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凤归》 第一章 重生 姜国,奉正十九年。 吕徽十九岁。 作为姜国皇太子,吕徽拥有奉正帝的无边宠爱。 西京城墙边,是她占地数百亩的太子府。府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凡是人间有的东西,吕徽就应该有。 玉做地来金为墙,在这太子府中得到了极大的体现。据说随便在太子府里看见的一只雀儿,也是尊贵的。地上落的不是尘埃,是玉屑,天上下的不是雨点,是珍珠。 这辈子,吕徽几乎什么都有,却独独没有自由。 她不能出太子府,也从来没有见过据说对她极为宠爱的父皇。说起来也好笑,这对天家父女,谁也没有见过谁。 甚至奉正帝十九年来都不知道他册封的这个太子,其实是个女儿。 这就要归咎于吕徽的好母后。 奉正帝登基之日,即为吕徽出生之时,当日天象大异,有一白胡子老道人给奉正帝算上了一卦。 他说,天系龙脉于父子二人,相互扶持,然,双龙不得相见,否则二龙皆出,天下大乱。 所以这一不见,就是十九年。 十九年,吕徽住在西京边陲太子府,远离皇城,十九年,吕徽真正算得上见过的同辈人只有单疏临。 头阵阵发沉有些恍惚,吕徽瞧着那人弯身将七龙盘扣安好,耐心替自己整理衣物。 低头看他,只能瞧见他如瀑乌发,雪色面颊,坚挺鼻梁,和纤长微翘的睫羽。 衣衫半开,颈间还有几道红痕。 吕徽转头,瞧见旁边床被凌乱,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活过来了。活在了她死前的半刻钟。半刻钟后,她就会喝下一碗药,毒发浴火而亡。 眼中澄澈内敛,吕徽露出个嘲讽笑容,看着半跪在地上替自己更衣的单疏临,心中复杂。 她原以为他是可信的,他是自己在这高墙之中唯一的知己。但她却忽略了他的野心。 是,一个歌姬之子,爬上姜国四大家首座继承人的位置,他的野心,大抵看不见的只有眼瞎的自己。 想来他之所以愿意在这高墙之中委身作自己的伴读,也仅仅是因为有利可图。 毕竟,明面上,她可是姜国最为尊贵的皇太子。 捂唇,吕徽低头咳嗽,点点嫣红飞溅,洒在素色衣襟上,触目惊心。 单疏临玉指轻拂,按在她唇间,替她将咳出的血擦去:“是我不好,你太累了。” 扶着吕徽坐下,单疏临冷清的面上没有一点暖色。他的语气中虽有关心,周身气度却是冰凉的。 吕徽嘲笑自己。这世上最可笑的一句话,叫做“他好像喜欢我”。 大抵上辈子,她就死在了这句话上。 但她不会这样笨了。尤其不会再被这句话玩弄于股掌之间。 咳嗽着,她侧头问道:“什么时辰?” 单疏临便转头过去,透过窗纸望了眼外头的天色:“卯时三刻。皇后昨夜产子,母子平安。” “生了啊?”吕徽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是感慨还是痛心。 皇后有子,她这个‘冒充’了十九年的皇太子就该要死了。 毕竟,要是让皇帝知道皇后用一个箴言骗了他十九年,她保不住的,恐怕不单单是后位那么简单。 随着吕徽的年岁越来越大,这个秘密也越来越难守住,好在,她终于达成愿望,有了一个真正的皇子。 所以吕徽这个危险,还是早点去死的好。 不对,她已经死了。吕徽忽然扯唇笑了两声,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咳嗽。 她弯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单疏临终于露出一抹担心。他拍着吕徽的背,替她顺气:“我已命人去寻天医,你身上毒可解,莫要忧虑。” 吕徽张眼,眼底清澈:“我信你。” 信你,然后再当一次鬼么? 她如今身上的毒,虽然看着吓人,却并不致命,只是让她瞧上去虚弱,验证多年前那白胡子老道的话。 当然,中毒久了也是会死的。皇后不能任由自己长大,如果这次她诞下的不是皇子,自己一样得死。 女子的身份,不好瞒,也瞒不住。 抬手,瞧着自己纤细手指,吕徽觉得恍惚。她真的活了,虽说只活在死前半刻,可那也是活了。 不真实,却是真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辞音。” 这一声,打扰了她的梦境。 单疏临起身,从桌上端来一只玉碗。 玉碗微黄,由一整块上好和田玉挖成,上头镌刻傲雪梅花。 多好看的碗,可惜里头盛着的是毒药。 吕徽抬眸,瞧见单疏临面色同往常并无两样。 但她知道,他要自己死。 上辈子她喝下这碗药才不省人事。哪怕是最后一刻,隔着眼皮望见漫天火光,她都没能醒过来。 肺腑之间撕心裂肺的痛楚,皮肉灼烧难以忍受的感觉,吕徽此生不想再来一遍。 那漫长的痛苦,像是度过了整整一生。 所以现在她要活着。她想要活着。 看着单疏临,吕徽没有说话。她只长久望着他,连咳嗽也暂时忘记。 单疏临也看着她,笔直站立,颇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沉默许久,单疏临笑:“辞音,你该喝药。” 辞音。吕徽稍敛低眼皮。这是单疏临给她起的字,他总喜欢这样叫她,从前她也喜欢听,但现在不喜欢了。 听上去总觉得像辞世。 低头,吕徽仍旧不语。 “别使小性子。”单疏临似乎有些不耐,“这药不苦,乖。” 他提起药勺,要去喂她。 吕徽转过脸去,似嗔怒:“我不想喝。” 单疏临手指微僵,但还是努力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你过来,我告诉你。”吕徽伸手,笑着勾勾手指让他靠近。 单疏临脸上晃过一抹笑意,但也仅仅只是晃过而已。他蹲下身,还没蹲稳,面上笑容就凝固了起来。 玉碗微倾,一滴药也不曾洒落,单疏临低头,瞧见插在自己心口的一支玉簪。 它当中折成两段,告诉他,下手的人半点也不留情。 他眸中怒意终于浓郁了起来,在吕徽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真面目。 吕徽并不害怕,却很是懊悔:早知道这个心机王八蛋会穿护心镜,自己就应该朝下戳让他断子绝孙先! 第二章 背叛 单疏临眼中云雾涌动,却在霎时间消失不见。他再次重复道:“喝药。” 吕徽笑,一把将药碗推开,站起身来:“我说,不喝。” 外面没有侍卫,喊人也没有用处。 每次单疏临进太子府,所有人都会自觉回避。或许一是因为他同太子之间不正当的关系,二是因为这个人压根得罪不起。 不过,吕徽也没有傻到要和他硬碰硬。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和他硬碰硬。 众人皆知,得罪旁人,最多不过一死,得罪单家子启,最好不过一死。 玉碗仍旧稳稳当当地端在单疏临手中,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拊掌而过,玉簪径直化作玉屑,散落在地上雪白羊绒地毯上消失不见。 “谁告诉的你。”他搁下玉碗,转头问吕徽道。 语气还算和气,眼神尚且和善。 吕徽笑:“你喝一口,我告诉你。” 她笃定,单疏临不会喝。他自己命人熬的药,他怎么可能会喝? 果然,单疏临没有接这话,也没有半点要喝一口证明自己清白的打算。 也是,他算什么清白,他从头发丝到鞋子跟都是黑的。 吕徽瞧他黑发黑衣黑靴,又瞧他的黑眼珠子盯着自己看,不觉心情有些愉快。 她笑:“不骗你,喝一口,我就告诉你。” 喝一口,让阎王替我告诉你。 单疏临抿唇,忽地脸色发白,抬眸望向吕徽,有些不解,有些不信。他冷声:“你对我做了什么?” 吕徽眨眨眼,笑道:“哦?你说那玉簪?那是母后赐给我的,一回没用上,既然你弄断了,记得下回要赔我一支。” 皇后赏她的东西,当然会是‘好’东西。 她的母后,可日日都盼着她早死呢? 当然,依照她的性子,不会仅仅只是盼着。 单疏临没有防备将那玉簪弄成齑粉散在空中,就是他最大的失误。 吕徽看着屋角点燃的香炉,算算时间已经过去半刻。很好,她现在活的时间,全是赚到的。 “吕徽。”单疏临轻咳两声,眉头紧锁,“你长本事了。” 吕徽笑:“谢谢夸奖,以后你会发现得更多。” 现在她还不能让单疏临死,她需要他,需要借助他的手段和势力。 心中打着算盘,吕徽突然发现,单疏临的脸色逐渐红润了起来。他的毒,解了? 暗道一声不好,吕徽睁大眼,瞧着单疏临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眸中有怒火在烧,靴子踏在绒毯上没有声音,却像是重重压在吕徽心头。 “更多?譬如下药?刺杀?”单疏临在吕徽身边站定,“既然如此,那只好多有得罪。” 吕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手刀劈昏了过去。 还可以这样?吕徽在昏过去之前,只想骂道:矫情,既然如此,一开始用什么药?直接拍死我就好! 害得她还觉得自己能活。 在绝对的差距和暴力手段面前,心机都是狗屁! 单疏临单手将吕徽拎起,神情复杂。他稍躬身,干脆将她扛了起来。 步履如风,哪怕多带一人也没有阻碍他的脚步,更没有被一人发现。 很快,他就到了与人约定好的后角门。 推门,外头有一人候着。那人是单疏临的心腹侍卫,唤作魏双。 魏双长相符合当下审美,俊俏却不女气,一对双刀绑在背后,威风凛凛,杀气四溢,与他清雅样貌不符。 他稍稍躬身:“主子,外头人已经离开,咱们迟了近半刻。” “来不及了。”单疏临远望一眼,摇头,“直接去雅南居,不要惊动旁人。” “是,主” 魏双还来不及再拜,只听得一声巨响,不远处城门忽然燃起大火,竟是在这季夏时节放肆燃烧起来。 马蹄声乱作一团,厮杀声,刀剑交加声不绝于耳,听得单疏临脸色大变。 他道:“有人走漏了风声。” 魏双庆幸:“好在迟了半刻。”不然,他们就都麻烦了。 单疏临垂眸,瞧了魏双一眼,将吕徽交给他:“带她先去雅南居。” 魏双只得抱好:“主子,那您” 话未说完,单疏临已经消失在漫漫夜色中,唯留下一阵清风缓缓拂过。 魏双低头看了自己怀中的那位主子一眼,长叹道:“讲道理,我宁可和主子一起去城南平乱,也不想和殿下独处一室。” 因为等他们一个闲下来,一个清醒,两个人没准都想扒他的皮。 *** 吕徽没能想到自己居然还能醒过来。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从陌生的屋子里醒了过来。 她出太子府了? 吕徽光着脚跑到窗前,推窗一看:天已经大亮,下头街市热闹且繁华,车来车往,全是活人。 她长舒一口气。自己居然从那精致的鸟笼里出来了! 回望一眼,吕徽瞧见门上投着侍卫的影子,知道那应当是单疏临的人。 想了想,她理好衣服,爬上窗口,打算从那里跳下去。 只是打算而已,就被人拎着衣领拖进了屋内。 “不想活了?” 熟悉的声音。 转头,果然是单疏临那张叫人无比厌烦的脸。他面色稍有苍白,不知是何缘故。 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吕徽冷笑:“怎么?我没死,你很难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单疏临皱眉,撩袍坐下。他袍子上染着些许黑灰,在纯黑色的罩袍上不是很明显。 吕徽忽然笑:“你烧了太子府。” 单疏临略显讶异,不过也只是一瞬。他敛眉:“太子府失火,太子受惊卧病于床,不便见人。” 吕徽脸上堆满微笑。她果然没有冤枉他,那一把火,就是他放的。正是那碗药,叫她活活被烧死在太子府中。 至于为何现在她还活着,没准是有人临时改变了主意。 “子启。”吕徽笑着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单疏临道:“你说。” “你,究竟为皇后卖了多久的命。” 单疏临猛然抬眸,终于表现出吕徽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是也足够了。 吕徽明白,之前她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单疏临果然是皇后安排在她身边最大的祸患,只等着随时取她性命。 “我没有。”单疏临稍敛低眼皮,没有看吕徽的眼睛。 第三章 头牌 “你有。”吕徽知道自己已经被完完全全的制住,也没了之前的顾及。 她大笑:“单疏临,你居然要帮着她杀我。” 单疏临沉声:“我没做。” “你做了。”吕徽微笑,“否则,那碗药是什么?” 单疏临气弱,放低了声音:“只是加了点蒙汗药。” “一点?”吕徽微笑,“单疏临,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单疏临无可无不可。他静静坐着,脸上白得几近透明。 “从前,有种牲畜,叫做散。” 单疏临脸色愈发惨白。 “前人见他无獠牙,便养在家中,以醴泉,甘粟相待。散渐渐长大,长出锋利的獠牙。是以人肉为食。白毛覆背,心却如墨汁一般黑。眼瞪大如铜铃,三百里内外无人不惧。狼相狼心,终究将于他有恩之人啖之。” 吕徽大笑:“你说,此牲畜如何?” “我不是。”单疏临的脸色,已经能用极差来形容了。 吕徽哪里是在给他讲故事,分明就是在咒骂他。将所有话的首字连接起来,便是一句话:从前,单是白眼狼。 内容上就更是不堪。句句指认他狼心狗肺。 “我没有说你啊?”吕徽瞪大眼睛,“你急着冒认做什么?” “我” “虽然我觉得你确实同它很像。” “殿下!”单疏临站起身,“不管你信不信我,我从未害过殿下半分。” 单家极其重视誓言,但单疏临是个个例。他骗人,别说眨眼睛,就连口都可以不用开。 吕徽信他,就是信了火在水中燃,米离土能生! 她不想再和他纠结于这点:“说罢,你寻我所为何事。” 单疏临这才平复心情,重新坐下,展开袖中图纸:“皇后有子,如今太子府已然危机重重,不可再待。相府有庶女刑南歌,昨日淹死在池中,殿下您先顶替她的身份,待到事情平定后回府不迟。” “刑南歌?”吕徽笑,“名字难听,不去。” “我已同刑丞相谈妥,你不去也得去。”单疏临道,以一种命令的口气。 “本宫说不去就不去。”吕徽抬头,“这里是你的雅南居?” “是。”单疏临答。 雅南居虽是烟花之所,却是单疏临用来培养间谍和情报者的地方。 吕徽笑:“很好,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头牌辞音,这位客官,你可以滚了。” 她起身,曼曼抬手,做出一个请出去的动作。看得单疏临心中火气顿生,勃然大怒:“你这又是做什么!” “如果想和我说话,请下楼往老鸨处交银子,钱到了,一切好说。” 吕徽见他生气,愈发猖狂:“当然,想要留宿价格更高,大约一百两银子一夜,建议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因为夜里会做什么,全看我心情。” 单疏临捏紧双拳,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别人也如此?” 吕徽笑:“这位公子的话好生可笑,你见过哪家头牌还挑客人?银子,就是说话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单疏临欺身上前,捏着她的胳膊将她压在梨花橱上:“一百两一夜是么?” 吕徽挺胸抬头:“对,是不是价格不够高,不如两百两” “那你是不是该好好算一算,我究竟欠你多少银子。” 他没有再动作,而是放手退后两步,坐回桌前继续摊开图纸:“刑相府中的人你需得熟悉,府中人瞒不过,但在外不可露出破绽。” 吕徽哪里有心情去听。她面色雪白,脑中全部都是单疏临方才说过的话。 欠多少银子。他欠自己多少银子?她没找他算这笔账,他居然好意思自己提起来! 一时心头恼火,她冲上前几步,忽然跪坐下低头一口咬在单疏临的肩膀上。 顷刻间,血腥味洒满齿间,甚至有点点甜味。 单疏临也不推开她,反倒是轻轻拥着她的腰,低低笑了两声。 吕徽咬住他不肯放,含糊道:“单疏临,我要你倾家荡产!” 单疏临笑:“那可有点难。” 吕徽放弃了留在雅南居的念头。她知道单疏临言出必行,要是她真敢在这里当头牌,他就真敢将她包下来。 与其让京城众人知道单家公子单疏临包下雅南居头牌吕辞音,还不如去相府当一个名字不甚合心意的劳什子庶女。 好歹不用瞧见这张惹人嫌的脸! “我同意了。”吕徽自己将图往怀中一戳,伸手推他出门,“你走罢,我有眼睛,自己会瞧。” 说着,用力将他往门口一带,‘嘭’地将门关上,将他留在了外头。 靠在门上,吕徽低头,瘫坐在地脸上没有半点喜悦。 唇上有些湿润,她抬手擦了擦,瞧见是殷红色的血。 单疏临的。 她想了想,颇为嫌弃的在地毯上揩了揩。 另一边,单疏临被推出门后,忽然掩唇,脸色也急剧惨白了下去。 魏双忙扶住他:“主子?” 单疏临拭唇,抹除一道极细的血线:“不碍事。” 他往旁走了几步,推开门进去。里头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语气算不得太好:“不给治,你没救了。” 单疏临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继续。” 白衣男子转头,脸上颇为愤懑:“单疏临,你当我应之问是你呼来唤去的奴婢?我可是天医,天医,怎么到你这里就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姜国应家,在四大家中排行第三,其第十九代家主继承人应之问被世人尊称为天医。传言他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落在何处。 其医术被传得神乎其神,据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他就能将之从阎王府里拖出来。 单疏临没有说话,解下外袍,身前有几只短镖还散发着绿光。显然有剧毒。 “我真是欠了你。”应之问低头,又怒,“这两只毒镖不是运功出来了半截?你告诉我,现在为什么缩又回去了?” 单疏临不理。 “女人,女人!”应之问指着单疏临的鼻子破口大骂,“哪里有你这样的病人,顶着毒去平息叛乱,受伤了也赶到这里来,拔毒镖拔到一半就跑,跑去看的还是给你下毒的人,你,你这人真是欠!” 单疏临掀开眼皮看他一眼:“有你在,不会死。” “我看你是没得救了!”应之问蹲身,覆手处理伤口,“这外伤我给你治好了,可挡不住你脑子有病。” ==== 新书期,求推荐票冲榜(`),一只有气有力的莲子爬过…… ps:吕徽新外号,吕头牌 单疏临新外号,单·脑子·有病·疏临 第四章 扎心 “她只是受人蛊惑。”单疏临低声。 应之问同他交好这么多年,第一次瞧见他露出这样无奈又痛苦的表情。 “是,她受人蛊惑。单疏临你真是脑子有病,她的太子府里有活人么?有么?谁蛊惑她?谁能蛊惑她?” 应之问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自欺欺人!所以您就赶紧去死罢您,你这样的人,怎么不死一死,啊?” 应之问一边骂,手指却如飞一般舞动,将伤口缝合好,再撒上药粉。 “要不然我就替你问一问,她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伤口缝好后,应之问将手中针线往地下一贯,冷笑,“至少,她得给你出一副棺材钱不是?” “她知道了皇后的事情。”单疏临脸色发白,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其他的原因。 应之问手一顿,瞪大了眼:“你说,她知道了?” “嗯。” “我的大哥!”应之问摇头,坐了下来,“我真的叫你一句大哥。当初叫你别这样做,你非得这样,还信誓旦旦说‘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这下好了,她知道了,你在人家眼里从招人喜欢的小伴读成为了烂人,叛徒,渣渣子,白眼狼。” 单疏临的脸色又白了白。 “难怪她对你下这样的死手。”应之问摇头,“不是我说你,子启啊,像她这样被关在太子府从来没见过外头的人,要么是傻子,要么是疯子。” “你看她显然不是傻子,那她就一定是疯子。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偏执,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心狠手辣不念旧情,没准哪一天想不通就一刀子扎进你的心窝” 哦,不对,已经扎了。 单疏临抬眸,瞧着应之问一句话也不说。眼底的凉意,叫应之问打了个冷颤。 他笑:“行行行,我不说她的坏话,她多好,你家吕徽简直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她会给你下毒,还会怀疑嘲讽你,呀,对了,她还会咬你呢。” 指着单疏临肩膀上新添伤口上的牙印,应之问拍手笑道:“你看,她简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心地善良,为人老实,我知道,她就杀杀人放放火,下下毒再捅捅你心窝,但是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单疏临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将衣服穿好。 应之问瞧着他平静的模样,咬牙切齿:“你这样又是何必,你们迟早是敌人。” “我最落魄的时候,是她在我身旁。”单疏临道,“如今她落入险境,我不能袖手旁观。” 应之问冷笑:“仅仅是这样?” 单疏临一顿,摇头。他不否认,他有私心。 “你最好记着你的目的。”应之问严肃道,“不然,她得死,你也逃不掉。” “我知道。”单疏临答,“但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拜托给你。” “说。”应之问倾身过去,听他在自己耳边低语几句,脸色大变,“我不去!单疏临,你还真敢当我是你奴婢!” === 单疏临的办事速度总是出乎人意料的快。 第二日,吕徽就站到了刑府的秀枝院门口。 小小的木质牌匾歪斜挂在外门上,里头小院子中摆着几只红砖色的花盆。花盆里别说花,就连草都没有长出几根。 这是她见过最小的屋子,这是她见过最泥巴的路,这是她见过最灰不拉几的门。 靠在那门上,吕徽穿着她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套衣裙,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丫鬟。 其中最高的一个道:“殿下,我唤作蒹葭,主子让我来保护您的安全。” 她身量高挑,腰间绕着一把软剑,罩在粉色丫鬟衫下,不甚明显。 旁边一个看上去略活泼的少女道:“我唤作苍苍,负责殿下您的起居。” 她一对杏眼看上去很是活泼,眨巴眼看着吕徽笑道。 另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过头:“我唤作白露,负责殿下您的饮食及用药。” 吕徽叹。这是第一回她有自己的丫鬟。从前在自己周围的人,不会留在自己身边超过五日。 皇后多疑,害怕她借助丫鬟同外界联络,所以吕徽几乎连侍候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至于近前侍候自己的,全都是哑巴,无一例外。 如此想来,这些年能同她说话的只有一人,单疏临。 吕徽觉得自己有些头疼。她居然又想到了单疏临。 “他让你们来,你们究竟是听他的话,还是我的话?”吕徽心中虽然有答案,却还是问道。 三个丫鬟异口同声:“自然是主子。” 得,原来是三个替他看着自己的人。而且是三个直言不讳说不听自己话的人。 吕徽觉得,自己在这府上不仅仅身份是庶女,现在就连地位也是庶女了。 她背过身去,负手,总结道:“这个院子,真丑。” 苍苍趁她不注意,踢了白露一脚。白露低头,在自己袖中藏下的纸上写到:院子,丑。 吕徽又道:“不过阳光不错。” 白露记下:“太阳,好。” “你们背着我在做什么?”吕徽转头,眸光似刃。 她听见了背后沙沙的声音,似是摩挲纸张的响动。 她回头太快,白露不及将袖中藏好的纸条收好,只得用袖子掩了掩。 瞧着她手上的动作,吕徽冷哼:“记什么?打算给你主子看?” 白露低头,不说话。 吕徽心下有数,上前两步,弯身冲着白露伸手:“给我瞧瞧。” 她倒要看看,她不过刚刚和这几个丫鬟接触,她们就迫不及待的写了些什么东西。 白露摇头,捂紧了袖口。 旁边苍苍打圆场:“白露总喜欢记着些毒药啊,解药啊,药方之类的东西,是不舍得给外人瞧的。” 吕徽冷冷瞪她一眼,伸出的手没有缩回去。显然,她不相信。 僵持间,外头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吕徽这才作罢,抬眸看向外头的吵嚷究竟是何人发出来的。 一个满头珠翠,大约十六七的姑娘,身着万蝶开襟纱袄,下头罩着件金红色百褶裙,迈着款款莲步而来。 吕徽盯着她的裙子瞧了许久,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灰暗颜色的外衫。 她心想道。原来外头的姑娘可以穿成这样,她是不是也应该去弄一件来穿着玩一玩?不过,裙子不是丫鬟们的专属? #### 吾日三问读者:推荐票投了没? 投资投了没? 收藏一个呗? 第五章 被打 算了,她还是不玩了。 接着,她的目光又扫到那姑娘的头饰上。吕徽只瞧了一眼,想起自己廊上那只锦鸡的头羽。 不好看,不好看。 从她身上过了一周,吕徽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一大群丫鬟婆子。她们瞪着自己的眼珠子,感觉快要掉下来。 丫鬟还可以这样瞧着主子?吕徽心生不悦。这样想来,还是她府上的丫鬟们懂规矩,从来不抬头看人。 低着头的白露悄悄在衣襟上写道:裙子,喜;头饰,不明。 吕徽就那样静静站着,打量着来者,来者也打量着她。 刑家二姑娘刑曼筠瞧着面前这个人,不禁皱眉。她偷偷听爹爹说,单家单疏临塞了一个人在自己家,要在此处暂住一段时间。 然而,这个被塞的人是个姑娘,还占了她庶妹的身份。 登时刑曼筠的心里就不大舒服。现在看到这个‘刑南歌’她就更不舒服了。 她面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几近透明,身量高挑,却很瘦弱,芊芊细腰,不足一握,用绸带松松绑在腰间,愈发显得飘逸超然。 虽什么配饰也没有,但站在那里的感觉却与旁人完全不同。 似乎风吹一吹就能散。露在外头的脸和手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白得唬人。 再往上看,她睫毛很长,在不足巴掌大的脸上显得有些沉,往下扫着,似乎眼皮搭不住它们的重量。下头是一对极黑的眸子,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单纯的黑着,黑得叫刑曼筠想到父亲书房里那一对西洋来的琉璃珠。 唇色堪堪只有一点粉,原本该显得气血不足,但在她原本就没有一点杂色的皮肤衬托下,反倒显得整个人如同一块完整玉璧琢出来似的,冰雪干净。 她仅站在那里,就让刑曼筠想起单疏临来。登时心头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住,快步上前,走到了吕徽的面前。 吕徽抬头看她,瞧见一对极其暴怒的眸子。她没有见过一个人对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就算是单疏临偶尔生气,眼中的愤怒也是极其隐忍的。 像这样完完全全不加掩饰的愤怒,她还是第一回见。 然后‘啪’的一声响起,吕徽头一歪,脸上陡然间热辣辣的疼了起来。 吕徽瞪大了眼睛。她居然,被打了? 眼底光芒渐敛,吕徽捂着脸站正,只定定看着刑曼筠,没有说话。 在这样的目光下,刑曼筠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但她还是挺直了背脊,冷笑道:“刑南歌是吧?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可喜欢?” 吕徽冷笑:“来而不往非礼也,照着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也应该照着你的脸也来一下?” 刑曼筠忙退后了一步。她瞧着这人瘦瘦弱弱的样子,也不像能给她一巴掌。况且她背后还有那么多丫鬟婆子,难道还打不过她们弱弱小小四个人? 想到这里,刑曼筠再度挺直了背。 “你搞清楚一点你的身份,不要以为子启哥哥让你来我家就是看得起你。你别忘了,你就是一个庶女。一个再卑贱不过的庶女。我想要弄死你,就只用动动手指,你看你这病秧子的模样,或许不用我动手指,你自己就死了。” 吕徽冷眼瞧她,默默转头背对着她:“那你就动动手指罢。” 她已经知道来者身份。在这府上,能这样咋咋呼呼的姑娘,也就此一个。 弄死她?就她?刑曼筠? 吕徽冷笑。还子启哥哥。呕吐。 “你!”被吕徽完完全全无视的刑曼筠气得发抖。想她刑家小姐,在外头谁不要毕恭毕敬地对她?现在一个小小庶女也敢爬到自己的头上。 要是她任凭这庶女这样欺负,日后可还得了? 刑曼筠捏着拳头,喝道:“紫蝶,红樱,你们去,打她。” 吕徽站定,不慌不忙,她瞧着那两个丫鬟,生生用眼神逼退了她们。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单疏临托付给你父亲的人,刑二姑娘,你当然可以打我,但是你可得想清楚,你这一巴掌下来,打的可是单疏临的脸面。” 吕徽伸手,指了指自己已经肿起来的脸,有些红,甚至有些发青。 但她浑然不在意,反倒是冷嘲道:“到时候,你的‘子启哥哥’会不会生气,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叫刑曼筠打了个冷颤。她咬牙:“子启哥哥当然不会因为你一个庶女怪我。” 这话,她自己说的都没有底气。至少,她招手让那两个丫鬟回去,不许再动。 吕徽见她泄气,转头,继续往屋子里去。她不想再同这个人纠缠下去,实在无趣。 想也不想就动手的人,大多都是因为蠢。 揉揉脸,吕徽叹气。但是这个蠢,叫她有点痛。 三个丫鬟跟在她身后,没有做声。这种情况,她们不好出手,也不能出手。毕竟吕徽不会有事,但她们作为丫鬟可就说不准了。 “站住!”刑曼筠指着她后背,“你给我转过来!” 吕徽一脚已经踏进了门里。 “你一个黑户,要是我将你的画像贴出去,你说会不会有人来认领你!” 刑曼筠咬牙切切,却说到了重点上。 吕徽的样貌,不能传出去。 皇后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但是绝对有她的画像,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这里,自己连同单疏临全都要倒霉。 单疏临倒霉也就罢了,但自己显然更危险。 转头,吕徽定定望着她,仍旧不出声。 “怕了?”刑曼筠道,“你果然是从哪里溜出来的黑户,才要借助我家身份隐瞒。既然有求于人,你就得有一个有求于人的样子。” 吕徽叹:“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刑曼筠转目,对旁边紫蝶道:“去,叫人从柴房搬几捆柴火来,越多越好!” 紫蝶抿唇,脸上满是喜悦,忙命人去办。 半刻钟后,吕徽拎着一把扎手的柴刀,看着面前比自己堆得还要高的柴堆,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甚至连柴刀也不知道要怎么拎。 究竟是宽面朝上,还是窄面朝上? 刑曼筠却已经命人搬来椅子,甚至还打了一把伞,端端坐在伞下:“砍罢?砍完了你才可以吃饭。” 第六章 砍柴 砍? 吕徽拿着柴刀,用刀背在一根柴火上轻轻剁了一下,然后一脚踹开,剁向下一根柴,又继续踹开。 众人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吕徽踹了有一会,瞧见所有人都盯着她看,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茫然道:“不对么?” 难道她砍得有什么问题? 刑曼筠抓着自己编好的辫子,咬牙切齿:“她是不是故意气我?她是不是故意的!” 紫蝶瞧着,低声:“姑娘,她好像是真的不会。” “没亲自动过手,连看都没看过么?”刑曼筠道,“她以为她是谁?皇上么?太子么?还是公主?” 吕徽默默听着她的话,心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真的是太子。我家在西京墙边,这柴砍得我有点想回家。 心想着,手下就有些打滑,一个不留神没有握住柴刀,柴刀倒飞出去,直直飞向刑曼筠。 要不是力度不够落在她脚边,没准这回吕徽就砍对了一次。虽然对象不是柴火,而是刑曼筠的腿。 刑曼筠脸都吓白了,她瞪大眸子提着裙子起身,高声:“你想要杀我!” “没有啊。”吕徽无奈,走到她身边慢慢提起了柴刀。 刑曼筠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看看吕徽离自己不过两步,又看看她手里雪亮的柴刀,大叫一声,夺门而出,跑了。 吕徽眨眨眼,瞧着一溜烟院子里头的丫鬟婆子就跑的没了踪影,指着自己对苍苍道:“我很吓人么?” 她柔柔弱弱的,阴沉着脸,额边有汗,手里有刀。 苍苍:“姑,姑娘,您放下柴刀,真的。” 吕徽低头,恍然,将柴刀往旁边一抛,拍了拍手:“接下来的你们砍罢,我累了,想睡一会。” 蒹葭见人都走了,也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武功,当即拾起吕徽扔下的柴刀,腾空跳进柴堆之中,长腿一扫,手臂微扬,接着柴火就如同雪花一般跌落,所有柴火从中间分成两段。 蒹葭抬腿,动作快得叫人看不清。等她落地之时,旁边已经整整齐齐码好了一摞柴火,每一段都同等长度,很是齐整。 苍苍得意道:“主子手下的姑娘,武功最好的就是蒹葭。” 吕徽点头,叹道:“原来这就是砍柴。难怪刚刚她们都盯着我看。” 苍苍得意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吕徽自顾自的叹气道:“可是我也砍不成啊?她就是为难我。算了,我去睡了,用膳再唤我。” 苍苍看着她的背影,转头低声对蒹葭道:“主子让我们照看的这个姑娘是不是有点问题?” 蒹葭道:“自己习惯。” 白露擦过苍苍的肩膀,漠然离开:“注意言行。” 苍苍瞧着这两人再冷漠不过的样子,瘪嘴:“白露,你拿点药过来,我进去瞧瞧。” 一只瓷瓶丢来,苍苍接着,才往里头去。 吕徽正面对墙壁躺着,紧闭双目,似乎已经睡着了。听见苍苍的脚步,她坐起身,转过来瞧着她。 她什么话也不说,叫苍苍觉得有些压抑,故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瓷瓶:“姑娘,我给你上药。” 吕徽这才捂脸,记起自己被打了。她道:“好。” 转过脸,吕徽由着苍苍用手指挑了些药膏,抹在自己脸上。 只碰了一下,吕徽蹙眉,忽然道:“你手很重。” 苍苍忙放轻了些动作。 吕徽闭目,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又顿在口中,不说话了。 苍苍见她不语,笑道:“姑娘不必同刑曼筠动气,横竖主子知道了她都会倒霉。” “你怎么知道?”吕徽反问,心里却很是不屑。 苍苍一边揉开药膏,一边笑道:“因为每次出任务,通常只有两个人,但是这次有三个。” 而且是她们三个,还是当丫鬟这种不入流的任务。看当时主子的眼色,恨不得将魏双也阉了送进来。 吕徽默默,不说话。 单疏临当然重视,毕竟自己的身份出了问题,他也没得命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违抗皇后的命令,放自己一条生路?吕徽有些想不明白。 “姑娘,您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讲,我不会告诉主子的。”苍苍又道。 吕徽抬头,瞅她一眼:“为何?” 苍苍得意:“因为这是主子特别交代我一人的任务,蒹葭和白露都不知道。” 吕徽叹。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她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论天下何人最了解她,恐怕单疏临说第二,没有敢说第一。 不对,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 敛眉,吕徽问道:“你主子很厉害么?” 苍苍骄傲:“如今四大家单为首,主子他作为单家少主,当然厉害。” 吕徽默默记下。她在太子府,外头的事情都通过单疏临知道,姜国大小事情,她几乎都有听闻,唯独单家之事,单疏临向来绝口不提。 说着,苍苍又叹:“可惜前日主子同家主起了争执,两人于城墙边交手,主子还受了重伤。” 重伤?吕徽想到那日瞧见他的脸色,似有所悟。她想想说道:“那他也没有多厉害。” 苍苍激动,争执道:“要不是有小人给主子下药,主子何故会负伤?原本计划周全,我们都打算出城了!” “下药?”吕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对,就是下药。”苍苍低声,“那小人,乘主子不备偷袭,你说他是不是有够小人。” 吕徽点点头,乘人不备偷袭,确实不是什么好人:“那确实不妥。” 苍苍重重点头:“就是,这样的人,要是让我遇见了,一勺子拍死他,蒹葭一刀子打晕他,白露一把药粉毒哑他!” 吕徽见她忿忿,失笑。 “听应公子说,是个什么叫做辞音的。”苍苍推推吕徽,“哎,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吕徽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难道你听过这个人?”苍苍转头,瞪着对眼睛望着她。 当然听过,好巧不巧,你想要一勺子拍死的人就是我。 于是吕徽转移话题,微笑:“应公子,是谁?” 应家应公子?天医应之问? 苍苍摇头:“应公子就是应公子,大概叫应多华?” 应多华?吕徽皱眉。她没有听过应家有人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反正主子总叫他多华。” 吕徽放下心来,那人大概只是姓氏同应家撞了罢。应之问的字是延思,绝不会是多华。 第七章 剖心 况且,这个名字很难听,想来稍有身份的人家都不会取这样的字。 回神,吕徽见苍苍已经收好瓶子,却坐在她身边没有要走的打算。 她好像想要和自己说话。 于是吕徽便遂了她的意:“你们的名字是不是还少了一个?” 蒹葭,苍苍,白露,应当还有一个为霜。 “少?”苍苍摇头,“我们的名字是临时起的,原先主子叫我们一二三。” 吕徽失笑。一二三,这个名字可好? 和几个丫鬟稍微熟悉了些,吕徽晚膳只喝了半碗粥,就倒头睡下。 她向来不动,故吃得也不多。虽说现在出了太子府,但原本的习惯她还是一点没有变。 譬如,她喜欢待在屋中不出门,又譬如,她躺着也未必能睡得着。 听见外头脚步,吕徽闭眼,即使知道是谁也没有起来的打算。 那人在门口停了半刻,才轻轻叹气走了进来。 吕徽没有转身,虽然她清楚,单疏临知道她是醒着的。 “还在生气?”旁边一沉,是单疏临坐了下来。 吕徽想要往里头缩一缩,却被单疏临一只手拖了出来。她闭眼,干脆一动不动地装睡。 脸上微凉,还有点疼。单疏临手指轻轻抚过她肿起的脸,叹:“你受苦了。” 吕徽忽然就觉得委屈。但她还是不想看见单疏临的脸。她为什么挨打,她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他单疏临不清楚么? 没有点灯,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单疏临执帕,熟练地替吕徽将面上药膏抹去,又换上了一种新的膏药。 有些凉,还让吕徽有点困。 她尽力睁开眼,喃喃道:“单疏临,你受伤了?” 单疏临一愣,旋即一喜。他压着心头喜悦,抿唇:“无碍。” 吕徽道:“那你怎么没有死?” 那一刻,单疏临的笑容凝结在面上,冷成冰霜。他的寒意,叫他腿上的吕徽感到清清楚楚。 但吕徽不怕。 单疏临替吕徽抹好药膏,将她放下。 吕徽顺势面朝墙里,没有说话。 单疏临问道:“你就这样希望我死?” 吕徽笑:“对。我希望。” 深吸口气,单疏临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吕徽冷笑,“因为全天下的人要杀我吕徽都可以,就是你,单疏临,不行。” 她困意尽失,慢慢跪坐起身,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单疏临,在这黑夜之中清晰可见。 “因为十一年前,是我从土里刨你出来,是我求父皇给你一个身份,让你待在我身边作侍读,也是我,苦苦哀求着让你回到单家,有一个少主的身份。” “单疏临,我从八岁起,每年年节向父皇提出的愿望皆是为你。你忘了么?” 单疏临道:“从未忘记。” “但是你勾结皇后,利用我对你的信任,一点点将我身边的人尽数换掉,一步步踏上单家高位。我清楚,但从不怀疑你,我知道你需要权利需要地位,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我以为你绝不会对我下手,我以为!” 掩面,吕徽咳嗽,喉咙中发出‘咯咯’声。她推开单疏临伸过来的手,拒绝他假意的关切,继续道:“是我识人不清。呵,是我没有看清你的庐山真面目。” “辞音!”单疏临怒道,不知为何而气,不知为何而怒。 “单疏临。”吕徽道,“后来我想了许久,忽然明白,就连十一年前我见到你也不是个巧合。” “你说你是单家庶子,不受人待见,被他们埋在此处。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是太子府?你如何躲过森严监守进来,又是如何遇见我?这全都是谜。” “吕徽!”单疏临咬牙,“你不要揪着一个错处,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翻重来。” “一个错处。”吕徽忽然平静,“所以你承认了你是皇后的心腹。” 而她同皇后,必死一人。 “我不是!”单疏临按着她坐下,控制住她,“吕徽,你能不能信我一回,听我解释这一回!” 吕徽偏头:“我没堵着你的嘴。”但是信不信,就两说了。 “是,我是和皇后有交易不错,我是她安在你身边的心腹。但是辞音,不是我就是别人,为什么我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烧掉太子府,宣称你受惊重病,依照皇上对你的重视程度,他会派人护住太子府,皇后再不得对你轻易下手,你究竟明不明白!” “嗯。”吕徽道,“你现在开始借势于皇上,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正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冒着风险也要救下自己。 单疏临气得捏紧了拳。他看着吕徽,一字一顿问道:“是不是非得我将心剖出来给你瞧瞧,你才肯信我!” 吕徽闻言,忽然坐起来,从枕下摸出一把约莫一掌长的匕首,递给他:“你可以开始了。” 将心剖出来,应当就活不成了罢?吕徽瞪大眼看着单疏临,有些想催他。 单疏临几近将满口牙齿咬碎。他拍掉那把匕首,大恼:“吕徽,辞音,吕辞音!” 吕徽眨眼,置若罔闻。 “你!”他抬手,捏成拳头,就在吕徽以为他要打自己的时候,他一拳拍在了他自己的大腿上。 他一脚重重蹬在地上,震得吕徽床都微微挪了挪,才转头用力摔门而去。 “不剖就不剖。”吕徽喃喃道,“干嘛那么大火气。” 转个身,她刚想躺下去,轰隆一声,床塌了。 四角折断,床板铺到了地上。 想了想,吕徽仍旧盖好被子倒下,朝着里墙闭上眼睛。 单疏临站在窗外,看着她毫不挽留的睡下,面色铁青。 衣角簌簌,闻声他转头,对黑夜中那三道身影冷声:“笑?” 苍苍倒立在窗口,正经了面色:“主子,今日之事太过突然,我们三没有准备。” 单疏临拂袖,一张脸冷得发青:“怎么做,不用我来教。” 说着,他再往里头看一眼,才踏步飞身跳上房梁,融进夜色之中。 三人这才从窗上翻下来。苍苍扶着自己的腰走了两步,腿还是麻的:“叫你们别干看着。” 蒹葭往里头瞧一眼,里头人似乎已经睡下,便没有说话。 白露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叹了口气。 “干活了干活了。”苍苍催促她二人,将腰间带子绑紧,“那刑什么的屋子在哪里?赶紧的,搞定好睡觉。” 蒹葭默默将自己的剑拔出来,白露从袖中寻了瓶毒药,觉得不大好使,又换了一瓶。 第八章 打水 吕徽向来早起。但今日明显有人比她更早。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听见外头的喧闹声。 苍苍肿着两只眼睛,乌眼鸡似的迎过来:“姑娘可要更衣?” 吕徽点头。 苍苍便将衣服取来,要替她换上。 闭眼抬手,待到坐在梳妆台前,吕徽才发现今日她的衣服和昨天不同,是件蓝底银绣襦裙。 吕徽心想:有点像摆在自己书房里的那个瓶子,就是颜色好像更亮一点。 苍苍从袖中取出一只匣子,打开露出里头的头饰:“姑娘,您挑一个?” 吕徽将它们从匣子里头取出来,一个个排在桌子上。都是翠蓝色,同她身上这件衣服的颜色很像,也同她花房里头那只翠翠翅膀上的蓝羽很像。 吕徽看了看,挑了一只最不像翠翠的簪子。它款式简单,只有顶上一块圆白玉石,旁边裹着烧蓝。 苍苍替她将头发束好,端着镜子问道:“姑娘,您看可还行?” 吕徽只望了一眼,点点头。 愈发像一只瓶子了。 她开口问道:“这些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么?” 苍苍手一顿,抬眸望她一眼,然后迅速低头下去:“嗯,每个人都有。” 吕徽看上去似乎有点高兴。她对苍苍道:“我还以为是单疏临挑的,他就喜欢这种颜色,我的书房里被他摆了许多这样的瓶子。” 苍苍抿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于是吕徽得到了回答:这些东西,果然是单疏临的布置。她佯装不知,却算不得太高兴。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扮成个瓶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衣料自然比昨天那件要好太多,可是总觉得心下不舒坦。吕徽看着自己的裙子,抬腿踢了踢,又听得外头咋呼声不绝,拧眉。 “外面叫唤的是刑曼筠?” 苍苍稍低头:“蒹葭和白露不会放她进来。” 吕徽心下一抹了然。定是昨夜单疏临吩咐过,不然她们不会这样上进。 她站起身:“我想出去看看。” 苍苍让出一步,并未阻拦。 外头的果然是刑曼筠。她头顶带着帷帽,将整张脸蒙得严严实实,一丝缝也不留。 好端端的遮脸做什么? 只听得刑曼筠咯咯咬牙:“果然,我昨日还是打轻了。” 吕徽的脸,好的干干净净,连一点点红也不曾有。 然后,她看见了吕徽身上的那件裙子。 刑曼筠几乎尖叫出声:“你为什么会有这件裙子!” 吕徽眨眨眼:“我不可以有么?” “你一个卑贱的庶女,凭什么穿这件衣服!”刑曼筠气的有些站不稳,抬手,扶在了旁边紫蝶的身上。 吕徽点头,心下明了:“原来你没有。” “你!”刑曼筠扬手,不防自己头顶帷帽因为动作太大而被吹飞,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有勺子印,有被刀背拍肿的痕迹,还有似绿非绿苔藓模样的破口,叫人看着就很倒胃口。 吕徽没有忍住,笑了出来:“真的,你是我见过长得最最丑的人。” 虽然她也就基本见过自己和单疏临。嗯,还有这几个丫鬟。 刑曼筠青肿的眼睛里挤出两行泪,滴落下来就成了绿色,吕徽不觉退后两步,觉得那绿色很是碍眼。 已经有丫鬟将她的帷帽取来,替她戴好。看不见那张脸,让吕徽觉得舒服了些。 “你不要得意的太早。”刑曼筠戴好帷帽,觉得自己好了不少。 吕徽立着,觉得自己像是个立在书橱上头的花瓶。但是自己穿成这样子刑曼筠觉得生气,她就觉得快乐。 果然,刑曼筠又问道:“你这件衣服,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她语气平和了不少,叫吕徽觉得没意思。她想,她要是能让她更生气一点就好了。 所以她开口,淡淡道:“单疏临给我的。” 刑曼筠旁边的紫蝶忍不住痛呼一声,原是刑曼筠的指甲嵌进了她的肉里。 如贝甲一般的指甲,嵌入肉中,带起一丝嫣红,刑曼筠只觉愤怒,不觉内疚。 她咬牙,几近颤抖道:“你骗人!” 吕徽淡淡道:“我骗没骗人,你现在不是很清楚?” 稍低头,指着自己头上简单簪着的发簪,她道:“你看这个,也是单疏临给我的。” 刑曼筠整个人都站不住了。她望着吕徽眉眼淡淡,气得浑身的火气都在往外头冒。 吕徽想,她错了,她今天应该学着昨日刑曼筠的样子,将头上打扮得像是瓶子里的插花,然后一样一样数给她听。 没准她现在能活活被自己气死。 可惜了。吕徽轻轻叹了口气。她原本有机会的,要不然现在让苍苍拿出来,重新戴上,她还可以气刑曼筠一气? 她正想要不要这样做,听见刑曼筠叫她。她便抬头,不耐道:“作甚么?” “昨日的柴,你尽数劈完了?” 吕徽有些恼,冷声:“劈完了,今天你还想继续?” 听她的意思,就是想要自己继续昨天的事情。 “紫蝶,去搬一些柴来。”刑曼筠笑,命人将折椅摆的远了些。今日,她就不信这庶女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吕徽叹。她不能总这样听刑曼筠的话,受制于人,可不大妙。今天她要自己砍柴,明天就要自己烧火,后天没准就要自己当她的丫鬟。 只是她的画像若传出去真叫人为难。 紫蝶没走太久,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她低声对刑曼筠道:“姑娘,柴房里的柴火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刑曼筠用团扇掌风,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府上一点柴都没有了?” 紫蝶点头:“真的,姑娘,府上昨夜就一根柴也没有了。” “怎么会”刑曼筠拧眉。她环顾四周,瞧见院子里头的一口井,又有了主意。 “你,你去打水。” 刑曼筠指挥吕徽道:“将那个缸填满,今天不填满不许吃饭!” 吕徽看着她,嗤笑一声。这个人,除了不吃饭就想不到别的惩罚。 她回头,不许苍苍等人跟着自己,让她们站在原地,自己走到井边,俯身看了一眼。 因着是房里的井,所以开的很深,井口窄小,井壁上很干净。 里头垂着一个桶,大抵是用那个装水。 后头刑曼筠催促:“你快点,照你这个速度,明天早上也别想用膳!” 比自己屋子后头的驼鹿还吵。吕徽拧眉不悦,看着井下清澈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 这口井,应当不会太深罢? 第九章 跳井 众人瞧着她慢悠悠地拉着井绳,放下去,又扯上来,动作有那么些像,就是半滴水也没打上来。 刑曼筠不耐烦:“你到底会不会打水,你” 她话音未落,只见吕徽似乎受了催促有些着急,竟然直接站到井上,要去提那只桶。 结果可想而知,只听得一声水响,人,不见了。 蒹葭大惊,也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功夫,踏上前蹿入井中,要去将人捞出来,苍苍和白露守在井口,用井绳吊住蒹葭,大声问道:“找到了没。” 几息功夫,蒹葭拖着个人,从水下浮出来,拉住井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上去!” 苍苍便和白露一起用井绳将她吊了上来。 见吕徽出事,刑曼筠早就带着一干人等跑没了影,院中空落落的又只剩下她们四个。 白露抱着吕徽,重重捶她后背,逼得后者吐出一大口水来。她掐住吕徽人中,后者仍旧没有半点醒过来的意思。 “通知主子罢。”苍苍无奈,“刚刚她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她有些不大确定,想要确认。 蒹葭和白露皆点头,证明她所见没有问题。 三人对看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吕徽醒来的时候,屋中有很浓的一股药香。她侧头,果然看见单疏临坐在床边。 于是她故意动作大了些,叫身下的床响了两声。 单疏临如她所愿,转头:“醒了?” “嗯。”吕徽爬起身,摸摸自己的头。还好,温度正常,她果然没有大事。 但单疏临的脸色不好。他看着吕徽,冷声:“怎么?还想要病?” 吕徽摇头:“不想病的。” “那你做什么要自己跳进井里去?”单疏临的脸色看起来缓和了些。 “因为刑曼筠她欺负我。”吕徽认真道,“我不想被她欺负。” 单疏临觉得好气又好笑:“她欺负你,你就跳井?” 吕徽道:“在这里我是庶女,又不能暴露身份,她威胁我要把我的画像挂出去。所以昨天我砍柴,今天我挑水,明天没准她就要我烧火。” 单疏临拧眉:“你不用理她。” “我不想理她。”吕徽道,“但是她总找我麻烦。” “这和你跳井有什么关系?”单疏临从桌子上端起一碗药,试了试温度。 “狐假虎威。你来了,她就不敢欺负我。”吕徽很平常的道。 单疏临捏着勺子的手一紧,旋即很自然凑到她唇边,温言:“张嘴。” 吕徽没有喝。她定定看着单疏临,似乎在等什么。 单疏临无奈,低头喝了一勺:“可以了罢?” 吕徽点头,张口接过单疏临送来的药。她边喝边道:“我今天很高兴。” “嗯?” “刑曼筠很生气,因为我拿着你的东西和她炫耀。”吕徽道。她习惯和单疏临说她自己的看法,就像过去的十一年一样。 哪怕她目前和单疏临闹翻,她也不觉得这样和他说话有什么不对。 十一年,和她说话的人只有单疏临,所以她总习惯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 单疏临也很认真的在听:“你同她炫耀做什么?” “因为她也和我炫耀。”吕徽皱眉,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忽地推开单疏临的药碗,不理他了。 单疏临一怔,以为她又在闹昨夜的事情,搁下手中药碗,等着她发问。 然而吕徽没有说话。她瞥了单疏临一眼,又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就是不说话。 最后还是单疏临忍不住,叹道:“你想要什么,直接说。” 于是吕徽转过来,正经道:“我不喜欢她,她不可以叫你子启哥哥。” 单疏临神情有些复杂。吕徽这话叫她没有想到,也不敢去想。 他笑:“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许。”吕徽道,“听她这样叫你,我很烦。” “我虽没有同人接触,但她讨厌我我还能瞧得出来。单疏临,等我知道外头究竟该怎样活着的时候,我一定比她厉害。” “嗯。”单疏临应道,“听话,先喝药。” 吕徽张嘴迎下:“我只是在太子府待得太久。” 单疏临眸子稍黯,苦笑:“是,你只是待得太久。” 十九年独一人,如今接触外界,恐怕得好长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没有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适应。 单疏临低头,眼中的内疚和自责没有逃出吕徽的眼睛。吕徽张口喝药,心下稍松。 她想,日后刑曼筠怕是再没有爬到自己面前淫威作福的可能。 她是不懂,但她不傻,究竟该怎么对付刑曼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至于单疏临她现在还太弱,如果和他硬碰硬,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倒不如先装傻降低他的防备心,再另寻打算。 闭目,吕徽靠在枕上,听着单疏临坐在身旁,又隐隐有些困倦。 她睡着了。 单疏临替她将枕头放下,将她额间头发理顺,才站起身走出门外。 门外,蒹葭三人倒立着靠在窗口,撑在地上的手臂微微有些发颤:“主子!” “我昨天和你们说了什么。” “保护殿下。”三人咬牙。 “现在过去几个时辰。” “未过四个时辰。” “很好。”单疏临唇边的笑容实在算不得平和,“自己看着办。” 说毕,他从正门坦荡而出,留下三人继续倒着。 苍苍抖得更厉害了:“蒹葭,你那里多少斤?” 蒹葭动动腿,看着脚上绑着的铁砂袋:“过百了。” “天。”苍苍欲哭无泪,“都告诉你们,不要让她一个人站到那里去。” 白露:“天知道她会自己跳。” “以后凡事小心。”蒹葭最后总结,换了只手。她的手,麻了。 吕徽以为刑曼筠不会再来找自己,谁知道,她想得还是太简单。 在第二日洗漱更衣过后,瞧见站在自己门口的那个熟悉的人影,吕徽想,自己以后应当将门关严实些。 或者,想个办法让单疏临将她院子的墙砌起来,至少得和她的太子府一样高。 按理照单疏临的脾气,应该已经警告过刑相,今天她来,难不成又是来寻自己麻烦的? 第十章 庶子 “好妹妹。”刑曼筠笑颜如花的拥到吕徽身边,挽起她的一只手。 吕徽瞧着她并不走心的笑容,明白这是硬着不成来软的。 软的就软的罢,反正她也不怕她。 “前些时候是我不对,我给你陪个不是,你可得原谅我。”刑曼筠掩唇而笑,眼底却满是不甘。 吕徽看得明白,微微笑道:“我哪里会怪你。你这一声抱歉,可真是折煞我。” 两个人语言间互相推来推去,看得旁边两方丫鬟目瞪口呆。昨儿还生死闹腾,今儿怎么就一口一个好姐妹? 甚至,她们还约着要一起去小桥流水看花。 小桥流水是刑家一处亭台,有座空中看台,能俯视刑家所有的景色,瞧见刑家各个地方的角角落落。 吕徽之所以愿意同她去,不过是想看看这刑家的布局,日后好方便她自己逃跑。 她当然不能总在刑家做什么劳什子庶女,她得想个办法溜之大吉。最好能不看见单疏临。 吕徽这边想着,刑曼筠还在同她说话:“我的脸能好得这么快,多亏了子启哥哥。” 吕徽微笑:“是么?”他是给你揉了脸还是替你上了药? “他送来的药可好用。”刑曼筠笑着挽着吕徽的手,洋洋得意,“下回我让人送你一点,单家的药膏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好。”吕徽笑。不用了,太子府的梳妆台里有大概十来瓶,你想要的话我也是不会给你的。 “子启哥哥这几日来府上来的很勤快,基本每天都会来找我爹爹。”刑曼筠脸色微红,对吕徽道。 吕徽笑:“是么?”我知道这件事,他不仅找你爹爹,还来找我。 “他一定脸皮薄,不好意思来寻我。”说着,刑曼筠的脸色更红了。一副小女儿的娇羞态。 吕徽连理都不想理她。 单疏临的脸皮薄?这世上她还没见过比他脸皮更厚的人。前一天踢坏了自己的床,第二天就像没事人一样来寻自己。 试问,天底下有谁的脸皮比他更厚? 刑曼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情不好:“你也不要难过,等我嫁给子启哥哥,我就让他收你为小妾,这样我们还是姐妹。” 吕徽瞪大了眼。她转头看向刑曼筠,觉得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还小妾,还姐妹。呵呵,有病。 “我知道你不想当小妾。”刑曼筠拉着她往高处走,慢慢踏上台阶,“可是也没有办法啊,你不过区区一个庶女,难不成还想当子启哥哥的正妻不成?” 吕徽眼睛微横,淡淡嘲讽道:“他自己不也是歌姬生的庶子?” 刑曼筠盯着她,看直了眼睛:“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吕徽道:“事实而已。” 有什么不能说? “要是叫子启哥哥听见了,他一定会杀了你!”刑曼筠高声,“他最讨厌别人说起他的身世!” 吕徽道:“嗯。那下次我不说了。” 偏头,吕徽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之上,终于明白为何刑曼筠心心念念地要将她拉到这里来。 在这里,整个刑家一览无余,错综复杂的道路,隐秘的小道,弯曲通向外头的河水,以及路上的人。 不远处的黑衣已经很明显。单疏临来了。想毕这里是他的必经之地。 他身旁一起的有两人。着紫色朝服的应当是刑相刑际,另一个着蟒袍的应当是一位皇子。 搜寻脑中有的描述,吕徽很快确定此人身份。二品授鱼,三龙珠冠,喜绿色玛瑙戒指,非五皇子吕圩是也。 她这里在观察下头的人。刑曼筠也有了动作。她将吕徽的胳膊一推,将她推至栏杆上,自己则往后一倒,差点跌到台阶下去。 看上去险之又险,实际极有分寸。 她还没歪,就被丫鬟婆子扯了起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往地上一坐,大哭了起来。 吕徽冷眼瞧着,觉得她的把戏拙劣至极。要是她动手,绝对不会叫她有好果子吃。 不消半刻钟,下头的人就赶了上来,刑相的脸色尤其不好,看着吕徽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吕徽见他面上神情,分明是在问自己: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不想搭理他,因为有人会抢着说话的。 果然,刑曼筠见人一齐,立刻爬起来,哭诉道:“爹爹,是我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 刑相擦去她面上的眼泪,叹:“你怎么就这样善,别人都欺负到你头顶上了。” 吕徽听着这父女二人的一唱一和,扯唇露出个不屑的笑容,歪头去看栏杆外的风景。 她需要喘口新鲜气,这里实在太浊。 “爹爹,我就是听南歌说单公子不过是个歌姬生的庶子,我急了,才会和南歌动手,你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摔跤的。” 吕徽眼眸微动,收敛了面上嘲讽笑意。 果然,周遭气氛凝滞了下来。 所有人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刑曼筠的话听上去句句是在为吕徽辩护,但实际却句句在将她往死路上逼。 谁不知道单家如今少主是庶子?但有哪个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刑南歌一个小小庶女,居然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死定了。 所有人都觉得吕徽今日必死无疑。但吕徽知道,就算单疏临今天气得想要杀人,也绝不会杀自己。 不为别的,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用。他再大的脾气也舍不得往自己头上撒。 果然,沉默了许久,单疏临也没有作声,更没有如往常一样叫人直接动手。 刑曼筠见他久久不动,急了,愈发添油加醋:“我是真的生气,南歌她太不懂事了,单公子这样好的人,偏偏她就要揪着门第不放,明明她自己也是庶女,她怎么可以这样” 听着她一字一句指责自己,吕徽抬眸望了眼周遭,不仅仅有人是想要看她的好戏,更多人将目光投到了单疏临的身上。 想来,想要看他笑话的人更多。 反观单疏临,虽面上不显,但吕徽知道他心情不好。本以庶子身份坐上如今位置就难免让人不服,如今当众被揭伤疤,又面对众人的目光 吕徽的心情忽然就不是那么好了。 第十一章 代价 刑曼筠还在一字一句说着,哭得梨花带雨,吕徽听着‘庶子’‘庶子’心里莫名烦躁。 她上前一步,站在刑曼筠面前,冷笑:“你刚刚不是和我说为妻为妾么?” 吕徽语气很凶,眸中也有厉色闪烁,刑曼筠没有想到她如此大胆,居然还敢靠近自己,且没有半点畏缩之色。她一时愣住,没有回答。 “我现在就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宠妾灭妻!” 抬脚,吕徽毫不犹豫,一脚踹上刑曼筠的肚子,在众人目光之下,直接将她踹下高台,沿着台阶滴溜溜的滚了下去。 甚至刑曼筠在滚下一层台阶以后,还在台上打了两个旋。 众人惊呆了。单疏临也惊呆了,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两息后,众丫鬟反应过来,哭着跑下去:“姑娘,姑娘!” “姑娘您没事吧姑娘?” “姑娘!您快醒醒姑娘!” 刑相脸色极差,看向吕徽:“你这是做什么?” 吕徽撇过脸去,压根不想回答他的话。自己暂时在这里当个庶女,他还就真当自己是爹了? 她爹现在可在金銮殿上坐着,有本事你找他理论去。 见吕徽不说话,刑相只好看向单疏临。可他转过头去,却瞧见单疏临稍稍垂头,那微微弯起的唇角,分明就是在笑。 “单公子!”刑相气急败坏。 “嗯?”单疏临抬头,终于敛了面上笑容。 刑相瞧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气得有些发颤,他指着下头已经被掐醒,摔成了猪头的刑曼筠,问道:“还请单公子给我一个交代。” 单疏临点点头,淡淡道:“嗯。” 旁边五皇子吕圩忍不住开口道:“亏得你还问子启兄要交代,分明是你自己女儿栽赃别人不成,还扯着子启兄下水。子启兄不同你计较是他大度,你们女儿家的争执,倒叫子启兄折了面子,这件事,可找谁说去?” 刑相面色一变,转头看向吕徽。 吕徽不紧不慢,捂唇咳嗽。 刑相刚想开口,吕徽忽地弯腰,呕出一口血来,接着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辞南歌!” 是单疏临唤她。 吕徽丧失意识前的一刻,默默想道:这个名字果然很难听。连单疏临念出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刑相瞪大了眼。怎么被推的人醒了,反倒推人的人昏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吕徽觉得自己最近昏得很频繁。 她睁开眼,瞧见华丽的纱帐。 这纱帐似乎并不属于自己那间破屋子。 接着,就是单疏临的声音,裹挟着怒意,非常明显:“我将人送到你这里来,不是让她学习什么叫尊卑,什么叫长幼。” “你倒好,前儿叫她砍柴,昨儿叫她打水,今天再唱上一出好戏!” 刑相的声音:“曼筠年岁小,不懂事,还请单公子见谅。” “见谅?”单疏临冷笑,“我不知道什么叫见谅,如果今日她没有醒过来” “曼筠愿意赔罪,曼筠可以一命抵一命。”令人讨厌的声音。 吕徽闭眼,甚至有些想要塞住耳朵。 “一命抵一命?”单疏临仍旧是冷笑,“你倒是想得轻松,你的命勉强只够赔罪。” “单公子”娇娇滴滴,哭的都叫人心疼。 “滚!” 于是听得衣袍摩擦声,哭声逐渐变小,是刑曼筠哭着跑了出去。 吕徽眨眨眼,觉得单疏临最后头那个‘滚’字甚合她心意。 刑相道:“单公子,不过一个女子而已,何必这样大动火气。” 吕徽也好奇这个问题,便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单疏临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谁?” “姜国皇太子,吕徽。” 吕徽听他报出这个名字,心思一紧,没控制住呼吸。单疏临立刻听出里头动静,快步走到床前,将她扶起,柔和道:“辞音,你可好点?” 吕徽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单疏临没有顾忌刑相在场,让吕徽靠在他怀中。这时吕徽才瞧见,这里已经没了第四个人。 难怪单疏临敢如此胆大。 刑相不敢抬头,只是问道:“太子殿下?只是她分明” “你过来看看,她长得像谁。”单疏临道。 于是刑相大着胆子靠近,细细瞧了吕徽数眼,忽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皇,皇,皇后娘娘!” 吕徽垂眸,掩去眸中神色。 “刑相既然能认出来,就不必我多说了罢?” 刑相爬起来,再度看了吕徽一眼,倒吸一口气:“但是这分明就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可能会是太子殿下? 单疏临平淡道:“我说是,那么便是。” 刑相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单疏临的意思。实际上见过太子的只有单疏临,若是来个狸猫换太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 “我听闻,你之所以继承相位,是因为长兄被皇后误杀。”单疏临缓缓道。 果然刑相眸中出现一抹痛色。他道:“当年,传闻吾长兄同皇后嫡妹私奔,皇后一气之下将二人斩落于马下,兄长如今连族谱也未入” 刑相同他长兄关系极好,这无疑是他最痛的地方。 单疏临道:“我听闻,这些年你一直在查明真相。” 刑相抬头:“根本就不是什么误杀。不过是皇后嫡妹将要被送入宫,她害怕嫡妹威胁她地位,才连同我哥哥一起斩草除根。什么误杀,分明就是设计好的圈套!” 单疏临点头:“但现在,这件事可以存在。” 刑相不解。他瞧见单疏临望了吕徽一眼,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吕徽长得同皇后相像总得有个理由。如果这个理由是,吕徽是他兄长同皇后嫡妹的孩子? 那么她能站住身份,以后想要和东宫那位交换一下,就不是什么难事。 “可这”刑相有些犹豫。他不敢冒这样大的风险。 “方才五皇子已经瞧见她的脸了。”单疏临有意无意地提醒他。 刑相大惊。他能看出来吕徽和皇后相像,五皇子怎么瞧不出?他分明就是装着不识得罢了! 原来,他早就上了单疏临的贼船,如今不帮也得帮,帮也得帮! 第十二章 立场 刑相估量利弊,拱手道:“我定竭尽全力。” 单疏临笑着,点了点头:“此女我素来是按照太子的标准养着,举止行为没有半点不像,你可知道该怎么办?” “我这就多派几个丫鬟过来伺候着。” 单疏临拎起吕徽的手,叹气:“不过待了三日,辞音的手就糙了不少。” 吕徽低头,咬住他的手,几近要咬出血来。 刑相汗颜:“日后不会了。刑南歌就是我府上的掌上明珠,就是我嫡亲的闺女。” 单疏临笑,没有搭理他,将手从吕徽口中抽出来,瞧着上头一排带血牙印:“唯独这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刑相立刻表态:“我定好好管教曼筠,不许她再胡闹,下头的丫鬟也不敢再冲撞。” 单疏临满意,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刑相如见了鬼一般的赶紧离开了这里。 将吕徽从自己腰上扒拉下来,单疏临叹气,轻轻捏住她的脸,叫她松口。 “怎么过了几日,倒养成了小狗的性子?” 吕徽抹抹嘴,哼道:“黑心阴险烂子启。” 单疏临浅笑:“那你是什么?红心善良好辞音?”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吕徽抹抹唇,歪头倒下:“算了,我们谁都不是好东西。” 单疏临不是,她也不是。 之前在望台上瞧见单疏临和五皇子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主意。 听闻她同皇后有四五分相像,在场都是人精般的人物,除了刑曼筠那个没见过皇后的傻妞,在场人,尤其是天天和皇后处在一起的五皇子,是最可能认出她的人。 所以,她故意由着刑曼筠闹她,甚至还不惜将她踢下楼阁,就是为了让五皇子吕圩认出她来。 当然,能给单疏临添麻烦是她的荣幸。 不过没有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安顿下五皇子后又将刑相拉上了他的贼船。 五皇子绝对不会告诉皇后这件事情,若要问谁最想要扳倒皇后和太子,他就得算作其中一个。 也不知道埋在太子府后院的那些刺客里,有几个是他的人。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给我选了个立场?”单疏临指尖绕在她的头发上,低声问道。 吕徽压根就没有给他留下半点退路。至此,他同皇后再不可能是一路人。 论算计,哪怕困于太子府十九年,也没有磨灭她半点的权谋。有些东西,或许真的能够与生俱来。 吕徽笑,笑声中没有太多情绪:“你不是说你是为我才为皇后心腹?我给你机会了。”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给我机会?”单疏临问道。 吕徽笑:“如果你非要拜我,我倒也不觉得当不起。” 二人皆笑,各怀心思。 最后还是单疏临开口:“起来罢,我带你出去。” 吕徽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由着他替自己换上长袍,束起长发。 男子装扮。她再熟悉不过。 吕徽反倒是长舒了口气。 事实上,比起碍脚的衣裙,她更喜欢这样的长袍。看上去伶伶俐俐,方便行事。 单疏临将一只银制面具扣在了她的脸上。 吕徽欲摘下,听得单疏临道:“戴好,不然不带你去。” 那就不去好了。吕徽还要伸手去摘,听得单疏临又道:“长安街上有花灯。” 吕徽立刻不动了。 长安街上的花灯,吕徽听单疏临从小说到大,从来听不厌。甚至于哪个摊子上有哪个摊主,卖的什么东西,吕徽都喜欢听单疏临慢慢和她讲。 这样的事无巨细,在旁人看来或许无趣,但在吕徽心中却是最好的事情。 每逢年节,长安街上会有富贵人家燃放烟花,吕徽便一个人在太子府城墙下瞧。 年节时,单疏临是进不了太子府的。因为吕徽需要祭祖,替宫中皇帝皇后祈福,接过从宫里赐下的菜,然后一个人面对皇宫庆贺,一个人用已经了凉掉的饭菜。 所以第二日,待到单疏临可以进府时,就是吕徽觉得最快乐的时候。 他总有办法瞒过外头的守卫,藏着半块已经硬掉的发糕,或者快化掉的糖人,来给吕徽讲长安街上的故事。 其实每次说的东西都一样,无非是新出了什么灯,又有什么样颜色的烟火,或者哪个糖人捏得很好看。 每次吕徽听他说,总觉得心里快活得很,就像是自己亲自去看过,亲自看着手艺人捏着糖人。 每个孩子在年节的时候最高兴,而吕徽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在年节过后的第二日。 小的时候,单疏临屡屡和她保证,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她去看长安街上的花灯。 可再大一些,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吕徽也没有问。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许吕徽一辈子也出不了太子府,哪怕是死,她也只能死在那华丽的百亩田地里。 吕徽从来不觉得这是件绝望的事情,因为从她出生起,就满满当当的全是绝望。 她不是男子,注定不能像她母后盼望的那样,承载住整个天下的盼望。而承载不住,就只好等着被毁灭的结局。 所以在吕徽站在长安街口,瞧着店铺门前挂着的火红灯笼的时候,她还是觉得不大相信。 “单疏临?”吕徽问道。 她想要一个解释。 单疏临望着长安街上花灯正满,稍弯唇角:“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带你来看长安街的花灯。” 吕徽心口微微触动,垂眸将嘴唇咬得发白。 她抬手,指着最外头的一家店铺,银白面具下一对幽黑的眸子中终于有了光彩。 单疏临笑,牵着她往店家去。 然而,坐在第五家店铺的条凳上,他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他看着吕徽极其认真地将碗里最后一点东西吃掉,打算拉着他往第六家店走的时候,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吕徽当然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她想了想,问道:“单疏临,你没有银子了么?” 单疏临摇头。 吕徽再想,实在想不到第二个理由才道:“那我们就去下一家。” 单疏临看着长长街区数百家店铺,神色复杂。然而吕徽已经扯着他进了店里。 吕徽对店主道:“请把你们这里的东西都取一份,银子问我旁边这个人要。” 第十三章 刺杀 这是吕徽在前几家店得出的经验,浓缩成了一句话。她身上没有钱,以免别人问她讨,不如先将话说明白。 单疏临没有像之前一样丢下一锭银子就同她进去,而是转头对她道:“徽,你先进去,我待会过来。” 吕徽没有多想,寻了个最里头的位置,安安静静坐在墙角边,将手搭在膝盖上等单疏临回来。 单疏临低声对掌柜吩咐几句话,才坐去了吕徽身旁。 吕徽便将手搭在桌上,肤色白皙,能清清楚楚看见小指指尾的淡紫色血管。 她望着外面,眼中是火红色的灯光。 单疏临望着她,眼底是她眼中的亮。 等小二将菜端上来,吕徽眼里的灯光就陡然暗了。她指着桌上每碟一口都没有的菜,问单疏临道:“为什么不一样?” 她往左看看,右瞧瞧,发现只有她桌子上的盘子里空荡荡的。 单疏临答:“因为贵的东西,总是要少一些。” 物以稀为贵?吕徽眨眨眼,瞧着桌上再普通不过的菜色,拧眉不悦。 “你刚刚就是让掌柜准备这个?”吕徽听上去很不高兴。 单疏临道:“殿下尝尝?” 吕徽将信将疑,每一样都吃了一点。她啧啧舌,想了想,才道:“好像味道是好一些。” 单疏临点头,看着面前的空盘子如释重负:“好了,我们走了。” 吕徽点头,起身离开,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可是哪里不对呢?她想不出来。 这样吃遍一整条街,吕徽才觉得心满意足。虽然走着走着感觉又饿了,但是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天知道,她下回还能不能活着来此地。 瞧着路边卖灯的老头,吕徽的眼睛又亮了。她停住不走,指着那花灯,扯着单疏临的袖子,转头看向他。 她不说话,就是指着老头手里的灯,定定瞧着单疏临。 单疏临何尝不知道她的意思?可他偏偏装着不知道。 背过手去,单疏临笑:“老人家靠卖灯营生,你莫要总点着他。” 吕徽气鼓鼓,指着灯,就是不说话。 单疏临靠近她耳边,低声道:“辞音,说你想要,我就给你。” 吕徽刚想张口,似乎想到了什么,陡然面颊一红,歪头咬在了单疏临伸出来的手指头上。 她愤怒:“买。” 单疏临低笑两声,也不再逗她,将老人手中的灯一样买了一盏,抬手依次顺序插在了吕徽的衣领后。 瞧着吕徽瞪着眼,足足像个唱戏的旦角背着数把旗帜,单疏临觉得被咬一口还是很值得的。 吕徽瞧见他脸上的笑容,不悦:“为什么要放在我脑袋后面。” 单疏临笑着告诉她:“就是这样拿的。” 吕徽指着跑过去的一个孩子,他手里提着盏六角花灯,问道:“可他是拿在手上的。” 单疏临微笑:“小孩拿在手上,你十九岁了,应该背着。” “是这样么?” “对。”单疏临浅笑。 吕徽瞧着旁人往这边看的眼神,露出个天真的笑容:“好。”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后,吕徽又问道:“单疏临,是这样么?” 她揪着单疏临衣领,将手里最后一盏花灯插进去,整整一排,笑着问道。 单疏临躲不开,怕自己强行挣脱会伤了她,只得由着她胡来。他抓着吕徽作乱的手,笑道:“放过我,殿下。” 吕徽面色一僵,想到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同自己说话,不禁黯淡了神色。 单疏临知她心中所想,丧了笑意。 良久,吕徽才将他衣领的灯取下,低声道:“放过你。” 就今天晚上。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燃放起五彩烟花,嵌在空中,好不灿烂。 吕徽仰头,瞧着天上烟火,不禁叹道:“果然在墙外头看烟火要好看许多。” 这句话,让单疏临轻轻叹了口气,却很快掩藏在烟花的炸裂声下。 无数道绚烂的烟花在空中铺开,犹如蔚蓝色幕布上开出的绚丽花朵。只是这花,就算是最巧手的绣娘,也难以完全表达在绣布上。 一朵橙色百合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将整个天空照亮得如白昼,掩盖了所有其他的烟火。 吕徽觉得有异,转头看向单疏临,果见后者面色有变。 “跑!” 吕徽瞧见单疏临的口型,不及掉头,拽住单疏临的衣袖,跟着他撤退。 下意识的,吕徽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跟在单疏临身边最是安全。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单疏临这个混蛋,这次来看花灯居然一个影卫,一个侍从都没有带,真真正正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辞音。”单疏临右手持剑,将飞来的暗器拍开,“我数三下,你就跑。” 吕徽点头,巴不得跑得远远的。 还是离单疏临远一点,和他靠的太近,总有倒霉的事情会发生。 “三!” 单疏临单手掐住一支羽箭,将它掰成两段。吕徽侧头,避开一把中指长度的毒镖。 “二!” 单疏临用剑将毒镖劈落在地。吕徽的头发被密集箭雨削去一缕。 “一!”单疏临将剑挽成一朵雪亮剑花挡住来自后方的攻击,左手提起吕徽,将她抛出了包围圈,“跑!” 吕徽对这种跑法再熟悉不过,堪堪稳定下身形,找准方向,跌跌撞撞地往远处去。不时躲过几支箭,几枚镖,暂且没了后顾之忧。 反正那些人想要杀的是单疏临,又不是自己。说实在话,有时候相府庶女这个身份倒也是不错的。 不然那些人知道自己是太子,还不得追着自己砍? 这个想法还没消散,吕徽就听得单疏临在身后的警醒:“太子殿下,快走!” 快走你个大头! 吕徽看了眼自己的长袍,干脆撕开半截,省的扯着自己的腿,让自己跑得更快些。 单疏临就是存心的,用尽力气将自己丢出来,然后作为诱饵他好自己脱身。 这个人果然半点良心都没有,亏他带自己来这里自己还小小感动了一下。 自己就不该动,不该来! 常年待在屋中,吕徽的体力简直可以用差到极致来形容。她觉得自己是在跑,可在杀手眼中,就像是在散步。 一人举弓,瞄准了吕徽的后心。 第十四章 刺杀(二) 箭矢呼啸而过,半分不留情面,吕徽感觉到背后厚重的杀意,心中暗惊。 这弓箭手的实力,比起从前在太子府刺杀她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来单疏临这个家伙爬得太快,想要杀他的人倒也有不小实力。 心中这样想着,动作却一点不慢。吕徽从小被刺杀到大,别的功夫没有,躲箭躲暗器的功夫却是一流。 她稍稍偏头躬身,箭矢擦着她耳朵飞过,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不过这一箭,让她的动作愈发慢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刻,几乎所有的刺客都追到了吕徽的身后。 再将单疏临骂了一遍,吕徽艰难避开飞来箭矢,却躲不过身后刺来的黑剑。 于吕徽而言,明枪难躲,暗箭好防。这种被人掌控,随时可以变换方向的长剑,才是真正的威胁。 眼瞧着长剑就要指向自己颈脖,吕徽连连后退,却比不过杀手的速度。她的步子和躲避技巧,在杀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吕徽也逐渐陷入更被动中。 “啊!”吕徽的手再一次擦着刺客长剑划过,她抬手指向那刺客身后,大惊,“看你后面!” 刺客根本不吃这样的伎俩,想也没有想就朝吕徽的颈脖斩去。 血液飞溅,长剑入肉的声音‘噗呲’一声很是好听,吕徽瞪大了眼睛,瞧着那刺客的脑袋在自己面前分了家。 “都说了看你后面。”吕徽伸手,接过单疏临递过来的手,笑吟吟道。 她虽身处太子府十九年,但皇族中该见的血腥却半点没少见。杀人如饮水,算计如用膳,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 “撤。”单疏临拽过吕徽,一把将她带入怀中,将长剑负在身后,不及回头看背后盛开的艳丽血花。 人太多了,只有他一个人实在难以应付。吕徽知道这点,没有反驳单疏临撤退的计划。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先跑为敬。 杀手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太子,听得单疏临一声吼过后下意识去攻击吕徽。现在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中了单疏临的调虎离山之计。 然而现在包围圈已因为这种变故而彻底打乱,北边出现一道缺口,被单疏临一人劈开一道血路冲了出去。 这样大的动静,京城里各个地方很快就会得到单疏临遇刺的情报。他的护卫也很快就能寻着踪迹赶到。 也就是说,留给杀手的时间只有半刻钟。 换而言之,单疏临只要拖延半刻钟,就能平安回到单府。 吕徽也很清楚这一点。单疏临握住她的手,不断朝前爆发冲刺,迎面有不少刺客想要挡住他的前路,单疏临不仅不绕开,反而迎上去。 无论是谁,无论是何人,只有拦腰一剑,必杀的一招,绝无生机。 这种暴戾的杀意,叫后头的刺客犹豫着不敢再上前阻拦。 吕徽和单疏临几乎就从那些被斩开的尸首中穿过。抛下头颅洒下的热血;红红白白粘稠的液体;被拦腰斩断,尚且还没有闭眼的绝望眼光,吕徽都看在眼里。 她心脏剧烈跳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血液中弑杀的因子似乎在觉醒,被催发出更具有破坏力的能量。吕徽迎着腥风血雨,转头去看造成这一切的单疏临。 他神情严肃,并是不因为前头阻挡自己的刺客,而是后头的刺客越来越多,随着时间的流逝攻击也愈来愈猛烈。 黑色长靴轻点在枝头,下头的街道上传来惊呼和迅速跑开关闭门户的声音。 这里已经不是繁华的街道,只有寥寥几家人户,也不敢参与这样庞大的刺杀热闹。 横纵在高大树木枝头,单疏临占领高地,踩在欲往上的人头之上,劈开已经阻挡在他身旁刺客的身体。 他速度极快,吕徽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筝一样,几乎飞了起来。单疏临每跨出九步,吕徽便飘飘飞出一步。破碎衣下摆撕得毫无规则,被飓风扬起,散在吕徽脚边。 她掐指算着,现在已过去半刻,按道理说单疏临的护卫应该到了。 可是没有,只有刺客越来越多,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吕徽隐隐觉得不对,转头看向单疏临,后者脸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吕徽忍不住,张口问道:“为什么你的人还没有到?” 单疏临挥出一剑,收掉一人性命:“恐怕单溵拦住了他们。” 单溵是单疏临的生父,在人后,单疏临从来不会唤他父亲,永远都是叫他的大名。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吕徽也有所听闻,只是拦住救援单疏临的人,会不会太过了些? “不会。”单疏临看破她的想法,冷笑道,“他巴不得我赶紧去死。” 吕徽讶异。她还是第一回听单疏临说起这件事。难不成世上还有其他人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赶紧毙命? “最好死的干干净净,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单疏临戾气更甚,黝黑的瞳中猩红掠过,就连旁边的吕徽都不免心生胆颤。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单疏临接下来的话缓和了不少:“辞音,待会前面有个拐角,那里有个破损小角落可以藏人,待会你躲在那里,不要出声,然后寻个高处,将这枚信号弹发送出去。” 吕徽眸光微闪,点头应下:“嗯。” 话甫落,吕徽手中就多出了一枚冰凉的东西。她知道,那是单疏临所说的信号弹。 攥紧在手中,吕徽什么也没有说,仍旧跟在单疏临身旁,心中却复杂万千。 很快,那个角落就到了。单疏临再度加速,暂时性将所有的刺客都甩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等他再度转弯,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 刺客蜂拥而上,没有看见一根立柱后漆黑的一双眼睛。 吕徽躲在角落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尽量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她的手里,还握着那一枚信号弹。 等到所有的刺客都追单疏临而去后,吕徽才从立柱后绕了出来。她身上除去了一件罩袍,被单疏临带走用来掩人耳目。 现在,她要去寻个高地放出信号。可,她真的要去么? 第十五章 天意 吕徽想明白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高坡之上。 她立在坡上,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繁华西京,甚至还能看见她宏大的,不输于皇宫华丽的太子府。 她真的要放信号去救单疏临么? 吕徽心中的不确定愈盛。 不管怎么说,他都背叛了自己。而现在,是杀掉他最好的时机。 只要单疏临死了,这世上就没有人能找到她。哪怕没有户籍,自己也未必不能活下去。 反正等众人发现太子府的太子是西贝货的时候,她已经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这个诱惑,实在叫吕徽动心。 她垂下手,松开握住信号弹的手。 可她又想起,单疏临之所以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全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想要看花灯,所以单疏临带她去看。因为知道她不喜被盯着,所以散去了所有的侍卫随从。也因为知道她体力不济,跑不动,才会放下她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刺客。 甚至如果没有她,依照他的功夫,恐怕现在早已走脱。 凝眸,吕徽叹了口气,还是举起信号弹,拉住扣环。 还没等她扳下去,她想到了一件更值得怀疑的事情。 单疏临怎么可能这样疏忽,真的摒退所有的侍卫? 看今日的情形,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想要单疏临命的人绝对不少,他怎么可能会让他自己处在危险之中? 自己问他为何侍卫迟迟不来的时候,他的对答如流也很让人觉得可疑。 如果说侍卫都在,那么单疏临为何要这样做? 只有一种可能,他在考验自己。考验自己会不会弃他而去。 不过这个时候,也是自己逃跑的最好时候。 想明白这一点,吕徽想要扔掉手中信号弹,却不料脚下踩到自己撕破的衣角,猛地从小坡上滑了下去。 在眼前彻底黑过去之前,吕徽看见了满天的赤色蒹葭。 天意,这将会是一个不小的误会。吕徽昏过去之前,唇边定住一抹苦笑。 不久后,黑色皂靴停在她身旁,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纤长手指抹过她脸侧因为跌落而擦伤的细小伤口,流连了许久。 “其实,她还是有一点点在乎我的,是吧?” 瞧着单疏临满脸的歉意,应之问实在受不了,提醒他道:“她前些时候还想杀你。” “但她放了信号弹。” 应之问扶额,再提醒他道:“她前些时候还说讨厌你。” “但她放了信号弹。”单疏临仰头,还能看见信号弹残留的烟气。 应之问无奈,转头不想看他的脸,却看见了山坡石头上一块明显是被踩落的石头。上头的青苔不均匀,再看吕徽脚边泥土,确实蹭着青苔。 有了这个重大发现,再稍做推测,应之问高声:“子启,你看这块石头,我觉得她是先摔下来,才拉着了信号弹的环。” 果然,顺着被压倒草的痕迹,应之问找到了信号弹的空壳。 “你看你看,我就说是这样。”应之问指着那空壳,转头对单疏临道。 单疏临淡淡扫了他一眼,挤出两个字:“多话。” 应之问觉得,现在单疏临已经不仅仅是脑子有问题,他简直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正常的地方。 恐怕现在就是吕徽醒过来,告诉他信号弹不是她想放的,他还会觉得这是吕徽在掩饰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应之问觉得后颈发凉。还真没准就是这样,可怕,太可怕了。 “你我的赌局,你输了。”单疏临忽然道。 应之问回神,听见这句话,几乎跳了起来:“凭什么?这分明就是巧合,是运气,本来应该是我赢才对!” 单疏临抬头:“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听见这句话,应之问觉得自己有些牙痒。他好想抓个人来咬一咬。 “主子。”魏双带着满身腥气快步走来,“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三皇子派来的人。” 橘色百合花,的确是三皇子府上的信号弹。 单疏临扯唇,冷笑:“按原计划进行。” 应之问松了口气。 “你的赌约,别想赖账。”单疏临转头,扫过应之问一眼。 应之问压抑住自己想要冲上前将单疏临砍成三段的冲动,重重点头:“我不是食言的人。” 但是究竟要怎么做,呵呵,那你单疏临可管不着。 应之问的小心思单疏临自然管不着,他托着吕徽,眸色凝重。 吕徽醒来的时候,也很凝重。 她发现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原本的地方也就算了,为何身边还多躺了一个单疏临? 吕徽本就受的是轻伤,登时就从地上爬起来,弯着身子打量倒地紧闭双目的单疏临。 他胳膊上中了一箭,似乎并不重。应该也不至于到昏迷的境地。 “哎。”吕徽用鞋尖踢了一脚单疏临,“我知道你醒着。” 单疏临一动不动。 “装什么装?”吕徽再踢他,“快点起来!” 单疏临仍旧不动。 吕徽疑惑,蹲身去看他,感到他呼吸紊乱,确实不大对劲。蹲身,在他身上摸索一番,瞧见他腋下有一枚金针。 金针的颜色正常,没有涂毒。 不过要是拔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吕徽不大确定。她对暗器和穴位没有半点了解,贸然出手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 没准会废只胳膊废条腿。 下一刻,吕徽就将金针拔了出来。 从身上撕下一条布,吕徽将那金针包好,藏在怀中。她知道,留这金针在体内,更不是什么好事。 环顾四周,打量周围地势,吕徽发现她和单疏临处在偏僻山村之中,别说房舍,连道路都没有。 所以,她和单疏临究竟是怎么到这个破山林里来的? 想了半晌,吕徽也没能想出一个所以然,她叹了口气,认命拽着单疏临的肩膀,将他往平坦处拖。 不带着他,吕徽怕单疏临会被树林里的大虫给吃了。 吃了就算了,大不了单疏临一命呜呼,但自己要怎么出去?自己可不想在这深山老林里头当一个野人。 想到作为野人要衣不蔽体跳来跳去,吕徽拖着单疏临愈发卖力。 第十六章 黑熊 好不容易将单疏临拖到较高一些的平坦地面,吕徽跌坐在地上,大喘了一口气。 单疏临真的是属猪的。站着瞧不出来,拖着倒是重的很。 抬头看着太阳,吕徽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日了。她和单疏临出来了整整一日。 好在她不是什么真的相府庶女,否则现在搞不好就要被扣上一堆高帽子。 吕徽正胡乱想着,从天南想到地北,从东宫想到相府,忽然看见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东西滚滚而来。 它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立刻就跑到了吕徽不远的地方。 吕徽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飞速冲过来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只毛色油亮,体格硕大的黑熊。 这深山老林里头,哪里来的这样雄壮的狗熊? 不对,就是深山老林里头,才有这样的熊! 不等黑熊近前,吕徽就已经打算跑了。她看了眼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单疏临,抱歉一笑:“老单,后会无期。” 拖着单疏临跑,他们一个也别想走掉。反正黑熊打算吃点肉塞塞牙缝,单疏临比她肉多,还比她肉老,塞牙缝简直再合适不过。 抱着这样的心思,吕徽跑的毫无负担。 她刚跑开三四步,黑熊就拖着巨大的脚板跑到了坡上。 它没有追吕徽,将地上的单疏临给拾了起来。 单疏临没有反抗,事实上他大抵也没法反抗。毕竟作为一个不省人事的家伙,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将会遇见什么危险。 吕徽停了下来。 她望向黑熊的方向,抿唇有些纠结。 本以为单疏临是装死,可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 如果在这种时候他还不动,恐怕过不了多久,吕徽听见的就该是‘咔咔’两声响,看见的是单疏临两截的身子。 吕徽打了个寒颤。 别人变成两截,似乎也没有什么恐怖的,但是单疏临变成两截…… 吕徽有一个毛病,动作永远比想法快。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熊毛。 再定睛一看,那大黑熊肥厚的屁*股后头,秃了整整一块。 “呵呵。”吕徽退后两步,看着黑熊放下了单疏临朝着自己追来,“哈哈……哈?” 吕徽脸上的笑容僵硬又勉强。她瞧着黑熊锋利的爪子,望着它漆黑巨大的眼睛,撒腿就跑。 你还是去吃单疏临吧,我是猪油糊了脑子才会拔你的毛。 给你安回去,不要追我好不好? 吕徽将熊毛丢掉,满衣袖寻自己有没有带刀。 然而,并没有。 书中有武松赤手打虎,现在有吕徽无刀斗熊,前者有双拳,后者……会躲…… 再一次避开黑熊的爪子,吕徽发现这只黑熊似乎并不想立刻抓住她。 它拖着厚重的身子,颠颠跟在吕徽身后,并没有发怒。吕徽觉得它更像是在和自己玩。 发现这一点,吕徽稍慢脚步,果然发现黑熊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这样说来,这只黑熊似乎并不想吃人? 吕徽大着胆子,干脆停了下来。 黑熊也停了下来。它打量着吕徽,紧接着,一只肉呼呼的大掌朝吕徽招呼过来。 要是这一掌拍在吕徽身上,想毕不是立刻断气,就是终身残废。 吕徽终于明白,不管这黑熊究竟想不想吃人,于她而言,都是足够大的威胁。 就地翻滚两圈,吕徽躲开熊掌,慌忙爬起来,继续往前逃。 没有走太远,她嗅见了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 吕徽对这种味道很敏感,太子府随时都可能有刺客,而且有时可能会从地下翻出来。所以,能预先知道刺客的位置,很是关键。 但在这里,陷阱和密道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现在想要杀掉自己和单疏临,根本不需要这样麻烦。 所以,在这深山之中新翻动泥土的原因,就只有两种可能。 或许是动物刨下的坑,也有可能是猎人的陷阱。 吕徽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只有陷阱,泥土气味才会这样浓厚。 稍作思考,吕徽朝闻到味道的方向而去。 果然不出她所料,吕徽看见地上的痕迹,判断出这是一个新挖不久的猎人的陷阱。 看大小,掉一只熊下去应当不成问题。 吕徽站定,转头看向那只黑熊。 黑熊的眼珠漆黑,照着吕徽满头大汗,略显苍白的脸。本能叫它挥出一掌,拍向吕徽的脊背。 吕徽屈膝,躲过它的攻击,顺带将手中拾起来的石头砸向黑熊的眼睛。 黑熊被石子砸中眼睛,虽说有厚重眼皮及时挡住,但还是惹得它狂声发怒,拍向吕徽的掌真正用力了起来。 手掌上的五根指甲勾起地面泥土,挖出一个大约能躺下半个人的深坑,泥土连着手掌一齐拍向吕徽,叫后者倒飞了出去。 单单只是掌风刮过,吕徽就同泥巴一齐摔进了地里。 黑熊四肢着地,迅速奔跑起来,要给吕徽补上一掌,叫她开膛破肚,没想到脚下忽然一空,竟直直跌进了一个大洞里。 吕徽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倒没有受多重的伤,只是被拍到地上,后腰疼得很。 看着在深坑中已经爬不出来的黑熊,吕徽松了口气。 她从地上寻了块石子,狠狠砸进了坑里:“叫你打我。” 被石子砸中脑袋,黑熊没有半点反应,仍旧是抬头直楞楞看着吕徽,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它怎么忽然就比这个矮小的东西更小了? 吕徽拍手,瞧着坑下黑熊瞪着一双漆黑小眼望着自己,顿时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感觉。 这样看起来,这只黑熊还傻蠢傻蠢的。 不过,吕徽管不了这黑熊,单疏临还在原地躺着,要是自己再不去找他,恐怕他得被地上的蚂蚁大卸八块。 吕徽掉头,往来时方向去。 天色逐渐开始变黑,从远处天边开始,逐渐有电光闪过。 寻到单疏临,见到后者还躺在原地喘着气,吕徽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祸害遗千年,这家伙的命恐怕还长得很。 揪住他的后领,吕徽将他往黑熊坑的方向拖。 不管怎么说,先将他拖到那黑熊的坑旁边,自己才好决定下一步应当如何去做。 第十七章 雷雨 有人走在了坑边,将一罐蜂蜜送到了坑下。 下头,黑熊哼哧哧地打开蜂蜜罐子,动作很是熟练。 “大白,你这次做的不错,回头让那无良少主给你加点伙食。”那人摸摸黑熊油亮的皮毛,听见脚步声,跳下大坑,躲在了黑熊身后。 他瞧见黑熊屁*股后头扯掉的一大块漂亮皮毛,忍不住骂一句:“该死的单疏临,用我家大白替他演戏,呸,不要脸。” “脑子有病。我答应他也真是脑子有病!” 坑下有人咒骂着,坑上也有人低低咒道:“死猪,竟然这样沉手。” 吕徽松开单疏临的衣领,甩了甩手,觉得痛得很。 拖了一路,她的手都快磨破了。 瞧着坑下那黑熊乖乖立着,吕徽想到既然这里有猎人的陷阱,就一定会有猎人的木屋。要是碰上更好的情况,没准还能遇见个猎人。 极目远眺,还真的叫她看见了远处立着一只稻草扎的指路标。 想来是特意为迷路的猎人设置,省的到处都一模一样,难以找到回家的路。 搓搓手,吕徽揪住单疏临的后领,继续拖着他艰难地往前走去。 吕徽前脚刚走,坑下就有人跳了出来。坐在那只黑熊肉乎乎的掌心上,望着远处的吕徽。 他笑:“我就没见过,有人被拖在地上走了一路,还能笑得那么高兴。” “哼,单疏临大抵就是欠!” “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吕徽发现越往里头走,地上的石子越多。 碰伤单疏临倒是小事,路上障碍太多,她拖不动了。 放弃继续拖着单疏临走的想法,吕徽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继续半拖着他走,吕徽终于瞧见了她想象中应当有的木屋。 不过,与其说那是木屋,不如说那是随便用木头搭出的一个临时住处。 吕徽觉得,自己府上的红枣马的马厩,都比这个看上去要舒服的多。 抬头望一眼灰沉沉的天空,吕徽知道,大抵是快要下雨了。 不住在这里,恐怕待会要淋一场不小的雨。 没有多想,她扶着单疏临进了木屋。 里头很小,只有一床一桌。 大约猎人才走不久,壶子罐子碗都预备完全,就连桌上还有半支点剩下的蜡烛。 将单疏临丢到床上,吕徽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抿唇喝了一口。确定没有什么怪味,才一口将水喝净。 方才的劳累似乎都被扫空,吕徽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刚想要躺到床上去,却发现床上还有一个单疏临。 想了想,她将单疏临往旁边挪了一挪。 再想了想,她将单疏临直接搁在了床的脚踏上。 反正他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等自己躺一会,再将他搬回来好了。 吕徽如是想着,除靴躺了下来。闭上眼,她只觉得自己累极,将这些年没跑的,没动的都跑了回来。 不出半小刻,她睡着了。 几乎是吕徽的呼吸声一匀称,单疏临的眼睛就倏地睁开。 他没有起身,只是安安静静躺着,觉得自己身下的脚踏咯得很。 多少年他没有睡过脚踏了?感谢吕徽竟然又让他体会了一回。 单疏临只觉得自己腰酸腿疼,却又偏偏不敢乱动,怕自己一动吕徽就会醒。 吕徽从来就睡不熟,要是身下稍有响动,她立刻就会醒来。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习惯。 “单疏临,我想喝水。”吕徽忽然道。 单疏临刚想起身应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默默不作声。 “单疏临?”吕徽又问道。 她翻身,忽然从床上掉下张脸,半俯着身子低头看着单疏临。 吕徽仍旧怀疑,单疏临这个家伙根本就是醒的。 可别说睁眼,他连眼睫都不曾翕动一下。 吕徽放弃了试探他的打算。 若他不愿意睁开眼,恐怕就算自己猜到他是演戏他也不会承认。 吕徽又转回了床上,仰头看着木屋的屋顶,觉得有些困倦。 她太累了。吕徽告诉自己。 就在她快要再次睡着的那一刻,忽然天空中炸起一道响雷,几乎是将整个天都照亮了起来。 吕徽陡然睁眼,面色煞白,唇瓣也失了血色。她直楞楞地瞪着眼睛,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魂魄。 她低声颤抖着念道:“子启” 在听见第一声雷的时候,单疏临就知道事情不好。他没有犹豫,几乎是立刻翻身起来。 “我在这里,辞音。” 他捏住吕徽的手,安抚似的低声唤道。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雷骤然炸响,轰得吕徽的脸色愈来愈白,几乎淡成纸色,唇瓣颤抖也如扩散一般,叫她整个人像是只被抓出笼子的鹌鹑。 “我在这里,辞音!” 单疏临躬身,侧躺下去,将吕徽整个人抱在怀中,就像安慰孩童一般,呢喃低语道:“不要怕,我就在这里。” “子启,子启”吕徽似是没有意识,揪紧单疏临的衣领,豆大汗珠从额边,身上滚滚而落,汗湿了身下整片床褥。 单疏临叹息,将她拥在怀中更紧了些。 吕徽怕雷,大抵是从孩童时期就落下的病根。单疏临知道为何她怕。 从小到大,她受到的刺杀不少,受到的惊吓就更不少。 趁着雷雨天气,扮作鬼神去吓唬她,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把戏。 这样阴私下作的手段,从吕徽记事起就开始,直到单疏临被吕徽带进太子府后结束。 单疏临知道宫中的残酷,却不知道他们能用这样残酷的手段对付当时只是一个孩子的吕徽。 他见过雷雨时分挂在吕徽窗口的人头。 那是真正的人头,在雷声息去的时候,还能听见它滴在窗沿上血的声音。 也见过丢进屋中的眼珠。 或许是猫的,但更可能是人的。带着血管,咕噜噜地滚在吕徽的床头。 每当这个时候,白日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吕徽,就会立在原地,或者蹲下抱着她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一直等到雷声过去,才会木着脸,将屋子里多出的所有不属于她的东西尽数踢出门外。 后来有了单疏临,便一直是他替她做这些事情。 第十八章 后母 雷声响了一整夜,单疏临便陪着吕徽一整夜都没有睡。 两人直到天快亮时才堪堪睡着,日上中天的时候,吕徽才醒。 她醒来,瞧见单疏临抱着自己,眉心不禁生出一抹戾气。 毫无柔情,她径直推开了单疏临,坐起身来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经她这样一推,单疏临清醒,睁开眼睛,还未回过神,就听得吕徽道:“你又骗我。” 她盯着单疏临,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单疏临坐起身:“你打算过河拆桥?” “你算是哪门子的桥?”吕徽冷哼,“你顶多算是卸磨杀的驴。” 昨天恐怕单疏临带着自己逃跑的时候,他的人就跟在后头,所以后面让自己放的信号弹,以及那头黑熊,全都是给她的考验。 想到这里,吕徽冷哼:“我的考验合格了么?单疏临单公子?” 单疏临脸色微变,倒不是因为吕徽嘲讽的话语,而是因为外头的脚步声。 那不是他的人,他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近前来讨骂。 他来不及整理好形容,只将自己身上浅浅一拍,挡在吕徽面前站了起来。 外头的人倒也没有不识颜色的硬闯进来。他站在外头高声喊道:“单公子,老爷请您回府。” 单疏临的身份在单家是个很尴尬的处境。 因为他出自舞女腹中,所以在单家的排名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生辰究竟是在哪一日。 所以从单疏临继任单家少主后,所有人都只恭敬地喊他一声,单公子。没有称号,没有排名,唯一句‘单公子’而已。 吕徽也站起身来:“既然老头寻的是你,那我是不是可以先” “老爷有请单公子的朋友一同前往府上一聚。” 吕徽心中骂的一句娘,差点就说出了口。 果然,老家伙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单疏临的心情仿佛好了一些。他扭头,看向吕徽:“走罢,单疏临的好友。” 鬼才是你的好友。吕徽在心中反驳,她分明就是单疏临的死敌。 吕徽坐在马车中小半日,才到达了单府。 在这小半日中,她在马车上被伺候着洗漱,并且更换了一身衣服。 女服。 单溵恐怕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吕徽被安排在了一间耳房内。她戳破窗纸,看见单疏临被人领着,走进了正屋之中。 看来单溵应当在屋内等着他。 瞧着四下无人,众人被摒退的干干净净,吕徽就有些按捺不住。 她很想知道单溵究竟会和单疏临说些什么。 单疏临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但再不好也是父子,吕徽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吕徽想要偷偷跑去看的心思就更浓了。 外头没有锁门,她很轻松地就将门推开,再轻轻合拢。 轻手轻脚,吕徽溜到了正屋的窗下。 也不知道是单溵对他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这府上外头的防卫过于严密。总之吕徽一路走来,竟然都没有一个侍卫。 透过窗子的一道缝,吕徽瞧见了里头的情形。 单疏临跪在屋子正中央,而单溵坐在前头的一把红木椅子上头,手上还拎着一把看上去很厚重的戒尺。 单疏临竟然挨打了。吕徽想道,这简直是再好不过。 就是不知道单溵会不会太老,手上的力度不够大。 立着耳朵,吕徽喜滋滋地听着里头的话。 “我说过,让你杀了她。” 单溵的第一句话,就让吕徽的笑容凝结在了脸上。 她知道单溵的这个‘她’指的是谁。除了她吕徽,没有第二个人。 “做不到。”单疏临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活着,我们整个单家都遭殃!”单溵气极,捏紧手中戒尺。 他站起身,立在单疏临身前,恨不得一脚踢在他身上。 单疏临道:“单家遭殃,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叫单溵一戒尺打在了单疏临的后颈:“孽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单家养你二十余载,你就是这样回报的?” “单家?养我?”单疏临冷笑,“我怎么不知单家养过我?” “你!” “自打出生起,我就没有吃过单家一口米。” “我娘的口粮,是她自己织布挣来的,同单家没有半点关系。” “我三岁被扔进极地,一直以来靠天活命,同你单家没有半点关系。” “我八岁回西京,被丢进太子府,自生自灭,也同你单家没有半点关系。” “怎么?现在我有利用价值,单家就忽然养我二十余载了?” 单疏临站起身,夺过单溵的戒尺:“你别忘了,单家如今能坐稳姜国四大家之首,究竟是谁的功劳!” 单溵的脸色微变,却并不慌张。他忽然转头,朝吕徽站着的窗口处看去。 吕徽立刻感觉到他的目光隔着窗纸刺进来,刚想要离开,就听得里头道:“太子殿下想要听,为何不正大光明的进来,何必在外头遮遮掩掩,毫无君子风范?” 闻言,吕徽知道自己再跑也没有用了。 人家已经找到自己的方向,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再跑,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于是吕徽便大大方方走了进去,也不坐下,立在单疏临身旁。 想了想,她迈出两步,站得离单疏临远了些。 瞧着她的动作,单溵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太子殿下同犬子的关系,似乎并不和旁人说的一般好。”