头,直觉中对这个词语似乎并不大喜欢。 “没错。”君青蓝点点头:“黄老年少时曾定过一门亲事。那时,他家境殷实,祖上虽不曾在朝为官却吃喝不愁,自幼开蒙,习得满身文武。他的未婚妻是出身大户的名门闺秀,贤名远播颇有些才华,与黄老门当户对,两情相悦。虽然不曾大婚,却早已经视彼此为自己终身所靠。若是事情能够按部就班的发展下去,倒也算得是一段佳话。但是……。” 君青蓝语声略顿了一顿,清眸中生出淡淡惋惜出来。对于她的神色变化李从尧并不觉意外,黄源到如今仍旧孑然一身,自然在婚姻一道有些波折。 “但是,他妻族中有人获罪,那女子一家亦受到了牵连,自此家道中落,族中男子皆被斩首,女子则被没入贱籍失去了自由。她因容貌姣好被选入了教坊司中学习,学成之后便成了一名官妓。” 君青蓝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原本的姓名,只知她花名叫做月初,刚在红酥手挂牌便引得万人空巷,自此一炮而红成了红酥手的头牌。黄老不忍心爱之人沦落风尘,便每每一掷千金将她守护。温柔乡,消金窟,即便拥有万贯家财也终究抵不过酥手一招,黄老的家便也一日日被掏空了。他万般无奈之下投靠了黄郡守,成了仵作,借着黄郡守的威望,才勉强护得月初在红酥手中不被人欺侮。他在与月初定下婚盟的时候,就曾许下诺言,说此生不娶二妻。这一生他都在履行着自己的承诺,从年少直到垂垂老矣。莫说妻室,即便是个侍妾和通房丫鬟都没有半个。试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与旁的人大婚?还是……” 还是个厨娘! 君青蓝并不是看不起厨娘,厨娘也是凭自己本事吃饭的手艺人。但能做厨娘的人大多并没有什么才学,更不会懂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与天仙一般的月初相去甚远,实在不符合黄源一贯的审美标准。 君青蓝怎么都不能相信。 “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大有蹊跷。不是么?”李从尧不愠不火,缓缓说道:“这事,就没有必要通知定国公了。” “我明白。”君青蓝沉吟着,在查案的过程中,不到最后一刻,任何的证据都不该让无关的人知晓。 “公子可知道那位厨娘如今住在哪里?” “黄源在玄水坊中置办了一处宅院,俨然打算在成亲之后举家 迁往玄水坊中的新宅居住。那厨娘以及府中旁的下人都已经去了玄水坊,老宅院中只剩下他与阿柳。” 君青蓝眼睛一亮:“我立刻到玄水坊中走一趟去。” “这个不急。”李从尧忽然半眯了眼眸,盯着君青蓝一瞬不瞬,眼底眸色分明大有深意:“我以为,你该先去瞧瞧陈墨白。” “这是为什么?”君青蓝不解:“墨白与这案子并没有关联。” 李从尧眸中似笑非笑:“到底是唯一幸存的故人,再度相遇总该拜访一下,或许会有惊喜。” 君青蓝只觉李从尧话里有话,叫她根本听不明白。 “我叫唐影陪你一起,立刻启程吧。” 言罢,他便缓缓闭了眼,俨然不打算再与她做任何的交谈。这样的态度多少叫君青蓝有些奇怪。若是没有记错,李从尧每次与陈墨白相见时似乎都有些剑拔弩张。她以为,李从尧对陈墨白的印象应该并不大好,今日怎么如此的急切的要她去面见陈墨白? 这当中要是没有什么问题,她愿意将君青蓝三个字倒着写。 唐影的速度快的很,李从尧才刚刚下了令,那人已经笑吟吟站在了眼前。瞧见他圆圆的娃娃脸君青蓝狠狠咽了咽口水,他到底藏在哪里?李从尧这房间里头藏了多少人? 也不知那些豪门勋贵怎么这么喜欢用暗卫。试问,你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有那么多人在暗处眼睁睁的瞧着,不别扭么? “大人,您是现在就走?还是等喝口水再走?”唐影笑容可掬,语声谦和而亲切。 君青蓝暗暗翻个白眼,你这两个选择有区别么?忽然好怀念容含那冷冰冰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原来,不善言辞是这么难能可贵的优点呐! “走吧。”君青蓝冷了脸:“出门在外,不要叫我大人,以免漏了身份。” 唐影亦步亦趋跟上:“那该如何称呼您?” “二公子。”李从尧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定下了君青蓝的身份。 君青蓝脚下步子一顿,这称呼简直……太抬举她了。可是,能拒绝么?回首瞧去,屋中高岭之花一般的男子已经敛了眉目,眼风连半分都不曾朝着她瞟过一下。君青蓝便缓缓叹了口气,这身份俨然无法拒绝。 有些不安是怎么回事? 两人出门上马,君青蓝原本想要直接到玄水坊去,然而,想了想李从尧的命令只得拐了个弯,朝着霜金坊去了。当初秦钰对陈墨白非常重视,甚至动了将他收归膝下的打算,专门请了族中长辈来,将陈墨白的姓名记入了秦氏族谱中。然而,那时的秦蔚早对陈墨白暗生情愫,秦钰有心成全女儿,便走了个形式将陈墨白过继给了秦蔚的舅舅。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戏。但,为了秦钰的颜面,众人对陈墨白的事情非常上心。舅舅专门置办了一所宅院,以做将来秦蔚大婚之用,陈墨白便在宅院置办好之后从节度使府中搬了出去。那宅子因不是秦家的产业,在秦家遭难的时候亦不曾被充公,陈墨 白回来管州府以后,便回到了霜金坊中的陈府。 君青蓝立马瞧着陈府宽敞的朱漆大门,只觉五味杂陈。舅舅待她如己出一般的好,当初选这宅院的时候颇废了一番心思,规模虽然不及节度使府庞大,却胜在雅致,且地势开阔。整个院落是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在里面走一走便觉心情舒畅的很。 当初选择院中花树的时候,陈墨白本欲广种玉兰。然而年少的秦蔚为了让自己的府邸与闺房有所区别,特意选了绿竹。秦钰便前往南方购置了大量的竹子种在了院子里,然而,管州府的气候到底不及南方温暖,这么些年过去了,府中的竹子始终长的如手指一般粗细。虽然高,却太过纤细了些,终究没有成才。 君青蓝盯着探出墙外那些略微发黄的薄薄竹叶叹口气。这竹子便与人一般,终究要折服于现实,半点不由人! “唐影,叫门吧。” 唐影答应一声,才要去叩门,便听见咯吱吱几声闷响,东侧的角门忽然开了,里面有马蹄和人语声传了来。君青蓝抬眼瞧去,竟是姜羽凡牵着马与陈墨白并肩走来。 此刻,能在这地方瞧见姜羽凡多少叫君青蓝有些意外。她仔细想了想,这两人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交情。 “咦,君青蓝?”姜羽凡瞧见君青蓝俨然也吃了一惊,随即便呵呵笑道:“你可是专程来寻我的?” “这个……。”君青蓝略有些尴尬。姜羽凡这自我感觉良好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个真不是。” “哦。”姜羽凡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半分的挫败感:“那,你也是来探望墨白兄的么?” 陈墨白抬了眼,默默注视着君青蓝,半个字也不曾说。陈墨白气质温润,素来如暖阳一般温暖,即便不言不动,你站在他的身侧始终都如沐春风的舒服。 “上次偶然相遇后不及详谈,思来想去还是该上门拜访。所以今日我便……来了。”君青蓝从不知道原来说谎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情。 “是么?”陈墨白微勾了唇角。君青蓝却并不敢与他目光相碰,她能够感觉出方才陈墨白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她不想从他眼中瞧见失望。 “请进来吧。” “不必了。”君青蓝瞧一眼姜羽凡,眼睛忽然一亮,便似找到了救星:“我恰好与姜小爷还有些要事待办,改日再来看你吧。” 陈墨白面颊上始终挂着温雅的笑,见她这般也不开口挽留,只微笑着说道:“既然有事,墨白也不便强留。待二位大人有空,墨白随时恭候。” “走,快走。”君青蓝不由分说拽着姜羽凡就走。 “君青蓝。”那人也不抗拒,任由君青蓝牵着自己走,喜笑颜开满目的兴奋:“你可从来没有这么主动来牵过我的手。” 君青蓝白他一眼,毫不犹豫将他手指甩开了:“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拜访陈墨白?” “我拜访他?”姜羽凡笑道:“你搞错了吧。分明是他邀请的我!” 247 故弄玄虚 君青蓝脚下猛然踉跄,险些跌倒,愕然回首瞧向身侧的姜羽凡。 姜羽凡一双眼睛大而圆,眼中神色通常都是欢快的,清朗而澄澈,眼底从不曾藏着半丝污垢,自然也藏不住心思。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说谎。 “你是说,你今日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是墨白邀请了你?” “有问题么?”姜羽凡眨眨眼:“我在端王府中见过他,知道他与你相熟。所以,他开了口,我自然得来瞧瞧。” “为什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陈墨白的性子虽然温和,实际上却并不怎么容易亲近,他从不与自己不熟悉的人深交。若是没有记错,他与姜羽凡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依他从前的行事作风,根本不可能主动邀请姜羽凡上门! “大约是因为我同他谈起了黄源的案子吧。”姜羽凡略一沉吟着说道:“也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我爹将你和端王爷救出了大牢,便说想要与我详谈。我瞧他似乎有些精神不济,便提议找个地方坐一坐,他便带了我回家来。” 君青蓝颦眉:“你同他谈起了黄源的案子?” “你不是说当日在进入黄源宅院之前,瞧见过陈墨白么?我例行询问一下当时的情形,不为过吧。” “……唔。”君青蓝抿了抿唇,是有这么回事,自己险些都给忘记了。她近来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些?怎么会对陈墨白都产生了疑心?实在有些太过紧张了。 都怪李从尧,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起叫她来见见陈墨白?还说她一定会有些惊喜,能有什么惊喜?故弄玄虚! “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君青蓝轻声说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同我一起吧。” “去哪?可是与黄源的案子有关?”姜羽凡整个人都亮了。 “无需多问,到了自然会知晓。”君青蓝眸色冷凝,俨然不愿多言。 李从尧带给她的信息量实在有些大。黄源的死亡时机太过蹊跷,阿柳的死亡中亦藏了许多玄机。这与那位即将大婚的厨娘有关联么?最重要的一点则是,黄源死了,那神奇药水的下落便也彻底绝了踪迹。秦家的案子又该从什么地方打开缺口? 千头万绪,一时间袭上心头。君青蓝只觉心烦意乱,半个字也不想说了。 “君青蓝,你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大好呢。”姜羽凡瞧着君青蓝,小心翼翼开了口:“是我……不该同陈墨白见面么?” 君青蓝此刻早已心猿意马,思绪已然沉浸到了案件当中,哪里顾得上同姜羽凡交谈?然而,这情景落在姜羽凡眼中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当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的君青蓝不高兴了。 于是,急于辩解。 “我不是想要早一点将黄源的案子解决了么?碰到了与案子相关的人自然要例行询问下不是?我并没有同他过多的谈论案子的细节,他也并没有给我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说一连几日被堵在黄家门口的郎中不计其数,还说,瞧见许多药铺都在往黄家 运送大量珍贵药材。之后,我们大多谈论的都是燕京城的人事。” 他略一停顿见君青蓝始终不说话,他便再度开了口:“我们见面时间并不长,算下来顶多也就一炷香的功夫吧。他身体不适,说话时断时续,我也不便过多的叨扰,于是便起身告辞,可巧出门就遇到了你。同陈墨白相比,还是同你在一起更有趣些。” “你说什么?墨白身体不适?”君青蓝冷不丁回了神,便将姜羽凡这句话给听了个清清楚楚。 “我瞧着是有些不舒服,应该是染了风寒,总不住的咳嗽。”姜羽凡不在意的说道:“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大碍,若是真病的重了,哪里还有精力同我说话?” 君青蓝略一沉吟,这才想到方才瞧见陈墨白时,他的肤色瞧上去似乎的确比往日要苍白那么几分。当时,她冷不丁的瞧见姜羽凡只顾着震惊,旁的事情并不十分在意。原来,陈墨白病了么? “你确定他病的不严重?” “谁病的严重了还能出门?” 君青蓝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如今再折返回去探病似乎并不大合适,她便将这事暂时给抛到脑后去了。 “这是去玄水坊的路,你是要出城?”姜羽凡眨眨眼,忽然便勾了唇角:“可是找到那日偷袭的人了?” 君青蓝瞧他一眼:“你可真能想!那人若是能么容易被找到,也不会险些叫你我都送了命。” 姜羽凡声音顿了一顿:“说的也是,若是什么事情都能这么容易就被解决,也实在太没有什么乐趣了。” 君青蓝暗暗翻了个白眼,查案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这人的脑回路简直…… 她没有再同姜羽凡说话,再多的言语终究抵不过事实。与陈墨白的短暂会面并没有成为拖住她脚步的重要事件,在她的思想当中,这一次会面原本就可有可无。 玄水坊与霜金坊比邻,二者的氛围却差了许多。霜金坊占了一个金字,坊中为整个管州府的大商号的聚集之地,因此,便也成了整个管州府最为繁华之地。整个霜金坊从街头到街尾都热闹的很。 然而,一踏足玄水坊,来往穿梭的人群立刻就少了许多,一下子安静了。君青蓝浅浅勒了缰绳,让自己的马放缓速度,刻意等着唐影靠近,才微侧了头颅朝他轻声说道:“厨娘的家你认得么?” “那是自然。”唐影笑道:“属下若是不认得路,不是来当笑话么?” 君青蓝点点头:“你来带路吧。” 唐影也不客气,催马上前,引着二人穿宅过巷,走入一条背街小巷去了。姜羽凡浅抿着唇瓣跟在君青蓝身侧,他明润的眼底深处俨然满是纠结,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厨娘是谁?你们要寻厨娘么?这种事情找我爹就是了。” “呵。”君青蓝将唇角勾了一勾:“这可是个秘密。不必问,等会子你自会知晓。” 一句话,成功的让姜羽凡心痒难耐。他有心再 问,却见君青蓝态度坚决,只能强压下心中好奇,憋的实在难受。 终于瞧见唐影的马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到了。” 