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我和民国的她》 第七十六章 孩儿枕 朱涓涓匆匆吃完饭,把瓷枕放进盒子,就向着顾公馆赶来。她期盼着启江能默契地站在门口迎接,这样可以避开旁人多说会话。 不巧的是,启江因为挨了板子,喝了酒,动作变得迟钝,洗澡的时间花得比平时要长很多。 而启泯从父亲那里知道她今晚要来,把外头的应酬都推了,打扮得干净清爽,早早地在客厅里备下鲜花、茶水和点心。 朱涓涓进门就看到了他一改往日的纨绔形象,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读《孙子兵法》。 “涓涓,好久不见。上回来我家都隔了快两个月了。” “我现在白天要工作,确实没那么多时间出来逛了。” 她不甘心在家里闲着,说服了父母,在离家比较远的一所学校教书。 启泯接着把话题转移:“你今晚来我家是为了二弟?” 她有些尴尬,“我……是来还东西。启江在哪儿?” 他指着启江的房间:“在里面躲着你呢。在天津和东洋艺伎鬼混,给父亲打了,一时想不开就喝多了。” 朱涓涓抱着盒子,手在轻轻颤抖。 启江诚实善良,学识渊博,难道是表面现象么? 她感到很纳闷:为什么启泯都浪子回头了,启江反而变得堕落起来? 她想起了父亲的告诫:顾家的少爷们,除了还没成年的老三,都不是好东西。 为了维护朋友的尊严,她开口辩解:“这里头肯定有误解。他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本来想先见着启江,好统一说这个瓷枕是从天津淘来的,她临时借走欣赏,晚上来归还。这样,至少可以在父亲那里保住面子,减去责罚。 没想到他竟然给出了如此不堪的理由,让她有心无力了。 步履沉重地往启江的房间走去,发现门居然是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灯也没开,只有暗淡的月光不不均匀地涂抹在墙上和地上。 诡异的黄色道符,贴在门上,墙上,床上,窗上,像恶心的爬虫在风里蠕动。 朱涓涓愣在了原地,手里的盒子丢到脚边,失望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来。 这些符纸上写的,都是诛杀狐狸精和女鬼的内容,看得她十分无语。 留过学的文化人,不做亏心事的老实人,谁会这么惧怕鬼神和因果报应? 启江洗完慢慢地往回走,头发还不停地滴水。顺手拿的这件衬衣的扣子很小,系上去特别费劲,他索性就不扣了,想着进屋了再换身扣子方便的衣服。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眼睛一下子瞪大:她居然早就来了! “对不起,我这时才来。进屋坐坐,喝杯茶吧。” 她望了望那些代表封建迷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启江给问清醒了,怪自己考虑不周全,不该让她来房里的。一开始贴的时候,他就很抗拒,这会给她鄙视了更是难为情。 “是我妈今天从庙里求的。去了天津两天都没回来,她怕我出事,就去找人算卦……” 她听到“天津”二字,想起艺伎的事,决定问清楚。 “你和启澜是不是去了日本租界,才会逗留这么久?” 当时的日本租界,聚集了很多东洋女人,以歌舞表演为幌子,暗地里从事色情交易。 她的某个哥哥就曾经给同僚骗去那里潇洒过几次,被父亲发现了差点给逐出家门。 只说了在车站的战斗,对逛租界红灯区只字不提,这不就是良心不安的表现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想看看他是否诚实。 没法隐瞒了,他决定坦白。 “不小心开进去的。我和三弟都只在里面洗了澡……裤子都没穿就跑了……” 朱涓涓听完沉默了。 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他的时候,她特别高兴,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两人确实有不少爱好一致,都喜欢读古籍和外国小说,还有留学经历。 然而表象总是有欺骗性。有些外表光鲜的人,内里是见不得人的。 她的那位兄长道貌岸然,坐车到处发表演讲,文章也时常见报。圈子里不知多少年轻淑女仰慕他,以嫁给他为目标孜孜不倦地努力。 除了特别亲近的人,谁会相信她哥哥是个资历不浅的嫖客呢…… 她只想赶紧回家,赶紧把地上的盒子捡起来,同时教他圆谎。 “今晚给你送来个瓷枕头,你拿它向父亲解释,就说是买好了被我借走观赏的。我已经告诉你哥了。这样总能让父亲少责怪几分。” 启江木然地接瓷枕,没抓稳,盒子就掉到地上。 她连忙弯腰去捡。夜风吹过来,她看到他那没扣好的衣衫被掀开…… 酒的后劲慢慢地浮现,他有些犯迷糊,竟然忘记了回避,就这么大胆地对着她站着。 她的脸上红了一大片,连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为他生气还是替他害臊。 更让她难堪的是,他的裤子也全是湿漉漉的,紧贴腿上,某处看得别明显。 他斯文儒雅的一面没了,留下的是放浪形骸和不知羞耻。 羞愤的朱涓涓扔下瓷枕转身就走,他意识到了原因,难堪地回房换衣。 他见她走远,深感失落,贴着墙坐在地上看那窗口流泻进来的月光发呆。 这时门口进来个黑影,笑嘻嘻地步步逼近。“老二,我来找你谈话。黑灯瞎火,也不怕鬼来找你?” 启泯开了灯,强行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面对面地打算盘问。 他背过身去,“大哥,有什么就说吧。” “你明明也学会了暗地里风流,有种不要在人前装正人君子。朱小姐今晚都给气哭了,她是对你有多失望!趁早放弃,把她让给我,你爱找谁找谁去。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 启江听完气得推了他一掌:“你休想!” 启泯不客气地还手,直接对着他胸口就是几拳,他踉跄地后退,直接倒下了。 若是以往,老大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今晚他挨了四十八次板子,还给伤了心,浑身都不舒服,里里外外都在痛。 在意那层兄弟骨肉情,他只是推了大哥,谁想到对方是真的集结了全身的力气捶过来的。 “老二,你这么不经打?作为补偿,要不要我屋里的那些丫环来伺候你过夜啊?” 他费力地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摆摆地抓过桌上的一方砚台:“再不滚,我就要还手了!” 待不讲道理的大哥离开,启江才渐渐感到头疼欲裂,身上受伤的地方一块块地红肿着,火辣辣的像撒了辣椒粉。 他看到地上的盒子,爱惜地抱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彩釉孩儿瓷枕。他拿袖子将它擦得光光溜溜的,放到床上,枕着作伴。 唯一的可以信赖与倾诉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气。再狼狈,再痛苦,看来也得孤独地熬过去。 第七十七章 红线 儿女之间的千丝万缕,总是有无尽的话题。林觅和母亲在病房外谈到黄昏才回。 林太太见侄子好了些,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又高高兴兴地去打电话,催促丈夫想方设法请假回来。 林一堂安静地睡了三个钟头,自然地醒来了。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床沿想坐起来,这次是需要上厕所。 虽然枪没打到腿,但是胸膛上伤口还没愈合,缠着绷带不能用劲。更重要的是,他这三天都不能吃饭,只许喝点汤水,浑身无力,下地行走得有人帮忙。 他有很强的自尊心,看着过道里心不在焉的警卫们,怎么也开不了口。 平日里他威风凛凛,发现队伍散漫就会训斥,得罪了不少老油条,现在他受了重伤得长期地住院,一天的活动仅限于床,那些人估计在偷着乐吧。 他望了望四周,发现叔母走了,只余下林觅在边上守着。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了:“觅觅,很抱歉,我现在站不稳,想请你扶着去厕所……” 她听完羞红了脸,毕竟已经不是小孩了,知道男女有别。 何况,她心里还惦记着张小法,近距离地看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林一堂见她迟迟不动,猜到她不好意思,就没有勉强。 “好了,我说着玩的,别往心里去。” 林觅过意不去,试探着问:“我去叫护士来帮你好不好?” 他看了看她的脸,笑道:“不必辛苦你去喊了,待会等叔母回来再说。” 林太太正好回来,听说了这事,心里很是难过。 林觅不情愿就说明她还没走心。 做母亲的有必要教育教育她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作风。 “觅觅,一堂是你这辈子的倚靠,除了父母,他就是你最亲的人,怎么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他做呢?” 林觅给母亲训斥得无言以对,也不好开口辩解,只能低头玩辫梢。 果然家里是给她安排了结婚的,意味着表哥今后铁定要做她丈夫了。 陪还是不陪,其实是个严肃的问题,直接体现着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 她想来想去,最后跑到值班室问护士怎么解决体力不好的病人站立行走问题。 护士给了她一个专门的拐杖,虽然是全新的,她接过来还是很难为情。 她把拐杖拿到病房给表哥和母亲看:“这个是护士给的,说很好用。” 林一堂白色的脸有了点微红,不是害羞,而是尴尬。 “辛苦你了。我先用着,好点了就丢掉吧。” 林太太见状也不好再责备女儿,多少还是用了心。 “好了好了,你先出去歇歇,这里我来帮一堂……” 除了这件事,其余的方面林觅确实照顾得还算尽力。 在他做手术前,她红着脸把擦身和换衣的事情接了过来。 那一晚,病房里其他的人都出去了。他闭着眼睛躺着,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脱去所有的衣服。当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光滑紧致的肌肤时,心跳难免加速,脸上也如发烧一样热得难熬。 她不知道,在某一小段时间里,他曾经短暂地醒来过。所以,那一瞬间他知道她在做什么,随后很快又丧失了意识。 他很感激她为自己付出的一切,哪怕她心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现在他只想着早点养好伤,尽可能快地把订婚仪式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林觅关上门,独自走到外面透透气。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过于浓烈,她在这样的环境里闷闷地待久了,仿佛与外面世界隔绝,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快乐生活。她忙得像个陀螺,整日围着表哥的床转,端水喂药擦脸一样也不落下。什么琐碎活儿都是从最初的生硬被耐心磨成了熟练。 章文轩在下班前来查房。看到她望着天空,若有所思,就喊她出来谈谈话。 “林小姐,你这几天都很辛苦,注意休息。” 她谢过他的关心,接着说:“章大夫,我身体吃得消,照顾病人没问题的。” 他看着她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略显浮肿,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于是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心里有难处,或许可以告诉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我自己的事,不能麻烦他人。” 他只好把话挑明:“林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的红线究竟捆住了谁?如果继续摇摆不定,两边的人都伤害着,这才是最大的不幸。” 林觅清亮的双眸忽而黯淡。他所说的,恰恰是她所想的。 让她从此放下张小法,她做不到。 若是林一堂抽身离开,她也难以释怀。 世间难以有周全的办法,来成全左右为难的姻缘。 月老偏偏是只管随心所欲地给坠入情网的人之间缠绕红线,却在乱七八糟的时候袖手旁观。 月老不尽责,总是只管系,不管解,才会导致古往今来一茬茬的爱情悲剧。 她实在不知如何回答章他的问题,只能低着头回了病房。 尽管她很想开口问问张小法过得好不好,后来发现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谁让他竟然会带了她的对头来探望呢…… 月老的姻缘红线惹下的怨念,远远不止这些呢。 何诗安就常常望着星空,托腮倚着窗台牵挂着顾家老三。 她自从认识顾启澜以后,每年的七夕都要学着大姑娘的样子认认真真地“乞巧”。她还专门请了人苦练刺绣,绣了好些手绢和香袋,一年比一年做得进步。 爱而不得的感觉,最是难受。她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让他的态度有了个大转弯。 她恨不得月老把林觅和林一堂捆了又捆,最好还加上几道锁,这样更保险。 然后拿起剪刀,“咔擦咔擦”,把原来缠住他的那些红线给除个一干二净。 女孩儿的心思,在感情困扰中尤其显得细腻和敏感。 朱涓涓自从看到顾启江敞开上衣的那一幕,很长时间都没法平静下来。 虽然她只肯承认他是自己的好朋友,但他却让她失眠了一晚。 她多少还是在意这个人,虽然嘴上拒绝承认,却还一再地想帮他。 启江那晚在她面前表现了最糟糕的一面,气得她扭头走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做朋友? 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生活,而月老手中的红线,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任性。 只见他如孩童般地顽皮一笑,将手中某些人原本简单的姻缘线又多加了几道,变得错综复杂。而某些被看好的人,却不知不觉开始断线。 对于尘世间的芸芸众生而言,下一段红线将会如何走,依然是个未知数。 第七十八章 需要 又是一个宁静的周末,城市在晨曦中慢慢醒来。劳累了数日的人们大多数还在睡梦中。 这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迎着习习凉风,勤奋的张小法骑着车轻快地上了路。 自行车离开稍微安静的民宅区,直接钻进了闹市。 按照唐小姐给的名片上写的地址,拐了好几条街巷,总算是按时到了酒店门口。这家酒店开在了东边最繁华的地段,外观设计融合了中西方建筑的优点。既有传统风格的花廊,柱子,也有借鉴西方文明的灯饰和门厅。外形整洁的服务员们穿着得体的服装在里面忙来忙去。 张小法问了问酒店门童,得知自行车不得带入,需要停放到大厅左边,不得与汽车混着。 他把车推到指定处,发现还有专门的人看管,于是放了心。 话说这家酒店规模不小,服务注重细节,主人在经营方面确实是下了一番苦心的。 他来到酒店大厅,在偌大的地方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西点制作区。 服务员们速度快得惊人,都是连走带跑,看着大家忙得热火朝天,他也不好意思喊人问路。 只好走到迎宾处,请教一位正在埋头翻阅登记簿的男士。 “先生,请问您知道西点制作区在哪儿吗?” 对方把他足足盯了半个钟头,才慢慢地搭话:“你来这里找人还是订餐?” 他见这人态度不好,就把名片递过去:“唐小姐让我来的。她说店里的糕点师不够,让我来兼职试试。” 听说是老板千金安排来的,对方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但好言好语地指了路,还要亲自送他过去。 他看不惯那人势利的嘴脸,拒绝了这过分的热情。 原来西点制作区和中餐制作区都设在与酒店二层,各自从东西两侧与大厅相通。他找到西点区,把衣服整理好就轻轻推门进去了。 里面的环境很干净,四面雪白的墙壁上都装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铁架,架子上那些手工铸造的烘焙器具,闪闪发光。 一个瘦长的师傅在指点两名学徒在筛糖粉,另一位胖子师傅则是忙着给烘焙的烤盘上刷油。橡木制成的桌面上已经摆了一盘烤好的饼干,工作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原料,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还有待搅拌的奶油和未打开的黄油。 看到他进来,两位师傅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热情地打招呼。 问过他的个人情况和基本的糕点常识,瘦长的师傅决定当场试试他的手艺。 张小法自认为烤饼干,做蛋糕是业余爱好,想有专家看看也可以学到东西,就爽快地答应了。 他换上洁白的工作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一边回忆从书上学来的制作流程,一边就地取材,准备做黄油饼干和杏仁蛋糕。 师傅和徒弟们都来围观。他选的这两样点心,用的材料简单,但要做得口感和外形都出色,还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其实也有些紧张,毕竟有四双眼睛盯着每一个步骤。为了放松心情,他就想,干脆就把这些当成是做给林觅吃的点心,这样就更加投入,不会分神了。 他熟练地用勺子取了黄油、面粉、酵母放进调料盆,将鸡蛋细心地分离出蛋黄蛋清,用搅拌棒逆时针调成均匀透亮的液体,耐心地调节着砂糖和原料的配比…… 待饼干在模子里成形,送入了火候控制合适的烤炉,他才着手准备蛋糕。 在完成杏仁粉和糖浆的配比时,专心工作的张小法并不知道,唐小姐领着章文轩也悄悄进来了。他们看着他轻松地玩转着这些常人都看得眼花的工具,暗自惊叹。 当两样点心都呈现在橡木桌子上,他俩一左一右地拥抱他。 “小弟,你太棒了!” “饼干和蛋糕居然做得这么精致,一定很好吃!” 大家兴高采烈地分享了他的两件作品,没几分钟饼干就一扫而光。 蛋糕也被他们喜滋滋地切成数块。他切下一块蛋糕边尝了尝,顿时给这清新可口的味道惊到了。 从没想到自己有这等潜力。看来用了心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说是点铁成金也不过分…… 唐小姐当场就拉着他,“小张,你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常来,我这里很需要你!” 看看时间还早,她又请他做一份草莓饼干,说是她的妹妹爱吃。尽管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新鲜草莓可以用,他凭着丰富想象力把草莓酱和面粉黄油调成一种生动可爱的颜色。 等草莓饼干在烤炉里烘焙,她就让人去喊妹妹来,让张小法先别离开,认识认识,多交个朋友。 章文轩看到唐小姐很开心,也跟着乐。他隐约看出了她喊妹妹来见面的用意。既然林小姐那边已经不靠谱了,唐家的小女儿也不错。这没准也是件好事。 这次的草莓饼做得相当成功。色泽十分明亮,金黄里带着红艳,满屋子都是诱人的甜美香气。 唐家二小姐悦姗就是在这种欢快的氛围中推门进来的。 她比大姐悦娴小了好几岁,却也和姐姐一样戴着眼镜。因身体原因,没有出去上学,都是父亲聘请家教上门授课。章文轩是给她治病期间,与她姐姐互相有了好感。 悦姗的脸和奶油一般白,但看到草莓饼干,双眼放出光彩来。 她欣喜地抓了一块送进嘴里,松脆、甜而不腻,满口余香。 “姐姐,太好吃了,我想每天都吃呢!” 悦娴见她这般高兴,心里十分感动,她于是拉过在一边洗手的张小法,笑着介绍:“饼干是这位小哥哥做的,他可不是全职糕点师,只能周末来。” 悦姗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小哥哥,你能不能取下口罩和帽子?” 他还没伸手,章文轩已经替他摘了。 她看到他,忽而低头,莫名地感到羞怯起来。 张小法看大家都开心,感到一种被需要的快乐。 他的目光停留在悦姗乌黑长发间插着的一枚发夹上。 纯银的质地,做出少女们喜欢的月牙儿形状,镶嵌着细细的珍珠。 他想起雨夜在宿舍楼下与林觅相遇的那晚,指间掠过她的湿润头发时心动的感觉。 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他见她头发随意地扎着,稍微有些乱,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 素面朝天地忙来忙去,在药品、水盆、茶杯、毛巾之间转着,坐下休息的时间都很少。 原来爱美的她仿佛一夜间换了个人,表情有些伤感,少了往日的活泼和调皮。 她的生活应该是多姿多彩的,不能因为一时的忙碌和压力影响了美丽。 第七十九章 改期 酒店里送往迎来,好不热闹。 虽然还不到正午十二点,二层楼的大部分座位都预定完毕。 张小法和西点师傅们讨教了经验,弄明白了店里的规矩,觉得都还能接受,就爽快地签了合同。 等一切都忙完,他礼貌地谢过大家,准备去楼下取车走。 唐悦娴舍不得放他,非要留他在酒店吃午饭。 章文轩也帮着劝他,说是席间有些话可以聊聊,平时太忙难得相聚。 张小法见他们盛情难却,也不好意思跑,就同意了。 四个人于是有说有笑地一起往大厅西侧走去,那边有环境优雅的小间,适合聚餐。 刚入座,倒了茶水,就有个服务员急急忙忙地进来:“小姐,一楼有位客人在等着呢。听说是本月订好的一百桌宴席因故推迟。老爷有事出门,交代让您去办。” 唐悦娴听完不禁犯了难。这单酒席规模很大,差不多都把整个酒店的就餐空间占满了。通常这种大单都要以牺牲很多中小单子为代价。 现在,离月底也没多久了,相关的食材采购都提前准备好了。