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方才说过要杀吕徽的事情。 吕徽也很配合的当做自己没有听见:“岂止是不好,分明是很不好。” 单溵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他转头看了眼单疏临,后者晚上青筋在跳,显然有些恼意。 于是他笑:“怎么个不好法?” 吕徽却没有再接着下去。 她不怀疑她再顺着单溵的话说,单疏临会倒着将她拖出去。 “单老爷可有想过,比起杀了我,或许留着我用处更大。”吕徽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比如?”单溵眼底的兴趣似乎很浓。 吕徽转眸:“比如,当单家的夫人。”单疏临的娘。 第十九章 丫鬟 此言一出,单疏临同单溵都愣在了当场。 没有人想到吕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单家主,难道就没有想过放弃单家的位置,试试天下之主的感觉?”吕徽笑,“国主同家主,可不仅仅只是一字之差。” 单溵似有所动。 吕徽说的没有错。如果不出意外,她或许真的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 而从她手中夺得皇位,要比从其他的皇子手中抢夺要简单许多。只要公布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会引起动乱。 那时再上位,或许还能名正言顺。 单溵心动了。 “你和我走。” 单疏临瞧出单溵眼底神色,对他心中想法大抵知道个七七八八,上前两步揪住吕徽后领,将她扯出了房间。 “你做什么?”吕徽直到走出一段路后才甩开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 “我做什么?”单疏临满脸怒意,“吕徽你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做什么,同你有何干系?”吕徽冷笑,退后两步,转头快走想要进自己的房门。 她不想和单疏临多扯,尤其不想和盛怒的单疏临多扯。 况且这里是单家,他单疏临不注意他自己的身份,吕徽还想给自己留点颜面。 阻拦住吕徽关门的动作,单疏临一转,将吕徽推入房间,自己也跟了进去。 伸手把吕徽按在椅子上,单疏临的手搭在她肩头,不许她挪动半分。 “你放手!”吕徽怒道。 “呵。”单疏临欺身上前,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是说不想看见我?你既要当我后母,岂不是给了我一个晨昏定省,日日见你的机会?” 吕徽将头扭到一旁。她不想回答单疏临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席话。现在想来,她都觉得自己脑子大抵是出了什么问题。 “还是说,你单纯想要用这点来打击我!”单疏临靠近她,几近要贴上她的脸。 吕徽看向一侧,却不能忽视单疏临洒在自己面上温热的呼吸。 她没想打击单疏临。单疏临的心情好不好,同她吕徽没有半点干系。 吕徽正想着要如何挣脱单疏临的钳制时,单疏临却放开了她:“这件事,你想都别想。单溵也别想。” 说毕,他转头,径直走出了房间,留下吕徽一个人默默坐着发愣。 一阵风吹来,吕徽忽然觉得有些冷。 比起冷,她觉得更可怕的是迷茫。 她当然明白,单溵不会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打消杀掉自己的念头。她也明白,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单疏临功不可没。 可是然后呢?然后能怎么办? 这世上想要杀她的人很多。皇后首当其冲,而现在明面上的还有单溵。单溵的态度,基本决定了单家的态度,他们,其实都是想要自己死的啊。 都说太子占尽奉正帝的宠爱,如果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他被欺骗了十九年的笑话,他还会宠爱自己吗? 恐怕到了那时,第一个想要杀掉自己的,就是自己的父皇。 吕徽垂眸,眼底很干,没有泪光。她抿唇,知道自己往后的路异常艰难,也知道靠单疏临没有用。 对付单溵,他就需得全力以赴,若以后的对手是皇帝大家都必死无疑。 说到底,现在还是太弱,太弱了啊。 吕徽抬头,看向单家精美房梁上绘制的十六瓣莲花,知道它和宫中的莲花一样,都开在鲜艳的血海之上。 莲花尚可出淤不染,那人呢? === 没有单家的令牌,吕徽不能随意出入单府。所以她干脆在单家暂时安置了下来。 反正比起相府,单家她要活得自在的多。 丫鬟都对她毕恭毕敬,除了每日单疏临来瞧她的时间多了些,其他真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单溵也对之前那件事不提一词。 想来是单疏临同他说了什么,又或许威胁了他什么。 不过这就不是吕徽能管的范畴。 她更好奇的,是单家半夜里行走的那些丫鬟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吕徽的睡眠一直很浅,且常常失眠。刚到单家的时候,她总睡不着觉。有一日她又无眠,忽然想起身去湖边走一走。 单疏临并没有限制她在单府中行走的自由,也没有让人非得跟着她。 所以吕徽一个人来到湖边的时候,没有带着丫鬟。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发现单府上的一个大秘密。 那日,她来到湖边,瞧见周遭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整个单府一片死寂。 吕徽觉得无趣,刚想要离开此处回去继续睡觉,却听见了一阵踩草的声音。 她习惯性蹲下身,躲在了草垛后头。 没有太久,她就瞧见两排罩着帷帽的丫鬟款步走了过来。她们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走路姿态,整齐地往单府外头去。 这些丫鬟全程没有半点交流,帷帽很长,几乎盖住了鞋面,长得叫吕徽担心她们脚稍稍抬高一点,就会被那帷帽上头的纱绊上一跤。 在这样的月夜,两排丫鬟诡异地出了单府,上了两辆马车。 回想起来,吕徽身上都会莫名起一层疙瘩。 她没有问单疏临那究竟是什么,因为她觉得,这应当是单府的秘密,也是单疏临的秘密。 后来,吕徽一连两次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并且是连着的两天。 也就是说,那丫鬟出单府,并不是偶然。 吕徽还发现,出府的丫鬟,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那么,这样多的丫鬟究竟去了哪里,就成为了一个谜。 吕徽向来不是个守得住秘密的人。她按捺不住,观察好出府丫鬟的衣服,想方设法地备下了一套。 普通单府丫鬟的衣服,没有半点特别之处。吕徽对着镜子穿好,顺带自己将帷帽扣在了头上。 帷纱很长,几乎将整个人都罩在了里头,吕徽在镜子里望了几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后出了门。 她没有武功,想要无声无息跟上马车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打算,混进那两排丫鬟里,跟着一起登上马车。 这样一来,她就能弄清楚,单家究竟在作什么妖。 第二十章 丫鬟(二) 借着月光,吕徽站在了原先的那片湖边。 她已经打量好了这些丫鬟将要走的路线。而且她发现,每次丫鬟的数量都不同。 所以她大胆猜测,其实旁人是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丫鬟要上车的。 只要悄悄跟在丫鬟的后面,再混上马车,帷帽遮住头脸,谁也不知道谁是谁。 这样想着,丫鬟就已经来了。 在幽深的月光下,丫鬟银粉色的衣服显得惨白,尤其是罩在白纱之下,愈发显得飘逸诡异。 要不是吕徽看过几回,心中早有准备,恐怕还是会被这样的场景唬一跳。 丫鬟走路寂静无声,像是受过了极高的训练,叫吕徽看着有些眼熟。 她总觉得这些丫鬟的形态太过熟悉,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待到最后一个丫鬟从自己身旁经过的时候,吕徽从旁边的灌木中静悄悄地走出来,跟在了最后一个丫鬟的后面。 她屏住呼吸,尽量让前头的人忽视她的存在。 吕徽想,要是她被发现了,左不过就是被单疏临训一顿,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想着,她的胆子更大了起来。 丫鬟走得无声,却很快,不过半刻钟就穿过了单府,走到了二角门旁。 她们一个个的踮脚跨出门槛,动作稍有僵硬,却仍旧规范。 这动作,叫吕徽也觉得很是眼熟。但她就是想不起来究竟为何。 除了太子府,她哪里也没有去过,怎么会看过和她们一样走路的人? 轮到吕徽的时候,她也学着前头的丫鬟踮着脚跨过门槛,却差点踩到帷帽的纱。 好在她眼疾手快,并未跌倒,却还是碰到小门,发出了声响。 这声响在周遭极其安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大。吕徽心中一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但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的丫鬟都很自觉地上了马车,并且一个都没有回看。 吕徽愈发觉得奇怪。不过她也没有旁的动作,很快跟着上了马车。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听见有人哒哒的脚步声过来。 似乎是个伙夫,脚步很沉重,不似女子的轻盈。 那伙夫爬到了最前头的一辆车上,挥鞭驱使马车前进,而后头马车的两匹骏马,也很乖巧的跟在了前头那辆马车的后面。 马车走得很慢,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坐在马车中,吕徽才发现这些丫鬟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很浓,而且和平常用的熏香味道不一样。 吕徽仔细去嗅,耸动鼻子,忽然想起这种味道像是什么。 倒像是她衣柜里头的香气。有些像防虫的香。 怎么会有人将香熏得这样浓?吕徽皱眉,觉得那个将驱虫丸子当做香料的丫鬟简直脑子有病。 很快,她就发现了这个想法不对。 不是一个丫鬟,而是所有的丫鬟。 所有丫鬟的身上,都有那股驱虫丸子的味道。 这点认知,让吕徽心生一股不妙。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这一趟。 再转头看,她才注意到,所有的丫鬟都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坐姿,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带着一模一样的帷帽,或许帷帽下的微笑也一模一样。 吕徽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她害怕了。 但再害怕,她也不能跳车下去。 要知道,现在跳车,无异于自寻死路。 不管这些丫鬟是做什么的,这都是单家的一个大秘密,现在自己跳车,还没有等揭露身份,恐怕就已经被前头的伙夫给活活打死了。 所以,她保持着和其他丫鬟一样的动作,乖乖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地等着马车停下。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吕徽的鼻尖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将要凝结在一起的时候,听得前头一声‘驭’,马车停了下来。 吕徽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再在马车里头坐下去了。这些丫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静静坐在她身旁,叫她倍感压力。现在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不再闻着里头的虫药,她觉得舒服了许多。 跟着丫鬟们顺次下车,吕徽抬头,瞧见了外头的景象。 一处大宅子,没有挂牌匾,倒是挂了四个鸟笼大小的大红色灯笼,在这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很醒目。 大红灯笼给所有丫鬟身上白色的帷帽纱上覆上一层浅红,也染红了吕徽的眼睛。 瞧着马夫退下,没有进屋,吕徽咽了口唾沫,跟着丫鬟整整齐齐进了宅子。 她想,会不会还没有等她进去,就有两个拿着大刀的人冲出来,将所有的丫鬟都剁成泥? 毕竟,没有一个丫鬟在天明后回到了单府。 也就是说自己天明后,还不知道在何处。 想象中的恐怖和血腥并没有出现。进宅子之后,所有的丫鬟都整齐站在了院子中。 吕徽这才发现,这宅子的院子很大,竟然站着五六十个丫鬟。 所有的丫鬟装束都一模一样,想来昨日前日的丫鬟,也在这里。 吕徽稍稍放下心来。只要不会立刻就死,那就还有缓和的机会。 院子里的丫鬟站了许久,直到吕徽的腿开始发酸,有些丫鬟才动了起来。 没有人唤她们,她们是自己离开的。 吕徽想了想,跟在她们后面,往屋子里头去。 她不想站在外头,看着一群一动不动的丫鬟,跟着一动不动站得脚酸。况且,她想要探听消息,还得跟着这些走动的丫鬟。 丫鬟离开的方向都很一致。朝着宅子唯一的一条路走去。 宅子里没有屋子,越往里头走越亮,丫鬟走动仍旧没有声音,吕徽耳尖地听见了里头的水声。 水声? 吕徽这才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湿润了起来。 水? 打量周遭景象,感觉到自己脚板微微有些发烫,吕徽惊愕:莫非此处是天然的地热? 合着这群丫鬟说来说去,还是来服侍人的? 天,那这个要丫鬟三更半夜来服侍沐浴的人,岂不是脑子有问题? 难道她要发现单家一个隐世的怪胎? 脚下豁然空旷,房屋之中果然有一个巨大的水池。 那里,有一个人背对吕徽站着,只露出一个漂亮精健的裸背。乌发湿润束在肩前,浸在水中,洋洋洒洒如水藻一般披散。 吕徽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因为裸背给她极大的震撼,而是这裸背的主人,为什么会是单疏临? 第二十一章 秘密 吕徽抿唇,站得笔直,掩藏在众丫鬟之中,期望单疏临不要瞧见她。 事实上,他也没有办法看见吕徽。 所有的丫鬟都罩着帷帽,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要是这能从在场的二十几个丫鬟中挑出自己,那真是缘分。 吕徽想着,用余光透过轻纱扫视周遭丫鬟,发现她们仍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并不像是守在这里伺候。 没有人打水,也没有人取来干净的衣服。 那单疏临在这里做什么? 吕徽心中好奇,可看着脚下水面众丫鬟笔直的倒影,她不大敢动。 单疏临素来感官敏锐,自己要是同其他的丫鬟动作不一致,恐怕他立刻就能发现。 吕徽知道,单疏临在这里绝不是单纯的洗浴,而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件事,恐怕与单家息息相关。 毕竟这些丫鬟,是明目张胆从单府上出来的,单溵没有不知道的理由。 至于他究竟打算做什么,看下去便可知。 站在原地,吕徽一动不动,瞧着池中单疏临转过身来,眼神清明。 池中浸泡着兰草香芷,同丫鬟身上的驱虫丸的味道完全不同,倒是叫吕徽觉得轻松不少。 好歹,这屋子中还有一个会动的人。 单疏临转目,扫过一个个丫鬟,目光忽然在吕徽身上停下。 吕徽背脊一僵,心道,这样千篇一律的模样,单疏临还能认出自己? 好在单疏临的目光只稍稍在她身上停留,很快就转了回去。 吕徽松了一口气。 果然,这种情况下单疏临怎么可能发现自己? 她提起来的气还没完全松下去,就瞧见单疏临又转了过来:“你,过来。” 吕徽装作没有听见。 “就是你。”单疏临抬手,指向吕徽。 吕徽装作没有看见。 单疏临没有再开口,只定定看着吕徽,看得她再也站不住,才僵硬着走过去。她之前学这些丫鬟走路,总算派上了用场。 在池子边站定,吕徽大感不妙。单疏临并未让她停下,分明有叫她下水的意思。 但她能下水么? 自然可以的。 仗着有帷帽遮脸,吕徽不惧,穿着鞋子直接踏进了水池里。 她就不信,单疏临会不喊停。 他不喊停也可,那他就准备越洗越脏,越洗越腌臜。 千层底的鞋很快浸透了水,沿着吕徽的腿向上爬,她走下三层台阶,不动了。 再往下,就将要到底。水足够淹没她腰,恐怕连头发也得沾湿。 况且,白纱沾染水迹,很快就会变通透,她的脸根本藏不住。 吕徽觉得,自己上当了。 单疏临似笑非笑看着她:“怎么不走了?” 闻言,吕徽这才明白,恐怕单疏临一早就知道了她是谁,特意将她唬下水来玩。 好他个单疏临,吕徽将帷帽一摘,扣在他脸上:“你慢洗,我先行一步。” 说毕,转头要走,却不防被帷帽上的纱绊住了胳膊,差点一头栽进了水池中。 单疏临轻轻一带,将她扶起来,似乎在笑:“你确定,你要这样出去?” 顺着他目光所指,吕徽低头,面颊微僵。 方才水只漫过她大腿,如今一折腾,她身上原本就薄的衣服湿了透彻,几近能瞧见她原本的肤色。更过分的是,她甚至能瞧见两点朱红 吕徽的脸色也跟着朱红了起来。 单疏临双手一敞,仰在水中,勾唇笑道:“你出去罢,我不拦你。” 他悠闲地拍出两朵水花,完全不将吕徽放在眼里。 吕徽咬唇,就着台阶坐了下去,让水淹过自己大半身子。 坑人不成反坑己,她想着,将自己脚下绣鞋脱下来,狠狠朝单疏临扔去。 单疏临接过,丢到一旁,笑:“我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的,不知吕姑娘作何打算。” 瞧着他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吕徽心口气得有些疼。 过夜?她?想都别想? 打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吕徽起身,去抓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头顶的帷帽。 这帷帽这样长,她只要罩着自己,就可以出去换件衣裳。再不济,让丫鬟同自己换一件便是。 “住手!”单疏临忽然大声。他抓住吕徽一条腿,要将她扯回来。 吕徽哪里管他,三下两下将丫鬟头顶的帷帽摘下,扣在自己头上,转头冲单疏临扬起脸:“你才” 话未说完,她微微一愣,慢慢转头,瞧清楚那丫鬟的脸。 当即,她大惊,脚下一滑,跌进了水池中。 那丫鬟脸上斑斑点点的黑色痕迹,吕徽见过,却从未在活人脸上见过。 这一屋子的丫鬟,竟然全都是死人! 吕徽想起之前她们上马车动作的僵硬,又想起自己似曾眼熟的感觉,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答案。 这些丫鬟,确实都是死人,而且她们的用途不是别的,而是被送进太子府。 之所以吕徽会觉得她们眼熟,是因为这些全都是太子府的人! 也就是说,吕徽在太子府的十九年,陪伴她的全都是像这样的半死人。 恐惧,不解,登时冲上吕徽脑中,叫她微微颤抖,却很快镇定下来。 单疏临将她捞起,轻轻替她擦掉面上的水。 “多久了。”吕徽完全恢复了理智。 单疏临手指微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下去,只得一五一十道:“我接手六年,单溵十三年。” 也就是说,自己的十九年中,都是这样的人伴在身边。 难怪她们总是低头从不说话,难怪她们脚步轻轻总是镇定。并不是因为训练有素,而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 “皇后的意思?”吕徽又问。 单疏临点头。他抬手,那被扯掉帷帽的丫鬟便转了过去,背对着他们。 吕徽笑。这确实很像皇后的手段,死人,是不会泄露任何秘密的。依照她的脾气,确实会这样做。 安排一整个太子府的死人,守护她攸关性命的大事。 “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吕徽又道。 既然现在处置这些丫鬟的权利交到了单疏临的手中,那他一定有控制这些人的办法。 要知道,在吕徽面前,这些丫鬟不长成这样。 她们至少看上去,正常得很。 第二十二章 荧惑 单疏临没有说话,只抬手,指尖有莹绿色光芒跳动。 定睛细看,方能瞧见那莹绿色是一只比小指甲盖略小,通体发光的小虫。 不是萤火虫,而是另一种吕徽从来没有见过的活物。 在单疏临的驱动之下,那小虫展开翅膀,飞上那丫鬟的头顶,趴在上头,安静了下来。 肉眼可见那虫逐渐融化,在丫鬟表皮融合不见,而她身上的尸斑也慢慢淡化,消失无踪。 吕徽瞧着这一幕,问道:“这是什么?” “极地的一种虫。”单疏临回答,“我不知它叫何名,便唤它们荧惑。” 莹莹火光,离离乱惑。 这种虫能返死人容颜,想毕要是传出去,恐怕会有不少人想要争夺。 “这是你们单家独有的?”吕徽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泡在水中。 单疏临也不提醒她,反倒接话:“不,这是我独有的。不然你以为单溵会将太子府的守卫完完全全交给我?” 吕徽了然。也就是说,恢复死人容颜,只有单疏临有这样的本事,所以六年前,他拿下了整个太子府的控制权。 从前她的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是因为那些人不能用了。 单家会的是控尸,而单疏临将这一步做得更高。想毕,这也是他为何能坐稳单家少主的理由。一批批的杀掉丫鬟送进来,迟早会引起旁人注意。 “和我说说现在姜国的情况。”吕徽道,“包括单家。” 单疏临没有拒绝。他抬眸,所有的丫鬟都开始自觉动作,排成两行僵硬着守在了门外。 上一刻,吕徽还觉得害怕,现在却也觉得无所谓了。 死人没什么可怕的,比死人可怕的是人心。 单疏临张口,徐徐说来。 如今的姜国,分为皇权和四大家族。 皇权是以奉正帝为先的皇帝派,而四大家族,分别指的是单家,梅家,应家,范家。 单家排在四大家之首,也是唯一一个不直接参与士农工商的家族。 他们只有一点能耐,却足够让他们长长久久的坐在四大家的宝座之上。甚至于单家的风头,还要稳稳压过皇家一头。 单家善术法,传闻中有通天之能,不过据单疏临所说,流传到现在,单家也只会一门控尸术,和一种禁术。 而且就控尸术而言,也不是谁都会,现如今单家精通此道的人,就只有家主单溵,少主单疏临,和单溵嫡长子单焕。 其余人的人,不乏有会的,却控制不长久,或者容易在旁人面前露出马脚。 皇后梅宛之出生自梅家,其兄其父掌握姜国兵马共计八十万,守护边城同皇城安危。 就皇后梅宛之而言,也是个武艺极高的人物,曾多次在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助其躲过数次刺杀,有救驾之功。 应家凭借医术排在世家第三,其少主应之问乃应家难得一见的奇才,十五便出师云游在外,如今不知在何处。 至于范家,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他们既无长处也不入仕,可人人对他们尊敬谦让。别无其他,只因有钱。 范家掌握姜国近八成的钱财,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够形容。因为国加起来,也没有范家有钱。 据说,走在繁华街市上瞧见一座明晃晃的金屋子,不用多想,那定是范家的宅子。 听完单疏临对姜国局势的简单描述,吕徽叹:“四大家族看上去与皇权无干,却明明白白地牵制着皇权。” 奉正这个皇帝,倒也是做得极其窝囊。 “所以,你可知你用皇位劝动单溵,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单疏临忽然笑道,看向吕徽的目光颇为不善。 吕徽立刻想到之前她的所作所为,笑:“笑话而已,何必当真。” 这样听来,单家家主,确实比皇帝的位置还要舒服。 不过,人的欲望可说不准。毕竟明面上能做主的人还是皇帝。 单疏临望了吕徽一眼,知道后者心思,冷笑:“你倒是能招惹是非的很。” 吕徽抬眸。她怎么又招惹是非了?她哪里又招惹他了? “知道为什么你出门的时候看不见一个人么?” 吕徽记起,之前自己出来的时候,确实一个守卫也没有瞧见。这在单家,极其不符合常理。 单疏临笑,没有直接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而是抬头,朝房梁上瞧去。也不知他是怎么一招手,房梁上忽然掉下一个黑衣人,摔出门,摔在了众丫鬟中间。 “知道太多,就留下来陪陪她们。” 单疏临道,从旁取来干衣服,将吕徽提出水面,披在她身上,自己则大大方方站起身。 吕徽这才发现,单疏临下头穿了亵裤。 还好他穿了亵裤。等等他穿着裤子洗什么澡? 吕徽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就被单疏临倒着拖了出去。余光还能瞧见黑衣人被丫鬟撕碎的场面。 这一刻,那些原本看上去安静有序的丫鬟,成了杀人的武器。 血肉横飞,血沫洒在水池中染上红色。黑衣人还在挣扎,但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他只能活活看着自己被撕开,被扯烂。 “你以为你原能活到此处?”单疏临见她面色惨白,知道她被吓着,但还是忍不住道,“如果你不是太子吕徽,那就是你的下场。” 这些丫鬟,是用来守住太子府的。吕徽以为自己府上没有侍卫,只是因为外面的守卫太严。但皇后怎么可能这样大意? 原来她的太子府中,处处都是危险。 如果她不是太子,这些丫鬟不是为她而设,恐怕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她吕徽就会被活活拆成碎片。 “下次再乱跑,就等我替你收尸。” 说完这句,单疏临知道威胁足够,没有再继续吓他。 不过,要是吕徽真的会因此而消停,那她便不叫吕徽。 活着便处处都是危险,要是因为害怕就消停,岂不是死得更快? 吕徽打量这座建筑的构造,发现这里除了那硕大的水池之外,还有一排小屋。 单疏临当然不会住在那里,死人也不需要住处,所以那小屋另有他用。 此处有地热,如果只是用来建造水池未免太过奢侈浪费,看这房中没有任何假山等沉重的装饰,可以大致判断出地底另有玄机。 最有可能的,就是打造兵器。 第二十三章 回府 不过,吕徽没有时间验证这一点。 像是报上回她拖着单疏临行了一路的仇,这回被拖的人是她自己。 随着一声门响,吕徽进了这宅子的正屋,也就是单疏临本人在这里的房间。 正如他往常的风格,屋中的装饰不多,架子上只摆着为数不多的青瓷瓶,上头插着几朵合时令的鲜花。 “带我来这里做甚?”吕徽皱眉。她倒不是因为来单疏临房中不自在,而是因为不想同单疏临独处一室。 她避开他还来不及,根本不想面对面地看他。 单疏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箱子里头翻出一套衣裳,丢给吕徽:“你去屏风后头换上。” 他指着屋中三合素色屏风道。 那素色,能透过绢布将屏风后瞧得清清楚楚。 吕徽接过衣裳,扔还给他:“我凭什么要穿你的衣服?” 黑色布料,明显是单疏临这个黑心家伙的衣裳,就算自己要换,也不要换他的。 “好。”单疏临转身,“这里除了我,就只有外头的丫鬟,我叫一个让你换。” 换什么?死人的衣服? 吕徽叫住:“停!” 她换,她换还不成么? 单疏临抱臂,示意她可以去屏风后头。 吕徽还未走过去,想起了件更重要的事情。她,压根不会自己换衣裳。 穿倒是可以穿,但穿得整不整齐,就还真的不清楚了。 “那个”吕徽转头,瞧见单疏临面上明晃晃的笑意。她立刻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单疏临笑,并不打算给她咽回去的机会:“这里只有外头的丫鬟,和我。” 吕徽抿唇。单疏临替她更衣这件事,从前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现在,她并不想这样做。但是外头的丫鬟 罢了。吕徽招手:“你过来。” 单疏临笑,明知故问:“唤我作甚?” 待到吕徽从他袍子上撕下一条,绑在他眼睛上的时候,他的笑凝固了起来。 “替我更衣。”吕徽一字一顿,“据闻单家公子闭目能百步穿杨,遮眼更衣这件小事,难不倒你罢?” 单疏临原本的不会都到了嘴边,闻得吕徽这样说,只得无奈道:“谁告诉的你?” “苍苍。”吕徽道,“你给我的丫鬟。” 单疏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出声。他抬手,摸到吕徽手中的衣服,抖开要替她换。 或许是因为两人独站着太尴尬,单疏临开口道:“明日你该回刑府。” 吕徽点头:“偷摸回去?” 她可是消失了整整两日的人。 “无妨,我明日会让人送你回去,对外只称你出门上香。” 刑相那样的狐狸,总能自己将话圆过去。 “善。”吕徽抬手,将手套入宽大衣袖。 单疏临又道:“近日或许皇后会找你麻烦,亦或寻你进宫,你只称病,勿要理她便是。” 吕徽稍垂头,转念一想,忽然笑道:“上回在长安街上刺杀你的人,是皇后派来的?” 不然,单疏临何故要这样说? “是。”单疏临没有否认,“她假借三皇子的名义,刺杀于我。当日你的身份暴露,后头有人禀告于她,所以她近期一定会想见你。” 吕徽想了想,应道:“好,我明白。” 不过她究竟要怎么做,那还得看看再说。 将吕徽衣服捋平,确认她已经穿好,单疏临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扯开,转头自己去换衣服。 吕徽皱眉:“你就不能收敛点?” 单疏临道:“我如何不收敛?” 憋了半晌,吕徽道:“你就不能别当着我的面换下衣裳?” 单疏临道:“我可有绑着你瞧?” “我可有逼着你看?” “既然如此,你不怪你自己,反倒怪起我来,这是什么道理?” 吕徽无言以对,只能自认倒霉。 她转过头,待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完全消失不见,才转回来:“既然明天回去,今夜我住哪?” 她的意思,明显是不想同单疏临住在一处。精明如单疏临,怎么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驱逐? 但他还是坚持道:“这里。” “我不” 吕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单疏临打断:“我出去。” 说完,不等吕徽说话,他转头大步走出屋子,并合上了房门。吕徽稍愣,瞧得门上剪影很快化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有一刻,吕徽心中略堵。但下一刻,她滚上原本属于单疏临的床,闭上了眼睛。 她睡着了。 单疏临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坐上了自己的房顶。他想,他怎么就在吕徽面前过得这么窝囊? 难不成他留下,吕徽还拿他有办法不成? 笑笑,仰头卧在房梁上,单疏临转头看向屋中,似乎能透过砖瓦看见吕徽的睡颜。苦笑,他自问:他和辞音,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难道,他做错了么?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当事人吕徽就算知道,也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 第二日,吕徽就坐上了马车,踏上回刑府的路。 她的这辆马车,算不上富丽堂皇,却精美的很。 四角挂上的琉璃铃铛,在阳光下散发柔和的六色光,有风吹来,撞在一起泠泠作响。 马车用素锦裹着,用不甚张扬的同色丝线正反两面都织上祥云纹,做工不菲,在奢靡的京城中却也算不得铺张。 吕徽坐在这马车中,双手拢在衣袖里,闭目养神。衣服自然不再是单疏临的衣裳,而是重新备下的,符合她目前身份的衣裳。 旁边苍苍正替她打扇:“主子,时间仓促,冰块运得不多,您将就些。” 叫吕徽主子,是单疏临今晨将三个丫鬟唤来下的命令,所以现在吕徽的三个丫鬟统统改口,不再唤她姑娘,只唤作主子。 吕徽对这个称呼很是满意。 “无妨。”她的心情很好,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小事,“苍苍,你这些日子在刑家,可有听见什么消息?” “没什么特别的。”苍苍回话道,“也就是刑家姑娘来找您。” 她?刑曼筠会来找她,倒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来找我,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吕徽问道。 第二十四章 范家 吕徽知道,刑曼筠寻她多半没有什么好事。不过她更在乎的是,苍苍三人究竟有没有将她两日不在刑府的消息透露出去。 “虽不知她有何事。”苍苍道,“不过她也未能进入主屋,我们只道您有不适,不便见客。” 上回将刑曼筠推下高台那件事,在刑家闹得沸沸扬扬,不曾想她居然这样快就蹦跶了起来。 “她的脸就好了?”吕徽有意无意问道。 “并未。”苍苍回答道。 “哦?”吕徽斜眼,“莫不是单家的膏药不好用了?” 上回刑曼筠的脸,可不就是拜托了单疏临的药? “单家?”苍苍不解,疑惑道,“刑二姑娘的脸同单家有什么干系?” 闻言,吕徽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笑道:“你说得对,单家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巨大震动叫吕徽的身子一倾,一头撞在了桌子角上。 吕徽的头不疼,苍苍的手眼瞧着肿了起来。她手疾眼快,用手挡住了桌角。 “主子。”苍苍尽量保持自己看上去不失礼,“奴婢去瞧瞧外头发生了什么。” 吕徽瞧着她红肿起来的手,默默点了点头。 没有太久,苍苍便走了回来。她开口道:“外头有人御马,撞了咱们的车,蒹葭在同他理论。” 吕徽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上回单疏临给我的,你拿去罢。” 她瞧着苍苍的手,示意苍苍自己涂。 苍苍受宠若惊:“这,这怎么可以,主子,这太贵重,奴婢受不起。” “拿着。”吕徽不耐,将药瓶丢给她,“我出去瞧瞧。” 掀开车帘,吕徽立在车门边,瞧见外头六匹高头大马,匹匹油光发亮。六匹马后头拉着的一辆金闪闪的香车比吕徽这辆不知高调了多少。 吕徽觉得那车的颜色实在晃眼。 蒹葭正在和对方的车夫理论:“你们横冲直撞,怎能说我们行路慢?要是冲撞我们姑娘,今儿这番事可没有那么好解决。” 车夫没有说话,车里头的人从车中抛出一块金砖,稳稳落在了车夫手上的托盘中。 现在那托盘里,已经摞了三块这样整整齐齐的金砖了。 吕徽眯眼,转头低声对苍苍说了几句。苍苍点头示意明白,跳下车和蒹葭交代一句,转头回到了吕徽身边。 吕徽转头,掀帘进了马车。 蒹葭得了命令,从车夫端着的托盘里将那三块金砖举起来,一撂手,将金砖甩在了马车车顶上,硬生生地将对面的马车顶轰出三个大洞。 做完这一切,蒹葭觉得心头极其舒畅,拍拍手御马转身,也不看车夫瞪大的眼,不顾围观百姓的扼腕叹息,跟上吕徽的车,高高兴兴地回了刑府。 坐在马车中,吕徽将手搭在软椅扶手上,冷笑道:“范家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的有钱。 金车之中,一人着金缕衣,抬头望着自己马车上的三个大洞若有所思。 他身量颀长,面如冠玉,一对狐狸目滴溜溜转动,在眼眶正中停下:“西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人了。” 侍卫恭声:“主子的意思是” 金缕衣按手,示意不得妄动:“你没瞧见那几个侍女?那可是单疏临最得力的三个女婢。” “那我们不动手?” “要是普通有趣的人便也罢了。”金缕衣笑,“不过单疏临要保护的有趣人儿,那可就是难能一见的妙人儿,要是不动她一动,岂不是污了我混世魔王范从谦的名头?” 侍卫恭声提醒:“主子,老爷上回说,您要是再在西京招惹是非,就送您回老宅。” 听见老宅二字,范从谦脸色微变,用鼻子哼道:“他都已经送我千回八百次老宅,有哪一次真送过?小爷我还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侍卫不卑不亢:“主子,上回您挑衅单家公子,现今胳膊还折着。” 说毕,他伸手,戳了戳范从谦吊在脖子上头的胳膊。 “放肆!”范从谦瞪他,“上回我是大意,这一次,我定要他好看!” 侍卫叹息,摇头替自己的主子祈求,这回他被扔回范府,能姿态好看些。 范从谦对自己的敌意,吕徽全然不知,她回到刑府后,被引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珠门串,玉丝床帘,红木椅,苏绣垫,芙蓉铺,天蚕枕,完完整整地将她从前的住处照搬了过来。 苍苍小声:“主子吩咐人从府上取来的,照着您主屋重理了一遍。” 除了外头和刑府原本的住处没有什么两样,里头整个被折腾的天翻地覆。不过说同她从前的屋子一模一样,倒也没有。 桌上的花是活的,丫鬟忙忙碌碌也是活的。地上趴着的一只棕黄色的舔着粉红色的舌头,瞧见吕徽,兴奋地站了起来,迈着小短腿朝吕徽滚来。 苍苍解释道:“这只馍馍,是咬着主子的衣摆跟过来的,主子说既然它要过来,就留它在此处。” 吕徽单手将那只棕黄狗从地上拎起来,挽在怀中:“如此甚好。” 说毕,又转头去挠那狗的脑袋:“陌陌可有想我?你这小呆狗,定是不想我的。” 她还以为单疏临的那一把火,会将她太子府烧个干净。 摸着软软狗头,吕徽手指一顿,忽然想到:如果单疏临烧太子府真的只是个幌子,那她当初为何会被烧死? 难道说,自己的行为的变化,让他整个的计划都有了改变? 吕徽摇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 所以究竟是何处不妥? 她正细想,外头有匆匆脚步裹挟着怒意奔来。细碎声音传入,吕徽听得外头有人厉声:“我要见刑南歌,你们不要拦着我!” 这声音,不用细辨也知道是谁。 吕徽拧眉,放下了手中的狗。 苍苍忙道:“奴婢这就让人赶她出去。” 应当是吕徽刚刚回府,诸事杂乱,才让刑曼筠闯进来饶了清静。 “不必。”吕徽拦住了她,“恰巧,我还想见见她。” 看看这刑曼筠刑二姑娘,又想要同她玩什么把戏!反正近来她无聊得很,陪她玩一玩,只当打发时间。 第二十五章 太子 丫鬟放刑曼筠进屋的时候,刑曼筠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踏在软绒地毯上,刑曼筠望着面前的人,心中讶异几近逼到了极致。她转头,难以置信:“紫蝶,她是前些时候那庶女?” 紫蝶紧张,只点头不敢出声。 吕徽叠手而立,笑吟吟看着刑曼筠,没有半点先前的内敛,似乎她理应是这里的主人。 刑曼筠上回摔着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只能瞧见一点青紫,不细看根本瞧不见。当然,这也同她用浓厚的脂粉遮住脱不开干系。 “南歌。”转目,刑曼筠笑着拉住吕徽的手臂,“你还不熟悉咱们刑府罢?我带你去四周逛逛。” “我才回来,不想去。” 吕徽一点点拽开她的手,脸上没有半点好面色。虽说她从前对刑曼筠的态度就不好,但刑曼筠觉得,她现在的态度更是嚣张。 哪怕刑曼筠掩饰的再好,也难以掩饰住自己脸上的不满。 她身旁心腹丫鬟紫蝶见了,忙道:“你一个庶女,凭什么同我们姑娘这样说话。” 吕徽冷笑一声,转目看向苍苍。 苍苍会意,抬手刮了紫蝶一掌:“主子说话,岂有下人说话的道理,这里最认不清身份的人,是你!” 苍苍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紫蝶的脸眼瞅着就肿了起来,生生被打出了五个手指印。 作为家中受宠嫡女儿的贴身丫鬟,紫蝶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当即眼眶中就蓄满了泪,咬唇几乎哭了出来。 她抬眸,向自己主子求助。 刑曼筠压着自己心头的火气,僵硬着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吕徽无辜:“打人,这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刑曼筠道:“妹妹打人,是不是也该看看主子?毕竟她是我的丫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打得的。” 紫蝶听见刑曼筠给她撑腰,巴眼瞪着吕徽。 吕徽也不生气,只浅浅笑道:“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不过我这儿可不兴什么狗主人。我这儿的规矩,有人破坏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偏生要揍。” 苍苍站在一旁,重重点头,顺带捋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瞧着刑曼筠后头的几个丫鬟,正低声编排这吕徽的不是。说什么一个卑贱的庶女,竟然也敢舔着脸住这样好的屋子。 还真当自己攀上高枝儿就成了凤凰。 她主子要当凤凰,还需攀高枝儿么?呵,可笑,天真。 刑曼筠听着有人给她助威,遂更加有恃无恐:“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天王老子也揍,还不怕风大闪了自己的门牙” 听得两声清脆声响,刑曼筠抬头,满脸讶异。她顾得不得脸上疼痛,心头羞耻登时爬上了面颊,叫她原本就被打红的脸更红了几分。 这个庶女,竟然敢打自己? 她居然真的打了自己! 吕徽冲她微微笑道:“对了,打不打天王老子是一回事。我这个人,心胸狭隘特别记仇,上回你送我的见面礼,现在还给你了。” “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的,也不喜欢人欠我的。欠我的,我通常都喜欢两倍还回去。” 吕徽拍了拍自己上回被打的脸,笑道:“你看,我对你多好,还给你打了个对称。” 苍苍等人没忍住,站在后头低低笑了出来。 这对于刑曼筠,就更是奇耻大辱了。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笑话过,更不要说是被区区两个丫鬟笑话。 抬手,她打算将这两巴掌给吕徽还回去,却想起了自己爹爹和单疏临警告她的话,不敢动手了。 好在吕徽手劲不大,打得她没有很痛。 抬头,刑曼筠保持自己仅剩的一点骄傲:“你凭什么在这里张扬跋扈,还不就是凭着子启哥哥对你好一点?我可是正统的刑家小姐,论出生就比你高贵了不知多少倍!要是子启哥哥对你不好,我看你还拿什么在这里同我倔!” 想到这里,刑曼筠的心里好受了不少。 吕徽侧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东珠挂帘,低声道:“你确定,他只是对我好一点?” 刑曼筠自然看见了她的目光,也瞧见那比大拇指甲还要大的东珠,一个个圆润富有光泽,整齐串在一处。 这种成色的珠子,有一颗用作头饰就已经是极好,他竟然拿来给这个女人当挂帘。 想到这里,刑曼筠就觉得自己的心揪起来一阵阵的疼。 单疏临确实对她,不是一点点的好,而是特别好。 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他对人这样好过。 吕徽浅笑:“况且,我忘了告诉你,这些东西不是他的,是我的。” 单疏临再有气量,也不可能一口气搬出这样多的好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从她太子府的库房里搬来的,完完整整是她自己的东西。而单疏临的作用,不过就是个替她运东西的伙夫。 “你胡说!”刑曼筠哼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旁人送给你的,一样都能原封不动的拿回去!” 她望着吕徽身后的物件,心中也有些存疑。这些东西,就算倾尽她刑家的库房,也很难找的全。单家恐怕也难短时间寻齐这些东西。 瞧着品色和模样,根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难不成面前这个女人,还真有什么来历? “我是什么东西?”吕徽寻了把椅子坐下,稍稍抬头看着她,却生生迸发一种睥睨的气势,“尊贵的刑家二姑娘,我似乎忘记告诉你我的大名。我姓吕,名徽,不是什么卑贱的东西,也没高贵到哪里去。只是不多不少,就比你身份高那么一点点。” 姓吕?刑曼筠的脑子一时间没有转过来。她望着吕徽脑中有那么一霎的空白。 这吕姓不是国姓?难道还有旁的人姓吕不成? 再一细想,她想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吕徽,这个名字,当今世上只有一人敢这样叫:姜国皇太子,吕徽!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和太子殿下同名?她这身份,她同子启哥哥的关系 刑曼筠瞪大了眼睛。她望着吕徽的脸,差点没有晕厥过去。 不可能,太子,庶女,这绝对没有可能! 第二十六章 棋子 莫要说刑曼筠,在场无一人不惊讶。 就连吕徽身后的苍苍等人,也不知道吕徽为何要自报身份。 “你怎么可能会是太太子?”刑曼筠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不敢相信这一点,也不信吕徽的话。 “信不信由你。”吕徽笑,“我是个老实人,实话都和你说了,爱信不信。” 说毕,她站起身,也不顾刑曼筠还立在原地,掀开帘子自顾自地往里间去了。苍苍见状,忙跟在身后,不敢松懈半步。 她怕她松懈了,自己的新主子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刑曼筠愣了半晌,哭着跑了出去。瞧她去的方向,大约是找刑相哭诉今日受的委屈。 吕徽看着她的背影,冷笑着放下了窗:“我乏了,午憩一会,莫要让不相干的人和事叨扰我。” 苍苍点头,命人去整理床铺,又道:“主子,莫要怪奴婢多嘴,这件事您实在太草率了些。” 报身份这件事,不仅仅会牵连吕徽自己,多半还要波及到单疏临。 吕徽只是笑,并未对苍苍委婉的指责做出任何回复。倒是梁上有人忍不住,嗤笑道:“她当然是划算的,一句话要了十几个人的性命,算是怎么个草率法?” 蒹葭这才提刀朝上瞧,不免有些惊异。那人在她们进屋之间前就已经挂在梁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等失职,要是让主子知道,多半是要命的。 吕徽顺着声音朝上看,瞧见一人闲适坐在房梁之上,一脚撑在木梁面头,一只脚斜斜垂下吊着,手抓住顶梁柱,歪着头冲吕徽露出个四颗牙的笑容。 不过吕徽不喜他衣服的颜色,纯白大袖,重衣染紫,花哨异常。不过倒是和他讨人嫌的笑容很搭。 “蒹葭,轰他出去。”吕徽低头,不再抬头向上瞧。她敛袖往里边去,只当做没有看见坐在房梁上对她笑的那个人。 “哎哎!”那人从梁上跳下来,追着吕徽道,“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单疏临哭爹爹唤奶奶请来给你治病的,你现在轰我出去?” 吕徽闻言,这才停步,稍稍转过头来:“你是应之问?” 应之问两只手往腰间一搁,等着吕徽重新对他好言好语请他入座。 怎料,吕徽冷笑:“蒹葭,丢他出去。” 蒹葭抬手,当真打算动手。主子说过,如今在太子手下,那就得无条件听太子的话,不然,就永远也别再听话。 应之问往旁一躲,大声:“啊,刑南歌,你就是被我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别人看不出,我可清清楚楚,你就是想要那些诽谤你的丫鬟永远闭嘴。” 绕着柱子,应之问每跨出一步都刚刚好躲去蒹葭的攻击:“你这个黑心糟糕透的人,旁人说你一句,你就想要旁人的命,真是心肠恶毒。” “要不是单疏临求爹爹告奶奶的让我救救你,你这种坏透的人还是早日去西方极乐世界,省的祸害人。” “聒噪。”吕徽评价,命白露赏他些药粉,让他闭嘴。 “杀人了,救命了!”应之问满屋子乱跑,“天医应之问惨遭毒手,罪魁祸首竟然是刑家庶女,天理不公,天道无常,这年头,老实人就活该被杀了!” …… “为何要杀了她们?” 另一间屋子中,有人同样发出质问。 刑曼筠跪在地上,旁边紫蝶趴着,瑟瑟发抖,而在她们身后,数十个丫鬟倒在血泊之中,竟都被人齐齐从后头一刀绝了生机。 刑曼筠不明白,往昔慈善的父亲,为何会忽然对自己身周待了数载的丫鬟们下手,甚至还想要杀了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紫蝶。 “她们知道了不该她们知道的事情。”刑相刑际看向紫蝶,“乖孩子,这个丫鬟不能留。” 刑曼筠低声啜泣:“爹爹,紫蝶跟着女儿数十年,绝不会出卖女儿,您信我,就留她一个人,就她一个。” “不可。”刑际道,“不过是个卑贱的婢女,你若喜欢,爹爹给你找十个八个,但是她,万万不可留。” 他使个眼色,后头的侍卫立刻会意,举剑要刺死紫蝶,怎奈刑曼筠挡住,不叫他动手:“爹!不可如此,不能如此!您这样做,叫女儿如何自持?” “女儿连个贴身丫鬟都保不住,您让别人怎么想我?” 刑际叹,仍旧没有松口,点头示意侍卫动手。 侍卫见了,道一句得罪,扯开刑曼筠,将要动手。紫蝶见状,趴在地上,大哭道:“老爷,老爷,紫蝶愿意此生不再开口,绝不会透露刑家半点秘密。” 能守住秘密的,不仅仅只有死人,还有哑巴。比起死,当然是做一辈子的哑巴好一些。 刑际闻言,抬手让侍卫打住:“当真如此?” 紫蝶拼了命的点头,不断将脑袋砸在地上:“奴婢不敢妄言,不敢欺瞒老爷,还请老爷赐药。” 挥手,刑际示意侍卫将她带下去,算是饶过她一命。又让所有侍卫随从都退下,才叹:“你起来罢。” 刑曼筠从地上爬起来,腿有些发软。她坐在刑际旁边,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抹去:“谢爹爹饶紫蝶一命,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 刑际叹气:“我同你说过,不要招惹她,不要招惹她,你为何就是不听?” 刑曼筠低头:“爹,她真的是太子?” 刑际看向刑曼筠,许久没有说话。他只静静望着,目光愈发锐利。 刑曼筠低头,知道自己僭越:“爹爹,我只是” “不甘心?”刑际笑,似乎方才的压迫全都不来自于他,“你的那些小心思,爹怎么会瞧不出来?” “爹”刑曼筠红了红眼圈,“我不是不甘心,就是瞧着她嚣张的态度看不惯而已” 刑际却不听她的解释,笑道:“是为父忽略了,我宝贝女儿大了,是大姑娘了。” “爹”刑曼筠的眼睛红上了脸。 “你放心好了,现在那刑南歌,不过是单疏临手中的一枚棋子,她永远都争不过你。” “我没有想要争什么。”刑曼筠脸色愈发红。 第二十七章 入宫(为被套路的湾加更) 刑际瞧着她桃红面色,微微一笑:“爹也是像你这样大过来的,怎么会不清楚你的那些小心思?” “爹”刑曼筠嗔怒道,目光下垂,愈发不好意思。 刑际笑:“原本有些话不想同你说,不过既然你要,也将要搅入其中,那还是知道的多一些比较好。” 刑曼筠低头,没有说话。 “现如今在我们府上的‘吕徽’确实是个假的。但她不清楚她自己的身份,只当自己是真的。说来说去,这不过是单疏临设下的一个局,为了扳倒皇后而设下的局。” “太子身份尊贵,被养在太子府中,此女便按照太子的用度养在西京。” 刑际笑着,摸摸长髯,“想西京有这样本事的人,确实也只有单疏临一人。他若是能做咱们刑府的女婿,咱们刑家可再续百年辉煌。” “爹!”刑曼筠羞涩,头愈发低,“您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明白。” 刑际笑:“所以,你何故和那个西贝货硬碰硬。如今单疏临面上与她再好,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永远也只是个可怜的傀儡,终究要推出去送命的。” “真的么?”刑曼筠满面欣喜,“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倒也不是很可怜。”刑际道,“等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哪里来得及可怜?” “皇后大抵做梦也想不到,她精心保护在太子府中的太子,会被调换成一个女人。”刑际大笑,“囡囡,等皇后被废,梅家倒台,你爹爹势必会再登上一层,而单疏临也定会来迎娶你。” “爹爹!”刑曼筠似乎有些恼,“您说的什么胡话,我才不要出嫁,我要永远陪在爹爹身边。” 刑际揉揉刑曼筠的脑袋,微笑:“傻孩子,你以后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低头看着刑曼筠乖巧的样子,目光却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收回目光,吕徽有些不耐。她看着仍旧满屋子乱跑乱喊的应之问,对苍苍道:“他经常这样闹腾?” 吕徽已经知道,当初苍苍口中的多华公子,就是这位满屋子乱窜,堪称毛猴,名动天下的天医应之问。 瞧着他倒吊在房梁上逗着蒹葭玩,吕徽叹气:“蒹葭,你回来。” 蒹葭赌气,抱着刀站在吕徽身后,很是闷闷不乐。 应之问见没人陪他玩,从房梁上下来,笑嘻嘻对吕徽道:“怎么,发现自己身边没人打得过我?” 吕徽不搭理他。无赖,不需要人搭理自己也能说出话来。 果然,应之问开口:“来来来,将你的门帘揪给我,算作诊费,我再替你瞧瞧,你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不等吕徽开口,应之问自己动手,去揪那珍珠挂帘。 吕徽皱眉,偏头:“白露,你不是随身带纸笔?记下来,到时问你正主要诊费。” 应之问的手停在了半空。 要是让单疏临知道他在这里闹腾,那还得了?恐怕单疏临见到他首先就要揪一揪他的脑袋。 白露从袖中拿出纸笔,果然开始记。 应之问讪讪收手:“啊呀,我就是看看,看看怎么了?” “还有,这里被损坏的地方都记下来,等单疏临回来瞧。”吕徽道,“停,都别收拾,保持原样,应之问应公子喜欢如此,你们怎能擅自动手整理干净?” 于是,所有原本打算将屋子收拾整齐的丫鬟都被喝退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狼藉,似乎在嘲笑应之问方才的所作所为。 应之问现在,后悔了。 他早就应该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故意地招惹她。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脑子。 “唉。吕姑娘。”应之问挨着吕徽旁边的位置坐下,“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咱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话?” 吕徽冲他微微一笑:“不能。” 应之问凑近:“咱们打个商量,我以后帮你个忙,你就别将这件事告诉给单疏临听。” “那怎么行。”吕徽笑着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你是哭爹爹告奶奶求来的人,怕什么单疏临。” 应之问听着她的话,脸色从白便红再憋青,最后愣是挤不出一个字。 因为吕徽说的这些话,都是他方才自己说过的。 正当应之问想找话圆过去的时候,外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吕徽目光微凝,站起身来:“我同意你方才说的话。” “嗯?”应之问睁大眼,没明白吕徽是什么意思。 “苍苍,去迎客。”吕徽转头,命苍苍先出去。 苍苍去外头转了一趟回来,脸色跟着不大好:“主子,外头那位当是宫里来的嬷嬷。” 吕徽颔首,示意自己清楚。她会来,在吕徽意料之中,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来的这样快。 恐怕自己刚刚回到府上,宫中那位就得到了消息。 “让她等等,就说我还需更衣,以免冲撞了贵人。”吕徽道,“应之问,白露,你们同我进来一趟。” 应之问仍旧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不过碍于面子,他没有开口去问,倒是很配合地跟着吕徽进了屋。 苍苍转头,去和外头那位嬷嬷聊会家常,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半刻钟后,吕徽从屋里出来,头上戴了顶帷帽。一同跟出来的应之问脸色很不好、同样不好的还有白露。 她面色煞白,手臂有些颤抖,颤颤巍巍拭去自己额间的大汗。 “苍苍,你同我一起入宫。”吕徽搭上苍苍的手,示意蒹葭和白露留下,不必跟随。 苍苍回望一眼,瞧见白露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但来不及听她说话,就被吕徽引着出了门。 应之问拭去额间冷汗,低低骂道:“疯子!” 吕徽只当做没有听见,随着苍苍一齐踏出门槛,瞧见外头立着的一人。 那人身着天青色上裳,淡黄色下裙,头顶簪着珠花,淡妆盈面,如松姿站立,行为举止,无不规矩。 看见吕徽,她上前两步,稍弯身拜道:“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吕徽笑着扶她起来:“莫要耽搁,我们即刻就行。” 这嬷嬷身后的主子,不用多问,姜国皇后梅宛之是也。 第二十八章 惊异 嬷嬷带着吕徽,并没有走皇宫正门。 从东华门而入,横穿泰成殿,绕过花廊,行半刻钟的羊肠小道,瞧见一处小屋藏在梅林深处。 皇后姓梅,喜梅花,故她的后院里种了一大丛梅花树。吕徽见梅花,唇边勾出一个讽刺笑容。 稍稍低头,她将笑意掩去,风吹起她帷帽轻纱,露出脸侧一角。 苍苍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再想仔细看,风停,轻纱落,瞧不见她的脸。 吕徽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颗糖丸,搁在口中。 “姑娘,里面请。” 嬷嬷抬手,示意吕徽进屋,自己则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她俨然是要苍苍和她一起留在外头。 “苍苍。”吕徽道,“你留下。” 她敛袖,迈步走了进去。 苍苍拧眉,想要跟上前,外头嬷嬷抬手拦住:“你若真想她好,就莫要有多余的动作。” 故苍苍虽然心中着急,却只留在原地候着,没有旁的行动。 这里大抵是皇后宫殿中的一处别院,处在梅林中,能嗅见鼎里氤氲着的芬芳梅香气。 踏在石子小路上,吕徽用余光打量周遭,走得尽可能地慢。 横竖现在没有人跟着她,她想要走多久,也无人干涉。 不过,只要是路,走得再慢也有走完的一日。 站定在门前,吕徽瞧着门上简陋的竹篾翻帘,想象中皇后应当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后,哪怕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吕徽的心情很是复杂。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时刻想要自己性命的,亲生母亲。 撩开门帘,吕徽走进屋中。透过竹质镂空瞧见里间卧在床上的一个妇人。 这时,她才记起来,皇后才产子,现在应当还在坐月子。 垂眸,吕徽跪地,大拜道:“民女刑南歌,拜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里间,一女声清丽,“进来罢。” 吕徽微微一怔,抬步绕过屏风,瞧见了众宫女服侍下的皇后。 她头顶裹着软巾,乌漆色长发盘在头顶,肌肤如雪,不点胭脂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儿。 一对凤目打量着吕徽,不见敌意:“你这孩子,怎么还待着帷帽?浅樱,去给姑娘取下来。” 她眼中的和善,语气的平缓,让吕徽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皇后开口要看的就是她的脸。 她在背后调查单疏临大抵有一段时间,对自己的身份存疑并不令人惊讶。但她上来就直入主题,却叫吕徽心中发寒。 皇后明知自己有可能是吕徽,却仍旧执着于要看自己的脸,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决定要不要在此处了结自己的性命。 她当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谁,她当真在乎极了,自己究竟是谁。 “我自己来罢。”吕徽不待人替她取帽,自己抬手摘了下来,露出张白净的脸。 皇后双目大睁,在场宫人都底下的头。 吕徽的这张脸,赫然竟同皇后有六七分相似。 皇后大概以为,吕徽面上应当会做一些处理,却不料她竟然就顶着这样一张脸进来,什么都没有做。 如此坦荡荡,叫皇后心中生疑。 吕徽似乎没有觉察到屋中的异样,抬手轻咳两声,掩面跪下淡淡道:“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怕冲撞了皇后娘娘,才戴帷帽入内,还请娘娘见谅。” 皇后散下锐利目光,轻轻仰在枕上:“无妨。你可知本宫寻你进宫,所为何事?” 吕徽低头,笑:“民女愚钝,不知。” 皇后闻言,侧头让宫女浅樱端来一个托盘,里头摆着一块方巾。 方巾之上绣着一朵零落梅花,底下落款是‘南歌’。也就是吕徽现如今在刑府的名字。 “这块帕子,你可识得?”宫女浅樱质问道。 吕徽视线扫过,瞧见她面上厉色,知道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扬唇,她道:“上头有民女的名字,但民女不识得。” “放肆!”浅樱抬手,在吕徽面上用力一掐,“娘娘有允许你辩解?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吕徽吃痛,拉低眼皮掩饰去自己脸上神色,捂面重新回答道:“不是。” 她将手覆在唇上,低低咳嗽两声,看上去身体着实不好。 浅樱直起身,看着的手若有所思。她抬头,轻声对皇后耳语几句。 皇后听毕,转头看向吕徽,眸色不善。 朱唇亲启,她道:“将她脸上的东西,给本宫撕下来。” 吕徽惶恐,站起身,立刻有两个力气极大的嬷嬷按住她两边胳膊,而浅樱上前,扯住她的脸,勾起脸边一角,生生扯下一块面具。 面具贴合得很紧,浅樱动作连贯粗暴,吕徽的脸色眼见地红了起来。 将人皮面丢到一旁,浅樱并未停手,而是仔细扳过吕徽的脸,拧眉对皇后禀报道:“娘娘,她脸上还有一张。” 吕徽的脸上惊恐更甚,却没有出声。皇后见状,冷笑道:“继续。” 浅樱得了命令,拎起吕徽的脸,愈发有恃无恐地扯开她眼皮,用力将上头贴合无缝的面具给揪了下来。 吕徽低头,咬牙不语。 浅樱却‘咦’了一声:“娘娘,还是那模样。” 吕徽除了因为强行撕扯下面具的红痕,同方才没有什么区别。浅樱有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她掐掐吕徽的脸,发现似乎已经没有面具了。但手感仍旧还有些不对。究竟是什么不对,她却说不上来。 “娘娘。”浅樱没了法子,只得转头朝向皇后求助。 皇后眼睛也未睁,淡淡甩下一句话:“水。” 用水,将她的脸洗干净。 吕徽还来不及说话,也来不及有任何的动作,就被人迎头盖面的泼了一整脸的水。 两颊边细碎的头发黏连在脸上,吕徽双手被制住,只能眼睁睁瞧着浅樱将她的脸一点点洗干净,滴下乳白色的脂粉水。 同样,她也看着浅樱瞳仁放大,终于充斥满惊惧。 纵然见过不少场面,她也微微有些发颤:“娘娘娘,这” 皇后原本微仰着身子,稍稍往这边睨了一眼,登时坐了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皇后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了一抹忌惮。 第二十九章 毒药 吕徽躬身,只扬起脸,冲皇后微微一笑,叫后者起了一层白毛汗。 只见她两颊接连着艳红色裂纹,似禁忌,似恐吓,又如同覆盖着的细密血色蛛网,几近要将人的视线都吞噬。 同皇后如出一辙的凤眼微眯,脸色仍旧是白的,却白得隐隐透出些惨戚之色,唇色微凉,启唇露出两排白厉厉的牙齿,白得唬人。 皇后眼中,只有那诡异红色细网,生在吕徽面上,看不见她的五官,也不知她究竟生的是何模样。 人总忌惮未知的东西,皇后同样也躲不开天性。她厉色,对浅樱道:“擦掉,给本宫将她面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统统抹掉!” 浅樱同样害怕,她颤抖着手要继续去洗吕徽的脸,却因为恐惧动作比方才慢了十倍不止。颤抖着手,她手指覆上吕徽的面,在皇后的不断催促下终于狠下决定,用力在吕徽脸上一擦。 旋即,一声惨叫传遍屋子里的角角落落,叫人闻之胆颤。 压着吕徽的两个嬷嬷,因为恐惧放开了钳制吕徽的手,而浅樱举着自己的手,眼睁睁瞧着自己手中皮肉开始剥落,露出里头的白骨。 浅樱在痛昏过去的前一息,转头对皇后道:“没有,她面上没有东西,那是长的,那是长在她脸上的!” 此言如同一根针,狠狠扎在了皇后心头,她看向吕徽靠近,不自觉往床内挪了挪。 “来人,将她给本宫拿下!” 即使再大恐惧,皇后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失去她该有的风度。她甚至还不忘记对吕徽下手。 吕徽笑,抬手,两只莹绿色小虫从她袖口飞出,入了皇后的眼睛。 皇后惊惧:“单疏临,是他,是他让你来刺杀本宫的!” 果然,她对单疏临在太子府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甚至连他以这种小虫收服死尸这样隐秘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吕徽不再上前,只是立着,同皇后保持距离:“民女可没有想进宫,何来刺杀皇后一说?” “皇后娘娘,可是您将我请进来的呢。” 收起袖中关着小虫的琉璃瓶,吕徽抬袖,不紧不慢咬下一颗糖丸。 皇后的注意却并不在她的动作,只在她有没有靠近自己。 “是,本宫请你进来的。”皇后恢复了冷静。 她的冷静,虽在吕徽意料之中,却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所以,娘娘,咱们本毫无利益相干,何苦互相为难?”吕徽笑,拾起自己被扔下的帷帽,戴在了面上。 看不见那张脸,皇后的脸色好了许多。 她将手在头顶软帕上擦擦,微微笑道:“也是,只是个别宫人鲁莽了些,冲撞了南歌姑娘,何必为了一两个贱婢伤了咱们的和气?” 挥挥手,立刻有人将地上的浅樱拖了出去。 不用看,吕徽也知道,这宫女大抵没有命可活。 不过,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来说,一个婢子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正是如此。”吕徽笑,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能同皇后娘娘和谐相处,是民女的荣幸。” 她捂唇,手掀起帷帽盖在那艳红色网线之上。 皇后看得分明,原本对浅樱来说的剧毒,对吕徽没有半点影响。 她唇角有些僵硬:“今儿本宫也乏了,让人送你回府去罢”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自己走了。 吕徽也不想多留。她瞧着已有嬷嬷上前,起身朝皇后行了一礼:“那就劳烦娘娘送民女出宫。” “去罢。”皇后道。 吕徽掉头,没有再留。 只是刚踏出去两步,就听见婴孩的啼哭声。稚嫩,幼小,只听声音就叫人怜惜得紧。 接着,听得皇后大声:“快,去看看埝儿,他怎生又哭了?” 语气中的关切,叫吕徽脚步微顿。她侧耳细听,想要听得更多。 “姑娘,请罢?” 前头的嬷嬷却打断了她的动作。嬷嬷望着她,对她擅自停下的举动很是不满。 吕徽抬手,理了理自己头上帷帽,笑道:“抱歉,我失仪了。” 只是那笑声,怎么都觉得生涩异常。 苍苍在外头守着,瞧见吕徽出来才放下了心。她迎过来,低声道:“主子,你可算是出来了,不然外头恐怕” 吕徽做出个噤言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 宫中耳目众多,就算她已故意压低声音,也未必不会有人听见。 苍苍明白,立刻闭嘴,跟在吕徽身后。 嬷嬷并没有听见她们的对话,一直将她们送出宫,再送回刑府。途中,吕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回到院中,应之问已经在门口等着她。瞧见她来,没好气道:“进来。” 吕徽加快脚步。 白露已经打好水,将吕徽面上帷帽摘下。哪怕早有准备,瞧见那面容,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吕徽低头,埋进水中。 “你要是再晚来半刻钟,神仙也救不了你。”应之问气呼呼地扯来一个凳子坐下,“你这个人,怎么就喜欢剑走偏锋?当真是同子启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吕徽接过白露递过来的帕子,将面上水珠拭干。红色蛛网消失不见,只有张苍白的脸:“不在其位,不知其行,你堂堂应家少爷,自然不懂。” 她要是对自己心软一点,现在吕徽就是皇宫里头的一具尸体。 “得得得,你有理。”应之问起身,弯腰仔仔细细检查她的脸,“你的药丸应当都吃完了罢?让我瞧瞧卸得干不干净?” 他打量吕徽的脸,确认那些有毒的颜料都抹得干干净净后,才松了口气:“好在你命大,没有烂脸,要不然唉?怎么有股腥味?” 瞧着应之问皱眉,吕徽将手举起来,笑道:“大抵是这里。” 她的手掌已血肉模糊,几近看不出原形,配合吕徽脸上浅淡的笑容,实在不和谐。 苍苍别过了脸,不忍再看,白露瞪大眸子,望向手掌,再望向吕徽,难以置信。 应之问皱眉,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呼不出来。 “劳烦天医了。”吕徽以再平常不过的口吻道。 这伤口,是之前为了消除皇后的疑心才弄出来的,原本在吕徽的计划中,并没有这样一条。 第三十章 见面 吕徽知道,在皇后面前,犹豫就会败北。 自己只有比她的心更狠,才有胜利的机会。 显然,现在她赌赢了。 应之问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叹气:“想我堂堂天医,居然给你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上药,还是亲自上药,真是屈才,屈才。” 嘴巴虽然这样说着,但动作很是细心,瞧着他细细用剪子将腐肉剪去,吕徽接话:“给我上药是你的荣幸。” 她可不是什么庶女,她是太子殿下,说到底应之问见她,还应该拜上一拜才对。 “嘁!”应之问哼道,“只有单疏临才会这样觉得,我没有半点欢喜。说起来前年皇帝要我看病,我还收了一千金的诊费。” 他炫耀的表情和模样,叫吕徽看着觉得有趣至极:“你说,你这样的傻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傻子?”应之问几近跳了起来,“你竟诋毁我是傻子?” 剪子戳在吕徽的好肉上,叫她痛嘶一声。 见状,应之问的气又消了下来,连声道:“抱歉抱歉,我失了轻重,你会不会很痛?要不要让白露取些冰?” 吕徽摇头:“不必,你继续。” 这点痛于吕徽而言,算不得什么。她不过也就是想要应之问消停些。 “人生在世,算计来去有什么意义。”应之问忽然沉声道,像极了模仿大人说人生哲理的孩子,“不如你就当我一个小厮,和我一起快快乐乐治病救人,也比在皇宫里窝火来得强。” 最好离单疏临远一点,省的祸害他。应之问在心里默默添道。 吕徽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仰头:“你刚刚说什么?” “算计有什么意义?”应之问拧眉,“还是当一个小厮?” “等等。”吕徽打住他,“让我好好想一想。” 应之问抿唇。不会吧?他就是随口说了几句,这吕辞音不会真的想要当自己的小厮同自己去治病? 那恐怕不是治病,是致命呦! 单子启那小子,知道了岂不是要敲烂自己的脑袋? “咳咳。”应之问忙道,“我的小厮,不要你这样的,我的小厮,要高大,威猛,还要” “糟了。”吕徽站起身,“中计了。” 应之问看着她,断了自己前头的话。似乎吕徽心里想的,和他想的有那么一点偏差。 “走。”吕徽道,“应之问,动用你手下的力量,帮我回太子府,越快越好。” 起身,应之问不紧不慢:“我从不帮没有好处的忙。” “我欠你一个人情。” “太子的人情?”应之问笑,“听上去很是好听,但实际并没有什么鬼用。” 别人不知道,他应之问可是清清楚楚,这姜国皇太子,也就只有名头好听。 吕徽咬唇:“你想要如何?” “我不想要怎么样啊。”应之问微笑,“我不过就是索取劳务所得,我应该有的一点点报酬。” 应之问比划了一下,朝吕徽确认只是一点点而已。 吕徽瞧着他张开的手,叹气:“单疏临欠你一个人情。” 应之问要的不是银子,就是自己的这一句话。合着之前他同自己滑头那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 亏自己还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明白。 原来,他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好的。”应之问微微躬身,行了个半礼,“太子殿下,臣这就送您回府。” 他打个响指,唤道:“采衣。” 门口,一白衣人陡然出现,拱手拜道:“主子。” “吩咐下去,半刻钟之内,我要到太子府。”应之问微笑,转头问吕徽道,“太子殿下,这样可好?” 半刻钟,已经是吕徽算到能有的最快速度。这般想来,应当来得及赶上。 颔首,应之问立刻吩咐了下去。 作为姜国的第三大家,吕徽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速度。 应之问所谓的半刻钟,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虽说刑家距离太子府正门算得不太远,但这速度,也着实令人惊叹了一把。 以至于吕徽在回到太子府的时候,将中午吃下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 应之问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他递给吕徽一条帕子:“抱歉,下头人没控制好,路上颠簸,叫你难受了。” “无碍。”吕徽抹唇,瞧了眼站在门口木然的丫鬟,想到她们真实的样貌,觉得又有酸水从胃里翻了出来。 “送你一颗药。”应之问说着,找出一个药瓶塞进吕徽怀中,“不用谢我。” 吕徽接过,勉强一笑:“你走罢,带着苍苍她们三个。” 接下来的事情,他们留在此处实在不便。 应之问大抵也明白这点,起身离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不过,吕徽不知道的是,在送走苍苍三人后,他跃上房顶,坐在上头,掀起一块瓦,正巧能将下头瞧得清清楚楚。 瞧着几人离开,吕徽从药瓶中取出枚药丸,吞入腹中。薄荷的清凉,叫她腹内着实舒服不少。 定定神,她进屋,寻了把桐木琴,席地而坐。 拨弄琴弦,细听之下,竟是一曲鸿雁。 吕徽闭目,指尖泄出旋律万千,旋在太子府久久不散。 应之问轻轻打着节奏,忽然想起她手掌的伤口,再细听,却顿时失了先前的悦耳之声,觉得琴声泣血,生生幽思。 而外头的人,也来了。 吕徽琴声稍缓,听得外头一人人朝里报声,只稍稍弯了唇角,收了琴声。 站起身,她朝门口望去。 宫女如水潮一般散开,却比水潮更有规律。她们鱼贯而入,又四散开来,掀开珠帘,执好玉扇,摆好香鼎,铺好软毯,将吕徽这个名义上的主人无视得干干净净。 吕徽也不阻拦,定定看着红色软毯尽头,那金灿灿正红色的,她的,母后。 作为一个极具野心的女人,皇后怎么可能会躺在小屋之中,成为一个奶孩子的妇人? 之前的虚弱,之前的卧床,不过是迷惑吕徽的假象,如今的正戏,才刚刚开始。 她同皇后的第一回正式见面,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呢。吕徽笑,小步快走迎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鸡汤 九凤冠,环枝额饰,两支点翠凤尾簪,一对穿花宝玉金步摇,密密麻麻的华丽珠翠散在头顶,几乎瞧不见头发的颜色。 单看一个头,就已经奢靡至极,更不要说颈间大红宝石细点的璎珞,和脚下玲珑有致的珍珠。 吕徽立在红毯之上,望着这位刚刚还卧床裹着头巾的娘,觉得愈发陌生。 皇后也在打量着她。 吕徽同之前的扮相没有太大区别,不过装饰倒换了干净。脑上头发束在金龙发冠之内,以一根翠玉簪简单压着,腰间环佩泠泠作响,恍若水声,都是极好的玉料,不会输于皇后身上的任何一件。 姜国皇太子的东西,素来都是最好的。 再看她的脸。面上没有旁的东西,一对眼睛清澈可鉴,一眼就能望到底。 收回打量目光,二人皆站定。 宫人唱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抬手,众人跪拜:“太子殿下万福。” 吕徽这才仿佛回神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她跪地行礼,恭恭敬敬道:“儿臣吕徽,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小徽怎得和母后如此生分?”皇后笑着,上前两步将吕徽从地上扶起来。 她熟稔的语气,似乎昨日才同吕徽见过。 然而事实上,十九年来,这是吕徽意义上同她见过的第一面。 吕徽笑:“儿臣不知母后驾临,也未派人远迎,还请母后恕罪。” 皇后扶起她的手微微一滞,很快恢复了正常。 吕徽知道她讶异什么。大约在她这位母后的心中,自己近似被囚禁十九年,也应当同那些守着自己的死尸没有什么两样。 “你父皇给你指的老师,最近讲课可还好?”皇后又问道。 吕徽答:“这些日子儿臣身体不适,故让老师于家中歇息,并未讲学。” 皇后道:“现在读到哪里了?四书五经,兵法国学可学过了?” 吕徽笑:“才学完长短经,打算将汉书再温习一遍。” 皇后笑,没有接话。 二人携手走进屋内,端的一副母慈子孝的的模样。 房顶上,应之问看着这一幕,冷哼低声道:“假惺惺。” 吕徽引着皇后入屋,瞧见的就是摆在正中的桐木琴。 皇后稍稍扬眉,立刻有宫人上前,将这些东西都收拾了下去,并且将屋中的矮几搬来,放在了原先琴案的位置上。 吕徽于矮几前跪坐下,而皇后则命人抬来长椅,坐在了吕徽正前方。 她笑:“母后才诞下你皇弟,走了几步路腰就疼得不行,小徽不会介意母后坐着罢?” 吕徽当然不介意,也不能介意。 她笑着拜道:“母后折煞儿臣,让母后来探视儿臣,本就是儿臣不孝,哪里敢让母后劳神?” 皇后笑,似乎对这话很是满意:“前儿听闻太子府走水,你被吓得不轻,故打发人来瞧你,只可惜连日闻你身子不爽利,故也不知你情形。” 吕徽端着面上笑容,覆手于膝盖上。瞧她?恐怕是想命人来抹灭她的存在才是罢? 望着前头皇后居高临下,如同审视犯人一般瞧着她,吕徽面上笑意更艳了。 “母后着实担心你的身子,又听人回禀你情形愈发不好,这才摆驾太子府,来的匆促了些,也没有带什么东西。” “母后人来便好,莫要如此生分。”吕徽微笑。 最好什么也别带,自己还怕自己无福消受。 “不过。”皇后稍稍停顿,“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了碗鸡汤,皇儿还是趁热喝为好。” 挥手,立刻有人取来一个暖盒,搁在吕徽面前。 鸡汤上浮着一层浅薄黄色油珠,只有汤,没有肉,颜色略显浑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汤。 吕徽目光掠过那汤上飘起的热气,看向皇后的脸。 珠光宝气之中,葳蕤美人模样。可其中心肠又如何,谁人可知? 吕徽推开那碗,收敛了面上神色:“母后,御医曾说过,儿臣底子弱,受不得大补之物。” 这碗鸡汤,不能喝。 虽说皇后绝不会在这里头加一些立刻置她于死地的毒药,可正是因为如此,才可怕。 纵然没有与皇后直接接触,吕徽也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步步皆有目的,绝不会因为体恤她而带来一碗鸡汤。 加料,是必定的,但究竟加的什么料,她不知,也无法推测。 皇后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母后当然知晓这点,在来前就已问过御医,所以这汤里头既无人参燕窝这等大补之物,也无汤药天麻这些滋补药材。” “儿臣不愿。”吕徽断然拒绝道。 皇后冷笑:“莫非皇儿看不起母后这寻常鸡汤?虽说材料普通,但也是极其难得的东西,姜国饿殍遍地,你若不喝,自然有人喜欢!” 将一碗小小鸡汤上升至国家兴安,逼得吕徽不能不开口。 吕徽转念,眼中立刻氤氲了雾气,似一个撒娇孩童:“母后,小徽不想喝。” 皇后稍愣,瞧得吕徽眸中泪光,眼底厉色愈重。 她笑:“罢了,不喝便不喝罢。” 虽这样说,却抬手将所有宫人都摒退了出去。再回眸瞧,吕徽身旁站了两个体壮的嬷嬷,正定定望着她,叫她不得动弹。 吕徽知道,自己这一劫怕是逃不掉了。 既然人都走了,那这伪面也不必再挂着。 吕徽抬头:“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皇儿莫非不信母后的一片心意?”皇后微笑,“还是听了那单疏临的花言巧语,便连谁是你的娘都忘了!” 锐利目光,扎的吕徽的脸面生痛,她抬头看向皇后,瞧着她一点点将面上的伪善彻底撕毁。 吕徽同样笑道:“是啊,你是我娘,可你有一天尽过母后的义务?可有一天想起过我这个太子府里头的所谓皇儿!” 站起身,吕徽愤怒道:“我不是你皇儿,你昭仁宫里头的那个才是,我只是一个被你抛弃的,无用的棋子而已!” “那你也是从本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皇后冷笑,“你现在的哪一处不是受之于本宫?你现在如此安逸,哪一点不是你母后我拼搏来的,你以为这些很容易么?你以为这些东西都唾手可得么,我的好皇儿!” 第三十二章 药物 “那你现在就去禀告父皇,我宁可什么也不要!”吕徽抬袖,要将桌上的汤碗扫去。 她这个动作只到了一半就夭折。旁边立着的两个嬷嬷抓住了她的手腕,叫她再不能挪动半分。 “告诉父皇?”皇后笑,“本宫的好皇儿,你是想要同归于尽,还是想要你母后声名扫地?” 吕徽没有挣扎,纵然被缚住也不改气度:“你看看,你口口声声的为我,其实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罢了。母后,莫要再用你虚伪的话来要挟我。你给我的养育之恩,只是为了谋求你的利益。” “啧啧。”皇后咋舌,“你这样说,叫母后好生难过。母后为你谋划这样久,甚至众人虎视眈眈的太子之位都在你身下,皇儿,你想想,你原本能么?” 不能。身为女子,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点。可,这不是她选择的。她生来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吕徽敛眉,没有说话。 “小徽。”皇后深情款款道,“你身在皇家,本来就没有选择,你若是公主,那现在大抵就已经和亲去了南国,那样远的地方,叫母后怎么舍得?” “那我至少有选择的权利。”吕徽道。 皇后大笑,抬袖站起身,嘲讽吕徽的无知:“权利?小徽,你没有权利,你不会有权利的,这世上有权利的只有一个人,你的父皇。就算是母后我,没准明日就会因为急病殁了,你懂么?” 吕徽再度沉默。皇后说的是实情,她知晓。 “所以小徽,乖乖听母后的话,你才能活的更久。”皇后笑,“你想想,你凭什么要做一个遭人摆弄的公主,作为女人,我们为何要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撸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下头狰狞的疤痕:“本宫比任何人都护着他,而我得到的东西,和我的付出不对等!” “小徽,为何姜国只有男人享受这一切?我们要反抗,为何女子不能是太子?” “不,已经有人做到了,南国已经有了两位女帝,如今将会有第三位,小徽,我们也应该所有改变,我们也应该站起来!” 皇后的煽动,让吕徽觉得愈发心凉,她抬头看向皇后,淡淡道:“但你不是,我也不是。” “你迟早会为你这时候的懦弱付出代价。”皇后冷着面,展袖转身,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是你自己喝,还是你更愿意被迫喝下去。” 长篇大论,不过就是为了一碗鸡汤而已。 吕徽知道,如今这局面,就算自己拖延,恐怕也会被活活灌下去。 之前在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差白露去寻单疏临,瞧着皇后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她早就已经将单疏临给支开了。 她原本打算拖延时间,但明显皇后并不打算跟她耗下去。现在再拒绝,不过是自取其辱。 “来人!”皇后已经耐不住性子,打算叫人动手。 “慢着。”吕徽垂眸,“我自己来。” “这不就好了?”皇后笑,挥手示意两个嬷嬷退下。 吕徽端起汤碗,按着嗓子喝了下去。 她将碗翻过来,示意她已经喝完了,一滴不剩。 皇后很是满意,交叠双腿,以指腹略过鬓边:“对了,你知道这碗鸡汤,是怎么熬的么?” 吕徽抬袖拭唇,心中不祥预感愈甚。 “是上好的老母鸡,加上一枚凤爪熬了半个时辰。”皇后笑,抬起手,露出寇色指甲,捏出一枚兰花指,“这凤爪,你可知晓有多新鲜?” 吕徽只觉胃中翻滚,却强行绷着脸,保持自己面色不变。躬身,她道谢:“劳烦母后费心。” “啧啧,只是可惜了,只有一枚,本来想着好事成双,能给你一对。”皇后笑,“只是另一枚不知是那个剐千刀的给毒坏了,所以本宫只好剁下一枚,熬成汤给你尝一尝。” 她话里的深意,吕徽已经知晓,想到此处,她几近要将胃里的东西呕吐出来。 强忍着不适,她掐住自己胳膊,行礼:“多谢母后。” 皇后抬手,打了个响指:“进来罢。” 有人推门进来,是四个侍卫。但这个时候叫侍卫进来 吕徽按住胸口,感觉得皮肤下血液的沸腾,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打算去思考她和皇后的关系,却怎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到这样一步。 “你太天真了。”皇后站起身,“所以你该为此付出代价。” 吕徽大笑:“代价?呵,代价!” “本宫将你好好供在太子府十九年,十九年从未短过你的吃喝,如今你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忤逆一心为你的母后。”皇后道,“忘恩负义,令人憎恶,吕徽,大抵是母后太过宠溺于你,才会让你养成这样骄纵的性子,你才会这样不听话!” 吕徽只是笑,感觉到身上热意愈发明显,咬住自己下唇,死死咬住。 “男人。”皇后道,“是这个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母后今日来告诉你这点,望你以后莫要如此天真,受人蛊惑。” 吕徽摇晃着站起身,望向皇后的方向:“是,他们并不可信。我原以为被世人赞颂的母亲会可信那么一点点,但是现在,我错了,是我天真,是我瞎了眼睛,才会分不出黑白!” “啧啧啧。”皇后摇头,脸上笑容风情万种,“你看看你,还在执迷不悟,我的好孩子,很快,你就明白母后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说毕,笑容一收:“动手!” 四个侍卫上前,立在吕徽面前,极具压迫感。 吕徽身上热意几乎烧得她神志不清。她朦胧着眼,却仍旧能看见侍卫面上贪婪猥琐的笑容。 不可。吕徽告诉自己。她不愿意,也绝不会,绝不允许! 她知道,现在他们迟迟没有对自己动手,不过是为了药效更加猛烈些。他们希望瞧见自己求饶,瞧见自己像狗一样乞求他们。 但不会,想都不要想! 愤怒,羞耻,决绝,一齐涌上吕徽心头。她忽然大笑,看向皇后,接着俯身一头撞在了矮几的尖角之上。 两声巨响同时响起。 门板被踹飞,有人闯了进来。 第三十三章 委屈 “辞音!”单疏临撩起前袍,急速冲来,捞起吕徽,按住她头顶的伤口。 伤口还在汨汨流血,即使用手按住也没有用。 看向周遭景象,再看向身边的四个侍卫,单疏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抱着吕徽站起身,冷冷看向皇后。 与此同时,外头皇后带来的宫人应声倒地,站在他们旁边的,是太子府的那些死尸侍女。 是谁操控了她们,不言而喻。 “单疏临。”皇后扬眉,“你这是在忤逆我的意思!” 她原本的跋扈,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单疏临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撒上药粉,将吕徽伤口包好,才抬起头来:“是。” “你是想要背叛我!”皇后勃然大怒。 “我正在这么做。”单疏临道。 他抱好吕徽,身后血液四溅,是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几个丫鬟,以手戳穿了四个侍卫的咽喉。 热血洒在红毯之上,让颜色愈发鲜艳,也让皇后头上的凤冠失了色彩。 “你忘记了答应本宫的事情?”皇后厉色。 单疏临平淡道:“在你对她开始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诺言了。” “君子一言九鼎。”皇后再道。 “我素来是小人。”单疏临道。他稍稍掀起眼皮,看向皇后:“实话,我现在很想杀你。” 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念头。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想要杀一个人。 闻言,皇后忽然大笑:“是了,你不能杀本宫,你也没有杀了本宫的魄力。你现在对我动手,我,你,她全都要死,统统都要死!” 衣摆旋转着,皇后跑到单疏临身旁,笑着道:“你敢杀本宫?你敢泄露她身世?不,你不敢,你赌不起。” 笑着,皇后站正,严肃道:“你若识时务,今日之事只当做没有发生过。外头的人,本宫不同你计较。” “不可能。”单疏临拒绝,“皇后入太子府,妄图毒杀太子,皇后娘娘,你看这个罪名如何?” 皇后脸色白了下去。她厉色:“你当真要做的这样绝?” “对。”单疏临道,“我这个人自私又蛮横,从来受不得委屈。” “委屈?”皇后怒,“你受了什么委屈?” 单疏临看向吕徽的伤口,药粉很好,伤口已经结痂,只是艳色仍旧醒目:“我觉得,我很委屈。” 他大言不惭地说着这样的话,叫皇后登时无言以对。她转目,又道:“你口口声声说本宫毒害太子,本宫有什么理由毒杀太子?依本宫看,这不过是你单疏临的栽赃陷害!” “你可有证据?你可能证明?”皇后追问道。 比起自己,单疏临更有毒害太子的理由。要是皇帝追查起来,他未必能走脱的了干系。 “我,我能证明。” 从房顶上忽然翻下一个人来,身上白衣紫边翩翩而落,站在了皇后和单疏临之间,冲皇后露出个有恃无恐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了,我能证明。” 皇后认得他,失声:“应之问?” “对啊,就是我。”应之问笑嘻嘻道,指着顶上房梁道,“我坐在上面很久了,你不知道的么?” 皇后苍白了面色。她当然不知道,要是她知道,怎会让他安然坐在房上? “你知道了什么。”皇后平复心情,想着这或许只是诈。 “我全都知道了哦!”应之问点头,“鸡汤还有没有,我有些口渴,也想喝一碗。” 皇后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没有意外,应之问真的全都知道了。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这不过就是个意外,本宫和太子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谁知她性子这样烈” “对哦对哦!”应之问笑眯眯的接话,“我行医这样多年,还第一次见过有人烈得将烈性春毒当水喝。” “本宫” “是嘛是嘛。”应之问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扔给单疏临,“我知道皇后娘娘您是贵人多忘事,拿错了嘛。” 皇后抿唇。 “不怪您不怪您。”应之问笑眯眯的瞧着单疏临将药丸给吕徽送下去,“我怎么敢怪皇后娘娘您呢?都是我不好,怎么就跑到房顶上去晒太阳了,还在太子府的房顶上晒太阳。” “唉,要是我娘知道了,恐怕又要拎着我罚跪。”应之问叹气,摇头转身要出门,“我还是进宫去和陛下唠叨唠叨,解释解释,给我的膝盖一个忏悔的机会。” “慢着。”皇后叫住他,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变故丛生,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只能去想如何将这件事的影响消到最小。 而应之问,也没有打算真的进宫去告发。 他转头,看向皇后:“我原以为孩子埋怨母亲,只是矫揉造作,我原以为来世不入帝王家只是当权者的无病呻吟,现在看来,倒也不是没有半点道理。” 应之问笑:“啊,看来我是太天真了,还劳烦皇后娘娘好生管教管教。” 皇后又哪里敢管教他? 应之问的身份,乃是世家公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个。他年少成名,又是嫡子,受尽家族宠爱。若是招惹他一人,就是招惹了整个应家。 有应家这个庞然大物作为后盾,别说她皇后,就算是皇上也要对他礼让三分。 “应三公子说笑了。”皇后挤出一抹笑道,“本宫方想起还有些要事,先行一步,告辞。” 说毕,她一人匆匆忙忙,狼狈而逃。 单疏临和应之问并没有追的打算。再怎么说她都是皇后,死在太子府会给三家都招来不小的麻烦。 “你就这样得罪透了皇后?”应之问转头,问单疏临道。 单疏临低头:“不然?” 他换了个姿势抱好吕徽,踢开脚下尸体,抱着吕徽往里间去。 应之问忙跟上:“你父亲那边,你要怎么给出个解释?” “没有解释。”单疏临答道。 “哎呀,你这个样子”应之问拍腿,搭上单疏临肩膀,“我就很是喜欢。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还真打不过她那一群黑皮狗。” “你不知道,我看着她们在底下斗来斗去,气得不行,恨不得下去给那老太婆两拳,真的是,气死我了。” 单疏临回身,看他:“那你为什么不下去?” 应之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三十四章 价值 睁开眼,吕徽瞧见碎金枝帘帐顶,知道自己仍旧在太子府。 不过与往日不同,今日她房中嘈杂的很。 “你真的要朝奉正帝告发那老巫婆?” “子启兄,虽然你这样很解气,但是不大好罢?” “不是,子启兄,你该三思而后行,我觉得此事不妥,不妥。” “辞音不会喜欢这个。” 一阵环佩叮铃声,将应之问的声音压了下去。 遂,应之问更大声:“单疏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太吵。”单疏临道,“你再大声,辞音该醒了。” “你不就等着她醒?醒了不正好?”应之问道。 “你该出去,这里需要安静。” 应之问吼吼着,被推了出去。一声门响,应之问聒噪的声音顿时消失,大约是被魏双给请走了。 单疏临仍旧坐回原位,安静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是吕徽便翻了个身。 听见里间动静,单疏临立刻起身,朝床头走来,抬手掀起帘子,瞧见吕徽瞪大一双眼睛望着他。 他笑,躬身将吕徽扶起来:“你醒了。” 吕徽启唇,淡淡问道:“这是你和皇后的一场戏么?” 单疏临的笑容,僵硬在唇边。 他默默无言,往吕徽身后加了一个靠垫,让她卧着更舒服些。 “因为我对你起了疑心,所以你同皇后设计撕破脸,在我面前唱这样一出戏。” 这些话从吕徽口中说出,正如一根根锋锐的尖刺,叫单疏临脸色登时极差。可他偏偏没有开口反驳,似是默认,也似乎彻头彻尾的不赞同。 “为了重新取得我的信任,所以安排下的这一出好戏。” 单疏临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得默默站起身,心底却凉成一片。这一刻,他不知他究竟还在做何坚持,也不知自己这样坚持又有何意义。 一个人若是不信你,可以找出一百种不信任的理由。她要是怀疑,她也可以编排一百种其他的算计。 反正只要套在他身上,能实用,就是他做过的,就是他的所作所为。 “你好好休” 单疏临话音未落,却被人重新扯着坐下。双目圆睁,因为吕徽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贴上了他的背。 二人不是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候,只是在那一碗迷魂汤后,吕徽从来对他爱答不理,甚至厌恶于与他有任何的肢体触碰,几时会这样主动,又几时会伸手拉住他? 单疏临回头,瞧见吕徽在哭。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稍稍垂头,眼泪如同珠串一般洒落,跌在薄被之上,使得浅色的被单染得深了起来。 眼眶微微潮红,脸色被头顶缠着的绷带显得愈发苍白,惹人怜惜。 单疏临心软了:“你这又是做什么。” “单疏临。”吕徽哭道,“我忽然发现,就算所有人都要杀我,也是你对我最好。” “嗯?”单疏临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原以为死就够可怕,现在想起来,一碗药下去,死了,竟是最好的死法。”吕徽擦擦眼睛,“这般想来,竟还是你最好。” 单疏临有些不想搭理她的谬论。 他觉得吕徽所谓的‘最好’,他受之有愧。 “不管你是不是同皇后假闹翻,你只记得需要我死的时候,还是让我好好死掉” “吕徽。”单疏临闭目,“你再说,我就将你丢出去。” “这是本宫的太子府。”吕徽眨眼,“你好大胆子,竟要将我丢出去。” “搅乱这西京,你就这样高兴?”单疏临咬牙切齿,知道自己又被吕徽给摆了一道。 瞧着吕徽头顶的纱布,他眼中怒意更甚。 吕徽往后一仰,躺下:“如今皇后贸然前往太子府,恐怕各方势力已经知道的清清楚楚,首先坐不住的,就是单家你爹,也就是单溵。” “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拢单家势力,逐步孤立我。”单疏临声音里带着笑,不知是何表情。但吕徽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生气。 “对,连带着皇后,也会这般。”吕徽心里却很高兴,“单疏临,你不如乖乖留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像他们一样,随意抛弃你。” “随意?”单疏临的关注点却同吕徽想象中的不同,他问道,“那如何算作不随意?” 吕徽略作思考,答道:“皇后加上十三皇子的项上人头。” 十三皇子,便是吕徽的嫡亲弟弟,也就是皇后才诞下的婴孩。 单疏临笑:“那单某的价值,倒也凑合。” “那是自然。”吕徽眯眼,看向顶上勾着的帘帐,“在我心里,你可很是重要。” “是么?”单疏临站起身,语气很是愉快,“不过单某,恐怕要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了。” 吕徽坐起身,看向单疏临,看向他眼底里的笑,恍然大悟:“单疏临,你又背着我找别人!” 单疏临只是笑,并未作答。 外头恰巧有人扣门,打断了吕徽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进来。”单疏临道。 魏双推门而入,低头看着地,抱拳道:“主子,五皇子于单府求见。” 五皇子吕圩,目前唯一一个见过冒牌刑南歌的皇子。 “让他来太子府。”单疏临对魏双道,然后转头看向吕徽。 吕徽抿唇。不料上回误打误撞,竟给了单疏临一个机会。 “这个主子,挑的不错。”吕徽赞叹,“比我这个被困在太子府的废物太子好得多。” 另觅他主,她也没有办法,谁让她是个废物太子?或者相府的废物庶女? “辞音,要不要试着同我合作一回。” 单疏临倾身,束好的头发打在吕徽颈间,叫她有些痒。 “有什么诱人的理由么?” “给你彻头彻尾的自由。”单疏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皇后的话,是骗你,但我不会。” 这句话,吕徽倒觉得有点可信。她笑:“那你要怎么做?” 单疏临道:“你,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一事。” 吕徽了然,点了点头:“杀人?” 想来想去,也就只这一件,她很是喜欢。 “十三位皇子,只留一人,你就自由了。”单疏临笑着说道,似乎在谈论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 第三十五章 合作 姜国同任何一个国家都一样,夺嫡之争血腥残酷。 要不是吕徽被皇帝看得太重,保护的太好,恐怕根本活不到十九岁。 姜国十三个皇子,除吕徽之外,如今活着,且有可能争夺那个位置的人,不过四个。 三皇子吕埏,五皇子吕圩,九皇子吕堣,十三皇子吕埝。 其中最大的三皇子已有三十四岁,而最小的十三皇子吕埝,尚在襁褓之中。 确实,要是姜国没有一个皇子,那吕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就算日后她女身身份暴露,恐怕皇上也会亲自给她兜着,直到下一个皇子出世。 但是 “你这样做,单单只是帮我?”吕徽笑问。 二人心中皆有答案,只是不挑明白。 “各求所需。”单疏临道,“这才是合作。” 至于各自心怀鬼胎,那便是以后的事情了。 吕徽很喜欢如今将话说明白的局面,她欣然同意道:“成交。” “善。”单疏临瞧着她头顶纱布,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的笑脸。 五皇子吕圩还是第一回踏进太子府。 有单疏临的同意,他才能进入得之一观。 太子府的繁华,不像是外头流传的那般奢华绮丽,简直是夸张到了极点。 踩在汉白玉的地砖之上,吕圩瞧着地上隐隐约约自己的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姚黄,魏紫等名品牡丹不难看见,甚至他还瞧见了一株十三色茶花普普通通的栽在地上。 姜国常年寒冷,这些花也就只有如今接近夏季才能活在外头,等到秋天霜一降,地上这些花草统统要死绝。 吕圩觉得,这将要死的不是花草,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不过,既然父皇舍得,那他又做什么要在乎? 日后谁是太子,这些东西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想到这里,吕圩挺胸抬头,阔步昂首跟着魏双往里走去。 吕圩到门口的时候,单疏临正在替吕徽上药。 他瞧见吕圩立在门口,对吕徽道:“殿下,这是您五哥,吕圩。” 说完,他方转头:“五皇子,恕下官失礼。” 吕圩瞧他,知道他在给吕徽上药,一时不能搁下手来,笑道:“哪里,当然是殿下重要,还请继续。” 他抬手,示意单疏临不用管他。 吕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眼眶中眸子微微一动,证明她还醒着。 单疏临提醒她:“殿下,您得给五皇子赐坐。” 吕徽似乎这才想到,恍然转身抬手:“五哥,请坐。” 她指向最边上的座位,示意吕圩坐过去。 吕圩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大喜:情报诚不欺我,这关在太子府里头的太子,果真是个傻的。 想了想,他并未按照吕徽的指示,而是将一把椅子拖来,坐在旁边,大胆打量起吕徽来。 这一打量,叫他大吃一惊。 若说刚刚吕徽头上缠着纱布,他看不分明,如今将纱布一拆,他才发现,这个太子殿下,居然同他在刑府里头看见的刑南歌真的一模一样! “五皇子何故看着本宫。”吕徽抚平头上绷带,整理好表情。 她既然答应和单疏临合作,当然得稍稍配合那么一点。 譬如装傻,还是得像的。但是这不意味着她可以允许吕圩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她。 吕圩垂眸,微微笑道:“我从未见过殿下,如今一见,倒觉得好生眼熟。” 捧着脸,吕徽呆呆问道:“是么?” “正是。”吕圩笑,从腰间取下一枚暖玉嵌金玲珑佩,“殿下,这玩意不值当什么,勉强当做与您的见面礼。” 吕徽转头,看了单疏临一眼。 单疏临点头,吕徽才从吕圩手中接过那玉佩,笑道:“谢谢。” 吕圩微微蹙眉:“殿下这样客气作甚么?都是自家人,哪里来道谢?” 指着屋外,吕徽道:“五哥若是有什么想到的东西,自己拿便是,我不知什么是好的,你喜欢便拿去罢。” 闻言,吕圩下意识看向吕徽搁在床头托盘里的太子印,又很快挪开眼睛:“那五哥就不同殿下你客气。” 他笑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吕徽知道,他多半是想要自己的表态。 如他所愿,吕徽道:“你唤我一声六弟便好,我们岁数相当,又如此投缘,以长幼相称即可。” “那我唤你一声小徽可好?” 吕徽还没有应下,就听得单疏临轻咳两声,吕圩如梦初醒,忙道:“是我太过失礼,殿下,姜国规矩不可废,方才是我太过无礼,还请谅解。” 说毕,他起身行了一礼,看了单疏临一眼,又道:“殿下,您头顶伤还需要静养,我先行一步,日后再来瞧您。” 吕徽点头,目送他离开。 确定吕圩走后,吕徽才道:“此人不算愚钝,但也不聪明,给点甜头就容易膨胀。” “不聪明,才好掌控。”单疏临道,“他母亲乃德妃单芸文,在宫中颇受宠爱,朝堂上势力也尚且可看,是个值得培养的苗子。” 单疏临同吕圩的岁数相当,吕徽瞧着他以老成口吻说吕圩是‘好苗子’的时候,忍不住轻笑:“是,猪也得养的肥,才养。” 如今她势微,若是能借助吕圩的手段完成对其他皇子的打压,未必不是件好事。 “去看你的好苗子罢。”吕徽重新躺下,“我等你的好消息。” 方才她瞧见吕圩的眼色,分明就是想要单疏临单独同他聊一会。 既然他有这样的想法,单疏临当然不会拒绝。 吕徽也不会拒绝。 “等我回来。”单疏临起身,稍整理衣服,款步朝外头去。 瞧他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太子府的议事厅。 吕徽眯眼,坐起身来。 吕圩想要同单疏临单独聊一会,她可没有同意。她同意让单疏临单独去,却没有说她不打算旁听。 至于要用什么手法,可就是她自己说了算。 踏鞋下床,吕徽翻开床下的一块底板,露出里头黑漆漆的一个大洞。 在她的太子府,她有一万种方法去听单疏临和吕圩的谈话。 跳下洞口,吕徽朝议事厅方向去。 至于单疏临发现了她会如何,就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情。 第三十六章 偷听 鸽血红串做的珠帘微微晃动,地上铺着暗红色的玄武岩,叫人看着微微有些暖意。 厅中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桌,地上铺着由鹮鸟羽织就的团蒲,单疏临和吕圩相对跪坐,一旁有单疏临的近侍烹茶。 吕圩打量周遭,笑道:“这屋子倒是不错,只是夏日里瞧着太燥热了些。” 单疏临接过一盏茶,抿一口笑道:“太子府极少有人出入,这议事厅总是空置,皇上便命人将此处改了,底下放了玄冰,玄武岩中烧热银丝碳,供给太子殿下平日习琴调香之用。” 吕圩的脸色微微一变。 皇子府上无论是冰还是碳火,都有数量限制,玄冰同银丝碳都是最尖儿的货,一年到头他一个受宠的皇子都得不了几斤。 听单疏临的说法,这议事厅竟然是常年搁至玄冰,再煨热银丝碳辅佐? 这简直就不能以铺张二字来简简单单的形容了。 “既然如此,那此屋中水汽岂不会很重?”吕圩没精打采,随口问道。 单疏临笑:“这里头的玄机,我就参不透了。毕竟设计此屋的人,是陛下身边的鱼音子。” 吕圩不想在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鱼音子,他只有所耳闻,知道此人家中世代替姜国修缮皇陵,精通八卦五行奇巧秘术,所造出的陵墓无一不精绝叫人拍案称奇。 现在好了,他在这里给太子修房子。 “瞧单公子对太子府的了解程度,想来颇得太子信任。”吕圩转了个话题,引入正事中。 单疏临举袖,低头饮茶,却瞧见自己膝盖旁边的玄武岩微微有些松动。 并且,还在不停的朝上掀。 他眉心稍稍拧起,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松动的岩石一角。 但是已经晚了。吕徽将那岩石取出,侧拉着进了小洞中,探出一个头来,对单疏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 她将下巴搁在洞口,案桌的帷布正好将对面吕圩的视线挡住。 能看见吕徽的,只有单疏临和他身侧的近侍。 近侍瞧见吕徽的脑袋,表现很是平静,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甚至还在单疏临的示意下多倒了一杯茶水,不动声色的递了过去。 吕徽接过,仰头对单疏临做口型道:“你继续。” 单疏临抿唇,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单公子?” 对面,吕圩却不知为何单疏临会忽然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忙招手问道:“单公子?我刚刚的话你听见了没?” 单疏临回神,放下自己的衣袖:“五皇子以为,下官为何会选择与您合作。” 单家人不直接参与国事,但单疏临是个例外。他虽无明确官职,却同朝堂上的不少官员有所往来。 皇上对这件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懒得管,也管不来。 吕圩笑:“单公子也不要同我说什么兄弟情深,咱们心知肚明,也不用整这些虚名。” 皇家没有什么兄弟,更没有什么情深。况且说到底,吕圩同单疏临也只是有血亲,且是极其淡薄的血亲。 单疏临一边瞧着吕徽捧茶盯着他,一边回答道:“天下往来,皆为利兮,选择同五皇子合作,自然也是为了我自己。” “哦?”吕圩眼中,隐约跳动着兴奋的光。 吕徽瞧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隐隐的激动。 扑在单疏临膝边,她抬头,根据单疏临的话来判断此刻吕圩的表情。 单疏临道:“五皇子母妃乃单家嫡出,同单家亲厚,况且如今纵观朝堂之上,有何人比五皇子您更得陛下宠爱?” 这话是实话。吕徽想,毕竟她又不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价值。 “这样说来,你倒是观察的仔细。”吕圩笑道。 单疏临道:“无需观察,此事明显,众臣都已有了明智选择,我为何又要同前程过不去?” “子启兄,我可很是看重你。”吕圩道,站起了身,将手中茶盏举了起来。 单疏临面色不便,抬袖将右手搭在吕徽头顶,往下一压,将吕徽给塞了回去。 吕徽手中茶盏里头的茶倾翻,差点洒在了单疏临袖口。 她讪讪收手,瞧得上头一片漆黑。 是单疏临以袖子挡住洞口,以免站起来的吕圩发现她的存在。 听得上头单疏临浅笑,吕徽心中不悦,张嘴要去咬他藏在袖下的手腕。用手,实在不如用嘴来得方便。 似乎上头的人瞧出她的意图,将手一翻,伸出两根手指,合住她下颚,叫她动弹不得。 吕徽忿忿,却又挣脱不开,怕在他手指上咬出两个牙印不好同吕圩解释,只好讪讪吐出他手指,缩回了通道之中。 然而单疏临这个王八蛋,居然还不忘提起手指,在她肩头擦了干净。 吕徽懊恼,她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单疏临这个家伙竟然这般蛮不讲理,斤斤计较? 