姜羽凡抬眼望去,这处宅院占地可不小。从外面瞧上去至少得有个五进五出的院落,这一条巷子并不长,刚好便是这处宅院的一堵后墙。从墙内依稀能瞧见硕大一颗泡桐花树探出的头颅。满目皆是深深浅浅的紫色喇叭花,淡淡清香浮动,闻着甚是舒爽。 “这里面住的什么人?一处院子居然能占了一条街,可真真是财大气粗呢!” 君青蓝瞧了姜羽凡一眼:“这院子同你们定国公府相比,完全就没有可比性。” 所以,千万莫要做出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么?你想知道里面住的是谁,直说不就是了? 姜羽凡挠挠头,呵呵笑道:“同你们这些七巧玲珑心的人说话就是费劲,一点小心思都藏不住。难受难受。” 那人嘴上说着难受,眼底笑容却分明越来越明媚。君青蓝并不理会他,转身瞧向了唐影:“怎么来了后门?” “自打黄源过世以后,这宅子的前门基本上就没有再开过了。府中迎来送往走的皆是后门。” 君青蓝点点头,说到底黄源才是这宅院的主人,除了他还有谁能有那个资格从正门进入?只怕从今后,宅子的前门怕是都不必再开了。 “你去叫门吧。” 眼看着唐影走进了院门,君青蓝才对姜羽凡轻声说道:“等进了院子以后,你只管多看少言。一切都得瞧我眼色行事,知道么?” “别说是进院子以后了,只要你每个案子都肯带着我,我什么时候都听你的。” 君青蓝白他一眼:“少言!” 姜羽凡悻悻闭了口,却终究难掩眸中兴奋光芒,亦步亦趋跟在了君青蓝身后。 那一头,唐影已经敲开了后门。也不知他同门内人说了什么,便瞧见他冲着二人招手,请他们进去。 门后站着的是个老者,干瘦干瘦的一把年纪,整个后背都已经佝偻着了。这人君青蓝认识,正是黄源府上的老管家,自他富贵时便始终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众人都称呼他为兴伯。细想想,他今年得有将近古稀了。真没想到,竟能在此处再度见到他。 “几位说是我们老爷的朋友?”兴伯眯着眼,昏黄的眼眸中已然没有几分光彩。却努力聚着光,认真打量着眼前三个人:“怎么,老头子我瞧着有些眼生?” “兴伯真是好眼力,我们的确不是黄老的朋友。”君青蓝微笑着说道:“而是为了公事而来,需要了解些情况。这一位……。” 她抬手,飞快朝着姜羽凡指了指:“便是定国公府上的公子姜羽凡姜小爷。” “至于我们。”她拍了怕自己胸脯:“都是姜小爷的家人。” 姜羽凡眨了眨眼,不许他说话,借用他名头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有犹豫呢。 这也行?! 248 纹娘 “国公?”干瘦老头面色怔了一怔,昏黄的眼底中忽然亮了一亮,便似有那么一点未曾磨灭干净的死灰,一下子便重新燃烧起来。 “你们是国公府上的家将?国公府上的家将居然来拜访我家老爷了?苍天啊!”老头竟喜极而泣,眼底渐渐氤氲起来:“老天,你终于开眼了。我们黄家到底还是不曾被贵人们遗忘的!” 君青蓝抿了抿唇,借着姜羽凡的名头行事,不过是为了少费些唇舌,但……这老头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一个国公就高兴成这样,若是知道来的还有王府的人,不得晕过去? 这眼界可也太小了些吧。 “不对呐。”老头子才呜呜了几声,眸子便忽然缩了一缩:“我们管州府最大的官就是郡守大人,哪里来的国公?你们是哪来的泼皮,居然敢冒充贵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着话,他以双手插了腰,故意板起了脸:“赶紧滚!若是等老头子我反悔了去报告了郡守大人,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老头!”姜羽凡表示完全不能接受被人这么鄙视:“你家里头是有金山银山,还是有稀世珠宝?值当的小爷我借着别人的名头来行骗?” 说着话在周身上下一阵的摸索,自腰间扯了块令牌下来:“瞪大你的眼睛瞧瞧,认识这个么?” 老头子眯着眼佝偻着身形去瞧姜羽凡手中的令牌,这一瞧不打紧,眼看着他整个人都震惊了。原本眯缝着的一双小眼居然在瞬间瞪得如铜铃一般。 “这……这……这是……锦……锦衣……。” “锦衣卫!”姜羽凡淡然将令牌收好:“你有几个胆子敢同我们这些锦衣卫的大爷抗衡?” “小人……小人……。”干瘦老头一张面孔变得苍白,身躯颤抖如筛糠一般:“小人……。” “走开吧,我们今天来找的不是你!”姜羽凡板着脸,在脑海中回忆着刘承风办差时的言行,端足了架子,颐指气使。 “你……。”干瘦老头嘴唇颤抖了半晌,终于将话给说完整了:“你不会是假的吧。” 姜羽凡的脸红了,表示小爷我今天真被气着了。 “这位老爹。”君青蓝轻声说道:“这天底下怕是没有人敢冒充锦衣卫的,更没有人敢与锦衣卫相扛,若是不想让黄老这一脉就此灭绝,你该知道要怎么做。” “几位贵人快请进。” 干瘦老头如梦初醒,急急侧了身子请几人进去。姜羽凡满面骄傲朝着君青蓝眨眨眼:“怎么样,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 君青蓝微笑:“堂堂定国公府的名头尚不及一个锦衣卫,你的面子呢?” 姜羽凡语声一滞,随即便挥了挥手:“嗨,能进来就行了,要面子干嘛?做鞋垫子么?走走!” 干瘦老头站在院内,瞧着鱼贯而入的三人,颇有些手足无措:“小人……小人……。” “老爹,麻烦您将我们的马匹牵到后院喂些草料,我们今天来只想见见府上的厨娘。” “是,是。”干瘦老头连连点头,伸 手便去牵三人手中的缰绳。 “老爹贵姓?是这府上什么人?”君青蓝把缰绳递给老头子的当口,随口问道。 “小人是先老爷从街上捡回来的孤儿,哪里有什么名姓?老爷那会给赐了个名字叫兴儿,这么些年大家伙便都称呼小人兴伯。老头子命好,伺候了黄家府上整整两代人了。” 君青蓝点点头:“兴伯是这府上的老人,德高望重,想来黄老大婚的事情,都交给您来操持了?” “嗨。”兴伯叹口气:“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精力来操办这么重要的大事?无非就是替主人家看个门,老爷成亲的事情还是女人家来操办,更叫人省心些。” “女人么?”君青蓝眯了眯眼:“自古以来,新嫁娘自己操持自己婚事的事情,还真是罕见。” “当然不会让新夫人自己操持。是月……。”兴伯忽然意识到什么,陡然间闭了口:“这个……小人年纪大了,有好些事情记不大清楚。实在……。”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个月指的是……月初?兴伯忽然三缄其口,这事情中莫非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你去忙吧。”君青蓝微笑着说道:“替我将厨娘叫来,旁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小人哪能就这么走了?贵人们先随小人到厅里面歇息着,喝口茶。待您安稳了,小人再去请纹娘过来。” “我瞧着此处风景就不错,就在此处等着吧,不必麻烦了。” 说着话君青蓝便停下了脚步,四处流连起来,俨然不打算再往前去了。兴伯瞧了半晌终于放弃了将他们引去前厅的打算,牵着马悄然退下去了。 “黄源要大婚?”姜羽凡早被方才听到的消息所震惊,有心发问,却有想起君青蓝少言的嘱托使劲憋着。眼看着兴伯去的远了,终于憋不住了:“这是什么情况?那老头得有五十多岁了,临老入花丛,原来这么风流么?” “我知道了。”姜羽凡猛然抚掌笑道:“他最近之所以病入膏肓,定然是因为夜夜笙歌精神不济,所以才……呵呵呵。原来竟是这么个死法么?” 君青蓝白了他一眼:“忘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了?” 姜羽凡的笑声卡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憋闷的难受。穿堂风从他大张的口中灌了下去,透心的凉。 “你……。”他好半晌才缓过了劲,神色扭曲的抬手指着君青蓝:“你可是借着小爷的名头才进了这宅子,就这么对我么?你的良心呢?” 姜羽凡觉得自己很委屈,委屈极了! “若是不愿,可以离开。” 姜羽凡哑了嗓子,垂首不再说话了。君青蓝只觉得身心舒畅,难得的愉悦,原来以李从尧的方式说话行事是真的爽啊,憋死人不偿命! “姜小爷,您莫要介意呐。”唐影笑嘻嘻拍了拍姜羽凡的肩头:“秘密知道的多了,迟早会将自己也给变成秘密,我们二公子是在保护您呢。” “二公子?”姜羽凡皱了皱眉,想了半晌始终想不出这个二是从何而来:“大公子是谁?” “自然是王爷。” 唐影娃娃脸上的笑容灿烂而美好,姜羽凡却看得吸了口气。牙疼!这是什么关系?他默默瞧向君青蓝,你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已经……好的成了一家人了么? 然而,瞧那人高深莫测的淡然神色,他只能将所有疑问都被憋在了心里。他这一生里办的所有案子,唯有这个最叫人憋屈,好难受啊! 君青蓝却觉得难得的安静实在非常美好。她默默打量着四下里的环境。 黄源这一处私宅占地果然不小,单这一个后院就足足有十来丈见方,院中靠着围墙种了一拍的泡桐树。院子里开了花圃,种着四季花木,虽然并不是非常名贵,却也打理的赏心悦目。 然而……她狠狠眯了眯眼。 黄源已经死了,为何这宅院中却瞧不出半点的哀伤来?旁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宅子的主人是黄源,虽用作大婚,但实际上婚礼却并未举行。说到底,传闻中那个厨娘还算不上这府中的女主人。按理,主人身亡,宅子早该散乱落败,然而这院子瞧起来却是井然有序。没有落败也就罢了,莫非不该为主人披麻戴孝么? 然而,眼前莫说是白色的帷幔,即便是一朵白花都不曾瞧见,这又是什么道理?黄源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直接给气活了过来。 看来,那位未来主母与黄源之间,未必就有几分真情在。 正思量着便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了来,脚步声轻柔而均匀,君青蓝的心中便动了一动。窥一斑而知全豹,来人行走时的姿态便足以说明她是个心性稳重之人。 她……莫非就是厨娘?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徐娘半老的妇人。妇人中等的身量,不胖不瘦,收拾的干净利落,一张面皮瞧上去也算有那么几分姿色。她穿了一身月白缎子的长比甲,下面趁了条茶绿色褶裙,比甲和褶裙上借绣了秋菊的提花暗纹,看上去,倒也庄严肃穆。 “纹娘见过几位贵人。”说着话,她先福了福身子,礼数周全。 君青蓝眯了眯眼,纹娘的打扮举止瞧上去并不似一般的厨娘,竟带着那么几分柔弱的书卷气,也难怪她能入了黄源的眼。想一想他痴恋了一辈子的花魁月初便不难理解了,她们属于同一类的人物。 “你就是黄源身边的厨娘?” “正是。”纹娘半垂着眼眸轻轻答话。 君青蓝的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盯着她瞧。她方才说话的时候,故意用了厨娘两个字。纹娘若是被黄源收入房中成了夫人,地位便可以说一步登天,直接就成了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主子,而厨娘只是个奴婢。她仍旧以奴婢称呼纹娘,但凡是心眼些微有些狭窄的人,此刻总会表现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再在出来。 然而,纹娘从头到尾始终不为所动。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这反倒叫君青蓝吃了一惊,继而暗暗赞叹。真想不到,黄源府中竟然藏龙卧虎,一个小小的厨娘能拥有这般心性见识。 “纹娘,我今日来只想向你了解一件事情。”君青蓝缓缓开了口:“你与黄源婚姻受阻,心中有何感受?” 249 这个厨娘不简单 君青蓝的提问一针见血,丁点不留情面直击人心。 世间厨娘大多为贱籍,上不得台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主子瞧上眼,还不得日日做着翻身做主人的美梦?哪里想到,梦还不曾实现就破碎了,得有多么的不甘和愤怒? 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只要内心有丁点的波动,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眼睛中总是藏不住的。然而,纹娘眼中,却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 宠辱不惊?这个厨娘不简单! “奴婢……只觉得悲伤。” 纹娘自然知道君青蓝在打量着她,便也站着不动,任由他打量,只略略一思量,便轻轻开了口,再没有过多的解释。似乎在她心底里真的只有这么一个感受,并没有旁的想法。 “为什么悲伤?” “老爷他,是个好人。”纹娘轻声说着,并没有半点犹豫:“好人应该有好报,他不该遭遇这样的横祸。” “你认为他的死亡是横祸?”君青蓝挑眉:“莫非,他不是病入膏肓,不治而亡?” 纹娘的气息明显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衙门里面验尸的结果是这么说的。” “你相信验尸的结果么?” 纹娘头颅低垂:“奴婢只是个深宅妇人,自然相信官府。而且……” 她猛然抬了眼,眸色平静一瞬不瞬瞧向了君青蓝:“官府并没有欺骗奴婢的必要,不是么?” 君青蓝的唇角微微勾了一勾,她说她相信官府,而自己问的是她是否相信验尸的结果。或许听上去她的回答没有问题,然而……意境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纹娘,你为什么要嫁给黄老?” 眼看着纹娘的身躯颤了一颤,君青蓝便再度开了口:“或者说,他为什么要娶你?” 纹娘浅浅吸了口气:“一切都是老爷的决定,奴婢是个妇人,又身份低微,自然得遵从他。” “所以,你实际上不愿意。是么?” 纹娘的呼吸凝滞了。君青蓝分明瞧见她素来沉稳的眼眸深处,生出了几分犹豫,愿不愿意,这么难回答? “奴婢,愿意遵从老爷的决定。他抬举奴婢,奴婢应该感恩。” “呵,还是不愿意呢。”君青蓝将唇角掀了掀:“也难怪,黄老才死了短短几日,尸骨未寒,他的新府邸中却连半点致哀的迹象也瞧不出,显然已经易了主。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死的非常是时候?” “请您……不要这么说。”纹娘身躯一颤,狠狠颦了眉。眼底中生出了几分怒火:“老爷,永远是奴婢心里最尊重的人!” “尊重不等于感情,不是么?” 纹娘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天下的夫妻之所以会聚首,无外乎那么几种原因。要么是父母之命,要么就是因为感激怜悯,或者是被强权所迫。