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女成凰》 前言 南北朝,众所周知,是一个充满血腥而华丽的年代,魏晋之后踏入南北朝,政权倾扎,朝代更替有如流星转逝,杀戮总是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上位者一个接一个的登上政冶舞台。 这是一个残忍而风姿飘摇的年代,活在当下的人们总是担心是否能活过明天,然而便是这鲜血染就的年代竟然浇灌出了一次又一次华丽的蜕变,将华夏文明推向一个绚烂的巅峰, 这个时代孕育出了无数的诗人、政冶家、科学家以及军事家,如谢灵运、沈约、檀道济、陈庆之、萧衍萧统萧纲三父子等,其中以琅琊王家的书法以及陈郡谢家的诗为最,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所留下的文学作品和社会贡献,直至流传至今,也依然能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当时所传递出的能量以及他们的卓越风采。 某夜这本书依然还写陈郡谢氏,某夜不否认自己偏爱陈郡谢家的人物,写过陈郡谢氏崛起初期的(卿骄)以及鼎盛时期的(名士为凰),那么这本就以最后的落幕为开端来写这本(士女成凰)。 陈郡谢氏自东汉起,直至南朝梁延续了三百年的辉煌,其间所出的名人数不胜数,自东晋时所留下的名人便有风姿妖冶的镇西将军谢尚,芝兰玉树生庭中的谢玄,咏絮谢道韫,以及那名垂千古的风流宰相谢安,到南朝时期的“风华江左第一”的谢混,蓝田出美玉的谢庄,锦心绣口的谢眺,以及踏遍名山大川写下无数脍炙人口山水田园诗的谢灵运,谢家每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个性。 直到南梁时期所发生的一次候景之乱,王谢两大族便逐渐走向衰落,读过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王谢”两大族便是因为梁武帝代为拒绝了一桩门第不配的婚姻而遭到报复,在候景之乱后退出了政冶舞台,从此留在史书上的王谢之人可谓廖廖无几,正如那“来如流水兮去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以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风流变成后世之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唯留下一句“山萌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引人瑕想。 那么本书便从此事说起,来揭开那个时代的面纱,再写写那时的士族风流。 关于候景这个人物,某夜毫不客气的说,这就是一个集矮丑挫于一身还道德沦丧人品败坏的小人,别说那时的王谢,他高攀不上,便连一般的平民之女嫁给他,我都觉得是糟蹋。 然而,就是这个满肚子淌坏水还什么优点都没有的小人竟然毁了南梁,毁掉了整个江左的繁华,致使南朝进入南陈之后只剩下一块地盘极小偏居一隅的土地,所以南陈后来被杨坚所灭也是必然趋势了。 至于候景这个什么都不是的矮丑挫人是怎么毁了整个南梁,某夜只能说萧梁王朝是一个很奇葩的王朝,之后会在正文中提到,这里就不多说了。 另外要说的是,某夜毕竟是写小说,而且还是言情小说,所以文中不会完全吻合历史,考据的亲们也要稍稍手下留情哦。 前期铺垫有点小虐,后面会越来越爽的,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某夜不胜感激。 楔子 不悔 江陵城, 在经过一番惨烈的夺嫡之争后,这里暂为湘东王萧绎的栖居地,为炫耀自己胜利的果实,萧绎将其定为大梁的国都,自称梁帝。 隆冬将近,寒风凛冽,掣拽着城墙上一面写着“陈”字的大旗哗哗作响。 城楼之下,披着银灰铠钾的士兵林立,城楼之上,一名身着狐裘的年轻男子紧握着已然脱漆的栏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五指痉挛,显得十分的紧张着急。 此时,所有人都望着城楼上一根冲天石柱上所绑缚的一名少年,尽皆暗暗惊叹,唏嘘不已,听说这少年便是陈王世子陈硕所擒获来的人质,只要这人质在手,必能令那位能预测国运曾在大梁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国师谢陵自投罗网。 