临时改动,对店里的人力物力和正常经营收入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按照酒店规定是要多交三成定金的。 她是个心善的人,考虑到客人那边也许有难处,就想先问问清楚再决定,看能不能减少些客人的损失。 她抱歉地笑笑:“我得下去一会,待会上菜了,你们先动筷子,别等我了。” 章文轩站起来,牵住她的手,“我陪你下去,让他俩好好地交流交流。” 瘦弱的悦姗拿着桌上的瓜子、花生和点心一个劲地劝他尝尝。 “小哥哥,你忙了一上午,饿了吧?” 张小法望着她,想起了自己在顾公馆的两个妹妹。自从那个下午短暂地见过一面,他再也没有机会去看望她俩,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已经恍如隔世。 菜一道道上齐了,他和悦姗安静地喝着茶,耐心等待他俩回来。 过了许久,才看到雅间的门开了。 唐悦姗进门就叹气,“当初店里就不该接这订单。本月中旬的宴席非要改到下月底,差一天都不行。那可是办酒宴的黄金季节啊,每天的座位都排满了。我好好地讲了大把的道理,客人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执意到等爸爸回来再商量。真是烦心。” 章文轩的表情有些凝重,拉着他往外走:“我听着像是林觅她家订的,你去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他俩并着肩下楼,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张小法就认出了坐在会客区的李炎。 “文轩兄,是不是这个?他是林家的小警卫,只不过是没穿制服,套了长衫。” “小弟的眼神真好。我也想起来了,手术那晚他还抬过担架。” 原来林太太想着女儿回老家订婚顺利,所以选了这家口碑很好的酒店,待回北平后在此设宴款待宾客。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周密的安排给突如其来的变动弄得一团糟。林太太六神无主地过了两天,直到侄子恢复些了,才记起要改期的事,于是就派了口才不错的李炎过来。 悦娴素来不善于与人争辩,哪里是李炎的对手。 他滔滔不绝地摆了一大堆理由,说得她节节败退。 最后她只得放弃与他再耗下去,把这烫山芋留给见多识广的父亲。 张小法想起在车站从劫匪手中救下小警卫的一幕。 如果对方还记得他,或许可以问问情况,但万一翻脸不认人呢? 他让章文轩在一旁等着,径直走到李炎的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兄弟,还认得出我吗?” 李炎对他的印象之深刻,远远超过了预期。 “原来是小姐的老师,感谢救命之恩。今天上这里来有应酬?”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人,甚至还比较圆滑。张小法还没问到关键问题,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应付,还打算套点信息出来。 “待会去楼上吃饭。” 李炎机警地往二楼看去,“巧了,我待会也要上去转转。要不一起?” “不用了,你先忙吧。” 李炎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情。 在这种严密的注视下,一举一动都变得不自由,他只能顺手拿了张茶几上的报纸作掩护,减少与对方的目光接触。 相比拐弯抹角的小警卫,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林一堂少爷是多么的简单明了。 张小法在大厅里和李炎在沉默中对峙,各自盼望对方先沉不住气。看着他们一分一秒地耗下去,章文轩觉得对不住等候着的唐家姐妹。无奈之下只能独自上楼陪她们吃饭去了。 张小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太多时间和狡猾小警卫周旋,尽快脱身才是上策。 “失陪了,后会有期。” 他站起来,双手抱拳与李炎客气地告辞,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酒店大厅。 到了门口,他以飞快的速度回头看了看,趁着对方没有留意,赶紧从酒店后面送食材的小通道直接上到二层,贴着墙弯腰进入西点制作区。 这时候里面正好没人。师傅和徒弟们都吃饭去了。他穿戴好工作服和帽子,拿口罩把半个脸遮住,小心翼翼地回到雅间。 李炎锐利的目光在大厅里扫了几遍,都没看到张小法,断定人已经离开了。眼下他在琢磨要不要把来酒店遇到张小法的蹊跷事告诉林太太。 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不希望林觅这么早就出嫁的。嫁了人以后,他就可能再也没机会日夜守护她了。那天在天津看到他们兄弟俩和她依依不舍地告别,他猜到是有故事在里头,后来却半个字也没有报告给林一堂。斟酌了一番,他再次选择了隐瞒,巴不得再来一场袭击…… 悦娴见张小法穿着工作服进来,还以为他又去帮忙了,十分过意不去。 悦姗把夹满菜的盘子和碗摆到他面前,请他尝尝味道好不好。 唐家姐妹都只想着让他们吃好喝好,热情地让服务员不断地添加菜肴和点心。 章文轩和他心照不宣地把饭快速吃完,谢谢了她俩的盛情款待。为了不让李炎发现后起疑心,他俩一起从小通道出了酒店。 第八十章 心结 阳光灿烂的午后,两人各自取了自行车,骑着在热闹的大街上边晒太阳边聊天。 章文轩想找个轻松的话题,就问他对悦娴和悦姗的印象如何。 看似很容易的问题,居然把张小法难住了。他压根想不起她们的具体模样,在记忆里找了好一会,才依稀拼凑出姐妹俩的大致特征。 “姐姐人和气,爱笑,热情。妹妹安静,有些腼腆。” 章文轩觉得他还算描述得比较准确,于是笑着试探:“小弟,你愿意和悦姗进一步了解吗?或者先做普通的朋友?” 他完全没往那方面想,给这么一问,自然是表情变得不自然。 “文轩兄,我现在只想一个人过自由快乐的生活。悦姗她让我想起了妹妹。” 章文轩好奇地问:“你还有妹妹?那你肯定有家,为何不愿意回去呢?” 他只好委婉地说:“父亲另娶了,母亲失踪了,新的女主人看不惯我。回去除了碍眼,没别的。” 过去,林先生问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回答。现在,这个答案却让章文轩感到诧异。 “你不能这样孤独地在外漂着,得找个真心关爱你的女孩子,心里难过时也有个倾诉对象。” 张小法知道他是出于好心,可感情的事要你情我愿,不是将就得了的。 心里积累了不少疑问,都是关于她的。它们错综复杂,拧成的一个个结很难解开。 他想起天津车站的那些疑点。其中最让他费解的就是,林家的别墅戒备森严,林先生收藏的珍贵古画,林一堂出发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外人难以知晓的秘密,这些情报如何能够精准地传入劫匪耳中?很可能是林家出现了内奸,也许根本就是敌人有目的地布置下的眼线。 张小法的心底有了强烈的隐忧。虽然目前分辨不清这次袭击背后的操纵者,他那晚在手术室和章文轩查看从林一堂身上取出的子弹头,就猜测到敌方是奔着抢夺珍稀文物来的,甚至还有丰富的实战经验。 这些躲在黑暗中的邪恶势力,会不会伪装成道貌岸然的人,若无其事地生活在周围日常的圈子里?如果真的如他所想,接下来林家还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林一堂受的伤不轻,即使是到下月底办酒,身体都还处在需要静养的恢复期。林先生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军部队服役,为了酒宴下个月也要匆匆忙忙赶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帮倒忙:要是当时没有帮忙把那个箱子抢回来,让劫匪得到价值连城的古画,是不是就可以平息风波了? 在旁人眼里,林家的事情现在应该都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在车站和医院尽了全力帮助他们,早已报答了林先生的救命之恩。而且林太太的那一耳光,不仅仅是给女儿的警告,也是给他的提醒。 有空了多读读书,找出线索再约启江和朱涓涓去东隅书店碰面。 章文轩见他心不在焉地骑着车,就想喊他逛逛街来减压。 “我们去前门转转吧?那边的开了好几家姑娘们喜欢的店,据说很适合去买礼物送人。” 他想起悦姗头上的那枚发夹,这种发饰应该在店里有卖。 不如跟着文轩去看看,没准能买到林觅需要的东西呢。 两个人想到给喜欢的女孩子挑东西,都不约而同地来了干劲,把车踩得飞快。车铃铛清脆地响个不停,七拐八拐地骑了一路,来到人声鼎沸的前门。 张小法停下车,望着满街的五花八门的店铺,不知从哪开始。 “老兄,现在的男生流行给女朋友送什么礼物?” 章文轩想了想,“每个女孩子的兴趣、爱好和气质不同,这个要看个人的具体情况,不然礼物就没有新意,也不一定适合。” 看到一家很大的店铺,里面的东西都还齐全,生意红火,他们就兴致勃勃地走了进去。 哪怕是同一家店铺,推出的商品也是要迎合不同的人群需求。 他们心中的女神都属于不同的类型。张小法被挂满一面墙的发夹吸引住,章文轩则在香水柜台迈不开脚步了。 琳琅满目的发夹,比香水难挑选多了。后者用鼻子闻闻就能确定下来,前者却是需要仔细鉴别做工和搭配效果的。 上回送胸针的时候,因为是启江看到林觅喜欢后提醒他,所以没费脑子。 这次她不在场,他只能在脑海里把全部的漂亮发夹都过一遍,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创造出她佩戴后的模拟效果。 很多时候人都愿意相信第一眼的感觉。当挑得眼花缭乱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枚和悦姗戴着的发夹一模一样,于是果断地决定:“就要它!” 老板仔细地从柜台里取出另一枚发夹,指着墙上的发夹说:“您看中的这款不单卖。是姊妹发夹,得买一双的。” 章文轩也凑过来瞧:“这个确实是姊妹款,悦娴和悦姗各戴了一只。” “一个人能不能戴两只?” 老板的眼泪都快笑出来:“这个是单边夹,戴一只刚刚好,两只就多余了。” 他恍然大悟:“女孩子的发夹都有这么多讲究,又长见识了。”见那对发夹实在好看,果断地到柜台付款,让店员装进盒子包好。 老板打趣道:“您是不是要送给两个女孩子呀?一个人戴姊妹夹有些浪费。” “一个人可以换着戴,挺好的。” 他的潜台词就是,这礼物是为特定的人而买,不能拆分。 章文轩也来了兴致,“能不能告诉我是给哪位姑娘准备的?不会还是林小姐吧?” 他笑着伸手求饶:“老兄,这点小秘密就不说了,放过我吧。” 章文轩已经买了两瓶香水,握着欣赏。 “是不是打算给姐妹俩各一瓶?” “不,我只送悦娴。白天和晚上,不同的香调。感觉一定会特别好。等你再成熟点,你就会知道一个女人为什么需要两种香。” 张小法记起林觅身上的淡淡清香,那种清幽的味道太棒了。以后能早晚欣赏这种香味的人真是幸福…… 第八十一章 秀发 周末的医院远远没有工作日期间喧闹。过道里匆匆来去的人少了很多,令人烦躁的脚步声和哭闹喊叫声也减弱许多。 对于住院静养的林一堂来说,能拥有安静的时光和坐在床前陪伴他的林觅,简直幸福得不敢相信。 她纤长的手指轻捏报纸,用柔和的语调,把他关心的时局新闻一字不漏地念出来。有时为了让他能放松心情,她就仔细地在上面找出些连载的小说或者笑话,绘声绘色地讲情节和亮点。 他看她的眼睛始终充满温情,从一个成年男人观察未婚妻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一颦一笑。 住院第三天,随着麻醉药的效力渐渐消失,他白天昏睡的时间缩短,思维能力开始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而胸前的伤口也在每次换药时剧烈的疼痛中慢慢地好转。 林觅自从主动担任起陪床的责任,就懒得像过去那样花大把时间在梳妆打扮上了。她乌黑柔亮的长发简单地绑着根浅蓝的缎带,耳环和项链都没有,只露出光滑的白皙脖子和可爱的耳垂。身上的旗袍还是他入院那晚换的,在病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林一堂在同龄的男生里算是十分懂得审美品位的。他从小就有机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对东西方的服饰和搭配都能说出一二来。 当他留意到林觅开始不修边幅,不仅心疼,更多的是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重伤连累,她哪里会在短短的时间里默默地受了许多打击和压力。 他想找个理由把她打发到街上去逛逛,买些喜欢的东西,这样开心会多一点,不用整日围着他忙得团团转。 “觅觅,今天天气很好,你去找我挂在衣帽架上的背包,里面有钱包。出去转转吧,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她其实也挺想出去的,不过是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待着。林太太每日都要回去安排佣人们准备三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在守着他。 “表哥,我要是出去了,你怎么办?” 他装出严肃的样子来:“男人不像你们女人,需要操心的事情多着呢。我的大脑都停工很久了,再不独自思考问题,就要退化了。我正想趁你不在的时候把手头的事情整理整理。” 她听完觉得有道理,也应该给他一些独立的空间了。 “表哥,我不会出去很久,两个钟头后就回来。” “你最好叫个人陪着去吧,注意安全,不要急。钱包里的银元如果不够花,就把没买的记下来,回头我会亲自去给你买的。” 林觅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活动,格外珍惜这机会。她没叫警卫,打算自己独自去。腿还没有迈出病房的门,林太太就捧着一只装满汤的盖碗进来了。 见她拿着侄子的钱包,猜到是想自个儿上街逛,做母亲的顿时沉下脸来。“觅觅,这是要去哪里?你走了一堂谁照看?” 她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无奈地解释道:“是表哥要我去逛街的,他想一个人好好地思考问题。” 林太太这才消除了疑虑,但不放心女儿,怕她会借此机会偷偷去找张小法,决定亲自陪她去。 “你先等等,让一堂把参汤喝完再走吧。这次你来喂。” 林觅把汤匙送到他嘴边,心想:这么一大碗,用小勺得喂到什么时候?好在他也很争气,为了让她早点能上街,弃了勺子,直接把苦味的汤加速喝完了,让林太太很是惊喜。“不错,看样子是越来越恢复得好了。” 林太太兴冲冲地带着女儿一路开车往商业街跑。她对每家热门的店铺的好东西都如数家珍。她可以逛到半夜都不累。当务之急是要让女儿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好让侄子见了高兴高兴。 汽车开到女人们喜欢购物的胡同门口。她迫不及待地把女儿拖下来,仰头观望满街的花花绿绿广告牌。 林觅给街角那些花店门口摆着的花花草草吸引住,没有关注服饰、珠宝和化妆品。 富有打扮经验的林太太敏锐地找到了一家装潢讲究的美发店,心血来潮地想进去把头发弄弄。母亲也不顾女儿愿不愿意,强行把她拉进去陪着。 林觅对美发店里的一切很好奇。这家店和她过去剪发的地方很不一样。不仅有传统的修剪,还有紧随着西洋时尚的烫发和卷发服务。社会上好些爱好时髦的小姐和太太们已经尝试了,比起中规中矩的盘发和辫子,确实洋气,还更加有女人味。 为了给女儿办订婚宴,林先生下个月就会回来。林太太专心致志地欣赏着镜子里风韵犹存的自己,既有欣慰又有失落。 当年她嫁给林先生的时候,才十三岁,水嫩得像根青葱。没想到婚后第二年生孩子难产,保住了大人,舍弃了孩子。从那以后她很多年都不孕,只能四处求医。 好不容易,才生下个女儿,产后大出血差点没命。丈夫虽然想要个儿子,但她的身体情况已无法再怀孕。为了弥补遗憾,夫妻俩决定让侄子当女婿,和众多抱着老观念的父母亲一样,中了近亲结婚的俗套。 她端详着站在身后清新可人的女儿,暗自感慨:她还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自己当年还要美,只是依然未褪去青涩,举止打扮还像个孩子。 林太太忽而想到个妙主意。她站起来和店里负责烫发的师傅聊了几句,让他先给女儿做头发。然而她也知道女儿的脾气,得哄骗一番,否则根本就不会听。 “觅觅,乖,过来坐好,让师傅把头发修一修。” 林觅没有意识到母亲给她下了个小圈套,加上一直在想着别的事,就顺从地让人解开了发带。等学徒拉她去洗头,她还天真地想,这里的服务真周全…… 等她擦上洗发膏,满头都是五颜六色的泡沫,洗头的小学徒边帮她揉搓边弯腰问:“小姐,你是喜欢小卷还是大卷?” “什么是小卷大卷呀?”她一脸迷茫,难道这不是剪,是要烫么? 如果是烫发,那她肯定不答应。 林觅等到头发冲洗干净,包裹上毛巾,就直接来和母亲讲道理。 “《学生手册》上写得明明白白,校长每次开会也反复说教,做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除了转学来的何诗安烫过头,全校找不出第二个来。” 林太太才不管女儿乐意不乐意,反正她快要嫁人了,结婚后就不上学了。 “好宝贝,怎么这么死脑筋。何诗安不也是卷发吗?再多你一个也没什么。” 第八十二章 惊艳 何诗安的卷发是那种微微烫了发梢的,远看看不出,近看会发现她的头发层次比一般女孩子的丰富。 林觅想想觉得母亲的话未必就不对。何诗安的发型确实挺好看的,编上辫子后,也不那么明显地卷。要不,也来做个同款试试? 她和师傅商量说:“我可以烫一点,不要那种特别大的卷。” 林太太却不这么认为,烫得少看不出效果,还不如不烫头呢。“你不烫大一点的卷,待会回家洗几次头就没有原来的样子了。” 林觅不知道母亲是在连哄带吓,信以为真,就不再反对。 师傅把她头上的毛巾打开,让学徒给她环着脖子系上一块软软的棉布,就取了梳子剪刀来。先剪个初步的样子,等学徒把热度刚刚好的烫发用的火钳递上来,“噗嗤”一声,一缕青丝就在林觅充满惊慌的注视下变成了弯曲的形状。 她哪里会想得到烫发会用得上火钳,更没法忍受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想起好好的头发在高温下无辜地扭曲了形状,她害怕极了,也后悔听了母亲的话。 “快停手!头发不烫了!” 林太太还在意犹未尽地欣赏她那束颇为洋气的小卷发,见她急着要半途而废,就忍不住火冒三丈。 “你很快就要订婚了,还不肯长大么?做个新发型,更成熟漂亮些,难道不好吗?” “不喜欢!我觉得卷发不好看,也不好梳!” 林太太见她拔腿想跑,一把将她的肩膀按在椅子上。 “你今天必须听妈妈的话,不然不许你下周到学校去!” 见母亲语气这么不容商量,她只好让了步,老老实实地坐好。 师傅又熟练地拿梳子挑起一缕长发,火钳沉沉地咬下去,又见那股青烟。 这回她没有躲闪,反正拗不过母亲,还不如省点力气算了。 冤家路窄,这话其实是有些道理的。 等林觅的头发烫了刚过小半,何诗安也跟着母亲走进同一家店来弄头发了。 她是店里的常客,上次的发型是三个月前做的。 由于只稍微烫卷了发尾,现在有一些走型。爱美的她岂能容忍这点瑕疵? 然而她此行的目的不是要加强原来的卷发,而是要回归最初的顺长直发。 何诗安发现,她喜欢的顾家老三是清新简单的类型,这种男生对烫了发的女孩子似乎不来感觉。原来做头发是为了随父亲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让自己看起来成熟迷人。 谁想到生活中期待不到的事情太多,当喜欢的那个人一出现,她为了投其所好,这么快就要忍痛割爱,摈弃卷发了。 何诗安找到上次来帮她做头发的师傅,选了个正对着大镜子的椅子坐下,亲自散开了头发。 “小姐,今天要不要尝试烫成大波浪的形状?您的脸型很好看,配那种特别出彩。” 她摸了摸发梢,坚决地摇头:“不用不用,我这次要把卷曲的地方都修干净,恢复成直发的样子。” 剪发的速度总是比烫发要快的。何诗安只需要剪去发尾,把层次弄得再明显一点,没多久就完成了。 她趁着何太太做卷发的时间,偷得片刻空闲,在店里到处转转。 林觅因为照顾了几天病人,这会儿难得放松,低着头在打盹,根本没留意店里的客人。 而何诗安却在一排边弄头发边聊天的女顾客中首先就认出了林太太。 她的眼睛开始在四周寻找林觅。既然母亲在这里,女儿十有八九也跑不了。再说,上回来探望时林觅那个不修边幅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和平时的精心修饰差出了好几条街啊。林太太素来就是因为有个美丽聪明女儿才在圈子里广泛地拉仇恨的。这种母亲好面子,容不得自家宝贝落在他人后面。等侄子好转了,她就肯定会借着周末出来让女儿换个新形象,不然对不起观众的期待。 何诗安在满是香波味和水雾弥漫的店里转了好久,看得眼花,总算是在靠窗户的那一排坐着烫发的女客里发现个和林觅侧颜很像的人。 然而她也不敢确定:这个女孩子难道就是烫发后的林觅吗? 如果真的是她,这个效果可是太惊艳了,风度丝毫不逊于上流社会的头牌交际花啊…… 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蹑手蹑脚溜到那睡觉的女孩身后,打算仔细瞅瞅。 这下她服了:真的是小妖精,这个新发型简直锦上添花,风情万种,男人见了没有谁不心动。也难怪顾启澜和林一堂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她心里好生羡慕,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新剪的头发,一不留心碰翻了地上的水盆,“哗啦!” 林觅听到响声惊醒。看到旁边的她,吃了一惊。 “何同学,好巧,你也在这里。是在看我做头发么?” 何诗安有些尴尬,毕竟偷看人家这事不光彩。 “我……是来剪头发的。不烫了。” “你不喜欢卷发啦?” “我不是不喜欢卷发,而是我喜欢的人偏爱直发。” “你是说张老师么?你怎么知道他喜欢,难道是他告诉你了?” 林觅还想刨根问底,她的小对头却被何太太喊走了。 她走到镜子前,看到变得陌生成熟的自己,想起刚才的那些话,懊悔极了。 