若得两情相悦,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世间罕有。不知你与黄老属于哪一种 ?” 眼看着纹娘皱了眉,君青蓝继续说道:“在你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你先谨记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锦衣卫,来自京城。你该明白,锦衣卫并不会随随便便插手一个案子,更何况是一桩远离京城的普通百姓的案件。” 纹娘咬了咬唇,终于重重叹了口气。 “奴婢祖上也算是吃喝不愁,却无端端飞来横祸以至于家道中落。承蒙老爷相救,并给了奴婢安身立命的场所,虽然奴婢只是个厨娘,却总好过风餐露宿,被贼人环伺。奴婢感激老爷,便发过誓这一生即便做牛做马也要偿还他的恩情。眼看着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奴婢便日日研究菜谱药膳,来给老爷调理身体。也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老爷忽然就对奴婢生了情愫。他本就对奴婢有恩,又如此抬举奴婢,奴婢自然不盛欢喜,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所以,她这是在表达被逼无奈的意思? “难怪这府中瞧不出丁点哀伤的味道。”姜羽凡掀了掀唇角,眼底分明带了几分讥讽:“看来天下间已经没有几个人会真正的怀念黄源。” 君青蓝斜斜瞧向姜羽凡,姜羽凡身躯一颤,眼中的讥讽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我……我闭嘴。”他立刻抬手掩了嘴唇。这该死的性子,真是半点也忍耐不住。说好了的不许开口,怎么瞬间就忘了? 君青蓝缓缓回过头去,在姜羽凡看不见的角落里飞快将唇角勾了一勾。说得好! “府中没有致哀是老爷的意思。”纹娘说道:“老爷说,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句臭皮囊,死了则如灯灭,实在不需要为了一个死人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还不如活着的时候,及时行乐。” 君青蓝眯了眯眼,真想不到黄源的脑子里居然能生出这样与众不同的想法。不得不叹服,他的想法非常正确,却不近人情,常人是难以接受的。 “你还真是黄老的心腹呢。” “老爷是个好人,这一生做了许多善事,他的意愿应该被尊重,不是么?”纹娘当然听出了君青蓝话语中的讥讽,却并无半点的瑟缩。微抬了头颅缓缓说道:“为了能完成老爷的心愿,奴婢愿意做任何事情,即便背负满身骂名,也在所不惜。” 她眼中的神色是坚定而强韧的,似屹立于风中的一杆修竹。瞧上去柔软脆弱似不堪一击,然而再大的风雨却始终也无法将她折弯摧残。 这人,实在与寻常女子不大一样。若不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这样的女子会叫她心生钦佩。如今,却只有警惕。 “你与黄老的婚期,原本定在何时?” “就在下个月,清明之日。” 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清明么?这日子选的可实在有点…… “日子是红酥手的月初姑娘寻了能人异士推算出来的。老爷和奴婢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便定在了那一日。” 君青蓝挑眉:“你真认为清明那日没有问题?” 纹娘将透露低垂,恭顺的说道 :“月初姑娘说,老爷这一辈子干的是仵作的营生,与死人打交道多过活人,之所以能顺风顺水皆因冥冥中有生灵护佑。老爷非常人,婚期自然也应该选在非常之时。清明那一日,百鬼夜行,正适合老爷成亲,也示对那些冥界生灵的敬重。” 姜羽凡撇撇嘴,这也行?他以为普天之下只有他的言行相当不靠谱,如今跟这传闻中的月初比起来,他根本就是个正常人! “月初姑娘是管州府乃至整个南阳郡最有名的才女,她的话自然是对的。” 君青蓝闭了闭眼,纹娘说话慢条斯理却滴水不漏。听似漏洞百出,不合常理,在她解释之下却全都无懈可击。 “纹娘,你今日极力在向我表示你对黄老的尊重,无疑在这一方面你是成功的。然而,我始终无法感受出你对他有多么深厚的情意。相比你来说,黄老反而对你特别看重。” 纹娘抬了眼瞧着君青蓝,眼底分明带着几分困惑。 “你自己瞧瞧。”君青蓝抬手,朝着宅院四下里指了指:“为了迎娶你,他特意重新购置了这一处房产。黄老早在年轻时便已经散尽了家财,后半生虽然以仵作为营生,俸禄却杯水车薪,想要积累下大量的银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买下这个宅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大人只怕是误会了,老爷买这个宅子并不是为了奴婢。”纹娘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颇有些无力:“不过是因为原先的宅子已经不适合居住,才想着要换个住处。” 君青蓝皱眉:“不适合居住是指什么?” “大人莫非不知道么?”纹娘愣了一愣:“奴婢以为老爷早就同您说过了呢。” “呵。”君青蓝微笑:“他有没有说过是他的问题。你会怎么说却是你自己的态度。” 纹娘抿了抿唇:“奴婢知道了。” “老宅子近些年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以至于老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请人看了风水,说那宅子阴气过重,会损了生人的精元。从那时候起,老爷便打定了主意想要重新寻觅一处合适的住处,不然,怎会有如今这宅子?” “你所说的奇怪的事情,黄老可有同你提起过?” 纹娘摇摇头:“老爷并没有详细的说过,奴婢并不知道。” 君青蓝略一沉吟,便将唇角勾了一勾:“多谢你今日的配合,咱们今天的谈话便到此结束吧。或许日后还少不得要叨扰你,这一阵子若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请你不要离开管州府,也不要随意同外人接触,以免遭遇不测。” 纹娘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不好说。”君青蓝撇撇嘴:“黄老和阿柳的死状都蹊跷的很,俨然同传闻中的死法并不相同,有极大的可能是被人谋害。但凡谋杀,总有所图。而你是黄老身边如今最亲近的人,难保不会有人对你下手。” 纹娘脸色一白:“奴婢并未同老爷成亲,如今不过是个下人,老爷的事情,奴婢哪里能够知道?” 250 一间青楼,有啥可怕 君青蓝呵呵笑道:“你这么说话,黄老怕是要伤心的。” 纹娘气息一凝,急忙垂下眼眸,却半个字也不肯说了。 “你若是得空也好好想想,黄老身边有什么重要的物件值得人惦记,以至于让他丢了性命。”君青蓝状似无意的说道:“比如说,验尸时所使用的什么神奇的足以改变验尸结果的特殊物品?” 纹娘仍旧白着脸,待君青蓝语声方落便急切的开了口:“奴婢只是个奴婢,老爷的事情,奴婢哪里能够知道?” 君青蓝也不答话,只含笑着同她告辞出了府,一路上信马由缰,并不着急赶路。姜羽凡瞥了她好几眼,见她始终低着头,似乎满腹的心事。于是打马上前,与她并驾齐驱。 “我觉得那个纹娘倒是个可怜人。” “哦?”君青蓝瞧着姜羽凡:“何以见得?” “虽然我不知黄源为何要同娶她,但她在黄源心中似乎根本就没有身份地位。你看,要不要结婚,什么日子结婚都要去听那个什么月初的话。黄源事事都要请示月初,哪里将纹娘放在心里了?真真是一对窝囊费和可怜虫。” 君青蓝浅浅吸了口气:“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莫非你不觉得,黄源死后,纹娘才是最大的赢家?如今,她手里攥着的好处可是最多的。” “嗨。”姜羽凡摆摆手:“她还没有同黄源成亲呢,如今也不过是个下人,能得了什么好处?黄家的人叫她滚,她随时都得从新宅中滚出去。” 君青蓝默不作声,也不知心中在盘算些什么。 “不过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凡事都不能只听人一面之词。纹娘今天话里话外提到的最多的人就是月初,我们不如去见见那个月初去,瞧瞧她到底长了什么三头六臂出来,能将黄源吃的死死的。” 君青蓝斜睨着他:“你确定要去见月初?” “那当然。”姜羽凡昂首挺胸:“她可是同黄源息息相关的人物,哪里能就这么放过了?” 君青蓝眨眨眼:“月初住在红酥手。” “管他什么红酥手,黄酥手。这个天下还有我姜小爷不敢去的地方?” “呵呵。”唐影掩唇轻笑:“姜小爷,红酥手是一间青楼。” “青楼怕……什么?” 姜羽凡忽然意识到红酥手是个什么地方,最后的两个什么便似蚊子哼哼一般,根本叫人听不清楚。红酥手是青楼么?青楼啊!他还真有些……怕。 定国公府家教严明。姜羽凡同燕京城旁的世家子弟皆不相同,在燕京,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尚未及冠,在十多岁的时候便会同府里安排的通房丫鬟早早偷尝了人事。从那以后,日日流连在温柔乡的大有人在。 然而,定国公府中却绝对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情。姜羽凡如今也已经有十七八岁了,他身边伺候着的只有小厮和长随,连个普通的下等丫鬟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通房丫鬟了。所以,姜羽凡至今应该还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定国公在府中尚不允许姜羽凡行苟且之事,当然更不允许他流连烟花之地。若是知 道他进了红酥手,不得把他给吃了? 姜羽凡下意识揉了揉屁股,忽然觉得好疼是怎么回事?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与唐影前往红酥手便是。” “那可不行。”姜羽凡一听君青蓝要丢下他自己查案去,立刻就在周身生出了豪气来,哪里还顾得上出来之后会不会挨打? “我说了,要替你和端王爷洗脱冤屈,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会咬紧了牙去闯一闯,青楼算什么?天底下,就没有我姜小爷不敢去的地方!” “你确定?” “恩!”姜羽凡挺胸抬头,满面大义凛然的英勇不屈。 君青蓝看的扑哧失笑,为顾全他的颜面便飞快低下了头去:“好的,那咱们便一同去吧。” “两位大人且慢。”唐影微笑着说道:“属下有个问题斗胆想问问你们。你们从前去过青楼么?可知道青楼都是什么规矩?” 这一问,君青蓝与姜羽凡面面相觑,眼底皆生出了愕然。 “青楼算什么?”姜羽凡微颦了眉头:“与酒楼茶肆有什么分别?无非就是多了些个庸脂俗粉罢了,小爷我在皇宫里面见到的女人还算少么?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唐影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要不怎么说,无知者无畏呢?青楼能跟皇宫比么?若是皇上知道姜羽凡将他的后宫拿来跟青楼比,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天下间最是污浊黑暗的地方,就是青楼。”唐影说道:“你别看青楼连下九流都算不得,是最最低贱的一群人。但青楼中的规矩却比天还大,若是行差踏错,便会给自己招致祸端。更何况……。” 唐影将眼睛眯了一眯:“红酥手可不是普通的青楼,是教坊司。” 姜羽凡不以为意:“教坊司怎么了?” 君青蓝却仿若醍醐灌顶,狠狠颦了眉头。教坊司当然不一样! 青楼大多为百姓自行开办,虽也有高下之分,却如唐影所说上不了台面,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然而,教坊司却是官办的。教坊司中的掌权者或多或少在官府都有注册,有的甚至还有官职,接受朝廷俸禄。 既然披着官府的外衣,为人处世自然便得有一定的规矩。其一便是,被罚没入教坊司中的女子不得赎身,即便老死病死始终为妓,一辈子也不能脱了贱籍。这是朝廷对获罪官员最大的惩罚,直接剥夺了他做人最后的颜面。 第二,教坊司中等级森严,规矩众多,接待的客人素来非富即贵,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君青蓝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至于旁的门道当真就没有了解过。年少时,她自然是瞧不上教坊司那种媚俗低贱的地方。现在,她更无暇去关注那里。 “这可如何是好?”姜羽凡抓着脑袋:“这万一要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不是凭白的叫人笑话?” 君青蓝侧目盯着唐影:“听你说的头头是道,莫非你对教坊司很熟悉?” 语声落了地,唐影眼底神色便略微暗淡了几分。却也不过一瞬,极快的便又恢复了往日飞扬的神采。 “的确有些研究。”他将头颅微微甩了一甩,似一下子甩去了周身的重担。 “属下也曾是官宦子弟,后因祖父获罪,家族就此覆灭。族中男子被发配至边城服役,女子则被罚没入了教坊司。后来,属下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受到了端王爷的赏识,自此便追随于王爷左右。虽然不能再入官场,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但……属下心中始终有个愿望……。” 唐影眸色便又暗了一暗:“属下还有个嫡亲的妹妹,分离时她只有一岁,听说也给送去了教坊司。属下便总想着在有生之年找到妹妹,虽不能使她脱离卑贱的身份,但凭着端王府的后盾,总能保障她不受欺辱。正是因为如此,属下曾经走访了许多教坊司,自然也摸清了其中许多门道。” 君青蓝听得心头微涩。一人获罪始终只是那一人的问题,他自己伏法无可厚非。但,祸不及妻儿,不知有多少大好年华的男男女女会因为受到牵连,而从此断送了大好的前程。 她自己,不正是这种制度下的牺牲品? “找到你妹妹了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姜羽凡虽然听得也有些心有戚戚焉,到底没有感同身受的悲凉,叹了口气便恢复了常态,开始关心自己的同伴。 唐影眸色一凝,先是点了点头却又飞快摇了摇头。 “我不知,能不能算找到了她。她年纪太小,又处在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肮脏地方,根本不能承受。在我打听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许多年了。这一生,终究无法再见她一面。” “这真是……。”