看走眼了,当真是看走眼了! 单疏临以广袖掩住吕徽打开的洞口,稍稍抬手笑道:“五皇子背靠单家,国子监祭酒司业对你无一不夸赞,又深得陛下喜欢,想毕龙飞之日,只是时间问题。” 哼,时间问题。吕徽在下头听着单疏临忽悠吕圩,扯唇冷笑。什么龙飞之日,答应的倒好,恐怕等龙飞起来,他就打算将人家剁成几段拿去下酒。 “莫要妄言,莫要妄言。”吕圩一边说着不要乱说,一边声音里都带着满满的笑。 当真是将口是心非演绎得淋漓尽致。 “哪里哪里。”单疏临笑,话题一转,又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不若现在就告诉五皇子您一个消息。” 吕圩笑意稍收:“何事?请直言。” 单疏临同样收敛了笑,正色道:“殿下头上的伤,你也瞧见了,皇后这回宫,恐怕要找一个替罪羊。” “你的意思是说?”吕圩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单疏临正色:“这替罪羊的人选当然要同皇后有利。” 这暗示已经太过明显,吕圩紧张:“我母后德妃会有危险!” “正是。”单疏临缓缓道,“还请五殿下通知一声,知会德妃娘娘此事。” 吕圩起身,拜道:“多谢,我先行一步。” 吕徽听着脚步匆匆走远,知道单疏临的煽风点火,成功了。 第三十七章 哄她 从地下爬出来,吕徽在单疏临身旁坐正,命近侍重新给她沏一盏茶:“祸水东引,激发德妃同皇后的矛盾。单疏临,你这手算盘打的不错。” 单疏临瞧她一眼,见她仍旧脸色微微发白,叹道:“你又何苦要来。” 吕徽笑:“我不来,怎么知道你究竟会同他说什么。” 再者,单疏临已经有了反水的先例,自己若是不来,又被他出卖一次怎么办? 看出她心中所想,单疏临只笑,并未辩解,也未动作。 “只是现下不是个控告皇后的好时候。”吕徽捧茶,说出了她的疑问。 单疏临祸水东引,看似单单只是想要引发矛盾,但究其根源,也有不想让皇后简简单单逃出这一场官司的意思。 若他不想控诉皇后,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做。 同皇后正面碰撞,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毕竟皇后代表的可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梅家。 “想告就告,无需挑时辰。”单疏临抿唇,面上略过一抹不自然。 吕徽凑近,仰头笑问:“单疏临,你不会是为了我罢?” 单疏临面上不自然更甚。他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就说,怎么可能是因为我。”吕徽回正身子,哼道。 单疏临道:“我” “想想也对,反正你已经和皇后撕破脸,告不告她,她都会竭尽全力对付你。”吕徽笑道。 单疏临想要说话,刚张口,却又被吕徽打住:“不过,你这般贸然将事情告诉给吕圩,怕是他会对你起疑心。” 此语,叫单疏临敛容:“在他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怕是就会对我有所怀疑。” 如今还能在宫中保命的人,又有哪一个会是傻子? 吕徽笑,目光不明。 其实她心中再清楚不过,单疏临之所以会执意要和皇后过不去,分明就是因为她。 如今和皇后对立,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虽说未必会触及根本,但对日后的发展终究不利。 除了替自己出气,吕徽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单疏临非要报复皇后的理由。 不过,如今吕徽已经学会了不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看得太高,以免日后再被背叛一次。 “你可想好对策?”吕徽问道。 单疏临既然已经知道吕圩会对他起疑,那便一定会有相应的法子,去瞒过吕圩的耳目。 “走罢。”单疏临打开吕徽身下暗道,伸手要去拉她。 吕徽不动声色避开,自己跃下暗道:“你莫不是将太子府同刑府的路给打通了罢?” “嗯。”单疏临收手,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负手跟在吕徽身后。 吕徽见他半晌不出声,便也安静下来,怎奈她只识得太子府下的暗道,却不知道要出府应该怎么走。 走到岔路口,吕徽停了下来。 两边都是新砌的密道,青石砖上头还残存湿润的泥土,密道的两侧摆着两只樟木箱子,看样式很是笨重。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转头看向单疏临,吕徽想开口,却又不好开口。 毕竟刚刚将关系弄僵的人是她,她怎么又好开口要单疏临带路? 单疏临又不是她婢子,没理由在自己驳了他脸面后,还要对她顺从。 “先将衣服换下罢。”单疏临叹,只能自己开口,“左边女服,右边男服,你瞧瞧,可还好?” 吕徽记起,她回到刑府是女人,理当换好衣服再回去。不然身上这四爪龙袍,也实在太显眼了些。 上前两步,打开箱子,吕徽将里头一件淡青色襦裙抖了出来,抓着中衣转过头,瞧见单疏临已经背过身子。 他倒也还算明理。 吕徽想着,脱下衮服,将襦裙和小衫穿好。 自从上回被单疏临摆了一道以后,她就开始自己穿衣,以免下回再遇见这样的尴尬事。这不,这回就用上了。 将衮服丢进箱中,吕徽理理自己的衣裳:“好了。” 单疏临这才回过头来走在前头:“走罢。” 不用吕徽开口,他自行引路。 密道果然通往邢府,甚至直接从吕徽屋里的梳妆台下进来。 坐在桌边,吕徽瞧着单疏临在自己跟前半蹲下,知道他是要替自己掩去面上伤口。 稍稍扬首,她由着单疏临将她额头上缠着的纱布拆开,再将一块冰凉的膏药贴粘在自己面上。 那药贴同皮肤颜色相近,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单疏临做好这一切后,将吕徽束好的头发打散,稍稍遮掩住她的额头。如此一来,只有站得极近,才能看见吕徽面上的伤口。 吕徽看着披在自己肩头的散发,忽然笑道:“单疏临,你有没有那种艳红色的长布条?” 单疏临拧眉:“要那何用?” “我可以咬在嘴巴里,挂在房梁上,待会吓来人一吓。”吕徽咯咯笑道,“就像这样。” 她站在凳子上,扶住单疏临的肩膀,要去抓房梁上挂着的帷幔。 “下来。”单疏临不满。 他伸手,皱紧眉头。 吕徽却偏偏不依。她看着窗口夹着的一点鲜红色衣角,唇边挂上一个讽刺的笑。 居然有人守在这里许久不动,以至于她和单疏临竟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这着实失策。 也不知她看了有多少,知道了些什么。 单疏临也注意到了窗外的动静,不过他没有太放在心上。 “刑南歌,你下来。”他张开手,示意吕徽不要胡闹。 瞧着窗外红色衣角被抽开,朝门边来,吕徽心生一计,踩在圆凳上,冲单疏临使了个眼色。 然而单疏临并没有看懂。他不知道吕徽又想要闹一出什么。 门口有人敲门,吕徽弯身,瞧见那人贸然将门推开之时,故作脚崴,从椅子上头栽了下去。 “你们在”刑曼筠推门进来,刚想质问,就瞪大了眼睛。 她瞧见吕徽单手环在单疏临颈脖上,头搁在他肩膀,似乎在对他耳语什么。 刑曼筠涨红了脸:“你们!你!刑南歌,你厚颜无耻!” 单疏临手搁在两旁,略显僵硬。他抱吕徽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两难之下,实难抉择。 吕徽笑,在他耳边低声道:“子启哥哥,你曼筠妹妹要生气了,不去哄哄她?” 第三十八章 回报 单疏临脸色微变,咬牙切齿:“你说呢?刑南歌?” 吕徽笑:“她从窗子往里头瞧,且窗子是半掩着的,她根本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依照刑曼筠的性子,若她发现屋子里没有人,一定会进屋。 她没有进来,说明她只在单疏临和吕徽来前不久才到。 “所以?刑南歌?”单疏临瞧着吕徽因为得逞而勾出的笑意,不禁唇角微微有些上扬。 吕徽瞧见刑曼筠脸上色彩幻化莫测,微微一笑,伸手将单疏临肩膀一按,侧身扑上前,推开他直直往地上跌。 单疏临拧眉,抬手搂住她脑袋,翻身推她至旁边绒毯之上,叫她严严实实摔在了他的胳膊上。 吕徽余光瞧见刑曼筠气青的面色,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打消刑曼筠的疑惑是假的,想要气死她,才是吕徽真正想做的事情。 不过这个想法,她是不会说给单疏临听的。 “你!不要脸!”刑曼筠捂面,哭着转头跑了出去。 吕徽笑,她达到了她的目的。 既给刑曼筠一个合理的,他们从地上爬起身的解释,又叫她得结结实实气上几天。这样一箭双雕的主意,实在最好不过。 她心满意足,伸手去推单疏临肩膀,要他起来自己好爬起身。 不料推了半晌,单疏临也没有挪动半分的意思。 “单疏临,过去。”吕徽拧眉。 难不成这一压,叫单疏临舍不得翻身了不成? “不。”单疏临低头,侧在吕徽耳边,“你利用我气走她,可有想过一件事?” 吕徽拧眉:“何事。” “我做事,向来要收利息。”单疏临认真道。 吕徽抿唇:“利息没有,要命也没有。” 反正就什么都没有就对了。 “没关系。”单疏临道,“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会自己创造财富。” 瞧着他面上笑意,吕徽抿紧唇,愈发觉得预感不好。 单疏临这个样子,恐怕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要不要踹他一脚,迅速跑开? 吕徽低头,想起单疏临这个家伙上回胸前有护身镜,没准膝盖和手肘也会有。 要不然,她就踹最不可能有保护的地方? 吕徽再往下看,想想自己抬腿不被压下去的可能有多大。 转念之间,单疏临的鼻尖只距离她不过一支细毫笔的宽度。 吕徽折腿,要去踹他,果不其然中途被截住。 单疏临以膝盖抵住她大腿,摇头叹道:“辞音,又踢又咬,不是个好习惯。” 吕徽闭眼,决定认命。 不,决定暂时认命。 等到有机会,她定要叫单疏临为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然而,并没有发生什么。 单疏临起身,拂了拂衣袖:“刑南歌,你不起来,是不想要我抱你?” 吕徽睁眼,瞧见他脸上浅浅淡淡的笑容,快步到桌前就要拿起桌上的茶盏去泼他。 但手举到一半,还是选择了放弃。 罢了,这样的小性子没有半点意思。 虽说颇为不齿,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现在的吕徽,还是得靠着单疏临才能活下去。 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波澜朝堂之上,她手无寸铁,毫无势力,若离开单疏临想要自立门户,不过是天方夜谭。 就算是傲气,也得建立在有实力的基础之上。吕徽知道,自己没有。 所以傲气这种东西,目前还是不要为好。 吕徽自认为是个恬不知耻的厚颜无耻之徒,目前卧薪尝胆待在单疏临身边,也仅仅只是暂时的,太子总会正大光明走出太子府,而吕徽,总有一日能三千吕兵揍疏临。 想到这里,吕徽举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将茶盏搁在唇边,笑吟吟地抿了一口。 单疏临不知道吕徽脑中想着要揍他,只是看着吕徽面上神情变化,最终化作笑容,就知道她脑中想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咳两声,他生硬道:“倒杯水,算作你的回报。” 吕徽笑吟吟地给他倒水,甚至还亲自碰到了他手中。同一张面孔,判若两人。 单疏临不敢喝了。他怕吕徽笑的这样开心,是往他的水里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毒。 “喝呀?怎么不喝?”吕徽笑着问道。 单疏临搁在一边:“皇后召你进宫,和你说了什么。” 在太子府说的话,恐怕应之问已经一五一十的同单疏临讲了一遍,至于皇宫吕徽笑:“不过家长里短,没什么好复述。” 确实没有什么好讲一遍的。毕竟被按着扯脸这件事,被逼得提前往面上涂毒这件事,吕徽并不想告诉他。 但这不代表单疏临不知道。 他看向吕徽额头,似乎能透过膏药贴瞧见她的伤口:“你应该听我的,不要进宫。” 如果她不进宫,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事情。 吕徽苦笑:“躲得了一次,躲得了几次?还是说你单疏临打算就将我养在这刑府上,日日面对着你的曼筠妹妹?” “不是。”单疏临皱眉,“我没有妹妹。” “这不是重点!”吕徽冷哼,“重点是,我是姜国皇太子,若我不靠我自己,等我身份被揭穿之时,就是我身首异处之日!” 她不单单是对皇帝来说,是个骗局,对天下人来说也是。 没有强大的力量支撑她自己,她如何能保全性命?靠单疏临么? 吕徽眸光微凉。她从前靠过单疏临,所以她死了。 别人,终究是别人,不会比自己更可靠。 “辞音。”单疏临叹,“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我拿什么信你?”吕徽笑,“你是将你名下所有商铺财产都给我?还是打算把你的暗线都告诉给我听?” 她知道,单疏临不会 “钥匙都在魏双那里,我没有,你去问他,让他给你。”单疏临一本正经道,“至于暗线,太多了,我一时半会说不清。” 吕徽愣了半晌,吐出一句:“你大抵病的不轻。” 瞧这可怜见的,说的什么糊涂话? 况且他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吕徽知道,他明白,自己绝不会去问魏双要这种东西。 因为她要了,也没有用。 “没有。”单疏临道,“我很清醒” “才有鬼!”外头,应之问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了单疏临身旁。 第三十九章 期望 单疏临不高兴。 单疏临很不高兴。 应之问觉得自己在这大暑的日子里感觉到了寒冷。 “咳咳。”他轻咳两声,“方才五皇子命人来此处查探,我同几个丫头出去探消息,回来就瞧见你们两个在这里‘商议要事’,故进来瞧瞧。” 应之问将商议要事四个字咬得很重,特意看向单疏临,似乎对他方才的做法很是不满。 吕徽只当做没有瞧见。 她笑:“我说怪道屋中没有留人。” 若是蒹葭三人有一个人在房中,都不会叫刑曼筠偷听她的墙角。 “再调些人过来罢。”单疏临若有所思道。 确实,三个人大概应付不过来。 应之问听着他二人对话,觉得话题偏离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有蒹葭和白露两人,五皇子派来的人进不来,不过子启,你能不能解释为何他命人来此处查探?” 应之问比吕徽二人先回来一步,不知道五皇子已经去过太子府,也不知道单疏临另外的打算。 吕徽默默听着,等着单疏临给应之问解释。 “他认为,太子和吕徽是一个人。”单疏临回答的很是简单。 “什么认为。”应之问小声嘀咕,“分明就是。” 难道太子和吕徽,还能是两个人不成? “多话。”单疏临目光略冷,扫他一眼。 应之问不甘,回瞪了过去。 别人怕单疏临,他可不怕,就算已经沦为单疏临呼之唤去的大夫,那他也得是天医。 单疏临并未搭理他的性子:“所以,想要打消他的疑虑,还得花一些功夫。” “未必。”吕徽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让他知道都是我,并不是一件坏事。” 知道太子是刑南歌,吕圩不会想到自己真的是一个女人,而会想到单疏临擅自放太子出府。 这样一来,单疏临就有足够大的把柄落在吕圩手中,吕圩才会彻彻底底对他放心。 “不可。”单疏临拒绝,“多一人知道此事,就要多一分危险,与其如此,不如稳扎稳打。” 吕徽敛眉,不赞同单疏临的看法。 对单疏临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顶多被威胁两句。吕圩即使逼迫他,也不会逼迫得太紧。 但对于吕徽来说,就是天大的危机。 与单疏临不同,吕圩对自己的感情,除了想除掉,就是想斩草除根。 只要有可能,他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能杀掉自己的机会。 在太子府,或许吕徽有绝对的安全,但在刑府,不可能。 且不说刑家往来人口复杂,一个个排查根本无法确定有没有内贼,就说刑家的防御,也和太子府无法比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吕徽道,“你一时半会,恐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那便不要。”单疏临道,“他可以因为这件事怀疑我,也会因为下件事怀疑我,事事靠赌,绝非稳妥之法。” 吕徽沉默,拢了拢自己的袖子,看向单疏临。后者脸上没有半点犹豫之色,似乎同吕圩合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微微晃神,吕徽记起从前的单疏临,其实也是对自己很好的。 想到此处,她微微拧眉,打住自己的思绪。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莫要因为一点点的偏袒,就信了某些狡诈之人,再一次掉入圈套之中。 思其间,又有人推门进来。 吕徽转头,瞧见是苍苍端着个食盒,笑吟吟地走进来。 她将食盒在吕徽跟前摆下:“听说姑娘受了伤,我特意让膳房熬了些汤给姑娘带过来。” 一听说‘汤’,吕徽的脸色就微微有些发白。 苍苍揭开食盒,并未注意到吕徽的面色,将里头一只棕漆色汤盅端出,取出银勺,又端出一只玉碗,将盅里头的汤盛出来。 “熬了许久的母鸽汤,姑娘您尝” “拎下去。”单疏临厉色道。 吕徽的脸色极其苍白,瞧着那玉碗中微黄油珠子,想到了当时皇后的那一碗汤。 她几欲作呕,躬身摆手,让苍苍先行撤下。 苍苍见众人的神色都不大对劲,连忙收拾东西退出,听得应之问远远叹了一声:“汤汤水水的,近些日子还是不用送来了。” 闻言,吕徽抬眸看了应之问一眼,以示感激。 旁边单疏临坐着,神色愈发寒凉。 瞧着他眼色,应之问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不下去。他要去外头柳树下阴凉之处,喘一口气。 不然,他非得活活别人盯成苍苍方才端走的那只炖鸽子。 见他离开,单疏临方转头,瞧见吕徽面如金纸,抚了抚她的背:“今日你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期望皇后对你有舐犊之情。” 吕徽面色愈发难看。她知道单疏临说的没错。 若她知道皇后会这样对她,她绝不会拿自己去冒险。 头上的伤倒是小事,只是心中的疙瘩,怕是解不开了。 吕徽知道皇后行事残忍果决,却从没真的想过,她也能毫不留情的对付自己。 也是,自己又算是她的谁呢?终究胯下少了一截,怎么配当得她梅宛之的孩子? 吕徽苦笑:“不会再犯傻。” 她不会再这样天真。 “下回她再让你入宫,你可以不用去。”单疏临道,“或者,命人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会想法子入宫。” 吕徽听他这样说,又瞧见他面上真切,忽然开口问道:“你这样护我,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她有些迷惘。当初单疏临既然原计划是要将自己烧死在太子府,现在为何又改变主意?他已经有了弃掉太子的打算,又为何要帮自己? 种种矛盾,叫吕徽觉得身处迷雾之中,看不明白单疏临真正的心意。 “自然是有好处的。”单疏临垂眸,掩去眼底失意同凄然之色,“有太子身份的加持,我日后行走要方便许多。将你调出太子府,也是给我自己多行一条路。”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吕徽知道,不是这样的。 废太子,莫非还有用处不成?作为一颗棋子,自己也绝对不够格。 单疏临却没有让吕徽将她的下一个问题问出来。他道:“刑曼筠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理。” 暗道是瞒过去了,但吕徽的清誉,被败坏得很彻底。 第四十章 金令 吕徽对此却并不在意。 说到底,刑南歌的清誉,和她吕徽又有什么干系?况且,在单疏临选择以这种方式介绍自己给刑相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半点清誉可言。 “这件事传不出去。”吕徽道,“也就刑曼筠同几个丫鬟能嚼舌根,难不成我还怕她们不成?” “如果有需要我” “不需要。”吕徽拒绝了他的好意,“若我连这种事情都要假手于人,那又有什么用处。” 话甫落,单疏临起身,告辞道:“那我走了。” “善。”吕徽并未阻拦,目送他离开。 待确定他走后,吕徽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金令。 她之所以要扑单疏临那一下,不单单是为了解除刑曼筠的疑惑,更是为了从单疏临的怀中掏出这枚令牌来。 作为单家少主,单疏临有调动单家一半力量的势力,而这枚令牌,就是他用来给属下实施调令的凭证。 吕徽将金令攥在手中,抿唇微笑。单疏临发现他的令牌掉了,定会做过一只,不会想着自己这里还有一枚。 虽说偷窃极为不齿,但是这可是关键时刻能用来保命的东西。 吕徽笑,瞧着金令上绘着的蒹葭,很是满意。 将令牌翻过来,吕徽知道,背后应当写着单疏临三个小字,用以证实令牌的真实性。 她将眼睛贴过去,细细瞧着,小声念道:“单疏辞音?” “单辞音?” 吕徽瞪大了眼。 她不信,再看一遍,上头赫然的三个大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作伪的可能。 上头写着的不是单疏临,而是单辞音。 为什么上头写着的是她的名字?不是,什么时候她姓单了? 吕徽气鼓鼓,将金令扔到一旁,颇为忿忿。 这样说来,单疏临方才分明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他甚至提前做出了一枚令牌来骗自己! 金令滚了两圈,掉进地毯中消失不见。 吕徽也没有半点要去找的心思。 没有单疏临的名字,那令牌毫无用处,拿在自己手中,也就是一块金疙瘩。 金疙瘩有什么用,太子府上到处都是金疙瘩,她想要,就回府去咔吱咔吱金柱子不就好了? 吕徽愈发气愤,决定要去寻其他的人的不痛快。 说其他人,其他人就到了。瞧着某些人远远的大阵仗,吕徽扯唇,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烦躁。 某些在自己这里屡屡碰壁的人,居然在刚刚离开后就匆匆忙忙赶来,要伸脸给自己拂。 也不知她的脸皮为何这样厚,竟也不怕疼。 吕徽起身,整理好自己衣袖,瞧着刑曼筠带人进屋,神色未变:“二姑娘这又是怎么,好大的阵仗。” 刑曼筠瞧着吕徽略有得意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抓烂她的脸皮。但想起自己父亲的交代,还是忍了下来:“妹妹,我是来瞧你的,听闻你身子不适,特意叫人给你带了些吃食和药物。” 自己受伤的事情,刑曼筠自然不会知道,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要找一个借口。 吕徽笑:“你方及笄,我比你略长几岁,当不起一声妹妹,你还是叫我姐姐比较好。” 刑曼筠闻言,几近脱口而出:“你算是什么,要我叫你姐姐?” 家中排名,或许需要看年岁,但若是在外头,这姐姐妹妹,可就是正侧的区别。 也怪道刑曼筠会这样在意,她早就将自己当成假想敌,将单疏临看作了她的未来夫婿。 想到此处,吕徽抿唇。也不知道单疏临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叫一个这样没头脑的人觊觎。 “不想叫姐姐,就将你那些假惺惺的客套话给省去,以免你叫得膈应,我听着也觉得颇不欢喜。”吕徽笑,望着刑曼筠的眼底波澜无惊。 “好,刑南歌。”刑曼筠抬手,示意众丫鬟统统都出去,“今日我就屈尊降贵和你谈一谈。” 吕徽瞧着一屋子的丫鬟都走得没了踪迹,哂笑道:“好罢,请讲。” 她一点都没有推辞,坐在了主位之上。 在她的屋子里头,想叫她将位置让给刑曼筠?门都没有。 刑曼筠瞧着她坐下,自己若是坐在她下首未免太过给脸面,干脆也不坐了,站在吕徽面前:“你委身在我们刑家,虽说有子启哥哥给你撑脸,但你也得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吕徽剥着自己的指甲,点了点头。 她确实没什么寄人篱下的自觉,现在开始考虑要不要改。 “依照你这样的身份,想要进单府,那也是绝不可能的。”刑曼筠又道。 吕徽冲她笑了一笑,并未答话。 她想不想进单府是一回事,但是单疏临每夜和尸体处在一块,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刑家嫡姑娘,恐怕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既然你知道,就最好和子启哥哥保持距离。”刑曼筠道,“我这是为你好,真的,你以后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最后能给子启哥哥帮助的,对他产生价值的,是我,刑曼筠,而不是你。”刑曼筠颐气指使,神气得很。 吕徽微笑:“你叫单疏临子启哥哥,他知道么?” 刑曼筠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缝。 “你的这些话,我一定会禀告给单疏临听的。”吕徽笑着,眼底却充斥着认真。 刑曼筠笑不出来了。 “你放心,作为一颗棋子,我一定会有对棋子的打算。”吕徽仍旧是笑,“我不过是小小一个太子,单疏临这样的侍读,我定会请求父皇赐婚给他最好的姑娘,但一定不是你。” 刑曼筠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刑相给过她叮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提醒吕徽她并非真正的太子,不然日后会影响他同单疏临的大计。 可是现如今,她一口一个太子的压自己,叫刑曼筠心中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她是哪门子的太子?一个女人,也妄想是太子? 哼,痴人说梦。 “这件事你说了不算。”挤了半晌,刑曼筠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只是假冒的太子,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口气? “是啊,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吕徽笑,“毕竟,全都是我的,我干嘛拱手让出去?” 第四十一章 钥匙 “你!” 若说方才刑曼筠的脸色略微发红,那现在则是彻底铁青。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吕徽嘲讽道。 “是,那我们就走着看罢!”刑曼筠青着脸,掉头离开,心中气极。 她算什么?一个西贝货,竟然也敢同自己大呼小叫。 刑曼筠安慰自己,等到‘刑南歌’被揭穿的那一天,她定会为今日她的张扬而感到羞愧。 等到那个时候,自己一定要将她踏在地上,仔仔细细瞧清楚地上的尘土是不是同她一样,卑微进地里。 刑曼筠冷笑,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 吕徽瞧着她远去的背影,瞧见她命丫鬟搁在桌上的小食和药盅,皱眉道:“蒹葭,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蒹葭从房间角落的立柱后头走出来,露出个略显尴尬的笑容:“主子。” 她之所以不愿出来,吕徽大抵也能猜到个大概。 毕竟她不是蒹葭正儿八经的主子,一时半会不适应,倒也是人之常情。 “我要去歇一会。”吕徽道,“你去将这些东西处置干净。” 她抬手,指向桌面刑曼筠带来的东西。 “处置是”蒹葭试探问道。 “丢了。”吕徽捂唇,欠了个身子,“去罢。” 磨蹭着时间,都快要用晚膳了,她今儿午觉还没歇,现在躺躺起来用膳时间刚好。 想着,她除了外衫,自己放下帘子,除靴爬上了床。 苍苍回来的时候,吕徽还未醒。她原本想要上前几步叫醒她,脚下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弯身,她将那硌脚的东西从地上拾起来,发现是一枚金令。 刚想将金令替吕徽收好,无意间瞥到上头的蒹葭,不觉愣了愣。 她望向外头,记得主子似乎早就已经离开了。 难道这东西是他落在这里的? 可这令牌这样重要,主子怎么可能如此马虎大意,将这令牌落在这里? 回望一眼里间,苍苍不动声色,将金令藏回了袖中。 她快走几步,笑着唤道:“主子,您该起身了。” 吕徽微微将眼睛张开一道缝,看向苍苍:“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苍苍道,“外头天还亮着,主子您要不要再睡一会?” 站在帷幔外头,她瞧着吕徽支起身,探出半个身子:“不必了。” 从帐子里头出来,吕徽额间沁出细密汗珠,苍苍便问:“主子可是觉得热?” “尚可。”吕徽摇头,踏鞋下床,“你可有法子同外头联系?” 苍苍一怔,想起正好可以出去将令牌交与单疏临,点头道:“我能自由出入刑府,主子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同我说便是。” “善。”吕徽站起身,打开梳妆台的夹层,从里头取出把钥匙,“你去趟太子府,将我书房中的书册和文移带来。” 此处太过无聊,她总得寻些事情,打发打发时间。 苍苍一听,欣然同意:“婢子今日便可出去一趟。” 吕徽见她答应的爽快,总觉得她未免答应的太快。试探问道:“要不,你即刻出发?” 苍苍仍旧直接答应:“好。” 这般爽快,叫吕徽心下疑惑更甚。她笑着望着苍苍出门,在她走后收敛了全部笑意。 恐怕苍苍这趟出去,是要找单疏临的。 不过,单疏临才走,现在她去寻他,又有什么目的? 站在屋中许久,吕徽才轻轻叹了口气。 若她是单疏临,恐怕现在就已经交代人去查。可她偏偏是吕徽,毫无还手之力的太子吕徽。 果然,还是有自己的势力方好。 苍苍出了刑府后,没有直接去太子府,而是去了单疏临在京中的私宅,也就是上回吕徽去的那处宅院。 让人通报过后,苍苍才进了屋子,瞧见了单疏临。 “何事。”单疏临负手,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瞧她。 苍苍半跪,伸手将钥匙奉上,递给单疏临:“主子,这东西可是你落在刑府的?” 单疏临回望一眼,瞧着苍苍,不悦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地上。”苍苍说,“属下从地上拾到,想来是主子您落下,故奉来。” 单疏临拧眉,愈发不悦:“我和你说过,我不是你主子,她才是。” “可是”苍苍低声。她的主子,分明就是单疏临。 单疏临横她一眼,眼底寒意弥散。 苍苍立刻低头,不敢出大气。 “还有,她的东西,你也不必背着她取来给我瞧。” 苍苍从来没有见过单疏临生这样大的气。在她眼中,单疏临素来平和,即使发怒,也很少表露在面上。 如今之所以这样生气,大抵是希望自己知道,并且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低头,苍苍应道:“婢子明白,单公子。” 单疏临满意:“很好。” 苍苍想了想,又道:“单公子,主子让婢子去太子府取书籍和文移,大抵婢子一人搬不过来,您看” “让蒹葭,不,让魏双与你同去。”单疏临改口道,“让他替你搬去刑府。” 苍苍不敢揣测她的意思,只得点头:“好。” 她转身,又记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 “单公子,主子给了婢子一把太子府的钥匙,婢子另外配了一把,您要不要?”苍苍低头,抬眸望着他,试探问道。 她觉得,虽说主子口中说着不需要禀告太子的任何事情,但是主子一定不会抗拒,她将事情说一遍。 秘密这种东西,别人的是一码事,殿下的又是另一码事。 “不要。”单疏临拒绝,但语气却没有方才那样强硬。 苍苍小声:“主子那钥匙做得精密,大抵是压着极其重要的东西。” 单疏临道:“既然极其重要,那便放好。” 放好是么?苍苍意会。她在单疏临身边多年,虽说未必能彻底猜透他的心思,但对他情绪的变化还是了解一些。 他这句话,多半是让自己将钥匙搁下。 苍苍退后几步,将配好的钥匙搁在案几上,笑道:“那单公子,我就给你放好了。” 说完,她转头,风速离开。 单疏临瞧着桌上铜黄色钥匙,嗤笑道:“又没让你搁下,哼。” 说完,从案几上将钥匙藏入袖中,低声道:“既然重要,那还是收好,下回有机会再给她罢。” 第四十二章 麻痹 吕徽用过晚膳,瞧着鼎中浮在水面上的碎冰,默默发呆。 在听见外头动静的那一刻,她才抬起头来。 瞧见苍苍身边的魏双,她稍愣,很快明白了单疏临的意思。 这是直接承认,苍苍已经找过他,也是变相的告诉她,他对自己的小动作没有半点想要了解的意思。 吕徽对此不屑一顾。 难不成他安排几个人来‘照看’自己,自己还得对他感激得五体投地不成? 那是绝不可能的,也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 瞧见吕徽,苍苍恭敬将袖中钥匙取出,递给吕徽:“主子,您的钥匙。” “嗯。”吕徽收好,瞧着魏双将搬来的书籍塞进书橱之中,又将文移整理好,从小到大叠在案头,略显满意。 “尚好,你们去歇着罢。”吕徽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 苍苍和魏双离开,徒留吕徽一人在屋内。 外头天已经彻底黑了,屋内点着烛台,大概有十七八支,将屋子照的十分明亮。 吕徽寻了个位置坐下,从袖中慢慢掏出那把钥匙。 她仔仔细细将钥匙翻来覆去看过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想想,她凑近,果然嗅见钥匙上有股淡淡的橡泥的味道。 这钥匙,被刻下过模板。 也就是说,苍苍将自己的钥匙配过了一份,交给了单疏临。 怪道之前她那样积极,原来如此。 面无表情,吕徽将自己的钥匙收好,搁回了梳妆台的夹层中。 这钥匙的处境,同自己的处境也差不多。 吕徽苦笑。这世上可以不止有一个吕徽,缺少了她一人,姜国也照样能运作下去。 单疏临,果然对自己还有留手。 看来自己以后还得多加小心才好。 吕徽起身,往书架方向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低头,瞧见一抹浅浅的金光,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愈发闪亮。 将那东西拾起来,吕徽才认出,那是她今日见到单疏临,从他身上摸来的。 瞧着上头‘吕辞音’三个字,吕徽每每觉得单疏临就是在逗自己玩。 自己除去外衫,吕徽翻身,滚进床内。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危机感,反应速度比以前慢了很多。 果然,高枕才是最大的忧虑。 金令眼看着没有什么作用,吕徽打算再次将它丢掉,可是想了想,又舍不得。 这金令就算是仿制,也仿制得很像,万一看错,未必不能用来调令。 再不济将金令上头的金子换几两银子,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吕徽想,既然坐不住太子之位,有钱总可以维持温饱,毕竟在这世上,有钱才好行事。 闭目,她进入了浅眠。 经过这些天的闹腾,吕徽反倒是丰腴了一些,比起刚来刑府的时候,要稍微圆润有气色。 只是,她仍旧不喝汤。 如今莫要说喝,她连看都不想看到。只是,有人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并且故意多多‘照顾’她。 这个人,只有刑曼筠。 入夜时分,在夜幕降临以后,迎来的可能不仅仅是西京中的闲话,所有不能在太阳下进行的活动,在黑夜之中才刚刚开始。 在刑曼筠第三回来找自己的麻烦的时候,吕徽还是告诉蒹葭,让她们守在门后:“我倒是要瞧瞧,这刑曼筠究竟有多强的毅力。 看看她究竟能敲几回门。 既然将她自己将自己的身份摆出来,说明她根本不怕刑曼筠。所以让她站在外面,不让她进门,吕徽也觉得没有太大关系。 况且,比起这里的华丽,其实吕徽更想念原来的小屋。好歹可以不怎么看见刑曼筠那张脸。 从换到这屋子里头来,她看见刑曼筠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你确定你不想回太子府?”吕徽听着外头动静,忽然低声问自己。 “不回去的。”吕徽告诉她自己。 她不能再回太子府了,她不能再当一个缩头乌龟。 太子府,只能算作一个勉强落脚的地方,绝不能久待。久待会磨灭她的性子,叫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姐姐好大的兴致。”刑曼筠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叫吕徽整个人都不是很舒服。 不过,她竟然舍得唤自己一声姐姐。前些时候,她还在反对这样的称呼,现在,她就喜欢了起来? 当然不是。 吕徽瞧着刑曼筠带来的鸡汤,不禁有些想吐。 自打她瞧见自己对汤水极其逃避,刑曼筠就抓住了她的这个弱点,每每来都要带一壶汤。 吕徽从她身边擦过:“不喝。” 被人拒绝,刑曼筠仍旧保持微笑:“姐姐,这样好的鸡汤,不喝浪费了。” 她拐弯抹角的,叫吕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嗯。”吕徽道,“妹妹这次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虽然,她多半不会有什么急事。 事情和吕徽想象中的也差不了太多。 刑曼筠看着吕徽的几个丫鬟道:“也没什么要紧事,这里的人,都不说话的么?” “我不是这里的人。”吕徽道。 她之前虽然已经察觉出刑曼筠话语中的漫不经心,但也不能完全不搭理她。毕竟她终究还是刑府嫡女。 刑曼筠眸子微微一敛,收起方才严肃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她道:“姐姐,您可知最近有一场大宴?” 大宴?吕徽拧眉。她在这边从来没有参加过聚会,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邀请自己去宴会?也不知刑曼筠是怎么想的。 要是她们真的一起去参加这场宴会,恐怕刑曼筠和自己都会过得很痛苦。 刑曼筠见她果然不知道,笑着道:“是我们这些尚未婚配的姑娘们的宴会,将以才斗的方式分出高下,如果你喜欢,可以去试试。” “是么?”吕徽默默看着她。 “正是。”刑曼筠道,“你想要认识其他公子。我也可以问问他们。” 实际上,世家的公子都将会在场,公子们跋扈的气焰,大抵不会吝啬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姑娘白眼。 这是刑曼筠的心里想法。 但吕徽知道,她刑曼筠究竟有几斤几两,而自己又有几斤几两。 “好呀。”面对刑曼筠的‘好意邀请’,吕徽表现出极其开心的模样。 这一模样,很快的麻痹了刑曼筠。 她抿唇,以为自己得逞,拍拍手,觉得吕徽一定会丢尽颜面。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像是一个真正会才艺的姑娘。 第四十三章 弟子 送走刑曼筠后,吕徽脸上的笑意才收敛。 她怎么看不出来刑曼筠想要让她出丑?只是,她应下这件事,还有其他的算盘。 “苍苍。”吕徽道。 苍苍忙走进来:“姑娘?” “方才刑曼筠和我说的大宴,是什么?你同我讲一讲。” 于是苍苍便告诉吕徽,这大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姜国民风自由,男女皆可出行。 而这大宴,便是给官绅子女的一个机遇。 西京每年的才女之争,是无数门阀闺秀最期盼的日子。 这一日,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都想通过才选的方式去证明自己。 才选分为三种:文选,舞选和琴选。 只有通过了这三样选拔,得到姜国学究们的肯定,才有机会成为姜国三代太师,吕文彬的女弟子。 吕文彬虽姓吕,却没有半点皇家血缘。 他的姓氏,乃是前朝皇帝念及他的功劳,赐给他的国姓。 吕文彬身份显赫,却在早些年归隐,不亲临朝堂,偶尔教几个弟子,再推入朝堂。 据闻从他手下出去的弟子,最最普通的也官居三品,拜相者不计其数。而从他手中出去的女弟子,同样不凡,治家之能显赫,有旺家本领。 他身边最出名的一个女弟子,就是当朝皇后,梅宛之。 所以凡是吕文彬教过的女学生,身价都会提升不止一个档次,成为西京最抢手的闺女。 今年吕文彬曾发话,这是他最后一次招女弟子,也就是说,今年的大宴,是最后的机会。 而这个名额,刑曼筠势在必得。 四大家的嫡亲闺女,不会露面才参与这样的活动。她们的姓氏,已经给了她们得天独厚的条件。 而那些庶女,对刑曼筠来说根本没有竞争压力。 至于西京中的门阀嫡女,当然不会有刑曼筠这样好的条件,能精通于琴棋书画之道。 要知道刑曼筠的大姐,就是前些年名动西京的才女,被收入吕文彬门下,还有一年方归。 所以在众人眼中,今年的刑曼筠,势必要成为那最后一个女弟子。 “可是我要去。”吕徽道,“所以她只能做做梦。” 她的信心,叫苍苍不忍打击。 要知道,刑曼筠能有这样的信心,本身就是有一定底气的。 不说其他,她的一曲惊鸿舞,是当年吕文彬亲自赞扬过的。再者现在有她大姐的指导,功夫只能比从前更强。 吕徽瞧见苍苍眼中的不信,微微一笑,并未解释。 她刑曼筠厉害,难道她吕徽就会差? 就凭单疏临一纸寒松难求,就知道西京众人的水平如何。 要知道,单疏临的琴棋书画,可是她吕徽教的。 从前单疏临还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孩子的时候,也就只能堪堪写一手好字。自己闲来无事,便将学过的东西教给他。 那时候吕徽已经接触大家,皇帝寻来最好的老师教她六艺。除了骑射,旁的吕徽已经得到老师认可,颇有功底了。 更何况,现在她已经长了十几年,若半点进步也没有,那大概真的只长了个子。 为了保险起见,吕徽问道:“你觉得是你主子厉害,还是刑曼筠?” 苍苍回答的不假思索:“自然是主子,这个问题,倒很好回答。” 吕徽点头,莞尔一笑:“那就没有什么悬念了。” 既然单疏临同刑曼筠是没有悬念的差距,那她同刑曼筠,只能更没有悬念。 瞧着吕徽信誓旦旦的模样,苍苍开口,又什么都没说的闭了起来。 她想,她还是和主子说说,看看怎么替她将这件事回转回来罢。 “对了。”苍苍又想起了一件事,“主子,您没有参与这大宴的衣物。” “是么?”吕徽微微拧眉,“难不成这衣物还要另选?” 她不是有挺多衣服的?怎么就会没有衣物了? “主子。”苍苍解释道,“去这场大宴的姑娘都会提前一年请名家裁剪衣服,要是同别人撞了,是会惹人嘲笑的。” 但是,现在想要去请人另做衣服,已经来不及了。 吕徽道:“平常的衣物,不行?” “不行。”苍苍道,“您若穿着常服,定会被里头人讥讽。况且众人做的衣裳,都与她们的舞试相得益彰。” 可以说,有一件好衣服,至少能赢一小半。 “那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吕徽知道现做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没有期望其他的可能,“笑话便笑话罢,总不至于为了一件衣服就轰我出去。” 若真是这样,那不去也罢。 “那倒不会。”苍苍道,“要不然我同白露去瞧瞧,看能不能请个好绣娘,将你平素的衣服改一改?” 改衣服,总是要比做衣服来得快。 “这样也好。”吕徽点头,“若不行,就不要勉强自己。” 况且,她也没银子去做这些事。 摸摸袖中金令,吕徽想着是不是要将它融成金子给当了。 “是,主子。”苍苍抬手拜道,倒退着走了出去。 吕徽扶着桌子坐下,瞧着自己的东珠门帘,忽然想到未必要融金子。 她可以拽一条珍珠门帘下来,拿去典当。 毕竟门帘少了一条,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 想着,她起身,将门帘绕在手中环了两圈。 刚想用力去扯,听得外头脚步,是苍苍和白露又走了回来。 吕徽忙放下手中门帘,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要是叫她们瞧见自己穷的已经开始打门帘的主意,没准会笑话自己。 “何事?”吕徽故作镇定问道。 “方才单公子差人来过一趟。”苍苍开口道,“说是若您想要去参加那一场大宴,他会给你准备好衣服。” 吕徽稍稍扬眉。 单疏临未必知道刑曼筠对自己的发难,不过,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放过这次大宴。 以单家的本事,想要临时做一件衣服,不会困难。 “他还说了什么?”吕徽瞧着苍苍欲言又止,遂问道。 苍苍道:“他问您有没有必要将刑曼筠的衣服给截了。” 吕徽哑口无言。单疏临这招清理对手的法子,会不会太简单粗暴了些? 第四十四章 劝说 苍苍见吕徽有些失神,再度提醒她道:“主子,咱们究竟要不要截了刑曼筠的衣服?” 这个问题,吕徽稍稍思考,给出了否定答案:“不必了。” 在她衣服上做手脚实在卑鄙,自己既然能正大光明的赢她,又为什么需要这些小动作? 苍苍应道:“那我去和单公子说明白。” 没准现在主子已经准备动手了。 毕竟主子的行事手段向来简单,既然能一次性完成的事情,就无需分多次完成。 蒹葭的轻功较苍苍较好,所以苍苍让她跑这一回腿,而自己立侍在吕徽身边:“主子,您想要参加此次宴会,须得有拜帖。” 虽说刑曼筠邀请她赴宴,却没有将最关键的东西拿出来。没有拜帖,吕徽连宴会的门都进不去。 或许刑曼筠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特意和吕徽说这些,想要瞧她失落的模样。 “拜帖从何处来?”吕徽笑着问道。 既然苍苍现在提醒自己,说明她恐怕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或者说,拜帖已经在她手中。 “拜帖是下发至各家族的邀请函,皆有定数。”苍苍道,“不过单公子给您留了一张。” 她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张花笺,献宝似的递给吕徽。 吕徽知道,这不是她在讨好自己,而是想要给单疏临邀功。 遂,她笑道:“唤什么单公子,你还是叫他一声主子罢。” 反正这些人虽然口口声声叫自己主子,但心里头还是向着单疏临。既然如此,这一声主子倒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主子?”苍苍惶恐,她想起之前找单疏临时,后者说过的话,不觉面色大变,“可是苍苍有什么问题?” 要是被吕徽逐出去,恐怕在主子那里都会是死路一条。 “没问题。”吕徽对她的求饶不为所动,平静道:“只是我觉得主子太过死板,又容易惹人注目,还不如唤一声姑娘。” 姑娘听起来,总要比主子亲切的多。 苍苍想起单疏临对吕徽的态度,几乎是立刻就改口道:“姑娘,这花笺,您可知道要如何回复?” 吕徽瞧了一眼,摇头。 她不知道。 她从前从来没有收到过拜帖,也从来没有寄出过拜帖。太子府中,根本没有这样复杂的社交。 苍苍便弯下身,极有耐心地看着吕徽写下回帖,又告诉她哪里要签名字和日期。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吕徽才写完花笺歇手,打算将其他的事情交代下去。 单疏临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吕徽对着光,瞧着自己手中的花笺。 他轻咳两声,试图引起吕徽的注意。 但吕徽打定了主意不想要搭理他。 她放下手中花笺,默默坐好,根本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单疏临。 虽说她知道苍苍等人是单疏临的心腹,但揭穿真相的那一刻,总是叫人不好受的。 “辞音。”单疏临坐在她身旁,将椅子搬得更近了些。 吕徽并未躲开,脸上却写满了嫌弃:“你又来作甚?” 今天她已经看够了单疏临,一点也不想瞧着他的样子。 单疏临只当做没有看见:“辞音,我听苍苍说,你想要参与那场大宴。” “有何不可。”吕徽淡淡道。 又是苍苍,他既然还好意思和自己提苍苍的事情。 “倒不是不可,而是这此大宴很是危险。”单疏临道,“辞音,你去恐怕很危险。” 吕徽沉默。 她当然知道危险。首先吕文彬就很有可能认识她。 他是见过皇后的,并且和皇后特别熟悉,要是他不知道皇后的模样,大概母猪都能上树。 吕徽同皇后相像已经不是秘密,也无法成为一个秘密。 要是吕文彬发现了点什么,吕徽的下场会是怎样根本说不清。 毕竟他究竟站谁的队伍,没有人清楚。 “我会小心。”吕徽道。 她除了小心,没有第二个办法能用来解决问题。 “有些事,不是仅仅小心就能有用的。”单疏临道,知道吕徽的脾气,也知道劝她不去没有用。 “可是之前你并未反对。”吕徽反驳他道。 “那是因为吕文彬不会亲去。”单疏临叹,“辞音,你知道么,这回的关门弟子,吕文彬会亲自去收人。” 也就是说,吕徽不仅仅可能会遇见他,并且有面对面坐在同一桌的机遇。 闻言,吕徽的面色也有些不大好。 要知道,吕文彬是见过吕徽本人的。 皇帝曾经有想过要让吕文彬去做太子太师。 虽说是多年前的事情,但没有人能保证吕文彬还能不能将自己的脸记住。 吕文彬从前被赐予太师身份,其中有一项,就是自己从来没有犯规过,引导太子正确进进取。 “他亲自出山,恐怕这次会吸引来不少家族中的新兴势力。”单疏临道,“就连宫中的几位皇子,也会全部到场。” 拥有吕文彬者,相当于拥有了半个朝堂。所以那场宴会,在女人眼中看来是个好机会,在男人看来也是。 “全部都会到场?”吕徽笑着问道。 单疏临应:“是。” “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吕徽道,“你还是赶紧回单府将你自己安排下去。” 刺杀她一个无名庶女的人,基本没有什么用处。而刺杀单疏临,就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那你” “我会有办法的。”吕徽稍稍拧眉,将桌上摆着的花笺叠好,“只要皇后不在。” 除了皇后,其他人她都有办法。 毕竟前者她不好对付,也没有到能对付的时候。 “辞音”单疏临还想同她说,叫她最后不要去这一场宴会,毕竟皇后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一回。 而且下场并不好。 瞧着吕徽的鬓角,单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罢。”吕徽笑道,“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替我将必备的东西准备好,以免到时候我真的被旁人欺负去。” “这件事,不能劝么。”单疏临再度问道。 吕徽答:“不能。”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必须要去。 不单单是为了出刑曼筠的一口气,更是为了她以后的立足。 第四十五章 脱罪 二人僵持之间,有人扣门。 吕徽转头道:“进来。” 进来的是魏双。 他眉头稍稍锁紧,看向吕徽,面色稍稍有些差。 “殿下,主子。”魏双行礼,转头对单疏临道,“皇后乔装,去了太子府。” 想来,她又遇见了什么大麻烦,值得她星夜出宫来找单疏临。 单疏临似乎对这件事已有所料:“我会过去,你下去罢。” 魏双再度行礼,倒着退了下去。 “宫中出了什么乱子。”吕徽扯住单疏临衣袖,问道。 若不是皇后遇见了什么麻烦,她怎么会舍下皇后的脸面,亲自来寻单疏临? 单疏临笑,替她掩好衣服,蹲身撬开地砖,打开暗道:“你先下去,我慢慢和你说。” 吕徽知道,太子府中没有她,是断然不行的。自己铁定要和单疏临走这一遭。 所以她没有扭捏,扶着单疏临下了暗道。 此处最快,或许能赶在皇后之前。 单疏临走在暗道中,同吕徽讲起今日发生过的事情。 时间,要回转到今日白天。 皇后回宫之时,皇帝就发了好大的脾气。 原来,早在单疏临救下吕徽,就命人紧急通报给了皇帝,说是皇后驾临太子府,送去了一碗毒鸡汤。 皇帝当场大怒,鞭笞了数十个宫人,同时命人去寻皇后,果然没有在宫中找到皇后的身影。 整个皇后宫中的人,都受到了波及。 十年前的传言,叫皇帝极其重视这个太子,如今皇后下药,叫他心中颇为不悦。 他自然有所猜忌。 梅家原本就拥兵独大,皇后现在又有了子嗣,若是按照那老人说法,他和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皇后毒杀太子,就相当于毒杀了他。 按照姜国嫡长子继承皇位的规矩,皇上和太子同时暴毙,顺理成章的是姜国的第十三皇子上位。 但是现在,他甚至还不足月。 如此一来,皇权旁落,自然到了梅家手中。 越想,皇帝就越气,坐在正殿之上,等着皇后回宫。 大抵能这样瞒着皇帝出宫的皇后,姜国历史上梅宛之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梅宛之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听说了皇帝大怒的消息,登时卸下钗环,换成了最轻便的装扮。 她甚至撤去脂粉,叫自己面上看上去苍白无力,楚楚可怜。 皇后很聪明,没有直面皇帝的怒火,而是散发除靴,跪在了大殿前的丹墀上。 她让人送上话:皇后梅宛之,自知大罪,请求皇帝责罚。 对于普通人来说,脱簪除履都是极重的惩罚,更何况是对一国之母的皇后。 况且天上太阳正毒辣,皇后又不许人替她遮阳,就这样白着脸跪在滚烫地面,叫她面色愈发不好,几乎昏昏沉沉快要晕将过去。 不过,纵然是这样,皇帝也让她在外头整整跪足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皇帝的火气才略微减了些。 他想起皇后才刚刚生产,身子骨还虚弱着,这样跪在外头,恐怕日后要落下病根。 想到此处,他让身边最受宠的高公公出去,请皇后进殿。 梅宛之没有拒绝,她知道太过做作只会显得矫情,既然皇帝让她进屋,那她就进便是。 一边走着,她一边开始拭泪。 皇帝瞧见她哭哭啼啼,似乎备受委屈,想到这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只好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自己不发火:“你好端端的,去看太子做什么?” 梅宛之闻言,悲从心来,眼底的泪水愈发泛滥:“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徽,听说他府上遭了水,想要去看一看,怕这一次见他,下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胡言乱语。”皇帝恼道,“太子好得很,不许你再胡说!” 既是一命相承,皇帝就不会允许太子出任何的问题。 梅宛之知道这件事,才会故意用这件事来激皇帝。果然,后者怒了。 “皇上。”梅宛之起身,忽然跪地,大恸道,“臣妾真的不知为何汤中有毒,只见得太子喝下那碗药,就忽然吐血开始疯癫,臣妾也被吓坏了,臣妾是真的不知道。” 梅宛之连连摇头,将一个慈爱担忧孩子的母亲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知道,单疏临就算一纸书状告自己,也不可能将吕徽真正中的毒告诉给皇帝听。至于头顶撞出的伤口,‘疯癫’二字就可以解释。 皇帝果然也心软,劝慰道:“太医不是去瞧过?太子无碍,只是需要好好休整。” “皇上。”梅宛之膝行至皇帝跟前,哭诉道,“一定是有人想要暗害我儿,一定是有人想要暗害我儿,还请陛下查明真相,不能让小徽白白受了这个委屈!” 若说皇帝方才对她还有七成怀疑,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五分了。他瞧着皇后散下的头发,轻叹道:“宛之,起来罢,地上凉。” 梅宛之闻言,眼圈愈发红,扶着皇上的膝盖,慢慢爬了起来。 “你才生的小十三,快别哭,到时候眼泪落下病根,可怎么才好?”皇帝又道,拉着她坐在自己左手边。 梅宛之抬袖,将自己的眼泪擦去。 袖子盖着面,她才露出一个得意的,嘲讽的笑容。 单疏临以为,这样就能扳倒自己,简直太天真了些。 她可是皇后,就算皇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也要凭着梅家的三分脸面当做什么也不知。更何况,她不会叫皇上知道这些。 早在去太子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算事情败露,她也会推出一个替死鬼,来给她垫背。 瞧着皇帝日渐苍老的容颜,梅宛之深深瞧着他,似乎情动又生出不少眼泪。 皇帝对这样的目光似乎十分受用,安抚她道:“你放心,朕倒是要瞧瞧,谁这样大胆,竟敢诬陷朕的皇后。” 梅宛之颇为感动,再度赔出不少泪来。 皇帝一令,八方效应。 很快,皇后命人熬汤时,那个动手脚的人就被抓了出来。 是一个小宫人,年纪不大,眼珠却滴溜溜转着,瞧着就不是什么好家伙。 一见到皇帝,她就三魂俱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第四十六章 诬陷 皇帝瞧着这个宫女,只觉得隐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见过。 于是他开口问道:“这是哪个宫里头的婢子?” 皇后身边的侍女浅红道:“瞧着像是德妃宫中的。” 深红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负责各宫中宫人的月俸,所以她识得此人是哪个宫里头的,并不叫人觉得意外。 “德妃宫中的?”皇帝沉声。 皇后抿唇,心中却不由得有些得意。 她知道,将这件事栽赃给德妃,再好不过。 如今德妃在宫中独大,势力堪比皇后,加之单家势力并不会输于梅家,所以在皇帝心中,对德妃的忌惮不会比自己少。 吕徽乃是自己的皇儿,从明面上来看,自己并没有要杀害太子的理由,但德妃就不一样了。 她德妃的吕圩,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东宫的位置。 如此祸水东引,于自己而言,只有利处,少有弊病。 皇后很满意自己的这一步设计,抬手,眉尖微蹙:“来人,好好审审这个宫人,瞧瞧是不是她动了什么手脚!” 当然会是她。皇后心想,自己已经钳制了她的家人,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她一家六口人,将会全部死于非命。 皇帝并未否决皇后的命令,只默默瞧着,算是默许。 侍卫便站上前,将那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在手上套上夹板,打算严刑逼供。可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听得外头有人高声道:“且慢!” 德妃满面肃容,身着洒花对襟,下头一件银丝绣着的素色长裙,踏在精绣千层底上来:“皇后娘娘何必这样着急?” 说着,她跪下,大拜道:“臣妾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皇帝并未显示出任何情绪,默默瞧着她,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 德妃扶着侍侧宫女,慢慢站起身来,坐在皇后身下座:“陛下,臣妾之前进来的时候,瞧见外头有人熙熙攘攘,便多事瞧了一眼。” 皇帝看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德妃便从容不迫地道:“那些人围着的,恰好就是这宫女在宫中当值的哥哥,臣妾瞧着他实在被打的可怜,便命人将他救了下来,还请陛下莫要责怪。” 说完,她起身,朝皇帝盈盈一拜,眼圈红了一红,却没有眼泪。如此这般,倒比皇后的梨花带雨更要招人心疼几分。 “起来罢。”皇帝叹,弯身扶她,“将事情经过好好同朕说,莫要有所欺瞒。” 德妃回握住皇帝的手,微微点头:“陛下,是娘娘让人去劫了这个宫人的家眷,瞧着是要诬陷臣妾犯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说着,她又红了眼睛:“臣妾妄自以小人心度人,还请陛下原谅。” 一进一退,将皇后推入了死地。 好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好一个诬陷,好一个单疏临! 皇后知道,德妃的依仗不过是单家。而单家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将她手中的人质统统毫发无损地夺过去,只有单疏临。 自己竟然又被摆了一道! 皇后心中气极,却不敢多言。她知道,这样一来,那宫人一定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瞧着此番情景,她抹着眼泪,哽咽道:“早知道我会给小徽带来横祸,我还不如不去这一趟。” 她漠然,既没有说是德妃特意造出这些来诬陷她,更没有承认这件事是自己的手笔。不过她的语气,却很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说是皇后诬陷德妃,难道德妃就不能反过来诬陷皇后了么?谁又能说得准这里头的名堂?谁又能弄明白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皇帝处在高位,压根看不明白她们之前的勾心斗角,又或者他看明白了,却不愿意说破。 半晌,他才站起身,面无表情:“这个婢子,即刻打死。” 不管争论如何,皇帝显然已经不想再听下去:“皇后德妃,禁足半月。” 看上去是同等的惩罚,但对皇后来说,却是莫大的耻辱。 再怎么说,她也比德妃高一级,在同样的错误基础上,皇后的责罚理当比德妃轻。 但现在是一样的,说明皇帝已经偏向于德妃,不相信皇后了。 皇后心中不甘,却只能领旨,坐在宫中又颇为不甘,故星夜出宫,前来太子府。 听完单疏临的叙述,吕徽若有所思。 她想,单疏临竟然能将事情从头到尾的说一遍,说明他在宫中一定有心腹。 而且这个心腹,很有可能在宫中的地位很高。 因为皇帝和皇后的这些对话,定会摒退大多数侍从。而留下的几个,恐怕不会超过一掌之数。 所以单疏临在宫中的势力,恐怕比自己预估的还要大。 吕徽敛眉,微微笑道:“由此说来,皇后这回成了强弩之末?” 这样尴尬的境地,她竟然还敢私自出宫,简直是不想要命了。 不过,她不想要命,也挺好的。至少自己并不介意将她的命给收起来。 “那倒不至于。”单疏临道,“不过会增添些麻烦。” 皇后毕竟是皇后,梅家在姜国的影响力,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大的多。 至少,梅家倒之前保住这个皇后,没有半点问题。 “那她来寻你,又有何意义。”吕徽道。 既然没有危机,那皇后冒险出宫的意义又何在? 单疏临笑,黑色地道间,只能微微瞧见他绯色唇瓣的轮廓:“既然她来,看看不就知晓?” 反正,过不了半刻钟,就能瞧见她究竟想要弄出什么幺蛾子。 吕徽默然,跟在他身后,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帮助德妃的人是单疏临,一旦单疏临将事情揭露,德妃将会直接落入万丈深渊。 恐怕皇后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会冒险来寻单疏临。 不过,单疏临会不会同她合作,又是另一件事。 正想着,他二人已进屋内。不多时,全身裹在黑色道袍之中的皇后苍白着面色,快步走了进来。 她于上次不同,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前来。 身边一个婢女也无,只有头顶偶尔有风声掠过。那意味着,顶上潜伏着极好的杀手,若自己和单疏临敢对皇后出手,恐怕下一刻就会有一人毙命。 第四十七章 我有 单疏临当然不会有事。要杀,他一定会杀自己。柿子还挑软的捏,杀人当然挑弱小的宰。 吕徽无奈,默默撑着自己的头。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觉得自己撞着的脑袋真是痛得很。 梅宛之瞧着他二人,心中淡淡起了一层愤怒。 吕徽坐在被中,头顶盖着厚厚的纱布,侧脸笑吟吟瞧着她,满眼挑衅。而单疏临甚至连看她都不看,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是皇后!她可是姜国的皇后,他们两个凭什么一个个的都这样慢待自己! “单疏临,你帮着德妃,有什么好处。”皇后收敛怒意,退后两步,扶着屋中央的桌子慢慢坐下。 玉桌玉椅,将手搭在上头,叫她的心静了不少。 “没好处。”单疏临答。 梅宛之被这话一噎,无法再将话继续下去。吕徽转念,笑着对她道:“好处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不过呢,我开心,是吧,单疏临。” 她转头,恶狠狠地看向单疏临。 她保证,要是单疏临敢摇头,她就一定破坏他的计划,叫他一败涂地。别的本事她没有,搅局的办法她可多得是。 单疏临微微一笑,连眼尾都扬起来:“是,你开心就好。” 他们二人间的言语,深深刺激到梅宛之,她看着吕徽转头露在外头的半抹雪色颈脖,冷笑道:“吕徽,你如今翅膀是硬了,以本宫给你的容色,去做这样低等下贱的交易。” 吕徽心中略有触动。她和单疏临又何尝不是一种交易? 心中虽难受,但她端着浅浅笑意,转头看向梅宛之:“那是自然,俗话说得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给我容色,而我胜于你,岂非正常?” “你!”梅宛之瞧见单疏临递给她的威胁的目光,稍稍一滞,又很快厉色冷笑道,“纵然这样又如何?吕徽,你不过是一个困在太子府这座监牢里十九年的废物,一个废物而已,在本宫面前有什么嚣张的资本!” “你很骄傲是么,抱着单家这棵大树,当一朵可怜的菟丝花,人想蹂躏你就蹂躏你,想抛弃你就抛弃你,一个玩物而已,竟然也洋洋得意起来。” 吕徽再想争辩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皇后没有说错,事实却是如此。现在离开单疏临,她寸步难行,甚至随时有被皇后掐死的可能。 抿唇,她启唇微颤,后颈却遭到重力,眼前直接黑了过去。 “她没有资本,我可有?”单疏临扶着吕徽躺下,替他掩好被子,起身站了起来。 他个子很高,梅宛之坐着需要仰头瞧他。 后者蹙眉,显然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单家少主,自然是有的。”梅宛之笑,眼底怒色去藏不住,“毕竟单家少主出尔反尔的功夫,本宫已经见识过。这世上,不要面皮的人,当然最好活。” 面对梅宛之的讥讽,单疏临置若罔闻:“若不要面皮能叫皇后求人,世上想来没有人会不舍这区区一张脸。” 梅宛之脸色微变。单疏临没有说错,这次她来,就是来求单疏临的。现在单疏临撤去人手,是解决她燃眉之急的最好法子。 她拧眉,看向单疏临:“你确定,你要与我为敌?” “难道先动手的,不是皇后娘娘你么?”单疏临轻笑,眼底同样没有任何笑意。 冰凉眸光打在梅宛之面颊,叫她觉得两鬓生痛。盯着这样的目光,她仍旧笑得肆意:“单疏临,你护不住她。” “你护得了她一刻。护不了她一辈子,只要有机会,本宫一定会对她下手。” “那便动手罢。”单疏临仍旧微笑,“我确实护不住她,也没打算护住她一辈子。” 此话叫梅宛之微微发愣。她不太明白单疏临话中的意思。 或者说,她总是不明白单疏临话中的意思。 “一个女人,也值得你放下大业?”梅宛之试探问道。 “是,不值得。”单疏临笑着道,抬手打了个响指,“既然女人不值得,那孩子,也同样不值得。” 声音刚落,有人打开窗子,从外头抛进来一只绣鞋。 那绣鞋很小,不过一指长,红色底,蛟龙纹饰,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了梅宛之脚边。 梅宛之低头,瞧见那绣鞋的式样,面色忽然愈发苍白,看向单疏临,唇齿颤抖:“你,你做了什么?” 单疏临笑:“一点小手段,叫娘娘见笑了。” “你是个疯子!你是疯子!”梅宛之瞪大眸子,将绣鞋从地上拾起来,瞧见上面干干净净,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血迹,也许还没有出事。 “这只是个小小的警告。”单疏临上前两步,走到梅宛之面前,从她手中轻轻夺过那只绣鞋。登时,那鞋就在单疏临手中化作齑粉,垂手消散了。 “我是护不住她,不过,你也别想护住十三皇子。”单疏临道,“我们彼此彼此,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出手!”皇后痛心疾首,瞧着地上粉末,双目通红。 “我可管不了什么孩子不孩子。”单疏临笑,拍拍梅宛之的肩膀,叫后者腿肚发颤,几乎站不直,“你也知道,我素来手段卑鄙,从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你要是动她,我不开心,会做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单疏临弯下身子,瞧着梅宛之雪白脸色,笑着说道,“比方说,你动她一根头发,我就剁吕埝一根手指,你敢动她一根手指,我就挑断吕埝一条手筋。” 梅宛之倒退两步。她知道,这种事情单疏临做得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何单疏临要打晕吕徽,怪道是不想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想到此处,梅宛之笑:“吕徽知道的你的所作所为么?吕徽知道这些年你手上沾染的血腥么?如果她知道,她将会怎么看你,呵呵,单疏临,到时候你承受得住么?” 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他当然承受不住。 梅宛之大笑,人有弱点,就从来不需要畏惧。 单疏临却冷笑,不吃她的威胁:“你敢让她知道,我就直接要了吕埝的命。” 第四十八章 衣物 梅宛之的威胁,对单疏临来说未必伤筋动骨,但吕埝的命,却是梅宛之的性命。 单疏临和梅宛之都很清楚这一点。 “你最好不要触碰我的底线。”单疏临冷笑,“我既然可以帮你坐稳这个位置,也同样可以把你拉下来。吕埝,后位,权势,你所珍惜的一切,我统统可以摧毁给你看。” “值得么?”梅宛之忽然笑道,“单疏临,你觉得你这样做值得么?” 她看向床幔内,妄图瞧清里头那张脸:“从前我和你一样,但现在本宫明白,这世上情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最靠谱的,唯有权势。” “你是你,我是我。”单疏临道,“我们,不同。” “呵。”梅宛之冷笑,“你也就嘴上这样说说罢了。” 真实情况如何,还得到了那一步才知晓。难不成面对险境,他单疏临还真舍得放下从前的一切努力,去保住一个吕徽不成? 至少,梅宛之是不信的。 而且,就算单疏临舍得,他的属下也不会舍得。很多事情,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做下决定,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随心所欲。 “魏双,送客。”单疏临不欲和梅宛之继续说下去,他抬手,召来魏双,命后者将梅宛之给扯出去。 不管梅宛之如何挣扎,魏双也管不得她无比尊贵的身份,隔着衣袖拽着她的手腕,就将她往外头丢。 在太子府,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该扔就扔,该丢就丢,绝不留手,绝无仁慈。 窗口泛白,天将大亮。 吕徽醒来的时候,瞧见窗边微白,轻轻叹了口气。 她已经无力去说这些日子她自己晕了多少回。 不过这次是被单疏临给打昏的,他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吕徽坐起身,拉开紫粉色帷幔,刚想下床,忽然觉得不大对。 她将那帷幔关上,又扯开,才拧眉起身打量这座屋子。 虽说大部分地方都很像,但她可以确定,这不是太子府。 这里应当是刑府给她另外安排的别院。因为单疏临将此处改过,才会显得和她太子府的房间别无两样。 除了她府上可没有这样粉粉嫩嫩的帷幔。 汲着鞋,吕徽唤来苍苍替她洗漱,刚用过早膳就有一位不速之客给她送来了一碗汤药。 应之问坐在吕徽对面,笑眯眯地望着她:“我特意给你熬的药,快点趁热喝了罢。”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吕徽不急着喝药,狐疑打量着应之问:“我好端端的,要喝什么药?” 她伤的最重的是头,用些膏药外敷即可。 应之问白她一眼:“你以为我很想要给你治病?要不是打赌输给子启,你以为我能来这一趟?你爱喝就喝,不喝倒掉也可以。不过我可告诉你,就凭着你现在体内的余毒,用不了一年,你就得蹬腿瞪眼,赶紧找好坑将自己埋起来。” “这药”吕徽抿唇,没有再问。 不用应之问回答,她也知道,这药是用来清理皇后这些年在她身上下过的毒。 慢性毒药,杀人极慢,想要清除余毒也极慢。 大概是五年前,她才和单疏临发现自己中毒之事,可惜太子府中的大夫均是宫中御医,医术中庸,并无特别之处。 所以吕徽体内的毒素,也就这样留了下来。 吕徽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恢复正常,瞧着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药,有些犹豫。 她仍旧不相信应之问。 一来,她和应之问并无交集,不知他人品,也不知他地位。二来,他说他是单疏临寻来的,可是单疏临没有对自己提起过半个字。 瞧见吕徽犹豫不决,苍苍从桌上套杯中取出一只小茶盏,倒出一小杯,自己先喝一口,再递给了白露。 论玩毒,白露是行家中的行家。 她稍沾染了一些,捻在手中搓了搓,点头:“无碍。” 苍苍裂出舌头,苦兮兮对吕徽道:“没什么难受,就是太难喝了点。” 吕徽这才放心。 应之问不会对她下手她不知道,但单疏临一定不会。留着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用,他不会叫自己这样轻易地去死。 仰头,将药碗端起一饮而尽,吕徽放下碗:“要喝几日?” 应之问叹:“大概得小半年。” 下毒容易清毒难,这小半年还是应之问的能力卓群。要是换做其他人,恐怕花上个三年五载,也清不干净体内一半的毒素。 “好。”吕徽应道。 能摆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日后她行走就会方便许多。 应之问见她答应,抬头瞧了一眼,顶上立即有人丢下一只匣子。他抬手轻巧接住,摆在吕徽面前:“听说你要去参加月底的选女宴,家妹有一套衣裳,你瞧瞧合不合适。她身量与你差不多,我才寻人做下,她没有穿过。” 吕徽瞧见那匣子以核桃木制成,上头镌刻着白芷。 应家的标志。 恐怕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妹妹的衣裳,分明就是应之问特意寻来的:没有那个姑娘的衣裳,会特意用一只匣子装好,并且以应家标志标注。 吕徽心中清楚,却没有戳穿他。抬手,她将匣子打开,露出里头一件以缎带编织成的鱼鳞曳地裙。 这裙子通体幽蓝,缎带交叠之处像极了鱼鳞,裙子下压着的是一件纯白色的上襦,搭配幽蓝色,确实再合适不过。 “我上回站在房梁上眼睁睁瞧着你差点被皇后欺负,想来想去实在愧疚,这件衣服就算作我给你的赔礼。”应之问道,“希望你莫要怨我。” 吕徽稍怔,抬头望向应之问,瞧见他眼底澄澈,慌忙转过头去。其实应之问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道歉。 他无须救自己,他也没有这样的义务。自己于他不过是个陌生人。 他能在最短的时间通知单疏临,并且在皇后咄咄逼人之时站出来,就已经是帮了自己最大的忙。 “我没有怨你。”吕徽笑。其实说实话,这还是她第一回听见有人诚心诚意给她道歉。 她接触的人原本就不多,单疏临又是个打碎了牙齿也不会承认错误的家伙,所以应之问的道歉,叫吕徽觉得温暖。 第四十九章 奸计 “衣服我收下,你不要再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况且,我没有受到实质伤害,你就更不用内疚。” 吕徽笑道,命苍苍将匣子收好,望着吕徽却欲言又止。 吕徽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昨日单疏临便说过会替她寻此次宴会的衣裳,她现在收下应之问的衣服,就叫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无视苍苍的目光,吕徽端坐,瞧着外头斜斜印在地上的一角太阳光,想着待会要如何拒绝单疏临的‘好意’。 应之问瞧见她发愣,没有久留,起身,去了旁边的屋子中。 直到吕徽康复,他都会一直住在刑府,顺便也帮着单疏临保护吕徽的安全。 吕徽没有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反正一般的闲人不能入她的院子,应之问在此处的事情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正想着,地上的一角光被遮挡,吕徽慢悠悠抬头,瞧见蒹葭捧着一只沉甸甸的盒子进来。 那盒子珠光宝气,似乎是覆了一层金箔,亮闪闪地,叫人睁不开眼。 吕徽拧眉。几时单疏临竟也这样俗气? 她刚想找个借口,打发蒹葭将盒子取走,却眼尖瞧见了上头的大朵金牡丹。 金牡丹,范家的记号,这东西不是单疏临给的,是范从谦给的。 想起上回自己遇见他不愉快的经历,吕徽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主子,范家命人送来的东西。”蒹葭吃力地将东西搬上来,搁在桌上。 桌子沉闷响了一声,吕徽抬手覆在那盒子上,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漆过的金箔盒子,而是真真正正的一整块黄金盒子。 黄金盒身,黄金盒盖,上头嵌着大小不等的黄金凤凰,工艺精湛,凤凰口中衔着白色珍珠,亮闪闪地晃得人眼睛疼。 纵然吕徽见过不少好东西,也觉得这盒子的价值实在令人心动。 她打开那盒子,瞧见里头一件金缕衣,抿唇眼睛微微一亮。 金线纺织成的布料,银线绣制的大朵富贵牡丹,没有任何其他的宝石点缀,唯有金线银丝,简单却不廉价。 “苍苍,你可会改衣服?”吕徽转头,望向苍苍。 苍苍摇头:“婢子不会,不过倒是可以拿去雅南居,让那里的姑娘去改。” 吕徽笑,从匣子里头将那件层层叠叠的金缕衣取出,抖开道:“我瞧这件衣服改成三件比甲应当不成问题,你去雅南居,叫她们将这件衣服按照你们的身量改了。” 闻言,苍苍一怔:“主子,这是旁人送您的礼。” 金缕衣的价值,可不仅仅是它所含的那些金线的价值。这样贵重的礼,她们怎能收下? “无妨。”吕徽道,“不相干的人送的东西,没有任何保存的价值。况且他范府和我太子府,会缺一件金缕衣不成?” 望向苍苍,吕徽眸光稍厉,叫前者低头:“是,主子。” 她知道吕徽为何会这样说,不过是想要她们收下这件衣服。 况且金缕衣防毒,且能稍抵挡金铁之器的攻击,于她们三人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东西。 “还有,替我将这盒子上头的金凤凰撬下来,再将这金盒子融了。” 这些东西,既好带,又值钱,万一她日后要逃跑,带上这些东西再方便不过。 她前些时候还想着要回太子府去咔吱咔吱她的柱子,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苍苍又是一怔,忙回神让蒹葭帮着自己将东西全都搬出去。 吕徽心满意足,刚想坐下,白露出去一趟,又带回来一只匣子。 看清匣子上头的蒹葭纹路,吕徽确定那是单疏临送来的。 今儿一个个都吃了什么鸡血?眼巴巴着给她送衣服? “白露你带回去。”吕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宴会的衣裳,不需再要一件。” 如果他要怪,那就怪应之问好了。谁让他们二人没有协商好? 白露为难道:“主单公子说,您一定得瞧瞧,再决定要还是不要。” 瞧就瞧,难道自己看过还能改变主意不成? 吕徽伸手接过匣子,漫不经心地打开,瞧见里头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月白衫。 在所有人的衣服之中,这件最普通,也最不起眼。 她随手合上盖子,想让蒹葭将东西拿走,却瞧见后者脸上的讶异。 “这件衣服,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吕徽若有所思。 她想,单疏临大抵已经知道应之问和范从谦都送来了衣服,但他仍旧执意要将东西送来,说明他笃定自己拒绝不了。 既不是因为贵重和好看,就一定是因为这件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叫自己无法拒绝。 白露回神,瞧着吕徽说道:“这是前些年咱们姜国从皃国皇宫搜刮来的战利品,里头裹着一层天蚕甲,以特殊手法缝制,世间兵器据闻干将才能破之。” 然而这世上,无人知道干将莫邪两把名剑在何处,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传说还是真的。 如此说来 “此衣,刀枪不入绝不是谬赞。”白露的眼中,有一些羡慕,还有一些别样的情绪,“我曾经替主子试过此衣的坚韧程度,即使两个大汉用铡刀,也不能破坏它分毫。” 要真是这样,那它确实是件好东西。 可以说,只要对手攻击的不是脑袋,那这件衣服,就是第二条性命。不,或许更多。 吕徽苦笑,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 单疏临伴在自己左右的这些年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对于自己的想法和作风,他再清楚不过。 而且,此次前往这次宴会,她须得冒极大的风险。 她不需要艳压群芳,却需要绝对的安全。 所以,能有这样的一套衣服,她不仅会收,还一定会穿去。 单疏临大抵是算透了这一点,才会这样大大方方的将东西给她,并且不怕她拒绝。 因为她根本就拒绝不了。 吕徽叹,抬手命白露将东西收好,自己默默伏在桌上,瞧着桌边的花纹走向,幽幽地叹了口气。 感觉又中了单疏临的奸计,但是好像不中又不行。 这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怎么就总是和单疏临这家伙纠缠不清呢? 第五十章 谬赞(加更) 姜国季夏并不会很热。穿上一件薄衫在正午时节勉强合适。 尽管如此,吕徽的出现,还是叫贵女们侧目而视。 前些年,作为庶女的刑南歌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所以现在吕徽大刺刺站在众人面前,也没有知道她与先前那个刑府庶女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当然,要除去瞧见她就恨得牙痒痒的刑曼筠。 吕徽身后跟着蒹葭和苍苍,不紧不慢地从外头走进来。 宴会的举办地在西京东城,也就是太子府邸侧旁。 事先吕徽并不知道这大宴举办在自家门口,如今远远瞧见太子府耸立的城墙,不禁蹙眉。 众贵女却以为她是穿的太素,瞧见她们禁不住自卑。 遂有人抿唇笑道:“刑曼筠,这是你的妹妹?怎生这样素,活像棵挤了水的腌白菜。” 众人闻,皆笑。 吕徽淡淡看她一眼,冷笑道:“也总比你一个烤脱皮的洋红芋要强。” 她素来吃不得亏,况且在这里,就算逞口舌之快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反正她们都是会排挤自己的。 嫡向来瞧不起庶,从单疏临身上就能很明白的瞧清楚。 想到这里,吕徽又觉得有些不大高兴了。她怎么总是喜欢拿单疏临作比?这个习惯不好,不好。 她正出神,被她讽刺的那人却极度不悦。 之前说话的那人是礼部侍郎的四女儿,姓莫,众人皆唤她声莫四姑娘。她原本生的就有些宽,十分怕热,如今站在大太阳下,不免面颊烧红。 她又穿着件褚色的衣裳,吕徽不说还没有人觉得,现在一说,愈发觉得她这一身着实像极了一只烤糊了的洋芋。 “你个庶女,也学过琴棋书画?来这里做什么。”莫四姑娘嘲讽道。 经她这样一说,吕徽才发现周遭的的确确没有一个庶女。这样说来,也就只有她一人被排挤喽? 吕徽转眸看向刑曼筠,后者勉强收着笑意,却还是抵不住唇角微微上扬。 姜国对男女大防守得不严,倒是对门第嫡庶看得很重,平常的庶子庶女可以任由嫡子嫡女欺负,甚至不被看中的庶子还不能进学。 莫四问的一句话,确实是真相。普通的庶女,根本没有能学习琴棋书画的条件。更何况刑南歌本来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姑娘。 若她不默默无闻,又怎么会死在相府荷塘里,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为了配合自己的身份,吕徽扮作一个最无辜的笑:“不会难道就不能来看看么?” 原来只是来看看。众人又笑,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不再搭理她。 毕竟一个小小庶女,不值得她们花费太大的功夫。 莫四瞧着众人皆散去,也知道自己不好在此处为难吕徽。要是让吕老先生知道自己的行为,给自己盖上个品行不端,她的名声可就臭了。 想到这里,莫四咬唇,跺跺脚离开了。 吕徽转目瞧向两侧,瞧着众女正临时抱着佛脚,弹琴的看书的作画的,应有尽有。 苍苍低声提醒她道:“吕老喜欢勤学。” 合着,这都是为了做给旁人瞧的。 吕徽笑,转头,差点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还未抬头,她就看见了那人金灿灿的鞋子,和金灿灿的衣服。 不抬头,她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移动的金疙瘩,范家范从谦。 “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论长相,范从谦算得上是翘楚。 一对狐狸目眼尾上扬,平白叫他这张脸多了几分狷狂,瓷白色皮肤如凝脂,生生将金缕衣盖下了几分颜色。 论搭话的技巧,范从谦也算得上出色。 他以醇厚的音色说出一句用烂的搭腔台词,成功的叫吕徽不想搭理他。 吕徽退后半步,绕过他往前走去。 范从谦抬手拦住:“我想起来了,我们确实见过。” 吕徽瞧见范从谦身后的侍卫,表情有那么一刻的扭曲。 于是她站定,默默听着范从谦将话说完。 “上回你身后的小姑娘举着金块砸烂了我的马车,我现在都记忆犹新。” 吕徽没忍住,扯着蒹葭站在自己身后,淡淡道:“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她提腿要走,无奈又被范从谦拦住:“我赔礼送给你的那套金缕衣不好看么?为何不穿?” 吕徽抬眼,微微一笑,决定给范从谦一点刺激:“你说那件衣服?我想看看那上头是不是真黄金,就将线抽出来放在火上烤了烤。” “然后呢?”范从谦眯着狐狸目,眼尾上扬得更厉害了。 “然后?”吕徽摊手,“怎么会有然后?它融化了,没有然后了。” 睁眼说瞎话,乃是吕徽的强项。 谁知范从谦非但不生气,反而感慨道:“你果然很有意思。” 你果然很有病。吕徽心中念道。 她侧身,想要从范从谦身旁离开,不料后者忽然捉住她手腕,弯身浅笑道:“南歌姑娘,瞧你这一身行头,那单疏临恐怕对你也没有很好,不如来我身边,保你吃喝不愁,玩乐不尽。” 他说什么,吕徽没心思去听。她只觉得自己被一个金坨子捏住了手,觉得分外不爽快。 况且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他范从谦不要脸,她吕徽还想要。 想着,她挣扎,怒道:“放手!你算是什么东西!” 范从谦捏着她的手陡然一紧,面上笑得愈发灿烂:“我是你的宝贝,南歌儿。” 吕徽不单单觉得手腕疼得很,脑侧也疼得很。她身子素来不好,禁不住折腾,范从谦这样掐着她,叫她一口心血直往上涌。 “你不是。”吕徽咬牙切齿,“范少爷,还请你自重。” 范从谦恼怒,捏着她的手愈发紧:“那单疏临不过是个歌姬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 蒹葭上前,毫不客气拂开范从谦的手,将吕徽扯退几步。 吕徽稳下心神,退后道:“他当然比你强。除了身份,他长得比你好看,比你有气度,比你有见识,哪哪都比你好。” 想想,她觉得不忿,补充道:“所以,我当然更喜欢单疏临!” “谬赞。”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吕徽一怔,有点想要找个洞往下钻。 第五十一章 反击 怎么好巧不巧,单疏临这个家伙竟然就在自己后头? 他站在自己身后多久了?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些什么东西? 她真是昏了头,才会在范从谦的面前夸单疏临! “单疏临,我们在说正事,你来插一脚作甚?”范从谦不满,上前一步要将吕徽扯回去。 单疏临抬袖,将他手拂开:“刑姑娘,你可认识此人?” 吕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作为单家少主,他没有认识刑南歌的理由。 况且,这么多人瞧着她,要是单疏临与她熟识,这些贵女岂不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 她退后半步,缩在单疏临身后,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摇了摇头。 “你看,她并不认识你。”单疏临道,瞧着吕徽手腕上的淤青,稍皱眉,“范兄你如此仗势欺人,范老爷可知?” 范从谦立刻感觉到了危险。 他知道,单疏临这样说,多半就是要放风去告诉自己老子。 他正身,笑呵呵道:“原是我认错了。她长得委实像我的一个小妾,我以为她同我闹着玩儿。” 吕徽心下不悦。他才长得像小妾,他全家都长得像小妾! “星悸,去取东西来。” 范从谦抬手,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会意,取来一块比巴掌稍大的金砖:“这东西就勉强算作刑姑娘的药费,是范某人唐突,还请见谅。” 吕徽不想接,但单疏临伸手将那金砖取了过来。 他掂了掂,指尖轻抚金砖表面,侧身对吕徽道:“刑姑娘,吃亏叫人不悦,一直吃亏便一直叫人不悦。” 吕徽觉得,这句话很对。比方说,她现在就在一直吃亏:难不成范从谦已经给她赔礼道歉,她还能揪着不放? “有些人不要脸面,我们只有一种办法去对付这种人。”单疏临手指轻轻往金砖上一捺,平滑表面上逐渐显出一个字来。 吕徽问道:“何法?” 单疏临拎着那金砖,指给吕徽瞧:“此法。” 吕徽瞧着上头那个字,没能忍住,抿唇笑了两声。 范从谦瞧他二人窃窃私语,似乎很是高兴,也伸头过去瞧。 单疏临顺势抬手,提着金砖在他脑门上狠狠拍去:“你看,以德服人,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吕徽瞧见范从谦两眼翻白,抬手往额头上一抹,立刻擦出不少殷红色粘稠鲜血,登时昏了过去。 那位被唤作星悸的侍卫立刻扶起他,想要对单疏临说些什么,却生生被逼了回去。 他无奈,只得扶着范从谦离开。 单疏临将那块划着‘德’字的金砖丢开,转头对吕徽道:“你可学会了?” 吕徽点头。学不会学不会。先不说她能不能这样一砖头打到范从谦的头,就算打到了,范家也会寻她的麻烦。 不是所有人都叫单疏临,也不是任何人揍了范从谦范家都不会作声。像单疏临这样理不直气还壮的人,着实不多。 感觉到周遭人瞧过来的越来越多的目光,吕徽觉得身上很是难受。她躬身行礼道:“单公子,既然无事,南歌就先走了。” 她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自己怕是要被目光戳穿。 “等等。”单疏临喊住了她,捏起她手腕,躬身压低了嗓子,“我瞧着白露并不在你身边。” 白露确实没有跟来。吕徽觉得自己带三个丫鬟实在太招摇,便让白露守在刑府没有跟来。 毕竟她事先不知道范从谦会为难她。 从袖中摸出一瓶膏药,单疏临不动声色塞入她手中:“多加小心。” 吕徽如今的身份,是众人欺压的对象。单疏临心中担忧,面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 “会的。”吕徽接受他的好意。 她转头,刚想要离开,又听得单疏临在身后道:“辞音。” 吕徽脚步稍顿,没有转头。 “你方才说过的话可曾作数。”单疏临心中明明已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不算。”吕徽道,“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单公子不必当真。” 说毕,她抬脚离开,带着两个丫鬟走得很快。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去瞧单疏临脸色。 这些日子,她感觉得到和旁人相比,单疏临是真的对自己很好。 可如果去除利益相关,他真正对自己好的心思又有多少?他的真心又存多少? 她终于明白,其实她对单疏临一无所知。 就比如在今日之前,她并不知道单疏临已经能够肆意到这种地步。她也不知道单疏临的依仗究竟是什么。 他如何坐上少主之位,中途又经历过什么,这些自己全都一无所知。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仅仅单疏临是凭借太子侍读的名头,绝不能做到这一步。 想要掌握住这些人的命脉,无非有几种。第一,知道他们所隐瞒的辛秘;第二,拥有极强的兵力;第三,拥有旁人达不到,却必须依仗的本事。 吕徽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第三点合适。况且单家多出神棍,单疏临一手出神入化的控尸术,确实不多见。 但需要这本事的,大抵也只有皇后那个丧心病狂的母亲。其他人何必因为这样一手而忌惮单疏临? 所以,究竟是什么,叫他能够在西京立足? 吕徽隐约觉得这件事与她有极大的关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 正想着,一人狠狠踩住她脚面,冷笑道:“吕徽,你看起来很是得意。” 推开刑曼筠,吕徽深深叹了口气。 为何刑曼筠总是要找她的麻烦?明明每次吃亏的都是她,她竟还如此孜孜不倦想要给她自己找麻烦。 “你对单公子的投怀送抱,我们都看见了。” 另一个说话的,是方才吕徽得罪过的莫四。她横着一对肉眼,看着吕徽很是得意:“你如此不知礼义廉耻,怎么好意思立在此处?” 吕徽冷笑道:“不立在此处,莫不是你觉得我应该躺在此处?” “伶牙俐齿。”莫四盯着她,语气不善。 她身旁,刑曼筠很是快活。 吕徽明白,她这是学聪明了,一个人对付不过自己,知道抱团来欺压她。 很好,那就一个都别想好好的离开。 第五十二章 陷害 同样怀着这样心思的人,还有刑曼筠和莫四。 三人对立而站,各怀心思。 一声长号,破坏了此刻尴尬的氛围。 刑曼筠眨眨眼,似是惊讶,又像是欢喜:“呀,开始了。” 吕徽退后半步,盈盈一拜:“那就先祝贺姐姐拔得头筹。” 她可没有忘记,她之前告诉刑曼筠自己不去。 不过刑曼筠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叫自己出糗的机会。 果然,莫四拧眉:“难道你不打算过去?” 前头已经开始有人写上名字,交给负责此次大宴的司仪手中。 吕徽为难:“我不过是家中庶女,也仅仅是来瞧个热闹” 莫四脸上立刻露出讥讽的笑容。她就知道,这个庶女什么也不会。 吕徽只当做没有瞧见她的面色,转头想要离开,却感觉到了脚下有物。 是刑曼筠伸出脚,想要绊她。 吕徽微微一笑,抬脚毫不留情的踩了下去。只听得刑曼筠痛呼一声,引来众人反头观望。 吕徽低头,笑道:“啊呀,好像不小心踩到你了,抱歉。” 她瞧着刑曼筠疼得几乎狰狞的脸,微微一笑,掉头离开。 刑曼筠觉得自己像是咽了只苍蝇。她恨恨:“待会,待会有你好看!” 莫四扯扯刑曼筠的衣袖,小声道:“刑二,她既连名字都不去报,咱们又怎么奈何得了她?” 刑曼筠冷声,凶她道:“就这样蠢?她不报,咱们不能替她报?” 二人嘈嘈切切的声音传不远,但是吕徽知道她们会怎么做。 瞧着她们偷偷摸摸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方胜上,夹在她们二人的方胜之间,乘乱交了上去,吕徽才扭头,不再去看。 此次大宴之所以选在太子府边上,是因为此处无人打扰,且有一座太子庙。 这座太子庙,是皇帝命宰相亲自督建。 据闻太子身子骨弱,皇帝又偏爱太子,故让人在太子府边修建了一座太子庙,允许百姓来此处上香,望能保太子此生平安顺遂。 西京之中,太子庙乃是最大的庙宇,况且百姓来此处上香,早至者能享受到庙中的清茶和白粥,故太子庙香火鼎盛,往来人不绝。 这次的大宴,就举办在太子庙与太子府中间的空地之上。不过四周有侍卫把守,又有屏风遮挡,案席设置在地,绕了整个场地整整三圈。 挂上防蚊帐,铺好遮阳棚,再于场地中埋上几口大鼎,里头盛满了冰块,以至在外头也不觉得炎热,反倒有些微微凉意。 吕徽默默跪坐下,侧头远远就能瞧见不远处的庙宇。金光闪闪的琉璃瓦,同皇宫如出一撤。鲜红色的‘太子庙’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是出自当今陛下之手。 太子庙啊。她似是从前只是听人提过一句,今儿还是第一回见着。 她刚刚落座,刑曼筠就和莫四两人在她旁边坐下。 莫四也眺望着那太子庙,羡慕道:“太子殿下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吕徽指尖微将,举起摆在自己案头的茶水,默默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幸福么?呵呵。 “谁知道呢?”刑曼筠的脸色却不大好,她怨毒看了眼吕徽,冷笑了两声。 她知道,吕徽以太子身份自居,恐怕听见这话心中高兴的很。 一个西贝货,迟早她要拆穿她的假面。 莫四却没有听出刑曼筠话语里头的不悦。她感慨道:“听说此次大宴是太子出资,这里的所有摆设,包括上头的帐子和备下的冰块,都是太子府里取出来的。” 说着,她眼中浮现希冀的光,摸摸垫在自己膝盖下的垫子,感觉到触感的柔软,又叹:“听闻太子也快及冠,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这样好命,能进太子府中去当太子妃。” 吕徽一口水没咽下,低头吐进了痰盂中。 苍苍立刻端走痰盂,拿去换掉了。 莫四瞧见吕徽面上奇怪的表情,冷哼道:“你听什么听?听得再多,太子妃的位置也不可能是你的。” 当然不可能是自己的,我娶我自己? 大概是觉得不满,莫四又补充道:“良人的位置你也不可能。” 吕徽笑笑,不想理她。 别说太子妃,就算皇太妃,她也没兴趣。 莫四瞧见她一脸漠然,心中怒意勃发,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被刑曼筠拦住:“算了,别说了。” 旁人不知道什么情况,她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刑南歌自以为她自己是太子,哪里在乎什么太子妃,太子良人? “曼筠,你瞧瞧她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莫四愤怒,脸上满满当当的表现了出来。 “我们何苦同她计较。”刑曼筠劝道,“别忘了大事,大事。” 她的两个大事,意味不明。可莫四闻言,竟出奇的平静了下来。 吕徽置若罔闻,只当做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不就是铁定了等着自己上台出丑? 那就等着罢。 没有安静太久,莫四就侧阴阴地道:“毕竟,庶女在这种宴会,也只能是陪衬。” 吕徽捧茶,默默一笑,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云淡风轻的模样,叫莫四心口一堵,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瞧着司仪端着点名帖上来,便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目光,偷偷转头,又去和刑曼筠低声说话去了。 吕徽垂眸,浅浅一笑,不做他言。 从头至尾,吕文彬都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已有人在主座上架起了屏风,并且有人往里头奉茶。 于是吕徽明白,吕文彬已经到了。 明白这点的,不止吕徽一个。在场的都是人精,只稍稍瞧见变化就能明白。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端庄稳重。 吕徽只是捧着茶,保持原先的坐姿不变。 着眼望去,所有人都已经坐好,眼巴巴等着司仪开始宣报名单,吕徽只当做和自己没有干系,低头玩着手中的茶盏。 直到报到她的名字,她才抬起脸来,满眼错愕。 她低声,似乎在对自己说,又似乎在说给谁听:“我几时报过名字?” 旁边,莫四和刑曼筠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不会 吕徽转头,瞧见她们满面笑容,恍然大悟:“是你们!” 莫四满面得意:“是我们又怎样?你难不成还能去将这名字取消了不成?” “你们,你们。”吕徽指着她们,微微发颤,半晌放下了手,长长叹了口气,“罢了。” 戏唱的也差不多了,好累,不想演。 “你现在直接认输,或许还能少丢一些脸。”刑曼筠好心提醒她,“要是让旁人瞧见你丑态尽出的模样,恐怕到时候还不知要怎么厌弃你。” 吕徽摇头,心中默叹。这刑家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没头脑的二姑娘? 刑相定将自己是伪冒太子的事情告诉给了刑曼筠,后者也不用脑子想一想,身为太子,怎可能半点才学都没有? 既然要伪装成太子,怎可能会一无所长? 说到底,还是第一印象先入为主,叫她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黑户’罢了。 “谢谢。”吕徽笑,“不过,我想认输也挺丢脸,还是免了罢。” 既然‘中计’那就要有中计的模样。 听吕徽这样说,刑曼筠唇边挂起一个嘲讽笑意,不再劝她。吕徽愿意上场,她乐的瞧见。 作为庶女,吕徽的不受待见是显而易见的。座多人少,她身边除了故意凑过来的刑曼筠和莫四,几乎没有人再过来。 于是她旁侧的位置,就空了好大一片。 在人群之中,此处显得分外扎眼,开始有人低声议论吕徽的身份。或是嘲笑她不识好歹,或是讥讽她妄图一举成名。 吕徽只当做没有听见,低头默默品茶。 她桌上只有一壶一杯,除了喝茶,她总不能揣着两只手愣愣望着地罢? 正当吕徽和杯中涩口茶水频频过不去的时候,周边忽然安静了下来,一人在她身侧坐下。 不必看脸,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香气,吕徽都知道来者是谁。 单疏临。 阴魂不散的单疏临。 慢慢搁下茶盏,吕徽转头,对他笑道:“单公子何故难为我?” 背后刑曼筠不悦的目光,都快要将她戳穿了。 单疏临理袖跪坐下,立即有侍从将他身前的案桌换成大几,连同上头的茶水也替换成别样,并且搁上几样点心,几种甜果。 瞧着自己又小又空的案几,吕徽默默叹了口气。 单疏临不紧不慢,托起一只碟,换到吕徽桌面:“刑姑娘若赏脸,不介意单某坐在此处,那单某就恭之不却了。” 吕徽面上微笑,却压着嗓子道:“我介意!” 他这样坐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是几个意思?他还嫌刚刚范从谦的那件事闹得不够大? “既不介意,我便不与刑姑娘作礼。”单疏临笑,“你请随意。” 随意你个大头!吕徽脸上的笑容快要绷不住,举杯想要喝一口水,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是单疏临抢先一步,将她杯中剩下的半杯水给倒了。 “谢姑娘让位之礼,我请姑娘喝茶。”单疏临笑,将茶盏也送到了她桌上,顺手将案几并了过去。 那一刻,吕徽怕自己忍不住蹦起来掐死他。 平复心情,吕徽淡淡问道:“单疏临,你想要做什么?” 这话实在压不低声音,刑曼筠和莫四听得清清楚楚。 刑曼筠还好,她已经听习惯了吕徽这样唤单疏临,倒是莫四大吃一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吕徽来。 “也算老相识了,何必总要避着我?”单疏临慢慢道,眼睛有意无意扫过莫四。 莫四觉得背脊一凉,立刻低头,不敢出大气。 吕徽知道,他这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要装作原先就认识自己。但是自己可没同意。 “方才单公子与南歌不过结识不到半个时辰,也算不上是老相识。”吕徽团握手中茶盏,反驳他之前的话。 单疏临笑,见她执意反驳,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 说话间,司仪已经开始讲述第一场的规则。 第一场,比试琴棋书画之首,琴艺。 莫四轻咳两声,对刑曼筠道:“这琴艺,就很是考验平时的苦练,临时的学问,终究是不成的。” 说着,她有意无意看向吕徽,嘲讽的笑容根本掩不住。 吕徽闻言,很是配合,深深的叹了口气,满脸的懊恼。 瞧着她这副模样,单疏临便知道,她多半又诓了别人。转念一想,单疏临出声:“我方才仿佛听见了你的名字。” 吕徽觉得单疏临这话接的适时:“说来也奇怪,我分明只是想来看看,不知怎么名字就在上头了。” 单疏临皱眉:“你可会六艺?” “什么六艺?”吕徽眨眼,“你在说什么?” 莫四没掌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那我通俗些问你。”单疏临面上不显,只是略有愁态,“你可会抚琴?” 吕徽摇头:“不会啊。” “你可会舞?” “我看过。” “你可会画?” “这我给庙里画过符纸,算还是不算?”吕徽振振有词,面不改色。 莫四和刑曼筠一起笑了出来。 吕徽转头,看向她们,愈发不解:“她们笑什么?” 她没说谎,太子府的符纸真的是她画的。 单疏临忍着笑,偏偏还得表现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你要不要现在去找人去划掉你的名字?我可以找人去帮你。” 刑曼筠忽然紧张了起来。要是单疏临真的帮了吕徽,自己的计划岂不是就作废了? “不用。”吕徽摇头,“方才已经麻烦过单公子,此事就不必劳烦您。” “可是” “真的不用了。”吕徽笑,“不过另有一件事,倒还请单公子费心。” 单疏临顺杆爬:“刑姑娘请讲。” “我想,我的名字总不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名单之上,定是有人写上了我的名字。”吕徽道,“我被诬陷事小,有人蓄意破坏此次秩序事大。” “这简单。”单疏临道,“既然是有人呈,那便将所有方胜都取来,查看字迹即可。” 此言一出,莫四脸色一白。刑曼筠推她,示意她不要紧张。 “万一那人伪造了字迹,查不出来呢?”吕徽问。 单疏临笑:“此次大宴是我督办,纸张皆有标号,或许旁人不知,但何人多拿了什么东西,稍做调查,还是可以找出来的。” 莫四和刑曼筠的脸,同时凉成了冷灰色。 第五十四章 招惹 吕徽笑,瞧着莫四和刑曼筠找个借口离开此处,对单疏临道:“你哄人倒比我还厉害。” 单疏临道:“我没哄她们,纸上确实有序号,也确实会去查。” 吕徽沉默。她觉得,这的确像是单疏临会做的事情。 没有沉默太久,不少人陆陆续续朝这边走来,望着单疏临,点头笑笑。 吕徽知道,有单疏临在这里,慢慢人会多起来,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 虽说她一个人孤零零坐着也引人注目,可这和单疏临坐在这里,有本质上的区别。 “单疏临。”吕徽压低了声音,“你究竟坐在此处所为何事?” 单疏临笑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给你捧场。” 吕徽信他才有鬼。 环顾四周,吕徽倒是见到了不少人。 譬如她的皇兄皇弟们,来了不少。 “这场宴会,莫不是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吕徽忽然问道。 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选女弟子,大概也不会这样兴师动众。瞧着这架势,似乎西京所有有头脸的小辈,都在这里。 “自然。”单疏临举杯,对吕徽笑道,“你可别忘了,吕文彬门下,有个皇后。” 皇后梅宛之。 如果摒除自己对她的成见,其实梅宛之是个很有手段,很有魄力的女人。 可以说,皇帝如今的位置,与她同梅家的一手作保离不开。 如此贤内助,也是如今后宫和前朝都一片清平的关键之一。 所以吕文彬的女弟子会让人惦记,倒也不奇怪。 想明白这点,吕徽笑:“这样看来,这倒还是场相亲宴?” 单疏临的脸,立刻寡了下去。 吕徽知道,他不高兴。可她偏偏要招惹他:“这倒是叫我很为难,要是旁人还好,要是我皇兄来下个聘什么的,我岂不是处境很尴尬?” “你知道就好。”单疏临哼道。 “看来我可以好好选一选。”吕徽捻起一块糕,冲单疏临笑道,“你说,单焕如何?” 单家嫡长子,单焕,单疏临在单家最大的障碍,也是最仇视单疏临的人。 毕竟按照宗法制,理当成为单家少主的人,应是单焕。可偏偏叫单疏临一个甚至连母系背景都没有人的登先,他如何能忍? 面对吕徽的挑衅,单疏临只当做没有听见。他道:“此处大抵没有几个人认识你,即使瞧见,刑相也已经将你的身世放出,你只需矢口否认即可。不过有一件事你需得注意,那就是后山太子庙中” “刑南歌。”司仪高声,打断了单疏临的话。 吕徽起身:“先走了,有什么话回来再言。” 真正见过皇后的人并不多,除了吕圩常年住在宫中,和皇后交手颇多,其余的皇子能见到皇后,大抵也只是在年节和跪安的时候。 连皇子见到皇后都这般难得,更不要说是其他的大臣和小辈。 她唯一真正要注意的,是坐在高位上的那人。 吕徽的目光,指向一片屏风所在之处。 吕文彬,皇后的老师,大抵对皇后的性子以及宫中的情况,都再熟悉不过。 慢慢走上中心设好的琴案,吕徽将手抚在琴弦之上,轻轻拨动,将音调正。 未等音起,下头已有人开始嘈切。刑曼筠和莫四倒是没了声音,也听不见旁人究竟说的是什么。 浅浅吐出一口气,吕徽垂眸入定,进入状态。 素指按在琴弦之上,右手或抹或挑,便有淙淙音色泻出,回旋在场地之中。 闻声,竟然是规规矩矩的一首阳春白雪。 此曲众人并不陌生,难度极高,却并不新鲜。 只能说规规矩矩,不甚出彩。 但吕徽也不需要出彩。这一局,她只要入围便好。 垂着眼,吕徽仍趁着缓音之时偷看台下众人。 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比方说被砸破了头的范从谦发觉吕徽目光,正对着她露出个再和煦不过的笑。而吕圩竟然也在。他看向吕徽,眼底闪烁着微光。 几个蟒袍正指着她低声而谈,内容泛泛,无所谓何事。 低头抚琴,吕徽心中慢慢有一个计划成型。 这样好的场景氛围,要是就这么白白浪费,岂不错失良机? 吕徽心中这样想,手下却不紧不慢,流畅如二月春风,清丽如泉水解冻。 一曲毕,吕徽起身退后半步,行礼后回了席位。 单疏临已经不在此处。 左右四顾,她瞧见他正站在远处,似乎在和魏双交代着些什么。 此处他负责,事多倒也是常态。 吕徽从桌上碟中取一枚果子,在口中磕开,觉得有些酸。 没过太久,刑曼筠也上了台。 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就凭她奏的是她即兴而来的一首曲子,就比旁人强太多。 吕徽继续捻起果子,默默听琴。 反正要她即兴作曲,她是作不出来的,她就只能照葫芦画瓢,用用前人的经典。 不过好像单疏临可以 有意无意,吕徽转眸又往旁看去,瞧见单疏临似乎在和一个姑娘说话。 那姑娘大抵窦寇年华,扎着双平髻,红扑扑的脸蛋,透着微光,红艳艳的唇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单疏临很有耐心,同往日的冰冷不同,倒有几分暖意,偶尔微笑。 “呵。”吕徽冷笑,不去看他。 同情那位姑娘,居然和一个坏心肝的家伙聊得这样欢喜。 哼。单疏临哼! 吕徽狠狠咬着果子,觉得愈发不悦。今儿一个姑娘,明一个姑娘,他到底还招惹了几个姑娘? 想到此处,吕徽一怔,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多管闲事。 他单疏临招惹几个姑娘,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自己还要担心以后有几个姑娘替他守寡不成? 咬着果子,吕徽忍住不去看他。 “刑南歌。”莫四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唤她,“你去不去太子庙?” 吕徽被摇着回神,拧眉:“不去。”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们没安好心。 “每人都过一遍还要许久。”刑曼筠道,“况且,听说太子庙的佛像很是灵验,去拜拜或许下午的画试和舞试能抽个好签。” 吕徽心念一转,想到单疏临方才和她提起过太子庙。那么,去看看也应当没有关系罢? 第五十五章 后山 吕徽终究还是没有和刑曼筠莫四两个人一起去太子庙。 她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偷去瞧。 太子庙距离此处并不远,而刑曼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等琴试结束,至少也得等到晌午后。 留下苍苍,吕徽带着蒹葭去了后山。 太子庙所处的位置并不高,藏在苍松之间,站在山脚下就能瞧见砖红色墙壁同黄色琉璃瓦。 这原本是皇宫的标配,但皇帝力排众议,将庙宇按照皇宫的规格建立。众臣虽颇有微词,但皇帝为太子也不止出格这一回,再出格一回,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立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旁,吕徽喘着气,觉得很疲惫。瞧着路边往来的信徒,吕徽叹:“蒹葭,平日这里也这样多人?” 蒹葭道:“太子庙的香火向来旺盛。” 所以,今日与往日并无差别。 吕徽长叹,抬头瞧见阶梯绕在山腰,似乎没有尽头。 她有些想下山,回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她是昏了头,才想上来瞧瞧。太子庙里除了信徒和佛像,难不成还会有太子? 想着,吕徽道:“蒹葭,我们下” “妹妹。” 有人亲亲热热地唤道:“啊呀,妹妹,你不是说不上来的,怎么自己一个人悄悄上来了?” 刑曼筠迅速抱住吕徽的胳膊,生怕她会跑掉。 吕徽知道,自己怕是中计了。 刑曼筠大抵料到自己会耐不住性子上来,瞧瞧这太子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与自己相关。 她笑,慢慢推开刑曼筠的手:“既然在此处遇见姐姐,还真是巧的很。” 刑曼筠的身侧,不仅仅有莫四,还有其他女眷,吕徽一个也不认识。 “你们大家还不知道她是谁罢?”刑曼筠笑眯眯的拉起吕徽的手,转头对众人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庶妹,刑南歌。” 吕徽脸色微变。刑曼筠话中的嘲讽,再明显不过,但她现在不能反驳,只得笑吟吟的一拜:“见过各位姐姐。” 声音甜的,叫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吐。 姐姐。她应该比在场的各位都要年长,唤什么姐姐? 不过好在她看上去年纪小,倒也没有人生出疑惑。 “这是刚刚奏阳春白雪的那位姑娘罢?”有一个女子与众人不同,和气地问吕徽道。 吕徽稍稍颔首,算是作了答复。 怎料刑曼筠冷哼,阴阳怪气道:“教我女学的女夫子可从来没有教过府上其他人,也不是南歌是从何处学来,倒也有模有样。” 众人听闻,脸色皆变。 原本姜国设女学便少,各家中的丫鬟和侍从决计不会这些。若刑曼筠说教刑南歌琴技的人不是女夫子,那就只能是男人。 虽说姜国于男女大防看得不是很重要,但习艺这种私密之事,与男子牵扯太过势必不好。 “想来是南歌从她阿娘那里学来的,倒也不稀奇。”有人打圆场道。 刑曼筠冷笑:“阿娘?如何不稀奇?南歌的母亲,可是在她出生后就猝了,难不成她得去黄泉找阎王学?” 吕徽抿唇,面色有些发白。 倒不是刑曼筠冷嘲热讽令她难受,只是每每提到母亲,吕徽的心中就不大痛快。 或许‘母亲’二字在旁人看来,是极好的,是温暖,但对吕徽来说,母亲二字,却是威胁,是无穷无尽的危险。 “刑曼筠,你太过分了。”忽然有人道。 吕徽抬眸,瞧见那个打抱不平的人,正是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个姑娘。 她身着浅绿色绣花百蝶纱裙,以一支玉簪挽着最简单不过的发髻,脖子上挂着一支黄澄澄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一枚平安锁。 锁上有她的名字,不过刻得太小,吕徽瞧不清楚。 “清河郡主。”刑曼筠慢悠悠道,“她是我的庶妹,我管教她,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无视刑曼筠的跋扈,吕徽的主意全部放在了前头的称号之上。 清河郡主,这个名字她倒有所耳闻。 她是晋王的幺女,名吕妍,自小就颇受宠爱,如今指婚给了礼部侍郎易尽晨的三子,两年后出嫁。 按理来说,她现在应当待嫁闺中,不知为何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 吕妍走到吕徽身旁,将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微微踮脚:“怎么?我看她就很是顺眼,看你就很是不顺眼,你有意见不成?” “我当然不敢有意见。”刑曼筠笑,“不过我方才瞧见易三公子和尚书家五姑娘聊得很是欢快,要不要我去替你问问,他们说了什么?” 吕徽偏头,以为吕妍会不悦,怎料后者笑:“易三他怎样,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整天贴在单公子身后,也没见别人怎么多看你两眼。” 此话一出,刑曼筠的脸红成了猪肝色,她急道:“你胡说,你平白污蔑人清白!” “我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没数么?”吕妍冲她做鬼脸,“你可悠着点,欺负欺负庶女也就罢了,可别欺到我头上来。” “欺负我,我就让我哥哥揍你。” 刑曼筠明显没了底气:“哥哥多了不起。” “哥哥多就是了不起!”吕妍道,“我八个哥哥,一人打你一拳,你明儿就别想见人了!” 吕徽低头,抿唇微笑。 这个吕妍是家中幺女,上头嫡庶哥哥洋洋洒洒有八个之多,而她作为最小,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在晋王府上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的存在。 瞧着她对刑曼筠的态度,对她平日的作风就能窥得一角。 “你这个人是不是傻,被人欺负了还笑。”吕妍推吕徽肩膀,叫后者回神。 其他人已经往前头去了,她们两个落了单。 “你干嘛帮我。”吕徽由着她扯着自己肩膀,将自己往前拉。 “想帮就帮呗。”吕妍道,“而且我觉得,咱们两个好像长得有些像。” 吕徽一滞,干笑道:“我一个庶女,郡主您说笑了。” 她和吕妍是一个祖父,有些许相像也算正常。但在这里,吕徽不希望这件事被翻出来。 “可是我是真的觉得我们长得有些像。”吕妍拉着她,忽然问道,“你真的是刑家的庶女么?” 第五十六章 金像(为贝贝吃快点的加更) 吕徽暗道不好。 听吕妍的语气,恐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敛眉,吕徽慢悠悠道:“自然。身世这样的大事,如何能欺瞒?” 她心中已经做好打算,要是吕妍真的怀疑她的身份,她便只能用些非常手段。 毕竟吕妍是晋王之女。她知道,就等同于晋王知道,晋王知道,皇帝那边恐怕就瞒不住了。 “这倒是奇怪了。”吕妍噘唇,“我瞧着你就觉得亲近的很,且你举止也与旁人不同,看着甚至比我哥哥们还考究些。” 吕徽心下有了底。吕妍并不知晓她的身份来历,只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叫她心下有些糊涂。 “我小时不生在刑府。”吕徽笑,“我是在单家长大的。” 想到这里,吕徽没来由的心头有些冒火。 单家长大,当然是单疏临生出的主意。吕徽顶替刑南歌的名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他送吕徽进刑府的事情,也未必能瞒过众人耳目。 所以,他就大大方方承认是他送吕徽进的刑府。吕徽伪造的身份,是刑家流落在外的长子独女,被单家收留倒也在情理之中。 “单家?”吕妍惊叹,“那也难怪了,这样说起来,你同单公子的气度倒是有几分相似。” 吕徽笑笑,算是默认。 绕来绕去,她又将自己绕成了单疏临的旧相识。 “你和单公子很熟么?”吕徽试探问道。 吕妍点头又摇头:“小时我常在单家玩耍,后来也常往单家走动,虽说同单公子没有太大交集,但也还算所有了解。” 吕徽侧目,瞧见蒹葭距离不算太远,但她和吕妍的私密话,蒹葭未必能听见。 遂,她小声道:“我在后院,听闻单公子会什么术法,只是从未听人细言,你可有所耳闻?” 吕妍见她小声,自己也小声道:“这个你问我倒是问对人了,其他人未必知晓。” “哦?”吕徽一听,觉得有门。 她本来就觉得单疏临这单家少主之位来得稀奇,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原本想着试探着问问,没有想到居然叫她误打误撞碰对了。 “我听我哥哥说,这单公子之所以能坐稳少主之位,是因为他继承了单家单传的什么‘回之力’。” 两人一边朝上头太子庙走去,一边低声交流,一来一往,颇有话说。 慢慢套出吕妍的话,吕徽知道,单疏临之所以能改变他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出色的政治手段和在太子府中的地位,还有单家一门极难的术法。 不过这‘回之力’究竟是什么东西,吕妍也说不清楚。甚至她不知道那术法究竟是不是唤作‘回之力’,她只能大抵说出个相近的名字。 吕徽能得到这些消息,已经很是满足,至于其他的,她不着急,一点点慢慢搜集线索便是。 鸟瞰青山,能瞧见一道灰色蜿蜒长路上有人头慢慢蠕动,而路的尽头,则是恢弘气派的太子庙。 立在太子庙下,站在朱红色大门前,吕妍感慨:“虽说听人说了许多次,倒还不如一次亲眼来瞧瞧。” 吕徽也有同感。 站在太子庙下,瞧着金色牌匾,吕徽感慨:大概皇帝是将她当成小金人养了,只要和自己相关,那就一定是金灿灿的。 “听说这里的佛像都是纯金的。”吕妍拉着她往里头走,兴致勃勃,“里头的太子像也是纯金的。” 吕徽一顿,步子稍缓。太子像?她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尊太子像? “太子常年居太子府中,基本无人见过他的模样。”吕妍道,“听闻太子庙中的这尊相每年一换,都是按照太子的身量相貌铸造,一分不差一分不少。” “是么?”吕徽脸上的笑容,已经可以用苦笑来称之。 要真有那么像,她岂不是立刻就得暴露? 吕徽忽然明白单疏临当时想要和她说什么。多半就是说这尊太子像。 这到底是谁的主意?画像不好么?非得铸个金人儿。 多浪费,多铺张,和姜国的国风多不符? 吕徽这样想着,被吕妍扯着往里头去。 庙中的人很多,有平头百姓,也有方才上来凑热闹的贵女公子们。 熙熙攘攘的人们按次序进入,在此处并无贵贱尊卑,所有人都同等地位,毫无差别。 吕徽跟在人群中间,旁边吕妍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你小心些,不要走散了。” 吕妍的好意,吕徽心领。她转头看向身后,蒹葭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稳分开人群,紧紧追在她身后。 她原本有利用人群甩开蒹葭的打算,现在看来,这点是行不通了。 至于太子像,吕徽并不担心。要是太子像真的与她一模一样,恐怕在她出太子府的那一刻,就会有人认出她来。 单疏临不至于会做这样的蠢事,一定有什么细节是自己不知道的。 故此,吕徽想要见那太子像的想法就愈发强烈了。 “南歌姊姊。”吕妍自以为已经和吕徽混熟,亲密道,“你去不去拜佛?” 吕徽摇头。她素来就不信佛,对这些礼教向来没有什么兴趣。 “那好,咱们直接去庙院,看看那尊太子像罢。”吕妍同样对神佛没有兴趣,瞧着吕徽愈发觉得顺眼,“看来,你也是上来瞧那尊像的。” “嗯。”吕徽应道。 吕妍又道:“我先前听哥哥讲,太子像下有个秘密,能解开它的人就能得到此处高僧的点化,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有缘人。” 说着,她眼底泛起点点光亮,兴致愈发高涨。 秘密?吕徽拧眉。 她从未听过太子庙的这桩事。按道理来说,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单疏临总会与她讲。但自己独独没有听他说过太子像,以及太子像的秘密。 吕妍是个娇养的主儿,况且她已有婚约,无需参加此次的宴会。瞧她的样子,恐怕不是为了瞧比试,而是专程为了太子庙而来。 寻常的奖励,大约也吸引不了吕妍。如此看来,这太子像下的秘密,倒有一试的必要。 吕徽的想法,被眼前的景象打断。 她不曾料到的是,立在院中的那尊太子像,同她别无两样。 第五十七章 古怪 院中太子像右手执剑,单膝上前一步,稍稍仰头,看向长空。 通过衣袍上腾云的龙,山纹,火纹,水纹,将少年的稳重大气完完全全诠释出来,虽说样貌同吕徽别无二致,但整体看上去却完全不同。 少年怒目圆睁,面部因紧绷而刚毅了线条,头发束在冠中,整齐垂在脑后。关节处的褶皱,将执剑力度和单膝跪地的姿态阐述的刚好。 原来精神气不同,整个人真的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吕徽稍稍敛眉,觉得自己与太子像对比,显得愈发孱弱。 吕妍拉着吕徽,稍稍觉得有几分不对。 她小声道:“南歌,你瞧那太子像,是不是很眼熟?” 吕徽笑,似是打趣:“你不会又觉得,它和我很像罢?” 吕妍刚想这样说,硬生生被吕徽截住:“怎怎么会?” 大抵再说太子像同刑南歌相像,后者就要恼了。毕竟没有人喜欢自己和谁都长得像。这不是明摆着埋汰人么? 瞧着那太子像,吕徽低声,似乎不想让吕妍听见:“其实,我应该同他有几分相像才对。” 吕妍没有听得很清楚,当即应道:“嗯?” “没什么。”吕徽笑,点到为止。她只需要埋下一点疑惑的种子,日后自然会有人助它生根发芽。 她总不会一直都是刑南歌的。吕徽心道。 观看太子像的人越来越多,但有沙弥干涉,任何人不许触碰太子金像,所有人都站在距离金像五步远的地方。 想要解谜的吕妍,遇上了挫折。她绕着金像转来转去,也没有瞧见任何端倪。况且不能近前,只能远观,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再绕着转了三圈,吕妍放弃了。 她唉声叹气,转头对吕徽道:“你瞧出什么来了没?” 吕徽刚想摇头,一个小沙弥走来,在吕徽面前站定。他双手合十,道:“刑施主,玄一大师有请。” “玄一?”吕徽还没有来得及应声,吕妍先跳了起来,“你说是可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玄一?” 小沙弥面色不改:“正是。” 他似乎对吕妍的反应,已经很是习惯。 “南歌。”吕妍半羡慕半惊叹道,“你竟然已经瞧出来了,不如同我讲讲?我也好想去见玄一法师。” 吕徽却很为难。 因为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看出来,拿什么去和吕妍说? 难不成她还能白口编造个玄机? 好在沙弥替她解了围:“吕施主,每人瞧见的东西都不一样,就算刑施主告诉您,您得到的也不是正确答案。” 吕妍抡圆了眼睛,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姓什么?” 她姓氏乃国姓,方才除了与吕徽自报家门外,并没有半句话提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吕妍不认为这个小沙弥能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皆有妙算。”玄一道,“还请刑施主同我走一遭。”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桃花结递给吕妍:“大师说,这是您要的东西,当做谢礼。” 吕妍眼睛瞪得愈发大了。她确实想要求一个桃花结,但这件事没有和其他人说,此人又是从何得知? 讪讪收下桃花结,吕妍目送吕徽离开,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谢礼?为什么是谢礼? 吕妍心中的惊奇,吕徽大抵能瞧出一些。之所以会跟着沙弥离开,也多半和此事有关。 当然,她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更相信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这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掌控,恐怕那‘玄一大师’身后,也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瞧着人越来越少,吕徽心中的防备也越来越大。 就在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和那小沙弥继续走下去的时候,她瞧见了熟人。 不远处的房顶之上坐着个人。那人吕徽见过几面,印象却很深刻。 侍候在单疏临身边的魏双。 果然,他这样快的就找了上来。这也就可以解释方才发生的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了。 小沙弥之所以会知道自己和吕妍的身份,多半是单疏临告诉他,并且要他来寻的自己。 但沙弥并没有将自己引去那边的门。 在吕徽瞧见魏双后,他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甚至没有和吕徽打招呼。 被留在小院中,吕徽没有犹豫,径直走去了魏双坐着的那屋子。 大约是单疏临同他打过招呼,魏双没有阻拦她,只当做没有瞧见。 吕徽走到屋门前,没有急着进去。 她趴在门边,悄悄听着里头的人说话。 开口的是个苍老的声音:“我只能告诉你,一共三次机会。其实于你而言,只有两回。” 单疏临良久没有开口,或许是默认,或许是知道了吕徽已经站在了门口。 “既然要听,何故站在门外。” 单疏临厉色,手掌抬起,掌风刮过,将吕徽面前的门打开。 瞧见吕徽,他微微一怔,拧眉道:“辞音?你怎么在这里?” 吕徽只觉得他演得极好。 他竟然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装出个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被人请来的喽。”吕徽踏步进门。 已经被发现了,那倒还不如大大方方进门,反倒显得不那么心虚。 “我请殿下过来的。”有人开口道,仍旧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吕徽这才注意到这个老者,以及他身上的不合常理之处。 明明是夏季,他身上却挂着厚重的袄子。明明声音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可样貌却是十七八的少年。 怎么看,他都有许多矛盾之处,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古怪。 在吕徽眼中,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这件事与她无关。”单疏临立刻紧张了起来。 他转目,在给吕徽打眼色。 吕徽知道,他这是让自己赶紧离开。 所以,叫自己来的人真的不是单疏临? 吕徽立刻戒备了起来。 不是友就是敌,这个想法已经深入吕徽心中。 她看向玄一的眼中充满了敌意:“你是何人?” 玄一只是对她微微一笑:“至少,我是活人。” 吕徽面色一白,知道他暗指什么。 他是在说,自己是个死人! 第五十八章 死了 吕徽心中计量,却不显于面上,笑着道:“难不成此处还会有死人?” 玄一看她一眼,露出抹意味深长的笑。 于是吕徽心中便什么也明白,什么都清楚了。 这个人,恐怕是真的知道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 不过玄一知道,单疏临又知不知晓? 吕徽余光扫向单疏临,后者并无任何疑惑神色。他似乎并没有听出玄一的画外音,也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 看来,他是不知情的。 “施主请回。”玄一躬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这话,不知是对何人而言,却明明白白的是要单疏临和吕徽二人离开。 同玄一告辞后,吕徽和单疏临二人下山,朝宴会地去。 自打吕徽进屋后,蒹葭就跑得没了踪迹,魏双更是早就没了影子。 单疏临并未从大路下山,而是择太子庙中僧人常走的一段路。此路幽静又荒凉,只有吕徽和单疏临两个人。 吕徽有些后悔跟着他一起下山。 她应该自己走大路。这青天白日,还能有人劫持她不成? 心里犹豫,脚下却没有停歇。跟在单疏临身后,她观察下山道路,想着下回再来寻玄一一趟。 毕竟他应当知道自己为何会重活。 直下到半山腰,吕徽瞧见一块巨石,才回神觉得不大对。 左右四顾,旁边繁茂的灌木丛上生着倒刺,俨然不能通行。唯一能走的一块地方,只有路中间的这块巨石。 单疏临三两脚跳上巨石,低头看着吕徽,唇角微微弯起。 吕徽登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分明就是故意将自己往这条路上带。 什么他们最好不要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前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有考虑过这点么? 他就是等着自己去求他。 吕徽稍仰头,瞧着单疏临眼底略发亮的神色,掉头就走,完全不给任何机会。 求?呵,这个字太复杂,她吕徽不知道要怎么写。 “现在掉头,还得要一个时辰你才能下山。”单疏临撩起衣袍,坐在巨石之上,瞧着吕徽背影,笑着说道。 吕徽步子稍顿,继续朝前去。 就算再走一个时辰,她也不要求单疏临带她过去。 “一个时辰后,没准下头的比试就结束了。”单疏临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有的是办法让吕徽回头。 吕徽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若她现在掉头回去再下山,照她的脚程,一个时辰能回去都是高估。 而一个时辰后,比试结束,她未到场,会被自动取消资格。 她还需要得到成为吕文彬女弟子的资格,这是她真正迈出太子府的第一步。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吕徽问道,抬眸看向单疏临。 她不认为单疏临真的只是想要截她在此处。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果然,单疏临看向她,漆黑眸子中倒映着点点幽绿色光芒。 无数只散发荧光的小虫从单疏临身后飞出,吕徽知道,这是单疏临用来控尸的虫,被唤作荧惑。 看似美丽,实则处处充满危险。 倒退两步,小路之上,密林之中,她与单疏临一立一坐,一低一高,一人满面笑意,一人全身戒备,完全不同的姿态,截然相反的心境。 点点萤火飞跃,似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轻风拂过,吕徽乌发微微朝后扬起,带着她的步子也往后稍挪。 极美的场景,却充斥着危机。 吕徽看向单疏临,后者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笑容,只是笑容的背后是什么,吕徽不知。 但她知道,单疏临随时有可能会改变主意,要自己的命。 于是,她再后退了两步。 单疏临眸子稍黯,抬手指向吕徽。 他张口,缓缓道:“我知道,那天一定发生了变故,让你不再信我。” 荧惑舞动,吕徽止住了后退的步伐。她看向单疏临,神情凝重。 “我不知究竟是何事,只问一问你,只问一问你的心。”单疏临道,“告诉我,吕徽,你究竟如何想,问问你的心,我究竟会不会背叛你!” 此处没有旁人,只有偶尔几声鸟鸣。 吕徽瞧着他如墨双目,也瞧着荧惑跳动愈发猛烈。它们大抵是感觉到了单疏临的情绪变化,才会如此焦躁不安。 要是从前,吕徽或许会毫不犹豫的说一声不会。但现在,她不敢,也不能。 吕徽垂眸,单疏临便得到了答案。 后者笑:“好,好!” 两个好字,他人已消失在原地。吕徽身子稍稍一斜,还未反应就到了巨石的另一侧。 单疏临将她拉了过来。 没有旖旎,没有条件。只是简简单单拎着她将她抛过来。 他已得到了答案。 两人又沉默了下去。 低头瞧着地上石子,又瞥见他一袭乌色衣袍,吕徽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重活到如今,似乎将事情憋在心中的,或者为此事难过的,居然只有她一个人。 明明受到伤害最大的人是她,凭什么只有她一人难受? 凭什么单疏临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闭目,吕徽站在原地,缓缓道:“可是,单疏临,我已经死了。” 脚步声稍顿。她知道,是单疏临停下了脚步。 或许,他正转头看向她。 “喝下那碗药后,我就再没睁开过眼睛。”吕徽道,“我不知道怎样原谅你,也没法原谅你。” 再次睁开眼,吕徽的眼底有些泛红。血丝爬上眼球,眼底充胀叫她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我想过,或许真正对我下手的人不是你,可也是你那碗药,让我死不瞑目,叫我连还手之力也无。” “我甚至甚至不知道害我的人是谁,是你,还是另有其人。” 不管是不是单疏临最后下的手,但却是因他那一碗药,叫自己不明不白命丧黄泉。 单疏临眼圈微微有些红。他垂眸,没有解释。 “所以单疏临,你就这样白口让我相信你,我拿什么信你?用什么去信你?”吕徽笑,心下却阵阵泛酸,“我曾经最是信你,可我没得到一个好结局!” “抱歉。”单疏临道,脸上线条绷紧。 吕徽想,他或许是觉得自己疯了,才会编造出这样一堆‘莫须有’的事情。 第五十九章 画试 直到回到座位,吕徽跪坐下,还觉得方才单疏临的表现不正常。 按理来说,他应当怀疑自己的说法。 可没有。自己说了什么,他直接就相信了。没有疑问,也没有任何怀疑的表情。 当然,不排除他觉得自己混乱了事实,在太子府中受到种种压迫产生了幻觉。 其实吕徽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未发生过,只是她的臆想。 但单疏临那碗药中有迷魂散是真的,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证明了她的猜测。 如果是梦,是幻觉,那也太巧合了些。 “南歌。” 一个姑娘匆匆走来,朝吕徽招手,笑意盈盈地坐在她身旁:“我瞧见你一直都没有下山,听沙弥说你已经走了,故自己先下山来。” 瞧着吕妍头顶汗珠,吕徽知道,她大抵一直都在找自己。 想到此处,她目光柔和了些,抬手给吕妍倒了一盏茶:“遇见了故人,故下山晚了些。” “那你休息一会。”吕妍接过茶盏,忙饮一口,“待会就要画试,你可想好要画什么没?” 吕徽摇头:“看情况,你打算要画什么?” “我?”吕妍失声,大笑道,“南歌,我可用不着上台去,我已经许亲了,只是来瞧热闹。” 吕徽记起,吕妍许给了礼部侍郎的三子。她笑:“莫不是你方才求桃花结,就是给他求的?” 礼部侍郎易尽晨的三子唤作易仲畋,吕徽曾听太子师说起过他的名头,是个有才学的公子,且品行端正,相貌绮丽。 说起来,确实是不错的姻缘。 “谁给他求?”吕妍红了红面,“啐,这桃花结难不成非得要个男人不成?我给我自己求的!” 她这样说,脸却比桃花结更红。 吕徽笑,不再拿此事同她说笑。有些玩笑,点到为止。 司仪重新站上了台,吕妍瞧着,侧头对吕徽道:“你上去罢。可得给刑二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点颜色瞧瞧,至少不能叫她太轻松。” “嗯。”吕徽应道。她明白,吕妍其实心底里觉得刑曼筠会胜。毕竟撇开一切,她确实是这场比试中最为出色的人。 听见司仪报自己的名字,吕徽站起身,感觉有人扯着自己衣摆,低头看,还是吕妍。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红签,递给吕徽:“我替你求的,太子庙的签很灵。” 吕徽将签取过,瞧见上头写着夫子二字,知道这是一枚高举签。 她笑:“多谢。” 很少有人会这样心心念念替她做一件事,更何况吕妍同她并未认识太久。 瞧见吕徽笑,吕妍也跟着弯唇:“你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好。”吕徽点头,款款走向台前,将吕妍替她求的签藏入袖中,心下竟无端生出几分欢喜。 都说外头人心险恶,如今看来也不尽如此。至少吕妍于她,是真的毫无利益纠葛,也是真正的对她好。 只是不知若她知晓自己身份,还能否这样纯粹。 想到此处,吕徽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 想要有个好友,真难。 画试同琴试不同。琴试乃是一人当众弹奏,高低立现。而画试则是琴试中剩下的十五人同时作画,最后呈给太师吕文彬,由他选出五人。 吕徽因为身份地位,被分在了最边的位置上。她遥遥看去,瞧见刑曼筠坐在最中央的位置上。 也是,她身为相府嫡女,地位本身就高,再加上嫡长姐又是吕文彬的弟子,会被放在最受人瞩目的地方,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好在,作画的笔墨纸砚并没有分别,每人都一样,没有等级之分。 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吕徽捋了捋笔尖,轻轻叹了口气。 比起平时她作画的笔,倒是差了不少,自己未必能适应。 旁边人听见她叹气,不屑地用鼻子嗤笑了一声。 大概刑曼筠将自己庶女的身份大肆宣扬了一番,闹得所有人都来气她一气。 吕徽低头,只当做没有看见她们不屑亦或是嘲笑的目光,低头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其实究竟要画什么,吕徽心中确实没有什么想法。毕竟在太子府里,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无人拘束她。 况且若是在这里画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刑曼筠就真的只够捡自己的笑柄。 想想,吕徽决定规规矩矩画山水,仍旧不打算出彩。她只需要恰恰好入围即可,青山绿水,还是较好掌控的。 低头落下几笔,稍稍描绘出轮廓,吕徽又听见一声嗤笑,不免抬眸不悦看向声源处。 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瞧见吕徽纸上只有黑白两色,且只胡乱抹了两笔,不禁笑出声来。 吕徽瞧她案上画纸,画的是一支浅粉色的芍药花。 色彩鲜艳,栩栩如生。尤其是芍药花旁的两只彩蝶,简直要从画纸上呼之欲出。 能通过琴试的,没有简单人物。 吕徽拧眉,暗道一声不妙。 倒不是她的画技叫吕徽觉得心存压力,而是吕徽忽然发现,自己画的东西同旁人皆不同。 别人画花鸟,她画山水,显然是不同风格的东西。 纵观全场,像她这样只用黑墨,半点其他颜色都不沾的人,一个也没有。 吕徽这才想起,女子多喜色彩,别说山水画,就连梅兰竹菊也画的不多。她要是独独画一幅水墨,在丹青之中未必太过醒目。 只是 每个人的纸都只有一张,现在想要重画,已经不可能了。 搁下笔,吕徽瞧见台前点燃的香才刚刚燃完一小半,想要临时修改,时间还来得及。 她正想着要如何去改这幅画,余光无意间瞟到场旁,竟又瞧见单疏临同之前那女子在说些什么。 心无旁骛,瞧上去仍旧欢愉。 好他个单疏临,前脚才告诉他为何自己对他有气,后脚他居然毫无愧疚去和姑娘言笑风声。 今儿她不闹上他一闹,她吕徽二字就倒过来写! 调色,调转画卷,吕徽重新取笔,低头思量片刻,抬手落墨,动作迅速了起来。 喜欢姑娘是吧?喜欢同姑娘说话是吧?今天,她就让他喜欢个够! 第六十章 女相 当香燃完之际,吕徽也停下了手中的笔。 她瞧着画面上的女子,觉得分外满意。 这是她绘得最好的一幅图。想想,单疏临也一定会很满意。 让人将画纸呈上去,吕徽起身回到座位。单疏临没有过来,不过也没有继续和那个女子说话。 更准确的说,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南歌,你在找人么?”吕妍瞧着吕徽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歇,禁不住问道。 吕徽收回目光:“没,我觉得眼睛有些累。” “可是我分明瞧见”吕妍话未说完,忽然站起身,紧张道,“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回见。” 说完,她匆忙离开,似乎在避着什么人。 至于究竟避着什么人,吕徽很快得到了答案。 吕妍不过离开了半刻钟的功夫,就有人寻到了吕徽这处来。 “姑娘。”一个大约十七八的青衣男子走到吕徽身旁,有礼道,“你可瞧见清河郡主?我方才依稀瞧见她坐在这里。” 吕徽笑,抬手往吕妍去的方向指了指:“瞧见没有,那边。” 不用对方自报名姓,吕徽也知道此人是谁。左不过是吕妍的未婚夫,易仲畋是也。 易仲畋得到回答,冲吕徽道过谢,便转头匆匆往那边去,不敢耽误半刻。 瞧着他脚步生风,吕徽笑,摇摇头道:“年轻人。” 想来从前她也是 吕徽抿唇,不再往下想。 反观另一边,单疏临坐在屏风之后,举杯慢饮。与他对坐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瞧上去目光明亮,很有精神。 “小单,今儿的画中有一幅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瞧瞧?”白发老者捻着雪白胡须,脸上的褶皱因为笑容舒展开来。 “先生说有意思的画,定不凡俗,子启怎能不观?”单疏临笑道,“只是听闻先生您今日要在女眷之中选个女弟子,可已有人选?” 原来,单疏临对面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众人口中的太师,吕文彬。 “小单,你从前可不过问这些。”吕文彬笑,瞧着单疏临道。 单疏临叹:“今时不同往日,实不相瞒,子启来此处,其实也只是想要看一幅画。” 吕文彬回头,瞧了眼自己的小厮,又转头道:“那就不知小单你想看的画,和我想要给你看的画,是不是同一幅。” 瞧着吕文彬面上笑意愈发浓烈,单疏临知道,多半是吕徽又做了什么。 很有可能她在画中留下了一首藏头诗,又或者用了些其他的手段。 反正,一准没有什么好事。 等到画被取上来,认出熟悉的笔锋,单疏临就更加确定了这点:吕徽又作妖了。 可怎么瞧那幅画,都是很正常的一幅女子梳妆图。 吕文彬笑着,指着画卷示意单疏临再看仔细些。 单疏临便凑身过去,瞧着那画中小屋。 窗外青山,窗内一女子侧卧与榻上,身姿袅娜。起伏身段,与窗外青山瑶瑶辉映。 很美,也没有什么不对。 可再仔细些瞧,看见画中女子捏在手中的一枚铜镜时,单疏临愣了一愣。 原因无他,那铜镜里头照出的女子面庞,居然同他有七八分相近。 这幅画中的女子,赫然就是个女版的单疏临。 “小单,你可认识这姑娘?”吕文彬乐呵呵问道,“人姑娘,大约同你有仇。” 可不是有仇?单疏临浅叹,抬手拜道:“让先生见笑。” 吕文彬笑意愈发明显:“有什么见笑不见笑?我倒是觉得有趣,所以才唤你来瞧瞧。” 瞧着画上青山与美人儿,单疏临再看向画里铜镜中的那张脸,愈发觉得膈应的很。 他如何又招惹了吕徽?以至她要如此编排自己? “我瞧她原本打算画的可不是这个。”吕文彬指着画卷道,“你看她的起势,分明在于山水,只是说来也稀奇,她为何忽然要改变主意,强行将这幅画改去?” “大约是觉得山水无新意。”单疏临答道。虽然他心中清楚,吕徽多半是看了旁人的画卷,才临时改变的主意。 “刑家今年这两个女娃子,都还不错。”吕文彬道,“舞试再瞧瞧,看能不能分出个胜负。” “那子启便不打扰您。”单疏临道,“我去忙了,告辞。” 他不打算干涉吕文彬的选择。 一来,他觉得吕徽自己能得到认可。二来,即使他推荐吕徽,吕文彬也不会改变他已有的想法。 终究还是吕文彬选女弟子,而不是他。干涉得太多,反而不利。 目送单疏临走远,吕文彬抚须,赞叹道:“小辈里头,单家这位倒很不错” 旁边小厮忍不住提醒他:“老爷,方才那幅画,被单公子取走了。” “取走了?”吕文彬瞪大了眼,低头,果然桌上的画不知什么时候被收起,大抵是进了单疏临的袖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吕文彬摇头,连叹两声,“现在的小辈,哪里像我们从前一样,忒小气了些,太小气了些!” 不过区区一幅画,竟然也不舍得留给自己。 单疏临知道,自己取走那画,吕文彬多半会损他一损。不过,总比留在他手中,被他嘲笑一辈子来得强。 “主子,这画是要还是不要?”魏双捧着画,很是为难。 主子将这画丢给自己,既没有说要怎么处置,也没有说要怎么保存。他要是私自扔掉或者藏好,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说呢?”单疏临的心情眼见着不大好。他朝原先自己设下的位置去,打算问问吕徽究竟对他有何不满,要一纸画卷送入吕太师手中。 “那就扔掉?”魏双小声试探道。 单疏临没有回答,斜了他一眼。 魏双立刻明白:“好嘞,主子,属下这就让人传令下去,我手上的这幅画,封存在您书房内,您看如何?” “不如何。”单疏临道,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于是魏双明白,单疏临已经默认了收起来这一选项。 不过,想要收着就收着,做什么非得做出个满面不情愿的样子?魏双觉得,自家主子分明就很是喜欢。 恐怕太子殿下直接将他换成女子,主子心中也没什么大不了。 第六十一章 夸赞 吕徽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画闹了这样一出。就算她知道,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她画这样一幅画,本就是为了膈应单疏临,能膈应到吕文彬哪里去,更是再好不过。 不出她所料,剩下的最后五人里,就有她和刑曼筠。 听见自己的名字,吕徽不意外,倒是有不少人替她意外。 所有人频频朝这里看来,瞧瞧这位刑家庶女究竟生的什么模样,竟然打破了宴会数十年庶女不入围的铁律。 吕徽当然生的正常模样,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还能抿口茶。 她岿然不动,坐在位置上,瞧见易仲畋从过道上回去,腰间隐约能瞧见一点桃红。 那是吕妍求来的桃花结,果然给了这小子。 吕徽举杯,掩去自己面上笑意。 脚步声近前,不用看吕徽也知道,是某些人来找自己算账了:“怎么,你看上去仿佛很是欢喜。” 单疏临撩袍,往她身旁一坐,瞧着她眼底颇为不善。 吕徽敛袖,拂去他袭来的愠怒:“怎么,是南歌招惹你了?” 反正刑南歌也不是她,随便说,随便讲。刑南歌招惹单疏临,同她吕徽没有关系。 “招惹?”单疏临冷笑,“不敢言,毕竟你马上就能有自保的本领,我哪里还敢动你?” 吕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己来此处,其实就是为吕文彬而来。她从来都不想成为待嫁闺中的刑府庶女,她要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当然,若是能以吕徽的名姓,那就更好了。 “单公子过奖了。”吕徽垂眼,唇角却稍稍朝上弯起,“待会还要你卖点力。” “哪里能。”单疏临讨价还价,“我这样的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是在朝自己讨代价?吕徽笑,侧头低声:“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几时让单公子吃过亏?” 单疏临瞧见她侧颜,心下微痒,抿唇收回目光:“也是。” 不是几时,是时时。他在她头上,从来吃亏,次次吃亏,还得觉得自己占尽便宜,得尽好处。 他哪次不是表现得欢欢喜喜,感恩戴德?亏她还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没有吃过亏! 单疏临的想法,吕徽自然不知。她仍旧理直气壮:“忘了告诉你,我不会跳舞。” 最后的舞试,吕徽是真的毫无准备。 她身为太子,诗书礼义自然精通,甚至天象岐黄也有所涉猎,但是这女子的舞蹈就算是杀了她,她也跳不出来。 最多最多,她也就能行个礼,泼个圣水。其他的,她吕徽做不到。 “我也不会。”单疏临瞥她一眼,没有出任何主意。 要说吕徽没有半点想法就坐在这里,他第一个不信。别的东西吕徽或许没有,蒙混过关她可是第一。 “真是叫人为难。”吕徽摇头,啧啧叹气,“不如我现在瞧瞧旁人的舞,现学现卖罢?” 她满满当当忧愁的语气,可眼底里跳跃的光却满是兴奋。 当然兴奋。吕徽瞧着旁侧刑曼筠立着耳朵想要听这边的动静,将声音放大了些:“真难办,我是真的真的不会跳舞。这回脸丢大了。” 刑曼筠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吕徽也觉得不错,毕竟在刑家,让刑曼筠不悦就是她最快乐的事情。 伏在桌上,吕徽连连叹气,表现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无意侧头瞧见单疏临抿唇,似乎想笑。 她横眉:“单疏临,你敢笑出来给我试试。” 单疏临没有笑出声,但眉眼越发弯,瞧着她的笑意愈发浓。 吕徽转头,不去看他。 他定是上辈子没有笑过,所以才总是瞧着自己笑。自己宽宏大量,便不与他计较。 第一个献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刑曼筠。 她画试和琴试皆排第一,所以她占了舞试的头儿,也没有人有异议。 吕徽也没有异议。毕竟她也好奇得紧,刑曼筠究竟会跳怎样的一支舞。 同乐师交流几句,刑曼筠才登上了台。她展袖,袖下竟然另有玄机。 水袖青衫,舞动飘逸,如粼粼水波,缓缓游动。 这需要极大的臂力,也需要舞者对于自身和水袖极大的把控。 吕徽坐在台下啧啧称奇:“这样大的力气,用去锄田多好,想来姜国的饿殍也能少上许多。” 单疏临不知该作何回答。 接着,刑曼筠变换身姿,随着逐渐欢快的乐声,也欢快了起来。 双臂如同鸟儿双翅,双目也灼灼有光,随着节奏欢乐而喜悦。 吕徽称赞:“好个稚子,真是本色刻画。” 单疏临觉得,这些话横竖都不是在夸赞刑曼筠。 他无须多言,只用点头。 刑曼筠跳了多久,吕徽就称赞了多久,从头到尾,一点不落,也没有半句重复的褒奖。 虽说那赞扬听上去很是讽刺,但说到底还是夸赞。至少吕徽自己这样觉得。 待到刑曼筠气喘吁吁下台,众人掌声响起,剩下的几个姑娘登时倍感压力。 尤其应该感觉紧张的,当然是第二个要上台的人。 好巧不巧,第二正是吕徽。 她画试和琴试的总排名,不小心达到了第二名之高,刚刚好接在了刑曼筠的后头,要在她出尽风头之后去压下场面。 起身,吕徽浅叹:“这下可糟了。” 下场的刑曼筠朝这边走来,听见这话,冷冷冲吕徽轻哼一声。 吕徽又叹:“要在这个年纪承受这样的压力,我真是过得不容易。” 刑曼筠快步走上前,撞向吕徽肩膀,直叫她差点摔到地上去。 吕徽倒退两步,拧眉不悦。 刑曼筠仿佛这才看见吕徽,浅笑道:“妹妹,下一个是你?” “嗯。” 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刑曼筠笑道:“你可要好好表现,让旁人瞧瞧咱们刑家姐妹俩,谁也不输于谁。” 吕徽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让旁人好好瞧瞧,你与我之间隔着的究竟是怎样一道鸿沟。 微笑,吕徽侧身上了台。 众目睽睽之下,她笑道:“素闻单公子最有名的是一手箭术,南歌此舞,还得劳烦单公子出手,助我一力。” 第六十二章 珍珠 单疏临早已命人送上他惯用的弓。 在吕徽说要他帮忙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她脑子里是什么主意。 吕徽半点不觉得意外,要是单疏临没想到,她才觉得惊奇。 舞她是决计不会跳的,但是取巧,她未必不行。 刑曼筠坐在台下,望见魏双手中长弓,对旁边莫四道:“单公子一手箭术很是有名,听闻他可以连发十箭,那弓也至少得有十石之力才能拉满。” 莫四却更疑惑另一件事:“可舞蹈同弓箭有什么干系?刑南歌她想要玩什么花样?” 刑曼筠郑重面色,望向台上:“不知。” 她从来没有听过什么舞须得要弓箭配合,也不知刑南歌究竟玩的什么花样。 吕徽淡淡望向屏风后,知道后头那人理当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 作为太师,吕文彬对于细节的敏感程度比常人要高太多。他能稳于朝堂三代,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所以接下来,她应当给他一颗定心丸,这也是她有信心能让吕文彬收下她的原因之一。 “献丑。”吕徽朝屏风一拜,扬起衣袖,乐声起,竟是苍凉悲壮的边塞之歌。 从未有女子喜爱这样肃杀的音乐,也从来没有人会以这种乐曲取乐。 但吕徽并不是为了取乐,她要的,是胜利,这场大宴的胜利。 ‘锃锃’弦发之声,单疏临弓上三枚棱箭伴随鼓声倏然而出,指向吕徽后心。于旁人看来,没有半点留手。 于吕徽看来,同样没有半点留手。 他很清楚自己的意思,成败只在于他,若是他成心放松对她的攻击,那她这场大宴只会输的一败涂地。 吕徽这是在赌,却也是在考验单疏临究竟有几分诚心。 曲腿俯身,躲过这三箭,吕徽扬起衣袖,箭矢从衣间穿过,不伤分缕。 在单疏临将这件衣服送给她的时候,吕徽就已经定下了今日的舞。要是换了旁的衣裳,大抵也撑不住这箭风。 鼓声渐密,单疏临弓上已经加到六支,既快又狠厉,完全没有给台上人半点喘息机会。 台下众人瞧着这样的箭雨,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然而吕徽躬身倾腰,左闪右避,竟也不觉太吃力。众人只得瞧见台上白衣飘飘,瞧不见人在何处。 吕徽已藏身于乱箭之中,拂白衣挡周身,宛若云朵中霞光穿过,只见利箭穿过衣襟,却不见色彩染上其身。 再后,乐音声陡然侵袭,鼓声雷雷如急雨已至,簌簌而落,单疏临也拿出了自己真正的实力。 十箭齐发,各自刺破长空,迅速坠落,将台上白衣四面八方包裹起来,密不透风,躲无可躲。 然而单疏临的速度还在加快。他起手搁箭,落手放箭,动作流水行云,几乎无缝衔接,速度快得叫人惊叹,箭矢离弦力量也令人毛骨悚然。 台下众人几乎能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弓弦锃锃声,以及箭矢刺破空气声,几乎要扎通双耳。 这是距离单疏临近的人的感受,离他远的,就只能听见一声急过一声的鼓点,同台上被箭矢密密遮挡的白色身影。 在场大部分人同吕徽都没有仇。虽说总有人瞧不起她是个庶女,却也不至于希望她立刻死掉。 毕竟从心底而言,她们没有见过血腥,更不期望见到血腥。 登时就有人急躁,瞧着不对,想要喊停。这‘有人’之中,就包括了范从谦。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怎么了得?这弄不好是要人命的,快快,去问问吕太师,这样闹下去实在太过。” 自然,有人想要停,也有人会不想。毕竟这样的热闹,几年也难得碰上一回。 范从谦后头有人大声:“你坐下,正精彩着,你挡着了!” 不想的人之中,还有人希望吕徽立刻去世。 例如刑曼筠。 她瞧着台上吕徽变幻的速度同乐声的配合程度,几乎捏碎了自己掌中的手绢。 台上吕徽几乎是从箭缝中穿过,回身旋转,抬腿侧压,浑身若无骨,又如行云一般流畅飘逸,加上以命作舞的噱头,几乎调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刑曼筠知道,她约莫要输了,但她不会承认。她绝不会承认自己输给了区区一个庶女,并且是在她最骄傲的长处之上。 可她更清楚,败局已定。莫要说旁人,就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不断望向台上,随着愈发激烈的鼓点,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也正是以为这样,她才会如此愤怒无比。 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区区一个庶女也能爬到她的头上,凭什么单疏临会帮她? 这不公平,纲常混乱,不该如此! 她要终结,她要扳回局面,她绝不能让刑南歌这样嚣张下去! 刑曼筠望着台上,眼底迸发出锐利的光。 既然她要以命做赌,那就必定已经做好了输的准备。她如此想要赢,那就拿命来罢! 刑曼筠冷笑,抚摸自己腕上的珍珠项链。一共三圈,五十四枚,颗颗圆润饱满,是她姑妈送给她的生辰礼。 今天,她就用这些珍珠,送走刑南歌,叫她不再碍自己的眼! 起身,刑曼筠转头对莫四笑道:“我想起我头饰落在了后台,我去寻一下,你在此处等我。” 莫四没有多想,应道:“那你快去快回。” 刑曼筠笑着点点头,转头的瞬间面上充斥了阴霾。 她特意走到台前,狠命将自己腕上的细绳扯断,叫颗颗珍珠弹上了台,弹去吕徽脚旁,成为了致命的绊脚石。 冷笑,刑曼筠迅速离开,没有久留。 没有人瞧见这一幕,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前单疏临的箭术,以及台上吕徽的步子吸引,更没有人看见台上那些不起眼的珍珠。 包括吕徽,也只是听见了几声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滚到了自己身旁。 但她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鼓声愈发快,就算她想要低头去看也来不及了。周身箭矢容不得她低头,更容不得她分神。 稍有差池,是真的会要命。为了好看,所有的弓箭都是真正的杀人利器,没有半点虚假,插在身上就是一个洞,能从前扎到后。 旋身避开一道箭,吕徽踏在一枚珍珠之上,脚下一滑,倾身朝侧边摔去。箭矢无眼,雪色光芒一线,刺痛吕徽双目,叫她不防闭目,失了视线。 第六十三章 两清 吕徽自知不妙,只得闻声辨位,判断箭矢究竟在何处。 不及方才闲庭信步,这一枚珍珠叫吕徽彻底乱了步伐。她稍稍偏头,一支羽箭从耳侧划过,叫她折了一缕乌发,洋洋洒洒飘落,缠绕在箭矢之上,钉在台上。 或许这瞧着不清楚,但箭矢之上的血色,却在白色翎羽之上显得分外扎眼。 伤到吕徽的不是箭头,而是尾羽。 弓箭破空太快,以至柔软的鹅毛也成为了伤人的利器,吕徽避开箭头,却没能避开箭尾,被翎羽边缘划破耳廓,带出一缕血线。 吕徽险险避开箭矢,却发现脚下仍旧有东西在滚。纵然再迟钝,她也明白这是有人给她下了绊子。 这个人究竟是谁暂且不论,但如今自己面对的是单疏临使了十成功的箭,稍有差池,当即要殒命在此。 大抵是瞧见吕徽受伤,下头有人躁动,有人不安,却还有人抚掌大笑称好。 吕徽定神,不叫自己被外界所烦乱,干脆闭眼,躲开箭矢,却发现箭头分摊一部分朝她脚下而去。 再度睁开眼睛,正瞧见单疏临望向她。 后者传来一个目光,叫她不必慌乱。 因得少了许多针对她的箭,吕徽得以喘息,望向地面瞧见一地珍珠,大抵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没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但若说谁最希望她死,大抵也就只有刑曼筠一个人。 况且这种事,她绝对做得出来。 真正的刑南歌究竟是怎么淹死在池塘之中的,刑曼筠恐怕心知肚明。她有前科,也不会介意通过某些手段来达到她的目的。 台上仍旧紧张,单疏临放箭的速度愈加快,并未有消减之状。但当局者吕徽最清楚,单疏临每十箭之中,就有五箭指向她旁侧,还有一箭直直粉碎地上掉落的珍珠,而剩余四箭,她对付起来就容易的多。 没有太多功夫,吕徽脚边的珍珠就被全部碾成了粉末,洒落在台上消失无踪。 这场舞,也到了最后一刻。 吕徽稳住身形,立于台心,仰头瞧见漫天飞羽,回身穿梭于缝隙中,于夹缝求以生存。白衣翩翩,如绝世飞仙,遗世独立。 鼓点停,单疏临搁下手中长弓,吕徽脚步也止。 她屈膝,朝台下盈盈一拜。 未及抬头,一声弓弩惊动吕徽。她仰头,身上点点细汗涌出。 这绝不会是普通的弩箭。听声音就能知道,此箭来势汹汹,绝无半点客气。 而它指向的人,并非吕徽,而是单疏临。 射弩之人,想要的是他的性命。 单疏临比她的反应更快,错开这一箭,纵身跃上台:“辞音,走。” 起先一声只是前奏,后来金铁之声愈发猖獗,在场众人皆发觉异常,迅速在各自的护卫丫鬟之下撤退。 苍苍和蒹葭魏双等人朝这边赶来,但单疏临的动作显然更快。 他几乎是擦着箭矢,拎起吕徽的后领将她拖至台下。不过吕徽还是拾起一支箭,细瞧之下并未发现任何标记。 也是,此人敢在这样的场合动手,当然不会留下半点把柄。 将箭胡乱别在腰带上,用以当做证据,吕徽抓着单疏临胳膊,打算同他一齐撤退。至于其他人,能不能走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只是,才走两步,耳后传来风声,吕徽心中警铃大作,闻得身后一声闷响,知道那是比弩箭更为致命的袖针。 这样的袖针,大多涂毒,一击必得人性命。 吕徽回望,发现单疏临并未作出任何反应,他正朝魏双打手势,示意他疏散众人,协同他们撤退。 此处多皇子和贵人,要是他们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单疏临第一个脱不了责任。 吕徽站在单疏临身旁,听得耳边细微风声,毛骨悚然。她知道死的滋味,更清楚如果单疏临死在这里,大抵连尸体都得被人践踏至泥里去。 他原本就是庶子上位,恨他的人恐怕不虚于敬畏他的人,只要他权势崩塌,多得是想要踩他一脚的人。 要是 吕徽抬起手,愣在了原地。单疏临同样也愣在了原地。 不为其他,吕徽竟抬手,挡住了那枚毒针。 她的动作从来都比想法要快,心中如何想,她便如何做。吕徽素来遵从心意,可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为何会如此。 她为何会帮单疏临挡下这一招? 单疏临神色复杂,看着吕徽有百种心思在转。 吕徽又何尝瞧不出来?只是,掉在地上的袖针,叫她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这场变乱,根本就是单疏临自己自导自演出来的。地上那枚缩进鞘中的毒针,就是最好的证明。 吕徽并未受伤,因为那毒针的用意本就不是为了伤人。它仅仅只是用来造出一个假象,一个单疏临受重伤不治的假象。 虽说吕徽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但她心中清楚,自己大约破坏了单疏临的计划。 “辞” 单疏临话未出口,低头,瞧见自己胸口没入的半支利箭。 大约是为了今日受伤,他这回并未着护心镜,又毫无防备,所以才会让吕徽这样容易得手。 吕徽右手握箭,用力抵住,轻轻朝右旋转:“方才你问我,我心为何,现在我告诉你,这就是我的心。” “辞音。”单疏临叹。他知吕徽性格,也知道她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吕徽道:“说到底我还活着,而你以此箭还我,你欠我的一盏药,至此还清。” “还清?”单疏临捏住她手中箭矢,避开旁人,推她入旁侧屏风之后。 “是。”吕徽答,“你不欠我,两两相清,难道不好?” “不好。”因为血流得太多,单疏临面色稍稍偏白,“谁许你两两相清?” 瞧他反应,吕徽意识到他想的是什么,笑道:“我指的,是你给我下药的那件事。沉迷在一个未必有的过去,只会叫人停滞不前,我想,我理当放下。” 这个解释,非但没有让单疏临放下心来,反叫他心中不祥预感愈盛。他张口想要询问,却被吕徽呵斥住:“你不运功护住心脉,是想求死么?” 第六十四章 药粉 大宴上的躁动,最终以单疏临的重伤告终。 吕徽被送回刑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虽说大宴并没有得出最终结果,吕文彬也没有选出最后的女弟子,但人选究竟是谁,众人心中已有答案。 吕徽更是明白。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掌,总觉得还残存血腥气。 “姑娘。”苍苍执壶,替吕徽倒茶,“今日您也辛苦了,早些歇息罢。” 吕徽没有说话。 苍苍又道:“应公子已经去往单公子的私宅,他不会有事,您不必担忧。” 她不知道伤单疏临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吕徽。要是她知道了,恐怕不会对吕徽这样好的语气。 吕徽也不点破。她笑笑,摇头:“你早些去歇着,我想一个人静静。” 苍苍一怔,道:“主子,其实单公子只是皮外伤,血多了些,您可千万别吓着” “退下。”吕徽扫她一眼,命她即刻离开。 苍苍讪讪,带走所有内侍,躬身退出了门。 待到门合拢,吕徽才坐下,大喘了一口气。 她如何不知今日之事实在是她太过蛮横。只是若不这样做,她怎么能冲破这道束缚? 仅仅凭借一个刑家庶女的身份,她这辈子都别想要做回她自己,想要见到墙外的世间简直是痴心妄想。 借这场大宴之变搅动西京风云,是吕徽临时起的主意,也是她不得不走的路。至于单疏临 自己利用他一回,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 屋外有脚步顿起,吕徽心中一阵烦躁,仰头看向门外剪影,不耐道:“我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外头人不仅没有退出,反而推门,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 随着‘嘭’地一声门响,吕徽抬头,瞧见单疏临带着浑身醉意,立在她跟前:“吕徽!” 吕徽站起身,瞧见他脸色异乎寻常的苍白,虽有百般不愿,却还是问道:“你不好好养伤,到我这里来发什么酒疯?” “不要去见他。”单疏临扶住她肩膀,开口道。 吕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比想象中的反应还要快,已经明白自己给他那一箭究竟是为了什么。 作为单家异军突起的势力,单疏临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单家,恐怕他受伤的消息,足矣让许多人今夜都睡不着觉。 吕徽知道,太子府中消息闭塞,她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单疏临的实力,就算是现在,她也不太清楚单疏临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 而她想要看清楚,就必须脱离单疏临的羽翼。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确保不受单疏临的掌控。而吕徽想要引起的,也是他的注意。 “这不可能。”吕徽道,“单疏临,覆水难收,你已阻止不了我。” “辞音,你不要犯傻,这件事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单疏临压着她肩膀,疾言厉色,“朝堂之争本就诡谲多端,要是你介入此事,恐怕以后都” “你故意装醉,就是来和我说这些?”吕徽抬眸,没有半分惧怕。 这世上,她最没有可能害怕的人就是单疏临。 被径直说穿,单疏临也只是站直身子,将手从吕徽肩头落下:“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吕徽望向他,知道他估计没什么好事。 “阻止你。”单疏临道,“明天你不许去宫中。” 吕徽冷笑:“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阻” 她话未说完,单疏临将头往她肩上一搁,手垂在身侧:“言语不通,只能无赖。” 他无比认真的口气,叫吕徽觉得他是来讨债的。 “滚开。”吕徽脸色一寡,抬手要去推开他。 “我受伤了。”单疏临捏住她的手,往胸口一蹭,“你看,在流血。” 吕徽手上稍稍温热,抚掌果然一片黏腻。借着月色,瞧见手掌血红一片。她停手,语气稍缓:“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你喊罢。”单疏临面上隐有得逞之色,“你喊了,整个刑府的人都会知道月黑风高,我在你这儿。” “你!”吕徽抬头,咬牙切齿。 “我不光今天在这,明天也在这。”单疏临退后两步,往吕徽床上一栽,“要是你明天进宫,我也跟着进。” “我倒是要瞧瞧,谁能拦我。” 要不是他后头一句话的气势明显不足,吕徽根本瞧不出来这是下午被她插了一箭的单疏临。 他向来很好说话,几时这样无赖? “你睡我的床,我睡哪里。”吕徽忍着将单疏临扔出去的冲动,忿忿道。 “我并不介意你睡我旁边。”单疏临道,“或者你更想睡” 吕徽将枕头砸在了他的脸上:“闭嘴。” 她知道,单疏临下一句话定不是什么好话。 “我去寻苍苍,今夜我去耳房。” “你敢离开这房间一步,我就唤人了。”单疏临威胁道,“来人” 吕徽转头:“单疏临?今年贵庚?幼不幼稚蠢不蠢?” “挺好。”单疏临道,“你意已定,我也如此,那就看谁能拗得过谁” 他睁大了眼。 吕徽散下头发,除去外袍,朝他走过来。 “你要做什么。”单疏临凝重了面色。 他当然知道,吕徽如今看他颇不顺眼,巴不得离他远远的。事出反常,必有妖邪。 “既不能出去,难不成你还期望我睡榻?”吕徽伸手,“身上可有药?我怕你明早死在我床上。” 想想,她觉得不对,又补充道:“怕你流血太多,死在这里,我与人解释不清。” 吕徽没有忘记,单疏临崩裂的伤口还在流血。 “延思的药我带出来了些。”单疏临道,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瓶。 吕徽夺过:“躺好,我先替你上药。” 语气仍旧不客气,但面上却没有先前的厉色。 单疏临果然躺好,掀开一角衣袍,露出精壮胸膛,上头有一道两指阔的伤口。 伤口简单处理过,但因为单疏临的胡来,崩开流了不少血。 吕徽拧眉,挑了些药膏在手指上,刚想要抹在他伤口之上,却被单疏临捏住了手腕。 借着微弱光亮,单疏临将她的手搁在自己眼前,冷笑道:“吕徽,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吕徽手指上的药膏堪堪抹匀,但她指缝中的药粉却没来得及和进药膏之中。 第六十五章 真相 “嗯?”单疏临捏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吕徽在换衣之时,落了些迷魂药在指尖,打算趁着单疏临不注意抹在他伤口之上,叫他好好躺着,最好是能一觉躺到明天她从宫中回来。 不料此人实在太过狡诈,如今他对自己有了防备,自己想要得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啊,这是什么?”吕徽装傻,“大概是你的药膏干了,揩在我手上。” 她迅速将手指翻开,按在单疏临伤口之上,飞快替他将药抹匀,不给他回神的机会。 单疏临也没打算回神。他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瓷瓶,取出一枚药丸,咽在口中:“忘记告诉你,我还拿了一瓶解药,专治各类迷魂药。” 吕徽方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成了泡影。 她怒目:“单疏临,你铁了心要同我作对不成?” 单疏临笑:“作不作对不知道,但是辞音,你这样压在一个伤患身上,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他指了指吕徽,提醒她方才跑得太快,压在自己身上,叫他有些喘不上气。 吕徽当即坐正,敛袖道:“放肆。” “我一直都没动。”单疏临正色,“是你让我躺平的。” “别同我胡咧咧。”吕徽道,“明日我必要进宫,你若拦我,我便再也不要见你。” “何苦至此。”单疏临叹,坐起身来。 “何苦?”吕徽转头,看向他冷笑道,“难道我能期望别人来保护我不成?” “我可以” 单疏临话未说完,吕徽抢道:“不,你不可以。单疏临,你若执意要我留在你身边,我同那些贵门中被豢养的女奴又有什么区别?” “况且,你扪心自问,你能保我万无一失么?” 单疏临沉默,没有接话。 吕徽笑:“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 “明日再言。”单疏临略显沉重,“睡罢。” 他让出半边位置,躺在里侧,背过身去,不再与吕徽纠结方才的问题。 他想要安静,吕徽却偏偏不遂他的意。 她翻身挤进单疏临面前,抬起他的脸:“有件事,我必须同你讲明白。” 半刻钟后,吕徽将玉枕抛到地上,将床帐上的缚绳取了下来,把单疏临手脚牢牢捆死在床角,还不忘取一块长绢绑住了他的嘴。 她下床,拍手冷哼:“我也不想这样硬来。” 要是单疏临能有半点说通的可能,她都不想动手。 穿好弓鞋,吕徽披好外衣,推门走了出去。她得好好想想,今夜要去哪儿住,明日又该怎么回来。 门合上后,单疏临才掀开眼皮,吐出口中长绢。用力将手抽出,他坐起身,摸摸自己后脑,觉得很是疼痛。 她居然当真下手。当他的头是铁打的么? 低头看着随意抛在地上的玉枕,单疏临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窗外‘磕磕’两声,单疏临收敛面上表情,镇定道:“进来。” 魏双从窗口窜了进来。他低头,不敢瞧单疏临此刻的样子:“主子,殿下去了书房。” “嗯。”单疏临应道。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不该将刑府的这片院子造成太子府吕徽住处的模样。 不然,她哪里有这样快能找得到容身之处? “明日。”单疏临道,“将书房里的那张小床拆了。” “啊?”魏双没听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拆床? 单疏临冷哼:“太子府上的也一同拆了。” 说毕,他翻身面向墙里,抬手示意魏双离开。 魏双从窗口爬出去的时候,还是不明白究竟他需要做什么。 难道说 魏双恍然:啊,是因为殿下去了书房睡,主子心里不利落,才会叫他拆了多余的床榻。 他心中沾沾自喜。拆拆拆!别说书房,他干脆将整个院子里头都拆得只剩下一张床,主子一定会很高兴。 然而吕徽却不高兴。 如她所料,书房的布置也同她太子府中的布置一模一样。但是书房里头的床,是她平日睡的一半大。 且此处只有一床薄被,她得半垫半盖才能勉强睡下。 吕徽躺下,叹气道:“错了,应该扔他到地上去才是,凭什么我要来此处?” 说着,她转了个身,瞧着书架黑漆漆地立在屋中,伸出两排无光长廊,不觉心存寒意。 白日在此处歇憩倒不觉得,夜里瞧着,无端叫人心中发毛。 吕徽转来转去,仍旧睡不着,起身点一盏灯,坐在案边,恍然回到在太子府的时候。 在她有意识开始记事起,就被要求掩藏自己的真实性别。 那个时候,她还有奶娘,身边还有活人。她与其他孩子没有两样,只是少了父母的陪伴。 后来,奶娘死了,丫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再没有人告诉她时辰,她整日浑浑噩噩地过着,只有每年宫中送来贺礼的时候,才知道一年又过去了。 这样的情景,在她八岁将单疏临从地里刨出来方止。 哪怕再不愿承认,吕徽也不能否认从前的单疏临,确实是她沉闷人生中的变故,给她带去了不少欢喜。 而她之所以会不断上书皇帝,替单疏临求情,让他入主单府,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只有单疏临站得越高,她才能知道更多东西,她才能借助他的眼睛,去看外面的世界。 从头至尾,她的目的都不纯,所以单疏临并不欠她什么,也不必承她的人情。毕竟这些对于太子吕徽来说,只是动动笔的事情。 吕徽浅叹一声,伏在桌上,瞧着跃动火光,闭上了眼睛。 她须得好好想想,明天入宫自己还需要注意些什么。吕文彬那边,自己又该拿出什么样的解释。 夜未央,几人睡熟几人难眠。 单疏临睁开眼,翻了个身子。 吕徽的话叫他想了很久。或许她是对的,自己无法护她一辈子。时间恐怕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原本他打算告诉吕徽,那夜他给吕徽下药,本是想要将她送出西京,让她远离京城纷乱,结束在此处危机四伏的命运。 可吕徽的责问,却叫他无法说出真相。 他也无颜说出真相。 第六十六章 极差 吕徽第二日从桌上醒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在痛。 她揉揉自己颈脖,站直欠了个身子。 听见远处隐隐有鸡鸣声传来,吕徽暗道一声不好,抓起衣服往外头去,避开侍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瞧见无人打扰,她方松了口气。 要是苍苍进来唤她,岂不是一切都要露馅? 转头瞧见单疏临仍旧躺着,手脚绑在原处,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其实单疏临也没那么难对付嘛。”吕徽小声嘀咕,“怎么世人忌惮得他不得了?” 还不是一枕头就能敲晕过去? 近前,她弯身去探单疏临气息,并二指搁在他鼻前,发觉呼吸平稳,大抵还没有醒来。 再看他胸前伤口,已然结痂,隐有愈合之状。 只是他应当已经醒过了。 吕徽瞧着单疏临袖口沾上的一点细绒,轻轻叹了口气。 后者已经很小心,被子和用作缚手的绳子皆与她走前一致。但吕徽还留了个心眼。她在取下床帘上的绳子时,偷偷拽了些羽绒下来。 那些羽绒摆在单疏临袖子下,压在他袖口的云纹上。 如今那些羽绒被翻至衣上,除了单疏临曾经坐起身过,没有别的可能。 不过,既然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自己的事情,那自己何必要戳穿他? 吕徽只当做没有发现,坐在床沿边,放下帘子,等苍苍进屋。 苍苍素来守时,吕徽没有等太久,大抵卯时末,苍苍打水进屋,将铜盆搁在桌上:“姑娘,您今儿怎么这样早就醒了?” 说着,她近前来,要替吕徽更衣。 “站住。”吕徽喝住她,“你先不要过来。” 苍苍不解,站在原地。 吕徽掩好帘子,自己踏鞋走过去。 她当然不能让苍苍过去。要是让苍苍瞧见单疏临躺在自己床上,还不知道要如何想。 可将单疏临绑在其他的地方,她又不是很放心。要是塞他进床底罢,天知道他会不会自己爬出来。 哼,这个祸害。 苍苍听得里间呼吸声,想起昨日魏双交代过她们几个,若是瞧见主子在殿下房中,就只当做没听见、没看见、不知道。 反正只要默认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好。 想到此处,苍苍转头去梳妆台取来发梳,先将吕徽头发挽起方便更衣:“姑娘今日可要出门?” 吕徽想起她要去的地方,对苍苍道:“今日得庄重些,发饰稍复杂,但不要太华丽。” 苍苍笑着应道:“好。” 苍苍有一双巧手,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吕徽整装完毕,从头到尾全部打理整齐。 “姑娘,您瞧瞧这样可好?” 苍苍举来铜镜,摆在吕徽面前,笑问道。 吕徽瞧着镜中自己,心下有数,点头道:“尚可。” 起身,她叮嘱道:“今日我出门后,不许任何人来我屋内。” 单疏临已经清醒不错,但万一被人撞见,倒霉的人还是她吕徽。不管怎么说,多叮嘱一句也是好的。 “是,姑娘。”苍苍笑,“只是姑娘,您打算去哪?要不要婢子同您一起” 苍苍的话未说完,外头有响动传来,蒹葭敲门三声,得到吕徽许可后进门。 “主子。”蒹葭快步走进门,对吕徽道,“外头有公公求见。” 来了。 吕徽起身,稍缓情绪:“随我一起出去罢。” 她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放明,但也算不得太亮。来人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 外头站着的,是个暗赭色官服的太监。 姜国太监服最尊者为赭色,唯有皇帝近侍高公公一人可用,而次等些的,就是这太监身上的暗赭色,其次为绿色、青色,以衣服上的纹饰分出各宫侍从和品级。 换而言之,这位太监,是皇帝身边亲近的人。 他面颊微微有汗,立在檐下不断拭汗,显得有些不耐烦。 然而这种不耐烦,在看见吕徽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瞧见吕徽,那太监立刻走近前,躬身行礼,乐呵呵道:“刑姑娘。” 宫里的内侍,若心思不剔透根本无法存活。他们是最势利的人,也是最不势利的人。至少,表面上对吕徽的客气,他完整做到了。 吕徽回礼:“公公辛苦,苍苍,还不去给公公倒盏茶喝?” 苍苍立刻进屋取水。 那太监摆手笑道:“不必这样麻烦。” 苍苍取来一盏茶,双手奉上。 太监倒也没有拒绝,急急喝下一口水,脸色稍温和:“刑姑娘,陛下昨日听太师说收了个女弟子,今晨便让咱家出来请您入宫,还请姑娘拾缀一番,同咱家入宫去。” 吕徽再行礼:“请公公等南歌片刻,稍后便来。” 太监点头,并未反对:“还请快些,时辰耽搁不得。” 吕徽点头,唤苍苍同她一起进屋。 其实她已经做好准备,直接跟着那太监进宫也未尝不可,只是面子上的事,还是得做的周全些。 比方说听闻入宫,要再细致‘打扮’一番。 在屋中稍稍坐上一坐,吕徽又原封不动地出了门。 太监只让吕徽一人随他,苍苍等人留在了府上。 对于这点,吕徽并不意外。 宫中不是她能带人的地方,苍苍她们不跟着自己,倒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单疏临不会那么容易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 马车已在外头候着,是再常见不过的马车样式,不仅不显眼,在路上走动甚至很是普通。 但马是好马,吕徽坐在车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刑府距离皇宫有好一段距离,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吕徽才瞧见了皇宫朱红色的大门。 宫内不许行车,吕徽扶着太监下马车,顺势往他手中放了一锭银子。 她低声笑道:“陈公公,陛下近日心情如何?” 行路中,吕徽已经知道这太监的名姓,也摸清楚他在宫中的大致地位。 陈公公掂掂手上银子,大抵有十两上下。将银子放入怀中,他道:“这陛下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的?快莫要说这样的话。” 面对陈公公的训斥,吕徽笑着应是,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看来,今日皇帝的心情极差。 陈公公此言并非训斥,而是提醒自己须得处处小心。 第六十七章 父女 入宫后,吕徽并未直接面见皇帝,有宫人服侍她沐浴更衣,将她浑身上下携带的东西全部换掉,才引她进了甘露殿。 甘露殿位于太和殿之后,是皇帝日常起居接见大臣之所。 吕徽低头跟着内侍走入,等了许多次通传,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到了大殿门口。 又候了小半个时辰,瞧着不少官员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才有宫女出来,宣吕徽入殿。 说是殿,其实也就比普通的屋子大了许多,各种摆饰和玩物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吕徽垂头,静静候着,大概半盏茶的功夫,皇帝身边的高公公才出来传唤:“刑南歌姑娘,请进。” 吕徽心中惴惴,随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不知他生的是何模样,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脾性。 她只知他是皇帝,她的父皇。 “皇上,南歌姑娘到了。”高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并迅速带领侍从退至一旁。 吕徽立在正中央,大拜道:“民女刑南歌,拜见陛下。” 叩首,许久屋中都没有一丁点声音。 静,满室的寂静,甚至连人的呼吸声也不曾有。 吕徽跪了大概小半柱香的时间,没有忍住,稍稍抬头打量起前头,却惊讶地发现身前的座椅上没有人。 皇帝,不在原本属于他的高位之上。 细汗,逐渐沁满身后,吕徽额间有汗,却不敢抬手去擦。 “平身罢。”侧边,有人沉声道。 气息稳重,颇具威严。 吕徽知道说话的人是谁,爬起身来,朝声音来源行礼:“谢陛下。” 高公公也从吕徽身后走出,给她摆好蒲团,却并未搁在案几处,只是放在吕徽脚下。 吕徽会意,跪坐下,朝向屏风方向。 皇帝没有露头,吕徽和他之间隔着一面九龙屏风,能隐隐瞧见屏风后的身影,却看不仔细。 她刚跪坐下,立刻有宫人将小几搬来,设在她面前,又有人端来棋案,摆在小几之上。 “陪我下一盘棋罢。”皇帝道。 吕徽行大礼:“南歌遵旨。” 皇帝闻言,语气稍顿,忽地笑道:“你这孩子,也太拘谨了些。” 吕徽看向那九龙屏风,垂头应道:“南歌未尝见过大场面,如今面见天子,被威严所慑,不敢不拘谨。” 况且他面前摆的那屏风,有足够让吕徽拘谨的理由。 皇帝笑,不再说话。 说是下棋,其实并不是当面对弈,而是在皇帝和吕徽面前设下两个棋案,由高公公亲自将二人落子摆上棋案。 如此,纵然吕徽同皇帝隔着数十步远,也能对弈。 没有太久,吕徽躬身:“陛下好棋艺,南歌自愧不如。” 皇帝仍旧是笑,命人将棋案撤去:“你小小年纪,能如此已是不错。年岁几何?” 吕徽面颊微僵。 皇帝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刑南歌与吕徽并不同岁。吕徽今年已有十九,而刑南歌还差几日及笄。 皇帝此问,真正的意思不在问年岁,而在于问她究竟是谁。 她回答也不好,不回答更不好,两难之举,难以抉择。 于是吕徽便笑,恭敬拜道:“因是家中庶女,生辰不知,不敢贸然回答陛下,唯恐欺君。” 姜国重身份,一个庶女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生辰也是常事,吕徽此言算不得说谎。 皇帝也知她有意避开这个问题,便没有继续再问。他换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刑南歌,你父母唤作何名?” 这是赤裸裸的告诉吕徽,他在怀疑吕徽的身份。 对此,吕徽早有预备,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径直搬到明面上来说。 皇帝想毕已经听说吕徽是前人梅寰之的女儿,只是他大概是不相信的。 要是那样容易相信旁人,皇帝当不成皇帝。 吕徽伏地,浑身颤抖:“民女父刑际,母亲只是个不知名的仆从,陛下何故有此问” “放肆!”高公公喝道。 问陛下心意,实在不敬。 吕徽似乎会意,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般,不敢抬头,也不敢出气。 她心中清楚,只有皇帝相信她编造出的身份,她才好立足。但如果他不信,自己免不了一死。 这也是单疏临执意要拦她进宫的缘由。 可,横竖都是死,为何不放手去搏一搏? 皇帝并未介意吕徽的冒犯,他慢悠悠道:“你可知欺君,是何罪?” 吕徽一颤,埋头于地,不敢说话。 室内俱静,落针可闻。 半晌,吕徽道:“我没有父母。” “我娘不要我,我爹也不要我。”吕徽低头,心间一窒,垂泪道,“先今暂居刑府,实则如乡野浮萍,无根可依。” 话毕,吕徽啜泣,不再言语。 室内又陷入了良久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长叹,命人道:“将屏风撤去罢。” 登时有人上前,将堵在吕徽同皇帝之间的屏风移开,吕徽稍抬头,瞧见她想过许久模样的人。 她的爹。 姜国皇帝奉正。 掐指算他年岁,奉正帝已知天命,面上老态却并不明显。 他看向吕徽,眼中并无威严与凶意,倒和平常街边老翁没有什么区别。 “抬起头。”奉正帝道。 吕徽扬起脸,满面泪痕还未干。 她脸上并未做任何手脚,用的就是她原本的脸。 瞧见她的第一眼,奉正帝面上隐有惊讶,但更多的却是了然。 想来他早已听闻吕徽的长相,纵然同皇后有七八分相似,倒也不足以叫他吃惊。 奉正帝眼眸微动,朝她招手:“过来。” 吕徽心中翻覆,不敢上前。她不知奉正叫她去有何含义,也不知她是不是露了什么破绽。 犹豫之间,高公公高声:“还不过来?” 吕徽这才抬脚,慢慢朝奉正帝挪去。 她在奉正帝跟前站定,屈膝跪下,等待自己的命运。 信,亦或是不信,只在他一念间。这是吕徽没有半点把握的东西。 奉正帝低头看向她,抬手覆在她头顶,忽然道:“你竟已经长得这样大了。” 吕徽抬头,通红了眼睛,泪如雨下。 这话,不像是同刑南歌说的,倒像是对吕徽的语气。 这一刻,他脸上的慈祥与温和,叫吕徽心头悸动,再没能忍住,垂头拭泪,心下悲哀。 第六十八章 试探 这是她的亲生父亲。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唤他一声爹。 吕徽想,虽说比起刑南歌,她父母都健在,但她和没有父母毫无区别。 她没有家。也不可能有家。 “说起来,朕和你的爹娘倒也算得上故交。”轻抚吕徽发端,奉正帝似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不曾想竟还有个你,同朕的九皇子也差不多大了。” 吕徽顺从跪在奉正帝脚边,心中想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和她说这些。他提起这些事情的缘由是什么? “朕听闻,前些年你一直在单府中?”奉正帝话题一转,终于切入正题。 “是,陛下。”吕徽答道,半个字也没有多说。 “在单子启的照顾之下?”奉正帝又道。 “是,陛下。”吕徽答,仍旧是一点也没多说。 “你可进过太子府?”奉正帝又道。 吕徽一凌,抬眸看向奉正帝,又迅速低下头来。权衡利弊,半晌她才道:“曾在太子府中小住过。” 小住,究竟是多久,没有人知道。 奉正帝笑,语气愈发和缓:“你可见过太子?” 吕徽低声,似有气弱:“见过的。” “他,如今可好?”奉正帝问道。 吕徽一怔,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纵然想过千百种可能,吕徽也不会想到,奉正帝竟然关心太子是否安好。 或许有着刻意的情绪在,但哪怕只有简简单单的一问,吕徽也瞬间觉得心中充盈了起来。 不过她面上仍旧平淡,隐隐带着些不安:“殿下很好。” 奉正帝长叹,道:“这个孩子,一人住在边城,也实在太冷清了些,朕这个父皇,着实不称职。” 一席话,叫吕徽心中委屈,却不敢发泄。 她担心这是一场试探,她担心奉正帝是想要套出她的话。 “南歌,你替朕办一件事。”奉正帝不待吕徽出声,低声道,摒退了包括高公公在内的侍从。 吕徽垂头,应道:“陛下请讲。” “替朕关照些太子罢。”奉正帝道,从旁取了面令牌交到吕徽手中,“你可以定期进宫,给朕带些消息。” 吕徽捏着那块令牌,知道那是自由出入皇宫的金令。 “陛下”吕徽虽极其想要那令,却不敢也不能直接收下,“这实在僭越,民女” “朕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奉正帝拧眉,稍有不悦,“好了,你出宫去罢,记得朕交代你的事情。” 他摆出威严,吕徽心下才稍稍放心。 她起身,拜道:“陛下,南歌便先行离开。” “去吧。”奉正帝道,“早些去寻吕太师,别叫他候你太久。” 吕徽应了句是,躬身退了出去。 她走后不久,高公公就从外头进来,替奉正帝将桌子收拾干净。 奉正帝瞧着吕徽远去,轻声道:“太子快及冠了罢。” 高公公笑,低头将案桌擦拭干净:“还有一载,陛下怎记起这个?” “只是觉得,不该让他一直在太子府了。” 凝神,奉正帝眼中有流光闪烁。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 “说起来,这个刑南歌真是单疏临的一步妙棋。” 声音逐渐飘远,消失不见。 吕徽对皇帝的想法一无所知。她遇见了一个更麻烦的人。 皇后,梅宛之。 瞧着面前人盛装华丽,吕徽大拜:“皇……” “你起来。”皇后笑着将吕徽从地上搀起,“本宫听闻吕太师收了你做了关门弟子?” 吕徽稍扬眉,抬头微笑:“是。” 她既与皇后撕破脸皮,便也不打算同她太过客套。 况且,送自己进宫的陈公公还在身后,要是皇后对自己发难,他不会坐视不管。 “这样说来,你倒成了本宫的师妹。”皇后笑着道,眼底里却没有半分笑容。 “民女不敢当。”吕徽道,“皇后娘娘金枝玉叶,南歌不敢攀附。” “事实而已。”皇后冷哼,转头对身边宫女道,“谌樱,把阿埝抱来,给南歌姑娘瞧瞧。” 她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不像是叫宫人抱人,倒像是在念什么诅咒。 吕徽只是笑,瞧着皇后身边新换的宫女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上前。 这是吕徽的亲弟弟,也是她的催命符。 将那孩子抱在手中,吕徽瞧着他微红的脸蛋,一抹恨意从眸中一闪而逝。 她明白皇后的意思。不过是想要恶心自己。 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吕徽甚至有想要将这个孩子贯在地上的冲动。 她对这个所谓的弟弟没有半点喜欢。她瞧着他的那张脸,知道或许若干年后,他会与自己一般模样。 或许他还会唤自己一声兄长。 想到这个称呼,吕徽收紧抱着吕埝的手,很想掐死他。 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 她将吕埝还给谌樱:“民女卑贱,诚惶诚恐。” 确认谌樱接稳,吕徽才放手,退后三步:“娘娘若无事,南歌先行一步。” 她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头对皇后笑道:“对了,娘娘的宫禁几时解了?南歌先恭贺娘娘。” 行礼,吕徽瞧见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便笑着离开,眼底的寒意却不减。 恶心人就得先做好被恶心的准备。 想要叫她难过,那自己怎么舍得不拖尊贵的皇后娘娘下水? 至于吕埝,她那个嫡亲的弟弟啊 吕徽笑,握紧了拳。既然她与吕埝只能活一人,那凭什么她要将这个机会让出去。 孩童无辜,难道她就有辜么? 陈公公将吕徽送至刑府门口就回宫复命去了。 回到自己院中,吕徽远远瞧见单疏临站在门口,瞧她一眼便转头进屋。 没有要同她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打算给她个解释。 吕徽也懒得要解释。她不待苍苍近前服侍,自己除了外衫进屋,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转过头,瞧见单疏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排香粉盒。 “过来。”单疏临道。他看上去倒比昨天气色好了不少,瞧着不像是被戳了一箭的样子。 吕徽衡量,既然他现下心情不错,那稍稍听他一句话,倒也没有什么。 于是她顺从坐在了单疏临身旁,瞧着桌上盒子里头装着的都不是普通香粉,而是各种类似颜料的粉黛。 第六十九章 记载 吕徽扬眉:“怎么?不想当单家少主,想要开脂粉铺子了?” 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单疏临拾起桌上盒子,转头看向吕徽:“不是要去吕文彬那里?你就打算这样赤眉白眼着去?” “什么叫赤眉白眼?”闻言,吕徽不高兴,“单疏临,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大胆了。” “坐好。”单疏临站起身,扬起她的脸,倾身道,“既然决定斡旋于庙堂,有些事你必须得听我的。” 这点,吕徽没有反驳。 单疏临能从卑贱之身到达权臣之位,自然有他的本事。有些事情,他比自己清楚的多。 于是吕徽便没挣开他的手,由着他托住自己的脸打量。 “你想要做什么。” 瞧着他拧眉沉思,吕徽没忍住,径直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吕文彬此人正直却不迂腐。”单疏临拿起一支细毫画笔,“你的选择不错,他确实能做你往上一步的台阶。只是需得有个前提。” “真实身份。”吕徽道。 单疏临说的,她都明白。 吕文彬会帮她的前提有两点。首先,她得是太子;其次,她得有继承大统的能力。 也就是说,自己是女人的这件事,不可让吕文彬知晓半分。 不然这位三朝太师,绝对会立刻上禀皇帝。吕徽也就离她被赐死的日子不远了。 “没错。”单疏临道,“所以今日你戴帷帽入太师府。至于皇帝那边,我会替你圆回来。” 吕徽不知自己应当怀疑还是应当感动。 单疏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昨夜他考虑过,决定放手让自己亲自参与党争,他只从旁协助,不再阻拦。 而他给自己的建议,确实也是最优的解决方式。比起她自己单枪匹马,风险要少了不止一点。 “你打算如何圆回来。”吕徽问道。她或许该相信单疏临,但她还需要理由,足以叫她信服的理由。 单疏临道:“近年皇上的身体有恙,早已生出让太子监国的意思。只是因为那句预言迟迟下不了决定。我曾同他说过,待你及冠之时,会想出两全之策。” 所以,吕徽只需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单疏临,自然能够全身而退。 皇帝会觉得刑南歌是单疏临为了太子出府而寻到的一个替身,这样,众人既能熟悉太子,又不至于叫皇帝自己同太子见面。 “如此甚好。”吕徽道。 她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恍惚觉得有些眼熟。 她记起了太子庙的那尊太子像。 “太子庙中的太子像,可是出自你的手笔?”吕徽问道。 单疏临没有否认:“我作的画像,命工匠制成。” 果然与他有关。 其实当初在看见那太子像的时候,吕徽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感。被关在太子府的这些年里,除了单疏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所以除了单疏临,没有人能作出那尊像。 吕徽垂眸,刚想说些什么,瞧见桌上脂粉画笔,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单疏临,你仿佛经常替人描眉擦粉。” 单疏临原本收拾东西的手微微僵硬。 吕徽见状,知道自己又说对了。 “姑娘?”吕徽追问道。 话说出口,吕徽就有些后悔。 是不是姑娘干她何事?难不成她还管得着单疏临动过谁的脸不成? 推开铜镜,吕徽起身,脸上凉意俨然掩饰不住。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总不能质问单疏临,更不能问那个人是谁。 想来想去,吕徽出言嘲讽道:“单公子真是时间充沛,常年留于太子府中,竟然还有功夫去讨旁人欢喜。” 单疏临没有解释。他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起身出门,未回头看吕徽一眼,也没有给她任何一个表情。 吕徽愈发不悦。 怎么?她还说不得了?她一没有出言不逊,二也没对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姑娘有任何兴趣,这他就不高兴了? 怎么平时瞧着说别人,他也没有这样大的气? 吕徽想起之前在大宴上那位同单疏临说笑的姑娘,越想越觉得单疏临金屋藏的娇就是她。 哼,他爱找哪个姑娘就找哪个姑娘,关自己什么事? 吕徽平复自己的心情,决定不拿这些琐事同自己过不去。 横竖她今日要去寻吕文彬,总得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这一年半载里,有足够时间叫她将单疏临这三个字忘得干干净净! 没有多做停留,吕徽便启程去了太师府。 让她觉得意外的是,单疏临早已离开,不知去向。 果然,他生气了。但是吕徽觉得自己更生气。 不见就不见,难不成她吕徽还想要见到他不成? 吕徽的不悦,一直持续到了太师府。 不料太师吕文彬因前些时候的动乱而伤风,正静卧休养,暂时不见外客。 不过他将吕徽这些日子的住处安排了下去。 刚搬入新居,还没打量周遭环境,吕徽就遇见了个不速之客。 刑曼筠的嫡姐,刑曼殊。 比起刑曼筠的花枝招展,刑曼殊和她的妹妹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她略施薄粉,头饰只有一枚玉冠,简简单单将头发束起,洒在月牙色长裙上,腰间别剑,英气十足。 她看向吕徽的眸子没有敌意,却也绝对不客气。 “你就是那个新进来的庶女?”刑曼殊问道。 这样的话,吕徽近来不知听了多少遍。 姜国对嫡庶的偏见,她已经见识的彻底。 “有何指教?”吕徽应道。她才刚刚来此处,不好登时就和此处的人闹起意见。 刑曼殊丢给她一串钥匙:“这是太师让我给你的,收好,在太师休养好前将这些书读完,届时会有考试。” 说完,她起身拂袖离开,就像是多待一会就会被吕徽玷污。 吕徽不屑。都说吕文彬带弟子能力极强,现在看来也未必如此。 刑曼殊这样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性子,搁她这里,腿都给她打断两条。 握着手中钥匙,吕徽瞧见自己房间的最里头有一扇门。上头挂着牌子,写着书房二字。 命苍苍将门打开,吕徽走进屋中,略扫一眼,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簿子。 这最外层的书架上,摆着的竟然是如今朝堂上风云人物的生平记录。 低头,吕徽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 好巧不巧,她拿的是有关单疏临的记载。 第七十章 年少 单疏临,字子启,为姜国贵门单家子,母亲是不知名字的一个舞女。 舞女美艳,当时甚得家主单溵欢心。只是怀上单疏临后,这位新得宠的美人儿就失去了单家主的宠爱。 历经艰难,舞女生下单疏临,却也在单家主母的磋磨下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甚至在舞女生下单疏临未满月时,就被拖去了洗衣房,在凛冬严寒之下替整整一院子的人浣洗衣物。 后来,单家主母又撤去了舞女的月银,舞女不得不因为生计而在外接私活,以纺织养活自己同初生的婴孩。 单疏临三岁之时,舞女因失足落入井中,被活活冻死。而单疏临被仆人哄骗,带去了姜国极地,至此下落不明。 没有人知道他结局如何,但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 姜国极地,乃是大陆各国都知晓的地方。 莫要说一个普通的孩童,就算是一个成年男子进了姜国极地,也只有等死的份。 能进入极地的人,皆武功高强,且只能在季夏时节进入,不得在严冬贸然闯进。不然凛冽的寒风与雪风暴,会将人活活埋死在雪里。 原本这样的一个庶子,死与不死都不会惊起太大的波澜,而单疏临的失踪,都没能惊动一个仆从去找寻。 单家主连有这样一个孩子都不知,更不用说发现他的消失。 单疏临真正引起人注意的时候,是他在五年后回到西京的那一刻。 单家主竟然亲自将他迎回,并且承认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孩子。 这无疑惊动了单家上下所有嫡系子弟同旁系子弟。 一个小小舞女之子,既然能得到单家主的亲口承认,让人嫉妒又不平。 首当其中的子弟,自然是当时单家主唯一的嫡子,单焕。 当时的单焕十三岁,单疏临只有八岁,后者无论是从权力地位还是武力,都完全不是前者的对手。 而单家主似乎只是将单疏临认入门中,并无真正关照他的意思。所以在几次试探过后,众人发现单家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在乎这个庶子,便展开了对单疏临疯狂的折磨。 单焕作为板上钉钉的单家少主,是欺负单疏临最凶的一人。 作为庶子,单疏临没有人权,只能任由欺负。 单焕起先还算对他客气,只是奚落嘲讽一番,后来便是挖苦与捉弄。 有段时间单家太爷尤其喜欢听戏,单疏临便被迫做起了戏子的营生。 那时单家只要有人想要听戏,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单疏临,第一个想要叫的也是单疏临。 因为他年纪小,又听话,且顺从,最是好欺负,也折磨的最开心。甚至连台下的戏子,都能使唤他端茶送水,研磨化妆。 尔后,在发觉单家主并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的时候,单焕更是胆大,直接将单疏临的屋子拆了,让他与狗同住,养在自己猛犬的巢内。 那是单疏临最为晦暗的几年,也是他瞧不见出路的几年。 打骂,羞辱,鞭笞,让单疏临一点点成长,也让他在鲜血与耻辱之中蓄势待发。 但没有人会等他成长起来。 在单疏临十三岁那年,单焕终于欺负腻了这个庶弟,打算让他死得痛快。 论西京如何将一个人消失得干净,只有一个方法:将他丢进太子府,他便会在这个世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八年前的太子府,吕徽十一岁,也是皇后对太子府监管最为严厉的时候。 那时莫要说误打误撞进太子府的人,就连无意从太子府边墙中走过的路人,都很有可能会消失无踪。 在孩子的眼里,此处是恶鬼的集聚地,可作为单家少主的单焕知道,这里是他父亲的养尸场。 太子府除了太子,没有久居的活人。这里外头有侍卫,里头的丫鬟一嗅见人气,就会将那人撕成碎片。 可单焕大抵没有想到的是,他将单疏临埋入太子府的地方,正好是吕徽的养花地。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单疏临竟然会恰好被太子从地里刨出来。 就这样误打误撞,单疏临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也成了皇帝与太子之间的纽带。 身为皇帝,他不会在意门第,身为太子,吕徽年年的祈愿皆为单疏临。 如此一来,单疏临的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普通人再也不会因为他是庶子而贬低他,官家子弟也不会再当着他的面同他使绊子。 单疏临的境遇,因为进过太子府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仍旧有人刁难他。 不是旁人,正是当时的单家主母。 她名义上是单疏临的母亲,可她做的事情,却不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 儿时单焕用在单疏临身上的折磨,单家主母重复了一遍,甚至比前者更恶毒。 单家主母端着主母的矜贵,却怀着无比歹毒的心思。 她曾让单疏临只身入深山,为了取狼王头盖上的一缕灰毛做发饰点缀;也曾让单疏临一人远赴极地,带回一支只要离开极地就会立时枯萎的天山雪莲。 姜国重孝道,单疏临原本就身份不正,对面单家主母的威胁,他不得不妥协。 可所有人的忍耐,都有限度。 在单家主母越来越过分的要求之下,单疏临忍无可忍。终于在他十四岁的生辰宴上,在单家主母说要天上的星星当托盘之时,举刀杀死了她。 没有任何掩饰,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让单疏临在西京的争议一时间达到了极致。 弑母之罪,无论在哪朝哪代,都不能容忍。 一时间,要单疏临自裁的折子,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朝堂。 可再大的争议,都被另一件事给压了下去。 宫中有令,太子殿下十一岁的生辰宴,要单疏临亲自督办。 在姜国,没有任何事情能大得过太子,而且皇帝在单疏临风头最盛的时候宣布这件事,无疑是要将此事压下,不让太子知道。 用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太子好不容易寻到个称心如意的玩伴,只要不太出格,就随他去罢。” 第七十一章 熟悉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单疏临闹的事情只要不算太大,就别影响太子的心情。 皇命大过天,况且单家主母没有太大背景,死了便也死了,众人不过说几声可惜,在丧礼上赔几两银子,倒也就这样过去。 而单疏临也逐渐走入权利中心,成为了现在权势滔天的单家少主单疏临。 合上记事簿。吕徽微微叹了口气。 这里头的事情她多数都不知道,单疏临从没有和她倒过苦水,也没有和她说过委屈。 甚至于吕徽从来没有瞧见他受伤。不过现在细想来,只是她懒得关心而已。 吕徽稍稍一怔,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冷漠。 想到这里,她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她如今只是轻信单疏临,就落得个活活烧死的下场,要是自己再热情些,岂不是要挫骨扬灰? 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又多想了。 她来这里作甚又想起单疏临? 将那簿子放回书架,吕徽转头跪坐在书案前,想到之前瞧过的内容,细细品味一番,忽然记起了什么。 戏子。单疏临还做过几年的戏子。 难怪之前她同他谈及梳妆一事,他的表情那般僵直。 原来并非因为某个女子,而是自己戳了他的痛处。 吕徽有些懊悔。平心而论,要是她是单疏临,怕是早已一盒子香粉倒在自己脑袋上,哪里轮的上自己胡言乱语? 能容忍到这个地步,他也很不容易。 吕徽叹,摇了摇头。罢了,孰对孰错已说不明白。 况且写这簿子的人有失公允之处也颇多。要不是她自己知道些真相,恐怕会被这里头的说法糊弄过去。 就如单疏临于生日宴上弑母,断然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单疏临不是个不能忍的人,相反,他要是想对一个人下手,决计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纵然他有杀单家主母之心,也不会将这件事摆到众目睽睽之下。 只是这里头的古怪,就算是问单疏临,他也不会告诉自己。 吕徽细思,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单焕单溵的簿子,打算从他二人的记录中找到蛛丝马迹。 她的这个书屋,就像是个大型的情报阁,吕徽沉迷其中,整整三天吃住都在此处。三天后她从书屋中出来,正巧吕文彬的病也好了。 略作打扮,吕徽前往主屋,面见吕文彬。她这才有时间打量太师府的布局。 太师府是西京为数不多建在闹市的府邸。它占地不大,花园也只有很小的一个。但是吕徽在此处待了数日,知道太师府底下的屋子,比在上头的还要多。 譬如吕徽的住处临街,在她房间下头的书屋内,早晨时常能听见地面上小贩推着板车路过的声音。 而书屋的下头,似乎还有隔间。只是吕徽还不知从何处下去,也就不能知道下头的空间究竟有多大。 太师吕文彬的屋子,在太师府的中心偏后,种着不少梧桐树,荫蔽晴空。吕徽站在树下,不仅未感到暑热,反倒觉得有几分阴凉。 立在屋前,吕徽心中有些忐忑。她不知吕文彬的性情如何,稍有不安。 待到吕文彬命人唤她进屋时,吕徽剩下的些许不安便全都化成了无有。 踏步进屋,吕徽瞧见吕文彬弯身放下书册,朝自己走来。再观屋中情形,她发现侍从婢女已经被全部摒退了出去。 心有所悟,吕徽沉声:“太师,许久不见。” 她声音略显沙哑,盖去了原本的女音。这还得多亏了应之问给她的药。 吕文彬朝她躬身,面露疑惑,却没有持续太久。他道:“刑南歌?” 早在大宴之时,吕文彬就已经有了疑惑,而现在不过是疑惑更深,心中的想法也确定了几分。 单疏临同此人的关系,以及此人同皇后的相像,全都指向一个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应当出现在这里的人。 而吕徽目前需要做的,便是将他的这几分确定,化作完全肯定。 敛眉,吕徽稍稍垂头,抬手抹了一把脸。 剑眉星目,轮廓如削,脱去方才女性的阴柔,完全换了一副样貌。 不过,这是在吕文彬的角度来看。要是他再凑近些,就能瞧见吕徽脸颊侧为了修容而铺上的浅肉色薄粉。 “你您是”吕文彬仍旧不信。 太子出现在这里,无论是谁看来都匪夷所思。 吕徽退后,冷声道:“姜国第六子,吕徽。” 既出此言,吕文彬便不好再上前,原地躬身:“不知殿下可有何信物?” 空口无凭,如何能取信于人? 吕徽对此早有准备。她从袖中取出软帕,将脸蒙好,又翻手取出一枚印鉴,上前搁在吕文彬掌中:“这个,够么?” 吕文彬双手接过,定睛细看,瞧见印鉴上头的一个‘徽’字,知这是太子的私印,心下信了几分。 只是看着吕徽将脸蒙住,只剩下一对眼睛,吕文彬疑惑顿生,拧眉道:“殿下既坦诚身份,又为何掩面示人?” 况且方才吕徽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之意。 吕徽冷笑:“难不成太师希望瞧瞧刑南歌和吕徽究竟有何不同?” 太子的长相,仍旧是一个谜团,没有知道他的具体模样,只能从描述和画像中得到些许消息。 吕徽这样暗示他,其实就是想要告诉他,刑南歌和吕徽是两个人,并且二人样貌相似,难以区分。 吕文彬未必会全信,但一定不会全不信。 不出吕徽所料,吕文彬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她的这种说法。他道:“殿下,既您来此处,不若同一友人相见,或许你们还能聊上一聊。” 友人?聊天? 吕徽有种不祥预感。她能有什么友人?吕文彬这完全不按照她计划的走向,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谁干扰了自己的计划? 吕文彬笑着,拍拍她肩膀,将屋子腾出来,留给了吕徽和那位‘所谓’的友人。 吕徽这才注意到,里间屋内窗口边,还立着一个人。 他浑身黑衣,迎光而立,背影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吕徽脸上的笑容都尽数消失。 第七十二章 先生 单疏临转头,面上噙着笑意:“辞音,许久不见。” “单疏临!”吕徽快步上前走到他身旁,“你同他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单疏临无辜道,“我只说你出走离开了太子府。” “然后呢?”吕徽将牙齿咬得咔吱作响。 “你生我烧了太子府的气。”单疏临扶着窗柩,微笑道。 他看起来心情很愉快,同吕徽气红的脸色截然相反。 “你不想听我解释,也不想看见我,所以跑来太师府,暂时当他的女弟子。” “好,很好。”吕徽笑,眼里不平溢出。 她还以为她能摆平这件事,没有想到至始至终安排好了所有事情,将她玩弄于股掌间的单疏临,一直都默默地看着她的笑话! 她就像是个跳梁小丑,一直都被单疏临戏弄,一直都被他戏耍! “现在,你是要我回刑府去是么?”吕徽愤恨,“走,我现在就和你回去!” 她拽着单疏临的胳膊,要将他往外头拖。 既然摆脱不了单疏临,那她就安安分分地当她的刑家庶女,安安分分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 单疏临纹丝不动。依照吕徽的那点小力气,还拖不动单疏临。 “谁说,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单疏临笑着,问道。 “不来带我回去,那是来做什么的?”吕徽反问。 单疏临笑:“吕徽,以后我就是你先生,也就是你在太师府的老师。” 吕徽面色一僵,捂住耳朵:“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老师?单疏临? 单疏临究竟是给太师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答应他这种事情?胡闹!绝无可能! “没有听见也没关系。”单疏临瞥她一眼,“那以后带你出门的这等好事,也没听见就好。” 单疏临知道对于吕徽来说,什么是致命的诱惑。 十分简单。走在大路上,走进每一家店铺,对吕徽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你!” “明天去不去?”单疏临笑着问道。 “我” “要不就下午?”单疏临似乎在同她商量。 但吕徽听出了话语里满满的威胁。 她瞪单疏临一眼,掉头跑开,没有回头。 单疏临瞧着她逐渐小成点的背影,轻轻一笑,负手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反正他近来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同吕徽耗下去。 没有人出现在吕徽面前,一直回到自己屋中,吕徽都没有瞧见一个侍从。 这叫她松了口气。 将门合上,吕徽低声喃喃:“以为我会妥协?哼,做梦!” “是么?”背后有人贴着她的耳朵,幽幽道。 吕徽吓得不清。她转头,瞧见单疏临,看看门外又看看他,半晌才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他不是在自己后头么? “你跑步比龟爬还慢,所以我先到一步。”单疏临不遗余力嘲讽她,“想来,你明晨要随我去跑几圈,否则日后逃命也迈不开腿,可就不是被追上这么简单。” 吕徽这才觉得四肢酸软,一点力气也无,登时不想管单疏临,也不想再同他多说话。 走进内室,侧身往床上一歪,吕徽吁了声,除靴往里头滚动,便有人跟着她滚了进来。 “你作甚!”吕徽转头,正巧迎上单疏临笑吟吟地望着她。 吕徽颇不适应,怒道:“单疏临!” “我在。”单疏临笑道,“唤我何事?” “你,你为何又卧上我的床铺!”吕徽愈发恼,“难道你没有别处歇息了么?” “还真的”单疏临笑,“没有。” “你以为我会信?”吕徽哼道,“太师府也不小,想来不会没有您单公子的藏身之处,还请公子自重。” 单疏临道:“可是殿下,我与太子交好世人皆知,要是你现在贸然让我搬出去,太师会不会起疑,我不知。” 威胁?吕徽眯眼,冷笑:“单疏临,我同你不是闹了脾气?既是闹脾气,不想见你应当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你还是出去为好!” 然而 手无缚鸡之力的吕徽,永远也没法赶走死皮赖脸的单疏临。 尽管吕徽很想拎着单疏临将他赶出门,奈何她没有这样的实力,更没有这样的本事。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吕徽坐在桌前,侧头瞧着单疏临占了她的榻,叹气问道。 她不相信单疏临是真的留在这里陪她。身为单家少主,他身上的担子重得很,绝没有时间压在她一人身上。 单疏临并未说话,只是稍扬头,示意她朝外看。 窗纸之上,有半截影子吊着,若不细看,根本瞧不清楚。 有人在监视着他们。 此人可能是皇后的人,也有可能是皇帝的人,说不定是单溵的人。看来自己须得多加 “你们让我好找!”窗户被推开,伸进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应之问倒吊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转了两圈,裂唇冲吕徽笑道,“殿下殿下,我给你送药来了。” 