何诗安走出老远还来望她,弄得她气恼不已,决定找母亲算账。 林太太早就烫好头了,在悠悠然地坐着,等人过会来给她美甲。 看到焕然一新的女儿迎面走来,她觉得这个发型棒极了,忍不住夸赞:“哟,挺好看的呀,一堂肯定会给惊艳得立刻就从床上起来。” 林觅走到母亲面前,咬着嘴唇,把修指甲的工具给丢了一地。她鼓起勇气顶撞道:“头发是属于我自己的,您骗我烫发,我真是后悔死了!” 林太太见她动了怒,赶紧好言相劝:“好了好了,就当换个口味嘛。以后不烫就行,至于发火么?再说了,女人的发型好不好看,男人更有发言权呢。” 她哭着应道:“可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这么成熟的发型呀……我还只是个中学生。” 林太太看了看店里的钟,觉得出来花的时间够长了,急忙催女儿快回去。 “哎呀,没工夫在这里和你说道理了,一堂这回都该吃药了,也不知道护士照顾得好不好……” 林觅想起表哥对自己的好,过意不去,只好暂且放下心头的纠结,与母亲坐车回了医院。 她一进病房就看到了在床上看报纸的林一堂。 “表哥,我回来了。妈妈骗我做了个好丑的头发……”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明亮的眼睛调皮地看过来,“好惊艳,比以前还要美呢。我喜欢!” 第八十三章 悦己 对于不常逛街的男生而言,一旦投入,也会迅速忘掉时间,在店老板的鼓动下买了还想买。 等张小法和章文轩提着着买好的几大包礼物从店里出来,看看城墙上夕阳的余晖,发现没有时间再逛下去了。 章文轩想喊他一块上叔叔家吃饭,但他说晚上没空,还有很多积累下来的工作要忙,两人只好道别,各自回去。 张小法小心地骑着车,尽量减少车身的摇晃。他这次不仅是买了发夹,还在章文轩的影响下买了两瓶香水。香调是他精心试过的,虽然不知道林觅喜不喜欢,买了至少可以摆在房里,早晚想她的时候看一会,心里好有个安慰。 这天晚上,他坐在灯下整理完试卷,认真地登记学生们的分数。翻到何诗安的那些试卷,看看分数,他惊诧地停下手里的笔。 批阅试卷的时候,没有细看学生的姓名,仅仅对高分低分平均分有了个粗略的印象。待到登记成绩的时候,把姓名和分数一一对应填进表格,才会记住具体的人得了多少分。 因为何诗安转学来才没多久,加上他觉得官宦家的小姐们应该不会特别发奋学习,所以想着她能每门及格就够了。 然而她心底那股子不服输的劲,让他望着成绩单不得不服。何诗安的国文和数学都拿到了满分,英文得了九十,德育、历史和常识也得了九十多分,总分第二,仅次于年级老师们公认的小学霸于芬。 于芬的努力是出了名的,有天赋还特勤奋,这个事林觅和他说过多次了。 何诗安不住学校,每天坐车上学放学,老师们反映她课堂上还挺认真的,作业也没漏过一回。但她怎么这么厉害,转学晚来一个月,还能考到第二? 张小法想了很久,本着公正公平的心态,排除了巧合和泄题的可能。 因为这些试题都是年级组长秘密地安排命题,他和程倩倩这种菜鸟都没有资格参与,考前半个钟头才拿到试题包。 监考的时候更是全体老师都出动,年级组长每个考点都走到,只差没有挨个地盯到交卷了。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学生们连借支笔都会被制止,更别提旁若无人地打商量了。 他与何诗安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发现她的人品还挺靠得住,不会做那种携带纸条暗中抄袭的事。 所以,这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确实是通过课后努力得来的,他过去小看了人家。事实上,林觅在学习上小猫钓鱼,他就顺理成章地以为,何同学也半斤八两,甚至还不如她。这些观念需要改改,当老师的人最重要的是相信学生并帮助开发她们的潜能。 他想起林觅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如果明天来上学,就得赶紧让她补考,不然落下的功课太多,成绩在竞争激烈的班级百分百会垫底。 这一夜,他睡前有了片刻空闲,于是在灯下欣赏桌上的香水,剔透的瓶子传出的香味甚是诱人。 而这一夜,林一堂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请求叔母让林觅回家休息,养好精神明天上课,晚上有事可以喊护士和警卫来做。 在医院熬了几天,疲惫不堪的她难得有了机会回家。时间却很仓促,一大堆事应接不暇。待她忙完后洗澡换衣,又到了深夜,来不及温习功课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洗漱完毕,带了家里的一盒饼干当早餐,整理好书包就坐车到了学校。她知道每天张小法都来得很早,想趁着晨读没开始去办公室找他。 她远远地看到办公室开着门,猜到他已经在里面工作,就欣喜地跑进去。 她摸了摸满头的小卷,心想这个发型应该还凑合,毕竟见多识广的表哥都说好看。 然而张小法只是无意中看了站在门口的她一眼,继续淡定备课。 站了一会,他见她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就好奇地问:“太太,请问您要找学生还是老师?” 林觅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攥着小拳头想打人了! “请您老人家擦亮眼睛,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张小法听完,吓得不敢直视,她的烫发造型确实把他给震到了,不亚于十级的闪电加冰雹。 “请原谅,是我看错了,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眼睛也没那么好使了。” 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于是走到他面前问:“我昨天被妈妈骗了去烫头发,请要和我说实话,您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个新样子……”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不想透露真实的想法。 “你觉得好看就是好看。我不擅长判断女生的衣着打扮。” 她见他说话居然闪烁其词,不肯表态,心里顿时烦到不行。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换发型吧。不要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她随手甩了甩遮住侧脸的卷发,这个动作在张小法看来其实挺迷人的,但现在她的身份是学生,按照校规是不得烫发的。 想到年级组长会照例来各个班检查,他只好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发夹。 本来是想着等林觅补考完再送她的,免得影响她的学习。现在看她一头飘逸的小卷,太抢眼了,给校领导们发现,挨训是免不了的。 他把发夹递给她:“这个是一对,我昨天和章医生去前门逛街时看到的。买来送给你。” 她惊喜地接过来放在手心里,“好漂亮的夹子。可惜,直发戴起来更好看。我收好等头发修直了再用吧。” “先在就戴,不要等以后了。” 张小法见她弄了好久都戴不好,干脆亲自拿起来给她一左一右都夹上,顺便把她的卷发编成一根单辫,盘起来用发带紧紧地一扎,总算是没那么招摇,看起来有几分雅致。 待她背着书包往教室那边走去,他还特地在后面叮嘱:“没事不要抓头发,万一松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可不敢给你重新扎。以后如果还来上学,再也不要烫发了。当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不守规矩会带来麻烦。” 林觅珍惜地摸了摸两只发夹,遗憾的是没有镜子,只能等放学回去再欣赏镜中的自己。被他扎好头发后会不会比昨天更美? 这一天,她在学校过得还算顺利。由于一头小卷给扎得不错,年级组长没有发现她烫了头。补考也申请下来了,放在周末两天。很多同学也羡慕地看着她,也打算买两只发夹戴戴,问在哪里买的,她只好说是别人送的…… 张小法依然是忙,放了学就不见了人影。他不善于言辞,对她的关怀都藏在心底。上次送了胸针,这次就送发卡:她需要什么,他就送什么。 独自走到校门口,等到了前来接她的车。她望着飞过头顶的一群群鸽子,心情大好。 第八十四章 反常 自从天津回来,启江连续几天闭门不出,连饭菜都是大太太亲自送进房里去。顾先生认为是挨了板子和与朱涓涓闹了别扭的打击,怕他憋出病来,终于在周末晚上找个空闲时间去看看儿子。 他慢慢地踱到院子里,拍着启江的房门催道:“老二,身上的伤好了些没有?为父的很担心你。出来散散步,谈谈话,难得我现在不忙。” 启江正埋头练习拆装手枪,听见父亲的声音,赶紧把大大小小的零件包裹好,塞到床底。他虽然在军校学了半年,但从未有机会拥有自己的手枪。虽然去天津很折腾,但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武器。他爱不释手,连睡前都要研究枪的构造。经过足不出户的苦练,他差不多已经把这两把枪都琢磨明白了,只差去弄子弹。 他也猜到最近的反常行为会引起家里人的怀疑,就连最忙碌的父亲也注意到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让大家打消疑虑。 他从书柜里搬出些艰涩的大部头,放桌子上摊开一些,叠起来一些,装出苦读经史书的样子。然后拿湿布擦擦手,把紧闭的门打开了。 “爸爸,我已经好了。只是有些书没读明白,趁着这几个月的假期,好好地看看。” 顾先生并不因为儿子爽快地开了门就不进来检查。他见到满屋子的道符,脸色变得阴沉,亲自动手“唰唰”撕下来一大堆。 “老二,你是留过洋的,不要和你妈一般见识粗浅。尤其是信鬼神,求消灾这种骗人的把戏,她强行要你贴,你可以告诉我,保证让她再也不敢……” 大太太因为是奉父母之命娶来的妻子,他看她处处都觉得有毛病。虽然是正室,在家里却没有任何发言权。大事小事过去由丈夫说了算,现在变成由他和三太太一块商量决定。本来启江丢了车不算很大的问题,但三太太在他面前天天叨叨,使他心神不宁。于是就把火气都往大太太头上发泄。 启江见父亲在不留情面地批评母亲,心里很难过,忍不住要帮她说几句公道话。 “爸爸,我不许您这样诋毁妈妈!这么多年来,她每天都在操心家里的各种事情,日常的饮食和佣人们的开支明细,哪样不是她在用心打理。她的病多半就是积年累月的辛劳所致……” 顾先生见素来顺从的老二出现了不服管的苗头,恨不得再来一顿板子。出于对启江的期望,他忍住了怒火,沉思良久,缓缓开了口:“现在你已经成年了,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公道,可以坦坦荡荡地指出来。今晚月光还可以,去花园走走吧。闭门造车也做不出什么好学问。” 启江当着父亲的面不方便锁门,只能借口回房换衣服,让父亲先走几步。随后他把门锁好追上了顾先生。 父子俩来到花园,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径在假山和树丛里散步。顾先生问了他和朱涓涓最近的情况,知道启泯作梗让两人之间产生了疏远。启江没有把她送孩儿枕的事情说出来。这种珍贵的好东西,他要留着自己用,而且不能让家里人发现。 心事重重的顾先生皱起眉头独自往假山和池塘那边去了。启江难得有了点自由,一时也不好不等父亲擅自回房,就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他听到不远处的亭子里传来三太太刻薄的训斥声,正要转身回避,却被眼尖的她发现了。 “老二最近是怎么了?整天关在屋子里学母鸡生蛋?” 启江不想接她的话,礼节性地问了好就走开了。 然而身后的情况越来越戏剧化。三太太似乎是铁了心要在这宁静的园子造出一场暴风骤雨。 他听见“啪啪”的几个耳光,紧接着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打骂正是拉开了序幕。出于同情与好奇,他转身往回看了一眼。 只见三太太骂骂咧咧地抓着根长棍,轮流往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头上打。 “三妈妈,快停手,她们是吃不消这棍子的!” 她见启江过来,停下棍子,双手叉腰,摆出长辈教育晚辈的姿态。 “你有空多出去和朱小姐走动走动。我打下人的事就当没看见吧。” 他看不惯她恃强凌弱,“三妈妈,她们在公馆都做了十多年了,有错也不要这般责罚。” 她指着跪在地上的佣人们,大声说:“我知道你和你妈都心肠软,但她俩仗着老资格不服新丫环管教,暗地里使坏,难道我还要纵容着?” 启江听完很是不解:居然让家里的老佣人去听一个小姑娘的使唤,不从命还要给重罚。这个新来的丫环看来很不简单。 由于这几日事情多,他已经记不清那女孩子的具体样貌。只模糊地想起她被大哥欺负时,他还帮忙解围,差点在餐桌上打了起来。 或许世间有些人本身就是不值得同情的。这小丫环很可能是三太太的亲信,他必然要与她划清界限。 三太太打累了,坐在亭子里歇气。她让那两个佣人快滚,自己对着花园入口喊:“小金,快给我送两壶好茶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颇感意外。丫环们的名字通常取得比较俗气,什么花,叶,宝,珠……简直不胜枚举。而“小金”听起来清爽干脆,分不出是男是女。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他的用意,启江就在近处气定神闲地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等着那丫环送茶来看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月光下的花园比白天要多出些神秘感。远处的石阶上有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近处的花丛里也听到了动静。 启江猜到她来了,就装着望月的机会转过身,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孩子端着两只紫砂壶从小路上直接进了亭子。 “三太太,您要的茶来了。” 那丫环的背影很窈窕,让人联想起花园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荷叶。她正处在最好年华。 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再好再纯洁的丫环,到了顾公馆这口大染缸里,变黑是迟早的事情。好好的一个妙龄女孩子,若是生来是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能读书认字,不参与复杂的算计,该多好。 等了好一会,父亲还没来找他。启江望了望云中的月亮,担心起床下临时藏的枪来。万一有人从窗户里翻进去,找到了会出大乱子…… 他匆匆忙忙往回跑,不管三太太怎么喊,都没有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门,检查了一番,枪还在原处,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回顾起今晚的种种,启江有了隐隐约约的不安:房里可能越来越难以藏得住秘密了,最好能找个机会把东西交给弟弟保管。 第八十五章 粘豆包 启江忐忑地站在屋里,没有开灯。他望着黑黑的窗外,风呼呼地刮着院子里落下的树叶,拖来拖去,诡异地响着,好像是许多看不见的脚贴着地在走。 心里越发紧张,害怕随时有人会进屋来乱翻东西,于是飞快地把枪装完塞进包里,又将包贴身背着,钻进被窝里不动,精神却是高度集中,无半点睡意。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晚上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得时刻准备着。 还没过半个钟头,门口就有了细碎的步子声响,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来了! 然而响起的却是母亲的声音:“江儿,我刚在书房里替你爸清理桌子上的毛笔,不知是谁打来了电话。只说是找你的,别的都不肯透露。现在还没挂断,快去接听吧,别让人家久等。” 他赶紧从床上起来开门,扶着她进屋坐下,利索地倒了杯茶。 “妈妈,您确定电话是找我的吗?是不是个女孩子打的?” 启江在想,上回弟弟让何诗安帮忙约过他。如果这回也是,那就叫心有灵犀:兄弟俩几天不见,又积攒了好多话,晚上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 出乎意料,大太太边喝茶边摇头:“是个男的打来的。我还好奇他是不是你的同学或朋友呢。” 他想:难道是弟弟打的?太冒失了,万一给三太太和大哥逮住怎么办?该不会因为失恋的事给冲昏了头,变得这么冲动吧…… 启江取过件外套披上,把随身的包给遮住。他边走边警惕地看着附近有没有躲藏的人。夜里风大,佣人们都进了各自的屋,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在走动。 到了父亲的书房门口,他往里望了望,看到里面并没有人。电话的听筒放在书桌上,拿起来还能听到那头细微的呼吸声,看来对方还没挂断。 “喂,我是顾启江,请问您是哪位先生?” 电话那头却传来似曾相识的女孩子声音:“还记得我吗?我待会来你家门口。” 虚惊一场,这个神秘的来电者原来是何诗安。只不过她为了谨慎,拨通了号以后让警卫开口找接电话的人。 为了不让旁人偷听,他匆匆地说了个“好”,就把电话挂了。等把母亲送回房里休息,启江就趁着夜色一路走到大门口。 不久,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汽车喇叭声,那辆熟悉的车来了,停在公馆门口的石狮子旁边。 何诗安从车里下来,笑着向他招手:“快上车吧,我有事和你路上聊。” 启江走到她面前,没有急着上车,而是试探地问:“何小姐,是三弟让你来的么?” 她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拘泥这些细枝末节。是我自己要来找你的。你不知道启澜从天津回来后瘦了多少。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她把去医院探望林一堂的事情说了给他听,同时也发发感慨:“我很羡慕林觅,两个出色的男生都如此爱她,宠她。现在马上都要嫁人了,还能无时不刻占据着启澜的心。” 启江听她的语气透着无奈和失落,加上自己也刚刚领教过被朱涓涓误解后的痛苦,就想宽慰几句。 “你也别羡慕林小姐,她内心深处未必就觉得自己幸福。两个男人再爱她,她对他们各自的好再留恋,最后也只能选一个当伴侣。” 何诗安不这么看。她低头想了片刻,把最担心的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怕她不肯撒手,一直拖着你弟弟不放,而林一堂可不是好惹的。你别看他现在卧床养伤,心里不知在下什么棋。” 启江认为她分析得有理,必须尽快给弟弟讲明白纠缠不清的危害,免得出现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快告诉我启澜在哪儿教书,我还需要知道他的住处。现在就要去。” “我们坐车走吧。我也想晚上找他,白天学校里说话不方便。” 启江却在原地不动,“我想让何小姐亲自带着走过去,不然记不住路线,下回又得麻烦你。” 何诗安犯了难。她还带了大包点心在车上呢:走路的话,谁替她拎? “我不方便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路啊。我可不可以喊警卫一起?” 他坚定地摇头:“不可以带外人,我来拿东西,还负责送你回家。弟弟的行踪可是个机密。万一给泄露出去,他又要有性命之忧了。” 她听完愣住了,脸上浮现出困惑和不解:“这个也太夸张了吧?” 为了让她理解并支持自己的决定,启江紧接着把弟弟跳湖逃命的惊险往事描述了一遍,吓得她瞪大眼睛,捂住嘴好久都说不出话。 在何诗安的心里,顾启澜的安全始终是第一位的。所以她乖乖地做了妥协,咬牙把车上沉沉的点心拎下来交给启江,打发警卫开车回去,跟着他一路步行。 启江起初是没有注意到手里的东西的。他边走边留意路线,记住街道两旁有特征的店面和树木。 点心的甜香味顺着晚风钻进了他的鼻子。阵阵暖暖的香气不停地撩拨他,激发出他味蕾深处的馋,让他的内心大呼:受不了! 启江在女孩子面前,是不会轻易表露资深吃货一面的。哪怕馋虫在暗暗地催个不停,也不好意思弯腰对她说:“今晚带的是什么点心?太香了,我可以尝尝吗?” 何诗安却是善解人意的。她看到他把装点心的纸包不停地在两只手上换来换去,偶尔还会忍不住闻闻手上的余香,就猜到是给这神奇的点心勾了魂。 这可不是普通的东西,是她在家里厨子指导下亲手做成功的粘豆包。听奶奶说,打动心爱的男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一份代表心意的美食送给他。她想来想去,记得上学的时候在顾启澜的书包里看到过一次粘豆包,于是就拜了师傅认认真真地练习。 前期的失败次数都多得记不清了。对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而言,做粘豆包是相当磨炼身心的。不仅每个步骤都得上手试试,而且每个失败的豆包都得耐着性子尝尝。 她练习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把做粘豆包的门道摸索清楚了。今晚的粘豆包得到了师傅的肯定,她特别高兴。趁着新鲜,想赶紧送给他尝尝。如果他喜欢,她愿意每天都做一盘。 “哥哥,我的点心挺沉,你拎着手累不累?” 他觉得还好,就干脆地说:“不累。学校快到了吧?” 她伸长脖子往路口看看,“嗯,就在前面左拐十米处。把点心给我吧。” 启江有些舍不得,也不好开口问她要,就把纸包给了她。 