姜羽凡原本想要将寻访唐影妹妹的事情包揽在自己身上,骤然听到这么个消息,一时间语滞,不知该说些什么。 “嗨,属下这些陈年旧事不足挂齿。”唐影将唇角勾了勾,极快恢复了满面的神采:“咱们眼下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得操心?” “你说的不错。”君青蓝颔首说道:“等会子进了红酥手你走在最前面,我与姜小爷便跟随着你了。” “好咧。”唐影并不推辞,微笑着应承:“到时候便由属下来打头阵吧。” 红酥手虽然是官府中记了名的教坊司,却也与天下间所有青楼一般,都是在晚上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每到白日里都是姑娘们休息和练习技艺的时候,大门往往紧锁,并不迎客。 唐影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让人家开了门,恭恭敬敬请了他们进去。 姜羽凡觉得,自己此生真是开了眼。原来,天下间还有这么样一个既温柔又热情的地方。红酥手的前厅一共有三层小楼,装饰的富丽堂皇,世间所有浓烈的色彩似乎都汇集在了这里。 桃红柳绿樱红水蓝。只有你想象不到的颜色,没有红酥手找不到的颜色。原本,这样多浓烈的色彩聚集在一起,该会造成难以想象的艳俗。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排列的方法有特别的讲究,这么打眼瞧上去,竟有说不出的和谐。 众人正打量着身处的环境,忽听木质楼梯上传来环佩叮咚作响。有馥郁的芳香迎面扑了来,有一女子莺声燕语,款款说道。 “京里来的贵人,是哪一位?” 251 水做的妙人 众人抬眼望去,通往二楼的楼梯之上,有一美人款款而来。她一袭红裙曳地,头发高挽,戴了金光灿灿一支硕大发冠,发冠两侧垂下长长流苏,行走间叮当作响。 君青蓝瞧的眯了眯眼,这可真真是个妙人! 她的穿着打扮原本是极其华丽鲜艳的颜色,然而她的长相却是清雅而纯洁的。偏偏两相结合起来却半点不觉违和,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君青蓝猜不出这女子的年纪。她皮肤粉白细腻,极其富有光泽,该正是青春少艾的年岁。然而,她的眼底却是深沉而锐利的。这样的眼神若是未经历过千锤百炼,根本无法拥有。 这人周身,处处充满矛盾。但,不可否认,这特殊的气质,叫她成了人群中最吸引人的那一个。 “敢问美人是……。”唐影微笑着迎了上去,先拱手朝她作了个揖。 “奴家是这红酥手的掌事妈妈月初。” 月初两个字叫所有人吃了一惊。她就是月初?月初居然……成了红酥手的掌事妈妈? 若她真是月初,该与黄源年岁差不多,如今怎么也得有四十了。然而瞧她面容身段却与少女一般无二。难怪黄源守护了她一辈子,拖了许久始终不曾与纹娘成亲。若是拿她跟纹娘比起来,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这可真不是个简单人呢! “你就是京里来的贵人?”月初眼波流转将面前三人一一打量,最终在唐影身上定格:“恕奴家直言,您瞧上去可不大像。” “哦?”唐影饶有兴趣瞧着月初:“何以见得?” 唐影从没打算过要冒充什么贵人,不过听月初一开口便要寻京里的贵人,一时兴起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戳穿自己的身份。 对于自己他还是很有自信的。端王府从来不亏待府中侍卫下人,吃穿用度一律都是好的。虽比不上那些皇室贵胄,与旁的地方官员比起来也半点不差。至于姜羽凡,自打被他爹给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变得乖觉多了,只穿了普通一件海水云纹的道袍出门。君青蓝则始终以一个小厮的身份示人,穿着打扮一贯的粗糙。 唐影很想知道,月初到底是凭的什么认为他不是京城里来的贵人。 月初一双水眸又将三人微微打量,才将唇角勾了一勾:“您这通身的气派自然也是不差的,出卖您的是您那一双眼睛。” 唐影诧异:“我的眼睛怎么了?” “您的眼睛太过锐利无情,便似藏在鞘中的宝剑,即便离着再远,也难掩其锋锐之气。这样的人,往往也似那一双眼睛一般,是尘世中的一把好剑。” 月初微笑着说道:“一切都是奴家随意的猜测,贵人们听着权当添个乐子。若是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君青蓝眯了眯眼,月初这寥寥几句话叫她刮目相看。她虽然没有将唐影的身份完全点明,然而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分明是在暗指唐影是个侍卫。剑除了用来杀人,还能做什么? 她不过才瞧见唐影一面,仅仅 凭个面相便将他的来历身份猜了个**不离十。这样的人,可得小心提防! “妈妈您也莫要过谦。”唐影并未因月初的话语表现出丁点的不适,仍旧笑眯眯说道:“今日有京城的贵人相见可不是虚言。你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便多说些吧。你来瞧瞧,我们这三个人中,谁才是要见你的真正贵人?” “这,奴家可得仔细瞧瞧了。”月初的目光略过唐影,在君青蓝和姜羽凡面庞上流连。 少倾才抿唇笑道:“我瞧着这位小爷眉清目秀,俊逸非常,自然是个顶顶尊贵的主。” “还真是神了。”姜羽凡抚掌笑道:“你们教坊司里面还教人相面么?” 他这么说,便等于承认了月初方才的言语。眼看着月初只将唇角勾了一勾,这一笑,极浅极淡,便似春花初绽眼看着便要到了最灿烂的时候,却骤然间偃旗息鼓,止了声息,反倒叫人心目中生出无限的遐想出来。 月初,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将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明明张弛有度,却带着别样的魅惑妖娆。这样的女子,足以撑得起红酥手第一花魁的名号。 “那妈妈也来说说看,我身边这人是个什么身份?我们两个你都给瞧透了,可不能厚此薄彼。” “他……。” 月初才郑重瞧向君青蓝,君青蓝便半垂了头颅,身躯不着痕迹侧了一侧,刚好退在了姜羽凡身后。 “姜小爷,正事要紧!” “月初妈妈。”唐影抢在姜羽凡之前开了口:“你既然也猜出了我们的身份,有件事情您向来也该明白。京里贵人到此的事情,不宜张扬。” 月初抿唇微笑:“奴家明白,请三位爷跟奴家上楼来吧。” 月初的卧房并不似旁的姑娘一般就设在前厅中树立的那一座小楼上,她的房间在后院。红酥手的前厅地势已经非常开阔,等你到了后院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后院是个方方正正的形状,除了迎客用的那三层楼之外,另外的三面也都建了楼,围着中间的天井。天井正中种了颗桃树,今年热的早,春风依然催开了满树的桃花。一眼瞧过去满眼深深浅浅的粉,如梦似幻。 “东厢是我们红酥手的练功房,教坊司的功课始终不敢拉下,往日里在姑娘们起身以后,都安排了满满当当的任务。西厢是库房,北面是我们的伙房。奴家的房间便在练功房的隔壁,姑娘们此刻都还不曾起身,还算比较安静,请贵人们莫要嫌弃才是。” 说着话月初亲自开了房门,打发走了屋中洒扫的丫鬟,请了三人落座,便去张罗着泡茶。 “妈妈不必忙了,还请坐下吧。”唐影微笑着朝她说道:“我们今日来,不过是想同您拉拉家常。” 月初哦了一声:“奴婢这等风尘女子,能有什么家常同贵人闲聊?” “你可知这位爷是谁?” 月初眨了眨眼:“听说管州府中这几日来了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便是当朝大驸马,定国公 老爷。他麾下带着的还有公子,锦衣卫百户姜大人。不知这位是姜小爷的什么人?” 听月初将自己捧的这么高,姜羽凡清清嗓子,故意端着架子说道:“在下正是姜羽凡。” “原来真是姜小爷,失敬失敬。”月初微笑着说道:“您或是国公爷瞧上了红酥手的哪个姑娘,随便差小厮来送个信就是了,奴家自会送她们过府,怎么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呢?” 姜羽凡撇撇嘴:“小爷我来这里可不是找姑娘来了。” “我这红酥手中,只有姑娘。” “月掌事,我们今日来是为了查案。”姜羽凡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快在这虚与委蛇中消耗的一干二净了:“黄老的案子,你该有耳闻。” 眼看着月初手指一颤,手中的茶水险些就从杯中漾了出去。 “关于黄老的事情还请月掌事如实相告。”君青蓝淡淡说道:“很多事情,若是由你自己说出来和由我们说出来的意义,可不大一样。” 月初将手中茶壶缓缓放下,微微叹了口气出来,但面色中却并没有几分惊慌:“自打听说他死了那一日,我便知道会有今天。” “这位小哥想来该也是锦衣卫中的官爷。”月初抬眼盯着君青蓝。 君青蓝浅抿着唇瓣没有开口。 月初便缓缓收回了眼眸:“奴家听说他死的不明不白,若是官爷有什么问题就只管问吧。到底与他相识一场,奴家该帮的忙还是要帮的。” 君青蓝瞧一眼唐影,搞那么多事情干什么?直接问不就完事了?唐影咽了咽口水,他哪里知道这个月初跟天下所有青楼的妈妈都不一样呢? “管州府中都在传说黄老为了月管事一辈子都不曾娶妻,但就在他去世前不久,却忽然决定要同府中的厨娘纹娘成亲,并重新购置了宅院,这事情你可知晓?” “知道。”月初点点头:“他们成亲的日子还是与奴家商量后才确定下来的。” “你将婚期定在了清明,我是否可以理解你对他们成亲心存怨念,才故意以这样的法子来找他们晦气。” 月初将唇角掀了一掀,笑容中有些微的苦涩:“大约天下人都会这样以为。然而,清明这日子哪里是我替他择定的?分明是他自己早就选好了,来我这里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话是怎么说的?同纹娘的证词完全相悖! “奴家从前的确与黄大人有过婚约,但后来……。”月初声音顿了一顿,声音越发的苦涩:“管州府的百姓只知黄大人为了奴家散尽家财,且立下誓言终身不娶二妻。天下间,羡慕的人有,唾骂的人也有。但……这若是事实奴家便也无话可说。” 君青蓝皱眉:“莫非这不是事实?” 关于黄源与月初的风流韵事,她不足十岁时便已经如雷贯耳。这种事情,还能有假? “事实?呵呵。”月初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情绪忽然就变得激动了:“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252 不为人知的秘密 月初骤然起了身,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攀上了自己的衣带,竟毫不犹豫挑开了外衫的衣带,接下来是中衣。 这旁若无人的动作,将屋中三人都给惊着了。 尤其是姜羽凡,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你干什么?” 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小爷,整个人都变了腔调。一双眼睛左瞟瞟右瞧瞧,到底也不知该看向哪里好。 月初却仿若根本不曾听到三人的呵斥,自顾自将外衣和中衣都给除掉了。直到剩下葱绿色的肚兜才住了手。 “几位大人想知道真相么?”她苦笑着说道:“那便请你们来瞧瞧真相吧。” 月初的肌肤保养的极好,周身上下宛若少女一般白皙而富有光泽。但,当她转过身去的瞬间,一切的美好都消失殆尽了。 她的后背上纵横交错布满了鞭打的伤痕。有的年代久远早就结痂落疤成了深褐色沟渠,有的尚且能呈现出殷红的血色。那一眼,只觉触目惊心。再想想这样的伤痕竟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完全不能想象。 月初缓缓掩上衣襟,方才的一切终究在华丽的红色绸缎中湮没。然而那狰狞可怖的伤痕却如一道烙印,叫人怎么也无法遗忘。 “贵人们可曾瞧见了么?这就是黄源对奴家的好!” 女子依旧是燕语莺声,然而这样的声音落在人的耳朵里只觉得满腹凄凉。 “这是……黄老造成的?”君青蓝皱着眉,难以相信。 月初淡淡呵了一声:“除了他还会有谁?红酥手虽然是个小贱的地方,却也有自己的规矩。坊中的姐妹素来只以才艺侍人,绝不出卖身体。也只有他……只有他……。” 她声音一哽,后面的话彻底淹没在了滔天的悲伤之中。 “这个畜生!”姜羽凡咬牙,恨恨啐了一口。 君青蓝斜睨了他一眼。男人果真是男人,怜香惜玉的本质真叫人头疼。 “我瞧你的伤痕绝非一朝一夕,为什么不反抗?听说你曾是红酥手的花魁,在教坊司中也算颇有名气,你们这样的人应该正是管事妈妈极力维护的对象。听说,你所接待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寻常人是从来见不到你的。若你稍稍反抗,相信一定会有人提点于他?” 月初咬了咬唇,良久却摇了摇头:“我与他毕竟是少年夫妻,虽未曾婚配却早已经互许了终身。他是管州府中人人敬仰的人物,我已经满身的污浊,哪里能让他因为我再遭受骂名。最最重要的则是……。” 月初气息一凝,声音也再度哽咽了:“我爱他啊!” 女子原本便是温婉可人的长相,此刻泫然欲泣,微红了眼眶,竟无一处不完美,叫人的心也跟着紧紧揪了起来。 “月管事,你莫要伤心。现在那老匹夫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折磨你了。”姜羽凡义愤填膺,铿锵有力的说着。 月初摆摆手:“他对管州府贡献巨大,死的又如此凄惨,还请姜小爷莫要编排他了吧。”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待到月 初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继续说道:“我原以为,你们二人感情相当深厚。” 月初唇畔笑容中掀起一抹苦涩:“天下人皆会如此认为,他这一生所得的钱财的确都耗在了红酥手中。这一点,奴家无可辩驳。” “既然黄老如此虐待于你,你是否早对他心生怨恨?” “怎么可能?”月初将眉峰一颦:“他在外奔走,有满腔的心事与压力不得与外人宣泄,他是把奴家给当作了最亲近的人,才会将所有的秘密与奴家分享。奴家爱他,他所有的一切奴家都愿意承受,只要他能开心,叫奴家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君青蓝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在纹娘和月初的口中,黄源俨然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表面看来,纹娘似乎受尽了委屈,对黄源和月初逆来顺受,甚至接受了清明大婚这样荒诞的要求。 如今,受尽磨难的却分明是月初。孰真孰假,早已死无对证。 “既然你承载了黄老诸多秘密,他为何会在一把年纪的时候忽然想到要与纹娘成亲?” “还不是因为病重?” “……恩?”