他从外头熟练地翻进来,手上还捧着一只药盏。将盖子掀开,里头居然还冒着热气。 “快趁热喝了罢。”应之问笑眯眯道。 很好,一个二个的,简直将她的屋子当做了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吕徽微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虽说心下不悦,但应之问的药是好药,她没必要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殿下啊,你可不知道我为了给你带一盏药有多么艰辛。我真是一路小跑而来,敲晕十几个侍从,生怕将你的药给洒了。”应之问在吕徽喝药的时候,不停说道,“你不知道,我身上揣着这么多东西有多累。” 他抖抖自己的袖子,从袖中滚落数十枚令牌,大抵都是从那些被敲晕的侍从身上搜刮来的。 吕徽放下药碗,蹲在地上,将令牌一枚枚拾起,发现这些令牌都不是同一家的。 单家梅家皇家以及各大朝堂势力的令牌,竟然都齐了。 “他们派来的这些人也实在太弱了,走不出一拳。”应之问坐下,给自己斟茶,“我一拳一个爬墙怪,一招打昏一群人,还能保证你的药不洒。啧啧啧,举天之下,除了我天医有这个本事” 第七十三章 引狼 “哎哎哎!”应之问大声,“子启兄你干什么?来人啊,卸磨杀驴啦!狡兔死走狗烹啦!单子启谋害兄长啦!呃嗯呃呃呃” 单疏临将手从应之问哑穴上拿开,将他推出门去,合拢门:“多话。” 他不忘将窗户也锁死,彻底封住应之问的进路。 吕徽正好将令牌码平,收进床头抽屉中:“原来天医不仅医术不赖,武功也卓越不群。” 倒真算得上是人才。 单疏临脸微微一沉:“只是因为你见的太少。” “是么?”吕徽敷衍应道,又问,“你打算让他也待在太师府?” “现在不打算了。”单疏临道,“他会在天黑以前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外头,应之问解开了自己的哑穴,趴在门上,惨兮兮唤道:“子启兄,我住哪里,其实我并不介意和你们挤一挤” “稍等。”单疏临迈步出去,打开房门。片刻之后,应之问没了声音。 再进来,外头半分动静也没有了。 “他一直这样么?”吕徽问道。 “嗯。”单疏临道,“习惯就好。” 吕徽笑,刚想坐下,瞧见单疏临没有动的意思,转头笑问道:“单疏临,你还在这里作甚?” 既然应之问已经将所有的眼线都处理干净,那单疏临也就没有留下的必要。 “我重伤未愈。”单疏临道,“现在还躺在单府,要是被人瞧见我在外走动,恐怕明天弹劾我的折子就要从南华殿排到北辰殿。” 吕徽白他一眼:“怕是朝堂上所有人伸手排在一处,也没有那般远。” 单疏临笑,搬椅子坐在她身旁:“太子殿下要是不收留我,待会谁带你出太师府的门?” 他竟然又以出门威胁自己!吕徽咬唇,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夜幕将沉,吕徽瞧着窗外光景,再看看安之若素的单疏临,心间不悦。 他留在此处也就罢了,答应好自己要出的门,也没见着他兑现。 可见单疏临说的话,压根是不能相信的。 吕徽起身,明明白白瞧见单疏临稍稍扬起唇角,露出个小人得志的笑容。 “走罢。”单疏临站起身,“换身衣裳,我带你出门。” 吕徽知道,他这是要自己换件男服。虽姜国民风开放,却也不至于能允许女子夜间在外流连不归。 她正想着要去哪寻一件衣裳,外头苍苍便已捧着托盘进来:“殿下。” 在太师府,吕徽就是吕徽,为了不叫人瞧出破绽,所有人都一律唤她太子。 抓起衣物,吕徽转至屏风后,让苍苍替她整装。很快,她重新站在单疏临面前。唯一叫她很不满意的是,她身上居然是小厮装扮。 “不满?”单疏临笑着问道。 “当然不满。”吕徽答。她为什么要当单疏临的小厮?岂不是自降身份? 单疏临道:“在西京中,我比你更容易被人认出来。” 要是单疏临扮成吕徽的小厮,被有心人发现,那吕徽的身份便也瞒不住了。 这世上能将单疏临当小厮使的,大约只有吕徽一人。 想到这里,吕徽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也不计较身上小厮装扮。 她接过单疏临递给她的面具,盖在脸上,抬眸望他:“我们要去哪里?” 单疏临手上也没有闲着。他戴上斗笠,将外袍除去,里头又是一件黑衣。显然,他早有预备,带着自己出门也是蓄谋已久。 “今夜有场好戏,我带你去瞧瞧。”单疏临笑道。 吕徽不解,忽又恍然:“可是吕埏要回来了?” 她虽不知道外头的情形,但能单疏临如此有兴致的,约莫不过几件。若是见其他的皇子,他定会易容或者覆面。 可如今他只是简简单单戴了个斗笠,就很能说明问题。 如今西京何人不识单疏临?除了常年在边疆的吕埏,所有的皇子都熟知单疏临的长相,所以这次他要见的,定是自己的这位三哥,吕埏。 “是,他回来了。”单疏临肯定了吕徽的说法。 对于吕埏,吕徽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十七岁便戍守在姜国边城,防止日益强大的南国来犯。 原本姜国南面是皃国,二者互不相干。可是数年前南国庄懿帝一举攻破皃国,使得皃国在大陆上被除名,也成为了姜国的邻居。 奉正帝恐慌于庄懿帝的野心,在皃国被灭后立即加强对边界的防守,派吕埏前往镇压。 不过南国的野心似乎在攻打下皃国便消失无踪,数年来并未有动兵之意,甚至派使者与姜国交好,开通贸易。 吕埏镇守边疆有功,成为了第一个被封王的皇子。 如今,他回京不知是何用意。 吕徽想到了最大的一种可能:皇帝叫他回来,没准是为了让他接手政权。毕竟同吕埏相比,自己一没战功,二没人脉,着实不是个好太子应有的样子。 可要真是这样,自己的敌人就又多了一个。 并且吕埏和皇帝皇后亦或者单溵不同,他是真正手里有权,且不惧怕谁的人。 “三皇子进京,并非皇上本意。”单疏临道,“京城兵权在梅家手中,而外头的兵权,梅家同三皇子各占五五。” 也就是说,皇上允许吕埏回京,是为了压制梅家的气焰,以免后者在京城太过猖狂。 换而言之,皇上对皇后起了疑心,要削弱她母族的势力。 这对吕徽而言,是坏事也是好事。但只要皇后吃瘪,吕徽心中便高兴得很。 “他这样趁夜入京,只怕皇上也没有太看重他。”吕徽道,“你去见他,是为何事?” 单疏临笑,看向吕徽的眸中有一缕温和:“原本该去接应他的人,是我。” 但他没有去。原来单疏临受伤放出消息卧病在床,竟是为了躲开这件事。 吕埏回京是件大事,只是去接应之人无论是谁都讨不了好果子。 毕竟作为目前皇帝的长子,吕埏夺嫡的声音比起其他人是只高不低。 况且作为唯一一个手中有实权的皇子,吕埏给皇帝的带去的忌惮,也是其他皇子不能比拟的。 也不知皇上这一步棋,究竟是两两制衡,还是引狼入室。 第七十四章 袖子(为15的加更) 大约姜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喜欢流连于风月场所。 作为如今声望最高的三皇子,太子以外最具备夺权能力的王爷——吕埏,回西京的第一夜就充分显示了他的阔气。 滋养西京上下数万口人的母亲河,唤作婆娑河。 它起源于天山,绕过姜国数十城,最后蜿蜒至西京,直流进姜国皇宫止。 婆娑河最窄的地方是天山头,大约只有两拳的细流,而最宽的地方,就在此处。 堪堪能瞧见对岸灯火,吕徽立在岸边,看到河面上那艘灯火通明的大船。 船上张灯结彩,灯光照在浅色纱帐之上显得氤氲,丝竹声阵阵,从水面拂来。 清风明月,有佳人于船上翩翩起舞。 单疏临信步上前,吕徽跟在他身后半步,正想着他要如何混上船去,不料他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她上了甲板。 果然早有预谋,他竟然连请帖都准备好了。 船上人不少,却都是生脸人物,京中达官贵族竟然一个也没有来。 瞧他们甲胄银盔,想来都是军中人物。 单疏临带着她去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可是”吕徽望望四周,无奈道,“那也用不着站在这里罢?” 他们的旁边,是茅厕。 吕徽不明白,他们看来看好戏,怎么就跑到茅厕来看。难不成他们要在这里搞什么名堂?这要是打起来 吕徽不敢再想。 瞧着有人从她旁边走过,她脸上就难以控制的有些僵硬。 好在船上考究,每一处皆设有熏香,以至于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不然吕徽绝不会陪着单疏临站在这里。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单疏临没有半点此处不宜久留的觉悟,他似乎还打算在这里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大约等了半刻钟,吕徽也没有看见单疏临想要等的人。 再等半刻钟,仍旧没有。 就在吕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有脚步声慢慢响起,只是那脚步凌乱,不像是正常走路的声音。 “上去。”单疏临拽着吕徽肩膀,轻点脚尖,带着她上了船顶上用以支撑船面的梁。 吕徽抿唇,伸头去看下头究竟是何人。 一人着蟒袍,头戴五龙珠冠,负手冷面款步走来。走在他旁边的是个着常服侍从,气度不凡,眉宇间有狡黠之相。而一个小卒模样的人凶巴巴地推着一个人,将他推搡至地。 “将军问你,东西呢?” 小卒将地上那人的头发扯起,扬起他的脸。 那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骨瘦嶙峋,竟然比吕徽这个病重的人瞧上去还要病重。 “不知道。”黄枯骨回答他道。 “不知你祖宗!”小卒啐道,一脚踢向黄枯骨心窝。 黄枯骨看上去病弱,倒也能禁得住着一脚,不过猛烈咳嗽几声,脸色没怎么改变。 大约是脸色实在太差,不能够再差了罢。 “将军,他还是不肯说。”小卒转头,冲五龙珠冠道。 吕徽知道,目前能佩戴五龙珠的人,只有她的三哥吕埏。所以此人必是吕埏无疑。 “不说没有关系。”吕埏冷笑,身上满是寒意,隐隐能觉察出几分不甚明显的血腥气,“待会将他的脑袋剁下来,摆在盘中,看看有谁认识他。” 小卒脸色微变:“将军,这样做不太好罢?” 吕埏道:“有什么不好?那种东西,这种人,留着迟早是祸害!” 小卒还欲再劝,吕埏旁边那位长袍笑着道:“将军此行确实过激,依我看来,直接杀了未必能造成威慑,不如将他活生生的丢出去,幕后之人反而会害怕暴露。” 能透风的墙,都是活人。 “也好。”吕埏道,“一切照军师的意思办。” 看上去,他很听这个军师的话。 吕徽忍不住再伸头,多看了他两眼,想要将他打量得更清楚些。 不料脚下微滑,差点没飞下去。好在单疏临手疾眼快,将她抓住,稳稳藏在了梁上。不然要真掉下去了,恐怕她也得体验一回用托盘装着脑袋的滋味。 “谁!” 哪怕只有一点动静,吕埏也很快发觉,登时抬头四顾,想要寻到声音来源。 他重踏地面,飞身而起,瞧见梁上什么也没有,倒是有只老鼠瞪着双乌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吱呀’一声,老鼠吓跑了。 吕埏脸色这才好了起来:“谁打理船上杂役,竟然还能有鼠。这是在西京,要是在军营里,我非得拧下他的脑袋不可!” 军师笑而不语,面上却极为凝重。 单疏临拉着吕徽,已经到了船头。 “单疏临。”吕徽拽着他的袖子,两眼都微微有些泛光,“你的袖子里还有老鼠?还有没有?抓一只给我玩玩?” 趁机,吕徽将手摸进他袖袋,想看看他袖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这可是为数不多搜单疏临身的好机会。看她不将他的家当查出个底朝天。 单疏临倒也没有拒绝,由着她翻自己的袖袋。 吕徽摸着摸着,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瞧着不远处有人频频转头朝这边瞧,吕徽才发现,自己一袭小厮衣物去掏单疏临的袖子究竟有多奇怪。 她立刻收手,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好奇,没想摸你胳膊。” 单疏临笑。 “我又不是断袖!”这句话是对旁边指指点点的人说的。 单疏临还是笑。 “我也不是小倌”吕徽叹。她知道,她将自己越抹越黑了。 等级制度森严,没有那个寻常的小厮敢和主子打闹,更没有人大胆到敢去翻主子的袖袋。 这举动,足够定死罪。 但是单疏临也不生气,也不解释,反而只是笑。这笑容,很耐人寻味。叫人不想多,也不得不想多。 “单疏临,你故意的!”吕徽咬牙切齿。 单疏临满脸无辜:“我什么也没有做。” “卑鄙,无耻!”吕徽哼道,扯着他往暗处去。 她不想待在这里了,众人的目光简直能压扁她,还是早些溜走为好。 “这锅太黑,我不背。”单疏临道,“而且我以为,翻人东西的人,才卑鄙,才无耻。” *** 仍旧是熟悉的简写~啊哈,感谢15小仙女的留言和每天投票票~ 现在我应该就差【爱吃兔子的萝卜精】的加更套餐啦,前段时间有一丢丢忙,现在我又活过来了∠(」∠)_ 大家请用书评砸我,谢谢~ 第七十五章 绿色 船上没有隐秘的地方。到处都是人,众人三三两两地站着,小声说话。 吕徽在桅杆下停住,见此处人稍微少一些,才问单疏临道:“你可知之前他们说的,是什么?” 吕徽是在问单疏临吕埏捉人一事。他声称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竟然值得他在第一日回京城的时候就闹开。 “不知。”单疏临摇头,“我只得到消息,似乎是种什么药。” “药?” 什么药须得这样兴师动众?再珍贵,难道还有皇家取不到的? 单疏临的说辞,吕徽不大相信。她觉得吕埏当时脸上的表情是愤怒,而不是得到什么稀世药物的欣喜。 “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吕徽想到,吕埏想要追查的是那人背后的人物。 恐怕这才是整件事的重点。 “不知。”单疏临道。他看向不远处,吕埏正和军师并立,而他们身后,那小卒压着黄枯骨朝船心走去。 “他们这般做,若幕后者在此处或许有用,可不在的话” 吕徽冷笑,那无论如何吕埏也找不到半点端倪。 “军中,除吕埏外便是梅家的天下。”有意无意,单疏临提醒吕徽道。 能在吕埏眼皮下做手脚的人,除了梅家,恐怕旁人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说”皇后。 梅宛之确实有这个能力,可她抢一味药作甚?她无伤无病,要药也没甚作用。 “我听闻。”单疏临附耳小声道,“这世上有一味药,能让孩童迅速长大。” 吕徽瞪大了眼:“还有此事?” 单疏临郑重点头:“确有此事。那药极其难得,要上百年才能得一味。孩童用了,生长十年;成年男子用了,力大无穷;女子用了,青春永驻;老者用了,延年益寿。” “要是让皇后取得这味药,恐怕吕埝就将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吕徽琢磨,这药断不能到皇后手中,否则她以后的道路要难走许多。 “想办法通知皇帝。”吕徽又道,“皇上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允许吕埝服用。” 这样好的东西,他一定会留给他自己吃。 “单”吕徽转头,瞧见单疏临扶着桅杆,笑得发颤。他望着吕徽,眉毛都扬得快要飞出去。 吕徽握拳。原来单疏临方才说的话,全都是诓她的。 “哈哈哈。”单疏临终于没忍住,单手撑在杆上,瞧着她大笑,“也就只有你会信。” 吕徽将唇一抿,瞥头不去望他。 “你真是,也就比那林子里头的傻孢子聪明些。” “还长十年,还葆青春。”单疏临笑,愈发停不下来。 闻他笑声,吕徽稍踮脚将手掐在他脖颈上,指尖稍稍用力:“你再笑,信不信我掐死你。” 单疏临却完全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望着吕徽的眼中,大有‘你掐死我’的挑衅。 吕徽终究还是没能真的掐死他。 一来要是掐死单疏临,她没法下这艘船。二来她还没那么大的力气,能掐得死单疏临。 后者生命力顽强得很,她轻轻捏一下,怎么伤得了他? 放开手,瞧见单疏临脖子上连一丁点的红印子也无,吕徽顿时泄了气。 罢了,她放弃了,对单疏临下手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他半点事也无,自己的手倒是快要抽筋。 “我听属下禀报,皇后这次拿的东西极其危险。”单疏临道,“所以近期她找你,一律回绝便是。” 吕徽想起前些时候皇后特意触她霉头,蹙眉道:“只怕我不愿意见她,她未必不会见我。” 单疏临沉吟片刻,又道:“若她执意找你,让蒹葭告诉我。” “善。”吕徽觉得此法可行。她既已知单疏临在宫中有眼线,便也不怕他进宫会太麻烦。 毕竟明面上,单疏临是皇帝身边的人。 瞧着吕埏命人将那黄枯骨推出,在众人面前游了一遍,吕徽道:“你请我看的戏,就是这出?” “不是。”单疏临道,“随我来。” 吕徽跟在单疏临后,同他悄悄走下阶梯,进了船的下层。 这里并非宴请宾客的地方,而是船夫操控船行之所。单疏临带自己来这里,所图为何? “嘘。”单疏临以一指覆在唇前,示意吕徽跟紧他,悄悄走近,掩在一扇门后面。 吕徽躲在他身后,踮脚越过他肩膀,偷偷看向门里。 里头有帐子挡着,瞧不清楚任何景象,但是吕徽耳边隐隐有呜咽抽泣声传来。 声音很小,听不真切。 ‘有人在哭?’ 吕徽朝着单疏临打手势问道。 单疏临摇头,单手回答:‘你再细听’。 吕徽便屏住了呼吸,仔仔细细地听里头动静。 确实不像是在哭,因为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声欢愉。 等等,欢愉? 吕徽面色一变,偷偷看向单疏临,打手势道‘不会是我想的那样罢’? 单疏临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表明吕徽的想法是正确的。 吕徽面上稍僵,眼睛却忍不住往里头瞟。 也不知里头的人是谁,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上头风光无限,这下头无限风光。 抿唇,吕徽尽量让自己不笑出声。 捉奸什么的,也实在太叫人高兴了吧? 比起吕徽的兴奋,单疏临就要平静许多。 他不紧不慢走近,以手肘掀起帘子,横着步子,尽量不打扰里头的人。 随着距离拉近,里头的声音愈发清晰了起来。 吕徽面色微微泛红,心跳也快了几分。 比起方才瞧吕埏训人,显然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更叫人喜欢。 掀开最后一层帷幔,里头赤条条的二人登时显了出来。只是对于单疏临的接近,他们似乎毫无觉察。 单疏临轻咳两声,提醒里头人他在此处。 “谁!谁!” 一人差点从榻上滚了下去,听见动静立刻惊恐着往里头钻。而另一人躲进被子中,瑟瑟发抖。 “庐王妃。”单疏临微笑,好似此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寻常的宴会,“幸会。” 被中那人装死不动,只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 看着单疏临气定神闲的模样,吕徽知道,他不会有错。既然他说此人是庐王妃,那她一定是。 瞧着踏花薄被红红绿绿的颜色,吕徽仿佛看见了自己五哥头顶绿油油的光。 第七十六章 卖身 也怪道庐王妃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十五吕埏便娶了这位庐王妃,十七他就前往边城,戍守边疆。 新婚两年,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丈夫就远走他乡,如今也有十多年,庐王妃自己寻点乐子,倒也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 毕竟谁知道吕埏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 噗呲一声,吕徽笑出了声。 被捉的男子愤怒地看向她,眼中几近能冒出火来。 单疏临往旁侧走了两步,挡住他的视线:“金四公子,别来无恙。” 金公子? 吕徽想了一圈,也不记得西京有什么名门贵族姓金。想来大抵是什么小族。 也是,名门贵族的公子,怎么可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王妃身上讨富贵。不过单疏临是怎么认识他的? 金四公子赤膊坐着,脸上慌乱已经尽数收敛。他竟还抬手,朝单疏临作揖:“久仰大名。” 吕徽眨眨眼,总觉得他二人打招呼的场合不大对。 不过她乐得看热闹。她喜欢的热闹不太多,但今儿这热闹,她很是喜欢。 单疏临浅笑,望着金四,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金四公子却忍不住,开口道:“还请单公子莫要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毕竟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单疏临面上微笑不变:“我这个人,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 “我与王妃对单公子的维护,没齿难忘。”金四公子拜道。 单疏临笑:“空话而已。” 他需要的,是实际行动,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感谢。 金四公子道:“单公子希望我们如何做?” 单疏临没有急于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吕徽。他眸色温和,于面对金四时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辞音,你觉得如何?” “我?”单疏临会问自己,吕徽很是意外。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确认单疏临是在和她说话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才道,“签个卖身契罢。” 单疏临脸上浅淡的笑意出现了一丝裂缝。 金四公子的急迫僵在了脸上。 被子里头的人差点没掉下榻。 吕徽瞧着他们的反应,看向单疏临:“有什么不对?” 单疏临忍着笑:“没有,没有不对。” 等他回去再好好和吕徽说说这卖身的事情。 既然单疏临默认,吕徽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往下说:“那就签卖身契罢。我报,你们写。” 无人敢反对。毕竟要是这件事传出去,既不光彩还要丢性命,实在没有给人任何选择的余地。 吕徽瞧着旁边的案台上有纸笔,遂将整个案台都拖来,反手用两根指头在桌上轻轻一磕:“写罢。” 金四公子率先起身,以棉枕挡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坐在床边,就着桌子沾墨等吕徽开口。 吕徽也不同他客气:“吾金” 转头,吕徽看向单疏临,询问此人全名。 “金杌。” 吕徽点头:“吾金杌,今自愿卖身给太单疏临,天地为证,明月可鉴。奉正十九年,七月二十八日。” 原本吕徽想要写给自己,可想想若真写上太子,反而不好拿出来威胁他们。论威胁,单疏临的名头绝对比她太子的空架子要强得多。 金杌提笔落墨,只有过些许犹豫,还是很快将卖身契写好,递给单疏临。 吕徽阻止:“你的私印。” 白纸黑字,尚且有翻转的余地,若私印一盖,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金杌再作片刻犹豫,才从床下衣物堆中掏出他的印鉴,咬牙盖在了卖身契上。 拎起那张纸,吕徽满意地吹了吹,搁在旁边:“庐王妃。” 被中人稍稍颤抖,却仍旧没有出来。她大抵无颜见人,更不想在此刻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知道了。”半晌,被中才传出个瓮瓮的声音,“我私印不在,明日自会命人送去单府。” 吕徽将金杌的卖身契收好:“既如此,还希望庐王妃不要贵人多忘事。不然过几天会传出什么风声,那可就说不准了。” 庐王妃没有接话。吕徽知道,她也不可能会抵赖。毕竟这件事情,不单能让她身败名裂,还能叫她人头落地。 给单疏临使个眼色,吕徽转头,离开了这里。单疏临回望一眼,跟了上去。 “要拿庐王妃的卖身契,我倒还能理解。” 走在阶梯之上,吕徽笑着问道:“可那金杌是什么人物?也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 瞧着单疏临之前的面色,金杌不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可若不是无关紧要,自己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不重要。”单疏临解释道,“重要的是,他的父亲。” “父亲?”吕徽扭头,“他父亲是谁?” “金涛。”单疏临道,“也就是庐王身边的那位军师。” 庐王亲信的儿子,染指了他的老婆。想到此处,吕徽抿唇,笑道:“金涛可知道此事?” “自然不知。”单疏临眸中有点点算计,逐渐拼凑成眸色光亮,“要是他知道,怎能算场好戏?” 毕竟好戏就好在一波三折不是? 船上已没了戏码,单疏临和吕徽趁众人醉酒,就着夜色离开此处。 庐王妃没有失言,第二日她就命人送来了她的卖身契,而单疏临在收到后第一时间便给了吕徽。 他的做法,叫吕徽很是满意。 将两张卖身契合在一处,藏在梳妆台抽屉的夹层中,吕徽站起身,瞧见院子外有两个宫女打扮的女子朝这边走来。 宫女?吕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毕竟宫中爱找她麻烦的人,还真不多。 “苍苍。”吕徽叫住用鸡毛掸子擦拭书柜的苍苍,“去让蒹葭知会单疏临一声,皇后来寻。” 吃了上次的亏,吕徽不想再一个人面对皇后。后者太过无情,和她硬碰,受伤的只能是自己。 抬手整理好头冠面容,吕徽坐在椅子上,装作望着台布发呆的模样。 两个宫女敲门,第二声刚落就推门走了进来。 太师府不比刑府,除了吕徽自己带来的三个丫鬟,基本没有其他侍从在院中,所以这两个宫女即使进屋,也没有人通报。 第七十七章 鲤鱼 “你们是谁?” 即使吕徽已经知道她们的身份,却还是装着懵懂无知的模样。 将自己表现得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奉皇后娘娘的命令,请太师新晋女弟子进宫。” 宫人的回答很是简单,简单到以命令的形式来告知她这件事。而吕徽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语气。 可她现在没资格讨厌。 她如今不是太子吕徽,而是庶女刑南歌,皇后的命令,她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 “南歌谨遵懿旨。”吕徽皮笑肉不笑,望着两位宫女,将自己头上一根簪子拔下,递了过去,“不知二位姐姐,娘娘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宫女伸手接过她的簪子,脸色好了不少:“娘娘每月总要寻女眷抄经,今日挑着你,你好好去便是。” 另一个宫女道:“抄好了,有你的好处。” “那自然是极好的。”吕徽笑着,微微低头,瞧着像是娇羞,实际上眸中隐有怒意在涌。 什么抄经,怕不是又想出了一种新的法子来折磨自己。 吕徽终究还是没能拒绝皇后懿旨。 两个宫女引她入宫,将她带入朝凤殿的佛堂前。 其实当朝皇后并不信佛。她出生梅家,既不信命也不信天,只信自己手中的弯刀和丹田里的一口气。 所以,朝凤殿中的佛堂乃皇太后还是皇后时建造,在梅宛之的手上搁至了许久。 现在重新启用,恐怕仅仅是为了刁难自己。 那她还真看得起自己。吕徽苦笑,抬头瞧着佛堂金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长长叹了口气。 皇后禁足于宫中,还想着要寻自己的麻烦,也不怕给她自己带来祸患。 “刑姑娘,佛堂重地,婢子不可进入,还请您自己进正门,亲寻皇后娘娘。” 两个宫女低头道,躬身后退,不顾吕徽立于原地,迅速撤远。 行,现在连一个可以问话的人也都没有了。 佛堂前守着两尊麒麟像,后头立漆红色圆柱,吕徽踱步上前,嗅见一股极其浓厚的檀香味。 她胸腔中隐约有种压迫感,却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踏进门中,察觉里头毫无声响,吕徽提起一颗心,慢慢走了进去。 迎面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一尊巨大的笑面佛,金身木座,神态平和,双眼微微朝下,颇有俯视众生的意味。 木座前摆着朱红色漆桌,上头对称搁着香台,上头并未插香,甚至香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果然,一切都是新布置的,只为请自己入瓮。 瞧着跪坐于地,素色衣冠的皇后,吕徽屈膝,行大礼道:“民女刑南歌,拜见皇后娘娘。” “本宫是该唤你一声南歌,还是吕徽?” 佛堂中,皇后已将所有人都摒退,所以张口,她就问了一个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吕徽答:“随意。” 刑南歌是她,吕徽也是她。不过一个名字而已,在皇后心中,无论是顶着哪一个名字,都该死。 “你倒承认的爽快。”皇后冷哼,抬眸看向吕徽的眼中拂过一星厉色。 不过这点厉色,很快就被掩饰下去,换成她平素端庄温雅的模样。 吕徽自己寻了她下首的蒲团跪坐下,笑着道:“彼此彼此。” 她承认自己身份承认的爽快,还不是因为梅宛之问话问的爽快? 既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嘴硬不承认还有什么意思。 “你既已经成为刑府庶女,那在此处就别端着你太子的架子。”皇后道,抬手将一摞经书扔在吕徽面前,“也别想着自己有多尊贵,老老实实将这书抄完十遍再走。” 十遍? 吕徽看着桌上比自己一臂还高的经书,稍稍瞪大眼:“恐怕一日难以完成。” “对。”皇后笑,“一天怎么够虔诚,本宫给你五日时间,可还算宽厚?” 五日。恐怕这五日要一刻不停,才能抄完这十本。 吕徽转头,瞧着皇后面上笑意,拂袖站起身,一脚将面前案台踹翻:“不抄。” 皇后这是想熬死她,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得痛快些。 “你这是作甚!”皇后没有想到她如此胆大,登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作甚?”吕徽瞧着地上翻倒的桌案,以及散落了一地的经书,抬脚碾在上头,笑道,“我来皇后佛堂,想来已经有不少人知晓,皇后娘娘总不能让我能进不能出。既无性命之忧,我为何唯唯诺诺,任由您摆布?” 十遍经书。她怎么不叫自己重塑这里的佛像呢? “不抄?” 皇后侧阴阴的笑,叫吕徽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就不。”吕徽答,抬腿甚至想要往外头去。 皇后不能拿她怎样,她料定了这点。毕竟上回自己入宫,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就凭借着这点,皇后都不敢对自己太过分。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皇后抬手,手指上缠着一根红线,红线下端吊着一块湖绿色玉坠,是鲤鱼的模样。 鲤鱼坠。吕徽想起多年前太子府的鲤鱼池。 那时单疏临被自己捡回太子府有段时间。他在府外因身份总被人欺凌,所以在太子府也稍有畏缩。 不过现在想来,他未必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府上那些晃来晃去的丫鬟。 自己分不出活人死人,可想来单疏临那时心中就已经清楚,府上丫鬟是死尸。只是自己未能看出来而已。 那时候的单疏临,最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也最喜欢躲在假山缝隙之中,看下头池水中锦鲤游来游去。 那时候的吕徽,身边还有一两个活丫鬟,听过她们说外头的消息,知道单疏临面临的困境。 为了叫他别整天愁眉苦脸,吕徽送了他一块鲤鱼珮。 “单疏临,谁说你身份低微?太子府我第一,你第二,有本事叫他们来同我比比?” 吕徽低头浅笑,尤记得当年嚣张模样。 “况且龙凤又如何,鲤鱼越过龙门就是真龙,谁还能瞧不起?喏,这块玉佩送给你了,君子珮,总有一日你会将他们全都比下去!” 如今一语成谶,他将所有人都比下去,却再不是当初的少年。 第七十八章 馒头 “你是从何处得来的玉佩。” 吕徽知道,单疏临一贯在表面上都将她送的东西看得很重。 譬如这块玉佩,从他小时起就一直挂在颈脖上,几乎没有摘下过。 玉是好玉,但那是吕徽儿时的东西,现在形容实在稚嫩了些。 他一直挂着,吕徽还感动了好一阵。 也不知当初是什么神经,自己居然会为这种小事感动。 “难道你认不出来?”皇后笑,“你难道不是等着他来带你出去?” “你将他怎样?”吕徽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想想又觉得自己的表现太过激动,收敛情绪,“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没有干系?”皇后笑,“既没有关系,那便是本宫多做了无用功。对付他,可比对付你难多了。” 听皇后字句里的意思,俨然单疏临已经在她手上。 不过这怎么可能?他在西京的势力,恐怕已经不落于梅家,要是能被皇后简简单单握在手心,他是怎么在西京存活这么多年的? 似是看出吕徽的困惑,皇后笑道:“自然,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擒住单公子,不过,加上单老爷,可就说不准了。” 上回在单府,吕徽已经察觉到单溵和单疏临间的暗潮涌动,他会和皇后携手整垮单疏临也未必没有可能。 难道说他真的已经落入皇后手中? “你捏死他罢。”吕徽冷笑,“我不在乎。” 他没有本事被这些人捉住,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况且自己 “也是,皇家总比单家冷血的多。”皇后笑,似是嘲讽,似是诱惑,“就算他是因为你落入圈套又如何,你反正也不在乎。” 吕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为我?”吕徽笑,“我又怎么知道,你告诉的我的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 事实上,吕徽不信单疏临真的这样容易被她擒住。除了那枚玉佩,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 “信不信由你。”梅宛之不打算给她反应的机会,“今日你踏出这个门,往后发生的事情便与你无干。” 吕徽脚步稍顿,不知皇后究竟作何打算。 若是威胁她,大不必赶着自己离开。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她欲擒故纵的法子? 只是单疏临真在她手上,自己可否坐视不理? 吕徽一直跨出门槛,皇后也没有半点拦住她的意思。 长叹一声,吕徽回头,知道自己输了:“五遍,他只值五遍。” 纵是五遍经书,也足足够抄三日。况且皇后会在这三日中使下什么绊子,没有人知晓。 皇后本就想留她,即使吕徽和她讨价还价,她也没有拒绝。命外头人进来将桌案收拾好,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吕徽跪坐下,将经书摊开,提笔蘸墨,逐字写去。 宫女将香鼎又搬得近了些,几乎摆在了皇后与吕徽中央,又在皇后的示意下狠狠多加了几勺香粉。 揉揉鼻子,吕徽拧眉,不喜欢这种气味。 不过要是她表现得太明显,恐怕皇后会命人将那香鼎塞满香料。 罢了罢了,稍拖延些时间,就算单疏临手下的人没法寻到他,应之问恐怕也会坐不住。 应之问理当知道单疏临的行踪,那找到他也不会花太久的功夫。 佛堂中光线晦暗,不知抄了多久,吕徽终于觉得有些饿。 再抬头,瞧着烛台皆点亮,外头天色已黑,知道时间不早,早已过了膳点。而皇后似乎也没有进食的打算,竟然就地陪她坐着,不紧不慢地翻动经书。 “你一遍尚未抄完,不诚心用功,在想何事?”皇后偏头,看着吕徽不怀好意。 吕徽叹,知道她这是要折腾自己。要是自己饿昏了头,也只能是因为不够虔诚。毕竟皇后这等金枝玉叶,也陪着她一起饿着呢。 低头,吕徽继续,瞧着经书上头的字似乎在打架,交织在一处,扯着她的眼皮,很难打开。 经书上头的字愈发模糊,在模糊灯光下跳动的厉害,吕徽苦笑,自己这又是为何? 难不成单疏临还真的需要她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去保护么? 她又为何要如皇后的愿? 她又为何要如此? 一时吕徽竟有些迷茫,迷茫的打不开眼睛,肚子还很空。 之所以清醒,是因为嗅见一股牛肉干的味道。下意识转头,瞧见的却是皇后那张不大想看见的脸。 她在吃独食。吕徽看得清楚,皇后寇色的指甲是如何撕开深红色的牛肉,搁进殷红色的唇中,也闻得见牛肉独有的卤香味。 竟然还是卤的! 吕徽觉得自己的肚子更空了。 低头,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抄完了一遍。转头看向皇后,她连让自己睡觉的意思也无。 她是打算让自己不眠不休白干三日? 她以为她是在熬鹰么? 虽然将自己比作鹰实在无耻,但吕徽以为,让她将时间浪费在抄经书上的皇后更为无耻。 尤其是她让人搬来软塌,打算睡一会的样子,才真真是无耻至极。 低头瞧着自己手下经书,扭头瞧着皇后卧榻闲适,心中不平如潮水泛滥,避之不及。但更加泛滥的,是肚子。 吕徽作息向来规律,向今日这样从早到晚一顿饭都没有吃的情况,从未有过。 皇后明显不打算让她有用膳的机会,但机会总是自己寻的。 摸摸袖袋,吕徽遗憾的发现自己出来的匆忙,竟然什么东西也未带出来。 别说吃的,就连药丸都没有一颗。 “吾命休矣。”吕徽推开经书笔墨,伏在桌上,瞧着一宫女张口微动,似乎想要和她说什么。 她登时坐起身,瞧着皇后似乎已经睡熟,抬手唤道:“你过来,替我将墨匀开。” 磨墨是小事,这宫女想要做什么,吕徽很感兴趣。 皇后刚躺下,她就有动作,看来是友非敌,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派来的眼线。 借着磨墨,那宫女慢慢从袖下取出一枚冷掉的干馒头,悄悄递给吕徽。 要是隔着平时,吕徽看都不会看一眼,可现在 这馒头是要当做宝贝供起来啊! 吕徽知道,若是其他的食物,皇后闻着香气没准会爬起来,到时候自己别说吃,就连多瞧两眼都是奢望。 无题 那做内应的宫女磨好墨就很快走开,并未多留。 吕徽知道她的担忧,遂又寻几个宫人倒茶端水,调整烛光,以免皇后对那宫女起疑。 轻咳以掩住自己的唇,吕徽将干馒头撕碎,一点点借着捂唇咽下馒头。 不用怀疑这个宫女是谁的人,她只能是单疏临的人。 不得不承认,要是世上还有一个人记着她,只能,也只会是单疏临。 不过,既然知道皇后是在诓她,单疏临一切安好,吕徽也不能轻易离开。 她要是一走,依照皇后的性子,这里的宫女都得死。 梅宛之素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自己忽然改变心思,那她一定会怀疑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其他人就罢了,看在这个馒头的份上,吕徽好歹得保那宫女一命。 反正横竖只要留三日,三日过后,皇后便没有理由再阻拦自己出宫。 夜已央,吕徽瞧着才燃了半支的蜡烛,重新提笔,继续写了下去。陪伴她的,唯有鼎中青烟阵阵,堂上古佛慈悲。 吕徽加快速度,也只在第三日的午后才将五遍经书抄写完毕。 皇后盯了她三日。有时她坐不住,时常会出去透风,而吕徽第三日起身的时候,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叫人觉得稀奇的是,皇后的脸色,竟然也没比吕徽好到哪里去。甚至她脸色煞白,只有行动还算自如。 吕徽想,大概是因为皇后月子尚未坐全,东跑西跑的到处寻事,自恃体格强于常人,终究还是自食恶果。 不过她已经没精神想皇后了,她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回到太师府的吕徽,几近去了半条性命。好在应之问候在府上,就等着将她的另外半条命给捡回来。 与平常不同,多话的应之问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淡淡开口,让吕徽多休息,饮食清淡些。 说完,他便离开了。 瞧着他的模样,似乎是同单疏临闹了什么意见。 然而单疏临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命苍苍煮了一大锅粥,盯着吕徽喝完。 “你们怎么了?”吕徽想想,径直开口问道。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单疏临和应之问有了矛盾。 “无事。”单疏临道,“你要不要再喝一碗粥。” 吕徽摇头,慢慢搁下碗,将手垂下:“皇后此番让我进宫,出来得太简单了些。” 虽说她也没怎么过好,但比皇后曾经的手段,这些都是小意思。 她大费周章让自己进宫,应该不可能只是饿几顿饭,少睡几觉这样容易。 “先别想太多。”单疏临替她将唇边残留的米汤拭去,“睡一会。” 他不说倒还好,一提起睡觉,吕徽当真有些困了。 顺着床卧下,不过半刻功夫,吕徽陷入了沉睡。 单疏临是什么时候走的,吕徽不知,但她能感觉到身上一阵阵的寒意。或许是饿得太久才吃一顿饱饭,叫她腹中很暖,身上却隐隐发凉。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叫她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噩梦。 她梦回自己被烧死的那一天。 仍旧没有办法挣扎,只能隔着眼皮瞧见外头的火光。大约因为是做梦,竟然没有当时的疼痛。 可比起记忆中的场景,她好像还听见了别的声音。 “单疏临,你疯了!” 有人怒吼,声音很熟悉,但吕徽听不出究竟是谁。 这倒也奇怪了,她竟然在那个时候还有除单疏临以外的熟人。 没有第二句。 吕徽醒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没有力气,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吕徽记起,这三天抄经过程中,她竟也没有觉得多疲惫。这要是搁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体质一直不好,长久地坐在原地,莫说还要抄书,就单单是坐着她也吃不消。但这几天明显她精神了不少。 这绝对不是正常情况。 吕徽抬手,发现自己的手臂颤抖的厉害。但她没有其他的感觉,只是觉得分外疲惫。 身体的疲惫,精神的清醒,叫吕徽很难受。 她觉得自己想要一样什么东西。 脑中忽然闪过皇后在佛堂中点燃的香料,让吕徽整个人愈发不好。她想要嗅那种香,她现在极其需要那种香! 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力量,吕徽起身,赤脚朝门口跑去。 她一头撞进了单疏临怀里。 “让开!”吕徽喝道。她看不清来人,一心只想出门。 她需要回到佛堂,她需要那种香。 “辞音。”单疏临长叹一声,“你先冷静一点。” 吕徽没法冷静。她觉得有无数小虫在自己肺腑中撕咬,叫嚣着要那样东西。 只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吕徽不清楚。 不过单疏临的提醒,倒叫她稍清明了几分。 吕徽知道,待在皇后身边的三天里,出了问题。 自己应当是中了她下的什么毒。 只是自己又没有吃皇后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是怎么中的毒? 对了,那口香鼎。 要是其他的东西都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经书和那口香鼎。 想到当时的种种异常,吕徽几乎可以确定,问题就出在那一口香鼎之中。 手指有些黏腻,吕徽低头,瞧见自己指尖有抹嫣红。她抓破了单疏临的手臂,血沁透了衣服,染在了她指尖。 “抱歉。”吕徽收回手,愈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单疏临却问道:“让他进来瞧瞧。” 他,当然指的是应之问。 吕徽之所以敢有恃无恐的进宫见皇后,多半也是因为有着这张底牌在手中。 她没有反对的理由。 搁下吕徽的手腕,应之问的表情显得尤其凝重。他道:“你们是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真话。”吕徽和单疏临同时道。 吕徽想,再严重,她也总不会过半刻钟就死。 “可以去直接准备棺材了。这种东西,没有解药。”应之问眉宇间的忧愁,看得分明,“我已经很久没有瞧见过这种害人的东西。” “无解?”单疏临拧眉,似是不信。 应之问哼道:“你可是在质疑我?罂粟花造出来的药粉,可顶替麻沸散。但与此同时,使用者会对它产生巨大的依赖性。” “就像她现在这样。” 第八十章 一吻 吕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无比想念皇后的那只香鼎,特别想要回到佛堂去。 周遭视线模糊,她听不见单疏临和应之问的对话,一心一意想要出门。 哪怕浑身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噬,哪怕浑身冰凉,哪怕五感尽失。 吕徽想,痛不欲生也不过如此。 火焰,摧残的是她的肉体,而如今被摧残的,还有她引以为傲的意志力。 她坚持不住,她需要那种药。 半昏半沉间,吕徽听见外头隐约有女子声音:“姑娘,皇后娘娘听说刑姑娘的身子不好,特意送来了些药,还请姑娘收好。” 声音很小,但吕徽听得格外清楚。那是她需要的东西,那是她现在迫切需要的东西! 吕徽紧咬舌尖,感觉到一股腥甜,登时清醒过来。 偏头,瞧见苍苍已经打发走了送药来的宫人,端着个托盘进来,为难道:“主子” “扔了。”单疏临道。 扔了。扔了? 吕徽脑中立刻炸开,轰的一声,叫她如野兽出笼一般,挣脱了单疏临和应之问的桎梏,冲出去扑向苍苍。 “给我!”她哑着嗓子,怒道。 苍苍瞧吕徽头顶汗珠滚落,面色竟出乎意料的苍白,不觉一愣,手中动作也慢下来。吕徽抢到她手中的托盘,瞧见里头摆着一片大约指甲盖大小的透色药膏,转头去寻香鼎。 她要将这东西点起来。香鼎,香鼎在哪里! 脑后一痛,她失去了知觉。 单疏临弯身将她抱起,搁在床上,替她拭去额间汗珠,问应之问道:“没有旁的办法?” 应之问摇头:“要么忍下来,要么只能放任不管。” 这种东西影响人心智,且没有有效的方法控制。除了熬,也只有一个熬。 单疏临拧眉,觉得此事实在有些难办。 谁能料到皇后从吕埏手里带出来的药,竟然有这种作用,又谁能想到她第一个用在了吕徽的身上。 第一个。 单疏临忽然觉得不妥,将一直在外头守着的魏双唤了进来:“去看看从皇宫里流出来的药物,有几个大臣得了。” 皇后想要妄图用这种手法控制对手,恐怕不仅仅打算用在一个人身上。 “是,主子。”不用单疏临吩咐明白,魏双也知道单疏临的意思。 皇后当然不会明目张胆的将药送出去,而是会通过各种方式混在香料或者用具中,然后逐步控制住他人,为她所用。 所以魏双需要查的,是皇后这些日子通过什么手段送给大臣礼物。 魏双走了约莫半刻钟,吕徽悠悠转醒,瞧见单疏临和应之问立在她床榻边,眼底皆有关切。 她起身,舌尖疼痛,口中还有血腥味未除。更难受的是身上由于透支,各处传来的隐隐作痛。 “辞音。”单疏临开口,“你如今怕是要吃点苦头。” 他已然帮吕徽做出了选择。 屈服于皇后,是自寻死路,而唯一的选择,只有一个忍字。 吕徽方才并不是没有意识,她在临醒之前,听见了应之问的话。 挣扎着坐起身,吕徽扶着坐正,抬手道:“将我绑起来罢。” 她不能保证在下一次事发之时,她能控制得住自己。 若不能,就只能采取其他强制性的措施。 单疏临也清楚这点。他命人取来绳子,将吕徽捆得结结实实。 怕吕徽挣扎得太过厉害,他还让人在绳子上裹了厚厚一层棉布,以减轻她的束缚感。 吕徽对他道过谢,又道:“你们都出去罢,我一个人留下就好。”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太狼狈。 应之问率先转头走了出去,单疏临稍做犹豫,也转身离开。只是门上的剪影,证明他并未走远。 吕徽闭目,坐着开始回忆,以转移自己的注意。 皇后向来都不喜欢她。无论是明面,还是私下,她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面上,她说自己克父,暗地里,她嫌弃自己是个女子,对自己百般刁难。 出生十九年,吕徽从未收到皇后准备的任何一样礼物。所以皇后名下送给她的生辰礼,都是内务府备下的。 这也就导致吕徽每一年收到的皇后的生辰礼都一模一样。 俱是一套文房四宝。从未变过。 自己曾经还对她有过期待,但从一次次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不仅仅是不喜欢,更多的还有厌恶。 她厌恶自己出生下头什么也没有,厌恶自己不能叱咤风云,给她带去荣耀,也厌恶自己现下同她作对,害她禁足。 厌恶到能喂自己喝下合欢药,厌恶到能以毒法控制自己,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这样的亲情,没有更好! 吕徽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觉得自己的头很疼,疼得几近开裂。 “放开我!”吕徽脑中一片空白。她奋力挣扎,想要挣脱缚在手上腰间腿弯的绳索。 单疏临站在外头,听见里间动静,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帮她,他无能为力。 但皇后的帐,是时候该与她清算了。 “啊!”吕徽咬碎她所能够到的锦被,以指尖拉扯床帘帷幔,将一切能碰到的东西摧毁干净,所视之处一片狼藉。 最后,没有东西可撕扯,她便开始咬自己。 她拉扯肩膀边散下的头发,咬住自己胳膊,狠狠地用牙齿刺穿皮肤,直到尝到鲜血为止。 血腥,叫她恢复几分神志,痛处,反而让她心中快活几分。 她不知道为何快活,却总有种飘然之感。似乎血和痛,能叫她浑身舒畅。 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吕徽还会埋怨自己的软弱,但在不清醒的时候,她迷恋上了这种通过撕咬而转移注意的方法。 再然后,她发现自己不疼了。有人将她的唇堵住,阻止了她的举动。 那一刻,吕徽清醒过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单疏临放大的俊颜。他低头,含住了自己的唇。 吕徽的神志瞬间归位,瞪大眼看着单疏临长直眼睫,有那么一瞬的悸动。然后,她稍稍张口,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一口咬了下去。 第八十一章 仓促 吕徽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恢复过来,而单疏临整整半个月都没能开口说话。 二人俱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谈,唯有应之问每次瞧见他二人都会发出恐怖的大笑。 没有人知道应之问在笑什么,也没有敢问他在笑什么。 半个月后,吕徽才完全摆脱对那香粉的依赖,只是身子仍旧虚弱,还没法离地。 “小吕吕。” 和吕徽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应之问已经同吕徽混熟。他坐在屋中的椅子上,一手撑头,一手架在桌上,以一根手指旋着茶碟:“你现下这样待着,可有什么打算?” 吕徽将碟中汤药饮尽:“有话直说。” 应之问与她故作亲昵的时候,通常都有事情要求她。 “嘿嘿。”应之问搁下碟子,往前跳几步坐在吕徽榻边:“你打不打算回一趟太子府?这太师府可不适合你长久留下。” 吕徽从旁摸出一展帕子,轻轻拭唇:“宫中有何变故。” 应之问的意思很明显,单疏临恐怕遇见了什么麻烦,而这麻烦,是自己庶女的身份解决不了的。 “除了你这件事,还能有什么?”应之问哧哧笑道,“子启将皇后分发至众人的药物全部截下,此事闹得太大,皇上已经知晓。” 可皇上知道并没有什么用。 姜国被四大家族分权,留给皇族的权利本就没有太多,甚至皇后手头能动用的兵力,都要比皇上的虎符管用。 这也就是为何皇后能于后宫二十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 只要梅家还在,只要梅家不放弃这个皇后,梅宛之的地位就无人能抗衡。 “我回太子府也没有用处。”吕徽慢慢靠在床头,闭目轻语,“我本就是个没甚权利的太子,你若真的想要帮他,恐怕回去求你家老爷子都比我强。” 应之问的父亲是应家的掌权人,他把握着姜国的民生,他说话的分量,不亚于单溵。 只要他能帮忙,单疏临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啊。”应之问眸子一黯,“要他作甚。” 吕徽极少瞧见他这般模样,印象中的应之问,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 想到自己的父母,吕徽闭上嘴,不提此事。 “宫中已传出消息,不日皇上就会让你出太子府。”应之问忽然道。 “你说什么?”吕徽揪住薄被,望向应之问。 “皇上打算让你出太子府了。”应之问叹道,“吕徽,恭喜你。” 光明正大的出太子府,是吕徽一直以来的愿望,但她知道,这只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一场梦。 现在应之问告诉她,皇帝打算让她出太子府,无疑是给了她最大的希望。 “为什么?”吕徽的声音稍稍有些颤抖,“为什么他做下这个决定?” 上一世,她到死都没能离开太子府,破除那个箴言。她并非没有做过努力,也并非没有过挣扎。 只是太难了,皇帝只有这一件事,从不应允。 可现在,她基本还没闹出什么动静,反而能离开。这等变故,让吕徽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 这种未知的情况,完全脱离了她的认知,未必是件好事情。 “最快可能四五日消息就会传入太子府。”应之问道,“这也就是我要你回去的原因。” 四五日?吕徽望着他,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卧下,没有再搭理应之问。 显然,她已经明白,应之问是在骗她。 拟旨到太子府得到消息,恐怕至少得半月的功夫。要是真的圣旨快要到达太子府,单疏临不会让自己还留在这里。 因为圣旨来临之前,就会有宫里的公公前来让自己做好准备。如今什么都没有发生,怎可能会这样仓促? 果然,根本就没有希望,她就说天上怎会砸这样大的一个馅饼在自己头顶。 骗子,全都是骗子。 “好吧,不是五六天。”应之问叹。他细想一番,也察觉到了自己话语中的破绽,“但皇帝确实已经有这个意思,并且打算付诸行动。最晚在你生辰那日,就会宣布让你出府。” 被骗过一回,吕徽再也不相信他的说辞。既然五六天可以是假的,那为何放自己出府就不能是假的了? 况且应之问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怂恿着自己出府,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吕徽,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应之问道。 “不。”吕徽答。 她往里头缩了缩,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 “好。”应之问站起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们,都最好别后悔!” 吕徽听着他气愤地推门出去,默默又从被中钻了出来。 她没有漏掉应之问的最后一句话的重点,你们。 他给自己强调是单疏临最近有新动作。 这样说来,单疏临确实最近很忙,常常瞧不见人影。只是他有什么大动作,自己也管不了。 难不成她还能阻拦他? 吕徽翻过身,心里总有些不安。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就很难坐视不理。 叹一声,吕徽坐起身,唤道:“苍苍。” 因不喜欢总有人在耳边嘈切,苍苍总是在外间等吕徽唤她。 她推门入内,笑道:“姑娘?” “你家主子,最近在忙些什么。”吕徽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道。 “主子?”苍苍以为吕徽是在关心单疏临,登时高兴起来,“主子最近在寻梅家的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 梅家?又与皇后有关。 吕徽不认为单疏临会再和皇后合作。毕竟他二人无论是明面还是暗地都没有给对方留余地,所以单疏临此行想毕只有一件事。 让梅家放弃皇后这枚棋子。 可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皇后于梅家而言,是最高的助力,最大的荣耀。后宫中有皇后,这些年不知给梅家带去了多少便利。 除非单疏临能带去更大的好处,大到能叫梅家忽略皇后,方可能让梅家弃用她。 在吕徽眼中,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你可知道所为何事?”吕徽试探问道。虽说她心中清楚,苍苍恐怕还触及不到这层机密。 果然,苍苍摇头:“这婢子就不知了,不如等主子回来,您亲自问问他?” 第八十二章 因果 吕徽沉默。要是她能去问单疏临,那也不需要在这里问苍苍。 她知道,恐怕自己继续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消息。真正能问得上话的,恐怕还只有应之问。 吕徽却不想问他。自己才同他闹了不快,现下又去找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摒退苍苍,吕徽沉吟片刻,还是让人去将应之问寻来。 应之问似是料到了吕徽会回来找他,远远坐在桌边,看向吕徽笑着道:“怎么?还是想知道?” 吕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表示他可以开始讲了。 应之问笑,对吕徽的态度不做他词,却将椅子拉近了些:“今日,恐怕单疏临不会回来。” 吕徽眸子微缩,拧眉看向他。 不回来?他打算待在哪? “现在他在梅家,布下法台,打算施展回天之术,替梅家的将领完成一次庇佑。” 回天之术。吕徽想起吕妍同她说过的话。后者说单疏临之所以能在京城如鱼得水,就是多亏了这种术法。 难道说,他让梅家放弃皇后的筹码,就是这个? “想来,他应该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回天之力究竟是怎样的法术。”应之问笑,“回天之力,顾名思义,回天转术,时光倒流。” 时光倒流。吕徽一字一顿:“也就是说,能回到过去?”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半刻钟,想到自己究竟为何而活,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吕徽知道,世间皆有因果,凡是得到了什么东西,就都要失去与它等价值的东西。而有些代价,无法偿还。 “梅家之所以会同意,就是因为此术。梅家的士兵,可以获得第二次性命。这无疑增大了他们的战斗力。而战斗力对梅家来说,即是命脉,即是辉煌。” 吕徽:“代价是什么?” 应之问冷笑:“代价?当然是梅家舍弃皇后,单子启便能毫无顾忌的对皇后下手。” 没有梅家作为后盾的皇后,相当于没了最后的靠山。单疏临这一招,是彻底将皇后的势力斩断。 “不是这个。”吕徽摇头,“我问的是施展此术,需要什么代价。” “你觉得呢?”应之问道,“凡是能施展此术者,一生最多能有三回。知道为什么只能有三回么?从第二次开始,施术者要承担损失一半寿数的代价,所以只能有三次。” “这是第几次。” “第二次。”应之问道,“单家如今无人可施展此术,所以子启用了一回在单家元老身上,证明他的确能够办到。” 也正是因为有限,才能让单疏临在西京的地位这样高。 第二次性命的宝贵,又有谁不知? 吕徽敛眉,坐起身来:“你先出去,让苍苍将她能带上的丫鬟带上,换上太子府的服饰。” 应之问知她意思,转头出门,又问:“可要个丫鬟帮你?” “不必。”吕徽道。 待到应之问出门,吕徽下床,踩在脚踏上,弯身将床下的一个木制盒子取了出来。 将盒子搁到梳妆台上,吕徽拂去盒上的一层薄灰,打开了它。 里头是一套衣冠。 束好发,吕徽将双龙冠取出,扣在头顶,以簪卡之。 黑色缎袍,金丝滚边,蛟龙纹,祥云底,以一根金色缎带束腰,绘面容不威而怒。 吕徽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微扬唇角,便透露出一股十足的不羁。 盒中还剩下一样东西,是一副纯金螭龙纹面具。吕徽将它扣于面上,只遮住下半张脸。一对漆黑的眸子流光微转,竟比面具的光芒还要灼眼几分。 负手于身后,吕徽转身快走几步,将门推开,应之问和苍苍等人已经在外候着,瞧见她俱是一惊。 “去梅家。”吕徽开口道。 她知单疏临在西京有众多暗道,并不担心自己这副样子会早早引起非议。不过,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究竟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她已经管不了了。 应之问有一句话是错的。单疏临施展此法,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三次。 单疏临未必不知道这点。 当初自己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后者并没有显示出半点意外,说明他恐怕早已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今日梅家设置的法台,将会成为他的祭台。 他这不是做法,而是献祭。 确实,皇帝如今已有让自己出府的意思,要是能除掉皇后这个心腹大患,自己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 但这一切,不应由单疏临来支付代价。 就像自己曾经的死,也不该由他来支付代价。 梅府,祭台已经搭好,一黑袍男子仰头看着太阳的位置,似是观察天象,却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他眉间微锁,双手负在身后,面如寒霜。 旁人瞧见他,只觉寒意甚重,不自觉地绕道而行。梅蘅君稍作犹豫,上前几步:“单公子,吉时将至,你看” 太阳将爬上中天,单疏临距离说好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但他仍旧没有动手的打算。 梅家已经等不及了。梅蘅君作为梅家下一任家主,只能硬着头皮来催单疏临开始。尽管他半点也不想这样做。 瞧着那些梅家元老级别的白发老翁,单疏临知道,他没法再继续拖延下去。 再望向仍旧空空如也的大门,单疏临敛眉:“开始罢。” 不管她来与不来,事已至此,自己都得将这场戏演下去。 梅蘅君扬手,轻抚两下,立刻有小厮双手捧着一支权杖恭敬送来。 权杖不知以何物打造,杖棍表面立着宛如水晶的细小鳞片,不光滑,倒也不至于扎手,杖头主体是枚暗色透黑的水晶球,旁边以金箔贴附,造型复杂,隐约能从中瞧见八卦五行图。 单疏临单手接过权杖,轻跃跳上高台。权杖尾端在台上重触,发出沉闷声响。鼓声起,号角鸣,衣袂猎猎,盛世之观。 吕徽走进梅府大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单疏临衣袂翻飞,右手紧握权杖,权杖上光华四溢,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而下头梅家将领笼罩于光芒之中,皆抬眸看向台上单疏临的一举一动,并未注意到吕徽直接带人闯了进来。 第八十三章 放火 若不是门房小厮高声阻拦,恐怕吕徽能直接带人冲至高台之下。 如今场上没有进行庇佑仪式,且说话能有分量的,只有梅家的少主梅蘅君。他瞧见吕徽身上螭龙黑缎袍,先是一愣,继而迎了出去。 “太子殿下?”梅蘅君仔细盯着吕徽脸上的面具,想要从中看出一丝端倪。 若说他是太子,太子不能出太子府;若说他不是太子,这世上哪里敢有人开这样的玩笑? 吕徽看向梅蘅君,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后者大约二十左右,乌发后束,肌肤如瓷,眉眼温和,侧鬓接近耳朵的地方有一枚红色朱砂痣,状似梅花。 君子温润,不过如厮。 但现在吕徽并没有心情欣赏他。她看向单疏临,不知他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遂道:“踢下去。” 梅蘅君还没能读懂这话语里头的意思,吕徽身后就蹿出个粉色宫装女子,蹬地跃上长空。 台上,单疏临手中权杖光芒高涨,瞧着像是到达了术法的最后一步。而那半途杀出来的女子,也逐渐接近那团光芒,宛若入侵者,将圣洁白光步步逼退。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脚将台上还在施术法的单疏临给踹了下去。 梅蘅君看着毫无防备的单疏临被踢下高台,看着权杖上的光芒一点点熄灭,看着台下元老面色陡然灰沉,不觉怒意爬上了巅峰。 将自己主子踹下台的蒹葭,同样觉得自己的人生迈上了巅峰。 她觉得,这件事够她吹一辈子了。跟着太子混,不担心主子事后会责罚。 不过蒹葭还是很有良心地将主子扶起,顺带将他身上的灰给掸了干净。 “太子殿下。”梅蘅君压制着自己的怒意,“这件事,您是不是该给我们梅家一个解释?” “解释。”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吕徽仰头,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苍,给他解释。” 苍苍闻言,依照吕徽先前的交代,垂首将印鉴捧了出来,奉在梅蘅君面前。 太子印。 见此印,此人的身份再无疑虑,梅蘅君抿唇,行礼:“太子千岁。” 脸上的不服气悄悄抹去,以和煦笑意代之。 以梅家少主之身同太子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不是明智之举。况且自己拿他没有办法,梅家的那些祖宗可不会放过他。 “吾来领一人走。”吕徽道,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单疏临。 知道吕徽来意,梅蘅君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不愿意:“殿下,单公子在此处是应我梅家之约,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吕徽笑:“抱歉,虽不当问,但既然你这样说,我还是得问一句,你是” 梅蘅君觉得自己憋了一口闷气,不上不上下,难受得紧。 好在梅家家主梅裴染已察动静。他走至吕徽跟前,微微躬身一拜:“太子殿下。” “梅家主不必多礼。” 吕徽之所以能知道他的身份,多半还是多亏他身上的那枚符鱼。 姜国礼法有律,三六九品,皆授以符鱼。一品为金鱼,二品至六品为银鱼,六品下为铜鱼。而四大家之主又与百官不同,他们腰间为金符鱼,鱼眼却以绿宝镶嵌。 正如王爷符鱼,饰以红宝,以显示身份不同与尊贵。 梅裴染不惊讶吕徽能立时认出他的身份。虽太子足不出户,但从太子师口中描述,太子学识见解不亚于现下大儒。 不过究竟几分真,几分讨好圣上,倒是得细细揣测一番。 “殿下有所不知,单公子心怀北姜,愿为我北姜骁勇将领降下庇佑之福,以造福天下百姓。”梅裴染徐徐说道,“还请殿下稍候片刻,待单公子完成祈福,再随殿下离开。” 他不想松口,也不会松口。 吕徽当然知道,要是单疏临能完成梅裴染口中的庇佑,能让梅家提高到怎样的地位。但她同样清楚,要是让他完成梅裴染口中的仪式,会是怎样一种局面。 “既你这样说。”吕徽点头应道,“那我更该将人带走。” 梅裴染的神色因这句话陡然严肃了起来。他扬手,梅家立刻戒严,不准任何人出入。这任何人中,就包括了吕徽。 果真半点不惧天威。吕徽笑,稍环顾四下:“梅家主这是什么意思?” 梅裴染笑:“太子殿下,任何仪式,都没有只进行到一半的道理。” 吕徽带的人不多,唯有十几个,且都是丫鬟,连个小厮也无。放眼望去,能打的估计也只有起先那个踹单疏临下台的丫鬟。 梅裴染估摸好双方势力,愈发觉得不必忌惮。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外头有人大唤:“老爷,不好了老爷!” 吕徽回头,瞧见一个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来,不觉露出抹微笑:“梅家主,似乎现在不是你同我讨论这些的时候。” “怎么了?”梅裴染铁青着脸,“几时这样毛躁,可有我梅家半点风骨?” 尤其是当着太子的面,岂不是叫他落了下风? “老爷,不好了,京中的那些铺子,都都” “都如何?”梅裴染拧眉。 他瞧见吕徽脸上笑意,总觉得眉梢跳得厉害。 “都烧了!”小厮几乎哭出了声,“好大火,好大火,越灭越烧,越灭越烧!” 梅裴染的脸色由铁青转成煞白,继而发红发紫,再逐渐如常:“此事与太子您有关?” 他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同太子有关。看看太子眉眼的笑,就能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有多得意! “怎么会和本宫有关。”吕徽笑着慢慢道,“吾不过也就是将井里的水,掺了些酒罢了。” 原来也就是掺了些酒? 梅裴染的胡子都气得力了起来。他指着吕徽,半晌没有发出声响。脸憋得通红,他才缓过劲来:“去,快去通知众人,救火,去救火!” 无论是哪家,都需要足够的流水,没有银子,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举步难行。更何况作为姜国的庞然大物,又要养着十几万的士兵,梅家的日常支出就更是个恐怖的数字。 第八十四章 威胁 梅家上下都陷入恐慌,吕徽也达到了她的目的。 穿过乱作一团的众人,转头看向不远处,吕徽望着单疏临面沉如水,一时心下打鼓。 难不成自己又破坏了他什么计划不成? 饶是这样,吕徽也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抬手,指向单疏临:“你不过来,难道要本宫请你?” 话虽这样说,心下却忐忑不安。 要是搁几日前,他爱理不理都和吕徽半点关系也无。可现在吕徽心下懊悔,又无处可发。 她怎就这样臆断,在醒来以后将所有的事情都抹得干干净净,无论好坏一概而论?她怎就这样无理,不问是非,全盘打死? 远处单疏临并未挪脚,一对幽深眸子望向吕徽,瞧得后者颇不自在。 她承认,此事是她不对,但也不至于需要当着这样多人的面拷问她罢?好歹她是太子,总该给她留点面子不是? “罢了。”吕徽转头,“不过来就不过来,我不稀罕。” 才走两步,她又转念。再怎么说此事多半也是自己的过错,总不能指望他承认莫须有的错处,就让他一回又如何,总不至于掉块肉来。 想着,她停下步子,转头:“算了,算是本宫请” 吕徽的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先入眼的便是一袭黑衣。单疏临不知几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并且扬着如何都掩饰不了的笑意。 “这真是。”吕徽瞧着他笑,咬唇叫自己不至于也跟着笑,“真是” “如何?”单疏临笑问。 “这场火烧得真是及时。”吕徽正色,枉顾后头梅裴染铁青面色。 “确实。”单疏临应道。 二人说话间,梅裴染已命自己的心腹侍卫近前,他低声说了几句,侍卫反手拔出自己腰间佩刀,缓缓朝前逼近。 单疏临余光扫过,只装作没有看见,同吕徽着说话,又负手在身后打了个手势。 魏双见状,按住腰间长剑,只隐隐露出半截剑光。 剑光扫上梅裴染眼睛,刺目白光叫后者抬手挡住,并阻止了侍卫的动作。 他瞧着单、吕二人远去,长叹一声,知道那剑光是威胁,更是警告。 “都滚去灭火!”梅裴染怒道,脸上表情狰狞。 侍卫见状,迅速消失无踪。 回头走了几步,梅裴染瞧见梅蘅君还在安抚众将领,不觉将脸一沉,训斥道:“你怎么就没有别人半点本事,整日里只会些婆婆妈妈的杂事!” 梅蘅君脸面微僵,转头躬身行礼:“父亲教训的是。” 他有礼的态度,叫梅裴染气愤更甚。再骂几句,瞧着梅蘅君不变的模样,登时觉得没了意思,便带着怒意远去了。 梅蘅君看着他的背影,躬身望地,看不清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 另一边吕徽和单疏临安然回到了太子府。 在路途中通过众人的线报,单疏临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吕徽在井中投酒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充沛的时间去准备这些。而且就算有时间,常人也不可能酒水不分。 她真正做的事情,是安插人手在梅家的各个铺子中,在得到信号后一起点火,再狠狠地往火中扑上一大桶油。 梅裴染当然不敢和她赌,因为无论输赢,遭殃的都是梅家的商铺。 “殿下放火倒很是熟稔。”单疏临叹,眸中不禁流露出一抹担忧,“也不知这灭火的本事,究竟如何。” 灭火,当然不是灭梅家的火。京中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恐怕上头很快就会知道,并且的装腔作势的大怒一番。 梅家遭殃,皇帝就算心中大快,也得做出一副管教不严的模样,痛斥吕徽一番。 闻言,吕徽只露出个淡淡笑意:“你若知道我烧得是哪些铺子,就不会作此一问。” 她既然敢烧,就必然有敢烧的缘由。 不然为了一个梅家而搭上自己,岂不是亏得很? 至此,单疏临彻底放下心来。他想起吕徽的谋略向来不会输于自己,料想自己也是白白担心。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听得吕徽道:“不过,你应当想想,如何灭了我的火。” 眼角淡淡笼起的戏谑,让单疏临立刻意识道,自己的这场大戏,怕是又被吕徽看穿了。 不过还好,她应当只看穿,却并未看透。不然,依照她的脾气,现在必不是这种脸色。 “辞音。”单疏临低声,“余事咱们日后再算,你现下总不能当着我部下驳我的脸面。” 吕徽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站在我身侧?” 单疏临笑,同她一齐进屋。 太子府已经许久未有人至,不过到处都打扫得整洁。单疏临殷勤替吕徽摆好凳子,自己方坐下摒退了所有的侍从。 “今日唯一不大如意的地方,就是没能套出任何有关皇后不利的情报。” 单疏临叹,可惜梅家纵然决定要放弃皇后,也没打算将她做过的事情抖落出来。 看来,想要对付她仍旧不易。 “无需证据。”吕徽捧起茶盏,指甲微微触碰水雾,“捕风捉影,方为上策。” “你是打算”单疏临瞧着吕徽模样,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担忧。 他明白,吕徽这回打算真正出手。平日她温吞散漫,所做之事也不过小打小闹。而自己设下的这一切,使得她不得不查明当初真相,也不得不认真对抗起暗中敌手。 吕徽冷笑,寒意沁人入骨:“她既能对我使下三滥的手段,也莫怪我以同样手段回之。” 尊吾者,吾必尊之,伐吾者,吾必百般辱之。 吕徽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更不喜做出什么善事。皇后的那一盏鸡汤,叫她断了此生念想,也不必再留念想。 “你但当如何?” 噙一口香茗,吕徽闭目,唇边染笑:“十三皇子吕埝,乃当今圣上最小的孩子。他离着十二皇子,大约还差了一掌的岁数。” 皇帝子嗣稀薄,不过这同皇后的手段也有不小的干系。 吕徽想,那些冤死的孩子能作为推翻皇后的间接武器,在黄泉之下也不至含冤瞑目。 “吕埝究竟是谁的孩子?”吕徽笑,“只有我说了算。” 第八十五章 隐瞒 于皇室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血脉的纯正。而要是最该纯正的皇后出了差池,就算再有十个梅家,也保不住她。 吕徽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 单疏临无可无不可,只是默默听着,心下盘算应当如何去将此事圆转。 “届时,不必我们寻证据,证据自然也会出现。”吕徽道。 这世上多得是推墙之人。 有言道,你强时,人恒助,你弱时,物皆欺。 皇后犯下原则性错误,便没有人会再向着她。 “你打算如何去做。”单疏临虽然觉得吕徽的想法太过惊世骇俗,却也没有径直否定。 吕徽没说话,只是看向单疏临的眼中隐约有别样的含义。单疏临总觉这样的目光于自己而言算得上是灾祸,便瞥过头去,不与她对视。 但吕徽的目光良久洒在他耳侧,叫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得紧。 半晌,他还是问道:“你不会是想要我去当皇后的姘夫罢?” 单疏临总觉得,吕徽很有可能做得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毕竟从前她卖掉自己,或者让自己替她背锅,不止一两回。 吕徽冲他微笑:“你觉得我会出卖你?” 何止是会?单疏临摇头,坚决说了与自己想法相左的话:“你不会。” “嗯。”吕徽应道,“你知道就好。” 姘夫当然不用做,但有些东西还是得他去。 单疏临如何得知吕徽算计他的想法?他只隐约能预知些许不详。起身,他轻咳道:“此事我就不参与了,你让魏双配合你就好,我给予你除我之外的任何支持。” 不然,自己怕是首先就得赔进去。 “没关系。”吕徽笑,“我自己动手。” 至此,单疏临觉得吕徽多半还是要将他绕进去。自己想要明哲保身,恐怕难得很。 他放弃挣扎。 外头脚步匆匆,有人朝这边而来,吕徽拧眉,看了单疏临一眼。后者稍稍颔首,确认吕徽的想法。 得到肯定,吕徽迎了出去。 来者,是皇帝身边的心腹,高公公。他手捧黄纸,踏步而来。 吕徽知道,他多半是来宣布皇帝对自己火烧梅家铺子一事的旨意。罚,肯定躲不开,可究竟会罚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说明白。 “太子吕徽,接旨!” 高公公站在屋外,并未进屋。 有双龙不得见之言,皇帝的内侍也不曾见过吕徽的模样。因怕沾染吕徽龙气,带进宫中冲撞圣上。 所以作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红人,高公公站在了院正中还要偏远些的地方,打开黄纸,开始高声朗诵。 圣旨大意,是让吕徽闭门思过一月,没有圣旨不得出门。 这对吕徽来说,简直不算是惩罚。更有甚,她觉得这是褒奖。 她几时不闭门,又几时明面上出过门?皇帝的这道圣旨,分明是借着梅家之手,将自己提前从这座太子牢笼中解放了出来。 跪叩谢恩,吕徽接过圣旨,心思都已飘远。没想到前些时候她还在为此事伤神,现在她已然得到了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回到屋中,将圣旨收好,单疏临依旧跟在吕徽身后,半步不离。 “你去忙你的事。”吕徽按住自己腕脉,转身对他道,“我乏了,须得休息会儿。” 说着,她除靴,要往榻上躺。 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单疏临径直坐在榻上,手抚在薄衿表面:“我已很久没有坐下和你说话。” 应当是自打那日吕徽醒来后,就再也没有同他好好说过话。 吕徽眼眸微动,话语却愈发冷,如同正月寒冰,叫人心凉:“但我并没有想要和你说话的欲望。单疏临,还请你先出去。” “如果是因为” “不因为什么。”吕徽拒绝听他接下去的话,也拒绝他面上笑容,“我只想休息,不可以么?” 单疏临面上有些僵硬,却还是起身笑道:“好,那我待会来寻你。” 说毕,他起身退后数步,才推门出去。 刚出门,他脸上笑意尽敛,握紧双拳。半晌,他捏拳砸在木头柱子上。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惊动飞鸟,叫它们加速飞远,单疏临低头,没有看自己拳上沾染的鲜血,拂袖远离。 外头的动静,吕徽不知晓。她仰在床畔,等她约好的人前来寻她。 果然,单疏临走后不出半刻,外头有人轻轻扣响门扉。吕徽睁眼,眼中抹上层淡淡雾气,掐着自己腕的力气也愈发大了些:“进来。” 应之问探头探脑,确认单疏临已不在屋中,才慢悠悠踱步进屋。 他不急着和吕徽说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个香鼎,搁在吕徽身旁,又掏出个小小瓷瓶,往香鼎中加了些料。 点火,青烟升起,吕徽将鼎抱在手中,深深吸了口气。她原本微微发白的脸色眼见着红润了起来。 应之问却退后两三步,离开青烟触及范围:“你这样轰他,他总会发现。” 发现吕徽其实根本就没能将她的瘾戒除。 或者说,那半月的辛苦,全都废在了皇后悄悄送进来的香料之中。 染上这种东西的人,想要再染上极其容易。皇后只需要在任何吕徽有可能接触的地方燃上半块指甲盖大小的药物,就能叫吕徽迅速恢复戒前的状态。 甚至更加依赖。 “不用总会发现。”吕徽表情染上些许享受,淡淡道,“或许他已经知道。” 毕竟整个太子府都在单疏临的掌控之中,想他不知道,很难。 那你为何要隐瞒?应之问瞧着她面上寡沉如水,将想要问的问题憋了回去。他忽然想起来,单疏临又何尝不是如此? 吕徽瞧着他欲问不问不模样,笑,换了个话题:“你可曾有过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应之问先是一怔,继而鬓边泛起一点点可疑的微红来。 吕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三分明了:“那你总会知道。” 总会知道她为什么选择隐瞒。 “很难。”应之问明白她的意思,却深深叹了口气,说起他从未与外人道的私密,“我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究竟是何方人士。” 第八十六章 同眠 “这倒稀奇。”吕徽笑,“你一问三不知,怎就如此?” 瞧着应之问不像是在说笑,可他这样的地位,想要查出个姑娘的身份,恐怕只是举手之劳。 “说起来也是巧合。” 大概平日没有一个人能吐露心扉,应之问提起这件事,便滔滔不绝起来:“我也只是机缘巧合见过她一面,只一面,我就觉得她便是我的命定之人。” 吕徽咋舌,不等她开口,应之问又道:“我没有见过世上竟然有如此娟丽者,简直就像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一般。怎么说呢?” 他转头,将吕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直到后者觉得略感不悦,才继续道:“大概比你美上千百倍。” 无故被比较的吕徽,脸陡然沉了下去。 “这真是,世上怎会人有生的那般好看” “你几年前遇见她?”吕徽问道。 应之问想了想,答:“大约四五年前,为了多看她一眼,害得我还被仇家砍了一刀。” 吕徽面上绽出个笑容:“那她可能已经成亲了。” 应之问惊愕。四五年前,照理来说那姑娘嫁人的可能性真的很大。 吕徽仍旧是笑:“也有可能已经生娃了。” 应之问脸色惨白。四五年生娃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过也不一定。”吕徽微笑,“四五年,可能她已是老姑娘。” 应之问梗着脖子反驳:“谁老姑娘?吕徽,你才是老姑娘!” 虚岁二十,在姜国闺秀中,吕徽的年龄确实已经很大了。就算她是男子,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 “是啊。”应之问的话触及吕徽伤心处,她笑得勉强,“你说的不差,我算得上老姑娘。” 若她是寻常女子,恐怕如今早已相夫教子,但她不是。她是太子吕徽,这一世她恐怕很难过上普通女子的生活。 应之问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问的话,忙打住这话头:“我只能控制住你这半月,半月之后,无论如何也瞒不住。” 他能让吕徽在半月能维持这个量,半月后她的需求会越来越大,也会越来越没有理智。 将怀中香鼎抱紧些,吕徽笑:“知道。” 所以,她需要在半月内,让皇后彻底消失。不然只要她在一日,自己就永远都没有办法解决这种瘾。 “半月,你最好做下最坏的打算。”应之问见她形容平淡,忍不住提醒她道。 对方是皇后,不是什么普通喽啰,更不是个容易掉入陷阱的小角色。况且就算真的要处置她,也得经过三司会审,绝不会轻而易举让她倒台。 吕徽置若罔闻,闭上眼睛轻轻道:“我有些乏了。” 应之问后头的话,全被堵在了‘乏’这个字眼里。他是外男,不得在此处久待,而且让单疏临知道自己偷偷给吕徽药物,恐怕后者得掀掉自己一层皮。 听着应之问逐渐减小声音的脚步,吕徽睁开眼睛,望向房梁有些发愣。 夜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房檐上滴落的水珠掉到屋前的青瓷莲花缸中,飞溅起星星碎玉。细密的雨声掩盖檐下脚步,和雨中侍卫的交接。 吕徽今夜用膳晚了些,屋中就进了个不速之客。 单疏临身后,苍苍抱着软枕和薄被,有些手足无措。她看向吕徽,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将东西放下。”单疏临命道。 苍苍忙将枕头和薄被搁下,如释重负的退出了屋子。不过她面上看好戏的笑容,没能跳过吕徽的眼睛。 “你打算睡我这儿?”吕徽径直问道。她没必要同单疏临拐弯抹角。 “不明显么?”单疏临反问。枕头被子都一齐搬来,难道还不足够说明这个问题? 吕徽沉吟片刻,瞧见他眉宇间的势在必得,摇头:“那你自己铺床。” 她是不会铺的,也不大想让旁人动手。 吕徽的反应在单疏临的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他稍愣了愣,才上前动手将被子铺好。 “今夜下雨,我怕晚上有雷。”吕徽未开口,单疏临自己倒先解释起来。 “无碍。”吕徽道,“太子府中没有外人。”就算是有,她同单疏临之间的关系,在太子府也算得上人尽皆知。 夜晚,外头蟋蟀的叫声总令人有些许烦躁。灯已熄了有一段时辰,吕徽却仍旧没有什么睡意。 睁大眼睛,她能感觉到身旁的人同样没有睡着。 好在夜色之下,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吕徽微眨两下眼睛,转过身:“单疏临,和我说两句话罢。” 单疏临没有动作。他静默有一阵,才开口:“你想问什么?” 吕徽仍旧叫他单疏临。这生疏的称呼,他近来居然也逐渐习惯。想从前,她绝不会这样唤自己。 “我听应之问说,你们单家的回天之术,施术者能记得当时发生过的事情。” 可为何自己醒来后,单疏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绝不是装出来的。 难道说,施展此术法的另有其人?可如今单家会此术的人,不是只有单疏临么? 又是许久,室内沉寂,单疏临没有开口说话。就在吕徽以为单疏临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开口道:“只有一种情况,施术者会没有记忆,且只能退回前一刻。” “是何?” “死了。”看不清脸,吕徽却仍旧能听出单疏临声音里淡淡的嘲弄。 死了。这二字如一道惊雷,却并未给吕徽带来太大的震撼。早在问单疏临之前,吕徽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她不明白,也不确定的是,为何单疏临分明知道这是个死局,还执意要动用这样危险的术法。 要知,仅仅半刻钟,很大可能性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单疏临闭目,没有解释,也没有再开口。 他能说什么?没有到那一步,就连他自己都猜不透那时他的心思。吕徽怎么会明白? 她不会明白。 夜,已深,窗外的蟋蟀仍旧还在唱,各怀心思的两人侧身背对,皆难入眠。 事情的真相如何,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第八十七章 丧事 琴声袅袅,细雨蒙蒙,叫人愈发瞧不清前路。檐下的麒麟小兽吐出房上水槽收集的雨水,落在檐下四角的青铜玄龟口中,再通过底下的暗道流入太子府的莲花池里。 吕徽素手抚琴,却未成音调,她竖耳听着外头雨声,却只有雨声。 于是琴声愈发散漫,显得与外头雨声一般凌乱无章。 不安的情绪大抵传染给了屋中的另外的活物。从房中爬起来一只黑豹,睁大它如葡萄般大小的眼睛,朝吕徽扭来。 它已化去野外豹子的兽性,在吕徽面前如野猫般温顺,伏在她盘起的腿边,黑豹蹭了蹭她搭在膝上秋衫的一角。 这豹子是前些年单疏临出去野猎时带回来的,几年前它还是只不到半腿长的小豹子,野得很,也凶得很。单疏临花费了近半月的功夫,才将它驯服留在吕徽的身边。 在吕徽面前,它是只温顺的‘黑猫’,在那些刺客的面前,它就是把开膛破肚的利刃。不知有多少刺客死在这只豹子的利爪之下,也不知有多少回它救过吕徽的性命。 抬手轻轻揉捏黑豹头顶,吕徽放下了手中的琴:“邬童,你说他今日几时回来?” 问出这句,吕徽自己都有些发愣。 虽说她以前问这话是常事,但现在,在她与单疏临之间还存在巨壑之时,问出这样的话总有些不合时宜。 “他现在回来。”外头有人笑着应声。 单疏临推开门,侧身将油纸伞收起,使伞上头的水尽数抖在外边,才进屋将伞立在门旁。 他不知去了哪里,外头罩衣已湿了半边,显得黑色愈成墨染。 身后没有跟着侍从,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吕徽忙站起身,开口欲问他些什么,然而还是没开口,慢慢坐下将手按在琴弦上。 “不问我去了哪?”单疏临笑着,将罩衣搭在屏风上,跪坐在吕徽对面,将琴撤去,从袖中取出油纸包,搁在桌上。 嗅见油纸包中透出的肉香,吕徽脸色稍稍好了些:“你去哪里,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单疏临笑,一面将纸包打开,一面道:“我就知你会这样搪塞。我从满春园来,见皇后而来。” 吕徽提起竹筷的手稍滞,脸上这才松动几分:“怎么?她的禁足解了?” 单疏临自己也取了副竹筷:“皇上的圣旨,几时对皇后有用?她只要不明面上违背皇上的命令,皇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 毕竟姜国的兵权还掌握在梅家手中,皇帝不能对皇后太过苛刻。 “她同你说了什么?”吕徽又问道,眼睛却没能离开桌上纸包里红皮白肉的果木鸭。其实倒不是馋吃,而是实在不敢去看单疏临的脸。 单疏临却明目张胆地瞧着她:“左不过是想与我重新结盟,并且保证不对你下手罢了。” 吕徽冷哼。不对自己下手?她命人在自己周身布下药粉的频次,可是越来越高了。 黑豹被肉香吸引,脑袋从吕徽腕下穿出,盯着案几上的烤鸭,舔了舔舌头。看向单疏临,它不敢造次。 “去边上。”吕徽夹了两大筷子鸭肉,丢到一旁,命黑豹往旁去了。 它卷舌,意犹未尽,却只能在单疏临的目光威逼下离远些,盘身卧下。 “不见血的豹子,看上去就像略大些的野猫。”吕徽笑,捻一筷子肉搁在口中,满意地眯起了眼。 她话语中另有所指,单疏临听得明白。 “所以只能以熟肉诱之。”单疏临笑答。 稍动些脑子,就能知道皇后与吕徽不能共存。她所指的‘不下手’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久了,她总会忍不住。 “天气好些,我想出去走走。”吕徽道,“总坐在太子府中,有些难受。” 虽说距离皇上下旨命她待在太子府里,才只有短短几日。 “好。”单疏临应道,“不过现在外头盯得紧,你最好不要出轿。” 吕徽点头应好,转眸看向旁边屈膝假寐的黑豹,弯出浅浅淡淡的笑容。 出不出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出门去选择一个合适的,让她顺眼的人。不然,她怎能送给皇后一份大礼? 嚼着口中鸭肉,吕徽方才那颗不安定的心总算稳了几分。 “好啊!” 有人推门进来,大步流星冲到桌前:“我就说,你们两个居然又背着我吃独食。” 应之问皱着眉,眼里的高兴却挡也挡不住。他在衣服上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手,伸出两根手指便夹起一块鸭肉丢进口中。 皮酥肉嫩,津液生香。他叠声道:“还是子启兄合我意,知道西京只有漫山的焙鸭最合我胃口,我带走了,不客气了啊!” 说着,他就要捏起纸包一角,抱着离开。 “邬童。”吕徽倒也不拦他,只是淡淡开口,将地上伏着的那只毛色油亮的黑豹给唤了起来。 黑豹不紧不慢,起身以优雅步态站在门口,俨然不许应之问出去。它张口,错了错自己的尖牙。 应之问瞧着它锋利的牙齿,腿弯稍软。想想他还是放下纸包,乐呵呵地道:“玩笑,不过是个玩笑,干嘛这样认真?” 黑豹懒懒伏下,将尾巴贴在地面,又不动了。 “你今日没有出门看诊?”吕徽不欲与他说前事。 应之问不常留在府上,通常他给吕徽开下一日药方,叮嘱丫鬟在几时熬好给吕徽送去后,就会出府寻诊。像今日这样没有出门,着实少见。 “没。”应之问如风卷残云一般往口中塞肉,应道,“这几日小雨连绵,地上的路泥泞得很,我不愿出去,只在屋中调些药方。” 作为大夫,应之问有大夫的通病:爱洁,看不得一点污渍。要是让他踩一脚泥,简直比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还难过些。 吕徽笑着点头,看向单疏临,又瞧见后者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那你应该不知,应家最近忙着准备丧事罢?” “和我又有”应之问抬眸,嘴里含糊,“应家?谁的?” 吕徽笑:“天医,应之问的丧事。” 第八十八章 难过 应之问瞪大了眼,口里的东西差点喷了出来。 他忙忙将口中东西咽下,追问道:“我?我死了?我怎么就死了?” 他明明就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还能瞧见人,还能吃东西,怎么忽然就死了? 还言之凿凿,还办丧事? “这个,你还是去问单疏临罢。”吕徽瞧着他呆傻傻的模样,禁不住笑意愈发明显。 单疏临倒是掩藏很深,满目正经:“我也是才知道。” “真的要给我办丧?”应之问觉得整个人都莫名其妙,“不行,我要去问问,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说着便站起身,鸭也不打算吃,邬童也不怕,提腿就想出门。 “回来。”单疏临叫住他,“此事复杂,你坐下细谈。” 应之问想起前些时候他还有给家中带过信,母亲也收到并且回信一封。她绝不会以为自己死了,甚至于要给自己举办一场丧事。 若不是消息误传,那为何会存在这样一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丧典? “我在梅家,发现了一个秘密”单疏临缓声,将自己在梅府的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三人低头交耳,细声交换各自意见,并给出最妥当的法子,商议如何能让应家在能在这场闹剧中全身而退。 最后的结果吕徽很满意。因为充当单疏临小厮的人,终于不是她一个人。 应家的宅子,在西京北面。作为四大家排名第三的存在,应家的宅院规模不输于任何一家。 木质楼宇鳞次栉比,虽没有刑相府中小桥流水的精致,但高大的假山,随处可见的药坛,空气中弥散的点点兰草香,都是应家独有的景物。 一路走来,吕徽瞧着外头难能一见的名贵药材,就已有十几种。 “羡慕罢?”应之问瞧着吕徽盯着一支十几年的灵芝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 吕徽抬眸:“你去过太子府,你觉得呢?” 应之问登时闭嘴,不与吕徽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他记起太子府从不缺这些东西。 恐怕只要吕徽开口,就算将整个太子府改造成药园,都不会有人有任何意见。 吕徽没有太关注那些药材,她真正在看的东西,是绑在各处的白花和绸带。 偏偏应之问对这些东西视而不见。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想看,还是不想接受。 应家竟打算宣布应之问的死亡消息,借机与梅家结成同盟,共同辅佐皇后和太子。 当然,这里的‘太子’不是吕徽,而是她的嫡亲弟弟,吕埝。 应家究竟有什么变故,应之问一概不知,毕竟他常年游荡在外,对应家的了解甚至还不如单疏临一个外人多。 或者说,他从未忧心过应家的任何事。 “或许是上回你替我说话,才会让皇后记恨上你。”吕徽压低自己的声音,对身旁同样小厮装扮的应之问道。 应之问低头,抬手抹了抹脸上覆盖着的薄薄的人皮面具,以免叫人一眼认出他的身份:“此事不怪你,即使没有那一出,她也会对应家下手。” 就算上回他没有为吕徽说话,堵住皇后的嘴,皇后也不会放过应家这块肥肉。 从前应之问也听母亲说起过梅家有与应家交好的意思,不过他没有太放在心上。没有想到变故竟发生的这样快。 应之问知道,梅家与应家交好,梅家百无一害,应家全是害处。原本皇帝就忌惮四大家的势力,怎奈并无名由打压。 要是应家与梅家联合,皇帝不会拿有兵权的梅家开刀,只会处处为难并无实权的应家。 这也就是为何应家从未与任何人达成联盟的原因之一。 吕徽没再搭腔,她抬眸,瞧着应家这颇为气派的丧礼。 抬头望去,所有的地方都挂着白绸,绸缎的中央绑着雪白的绸花,正厅两侧各摆着数十花圈,皆是浅色纸花。 厅中,摆着一副楠木棺椁,旁边摆放着巨大的冰块,正透出幽幽寒气。不难看见棺椁中央躺着个人,想来应该与应之问本人长得极其相似。 应之问远远看着,捏拳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哪家孤魂野鬼,竟用我的名字写了牌位!” 顺着他目光看去,恰巧能瞧见棺椁前的案台上,正中的黑色金字牌位,以及牌位旁的香炉。牌位上的名字,正是应之问三个大字。 应之问气得憋红了脸。 任是谁,瞧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牌位上,都不会太开心。 “也算寻常人没有的经历。”吕徽安慰他。 应之问握拳:“有机会你也来一遭。” 看看她还能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自己这样说理。 吕徽笑,转而看向地上跪着的几个人。最前头的中年妇人,侧身跪坐,大约是应之问的母亲。 她泪眼婆娑,不像知情人物。 再看右侧立着的应老爷,身着素服,腰缠白腰带,神色凝重,不断朝前来吊唁的人躬身回礼。他四处打量,似乎在找什么人。 应之问没有妻妾儿女,所以跪在地上的除了应母就只有丫鬟小厮。他们歪七竖八的跪着哭,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很伤心。 应之问也很伤心。他垂着头,嘀嘀咕咕开始同吕徽抱怨: “你看看那个人,你瞧瞧他,他居然在我的丧礼上吃东西!” “还有她,居然还同旁边的丫鬟对手指!”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枉我平日对他们都那么好,我死了一个个居然都这样开心!” 吕徽淡淡瞧他,忍不住打击道:“或许你的堂叔堂侄什么的,现在正在打马吊。” 应之问脸色发青,又对吕徽的话无法反驳,故道:“那你呢?” 自己?吕徽笑。她啊?她一死,恐怕有不少人要弹冠相庆,祝贺自己这个祸害终于被结果了性命。 “要是我死,恐怕没有人” “我会很难过。”在前头一直没有吭声的单疏临忽然回过头来,冒出这样一句话。 吕徽抬眸,眼底略过一抹欣喜的光。应之问则上前,扒拉住他肩膀:“那我呐?我要是出了事情,你会不会更难过?” 单疏临看向他,微微一笑,开口说了一句话。 第八十九章 认识 “我会庆幸,双耳终于清静。” 说完,单疏临回头,走了。 吕徽满面笑容,偷偷看应之问呆滞面容两眼,也跟着离开。 只有应之问半天反应过来,看向单疏临,追了上去:“单子启!” 大声叫出个名字,应之问想起现在的场合,忙压低了声音,走到他身后:“你怎能这样对兄弟!” 男人和女人应该公平!不能这样区别对待! 单疏临笑,难得有兴致和他多说两句:“难不成你觉得我应该痛哭流涕,冲向棺材将你拖出来?” 应之问眨眼,觉得这实在惊悚。还不等他回过味,听耳边有人低笑,转头瞧见吕徽抿唇,眉眼略弯,眸中似有清水漾起,又很快平静。 于是应之问忽然明白,这是单疏临借着自己打趣逗吕徽开心。他愈发郁闷,自从将吕徽接出府后,他兄弟就不是他兄弟了。 这真是让人不高兴。 想着,他往旁挪了挪,离吕徽远了两步。 吕徽只是笑,瞧着他的小动作不禁打趣:“跟上前去看看,那个冒充你的人究竟是谁。” 能让人远远瞧不出分别,总得和应之问本人有些许相像。要知道死人可戴不服帖面具,很容易露出破绽。 应之问也想到这点,这才靠近吕徽,与她一起跟紧单疏临走向应老爷,顺便靠近那副棺椁。 “应老爷。”单疏临顿住,朝应老爷躬身拜道,“还请节哀。” 吕徽也跟着弯身,稍稍仰头看向应老爷,瞧着只是个略显老态,鬓发有霜的中年男子,并无特别之处。 她推推旁边的应之问,刚想问他父亲医术与他相比如何,却见应之问满脸雪白,盯着棺椁里躺着的那人发愣。 棺椁中躺着的人以白绢覆脸,却不难看出白布下已经严重腐蚀的半张脸。不过单凭轮廓来看,确实与应之问有五六分相像。 然而让吕徽更关注的,却不是棺椁里躺着的那个人,而是应之问离谱的神情。 他方才所有的忿忿与不平,全都换成了恐惧与震撼,最后尽数成为悲痛,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碍于此处周围人过多,吕徽忍着没有询问他究竟有何事。但见他许久没有挪动步子,便抬手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赶紧跟上。 应之问稍愣一会,眼睛不离棺椁的跟上了前。中途还因为没有看路,失魂落魄的差点摔到地上。 直到走到屋后,吕徽才皱眉问道:“怎么了?你难道认识他?” 应之问垂眸,眉眼皱在一处,眸中有眼泪在打转,转了许久才干涸,徒留下血红的眼睛。 他点头:“认识。” “他是我堂弟,与我有六七分相像。”应之问声音有些发颤,“他怎么会他怎么就” “节哀。”吕徽瞧着外头往来过客,抿紧了唇。 难怪应之问父母的痛色不似假装。他们未必不知应之问还活着,只是死去的人,也并非冒名顶替的籍籍无名之辈。 “他只比我小两岁。”应之问蹲下身,喃喃道,“他才考秋闱,仕途大好,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不是。”吕徽蹲下身,“应之问,应家已经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没有人。这不怪你,也不是你的错。” 应之问恍若未闻,只蹲着,也不顾旁侧人来人往,时不时朝这边打量。 “让他去。”单疏临将吕徽扯起来,冷声道,“让他蹲着,让他看着应家将陷入泥潭,什么也不做。反正都是他害的,他可以继续害下去。” 语言冰冷,应之问只觉得自己当头淋了一盆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他仰头,抹抹眼睛,站起身来:“你说得对。” 他是个男人,不该这般懦弱,更不该逃避事实。他堂弟已经死了,他不能让应家更多的人遭到这样的祸患! 挺直腰,应之问沉着脸,将面上人皮面具重新整理好,才开口道:“走罢。”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吊唁完‘应之问’后,单疏临随着人流进了应家的正院。 这里是应家平日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很大,足矣容纳百八十人。 来应家吊唁的都是西京有头有脸的人物,吕徽瞧见除了梅家少主梅蘅君以外,范家的范从谦也在这里。 倒不是吕徽眼神好,能从人群中将他认出来,而是范从谦自己跑到单疏临跟前,冷冷哼了一声,又扬首挺胸地走开了。 仿佛他特意来这里‘哼’一声,单疏临就会被他气着一般。 叫吕徽讶异的是,来此处的不仅仅有官绅,还有吕埏吕圩,她的皇兄。不过想想也能释然,谁没点小病小痛? 有的话,与应家拉好关系,绝对有必要。 “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应之问比平常的语气要凝重许多,他看向单疏临,正色道。 “大约午时,众人来齐。”单疏临回。 皇后的计划,在午时后正式启动。 应之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深呼吸一口气,回头望一眼,瞧着满堂哭泣的众人,再度平复自己的心情。 吕徽低头望着自己鞋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于她而言,应之问的堂兄是活是死,对她没有太大感触。 毕竟生死在她眼中,如喝茶饮水一般平常。 来往吊唁的人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厅中的混乱也逐渐显现出来。 纸钱飘扬在空中,有的落在铜盆里被火舔*舐干净,有的落在外头被随意踏在脚下。吕徽弯身拾起一枚,捏在掌中。 她嗅见了空中淡淡的香气,那是皇后手里的那味药。令人成瘾的药物。 吕徽忽然就对应老爷的妥协有些理解。他未必是妥协于皇后,而是妥协于这种再卑劣不过的控制手段。 “来了。”吕徽提醒单疏临和应之问道。她对于这种气味的敏感程度,要远远高于其他两人。 应之问如临大敌,稳稳按住自己的面具,单疏临则神色如常,与平日没有什么分别。比起应之问,他经历过的大风浪,远比现下艰险。 环顾四周,吕徽很快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人。 第九十章 立威 一人簇拥在众人之中,虽极其不起眼,但保护她的人有数十之众。 她其貌平平,但高挑的身材叫人不得不注目。 吕徽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她原以为皇后会命一人前来,没想到她竟亲自趟这浑水。不过这样,就更好了。 皇后在这里,倒省去了自己许多功夫。 “辞音。”单疏临也已经发现皇后的存在,感觉到身旁人情绪变化,不免提醒她道,“冷静。” 他真怕吕徽会径直去招惹皇后。 但吕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莽撞。她只淡淡看了皇后一眼,就迅速转回目光,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 虽然这样的掩藏,瞒不过皇后。 空气中浓郁着香烛气息,叫整个应府都朦胧在一片迷雾之中。不知是何处传来金铁之声,也不知是谁将牙齿磨得错错。 皇后并未来此处太久,大概只是晃了晃,便离开了此处。她来这里只打算布局,并不打算瞧见胜负。 而暗处,单疏临的人也渗透进人群之中。 他与皇后的目的正好相反。皇后杀人,他护人,皇后破坏,他保护。 二人无形交锋之中,应老爷挺拔身子,往人群中走来:“今日这丧典,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应夫人闻言,也从地上爬起,默默走在应老爷身后,拭去眼角边的泪水。 他们二人径直走进人群,直走到单疏临身旁。 众人见状,低声窃窃,各自猜测应老爷打算宣布何事。 “我已步入老年,应家理当由更年轻的人胜任家主之位。” 应老爷慢腾腾的话,惊呆了众人。瞧着他立在单疏临身旁,且目光柔和,众人不禁猜测:应老爷这不会将整个应家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中罢? 似是印证了众人想法,应老爷抬手,朝单疏临拱手:“多谢单公子。” 单疏临微笑,没有任何动作。 众人正猜疑,只见应老爷上前两步,将单疏临身后的一个小厮扯了出来:“他,就是应家新一任家主。” 一片哗然声起,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在那一个小厮身上。不知这样一个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小厮,为何入了应老爷的眼。 难不成这是单公子的一种手段?将应家控制在自己人手下,好成为应家实际的掌权人? 由此可见,应老爷之前说的那句‘多谢’,多半是句讽刺。是抗议单公子的残暴手段。 没准应之问的死,也与单疏临有着匪浅的关联。 “应之问,应家以后就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应老爷继续道。 这一句,打破了所有人的猜测。 应之问?应之问不是躺在那棺材里?如何又多出个应之问来? 怀疑声中,面对众人质疑目光,应之问抬手,稍稍低脸,用力撕扯自己脸廓,将一层皮狠狠贯在地上。 人皮面具落在地上,就像是打在众人面上,叫他们吃了一计狠辣的耳光。 在场的人皆有头脸,如何不认得这个站在这里的人是谁?天医应之问的脸,有谁能认不出来? 人群中,有人尖酸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应之问,万一是个假冒的,岂不是让旁人得了便宜?” 旁人单疏临退至一边,冷眼看着众生相。他知道应之问会遭受质疑。这是他必经的路,也是他必须得自己走的路。 作为朋友,他不能帮他太过。 应老爷闻言,厉色刚要出声,就被应之问拦住。后者噙着淡淡笑容,望向说话的方向:“是谁质疑我?站出来。” 无人敢走出人群,也无人敢承认自己说过的话。 应之问冷笑,道:“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很简单。站出来,我一把药粉给你一样样试,你就知道我究竟是真是伪。” 哪里敢有人去试?应之问的医术造诣远远超过应家前辈,而医术和毒术,从不分家。他的一把毒药,没准就没有解药, 这试一试,试得不是应之问的真假,而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然而即使如此,仍旧还有人按捺不住躁动:“应老爷,您总得给我们一个解释,这好端端的丧礼,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怎么让原本躺着的人,不仅好端端的站在众人眼前,还直接获得应家的继承权?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就是场阴谋。 应老爷仍旧没有来得及说话,应之问再次出手。他径直将方才开口的那人从人群中揪出,贯在地上,一脚踏在他胸口,狠狠地踩了下去:“我们应家打算做什么,轮得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不要以为他看不出来,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导众人话锋走向,不过就是为了针对应老爷,针对应家,针对他。 而且,若他没有看错,这就是方才皇后身边的人。 应之问这一脚踩得很重,多言者胸口落下个灰扑扑的脚印,还微微往里头陷。后者登时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吕徽瞧见那抹红,不禁蹙紧了眉。 应之问的这一脚,虽看上去肆意风光,但恐怕要惹出不少麻烦。 果然,瞧见有人被踩得吐血,不平者便冒了出来:“你怎能如此?都说应家公子和平儒雅,热心肝胆,你怎如此狂暴?倒像是某些小人。” 被暗喻小人的单疏临不紧不慢,拉着吕徽稍稍退后了两步。 地上血太脏,莫要染了他家辞音的鞋。 应之问脚下愈发沉,周身寒意加重:“我便是踩了又如何?我能治回去!” 说着,他往下再踏,听得清脆骨声,是脚下那人肋骨断了两根。 再无人说话,也没有人敢再质疑他。 