看到启江这么想吃,她顿时矛盾起来:只给弟弟,不给哥哥,确实说不过去。 她想了想,决定拿一只给哥哥尝尝:亲友团的力量不可低估,不如先做个人情吧。 第八十六章 翻墙 何诗安接过纸包就动手拆了上面捆好的小绳。随着纸包打开了一角,她白嫩的双手轻轻地捧起一个光滑圆润的粘豆包,像一只美丽的元宝。 他看着着可爱的美食,不敢相信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认真地说:“当然是给你吃的。我做了十个。你可以吃五个,余下的都给启澜。” 启江听完忍住笑说:“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弟弟,点点滴滴都放在心上。他就吃过两三次粘豆包,你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有些纳闷:“他不爱吃么?可我亲眼见他带到学校来过啊!” 他接过粘豆包咬了一口,“那回是他起晚了又不肯迟到,空着肚子就要去上学,我临时塞给他的。我很爱吃,他好像不是那么吃得惯。” 她正准备问启澜爱吃什么,却听到启江的赞美声:“天哪,这粘豆包简直好吃得不像话,比起你的这个,我家厨师做的太一般了,难怪弟弟不爱吃。” 她会心地笑了,有人肯定就说明自己的努力没白费。 两人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校门口。然而门卫不知去哪儿了,无法进去。启江望了望校园的围墙,并不算很高,他轻易就能翻过去。天黑也没人在外面,这个时机正好。 何诗安听同学说过,为了方便夜间出行的老师,学校后门关得比较晚。她看着他,轻声说:“哥哥,我们往后门去吧,现在那边应该还开着。” 启江却不接她的话,飞身一跃就上了墙,转眼间就跳了下去,看得她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学校的门就开了,他一把将她拉了进去,动作神速。 她一面带着他往教师宿舍赶,一面好奇地问:“哥哥,你的身手好厉害,是不是学了功夫?” 他只想快点找到弟弟,不想多说,就简要地答道:“没有,就是一点三脚猫的本事。” 到了教师宿舍院子门口,照例是大门紧闭。启江无奈,看样子只得又翻墙。而且这门远远比刚才那个门复杂,就算进去了没钥匙也没法打开。更难的是,他即使翻进去了,却不知道去哪儿找人,里面太大了。 “要不你也和我翻墙进去?” 何诗安望着高高的墙头有些害怕,不敢答应。 启江只得把翻墙的原因细说了。权衡一番,她决定豁出去了。 他想了个办法,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先把她送上墙头,然后他再翻过去,从墙那边接她。 办法总是容易想,实施起来却颇为费力。 启江对着墙蹲下,“何小姐,请你克服害怕,先站到我的肩膀上来。”他没想那么多,所以很淡定。 何诗安低头看着旗袍,很难为情:天哪,双腿太容易碰到他的头了…… 她好不容易才在他肩膀上站稳,只听到他低声问:“可以了吗?” 还没等她说话,启江就唰地站直了,把她整个人举到与墙面差不多平行的高度。他命令道:“别乱动,先抓紧墙,慢慢地坐上去,我这里看着,不要担心。”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吓得死死地抓住墙头,也顾不上矜持了…… 启江看着她雪白的长腿,顿时红了脸,担心天这么凉,她露腿久了会感冒发烧。他赶紧翻墙下去,比刚才还快了不少。 “闭着眼睛往下跳,我来接着你,相信我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启江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不觉有了一种错觉,好像面对的那个人是朱涓涓。他开始担心何诗安不敢往下跳,所以才这般安慰鼓励她。 然而她早已吓得待不住,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整个人就像屋檐上中弹的麻雀一样滚落下来。原以为会摔得动弹不得,不过迎接她的是温暖有力的手臂。 启江的身手果然好,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做自由落体运动的何诗安,只是他手指贴着她光滑的腿,两人都好尴尬,一时僵在原地。 他们在沉默里不知所措,冷不防传来张小法的惊叫:“何同学,二哥,深更半夜你俩在做什么?!” 原来这晚张小法趁着院子里人少,在楼下练习跆拳道。起初他没有注意到墙边的动静,然而启江心急往下跳的时候发出了比较明显的声响,他以为是院子里进了小偷,就操了根地上的木棍过来查看,正好遇上这精彩的一幕,把他吓得愣住不敢向前。 何诗安看到他站在面前,赶紧挣脱启江的手,慌忙解释道:“启澜,我和你哥今晚来找你,没办法才翻墙,刚才我从上面掉下来了……” 启江见她的腿还露着,顺手把外套脱了给她披上:“别着凉了。谢谢你给我俩做的粘豆包。不过翻墙时没带进来。” 张小法缓过神,严肃地拉过二哥讲道理:“其实关门了可以敲门喊宿管阿姨帮忙,翻墙太危险了,尤其是让女孩子坐墙头,想想都后怕。” 启江红着脸,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转身向她道歉:“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莽撞。” 不料她很干脆地说:“不怪哥哥,是我自己愿意的。” 何诗安走到门后,仔细看了看,说:“哎呀,我们也真是太傻了,这门原来没有锁。” 他俩跑过去一看:可不是么,宿管阿姨难得糊涂,只是把门合上了,并没有落锁。 三人一起打开门出去。她把草丛里的纸包捡起来:“启澜,你可以尝尝我做的点心。刚才来的路上哥哥吃了一个,说挺好的。” 张小法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歉疚,伸手接了点心,“谢谢你的心意,辛苦你帮二哥来找我。下次再也不要冒险了。” 他看看漆黑的校园,走近她问:“你这么晚了怎么回去呢?我们送你吧?” 她低下头轻声哭了起来。把兄弟俩吓了一跳。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去,今晚是不愿意在家里待着才出来的。家里来了好些客人,打麻将的,喝酒碰杯的,给我说媒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别提多烦了。” 张小法试探着问:“要不你也住校吧?校园里清净,环境也好。” 她高兴地点头:“好的,好的,你去帮忙申请个单间,我想一个人住。” 他耐心解释道:“单间可能性很小,大家都是两人一间房,除了个别的没住满,才只有一个人住。” 她颇有把握地说:“林觅下个月底就订婚,到时候她晚上会在家里睡。可以让宿管阿姨把于芬换到别处和其他同学凑一屋,那间房就空出来了。” 何诗安的心里话听得张小法无比伤感。然而林觅要嫁人确实也是事实,与其难过,不如成全。 他看着她,轻声劝道:“我和二哥先送你回家。这么晚不回去,父母都要着急了。” 第八十七章 亲情 张小法把自行车取出来,让启江先骑着送何诗安回家,悄悄约好在那家医院门口见。他送他俩从校园的后门出去,回房里取了背包小心地在空旷的大街上走。 已经到了深秋,这曾经带给他和林觅许多回忆的路已经堆满了落叶。他清晰记得初见的那一晚,他亲自送她回校,她调皮地顺了门卫的钥匙,不费力地开门进去,而他狼狈地爬墙,还把腿伤给弄得严重了。她为此还常常笑他笨得可爱。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她陪他去治伤,带他划船看灯,甚至意想不到地在后海落水的那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感情是愈来愈深,而她的离开似乎越来越近。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与她一起重温过去的点滴美好,只能抓紧每一个日子默默地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走得很快,喘着气赶到医院门口,独自站了好一会,才看到启江踩着车来。不过二哥停好车后,马上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宣布了重磅消息:“我的包里有夺来的两把枪,这几天拆装都练熟了,只是还没有子弹。现在放家里也不安全,你先保管。等我想办法弄到子弹,有时间想喊你来学学。上回太匆忙,忘记和你说了。” 一听到学枪,张小法十分抵触。“二哥,你拿着枪就够了,我使用匕首都是迫不得已,尽量少玩兵器吧。” 启江冷静地把枪递给他:“三弟,你经历了两次危险,知道被敌人逼得走投无路的绝望。你若不学会开枪,不好好掌握技术,我明年三月回日本上学,万一有人再找你的麻烦,你怎么办?或者更直接一点,如果林小姐家再遇到袭击,你袖手旁观做不到,手无寸铁就是去送死!” 二哥的话句句入心。他把残留着火药味的手枪装进了背包。为了保护自己和心爱的人,没有理由推辞。 启江望着医院的病房区,里面的房间只有几间还亮着灯。他好奇地问:“我听何小姐说了你们来探望的事,林少爷住哪间病房?” 他指着楼上一处亮灯的大房间,轻轻地说:“一周前才做过手术。她在照顾,忙得很辛苦。” 启江顺着那方向看去,发现窗户上隐隐约约地有人影。“要不我们上去看看?” 他叹息了片刻,终于开口:“我们远远地看一眼,不要发出声音,夜深了会影响人家休息的。” 他俩沿着一条条黑黑的楼梯,借着月光,蹑手蹑脚穿过狭长的过道。每一步都走得很轻,生怕给人听到。 夜半的医院,总伴有灵异事件的传说。虽然兄弟俩都不信鬼神,可是走过太平间的那一带时,阵阵阴风袭来,两人都屏住气,手脚微微地颤抖。 好不容易摸到离病房十米开外的楼梯口,还在犹豫要不要更进一步,那门却毫无声息地开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门边,两人定睛一看,是林觅双手端着盆水走了出来。 此时她已经把一头柔和的卷发全部放到腰间,长长的粉缎睡衣衬托着她玲珑的身材,脚上是白色的平底绣花拖鞋。看样子是准备要休息了。 此刻,连日来缺觉的疲劳早已令她招架不住。她已经有了很浓的睡意,只想着早点回房,没有留意到屋外的情况。她一步一摇地把水倒进门口不远的卫生桶,张小法看到她那副模样,自然是心疼不已,若不是启江把他整个人给牢牢地按着动不了,早就奔过去了。 他见她倒完水后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正想挣脱二哥的手,没想到房间里忽然传来林一堂那标志性的低音:“觅觅,赶紧进来吧,外头风大,别着凉。” 她整了整被风吹乱的秀发,慵懒地往房间里走去:“好了,好了,我来睡了。” 白色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原来刚才出来时是虚掩的,现在到了休息的时间,是真的关了。 短短的几个字,却让人听了浮想联翩。启江拉起发呆的张小法,指着窗户让他看。只见林觅那粉红柔软的身影轻轻一晃,厚重的棉布窗帘就放了下来。整个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连只小蚊子钻进去都挺费劲,更别说去窥视了。 很快,病房的灯熄灭了,里面似乎有些轻微的响动。兄弟俩带着复杂的心情,脑补她进屋后的画面…… 张小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了医院的大门口。启江甩着酸痛的胳膊,关心地望着他。 他实在记不起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哥,我刚才是怎么了?” “别提了,刚才都快把我给吓趴了。你忽然就流下很多眼泪,又不作声,然后像个傻子一样要去砸门……我都是费了浑身的力气,才把你给拖下来,一路上你都在挣扎,后来只好给了两拳重的,打得你找不着北,总算是安静了。” 他摸了摸脸颊,果然是湿漉漉的。后脑勺还有些轻微的疼痛。“二哥,对不起,我失态了,还连累了你。” 启江听完鼻子一酸,紧紧地抱着他宽慰道:“启澜,谁让我们是亲兄弟呢!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你的疼也是我的疼,亲骨肉之间是不需要这般客气的。我会帮你找到二太太的下落,让你早日与妈妈团聚……” 他抓着启江的肩,感动得泣不成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亲情远比爱情要坚固。爱人或许会有离开的时候,而至亲却不会,始终给人关怀与温暖…… 兄弟俩相互扶着离开了医院。启江把朱涓涓产生误会的事情也坦诚地告诉了弟弟,诉说完心里变得轻松了很多。他默默地听完,安慰二哥:“没事,我们找个机会和涓涓姐说清楚就好。我可以作证的。” 这一晚,林太太打算让林觅试着独自陪夜。她怕女儿不愿意,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从今天起必须每晚都在家,你留下陪一堂。你爸爸下个月底才能回来,家里的贵重东西不能长时间都没人看着。” 林觅艰难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也猜到了她的用意。这间病房的条件虽然不错,但除了沙发和椅子,只有一张床。在林太太傍晚离开后,她也悄悄问过管床的护士可不可以加一张小床。然而护士为难地告诉她,加不了。一是床位紧张,二是她母亲再三要求不许加。她和护士说了好话,终于借来一床小被子。林一堂心疼她躺沙发,提议和她换,她却说喜欢一个人睡,把小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勉勉强强地凑合着,居然也入了梦…… 第八十八章 烤肉 兄弟俩到离医院附近不远的胡同,忽然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从对面热闹的美食街悠悠然地飘过来。启江往前走了几步,望见了个饭店门口正支着一排油光闪闪的架子在烤着乳猪、羊腿、肉串……甚至还有全羊。十来张桌子拼在一起,很多人在边吃烤肉边喝酒划拳。 他回头对弟弟喊:“启澜,我们俩今晚不要急着回去。出来一趟不容易,在外面好好地坐下来喝过酒吃吃烧烤,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张小法跟着二哥找了张桌子坐下,懒懒地倒在椅子上,浑身像散了架。启江叫店小二上了酒和茶水,然后拿着菜单问弟弟想吃什么。 他疲劳极了,费劲地抬起头,匆匆扫了眼菜单,“我随便吃点就行。别要太多,免得浪费。” 启江望着弟弟,悄悄问店小二:“你看我弟弟吃什么肉合适?” 对方笑道:“要不要来一盘烤鹿肉?现在正适合贴秋膘,我看他很适合进补。” 于是做哥哥的慷慨地点了两份烤鹿肉,再加一只肥嫩的羊腿。 当张小法迷迷糊糊地在浓郁的香味中睁开眼睛,启江正拿了一串吱吱作响的烤鹿肉往他鼻子上不停地晃。 “三弟,饿醒了吧?这鹿肉可好吃了。羊腿我老早就切了几片放你面前盘子里,现在都快凉了呢。要不要再叉到架子上热热再吃?” 他望着沉浸在美食快乐中的哥哥,也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接过肉串轻轻一咬:酱油、香料、葱丝和蒜泥味道,和散发着天然香气的鹿肉一起,立刻打动了他的胃。 启江把两只酒碗拿开水涮了涮,开始提着一只陶罐酒壶往里快速地倒着青梅酒。清香味笼罩了小小的一方木桌,他俩抓着古铜色的陶碗,放下平日里书生的拘谨,学着《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响亮地相互碰了碰,痛快地喝了起来。 启江吸取了上次喝醉后放浪形骸的惨痛教训,表现得很节制,只点了小罐度数很低的青梅酒。所以,当相邻的桌子上不断地传来醉汉们的吵闹声时,他俩还保持着清醒。 张小法干完一碗酒,转而端起茶慢慢地喝。他的目光在酒肉席间不经意地扫过去,忽然间定格在三桌之外低头喝酒的五个人身上。 如果不是他对天津车站的战斗记忆犹新,他不会留意到五人中间坐着的那个剃着光头的黑瘦青年人,有只耳朵缠着厚厚的纱布。 那不堪回首的场景再次在眼前还原,伴随着沉闷的枪响,林一堂胸前溅起来的那片耀眼的血光给他心灵造成强悍的冲击。目睹这一幕的张小法不顾一切地越过流弹去找启江,及时将他扑倒在地,躲过了致命的一弹。而启江倒地前发出去的一枪打偏了,削掉一个蒙面人的半边耳朵,逼得那人捂着耳朵带着残余的手下逃窜。 现在,在秋风里的深夜烤串摊,在酒肉香味和食客喧闹此起彼伏之间,难得有这样的清醒,能让他恰好注意到这个细节。 同时,他感受到了压力,这些凶残的劫匪原来真的是在城里藏匿着,夜间出来像常人一样喝酒吃肉划拳,想想令人毛骨悚然。 启江正准备把第二碗酒往嘴边送,看到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额头上闪动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情。 “三弟,你是怎么了?不舒服了?” 他压低声音,悄悄拿手指着那桌放肆饮酒的人:“二哥,你记不记得耳朵上有枪伤的那个人?” 启江放下酒碗,仔细瞅了瞅,表情也紧张起来:“不好,冤家路窄,看来今晚不能好好地吃喝了。趁着没被发现,赶紧打包走人,万一给包围了,没有枪会死得很难看。” 张小法也不敢在此久留。于是就喊过店小二把钱付了,拉起哥哥就走。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我们现在有了枪,没有子弹,等于是假的。要不要远远地跟着他们,看看大本营究竟在何处,再想办法弄点弹药。” 启江却是再也不想拿性命冒险了,连连摆手:“我知道你是担心这些人会继续来找林小姐家的麻烦。今晚你在医院也亲眼所见,她是林少爷的女人了,所有的一切,你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好不好?” 他拉着哥哥,恳求道:“我们帮人帮到底,好不好?君子当有成人之美的觉悟,我想让自己所爱的人过得平安,有什么错!” 启江坚决地摇头:“你不能这么无私,这是对所有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极度的不负责。朱小姐听说了天津的枪战差点没把我训哭,当时接受不了,现在想起来,除了真正关心我们的人,谁还会忠言逆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俩后来给劫匪的子弹打死了,在场的除了林小姐会哭一哭,谁还会说句感谢的话?而且我敢打赌,她过了今晚,就再也不是你原来认识的小姑娘了。趁早忘了她,忘了那些傻话,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张小法低头听着哥哥的劝导,竟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启江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每句话都包含了真情,都是替他着想。 他把胳膊架在启江身上,“哥,我们到别处走走吧。顺便告诉我涓涓姐的电话和地址。万一我要找你,可以先联系她。不用每次都麻烦何诗安同学。” 启江听完忽然发出一声惊叹:“你不说,我还差点给忘了!我的外套还在她身上呢。我把她送到什刹海那边的某条巷子,她就要我回去,说余下的路走一小会就到,不必送了。还怕我知道家里住哪,搞得神神秘秘。” 张小法焦虑地抓住他的手:“这么晚了很危险,她一个人走,万一遇到流氓怎么办?她是我的学生啊,我得对得起老师这个身份!” 启江见弟弟急得差点气都喘不过来,扶他在路边的树下休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哥我是那种不负责的男人么?我一直悄悄跟在何小姐后面,看到她家的车停在一个路口等着。我亲眼见警卫下车接她走了才放心回来的,所以才比你晚到医院。”他听完哭笑不得。 兄弟俩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启江喝了酒,有些困倦了。他把二哥送到顾公馆门口,才骑车回到学校。宿舍门外的草丛里,寂寞的粘豆包在蛐蛐的歌唱中散发着清香。他想得出何诗安做点心的不易,把纸包捡了起来。 回到屋里又是后半夜,洗漱完毕就趴到了床上,再也不想动弹。可爱的粘豆包被小狗从椅子上拖到地上,再拿爪子一个个从纸包里趴了出来,滚到墙边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排光滑的小皮球。 第九十章 传染 林觅拆开纸包,把小药丸就着温水服下,他装着在看书,有意回避她温柔的注视。然而关怀是难以隐藏的,总会在细节里流露。她知道他忙里偷闲去买药,肯定是费了心的。 她在椅子上坐着,想多待一会,默默地陪伴他。他见她又咳了几声,正想问问她需不需要请假回去休息,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俩同时抬起头往门口看过去,程倩倩提着包进来了。 “你还不去食堂吃饭么?早知道我就顺路给你带吃的来。” 她看了看坐着的林觅,认出是不久前来她宿舍请教问题的那个学生,顺口问了句:“同学,我这次出的国文试卷难度还行吧?那五篇默写文都是学过的。” 林觅听完紧张得不敢做声。她都多久没翻动课本了,短小的古诗还好,那些长篇的文言文,尤其是汉赋,明清散文,她压根就记不住作者的姓名、字,号,生卒年,更别提全文背诵了。 张小法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替她解围:“倩倩,她没有参加考试,家里有事申请了缓考。” 程倩倩笑着走到林觅面前,轻轻拍拍她的肩:“哦,原来是你缺了考。我就说班上的试卷数来数去都少一份。记得好好复习,缓考的内容会出得难一点的。” 她不敢抬头,把药包紧紧攥手里,低声说了句“谢谢您”就离开了办公室。 张小法望着她离开,心里充满怜惜。他抓过她喝过水的杯子,把余下的水一饮而尽。 程倩倩在他耳边讲了一大堆要按时吃饭,注意休息之类的话,他头脑里晕晕沉沉的,一个字也没记住。 下午他要去给一年级上艺术课,整整四节,没有时间去看她是不是服药后有了缓解,只能在心里牵挂。