君青蓝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各位贵人大约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月初缓缓说道:“若一户人家中有一人重病不治,则会办一场喜事。应着这喜事,将所有的霉运赶跑。” “冲喜!” 君青蓝吃了一惊。 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想到,黄源与纹娘成亲的目的居然会是因为这个。难怪纹娘满面的淡然,难怪她对一切浑不在意,难怪她说,一切都是老爷的安排。 原来……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黄大人说,他这一生与阴人相交过甚,才会被阴邪之物纠缠,若想摆脱他们,自然要送上一份大礼。纹娘的八字比较特殊,出生于阴年阴月阴日,正是阴邪之物最喜爱的命格。所以,黄大人选上了她,并特意将婚期定在清明这日,只因那一日鬼门大开,能迎来更多的客人。” 君青蓝皱着眉,月初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解释的清楚明白,她也并没有听不懂的地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事情听起来叫人心中……莫名的不舒服。 “清明成亲并非光彩之事,难免会被人诟病,所以,奴家便替大人担下了这个名头,权当这日子是奴家定下的便是。” 姜羽凡听的唏嘘:“我觉得用畜生来形容他都是抬举了。青蓝咱们走吧,这案子我看没必要再查下去了。这种人渣,死有余辜!” 说着话,他便伸手去扯君青蓝的衣袖。 “说什么浑话。”君青蓝颦眉,用力扯回了衣袖。清眸如星,一瞬不瞬盯着月初。 “你所说的这些,纹娘知道么?黄源已死,死无对证,你又凭什么要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情?” “旁人的事情奴家并不知详情。但我想……她应该是知道的。”月初说道:“奴家一言一行只求问心无愧,至于贵人肯不肯相信,并非奴家能够决定。” 君青蓝半眯着眼眸:“你与纹娘所说的许多事情都 不一样,这样的局面很叫人伤脑筋。” “大人这么说,俨然是更加信任纹娘一些么?”月初挑眉,眼底似带了几分微凉的讥诮:“您又怎知她同您说的就都是事实?她可有同你们说过,她原本是我的贴身大丫鬟么?” “你说……什么?” 月初这句话让君青蓝吃了一惊。纹娘说她原本家境殷实,吃喝不愁,后因族中有人犯事无端端受了牵连,才会家道中落入了贱籍。她原本以为纹娘该是个小康之家出身的小姐,却原来她竟是月初从前的大丫鬟? 月初祖上也是做官的,她又是府中的嫡女,贴身的大丫鬟大多是家生子,吃穿用度当然不会太差。纹娘一家在月初府上都有月银,这么想起来,纹娘说吃喝不愁也不算错。 但……这么个吃喝不愁实在有些……叫人难以接受。 “纹娘她可曾告诉过你们,黄大人那一处新宅子的房契如今就在她的手中?” 君青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月初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叫人震惊。难怪黄源已经死了,纹娘还能安安稳稳的在新宅中自由出入,似乎半点不担心黄源族中人收了财产,将她赶出去。原来,她竟得了新宅的地契? “贵人们原来什么都不知道,那又凭什么来质疑奴家所说的话?” 月初重重叹了口气:“原本也怨不得别人,奴家的出身名声本就不好。如奴家这般混迹风尘之人,又凭什么叫人信任?你们怀疑奴家本也无可厚非。” “月妈妈,你千万莫要这么说。”姜羽凡被四下里压抑的哀伤憋闷的喘不过气来:“人的出身没得选择,但品性却千差万别。有的人出身高贵,内心却比谁都下贱肮脏。反倒是风尘之中生出了许多千古传诵的奇女子。” “多谢姜小爷。”月初抬手按了按眼角:“奴家并没有那么脆弱。只是提起黄大人……难免会有些伤心。” 她缓缓抬了眼,瞧向姜羽凡:“奴家斗胆问您一句。黄大人他……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么?” 君青蓝眯了眯眼:“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月初微微掀了掀唇角:“红酥手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地方,来往的人却都是高贵的人,总能听到些事情。黄大人的死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下葬时又那么轰轰烈烈。想不知道都难。” “那么,你以为呢?” 这一问,月初的气息便凝了一凝。似思量了片刻,方才开口:“黄大人近来病情的确有些严重,但若说会因此丢了性命倒也不至于。然而,他这一生并未惹下什么仇家,若说是被人杀死,也不大可能。奴家思来想去,始终想不清楚。故而,才有此一问。不过……。” 她眼眸眯了一眯:“不过,既然几位贵人特意来寻奴家询问了这么些事情。想来黄大人的死因的确有些蹊跷。” 月初的机敏让君青蓝刮目相看,她一瞬不瞬盯着对面这位黄源的昔日情人,便看到她眼底之中似乎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表的纠结。 “奴家有一句话。”她讷讷说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253 神一样的男子 君青蓝挑眉:“你说吧。” 不知当讲不当讲这样的话说出来真的有意思么?若真觉得不合适不说就是了,非特意问这么一句,还不是为了要将后面的重点说完? 这样的人往往是拦不住的。 “黄大人这一生并没有仇家,且乐善好施。若非得要说有人存心置他于死地的话,奴家以为……贵人们该去多了解些纹娘。” “是么?”姜羽凡眨眨眼:“你这么说,可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到了秘密?赶紧说来听听。” 姜羽凡眼中的迫切反倒叫月初略有些瑟缩,随即便垂下了头颅:“很多事情……道听途说未必做的了真,还是贵人们自己去发掘更实在些精准些。奴家与纹娘从前到底也有些情谊,如今……怎么都不该在外人前诉说她的不是。还请,贵人们能体谅。” 姜羽凡听得皱眉:“这是什么道理?是你说要我们多注意些纹娘,叫你说说为什么要注意,你又不肯说了?” 月初摇头:“奴家虽是风尘女子,起码的道义还是懂得的。请贵人们莫要逼问奴家纹娘的不堪,奴家纵然是死,也断然不会说她一个不字。” “你……你这……。”姜羽凡微颦了眉头,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月初比较合适。 “姜小爷,咱们走吧。” 君青蓝淡淡开了口,竟不肯再多留片刻,第一个从房中走了出去,甚至不曾同月初打个招呼。唐影紧随其后,亦如君青蓝一般半个字也无。 “你们等等我呢。”姜羽凡飞快追了出来,见唐影已经牵了马站在红酥手的花牌楼下瞪着他。 姜羽凡接过缰绳上马,瞧着君青蓝怨怪道:“怎么走得那么急?好些话还没有问清楚呢。” “你问不出来。”君青蓝并不去瞧姜羽凡,神色淡然,语声里半丝起伏也无却笃定的很。 “怎么问不出?月初分明对纹娘有意见。” 君青蓝只将唇角勾了一勾并未解释,眼底却分明生出了几分讥讽。 “姜小爷,您还是不怎么了解女人呢。”唐影笑嘻嘻策马走近,在姜羽凡耳边轻声说道。 姜羽凡眨眨眼:“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定国公府上女人多了去了,小爷我能不了解女人?” 唐影抿唇笑道:“您可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最毒妇人心。妇人一张嘴有时候就如同刮骨钢刀,是天下至毒。然而,有些人愚蠢,每每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亮出来,叫谁都瞧见了。人家心生了防备,还怎么杀人?而有的人则不同。” 唐影咂咂嘴说道:“有些女人聪明着呢,她们会在致命的毒药外面裹上一层蜜糖,让人不知不觉的肠穿肚烂。这样的女人才是真的可怕。” 姜羽凡的眉峰颦的越发紧了:“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我方才问的不是月初么?怎么扯到了钢刀和蜜糖?” 唐影呵呵笑了一笑:“所以说,姜小爷,在与女人相处这一条道上,您还得多历练历练才是。” 姜羽凡哼一声:“说的这么厉害,你很了解女人么?” “差不多吧。”唐影点点头:“至少燕京城和边城里,可有不少的花魁对卑职魂牵梦萦。” 姜羽凡声音滞了一滞,切了一声并不在意。侧首瞧向了君青蓝:“他这一番胡言乱语,你听得懂么?” 君青蓝只轻轻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你听懂了?”姜羽凡瞪大了眼:“唐影谈起来女人头头是道,那是因为他阅女无数。你君青蓝日日混迹在死人堆里,什么时候也有了女人?不对呢……。” 姜羽凡皱眉冥思苦想:“你与端王爷不是……你喜欢的不是男人么?” 君青蓝狠狠白了他一眼,忽然用力打马向前冲了去,把姜羽凡远远给抛在了后面。有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实在不适合交流! 君青蓝这一路上都不曾再同姜羽凡说过半个字,回到客栈时已然是午时后。她一头扎进了屋中,将今日了解到的事情一一记录在忠言薄上,之后,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忽然毫无征兆起了身,开门便要出去。 “要去哪?”李从尧正站在门口静静瞧着她。 “刚想到了一些事情,我想到黄老的老宅子去瞧瞧。” 高岭之花般的男人狠狠皱了眉:“什么时辰了,你不知道么?” “……恩?”君青蓝有心说不知道,但瞧着眼前男人锋锐如剑的眼神,硬生生将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她坚信,自己这会子要是敢说一句实话,那人能毫不犹豫撕下她几块肉来。 瞧着眼前女子呆头呆脑,眸光闪烁,李从尧只觉一股子无名火毫无征兆就生了出来,狭长凤眸越发幽深:“你不饿?” “……啊?” 君青蓝的肚子极其配合的咕噜了一声。眼看着女子蜜色肌肤上生出了两朵嫣红,似被上好的胭脂淡淡晕染。一瞬间竟透出别样风情。 “好像……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 君青蓝素来清冷,比男子还要坚韧,李从尧何曾瞧见过她如此娇羞的小女儿之态,一时间晃了晃神。眼底的锋锐便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化作淡淡无奈。 “有天大的事情,且等用罢了午膳再去办。” 他缓缓踏入屋中,容喜紧随其后,将手中捧着的托盘放在桌案上:“奴才今日尝试着做了些管州府的特色美食,大人您尝尝看,水准如何?” 君青蓝咦了一声,眼底便生出了几分兴趣。管州府的特色美食?那是什么? 暗红色的托盘之上,只摆了硕大一只缠枝莲纹青花瓷的海碗。海碗上扣了银盖子,根本瞧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容喜笑吟吟揭开了盖子,馥郁的香气立刻迎面扑了来。 “是羊肉汤!”君青蓝眉峰一动。 这味道何其浓郁甘美,俨然不是普通的羊肉汤,该是拿羊骨头熬了许久才盛了出来供人品尝。 “不不不。”容喜笑道:“大人您猜错了,这一碗可不是羊肉汤呢。” 君青蓝凑上前仔细观瞧。在奶汁一样浓稠雪白的汤水下面,藏着两指宽又粗又薄的面条。汤面上还飘着黑木耳,黄 花菜,以及炖的软烂的大块羊肉。浓郁的肉香以及面香交织而来,瞬间便叫君青蓝瞧的饥肠辘辘。 “是羊汤烩面!我可真是许久都没有吃到过了。” 说着话,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挑了一大筷子烩面吃的津津有味。片刻间,面颊上便再度生出薄薄的嫣红出来。 容喜瞧的喜笑颜开:“王爷昨日便选好了羊骨,命人天没亮就给送了来熬上了。奴才特意请刘伯放了许多药材进去一起炖着,最是解乏提神,去火降噪。为了能让这面劲道,王爷足足揉了有小半个时辰呢。” “咳咳。”君青蓝被容喜最后一句话惊着了,一口面给卡在了嗓子里,咳得面红耳赤:“你说什么?王爷……。” 李从尧皱了眉:“本王亲自做的面,就这么叫你难以下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君青蓝满面通红,这人可许久不曾在她面前自称过本王了。今日忽然这么一本正经,显然是动了怒,这可不得了。 “我……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呐。 “本王只问一句,好不好吃?” “好吃。”君青蓝遵从本心,老实回答,没有废话。 “恩。”李从尧唇线明显松了一松,眼中凝聚的黑暗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君青蓝瞧着碗中的羊汤烩面,只觉难以置信。羊汤烩面听上去不过是极简单一道面食,精髓却全在面里。稍微有些许差池,这一碗面的口感就尽数给毁了。 李从尧,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尊贵王爷么?居然…… “王爷您……会做饭?” “不会。”李从尧淡淡说道:“所以,特意瞧了一次。” 君青蓝气息一凝。这个意思是说,他只瞧了一次就学会了管州府特有美食羊汤烩面?不但做了出来,还做的这么有水准?同样是人,人跟人的脑子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呐! “王爷下次可千万莫要再如此了。圣人说过,君子远庖厨。所以……。” “我不是君子,更不是圣人。” 所以,这个意思是李从尧以后还会给自己做饭?君青蓝的嘴角不可遏制的牵了起来,虽然听起来惊悚,内心里那小小的雀跃是怎么回事? “羊汤若是冷了,会变得腥膻,你尽快趁热吃了,再与我说说今日的发现。” “是。” 再多的疑问,终究抵不过眼前美食的诱惑。君青蓝三两下将一大海碗的烩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管州府我头一次来,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尚不够熟悉。”李从尧缓缓说道:“你若喜欢吃什么,找不到我的时候尽管告诉容喜。我若不会,便去别处瞧瞧。” “咳。” 李从尧的话再一次成功的呛着了君青蓝,继而惊愕抬头瞪着眼前金尊玉贵的男子。神情如同见了鬼,去别处瞧瞧?这是说以后李从尧还要我自己做饭?给自己做饭!!! 天啊! “怎么。”李从尧皱眉:“不满意?” 254 密探老宅 “绝对没有!”君青蓝的回答不敢有片刻犹豫。 “恩。”李从尧缓缓垂了眼眸,不说话了。 君青蓝悄然擦了把汗,伴君如伴虎这话谁想出来的?真真的是……太精辟了! “那个……。”