在众人印象中,应之问虽被世人尊一声天医,但实在没有什么架子,也没有刻意刁难过任何人。 他温和儒雅,总是一副笑颜,以至于众人几近忘却,他是应家的正牌公子,唯一的公子。 他天赋异禀,十五学成出游,他有傲然的资本,也有嚣张的理由。 性格温和,从不是让人欺辱的理由,更不是让人百般怀疑,百般挑衅的由头。 吕徽明白,应之问想要在此处立下威信,就必须拿出足够的手段,和绝对的威胁。 第九十一章 是谁 鲜血淋漓,闹事者被强行拖走,所有的人都闭嘴,看向那位年轻的应家家主。 应之问将手搭在应老爷肩头,觉得后者瘦了许多。 他不知道应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为人子,实在不称职。他从未替父母分忧,闲云野鹤背后的代价,是他们的辛劳与艰难。 应之问知道,自己应当担负起从前自己缺失的责任。 “父亲。”应之问看向应老爷,看向他略显暗沉的眼,“我回来了。” 如往常一样,却又和往常不同。 应夫人立在旁边,瞧着应之问侧脸轮廓,忍不住又抬手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娘。”应之问转头,握住应夫人的手,“往后我会一直留在府上陪您,不会再到处游历。” “好,好。”应夫人将手搭在应之问手背上,眸光温和。 三人叙过话,看众们却显得颇为不甘。 应之问的身份没法质疑,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棺中人物为何会谎称是他,他又为何会伪装成单公子的小厮,都是值得商榷,值得大做文章的一件事。 众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些可疑之处。 面对轮番拷问,应之问从容不迫。身为应家骄子,他原本就有着极高的素质和能力。不然仅仅凭借医术,又怎么称他为应家难遇的奇才? 吕徽垂头立在他们旁边,听着应之问的话只觉得无趣,不禁有些瞌睡。但没有太久,或许只是一瞬,她嗅见空气中那种奇特的香气,顿时立起头来:“单疏临,你有没有闻见?” 单疏临拧眉:“闻见什么?” 吕徽努力再闻,却已什么都嗅不见了。 难道是她的幻觉?吕徽想起,现在应当到了她服那种香的时候。 苦笑两声,她觉得自己的瘾愈发重。皇后对她的控制愈来愈深,半月后再不处理好这件事,她恐怕终身都不能摆脱这种药物。 正想着,旁边的血腥气浓郁得叫吕徽皱起了眉头。她转身,瞧见应夫人身后有一大片血渍。 怎么会这样不慎?吕徽拧眉,上前两步接近她,想要提醒应夫人她身后的情形,不料触手之处,竟深深地透出血色来。 应夫人经过吕徽的一碰,脱开应之问的手,直直往地上去。 宾客已散去不少,剩下的瞧见这一幕,不知该近还是该退,但瞧见地上血液横流,终于还是迅速离开。 吕徽盯着自己手上的血,心中寒意顿生。 “娘?”应之问原本紧绷着的脸登时松开,恐惧弥散上他整张脸。他发觉应夫人的手在她掌中一点点变凉,心冷了下去。 他捏住应夫人的腕脉,面沉如水,又忽如一个孩子,脸上充满绝望。 “娘!” 应之问抬眸,不觉眼泪溢出。他将应夫人平放,从袖中取出银针,封住应夫人大穴。尽管知道已毫无用处,却仍旧寄托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慧珍。”应老爷这才反应过来,看见地上的鲜血,痛色溢满眼眶,叫他整张脸都死红泛青。 蹲身按住应夫人颈脖,应老爷同样忍不住痛哭出声:“慧珍,慧珍啊!” 吕徽瞧着这变故,看见应之问脸上痛苦,瞧见自己满手鲜血,不禁将手背在身后,倒退两步。 这动作落在应之问眼中,又是另外一种含义。 他站起身,掐住吕徽手腕,将她藏在背后的手生生拖了出来,瞧见她满掌鲜血,怒意冲上头顶:“是你!” “竟然是你!” 应之问抬手,满腔怒火蕴含在这一掌之中,拂向她头顶。这一掌,带着必杀的气势,叫吕徽未挨一掌,煞白了脸色。 然而这一掌终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单疏临将他手臂甩开,冷言道:“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应之问怒号,“单疏临,单疏临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她是杀人凶手,她杀了我娘!我娘死了!她死了!” “不会是她。”单疏临瞧着地上应夫人的遗体,想要从她身上找出点破绽。 “当然不会是她!”应之问冷笑,“你当然觉得不会是她。你怎么会觉得是她?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他上前一步,想要去抓吕徽,却被单疏临再度拦住。应之问转手,拎起单疏临前襟:“你就真的要这样护着她?你就这样护着一个女人,舍弃了我?” 他咬牙切齿,看着单疏临的眸子通红。 “不是她。”单疏临道。这回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三天,我会找出真相。” “真相?”应之问又哭又笑,“你是想要找到一个掩饰真相的法子罢你当真以为我就这样好骗?单疏临,单子启,你够了,我受够了!” “要么,今天她留下,要么,今天你们两个一起留下!” 应之问将手按在剑柄之上,等着单疏临的回答。而应家的侍从,也在这一刻全部做好了准备。 只要应之问一声令下,所有人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单疏临和吕徽二人永远留在这里。 “够了。”应老爷站起身,“延思,让他们走。” “爹!”应之问痛色,瞧着地上应夫人冷冰冰的尸体,几近没了理智,“娘她是” “此事在查清之前,莫要再胡言。”应老爷稳住心神,朝单疏临拱手,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开。 他眼中的悲痛不比应之问少半分,但他强忍疼色,叫自己平静下来,并处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 应家将要遭受的打击,绝不会只有应夫人的死,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 应老爷看向应之问,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些年由着应之问无拘无束在外,对他是好是坏。 说到底,他还是太年轻了啊。 应老爷拦住应之问,使他不能再对吕徽发难。而单疏临趁此机会拉着吕徽胳膊,将她径直拉出应府,送上马车。 吕徽一路只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应夫人为什么就死了?为什么在自己的眼皮下,她就这样活生生的没了? 为什么?究竟是谁? 第九十二章 选择 吕徽洗了数十遍手。她将手泡在铜盆中,总觉得水里会忽然冒出血色来。 闭目,冷汗从额角冒出,吕徽眼前满是血红,近乎魔怔。 身后,单疏临温和握住她手腕,轻声:“辞音。” “我没有杀应夫人。”吕徽转头,愣愣道,“相信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单疏临揉开她紧皱眉心,“我都知道。辞音,皇后亲自来此处,就是为了此事。” 皇后。 吕徽抬眸,忽然想起身为梅家女儿,皇后的武功简直到了巅峰造极的地步。 她曾助皇帝取敌军首级,也替皇帝扫平障碍,灭了皇帝六七皇兄,才夺得如今皇位。 梅宛之,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宫内关羽。 虽不知她用来什么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了应夫人的命。但对于她来说,恐怕真的不难。 “真的是她。” 吕徽想起自己当时嗅见的那股香气,知道单疏临的说法并不是安慰她。 对应夫人下手的人,是皇后无疑。 “应之问那边,你打算如何?”吕徽平静下来,心中却仍旧有些忐忑。 皇后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应之问和单疏临反目成仇。事实上,她也做到了。 单疏临面上也显出几分无奈。他叹道:“只能看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想明白,才能度过这一关。旁人,帮不了他。 吕徽陷入沉默。要是应之问的真的想不通,恐怕他和单疏临两个人就将兵刃相见。应家和单家要是真打起来,恐怕会两败俱伤。 “那”吕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闻外头忽有急促脚步,便止住话声,转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魏双,他还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主子,应老爷死了。” 应老爷死在自己房中,整个屋子的门窗都完好,皆从里头锁死,外人决计无法不破坏门窗进屋。 是应之问发现屋中不对,才踹门进了屋中。 应老爷吊在房梁上,已经僵直发青,飘在他脚下的,是一封绝命书。 书中写,是他杀了应夫人,因为应夫人发现了他在药材中倒卖黑火的机密。如今事情闹大,他自知有罪,希望以死谢罪,不波及应家。 一日之内,应家家主主母故去,应之问也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起来。 夜色下的荒凉,又有何人知晓? 吕徽满头细汗,惊坐而起。她回想起自己想到的细节,不觉心中寒凉。 “辞音?”单疏临被她惊醒,坐起身来,伸手揽住她的腰,“做噩梦了?” 吕徽细细喘气,在夜色中却瞪大眼睛,转头看向他:“为什么不救她?” “谁?”单疏临搁在吕徽腰间的手稍稍一紧。 吕徽感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闭目叹道:“应夫人。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梦中,吕徽将今日发生过的事情重新回想了一遍,发现单疏临对这件事绝不能不知情。 就算梅宛之的功夫比单疏临更高,那他也不至于完全发现不了。 应之问背对应夫人,可单疏临和自己却站在应夫人身后。 他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辞音。”单疏临无奈叹道,轻轻拥住她,将她拢进自己怀中。 “为什么?”吕徽闭目,眼中全是当时的鲜血,同满目的红色。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够做得到见死不救? “如果我说,我救了她,延思就会死,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单疏临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答案几乎不需要吕徽细想。但她还是争辩:“单疏临,依你在西京的力量,如何保不全一个人?” 可见,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荒唐可笑的借口罢了。 “不能。”单疏临却应道,“吕徽,我不能。你可以说我能在西京悄无声息杀掉一个人,但我没法正大光明的保护一个人。” “保护,永远比破坏艰难十倍,或者更多。辞音,你这样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吕徽当然明白。她再明白不过。但正是因为明白,她才觉得这般无力。 稍往后靠,吕徽感觉到后背单疏临身上体温,闭目觉得稍稍暖和了些:“所以单疏临,你就放弃了她。” 放弃原本属于应夫人的性命。 “从理智角度看,于应家而言,应之问更加重要。从个人情感上看,我更希望他活着。” 二者去其轻,是单疏临最擅长的抉择。 “嗯。”吕徽只觉得心中烦闷。她自然知道单疏临的选择毫无错处可挑,但就是因为这种迫不得已,才是真正叫人无法接受的源头。 “想要有所改变,就必须有所牺牲。”单疏临抱着吕徽,推她躺下,“这是必经之路,永远无法避免。” 朦胧之间,吕徽喃喃道:“单疏临,应老爷又是怎么死的?” 她怎么可能相信,应老爷真的是杀害应夫人的凶手?她更不会相信,在她和单疏临走前还勇敢面对一切的应老爷,会选择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吕徽没有听见单疏临的答案,就已睡沉,单疏临却久久都没了睡意。 应老爷的死,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照理来说,皇后没有必要对应老爷动手,应家就已经会乱作一团。 杀掉应老爷,对梅宛之没有半点好处。 除非,这件事情的促成者,还有第三方人物。 只是,这个人究竟会是谁? 单疏临将来宾整个过滤一遍,都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没有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有非杀应老爷不可的理由。这件事恐怕不会就此结束,还有更大的陷阱在等着他。 紧搂住怀中熟睡的吕徽,单疏临心中有一丝安定。他低头,嗅着吕徽淡淡发香,暖了面庞。 没关系。究竟是什么阴谋,他只需要慢慢拆解。至于吕徽的宁静,无人能打搅,他也不允许任何人打搅。 闭目,单疏临清醒着,直到天亮。 吕徽是被踹门声吵醒的。应之问冲进了吕徽的太子殿,魏双提着刀跟在应之问身后,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应之问挑开纱帐,瞧见里头单疏临还在睡,很不得一把将他从温香暖玉中扯起来。 第九十三章 问罪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不过,在他动手的前一息,人就被单疏临拍得飞出了门。 待到应之问再度进屋的时候,单疏临和吕徽二人已经整理好衣服,皆坐在围桌前。见到应之问,单疏临和吕徽极有默契地当做没有看见。 站在他们前面,应之问眉间松动,却很快锁紧眉头,从袖中掏出个物件,丢到单疏临怀里:“你看看,这是什么。” 吕徽稍稍打量一眼,瞧见单疏临怀中的陶瓷尖瓦,觉得略有些眼熟。 那尖瓦是种暗器,且不好用。使用这种暗器的技巧性很强,普通人一时半会很难学会。 将那尖瓦捏在手中,单疏临抬眸冷笑:“你觉得,我会留下这样可笑的罪证?” 应之问一哽,硬气道:“谁知道你会不会以此来打消我的怀疑?” 短短两句,吕徽便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惯用这种尖瓦暗器的不是别人,正是单疏临。而造成单家主母的死因,也是这枚暗器。 应之问今晨来此处,是来兴师问罪的。 “够了。”吕徽不等单疏临解释,开口道,“应之问,你自己好好想想,若单疏临真的想要瞒你,他需要将事情惹上身?只要他不在场,你真能怀疑到他?” “应公子,若这样拙劣的栽赃陷害你都能中计,恐怕姜国的四大家很快就能合并成三大家。” 吕徽站起身,扬手:“魏双,送客。” 她毫不客气的态度,叫魏双微怔,转眸看向单疏临。见到后者略颔首同意,才上前将应之问请出了门。 应之问满脸不甘,却知道在太子府他讨不了好,既然吕徽存心赶他离开,单疏临又没有半点要阻拦她的意思,那自己留下,也没有太大意义。 “你与他说多说,又有何用?”见应之问爽快离开,单疏临微叹。 “总比半点解释也无强。”吕徽道。 单疏临苦笑,转而看向她:“会不会信,难道你不最清楚?” 譬如吕徽自己,就一直没有相信。 吕徽知道,单疏临这是在转弯抹角的说自己。她没有接话,只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件事上:“你真不打算再争取此事?” 单疏临只答:“我保不住他一辈子。” 如果连这样一种小事应之问都没法查明,那他以后出现的问题只会更多。单疏临不可能每次都帮他收拾烂摊子,应之问必须得自己学会解决。 吕徽清楚,单疏临这样做无疑对应之问最好。 一旦他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是作为应家家主,应之问也失去了和单疏临合作的资格。 猪一样的同盟,在关键时期做出的事情,总会叫他的队友全盘皆输。 成长,需要时间,但吕徽现在最缺少的,恰恰就是时间。 她的药瘾发了。 没有应之问替她把控,她根本掩饰不住半日,单疏临很快得到消息,放下手中的事情,赶回太子府,瞧见的就是砸的面目全非的屋子,和一个面目全非的吕徽。 他知道吕徽不会愿意旁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将所有人都摒退,自己上前擒住了她。 瞧这情形,单疏临知道吕徽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他不是第一回瞧见她如此,只是叫他讶异的是,她的瘾竟然已经这样深了。 单疏临早有猜测,却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按住吕徽大穴,叫她沉沉睡去,却知道这不是良久之计。 吕徽醒来的时候,浑身半点力气也无。 屋中还是她昏睡前的模样,架子上的瓷瓶花碟都砸得粉碎,书架倒塌,上头的书籍散落一地,被踏得稀烂,和着碎瓷片一起,愈发显得散乱。 吕徽抬手,瞧见自己手掌被白纱包裹,记起在摔东西的时候,曾经手掌有过短暂的剧痛。 好像是压在了碎瓷片上。她不大记得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吕徽转头,瞧见单疏临端着药碗踏过碎瓷片走进屋中,瞧见她醒,才露出个浅浅淡淡的笑:“醒了。” “嗯。”吕徽应道,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当然知道诸事都已瞒不过单疏临,但后者的不闻不问,没来由的叫她有些感动。 “将药喝了罢。”单疏临坐在她床边,将药碗送到她手中,“有些苦,但比不吃好。” 吕徽喝药从不怕苦。自打她记事起,就一直喝药,已经喝成了一种习惯。只是单疏临总觉得她怕苦,总以同样的方式劝她喝药。 吕徽没有多说,只是接过碗,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把碗还给了单疏临。 二人一时无话,吕徽坐在床上,用手指掐着床内侧帘子一角,等着单疏临询问她这件事情。 但单疏临许久都没有出声。半晌,他开口:“你要不要吃些东西?” 按理来说,单疏临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对吕徽来说是最好不过的结果,甚至她期望他什么都别问。 但他真正做到了什么都不问后,吕徽又觉得有些难过起来。她总觉得身上不大舒坦,仿佛少了点什么。 “我去给你拿” 单疏临起身,并未走出两步。吕徽扯住他衣袖,不叫他再离开。 “我只有半月。” 闻言,单疏临的眼睛微微一亮。他没有想到吕徽会主动和他提起这件事情。他以为吕徽会一直装傻,或者一直糊弄自己。 吕徽道:“现在没有应之问,恐怕时间还要更短些。” 毕竟应之问的存在,给吕徽省了不少事端。如今他一定不会再帮自己,而自己只能硬抗过去。 硬抗的结果 吕徽看着满地的狼藉,不禁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单疏临坐回原位:“这件事交给我。” 他有能力替吕徽摆平。 吕徽也相信这点。不过她莞尔笑道,以单疏临之前的话回答他:“你总不能帮我一辈子。” 单疏临望向她,抿唇不语。他很想告诉她,他可以。只要吕徽愿意,自己帮她一辈子,又有何不可?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说。 因为吕徽道:“单疏临,能帮人一辈子的,只有自己。” 第九十四章 外貌 应之问再没有来过太子府。不过他也没有再找单疏临的麻烦。 吕徽并不认为应之问就此放弃,觉得单疏临不是他杀害他母亲的凶手。 不过短暂的安宁,倒叫吕徽难得觉得有些享受。 倚在去刑府的轿子上,吕徽闭目,听见耳边单疏临在轻轻翻动书页,不禁眯眼看他。 单疏临倚在轿窗边,将一只腿盘在轿椅上,一条腿耷在轿下。轿外的光线洒在他面上,隐约能瞧见一小圈光芒。 那光叫吕徽心下起疑。人皮肤不该有这样的光泽,难不成 吕徽靠近他的脸,低头想看清楚他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不妨单疏临偏过头,脸上晕起浅浅一层红霞。 吕徽后知后觉,自己现在这个姿势,实在算不得好。 半跪在轿椅之上,吕徽一手撑在单疏临腿中,一手搭在他肩头,唇几乎触上他面颊,颇有投怀送抱的意味。 吕徽转念,决定将计就计:“怎么?你还有羞怯的时候?” 今日单疏临的表现,实在出奇得很。 单疏临稍稍坐后一些:“你今日很反常。” 吕徽瞧出他刻意的躲避,愈发对他的脸觉得好奇。她几乎可以肯定,单疏临的面上有机窍。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见皇后的时候在脸上藏毒。难道说单疏临也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手段,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反常?”吕徽再度靠近单疏临的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好像不是毒药,而是像上回单疏临给她上妆的脂粉。 怎么会是脂粉? 单疏临并未出过门,从早晨就一直与她在一处。他没有出门接触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女子,怎会叫脸上都沾上脂粉? 除非,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抹上的。 想到这种可能,吕徽心中觉得不大可能,却又知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只是单疏临在脸上涂抹脂粉,难不成是为了改变外貌? 可是他需要改变什么外貌? 越来越多的疑问浮上吕徽心头,她觉得自己应当想一个办法,揭开单疏临的这个秘密。不然,她怕是这一阵子都睡不安稳。 回到刑府,白日里忙着将屋子整理齐整,直到夜间,吕徽才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偷偷往桌子上的水壶中洒了一点应之问之前留给她的药粉。这药粉无色无味,就算是头象,也能给她撂倒。 全无防备的单疏临没有拒绝吕徽递给他的茶水,喝下半刻钟后,才发现了不妥之处。 他迷蒙,仍旧不知是吕徽对他做下的手脚,只是觉得起身之时稍稍有些眩晕。 “辞音,你可有不舒服?”他拧眉,运功想要将药力逼出。 吕徽瞧见他脸色逐渐好转,记起单疏临还有这样一种本事。药效能撂倒一头大象不错,但绝不会是一头会武功的大象。 捂住小腹,吕徽狠狠低头咬住下唇,疼得有些哆嗦:“有,我忽然肚子疼得很。” 单疏临不疑有他,睁目,看向吕徽,果见后者脸色发白,忙道:“你等” 吕徽没有给他等的打算,忍着疼痛,仰头一口咬在单疏临的唇上,抬手环住单疏临,将他手撑至身后。 单疏临聚集在丹田的气被吕徽这一举动迅速击溃,他怔怔看着吕徽动作,一时忘记运功抵抗蒙汗药,目光凝滞,睡了过去。 吕徽的目的达到了。 单疏临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将单疏临扶起,吕徽吃力架着他走向床边,将他放下。垂头蹲下身,吕徽看向单疏临的脸,又用指腹轻轻摩挲,发现他脸上真的画着淡淡一层薄妆。 与吕徽上次用的那种妆很接近,却比她上回用得更稳固些。 要不是吕徽误打误撞地借着光瞧见单疏临脸上的异样,她未必能看出来单疏临的脸上有东西。 单疏临脸上的妆容,很难洗掉。吕徽再打来一盆水,细细替他擦拭过脸后,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不过这不代表吕徽就没有办法了。 她将铜盆中的水倒掉,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取出一枚瓷瓶往铜盆中滴入几滴药液,用食指浑了浑,才重新洗了帕子,覆在单疏临的脸上。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吕徽将帕子撕开,瞧见上头析出的浅浅肉色粉末。 果然,应之问给她的东西,全是好东西。 吕徽在心中默默感谢了几遍应之问,才执起帕子一角,细细将单疏临脸上的脂粉擦拭干净。 越擦,她脸上的神色就愈发凝重。 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从来都不清楚与她朝夕相对的人,究竟长着一副什么模样。 半盏茶后,吕徽将已经染成浅色的素帕丢入铜盆中,仔细端详起单疏临的脸,不觉更加惊异。 她无意伸手,轻轻抚过单疏临的侧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抿唇,吕徽决定替单疏临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打开梳妆盒,她找到上次单疏临给她绘容颜的脂粉,细细又帮单疏临化成原先的模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告诉自己这个秘密,想来他也不愿意自己知晓。 觉得与原先模样差不多后,吕徽才坐在床沿边,喝下和单疏临同样的蒙汗药,迷迷蒙蒙的晕了过去。 第九十五章 真容 单疏临喝下的药比吕徽少,恢复的也比吕徽更快。 他睁开眼,瞧见自己歪在床上,而吕徽侧在他身旁,睡得很沉。 单疏临觉得脑袋有些沉。他撑着头,坐起身来,习惯性先去探吕徽的脉。确定她只是中药并无大碍后,才打量周遭景象。 与他睡前没有任何区别,屋中应当没有旁人进来过。 那自己和辞音为何会中迷药? 单疏临的目光,投向桌上的水壶。 他只喝过两口水,吕徽递给他的。 隐约,单疏临心中有了答案。他以指尖按住吕徽天灵盖,朝她体内传输真气,将她体内药力逼出。 吕徽悠悠转醒,轻颤眼睫,睁开眸子便看见单疏临正看着他。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让吕徽没了底。她知道单疏临很快就会查明是自己对他下手,却没有料到他居然这样快就能猜到。 “那个”吕徽笑,试图转移话题,“今日刑府上很是安静。” 当然安静。苍苍三人同着魏双都守在外头,怎么可能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就闯进来?不过,这也说明能悄无声息给单疏临下药的,只有吕徽。 “说罢,为何对我下药。”单疏临没有给她半点缓冲的机会。 吕徽坐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和散乱的头发,缓缓开口:“我只是没有料到,你一直都以假面示人。” 是的,一直。单疏临用来面对世人的,竟然从来都不是他的真面目。 吕徽反客为主,将问题重新抛回给单疏临。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将这件事揭出来,只是面对单疏临的诘问,其他敷衍的回答并不能蒙混过关。 单疏临稍有讶异,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你发现了。” 在他待在吕徽身边数十年之久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 单疏临不知自己是该觉得高兴,还是该觉得难过。 朝夕相对,吕徽居然第一回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嗯。”吕徽翻身下地,将铜盆重新端来,递给他,“洗了罢,让我瞧瞧你的真面目。” 吕徽存着私心,却没有明白写在脸上。单疏临看了她良久,才接过铜盆,拧了一块帕子。 他慢慢将面上的妆除去,露出原本面貌。 饶是吕徽已经偷偷看过一回,却仍旧掩饰不住满面的惊艳。 除去妆,单疏临冷峻的面庞温和了下来。他眉目温柔,即使紧锁眉头,也瞧不出半分威严,倒像是女子含情,秋水脉脉。 眼尾微微上挑,是当下闺中姑娘最不喜欢的模样。太过艳丽,太过轻佻。不过这样的眼睛,却是男人最欢喜的风流。 被当做男人养了十九年的吕徽,觉得这样的相貌实在美得令人炫目。 色令智昏,吕徽望着单疏临的脸,脱口而出:“单疏临,你难不成也是个女人?” 别说她见过的男人,就算是女人,就算是她自己,也没有单疏临这般的俏丽颜色。 单疏临的眉皱得更紧了:“辞音,我是男是女,你心中难道未曾有数?” 吕徽差点没噎死自己。她自然知道单疏临同他说的是暗示什么。不过在这节骨眼,说这样的话实在太煞风景。 “这样的好容貌,盖去实在可惜。”吕徽抬手,想要去抚单疏临的脸,手却硬生生停在半空,没有再上前。 她看见了单疏临眼中流转的一抹羞耻。 好容貌,对单疏临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他的母亲是万中取一的舞姬,自然有一等一的好容貌,不然也不能以舞姬之姿入了单家家主的法眼,成为家主的妾室。 单疏临的好容貌,多半是继承了他的母亲。 但这对单疏临来说,绝不是件好事。所有看见他好容颜的人,或许因为妒忌,或许因为正义,总要对他的身世抨击几句。 “不遮住,我永远也别想摆脱贱妾子的名头。”单疏临笑,笑容未至眼底。他唇角向下弯,手指不觉僵硬几分。 若说妾,便也罢了,单疏临的母亲却要在妾字前头再添一个‘贱’。母亲身份的低微,也决定了单疏临作为妾生子卑贱的身份。 “你恨她?”吕徽问道。 “不。”单疏临回答得很快,他冷笑,“我不先摆脱这个名声,如何能翻身,如何能为我母亲正名?” 吕徽稍稍张口,愣愣看着单疏临。 正名?一个舞女,也能入单家祠堂不成? “是。”单疏临肯定了吕徽不曾问出口的话,“虽未公布,但她的牌位,在单家主母的位置上。” 大约这也就是为何单家家主不再娶妻的理由。毕竟位置已经有人站着,还是个舞女,要是传出去,他必定要成为个笑柄。 虽说在单疏临成为少主的时候,单家家主就已经成了个笑柄。 “那你为何如今仍旧掩面?” 吕徽刚问出口,就觉得有些后悔。 事实很明显的摆着。如今何人不知单疏临的样貌?要是他突然恢复原本模样,质疑声很快就会淹没单疏临,淹没单家。 有些面具,一旦带上,就摘不下来。 吕徽看着单疏临因为脂粉覆得太久而有些干裂的皮肤,不免为他和自己的身世感到同样的悲哀。 “也未必太悲观。”单疏临笑,撑脸笑意盈盈,“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我生的什么样子。比起他们,我们都要幸运的多。” 确实,能活在世上,就已然是上天给他们的最大的恩赐。 “单疏临,有件事,我得同你” 吕徽的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外头的聒噪声给打断。 蹙眉,屏息听着外头动静,吕徽脸上的不耐烦明明白白写了出来。 来的不是别人,又是刑家二小姐,刑曼筠。 吕徽发现,只要自己在这里,刑曼筠就必定会追来,并且她会想方设法地靠在单疏临身旁,像一块甩也甩不脱的牛皮糖,黏人得很。 “让她进来。”吕徽知道,逃避,只会让刑曼筠觉得是自己不敢见她。 只是不知道,刑曼筠今日里又想要作什么妖。 “你躲在帘子后头。” 将单疏临推入内间帷幔后,吕徽稍整衣衫,等刑曼筠进门。 第九十六章 设计 与从前浩浩荡荡的丫鬟相比,刑曼筠来吕徽院中的行头低调了许多。 这回她甚至只有一人前来,身边连个随行的丫鬟都不曾带。 吕徽一只手撑在门上,没有让刑曼筠进屋的意思:“你来这里作甚?” 刑曼筠默默看着她,张口声音稍稍有些沙哑:“我是来找他的。” 他?不用吕徽多问,她也知道刑曼筠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除了单疏临,恐怕也没有人担得起刑曼筠口中的这个‘他’。 看见吕徽的手仍旧压在门框上,并不打算放下,刑曼筠咬唇,良久再度开口:“我知道他在你这里,让我进去,我寻他有事。” 吕徽抱臂退至一旁,冷哼道:“他是谁,我如何得知。不过你既然执意要寻人,那就找罢。” 要是单疏临有意躲着刑曼筠,后者也别想瞧见他一根头发。 刑曼筠显然也清楚这点。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开口唤道:“单公子,刑二求见您一面。” 果然是来找单疏临的。吕徽撇嘴,听见里头没有动静,遂径直走进屋中:“出来罢,人家笃定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躲的?” 单疏临这才帘后悠悠走出来,坐在椅子上,叠腿晲视刑曼筠:“放人,绝无可能。” 吕徽虽不知内情,却也以平常心态坐下。刑曼筠面上一紧,痛色不似作伪。 她低头,右手磋着自己的衣角:“单公子,刑峜他天性纯良,并无得罪您的地方,地牢苦寒,他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还希望您能高抬贵手,放他一码。” 刑峜? 他是刑曼筠的五弟,与她一母所出,据闻与刑曼筠的关系很好,事事都会念着她。 “纯良?”单疏临冷笑,眸光微变,“他没有什么可值得谅解的地方。” 这便是绝不松口的意思了。吕徽不知道刑峜究竟是什么地方招惹了单疏临,不过看后者的反应,怕是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 刑曼筠垂头,往日骄傲神色尽数不见。她低声喃喃:“刑公子,若你能高抬贵手放他一码,我定然感激不尽。我也也不会再寻刑南歌的任何麻烦。” 吕徽不觉为她的许诺感到略微震惊。 刑曼筠这个人,吕徽也同她打了不少交道,知道她骄傲难缠得很。在刑府的这些日子中,她没少找自己的麻烦。 现在她说不找麻烦,真叫吕徽有些受宠若惊。 “呵。”单疏临冷哼一声,竟背手起身离开,没有给刑曼筠半点商讨的机会。哪怕刑曼筠跪地膝行想要抱住他的腿,单疏临也只视而不见。 他铁了心要寻刑峜的麻烦。 只是为何他要一意孤行?分明应下刑曼筠的话,才能有利可图。刑峜这个不起眼的刑家五子,惩罚起来没有太大的意义,反而容易叫刑家同单家撕破脸。 瞧着单疏临走远,刑曼筠还跪在地上拭泪,吕徽忍不住问道:“刑峜究竟什么地方招惹了他?” 单疏临的脾气一贯很好,照理来说不会无缘无故发这样大的脾气。 刑曼筠原本不想同吕徽多说,可想到吕徽和单疏临的关心,她心里竟隐隐有种期望,希望吕徽能够帮她说两句。 “刑峜他帮着单焕送了一样东西进太子府。” 刑曼筠的话简明扼要,却让吕徽有些不知何意。 送东西进太子府? 这些日子,吕徽一直都在太子府,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人将什么东西送进了太子府。 所以单焕送进太子府的东西,是瞒着众人的。 太子府在单疏临的控制之下,除了单家人,其他人根本没有任何私自进去的可能。也就是说,真正促成事情的的人,是单焕。 太子府 灵光乍现,吕徽忽然明白刑峜究竟做了什么。 他帮单焕送进太子府的东西,是皇后那里得来的药。 自己在太子府中重新染上那种药物之时,就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太子府的监视比太师府更重,自己没有理由会在太子府中这样的毒。 而且太子府的粗使丫鬟都不是活人,这更加排除了外人携带药物进入太子府的可能。 但单焕是个例外。 单疏临曾经说过,单家能控尸的人有三个。除了他和家主意外,还有单家的嫡子单焕。 要是他想要悄无声息地将皇后的药送进太子府,不会很难。 不过自打自己中药以后,单疏临盯着皇后的动向一贯很紧。要是单焕贸然与皇后碰面,单疏临定会提防他。 可刑峜不同。刑峜与皇后素来没有什么干系,也与单焕没有过多的交集。他被皇后召入宫中,单疏临不会想得太远。 所以皇后就借着刑峜的手,给单焕送去了药,再下给毫无防备的自己。 可笑自己以为太子府铁桶一块,却被人用最简单的方式下了药。 单焕对单疏临的恨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叫她非得逼的自己上了皇后的套,再折磨折磨单疏临。 心思百转,吕徽心中有了主意。 她笑着将刑曼筠扶起来:“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单大公子。” 不知内情的刑曼筠擦擦眼角的泪,掩饰住对吕徽的厌恶:“你有法子?” “法子自然是有的。不过单疏临和单大公子一贯不和,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为刑峜公子替这件事遭了罪。” 此言叫刑曼筠的眼中又挤出两滴泪来:“可不是?他们兄弟的相争,为何要将我弟弟扯进去?” 吕徽笑,悄悄靠近她脸侧,对着她耳朵低声道:“这件事要想解决,恐怕只能找一个人。” 刑曼筠将话听进了心中:“谁?” “皇后。”吕徽笃定道。 “皇后身为梅家最有威望的人,在四大家中都有一定话语权。你只要去找他,刑峜平平安安回来,没有问题。” 或许是吕徽的信誓旦旦打动了刑曼筠。后者没有半点怀疑吕徽的用心:“找皇后娘娘,真的能有用?” “自然。”吕徽笑,一霎间已将所有的后局都思考妥当,“不然找其他人,刑峜就等着死罢!” 第九十七章 乞儿 作为刑相嫡女,刑曼筠想要见到皇后并不困难。 有了吕徽给她的建议,她大致有了方向。 吕徽眼瞧她离开,发出一声哂笑,转头走向梳妆台,弯身去摸最下头一个抽屉里的玉令。 没有摸到。倒是单疏临站在梳妆台一侧,手中正是吕徽要找的东西。 吕徽抿唇,轻锁眉头:“你回来了?” 她还以为,单疏临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屋内,且寻到了她藏起的东西。 “我听闻今年有一人连中二元。”单疏临却说起另一件事情,“辞音,你说他能三元全中么?” 连中三元,在姜国历史上只发生过一回。只有极其富有才学的人,才能在科举中做到这点。 “是么?”吕徽仰头,“看来今年的殿试要热闹了。” “你分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单疏临咬牙切齿,“吕徽,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靠在梳妆台上,吕徽捻着台镜上的绒花,笑道:“我哪里瞒得过您?单公子?” 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发现,自己哪里有半点隐瞒的可能? 单疏临叹,将玉佩还给了她。他想要说些什么,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又咽了回去。 吕徽接过玉佩,细细摩挲,确定没有调换,才开口:“我会将事情告诉你,等我完成之后。” 在此之前,告诉任何人,她心里都不踏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谁又能知道,单疏临他透风不透? 将玉佩挂在腰间,吕徽转头未行两步,听得后头单疏临沉痛道:“那半月之期,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么?” 吕徽一震,不觉握紧了拳头。她背对单疏临,露出了个极其僵硬的笑容:“你看,我就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皇后再次给她下药一事,他早就知道了。 吕徽装作隐瞒,他也装作不知。 也是,毕竟从应之问的角度来说,单疏临才是与他更亲近的人。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应之问凭什么替自己保守秘密? “既你一意孤行。”单疏临道,“那便小心单焕。” 抛出这样一句没头脑的话,单疏临越过吕徽,走了。 事情的发展,比吕徽想象中的更顺利。或许是因为有单疏临的暗中帮助,刑曼筠很快得到了皇后的许诺,说在中秋之前,一定会将刑峜好好的带出监狱。 而刑曼筠也如她自己说的一般,没有再来找吕徽的麻烦。 皇后找了单疏临的麻烦。 单疏临不在朝为官,无需早朝,不用早起。可这几日他每天清晨出门,傍晚回太子府,直到晚上再通过密道去刑府找吕徽。 往往他到刑府的时候,吕徽已经用过晚膳,打算睡下。 这样连续几日,吕徽实在不想听着单疏临掀地砖的声音入睡,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可以住在太子府。” 这样,他就不需要每日早早回太子府,假装他一直都在府中。 单疏临将地砖踩平,什么也没有说,径自去洗漱沐浴。 吕徽瞧着他屏风后的一抹剪影,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瞧着外头月亮挂上窗中,知道已经是后半夜,遂决定是气更多一些。 她爬起身,退到墙边,看着单疏临将里衣往腰间一系,穿着纨裤就这样出来,额间发端还氤氲着水汽,声音柔和了些:“你每日早出晚归,扰我歇息。” 单疏临坐在床沿,微微一顿,道:“下回我去旁边的屋子。” 吕徽只觉得一噎。这不是去不去旁边屋子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来的问题。 他每天赶趟似的往刑府跑,他不嫌累,自己都替他嫌累。 “你每日留在太子府便好,不必往这边。”吕徽干脆将话说明白。 单疏临的眸光黯淡下去。他什么都没说,卷着被子往吕徽身边一躺,闭目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这样跑来跑去,一实在疲乏,二也容易暴露目标。” 吕徽的话还没说完,单疏临一招手,灯熄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自己回太子府,不用你每天来找我。”吕徽口不择言,却说出了心底最真的话。 此话说完,她自己首先呆住,默默转过身,面向墙里。 单疏临将她扯了回来:“辞音,你可愿去太子府寻我?你可愿” “单疏临。”吕徽闭目,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如今情形不比从前,别的事情,我们可不可以不说?” 感觉到身旁人紧绷的身体,也感觉到他慢慢往旁边挪了挪,吕徽心头压力轻了不少。她吐出口气,将握成拳的手慢慢松开。 “皇后明日应当会出现,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单疏临道。 这也是吕徽目前最感兴趣的一件事。 “好。”吕徽应下,闭目打算睡下,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覆在她手背上。 “睡吧。”单疏临道。 吕徽没有应,由着他将手搁在自己手背,感觉他掌心一点点回暖,也嗅见他身上混杂着兰香的一丝酒气。 他喝了不少酒,吕徽心想。也不知他今日同皇后谈了些什么,为何明日皇后真的打算直接见他。 只是明天的计划 “吕徽。” 单疏临听着吕徽略微紊乱的呼吸,知道她尚未睡着:“你为何让人带回一个乞儿。” “你又知道了。”吕徽道,“我偶尔心善,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这样的回答敷衍且不可靠。谁不知道她吕徽没有善心,也不存什么好意。既然是救回来的人,就一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单疏临当然也不会相信她的鬼话。 “听苍苍说,他生的极好。” “当然,既有用,必要让人看得顺眼。”吕徽笑,“难道不是么?单疏临?” 这一声笑,让单疏临想起了他自己。 吕徽拾他的缘由,也仅仅是因为顺眼而已。现在她又拾了旁人,叫单疏临不免有些膈应。 吕徽翻了个身,安心睡去。单疏临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他不明白,分明吕徽和他之间的误会都已经解释清楚,为什么吕徽对他还有着满满的敌意。 第九十八章 模仿 西京一处酒楼今日空荡荡的,没有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 掌柜今日不在,早早的歇息,就连厨子也被人换下,回家陪妻子儿女去。 单疏临走进这家酒楼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踏上阶梯,每隔两个台阶都有一个丫鬟伺候。她们手中俱有薄茧,皆是练家子。放眼西京,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人也只有梅家。 走到二层,来往的侍卫配长刀金甲,神色肃穆,凝视前方,没有多看单疏临一眼。他们训练有素,俨然军武出身。 在这样血性的男儿身边,能感觉到逼人的压迫,单疏临却神色不变,踱步而行,推开守卫最严密的那扇门。 皇后就坐在软皮木椅之上。 她并未戴着她常戴的那顶凤冠,头发只是简简单单的用玉簪盘起,峨眉轻扫,两鬓微红,若不知她是一国之母,还当真能看出她面上的小女儿情态。 单疏临心中冷笑,面上恭敬有加:“皇后娘娘。” 屈膝施礼,不等皇后开口,单疏临已站正。 皇后倒也没有纠结此事。她捂唇笑道:“想要见到单公子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单疏临同样也笑:“可皇后娘娘懿旨,臣还能抵抗不成?” 皇后微笑着,抬手将所有人屏退,命令侍从在外头守着:“怎么?今儿肯来了?” “皇后娘娘还是言简意赅为好。”单疏临提醒她道,“皇上恐怕现在已知您在宫外。” 皇后不屑,哂笑道:“知道又如何?莫非他有本事将我捉拿回宫?” 就算皇帝知道,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皇后的母家,皇上还不能招惹。执掌姜国兵权的梅家,是个庞然大物。 单疏临笑而不语。 皇后举盏,朝单疏临敬道:“不若与本宫喝一杯?” 单疏临目光下移,瞧见她粉贝似的指甲,又瞧见皇后未施脂粉的模样,心中有所悟。他推开皇后递来的酒盏,冷笑道:“皇后的主意,倒是打得不错。” 皇后笑,仰首将酒杯中的酒倒入口中:“单公子的想象,还真是丰富。” 她眼波流转,在单疏临面上流连,隐有异彩。 纵然有所掩饰,单疏临的相貌还是极其惹眼的存在。 面对皇后几近轻佻的打量,单疏临佯装无视,拉着凳子自行坐下:“放人,绝无可能。就算皇后你再如何模仿她,我也不可能松口。” 皇后撑头,笑意盈盈:“当然,本宫是本宫,她是她,单公子的心里,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也是常事。” 单疏临擒了个杯子,环在手中细细摩挲:“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请我来这里,就值得细细揣摩一番。” 站起身,他踱步走了几圈,将香鼎取出,倒出里头还闪烁着橙红色火星的香料。凑近闻一闻,冷笑:“皇后真是好手段,用一回在她身上,倒又来招惹我。” 他指尖微弹,挥向皇后,皇后侧倾身子,躲开烟灰,展开一面扇子,轻轻扇动,将烟灰浮起:“要是我那女儿有你这样的谨慎,也不至于被你利用。” “哦?” 有意无意,单疏临扫过里间帘后,脸色铁青:“被我利用?还是被你抛弃?皇后娘娘,您的谬论可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难道你没骗过她?”皇后摇动高丽纸扇,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单疏临自知自己与她说这些没有益处,只能听她胡搅蛮缠的将道理全都拢在她的高地上。 再与皇后争论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愈发没有道理。 皇后却不想放过这个话题:“怎么?理亏,不敢说了?” 单疏临并未入套,只冷冷看她一眼,攥紧手中茶杯,皱紧眉头。 “我看,你是不敢将你做过的事情告诉给她听罢?”皇后笑,愈发肆无忌惮。 单疏临稍抬起脸,冷笑:“除了这个,你就没有第二种说法了么?” 上回皇后用的激将法,也是这一套。 皇后笑:“怎么?弑母,贰臣,杀兄,甚至对她吕徽出过的手,你单疏临都想否认?” “分明就是个做尽坏事的恶人,还非得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单公子,你不觉得累么?” 单疏临的拳越握越紧,最后却又缓缓散开,唇边露出一抹冷冽的笑:“皇后,你的药粉,于我无用。” 他抬掌,攥紧又松开,翻过来之时有不少褐色粉末跌出。 正是皇后打算给他下的药。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再没有主意。她以纸扇掩面,站起身来,款款朝单疏临走去。倾身,以纸扇扬起单疏临的脸:“药粉无用,暴力可有?” 单疏临收起下颚,纸扇下有五道雪色光亮弹出,堪堪贴着单疏临下巴划过。要是再晚一步,单疏临的脖子就能被这些锋利刀片划开。 一击未中,皇后抬腿劈向单疏临后腰,动作狠厉,毫不留情面,招招指向单疏临要害。 单疏临以一指抵挡,唇边凉意未曾散过,与皇后交手数十回合,借巧力将皇后手中的高丽纸折扇夺过,以藏在折扇中的刀尖指向她的咽喉。 皇后忙忙避开,又迅速迎上前,双手化拳为爪,朝单疏临前心握去。 曾从血雨腥风中挣扎而出,皇后的搏斗技巧常人远不能比,一时间,单疏临未能占据上风,同皇后平分秋色。 他二人打斗得难舍难分,却无人注意到里间床下隐约有丝丝青烟冒出。 青烟很淡,一触到空气就迅速消散,融合在原先皇后点燃的香炭之中,无影无踪。 一炷香后,单疏临同皇后的动作都开始迟缓了下来。 尤其是皇后,她稍喘着粗气,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就连身上的纱衣都显得有些单薄。 单疏临脸上氤着不正常的冷红,扶在桌子边,慢慢坐下,强行压制住心底的一阵阵火。 二人心中皆是一惊: 糟了,中计了。 皇后看向单疏临,咬牙切齿,却正好看见后者脸上的一抹茫然。她先是不解,转而大喜过望,明白此事对她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确认侍从都已走远,她抬手,模仿吕徽的声音道:“子启” 第九十九章 子启 单疏临退后半步,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吕徽!” 皇后大喜过望。 她于屋内散下的少量媚药终究还是起了作用。单疏临就算再提防,也不会料到自己能将自己也算计进去。 没错,皇后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要单疏临同意放人,她想要的,是单疏临这个人。 单疏临做事素来稳妥,就算皇后调集梅家众人,也没能寻到他一丝把柄。倒是他同太子之间的不正当被挖得干干净净。 皇后知道单疏临对太子吕徽的特别,故仗着自己与吕徽有七八分相像,才设下这一计。只要单疏临将自己认成吕徽,事情顺理成章,她就有了捏住单疏临的把柄。 抓住这点,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起先,皇后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但当单疏临真正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委屈便也就烟消云散了。 比起皇上垂暮之年,单疏临显然更年轻,也更俊美。皇后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男人。真正的男人。 皇上同她貌合神离,两看两相厌,而自己也不屑于同那个懦夫多言。所以尽管在外人面前他们二人伉俪情深,但也只有他们二人清楚,哪怕初一十五皇上必须待在中宫,也是与皇后分房睡的。 贴近单疏临,皇后嗅见他身上隐约的暗香,不觉更模糊了几分。 单疏临尚且比她好上几分。他想要以内力将药效逼出,却发现自己身上功力尽散,内功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算方才他和皇后打斗的时候,也不曾觉察。 “吕辞音!” 单疏临的脸色微变,实在很气愤。皇后稍有觉察,觉得单疏临的气焰似乎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屋中没有旁人,她便没有多想。 她也来不及多想。 揪住单疏临衣襟,皇后步步紧逼,单疏临步步后退。皇后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单疏临更多的却是迷茫。 原因无他,皇后已提前服下少量解药,自然比单疏临的程度要更轻一些。皇后设下这一计,就必须保证自己比单疏临醒得早。 不然单疏临先醒,她所有的努力就全部都泡了汤。 他不会叫她如愿,他能将所有的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 里间有一张床,是此处酒家备下作为客栈使用的,如今正好给皇后有了用武之地。 推单疏临至塌上,皇后靠近,隐约能瞧见他脸侧似乎有一层薄薄的什么东西。她探指想要去碰,却因为体内灼烧的热意而放弃。 皇后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更需要的,只有一样东西。 她要尽快完成这件事情,不然等宫中皇帝有所察觉,她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 伸出两根手指,皇后在单淑玲面前晃了晃,低声道:“醒一醒?” 单疏临的神色有些木讷。他已然分不清楚,只怔怔看着皇后,有些发愣。 皇后是真的与吕徽很像。毕竟是母子,皇后卸去平日里的那些威严,就与吕徽没有太大区别。尤其是在此刻单疏临的眼中,皇后的模样已经微微模糊。 模糊成了他此刻最想要看见的人。 单疏临抬手,抚上皇后面颊,声音醇厚低浓:“辞音” 皇后大喜,媚眼如丝,握住单疏临手腕,因为激动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子启” 子启。 单疏临的眸子,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他握紧了手,将皇后的脸几乎捏得变形,而方才眼底里隐隐约约的情欲,也一点不剩。 皇后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派人去调查,知道吕徽最喜欢这样唤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两个字哪里不对! 单疏临冷着脸,一点点推开她,重新站起身来。他平复神色,尽量让药效降到最低。 看见皇后面上的错愕,单疏临面上冷意愈发明显。他知道皇后的疑惑,也清楚她究竟失败在哪里。 “辞音,她已经不会再唤我一声子启了。” 单疏临闭目,说出了自己心底隐藏得最深的痛。 吕徽已经不是从前的吕徽,自从那件事过后,她只唤自己单疏临。就算是唤一声子启,同以前的意味也完全不同。 那一声子启,不会像现在这般浓情蜜意。那一声子启中饱含着的嘲讽与不屑,单疏临花了很久的功夫才反应过来。 可仍旧不习惯。 所以,皇后的一声‘子启’叫单疏临立时清醒。因为这是从那日以来,折磨他最久的梦魇。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吕徽看他的眼神,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唤自己名字的模样再没了欢喜。从那一天起,单子启和吕辞音,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皇后软倒在地,一根棍子杵在地上,还黏着几点鲜血和一缕头发。吕徽扔下棍子,将皇后抬到床上去。 丢给单疏临一只药瓶,吕徽开口道:“吃了。” 单疏临只淡淡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开药瓶。 没错,真正给单疏临下药的人,不是皇后,而是吕徽。从单疏临进屋起,吕徽就已经趴在了里头屋子的床下。 在皇后与单疏临打斗间点燃迷药的人,也是吕徽自己。 这件事,她没有同单疏临商量过,也没有告诉他,她将会以他为饵,诱皇后上钩。 将皇后摆好,吕徽又从床下扯出一个人来。单疏临认得,是吕徽前些时候命人寻来的一个乞儿。那个长相颇佳的乞儿。 乞儿已经收拾得靓丽光鲜,看不出原先的一点落魄。他低头,自己吃下了吕徽给他的药丸,乖乖除了衣服躺上了床。 想来,吕徽已经告诉他前因后果,后者也已经同意。 反正流浪也是活着,为何不过得荣华富贵些? “走吧。”做完这一切,吕徽从袖中取出一枚匣子,递给乞儿,拉着单疏临打算出门。 不料后者带她出了酒楼中的重重包围之后,甩开她的手,自己径自离开,不同吕徽说半句话,也不服下药丸。 他生气了,很是生气。 吕徽明白,这回自己利用单疏临,实在太过分。 而且他的那些话吕徽回想起,长长久久叹出一口气来。 第一百章 发作 皇后之事,气愤的人只有单疏临。 吕徽虽然因为利用单疏临而感觉到些许愧疚,但胜利的喜悦却叫她冲淡了这仅有的愧疚。 皇后算是废了。 这一出并不会给她造成致命打击,但真正带给她打击的,是吕徽最后给那个乞儿的匣子。 那匣子里,装着一对子母丸。 吕徽手中当然不会捏着这样的东西。她是从皇后床下拿到的,大抵是皇后打算用在单疏临身上的东西。 和应之问待过一段时间,吕徽借他不少医术瞧过,好巧不巧就见过这种药丸的图样和介绍。 子母丸,母丸能够控制住子丸,属于苗疆的控制类药物。这种药丸随着皃国的灭亡早已消失。也不知道皇后从何处寻来的这种药物。 吕徽在临走前,将药物给了那乞儿。皇后将吃下的,自然不会是母丸。 站在窗口,看向外头萧瑟秋意,吕徽微笑,低声道:“娘,这份礼物,您可还满意否?” 皇后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算盘不仅落了空,还将自己完完全全的赔了进去。 看着自己身旁躺着的陌生男人,皇后恨不得直接掐死他。但她更清楚,自己究竟吃下了什么。她现在不能动这个男人,至少在她寻得解药之时,不能这样做。 吕徽那个贱人,竟然敢对自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自己可是她的娘,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她不帮着自己也就算了,竟然还帮着一个外人来对付自己。 皇后气急,却不得不赤裸下地,将床下衣服拾起,一件件穿好。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动手更衣,她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过这样一份屈辱。 皇后扭头,看向床上那陌生男子睁眼后,眼底的恐慌,知道他见识浅薄,没有一丁点本事。 哪怕多次清洗,男子手指甲仍旧染着黑。他原本的身份,呼之欲出。 按住胸口,皇后才勉强叫自己不吐出来。 她明白,这是吕徽故意找来恶心她的。她甚至让自己再也不能离开这样一个卑贱的人! 指甲嵌在木头床面,皇后丝毫不觉疼痛,将手指生生掐出血,顺着缝隙滴下,汇集在地,成为她心头最深刻的耻辱。 “为什么要找个乞儿?” 夜色下,单疏临终究还是出现在了吕徽房中。 他问出这个困惑他许久的疑问,哪怕吕徽根本就不打算回答他。 吕徽散发坐在床头,没有点灯,瞧不清她的脸:“她上回用这样的法子羞辱我,我为何不能羞辱回去?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当然,吕徽报复回去的手段要更残暴些。毕竟上回皇后寻来的四个侍卫要干净许多。 “这便是你带他回来的目的。”单疏临问得有些艰难。 吕徽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她笑:“太子府不养闲人。” 好一个太子府不养闲人。 单疏临唇边染上一抹苦笑。转头打算离开。他曾以为,他是太子府中的‘闲人’。 不过现在看来,他也有利用价值。一直都有。 退出屋,单疏临离开得很慢。他想听见吕徽叫住他。他知道吕徽素来聪慧,不会不知道怎样才能挽留他。 可没有,吕徽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 她根本就不想留下自己。或者说,自己对她而言,也像那个乞儿一样,能够随手丢掉。 单疏临冷笑,尚未迈出一步,听得里间‘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在了地上。 他转身,没有细想,立刻冲进了屋中。 吕徽果然坐在了地上。她稍稍仰头,冷笑:“你还进来做什么?” 她的冷意,让单疏临豁然开朗。他不仅不后退,反而上前蹲下,握住了吕徽腕脉。 乱得一塌糊涂。她浑身冰凉,冒出阵阵寒意,叫人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单疏临打横抱起她,将她搁在床上,替她将被子拢好:“吕徽,这样扛着,很开心是么?” 他已经知道,吕徽的瘾发作了。 在彻底让皇后失去反抗之势后,潜伏在她体内的恶魔终于觉醒,决心不再放过她。 而吕徽做的事情,就是推开他,不断让他离自己远一些,再远一些。 “挺开心。”吕徽笑着说道,“只可惜没能开心到最后。” 既然已瞒不住,吕徽便也乖顺躺下,瞧着单疏临将满室烛台点起,照亮她苍白的脸。 吕徽的脸色,已经与床单融为一体,难以辨别。单疏临这才瞧清楚她的模样,不禁呼吸一滞,蹲下身来,痛色道:“你究竟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吕徽只是笑:“乘着我现在还有理智,你该将我绑起来,死死绑住。” 说着,她从床里翻出一捆粗绳,递给单疏临。 “我原本还想自己绑,现在既然你在这里,就劳烦你代劳罢。” 单疏临接过绳子,垂眸在脸上投下阴影。 她赶自己离开,就打算用绳子绑住自己,将她自己困在此处直到清醒为止。要是自己同她多置气几日,她大概能舍得将自己多绑几天。 “傻姑娘。”单疏临叹,将粗绳放下,“去让魏双取软绳罢。有我在这里,你挣不开。” “也好。”吕徽笑,额间冷汗却说明了她此刻的不轻松。哪怕她再轻描淡写,也只是徒增见者心疼而已。 待到魏双真的取来软绳,吕徽已经睡熟了。 自然,她的睡熟,多半是单疏临的功劳。后者点了她的穴位,能叫她多睡一个时辰。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时辰。 上回吕徽发作,单疏临和应之问就试过这个法子,可惜不能长久。现在吕徽的情况远远比当时更严重,所以穴位只能缓解一段时间。 很短的一段时间。 吕徽醒来的时候,情况比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她声嘶力竭地想要香料,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挣脱绳索,甚至苦苦哀求单疏临放开她,用脑袋去撞墙,用胳膊去敲地,完全失了平日冷静模样。 她丧失了理智,叫单疏临也接近要疯。只是他清楚,他不能。 他不能心软在这种事情上,他必须承受。清醒的承受。 第一百零一章 并蒂 头几日,吕徽尚且有挣扎的力气,后几日,她便完全失去了生机。 她死气沉沉地躺着,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任何东西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脸色苍白,如同一具尸体。 瘾发作之时,吕徽躺着,不吃不喝,单疏临便陪着她不吃不喝。只有为数不多的时候,吕徽会清醒过来,吃一点东西。 单疏临也就陪她吃一些,聊胜于无。 吕徽躺了一月,用整整一月的时间戒瘾,单疏临就在她房中整整坐了一月。 他推掉单家所有的事务,只处理一些书信。旁的时间,不眠不休握着吕徽的手,陪她度过此次难关。 吕徽虽然近乎丧失理智,却不是没有理智。单疏临这一月如何对她,她心中再清楚不过。除了感动,还有别的情绪在缓慢生长,叫吕徽不得不正视自己,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 她喜欢单疏临。 她一直都知道,从前也没有逃避。 不然,那些高墙之中的约定,那些黑暗中的信任,决计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吕徽自知,自己一直都不是个好人,也并非良善。她之所以相信单疏临,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不过是因为喜欢,因为自己的心。 所以,当发现一切都是错付之后,她才会那般反应,才会全盘推翻一切。 在她的心中,谁都可以背叛,谁都可以离开她,唯独他不行。 还好,他没有。他没有在权力征伐中丧失本心,也没有像所有人一样将她抛弃。还好,他还是他,她的子启。 吕徽闭目,一行泪沿着眼角缓缓落下,在枕巾上落下一朵朵透色水花。 一滴水,落在太子府门口的莲花缸中,被豢养在缸中的金鱼喋水吞去。单疏临驻足,瞧见莲花缸中竟开出了一朵暖红色的并蒂莲。 先下已经是深秋,大部分地方的花叶都已经凋零。能看见莲花的地方,恐怕整个西京也只有太子府。 单疏临将莲花缸中大约巴掌大小的两朵并蒂莲花折下,捏在手中,脚步轻快地往里间去。 他比一月前清减了许多,不过精神很好,大约是因为吕徽一日日好了起来。 没有皇后的干涉,吕徽的瘾除得很顺利,现在已能在花园里走动几个时辰。 单疏临笑,瞧着手中莲花,想着这花或许是个好兆头。将它拿给辞音瞧,她一定会很高兴。 正走到屋前,打算推门进去,听闻里间传来一声短暂痛呼,接着是吕徽的声音响起来:“苍苍!” 稍显急促,略有痛意。 单疏临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进去:“辞音” 话未说完,他捻着花,愣在了原地。 吕徽身上杏色太子服滑落一半,露出一只削肩。领口滑落在腰上,头发却丝丝缕缕缠绕在领口的珍珠盘扣之上,解不开了。 她背对单疏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过来,替我解开。” 她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身后的人并非苍苍,而是单疏临。 单疏临没有说话。他走进前,将手中那支并蒂莲搁在梳妆台上,伸手拉住了吕徽身上的衣服。 他手指一曲,吕徽的头发便从珍珠盘扣上解脱了下来。 而吕徽也从铜镜中瞧见,自己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绯红爬上她脸颊,像是晚霞,又像是桌上那朵并蒂的莲花。她讪讪道:“我衣服卡住了头发,我让苍苍替我解开。” 单疏临瞧着自己指尖缠绕着的她的乌发,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 他在门口,已经听见了。 “那个”吕徽发觉,他二人之间现在的氛围,实在有些不大正常。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单疏临开口,替她说话:“辞音你可大好?” 他低头,将手滑向吕徽腰间,下巴缓缓搁在吕徽赤裸的肩头,闭眼嗅见她身上隐隐芬芳,轻轻喟叹。 吕徽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早已懂得,也很是明白。 “我” 单疏临环住她的腰,轻声在她耳畔道:“辞音,不要拒绝我。” 吕徽脸上的薄红成了深红。她抿唇,微微一笑:“是的,我已大好。” 似是补充,吕徽又道:“并无不适。” 单疏临闭目,在她耳畔轻轻呼出一口气,指腹扫过她后腰,带出丝丝嫣红。 杏黄色太子服跌落在地,洒在浅白色地毯之上,踩在脚下,凌乱不堪。 桌上,一朵并蒂莲花无人问津,只是屋中景色更甚,叫人想起暖春,初夏时光。 热意蔓延,红纱帐暖,肩颈交缠。 深秋乍暖,正是花开。 纱帐从两边掀开,吕徽赤足下地,蹲下身拾起了地上的太子服。她披起衣服,仍旧赤脚走到她设在屋中的桌子边。 提笔,她信手写道:时机尚好。 将信纸叠起,吕徽唤来一只白鸽,将卷好的信纸藏在了鸽子腿上的铁环中。 做好这一切,她放飞鸽子,才回到桌边,饮了口水。 “辞音?”帐中,已有人不耐。 吕徽转头,笑着回去,掀开帐子一角:“倒是你说不要总睡,你却自己赖着不起。” 单疏临侧卧,勾手示意她过去:“天色尚早,再睡会。” 天色确实还早,窗纸仍旧发黑,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况且单疏临和吕徽二人皆没有早起习惯,现下丫鬟们也还睡着,无人伺候。 “我可不要。”吕徽笑,“谁知道这躺下去了,还能不能再起。” 她一边笑着,一边往后头缩。 单疏临哪里会叫她跑开?长臂微舒,环住吕徽细腰,一边将她往里扯,一边将她身上太子服剥落。 “跑?”单疏临笑着将她扯进自己怀里,“你有哪一回能跑出这扇门?” 回回都没有。 吕徽笑,闭眼窝在他胸口:“罢了,再睡一会,天亮可就不能再躺着了。” 天亮,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单疏临不知,只是含糊应到,很快睡熟。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好过。 他也很久很久,不敢去想他和吕徽,还能回到原来,他们最亲密,最不可告人的时刻。 第一百零二章 宗元 秋日的姜国,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姜国太子吕徽的禁足令解开,皇帝默认她可以出太子府。但是命人给她造了一副面具,勒令她不得摘下。 这也算是间接不与吕徽相见,遵守多年前二龙不得相见的那个箴言。 第二件,是皇后忽然销声匿迹,不再动作。 要知道,皇后在姜国的存在与别国的皇后不同。她背靠梅家,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大动作。皇上有时都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的性子去做。 第三件,是应家的变动。应家新任的家主应之问,不见了。 应家登时乱成了一盘散沙,没有人知道应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应之问究竟去了哪里。 “他总是这样任性。”吕徽摇头,将手里的一把折扇抛开,“哪怕做了家主,也还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改。” 就着铜盆,单疏临拭面,笑道:“这次未必。” “哦?” 吕徽追问,单疏临却无论如何也不答了。 应家没有乱太久。范家的介入,让应家众人很快走入正规,似乎有没有家主,都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且,随着姜国另一件大事的发生,所有前事都倏然无光,丝毫提不起旁人的半点注意。 姜国历史上,一位状元的出场,叫所有人事都退至一旁,黯然失色。 这位状元出身寒门,并无先族,且连中三元,在殿试一节被皇帝赞扬为举世之才,当场赐与太子,命其辅佐太子监国。 这样的荣耀,姜国历史上从未有过。 辅佐太子监国的人选,大多是半辈子淫浸官场的文将,绝无新晋状元。可以说,此举要么是皇帝对太子不看重,要么就是对位状元太过看重。 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姜国上下无人不晓,所以排除了前者,就只有后一种可能。 于是,姜国上下开始传唱这位新晋状元宗兰的佳话,酒桌茶碗间,也议论着这位状元的动向: “你们知道么?这位宗兰大人,入住太子府了!” “可是太子府中不是还有单公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我和你说” 看着垂手而立,站在自己面前的新生状元,吕徽搁下手中书册,静静打量着他。 宗元依旧站的笔直,没有受到吕徽目光的半分影响。他脸廓分明,目若星子,一对眉毛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架在眼眶上,显得目光如炬,神采飞扬。 “就是你?”吕徽拧眉。这位新科状元的佳话她也听闻不少,只是和传说中的样子颇有差异。而且,他真是那个人? 宗元上前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吕徽:“还请殿下过目。” 吕徽接过,将信纸抖开,知道此信不能作伪。 这是她自己的字迹,当然旁人无法冒充。 这封信,便是她前些日子瞒着单疏临寄出去的。 “故人之子?”吕徽又问。 宗元颔首,屈膝跪地,双手平放在头顶,俯身道:“前大学士宗惜之子,宗陆,拜见太子殿下。” 宗惜。姜国名士,曾担任过吕徽的老师。只是牵扯进一桩旧案中,累及族人性命,又因为其刚正不阿的品性,于天牢中触墙而亡。 吕徽念及师生情分,曾替他求情,才使得宗家众人只是散去,并未流放。宗元便是宗惜的长子,于六年前消失在众人视线。 想当年,宗陆之名,也是西京的名公子代表。皎世明珠,有匪公子,皆是形容他的词汇。 吕徽看向他的手,瞧见他手心手掌上的薄茧,微微笑道:“起来罢。” 宗元手中的茧与单疏临等人不同。单疏临手中的茧藏在手指侧,是常年提笔所致,而宗元手中的茧却布满手掌,手指腹。 那是因为他常年提着农具,劳作而来。 养尊处优的宗陆公子早已死在人世间,现在站在吕徽面前的,只是寒门学子,宗元罢了。 宗元找到她,是在前年的中元节上。他知太子软禁,愿以一己微薄之力,助吕徽摆脱困境。 吕徽原先只是笑笑,即使收到他的书信也只当饭后读物,很快搁置一旁。没有想到,前几日会听见他连中二元的消息。 宗元求助于吕徽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将重领风华而来,会拿出足够令吕徽侧目的资格。所以他改名为元,就是为了今天这连中三元的光辉。 他做到了,他成功走进了太子府,站在了吕徽面前。 但,有一点他不知。他不知道吕徽其实是个女子。吕徽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 “你在太子府,可有觉察什么异常?”吕徽笑着问道。 宗元想想,摇头:“恕臣愚钝,并未觉得不妥。” 他当然不会觉得不妥。 自打单疏临和皇后闹翻之后,太子府就全部换上了他的人。再不是从前那些冷冰冰的尸体,而是真正的,能跑会走的大活人。 “有时间多在太子府走走。”吕徽起身,“你暂住在这里,等状元府修完后再离去便可。” 她抬手,似是要送客。宗元抿唇,站在她身旁,扯住她衣袖,低声道:“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吕徽拧眉,瞧向他捏着自己衣袖的手,略有不约,却也没有拒绝:“何事?” 宗元稍稍凑近些:“殿下,状元府可否建在宗家地基之上?” 他想要宗家那块地皮。 吕徽知道他的心思,张嘴想说话,外头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瞧见此番场景先是一愣,尔后快步走上前,将宗元抓着吕徽衣袖的手拍开。 “宗殿元何故?”单疏临张口就很是不客气。 宗元瞧出单疏临莫名的敌意,有些不知为何。但他还是很谨慎的退后一步,行礼道:“殿下先考虑,臣告退。” 将要走时,宗元从单疏临的脸上分明读出了一行字:殿下不考虑。 他心中暗暗纳罕。似乎从他进入太子府后,这位单公子就一直对他冷言冷语。并且这种冷言冷语,向来都没有由头。 “太子府又不是他的地盘。”半晌,宗元小声嘀咕,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 第一百零三章 失宠 宗元一走,单疏临脸色微缓,转头看向吕徽,嗤笑一声,越过她朝其他地方去。 吕徽追上他:“怎么?他又招惹你?” 单疏临睨她一眼,气闷坐下,将桌上的茶壶提起,发现里头是空的,又愤愤搁下。 “苍苍,倒些水来。”吕徽笑着,坐在单疏临身旁,压低声音道,“单疏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样?” “幼不幼稚?” 单疏临却提起另一件事:“我就不信,你不知外头传的话。” 当然知道。 也就是说单疏临在太子府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将失宠罢了。 可是,他有什么好失宠的? 单疏临住在主屋,而宗元住在太子府的最边角,两处走路也得近半个时辰。再者,太子府又不是宫中的后院,哪里有什么失宠之说? “别理他们就好。”吕徽如是道。 单疏临却凝眉,握紧了她的手:“如果我偏要在乎呢?” 他较真的模样,叫吕徽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等他府邸建好,就让他立刻离开。” “我觉得他可以去单府。”单疏临得寸进尺,“单家多个人吃饭,也无碍。” 吕徽板起脸:“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府养不起一个人?” 单疏临转头:“养我一个,不够么?” 吕徽没掌住,笑了出来。 她知道单疏临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宗元的出现打乱了他二人的生活。不过现在既然如此,他也不好阻拦。 毕竟宗元是皇帝下旨送入吕徽府中的,没有人能多说什么,吕徽也无法赶他出去。 不过这并不妨碍单疏临瞧着宗元的时候没有任何好脸色。 宗元感觉得最是明显。 他有时会偷偷问吕徽,单疏临是不是瞧他很不顺眼。吕徽只是笑,并未同他解释。 宗元也逐渐发现,只有自己同吕徽单独待在一处的时候,单疏临才会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他便极有颜色的不与吕徽单独待在一处。 单疏临的较劲,吕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与宗元议事无需防着旁人,单疏临也不会干涉她太多。 日子便也这样一天天过去,京中对这位状元的热度也很快降了下去。 深秋,姜国西京种植的所有凤凰树叶子都已经变红。一片片悬在树梢,摇摇欲坠。 吕徽坐在轿子里,瞧着外头红叶,正了正自己的玉冠。 这不是她第一回以太子的身份出太子府了。 自从上个月起,皇帝解开她的禁足令,她就能随时出府。 手指轻轻按在面上,感觉到脸上那只纯金面具的冰凉,吕徽露出个浅浅笑容,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 她徒有监国之名,手中却没有半点实权,连带着新晋状元也被她拖累,当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官。 官位不低,却两手空空。 宗元站在吕徽轿子边,不时往里头看一眼。瞧见吕徽紧锁的眉头,知道她心里憋屈,遂安慰道:“陛下此意并非不好。” “收税这种事情,最是同各家打交道的好时候。” 确实,也是得罪各家的好时候。 吕徽按着自己的面具,略有所思。 按理来说,依照皇帝平日的态度,断不会将这种又累又不讨好得事情交给自己。但如今他一反常态,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吕徽将手拢在袖中,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皇帝与皇后如今势如水火,应当没有心情将眼光放在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皇后最近身边的一个侍卫很是得她欢心,为此皇后还和皇帝闹得很不愉快。 旁人不知,吕徽可不会不知道,那人明面上是个侍卫宦官,其实就是当日吕徽送给皇后的那份大礼。 即使改了个好听的名字唤做‘澜姻’,也不能掩盖他就是那个乞儿的事实。 皇后,这是在自己的宫中给自己养了个面首呢! 想到这里,吕徽忍不住唇角稍稍上扬。皇后这般桀骜的人,竟也会栽在一颗小小的子母丸上。 可见,她果然爱惜她自己的性命超过一切。 轿子停了,吕徽在旁人帮扶下走出轿子,仰头,瞧见的竟然是应府的大门。 她不觉微微讶异。 宗元见她愣住,忙解释道:“今天轮到应家。” 应家。吕徽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来过。 应之问已经回府,无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与以前大不相同。 走进应府的大门,吕徽尚且还觉得有些恍惚。也不知应之问有没有将当初的事情查清,知不知道究竟谁才是杀害他母亲的真正凶手。 以太子身份驾临,应家没有人拦吕徽。吕徽也没有通报,十几个丫鬟上前铺路,引着吕徽一直到了前厅。 应家家主会客的地方。 里面没有人。吕徽由着旁人服侍,坐在了主座。厅中只有丫鬟小厮,没有她想要见到的人。 见应之问久久未来,宗元拧眉,觉得不妥,转头去唤小厮,要他去把应之问请出来。 吕徽阻止了他。命他也坐下,静静候一会。 宗元不解,却也没有反驳吕徽的意见,撩起衣襟,在下头寻了个长椅坐下了。 闭目,吕徽养息,室内便无人敢大声出气。整个厅中既安静又诡秘,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气。 没有太久,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外头传来大笑,有人快步走了进来:“怎么都像死了一般?太子大驾,你们就这样服侍?” 这话旁人不知,吕徽却心知肚明,这是在讽刺她。 这分明是说吕徽原先太子府的景象。她从前的太子府,没有活人。 应之问那时和单疏临关系极好,这件事也没有瞒他。所以对吕徽的情况,除了单疏临,大约也只有应之问最为了解。 吕徽挑眉,淡淡看他一眼,并未说话。 应之问走进大厅,在吕徽下首坐下:“传闻太子生得好颜色,可惜,隔着面具,实在看不清楚。” 字字讥讽,吕徽便知道,这家伙仍旧是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是该笑他天真得可爱,还是该气他蠢得荒谬。 吕徽隐隐觉得不对。她觉得应之问虽说想法总是天真了些,但也不至于会傻成这个样子。 第一百零五章 奇遇 “简直是胡闹!” 回到太子府,吕徽气的将自己脸上的面具丢在地上,踹至一旁。 宗元蹲身,将面具拾起,搁在桌上:“殿下也不必大恼,横竖还有军法约束,范二公子不敢太猖狂。” 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的凝重显示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也觉得,让范从谦协同押送粮草,是不妥之举。 “不敢猖狂?”吕徽冷笑,抬手坐下,“呵,我看他只怕不够猖狂。” 吕徽与范从谦接触的不多,他有些什么脾性,自己很清楚。 这个人,大抵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原本押送粮草这件事,对于从未接触朝政的吕徽来说,就已经够麻烦。现在再加上一个范从谦 吕徽不想再想。 “你先回去罢,这件事让我好好考虑。”吕徽道。 宗元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是徒添烦恼,没有要求留下。吕徽开口让他离开,他便也顺从推门出去了。 长吁短叹,吕徽走向书桌,取了支笔开始习字。 她心烦意乱的时候,总得找些事情来做。 提笔,吕徽想到:押送粮草不是件小事,按照范从谦的性子,范家未必会肯让他担任这样权轻责重的位置。 而且比起自己,范家不会对范从谦一无所知。 那么,明知道范从谦是个坏事的性格,为何他们还执意要让范从谦押送粮草? 或者,范从谦本人并不这样胡闹,要么,是范家可能知道了什么。他们需要一个胡闹的人,来将这件事揭开。 自己的女子身份,揭开不需这样复杂。那么,他们究竟目的在何? 吕徽的思路,被推门声打乱。她转头,恰好瞧见单疏临推门进来。 她脸上的防备,叫单疏临微微一怔。后者笑道:“怎么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欺负了你。” 吕徽松了口气:“无碍,只是想到一件事,觉得有些烦闷。” 单疏临踱步走来,扯了个凳子在吕徽身旁坐下:“是为粮草那事?” “嗯。”吕徽应。 现在她觉得,单疏临不告诉她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至于会这样烦。 “这件事你可以放下心来。”单疏临笑着,将她手中毫笔取下,搁在笔山上,“我会与你同去。” 吕徽转头:“你” 瞧着她脸上的惊喜和讶异,单疏临心情好了不少。他抬手揉揉吕徽的脑袋,笑道:“是,皇帝已不信任梅家,我接了将令,将前往边疆,亲自督战。” 虽说他可以比吕徽晚一些去边疆,但早些去,也没有人能说他什么。姜国士兵早已压在边境,单疏临本就是一人前往,毫无拘束。 “亲自督战?” 吕徽不知是喜是忧。 一线总是危机重重,单疏临贸然前往前线,恐怕不服他的人会有很多。而且这一去,不知该有多久回来。 看见她面上忧色,单疏临笑:“辞音,你可是在为我担心?” 吕徽没有反驳:“战争总是太多偶然,你这般贸然,恐怕危险重重。” “无碍。”单疏临面上的笑意更为明显。他笑道:“也并非临时起意,即使你不押粮,我也迟早要往那边走。” 原来如此。吕徽面上的神色淡了些。她站起身,将方才的事情揭过:“范从谦就交给你。” 单疏临,确实是范从谦的天敌。既然单疏临会陪着她一起,那这件事的确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吕徽转头,无意撇见架上一本线装书籍。吸引她的并不是这书侧边空荡,什么也不曾写,而是它订成册的方式,有些特殊。 她回身,将那本书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单疏临,这是你的?”吕徽问道。 单疏临原在替她将桌子上杂乱的东西收拾干净,闻言才转头,看向她:“嗯。” 说完,他又回身去整理案桌。 吕徽翻动几页,发现上头的字她并不认得。不像是姜国字体,倒像是其他国家的语言。 而且字皆横写,非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度的习惯。 “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吕徽忍不住出声问道。 “故人所赠。”单疏临道。 单疏临的故人实在太多,有这样收集古怪书籍的人物也不稀奇。吕徽再翻动几页,瞧见书册后头还夹着一副书画。 她放下书册,独独将那副画给抽了出来,展开一看,瞧见里头画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物。 女子英姿飒爽,男子温润如玉,即使隔着画卷,也能感觉到他们周身不俗的气度。 “故人?”吕徽又问。这幅画的笔触,她认识,正是单疏临的。 既是他亲笔作画,又夹在这本书册中,这画上就定不是旁人,而是赠书给他的那位故人。 单疏临笑,转头看向那副画卷,眼底流露一抹难得的温柔:“嗯,故人。” 他眼底的温柔,叫吕徽心中满不是滋味。单疏临从前待在太子府,她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么多故人? 而且,吕徽看着画卷中的那个女子,想起了太子庙中的太子像。那尊太子像的飒爽,总有些这画中人物的影子。 单疏临雕刻的自己有别人的影子,叫吕徽很不舒服。 将画卷叠好,吕徽状似无意地问道:“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之前。”单疏临捏着那本书,拉着吕徽坐下,“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认识的他们。” 儿时,单疏临被单家主母使了个法子扔进姜国极地。极地严寒,即使武功高强之人也很难活着出去。 或许是单疏临的运气好,那日他被丢进极地,并未遇见极地让人闻风丧胆的暴风雪。 他遇见了两个人。 当时那个女子骑在白熊上,男子穿着雪靴踩在地里。二人闲适,似乎在散步。 单疏临瞧见有人,奔过去请他们送自己离开这里,谁料两个人径自朝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那种冷漠,比极地的寒风更加冻人,单疏临不敢上前,却听得那骑在熊上的女子道:“我们走的时候,向零好像也这么小?” 就是这一句话,救了单疏临一命。 男子和女子回头,带他去了他们自己的营地。 第一百零六章 墙塌 “极地?”吕徽听完后,感慨道,“我在太师府中看见过这段,以为只是夸张。”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更加离奇,也更加离谱。 姜国的极地乃是著名禁地,旁人别说住在那里,就算是留几天,都已经算是奇迹。可以说,单疏临能在极地遇见人,简直就像白天月亮高悬一样稀奇。 “我也怀疑过。”单疏临简单道,“并且至今,我还不知那两人是谁。” 吕徽想起那两幅画卷,隐隐觉得那二人并非寻常之辈。想到此处,她自嘲的笑了笑。 是了,在极地遇见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寻常之辈? “瞧他们的装扮,倒也看不出来是哪国人物。”吕徽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姜国人。 因为姜国要是能有这样的人物,吕徽不可能一点消息也不知。在姜国的地界,单疏临想要找到一个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们用的语言,也与我们不同。”单疏临道,“我曾访过学者,那语言并非姜国或者南国皃国任何国家的一种。德高望重的学者,都未尝对这种语言有过听闻。” 于是,线索就在这里断了。 吕徽知道,此事再争论下去也无意,便笑着道:“外头的银杏果生出来了,陪我一起去看?” 单疏临笑着点头,携手与她去了外头大院。 说是看银杏果,其实吕徽就是馋了,想要去折一些来吃。 命丫鬟摘了不少,分出些去泡酒,余下的挑去了芯,蒸得软软糯糯,盛上了桌。 单疏临临走前叮嘱她道:“此物不可多食,你顶多吃三四个,不许贪嘴。” 吕徽看着桌上仅有的三四个果子,重重点头。她想要多吃,也没有啊。 拾起碟子里的果子,吕徽捻起,慢慢掐在手中咬。她知道单疏临出门所为何事:要么,是皇后最近有什么幺蛾子,要么,是范从谦那边有什么问题。 反正,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将桌上白果吃完,吕徽算着时间差不多,站起身拂拂手,唤道:“苍苍,更衣,我要出门一趟。” 留在府上也没什么乐子,不如出去走一走,倒也乐得干净。 酒楼上,在此处服侍的丫鬟频频朝一个厢房看去,不时窃窃几句。满脸羞红,总争着要给那屋送东西。 一丫鬟言:“我觉得那金衣公子,真真豪气,刚刚不过端了个盘儿,我就得了一块银裸子。” “快将你那垂涎样抹抹。”又有丫鬟道,“除了那铜臭,眼里就瞧不见别的了?这里头二位,伺候不好,都能要你的命。” 先头那丫鬟讪讪:“哪里就这样夸张,我瞧他们都和气得很。” “和气?丫头,你太年轻。”那丫鬟摇头,转身朝后,不料差点撞在一人身上。 她抬头,瞧见的就是一面金灿灿的笑脸面具。不妨瞧见这样唬人的面具,丫鬟被吓得不轻:“你,你是” 面具里头的声音都带着浅笑:“我不年轻,告诉我,刚刚你们说的那两个人,在哪一间?” 连哄带骗,吕徽寻到了单疏临和范从谦约见的地方。 她倒也没有径直进去的意愿,花了不小的价钱,将隔壁的包厢买下,又将中间的墙给拆了。 拆的无声无息,拆得范从谦的脸色有些发绿。 他指着正对自己墙面簌簌掉下的白色粉末,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 这墙面,竟然还能给他折腾出幺蛾子? 范从谦看了眼单疏临,总觉得是他弄出来的事情。 店小二抹着额头快要流成小溪的汗,陪着笑道:“不不不,这对面已经卖给旁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紧接着,他又擦了擦自己面上的汗,下唇有些发抖。 掌柜的,您将那隔壁厢房卖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那位姑爷爷会弄出这样大的响动? 您是打算还乡了么?得罪这里的二位,还能不能活? “让他走。”范从谦给自己小厮使了个眼色,“无论对面出什么价,我们出十倍。” 大概能摆这样阔气的人,也就只有范家。 范从谦冷笑,看向单疏临,瞧见后者忍着笑,端起茶盏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 这更加叫他确定此事与单疏临有关。要和他没有关系,他笑什么笑? 得到这样一句话,店小二如释重负。他忙退下,跑去隔壁。 然而,他回来的时候,脸色更差,几近与地上的土灰没有差异。 店小二讪讪道:“公,公子,对面不同意。” “不同意?”范从谦眯起眼,“他是想要做什么?” 很好,竟然现在还有人敢和他们范家作对。好,很好! “就,就”店小二满脸犹豫,实在不想继续说下去。 “他说了什么,给爷我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范从谦盯着店小二,厉色逼得后者不得不开口。 店小二几乎是带着哭腔了:“对面,对面说他付了一个范从谦的价格,要是想要十倍,先拿十个范从谦来” 范从谦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站起身,刚想拍桌说一声大胆,轰然一声,他对面的墙倒了地。 尘土飞扬间,他首先看见的是那面象征身份的金色面具,和面具下微微扬起的淡红色的唇。 范从谦忽然一下就没了脾气。 待到尘埃落定,才能看清楚对面人物的全貌。 很简单的一身服饰。在西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多,他身上的衣服算不得顶好,却绝对无人敢看轻。 头上戴着玉冠,简单用一只红色檀木光簪固定,脸上一副金面具挡住上半张脸,只能看见下半截玉色下巴和略失血色的唇。 很白,白得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白得叫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不过现在不是想到其他人的时候。 “太子殿下。” 就着刚刚起身的动作,范从谦顺势行了一礼后坐下。他看向单疏临,后者脸上仍旧没有波澜。 果然,果然他们是商量好了的!果然他们就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第一百零八章 杀心 吕埏和吕徽其他的几个兄弟不同,这位三皇子,可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的人。要是叫他发现自己,指不定他敢胆大妄为做出什么事来。 况且,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岂不是对自己想杀就杀? 吕徽不忙动身,想着自己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离开。 跑,是绝对跑不掉的。她和吕埏的速度实在相差太多,只要她敢站起身,吕埏定会捉她个现行。 而且忙忙乱乱反而引起怀疑。 不妥,不妥。 躲,是绝对躲不掉的。吕埏一寸寸的找过来,自己不动迟早会被他揪出来,那自己蹲在这里,就成了个问题。 不用他逼供,躲着也是在承认偷听吕埏说话的事实。 不妥,更不妥。 就在吕徽被逼无奈,打算解开裤子佯装路人蹲在这里出恭的时候,吕埏说话了:“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很远,不是对吕徽说话。 吕徽慢慢转头,朝声音处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沙弥站在了吕埏面前。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吕埏道:“王爷,小僧来提醒您,时辰不早了。” 吕埏脸色微变,提腿离开,竟没有问半分,也没对沙弥有半分为难。 沙弥在随他离开的时候,朝吕徽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叫吕徽觉得他知道自己藏身在这里。 不过也仅一眼,整个院中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吕徽站起身,确认再没有旁人,才转头打算离开。但她只动了一步,就停在了原处。 转头,她看见了院中的那口井。 吕埏分明从井中看见了什么,只是,究竟会是什么? 对于自己的这位三哥,吕徽有几分了解。他绝不至于会出格到对一口井抱怨。他极有可能是在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而这种办法,只能通过他的发泄得到答案。 答案,应该还在那口井中。 没有犹豫太久,吕徽直接走到井边,伸头去看里头究竟有什么变化。 只一眼,她的脸色倏地差了下去。 井水中,似乎用朱砂画了几个字。大而鲜红:生杀予夺。 很简单,里面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看不惯谁,杀掉便是。 而吕埏现在最看不惯的人,已经很明显了。 单疏临。 恐怕今日过后,吕埏就会开始动手。单疏临现在正在筹备前往边疆之事,稍有差池,罪名很大。 与战争相关,只要有错处,都是要杀头的营生。 吕徽将手背在身后,闭目良久。 既然对方已经打算动手,千防万防,不如主动出击。先动手的人,总是能够掌握先机。 吕徽沉默许久,不知外头苍苍心急如焚。 殿下已经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没有出现,要是再晚一点,被主子发现恐怕要活活剥了自己。 当她瞧见吕徽从小路慢慢走出来的时候,长舒一口气,迎上去道:“祖宗,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就要闯进去了。” 吕徽拍拍自己身上粘着的枯草,满不在乎道:“不是有信号。” 她没放出信号,怎么会有问题。 “要是遇上个厉害角色,公子您确定你能放得出信号?” 此言一出,苍苍登时觉得自己的嘴实在太快,忙低头不出声。 吕徽却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要是真遇见什么突发状况,自己还真应付不过来。 吕徽回到府上的时候,单疏临已经回来。他看着吕徽,稍有不悦:“去哪里了?” 吕徽将外衣除去,随手搭在屏风上:“去了太子庙。” 即使她不说实话,单疏临现在恐怕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去向。 果然,单疏临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听说你遇见了吕埏?” “他没认出我。”吕徽道,坐在他身旁,“你最近和他有矛盾?” 单疏临没有否认:“他原本想要接手边境帅权,被我横插了一脚。” 然而吕徽和单疏临心中都清楚,即使没有单疏临干涉,恐怕皇帝也不会再让吕埏带兵。 一来,姜国已经养出梅家这一大患,要是再出一个吕埏,皇上手中仅剩的兵权都一点不剩。 二来,皇帝还需要将吕埏留在京中,牵涉各方势力。 所以,吕埏想要回到边境,简直是痴心妄想。 “恐怕不止这样简单罢。”吕徽仰头,看向单疏临,捕捉到他眼底略过的一抹不甘,一抹慌乱。 单疏临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唯独上回自己听闻旁人将他身世拎出来时,瞧见过这样的神色。 心下了然,吕徽明白,大抵是吕埏将他的身世摆出来大做文章了。 想到这里,她抬手,抚上单疏临侧脸,低声道:“去将脸上的装卸了罢。” 单疏临不解。 “听话。”吕徽笑,“单疏临,我听说你曾是个戏子。” 单疏临闭目,将眼底震动略去:“是。” 一句‘是’,或有恨,或有羞愧。这是单疏临藏得最好的脆弱,也是他最不可回避的话题。 只是旁人如此说,他尚且能够一笑带过。可吕徽这样提及,只会叫他愈发难堪。 吕徽看着他手执软帕将面上伪装一点点卸去,瞧见他酷似他舞女母亲的脸上,不知是哀是怒。 她张口道:“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单疏临不知她意,敏感的觉得这并不是个好话题。他难得陷入沉默,不想搭理吕徽的这席话。 “戏子,便是戏子。” 吕徽此言,叫单疏临全身绷紧,脸色稍白。 “既是戏子,总该不留情。”吕徽冷笑。眸中微光在闪,情绪复杂尽数掩在其中。 “单疏临,既然他们要说你是戏子,那日后,就让他们提起你这个戏子,尚觉得不寒而栗。” 单疏临猛然抬头,看向她的目光有些灼热。 吕徽扭头,避开他的热烈:“世人嘲笑鄙夷又如何,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如今代表的是我太子府的脸面。” “说你卑贱,岂不是在笑话我吕徽名不正?既是如此,那他也不必留在这世上。” 吕徽笑:“杀了他,干净些。” 目光平淡,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吕徽脸色仍旧雪白,眸光却有单疏临从未见过的疯狂。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瞧见彻底的杀心。 第一百零九章 奇怪 吕徽究竟为何,单疏临不知。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这件事,这种杀意,全都由于他。 想到这点,面对寒冷目光,他心中竟生起一团温暖火焰。就好像是行走在严冬中,瞧见了云层后遮挡的太阳又重新降临。 说来也奇怪,吕徽的偏执,总是叫他能够接受,并且欢喜。 既然她真心想要动手,单疏临便没有拦住她的理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忘记观察周遭景象。 房上,应之问屏住呼吸,似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 他满面通红,又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瞧见了什么?他兄弟的脸,怎么和平常不一样? 应之问原本打算来同单疏临商量他带兵一事,没有想到他到这里,竟然看见了这样一幕。 单疏临的脸,另有玄机,他居然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多年前看到的那个绝世女子,居然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难怪当时自己一遇见危险,单疏临就及时出手相助。原来并不是巧合,而是自己当时偷看的人,就是单疏临本人! 所以,是自己男女不分,闹出了这样的一个大乌龙? 应之问有些不甘。 他心心念念了这样久的人物,竟然会是他。 轻踏瓦面,应之问怀着沉重的心情,落荒而逃。 里间,吕徽略抬头看,知道应之问已经瞧见了下头景象,也看清楚了单疏临的脸。 她知道,应之问已经清楚,他心念里的女人,究竟是谁。 吕徽想,他总要知道的。与其等事情来不及改变时他清楚,不如现在就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 仰头,吕徽瞧见单疏临仍旧有些傻愣,便笑着问道:“单疏临,你还有姊妹么?” 单疏临坐下,语气淡淡寒凉:“你觉得,我可能会有?” 他生存下来,尚且不易,就连母亲也死在冰雪地中,更不要说能有什么姊妹。 即使有,想必也死了。 吕徽知道,应之问唯一的希望,生生掐灭了。 “其实,刚才好像应之问在外头。”吕徽转眸,忽然笑道。 “他?”单疏临不知应之问的桃色消息,故疑惑不解。 吕徽道:“他说他在遇见你之前,被你救下的时候,瞧见过一个绝世美人儿。” 单疏临闻言,知道吕徽口中的美人儿指的是谁。他脸色陡然就不好了。 “你知道的,所以我方才让你将脸洗了,也好不祸害他人。”吕徽笑道,“现在应之问还年轻,等他再长些发现这件事,你二人要如何自处?” 然而现在,也不好自处了。 “这”单疏临第一回感到无比为难。 “我相信他自己想得清楚。”吕徽笑,将这件事揭过,就此翻篇。 至于应之问内心的纠结与波涛,就不是吕徽现在需得考虑的事情。 秋意渐浓,眼看枝头的叶子就将落干净,吕徽某日于太子府休憩时,接到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 也是她担心听见的消息。 单疏临遇刺,并且伤的很重。 他浑身是血抬回来的时候,吕徽只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皮肤下的血液登时寒凉,如入冰雪之境。 大夫替他清理好伤口,说他得静养至少一月。 一月的时间,足够准备第二次刺杀。就算身在太子府中,恐怕也很难躲开。 吕徽见众人垂手立着,颇有手足无措之态,命众人退下,自己瞧着帷幔轻纱发愣。 她没有呆太久,床上单疏临就坐起身来。 吕徽一愣,旋即知道是自己上了当。 单疏临哪里受了什么重伤,不过是联合着大夫,来骗自己的! “好玩?”吕徽冷哼,一把推开他。力度不算大,但还是惹得单疏临闷哼一声。 “辞音。”单疏临捂着自己胸口,脸色一白,“轻点。” 吕徽并未搭话,而是扯开他的手,瞧见衣下处理过的一个伤口。 用绷带覆着,瞧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但能够瞧得出来,底下的伤口究竟有多么夸张。 很深,距离对穿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他的手笔?”吕徽问道。 最近能对单疏临下手的,除了吕埏,吕徽想不到旁人。 单疏临没有否认。他道:“是我的疏忽。今日瞧见有人打算烧粮草,便调开周身的人护着,未曾想对面的目标实则是我。” 可如果单疏临不调开人手,恐怕对面的目标,就改成粮草了。 粮草一旦出现问题,需要担责的就不仅仅是单疏临,还有自己这个空头太子。 “他倒是算得明白。”吕徽冷哼,“你的伤要不要紧?” 单疏临笑,抬手问她:“你瞧,我像要紧的模样?” 然而,一点点嫣红从雪白的绷带中泅出,染红一角。吕徽瞧见,只得叹气:“够了,别乱动。” 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分明不能动,也得挣着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让我养七日,七日后保管正常,不会误事。”单疏临道,脸上的笑容收敛,严肃了起来。 确实,最近的事情太多,不能容许单疏临倒下。 吕徽同样知道这点,也不劝阻,而是问道:“可需要叫应之问?” 原本这话是不需要问的。每每单疏临有伤,都是应之问前来处理。可上回闹出的那件事,叫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 怎么见面? 应之问难不成还能告诉单疏临:好巧,你和我喜欢的那个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单疏临难不成还能对应之问道:其实,你喜欢的那个姑娘,是我。 这样的场面吕徽抿唇,想想都快要笑出来。 “不用叫”单疏临拒绝,想着命魏双去应之问哪里取些外伤药便好。 “谁说不用我?”应之问推门进来,脸上有些尴尬,却强撑着平时不羁模样,“既不要我,我可就走了。” 嘴上虽这样说,进屋的速度却一点不慢。 他将袖一抬,桌上就出现了一大堆瓶瓶罐罐:“不是我说你,你果然离开了我就不行。” 顺口说出来的话,应之问忽然觉得不妥,又改道:“你果然离开了兄弟我就不行。” 越改越奇怪了。 第一百一十章 唱戏 “既你来了,也省得旁人去请。”单疏临闭目,淡淡应道。 他平静的态度,叫应之问觉得很不高兴:“嗬!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子启兄,你欠我多少句爹没唤?” 单疏临索性躺下,不再理他。 吕徽见两个人又开始口舌之争,忙扯着应之问走到床前:“先别争,看看他身上伤口,要不死了,你下回可没人说话。” 应之问扬眉:“也是。那看在小徽徽的面子上,我就放过他,勉为其难地给他看一看罢!” 说着,他欺身,瞧见单疏临完全没有挪动的模样,不由得叹气:“你这样躺着,我要怎么瞧?” 这话出口,应之问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怪怪的,哪里都怪怪的。 单疏临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坐起身,将里衣出去,露出精壮胸膛:“看罢。” 不知不觉,应之问觉得自己有些肝颤。 他心中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告诉自己不要瞎想,才镇定地去看单疏临身上的伤口:“这砍的人真想要你的命。” 单疏临和吕徽的表情,似乎都在嘲讽他的废话。 应之问闭嘴,默默将单疏临身上粗劣的药物擦去,换上他配置的精致的药物。 只有他的药,才配得上美人 应之问在心里又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美人,谁才是美人?自己身边这个,可是比自己还高,男人的不能再男人的男人! 自己这样想,简直是亵渎了自己,亵渎了兄弟。 “应之问。”吕徽凑头过去,笑眯眯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瞧着她的笑脸,应之问面上一冷。 他是不是表现太明显,这个女人发现了什么? 应之问忽然后悔,自己不应该和吕徽提起那件事。不然,恐怕没有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而且吕徽的关系同子启兄不一般,她没准儿就会告诉子启,现在他也许还能知道自己的心思 应之问想到此处,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午夜梦回,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单疏临。 何止是对不起,简直是 应之问替单疏临上药的速度加快了些。 “好了。”应之问搁下手中瓷瓶,轻轻松了口气,将脸上的汗水擦去。 倒不是这伤口很难处理,而是自己的心情实在纷乱,看来这几日的调节,没有造成任何进步。 单疏临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他卧下,拢好被子:“多谢。” 说完,便闭目睡下,看上去着实疲惫。 应之问瞧他这模样,也不好再留。 他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希望单疏临留他。他听闻单疏临受伤便自作主张赶来,现在伤口处理好,他留在这里总是有些不自在。 大约看透了他的想法,吕徽笑道:“你去罢,剩下的药我会替他上。” 闻言,应之问心中一阵失落。是了,这种小事,不需要他去做,自然有人能替他解决。 应之问什么都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看来,他与你想象中该走的路,不一样。”单疏临皱眉,没来由有些烦闷。 应之问盯着他某处发愣,他又怎么可能毫无感知?只是吕徽满不在乎的笑容,叫他心下不悦。 “他总会明白。”吕徽将单疏临往里头挤了挤,自己也躺了下来,“等他遇见适合他的好姑娘的时候。” 单疏临侧头看着她,冷哼道:“是么?你觉得那好姑娘的脸,能越过我不成?” 单疏临的样貌给应之问留下的记忆太深,后者想要忘记,恐怕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吕徽懊恼:“那还能怪我不成?好歹我知道这件事,就不能任由它发酵下去。” “那你,也不能任由他发酵下去。”单疏临翻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在她颈侧,笑吟吟看着她,宛如看着自己的猎物,“对吧,辞音?” 说着,他还故意往下压了压,叫吕徽清楚感觉到他的欲望。 吕徽脸侧微红,转头看向窗外,提醒他道:“天还是亮的。” 将头埋在吕徽颈窝,单疏临不依不饶:“你自己躺下,怎又能怪我?你知道,我一贯控制不住。” “你还受着伤。”吕徽点点他胸口,指着绷紧的纱布,提醒他道。 