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他抱着一大叠学生的作业回到办公室,忽而感到身上有些酸痛。窗户未关,一阵凉风吹过来,嗓子莫名地发痒,胸口也越来越憋闷,他倒了杯水喝下去,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更可怕的是,咳嗽和喷嚏全部找上门了,和林觅表现的症状一模一样。 他这才发觉自己也得了伤风,是不是传染了她的不好确定:昨夜和启江在外面也吹了很久的冷风,而他的身体远远没有哥哥的结实。 这个时候校医都要下班了,再去取药是不可能的了。想着明天还有课,不能请假,他怕传染学生和同事,赶紧收拾了东西,独自骑车往医院赶。 他本来想就近买药,但始终放心不下她,不知不觉又把车踩到了那家医院门口。他在门诊楼排队挂号,待看完病,买了药和口罩,天已经黑了。 他来到医院后边的院子里,在靠近住院区的大树下抬头望着那间熟悉的病房。里面的灯光很明亮,窗帘还没拉上,门却关着。他打算等一会,等林觅出来的时候,问问她好些没有。 然而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诡异的人影,从楼梯口像幽灵一样钻了出来,贴墙游走,迅速地掠过一间间病房。他起初以为是小偷,借着夜色来盗窃病人的财物。不料那影子到了林一堂的病房门口,突然就立在那里不动了。 张小法见那人整个身体恨不得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似乎在竭力偷听里面的人说话。看来这个窃听者对林一堂住院的情况比较熟悉,之前没准就来过好几回了,只是那几天病人要么在昏睡,要么就卧床静养,收集不到有价值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不适合打草惊蛇,但有必要做些应对的措施。 他转身望了望医生值班处,里面的几间房都有人,打算去碰碰章文轩。 不巧的是,护士说章大夫在手术室,一时来不了,他就找她借了纸和笔,写了两张纸条。 第一张纸条上写着“隔墙有耳”,他请护士帮忙送给林觅,但不要说是他写的。 第二张纸条是给章文轩的,告诉他有人在病房门口窃听的事,让他在医院时注意安全,做好防身措施,查房前要在远处先仔细观察,确定没危险再过去。如果方便,请帮忙换房。这一张纸条他亲自带到手术室门口,等到手术间隙护士出来和家属交待情况的时候,委托她转交。 等他把这两样都忙完,才放心地骑车回了学校。冷风迎面吹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兜里掏药,却发现兜里除了钱包什么都没有。 原来是在护士值班室写纸条的时候,把买好的药和口罩都落在那里了。他叹了口气:最近怎么开始丢三落四了?感冒来了,记忆力也在退化,可能是太缺觉了…… 这一晚宿舍楼道的灯居然坏了。他听到屋里小狗叫个不停,怕出了什么事,摇摇晃晃地赶来,看到门口的人,手里的钥匙却拿不稳,掉到地上。 林觅靠着门坐着,已经睡着了。她放在膝上的那个袋子里装的正是他落在医院的药和口罩。原来护士来送纸条的时候,顺便把他落下的东西给了她。虽然没有明说是谁的,她立刻猜到是他来过。当然也为自己把伤风传给他深感不安。 她把纸条交给表哥,同时和他说晚上要回学校一趟,找于芬借笔记来复习,以便应对缓考。林一堂爽快地同意了,让李炎开车去送她。所以她才能借机送药,还赶在他前面到了宿舍。这次她不准李炎跟着,打发去离学校比较远的地方去买点心。 张小法捡起钥匙,看看她,又看看药,以为是自己累迷糊了产生的幻觉。他小心地触摸着她微红的脸颊,闻到熟悉的清香,相信不是在做梦。 记起上回她来宿舍等他,是个雨夜。两人在楼下相遇后安静地待了片刻。现在,隔了不过短短的十来天,她再次来的时候,整个人却瘦了不少,眼角还有泪痕。 过道里光线很暗,走廊上的风又很冷,他一边扶着她,一边开了门。她依然睡着,靠在他的手上,柔软的秀发轻轻地随着风动。 他不忍心叫醒,本能地扶着腰把她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屋里走。 他将她轻轻地放到床上,随即开了灯,顺手把窗帘放下了。 一阵疾风吹过,门关上了,把他俩与外面世界隔开。 第九十一章 独处 自从认识以来,他从来没有与她单独在私密的空间里待过。事实上,现在他很害怕和她靠的太近,在这样的环境里,太考验他的自控力了。 窗外的天已经漆黑一片,西风在肆意地乱跑,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走到桌前,拿起地上的暖水瓶倒水喝。 倒水的声音很轻微,他把药溶解在杯子里,看那包粉末化开,变成浅浅的棕色液体,像一杯清苦的咖啡。 他穿越前很排斥咖啡,喝了会失眠。何况,正是阿楠再三劝他喝下的咖啡里,有让他无法相信的幻药。 恍然间,他的眼前出现了阿楠的身影,耳边回荡着最后听到的那句让他潸然泪下的话:“你到那边要好好的,我在原地等你……” 原以为再也不会想起她了,难道潜意识里,还有她模糊的存在? 如果陈博士的话是真的,阿楠的妈妈也穿越来了民国,那么他不仅要抓紧时间把书店的事情弄明白,还要大海捞针地寻找到一个和阿楠长得相似的女人,才有可能重新找到回去的办法。 而眼下,他深深爱上了林觅,把她家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显然和初心是相背离的。他忽然想到个严肃的问题:愿不愿意为了她放弃回去的机会,在一百多年前的世界默默守护她,帮助她去面对那未知的人生和无常的世事? 这个答案,他需要时间去斟酌,因为这两个相隔一个多世纪的平行世界对他都有重大意义:一个有他的父母,一个有他的挚爱。这两个世界都有他的难以割舍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他端着杯子,等水温没那么烫了才喝药。这药的味道却不是很苦,涩中带着微甜,有股蒲公英的香气。 淡淡的清香伴随着暖水瓶里的热气缭绕在屋里,弥漫到了枕边。他忽然听到床上的人轻轻地动了动,转过身去看她。 她睡着的样子十分动人,浑身上下都流淌着一种宁静自然的美丽。衣领处的扣子不知何时都开了,胸前原来盖好的被子都滑落了大半。 他把被子重新盖好,见几缕卷发遮住了眼睛,轻轻地替她掠到耳后。 屋内远远地比外面暖和,他握着她的手,发现手心温暖了许多,不再像开始那么凉,略略放了心。 看到桌上一堆书和作业本,走过去继续忙。闲不下来,就不用老想着她了,多少可以分散注意力。 他埋头备完课,胸口又开始闷,忍不住想咳嗽。他很担心她会惊醒,蹑手蹑脚走到屋外,在走廊尽头扶着栏杆咳了起来。 待他捂着胸口回屋,惊讶地发现,她醒过来了,正坐在床上关心地望着他。 “张老师,您吃过药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他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别担心,男生得个伤风都不算生病。吃了药明天就没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他的症状比她还要严重。 林觅赶紧下了床,扶着他到椅子上坐好。 “对不起,我把伤风传染给了您。纸条收到了,谢谢您一直关心我。” 他为了少咳嗽,这回就没有说话。两人对望了几分钟,他忽然拉过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 她的眼泪悄然滴落:他对待感情总是这么含蓄内敛,难得有主动的时候。当初若不是她紧追不放,他就算是很喜欢她,也不会和她走近……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触摸他的额头,掌心里滚烫而湿润:他不仅是在发烧,而且还在出汗。 “我扶您去床上躺着好吗?生病了就不要逞强,让我来照顾您。” 他喘了会气,望着她的眼睛,“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总是让我担心。” 林觅抱着他,轻轻地在他背上捶了几下:“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和您在一起……” 她期待他的回答,然而等来的却是沉默。她感到肩上的分量突然增加了很多,他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昏昏沉沉地在她怀里睡了过去。那些话,他显然都没有听见。 她用力把他扶到床上,盖好被子,掏出手绢,拿盆子去屋外的水房里打了凉水过来。她的脑子里有些凌乱,不久前还这样照顾过林一堂,当时笨手笨脚,不是把水洒在床上就是滴在表哥身上。现在她熟练多了,把湿手绢在他额头上轻轻覆着,过一会又摘下来重新冷敷。 他在床上睡了快两个钟头才醒来,摸到湿手绢,睁开眼睛,看到她靠着枕头就在自己旁边。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墙边挪了挪,以便留出些距离,让她不那么尴尬。 林觅本来是站在床头,见他睡得很沉,就索性躺到他边上,这样可以更清楚地查看情况。见他醒来,羞怯地抓过被子来遮住红透的脸。 “被子好蓬松,有太阳的味道。” “我周末才洗好晒过,当然蓬松啦。” 她紧紧地靠着他,看看屋里的布置,全部是自己喜欢的风格。 她忍不住赞道:“您的小天地挺干净整洁的,有书,有花,还全部是我喜欢的水仙花呢。可以给我一片房门钥匙吗?” 张小法犹豫起来:到底该不该把钥匙给她? 如果是他个人的房子,当然可以给。但这里是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是不给的好。毕竟房门钥匙可不比自行车钥匙。 “现在没法给,等我有了房子再给你,好不好?”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调皮地说:“我就喜欢现在的这个地方。我挺想有这里的钥匙,人多的时候我保证不来,行不行?” 张小法只好同意了,指了指桌上的钥匙:“正好两片,你取一片吧。” 林觅站起来拿了钥匙,把头发和裙子整理了一番。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鞋跟在地板上踏出欢快的节奏。 床下的小狗睡醒,像个小雪球钻了出来,让她感到很意外。 “你一直和它作伴?改天送个铃铛给它。咦,它有没有名字?” “我一直没给它取名。要不你来取?” “那我今晚回去好好地想想。” 他打开衣柜取出件外套给她披上。 “今晚是回学校住么?我送你去宿舍,这时候可能都快关门熄灯了。” 她偎依在他的胸前:“我是来给您送药的,还得回医院。要好好地保重身体,这样子我好心疼。” 他听完后又沉默了,想起了昨夜看到的那些画面。 她从他的表情上猜到了一些,心里一惊:很可能他昨晚也去过医院…… 她赶紧抓着他的手澄清误会:“我在医院除了尽亲人的责任照顾林一堂,其余的事情真的都没有发生,请相信我好不好?” 他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天冷了,保重。” 两人一起出门,走在夜晚静谧的校园里,彼此都希望能留在对方身边,却无法实现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愿望。 他送她到校门口,轻声道别:“我就不远送了。” 张小法在清冷的秋夜目送她坐车远去,直到汽车消失在视野里,才往回走。 林觅坐在车上才意识他的外套还在自己身上。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担心他会不会吹了夜风加重病情。 第九十二章 护短 李炎早就在林觅上车时看到了她身上的男生外套,由于风大,他就让她一直披着,没有开口。待车开到医院的楼下,他见她还舍不得脱下来,担心她会被母亲责骂,就过身来轻声劝道:“小姐,现在请把外套脱了收起来再下车吧,你穿着它让太太和少爷见了不好。” 林觅自小就与他相熟,把他当朋友,想想这话有道理,就把衣服脱了叠好,交给他保管:“李炎,我的书包小,装进去会揉成一团,你替我先收着,别让他们发现。” 他望着另一个男生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已经不好受,现在还要代为保存,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对她的感情,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简单的主仆关系。他爱她,为了她可以付出生命。 尽管身份地位远远不及林一堂,他也不会因此停止对她日夜的爱慕。眼下,他也觉察到了,小姐心里那个小书生才是第一位。可是又有什么用? 虽然李炎看不起教书匠,但不得不佩服张小法的心胸,不仅能无私地在战斗中挺身而出帮助林少爷,还尽了全力请来名医挽救他的生命。世道艰涩,人心不古,这种傻子太难找了。 小警卫护送林觅上楼,还没到病房门口,就看到林一堂拄着拐杖在过道里站着。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出去一趟时间花得挺久的,他应该是着急了,在床上坐不住,来这里边等边望。 林觅心里有些不忍,赶紧跑过去:“表哥,怎么出来了?你千万不能受凉啊!” 他见到她回来,很是高兴,若不是伤口疼得厉害,限制了自由行动,恨不得冲过来把她抱起来转三圈。 她扶着他进了病房,看了看墙上的钟,不禁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走的时候才六点,现在居然都快十点了!” 林太太在沙发上等她等得不耐烦了。今天送晚餐来,看到病房里只有侄子一个人在对着窗口发呆,那背影别提有多伤感。她是看着林一堂长大的,对他的性情再熟悉不过了。他素来自尊心强,忍耐力强,自律性也强,偏偏在感情上面脆弱。小书生的出现,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只是他碍于面子,再多的委屈也深藏在心底罢了。 俗话说,母女连心。林太太没等女儿开口就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看到林觅的眼神有些躲闪,就猜到藏了秘密。 只见母亲的脸色一沉,拉过女儿就开始“审问”。 她厉声说道:“你看着妈妈的眼睛,如实回答问题。” 林觅屏住气,默默地想:自从表哥受伤后,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幸好今晚李炎提醒,不然衣服肯定会被剪成两半…… 林太太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盯着她问:“你今天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做了些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她伸手摸了脸颊,滚烫的,肯定是红透了。心里有点虚,嘴上却不愿妥协:“我就回了趟学校的寝室而已。要缓考了,请于芬帮忙划重点呢。” 林太太轻笑一声,把书包打开就翻,不一会儿,沙发上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课本。林觅见母亲是不找到蛛丝马迹不罢休,想起了张小法送她的发夹还藏在书包的内袋,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她不得不央求母亲手下留情:“妈妈,求您别翻了!我书包里就这些东西,您都看见了!” 林太太并没有停手,她不相信包里没有藏秘密,非要把它每个角落都捏一边。 果然,她的手触到了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两只漂亮的发夹。她的记性是相当的好,女儿梳妆台上的各种饰品都了如指掌,所以她立刻分辨出不是从家里带的,而是从外面来的。 她想起不久前没收的胸针,就是张小法送给女儿的。这对发夹八九不离十也是他送的,因为女儿不会轻易接受男生的礼物。 “这发夹是什么时候有的?你都多久没上街了?前天出门烫头发,我也没见你去买东西啊。” 林觅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刨根问底,一时变得支支吾吾:“我……借的。学校不准披头散发……” “和谁借的?”林太太穷追不舍。 “于芬。”她无奈地撒谎,拿室友来挡。 林太太依然是不信,但总不能这么晚了还去学校找她同学来对质吧。 这时,在旁边“观战”的林一堂终于擦着脸上的冷汗盼来了曙光:叔母总算是不找女儿的麻烦了吧? 哪知林太太把发夹在手里细细地观察片刻,又推翻了林觅的答案。 “你说谎。这种款式结合了珐琅工艺,设计也是一流。报纸上介绍过,就前门一家店有,第一批货都是本月中旬才开售。价格又偏高,对大多数女孩子都是奢侈的。你说谁会买了自己不戴,全部借给你?” 林一堂听明白了,但决定装糊涂,一心要护着她。 “叔母,学校的女孩子们都爱美,看到流行的好东西肯定会买。我见过觅觅的那位室友,她俩关系特别好,借来戴戴也是人之常情。不用担心。等我好了,我陪她去买。” 林太太见侄子亲自来辩护,想想也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就不为难女儿了。她忽然想起个很重要的问题,“昨夜你们睡得可好?” 林觅从书包的侧袋里倒出张小法从校医那买的药,“我着凉了,患了伤风。今晚不能和表哥太近,会传染的。” 林一堂听完伸手试试她额头的温度,果然是烫手的。 “叔母,今晚叫警卫们去搬张床来,加厚被子。觅觅真的病了,请不要再怪她了。” 他拉她坐到床前,伸手给她整理好领子。虽然是在住院,他在军队里养成的爱整洁习惯丝毫未变。 两人并肩而坐。林觅在看天花板,他在看她。他从枕头下拿出那张林觅出门时给的纸条,趁叔母出去洗杯子的时候,才轻声问: “纸条是谁写的?” 林觅想:说谎不好,但总不能说是张小法吧?于是只好抹掉关键信息:“护士给我的。” 天真少女的这点小心思,怎么瞒得过在部队大熔炉历练数年的林一堂?他看穿但不说穿,甚至还挺护着她,没有当着林太太的面提这敏感事儿。 这些天来,他在病房里渐渐地想明白了:爱一个人,除了付出,还要懂得包容。比起过去的林觅,现在的她要更懂事,至少说的话都斟酌过,会为他的感受着想。有了这些就很满足了。 第九十三章 暗门 夜间,手术室终于完成了今天最后一台手术。医生护士们送走患者,交代好家属,准备下班。 章文轩刚在龙头下洗完手,看到护士转交的纸条,担心病房的安全,连口罩都来不及摘就赶紧来了。 林觅正在给表哥读报纸,看到门被轻轻推开。 章文轩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和病人商量,请家属先回避吧。” 林太太听了不免胡思乱想:难道是伤情控制不住了?明明侄子是越来越恢复得好了。 她赶紧凑过去拉着章文轩的白大褂:“章大夫,是要宣布什么消息啊?一定要告诉我。” 林觅倒是不吃惊,猜到张小法肯定也通知了他的朋友,要一起应对病房被监视的事。 她赶紧上前挽着母亲的手往门外走,轻声劝道:“妈妈,您要相信大夫的医术和表哥的身体啊,他们是要说别的呢。病人和大夫谈话,我们做家属的就应该好好地配合。” 章文轩见母女俩走了,把门窗关紧,径直走到床前。 林一堂见状很是纳闷:医患谈话还整得这么神秘,仿佛是有机密要说。 “大夫,你是来和我说伤情变化还是说服药禁忌?我感觉身体比刚做完手术时好些了。” “林少爷,我听说有人在病房外监视,不免担心你和家属的安全。我建议换个病房,以防坏人算计。” 林一堂已经听叔母说过章文轩和张小法是好朋友,也知道小书生请他帮忙做手术的事。他判断,病房被监视的事情也是小书生先发现,再分别告诉林觅和章大夫的。考虑到小书生对未婚妻的感情,这种提醒应该是善意的,但也不排除捣乱的嫌疑。 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搬来搬去太麻烦,还不如不搬的好。再说了,如果有人布置了耳目在医院监视,就算是换到地下室也没用。 于是果断拒绝了:“大夫,谢谢你关心。但我认为搬了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多喊些警卫来,把这一层的过道都站满,这样就安全了。” 章文轩一听立刻摇头:“林少爷,这样做不好。你是安全了,医院正常的就诊急诊都会被影响。病人看到这么多拿枪的人,都会小病吓成大病。过道本来就窄,人一多,手术担架都过不去了。你得为要做手术的病人和要分娩的孕产妇想想……” 他给大夫说了一顿,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要不我就明天出院,高薪请你每天上门复查?” 章文轩见他误会了自己的好意,严肃地告诫道:“我是本着救死扶伤的信念行医,不是为了钱和名。看看我的右手无名指,你再和我说话。” 林一堂看到大夫的手指上有一道尚未痊愈的伤口。 “这伤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手术中划破的么?” 章文轩隔着镜片,望着眼前固执的病人无奈地叹道:“你是不知那晚情况有多凶险。子弹游走到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我边往前探刀边冒冷汗。取子弹的时候眼看就要划到血管,我用手指挡住了……林少爷,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你能活过来真的很不容易,请不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林一堂听完训斥,默默地低下了头。心里除了感激,还有后怕:如果真的就这么走了,就再也没机会与她相守。只能祈祷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心爱的女人能记得给他带束花,从此以后她的一切,他都再也无法看见。 他拄着拐杖站起来,紧紧握住大夫的手,“对不起,章大夫,我错了。谢谢你为我和家人做的一切。上回送去的礼物为什么不收?” 章文轩没想到他的态度会突然间缓和,扶他坐下,和气地说:“我行医只凭着良心。除了医药费,不会要病人一分一毫。