君青蓝微侧了头颅,让自己离着那男人迫人的目光远一些,再远一些:“我吃饱了,能不能出门去……。” “出门做什么?”李从尧眉峰不动。 “去……黄家老宅。”君青蓝的声音细弱蚊蝇。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分明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怎么说起来却总有那么……心虚? “做什么?” “恩……。”君青蓝想了想:“纹娘曾经说过,黄源之所以会重新买了一座新宅,是因为老宅子风水不好,藏着阴邪之物。乾坤朗朗,青天白日的,蹊跷诡异的案子我从前也见了不少,所谓阴邪往往都是**。所以,我想去瞧瞧。” “瞧什么?” 君青蓝眉峰挑了一挑:“那个……黄源即便为了成亲重新购置了新宅,自己始终还是在老宅中居住。但他却将除了阿柳之外的人都给遣去了新宅,其中一定有原因。若是我猜的不错,这原因该就藏在老宅中。” “藏着什么?” 君青蓝的眉峰越发颦的紧了,李从尧今天是怎么回事?他素来对万事万物不关心?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藏着什么我暂时并不知道,所以才想去瞧瞧。” “恩。” 李从尧眸色微动,似沉吟了片刻。君青蓝却悄然松了口气,他总算不再问为什么了! “看来,你的确已经想好了,那便去吧。” “恩?”所以他刚才深沉的问了一大堆为什么,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思虑是否成熟? 这人还真是…… “好的。”能够离这人远一些,君青蓝的内心还是相当雀跃的,立刻起了身,取了披风就出门去了。 接下来,她便瞧见了李从尧。李从尧的身后跟着容喜和唐影,还有孤零零的踏雪。 “公子,您……这是?”君青蓝眨眨眼,有些发懵。 “查案。”李从尧淡淡说道:“你说的。” “您也去?”君青蓝愕然。 李从尧皱眉:“莫非,你只喜欢与姜羽凡一同查案?” “绝对没有!”君青蓝正色道:“能有公子陪伴,小人不胜欢喜。” 这人是怎么了?今天怎么瞧起来怪怪的。堂堂端王与姜羽凡有什么可比性么? “恩。”李从尧半敛了眉目:“走吧。” 君青蓝答应一声,策马与李从尧走在一处。 “阿柳的妻儿已经搬离了管州府,在别处重新置办了家宅良田,未来的日子该是不难过。” “……恩?”君青蓝愣了一楞,瞧向李从尧。这是什么意思? 高岭之花般男子瞧着君青蓝,神色如常:“你不明白?” “阿柳!”君青蓝眯了眯眼,心中忽然一动:“钱是阿柳的卖命钱!” 李从尧的唇线终于松了几分:“还不算太愚钝。” “但……阿柳有妻儿?” 不是说阿柳是孤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么?不然怎么能在他殉主后,将他给记在了黄源的名下,权当黄源有了子嗣。 李从尧淡淡哼了一声,狭长凤眸里便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讥讽:“严格来说也算不得他的妻子。那女子不过是管州府下等青楼里一个窑姐罢了。露水夫妻,数度欢愉,珠胎暗结。” 原来如此。 这样的戏码从古至今早就叫人瞧的疲累了。只是不知,竟活生生发生在了身边。 “能够赎身从良,又置办良田宅院。这一笔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呢,自杀殉主怕是……没有这么值钱。” “恩。”李从尧只淡淡应了一声,并不解释。 阿柳的尸身被人特意下了毒药,腐朽的成了一堆烂肉,若是与这一笔横财联系起来便也不难理解了。卖命钱,果真就得用命去换。只是,世人常说婊子无情,阿柳用自己的命换了那女人的自由和前程,待到她丰衣足食后难保不会再找个看得顺眼的嫁了。不知阿柳泉下有知,会不会闭不上眼。 君青蓝微颦着眉头。 黄源死亡,老宅中风水不好有阴邪之物出没。阿柳自尽,尸身被人毁坏。这当中若是没有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打死她都不能相信。万万想不到,瞧上去正常病故的死尸,竟牵扯出千头万绪出来。 到如今,秦府的案子却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君青蓝叹了口气,管州府与她此生大约……八字相克吧,总免不了要给她一场牢狱之祸。 “两位公子,老宅已经被郡守府给封了。”容喜忽然打马凑近二人,轻声说道。 君青蓝吃了一惊,抬眼望去,果然见黄源家的大门外,站了值守的府兵,任何人均不许靠近。 “看来得先去请姜小爷过来。” “不必麻烦。”君青蓝才开了口,李从尧便将她的话给打断了:“跳进去。” 君青蓝侧目,跳进去?这意思是在说,您是堂堂一个王爷,准备不走寻常路么? “容喜,你与马匹留在此处。” 李从尧的话便是命令。话音一落了地,容喜便答应一声,聚拢了所有的马匹。唐影寻了处合适的院墙,率先进了院子。 黄源的院墙虽然不高,让君青蓝看着还是有些犯愁。她的本事她自己清楚的很,若不费些功夫根本不可能进得去。而她所花费的时间,足以将所有的府兵都给引来。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觉身子一轻,竟叫李从尧打横抱了起来。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君青蓝一惊非同小可。 “我送你进去。或者,打道回府。” “那……还是进去吧。” 君青蓝讷讷开了口。虽然觉得着举动不大妥当,但好不容易来一趟,哪里能就这么回去了? 李从尧不待她做好决定,脚尖一点,便上了院墙。再一跃,两人便轻飘飘落了地。君青蓝只觉叹为观止,原来人与人的差距真的就有这么大,她一个人尚且踌躇不前,李从尧抱着个人穿宅过院声息皆无。 这人的成就,是她一辈子也无法企及 的。所以,君青蓝从不羡慕,真心实意道谢。 “咱们到黄源卧房中去。”君青蓝脚尖才一沾地,便迫不及待超前冲了去。 管州府的府兵听话的很,只在府外守着,并没有一个人进入到黄源宅院中来。加上黄源老宅占地不大,十分方便行事。 “唐影,你去旁的房间瞧瞧。” 三人兵分两路,李从尧却始终不许君青蓝走在前面,凡事都要先她一步。君青蓝只当这人霸道惯了,并不甚在意。 黄源的房间已经久不曾住人,竟比上次来时还要潮湿,已然隐隐生出了一股子霉味。这间房子建在阳面,阳光自轩窗中投入,使整个房间都罩在了暖融融的灿金之中。 “真是奇了怪了。”女子一双清眸朝着四下里不断打量,最终在墙角处生出的青绿苔藓上流连:“这房子阳光充足,管州府又素来是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如此潮湿?” 所谓风水不善,莫非指的就是这个? 君青蓝四处瞧了瞧,黄源的房间并没有任何的特异之处,该是与旁人的家宅一般,温暖干燥才对。 黄源房中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张床,一桌一椅,再有便是靠着墙壁放着的那个硕大的书架。黄源的书架在房间里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竟比他的床还要宽大许多,上面摆了满满当当的书籍。 君青蓝随意抽了几本来瞧,都是关于验尸以及医理的书籍。有的新一些,有的则已经破旧不堪。 “你说,这里面会不会藏着无字药水的秘密?”君青蓝盯着满当当的书架沉吟着说道。 “不会。”李从尧淡淡说着。 君青蓝眨了眨眼:“为什么?” “感觉。” 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信了你才是见了鬼。这人心里一定又藏了什么秘密,这种故作高深的姿态,最烦人了! 君青蓝不再同他说话,将书架上的书仔细翻检了半晌,始终一无所获,便停了手。她在房中缓缓踱步,最终停在了书案边,似是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久久不曾挪步。 李从尧立于她身侧:“有何发现?” “这些书……。” 女子素白手指指着桌案上几本厚重的医术。 “从这些书的色泽能瞧得出来,该都是黄老购置不久的新书。然而……。” 她将医书打开,一页页翻过:“然而,书页已然有些微卷曲。又特意被黄老与旁的书籍区分开,摆在书案上醒目的位置,定然是被他经常翻阅的重要物品。” 虽说仵作之道与医道有些相通之处,所有仵作多多少少对医道都会有一些涉猎,却绝对不会对医术如此珍而重之。君青蓝特意翻看了许久,见每一页上都有黄源精心书写的批注。 莫非,他年龄大了还爱上了医术不成? 屋中安静的很,连君青蓝轻轻翻过书页的细微声响都听的一清二楚。忽然,便有噗通一声闷响传了来。这声音并不大,原本在喧嚣的白日里是根本听不见的。然而此刻人去府空,又静到了极致。这噗通的声响便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君青蓝才颦了眉,便又听到啪一声,陡然间传了来。 255 药方 这一声便与先前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了。只因太剧烈了一些,便似有人挥舞着呼啸的鞭子重重甩在了墙壁上般,听的人心里面颤了一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君青蓝觉得,脚下的地面似乎也跟着颤了那么一颤。 “唐影,你做事情小心些,莫要招惹来了府兵。”君青蓝随意喊了一句。再细听听,似乎所有的声音顷刻间全部都消失了,她便也不大在意,继续埋首于书中。 “咦,这是……。” 她忽然皱了皱眉,自书中翻出了数张牛皮纸出来,上面大红的印章压着乾通当号的名号。 “当票!” 君青蓝仔细瞧了瞧,上面抵当的物品有衣物,用具,还有些瓷器绘画不一而足。日期皆是从去年年根开始延续至今,然而……。 她将所有当票收集起来,一张张的仔细翻看,眉峰却越来越颦的紧了,之后便毫不犹豫将当票给塞进了怀里。 李从尧并未阻止她的行动,狭长凤眸中虽一如既往无半分情绪,却好似被屋中阳光所射,添了几分淡淡的柔。然而,这样的柔却是他和君青蓝都不曾发现的。 医书中再不曾发现什么有用的玩意,君青蓝便停了手。 “走吧。”李从尧忽然开了口:“不宜久留。” 三人以同样的方式出了黄宅,直到回了客栈,君青蓝一路之上的眉峰始终不得舒展,俨然满腹的心事。 正走着却忽然勒马,清眸一瞬不瞬盯着道旁某处,竟似再也走不动了。 李从尧抬眼望去,阳光下乾通当号的金字招牌明亮耀眼。 “走。”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有话,回去说。” 君青蓝眨了眨眼。眼前的李从尧面色如常,狭长凤眸里分明无半分情绪,却叫人不能拒绝。 “好。”她缓缓低了头。他既然不肯叫她进入乾通当号,自然有他的考量。而李从尧,素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现在你可以说了。” 才一进了屋,李从尧便开了口。男人颀长的身躯端坐于八仙桌旁,命容喜新沏了茶水,俨然等着君青蓝长篇大论的汇报。 “唐影一路相随,相信我所见所闻,公子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始终……。”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她缓缓抬了眼:“黄源将毕生的积蓄都花费在了月初身上,这在管州府从来不是秘密,他虽然不至于将自己饿死,却绝对称不上富裕。我去过他在玄水坊中新置办的宅院,占地广,布局精妙,花了不少心思。那宅院购置下来,定然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他的钱……从何而来?” 李从尧挑眉:“所以,你拿来了当票?” “是的。” 君青蓝将方才收藏起来的当票取出,一张张铺展在了桌面上。牛皮纸上鲜红的印章便似跳动的火焰,炙的人眼眸生疼。 “我曾经想过,凭借黄源与月初的关系,新宅院花费的银钱有可能是月初贴补给他的。但,当我知道黄源将地契送给了纹娘的时候,对这想法便已经生出 了动摇。而当我看到这些当票的时候,则更加坚信,黄源根本拿不出那一笔钱。” 女子纤细的手指在当票上慢悠悠划过:“瓷器,绘画,用具,黄源甚至连衣物都拿去典当了,若不是穷途末路,他怎会如此。我们方才在他府中查看过,屋中空旷,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甚至连墙角生了青苔都无钱修补处理。试问,这样的人如何能买得起那偌大一个宅院?” 李从尧浅浅抿了一口茶:“所以,你的意思是?” 君青蓝眼睛一亮:“这或许,便是真凶使黄源至死的动机。” “黄源其人孤傲,自视甚高,应该做不出虏人钱财的事情,可以排除因财务纠纷被人致死的可能。 “的确如此。”君青蓝缓缓点头:“但这一大笔钱的来历,的确有些蹊跷。” “黄源有位子侄可是南阳郡的郡守。” “黄郡守的确有帮他购置新宅的能力,但他根本不会那样做。” 李从尧挑眉:“哦?” “只因郡守他……素来将银钱看的非常重,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谁若敢打他银两的主意,他能同你拼命。” 李从尧淡淡呵了一声:“原来,是个吝啬鬼。” “正是。”君青蓝微颦了眉头:“所以,我从未怀疑过银钱的出处是黄郡守,如今也排除了月初。至于纹娘,她不过是个厨娘不具备那样的能力。那么……还能是谁?” 君青蓝浅抿了唇畔,半晌没有再说话。她这一生里,鲜少能碰到叫她束手无策的案子。如今,却真真的是一筹莫展了。明明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然而通往曙光的道路却一步一步统统都给堵死了。 “无论那人是谁,都与当铺没有关系。”李从尧缓缓放下茶盏:“而你手中所掌握的证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个,便是李从尧阻止了她进入乾通当号盘问的原因。如今,她的身边并没有姜羽凡。她甚至连盘问他人的资格都没有。君青蓝轻轻嘘了一声,险些忘记了这么一环。 她如今,还是个背着嫌疑的罪人呢! “我叫你去瞧瞧陈墨白,你可有去过?” “去过。”君青蓝忙不迭点头:“您的交代我哪里敢怠慢?去见纹娘前,我就先去见了墨白。” 李从尧眯了眯眼:“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君青蓝眨了眨眼,试着揣摩李从尧提起陈墨白是个什么意思。然而,想来想去也始终想不出着两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若是关于墨白,并没有。”君青蓝说道:“他身子不好,我并未与他长时间相谈。正巧姜小爷也在,我便与他一起去见了纹娘。” “身体不好么?”李从尧眸色几不可见冷了几分:“你为何不多关心下他的病情?” “这个……。”君青蓝略有些迟疑:“似乎不重要吧。” 这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陈墨白,往日瞧着他从没有好颜色,怎的今日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他? 