单疏临不看:“受伤最忌讳郁结于心,我觉得我就快郁结于心了。” 不等吕徽再次拒绝,单疏临又道:“这些日子你我都忙,总夜半回来,回来就睡下。辞音,我很想你。” 吕徽无奈。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单疏临总是听不进任何劝告。他想要做,那便是一定要做的。 于是,吕徽道:“除非,你能唱一场戏。” 单疏临睁大了眼,默默从吕徽身上退了下去。他翻身至一旁,低声道:“既不想,又何必用这句话激我。” 谁不知道,唱戏亦或是戏子,都是单疏临不想提起的东西。 吕徽知道,但她更明白,她要让单疏临接受他自己的过去,而不是一味逃避。 翻身,她坐在单疏临腰间,指着他胸口:“你可还记得我前些时候说过的话?” 单疏临当然记得。吕徽说,既天下人皆嘲笑他为戏子,那他便让众人谈戏子而色变。 只是,这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到了? 吕徽笑,在他耳边低声道:“答应我,唱着一场,我便叫你快乐。” 声音很低,叫单疏临心上有些痒,他敛眉,忽笑道:“那你试试,我便试试。” 他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是他愿一试,就当做是舍命陪君子了罢。 然而,吕徽说让他快乐,那便是极致的快乐。 单疏临释放在最深处之时,吕徽居高临下望着他:“我可有骗你?” 或许是因为欢快,或许是因为前所未有的刺激,单疏临声音略哑,将吕徽从他身上揪下来,环在臂膀中:“你,真是” 吕徽笑:“我从不食言。” 单疏临也笑:“真是个妖精。” “只是,你从哪里学来?” 单疏临眼中危险的神色,完完全全落在吕徽眼里。 后者讪讪道:“有些东西,总是无师自通。”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替身 吕徽惊愕望向他:“为何?” 她的惊愕取悦了皇帝。皇帝笑:“这倒也是稀奇,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姜国的那个谏言?朕与太子,是不能相见的。” “民女愚钝,未曾联想到此。”吕徽慢慢地,艰难地说道。 就是这样一句谏言,骗了姜国世上所有人,也骗了自己面前的皇帝。 也是这样一句谏言最后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所以嘛。”皇帝没感觉到吕徽的紧张,笑道,“这令牌虽然造出来,却不能给太子。因为他不能用,我也不会给他。” “那为何陛下要给我?”吕徽试探问道。 她有些害怕,皇帝会直接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皇帝没有。 皇帝只是笑:“你和子启都是太子身边亲近的人。这枚令牌的效力太大,单家不可触碰,至于你,朕很是放心。” 吕徽背后冰凉,冷汗已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当然,你若敢给旁人使用。”皇帝面色陡然一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恩威并施,吕徽垂眸,再度大拜:“民女不敢,谢陛下信任之恩。” 话说到这个份上,吕徽不收下这金令,实在说不过去。 而皇帝的威胁,不仅没有叫吕徽觉得内心不安,反而让她放下心来。 毕竟能威胁,说明皇帝真真正正的只将她看做刑南歌。 皇帝的面色又和缓了下来。他总是有这样的能力,能在瞬息之间平和,亦或是在顷刻间大怒,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他为皇近二十年的磨砺,也不得不这样行事。 盖过金令一事后,皇帝似乎真正落下心防,与吕徽说说近来宫中的趣事,偶尔还会提一两句朝政。 吕徽小心应付,只言琐事,不谈朝政。凡是皇帝和她说寻常事情,她便言笑晏晏,只要提到当朝之事,或者任意一个官员,她就满脸迷茫,干脆不答。 或是从吕徽身上再探究不到什么,二人交谈半个时辰后,皇帝才命人送走吕徽。不过临行之前,他允许吕徽可在宫中停留两个时辰。 吕徽本以为,自己又会碰见皇后。谁知道皇后没有遇见,反而遇见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五皇子,吕圩。 吕徽倒不怕他。吕圩的母妃乃是单家女,况且现在明面上刑南歌是他吕圩手下,吕徽便更没有什么担忧了。 她迎了上去:“民女南歌,拜见五皇子殿下,殿下万福。” 吕圩瞧着吕徽不过巴掌大小的脸,只觉得愈发和平素那个讨厌的女人相似,不过竟没有令人厌烦,便笑道:“你如何进宫来?” 吕徽答:“陛下有言,民女能进宫陪他浅聊几句。” 吕圩又多看了吕徽一眼。能让皇帝抽出时间和她说话,本就是件极难办到的时候。就算是他,也做不到这样随意出入内宫。 刑南歌她仅仅只是出入两三回,竟就有这样的本事。 吕圩看着吕徽的目光,有些变化。 吕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介女子,当然不可能有足以打动皇帝的才气。即使她是大宴第一,即使她是太师的关门弟子,也不足以叫皇帝另眼相待。 既然不是才,那便是颜了。 吕徽原本就与皇后有着七八分相像,谁不知道帝后情谊?现在皇后月子,服侍不成,另外寻得个替身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这种人之常情,恕吕徽无法接受。她浅笑,对吕圩道:“殿下,我听闻您最近的公务,处理得叫人很是不满。” “哦?”吕圩面上微微变色。 “后宫之事,殿下还是少操心为好,尤其是这背后的闲话,更是少说为妙。”吕徽笑,“不然,我不高兴了,也能叫旁人陪着我不高兴。” 隐隐的威胁,叫吕圩堵了口闷气在嗓子眼。他知道吕徽说的是实情。要是她不高兴,单家那个,宫中这个,恐怕都对他不会有好脸色。 无论单家还是宫中,这两个人他都不能得罪。 所以纵然咬牙切齿,吕圩也没有直接对吕徽表现出任何不满。因为他知道,得罪吕徽,对他来说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吕徽也清楚这点。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就真的与吕圩作对。 她笑,低声道:“皇上最近似乎很是为皇后与德妃的争执劳神。这个时候,谁能退一步,便是在陛下那里进了一大步。” 吕圩闻言,眼睛一亮。最近皇帝对皇后同他母妃德妃皆不冷不热,他正担心母妃彻底失宠,现下吕徽给他送来主意,他自是欣喜万分。 “多谢。”吕圩一刻不停,立刻离开。 吕徽笑,翻手取出一枚玉印,将手藏在袖中掂量,冷冷一笑。 这个代价,她收下了。 手指轻轻擦过玉印上的一个‘圩’字,吕徽脚步轻快,沿着御花园又走了一圈,才慢悠悠地出了宫。 此行她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可以收兵回府。 然而府上,已经有人在等着她。 单疏临面色不善,倾在长椅上,手里握着一张信纸,眉间紧锁。见吕徽推门进屋,他也不起身应,而是转过头去,一眼也不瞧她。 无声无息,却比勃然大怒更觉惧意。 吕徽装作什么也不知,默默进屋,默默坐下,默默给自己找了本书假装在看,却听得他道:“书拿反了。” “哦。”吕徽应,忙将书翻过来,却发现上头的字歪斜,一个也瞧不明白。 这才是真的拿倒了,单疏临竟然诈她! “过来。”单疏临叫她。 吕徽向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她不仅未挪步子,反而坐得更远了些。 当然,这不是怕单疏临,而是他身上怒意太重,莫要波及到自己为好。 “怎么,敢见皇上,不敢见我?”单疏临抬手,二指并起,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吕徽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也被人敲了一下。 “敢对吕圩献计,不敢同我说话?”单疏临站起身,吕徽便有些坐不住。 他走上前,捏住吕徽手腕,将她藏在袖子里的玉印掏出来,扯唇扶额:“胆子挺大,连窃取王印这样的事情都敢做,厉害,精彩,无与伦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心 吕徽垂头看着自己鞋尖,干笑了两声。 “那个是吕圩他自己掉的,我就是捡回来了而已。”吕徽给了自己个台阶下。 “嗯。”单疏临掂着那玉印,偏偏将她的台阶拆得一干二净,“你告诉我在哪里捡的,下回我也去捡个来玩玩。” 吕徽又干笑两声,满口应下:“好,下次我一定带你去。” “不过这个。”吕徽将单疏临的手拨开,将那枚玉印抠出来,“就是我的了。” 她这样千辛万苦从吕圩身上扒下来,怎么可能又给他还回去? 再者,捡来的和单疏临说说也就罢了,和吕圩要是也这样说他会信才是见了鬼。 单疏临又怎会不知?东西是不能还回去,但是至少得藏得毫无破绽:“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最好都隔得远些。” 否则吕圩很快就会怀疑太子和刑南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嗯。”吕徽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这样打算。吕埏,可不会再给自己时间等下去。 侧脸,嗅见单疏临身上草药的味道,吕徽不禁皱眉,愈发觉得吕埏多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威胁。 况且吕埏一旦倒下,西京势力失衡,皇帝势必会扶持自己为京中新生势力,与其他老旧势力抗衡。 吕徽打算对吕埏下手,不仅仅是因为单疏临,同样也是为了她自己日后的方便。 反正这件事迟早要做,不如早些处理干净,也好早些步入正轨。 既打定主意,吕徽便也开始着手将计划提上日程。 半月后,便是吕圩的生辰。 吕圩不是太子,生辰只能自己着手,宫中会送来贺礼,不会在意他究竟如何宴请众人。 叫他觉得意外的是,太子忽然向他提议,他的生辰宴可以在太子府中大办一场,太子愿意做东,为他做寿。 吕圩自然觉得极好。 要知道,太子府近日才允许寻常人出入,要是他的生辰宴办在太子府,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是,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吕圩特意朝单疏临探过口风,知道太子终日在府上,原本就喜欢热闹的地方。现下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恨不得将所有热闹都凑在他的太子府一处。 这倒难怪他会这样热心。吕圩相信了单疏临的话,放下了防备。 于是太子府便也为了他的生辰宴忙碌了起来。 一时间,西京权贵最爱询问的话题统一成了一个:“可有收到太子府的请帖?” 太子府的请帖,成了衡量当朝权贵在西京中的分量。也成了各大家争的头破血流的由头。 能去太子府参加吕圩生辰宴的人,成为了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吕圩对此非常满意,连带着对太子也瞧着顺眼起来。 他想,要是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凭借着太子现在对他献上的殷勤,勉强可以免去一死。 然而,献殷勤的吕徽此刻正裹着薄被,看着外头仆从张灯结彩,神采奕奕:“下回我的生辰宴,也要装这样多的灯。 “好。” 单疏临提笔,将宴会的采买单子记下,又转头去看吕徽:“不过辞音,下回你的生辰宴,恐怕会在宫中过。” 吕徽明年二十,宫中定会给她大办。所有的事情,都不用他们操心,自有皇后操劳。 当然,前提是皇后那时还是皇后。 “宫中是回不去。”吕徽笑,“不过今年我可以出太子府罢了。” 皇帝亲口告诉她,太子不能进宫这件事还没过多久,吕徽当然不会忘记当时他的神色。 单疏临笑,将此事略过不提。吕徽的生辰,无论哪年都是过不痛快的。 拖着薄被,吕徽从单疏临手中将那张宴会单子取来,略略扫过一眼,转头询问单疏临道:“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吕徽问的,是在吕圩的生辰宴上唱戏一事。虽然只有一折,但京中权贵皆会前来,要是处理不好,单疏临最后恐怕会落个巨大的笑柄。 单疏临应道:“嗯。” 他既答应了吕徽,便不会反悔。 吕徽心中固然有忧,却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 吕埏在西京大放厥词,一不止一次嘲笑单疏临过往卑贱低微,也不止一回当众驳斥他恬不知耻。 单疏临已经容不下他,也不能让他在继续说下去。他生来确不入高门之流,但这些年的努力,不能叫吕埏一张嘴就白白吐成灰烬。 失去威信的单疏临,在西京将会寸步难行。 是,这一次吕圩的生辰宴,吕徽打的主意就是彻底解决掉吕圩这个祸患。借着吕圩的名头,将这件事平息下去。 九月初九,是吕圩的生辰。 他出生的日子极好,重上了九节,耐盛阳之时。卦象有言,生于重阳者生运极佳,常能化险为夷,颇有福像。 原本这样的节日应当进宫给帝后道贺,但因为他的生辰,皇帝在宫中发话,说是不用进宫拜见。 于是吕徽便比平日起得更晚了些。 单疏临早已前去布置宴会点,吕徽坐起身,抬手摸摸身侧,发现被下冰凉,想来他已走了许久。 于是她便唤道:“苍苍。” 苍苍闻声而入:“殿下,湢室水尚温,您起身过去便是。” 吕徽点头。她每日晨起有沐浴的习惯,所以苍苍总是会备好热水,等她起身。 比起从前,她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毕竟活人还是比死人要 抿唇,吕徽不再往下去想。过去的事情,还是过去为好,多说无益,多想无益。 外头,蒹葭扣门,沉声道:“殿下,外头已有人前来。” “嗯,本宫知晓。”吕徽道,指使苍苍替她将胸口勒得更紧些。 今天不能有任何差池,尤其是她的女子身份,断然不可暴露出去。 苍苍同样也知道这点,将早已备好的护心镜取来,递给吕徽:“主子吩咐,再加上一层甲,断不会被发现。” 吕徽抬手,让她替自己穿好,并整理好行头。 如此,就算是有人扯坏她的外衣,也不能发现她是女子。 做完这些,吕徽方出门。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好戏 太子府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到处都挂着红绸带,喜气洋洋,比往常要热闹不少。 吕徽笑,抬手按了按自己面上的黄金面具,提腿朝大厅走去。 吕圩早已来了。他罩着一席掐丝祥云袍,袖口和衣边都以黑金线绣着蝙蝠纹,象征福意满。 腰间一条暗红腰带以玉扣缚,双龙夺珠,夺的是何人珠? 吕徽笑,拂过她冠顶东珠,唤了声:“五皇兄。” 吕圩转头,望向吕徽也是一笑:“太子殿下。” 说着,行了个虚礼,又对旁边单疏临说道:“父皇不在此处,太子何必以面具覆面,不若取下,倒也自在。” 话中试探之意却再明显不过。吕徽按理应当不知刑南歌的存在,要是她知道,那她多半就是刑南歌。 作为太子,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脸在外头还有另一层身份。 “此面乃陛下所赐,若皇兄有什么不满,只管和父皇说便是。”吕徽淡淡看他一眼,毫不客气。 她不需要同吕圩客气。 虽说按照长幼,她应当在吕圩面前恭敬。但先为君臣,后为父子,她的位份,自然要比吕圩高得多。 吕徽的诘责,只让吕圩微微一笑:“殿下说得极是,我不该多言。” 说毕,他又谈及另一件事:“殿下近日既可以出府,为何还总留在府上?” 吕徽睨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此事自有缘由。” 余下的,她便不再往下说了。 她没有向吕圩交代行踪的必要。 吕圩意会,脸色微变,又很快如常。他冲吕徽微微曲身,笑着告辞:“我去后院瞧瞧,殿下,子启兄,告辞。” 瞧着他背影,吕徽轻轻哼了一声:“他倒是走得轻松。” 临走前还不忘给自己和单疏临添堵。 一句子启,提醒吕徽单疏临和吕圩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直呼姓名。若吕徽不知单疏临的用意,多半会对他起疑。 可吕徽不对他起疑,就说明了单疏临本人的用心不纯。 左右,吕徽的态度都很为难。她笑着看向单疏临:“你选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哪怕是假意选择一个继承人辅佐,也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这些皇子里好相与的角色,恐怕也没有。 单疏临笑笑,冲吕徽拱手道:“殿下过奖了,我实在但当不起。” 二人笑过,并肩朝近日看台走去。 无需多言,以不变应万变,乃是最好的法子。难不成吕徽心中对单疏临起疑,还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成? 至于单疏临将要怎么将这件事圆好,那便全凭他的一张嘴。吕圩想要调查什么,也是断然查不到的。 戏台早已搭好,方方正正用红毯裹上一周,台靠墙设立,刀、枪、锏各种武器靠墙摆着,上头红缨随风浅浅飞起。 台上还没有人开唱,显得有些空,也有些寂寥。吕圩站在台下,不断张罗着往来的官员,好似此处是他的地方,是他的家。 吕徽笑着瞧他,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差不多,便可以开始了。”吕徽眼窝下有长长的阴影扫落。她的目光,追向门外,追向人最多的地方。 那里,吕埏被围在众人之中,笑着大声说着什么,脸色微微有些醺红,还有些被大太阳晒出的光亮。 他很快捕捉到吕徽看他的目光,隔着众人远远拱手一拜,嘴却未动,什么话也没有说。 吕徽朝他点点头,不再看他。 吕圩也很快注意到吕埏的到来,忙迎上去,抬手作揖笑道:“三哥。” “五弟许久未见,似乎又拔高了些。”吕埏笑着问候道。 吕圩的脸色却不大好。 他最讨厌旁人拿他的身量说事。 皇家里,无论是皇帝还是妃子,都身材颀长,吕圩母亲德妃的身材,在宫中也算的上极好。 只是不知为何吕圩的两足总是显得比旁人更短,小腿竟像是被生生削去了一般,比别人短上许多。 吕埏这样说他,分明是给他添堵。 于是他便也笑:“不知父皇几时给皇兄重修府邸。皇兄已有十几年未在西京居住,如今可还习惯?” 吕埏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谁不知道他在边境过得自由又自在?现在被强行带回西京,难道是他愿意看见的? 他巴不得府邸永远不修,他巴不得今日他的府邸就倒塌,今夜就回到边疆去。 留在这膈应人的西京,实在叫他处处不顺心。 这样想,吕埏还不忘看单疏临一眼。忍不住又‘哼’了声。 吕圩笑。能给众人添堵,是他最乐于见到的事情。此处何人不知吕埏与单疏临之间的矛盾?这事闹开了,吕徽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想着,他便道:“三哥,上头请。” 仍旧是以主人的姿态,完完全全将吕徽忘在了一旁。 吕埏愈发不悦。他转头看向吕徽:“我的位置在哪里?” 吕徽眉毛扬起:“首座旁,自有丫鬟带你过去。” 吕埏便道谢,径自往那处去了。 全程,他都没有多看吕圩一眼,显然是不卖他的面子,也不承认他的身份。 吕埏的恪守规章,倒叫吕徽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讨厌了起来。 被宴请来的官绅早已到了,吕埏来得不算早。等安排好的位置陆陆续续坐满后,吕徽才坐上了首座。 这个首座,她当之无愧。也没有人任何人有任何意见。 台上,咿咿呀呀的开始有人唱戏。细听下,竟是很有名的一出霸王别姬。 吕圩听到这出戏,脸色就更不好了。 这是他的生辰,照理说应当放些喜气的戏剧,而开场就是鲁公,叫他委实高兴不起来。 谁不知道鲁公的惨败?可不是对他日后议事最不吉祥的诅咒? 吕圩看向吕徽的目光,又不客气了起来。要是他能登上那个位置,第一个就免了他这个弟弟的头。 吕徽自然不知道吕圩心中的想法,不过她很清楚这一折戏,能够叫吕圩心中不悦。 不悦就对了,后头还有叫他更不悦的事情。 吕埏倒是对这出戏很敢兴趣,看的津津有味,甚至还跟着哼出一两声。 他扭头,对他的部下道:“咱们在军中,倒也常常听曲儿,只是衣裳没有这样花哨,人也没这样俊俏。”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戏服 说着,便和手下部下大笑两声,又直勾勾盯着台上青衣,低声开些没荤没素的玩笑话来。 吕徽拧眉,略有不快。 她知道吕埏常年混迹在军中,也知道他常与下属打成一片,毫不顾忌上下礼仪。 只是没有想到,他和他们打成一片的方式,竟然这样下作,令人不适,令人不喜。 台上,虞姬跳起了最后一支舞,歌声如泣如诉,却不乏坚毅英武之意。她横剑之刻,众人的心都提起,甚至有些心志脆弱的文官已经抬袖拭泪,嘤嘤切切。 吕徽的耳边,回荡的却是吕埏毫无关联的对话:“啧啧,这身段,啧啧啧,这腰细的,这模样水灵的” “最妙的是那张小口,要是” “哎!你别说,还真是妙极!” 吕徽听着他们粗鄙的对话,心中愈发愤愤。可她面上什么也不显,反倒很是平常,甚至还像是对吕埏的话题很感兴趣。 咚咚锵锵的乐声一过,调子柔软下来,戏幕再次张开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台织布机。 一曲别出心裁的花木兰,很快叫众人从霸王别姬的悲痛中走出,投入进战场中。 慷慨激昂之处,甚至有人叫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鼓声和胡琴很快将所有人声盖过,吕徽望见台下一角红衣,略略点头。 那是单疏临给她发出的信号,意味着一切准备就绪,但当进入他们拟定好的章程之中。 花木兰终结之时,乐声再度一变,却不是先前壮阔威武之曲,而是颇有旖旎意味。丝竹声扬起,多了女子温婉,也多了丝丝愁怨。 人未至,歌声先展开入台,乐声转腾,歌声婉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在场的不少人只听见那一声,脸色旋即大变,面上说不出的古怪。 或是狂喜,或是担忧,或是期待,或是紧张。 心中念头百转,生怕事情是自己想象的那般,又生怕事情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所有的念头,在单疏临着戏服出来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在场大部分年长之人,其实都听过单疏临的戏,只是单疏临得势之后,就再也没有唱过,也再也没有人见到。如今一见,不禁感慨一声物是人非。 也有些年纪小些的人不知所以,毕竟单疏临面上油彩遮去他大部分的样貌,若不是极其熟悉之人,很难认出他是单疏临。 当然,这里头没有吕埏。 吕埏几乎是在单疏临出场的那一刻起,就认出来了台上究竟是谁。 他先是一怔,旋即大喜,扭头对吕徽道:“这是你的安排?” 声音很大,坐在一旁的吕圩也转头过来,看向吕徽的眼中不乏欢喜。 戏子在姜国,是仅次于青楼女的最低微的职业。这也就是为何旁人不敢再言单疏临乃是戏子的原因之一。 哪怕是提起,都是对他的羞辱,更不要说是让他亲自上台唱了一出戏。而且扮演的角色还是旦角杨玉环。 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叫人难以想象究竟是为何,单疏临才会同意这一曲。 “有什么不好么?”吕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没有,当然没有。”吕埏欣喜若狂,连声道。 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一曲过后,单疏临的路会有多难走。既然太子能让他唱这样一出戏,说明他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远远没有先前传的那样高。 不然,太子何至于会叫他上台,这般折辱他? 吕埏甚至想,他不需要再针对单疏临,他现在的做法,是在自取灭亡。 吕圩什么都没有说,却从吕徽的态度里有了别的打算。 看来太子对单疏临的信任,也不过如此。或者说外头传言太子对单疏临的看重,只是空穴来风,或者干脆就是单疏临自己放出的风声。 吕圩与吕埏的想法相差无几。单疏临这回,完了。 众人的惊讶惊喜,没有给台上单疏临带去任何影响,同样也没有叫吕徽觉得有任何不适。 她知道单疏临的过去,也听闻过外界究竟如何流传对他的评价。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过了今日,所有人都将闭嘴,没有人能再议论此事。 闭目,吕徽静静听着,听台上人抑扬顿挫的语腔。甚至她也会跟着哼几句。 吕埏听见,还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你难道常听他唱此曲?我听着你们唱得倒像。” “听得多了,便也会了。”吕徽淡淡道,对此问的兴趣明显不高。 吕埏便知趣地没有再问。 光线一暗,众人抬头,发觉自己头顶的天空正迅速地被一层乌色厚重纱布遮挡。很快,他们便开始不安。 吕徽仍旧在椅子上斜坐不动,似是对此事早有所料。 她不动,吕埏和吕圩自然也就跟着不动。只是面上的僵硬仍旧显得他们有些局促。 暗色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将所有的早已摆放在台下的烛台点燃,照亮四周。 众人这才发觉,周遭看似暗淡的场景,竟摆着一排半人高的水晶柱。水晶柱氤氲着烛光,散发柔意,照亮舞台,愈发显得光华夺目。 除去所有偏见,不得不承认台上的单疏临,确实有着叫人赞叹咋舌的风华。 光影交错,一席薄如蝉翼的宣纸如幕布落下,挡在众人面前,只留下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照在宣纸之上,如同浓墨水画,不仅不减丽色,反倒更添一层神秘光彩。 吕徽起身,对旁边吕埏道:“失陪。” 吕埏瞧着台上不曾转睛,也没看吕徽神色,只是摆手道:“去罢。” 他以为,吕徽大概是看多觉得无趣罢了。 吕徽只笑,冲吕圩点点头,离开了这里。 她径直去了后台,将自己头顶东珠立起,在苍苍的服侍下将戏服换在了太子服的外头。 是,戏服。 单疏临的这场贵妃醉酒的杨玉环的戏服。 杨玉环在戏中的服饰,本就逾越,与吕徽头饰相差无几,只需稍作改变,就能与之相仿。 再者,众人看戏本就不会太过认真,哪怕身形稍有变化,也不会有人发觉。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怀疑 藏身于宽大戏服之下,就更难看出有什么差别。 苍苍替吕徽换好妆容之后,立刻退下,回到院落暗道之中,等待接应吕徽。 而伪装成太子的人已经去往前院,主持前院的各项事务。 处理好所有细节,吕徽方走进后台,瞧见单疏临,给他打了个手势。 单疏临回眸,淡淡一笑,竟叫吕徽稍有发愣,怔在原地。 眼前一黑,是服侍在外头的丫鬟接到命令,齐齐将烛台熄灭。一亮一灭,众人便短暂地什么也瞧不清了。 不过这样的黑暗,只持续了一瞬。一瞬过后,灯重新点燃,画纸上的人物便换了件衣裳,也换了个位置。 不过声音依旧,只是比方才多了些泣婉之感。 寻常人听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唯有受邀而来的应之问稍稍蹙眉,望向台上有些不解。 看向纸后背影,他的不解就更甚了。 应之问隐约觉得,画纸上倒映的那个人似乎不是单疏临。但至于是谁,他不清楚。 难不成他又背着自己有什么计划?应之问不禁蹙眉。他环顾四周,想要看看究竟有何处不妥。 他无意扫上高位,瞧见吕徽已经不再原处。 再看台上那人,应之问略有所思,知道那究竟是谁。 再看向高位,看向原本坐在吕徽身边的两位皇子,应之问脸色忽地大变,低声道:“疯子!真是两个疯子!” 他左右四周,忽然鼓掌,大声道:“好,好!” 应家家主的面子,自然不会有人驳回。有人登时跟着喝彩,一时竟将台上歌声压了下去。 吕圩很是不满。他拧眉沉声道:“说什么说,难道这台下就只有你们几个不成!” 他说着低下头,瞧见地上隐约冒出艳红色的血来! 台上,声音仍旧,却是最后尾声:“管叫你逐出宫门,碎骨粉身。” 吕圩也便是这时,瞧见旁边吕埏的模样。 他不知几时仰躺在椅上,已没了声息。红色鲜血从他腹部流出,一直流到地上,几乎将吕圩的鞋面也给染红。 吕圩脸色煞白,不由得惊叫:“三哥!” 他按住吕埏颈脖,发现他的体温已经逐渐低了下去,心中一时不知是欣喜还是凄凉。 “大夫!快唤府医!”片刻,吕圩已经恢复镇定,对旁边的丫鬟道。 而台上单疏临也从宣纸后背走出,瞧见台下模样,命人将所有顶上的乌纱撤去。 四周,亮了起来。 吕埏的惨状,也映入众人目光中。 在众人惊叹之中,在单疏临刻意的遮挡之下,吕徽一身血衣,进了下头的密室。 她一路走下地道,把从单疏临身上换下的血衣脱给苍苍:“将这件衣服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至于单疏临那边,已经放好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戏服。只要这件处理妥当,所有的证据都会被销毁干净。 苍苍跟在吕徽身后,将火油洒在血衣之上,点燃衣角,丢在了地上。火舌舔过衣边每一处,很快将所有化作灰烬,再也寻不到任何痕迹。 走出密道,将代替自己坐在前院的人换出,吕徽端坐,覆上面具,瞧着四周遮挡严实的碎金屏风,轻轻松了口气。 很快,消息传了出来。 “太子殿下,不好了殿下!” 有数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要是看得仔细,就能瞧出这几个丫鬟中有一个正是蒹葭。 她稍带了些妆,比平时显得娇弱不少,且身形似乎也与往日不同。 作为单疏临的心腹丫鬟,蒹葭当然不仅仅只会武功这样简单。 她携众人来到吕徽面前,隔着屏风略带啜泣:“殿下,出大事了,您去瞧一瞧罢?” 其他的丫鬟,闻言也跟着附和起来。 吕徽起身,推开屏风走了出来:“何事。” 蒹葭欲言又止。 她看向身后,又将声音压低至刚好能被旁边丫鬟听清的大小,道:“单公子那边出大事了,仵作已经在来的路上。” “仵作?”吕徽惊讶,明知故问道,“有人死了?谁?” 蒹葭小声:“是三殿下。” 吕徽不待她说完,登时推开他,朝搭建戏台的方向跑去。 “太子殿下,您慢些。”蒹葭小跑,追了上去。其他的丫鬟也登时跟上。 这些丫鬟,并不都是太子府中的,有不少都是各家派来探听消息的心腹。 正是因为这点,蒹葭才会带着她们过来,证明吕徽一直都在这里。毕竟只有太子府中的人作证,实在太单薄了些。 吕徽到达事发地的时候,仵作也已经赶到。同时赶到的,还有三王妃。 她被一个丫鬟搀扶着,眼底满满地痛楚,泪水断线滑落,滴在衣襟上晕染成片。 然而吕徽知道,她并不难过。她与吕埏虽是十几年的夫妻,却也有十几年未曾见面。 况且,三王妃的秘密情人,她也已经见过,自然不相信三王妃会真的对三皇子有什么感情。 “皇嫂。”吕徽看了眼还在原地,死得苍白的吕埏,轻声道,“节哀。” 三王妃抽噎,红肿着眼睛冲她点了点头。 吕徽泪如雨下。 三王妃袖上的辣椒味实在太冲,她隔得这样远,居然都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倒也胆大,不怕叫旁人看出破绽。 同三王妃寒暄几句后,吕徽走道单疏临身旁,询问道:“可有抓住人?” 当然没有。 该捉住的人,正在这里贼喊捉贼。 单疏临摇头,轻轻叹息:“来者早有准备,恐怕已经逃出去了。” 吕徽正色:“不,太子府请来的人皆有身份可查,且巡防严密,不能半点无所踪。我想,凶手应当还在府上。” 她的一本正经,叫旁人瞧见不禁肃穆,叫单疏临瞧见却只想笑。笑这丫头分明什么都知晓,还得偏偏装出不明白的模样。 吕圩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忙道:“殿下说得对,凶手一定还藏在我们之中,而且三哥他武艺高强,此处能胜过他的人不多。” 接着,他便定定看向单疏临,不说话,也不动了。 这摆明了就是怀疑到单疏临的头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试试 吕圩的这句话声音很大,几乎在旁的人都有所闻。三王妃听见,小心翼翼看了单疏临一眼:“单公子同我们王爷没有什么冲突” 说到这里,她忽然闭嘴,知道自己失言。 如今西京谁不知道吕埏对单疏临不满?二人之间已势如水火,说单疏临杀了吕埏,似乎也不为过。 单疏临的作风,众人也不是不知,他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三王妃原本想要帮单疏临说话,却不曾想将他推入火坑,不觉愈发忐忑。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还有把柄在单疏临手中。 单疏临没有看她。他只是浅浅一笑,应道:“确实,我有这个本事,可是五皇子,你别忘了当时我在做什么。” 他当时,正在看台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绝没有半点时间去刺杀三皇子。 “将所有在场武将的名单列出来。”吕徽对旁边的侍卫吩咐道。已然直接越过吕圩的意见,去调查此事。 吕圩不甘,再度道:“但是你别忘了,这最后一场戏,曾黑过一段时间。” 而吕埏,便是在这段时间内被刺杀而亡。 “烛火只熄灭过不到三息。” 应之问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他推开仵作,查看吕埏身上伤口:“死者一击致命,确实从台上过来也来得及。” 闻言,吕圩微微一笑,看向单疏临的眼中满是得意。 但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种伤口造成的伤害,会飞溅出大量血液。”仵作应着应之问的话继续道,“所以杀手身上应当有血迹才对。” 单疏临从出事到现在,只来得及将面上油彩洗去,并未换下戏服。他的衣服很干净,半点污迹也不曾有。 说他是动手的人,实在很勉强。 吕圩明白这点,便不再说话。他知道,一味将所有的事情泼在单疏临的身上,对他没有好处。他希望单疏临落魄不假,但只要他还有权势一日,自己就不能与他闹得太僵。 “血迹想要毁掉,容易得很。” 不知几时,范从谦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望向单疏临,又看向吕徽,面上是一抹得志的笑:“单公子的武功,众所周知,想要避开血迹,或者遮挡血迹,不会是难事。” 此言一出,提醒了众人。 这场戏,明显有声东击西的作用。就连最后熄灯的那一刻,也恰到好处。 谁能断言单疏临与这件事一点干系也无?谁又能说,他不是这场谋杀的主谋。 毕竟今日之事,从哪里都显示出无比的异常,从哪里都叫人隐隐觉得不对劲。 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天意,而是人为的设计。在场的皆是人精,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范从谦站在单疏临面前,挺直了背脊:“况且,在场之中只有你,才有完整的动机。” 对于范从谦的掺和,单疏临没有放在心上,他静静望着他,忽然笑道:“那,我们就来试试。” 试试?范从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单疏临强行扯着坐下。 后者封住他的穴位,叫他动弹不得。 “仵作,你站在他身后。”单疏临的用意,吕徽已了然,她命令道,“将乌纱重新罩上,将所有烛台都点上。” 丫鬟们很快将吕徽吩咐的事情做好,并且将台上的宣纸也挂了起来。 所有的场景,都和之前一模一样。 除了椅子上的人,换成了范从谦。 他挣扎着,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放开我!来人,放来我!” 然而他带来的丫鬟侍卫皆被太子府的侍从拦下,不得靠近半分。 应之问嫌弃他实在太吵,干脆将他的哑穴给封住,叫他只剩下干瞪眼的权力。 其他的人瞧着太子,单疏临,应之问对此事都持支持的态度,断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着,不知他们究竟打算做些什么。 单疏临转身,回了戏台。 很快,所有人就都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烛火一灭,众人屏住呼吸,只听得一阵风响,直冲向范从谦。 杀意,登时弥散,莫要说感触最深的范从谦,就算旁人,也不觉滴下汗来。 范从谦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锁住他的咽喉,封住他的命脉。他觉得自己多一刻也不能活。 他忽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站出来与单疏临作对。他这哪里是什么试试,他这分明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要自己的命! 一瞬之间,范从谦想到单疏临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想到他的手段,记起他的残忍,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作对,简直是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刀尖破开额间碎发,范从谦瞪大眼睛,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刃的凉意,在他眉宇间掠过。 范从谦闭上眼,等待判决。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痛楚,而是眼皮上忽然倒映出的光亮。 烛台重新点起,天,亮了。 单疏临的尖刀就搁在范从谦眉心不到一寸的地方,还闪烁着寒芒。他面色肃杀,略有寒凉。烛光照印的那一刻,他便将手收回,重新站正。 哪怕他身上还是那件戏服,也叫人不敢轻视,并愈发觉得他的气势夺目起来。 然而单疏临仍旧没有言语。他将刀尖收好,转头看向仵作。 “已有三息。”仵作道,“看单公子的发力程度,已是极限,断没有作伪的可能。” 单单一趟,单疏临就要花费三息的时间,更不要说他还得乘暗回去。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既如此。”吕徽道,“放开他罢。” 范从谦瘫坐在椅子上,从头到脚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他觉得自己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那一瞬,他是真的感觉到了单疏临对他的杀意。 从前单疏临藏得极好,哪怕自己再挑战他的限度,也极少叫他失控。但这次不同,他借着洗脱自己清白之事,完完全全暴露了他对自己的杀心。 或许旁人没有感觉到,但范从谦的感觉最强,也最为心颤。 被小厮扶着站起身,范从谦的腿有些发抖。他看向单疏临,说了一句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弑兄 “你。”范从谦吐出一口气,“我服,我服了!” 说毕,他甩开衣服,径直离开。 他丢不起这个人,他走,他走还不行么? 吕徽看着他离开,不觉抿唇微微一笑,看向单疏临,低声道:“你吓着他了。” 军粮还需要范从谦出力,现在吓着他,谁给他们当这个出钱出力的冤大头? “未必是吓。”单疏临淡淡道。 他有一刻,是真动了杀心。不过,他也清楚,范从谦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 “也省得他太嚣张。”应之问道,“他老子已经不止一回同我抱怨过,要是此番能安静些,倒也不是件坏事。” 蹲下身,应之问再度查看吕埏伤口,瞧见他腰间黑斑,不觉拧眉。 奇怪,既然伤口在腹部,就算起斑也不该在腰间,而是应该在脚底才对。 除非 应之问站起身,郑重道:“此事另有蹊跷,三王爷本就是中毒而来。” 众人皆瞪大了双目。 中毒? 没有人怀疑应之问话语的可信度。作为应家最为出色的一辈,在医术方面,向来他的话就是真理。 现在既然他说中毒,那三王爷就一定是中了毒。 仵作见状,忙蹲下身,将三王爷腰间捋起一角,瞧见上头斑点,自觉失误:“我只顾腰间伤口,未曾检查这一处,是卑职失职,还请殿下赎罪。” 吕徽颔首:“这不怪你,毕竟腰间伤口才是最直接的致命伤。” 可,除了她和单疏临,还有谁朝吕埏下了杀手? 早知道有旁人先一步动手,那她就再等几日,坐收渔翁利。 正想着,外头转来响动,吕徽转头,瞧见公公打扮的人携带圣旨而来。 再定睛,来者是上回唤吕徽进宫的高公公,也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 他来这里,显然没有什么好事。 吕徽看了单疏临一眼,不免有些担心。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皇帝不会找她的麻烦,毕竟有那一则谏言,但是这不妨碍他找单疏临的麻烦。 单疏临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目光,稍稍颔首,上前迎接。 高公公手捧圣旨,也不看他,只是向前走着,走到了吕圩的面前:“五皇子接旨。” 吕圩大抵已经知道了是什么事情,忙拂袖上前,跪拜道:“臣,吕圩,接旨!” 高公公不紧不慢,打开黄纸,慢慢将圣旨上的内容唱了出来。 内容很简单,大抵是要吕圩接手此案,并且借助大理寺卿调查。 吕徽才刚刚监国,按理来说这样的大事应该交给她才对。但现在很明显,皇帝在怀疑她。 这也是常理。毕竟发生事情的地点是她的太子府,而不是其他的地方。 “单公子。”高公公将圣旨收好,又转向单疏临,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让您进宫一趟。” 单疏临颔首,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他道:“容我换一身衣物,再面见陛下。” 高公公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还是戏服。想了想才道:“也好,劳烦单公子快一些,别让陛下久等。” 单疏临点头,转身折回了屋中。 没有太久,单疏临就和高公公一起回宫。吕徽看向他离开的背影,不禁有些担心。 就算事情揭露,她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倒是单疏临,恐怕他要受到灾祸。 站立许久,吕徽长叹。 “怎么?担心他?” 旁边人群早已散去,就连吕埏的尸体也已经由大理寺卿派人取走。站在吕徽身边的,唯有应之问。 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担心。至少没有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他不会有事。”吕徽似是在阐述,又像是在对自己安慰。 “在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皇帝不会贸然杀了他。” 尤其吕埏已倒,皇帝需要单疏临带兵前往边疆。这个节骨眼上,他更不会对单疏临下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吕徽的回答,没有叫应之问满意,反而让他愈发担心起来。 吕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知道,应之问的担心不是毫无道理。恰好,这也是她最怕发生的事情。 “即使早知道会是这样,你也决心要杀掉阻挡你前路的三皇子?”应之问又问道。 吕徽闭目:“是。” 她的处境,她的立场,绝不容许她退缩。她也不能再继续退缩下去。 应之问得到了答案,冷笑一声,转头离开:“希望,你不要后悔。” 吕徽仍旧站在原地。后悔么?其实从单疏临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后悔罢? 只是,她别无选择。 处在她的境地,稍有犹豫,就是万劫不复。他不能冒险,也不能有任何的动摇。 另一边,单疏临心中却坦然。他足足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才进来殿中。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走进屋子里,见到了皇帝。 他刚刚大拜,就听得皇帝开口。皇帝的第一声,是呵斥:“跪正!” 单疏临便跪正。 他神色平淡,似乎这些事情,这些动作,都再熟悉不过,也再平常不过。 “你可知今日太子府一事,会给太子造成多大的影响?”皇帝呵斥他道。 单疏临答:“臣知。” “既知道,可知道自己犯下的究竟是什么罪?” 单疏临答:“渎职之罪,该腰斩。” 皇帝气得冷笑:“好!很好,你既然也知道腰斩。既然如此,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于是单疏临要起身,转头去领罚。 皇帝大怒:“跪下!” 单疏临便不动了。 “你是不是以为太子离不开你,我便不敢动你?”皇帝厉色。他紧握座椅上的龙首,捏得手掌发白。 单疏临面上微有动容,低头道:“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连弑母你都能当众去做,你还有什么不敢?” 单疏临一字一顿,声音无比寒凉:“太子之恩,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皇帝提高了声音,脸色却陡然平静了下去,“没齿难忘?你的恩,就是这样报答的?” “让吕埏死在他的太子府上,让他蒙受弑兄的污名?”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承担 单疏临仍旧跪着,道:“此事我会一力承担,与殿下无关。” 他比皇帝更平静,整个人如同扎在地上的木桩,一点不动,半点表情也无。 “你说无关,旁人如何相信?”皇帝冷笑,“罢了,这件事的原委,你同朕细细说来。” 单疏临连眼睛也不曾轮一下:“我嫉狠三皇子在心,乘着众人看戏之时,痛下杀手,将三皇子斩于座位之上。” “朕要的是真相。” 单疏临道:“我嫉恨三皇子在心,挑拨太子与三皇子关系,太子乘着众人看戏之事,命人痛下杀手,将三皇子斩于座位之上。” “你!”皇帝被他的言论气得铁青。他定定看着单疏临,半晌才叹气道,“你怎么就和他一个脾气!” 这样的说话方式,叫皇帝想起吕徽每回给他呈上的书信。 想到这里,皇帝的脸色好了一些。 “臣不敢僭越。”单疏临回答道。 他与皇帝打过这么多次交道,知道怎样平息皇帝的怒火。 果然,皇帝的怒意已然消解大半:“朕信你能处理好此事。做得漂亮些,不要波及太子府。” 单疏临叩首,应道:“臣遵旨。” 皇帝这才满意。他清楚,单疏临答应的事情,没有例外,全都能处理妥当,且总是能叫他满意。 “你去领罚罢。”皇帝道。 单疏临起身,刚转身要走,听得皇帝唤住他:“太子近来如何?” “殿下最近很好。”单疏临道,“似乎出府一事,叫她心情极佳。” “嗯。”皇帝道,“领完罚记得去太医院,叫王太医给你支些血燕和洋参,近来水灾旱灾,太子府上的月俸也少了不少罢?” 单疏临应:“府上尚有存余,暂且还无需填补。” 皇帝闻言,这才满意,放他离开。 走出大殿,单疏临仰头,瞧见外头日光正盛。他笑,独自一人走向罚堂。 看着天边阳光一点点消失殆尽,吕徽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站在屋门口,很是不安。 “还没有小消息么?”吕徽问苍苍道。 苍苍面上也同样满是担忧。她摇头:“单公子没有让我们的人跟着,所以也不知他现在究竟如何。” 话说着,外头就有人匆匆跑了进来:“回来了,回来了。” 蒹葭一边跑着,脸上满是轻松和快活。她一路跑到吕徽面前,给她会心的一个笑容:“公子回来了。” 吕徽不等她继续往下说,大踏步走出门,迎了出去。 扶着单疏临回来的是早已候在外头的白露。她的面色很是不好,单疏临的面色则更为灰败。只是情绪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吕徽松了口气,走到单疏临身旁,随着他一起进屋:“可有受罚?” 单疏临原本想答一句不曾,可瞧见吕徽已经先一步嗅上他身体,只得无奈道:“皮外伤,不妨事。” 吕徽眸光稍有黯淡,站正道:“好浓的血腥气。” 皇帝下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 单疏临不以为意:“可比前时吕埏身上的血腥气还重?” 自然是没有的,吕埏已经是个死人了。 吕徽听他逗自己,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她转头:“你们都下去罢。” 这句话,是对苍苍等人说的。 三人明白,白露将药膏递与吕徽,最后出去合拢了门。 “将衣裳除了罢。”吕徽面无表情,“我替你上药。” 单疏临没有立即动手。他笑:“哪里敢劳烦殿下,让白露进来替我换药即可。” 吕徽瞪他。 “是我不好,白露好歹是个女人,那便叫魏双,你总不会介意?”单疏临笑着,试图转移吕徽的注意。 “脱。”吕徽不吃这一套。 单疏临无奈,叹了一口气,才坐下,将外衣除去,配合吕徽将里衣卷起来。里衣早已被血染红,并且碎在伤口之上,轻轻一捻就掉落在地。 后背的皮肤没有一处好肉。用来鞭笞的并非条板,而是荆棘,以致于伤口坑洼,点点翻起。 吕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单疏临笑:“你的眼泪掉在我的伤口上了,伤口撒盐这种事情,你倒做得顺手。” “滚。”吕徽又哭又笑,“你必是招惹了他,何苦这样做?将事情全推在我身上,你倒能少吃点苦头。” 她说着,用夹子将单疏临背上扎进肉中的刺小心取出来。 “推给你作甚。”单疏临仍旧是笑,“刀是我的刀,动手的人也是我,杀了个皇子,只受些皮肉伤,划算。” “划算。”吕徽冷哼,拿起一把剪刀,朝他背后去,“待会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划算” 瞧着剪刀上的光亮,单疏临瞪大了眼,往旁边一躲:“我不想知道,让应之问来,你等会,让应之问” “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他了。”吕徽冷笑,用剪刀尖比对单疏临的伤口,“我来就行。” 伤口破碎的地方,总得象征性的修平不是? 然而在单疏临的坚决拒绝下,吕徽看在他实在可怜的份上,还是让应之问来替单疏临处理好了伤口。 “你看看你,最近哪一次不是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应之问一边上药,一边絮絮叨叨。 “我说你,上回还是中毒,上上回是被簪子扎,现在好了,又被人抽。” “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奇怪,总是欠揍,还总送上门的请人揍。” 吕徽坐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她何尝不知道应之问表面上是在责怪单疏临,其实一字一句的都是在说自己。 要不是自己的主意,他何尝会吃这样的苦?每每犯下的事情,都要单疏临去担责,也确实过分了些。 “我说,你就应该” 单疏临打断了他的话:“多话。” 说着,闭目,不搭理应之问了。 “哎!我说说你还不乐意了吼?我说你怎么了?你这个人就是不听,好的也不听,坏的全都听。这下好了,罪名更加一等。” “全京城都在说你戏子单疏临,杀了皇子吕埏,这下你满意了?” 后头这话,又是看着吕徽说的。 第一百二十章 假象 很明显,应之问很不高兴。 吕徽心中有愧,也不多言。 “应之问。”单疏临缓缓道。 应之问立刻闭嘴,不说话了。通常单疏临用这种语气叫他,用这个声调唤他,就一准没有什么好事。 算了,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应之问想到这里,不觉愈发愤愤,停手替他将衣服翻下:“这几天不要碰水,疤是定会留下,要是恢复的好,或许能浅些。” 说完,他又愤愤看一眼吕徽,转头朝外头走。 他走得很慢,可惜一直都门口也没有人留他。 一气之下,应之问跳上房顶,翻墙出了太子府。 吕徽将门合上,替单疏临取来外衣:“这些日子你躺一会罢。余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单疏临接过衣服,顺手穿好:“无碍,这点小伤,实在不妨事。你军营中的事情还需处理,不必分心在此处。” 吕徽敛眉,看着鞋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单疏临见她欲言又止,抓住她手腕,将她带入自己怀中:“怎么?有事直说便好。” 吕徽这才抬头看他:“有时我会想,若我不是吕徽,你也不是单疏临,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农夫农妇,那该有多好。” 单疏临一怔,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总觉得我们活着比旁人辛苦,总觉得一步走错,便是步步都错。” “你又怎知旁人不辛苦?”单疏临笑,“你可知农人要为一日三餐而艰辛?养家的重担,便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日益渐重的徭役,以及各种欺凌。” 吕徽眨眼,不知单疏临指的是什么。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在为生计辛劳,他们就连靠三餐活着都是一种奢望,你的生活,是他们更无法可想的。” 单疏临道:“就算是大家闺秀,嫁与人去做正妻,也要面对持家,面对顶头的婆婆,伺候丈夫,管好儿女,还得面对妾室的觊觎和算计。” “皇后那样?”吕徽问道。 单疏临点头:“是。做好这一切,才能勉强叫人赞一声贤妻良母。” 吕徽转念,忽然就笑道:“我觉得这倒不是贤妻良母,是贤奴良隶。” 单疏临也笑:“正是。” “所以你看,没有一个人的生活简单,好歹你我不用看天,只看人。”单疏临笑着,以手指勾住吕徽的头发,“不用羡慕旁人,我的殿下。” 吕徽抿唇,点头弯身,缩在他怀中,闭目微笑。 而单疏临的笑容,也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消失殆尽。他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吕徽的头发,收敛眼底的悲哀。 他没有告诉吕徽,旁人的生活纵然辛苦,却无需处处小心。也不会像他们一样,错一步就粉身碎骨。 农人的生活,或许艰辛,却能够肆意。只是他们早已不能如此。 单疏临感觉到发端温暖,深深叹了口气。他曾试图将吕徽送离权力旋涡,但事实证明,此计不行。 吕徽上一世的悲剧,就像是预告,告诉他谁先打算放弃,谁就先走进地狱。 单疏临笑。但是在吕徽明白这个道理之前,不如就活在假象之中,也好过整日悲哀。 他希望哪怕处在风暴之中,她也能保持如今心境,也能像现在一样天真下去。 吕徽低头在他胸口,露出个无可奈何却又心酸至极的笑容。 有些事,心知肚明,不如不说。 大概受伤对于单疏临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并未听吕徽劝阻,一日也没有休息,仍旧着手处理边疆粮草押送一事。 尽管有单疏临帮衬,吕徽在太子府上也没有得到过半刻安宁。 吕圩接手吕埏刺杀一案后,着力开始调查太子府。或者说,他是着力于在太子府安插他的人手。 太子府打破了原先宁静。吕徽坐在首位,半张着眼睛看下头吕圩和略显不安的大理寺卿。 “殿下。”在吕圩的眼色示意下,大理寺卿开口道,“那一出戏究竟是谁的主意?”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不下三遍。 吕徽的回答也每每相同:“我。” “那殿下” 大理寺卿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吕徽打断:“从头至尾都是我的主意,这个回答,你可满意?” 大理寺卿一边拭去自己额间的汗珠,一边应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还希望您莫要隐瞒。” “孤何须隐瞒?”吕徽起身,怒色,“大理寺卿,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说什么!” 大理寺卿愈发难捱。可前有太子威压,后有五皇子逼迫,他处在中间,也实在难做。 他站起身,拜道:“殿下,陛下将此事交由下官,是对下官的信任,下官理应事无巨细早日查明真相,方不负陛下期望。” 这是将皇帝抬出来,同吕徽说理了。 吕徽知道,此事她不能再继续,否则顺着大理寺卿的话往下说,便是她的错处。 于是她笑着道:“那大理寺卿觉得,孤应当发现些什么异常?” 大理寺卿忙道:“或许有人试图引导殿下唱这一出戏,并且布置下这一局。” 吕徽会意,冷笑道:“确实有这样一个人。” 大理寺卿忙问:“谁?” 吕徽仍旧是笑:“在太子府中,能影响孤想法的,难道还有旁人?” 他们不过是想要将此事按在单疏临身上,却不停的提醒她,朝着他们需要的方向描述。 想到单疏临背上伤口未愈,吕徽心中愈发愤然。 “单疏临可有和殿下说过什么?或者表达过什么不满?”大理寺卿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吕徽遂他意道:“细想过来,似乎确实有这样一回事。” “哦?”大理寺卿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转头看向吕圩,轻轻点头。旁边的小官已经提笔,打算将吕徽接下来说过的话记录好。 “他曾经和我提过吕埏对他的刁难。很是气愤。”吕徽慢慢道,“我听了,也觉得愤怒。” 大理寺卿微笑:“后来呢?” 吕徽回以微笑:“后来啊?后来我就杀了他。”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包庇 负责记录的小官手中的册子掉到了地上。大理寺卿的嘴没法合拢。就连吕圩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吕徽不紧不慢地坐下,笑着反问道:“有什么不对?” 不对,这太不对了。 太子居然当众承认他杀害皇子的事实,这样的做法,这样的猖狂,实在叫人心惊。 大理寺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殿下,您是不是在说笑?” 吕徽正色,冷哼道:“你看我可是在说笑?” 大理寺卿的汗几乎是要往下淌了。他求助似地看向吕圩,希望后者能给他一些旁的建议。 然而吕圩也还没能从这变故中缓过来,怔怔看着吕徽,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就算捅出去,真的说是吕徽动的手,最后的结果也只能不了了之。 皇帝对吕徽的偏爱,已经达到了毫无道理的地步。 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多半是十几年前那句谏言的功劳,可吕徽的地位,毋庸置疑。就算她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给杀了,恐怕皇帝也顶多只是将她囚禁起来。 太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想到这里,吕圩不免有些不平。他想,要是吕徽的那件事,是假的该有多好。或者说,他能证明有关太子的那句话是假的,太子现下的宠爱,就会灰飞烟灭。 他看向吕徽,眼中忽然流露出希望的光。 是了,他未必需要直接推翻太子,他只需要证明多年前的那句话是假的,便能所有的的事情都颠倒过来。 父皇一定会恼怒于这些年的蒙骗,届时自己就是唯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 想到这里,吕圩忍不住露出笑容。 吕徽瞧着他的笑,虽不知他心中究竟想些什么,却很容易知道他想要对自己不利。 这样的笑,实在叫人很不舒服。 大理寺卿更不舒服。他不是皇子,没有特权,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不单单他自己要掉脑袋,就连他的亲眷也要跟着遭殃。 “殿下。”大理寺卿示意小官不要将接下来的话记录下来,“兹事体大,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吕徽冷笑:“你们既要我说真话,莫要包庇,如今我说出真话,你们反倒不爱听了。” “那么,今儿我便将话说明。” “单疏临是我太子府的人,你们若意图将罪名按在他头上,就是按在我的头上。既如此,那我承担下罪名又何妨?” “殿下,虽是这个理,但” 吕徽打断了他的话:“在我这里,他一人吃亏,便是太子府吃亏,便是我吕徽吃亏。我这个人向来受不得委屈,你要是强行按这个名头,我也无妨和你说到底。” “今儿举这个戏台,就是我的主意。我不过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不管是戏子,还是**,我说得,旁人说不得。 今天他死了便也算了,若他还活着,我自要给他点难堪,叫他明白,我太子府的人,不是人人都可欺。或者说,除了我,不许任何人欺。” 大理寺卿满脸煞白,面对吕徽咄咄语句,他只能退后两步,挤出个笑容,躬身作揖道:“殿下说的是。” 吕圩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吕徽既然能放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之前他的挑拨,全都是吕徽眼中的笑话。 他愈发不明确,单疏临究竟站在哪一方。 “五皇兄。”吕徽转头,冷笑道,“今日你还有什么想要盘问的么?” 盘问一词,实在用的厉害,吕圩惶惶,作揖:“殿下言重,我这便回去,重新将这件事整理一番,再同殿下商量此事。” 吕徽见好便收:“也好。你们去罢,我乏了,不送。” 说毕,转身离开,轻轻飘飘,将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吕圩。 吕圩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小声道:“什么道貌,我瞧着,多半就是他们两人合伙动的手!” 大理寺卿一听,忙提醒他道:“五皇子,慎言,慎言。” 吕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说话了。 事情已发展到了无可避免的情况,吕徽的话很快传遍西京,一时间再也没有人敢提太子府唱戏一事,也没有敢再以戏子触碰单疏临的霉头。 毕竟太子已经说得很明白,不容许旁人再多言。所以单疏临倒是清净了不少。 而‘凶手’也在合适的时机浮出水面。 吕埏身边的副将,自首了。他投案于大理寺,说是他乘着熄灯之际,拔刀杀了吕埏。 原因却很简单。副将当了一辈子副将,想要早日退役却受到阻扰。于是对吕埏心生恶念,乘着众人不备,将吕埏杀死。 他的武功倒也不算低,只不过悄无声息能对吕埏下刀,实在叫人存疑。 不过吕圩想要的只是结果。他不在乎吕埏是不是副将所杀。他只想要一个凶手,能够将这件事给背下,并且看上去合情合理。 吕徽从苍苍那里听来结果的时候,吕埏还没有到头七。她命苍苍退下后,转头问单疏临道:“这是你命人做下的?” 单疏临点头,将手中笔搁下:“是。” “他的家人” “皇帝已经下令,连坐了十几口人。” 十几口人。吕徽叹,总比株连九族要强上不少。这一出闹剧,到此也算是彻底落幕了。 站起身,刚欠个身子,吕徽想起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单疏临,他手上的虎符,可有寻到?” 单疏临却摇头:“吕埏家已经被官府收检,可没有发现虎符的踪迹,也没有人知道虎符究竟去了哪里。” 吕埏手握重兵,死后手中的虎符却不翼而飞。这样重要的东西,要是遗失倒也还好,要是还在 “恐怕我们有大麻烦。”吕徽道。 没有找到虎符,很多人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地方,自然就是吕埏死去的地方。 太子府。 “不必担心。”单疏临却没有太过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会有法子。” 瞧着他不惊模样,吕徽倒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她小声喃喃:“虎符会不会在真正的凶手那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栽赃 说到底,就算吕徽和单疏临不出手,吕埏也活不了太久了。 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毒,就算没有那一刀,他也会忽然倒在吕圩的酒宴上。 这个下毒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取走虎符的人。 不过,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可究竟谁是这个人,根本无从猜测。 吕圩对吕埏的死,是震惊的,他不可能是幕后之人,皇后还无暇顾及她自己,也不太可能抽出手来处理这件事。 但除了他二人,没有人再有能力无声无息给吕埏下毒,也没有人需要去杀掉一个军功赫赫的王爷。 于是事情,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去看看皇后最近有什么动作罢。”半晌,吕徽道。 她更相信,皇后有这个本事无声无息取了吕埏的性命。毕竟对梅家来说,吕埏的死,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她有动作。所有的迹象表明,是皇后取走了虎符。”单疏临道。 但正是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这样的情报才显得分外不可靠。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栽赃她?”吕徽问。 可是,栽赃皇后又有什么意思? 皇后权重,即使将所有罪名都按在她的身上,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皇帝的宠爱,对皇后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有足够的本事,她能够自立。 “难道是德妃?” 只有德妃,才有将这件事栽赃给皇后的必要。如此说来,虎符应当在吕圩手中。 单疏临摇头:“未必。” 他觉得这件事中处处充斥着不妥,却不知究竟是何处,叫他有这般感受。这种未知,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却也找不出根源所在。 “要真是他,那他的演技也实在太好了些。”吕徽冷笑,转头瞧见单疏临在发愣。 她伸手推推他,皱眉道:“单疏临?” 单疏临回神:“辞音,这件事你不要再参合,先头那些话,也不必再说。” “为何?”吕徽不解。 “此事另有蹊跷,这趟浑水,不淌也罢。”单疏临道,“我也不会再有动作,此事便放它过去。” 既他这样说,吕徽便也没了其他意见。 此事,终究以吕埏副将一族人的殒灭结束。 太子府,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秋末冬初,外头积雪已经有半人高。姜国处在北方极寒之地,原本就比大陆上的其他地方更为寒冷,入冬的时间也比其他地方更快。 瞧着外头纷纷扬扬已经落了半月的雪,吕徽叹道:“恐怕今日,也还是出不了门。” 单疏临走到她身后,将一件红毛狐狸袄披在她肩头:“陛下并未催促,前方已经休战,恐怕至少要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开战。” 而且,半年过去,南国未必会继续攻打姜国。 战争耗费的物资是庞大的。要是耗费半年还没有任何收获,这一仗,根本打不下去。 吕徽自然清楚,但她更为担心的,是吕圩。 自打吕埏事件后,吕圩明显得到倚重,甚至于不少官员已经成为了他的附庸。吕徽虽然除去了吕埏这个心腹大患,却培养出了一个更大的祸害。 吕徽叹:“这个年,恐怕有点难过。” 单疏临笑,伸手从背后环住她,将手搭在她腰间,手指绕住系带:“搭理他们作甚?横竖他们也不能再找你麻烦。” 皇帝已经下旨,封闭太子府,任何外人不得入内。 吕徽低头,看着单疏临绕自己腰间系带的纤长手指,叹:“总归还是要麻烦些。” 最麻烦的不是吕圩势力见长,而是他已然不相信单疏临了。 吕圩不相信单疏临是真心投靠他,并且已经开始对他设防。 这一出,终究还是吕徽落了下风。她不仅失去了一枚虎符,还失去了一位极好的内应。 单疏临却不在乎这点。 于他而言,是不是内应根本不重要,他有的是办法让吕圩一败涂地。他手中的把柄,足够多,也足够大。 然而吕徽不知道。她仍旧是担心。 “听闻皇后已经同皇帝彻底闹翻了。” “迟早的事情,不是么?”单疏临笑,“皇帝怕是已经发现了。” 皇后养面首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德妃如今算是彻底的宠冠六宫。一人得宠,整个单家也跟着受益。当然,除了单疏临。 毕竟单家原本的继承人,单家嫡子,不会叫单疏临好过。 “总觉得我非得没有将局面打开,反而堵死了自己的路。”吕徽苦笑,拨开单疏临的手,转身抱住他胳膊,“现在连宗元都不能进府了。” “他不能进府岂不好?”单疏临反问。他反正是不喜瞧见他。 吕徽笑:“你又使小性子,宗元不知我的身份,你作甚和他怄气?” “不知才最是可恶。” 单疏临话音未落,苍苍在外头禀道:“殿下,宗元学士求见。” “让他侯着。”吕徽应道,“我立时过去。” 转头,瞧见单疏临略显不悦的脸。 “怎么?”吕徽憋着笑。 “这样大雪的天气,已是第十三回叫你出府。”单疏临哼道,“让他在雪地里等着,不许去!” 听他近乎孩子气的说法,吕徽失笑:“他又不能进府,况且他哪回不是寻我说正事?” 单疏临脸拉长,不作声。 这才是真正难处理的地方。回回都是正事,要是他阻拦,反倒显得他没有道理。 “好了。”吕徽踮脚,揉揉他发侧:“今儿你也无事,不若与我同去?” 单疏临眼睛微亮:“当真?” “嗯。”吕徽道,“左不过与我商量粮草一事,你本也是参与者,没什么不可以听。” “也好。”单疏临想了想,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件大麾,“外头凉,让苍苍备一只手炉再出门。” 吕徽就着他的手披上,正了正头冠:“依你。” 单疏临替她将衣带系好,又道:“外头雪深,纵然沿着长廊出去也不免要湿鞋,穿双厚底鹿皮靴,再套一双木履比较好。” “还是备车罢,我听外头风声紧得很,也省的再多费事。” 想来想去,单疏临转头要去唤人,被吕徽笑着拦下:“你倒是糊涂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发觉 太子府出门有专门的密道,并不需要从地面出去。所以,单疏临方才的担忧,全是多余。 吕徽之所以拦住单疏临,也是因为这点。 她拉着单疏临走进密道的时候,后者才反应过来,感慨道:“倒是我糊涂了。” 他只记得外头积雪深厚,却忘了吕徽无需从路面上走。 姜国常年积雪,皇帝早就考虑到了这点,在太子府的地下建立好四通八达的地道,供吕徽出行。 地下有铺设好的地暖,不仅不冷,反倒比地面还温暖几分,吕徽甚至将身上的大麾重新解开,交到单疏临手中。 单疏临也没有反对,将大麾搭在手臂上,跟在她身后:“这样想来,皇帝其实知道你的不在场是假象。” 太子府的密道是皇帝设计的,照理来说,他应当知道吕埏死的那日,吕徽有足够的时间行刺,也知道此事同自己,同吕徽有莫大的干系。 这倒难怪当时他会命自己去刑堂。算起来,这种惩罚确实算轻了。 “他当然知道。”吕徽道,“他毕竟是皇帝,这种事如何瞒得住?好在他儿子多,少这样一个,他也不难过。” 而且,少的还是他最不想要的一个。 三皇子对他的威胁,日益增强,皇帝不想要看见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起来,倒是吕徽给他除了个祸患。 “是么?”单疏临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 他看着脚下光滑石板,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到了。” 吕徽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我同宗元约好,上去便是那个新建的屋子。” 单疏临抬头,敛眉道:“他已经候着?” “嗯。”吕徽笑,“他向来不会迟到。” 这一句夸奖,却叫单疏临愈发不欢喜。他道:“那我呢?” 走上台阶,吕徽笑,瞧着他绷直的脸,哄道:“你总是来寻我,你看这个回答可好?” 单疏临眉间不悦稍散,快步走上台阶,伸手去扶她:“地上有些潮气,打滑,你小心些。” 吕徽便就着他的手走上台阶:“你也太小心了些。” 如今不比春天,地上除了积水没有苔藓,再滑也是有限的。 二人走上最顶层,掀开层板,还没走上地面,就瞧见一张脸在正上方瞧。 宗元看见吕徽,松了口气,看见单疏临,瞪大了眼睛:“殿下,他怎么跟着您一起” 吕徽走出地道,扬眉:“有何不可?” 单疏临替吕徽拂去身上染上的灰尘,反问:“为何不可?” 宗元没了话。既然太子都觉得单疏临跟在身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他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好多说? 等等,单疏临难道就不是外人了么? 他拧眉,转头正好看见单疏临忙着将大麾重新披在吕徽的身上。 这屋子是新盖的,只为他暂时停留用,所以时间紧促,以至于房子的四面都有点漏风。 太子多添件衣服倒正常,不正常的是单疏临的态度。 越看,宗元觉得这件事越发不妥。 他轻咳两声,退后至屋中桌前,躬身请道:“殿下请坐。” 吕徽见椅子上已经垫好软垫,不至于坐上去太冷,便撩开衣摆坐下:“你今日寻我,可有什么急事?” “急事倒不曾有。”提起正事,宗元认真道,“不过范家的一些变动,臣还是觉得得同太子您提一提。” “请讲。”吕徽道。 宗元刚想开口,瞧见吕徽身旁立着的单疏临,不免有些为难。他看了单疏临几眼,想开口却没法发出声音。 他总觉得,有些私密的情报,不该让面前的这个人知道。 宗元的目光,让吕徽有些为难。 一来,她答应了单疏临和他一起来,就没有想要瞒着他的意思;二来,他若不离开,恐怕宗元不会开口。 夹在二人中间,吕徽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倒是单疏临先让了一步。他站起身,笑道:“你们说罢,我去外头吹吹风。” 吕徽笑,没有拒绝,也没有挽留。她将身上大麾解下,递给单疏临:“外头凉,披这个。” 单疏临接过,下意识看了宗元一眼:“不过,为了确保殿下安全,我觉得还应该打开一扇窗。” 说着,也不等宗元同意,他径直将面朝宗元的一扇窗子推开,翻窗跳了出去。 淹死你。宗元心中愤愤道。 他总觉得单疏临看他的那一眼,有一些挑衅的意味。 “现在可以说了罢?” 吕徽叹道。她清楚,单疏临估计回去又该闷闷不乐。什么确保安全,他就是不想自己同宗元独处一室。 “范家最近的流水很不正常。”宗元道,“有些地方的帐,实在太反常,就连外行人瞧了,都能觉得不妥。” 可账本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给宗元这样一个外行人看?吕徽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你可有查到这些流水去了哪里?” 宗元点头,低声道:“若是我查得不差,恐怕是去了梅家。” 梅家。 又是梅家。吕徽眸子一暗,看向宗元,有些冷。皇后终于还是出手了。她果然耐不住性子。 宗元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外头瞟。 这不能怪他。外头的风从正对他脸的方向吹来,叫他瑟瑟发冷,时不时往外看,也是习惯使然。 只是每次看见外头单疏临的时候,后者都会扭开头来,似乎在闪避着什么。 他究竟在躲什么?宗元的心思飘远,以至于没有听见吕徽说话。 “宗元?”吕徽抬手,唤他,“你可有在听?” 宗元立时回神:“殿下,此事是梅家的障眼法也未曾可知,毕竟现在德妃猖狂,皇后稍稍有些小动作,倒也在常理之中。” “可是我方才问你的是梅家军的动向。” 吕徽发觉宗元的心思,似乎不在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之上。他好像在往外头瞧。 宗元稍有抱歉:“梅家军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所以我才会觉得,这件事另有蹊跷。”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偷往外瞧,正巧碰见了单疏临的目光。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妥 单疏临没有看见他。他单手拉着风麾,立在寒风之中,风吹开他的头发,却没有吹散他的眼神。 他的目光,宗元明明白白地看在眼底。 宗元看着单疏临,单疏临却目不转睛地瞧着吕徽。 他忽然就明白,单疏临为什么先前看见他的目光,就开始躲避。 他忽然就清楚,为什么单疏临总是对他有敌意。 宗元自己也曾有过家室,他再清楚不过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 难怪单家少主年少有为,却迟迟不肯娶妻。难怪这些年,他连一点桃色消息都不曾外泄。 西京有人说是他的伪装太好,也有人说是因为他权势太大,将所有事情都瞒得完好。 却不曾想,还有另外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恐怕这一生,都不能说出口。 不说二人属性,就说二人身份地位,这件事也是断然不可的。 姜国有好男风一说,甚至有人相互攀比家中**的数量。但那终究是**,不是正儿八经的亲事。 要是哪天真有两个大男人结婚,恐怕姜国也就乱得不成样子了! “宗元?” 吕徽伸手拍向宗元肩膀。她发觉今日宗元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似乎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情。 自己说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在听。 “殿下。”宗元觉得,这种事情,不能不告诉吕徽。不过,恐怕要换更柔和的说话。 “嗯?”吕徽瞧见他的脸冻得有些红,想到单疏临对他的不客气,语气重新放缓。 “您同单公子,仿佛已经是很多年的交情了罢?” 宗元不敢直说,只敢拐弯抹角地试探道。 吕徽笑,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是,大概也有七八年了罢。” 说到从前,吕徽脸上不免染上一层浅笑。 然而这抹浅笑,在宗元看来极其危险。他愈发低声:“殿下觉得,单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问,叫吕徽有所提防。她半真半假道:“他对我倒也不错,至于对旁人,我实在不知,也不想知。” 从前就有人告诉吕徽,单疏临嗜杀,她从来就不放在心上。现在要是宗元也这样说,她只会对宗元失望。 吕徽的不喜,看在宗元眼中,叫他愈发觉得不妥。尽管吕徽已经表现出不想谈论此事的态度,他还是顶着压力道:“殿下对单公子的感情,臣能理解,但还是希望所有的事情都维持在一个度上。” “要知,过犹不及,殿下需明白此礼。” 吕徽心中一紧。宗元口口声声说自己同单疏临的关系,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还是说,他觉察出了什么? “过犹不及,又从何说起?”吕徽试探道。她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却也不会太过复杂。 “这”接下来的话,宗元实在无法说出口。他长叹一声,道:“你回头瞧瞧,便知道了。” 吕徽回头,看见单疏临正冲她笑。 她转回头来:“有何不妥?” 宗元瞠目结舌,艰难道:“殿下,您觉得尚无不妥?” “无。”吕徽笃定道。 她大概知道,宗元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决不能叫他说出口。一旦挑明,这件事将会难以处理。 宗元还想说些什么,可瞧见吕徽清明的眼睛,只得将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他想,既然太子不知,那便还是不知道为好。 思衬之下,他折中道:“殿下,外头流言您也应该听过,单公子常年与您同住,也确有不妥。” 说到这里,宗元打住,知道以太子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然而,叫他没有想到的是,吕徽只是笑了笑:“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言语,岂能中伤于我?” 她站起身,眼瞳清亮,隐约有笑意:“宗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岂能随着旁人心愿行事?” “岂不显得我若墙头纤草一般,毫无主见?” 宗元张口,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吕徽抬手打住:“此事不必再提,先头梅家之事,我自会去查,有结果会与你商讨。” 站起身,吕徽上前将地上翻板踢开,打开密道。 外头单疏临瞧见她起身,知道她打算回府,便推门进来,瞧见宗元神色微变,不觉稍显笑意:“可需人差送学士回府邸?” 宗元摇头,看着单疏临的目光略微复杂。单疏临原本对他的成见,一时间他竟觉得都能理解。 “我自己回去即可。” 宗元临走之际,再度转头看了单疏临一眼,瞧着外头落雪,不知长叹了一声什么,踩着过膝积雪,离开此处。 吕徽这才觉察外头的雪已落得极深,转头去看单疏临,却发觉后者只是湿了鞋跟。 方才瞧见他立在雪中,倒没有感觉到外头积雪深厚,只是看他身上落雪,觉得有些冷罢了。 单疏临见她一个劲地朝着自己的靴子裤子瞧,知道她心里疑惑什么,笑道:“方才用了内力,不至于陷进雪地里。” 原来,他方才立的平稳,并非踏在实处,而是以内力踩在雪上,停留在原处。 吕徽了然,点点头,却听得单疏临嘲笑:“你在想什么?我指的是用内力在雪地里立了根木桩,你莫不是以为我能站在空处?” 吕徽回头,眨着眼又看向空地,果然瞧见原先单疏临站着的地方有一根木桩立着。 她抿唇,把方才想要问的问题吞了回去。 “不能。”单疏临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少看些闲书,别总觉得内功便是水上漂同飞檐走壁。” 吕徽脸一热,哼道:“我怎不知你怎会想到这些,总之我是不曾想过的。” 说着,她自己倒心虚起来,望向单疏临:“回不回府,我觉得有些冷了。” 单疏临笑,没有揭穿她。 大雪仍旧纷纷,似是阻断了所有人的路,却仍旧没有阻挡住旁人前往太子府的决心。 风雪中,有一人裹着鸦色长麾,独自一人踏在雪中。他走得极其艰难,身上已被雪水泅湿,唯一露在外头的嘴唇冻得发紫。 他却定定只朝一个方向去,终于在太子府门前停下,伸手扣响了太子府的大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用 范从谦的到来,在吕徽的意料之外。 她从未想过,他会以这样狼狈的面貌出现在自己眼前。 范从谦的整张脸都冻得发青。他几乎站立不住,哪怕苍苍扶着他,他也近乎往地上躺。 他整个人冻得如同棍子,四肢僵硬,就连苍苍的手因为挨着他的胳膊,也冷得通红。 吕徽瞧见他,先是一愣,然后蹙眉:“带范公子下去沐浴,添些炭火罢。” 她虽然不喜欢范从谦,却也不希望他死在自己这里。 不过看他现在的这幅模样,恐怕范家出了什么大事。 苍苍半躬着身子,要扶范从谦下去沐浴,不料后者推开她,踉跄上前两步,抓住吕徽的肩膀,哑着嗓子道:“我要见单疏临,让他来见我!” 吕徽脸色陡然一白,拂开他的手,连退两步。 “大胆!”苍苍忙上前,扶住吕徽,感到她浑身冰凉,知道是范从谦身上的寒气过给了吕徽。 于是她皱紧眉头,怒斥道:“这里是太子府,能让你进来已经是殿下的大恩,你岂能这般放肆?” 旁人不知,苍苍却被应之问叮嘱了许多回。皇后给吕徽年幼时下的药才解,积年毒素并非那般好恢复,最忌讳着凉。 所以吕徽房中自秋季就生暖炉,一直都好生养着。 现下这样一闹,若是殿下病了,别说范从谦有求于公子,就算是见,恐怕依照公子的脾气也是不会再见了。 范从谦却不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瞪大眼睛看着苍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用力拽着苍苍的胳膊,眼睛发红:“是你!是你!” 苍苍有些迷惘。 吕徽却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再往后退了几步。 范从谦没有打算放过她。他直接蹿到吕徽面前,伸手要去触揭开她脸上的面具。 吕徽没能反应过来,但吕徽一边的蒹葭出手更快。她直接横刀甩在吕徽面前,挡住了范从谦的手。 “范二公子。”蒹葭冷色,“还请注意您的行为。” 她推开范从谦,拉着吕徽退后两步。不防范从谦竟不管不顾,冲着蒹葭刀刃就撞了上去。蒹葭当然不敢真的伤了他,立刻收刀,再挡不住范从谦抓向吕徽面具的手。 范从谦距离吕徽太近,吕徽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面上黄金面具被揭下,掉在地上。 “果然是你!” 范从谦说完这句,晕了过去。 他冻昏了。 吕徽愤懑,瞧着范从谦青紫的脸,又看见蒹葭的歉意,叹道:“拖他下去罢。” 既然他已经瞧见正脸,恐怕有些事,便也瞒不住了。 吩咐蒹葭将人抬下去,吕徽拾起地上的面具,对苍苍说道:“去查查,范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越快越好。再通知单疏临,告诉他范从谦在太子府。” 苍苍一一记下,命人去办。 吕徽踱步,觉得愈发不安,想想还是去了偏间,找范从谦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偏间生了炭火,比旁处要更暖一些。吕徽坐在椅子上,微微生出些细汗。她除去披挂,听得里头一声沉重的喘息声。 吕徽站起身,以平静语气掩饰自己此刻想要知道真相的急切:“醒了?” 她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露出原本她较为细柔的嗓调。 然而听见这一声,范从谦立刻翻身,也不管腿上无力,几乎是滚着来到吕徽面前:“果然是你,刑南歌!” 吕徽没有再覆面具。她一对浅淡的眸子望向范从谦,眼神中不觉流露出一抹同情:“你知晓得太迟。” 如果他知道的早一些,或许还能够以此来威胁吕徽。但现在,他没有威胁吕徽的资本。 吕徽已经收到消息,范家,完了。 单疏临今早出门,也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他告诉吕徽,先稳住范从谦,他将手中事情处理干净,就会立刻回府。 “早知是你,早知是你!”范从谦痛色,扶着地,箕坐在吕徽面前,“全是圈套,原来全都是圈套!” 他又哭又笑,原本因为温暖稍微回转的脸色,又迅速苍白,一点血色也无,似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吕徽知道,他确实受了打击:“节哀。” 范从谦的父亲,范家的家主,吊死在了范家的房梁之上。仵作已经查明,是自缢。 听见这两个字,范从谦抬眸,隐隐有些发抖:“我要见单疏临。” “他没有回来。”吕徽道,“就算他回来了,你也最好不要见他。” 范从谦眼底满是绝望。他咬牙,扶着桌子脚勉强站起身来,看着吕徽,一字一顿:“我一定要看见他。” 吕徽冷笑:“他的回天之力,绝不会用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面。” 范从谦这样急迫地想要找单疏临,不过就是想到他的力量,想要借用他的力量让他的父亲活过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家主就算活着,按照律法,他也该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范从谦叫嚷着,冲上前想要抓住吕徽的胳膊,“我爹绝不会同梅家联合,他根本没有参政的心思,他更不可能会和南国勾结,他绝不会背叛北姜!” 蒹葭按住他的手,反剪至身后,不叫他动弹。她已经失误了一次,不会再失误一回。 范从谦要是平时或许还有和蒹葭一较高下的实力,但现在,没有知觉的他根本不是蒹葭的对手。 被蒹葭压着,他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吕徽:“他绝不会!” “问题不在于他会不会。而在于,有没有人相信他会不会。” 吕徽上前两步,弯身贴近范从谦的眼睛:“而在于,皇上相信他会,还是不会。” 范从谦不再挣扎。他知道答案,但也正是这个答案,才会叫人觉得无比绝望。他闭目,不再看吕徽,也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既如此,你又何必讨回公道。”吕徽似是叹息,又似是嘲讽,“这世上,有些公道,是不会来的。” “纵然是你,是我,亦或是单疏临,也无力改变这一切。”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干系 范从谦失了全身力气,跪坐在地。 他知道,吕徽说的全是实话。但正因为这是实话,才格外地叫人绝望。 范从谦身为范家嫡子,唯一的范家少主人选,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天高地厚。 他素来猖獗,从来不将世俗放在眼中。与应之问的不问世俗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处在世俗中,搅动西京风云。 他从来不怕会有什么后果,因为无论什么后果,范家都能承担得起,他爹都能替他摆平。 然而现在,范家家主的轰然倒地,叫他不知所措,叫他不知究竟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范家主一倒,范家,便也散了。”吕徽道,“你范家少主的名声便也罢了,范家的百年基业,也将毁在你爹和你的手里。” 她笑:“或者用不了太久,就能看见范家少主流落街头的奇观。那些从前你得罪过的人,恐怕都会借机落井下石。” 她道:“细想下来,你们范家两百多口人,竟然一点活路也没有。 范家主妄图以死来换取两百多口人的性命,这一步棋,不该说是大胆,还是悲哀。照我看来,他绝不会被放过你们。” 范从谦摇晃站起身,脸上浮着惨淡笑容:“我知你说的有理,但你现在,不也是在苦口婆心地想要我加入你们的阵营? 只是我为什么要与皇后为敌?就从了她的心愿,成了梅家附庸不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范家就算再落魄,也不会穷到一文不剩。他仍旧会是西京的大户,只是没了族牒,成为平民罢了。 吕徽冷哼:“当然,你若是愿意与杀父仇人为友,今日这些话,我就当做自己从未提过。” 范从谦垂低眼眸,忽然笑道:“这样说起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既然已经知道吕徽为女身,自然知道皇后同她有着不可调解的矛盾。说皇后是吕徽的敌人,倒也不为过。 他恢复神色,看向周遭的侍从,微微摇头。吕徽明白他的意思,命苍苍将所有的侍从都带下去,她要单独与范从谦说话。 苍苍将所有人都带走,唯独留下了蒹葭。她担心范从谦会对吕徽不利,要是所有人都撤走,吕徽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吕徽并不领情。她道:“蒹葭,你在门口守着,有事我会唤你。” 既将话说到这个地步,蒹葭也不好再留。她行至门口,将门合拢后便守在原地,不肯走远。 吕徽这才看向范从谦:“人都走了,你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范从谦面上的凄惨顿时收起,如同潮水退却一般无影无踪。他看向吕徽:“我爹还活着。” 吕徽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她略略点头,应道:“所以?” 要是范家家主真因为这样的打击,就轻而易举的自缢,那他也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但他现在只能死。”范从谦定神,惆怅道,“梅家的釜底抽薪,不得不叫我爹以死盾来解决此案。” 当然,家主身亡,并不能直接解决此事。还得有吕徽的配合,才能完成此事。 原本他是有求于人,但现在他知道了吕徽的身份,自然能将筹码提高一等。 吕徽也需要范家的存在。 “拿出你们的诚意,我才好决定,究竟助你们有没有价值。”吕徽道,“你知道,对付梅家,我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莫要说吕徽,就算是皇帝在这里,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处理梅家。 后者毕竟掌握姜国军权,是任何家族都难以比拟的存在。 “所以我们只希望能够保留范家祖牒。”范从谦道,“其余,没有奢求。” 他很聪明,知道现在的退让,是为了以后更好的争取。 “你回去罢。”吕徽道,“我希望,世上再没有范家主。” 范从谦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应道:“家父即将启程,再不回西京。” 如此,方能保证他再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 吕徽点头:“有消息我会命人知会你,所以现在,还请你伤心欲绝地‘滚’出太子府。” 说毕,她高声:“蒹葭,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给孤扔出府去!” 她一瞬变脸,叫范从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在当场。等到蒹葭将他丢出府外雪地中的时候,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沾染上的雪,范从谦经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小声嘀咕:“真是,最毒妇人心。” 既然真的说扔就扔,一点准备也不给。范从谦微笑又很快将脸沉了下去。 他仰头,任由雪花落在地上,再度将他的脸冰得透彻。一串水珠从脸颊滚落,不知是眼角泪珠,还是融化在眼皮上的雪。 伸手,将雪花托在掌心,看着它点点融化,吕徽将手心收拢至前胸,低声咳嗽了两声。 她掩唇,习惯性用袖子往唇边抹了抹,低头瞧见袖上整洁,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咳血了。 天医应之问不负虚名,吕徽如今的身子虽弱,却比从前好了太多。 恐怕再调理一段时间,她就能同普通人无别。 手心有些潮湿,吕徽捻了捻,抬眸看向房檐积雪。那里有高过屋子的松柏,雪虽大,却染不白那一抹绿意。 “在看什么?” 有人悄悄走在她身后,弯身笑着问她。 “方才范从谦来了。”吕徽没有转头,“子启,范家这次的灾祸,怎么看都不像是皇后的手笔。” 她和单疏临已经尤其关照过皇后。后者不可能完全瞒着她,去做一件这样大的事情。 偷换国库粮草,这样的罪名,哪怕是梅家也不敢沾染。 单疏临迈开长腿,跨过雕花围栏,站在吕徽身边,轻轻靠在背后围栏之上:“是,这件事不像是她。” 但这不妨碍范家等人,觉得这是皇后的陷害。 吕徽叹,转身看向单疏临,抬手按在他胸口,抬眸认真道:“子启,你告诉我,这件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干系?” 除了皇后,还有一人能从中得到好处。 那就是,单疏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雪夜 这件事的最大得益者,并非皇后,而是单疏临。 梅家此番针对范家作难,虽说不会动摇其根本,但无疑会大伤元气。 再怎么说,范家也是四大家之列,真正要同范家拼个鱼死网破,梅家不一定能有好处。 但单疏临不一样。无论这件事闹到什么地步,无论范家和梅家崩溃到什么程度,单家都是赢家,单疏临同样也是。 削弱其他家的力量,单家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这件事,往深处想,有好处的未必是皇后,而是单疏临。 范家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现在和吕徽单疏临结盟,是他们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在生存面前,没有敌人,也没有盟友。 范家可以不管这些,但吕徽不能不管。她需要这个答案。 “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吕徽望着单疏临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她不知自己想听见怎样的回答,也不知自己应用什么心情对待他。 单疏临却没有让她等太久:“不是我。” 不是他设下的这一局,也不是他将西京各大家搅动至斯。 然而这话,并未让吕徽放下心来。她垂眸,愈发觉得周遭紧张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她小声,用几乎听不见的话语问道:“但你不介意将此事闹大,是么?” 单疏临看向她侧脸轮廓,瞧见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不忍再说下去。 “范家主,已经死了,是么?”吕徽对他的体恤并不领情,反而追问他道。 单疏临神色愈发沉,他抿唇,低头撇过脸:“是。” 这个答案,几近已经告诉了吕徽他的意图。此事虽不是他主导,但他不介意将它闹大。 或者说,时机合适,他并不介意亲自主导此事。 等到范从谦回到范家,就会立时收到范家主已故的消息。他所有的愤恨,恐怕都会针对上皇后。 届时他在保住范从谦,那范家就彻底归他所有。 至于范家主的死,没有人会知道原因,也不会有人查出此事为单疏临手笔。 “单疏临。”吕徽眼圈略略有些红,她抬头,望着单疏临微笑着问道,“你想要的是那个位置么?” 如果只是为了单家,绝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这说明,单疏临有着更宏大的计划,更大的野心。只有灭掉范家,才能支撑起来的野心。 除了那个位置,没有第二种野心,需要如此。 瞧见吕徽眼中的不信任,单疏临心中大恸,面上偏偏还要写着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仍旧说的是实话:“是。” 吕徽笑着,眼泪却滴落下来。她退后两步,看向单疏临:“原来如此,我竟然一次次给你解释,告诉自己不是这样,你只是想要爬得更高,你只是想要摆脱众人眼光而已!” “那我呢?我又算是什么?太子吕徽?还是你的战利品!” 吕徽后退,眼角有笑,眼底有泪:“原来我不过还是一颗棋子,只配当一颗棋子而已!” 在谁眼里都一样,都是一样! 无论是皇后,还是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将自己作为棋子,作为踏上那个最高位置的棋子而已! 转身,吕徽还未跑离,被单疏临抓住胳膊按在怀中,动弹不得,挣扎不得:“不是,辞音,不是这样。” “有很多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再结束。” “一旦结束” “如同一块石头,滚动起来,除非碰得粉身碎骨,否则绝不会停下,是么!”吕徽推开他,面上泪痕仍在,只是没有新的眼泪。 “辞” “那你这块石头,现在就滚罢。”吕徽冷笑,抬手擦干自己面上眼泪,重新保持冷静。 “辞音!”单疏临不满。他知道,吕徽能想明白这个问题,她够聪明,她会理解自己。 “你别过来。”吕徽拦住他,笑着道,“你难道还希望我能立刻就接受?” “你难道觉得,我应该接受?” 单疏临抿唇。因为用了极大的力气,唇色如脸色一般白。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罢。”吕徽道,松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让我想想,给我时间。” 单疏临目光稍有松动。他知道,若还能有时间去考虑,那便算不得太糟糕。 他不是没有见过吕徽绝情模样,知道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也知道她究竟可以无情至哪般。 他不想再体会第二遍。 “好。”他应道。 “我去刑府,你留在这里。”吕徽又道。 只要二人同在太子府,她就不免会遇见单疏临。然而现在,她不想遇见他。 “好。”单疏临艰难道。 吕徽点头,对他的不阻拦稍有满意。其实若他要是强行留自己在府中,她也没有办法。 毕竟如今整个太子府上,全是他单疏临的人。 既然他自己松口,那边再好不过。 “带上苍苍她们罢。”单疏临又道,“你总不至于同自己过不去。” 这些时候服侍吕徽的,一直都是苍苍。刑府的丫鬟不必指望,绝不会像苍苍一样全心全意对自己。 吕徽知道他说得有理,带上苍苍三人,确有必要。 === 刑南歌回府是在一个雪夜。 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有刑相命人出门迎接。她就带了三个小丫鬟,冒雪回了刑家。 这件事虽然不大,却足以给西京众女眷添上个茶余饭后的笑料。 毕竟从太师府默默回家的,只有刑家这个庶女而已。成也风光,败也风光,这跌落尘埃不过几月,真是叫人大快人心! 被人大快人心当成茶余饭后说笑甜点的吕徽,很是不快。 她看着自己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屋子,命苍苍三人站在门口,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门帘上的东珠被人拆了大半,案台上的红色珊瑚树被锯了几枝,地上的白狼绒地毯被挖得全是洞。 整个屋子,没有一处好地方。吕徽蹲下身,拾起一支钗,捏在手中。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苍苍气道,上前扶起吕徽,“殿下,她如今简直猖狂得如若无人!” 是谁将这里弄得一团乱已不用多说,除了刑曼筠,再没有第二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位置 吕徽站起身,将手中钗子随意丢在地上,拍了拍手,淡淡道:“将这里清理干净,我要午休。” “可是”苍苍瞧着吕徽像是不打算追究此事的模样,不禁有些着急。但她瞧见吕徽眼神,只得闭口不谈。 苍苍知道,太子同公子闹了脾气,现在二人都不高兴得很,现在她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为好。 待到将所有东西都重新摆好,吕徽才坐下没有太久,她不想瞧见的人,便也来了。 刑曼筠的出现,在吕徽意料之中。但她不想看见她,一点也不想。 尤其是瞧见她头上珊瑚簪,脸侧的珍珠耳饰,她就愈发觉得恼怒。 “姐姐!”刑曼筠笑着,快步走到吕徽身边,钗环摇动,泠泠作响。 吕徽面上并无表情,只是冷冷指向距离自己最远的椅子:“坐。” 刑曼筠哪里会听她的话,满面笑容坐在吕徽身旁,挽住她的手,将头往吕徽身上靠:“姐姐,你怎么这样久回来,我可很想你。” 吕徽瞧着她几乎要贴上自己眼睛的耳环,侧脸将凳子往后拖了几拖:“你认错人了。” 她才不是刑曼筠的姐姐。她的姐姐,还在太师府,恐怕连年节也不会出来。 刑曼筠并不觉得气馁。她抬手,勾起小指在头顶碰了碰,正好触及头顶珊瑚串,衬得指尾皮肤白皙光滑。 闭着眼,吕徽也知道,刑曼筠头顶的珊瑚,配饰的玉环,身上的东珠,都从她这里拆来。 她倒真是思虑单纯,拆了也就算了,居然还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也不知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态。 瞧着刑曼筠一直往自己身上靠,吕徽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去自己侧间书房。 还没等她合上门,一只手堵住门口,拦住了她。 “姐姐。”刑曼筠娇嗔道,“就算你心情不好,也别将我拒之门外好不好?” 说着她乘吕徽不备,沿着门缝钻进了屋子。 吕徽觉得,整间书房都被她毁掉了。 “请你出去。”吕徽终于压不住自己的怒意,拽着刑曼筠的胳膊,将她拖出了门。 “你也不能因为自己被太师府赶了出来就这样不高兴罢?你自己的本事不够,怎么还怪在我头上?” 刑曼筠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欢喜。尽管被吕徽拉着,她也觉得很是解气。 原本去太师府的人就应该是她刑曼筠。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刑南歌抢去了所有风头便算了,还夺走了原本就属于她的位置。 最可气的是,叫刑南歌去参加这场比试的,居然是她自己。是她自己,亲手将刑南歌送上了那个位置。 现在刑南歌被赶回来了,叫她心中平衡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西京闺阁中的流言,对刑南歌很不利。恐怕日后她的前途,除了黑暗就只有黑暗。 想到此处,刑南歌不禁笑出了声。 吕徽将她推给了蒹葭:“将她给我丢出去。” 她实在不想再看见这张洋洋得意的脸。 蒹葭得令,拎住刑曼筠的衣襟,毫不客气地将她往外头拖。旁边刑曼筠的丫鬟见了,想要上前,却发现根本没法近蒹葭的身。 蒹葭就像是多长了只手一般,凡是想要靠近她的人,无论多寡,总是能被她抵挡回去。 就这样,刑曼筠被退出了吕徽的屋门。 她站在屋门外,高声:“你既然被逐回家,就得有逐回家的样子,这样的待客之道,也难为你能在太师府待这样久!” 而且,这次回来,单疏临甚至都没有陪同。与之前不一样,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这不正是说明,她刑南歌在单疏临心中没有地位了么? 既然如此,她一个庶女,拿什么同自己比?她又有什么好故作清高的? 吕徽睨她一眼,冷笑,扭头对苍苍说道:“方才叫你收拾出来的东西,都给我扔出门。” 苍苍得令,将之前包好,打算送回太子府去的门帘地毯装饰物全都一股脑往外头一扔。 扔完还不忘说一句:“这些东西我们主子都不要了,你们瞧瞧,有什么值钱玩意儿,自己挑挑拣拣拿去卖了罢。” 此话一出,刑曼筠身后的丫鬟登时站不住了,朝苍苍丢出来的包裹而去。 要知道,就算是最简单的门帘上的东珠,卖出去一颗,也足够她们吃上小半辈子。 更不要说那整枝珊瑚树,和各类玉器摆件。 “你们给我回来!回来!”刑曼筠望着自己的丫鬟登时倒戈,气的脸色发青。 吕徽这是什么意思?竟然敢将自己比作那拾荒的丫鬟! 瞧着门中吕徽已经转身,又瞧见她那几个丫鬟对自己毫不掩饰的鄙夷。她忽然觉得很是羞耻,将头顶钗环配饰往地上一贯,哭着跑开了。 苍苍这才合门进屋,听着外头嘈杂声登时散去,知道是外头丫鬟分赃均匀。 “上回就不该答应她,救下她那个弟弟。”苍苍替吕徽抱不平道,“说好不再来叨扰,现下就食言。” 她拿起摆在一旁的毡子,要给吕徽织一块坐垫。 “早有预计。”吕徽道,“也没什么好失望。” 就刑曼筠说过的话,哪一次有算数过?她信口开河,随意许诺的毛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只是可惜咱们那些东西。”苍苍叹道,“算是白给了她们。” 东西缺了,还可以从太子府再拿,但是平白送给这些人,倒叫她颇不欢喜。 “她们总要吐出来。”吕徽摇头,笑道,“你这样难过,倒叫我觉得像是送了你的陪嫁似的。” “殿下你又拿我打趣。”苍苍脸色一红,搁下手中毡子,“我这就告诉公” 苍苍一顿,记起单疏临曾嘱咐过,这段时间不许在吕徽面前提起他。 可是话说到这里,实在有些难以掩饰。太刻意,反倒显得愈发奇怪。 “怎么不往下说了?”吕徽表现得很是正常,甚至还微微有些笑容。 只是这个笑容,让苍苍愈发不知所措。 这个节骨眼上,提起公子,恐怕很是不妥。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为难 瞧着苍苍沉默,吕徽也不再逗她,笑着让他们下去,她自己则准备午歇。 可是又哪里能睡得着? 吕徽侧身,面对着墙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心中再清楚不过,单疏临的做法无可厚非。而且他这般行事未必会对自己有害处。 无论是谁坐上那个皇位,都不可能是自己。 自己身为女子,绝不会被允许登上殿堂。 虽说邻国南已有先后三位女帝,但姜国毕竟与他们不同,姜国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心甘情愿服从一个女人。 除非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吕徽知道,除了单疏临上位外,自己尚且能有一线生机,其他的人一旦登上那个位置,作为姜国太子,她都是个死字。 没有人能容忍她的身份,也没有人能容忍她的性别。 除了单疏临。 按理来说,她应当感到高兴。可这件事,却让她高兴不起来。 吕徽没有那么迂腐,这天下究竟是姓吕,还是姓单,她没有多在意。 她也没有对皇帝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天下究竟是谁的,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也没有那样大的野心,说天下是她自己的。 虽说她在旁人眼中,就是继承皇位的下一任,但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这种心思反而淡了许多。 所以她究竟在烦躁些什么呢? 吕徽自己也想不大明白。 冬日的被子总是暖洋洋的催人困倦,吕徽想着,很快迷糊起来,隐隐快要睡着了。 她正要入睡之时,有人推醒了她:“殿下。殿下?” 吕徽登时睡意全无。她坐起身,张眼望向一手托着衣物的苍苍,哑着声音道:“怎么?” 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苍苍脸色有些不大好:“殿下,宫里头来人,说是要唤您进宫。” 吕徽坐起身,抬手让苍苍替自己更衣:“是皇后,还是皇上?” 除了这两个人,她再想不到其他人。其他人也没有这个权利,能叫她入宫就入宫。 苍苍蹲下,替吕徽系好裙带:“是陛下,殿下,您看这件事是不是要知会一声公子?奴婢瞧着那公公似乎很是不耐烦。” “去赏些银钱。”吕徽站起身,抬手将自己的头发往后捋,“看看他知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 苍苍会意,给身后白露使了个眼色,叫她立刻着手去办。 “殿下,宫中我们三个进不去,您自己在里头,还望多加小心。”苍苍担心道。 她掏掏袖口,又将手放了回去。她想起就算是给吕徽信号,她也用不了,即使用了,宫外的人也没法进宫去。 宫中不比刑府,不是想去就去,想出就出的地方。 