你送给我的金条,更是不可能收。我只想劝你珍惜生命,不要因一时疏忽而再遭遇危险。人的命只有一次。” 他点点头:“我听你的安排,你说搬到哪里就去哪里。就算是去太平间我也不怕的。” 章文轩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歪了。我是让你足不出户,搬得很巧妙。” 他指了指房里贴墙的一个四门柜子:“是住这里头?” “不是。柜子里有一扇板子,其实是通往隔壁那间房的暗门。你的这病房前不久给某位遇刺的政要养过伤的。出院后,这柜子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不准我们传到外面去。你们白天在这里,晚上为了安全,可以到那边去。天亮后没有危险再换回来。” 林一堂感激地向他鞠了一躬,“大夫,你对我这么好,我出院后再好好谢你。” 章文轩拍拍他的肩:“保重身体,好好待林小姐。我不需要额外的谢谢。告辞。” 送走了大夫,他站在窗前专注思考,连母女俩回来都没有察觉。 林觅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表哥,站久了会累,我扶你回床上吧。” 他凑近她的耳边:“等叔母回去了,我们今晚睡另一间房,从柜子里的暗门穿过去。听起来很奇妙是不是?想不想试试?” 她听完高兴地笑了,有些不敢相信:多年前那个调皮的林一堂又回来了么? “你确定不是在逗我?这些年都没见你这么可爱过。我其实真的很喜欢没去军队前的你……” 他的心里涌起很多关于过去的生活片段。那些日子确实是很单纯,无忧无虑。或许,林觅爱上小书生,也是由于对方和曾经的他有些相似吧…… 虽然去军队不过三年,这个地方却实实在在地重新塑造了他的性格和脾气:好的坏的,都有。他失去了稚气和青涩,在铁血与枪弹中变得强硬和冷酷。唯一的欣慰是,他面对无数的诱惑,还能出淤泥不染,对毒品、军妓这些都敬而远之。 这天晚上,他带着她钻进了柜子,从那扇暗门里去了另一个房间。他把背包和手枪都拿着,把窗帘放好。 那边是没有两张床的。他让她先睡,她不肯,于是两人都坐着,也没点灯。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最后撑不住,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他不敢弄醒她,就轻轻揽着她的腰,在漆黑一片的屋里闻着她头发上的淡淡香气。 他白天睡够了,晚上搂着心爱的人,更加不愿意合眼。手枪就在身边,随时可以保护她…… 第九十四章 星夜 送走林觅,张小法舍不下心里的牵挂,独自沿着校园小道低头往回走。学校的教室里灯光一点点熄灭,鸦雀无声的过道里开始热闹:学生们下晚自习了。 他望了望那些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往宿舍走去的女学生,又想起了她。曾经,她也是每晚要上自习,和于芬开开心心地一路作伴,聊书本,聊生活。那才是属于她的青春世界。但现在她已经在逐渐远离校园了生活了,由一个青涩女学生向着魅力人妻的方向走,林一堂迟早会把她从女孩变成女人,在某天就完成这场林觅人生中的蜕变。 夜风从四面八方强劲吹来,他出来时也没有想过北平的深秋会有这么大的昼夜温差。凭直觉,这温度都到十度以下了,要是在现代社会,都该启动市政供暖了。 他加快了脚步,干脆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想早点回宿舍睡觉。 在大风里跑步,对于一个正在患伤风的人而言,身上不但不热,反而开始发冷。他的头越来越晕,眼前的景物也和黑夜混合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堆放在视野中。 月光是清冷的,星星在空中忽明忽暗,整个天幕似乎在旋转,让他想起了梵高的《星夜》。 他渐渐感到跑错了方向,左转右转都找不到昔日熟悉的路,像失明的动物给困在了黑夜里。意象中的starrynight,内心想呐喊却无法发声。 内心和头脑都混乱了,在幻觉和眩晕中,他陷入痛苦的挣扎,只好继续跑,哪怕辨不清方向,也比站着不动要好…… 模糊中听见到有个女孩子在喊他,然而耳边除了风声还是风声,他继续跑,笑自己眼花耳鸣,在校园里也能整出了幻觉。 他跑着跑着,步子越来越沉重,大脑也越来越不听使唤,最后倒在操场旁边的草坪里,和满地的落叶一起安静地睡了过去。 刚才他耳边响起的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个女孩子发现了他,出于不放心,背着书包拼命地追来。 然而,女孩子再怎么快,也难以跑得过个高腿长的男生,哪怕他目前的身心状况都不好。何诗安一路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因为夜黑看不清路,穿了高跟鞋,还被路边的藤蔓绊倒,狠狠地摔了几跤,直到他倒在地上,她才有机会追了过来。 她顾不上膝盖疼,手腕酸,一把将张小法扶起来,轻轻摸着他的脸颊喊: “顾启澜,求你醒过来,不要吓我啊……” 然而他什么也听不见,脸色在月光下也白得让她心疼。 何诗安想起白天他上课的时候还好好的,下午的时候才开始有些伤风的症状,但都远远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起码那时他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本来今天下午照例是要坐车回家的,想到明后天学校放假,准备和他提前约好上街逛逛。她其实去过他宿舍门口两次,每次敲门里面都没人应答。为了等他回来,她才决定在晚饭后再来学校上自习。当张小法从下了晚自习的一群女学生中跑过,她一眼就认出了他,顾不得去和在校门口等着的警卫说一声,就迈开腿去追赶。 没想到他跑得太快,她压根就追不上。好不容易等他减速,却发生了她更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晕倒了。 她的个头在女生中出类拔萃,但离他的脖子还差了几公分。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的腰一步步往前走。 这条路离校门口不算很远,因为张小法找不到出口,跑了一大圈又兜了回来。 几百米的距离,让何诗安百感交集。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耳根,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她边走边观察他的情况,很担心他会加重病情。 她就这么扶着他艰难地走到离传达室还有五米远处,被巡夜的门卫发现,赶紧过来帮忙。 “这不是小张老师吗?他怎么病成这样?” “可能是累了,又吹了风。我马上送他去看病。” 警卫在车里听到他们的谈话声,也从车上下来帮助她把张小法扶到后座。 “小姐,你要送他去哪家医院?” 何诗安听到“医院”,想起不久前才去探望过林一堂,心里憋着一股气。要不是林觅每天都来撩他,他至于会病成这样么?脚踩两只船还不算,还要把伤风传染给他,这小妖精简直太讨厌了。 她一边伸手试着他额头的温度,一边果断地答道:“就去上次的那家,速度要快!” 夜间道路空旷,车没多久就开到了医院。 “小姐,我来背他,你休息休息。” 她依然是抱着他不松手:“不用,你去急诊室喊人抬担架来。” 这一晚,章文轩需要值夜班。当何家的警卫来敲门,他还在指导助手们练习写病历。一看到又是拿枪的军人进来,忍不住紧张:该不会又要喊他做手术了吧?今天连续做了5台,实在太累了。 “大夫,请帮忙叫人去抬病人进来,就在院子里的车上。” “是受了伤要做手术吗?” “不是,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是昏迷了吧。” 他听完喊了助手一起去,一到车前,何诗安就站起来焦急地喊:“大夫,您总算来了,我真的好担心!” 他听她声音耳熟,想起了两个月前有过一面之缘。 “小姐,我们是在西边分院区见过?” “是的,我今晚是送您朋友来的,求您快救救他。” 章文轩听完,心里比喊他去手术还紧张。他和助手们把病人抬下来,一言不发地冲进了急诊室。 他拿起听诊器,测了心跳,比常速偏快;量了体温,高得惊人。旁边的一位护士认出了病人,凑过来说:“章大夫,他七点多的时候还在医院看过病,取了药忘拿了,我连同纸条一起都直接交给了林小姐。” 何诗安守在床前,听到护士的话,越发感到不舒服:她上课时候听见林觅咳嗽,怕传染,还特地把课桌挪远了点,放学回去还取了几片阿司匹林吃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传染了,按理说从讲台到教室后排隔得也挺远的,只有非常近的距离才可能啊……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可怕的英文单词:kiss!难道他和她之间发展到那种关系了么?! 她忍不住望向烧得一脸通红的张小法,虽然病得人事不省,他嘴唇的线条还真是好看…… 第九十五章 照顾 章文轩听完护士的汇报,掏出笔来坐下写病历。何诗安不放心,凑近看,只见本子上写着:结合病人的症状,诊断为重度伤风,主要采用内服药治疗…… 她连忙问:“大夫,是不是吃了阿司匹林就可以好了?我家有很多,我可不可以带他回去?” 章文轩看出她很关心,更准确地说,是很爱他的这位好朋友。 但是张小法起病急,需要留院观察,不能随意带走,何况伤风还具有很强的传染性。 “小姐,”他望着她的充满担心和关怀的眼睛,平和地说:“你不能带走他,目前最适合的地方是医院。我会让护士去配药,等他醒来了你再帮忙服下去。” 她感激地谢过,在脑子里一个劲地想照顾病人的办法。 “大夫,可不可以给他做冷敷?我带了手绢的。” “可以,我建议拿医用酒精给他能擦的地方都擦上,物理降温。这样比冷敷效果好。” 章文轩说完,亲自去药剂房里拿了几大瓶酒精,塞在白大褂两边的兜里送过来。他把酒精的盖子一一打开,又让护士送来一大盘纱布和棉花球。 准备就绪,他对何诗安说:“小姐,请你出门回避一下,我要给他全身涂酒精。” 她握着张小法的手,依然坐着不动:“不就是涂个酒精么,又不是别的,我也会的。” 她的回答让大夫和护士都吃惊不小:看来她思想开放,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说明她确实很在意他,那就成全人家吧。 “好,我们出去了,这个任务交给你。给他擦酒精时要注意,擦完后要拿被子盖好,别受凉加重病情。十五分钟后来值班室找我。” 他们走后,她把门窗关好,防止风吹进来,然后洗了手,小心地解开他的上衣,认真地拿着镊子夹了棉花一点点地涂抹。 屋内灯光柔和,把四周的墙壁涂上一层淡淡的暖色。这种安静的氛围里,带有暧昧,也带有爱而不得的无奈和心伤。 何诗安低头给他的胸口涂酒精。涂着涂着,不仅脸红了,眼圈也红了:一半是害羞,一半是心疼。 八年来,她第一次离顾家老三这么近,然而他却浑然不知,像进入了冬眠的小熊,拿小刀扎屁股也不会醒来。 她从来就没有做过照顾病人的事,没多久就感到腰酸背痛。但为了他能好起来,她完全忘记了在学校追赶他时摔伤的膝盖还在流血,蹭破的手心接触到酒精更是像在火上烤一般钻心地疼。 当上身涂好的酒精全部挥发完,她拿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盖好,又轻轻地把裤子挽起来,继续擦。门口的卫生桶里丢了好些废弃的棉花球。 她好不容易把这琐碎的工作完成,累得浑身是汗。再次拿手心试他的体温,没那么烫了,脸色比刚送来时也有所好转。 她准备去找大夫,就在转身离开的瞬间,张小法恢复了意识。他和所有发烧的病人一样,睁开了眼睛后,对周围的事物还是迷迷糊糊。 潜意识里感到有个女孩子在照顾自己,现在她似乎是要走了。为了挽留,他本能地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出一句:“别走。” 何诗安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双眼涌出一层滚烫的泪珠。他是在叫她,还是误把她当成了别人? 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可能的失望,所以咬住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带上门大步走出去。 章文轩在值班室里不时地察看手表,显然已经超过了十五分钟,那个女孩子还没出现。正担心着,她眼泪汪汪地进来,拿手绢不停地擦着脸颊。 他紧张地问:“是不是出现了其他症状?” 她有些哽咽地答道:“没有,他没那么烫了……好像是醒来了。” 他领着她往外走,宽慰道:“醒来是好事啊,能物理降温就不用打针了。” 他俩进门的时候,张小法听到响声,转过头看到章文轩,头脑里犯起了困惑。他隐约记得,今晚来过医院看病,明明一拿了药就回学校去了……难道晚上和林觅在宿舍独处的事情只是梦境,事实上自己仍然在这里待着? “文轩兄,谢谢你,我是不是一直在医院里没有走?” 章文轩见他双眼里全是迷茫,只好把情况如实相告:“小弟,你来过医院,还写了纸条托人转交给我。等我忙完手术值夜班的时候,这位小姐又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当时你处于昏睡状态,再烧下去就要脱水休克了。多亏她把你及时送来。” 他想:‘这位小姐’是指的哪位?好奇怪的称呼。看来不是林觅,因为大夫认识她。会不会是程倩倩? 何诗安默不作声地站在大夫身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说一些让她伤心的话。实际上,她不用这么担心。他对她的态度早已比过去好了不少了。 “诗安,辛苦你送我来医院。” 她听到称呼有了细微的变化,这是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男女不分地叫“何同学”。小小的一处变化,让她拿起手绢捂着鼻子哭了起来。 “顾启澜,你八年来第一次这么叫我,以后还这么叫,好不好?” 章文轩听到她管张小法叫另一个名字,不禁好奇地问:“小姐,他不是姓张么?怎么有两个名字?” 她把大夫拉到门外,轻声叹道:“他原来的名字是我刚才叫的这个,代表着他真正的身份。但在大家的眼里,他用现在的名字,想和过去告别。” 章文轩恍然大悟,同时也为她的细心和体贴感动。“我看得出来,你和他认识很久了,是不是青梅竹马?” “一起上过学。现在他当我的老师。” “你好好陪陪他吧,他特别需要陪伴,心里的病比伤风还要重呢。” 他俩在门外轻声谈话,这时护士端着药和温水来了:“小姐,该给病人服药了,每隔三小时一次。多喝水。” 何诗安谢过他们,拿着药盘走进去:“渴不渴?吃药前先喝点水?” 张小法从床上用力坐起来,闻到全身的酒精味,猜到刚才是在物理退烧,“诗安,你过来。请帮忙把水递给我。” 她把杯子端给他,看着他把水一口气全部喝完,又拿桌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满杯。药剂是一瓶液体,闻了闻味道有点苦。瓶子上写着一次服用5毫升,还配了量勺。 她知道,以他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让她来喂药的,死活都要自己喝。不过,如果把她换成是林觅,他肯定愿意享受被照顾的幸福。 第九十六章 夜半 张小法自从欠了她人情后,决心不再麻烦她。然而事与愿违,不仅麻烦人家送医院,还得让她亲自照顾了。 起初是打算自己搞定吃药的事。他仔细地看那棕色的瓶子,怎么也看不清刻度,拿勺子的手也在轻轻地抖动,稍不留神,瓶子从手里滑落。 幸好何诗安动作快,一把接住,不然满瓶的药水全部倒在床上,把白被子染黑一大片。 “病成这样还逞强,我来喂你吧。” 她抓稳瓶子,夺过他手里的勺子,一滴不漏地倒出药量,拿手绢在底下垫着,慢慢送到他唇边。 “可能会很苦,闭上眼睛咽下去,我再给你把水拿来。”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她,把药全部喝了进去。 她见他喝得这么快,关心地问:“启澜,苦吗?我去跟护士要杯糖水给你喝好不好?” “这药不苦,”他望着她,“只是辛苦你了。” 这药闻起来苦,味道却是苦中带点甜,有甘草和川贝的配方。看着她把杯子整理好,收拾好药瓶,站起身去龙头下洗杯子,他坐在床上安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怎样描述今晚的心情。 墙上的钟指向夜里十一点。何诗安把杯子和量勺洗干净,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她转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忽而又掏出手绢来到床前。 “刚才喝完药,还没给你擦嘴呢。” “我自己能擦,你坐下休息吧。” 她把手绢温柔地在他唇边一抹,将药渍揩干净,又重新倒了水,让他喝下去。 他忽然发现,她现在和刚转学来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已经不再卷,而是长直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化妆了,素颜的她其实更好看。刚才喂药的时候没有留意到她的指甲,也不再涂红色指甲油,露出干净自然的浅粉色。就连身上的裙子也换成了淡黄色。 两个多月前的中秋夜,林觅主动陪他去学校附近的医院看腿伤,在他昏睡的时候默默地照顾。他对她的感情很深,初见时过目难忘,接下来更是在日常点滴中得到强化…… 今晚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女孩子。他感激她的帮助,也触景生情地想起了心上人。 若不是烧退下去,眩晕感减弱了,他差点产生幻觉把眼前人当成林觅,很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去拉她的手,难保不会发生些无法预料的事…… 何诗安见他坐着发呆,又看看钟,想让他早点休息。 “启澜,该睡觉了,病了要多休息,才能恢复得快。” 张小法没有听她的话,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半夜里她回去不安全,在椅子上坐到天亮会很累。 “你睡床上,我坐椅子就行。男生比女生要体力好。” 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不,你快上床休息,你早点好我才安心。” “诗安,别这样……太近了我怕会传染你。” “我不怕。被你传染求之不得呢,可惜我吃了该死的阿司匹林。想传染都没门。” 这时,门外站了一晚上的警卫焦急地跑进来。 “小姐,这么晚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明天一早再来也行。” 他见她有警卫陪着,于是就放了心。 何诗安想想父亲的脾气,如果在外过夜肯定会挨骂,挨骂倒是其次,怕的是她会被剥夺行动自由,得不偿失。 回去有回去的好处,明天可以带好些东西过来看他。不过,走之前有件要紧的事情得办了。 她扶他回到床上,“我出去有点事,做完就回家,你别担心了。” 值班室还开着门。她走进去和章文轩目光相遇。 “大夫,我想借电话一用。” “可以,别太客气了。” 何诗安直接把电话打进了顾公馆。这次是半夜,电话铃响了六次,才有个男声传来:“喂------” 她压低了声音对章文轩说:“请您帮忙先和那边讲,找顾启江先生。但不要说是医院里。” 在等待的短短几分钟里,她的心情起伏不定。瞒着他去把启江喊来,也是为了让他晚上在医院有个人照顾。 上天似乎懂得她的心,这一次的电话是启江本人接听的。 他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到半夜,准备回房休息,刚出门就听到铃声响。于是折回来。他想当然的以为是父亲的电话,提起听筒却发现又是个陌生的男生来找自己。 上次也是这样,何诗安让警卫来打电话。这回难道又是她?这么晚了出去不好吧?天怪冷的。 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电话那头的人果然又换成了他熟悉的那个女孩。 只听见她急急地说:“哥哥,不好了,启澜他生病住院了,我现在得回家,请你一定要来替我照顾他。明天清早我才能到。” “好,我就来。等我到了再送你回去吧。” 启江刚说完这句,电话就挂断了。他回房换了衣服,带了包,匆匆地往花园里跑去。这么晚了,公馆正门早已关闭,开门的声响必然会惊醒佣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知道花园里有个地方,是三太太预留下来的一个藏在假山和紫藤后面的不起眼小门。曾经有一晚,他睡不着来花园散心,在暗淡的月光下亲眼看到她从门里放进来个人,耳语一番后,那人又从那里出去。虽然动用三太太的小门会有被发现的风险,但为了弟弟,他不管那么多了。 启江在花园里回头机警地望了望,确定没人跟踪才摸到那片太湖石假山后。深秋的紫藤花已尽,片片卷曲的枯叶,沿着墙在颤抖。 他找到那门,发现门上的锁里插着钥匙。也就是说,可能还有人会来……他心一横,把那钥匙拔出,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公馆距离那家医院不算近,由于没有车,他只能靠长跑来解决。体能不错的启江一口气跑到医院,连汗都没出一滴。 他到了急诊室,把启澜和诗安的相貌大致与值班护士描述了一遍,问她有没有看到他们。护士把他领到了病房里。 他看到弟弟躺在床上已经睡着,脸色比平时白,难掩疲惫和憔悴。身为兄长,他感到难过,更觉得不值。 此前多次劝过老三忍辱负重,先回家,总强过在外一个人漂着。直到他见了林小姐,想弟弟有喜欢的人,有她陪着,不回来也有个依靠。谁想到她是许了人的,林少爷才是她的男人。 启江轻轻走到床前,怕惊醒他,默不作声地把被子整了整。 第九十七章 欠情 何诗安从护士值班处拿了两个杯子,洗干净放到桌子上。她给启江倒了杯水,把暖壶放好,轻轻走到床前。她对启江微微一笑,伸手贴在张小法的额头试了试温,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度比起服药前又降了些,看着他有好转,她觉得今晚的辛苦都值得。 