李从尧挑眉,半个字也无,只拿狭长一双凤眸盯着君青蓝。眼底渐渐迫 出一抹幽深,叫人……不寒而栗。 “那个……我是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急着离开了。但是!”君青蓝正色说道:“我已从姜小爷口中了解了一些情况,墨白他是偶感了风寒,所以才会表现出气虚体弱,精神不济的症状。但似乎并不严重。” “偶感风寒?”李从尧淡淡开了口,良久方才将唇角勾了一勾,毫不掩饰眼底讥讽:“真的么?” 这问题可要怎么回答?她又不是个郎中。 郎中?! 君青蓝心中一动:“若是公子允许的话,稍后我带着刘伯一同去瞧瞧墨白去。” “恩。”李从尧的唇线明显松动了几分:“到底是旧相识,适当关心一下还是应该的。到时,我让唐影配你们一同去,免得那位陈兄弟害羞,讳疾忌医可不是好事情。” “哦。” 按理,李从尧肯出动刘伯去给姜羽凡看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君青蓝始终觉得惴惴不安,自己却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病?”她在心中想着陈墨白的病情,却忽然想起来另外一桩事情来:“听唐影说,您让手下暗卫去探访了曾经给黄源看过病的所有郎中。不知,可有什么结论。” “你自己瞧吧。” 男人如玉长指朝着墙边桌案上一只长条盒子指了指。君青蓝打开来,见里面装着的是厚厚一摞子的药方。 “这些……都是黄源的?” 李从尧不在意点头:“恩。” “您是……怎么弄到了手?”她可不会忘记,此刻的李从尧只是个杀人嫌犯,可不是高高在上的端王! 李从尧眯了眯眼:“定国公闲得很,本王好心,替他找些事情做。” 所以……这些都是定国公的功劳么?就说呢! “姜小爷已经在为了这案子劳心劳力,却还要劳烦定国公,会不会有些不大好?”君青蓝觉得自己的脸皮素来挺厚的,然而将那父子两个都使唤的团团转,总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父子同心,是极好的事情。”李从尧不在意的说道。 君青蓝默了默。若问,天下间最坚固的是什么?首屈一指的当然就是端王爷的脸皮。不过,手中这些个东西还是非常有价值的。 她将药方子一张张翻看着,渐渐颦了眉:“怎么都是些安神定惊的药方子?” “刘伯已经瞧过了这些方子。虽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但,除了安神再没有旁的用处。” 君青蓝眨了眨眼。黄源病入膏肓,早就已显现出濒死之态,这是她亲眼所见的。 然而,那样严重的病情,却只给开了大量的安神药。 这是在开玩笑么! “药方有问题!”君青蓝猛然抬了头。 李从尧挑眉:“何以见得?” 君青蓝抿了抿唇:“我现在不能回答。现在我必须尽快与纹娘再度见面,若是……待我回来以后,再同您解释。” 李从尧却缓缓摇了摇头:“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的做!” 256 黄源的遗言 君青蓝抿着唇,抬头瞧向李从尧,不明所以。 查清黄源的死因,替他们二人洗清冤屈,莫非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李从尧亦瞧着她,眼底中渐渐生出几分无奈:“秦家的案子,你可是忘记了?” “怎么敢忘。但是……。”君青蓝狠狠颦了颦眉:“但如今黄源已死,线索断裂,你我又随时有面临牢狱的危险,哪里还有精力去关注旁的事情呐。” “你如今一心只想着黄源的案子,几乎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与其如此,不如暂时放下,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君青蓝的眉峰不得片刻舒展,在心底里认真思量着李从尧方才这番话有几分可行性。 “黄源的痼疾由来已久,为何偏偏在你我拜访那一日病发身亡。他临死之前,一再追问你的身份,那神色态度俨然对你身份早已知晓。那时,他分明有极其重要的话要同你说,即便被阿柳猛然惊吓后打断,却依然坚持要同你说话。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他的骤然死亡,会与你家的案子有所关联?” 君青蓝眸色一动。世人皆言,当局者迷,秦家的案子日日萦绕于她心底,她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无字药水上,完全忽略了黄源临死前的状况。人在濒死之时,却还坚持着要同她搭话,那时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定然是极其重要的。 “他当时说的是……。”君青蓝沉吟了片刻:“无……无次……还是五次。” 君青蓝狠狠颦了眉:“什么意思?” 秦家的案子与五次有什么关联?君青蓝想了半晌,始终不得要领,心中反倒又添了几分疑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案子是查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李从尧缓缓起了身:“今天天气不错,出城瞧瞧去吧。” 说出城就出城。这一次的阵仗比之方才更小,只有李从尧与君青蓝两个,连容喜和唐影都不曾跟在身旁。 “咱们要去哪?”君青蓝瞧着李从尧,不是要出城散心去?做出这副模样……是要做什么? 出城当然需要马,但出现在君青蓝面前的却并不是她与李从尧管用的踏雪和墨翟,而是两匹再普通不过的枣红马。虽然身体强壮,但与踏雪和墨染比起来,这两匹马俨然不够看。 “不该由他人涉足之处。” 李从尧只淡淡说了几个字,再没有过多的解释,等到君青蓝瞧见容喜递上来的斗笠及披风的时候,便决定闭口了。李从尧这般作为俨然要隐藏行踪,总归他们两个是要共同进退的,又何必要问? 二人从客栈后门出去,李从尧特意带着她在城中兜了数个圈子,才从南门出了城。这一路向北直直走了有三里,才转向了西南。 君青蓝心中一颤,忽然就放缓了马速:“这是……要去……乱葬岗?” “恩。”李从尧并未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 李从尧要带她去的是乱葬岗?! 黄源说,将父母兄长的尸身偷偷葬在了乱 葬岗中,但他并未来得及说清楚到底埋在了乱葬岗中的什么位置,就过世了。李从尧今日是打算要同她一起找寻父母兄长的埋尸处。 “你我乔装出行,是为了提防姜小爷吧。” 姜羽凡虽然处处维护他们,但秦钰的案子早在世间定论,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叫定国公发现了君青蓝同秦钰的关系。不然,那茅坑臭石头样坚硬的人,能立刻将君青蓝锁了送进京城去。 岂不坏事? 李从尧却只淡淡一笑:“管州府中,需要提防的可不止他一个。” 君青蓝眨眨眼,不明所以。除了定国公,还有什么人需要提防么?这些天潢贵胄就是麻烦,整日里总思量着有人要害他们,也是真的心累啊! 往西南去不到一里,便瞧见了道旁成片的柳树迎风招展。早春的天气,柳条已经发了新枝,嫩绿的枝条便似美人柔软的发丝,摇曳多姿。树枝上,有停靠的乌鸦呱呱乱叫。 “世人皆言乌鸦为不祥之物。”君青蓝瞧着那通体乌黑的丑陋鸟类叹口气:“却哪知天下间只有他们愿意与亡灵为伍,日夜相伴。说不定,便是亡灵昔日的爱人,至死不渝,不离不弃,日夜悲鸣。” 李从尧的眼风在柳枝中随意扫过:“天地生灵,原本就比人更加的仁义。” 二人继续打马上前,便瞧见了成片的坟头延绵的成了一座座小山。两人下马,将马在柳树下拴好,徒步走入到了坟场之中。 乱葬岗与君青蓝办案时瞧见的任何坟场都不一样。这里是一片无主之地,葬的都是穷苦潦倒,买不起坟地的亡灵。好一些的或许还会有个亲人,能为他们立个小小的坟头,每逢清明中元都会有人祭拜扫墓。 若是运气差一些的,顶多便是拿草席子裹一裹直接扔在这里了事。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只剩下干巴巴一堆枯骨,至于姓名来历,早就如同皮肉一般,彻底湮没在风尘中去了。 君青蓝与李从尧穿梭于凌乱的坟头中,眉峰渐渐颦的紧了:“这里埋葬的人太多,毫无头绪,可要怎么寻找?” 脚下忽然有咔嚓一声脆响传来。君青蓝低头看去,原来是踩到了一截断骨。因断骨风化的太厉害,被她一脚踩断了,露出锋利的骨茬。君青蓝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李从尧皱眉:“伤着了?” “并没有。”君青蓝摇头:“我只是有些担心……。” 君青蓝的话尚未说完,忽觉手指一暖,竟是被李从尧一把给紧紧攥住了。 “莫怕,黄源特意收了你父母兄长的尸体回来,定然不会让他们暴露于荒野之中。”他说。 君青蓝瞧着李从尧,她从不知道这高岭之花般的男子竟也会这样软云温存的安慰人。有他在身边,莫名叫人觉得心安。 “恩。”君青蓝低了头。她相信老天有眼,更愿意相信黄源。他既然特意告诉自己这个地方的存在,当然不会叫她空欢喜一场。 然而,眼前的坟头一座座密密匝匝相连。君青蓝不知过了多久 ,也不知在乱葬岗中走了多久,却始终一无所获。她原本就心内如焚,加上遍寻不惑,眼底中渐渐就生出了几分焦躁。 “乱葬岗中埋葬的尸骨不计其数,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在乱葬岗中寻找一座六七年前的无主之坟,无异于,大海捞针。 “或许……。”李从尧微微沉吟:“是我们的方法不对。” 君青蓝抬头,瞧向李从尧。这种事情,也有方法? “秦大人是非正常死亡,且身死前是戴罪之身,皇上的旨意是要挫骨扬灰不得下葬。” 男人狭长凤眸在乱葬岗中缓缓扫过:“这里的坟墓何其之多,其中有不少都时常有人祭拜。若是秦大人的坟墓被人发现,怕是黄源也活不到能与你我再相见的那一日。” “所以……。”君青蓝沉吟着说道:“他定然做了些伪装,以消除坟墓的痕迹,让所有人都不能发现父兄的坟墓。” 君青蓝心中一动,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是无字!” “是无字!”她的语气越发坚定:“是无字,不是五次。” 君青蓝一连说了三次无字,足见内心的激动无法按捺。 黄源与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奄奄一息,口齿哪里还能像往日一般清晰?加上那时候坏境特殊,纷乱而紧张,她一时间才将无字给错听成了五次。 无字!黄源要告诉她的是无字碑啊! 黄源安葬了秦钰秦夫人和秦昭。大约是为了日后好祭奠,也想留下些念想,所以也给他们竖了碑。但,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墓碑上并未刻字。 所以,找到无字碑,便能找到父母兄长的尸骨! “我们……我们……。”君青蓝一时窥破天机,只觉内心激荡,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我们一起去找,今日一定能找到!” 李从尧并没有放开君青蓝的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入水,叫君青蓝听着却莫名心安,躁动的一颗心顷刻间便和缓了下来。然而,双腿却仍旧使不上力气。 李从尧并不苛责她。让自己的手腕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抱的带着君青蓝一同往前走。 乱葬岗的坟头是不少,然而立了无字碑的坟却并不多。一旦有了目标,做起事情来便快了许多。那无字碑的坟墓就在乱葬岗的正中间,那里也是坟墓最密集之处。黄源将坟头垅的极小,便似个普通孩童的坟墓。坟前墓碑是劈了块木头做得,粗糙的很。被经年累月的风雨给侵蚀的成了枯黄黝黑的色泽,上面生了苔藓还有几朵色彩鲜艳的蘑菇。 “这……这是……。” 在这一刻,君青蓝觉得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软绵绵的便想要往地面上倒去。然而,身侧男人伟岸如松,一双手臂似有万夫不当之勇,将君青蓝纤细柔软的身躯牢牢抱在怀中,与他比肩而立。 “秦大人。”李从尧长身玉立,神色庄严而肃穆。半垂着头颅低声说道:“请受李从尧一拜!” 257 重见天日 耳边忽然传来噗通一声,君青蓝猛然瞪大了眼,竟然瞧见李从尧直直跪在了无字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你在做什么?”君青蓝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可是堂堂端王!即便易了容,也是端王!整个北夏唯一的异姓亲王!!! 秦钰即便是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节度使。再尊贵,能尊贵的过堂堂亲王?李从尧居然……给他跪下了还……磕了个头? 什么情况! “秦大人一生为民,是北夏的栋梁,却含冤而死。身为北夏臣民,不该给我北夏英魂行礼么?” “何况。”李从尧眯了眯眼:“这是你父亲。” 让一个亲王跪拜节度使,不觉得骄傲? “应该……是应该。”但是…… 李从尧起了身,轻轻掸了掸膝盖上沾着的灰尘:“你父母兄长在百年之后,能有堂堂一个亲王跪拜,身为他们唯一的亲人,莫非你不觉得骄傲?” 君青蓝心中的不适和奇怪在这个瞬间忽然就消失了。方才那一幕虽然有违常理,但……叫李从尧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些……暗爽,是怎么回事? 李从尧的目光缓缓自君青蓝面孔上离开。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他的唇角不可遏制的勾了一勾。素来高岭之花一般不可亲近的男子,在那一刻便似云破月来,遍地花开,整个天地都亮了。 然而,这样的喜悦和美好却不过一瞬,君青蓝并不曾发现。若是她发现了,只怕那深入骨髓的暗爽顷刻间便能荡然无存,这人的神情分明……是在给人下套么! “开棺吧。” 李从尧悠扬而淡然的声音,一下子将君青蓝给推入到了无间地狱之中。 “你说……什么?”君青蓝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瞧向李从尧。 “验尸,不需要开棺?” 君青蓝瞧一瞧数年来被风雨侵蚀,夯实的如同砖块的坟头吐了吐口水:“我么?” 李从尧闭眼:“难不成是我?” 君青蓝皱眉,干粗活什么的,不该是男人做的么? 李从尧对那人眼中的鄙夷似乎毫无所觉,淡淡说道:“你可是忘记了我的身份?” 身份?端王?天啊! 君青蓝只觉欲哭无泪。您老人家给别人下跪的时候利索着呢,那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呢?一干活就…… “或者,你可以叫唐影和容喜来做?” “还是算了吧。”君青蓝叹口气,选择了认命。 