早听闻那谢陵自名传建康以来,素来是以不近女色而著称的,梁武帝曾想将他最宠爱的孙女溧阳公主嫁予他为妻,却被他婉言拒绝,一个连当朝附马爷都不想做的少年士子,谁不交口称赞他不趋炎附势的风骨气节,何况那溧阳公主还是本朝国都中最美的女人。 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位不近女色不恋权势地位的年轻国师竟然是个断袖,与那些萧家的王爷们一般,恋慕的竟然是这样一位寒门出身空有一副皮囊的鲜卑奴呢? 啧啧,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这美人是个男人也不例外。 但当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射到那高空中所绑缚的少年时,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男人,这少年也的确不负盛名,有世间所有女子也难以企及的倾城之色。 “就是不知,那国师谢陵是否会真的会为了这苏连城而自投罗网?”一名下属忍不住问道。 十二个时辰的等待已然让这些下属们失去了耐心。 但陈硕并没有失去耐心,他目如鹰隼般紧盯着不远处的城门,被风吹得干裂的唇瓣动了动,方才沉声道:“她一定会来!” 也几乎是这话音一落,城门之外立时响起一阵喧嚣,守门的士兵立时站直了身体,手持长戟作出随时迎战的姿势,就见那马蹄得得扬尘而来的一匹骏马上果然坐着一个风姿不凡的年轻郎君。 这年轻郎君不过是身着一件最为普通的玄纹窄袖束身长衣,可那如玉山而立爽朗清举的风姿自有一种来自高门大阀的贵族气息扑面而来。 也便是这个时候,似乎所有人才想起,这位年纪轻轻便已走进南梁朝堂的少年国师,他本就出身于乌衣巷,乃陈郡谢氏的嫡系子弟。 自萧氏代宋称帝后,陈郡谢氏本已逐渐退出了南朝的政冶中心,这近百年来谢家已无一人走进台城中枢或是手握藩镇大权,但谁也没想到,百年之后,会有这样一个少年如星辰般冉冉升起,以国师之名侍中之职重入朝堂,照亮了整个大梁的国都。 这个人便是国师谢陵。 “谢陵,他真的来了,他真的愿意自投罗网,这又是何必?不过一鲜卑奴而已。” 守门的士兵似乎觉得有些惋惜,看到如谢陵这般俊秀的人物,不忍其最终化为尘土。 但怜惜归怜惜,他既然来了,便已注定了最终必会凋零于此的命运,无可改变。 “打开城门,我要见你们的新帝,湘东王萧绎,以及陈王世子陈硕。” 在谢陵的一声喝令下,城门守兵望向了城楼之上的狐裘男子,但见那男子抬手做了开门的手势,这才大开城门。 谢陵立即策马孤身进城,在城楼下勒停马蹄,也望向了那石柱之上高空悬挂着的少年,少年一袭白裳已然变得破烂不堪,浑身沾满血污,因为身受重伤,已然陷入昏迷,少年的身影一动也不动。 谢陵的眼眶瞬间盛满晶莹,大滴泪水在风中滑落,干涸,旋即,她将手中一包袱举起,望向城楼之上站立的狐裘男子高声道:“陈硕,我回来了,你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放了他!” 最后的三个字掷地响亮,她没有注意到,那石柱上所绑缚的少年倏然睁开了眼睛。 陈硕大笑了起来:“好,很好,谢陵,你果然有情有义,就连你身边的一个奴仆,也不忍其代为受过。” 言罢又将话锋一转,“既然你如此有情有义,那我便成全你,来人!” 在他的喝令下,数十名铠甲士兵手举长戟激通过来,将谢陵团团包围,便在这时,石柱上的少年开始挣扎,想要呐喊,可因为整整二日未进水,他的嗓子已经沙哑,他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谢陵被两名军士押进了城楼。 二日之后, 阴暗逼仄的牢房之中,谢陵手脚上也戴上了沉重的镣铐,整个身躯被钉在了紧挨墙上的十字架上,此时的她长发披垂,身上也沾满了血污,铜盆中燃烧着的大火照亮了她滢白得有些透明的脸颊,可她的目光依然清冽嗔亮得惊人。 “谢陵,你还是不肯服输吗?”男子阴沉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传来。 谢陵抬首,看向这个昔日曾引为知己的男人,男人依旧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只是眉宇间少了一分坦荡,多了一分令人琢磨不透的阴鸷狠厉。 “只要你肯全心全意辅佐于我,为我们陈氏效力,我便可放了你和苏连城,甚至我可向伯父为你们谢家表功,让你们谢氏依然为新朝建立后最鼎盛的门阀士族。” “呵,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陈世子大概并不能理解其中之义。” 谢陵冷笑,看向男人的眼神中全是鄙夷。 男人的眼中瞬间也燃起愤怒,他大步走向谢陵,拎起她的衣领,沉声问:“为我们陈氏效力,就这么让你屈辱吗?是和光同尘,还是同流合污,谢陵,你的心中难道真没有定数,没有是非黑白、奸忠道义之分吗?” “是非黑白?奸忠道义?”谢陵苦笑起来,她看向陈硕,冷声问,“陈硕,利用我对你的情义,取得我祖父的信任,为你们陈氏的崛起而铺路,等到这天下大乱,谢家对你们再无用处之时,你又能理智的做到立即反水,出卖我谢家离开建康的消息,你不过是想拿我去向萧绎抑或是候景来邀功,你又何来的道义?” 陈硕的脸色大变,眼中的神色也倾刻变得慌乱起来。 不过,也只慌乱了一刻,他又嘲讽的大笑起来,说道:“谢陵,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子的,你不信我,觉得我欺骗了你,但你可知道,你所深信不疑的苏连城,他又是什么人?” 谢陵诧异的看向他,就听他道,“苏连城,他本不姓苏,而姓慕容,他是慕容绍宗之幼子,是慕容绍宗安排了他的幼子潜伏在我南梁的国都,你觉得慕容连城接近你不惜卖身于你谢家,只做你身边的一名部曲,又是为了什么?” 谢陵不语,陈硕又得意的笑起来,继续道,“谢陵,你也知道慕容绍宗乃是东魏的一员猛将,深得东魏权臣高欢父子的信任,高欢生前对慕容绍宗抑而不用,就是要将这把锋利的大刀留给自己的儿子高澄。 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如今高澄手握着萧渊明这一颗棋子,想要威胁大将军王僧辨立萧渊明为大梁的新帝,连高澄也想趁着南梁大乱之际来分一杯羮,这一切的后果,他慕容连城就真的没有从中做些什么,他就没有出卖你,将从你手中得到的消息出卖给高澄吗?” 谢陵依旧不语,但眉宇中蹙起的一抹痛楚与震惊已足以让陈硕感到畅快得意。 看到她目光晶莹,一双墨瞳仿若琉璃般脆弱,陈硕似乎又余心不忍,抬手轻抚向了谢陵的脸颊,柔声道:“阿陵,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只要你肯跟随我,真心实意的相助于我,我们又何惧一个候景,又何惧一个高澄或是萧绎,只要我们联手,用你的天赋,我陈氏的兵力,我们必能开创一个新的盛世。” 说到这里,男人似已情动,但见谢陵眸中已然出现动摇之色,心中不禁腾出一丝欢喜,再加上触手的温暖,使得往日幻想过无数次的旖旎更甚。 有谁能想到,这个曾经在南梁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少年国师其实是一个女人呢? 他大概是除了她家人外第一个知道她秘密的外人吧! 也许她称不上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可她身上却独有一种清桐初引,冷诮而不流俗的风流魅力。 这种魅力既让人不忍亵渎,又让人情难自控。 看得久了,陈硕不觉心猿意马,陡地抬起谢陵的下巴,便情不自禁的吻了下去。 可就在即将触及她的樱唇时,他便感到下巴上一痛,却是谢陵突地张嘴,狠狠的咬了他一口,只差点咬去他腮边的一块肉。 陈硕捂着半边鲜血淋淋的脸,嘴角抽动。 恼怒也令得他的双目变得如充盈血丝一般通红。 他扬起手来似要给谢陵一巴掌,却见谢陵目光冷冷的注视着他,语带嘲讽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我沦为阶下囚,你想占有我的身体,我无力反抗,不过,我死后落得一个被人奸污,名声败裂的下场,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陈硕,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王者,却原来也不过是一个擅用心机的小人,你以为你的三言两语就能离间我与连城,打消我对连城的信任?” 陈硕不禁呆怔,面对谢陵目光的直视,竟不觉生出几许位卑于下的羞耻和愧然。 也是了,他原不过寒门出身,初见她时,便只能以卑微的恣态仰望,他曾经不甘,倾羡,也心动过,并以十二倍的努力去跨越他与她之间的门第鸿沟,未想就在心愿达成之时,这个女人竟然又背叛了他,而宁愿选择一个身份比他还要低微的鲜卑奴。 无尽的不甘和羞辱促使他心中的怨愤轰然迸发,他再次握紧了拳头,压抑着声音问:“你真的不后悔?” “是,我不后悔。” 