就凭她们几个人的本事,恐怕还没进到内宫,就要给弓箭手射成筛子。 “我会看着。”吕徽走到梳妆台,坐在铜镜前,看着苍苍替她挽发,“如果天将落幕,你就去请人通知单疏临,让他来寻我。” “殿下,奴婢多一句嘴。”苍苍道,“这件事,还是及早通知公子为妙。” 天降落幕,恐怕通知公子就不是寻太子,而是替太子收尸了。 吕徽却不打算改口:“就这样。” 她站起身,弯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装扮合体,才站正走了出去。 外头果然等着一个公公,面上很是不耐。他转头看见吕徽,眼底略略惊艳,又很快恢复如常:“刑姑娘倒是让老奴好等。” “宫里头的娘娘,都没让老奴这样候过。” 吕徽瞧着他腰间沉甸甸的裢褡,知道这已经是他想要说的最轻的话。要是银子不到位,恐怕他的话还会更难听。 “实在是我家姑娘歇下,叫公公久等,还请公公消消气。”苍苍赔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裸子,塞进公公袖中。 公公接过,顺手搁进腰带中,晲了吕徽一眼:“那就别耽误了,咱们走罢。” 吕徽望了白露一眼,白露冲她做了个口型,吕徽便大抵知道宫中究竟是什么境遇。 她朝白露点点头,转身跟着公公离开。 公公很是嚣张,说明宫中的情况并不紧急。或者说,皇帝的心情不差。 吕徽稍微缓些情绪。 大概皇帝听说自己从太师府回到刑府,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罢。 但是,吕徽还是没能想到,在甘露殿中瞧见的是这样一番场景。 皇后倚坐在皇帝身边,满面笑容,玉手之中托着一片削好的雪梨,喂给皇帝吃。 皇帝笑着,用嘴接过,脸上笑意明眼人皆可瞧见。 于是吕徽便知,他们和好了。 在皇帝分明知道皇后养了一个面首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和皇后‘破镜重圆’。 吕徽瞧着帝后恩爱的模样,不禁愈发觉得反胃。 说白了,未必是他们的感情好。只是现在梅家壮大,皇帝得罪不起。 再者皇后也怕皇帝宁为玉碎,故放低姿态,只为保全梅家,保全自己。 这才能出现这对恩爱帝后。 强忍不适,吕徽跪地,拜道:“民女吕徽,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起来罢。”皇帝笑着,心情很好。 吕徽便站起身来。她来不及站正,皇后笑着道:“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叫御医来给你瞧瞧。” 瞧瞧是假,要吕徽跪着才是真。 吕徽虽知道她的心思,却也不能拒绝,只得重新跪下,拜道:“谢皇后娘娘。” 要是这里只有皇帝一人,或许今日吕徽还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多了个皇后,她所要遭受的,恐怕就要比她先前预料的还要多。 毕竟皇后对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好面色。 皇帝已经让她平身过一回,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叫她起来。皇后削着手中的梨,笑吟吟地看向吕徽:“听太师说,你近来学的功课不错,说出来让本宫听听,瞧瞧咱们学的是不是一样东西。” 当然不是。 吕徽压根就没有同太师习文,也没有上过女戒,根本不知道女人要学些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她不能回答,回答势必会露馅。 “不敢在陛下娘娘面前献丑。”吕徽恭敬道。 皇后瞧着她,勾起笑容:“怎么会,你放心且大胆,我们出自一系,我不会为难你。” 第一百三十章 故事 她当然不会为难自己。 她只想弄死自己。 吕徽心中默默,面上仍旧扬起笑脸:“皇后娘娘说得极是。” 皇后微笑道:“我记得太师对于女戒的教法与旁人不同,你现下学到了哪里,不如同本宫聊聊。” “在宫中待了这样久,好容易能有个人陪我说会话,你可不许拒绝本宫。” 皇后话语之中,隐约带着威胁,吕徽已无退路。 她知道,这仅仅只是第一步,就算自己解决了这件事,恐怕皇后还有后招。 看来她没有立时通知单疏临,实在失策。 皇后一个劲的要她说女戒,不过就是知道,她半点女戒都不曾接触过。太师府,不过是她打的一个幌子罢了。 但她也不急,笑着道:“民女虽然不甚解,却也习得两句,只是皇上在此处,说这些事,未免太无趣了些。” 她只希望,皇帝能开口,免了她讲女戒。 对于女戒,别说见解,就连内容她也不怎么知道。这个书名,还是她从刑曼筠的嘴里听到的。 要她讲,恐怕登时就要露馅。 然而皇帝并不遂他的愿。 他道:“无碍,正巧朕未曾听过这些,听听也是好的。” 皇后脸上笑意愈发明显。 她的目的,达到了。 吕徽松松袖下捏紧的拳头,她的手心里已浸满了冷汗。皇后这无疑是在逼她,既然如此,她非要自己好看,那大不了大家一起下地狱便是! 吕徽笑着道:“既然陛下和娘娘都对它感兴趣,那南歌讲一讲也无妨。” “只是,在此之前,民女还有一个故事要同陛下讲。”吕徽笑着,转头看向皇后,瞧见她眼中一掠而过的慌张,便笑得愈发张扬。 “哦?”皇帝看起来,似乎很感兴趣,“说说看。” 吕徽笑,欠身朝皇帝微微一拜:“这是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此言一出,皇后的脸登时白了几分。 什么狸猫换太子,她想要说的,恐怕是刑南歌换吕徽的故事! “这故事说起来倒长。”吕徽笑,“还请陛下允民女起身,慢慢地说。” “起来罢。”皇帝舒眉,笑着让人扶吕徽起来。 大抵是因为久跪,吕徽的腿有些发麻。若不是有太监拖着她,恐怕站起来的那一瞬,她就得回到地上去。 坐下后,吕徽揉揉自己膝盖,才继续开口道:“有个地方,天气极其炎热,有座山,名唤火焰山,有个国,名字叫聪国。” 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如何不知吕徽的暗喻?姜国天气极其寒冷,有座雪山,与吕徽说的地方完全相反。 就连聪国,也暗喻着葱,与姜对应。 吕徽笑:“这个聪国的王,有个王后,精明且能干,不输于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男人。” 皇帝听了笑:“这岂不是同朕的宛之一般?不让须眉?” 他说的似是赞扬,可听在皇后的耳中,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 皇帝已经将‘刑南歌’的话往自己身上代,要是她再多说几句,没准皇帝真能意识到什么。 要是皇上知道了什么,恐怕第一个要倒霉的,就是自己。 皇后已有些坐不住了。 但是吕徽还在说。她笑着道:“这个聪国也有一件妙事,让人津津乐道了不少年。” “事情,就发生在王和王后的身上。” 吕徽顿了一下,笑吟吟望向皇后,瞧见后者已将手指掐进了木椅之中。皇帝却若有所思。 “关键,就在王后诞下的子嗣身上。”吕徽小声,仍旧是笑。她观察皇后神色,瞧见后者面色一紧,竟是隐约要站起身打住自己的话。 不过,她最好能忍住。因为她一旦叫住,皇帝会更怀疑。 自古君王多疑心,相信皇后不会不知这个道理。 果然,她重新坐下,装作好奇的模样:“莫不是子嗣出了什么问题?” 她问出这句话,倒也符合她的身份。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的子嗣,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皇帝并未起疑。 吕徽笑:“子嗣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王后瞒下了一件事,王上不知。” 皇后瞪着吕徽,几乎要将眼珠给瞪出来。 但她的威胁,对吕徽来说没有任何实质作用。并且,皇帝也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他看了一眼皇后,又看向吕徽:“王后瞒下了何事?” 显然,他已经觉察到,吕徽的话中隐藏着别样的玄机。 吕徽笑:“这就要从王后诞下王之子的那时候说起。” “王后诞下王之子的那日,天生异象,却没有人知道,王后诞下的并非一个王子。” 吕徽笑,在此处一顿,断了声音。 皇后正红色的宫服和面上厚重的脂粉掩去了她此刻脸色的难看,而皇帝的面上,已隐隐跳动青筋。 吕徽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恐怕是联想起皇后养面首的事情,想到了他的老来子,吕埝。 恐怕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吕埝究竟是不是他的血肉骨亲。 吕徽想要做的,就是在皇帝的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既然皇后不想让她好过,那么她也不介意给皇后添添堵。 反正只要她能活着出宫,日日要面对皇上的,不是她吕徽,而是皇后自己。 “发生了什么。”皇帝严肃着脸,问道。他已经笃定,吕徽说的这件事同皇后有关。 吕徽莞尔,笑曰:“王后诞下的并非一个王子,而是两个。” “聪国王位竞争太过激烈,王后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只得这样做。她与王商量,藏起双生子之一,以免王子夭折,聪国会陷入动荡中。” 毕竟王子之位如同太子之位,关系社稷根本,不能随意动摇。 皇帝闻言,略略点头,面上仍旧严肃。皇后长舒口气,靠向椅背,放下心来。 她就知道,刑南歌不敢真的同她鱼死网破。 “这是谁让你告诉朕的?”皇帝听上去有些不悦。或者说吕徽说的故事,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吕徽站起身,恭敬答:“太师同民女讲学时,曾提到过这个故事。若民女唐突,还请陛下恕罪。” 唐突?皇后脸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好。自己竟然还是被这个小蹄子摆了一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好 “太师已经许久不问朝事。”皇帝忽然感慨道。 吕徽颔首:“太师心系姜国,言语未必表达,但总有心。” 皇帝叹:“这些日子,小五确实嚣张了些。朕坐视不理,也不过是想叫太子吃点苦头。” 皇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皇帝明显在后悔。后悔最近对太子明显的冷遇。但是太子犯下的事情不是小事,她杀掉的,是当朝最声名显赫的三皇子,吕埏! 一个皇子的死亡,竟然都改变不了皇帝对太子的半点态度。仅仅以冷落,将这件事划上句号。 而且他竟然还觉得这样的冷落,实在太过分了? 吕徽垂眸,没有说话。 她又何尝没有惊讶? 常年住在太子府中,吕徽只从旁人口中听说皇帝对她很好,从未切身体会过。 如今瞧见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温柔,瞧见他提起太子时语气里掩藏不住的慈爱,纵然吕徽知道他的欢喜与多年前的那个谏言有关,也免不了心头微微泛起波澜。 吕徽想,其实自己真的很容易被感动。单疏临也是,皇帝也是,其他人也是。 只要有人对自己表现出一点点关心,自己就像是承受了巨大的恩惠,就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尽管他们或多或少的都有自己的目的。 皇帝站起身来:“向朕朝太师问好。” 他身上龙袍上的黄龙,在这一刻像是游动起来了一般,朝吕徽飞来。 他在吕徽跟前站定。 吕徽跪下,却不敢再仰头看向他。 “你想要说的,朕已知,不过这话若是太子让你告诉朕,你便代朕告诉他,要是他下回再折腾出这些事,朕也懒得保他。” “民女遵旨。”吕徽大拜,闭目抿唇,未曾抬头。 “你出宫去罢,去替朕转达。”说完这些,皇帝越过吕徽,径直出了殿门。 他没有再顾及后头的皇后,也没有再回头。 吕徽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听得身后皇后冷笑:“你到是能耐。” 一句话,扭转了如今太子的局面。只要皇帝动手,那吕圩便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倒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吕徽微微朝皇后褔了福身子:“恭送皇后娘娘。” 她不想再和皇后多费口舌。她累了,想出宫回府,不想再与他们多动心思。 皇后睨了她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听得外头有娇笑:“陛下,臣妾听闻您今晨胃口不佳,特意让人熬了些羹,您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吕徽远远看着,瞧那女子身上的衣服应当是妃子宫服。于是她便知道,德妃来了。 也是,她怎么可能会真的眼睁睁瞧着皇后与皇帝和好? “皇后娘娘不去瞧瞧?这到手的东西,可别再丢了。”吕徽嘲讽笑道,眼瞧着她果然不再理会自己,朝外头而去,守护她皇后的尊严。 瞧着外头三人,吕徽心中五味杂陈,却忽然想明白自己为何不能接受单疏临有一颗想要当皇帝的心。 看看皇帝,看看皇后,看看德妃。他们三人之间的畸形,囊括了所有的可能性。 皇后,有自己的能力和权势,所以她同皇帝互相提防,互相妥协。德妃,她只有母家,自己充其量是个花瓶。所以她需要讨好皇帝,需要努力在后宫争夺宠爱。 后宫中,还有无数这样的女子,诡谲,藏在暗处,无所不用其极地为她们自己谋求福利,谋求一席之地。 若单疏临真有成功的那一日,如今眼前的皇帝,就是他的模样。 或者他能做得更好,但历史之中,又有哪个皇帝能摆脱这种悲哀? 吕徽笑,眼底染上悲哀。她忽然明白,自己好像至死都不能跳出这个圈。逃不掉的。 永远也逃不掉。 吕徽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没有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跟着先前来的那个公公离开,更没有注意到他选择了最偏僻的一条小路出宫。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周遭瞧不见一个人,即使叫破了嗓子,也不可能有人会来。除了杀手。 吕徽没有想到,在宫中竟然也能遇见杀手。她瞧见的时候,利箭已经穿透了她身旁太监的心脏。 无数次的刺杀,已经让吕徽习惯。所以当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她习惯性将身子往旁边让,躲开致命的一箭。 所以,死的人是她身边的公公。 血花绽放,吕徽来不及回头去看,旋身躲开数十道箭矢,瞧见站在高墙之上,穿着侍卫服饰举起匕首的此刻。 大概是看见弓箭无用,他打算直接动手了。 这是在宫中,所有的事情都必须速战速决,不然大家都会没命。 刺客显然不想将自己的命搭给吕徽,一语不发朝吕徽弹射而来。 吕徽一连退后数步,却躲不开那匕首的步步逼近。 “你是何人派来?”吕徽试图想要用言语减慢他的攻击。 但刺客显然不吃她这一套。他一心一意,只想让吕徽速死。 吕徽还想再问。她转身避开匕首锋刃:“你在这里杀我,你绝不会活着出宫!” 刺客的动作仍旧没有减慢。他干净利落,抬手落刀,将匕首送进吕徽心脏。 吕徽躲闪不及,瞧着幽绿色匕首撬开她胸前护心镜,直往她心口扎。也看见胸口血花绽放,每一滴都在空中飘落出一个弧度。 也听见有人失声唤她:“辞音!” 还看见有人踏空而来,看见他黑色长麾如墨色云朵,卷曲又伸展,和他鸦色长发纠缠一处,慌乱,又惶恐。 吕徽便笑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笑,只觉得看见单疏临的这一刻,竟是她今日里遇见的最好,最好的事情。 抬手,按在自己前胸,手触碰到刀刃登时被划破,嫣红与胸前鲜血混在一处,分不清究竟是何处。 她侧头,看向单疏临,努力让自己站好,却仍旧止不住自己往下跌落。 跌进尘埃中。 还好,单疏临接住了她。他环住吕徽,单手运起掌风,将原本打算逃跑已经越上墙头的刺客一掌拂下。 封住吕徽心脉,他冷着面,咬牙切齿道:“带回去,关起来,不许他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阻挡 吕徽觉得,自己将要死了。 都说人死之前,会想到所有对自己来说很是重要的人。所以,她想到的才会是她自己。 这样说起来,她还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这便是她的结局罢。 她能躲得开暗箭,却躲不开明刀,这不恰巧说明,她生来就处在阴暗之中? 她生来就见不得光。 她是女子,偏偏占据了太子之位,被驱逐出皇宫,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太子府。 直到单疏临出现,她觉得生活尚且还有些趣味。 她并非喜欢外头的喧嚣,之所以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听单疏临讲外头的世界,不过是希望他能说话。对自己再多说几句。 外面啊,对她来说是触不可及的梦想,但单疏临却一直在她身边。 他是自己的光亮,唯一的,微弱的,触手可及的光亮。 然而有一天,这微弱的光亮忽然告诉自己,他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发光发热。 她不再是他尊敬的太子殿下,或许有朝一日,她只能仰望他,或者也要和别人一样,恭敬地称呼他一声,陛下。 然后,眼看着原本属于她的光亮越来越远,终究融入整片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她不想要这样。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那便让她沉睡下去,一直一直,都不要再醒来。 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便是死。将眼睛一闭,她便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永远回避自己将面临的问题。 好像她睡了很久。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对她说这话。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发脾气,砸碎了不少东西。 该死,是谁在她的屋子里这样肆无忌惮?不是他的东西,他倒砸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她身边大声哀求,听见有人在哭,隐约闻见了浓厚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一直蔓延,叫她浑身不适,叫她觉得那种粘稠的东西,似乎随时都会爬上她的脚来。 再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很清楚的一声,来自于应之问:“她就快要醒了。” 于是,吕徽睁开了眼睛。 她还是醒了。 但她瞎了。 她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只有黑色。 最后的最后,仍旧是不见五指的黑暗。 吕徽笑,似是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这一片无边黑暗。 耳边仍旧是应之问的声音:“你只是短暂地瞧不见。那种毒太剧,我们封住了你的经脉,才敢将毒素拔出。 你现在身上各处因为被封太久,所以行动不便,这几日先躺躺,再另做打算。” 吕徽张口,想要发声,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替她回答:“多谢。” 应之问很知趣,一阵脚步声过后,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极度的安静,叫吕徽很是不自在。可她偏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也不知单疏临是不是同应之问一起离开。 虽然,她下意识的觉得,单疏临应当还在这屋里。 可他就是一声不吭,一点动静也没有。 吕徽努力想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动静。 她想要转头,却仍旧只能眨眼。 除了眨眼,她什么都做不到。 大概是她不停的眨巴眼睛,叫屋内的人有所觉察。吕徽听见有人起身,朝她走来。 吕徽心中紧张,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 有人躬身,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他的唇很凉,印在吕徽额头,叫她打了个激灵。 她睁开眼,果然瞧见单疏临的脸。 他气色比先前差了许多,下巴上还有些没刮干净的胡茬。吕徽没瞧过他这幅样子,登时想笑,笑声却被哽在嗓子中。 于是她更想笑了。 大概单疏临瞧出她此刻心绪,原本锁紧的眉头略松,抬手碰了碰她的头,终于开口:“你再休息一会,我去命人给你熬些稀粥。” 吕徽才刚刚醒,胃口定然很差,只能以清粥过度,虽不果腹,但也不至于会伤了身子。 吕徽眨眼,表示同意。 在吕徽沉睡期间,刺杀她的人已经被单疏临揪了出来。不仅被揪了出来,而且还死在了她的床榻之侧。 原来当时吕徽睡梦中嗅间的血腥味,并不是假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些求饶,那些哀鸣,都是真真正正发生在她身边的。 然而单疏临仍旧对这个结果不满。 他一手持粥,扶着吕徽起身,小心喂与她:“原本就都是些死士,死了便死了。只是可惜,没能剥下吕圩的一层皮。” 原来,胆敢在宫中刺杀吕徽的人,竟是吕圩。 这一局,他便是彻彻底底的走错了。 皇帝本就在吕徽的唆使之下,打算夺了吕圩的权,如今他作奸犯科,正好落了皇帝的下怀。 皇帝借此大做文章,削了吕圩的龙珠,叫他成了一星亲王。 这无疑是奇耻大辱了。在姜国,还没有亲王削权的先例,吕圩算是当了第一人。 这个第一人,实在很是憋屈。 但他也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 刺杀刑家一个庶女,当然不至于会如此。但在宫中行刺,这个罪名,可就无限大了。 “能如此已经很好。”修养五六日,吕徽已能开口自如,只是胸口的伤,恐怕得修养大半年。 不过吕徽不在乎。她常年泡在药罐之中,伤痛于她,不过是大道之上小小的沙砾,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慨。 反倒是单疏临比她本人更难受些。 他又停了大半月的事务陪在吕徽身边,闲来便看些消息,或是抱吕徽出去晒太阳,或是陪她用些汤水,日子倒过得算是清闲。 当然,若是没有范从谦的到来,那恐怕就更圆满些。 吕徽坐在长椅之上,披散着头发,瞧着单疏临的背。 她只能瞧见单疏临的背。 单疏临站在他和范从谦之间,挡住了范从谦探视的目光,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光如此,他还生硬地对范从谦道:“此刻不便,请回。” 单疏临同吕徽在门口晒太阳,没有想到会瞧见侍从引进来的范从谦。 后者也没有半点避讳的自觉,径直就朝他二人走来,故才发生了这样尴尬的一幕。 第一百三十三 栽赃 范从谦却笑:“如何不便。殿下又未曾衣不蔽体,单兄你何必如此紧张?” 饶是傻子,在范从谦知道吕徽的性别之后,也能明白单疏临此举意味着什么。 他在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便是他心底里最真实的模样。 这两个人,倒是有趣。 单疏临却不觉得有趣。 他看向蒹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直接将范从谦敲晕了拖出去。 管他什么家主范家,打晕带走便是。 等吕徽恢复视线的时候,范从谦已经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他人呢?”吕徽不知单疏临的小动作,不禁有些疑惑。 单疏临冷笑:“被蒹葭好生请走,下去喝茶了。” 吕徽自然不信。直到她更好衣,瞧见范从谦脑袋后面肿起的硕大的一个包的时候,就更加了然。 她就说,单疏临什么时候这样善良。 “我查到了一些证据。”范从谦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我父亲的死,与你有关。” 真正的范家主被刺杀在家中,范从谦回去的那一日得到了消息。他没有表现得太过哀痛,只是平静的命人将家主葬在了祖墓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究竟有多难过。 “原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单疏临点点头,露出一抹了然。 他不慌张,范从谦就不敢妄下定论。 吕徽在旁边,替单疏临捏了一把汗。 这件事原本就是单疏临惹下,要是范从谦只是诈他还好,可要是范从谦手中真的有证据,那就是致命的。 现在他同范家的联盟还不尚稳固,若是叫有心人横插一脚,恐怕所有的事情又将回到原点。 不,或许会更糟。 但事情并未想吕徽想象中的发展。范从谦还在试探:“所有的证据表明,家父为你所杀。” 单疏临脸色未变,只是略显同情地看向范从谦:“你觉得,若是我动的手,你可还能找到证据?” 不能。正是因为很清楚这个答案,范从谦才会来问他。 在西京,要是单疏临想要杀一个人,绝不会留下半点证据。这也是范从谦疑问的源头。 他不知道,这是单疏临丢出来的障眼法,还是其他人的故意栽赃。 在他看来,二者皆有可能。 但如今单疏临的坦荡,却叫他愈发不确定。 “你回去罢。”单疏临开口,并非为自己辩解,而是逐客。他全然不在乎范从谦态度究竟如何,起身相送。 范从谦也起身。要是他前些有五成不确定,那现在就有了八成。以至于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了问题。 但他还是随着单疏临一起出了太子府。他想,这件事他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单疏临回来的时候,吕徽正在同苍苍说话,瞧见他进来,二人立刻住嘴。吕徽站起身,笑着问道:“回来了。” “在说什么?”单疏临瞧见自己一进来,主仆两个就住嘴,不免心中有些探究。 吕徽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她捏着壶,倒了杯水,递给单疏临:“呐,贿赂你,不许再问。” 单疏临便不再问。他心中虽有好奇,但他也清楚,横竖自己都会知道,大不了不叫吕徽知晓便罢。 苍苍忙退下,给两人腾出屋子。 “你打算如何?”见苍苍一走,吕徽按捺不住,开口问道。 “随他去。”单疏临摇头轻笑道,“反正,他也捉不住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就是这样模模糊糊,才好让范从谦疑惑。一旦他确定自己的想法,日后就算有人将证据摆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不会相信。 吕徽好似放下心来。她一对眸子却望着单疏临,狡黠地转了转:“既如此,你岂不是高枕无忧?” 单疏临只作看不明白。他蹲下身,抱吕徽起身,无视她想要出门的想法。 他道:“无忧说不上,但高枕,还是可以的。” 吕徽岂非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她一时间并未往那方面想,单疏临这样一提,她面色眼见着烧了起来。 她嚅嚅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但我有这个意思。”单疏临仍旧是正人君子的模样,“除非你还在生气。” 吕徽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范从谦最后还是相信了单疏临。 他以为,单疏临确实没有杀掉范家家主的必要。 毕竟事到如今,范家除了同单疏临合作,基本没了其他的选择。 吕徽也是在单疏临无意中透露,才知道为何他要了范家主的命。 单疏临打算让吕徽离开西京的那一日,是范家通风报信,让单溵知道,并且中途截杀。 说白了,造成上一世吕徽惨死的人,也有范家主。 吕徽心中尚存的一点点抱歉,也在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后烟消云散。 范从谦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吕徽的伤养了近四十天。 这四十天,她几乎连地都不曾下,更不要说出府去筹备大战的粮草。 好在有范从谦和元宗的忙碌,叫吕徽受伤这件事并未暴露出去。 而且姜国连绵两月未停的雪,也给了吕徽借口。 姜国太子多病,众人皆知,怕冷缩在屋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 于是,在她好生修养的四十六天后,打算重新接手军粮实务。 虽说单疏临并不希望她现在就下地忙碌,可他终究拗不过吕徽执意,只能命蒹葭三人好生照看,不得有失。 他没有时间跟着。积压了许久的事务,他需要立刻处理干净。 吕徽可以理解,并目送他离开。 单疏临一走,吕徽就急不可耐地去将衣服换下,套上男装。 “主子,公子言你近期最好莫要出府。”苍苍好心提醒道。 吕徽笑:“我就出去转一会,不会闯出什么祸来。” 她对着镜子,正了正头冠。瞧着镜子里的人,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苍苍不相信她的鬼话。 哪一次,她没整出些幺蛾子?哪一次出府,是随便走走? 反正这次,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帮着吕徽出府了。 说什么都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后宫 细雪纷纷,在姜国实在是不多得的景色。 姜国常年大雪,反倒是这样细密的雪花,实在少见。 吕徽揽着披风,踏在状元府后花园的细雪之中,后头跟着个唉声叹气的苍苍,抱着暖炉无可奈可。 她也不想让吕徽出来这一趟。但她不想有什么用? 吕徽一封折笺送给公子,公子一句话便叫自己跟上,难不成自己还能不跟不成? 都赖公子。苍苍想道。 吕徽不知她心中想法。她踏在雪地之上,瞧着身后留下的一溜脚印,舒展开眉头,挂上一抹笑容。 这抹笑容落在元宗眼底,叫后者微微一愣,心口一滞。 他几乎没见吕徽冲她笑过。太子与他商讨国事,总是心事重重,莫要说说笑,就连一刻放松也未曾有。 如今瞧着她踏着鹿皮靴踩在雪地之中,绽放如孩童一般的笑脸,元宗总觉得莫名看上去有些欢喜,牵动他的心也跟着欢喜起来。 然而他不知道这种欢喜来源于哪里,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处不对。 他只得放重脚步,轻咳两声,朝吕徽走去。 大概是听到了人声,吕徽登时收了脸上笑意,拢了拢披风,将腿并拢,转身看向侧方。 瞧见宗元,她也只是微微颔首:“宗元。” 这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宗元瞧见她面上消失的笑容,竟有些失落,但仍旧不忘礼节,朝吕徽拜道:“殿下。” “嗯。”吕徽正经神色,“外头凉,我们去厅间说。” 宗元引路,知道吕徽是来寻自己说军中粮草一事。 他带着吕徽进了主厅,命人端上热姜茶:“殿下,喝口暖茶去去寒。” 吕徽并不喜欢姜茶的辣味。但瞧着宗元的热心,还是勉为其难地嚅饮一口。 只一口,她便放下茶盏:“听闻,你已和范从谦筹备好了粮草?” 宗元稳稳心神,也搁下手中茶盏:“前范家主将所有粮草换成沙包后,畏罪自杀,如今的范家主为了弥补他的过失,选的是上好的江南晚稻,臣查验过,无任何差错。” 宗元处事一贯精神,既然他亲查没有问题,那便是一定没有问题。 “有劳。”吕徽应声道,“此行,孤还有另一件事要与你言。” 她招手,厅间所有侍从都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尽管这里不是她的太子府,所有奴婢还是还不犹豫地听从她的安排。 见状,宗元小心问道:“殿下,是何事?” 吕徽站起身,凉了神色:“你可知吕圩一案?” “知晓。”宗元道。他看着吕徽脸上愁绪,不免也跟着有些发愁。 在宗元面前,吕徽不曾覆面具。他来得晚,没有见过刑南歌,更不知道吕徽同刑南歌生得一模一样。 他只是担心,如今吕圩明面被贬,唯恐他会反扑。 吕徽却不担心。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借着粮草一事,你去替我打探,最近梅家兵力的分布。”吕徽拿起搁在桌上的茶盏,却没有饮,“尤其是西京附近的军营,安插些人手,我要随时知道情况。” 这是怀疑梅家同吕圩有勾结的意思。 只是,梅家是皇后的势力,再怎么说,皇后都不会帮衬旁人而不帮自己的太子。 但他大概没有想到,事实就是如此。 皇后现在已经等不到皇帝废太子了。 一旦单疏临前往战场,无异于将大兵捏在手中,吕徽手中就捏了更大的权势。 届时,就算是梅家,恐怕也很难捍卫单家的地位。 所以皇后现在必须在单疏临前往边线立下战功之前,将所有源头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只要京中出事,就算是单疏临想走也走不开。 更何况,单疏临一走,单家无主,范家应家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梅家一家独大,皇后想要做什么,恐怕都很容易。 想到这一层,吕徽忽然明白为何四大家会频频遭人动手。 不过只有皇后,恐怕还完不成这些事情。 背后定还有人在操持。只是不知道这暗处的人,究竟是谁。 从宗元处回来后,吕徽回到自己的书房。她屏退侍从,从最下的案头扒拉出一只匣子。 小心翼翼将上头的灰用袖子擦掉,吕徽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这只匣子。 里头装着一枚金令。 是单疏临掌控单家的金令。 她原本以为这枚她偷出来的金令并没有什么用处,后来单疏临才告诉她,她手上的这枚金令,也能调动单家一半内卫。 单疏临怕他走后,吕徽遭到不测,故将这枚令牌放好,让她随时可以取用。 吕徽以为,她永远不会用到这一枚令牌,却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 想要拿到兵权,单疏临一定会前往边疆,自己也必然要守着西京。 只是她如今虽有监国之名,却没有监国之力,想要手里有些东西,恐怕要需要其他的努力。 将金令握在手中,吕徽拧眉,久久没有回神。 就连单疏临走进屋中,坐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单疏临无奈,抬手揉揉她发顶:“在想什么?” 吕徽被惊了一跳,茫然着眼神看向单疏临,目光逐渐聚拢,有了神采。 “我在想,你能不能不当皇帝。” 吕徽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开始后悔。 这虽然是她心中的想法,但她从来都没有告诉单疏临的打算。 单疏临不能放弃争夺那个位置,正如自己不能从太子之位上跌下来。 这都是他们唯一的活路,也是解不开的死局。 单疏临却没有表现得太过抵触。他反而笑着拢住她,抱着她在自己怀中:“为什么不想我坐上那个位置?” 书房中没有旁人,外头有魏双守着,吕徽知道单疏临能在这里同自己说这些,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旁人听见。 于是她润润唇,开口:“因为我不想你有后宫。” 这话说出口,吕徽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忙辩解:“因为我不想成为后宫。” 吕徽只想找根绳子将自己挂起来,省得坐在这里丢人现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位 吕徽正懊恼,却听得单疏临传来两声轻笑。 他将吕徽搂得更紧了些。 “恐怕你要失望了。”单疏临低头,亲吻她额角,“我虽有心去争那个皇位,却并不打算当皇帝。” “可是……” 吕徽话未说完,愣在原处。 什么叫有心争皇位,无心当皇帝? 难道这二者之间,还有可商讨的余地不成? 吕徽不大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单疏临却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抱着吕徽,将下巴搁在她肩膀,悠悠长长叹出一口气:“道阻且长。” 诗经中的一句,诉说追求伊人而不得,放在此处,却更像是一种期望。 单疏临期望的是什么,吕徽不知。但她明白,单疏临从不会骗她。 从不。 姜国的冬日总是特别漫长。在别国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姜国仍旧大雪纷飞。 吕徽坐在暖炉边,将脚靠过去,反出橙色微光。 她端着一卷宗卷,慢慢翻阅。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只不过她闲来无事,便问大理寺讨了些案卷来。 姜国只是个小国,比不上临国南国的疆域,再加上不少地方常年暴雪,无法住人,所以姜国所能管理的范围就更小了。 有各地衙门把控,每年上报给大理寺的案件并不多,所以一整年的卷宗,也不过吕徽手边薄薄的一沓。 就这样少的卷宗之内,还有不少鸡毛蒜皮的小事。 翻着翻着,吕徽便没了兴趣。 她将卷宗往旁边一扔,仰头靠在椅背上。 这天天待在屋里,也着实太无聊了些。 要是从前,吕徽绝不会这样想。但由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出过太子府的吕徽,又怎么还愿意老老实实继续待着? 这几日,单疏临同兵部尚书商讨前线一事,常常半夜才回府中,叫吕徽无聊的日子愈发无聊。 苍苍推门进屋,端着一碟茶点,笑吟吟走到吕徽身旁:“殿下,婢子新做了些点心,您瞧瞧合不合胃口?” 吕徽闻言,伸手从碟中捻起一块,笑道:“好精致的点心。” 千层面皮之中裹着当季的腌渍梅花,里头夹杂一颗蜜饯。蜜饯从顶部取了果核,再剪成梅花形状从点心中间打开。 实在很是花心思。 “婢子留了些等着公子回来再用。”苍苍将饼碟搁下,替吕徽收拾桌上卷宗,“殿下您看完了,让蒹葭遣人送回大理寺?” 吕徽点头表示应允。 她瞧着手指间夹着的点心,微微一笑,三两口将点心用完,拍拍手站起身来:“把地道打开,咱们去刑府逛逛。” 单疏临在离开之前,就已经同苍苍打过招呼。若吕徽想要去刑家或是状元府,就由着她去。 故苍苍没有表示反对,转身命人去收拾包裹,做好去刑府小住的准备。 仍旧是大雪,吕徽回到刑府,没有同刑家人提前招呼。 她也只是偶然心血来潮,才会走这样一趟。 刑家知道自己在宫中遇刺,也知道单疏临带走了自己。刑相对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毕竟现在的刑南歌已经不是他的女儿。 回到刑府自己的屋中,瞧着上回已经修缮好的屋子,吕徽等苍苍打扫好了,才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留在这里的小丫鬟趁她闭目休憩之时,乘人不备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赶去正院通风报信了。 苍苍瞧见,倾身压低声音问吕徽道:“殿下,需不需要” 她做了个拧断脖子的动作。 吕徽摇头:“不必,让她去告诉罢,反正横竖正房早晚会知道。” 大不了,就是刑曼筠那个丫头再跑到这里来闹一闹。 “那殿下”苍苍不是很明白,吕徽为何要走这一趟。 刑家的事情多半已经处理完,别说刑家,其实刑南歌这个身份对吕徽来说用处都已经不是很大。 再过一段时间,公子就打算宣布刑南歌‘不治身亡’,将她的这个身份永远掩藏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徽还需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故刑南歌的存在,就是个祸患。 “只是来瞧瞧。”吕徽笑。她所处的位置,是整个刑家最好的院子。 不过,尽管如此,她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刑家除了刑曼筠以外的其他人。 想来这和刑相的安排也有关系。这里,俨然成为了刑家的禁地。 吕徽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所以此处在她走后无人看管。 不过发生上次那件事后,为了防止刑曼筠随意进入她的房间,单疏临还是派了一个侍从守在此处。 如此,她便再不能来去自如。 吕徽对这安排很是受用。像刑曼筠这样没有礼貌的姑娘,就应当强硬制止。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外头有人不悦:“为什么不让我进屋?这里是刑府,你们一群奴婢,胆敢拦我?” 吕徽揉揉眉心,摇头叹道:她来得,居然比刑相还要快一些。 “刑南歌!刑南歌你给我出来!”刑曼筠大声,“刑南歌!你别躲在里头当只缩头乌龟,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你给我出来!” 苍苍瞧见吕徽厌倦的神色,禁不住道:“殿下,若您不想见她,咱们回去便是。” 莫要说吕徽不想搭理这个咋咋呼呼的刑家二小姐,就连苍苍,也不大乐意瞧见她。 她在单疏临手下多年,见过的贵女也不算少,可见过像刑曼筠这样的贵女,可谓少之又少。 实在不讲礼节,也不讨人欢喜。 “不必。”吕徽却拒绝道,“让她进来。” 她有她的打算。虽不想见到刑南歌,却也不得不见到她。 她总不能一直躲开,况且依照刑曼筠的纠缠程度,她也躲不开。 有吕徽发话,刑曼筠被放进屋中。然而她一瞧见吕徽,就像一只野狗一般冲来。 “刑南歌!” 蒹葭拦住了她。 “刑南歌!你不得好死!”刑曼筠红着眼睛,瞧着吕徽,似是受了偌大的委屈。 尽管有蒹葭拦着,无法挣脱,刑曼筠还是尽全力想要冲到吕徽跟前。 不过都是无用功,有蒹葭在,她靠近不了吕徽半步。 刑曼筠不顾形象,破口大骂:“你这么能卑鄙到这种程度?他只是个孩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冷血 刑曼筠没有来由的责骂,叫吕徽有些摸不着头脑。 孩子?同她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刑曼筠还多出了个孩子不成? “他还那么小。”刑曼筠不再挣扎,蹲下身大哭,“刑南歌,你好残忍,你真的好残忍!” 吕徽愈发不知她所言何事。 还是苍苍在一旁,说清楚了这件事的缘由。 刑曼筠的嫡弟,死了。 她曾说过,若是吕徽求情救出她的弟弟,那她不会再纠缠吕徽。但她的食言,也意味着单疏临不用遵守承诺。 反悔,那也要看谁的态度强硬。 这件事单疏临并没有告知吕徽,而且就算告诉了她,后者也不会有意见。 毕竟出尔反尔的人是刑曼筠,吕徽只不过顺着她的意继续下去而已。 再者,相府本就是单疏临路上的绊脚石,他绝没有留着这些人的道理。 吕徽冷眼看着刑曼筠哭泣,心中没有一点波澜。 她不会同情任何人,正如没有任何人会同情她。 “刑曼筠。”吕徽冷笑着走上前,伸手按住刑曼筠的头顶,“你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年纪,按照姜国律法,已经可以成家。刑曼筠大概是想进太师府,才会一直不许配人家。 但这也不是她一直蠢下去的理由。 吕徽不想让着她,也没有必要让着她。 “死了便死了罢。”吕徽淡淡道,似乎不是在说一条人命。 再者,西京中的这些人,又有哪个是无辜无暇的?既然都不无辜,那又有什么可惜? “够了!” 外头,传来稳重且愤怒的男声。 吕徽回神,抬头望向外头,瞧见刑相快步走来。 他脸上的愤怒,当然不止是给刑曼筠看的,更是给自己看的。 吕徽唇角扯出一个笑,迎了上去。开口,她竟不知道应该叫面前这个男人‘父亲’,还是刑相。 想想,她干脆什么称呼也没有,只简简单单唤一声:“你来了。” 没有称谓,也谈不上什么敬重。 刑相的脸色微变,却什么也没有说,转头对还在哭哭啼啼的刑曼筠道:“你先出去罢,我单独同她聊一聊。” 说着,给刑曼筠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命人将她带走。 刑曼筠睁圆双目。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更没有想到素来对弟弟疼爱的父亲,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这个女人说话! 只是哪怕她再不甘心,还是免不了和所有人一齐退下的结局。 吕徽看着面前比先时更生老态的刑相,慢慢坐了下来:“相信刑相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绝不会在他的府上对自己下手。 刑相也不恼。他仍旧立着,看着吕徽的脸,忽然生出笑容:“你究竟是谁?”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是最肯定的一次。 他想来已经猜到,自己不仅仅是单疏临寻来的一个太子替代品。 “我是谁并不重要。”吕徽抿唇,望着刑相浅笑,手指微抬,玉白如雕,“重要的是,你是谁,你能是谁,你可以是谁。” 一连三问,叫刑相惊醒。 少一个儿子,其实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他什么都不多,香火却不会断。 单单庶子,就有二十余,嫡子少了这个,他可以再生。 但是位置站错了,脑袋掉了,可决没有再长一个的道理。 刑相抬眸,深深看着吕徽,似乎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只是后者实在平静,面如玉石,毫无波澜。 他大概已经猜到吕徽究竟是什么人。但他不敢确认,也不能确认。 不知道,顶多就是个窝藏。知道,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你想要如何?”刑相发觉自己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定定神,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气定神闲。 “那就要看刑相您想要如何了。”吕徽笑着,对刑相道。 二人僵持,各怀各的心思。 直到地板上的木板被人推起,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二人才转过头去,瞧见地上一黑衣升起,迅速落在吕徽身旁。 单疏临瞧了眼吕徽,确定她好端端的非常完整,才冷着面道:“好久未见,刑相。” 刑相面上只有苦笑。 半年前,他还能够和单疏临平起平坐,但现在,恐怕已经不行了。 这半年,单家的势力大半都落在单疏临手中,应家范家的旁落,叫原本就是西京之首的单家更是如日中天。 单疏临,成为了西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 “单少主。”刑相客气道。 也正是因为单疏临地位的水涨船高。现在京中敢再唤他一声单公子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需得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单家少主。 刑相的态度变化,自然也落在吕徽的眼中。 她知道最近单疏临的势力膨胀得很快,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迅速地将当朝宰相的面子也给压了下去。 垂头,吕徽忍着没有露出笑容。 单疏临挨着吕徽坐下,稍稍抬头看着刑相,却没有半点低于人的感觉。他笑:“我无事,你们继续。” 他说继续,有不打扰的意思,但刑相怎么能觉得没有受到打扰? 要知道,单疏临亲自在这里,和不在这里,完全是两个概念。 要是他不在这里,自己还能同眼前这个丫头片子好好谈一谈,但现在他将他自己压在此处,还要自己什么谈? 难道还敢拿出自己的条件,等着单疏临来压自己? 刑相在官场上也看了这样久,就算不通,好歹也能活个明白。 单疏临,这是在给刑南歌撑腰呢! “怎么?我在此处不好说了?”单疏临笑,无形之中又给刑相添了几分压力。 “并未” 刑相还没有说出口,就看着单疏临甩出一沓信纸,冷笑道:“既然刑相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便我来说两句。” 刑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究竟是何意,只愣愣接过他丢来的信纸。低头一看,他头顶细汗便密密麻麻汇聚成滴,滚了下来。 单疏临哪里是想要撑腰?他真是太低估面前这个年轻人了。他这分明就是要玩死自己啊! 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刑相觉得有些冷。 第一百三十七章 颠覆 单疏临抛给他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这些年相府上的账目。 刑府真正的账目。 刑家是西京的名门望族,世代之中也有几人入朝拜相,私下的资产只多不少,却没有人会追究。 但如果真的有人追究起来,那些在暗处见不得光的东西,就会一一被翻出来,露出他们不可告人的一面。 而那个时候,刑家想要维护面上的光辉,也再无可能。 吕徽看着刑相一瞬显出的老态和恐慌,忽然意识到京中的权贵其实都是这样。 他们光鲜亮丽的皮囊下,裹着的是早已腐烂不堪的内里。 皇权之下,黄袍之内,早已腐朽,爬满蛆虫。 无论是身处这个位置上,都做不到真正的光鲜与亮丽。 拖着疲惫的躯壳,脑中思考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将脚下绊脚石踢开,再不断爬向所谓高处。 刑相最后的要求,吕徽已然不记得。她混混沌沌应下,混混沌沌出门,又跟着单疏临混混沌沌地回太子府去。 那一刻,吕徽瞧见太子府的辉煌,忽然觉得很是恶心。 她的太子府,其实也建立在枯骨之上,吸取百姓血肉,同外头那些吃人的人没有两样。 她的冷漠,她的无情,又何尝不是在诉说这点? 吕徽垂眸,愈发觉得自己肮脏不堪。 单疏临瞧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知她因什么而恼,却没有出言安慰。 有些事,总是要靠她自己想明白。 夜间用膳时,沉默了一日的吕徽才开口对一旁勺汤的单疏临道:“子启,王朝存在的意思是什么?”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朝代的更迭,岂不更说明天命可改,皇朝可倾? 那如此说来,朝代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单疏临的手一慢,温和地将汤碗放到她面前,将勺子递给她:“王朝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留下历史,引以为戒。” 吕徽低头,嚅一口热汤,觉得口中暖了起来。 “天下分合,自有其道理,也有其规律。”单疏临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或许,从日后看来,前人的路都是错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些错处,才会不断磨练出更好的世界。” 每一步都是错的,可每一步都有意义。 乍听起来,总觉此番乃是彻头彻尾的谬论,可细想来,竟也找不出反驳的道理。 “想先人自茹毛饮血到煮食,从母权社会至父系,金银铜铁器不断更替,公天下变为家天下。”单疏临道,“自然王朝诞生也有覆灭。” 若他敢在外头说出这一番言论,恐怕不必等仇家寻上门,单疏临也活不过第二日。 这不是与谁为敌的问题,这是同整个京城的权贵,整个姜国的最高势力发出挑战书。 一人之力,如何对抗天下? 吕徽觉得单疏临的想法太过疯狂。 从前单疏临说,他志在皇位,却不志在皇帝,她或许不明白,但现在他已经说得这样清楚,她何尝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是想要取缔皇位,他是想要叫姜国所有的权贵都消失干净。 若是其他人这样对吕徽说,她只会觉得他异想天开,但说这话的人是单疏临。 看着他眼中的殷切,看着他没有任何动摇的目光,吕徽知道,他认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这样做,并且已经这样做。 吕徽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找不到反驳单疏临的理由。 事实上,她也觉得现下的制度或者说模式有根本上的问题,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 于她而言,安于现状也未必不可。 单疏临的做法,无疑是大胆,而且激进的。 想要改变一个制度,又何止这样简单? 经过上百年的思想熏陶,莫要说权贵,就连百姓都认同天子高人一等,王命不可侵犯。 单疏临要是真想要颠覆制度,还得面对百姓的质疑。 而对于他们,吕徽最有体会。 譬如要是他们知道姜国太子是个女人,无论无何也会请命,赐自己一死。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女人是无用的,是不详的。 说起来也可笑,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又有谁不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你不用担心我。”单疏临瞧见吕徽面上的担忧,心知她在替自己担心,不禁笑道,“我想要做这事,自要保护自己的性命。” 吕徽没有说话。 她知道,或许单疏临能保护好他自己。但是此事过程必然漫长,三年两年绝无可能完成。 所以他遭受的不解同排斥,也不是三两年就能结束。 千言万语,吕徽只说出了一句话:“你好自为之罢。” 她,帮不上他太多忙。 论军事,她只有纸上谈兵的本领;论权谋,她玩不过这些淫浸多年的官场老手。 她其实也唯有自保而已。 “无妨。”单疏临似是回答她,又似乎不是。 二人静默,半晌,吕徽提起汤勺,低头嚅了一口,叹道:“好汤需得时间熬,祝你成功。” 单疏临微愣,旋即唇边挂上个柔和弧度:“多谢。” 他未曾想到,吕徽竟然没有太多的反感或是反对,这样轻松的松口,没有责怪亦或是责备。 要知道,他想要颠覆的,不是旁人的天下,而是她吕家的天下,或者说是她的天下。 虽说女子上位确实很难,但也未必不能。吕徽若真心想要那个位置,也定会有人支持。 她这样毫无情绪,反倒叫单疏临内心深处开始内疚起来。 “辞音。”单疏临握住吕徽执起汤勺的手,“告诉你这些,并非是想要你的谅解或是支持,你若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同我说。” 吕徽茫然。她为什么要有不满? 既然单疏临已经不想要做那个皇帝,那她还有什么不够满意? 姜国本就对她不存一丝善意,那她眼瞧着它覆灭,又有何不可? 吕徽笑,指了指碗里的汤:“我现在的不满。” “单疏临,你再拦着我,我的汤就要冷了。” 瞧着碗中氤氲的热气逐渐消散,单疏临放手,冲她浅浅笑了两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水患 春至,姜国整个冬季积累的雪也开始融化。 这个季节,也是所有人都头疼的季节。 积雪融化,汇入贯穿整个姜国的婆娑河中,叫姜国面临最为严重的水患。 平时,这件事总是大家踢球的任务。今年倒好,这个难题直接扔给了吕徽。 作为才开始监国的太子,吕徽不能拒绝治理水患的重任。她不仅要去做,而且还必须得做好。 所以她头疼得很。 宗元看着吕徽眉头紧锁,不觉也有些烦心。 他将手中从各个洲府传来的情报递给吕徽,担忧道:“殿下,最近各洲县的水患颇为严重,难民往西京而来,恐怕再过段时间,就该挤入西京。” 今年雪比往年更大,时间更久,这也就意味着今年的水灾将会更严重。 往年,西京总是武力镇压流民,不许他们入城。 但今年随着流民数量的增大,恐怕想要镇压已然是不成了。 况且吕徽也不想这样做。 她接过情报,细细掠过几眼,对现在的情况有所了解。 事情比她想象中的更严重。 婆娑河决堤,冲毁两岸农田,也破坏了不少粮仓。 虽然县衙及时补救,从大水之中捞出了不少粮食,但终究落在水里的才是大部分。 粮仓被冲倒,流民不仅失去住所,还失去了口粮。 比起从前,现今的灾害,比哪一回都要大。 而这回,单疏临帮不了她。 范家垮台后,军饷的发放也受到冲击,单疏临作为即将出征的统帅,有义务协同兵部处理此事。 他比先时更忙了,几乎整日整日都瞧不见他的影子。 吕徽身边最有力的帮手,成了宗元。 不能否认,作为状元,宗元处理事情的方式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做事十分踏实,吕徽很放心。 宗元将他提前绘制好的图纸铺在案桌之上,指给吕徽看:“现在面临三个问题。一,治理水患;二,安置流民;三,解决粮食问题。” 这三个问题,哪一个都不是小问题。哪一个稍有不慎,就会酿成灾祸。 吕徽自然明白。她看向图纸上宗元所指,上头已经用细毫笔写上了他的一些想法和对策。 “往年治理姜国水患,我们通常以建高堤坝和扩宽婆娑河,将水引入雅丽海之中为主要手段。” “但现在看来,这种法子只能暂时缓解压力,待到大雪一下,又将成为第二年的隐患。” 而且,随着堤坝越修越高,水不断累积,日后的水患只会越来越难处理。 “想要一劳永逸,就必须让姜国的这些水,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吕徽叹:“恐怕没有这样简单。” 往年负责此事的官员,又何尝不想做到这一点?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困难? 宗元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他唇边漾着笑,激动得几乎有些发颤:“不,这几日我想了许久,竟叫我想出个法子。” “建设堤坝,或是做旁的改造,咱们需要的是人手和劳力。疏导灾民,我们需要的是粮食和金钱。殿下,这两件事都有可取之处!” 吕徽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皱眉:“你的意思是说,让灾民去填补劳力的空缺?” “是,殿下!”宗元大笑,“咱们养兵也是养,养灾民也得养,若能将姜国整个水利改造划成对百姓有益的模样,恐怕只需要给这些灾民一口饭吃,他们就肯舍出一身力气,来做成这件事。” “而且,赈灾款的缩水也会得到控制。”吕徽道。 若赈灾款直接发到灾民手中作为补贴,那么这些银子就都有了定数,旁的官员断没有贪污的道理。 想到此处,吕徽也不觉跟着宗元高兴了起来。 她觉得,宗元的想法是可行的。 看向他带来的姜国地图,吕徽饶有兴趣,瞧着上头用墨色开辟的新水路,隐隐兴奋了起来。 “殿下,您看此处”宗元站起身,以一支玉毫倒指向地图,同吕徽讲解他的想法。 于水利,吕徽虽不通,却也在宗元细致的描述下得到理解。她愈发觉得宗元的意见可行,且非常之好。 他们讨论了一天一夜,将整个的布置你一言我一句的探讨了出来。 让灾民做白工,自然是不可能的。 吕徽觉得,既然要兴水利,那便兴到底。 每个临近婆娑河的村落,受害最为严重,流民数量最多。将这些受害最严重的村落划出,作为第一批改造地点,再引出婆娑河的水,建立大型池塘。 池塘归村落所有,凡是参与修建水利的百姓,都可以有获得分红的资格。 接着,从池塘引水入田,还能解决姜国夏日少雨,农田干旱的弊病。 如此一来,百姓能从鱼塘获利,也能从自家田埂上获取利益,这样一来,方能激发众人动手。 这只是最简单,也是最初步的想法。日后经过不断的尝试,恐怕还要做出不少调整。 首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各个地方的地形。 将宗元的舆图和宗元扣下,吕徽吃喝都留在屋中。二人商讨具体改造池塘的方法,竟是一谈甚欢,忘了时辰,也忘了外头的人。 这外头的人里,也就包括了单疏临。 他忙完匆匆赶回府中,听闻吕徽和宗元在书房中商量要事。 原本从外头赶来,风尘仆仆回来寻吕徽,单疏临就疲乏得很。故听见吕徽还有事,便自己先去沐浴洗漱。 等他一切做好,仍旧听得吕徽在书房。想想,他干脆回主屋,蒙头睡了一觉。 他已经良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既然她还忙着,不若自己用最好的状态去见她。 谁知道,一觉醒来,天色将晚,唤来侍从,仍旧是太子未曾出屋子的消息。 单疏临这才发觉不对。 什么事情,能叫她喋喋不休地讨论了一整日? 要知道,他可是晨时回来的,现在已经傍晚,她竟还没有出过屋子? 再听得侍从说,吕徽已经有四五天都在书房之中,单疏临这才变了脸色。 他不及更衣,径直往吕徽的书房跑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醋意(为爱吃兔子的萝卜精加更) 不管吕徽现在究竟如何,她同宗元待在一处,实在僭越。 君臣之间,岂能同吃同睡? 单疏临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他觉得,他们相处这样久,旁的也就罢了,若是宗元发现吕徽的真实身份,岂了得? 他为人忠正,要是发现吕徽是女子,定会直接禀告皇帝,那便是无尽的麻烦。要是他不告诉 那就更麻烦了。 想着,单疏临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前,瞧着紧闭的大门,不觉愈发恼火。 但是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 事情未必会有那么糟糕,不见得会比自己想象中的坏。 抬手,他想要推门,又觉得这般太过失礼。 要不,先戳个洞瞧瞧里头究竟是什么状况? 单疏临伸出手指,又缩了回去。 他是光明正大住在太子府的,为什么要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他难不成还怕宗元或者是辞音不成? 单疏临风风火火,还是直接将门推开。 他推门的声音不算小,宗元猛然抬头,瞧见单疏临,不禁眉头一皱,有些不悦。 宗元想起来了上回单疏临看太子的眼神,顿时不舒服了起来。 瞧着旁边伏着小憩的吕徽,宗元按着声音道:“单公子这般,是想要如何?” 他居然连门也不敲,真当太子府是他家了不成? 然而单疏临的怒意,在瞧见趴在桌上吕徽的身上的外衣而达到巅峰。 吕徽的衣服,他都识得。既然不是吕徽的,那便是宗元的。 再看宗元身上的中衣,单疏临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居然只穿了件中衣! 单疏临快步走去,还没等他接近吕徽,宗元察觉他的意图,将手护在吕徽身前,厉色道:“你想做什么?” 单疏临愤怒:“与你何干?” “当然和我有关系。”宗元一边挡着吕徽,一边道,“你的那些小心思也瞒不过我去。你莫要仗着太子不知就得寸进尺,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敢如此嚣张?” “与你何干?”单疏临大怒。 宗元站起身,朗朗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凡事皆要无愧于心,单少主,此事你问问自己,你无愧么?” 他对太子的那些小心思,他自己敢拿出来见阳光么? 宗元笃定,他不敢。所以这便是他的把柄,他觉得单疏临定不敢再同他争执下去。 毕竟要是将太子吵醒,这件事就无法收场了。 可是,吕徽已经醒了。她睡眠一贯极浅。本来趴在此处就只是稍稍闭会眼睛,没有想到宗元会替他盖件衣裳。 更没有想到,单疏临会在这个时间点赶来。 这个时候醒,吕徽想,还不如装睡。所以她干脆将眼睛一闭,不望身边事。 直到听见他们争执起来,吕徽才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装睡下去。 她刚打算睁开眼,却感觉到自己身体一轻,被人腾空抱了起来。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吕徽只好继续装睡。 这让她怎么醒? 难不成她要默默睁开眼,然后默默对单疏临说一句‘放我下来’? 那也着实太尴尬了些。 “你!”宗元看着单疏临,气红了脸。 他不是单疏临的对手,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也不知道,单疏临竟然能猖狂成这个样子。 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打算将太子抱走。 抱走! 宗元上前,大怒道:“单疏临,你不要太过分!” 单疏临仍旧是浅浅淡淡一句话扔给他:“与你何干?” 宗元保证,自己再也不想听见这样一句话,总感觉自己胸口压着些什么,却无从宣泄。 单疏临在太子府上不算什么,但好歹他也是太子留下的人,而自己,更没有资格置喙。 单疏临已然抱着吕徽走出了门外。 在他跨出门的那一刻,吕徽睁眼,瞧见单疏临面上浓郁的怒意,抿唇傻笑了两声。 单疏临脸上的怒气便散去了不少。 吕徽见他似乎心情好了些,忙道:“其实我只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单疏临低头,擒住了她的唇。 吕徽愣住,追出来的宗元也愣在了原地。 他扶着门框,没有想到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幕。 这是些什么?这都是些什么啊? 宗元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恐怕要去了半条命。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府上的侍从只是聪明的避开,装作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没有人大叫,也没有人失声。 除了他们比平时走开的更快些,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单疏临抬头,处变不惊:“走罢?” 吕徽脸色微红,迷茫应道:“嗯。” 于是他们便走了,剩下一个毫无所知的宗元扶着门框仰天长叹。 这都是什么事啊? 瞧着太子方才睁眼,根本就不是一无所知的模样,所以真正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他一个。 合着,是他多管闲事棒打鸳鸯? 这算什么鸳鸯! 宗元愤怒,起身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回到屋中的吕徽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做,恐怕会吓着他。” 她其实理解单疏临的气愤从何而来,不过在宗元面前,有些事情还是得收敛些。 他知道,和他猜测,完全是两件事。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 “不想管。” 单疏临气顺之后,也觉得自己太过激进。不过,他不觉得后悔。 不然若是再这样多几回,他怕自己会被气傻。 他向来都不是个受气的人。 “你” 吕徽的话还没说完,苍苍就进屋,对她道:“殿下,公子,宗元学士在外头。” 吕徽叹。说麻烦,麻烦就来了。 单疏临皱眉。他竟然还敢来,铁定了心要当牛皮糖,甩也甩不开是么? 二人心思各异,但宗元还是被放了进来。 他看见二人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殿下,您” 宗元憋红了脸,也没能将接下来的话说下去。 他能说什么?是阻止太子,还是阻止单疏临?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被单疏临这只野狼祸害。 吕徽知道,这件事非得她自己出面,才好解决,遂道:“你不用多想。” 第一百四十章 喜欢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章喜欢不用多想? 什么叫不用多想? 难道太子觉得这件事无伤大雅,没什么影响么? 宗元按捺着自己的性子,看向单疏临。 单疏临知道他的意思,转头看向吕徽,从她目光之中得到她的打算。 他微微一笑,冲吕徽稍稍颔首,退后两步转头出门,将这件事交给了她。 既然她打算自己处理,那便让她去做罢。 单疏临走后,吕徽看向宗元,笑着道:“他走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直说。” 宗元润了润嗓子:“殿下,此事恕臣僭越,还是作罢为好。” 他不管究竟太子和单疏临究竟到了哪一步,只要这件事就此作罢,好歹能及时止损。 “孤觉得,此事是你多想了。”吕徽道,“我同子启之事,不需第三人多言,我们,自有打算。” 吕徽的话,让宗元觉得难以接受。 “自有打算?殿下!他是男人,男人!若他是个女子,我绝不会多言一句。” “我听旁人诋毁你二人,说你们之间关系不菲,还据理力争,殿下,您在我心中不是这样不分是非的人!” “官中有人豢养**不错,殿下,就算是您在后院豢养,我也不能有什么意见。可单疏临他不是**,他是西京中权势最大的单家的少主,你们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 “一旦有人知道,您要怎么办?你们又将怎么办?殿下啊殿下,您究竟想过没有?” “以一己之私而颠覆天下大义,这真的是您想要看到的么?” 吕徽沉默着听他说了许久,忽然开口道:“可是,喜欢一个人有错么?” 宗元一愣,全身火气忽然卸了干净。 吕徽抬眸,眼底清亮:“宗元,喜欢一个人真的有错么?” 这是她首次向宗元承认,她是喜欢单疏临的,也是第一次示弱,以这样的口气询问宗元。 宗元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回答。 喜欢一个人有错么? 当然没有。 喜欢,怎么会是错处。 宗元虽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为何会产生男女才有的情愫,却也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在他看来,无论是正常欢喜,还是断袖磨镜,都有他们存在的道理。 再退一步说,喜欢本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又何必分人,分对象? 可吕徽不行。他是太子,他代表的是姜国,他代表的是姜国百姓的幸福,他怎么能如此任性? 宗元张口,看着吕徽的眼睛,口中的大义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的心在痛。 他想到之前在府上看见吕徽的笑容,愈发觉得心软。 是啊,他又有什么错呢? 喜欢,又何来错处。 “殿下。”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 “您……多加小心罢。” 宗元起身,朝吕徽一拜,长叹一声,转头出府去了。 看着周遭景物,繁华却没有一丝人气,又想到吕徽方才几近哀求的模样,宗元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当这个太子,他娘的有什么意思?” 处处受限,处处都是危险,正如看上去的繁华,里面却早已腐烂。 宗元啐道:“真他娘的没有意思!” 没有意思的太子见他走后,松了口气。 她仰在椅子上,看向身后的屏风:“听够了,就出来罢。” 单疏临笑着从屏风后走出:“还是被你发现了。” 虽说宗元不希望他听见这些话,但单疏临又哪里敢真的走开? 要是吕徽真的信任他,打算采用他的意见,自己岂不是就成了弃夫? 单疏临笑,挤在吕徽身旁:“太子殿下一席话,真是让臣豁然开朗,十分感动。” 吕徽想到方才自己说过什么,面皮微微一红,争道:“方才的话只是说给他听的,并不作数,你不要多想。” “若我偏要多想呢?” 单疏临凑近身子,靠在吕徽肩头,轻轻对她耳侧吹气。 “要是我偏偏要多想,你但当如何?” 吕徽脸更红了。她立刻站起身,推开单疏临:“流氓!” 说着,三步两步跑离此处。 单疏临大笑着,追了过去。 二人打闹过后,命人打水匀了面,才传膳填饱了肚子。 吕徽将宗元没有带走的舆图递给单疏临,让他看这些日子自己的成果。 “我和宗元打算将姜国的河道整个改造一遍,以绝这些年的姜国水患之灾。” 吕徽抬头,看着单疏临面上满是邀赏。 单疏临不忍打击她,但还是打击道:“你将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先不说每个村落的情况不同,就说村庄的位置,要是这村庄比婆娑河的位置高,你要怎么引水进村?难道水还能倒流不成?” 吕徽哑言。 她没做过这件事,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艰难。 她瞪大眼睛,讪讪问道:“水就不能倒流?” 问完这个问题,她自己都觉得愚蠢。 水往低处,这是孩童都清楚的道理。她这样问出来,实在显得太愚昧。 “我再问你个问题。每个村庄都有庄稼地和村落,你想要挖出一条大池塘,是打算用谁家的地,谁家的田?” 吕徽被这两个问题彻底问趴下。她还抱着一缕希望,问道:“难道没有荒地?” 不能占用田地和村庄,那占用荒地,总没有人有意见。 “皇宫的地比较荒,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吕徽彻底丧了气。 细想来,单疏临说的不无道理,她和宗元的一腔热情,就像是孩子过家家一样没有道理。 不说百姓究竟愿不愿意这样做,就说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贵族的权益,也极难说清。 吕徽和宗元的满腔热血,搞不好就给他人做了嫁衣。 “罢了,罢了。”吕徽叹气。 既然行不通,那还有什么再讨论下去的必要?趁早放弃好了。 单疏临笑:“但是,我觉得未必行不通。” 吕徽眼睛一亮,抬头看他。 “这件事,你要这样简简单单书面去做,当然不行,不过要是设身处地因地制宜,倒也有很大的可行性。” “宗元恐怕想到了这点,不过没有来得及同你说罢了。” “是么?”吕徽重新兴奋了起来,“子启,你真觉得可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出京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一章出京有了单疏临的支持,吕徽做这件事便愈发有了信心。 宗元因为前些时候的事情有些闹脾气,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太子府。 吕徽也不急,慢悠悠地将所有她能独自处理好的事情全部处理干净。 待到桌上卷宗慢慢变少,快要看完的时候,宗元终于耐不住性子前来拜访。 他仍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殿下。” 宗元坐在吕徽下首,瞧着后者漫不经心翻动书卷,愈发觉得不忿。 太子似乎已经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耿耿于怀的只有自己而已。 “嗯?”吕徽这才抬头,望着他笑道,“何事?” 她形容平淡,无端叫宗元也冷静了下来。 他叹了声,将所有的委屈同不忿都忍下,道:“陛下已经将事情交由你我二人。” 宗元在和吕徽赌气的时候,吕徽已经将他们的计划上书给皇帝。皇帝听后对他们的想法很感兴趣。 在书信交流中,皇帝同意了吕徽的想法,并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她和宗元,命他们立刻着手办理。 宗元此次前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件事。 皇帝前几日就已经下达文书,可偏偏吕徽迟迟不见动作,所以他只好自己前来太子府询问吕徽此事。 谁料到,见到吕徽,他也还是这样一幅不紧不慢的模样,叫他好生被动,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确实交给你我,不过这件事,恐怕还得暂时缓缓。” 吕徽放下手中书册,负手走到窗前:“等到陛下将此事文书下达至州县,流民退去,我们再出京。” “此事不妥等等,出京?” 宗元瞪大了眼。 这同出京有什么干系?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城? “我向父皇要了几个对水路改道颇有心得的工匠,他们与我们一同前往,去各个州府拿更细致的舆图,因地制宜,逐步整改。” “此事并非一日能做完,我们需得徐徐图之。” 宗元心中登时一喜:“极是,极是!” 要是能有这样的好条件,那还有什么困难能拦住他们? “我起先还忧心这件事没法周全,没想到殿下您竟然是个这样有主意的人。” 宗元笑着,将方才的不悦统统忘净。 吕徽也笑,非得提醒他:“可这件事,是子启想的主意。” 宗元的脸,眼见得跨了下去。 他笑不出来了。 治理姜国水患,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没有想到这个愿望居然是被单疏临完善的。 他虽然对他有不小的意见,可在这一刻,他也实在没法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宗元知道,吕徽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得不说,他简直就将自己的弱点拿捏得死死的,一点也不放。 “您还是饶了我罢。”宗元叹了口气,认输道。 他算是明白了,太子恐怕护着单疏临,是要护到底了,他既然无法改变,只当做眼不见心为净便是。 “我何曾为难过你?”吕徽笑着道,将压在案头下的舆图递给他,“你对姜国各地比我熟悉,你看看我们应当从何处开始。” 宗元以前虽是西京中的贵公子,但后来宗家落魄之后,他东躲西藏去过姜国的不少地方。 所以,他来设计路线,吕徽最放心不过。 宗元明白她的意思,将舆图收好:“这事待我回去慢慢研究,还有一件要紧事,我得同您说。” 梅家,有动作了。 吕徽曾让宗元留意梅家军队的动向,本就是防着皇后一手。她不确定皇后会不会真的有动作,却没想到她动得这样快。 “她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梅家的军队似乎少了不少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出去的,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 莫名? 这个字眼,倒是很有讲究。 “对,莫名。”宗元认真道,“我让人守着军营的各个闸口,没有瞧见任何被放行出营的军队,但是瞧着他们摆的灶台,却少了许多。” 人都要吃饭。宗元很聪明,没有通过帐篷的数量来确定人数,而是通过用膳的人数,来确定究竟有多少人。 “看来,他们恐怕已经开始着手挖掘通往西京的密道。”吕徽道,“而且已经完成了不少。” 人总不能真的凭空消失。既然少了人,除非上天,就只能入地。 挖地道的人已经走出不少距离,不然足够时间折返回来用膳。 想了想,吕徽忽然笑道:“我听闻民间有不少土火药。” “确实有,用来炸山造田之用。” 宗元答到一半,突然明白吕徽想要做什么。 他恐怕打算给梅家造成点麻烦。 吕徽也正是这样想的。 “去查查哪些地方夜间有异响,咱们瞧准位置,炸他一炸。”吕徽道,“他们绝不敢在闹市地打洞,所以只管往乡间小路去。” 吕徽侧头,靠近宗元耳侧,小声道:“咱们炸他个落花流水,总能拖延些时间。” 如此,才好查明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好。”宗元应道,“正好这种东西,我鼓捣过,交给我便是。” 他清楚这一炸,会牺牲多少梅家无辜士兵的性命,但他更清楚,这一炸能给西京带来多少生机。 宗元善良,却不是个软弱的人。他不介意替太子动手,洗去梅家想要做的大动作。 二人商议定,就此分别。 待他走后,吕徽将书册盖在面上,轻声笑道:“梅家。皇后。梅宛之。” “这样说来,她确实已经许久没有动静。” 吕徽不会觉得那个小乞儿真的有本事能威胁梅宛之,传来的情报,不过都是皇后送出来的障眼法。 真正的皇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等着她。 吕徽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皇宫中,皇后写下一道懿旨,面上笑容愈显。 三天后,单家和刑府同时接到皇后凤令——念单疏临即将执帅印赶赴边疆,特赐单家刑家联姻,永修同好。 这一招,不可谓不恶毒,打乱了吕徽和单疏临的所有计划。 此事恶不在赐婚,而在于没有规定刑府究竟派出联姻的是哪一位女儿。 看似她给了单疏临挑的机会,可实际上,是将事情推入了更复杂的境地。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初冬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二章初冬单疏临身为单家少主,虽有权势,处境却很尴尬。 真正意义上的闺阁女,未必会真的愿意嫁给他。尤其指婚的对象是刑家,那就更没有可能了。 西京何人不知,刑家长女刑曼殊一贯不喜单疏临。 在单疏临没有成为西京砥柱之前,刑家长女刑蔓殊对他没有过好脸色。 当然,现在也没有。 所以皇后出的这个主意,就是从根本上在为难他。 况且,有他和吕徽的一层关系在,他更不会去娶旁人。 但是,娶刑南歌,更行不通。 单疏临是庶子没有错,但他也是有身份的庶子。 寻常的庶女,最多只能陪给他做妾,若为妻,断然不能。 刑南歌或者有为妾的可能,但吕徽不会有。 好歹她是太子,怎会放下自己一身的傲气,去委身做妾? 皇后算到这点,才会下这样一道懿旨,来恶心单疏临和吕徽。 事实上,她成功了。这一招,让单疏临和吕徽觉得很是难受。 这件事,也就这样拖了下去。 直到皇帝一封圣旨,震惊了整个西京。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 封刑家刑南歌为郡主,赐婚单疏临。 这大概是皇后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吕徽和单疏临也没有想到。 谁也不知道为何皇帝会这样决定,但吕徽心里清楚,这件事于皇后,于她,其实都算不上是件好事。 皇后很不高兴。皇帝明显是为了搅黄她的打算,才下发这道命令。 而吕徽很是提心吊胆。她总觉得皇帝可能是知道了什么。 大约唯一觉得高兴的人,也只有单疏临了。 在皇帝的圣旨之下,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吕徽带回家。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不曾想竟然实现的这样快。 吕徽瞧着他上下张罗,不觉愈发担忧:“你觉不觉得,父皇他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份?” 不然,吕徽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皇帝会突然赐给她一个郡主,又让单家和刑家结成姻亲。 单疏临动作一缓,无所谓道:“发现了,便发现了罢。” 他没有否认,说明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皇帝很有可能真的已经知道,刑南歌就是吕徽,吕徽就是刑南歌。 想到此处,吕徽不由得背后隐隐出汗。 可她的担心,好像正如同单疏临所说,是多虑。 皇帝既没有找吕徽的麻烦,也没有见刑南歌的打算。 而吕徽和宗元一起改造婆娑河的计划,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刑南歌和单疏临的婚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之间,就到了春末。 有宗元的帮助,稳住流民,将他们安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吕徽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想要带着那几个负责水路的工匠出门,去各个州府查看水路改道的情况。 原本吕徽以为,单疏临会拦着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反对,只是叮嘱道:“记得在初冬前回来就好。” 他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初冬。 原本是没有这么快的。西京中也没有谁家会只用短短半年的时间去准备一场婚礼。 但留给单疏临和吕徽的时间不多了。 单疏临本来今年开春就要前往第一线,由于皇后懿旨一拖,便生生拖晚了一年。 好在这一年里,南歌并未对姜国开战。不然无论如何,单疏临也留不下来。 所以最晚,他也只能待到明年开春。 单疏临觉得这件事委屈了吕徽,吕徽倒觉得没有什么干系。 要真正追究起来,嫁给单疏临的,还是刑南歌,不是她吕徽呢! 真要生气,可不要将自己给活活气死? 吕徽应下单疏临的话,给皇帝上书,说是想要实地去看看,以保明年雪化之前,能将水道改好。 皇帝同意,命吕徽择日前往。 吕徽没有耽搁,在接到皇帝同意书的第二日,就出发离开了京城。 沿着婆娑河一路下行,吕徽同宗元骑马跟着车队,来到了秀水镇。 夏季的姜国并不炎热,相反,甚至还有丝丝凉意。 苍苍扶着吕徽下马,替她披上一件小袄:“殿下,夜里露气重。” 吕徽胸前伤口还需细养,正是需要注意的时候,便没拒绝苍苍的好意。 出来迎接的,是长南州府,他托着个大肚,背后跟着一排笑吟吟的小官:“臣等,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吕徽看着他的大肚,对他的印象差了几分。 他长得就不像是个好官,能吃成这样,多半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州府当然不知自己在太子面前的印象已经难以挽回,仍旧笑吟吟地站在吕徽身后。 “殿下,您初次来我们这里,定要尝尝我们这儿的乌骨鸡汤。” 州府殷勤介绍道:“我们这儿的乌骨鸡,姜国响当当有名气。皮肉多汁嫩滑,嘶溜就是一根腿。” 吕徽瞧着滚圆如西瓜的大肚,嗤笑了声。 确实,看他这样,大概嘶溜了不少腿。 “听闻养鸡的农户,都是普通百姓?” 吕徽有意无意提起农户,是想提醒州府,不要在她面前做的太过分。 谁知道州府错会了她的意思,笑道:“是我们这里小有名气的农户,专门做这买卖。” “来人,还不去叫刘大傻来,太子殿下想见他,叫他赶紧洗干净了身子滚过来!” 州府笑眯眯,吕徽心里更为不悦。她什么也没说,跟着前头引路的人闷着头走。 灯火最盛之处,便是州府宴请她的地方。 吕徽瞧着屋内简单,没有想象中的糜烂,也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女人,兀自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给自己弄些不入流的东西,不然自己非要揪下他的脑袋来不可! 州府口中的刘大傻已经在门口侯着。他倒是一副老实巴交的老农模样,站在门口不停搓手。 一看见吕徽,麻利地跪下:“草民,拜,拜见殿下。” 吕徽柔和面色,颔首示意他可以起身。 刘大傻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太子没让他起身,他便不敢动,跪得额头冒汗,还没听见动静。 直到州府的大嗓门响起:“还跪着做甚?快给殿下献汤啊!”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暗道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三章暗道吕徽闻言,脸色更是差了几分。 在她心中,已经将州府欺压百姓的作风在心中过了许多遍。 她脸色愈发阴沉,但州府还没有发现她的变化。 他推着刘大傻走到吕徽面前:“殿下,尝尝我们这里的汤罢?” 吕徽没有站在外头喝汤的习惯。 尽管刘大傻手都酸了,她还是没有接过的意思。 气氛,逐渐僵持,吕徽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州府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瞧着太子脸色,扯出一个笑容:“殿,殿下,要不咱们先进屋?” 吕徽这才转身,率先往屋里去。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刘大傻执着地站在吕徽旁边,端着那碗汤,讪讪道:“殿,殿下,喝汤。凉,凉了就不好了。” 吕徽自小就不喜欢听话。旁人叫她做什么,她总是喜欢对着来。 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端汤给她,她不喝的可能性很大。 宗元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她的脾气,忙接过那碗汤,笑着打圆场:“我瞧这碗汤不错,那我僭越先尝一口。” 他低头,抿了口汤,转头对吕徽道:“还不错。” 吕徽的面色,果然好了些。 州府的尴尬也下去了不少。他看向宗元,很是感谢:“刘大糙了些,却是我们这儿最勤快的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吕徽约莫听出了点意思。 这是在说刘大不容易,要多多照拂一点他。 吕徽敛眉,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他能来此处,是州府你的意思?” 话语中晦暗所指,州府听不明白,宗元又如何不知? 他忙给州府使眼色,却不料后者管理乡县,从未有过京中这些弯绕,很实诚的回答:“这些年他也不容易,我多多照拂一些他们,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吕徽笑:“也是。” 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后头,吕徽没有再刻意刁难,却显得很是冷漠。众官以为太子本就如此,便也没有太多疑心。 给吕徽布置好住处,所有人就都散了下去。 “殿下,您才刚刚立稳,不可现在就拿他们开刀。”宗元瞧着吕徽的脸色愈发冷暗,不得不提醒她。 吕徽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给蒹葭使了个手势,让她出去了一趟。 “殿下!” 宗元拦不住蒹葭,只能挡在吕徽面前。 “殿下,您不能这样做,有什么事,咱们忍到回京不好么?” 吕徽转头,看着他觉得极其陌生:“宗元,你忘记了宗家是怎么倒的么?” 宗家当年犯下的事情,其实不足以让宗家满门流放。但问题就在于官家门门相护,若宗家不倒,必定要牵涉不少世家。 正是因为这样,世家才会逼迫皇帝酿下宗家的悲剧。 饶是太子,也仅仅只能护住宗元一人。 宗元被戳中痛处,不再说话。 “你曾和我说过,希望民间不再有百姓受到欺压,这句话,也是骗孤的么?” 宗家倒后,宗元流落民间。没了贵公子名头的他,带着自己的乳母和几个丫鬟小厮,在乡间种地。 期间辛苦,宗元现如今都不愿再想起。至今他的掌心,还存着当时种地留下的厚茧。 他也确实立志,想要铲除姜国一切逆臣。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宗元,我们要做的永远不是妥协。”吕徽对他道,“你回去罢,好好想想。”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无需考虑她的后背。 吕徽想,她只能趁着她还是太子的时候,多做一些一事情。能做一点,便是一点。 站在吕徽门外,宗元看着闭紧的房门,微微叹了口气。 个人的想法,总是要在总体的利益上让步。 宗元又何尝不知吕徽心中迫切? 只是现在实在不是大刀阔斧的时候。 五皇子才刚刚失宠,要是吕徽再做出什么叫皇帝不悦的事情来,他的位置能不能保住,还是个谜。 太子虽然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宗元清楚,恐怕针对会比维护更多。 也不知要是那单疏临在这里,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宗元愣了愣,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他来。或许自己潜意识里认为,他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宗元想着,不防跌进了坑里。 土簌簌落下,散了他一身一脸,迷了眼睛。 低头将脸上的泥沙拍去,还没抱怨是谁在地上乱挖坑,宗元的注意就被地上绘着的玄色纹路给吸引了去。 那是什么? 宗元不再顾及自己脸上的泥沙,蹲下身去将地上的泥土拂开。 是个极其复杂的阵形,上头绘制着不知是哪国的语言。宗元看不大懂这上头的文字。 他拧眉,慢慢将地上泥沙用手拨开,露出下头东西的整貌。 是一块石板。 宗元愈发觉得奇怪。 州府安排的地方,是很普通的大合院,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机关暗道才对。 不知这底下,究竟是什么。 他掀开板子,瞧见底下是个黑黝黝的暗道。 没有犹豫太久,宗元下了进去。此处地貌,实在没有能安排机关的空间。 这地方,多半是暗道,只是不知究竟通向何处。 太子在此处,要是有贼人能顺着这条暗道进出,恐怕对他来说是种威胁。 想到这里,宗元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可他的想法似乎是错的。 暗道并没有通向外头,而是搭在了一间屋子下。 大约暗道和屋子只隔了一道石板,隔音效果极差。 宗元屏住呼吸,听得上头有人说话。 “殿下,您今儿还是早些睡罢。”似乎是太子边上那丫鬟的声音。 “嗯。” 是个女声。 宗元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那丫鬟问太子,怎么另一个丫鬟倒应声了? “我再去添些热水。”丫鬟道。 回答的仍旧是个女声:“去罢。” 宗元越想越不对。怎么每回丫鬟对太子说话,回话的都是个姑娘? 太子呢?太子去哪里了?为何从一开始,说话的就是个丫头? 还不等他想明白,顶头风声倏地响起,有利刃破空而入,直冲向上头的某个人。 想也不想,宗元推开上头屏障,冲了出去。 这房间里,此刻除了太子,还能刺杀谁? 然而宗元冲上屋中的那一刻,就开始无比的后悔。以至于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这件事中走出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心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四章初心宗元进屋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姑娘。 她整个人裹在帷幔之中,轻薄的纱帐将她的身体挡住,却掩饰不住少女曼妙的曲线。 她恼羞成怒,烧红着脸大怒道:“出去!” 比起平时,她的声音尖细了不少,但仍旧能从中找到她和太子声音里的相似之处。 白露从外面推门进来,从刺客的颈脖中取出一枚银针。 刺客趴在地上,呕血而亡。吐出的鲜血呈现青紫色。 他中了剧毒。 举着针,白露转头,定定看向宗元。 宗元后颈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觉得若是自己感觉不错,这个姑娘话里的意思是: 再不滚蛋,你就和他一样橫着出去。 宗元退后两步,踉跄离开。 太子,他竟然是个女人? 宗元将脑子里的东西整理了又整理,才得出一个这样让人惊恐的答案。 难怪,这就难怪了! 难怪皇后宁愿得罪太子,都要让梅家去帮助五皇子。难怪太子和皇后的不合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如果说太子正常,那这一切根本不合理。 但如果说太子是个女子,那么一切,就都说得过去了。 宗元的背后,泛起了一阵凉。 他这么些日子忠心耿耿帮助的太子,竟然是个姑娘! 想起方才自己看见的情景,宗元尾椎隐隐有股热意窜动。他怎么……是个姑娘? 宗元想得出神,没有看见前头有一个黑衣人,直到撞上去,他才嗅见对方身上的血气。 几乎是立刻,宗元的心提了起来。 “大学士,被欺骗的感觉,不好受吧?” 黑衣人取下兜帽,在月光之中,露出自己半边清秀的脸。 看到这张熟悉脸庞,宗元微微张口,差点失声唤出来。 另一边,吕徽换好衣服,瞧着地上的那个洞,脸色很不好。 宗元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向来性子直,且不会徇私。他知道自己是女人,恐怕会觉得他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欺骗。 宗元一心向主,没准他转头就会将这件事告诉给皇帝。 若真是这样 吕徽的眼中露出一抹杀意。 宗元,就不能留了。 外头敲窗声响起,吕徽理了理情绪,沉声道:“进来。” 不管是什么消息,她总要将事情一件件整理清楚。 “殿下。”蒹葭走进屋,朝吕徽行了一礼,“州府的事情,奴婢已查明。” “报来。” 蒹葭从怀中掏出信纸,恭敬递给吕徽。 “这州府颇为百姓爱戴。他虽贪口腹之欲,却从不占百姓便宜。有不少百姓都因着他的缘故,做大了生意。” “殿下,他这次带那刘大来见您,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刘大家贫困,唯有家中乌骨鸡养的极好。州府本打算让您赞一声他,好让他的鸡能在年底顺利卖出去。” 毕竟,太子都喜欢的鸡汤,实在是个很大的噱头。 吕徽笑。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想到州府虽然心有旁念,却念的是这样一出。 “既是如此,便让他去吧。” 吕徽将这件事绕过去,吩咐给蒹葭另一件事: “查一查宗元是怎么到我房间下,又是谁给了他这样一条地道。”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屋中,更没有时间挖掘出一条地道。 所以,闹出这一桩事情的人,不仅仅要清楚吕徽的身份,还得知道吕徽一行人的走向。 如此说来,怀疑对象的范围就缩小一大圈。 可还没有等她吩咐完,外头有人敲门。 吕徽给蒹葭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藏在帘后。 “进来。” 她将手中的情报叠好,藏在衣袖中。 只是,叫她没有想到的是,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宗元。 尽管他脸色极臭,但还是走到吕徽面前,眼观鼻,鼻观心地道:“殿下,您是不是该和臣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打他知道吕徽是女人后。面对吕徽,他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 吕徽回答的很平淡。 她知道,宗元既然回来,就表明了他的立场。 或者说,这件事的主导者,需要他表明这样的立场。 “殿下,所以您真的是个女人?” 吕徽抬头,冷笑:“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换个性别,就是她的错? 她不就是少了点东西,就全赖她。 她自己还巴不得她是个男人! 吕徽的激动,叫宗元愣了愣,叹道:“殿下,您为什么不早些知会臣。” 知会,知会能有什么用? 吕徽笑:“提前告诉你,让你转投他人门下?” “殿下!”宗元无奈,“您想想,宗元为何会听凭您驱使?” “并不因为您是太子,而是因为您是我们宗家的恩人。” “这与您是不是太子无关,也与您是男是女无关,只是因为您多年前伸出援手,宗元才愿意效命。” “你可以走,我不杀你。” 宗元的一大席话,让吕徽轻轻舒了口气:“和我一起没有好下场,你还有大好仕途,不必随我埋葬。” 吕徽的身份,注定她与皇位无关。宗元若是聪明一点,就不必陪着自己一起死磕。 他可以谋求更好的发展,吕徽不怨他。 “梅家少主今夜来寻我。”宗元开口,爆出机密,“要我同皇后合作,绊倒您和单子启。” 背后的操纵的人,在吕徽的意料之中。 果然是皇后,果然是梅家。 宗元径直说出此事,却没让吕徽觉得安心:“既如此,你不答应他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殿下,身为女子,此事错不在你。” “皇后如此,实在太过计较。问题的根源在她,而不乎性别。您虽有欺骗在内,但真正开头的人,是皇后。” 宗元言之凿凿:“殿下说谎,欺瞒臣下,是为活命。皇后说谎,欺瞒天下,是为好命。二者不可并论,亦不可同样处理。” 吕徽笑:“这样听你说,我倒还像个好人。” “殿下为水患不眠不休,为百姓殚精竭虑,这些臣都看在眼中。不论如何,殿下您是个好太子。” “至于其他,宗元只当不曾见过,也不曾知晓。” 宗元伏地,大拜:“一臣不认二主,殿下,还望不改初心。”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暗箭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五章暗箭宗元不曾背弃自己,是吕徽没有想到的。 她以为,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与自己一路。 “你起来吧。” 吕徽叹,弯腰将宗元从地上扶起。 “殿下。” 宗元顺着她的意思,重新站起来:“您是女子这件事,恐怕有不少人知道。” 首先,单疏临就必定清楚这件事。 原来一切早就摆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不敢想,也不能想到这一步。 “我知。”吕徽开口,“不过只要不当知道这件事的人不知,就无妨。” 百姓不知,她太子的地位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宗元大抵也想到了这点,思索半晌,不再说话。 吕徽的女身身份被宗元发现后,并没有给吕徽带来太多困扰。 所有的事情,还在按部就班地发展。 对州府意见改变后,吕徽没有再为难他,看他也觉得顺眼不少。 她带领工匠下地勘察,顺带宗元和州府陪同前往。 田地之间,吕徽头顶锥帽,旁边苍苍手执暖炉在一旁候着,随时待命。 “待到冬天的雪一落,将整个田地封住,冻死田间的虫子,明年收成必要翻上一翻。” 宗元踩在田埂上,低头看着地上结上的霜,微笑着转头去看吕徽。 他做过几年农夫,知道其中辛苦,也由衷为明年的收成感到高兴。 吕徽不懂这些,她只静静听着,偶尔微微点头,没有打断他说话,也没打扰他的兴致勃勃。 另一旁,州府正让他自己身边的小厮不断在田埂上打洞。他脸上犹如喝醉酒一般,泛着两坨红。 瞧着他将几个侍从指挥来指挥去,吕徽起了好奇心思,探头过去瞧他们在做什么。 州府拿着铲子,正和众人挖着什么。 他身旁的木桶里,软绵绵地趴着几只水鸡。它们还在冬眠,没有因为被挖出来而清醒。 “这东西能吃?” 吕徽知道,能让州府感兴趣的东西,必然和吃相关。 果不其然,州府开口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东西滋味可好得很,比鸡鸭肉嫩得多。” “尤其是冬眠的水鸡,素得很,挖出来炖汤或者红烧,都滋味美妙。” “要不待会咱们回去,让我家厨子给殿下你做一小锅?” 吕徽笑:“善。” 她没拒绝州府的好意。 事实上,这些日子她的伙食,也都是他在照顾。 一听吕徽没有拒绝他,州府的心中就更是美滋滋的,甚至自己赤脚下地,要跟着几个小厮一起挖。 他的这种做法,吕徽也早已见怪不怪。 他正如所有普通百姓一般,没有西京官员的那些清高,也不会叫人觉得不自在。 宗元瞧着州府,也淡淡一笑,没有阻止他看似出格的动作。 “咱们这儿的人,干活都是一把好手。” 州府拎起一只水鸡腿,将它倒吊,抹了抹手上的泥: “不然今儿咱们都下地,看看谁掘的水鸡最多,我就将府上的那头大水牛奖给谁。” 一头水牛,在乡间算得上是一笔大财富了。 听得州府这样说,绝大多数的小厮丫鬟们都下田去挖水鸡,除了吕徽自己带来的几个人。 苍苍见吕徽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给她垫了一块蒲团,叫她坐着干净些。 殿下对这些向来很感兴趣,是定会留下来瞧的。 吕徽果然坐下,只是还没等她坐稳,一道飞箭袭来,堪堪贴着她的脸划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受伤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六章受伤这场刺杀,来的突如其然。 吕徽没有准备,躲过先头几箭,就有些力不从心。 好在有这么半刻间隙,蒹葭等人足以赶到。 蒹葭手持长刀,挡在吕徽身前,对白露道:“先带着殿下离开,我随后跟上。” 白露没有半点矫情,立刻抓住吕徽手腕,挽住她手臂,提着她离开。 苍苍跟在她们身后,脸色有些发灰。 她转头,声音略有些发颤:“宗元学士,您带着护卫先撤罢。” 刺客的目标是吕徽,只要吕徽离开此处,刺客自然而然也会跟着离开。 宗元点头,示意他已明白。 果然,吕徽一走,刺客便也消失无踪。 宗元带着护卫往回走,却发觉地上隐约有猩红血点。 蹲下身,他用手指捻了捻,面色大变。 刺客没有受伤,那受伤的人会是谁? 受伤的不是吕徽。 她瞧着白露给蒹葭包扎伤口,心中莫名烦躁。 在屋中踱步几百回,吕徽问了第八遍同样的问题:“这里就真的没有那味药么?” 白露回答了她第八遍:“没有,殿下。” 吕徽说的那味药,出自单家天池水中生长的一种蓝藻。 那种蓝藻,非得天池水,非得单家才有。 而现在接近隆冬,是绝没有这种蓝藻的。 她们想要这种药物,只能从单家的存货中取。 也就是说,吕徽要让单疏临将这味药从西京千里迢迢送来。 除非她不打算要苍苍的性命。 可这大概就中了他们的圈套。 他们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出。 “殿下。”苍苍挣扎着坐起身,冲着吕徽无力地笑了笑,“要不我回西京去吧。” 这不是个好主意。 虽说苍苍回西京,西京派出来的人就不会有危险,但苍苍目前的情况,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 要是她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离开,恐怕走到半路,就得毒发身亡。 “你这些天好好休息。” 吕徽最后做下决断:“我会先传书给子启,看看他有没有更好的主意。” 但,既然这里出了这一桩事情,恐怕西京有更棘手的东西等着他。 不然,何故要在这节骨眼上找吕徽的麻烦? “殿下!” 宗元一路小跑着,朝吕徽房中来。 他提起长袍,后头跟着侍卫随从,队伍凌乱。 远远瞧见吕徽站着,他一愣,才停了小跑的步子,大喘气走来。 “殿下,你有没有受伤?我瞧着地上的血发绿,是谁中了招?” 吕徽摇头,叹道:“是苍苍这丫头。她替我挡了枚袖针。” 就算能避开箭矢,吕徽也不能躲开多如牛毛的细针。 要不是苍苍替她尽数挡下,躺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 宗元松了口气,又皱紧眉头:“苍苍姑娘,现在可还好?” 吕徽仍旧是摇头:“不太好。恐怕得有人回西京一趟。” 用鸽子传书未必不可,只是照着现在的情况,恐怕鸽子飞到半路,就会被截下。 还得有人亲自去一趟,她才放心。 州府一路跑来,已是累得直不起腰,听见这句话,接话道:“让刘傻子去这趟。他做生意,不容易被发现。” 现在这种情形,恐怕谁去谁死,不如让一个无关的人去传信,既安全又靠谱。 吕徽细想,觉得此法可行。 “你想办法让他偷偷来寻我,我有话要和他交代。”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归来 名门凤归风起第一百四十七章归来吕徽只简单和刘大傻交代了几句,让他小心有人搜查。 刘大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会将信物用锦帛写了,塞进水鸭腹中。 别人不能从百来只鸭子里认出那鸭子,他刘大可以。 别说百来只,就算一千只水鸭,他都能说清楚它们有哪些不同。 刘大的法子不差,吕徽便也没有再多言。 反正她只需要信送到,人无碍便好。 刘大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那只带着锦帛的水鸭,成功送进了太子府,若单疏临能瞧见,一定知道吕徽的用意。 接下来的日子,就只需要等。 等单疏临想出法子,将解药送来。 吕徽寻来了整个县城最好的大夫,日日守在苍苍身边。 可没有解药,苍苍的气色眼见着颓坯了下去。 白露也跟着大夫在一旁守着,可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效用。 苍苍的活气,在迅速的消失。 她在走向死亡。 另一边,单疏临也很快做出了反应。 他命人送来解药,却一次次被截杀在路上。 从西京到这里的路,似乎被完全封锁住,不让人再度进入。 苍苍的希望,也在这一次次的截杀中破灭。 吕徽坐在苍苍床榻边,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些沉重。 她记起苍苍第一次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个伪冒的刑府大小姐。 与白露和蒹葭不同,苍苍对自己一直都很好,自己也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 可没想到,出来这一趟,她就要永远回不去了。 苍苍瞧出吕徽的沮丧,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殿下,您不要这样。” “抱歉。” 吕徽找不到另一句话来表明自己现在的想法。 “殿下,您就当这是我的命罢。” 苍苍笑:“能得到殿下和主子的青睐,苍苍生在这世,已经不亏了。” “再等等,我已经让宗元回去,他亲自回去,没有人敢阻拦他。” “殿下。”苍苍雪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色,“何必让学士冒这样的险?” 她死不足惜,要是再搭上宗元的命,那才是真的造孽。 “殿下”苍苍咳嗽着,扶着吕徽想要坐起身,“奴婢有一个愿望,还希望殿下可以答应我。” 吕徽瞧着她的模样,扬手,示意众人出去。 她有些鼻酸,想哭。 “说罢。” 待到众人出门之后,吕徽才开口:“你有什么愿望。” “殿下,主子这个人总是说的比做的做,您凡事先晾着,莫要总生他的气。” 比如送药这件事,苍苍不希望太子和公子闹得太僵。 吕徽自然也听出她的用意,愈发觉得心头淤塞。 她垂眸,久久没有做声。 要是其他的事情,同意便也同意了,只是这件事,她没法保证。 情绪这件事,不是她说没有,就能没有的。 “殿下!” 苍苍催促她。 吕徽瞧见她呼吸陡然加快,唇色隐约发紫,稍稍慌乱,忙应道:“好” “你不必答应她。” 一人着黑色斗篷,推门径直走了进来。 他摘下斗笠,拂去上头的落雪。 “因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