李从尧今日出门,特意将唐影和容喜给留在了客栈里。当时说的那么好听,为了保护秘密什么的,现在她很有理由怀疑,这人就是故意的! “不如,由在下来吧。”男人温雅的声音传了来,似春风般和煦而温暖。 “墨白?!” 君青蓝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个时候瞧见了陈墨白。 “呵。”李从尧唇角轻勾:“还真是巧。” 并不巧。”陈墨白微笑着朝李从尧拱拱手:“是在下有意跟随。” 这话就有些诡异了。 跟踪什么的素来就不是好事,普天之下哪里见过有人做了坏事还光明正大的承认? “管州府对于阿蔚来说是个伤心之地,若是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阿蔚你定然不可能冒险回到这里,不是么?” 陈墨白瞧着君青蓝,眸色温柔和煦:“对于阿蔚来说,能让你回到管州府的唯一原因,便只有一个,彻查秦家旧案。前几日,你与黄老相见,想来也是这个原因。” 李从尧眯了眯眼,狭长凤眸里渐渐迫出一抹幽寒。 陈墨白却兀自勾唇一笑,似对乱葬岗中瞬间流露出的危险杀气半分不觉。 “义父义母对墨白恩重如山,墨白并不相信他们能做出谋逆之事。对于墨白来说,自然也极希望阿蔚能替秦家洗脱冤屈。今日出门,碰巧瞧见二位乔装出行,我便猜着定然有要事发生,于是,我就偷偷跟在了二位身后。其中不近人情之处,还请端王爷担待。” 李从尧面色寡淡,眼风似不经意自他面上擦过:“你该谢罪的人,不是本王。” “你说的不错。”陈墨白微笑:“但,我与阿蔚自幼的情分非比寻常,她自然不会责怪我,这等繁琐之事,就不需要麻烦她了。而您是外人,墨白自然需要兼顾。” 外人?情分?! 李从尧觉得有澎湃的火焰自胸中升腾而起,眼看着便要熊熊燃烧。然而,那人面庞上却半分息怒也无,平静的瞧向陈墨白。 “你还真是有心了!” 可不是有心了么? 李从尧与君青蓝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了普通的马匹,又将全身都遮掩了起来。还特意在城中绕了个大圈才出了城,这人居然还能一路跟着来。直到君青蓝掘墓开棺需要人帮忙,他才现了身。 这要是无心的,鬼都不能信! 陈墨白一点不傻,自然听得出李从尧语中的讥讽:“墨白只是为了替阿蔚分忧,并没有旁的目的。纵然背负了满身骂名,亦在所不惜。” 李从尧前抿着唇瓣没有出声。 这人的确会说话,如此坦荡的胸怀,他若是再多说什么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阿蔚,你且到一旁歇着,旁的事情交给我吧。” 陈墨白才要上前,李从尧却冷不丁出了手。眼看那人莹白如玉的手掌不偏不倚拍向了陈墨白,陈墨白手指似乎缩了一缩,下一刻便是一声惊呼。李从尧的手掌却在碰到那人前心的一瞬间卸了力道,只轻轻在他身前挡了一挡。 “听说你病了,既然身子不中用就不要逞强了吧。” 言罢便见他忽将手腕一沉,朝着坟头挥了一挥。君青蓝敏感的觉出四下里的温度骤然间下降,下意识嘶了一声。陈墨白立刻解了披风给她披上,君青蓝却并不肯接受,不着痕迹推开了几步。 陈墨白愕然,继而皱眉:“为什么?” “你大病初愈,不宜再受风寒。” 女子眼神清澈明媚,眼底没有半分的杂质和污垢。陈墨白握着披风,忽然觉得沉重。良久,方才勾了勾唇角,默不作声给自己重新披上了。 君青蓝并未瞧见他之后一系列的动作,只一瞬不瞬盯着李从尧。方才同陈墨白说话的功夫,眼前的坟头已经起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原本深褐色的泥土上居然瞬间蒙了曾晶莹剔透的冰。 灿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射在冰层上,泛起七彩晶莹的光。若是换个时机,眼前的情景定然会引起君青蓝的赞叹。然而此刻,她眼中却只有震惊。 下一刻,便见李从尧手掌猛然向下一按,耳边响起咔嚓咔嚓数声脆响,冰面便似蛛网一般迅速的皲裂,轰一声碎裂开来。 “去吧。”李从尧抬手点一点面前土包:“可以挖了。” 君青蓝眨眨眼,搞了那么多事情,到了最后还不是要动手挖?她垂首上前,将手指探入到土壤之中。竟然发现方才坚硬如铁的泥土竟如豆腐渣一般软脆不堪。手指只轻轻一抹,便挥开了一大片。 “这……这是……。” 君青蓝惊着了,李从尧却默不作声走至她身边,拿脚尖在浮土中左右拖动,功夫不大便将那小小一个土包夷为平地。土下,与地面齐平的位置支了块门板。早被雨水和泥土给浸染的瞧不出原本的色泽。 “你准备好了么?”李从尧停止了动作,瞧向君青蓝。 木板下面是一个大坑,坑里面就是秦氏夫妇以及秦昭的尸骨。李从尧并不能确定君青蓝现在是否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有些人一辈子都在追求某种渺茫的希望,在希望未得实现的时候充满干劲,然而,一旦希望实现了反倒会忽然崩溃。 对于君青蓝来说,秦家的案子便是支持她活下去的支柱,李从尧并不希望这跟支柱忽然垮了。 “我明白!” 君青蓝深深吸口气,缓缓蹲下了身去:“我来。” 女子纤细的手指抓住了门板的边缘。这一块门板并不厚重,上面覆盖的浮土也已经被李从尧尽数清除,想要将它掀起来并不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然而,君青蓝却花了许多的时间,才将门板掀开了。 她的动作极快,掀开来便远远抛在了一遍,不敢再瞧上一眼。便似那门板上藏着什么稀释的珍宝,只能叫它远远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再也触碰不到才能甘心,生怕慢了一星半点便会后悔。 门板下果真藏着个土坑,但不怎么深。坑中没有棺材,只有被草席子裹着的四具尸骨,交叠着摞在了一起。这一座坟墓并未做任何特殊的保护处理,坑中积了半坑的水。草席子被泡的沤烂了大半,散发出刺鼻的霉湿气味。 瞧着积水中浸泡着的数具白骨,君青蓝的瞳孔狠狠缩了一缩。 “你退后,我来。” 李从尧将君青蓝挡在了坑边,自己要跃入坑中去捡拾白骨。然而,有一人却比他们更快。 只见月白光茫一闪,陈墨白已经率先跳入到了及腰深的积水中。下一刻,他身躯一弯,便将地面上交叠着的尸骨连同席子给兜了起来。 258 拣骨 草做的席子早被雨水侵蚀的脆弱如纸,才离开地面不远,便断了。眼看着席子里的骨头便要从席子中脱出,落入到泥泞的积水里。 李从尧眼疾手快,毫无征兆将自己披风甩了出去,披风灌满了力道,直直撞向了陈墨白。陈墨白的身子被撞的一个趔趄,草席子脱手而出。 君青蓝惊呼一声,却见李从尧甩出去的披风似一面大旗展开,将飞出去的草席和尸骨尽数给兜住了。 她一声惊呼尚未落地,李从尧便将以披风包裹着的尸骨平平展展放在了地面上。君青蓝立刻聚拢了来,瞧向了披风中的白骨。 这个时候,再没有人注意到尚立于积水中的陈墨白。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李从尧并未提醒君青蓝,而是站在了风口里,替她挡住了吹过来的风。 陈墨白的面孔上并没有丝毫的恼怒,自己爬出了尸坑,瞧一眼泥泞不堪的衣衫下摆,却也只抬手拧了拧,似完全不介意满身的污垢。 直到那人走到身边,君青蓝才猛然想起忘记了这么一档子事情。 “糟了。”君青蓝手指在身上只一抹便狠狠皱了眉:“墨白,你需得速速回城去!快!” “为何?” 瞧她如此急切,莫说是陈墨白,连李从尧都愣了一愣。 “尸坑中的积水与旁的雨水不一样,因长时间浸泡着尸体又不见天日,难免会沾染了尸毒。往日我在验尸的时候都会备上一些糯米酒来祛除尸毒,但今日来此纯属偶然,我并未随身携带糯米酒。所以,你得尽快回城,将糯米酒与水混合沐浴浸泡,再多喝上一些。不然……。” 君青蓝眸色渐渐凝重:“不然等尸毒发作,就麻烦了!” 陈墨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他将唇角掀了掀,努力想要恢复面孔上暖阳般温润的笑,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你无需担心我,这里我能处理好。你快走吧。” “尸毒发作可大可小,某些人就不要太逞强了。若是这会子犯了病,于你于我可都不是一件好事。” 陈墨白有心留下,想到尸毒发作的后果实在不敢冒险。于是,狠狠咬了咬唇,才抬了眼。 “阿蔚,我先回去,来日再去瞧你,今日……实在对不住,不能再帮忙。” “你只管放心去吧。”李从尧接口说道:“不会有人怪你。” 这一句话原本是充满关切的味道,然而用李从尧那淡漠无痕的声音慢悠悠说出来就叫人……莫名的心塞。然而李从尧从不觉得心塞,盯着那人匆匆远去的背影,他的唇角不可遏制的勾了一勾,云破月来般美好。 那一头,君青蓝已经掀开了裹着尸骨的草席子。李从尧瞧的狠狠皱了眉:“不是没有带糯米酒?” “无妨,我带着手套。”君青蓝将双手晃了一晃,薄皮的手套上已经沾染了暗褐色的泥垢。 君青蓝只说了一句话便再度埋首到了尸骨中去了。 草席中裹着的 是四具尸骨。因四人死亡后被大火烧了许久,骨头的颜色并非如常人一般的惨白,带着明显的焦黑色,又被黄源以同一张草席覆盖。初时,失去了皮肉依托的尸骨还能维持着各自完整的姿态。然而时间长了,便会散落。四人的尸骨混杂在了一起,瞧上去一片刺目惊心。 君青蓝也不说话,将骨头给分作了四堆。这项工作的耗时极长,君青蓝却专注的很,没有半分的懈怠。她将捡出的每一块骨头都擦拭干净了,再按人体的形状拼好。 他们二人今天出来的时候并未带着任何工具,自然也没有提前预备下棺木,君青蓝现在的举动实际上是不明智的。他们并没有承载尸骨所需要的工具,也没有合适的安葬地。现在分拣好了,稍后四具尸骨还是要混杂在一处。并且,验尸实际上并不需要将每一具尸骨都拼凑好。 李从尧明知她现在做的是无用功,却并不开口阻止,只默默瞧着她。男人狭长凤眸里有暗暗幽光流动,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痛。 林中一对男女,一站一蹲,一个忙碌一个观瞧,谁都不曾开口。他们四周有着一种油泼不进的静谧,似乎谁都无法扰了他们二人正在做的事情。 这一幕,一直维持到了暮色四合时候。眼看着太阳斜斜坠在西边的天幕上,将天上地下都给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君青蓝终于抬了抬眼。起身的瞬间,身躯不可遏制的向地面倒了去。 李从尧眼疾手快,双臂自女子纤细腰肢下穿过,将她身躯牢牢托住:“小心!” 她久蹲不曾起身,李从尧早就在防备着她摔倒,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成了她的依仗。 “这个……是爹爹。”君青蓝的声音带着几分虚浮。 李从尧却明白,那不是因为疲累,而是伤心。 “爹爹年轻的时候经常带领着府兵去剿匪。有一年他中了埋伏,被山匪一刀给砍在了小腿上。后来,伤虽然好了,他的小腿始终都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利索。这截小腿骨上有断裂后再接起的痕迹。想来,爹爹那时该是很疼的吧,但他从来没有说过。” 君青蓝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这个是娘。” “娘亲是个颇为自律的大家闺秀,她永远那么温柔而美丽。即便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身姿却依旧那般窈窕多姿,任谁见了她都会羡慕我爹爹。” “这个是哥哥。”君青蓝指向四具尸骨中最高大的那一个:“爹爹从前罚我不许吃饭的时候,都是他偷偷来给我送好吃的。被爹爹发现了,他总会要求陪我一起受罚。其实他都是故意的,就是怕我一个人会孤单害怕。” “这个……。”君青蓝瞧着最细瘦的枯骨说道:“就是替我死去的老管事爷爷的孙女坠儿了。若不是为了我,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亲,说不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吧。然而……她却永远都只能是个孩子了。” 君青蓝缓缓抬了眼:“他们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相守相伴了整整六年。只有我……只有我……。” “别说了。 ”李从尧忽然皱了眉,将君青蓝紧紧搂住:“若是难受,就哭吧。” “为什么要哭?”君青蓝的头颅伏在他肩头,声音虽然依旧虚浮,却并未有半分颤抖:“我哪里有这个资格?” 她抬手,轻轻推开李从尧。自己立于天地间,神色凄冷却并无悲愤:“若是不能替他们洗脱冤屈,我君青蓝实在妄为人!” “我同你一起。”李从尧并未劝阻,反倒随着她一同说道:“无论前路如何,总会有我陪在你身边。从前有你哥哥,现在有我。同样不会让你孤单害怕。” 君青蓝瞧着他,良久勾了勾唇。凄冷的眼底生出几分淡然的笑容:“多谢。” 她用力揉了揉面颊,便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了尸骨上。 “我大概明白为什么黄源谈起验尸结果的时候会那般犹豫不决,原来……他们的死亡真的有问题!” 李从尧眯了眯眼:“我若猜的不错,他们的死亡应该与大火无关。” 君青蓝瞧了李从尧一眼,眼底生出难以掩饰的赞叹:“你说的不错,的确如此。” “你来瞧。” 女子的指尖一点,指向秦钰的头骨:“我爹爹的头骨口腔及牙齿的部位非常干净,并没有丁点的烟灰。” “若人是被烧死的,在死亡前会吸入大量烟灰,从而使气管闭塞呼吸不畅。那么在他死亡之后,口腔中便会有残余的烟灰出现,但我爹的头骨中并没有。不仅如此,我检查过娘亲以及哥哥和坠儿,他们的口腔都是干净的。” 李从尧半眯着眼眸:“他们的尸体并未被妥善安葬,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大半都浸泡在积液中。那些积液,足够将他们口中残留的烟灰冲刷干净。”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君青蓝微微点头:“正因为如此,我才瞧的更加仔细。” 君青蓝索性将坠儿的头骨从地面上拿了起来,递在了李从尧眼前:“你瞧坠儿的牙齿和口腔是什么颜色?” 李从尧皱了眉,瞧这个他内心俨然是拒绝的,很是嫌恶。但他并没有拒绝,仍旧仔细观瞧着:“黄色,略微发黑。” “尸骨发黄是因为年头久远,又因为被积液浸泡才在尸骨的表面形成了一层水碱。她的牙齿发黑是因为没有生前没有妥善的保养过自己的牙齿。但是,这些都不是烟灰的色泽。” 这些当然不是烟灰的色泽! 吸入口鼻中的烟由气态变作固态时,呈现出的是浅灰的色泽。灰色若是覆盖的多了,也会呈现出近似黑的颜色。但怎么都与坠儿口中的黑色不一样。 “人在大火中身亡,往往不是被烈火炙烤所致,而是因为被烟灰呛了心肺从而不得呼吸,所以,能造成人窒息身亡的烟灰数量不在少数。人体中有大量体液,会使附着的烟灰成为粘腻的浆糊状物体,紧紧附着在肌体上。它们原本该随着肌肉的腐坏而消失,但是……” 君青蓝沉吟着说道:“你可是忘记了,那一场火烧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