眼下得回去了,她拉着启江到门外,把照顾病人的细节轻声说与他听。 “哥哥,启澜他如果醒来,记得要喂水。桌上那个棕色瓶子里的药,醒来再吃一次,每次取5毫升。这是我的手绢,可以帮他擦脸。我明天清早会来看你们,早餐我从家里带,不要去外面买。” 启江听完替弟弟高兴,也感动得不行。他想起在朱涓涓家养病的那两晚,她也是很细心地一晚上给他量6次体温,冷敷和酒精棉花全部用上。男生再坚强,也有脆弱生病的时候,孤身一人是多么难,有个女孩子贴心照顾是多么好。 “谢谢你,等启澜醒了我会好好地开导他,我知道他这病多半是内伤。不把心里的结给解了,病了一次,还有下一次,无休无止。” 他把她送到医院门口,汽车开动后才回来。夜半的病房静悄悄,他望着熟睡的弟弟,忍不住看对面楼上的那间病房,在这如水的月色中,窗帘像只巨大的手,把房间里的秘密捂得严严实实。 他站起来将门轻轻关严,轻声感慨:“林小姐,请你放过我弟弟吧。他的身体不那么好,经不起这般折磨的……” 后半夜的医院,冷风在窗外嗖嗖作响,除了偶尔路过的夜班护士和急诊送来的病人,大部分时间都显得空寂阴森。 启江在床前守到天亮,期间拿何诗安留下的手绢替弟弟擦过一回眼泪。他想,可怜的启澜大概是梦见了林小姐吧,而且梦里肯定也是真情流露,偶尔嘴角会轻轻地露出一丝笑容。 病中的张小法的确是做梦了,不过梦见的不是林觅,而是他穿越前最后一次过年回家的场景。 他的家在南方一个以美食和美女闻名全国的城市,生存压力远比北京小。他梦见进了厨房,帮妈妈炒菜,边炒菜边和她聊开心的事。家里养的两只胖胖小猫咪就在地板上打滚,他夹了红烧鱼块喂它们。整个屋子都是香味,还有阳台上满满的花卉和盆栽。 然而在梦的结尾处,他踏上了返程,在人山人海的春运里,挥手与父母告别,眼泪就飞了出来…… 黎明时分,启江看到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想起何诗安走前的叮嘱,倒了杯水送过来:“三弟,你好些了吗?何小姐她很快就会来了,多亏了她,不然你一个人病了没人管怎么办呢……” 张小法喝了口水,头脑比睡前清醒了许多,猜到是她不放心,打了电话叫来了启江。看着哥哥眼睛熬夜后变得像熊猫,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二哥,辛苦你来照看我,现在差不多好了,等护士来测了体温我们就走。” 启江拿起桌上的体温计,“慢着,我先给你测测,哪里有这么快的?我发烧都躺了一天半。你的情况比我那时严重多了,老老实实治好再走。省得病倒又麻烦人家送你进来,好意思吗?” 他听完这话,脸悄悄红了,解开衣服让哥哥量体温。 头没有昨天那么沉了,眩晕感也少了,应该是正常范围了吧? 启江拿着体温计甩了甩,望着那数字惊叫:“39度!你还是好好住院吧,若不是何小姐发现得早,你现在恐怕都凉了……” 张小法擦擦眼睛,不想让哥哥发现眼角的泪。他又欠了她的人情,再这样下去怕是还不起了。除了爱情,他都可以给,而她唯独缺这一样。 启江想试探他对感情的态度,针对性地丢了个问题出来:“你打算怎么谢她?要不以身相许吧?” 他的心在乱跳,呼吸也坏了节奏,头脑还算清醒:“净胡说八道……” 启江见他反应这样强烈,怕他一时气急又出状况,赶紧换了话题:“三弟,我逗你的,快躺好。” 他把床腾出来一边:“二哥,你也上来睡会吧,有事了我再叫你。” 启江真困了,和衣躺下。兄弟俩不久都睡着了,屋里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滴滴答答的钟声。 凌晨五点。住院的病人和陪床的家属大部分还睡着,但过道里也有了稀稀拉拉的人影在走动。 在这些不多的人里,高挑貌美的何诗安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穿着和张小法身上衣服颜色相同的天蓝色旗袍,披了件纯白的小外套。头发半扎半束,戴着小巧的水晶耳环和翡翠小珠链。与这身完美打扮稍有违和的是,她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了蛋糕、面包、培根、牛奶、黄油和果酱,是来医院送早餐的,而不是约会的。 她刚走到过道里,就看见了对面楼的那间病房开了门。 林觅抱着白床单神色紧张地钻出来。她刚睡醒不久,没有发现有人在注视自己,只想着把手里这尴尬的床单处理掉。由于共用的洗衣房在这边楼,她穿过公共的过道来了。 何诗安本能地躲到护士值班室,避开了匆匆路过的林觅。然而对方手里的白床单团得紧紧的,让她心里好奇。 她跟在后面,记住床单投放的洗衣篮,又悄悄地离开了。林觅并没察觉,低头走着,心在砰砰乱跳。 何诗安轻轻推开病房门,见兄弟俩睡着的样子,忍不住拿手绢掩着嘴笑起来:两个斯文英俊的大男生,怎么还像小孩似的,睡相是那么可爱,相互揪着被子,长长的腿却露在外面吹风。 她看到枕边的体温计,赶紧走到床前去试试张小法的温度,还把露出被子的腿盖好。然而启江这会醒了,闻到满屋子的食物香气,还以为是做梦,看到她站在面前,确定是真的,感慨道:“何小姐,好早啊。启澜他还没醒,我给他量过,39度。” “昨天送来时是41度。一晚上才降了2度。” 她心疼地把他的头摸了摸,又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果然体温还是算高的,真恨不得给他分担几度。 启江低声说:“我知道你喜欢启澜,但他不肯听劝,不肯放手,可能得亲眼见林小姐不要他了才会死心。” “哥哥,他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心里一直都会有他。” 深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床头落下来。她靠在床前,握着他的手,等待他睁开眼。 第五章 雨夜 黑漆漆的窗外,雷电交织。 阿楠实在是困极了。 “今晚怕是又没人来了。我先上二楼睡去。”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郑重地叮嘱。 “如果客人来了,问清楚要什么书,你就核对是哪几本,把书卷好从门上的方形小洞里递出去。切记,只限于在门口交易,不得进屋。” “这点事不难办,放心。” 夜深了,偌大的别墅里越发清冷。 他站在门口,从方形的小洞里看着远方。 他边喝茶边想象来人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深夜来荒郊野岭买特殊商品,还不能放进门的,肯定不是正常人。 没准是《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专门住在人烟罕至的地方。 或者是民国时期的孤魂野鬼,以买旧物为乐。 草地上出现两个黑影。 门口一盏蓝色的灯自动亮了,照清楚了来人的样子。 小法隔着门看到了一对穿着灰色雨衣的男女。 雨衣帽子严严实实遮住了大半个脸,面貌不甚清楚。 一人幽幽地说,“陈博士,您好,上门取书。” 似乎是熟客。 “今晚博士不在。我是书店管理员,请问要哪些书?” 门外的声音阴气逼人,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对方语气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先生,我们要买民国初年的报纸合订本,全要。” 听起来似乎还能接受。他略略放了点心。 “好,稍等。” 他在查询器上搜书,报纸合订本一共三本,全部在三楼。 他正要上楼,对方要求亲自进来查书,以防买到假货。 他想起阿楠的嘱咐,意识到放他们进屋可能存在危险。 放?还是不放? 他犹豫起来,把按在开门的启动装置上的手指移开。 要不再等等? “小兄弟,想好了没有?你再磨叽,我们就走了。” 男客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一个大男人办事要爽快点!” “帅哥,我们进来只是看货,外面雨好大,远道而来,浑身都湿透了。让我们进来歇歇嘛……” 女客软磨硬泡,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 哪有让客人淋雨不进屋的。 一念之间,他放松了戒备心,轻轻按下去,启动开门装置。 灰衣来客浑身滴水地走了进来。 他看着雨衣上的水成股地流在大厅地板上,就拿过门边一个收纳桶。 “请二位把雨衣脱下放进桶里,地板上有触控装置,沾水不好。” “帅哥,”女客伸出手来,把雨衣的帽沿理了一下,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我们来这里不是第一次了,那时你还没--” 她的手指甲涂成黑珊瑚一样的颜色,手指皮肤是白色的,闪着水珠。 话还没说完,一张金属卡片从她手指间弹出,像刀一样垂直落在地板上。 一簇火花闪过,他听到了类似屏幕碎裂的声音。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男客从地板上捡起那张金属卡片。 小法看清了他双手戴着超薄的金属手套,有一只手腕上套着一个手环,手环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眼镜蛇头标志。 来客不善,尽早打发他们走! 他表现出顺从的样子,心里十分紧张。 从二人的打扮和身手来看,他们不是正常的现代人。 他们此行,难道仅仅只是为了几本旧报纸? 这点小破报纸在国家图书馆没准就可以找到影像资料,还犯得着冒着大雨带着装备来这荒郊野地的书店? 一定是另有所图…… 上了三楼,他请客人坐下,再沿着书架上的编号找书。 那三本报纸合订本所处的位置太高,一次性取下来很困难。 这些合订本下面,正好放着一排没有编号的书,那是阿楠要他特别留意的“禁书”。 情急之中他看到书架旁边有一支银白色金属夹子,上面写着“取书专用”。 他拿来夹子去取下合订本,却发现两人正贪婪地抢那些未编号的书。 “你们要的是这三本,不要动无关的书!” 他手持金属夹打过来,划出一道白光弧线。 灰衣来客看出金属夹其实是一件武器,立刻闪开。 机器人们不知何时也上了三楼,看上去像是给破坏了系统。 女客得意地走过去,掏出一枚钥匙状的缩微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刚才我只不过是轻轻一弹指,凑巧命中了机器人调度系统,这书店的系统居然还没升级!” 阿楠从梦中惊醒,听到动静,匆匆上楼。 男客扑过来抓住她,发出恐怖的笑声。 女客挑衅地看着小法笑。 “帅哥,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只要让我们把合订报纸和这些无号的书都带走,我可以不伤害你。” “书可以给你们,放了她!” 他把金属夹在手里转着,呼呼带风:“我不会临阵脱逃。” 男客看了一眼阿楠,“我们找了她很久,还以为是书店里值班的。今晚赚大了!” 金属夹重重地打在男客头上。 他飞腿过去连踢数下,对方惨叫着松开了手。 阿楠退到书架边取下另一支金属书夹。 “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们带走我爸爸保存多年的资料。你们冲我来!” 男客不声不响地取下黑色蛇形手环,直接对准了她。 “不好!” 小法看到黑色手环的蛇头上瞬间出现一个发亮的白点,担心是爆炸物。 他以冲刺速度跑过去,劈中对方的手,一把夺下抛向窗户外。 手环击碎双层落地窗玻璃,一道蛇形白光沿着他的手盘旋而上。 他感觉身子变轻,头晕目眩,直接倒在了地板上。 阿楠哭着跑过来,抱着他边流泪边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说过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我带你出去给她打电话……” “还有闲心去琢磨打电话,都快死了。” 男客看不惯,说起了风凉话。 “年纪轻轻功夫不错。有胆量敢抢这种危险品。活不过今晚了!” 女客已经将机器人系统中的重要数据资料全部取出。 闲来无事,插嘴评论。 “多亏你慷慨开门,我们才轻松地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我本来舍不得杀你,是你自找的,可惜了。” 第八十九章 着凉 凌晨两点,距离睡前关灯不过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病房里响起了轻微的咳嗽。林一堂原本就醒着,听到沙发上的响动更是睁大了眼睛。他第一反应是林觅夜里受了凉:白天还好好的,睡前吹了风,或者是被子掉了。他的伤虽然好了些,但要像过去那样身手敏捷实在难以做到。加上窗帘放下来了,挡住了月光,房里没有什么光线,全靠他凭着感觉摸索坐起来,像盲人一样伸手去寻找身后墙上的灯。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来回探了好几次,总算是确定了开关拉绳的位置。随着开关清脆地发出一声响,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明亮。 在这片温暖的灯光里,他清晰地看到她躺在沙发上,而身上盖着的被子早就落到地上。他心疼不已,怪自己粗心:不盖被子太冷了,她仅仅穿了件初秋的睡衣,怎么会不着凉…… 为了过去看她,他忍着伤口的疼痛,第一次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咬紧牙关从床上下来了。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拿过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拐杖,费力地向沙发走去。 尽管距离不过四米,对于受了重伤的人而言却异常艰难。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忍不住微微地喘气。他就这样挪到她的身边,把被子捡起来,拿了没有接触地板的那一面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然而她的睡姿却是让他备受折磨。被子在她光滑的睡衣上停留了几秒,随着一个自然的翻身,又飞到了地板上。他一面欣赏她入睡的样子,一面弯腰拾起来再盖上……反复了好几次,她忽然又咳了起来,这一次,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浮现一片潮红。 他俩的角色在这一晚来了个互换,照顾的变成了被照顾的。 林一堂见她有发热的迹象,自己又不方便大声说话,只好赶紧轻轻地摇她,情急之下手放错了地方也浑然不觉。 林觅正在梦中,忽然给人弄醒,身心都难以适应。朦胧中她感到胸口覆着什么东西,似乎还有些温暖,睁眼看到他的手放在那里,慌乱中失去平衡从沙发上滚了下来,摔得腰酸腿疼。 “觅觅,对不起,我刚才吓到你了……” 她尴尬地爬起来,把散开的睡衣重新裹好,扶住他说:“没关系的,表哥,我知道你是来盖被子的,踢被子的习惯这么多年都没改掉。” 她双手扶着他回到床上,见他嘴唇挺干,就说:“表哥,你先坐着,我去倒水给你喝。南方人来北平,在秋燥的时候会不舒服。需要多喝水,对身体好。” 她把一杯温水递到他的唇边,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喂水,细心周到。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懂事体贴,感动得差点掉泪。等她放好茶杯,准备回沙发睡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提了个请求。 “你别睡沙发了,我听到你咳了两次,已经受凉了。这床是加宽的,足够容得下两个人。” 他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想让她别感冒,伤了身体。 而她想起母亲临走时意味深长的一笑,心里隐隐约约地害怕,担心会出事。两个年轻人,深夜躺在一起,谁也无法保证不发生什么…… 林觅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委婉地拒绝:“不用不用,我喜欢一个人睡。” 依照她的想法,表哥从来都听她的话,这次也应该如此。 然而这回情况反转,林一堂在她准备站起身的瞬间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搂到了胸前。 “请原谅。我不忍心看你着凉发烧,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体力整晚给你捡被子、盖被子。” 她的身子瞬间像触了电,缓过神后却不敢用力挣扎,怕把他的伤口弄出血。 他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当面把被子掀起来,抓起身后垫着的两只枕头一前一后地填在床中间,“你看,以此为界限,我不会越雷池的,放心睡。” 她还是不太放心,毕竟两只枕头不如铜墙铁壁那么令人感到踏实。 林一堂苦劝了半天,见她一副伤心害怕的模样,只好发誓。 他从被单下掏出一支左轮手枪,递到她手里。 “这枪我白天的时候装了子弹,有五颗。本来是想着今晚叔母把警卫都带回去,我用来保护你的。现在你这般不放心,可以拿着它。我拿人格和性命发誓,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情。我若冒犯了你,你随时可以开枪……” 她回想起他中弹后的种种画面,轻声安慰道:“表哥,我相信你的。这枪你收好,我们休息吧…” 她紧靠着床边躺着,和他之间的距离还能容得下另一个人。 他见她不睡沙发了,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躺下来就困得睁不开眼了。 由于刚才消耗了不少精力,尚未康复的林一堂很快就睡着了,林觅悄悄爬起来替他把被子掖好,因为手术后更加不能着凉…… 天亮时,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换衣,洗漱,梳头,把他需要用的药都留在床头柜上,就背着书包出了门。 待林太太七点不到赶来送早餐来时,发现女儿已经去了学校,侄子还在睡着。她望着蓬松的被子,忍不住想笑:他俩睡觉难道不用枕头么?接着她看到沙发上那床小被子,瞬间又纳闷了:女儿到底是在哪儿睡了一晚? 林觅一大早赶到教室里参加晨读。路过的张小法见里面没几个学生,感到很欣慰:她又回归校园,勤奋学习了。 然而到了他上课的时间,他一进教室就看到她低头拿手绢擦鼻子。课还没上完一半,她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咳嗽的声音也听得真真切切,把他的心给震疼了。 等上完课,他在检查作业的工夫里,把一张纸条夹在她练笔本里还了回去。林觅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中午来办公室一趟。” 她顺从了。一进办公室就看到他在倒热水,里面正好没别的老师。 他头也不抬地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事和你说。” 他把水杯加一包药放到她面前。“这是治伤风的药,早晚各一次。现在先吃两粒。天冷了,夜里睡觉小心着凉。”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昨夜在医院见她关门拉窗帘的情景。而她则红了脸,忐忑地想着熄灯后难熬的一夜。 第三十一章 做客 太阳照得他有些发晕,智商情商都开始陷入白痴模式。他只记得在下沉前,眼中隐隐约约地掠过林觅的影子— 他不敢相信是真实的:死到临头还敢做梦,下一秒钟就要喂鱼。 眼角轻轻飞过几滴泪水,故作潇洒地笑了笑:没有那副眼镜神器在身边,这次恐怕是真回不去了…… 朦胧中听到有两人在说话,似乎是父女倆,话题好像与他有关。张小法感觉有个女孩子在晃着他,抱着他,喊着他,以为是又穿越回来了,还没来得及睁大眼睛看清楚,就来了一句:“阿楠,我回来了……” 林觅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猜到是女生,不禁心里一颤,随后又满满的充满了失落。她白嫩的小手松开了他的衣服,拉着他的耳朵大声喊:“是我!” 这一次,把他彻底地喊醒了。他摸着后脑勺坐起来,看到她半蹲在旁边,裙子湿湿的,有淡淡的香水味和湖水的味道。 “谢谢你……救了我。”他感激地看着她,忽然又想起了那袋子书,“我的那些书呢?” “在里面,”她指了指船舱,视线移到湖面,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我爸爸救了你,他还在水下收拾坏人呢……” “水下有坏人?!”他思考片刻,把她推进船舱,叮嘱道:“林觅,你在里面不要出来,我下水去帮你爸爸!” “我不怕,爸爸留了枪,我可以……保护您。”她柔软娇嫩的小手,紧张、不自然地攥着一把小巧的手枪。 他心头有些怜爱,更多的是敬佩:一个可爱的女学生,手本来是拿笔拿书采花的,眼下为了救他,居然有了拿枪的勇气。他怕她拿不稳会出意外,赶紧劝道:“把枪放下,万一,子弹伤了你就不好了。”她听了这话,乖乖把枪放到一边,大概是看到父亲下水半天了还没动静,忍不住低头哭了起来。 “别哭,在这等我和你爸爸回来!” 他把衣服脱掉,取出兜里的钢笔,一把拔去笔帽,露出尖锐的笔头。他把笔握在手里当武器,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跳进湖水。 张小法在水底潜游,四周寻找,在离船约十五米处看到了惊险的一幕:林先生正在水下艰难地抵抗着,脖子被身后的一个魁梧的杀手死死地卡住。虽然身手很好,一连干掉了两个,但他没有任何武器,在水底的打斗中被对方的锋利的匕首刺了好几刀,精力体力已经耗掉了大部分。此时的林先生,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心里最放不下的是女儿:离岸尚远,如果有杀手上船,后果不堪设想。 他镇定地找了个有利的进攻方向,借着湖底水流的转动的速度,对准那个一心要置林先生于死地的人用力地撞了过去,对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太阳穴已经被金属笔尖深深地刺下去,于是惨叫一声松了手。他对准那人的头,狠狠地打了几拳,迅速抽出对方腰里的刀,抛给林先生。林先生接过刀利落地解决了最后的一个威胁,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一起浮出水面。 林觅听到渐渐清晰的水响,心中忐忑地跑到船头。她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地游了过来,高兴地挥了挥手。 “爸爸,您受伤了!”她发现父亲身上有好几处伤口,心疼地大哭。 “乖,不哭,”林先生微笑着跳上船:“比起打战时的子弹,好多了。” 他看了看女儿,指着一边忙着拧裤子的小法,幽默地说:“你的这位小老师,机智勇敢,参军是块好材料。” 林觅掏出手绢,一面给父亲擦伤口,一面抗议道:“爸爸,张老师天生是教书的,打仗太危险了!” 张小法拧完裤子,看到林先生和女儿谈得高兴,就转身去拿桨,安安静静地划起了船。刚才父女的话全部进了他的心底。眼下在燕大女附中当老师挺开心,但需要投笔从戎的时候,他也愿意穿上军装去前线。不过,上岸后先把最急的一批事情解决吧。 船平安地靠岸。林先生的贴身警卫过来接他们,“将军,”警卫看了眼林觅身边的陌生少年,“这位是……” 林先生淡然地解释道:“我们在船上,巧遇到林觅的朋友,一齐下水玩给划伤了。”他拉住准备告辞的张小法,指着岸边的车说:“现在请你去我家坐坐。” 这个幸福太突然,也好尴尬: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去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家玩,内心别提多激动!遗憾的是,他落水挣扎,弄得衣冠不整,来不及好好收拾出平日里整洁帅气的模样;两手空空,连一份像样的礼物都不曾准备,就要厚着脸皮去她家做客。上回去医院看望她,他可是干净帅气,拿了一大束栀子花,给林太太留下的印象也不错。这回去她家,这身反差会不会吓到她妈妈呢? 汽车穿过几条热闹的街,停在一处有哨兵站岗的花园式别墅前。他们刚从车上下来,林太太就热情地迎了过来:“小张老师,欢迎!”她一面给林觅整理弄乱的辫子,一面打趣丈夫和女儿:“我说父女俩在后海玩船怎么玩了这么久,原来是有好事情。” 林先生诙谐地答道:“今天上午,趣事多多,这个度假真刺激。”说罢,他领着他们一起进了屋。 林先生的家客厅宽敞明亮却布置简洁,除了几样大件的黄花梨木家具,仅点缀了不多的字画和瓷器。张小法看到茶几上有一只花瓶和他在书上见过的文物似曾相识,忍不住凑了过去。 他细细地看着瓶身图案,似乎与故宫收藏的明代青花瓷器花纹一致。站在身后的林觅见他看得如此入神,就大大方方拿起瓶子让他欣赏个够。 林太太端了茶过来,看到女儿拿着花瓶在随手把玩,急忙喊道:“林觅,千万小心不要打烂,这是你爸爸花了很大代价才弄到的。” 林觅好奇地转着瓶子,“这个小花瓷器,难道是稀世珍宝不成?” 第九十八章 误伤 林觅心神不宁地走到值班室门外,轻轻叩门。护士听到响声,习惯性地问:“有事?需要帮忙吗?” 她涨红了脸,十指攥紧手绢,低声请求道:“我是21号房间的病人家属。请给我一条新床单好吗?谢谢您……” 护士纳闷地问:“21号房间?不是每天下午都给换吗?今儿怎么一大早就要换呢?” 她支吾着应道:“弄脏了……不换看不下去。请您帮帮我吧。” 护士摊手无奈地说:“好吧,就破例一回,新床单本来就少,送洗的那批还没干呢,以后尽量不要提前换。” 说罢,转身掏出钥匙走到隔壁的房里,打开柜门,取了件新的。她双手捧着新床单,千恩万谢地走了。 昨晚她睡得很沉,梦里见到了张小法骑车载着她在田野里看秋景。她搂着他的腰,紧贴着他的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望着那碧蓝的天空。后来他们来到一片宽阔的麦田边,金黄的麦穗在风里轻轻摇曳,阵阵麦香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们到麦田里去玩,好不好?”她拉着他的手,羞涩地提议。 “让我想一会儿。”他还是这样,不喊就不走。 她等了好久,见他迟迟没有行动,急了,给了他一脚…… 这一踢不要紧,待她睁眼醒来时,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怎么啦? 他也恰好醒来,心跳加速,浑身都不安。他素来自律性不错,平日里见她在眼前晃着,都是极力压抑内心的情感,这时候却感到一种大坝决堤前的胆战。因为离他的眼睛不远的地方,恰恰是她的脸,而她闭着眼睛,身子在轻轻发抖,没有察觉。 昨晚她先睡着,他本来是打算让她靠着肩一直坐到天亮。随着梦境的深入,他渐渐觉察到她的变化:在梦里的她仿佛是换了个人,完全没了白天的拘谨,上扬的嘴角在微微地笑,脸上的梨涡也愈发显得迷人。 林一堂被她当成了梦里的那个人,时而被宠,时而被虐,时而被痒痒到笑。他吃惊地发现:她内心的斗争,居然也这么强烈。接下来的事情,他也不太清楚了,因为有伤在身,他也很累,沾着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两人在混乱的思绪里停留了一会,彼此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摸摸扣子,都还扣得严实;裙子也还好,除了一些揉皱的痕迹;腿上的长筒袜也好好地未动。然而她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没有发生最担心的事情,也不好开口将他逼供。 他见她面红耳赤,像做错了事一样不声不响,怕她想多了。 “觅觅,你和我从小一起玩,多年以前在奶奶家守岁,不也合盖过被子么?紧张什么。” 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得像蚊子:“那时我们都还很小很小……都十年了,你我都大了,这样不合适。” 林一堂听这语气,明白她心里对自己还设着防,同时也意识到,昨晚她之所以能这么做,肯定是梦见了小书生,把多日来的思念和牵挂全部在梦里释放出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把她积蓄给另一个人的情思和温存照单全收了。 她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避开与他的目光交汇。他忽而觉得头晕,独自坐在床上休息。忽然鼻子里有一股难以阻挡的热流喷了出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画出醒目的一团火球。 流鼻血!他在记忆里搜索着:都多少年没有过的糗事了!好好的清晨,大煞风景。 林觅看到他的鼻血不停地往外涌,吓得花容失色。她拿手绢试着给他堵着,却发现毫无用处。 “别弄脏了你的衣服,离我远点吧。这不是枪伤,自己流一会就没事了。” 她知道他很难受,很担心他的身体。再让他就这么流下去,补血的药都白吃了。 她想安慰他,就没有走,拿了床头柜里的棉花,轻柔给他擦着。 这一次林一堂是给伤到了心。比起差点要了命的枪伤,看不见的情伤要严重得多。前者可以手术可以上药,后者却是毫无办法,药引子有且只有一个。 他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当着她的面说了。 “在你没有爱上我之前,请不要对我这么好。给我希望,又亲手将希望毁灭,这多么残忍啊。如果我死了能让你记一辈子,我宁可不要醒来。” 林觅听完他说的每一个字,心里充满歉疚。可是她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情感到底是进了个什么样的状态。她对他的确也是有感情的,否则不会这般上心。这段日子里,她对他的点滴照顾,让来打针送药的护士见了都佩服她的细心体贴。她的内心世界需要赶紧在两人之间做个选择,但在客观世界里,父母已经替她选好了。 等他鼻血止住,她才扶他去了外面房间的那张床。带血的床单看着太扎心,她迫不及待地要换掉它,以减轻心中的愧疚感。 林一堂目送她抱着床单出了门,没有追出去。鼻子里的棉花团吸了血很沉,搞得他头晕目眩,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 待林觅抱着新床单回来,他已经靠着床头又睡着了。她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急忙过来看。摸到他的手,温度偏凉。她慌乱地扶他躺下,盖好被,跑出去找大夫。 章文轩结束了一夜的工作,准备换衣回去休息。她突然出现在门口,让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好,可能又有事了。 “林少爷他还好吗?” “一大早流鼻血,现在睡了,手很凉。我很怕。” “流鼻血?”章文轩简直不敢相信,“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照顾他要特别小心,他才度过危险期,不能胡来。” 她一面哭着,一面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 第三十章 后海 初秋清晨,阳光灿烂。 后海在一片碧蓝天空的映衬下,宁静而不失活泼。 清风微微掠过,带露的荷花与荷叶伴着水波摇动。 一阵水花漾起,水面骤然分开,一艘船如流线般地划破湖面。 船头站着一位身材挺拔、器宇不凡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大气的绅士风度。 他刚从部队回来不久,正陪家人出游。 清新的湖景触动了他在战火中压抑已久的诗兴: “叶上初阳干宿雨,” 他吟出一句周邦彦的《苏幕遮》,把温情的目光投向船舱里坐着的女儿: “下一句,你来接!”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林觅笑着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看着湖面上的美景,拍手乐道: “爸爸,您要是经常能陪伴我划船就好了!” “觅儿,小心!”林先生忽然看到靠近船的水面上浮出一个人的头来,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那人的面孔很年轻。 黑如墨的头发贴在额头,戴着一副眼镜,正大口喘着气。 少年费力地划开水往船身靠拢…… 林先生的剑眉一蹙。 他担心来人是盯上了自己的美丽女儿,一路尾随下水的不轨之徒。 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腰间的手枪,他暗自责怪自己的大意。 这次本来是照例要带警卫上船的,无奈他经不住女儿的抗议,只好把警卫留在了岸上。 女儿心思单纯,只想享受和父亲一起划船的快乐,也许她有些秘密要与他分享。 可是,这年头,确实不太平…… 林先生正要拔枪,看到女儿惊恐的眼神,把手又缩了回来。 女儿年方十二,亭亭玉立,正值花样年华,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 怎么忍心让她在这么美好的清晨,听到慈爱的父亲手中的枪响,目睹残忍的血腥场面呢? 犹豫中看到那男生直直地往林觅的方向游过来。 护女心切的他卷起衣袖,以闪电速度操起脚下的船桨,对准少年的头就是一下! 一旁的林觅吓得赶忙捂住了眼睛,蹲在父亲的脚边瑟瑟发抖。 “觅儿,别怕,爸爸已经教训他了,让他以后再也不敢随便跟踪漂亮女孩子。” 林先生放下船桨,慈爱地拍着女儿的头,轻轻安慰道。 他看着那少年挨了一桨,身子一震,开始往水下潜去,心想:这下该长记性了。 “爸爸,那个人真的是坏人么?万一误伤了怎么办?” 林觅抱紧父亲,喃喃地说,惊魂未定。 “这个,靠直觉吧…… ”林先生话音未落,发现被自己一桨拍下去的少年,又一次出乎意料地浮出水面。 他以更加顽强的毅力,向着船身靠拢! 清晨的湖水很凉。 少年似乎手里提着什么,加上消耗了体力,又挨了一桨,精神已经大不如前。 他清秀的额头上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正在渗血。 使林先生吃惊的是,他的一对星眸坚定不移地望着前方,闪烁着火苗般的光华。 这少年,看来是不抢到女儿不罢休…… “有我在,你休想!” 林先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重新抡起湿漉漉的船桨,用了最大力气对准水中的少年打了下去! 少年这次终于不再顽强挣扎。 他仰起头来,薄薄的嘴唇轻轻地露出一丝笑容,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水底沉下去。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船上的林觅,看清了他的面孔,花容失色地大喊: “爸爸,他是我老师,快救救他!” “什么!”林先生看到心痛欲绝的女儿,一脸困惑: 这少年,怎么会是女儿的老师?难道自己误会了好人?! 救人要紧! 尽管一时摸不清情况,他飞快地取下手枪,潜入水底…… 林先生在海军部队服役多年,有着极好的潜水体能和高超的技术。 也多亏了这身好本领,他才不会愧对心爱的女儿一辈子。 他以箭一样的速度潜到少年身边,稳稳地扶住了下沉的少年,迅速浮出水面。 只是,他感到纳闷:这小家伙手里怎么紧紧地攥着一个袋子,还这么沉甸甸的,死都不舍得松开,难道里面是稀世珍宝? 他好奇不已: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能比他船上的女儿珍贵? 林觅焦急地看着湖面,眼泪簌簌地掉。 看到父亲扶着他游了过来,赶紧一把擦掉眼泪去帮忙。 “张老师!” 她看到少年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忍不住心里一阵绝望,抱紧他的头重新哭了起来。 “觅儿,先别顾着哭,把他放平,头侧到一边,照我说的做……” 林先生一面冷静地指挥着女儿,一面机警地观察湖面上的动静。 水声变大,有三个男人的黑魆魆的身影越来越近--- 这些人水性好,身手敏捷,身子在水里潜游,眼神却露出凶光与杀气。看样子,是冲着那少年来的…… 他默默地举起手枪,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水面上来势汹汹的这帮人。 枪里的子弹,刚好三颗,一向弹无虚发的他对干掉这帮人很有信心。 正要扣动扳机,出于军人特有的习惯,他用如猎鹰般敏锐的眼神扫了一眼远处岸边的情况,发现岸上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带枪的警察…… 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为了不使局面失控,已经不适合放枪,只能下水搏斗! 林先生再次看了一眼女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把手枪留在船上,一跃而起,再次扎进了碧蓝的湖水。 “觅儿,勇敢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哭!” 林觅的耳畔,清晰地听到父亲的声音。 她从中获得了勇气和力量,一丝不苟地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 少年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他剧烈地咳了几下,嘴角慢慢流出一些水,手指尖轻轻地有了反应。 她看到他的长睫毛略微动了动,那双好看的眼睛用力地睁开了一条线。 他看了看天空,重新把眼睛闭上,似乎是有点怕正午的阳光。 “张老师,总算是醒过来了!” 她伸出双臂紧紧拥抱他,好像怕他被抓进另一个世界。 第四十四章 试探 林觅气咻咻地闯进了父母的卧室。 她在梳妆台上细细找了一遍,拉开了抽屉,仍旧一无所获。 她只好再次求道: “妈妈,请您把胸针还给我,它对我很重要。” 林太太无奈道出实情: “给你爸爸拿去了,他还想等你好了后问你话。明天他就要回部队了。” 四周的房间,都没有父亲的影子。 她好奇地问:“爸爸是不是不在家?” “他说上次买的花瓶有问题,去古玩街找买家理论。” 林太太剥开蜜桔,递给一脸冰霜的侄子: “一堂,尝尝,很甜。她还不懂事,以后会明白什么是靠得住的爱情……” 林觅听了浑身不舒坦:“难道张老师就靠不住?” 林一堂冷笑: “一个长得好看、家境尚可的小书生,给不了你精彩的人生。” 林觅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背着书包跑下楼。 待他追到门口,车已经开走好远…… 林觅到了学校,没有吃上晚饭。 她回到宿舍,看到在灯下用功的于芬。 看来人家是一心爱学习的好学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芬芬,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买到好吃的?” 于芬乐呵呵地答道: “学校西门好像有一个饭馆,至于好不好吃,你可以去问问张老师,我和几个同学今晚看到他和一个漂亮的姐姐去那里了。” 林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漂亮的姐姐?!你有没有看错?!” 于芬于是接着讲述女生们今晚津津乐道的小八卦: “当然是张老师,还带了条可爱的小狗,我们哪里会看错。他们没准是男女朋友关系。下次再遇上,一定要他发几把糖吃!” 林觅抓起床上的枕头捂住耳朵: “我都要饿晕了,不想出去吃,只想蒙着被子睡觉,好芬芬,别说话啦。” 这时,宿管阿姨进来,通知林觅去校门口领东西。 “是我妈妈吗?”林觅躺在床上,美滋滋地问。 “不是,是位俊秀高大的年轻先生。” 糟糕,肯定是表哥来了!林觅赶紧爬起来。 “芬芬,”她请求道,“我有些不舒服,你代我去取好不好?谢谢啦。” 于芬站起来拍拍胸脯:“没问题,我这就去。” 林觅等室友离开,就换了身衣服,戴上帽子溜了出去。 她边走边望教师宿舍那边,看到那个熟悉的窗口,有一盏灯亮着。 “看来今晚他在!” 她默默地想,“不知道屋里有没有别人。” 她不知不觉来到楼下,望着那个窗户的灯光出神。 她在窗户下,想喊他,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不好意思开口。 她发现脚边有一些小石头:有了! 小石头打不坏窗棂,但能够把玻璃打破,惊到屋里的人。 这样,那个人就会开窗户…… 她捡起一把抓在手里,对着窗户一个一个地掷了过去。 然而,她没吃饭,肚子饿,力气不够。 好几次石头都是差一点就够到目标了,却后劲不足地落到草地上。 她看到窗户上隐隐约约地映着一个人影,又来了干劲。 她取下两只分量十足的耳环,用了最大的力气抛了过去。 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 她的一对耳环果然给力,双双命中目标,破窗而入。 张小法正在备课,听到窗户玻璃“呯呯”两声,还以为是遇袭了,急忙站起来看。 待他认出地板上那熟悉的耳环,立即明白了是谁在捣乱。 他把窗户轻轻打开一条线,从窗缝里往外瞅。 窗外的树影黑漆漆的一片。 他继续让灯亮着,不动声色地下了楼。 林觅眼见耳环飞进了窗户,心里忍不住高兴。 可屋里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窗户也没有开,又有些失望。 “林觅,你有事找我?” 他的突然出现让她猝不及防。 见她愣愣地站在草坪上,他关心地问: “你昨晚喝醉了,现在好些了么?” 她委屈地看着他:“我饿了。” 他暖暖地回答道: “你没吃晚饭么?我带你去。” 她故作不高兴: “你今晚不是已经同别人出去吃过了么?” 没想到小丫头们这么厉害,这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了! “那是你们新来的国文老师。我同事。” 他很小心地解释,很怕她会生气。 好在林觅不是很“酸”。 他见她有些累了,就主动背她去学校西门。 她虽然心里还在纠结于芬告诉她的新闻,但此刻感到舒服多了:毕竟他还是在乎她。 她悄悄地去揪那乌黑稠密的头发。 就当是对他的一点惩罚,谁叫他背地里和别人吃饭~! 他只是一脸傻笑,并不怕疼。 她忽而想起父亲鬓角出现的几根白发,赶紧松了手。 男人的青春很美好,但也是很短暂的,希望自己能陪着他一起变老吧…… 饭馆的老板一眼认出他来,打趣道: “怎么,一顿没吃尽兴,又来一顿?要是店里每个人像你,我就发大财啦。” 他红着脸解释道:“我是陪她来的。” 老板看了看他背上的林觅,说: “哟,这小姑娘都睡着了。” 果然她闭着眼睛在做梦了,嘴角还有得意的微笑。 他请店小二帮忙点好菜,让她枕着胳膊睡,直到饭菜都上齐了,才把她轻轻喊醒。 她闻着饭菜的香味,食欲大好。 不一会儿,一小碗米饭吃完。 他出神地看着她,递来另一碗,又给她夹了好几种菜,还贴心地盛好了汤。 “我,可不可以叫您的名字?” 她一面喝汤,一面认真地问。 “还是叫张老师比较好。” 他恢复成严肃的样子。 “可是,我爸妈说,不可以和老师在一起,我把您当成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男生,不就不用讲究那么多规矩了么?” 她执著地望着他。 “等你顺利地毕业,考上高中,我再与你细说。这两年,我是老师,你是学生,这种关系不会变。” 他耐心地劝道。 “张老师,您会不会找女朋友?那个叫阿楠的女孩子她会不会来找您?” 她大着胆子问道。 “我不会主动找女朋友。请以后不要与我提这个名字。” 他很认真地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停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东西了?” “饱了,我们早回吧。” 回校路上,她说今晚的糯米鲜藕和肉沫老豆腐好吃。 他想,若能为她下厨做一桌丰盛可口的饭菜,是多么温馨的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