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陈硕不禁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字的愤声吐出: “那就将她的心一点一点的剖出来,看她还能嘴硬到何时!” 说罢,立刻有人应命端了盛放利器的描金添漆盘过来。 很快便有冰冷的尖锐刺进谢陵的心口,一分一分划开她的肌肤,深入她的心脏。 疼痛令她发出一声嘤呤。 男人似又不忍,顿下脚步,再次问了句:“阿陵,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回心转意,令你谢家助我陈氏即位,将来我可封你为皇后,让你们谢氏于我陈氏在朝一日永盛不衰,只要你说,你后悔……” 谢陵冷然嗤笑了一声,好似充耳不闻,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这辈子,能改变家族倾覆的命运,在这场大劫到来之时,将一部分族人转移出南梁,为谢家保留了最后的一点根基和血脉,她还有什么后悔的? 哪怕这是她擅改命运,逆天而行所遭到的报应,倒也值得。 要说后悔,她可能唯一后悔的是,没能早一点认清连城的心。 是她,负了连城。 是她,为救族人而将他独自抛下,置身于险境。 是她的自私害了他。 可就算重来一次,她或许依然还会如此选择。 对不起,连城,既然我救不了你,那就将这条命赔给你。 …… 梁太清二年,候景于寿阳起兵作乱,在临贺王萧正德的里应外合之下,带着数千兵马攻进建康台城,对建康城的士民进行了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他占领台城之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王谢两大门阀士族连诛,不想那乌衣巷早已是人去巷空,国师谢陵成功的将族人转移出了建康,自此数千兵马无人可寻谢家人之踪迹, 可就在数日之后,没有人会想到,谢陵会孤身一人回到梁元帝萧绎的都城,据说只是为了一命换一命救下他的部曲兼情人慕容连城。 也自那一日之后,无人再见谢陵。 人们所知的是,那一日,原本被当作人质高悬于石柱之上的慕容连城突地挣开了束缚,竟以一人之力冲进江陵城中一处天牢,连杀了牢中兵卒数百人。 那一场杀戮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即使百年之后,亦使人谈之色变。 不久,西魏的兵马攻进江陵城,梁元帝萧绎根本无力抵抗,很快便兵败投降,兵败后的萧绎为使藏书不落于敌人之手,焚烧十四万书卷,与之同归于尽,自此,梁亡。 第001章 重归 梁大同二年初春,一场春雨过后便迎来了一场倒春寒,夜间寒风料峭,月色入户,潮水般的凉气涌入室内,直冻得人遍体生寒。 春华不禁打了个寒战,拢了拢衣袖,轻吁出一口雾气,望向窗外溶溶月色下所笼罩的青草,但见几朵花蕊摇曳,随风飘落,心中竟然生出一抹草色烟光里的旖旎风情来。 似想起了某事,她唇角边不自禁的扬起一抹笑意,转身但见同伴秋实还守着一盆清水坐在女郎的塌前,脸上已掩饰不住浓浓的疲倦,便掩了门窗,走近打趣笑道:“你看你,都已经开始打磕睡了,还在这里硬撑着,快去歇息吧,今晚郎君就由我来服侍吧!” 秋实的睡意瞬间被冲淡,抬首摇了摇头:“不,我比你细心,郎君也向来喜我近身服侍,你还是为郎君打点好行李,待郎君一醒,我们马上又要赶路了,再过三日可是大娘子的及笄之礼,郎君与大娘子自小姐弟情深,又怎可错过?” “可郎君这一睡都已有三日了,也不知何时能醒来?”春华嘀咕了一句,见秋实无半点反应,便又温了一盅果酒送来,“夜深露重,你既要硬撑着,便喝一盅酒暖暖身体,也可提提神。” 秋实点头,接过酒盅后一饮而尽。 春华站在原处瞧了瞧,果然不出一刻,这婢子已然撑不过困意,睡了过去,便又小心翼翼的将秋实移到屏风另一侧的小耳房,给她盖了被子安睡。 待做好这一切后,春华再回到原来的房间,坐在塌前,轻唤了几声:“女郎,快醒醒!”这般摇了几次后,见久不闻回应,她便来到案几前,从袖中拿出一荷包来,倒出一物至茶水中, 正要端起茶碗晃荡,却在这时,躺在床塌上的“少年”突地睁开了眼睛。 谢陵睁开眼,神思还有些昏沉,看见眼前绣着火色凤凰图案的幔帐轻曳飞扬,似觉得哪里不对,便倏然坐起身来,寻视了一下周边的环境, 这才惊觉自已竟然坐在一张胡床上,身上还盖着绣着精致莲纹的丝被,小轩窗外夜色已降,但月光似雪,朦胧中依稀可见树影幢幢,枝上报春桃含苞待放,艳旖芬芳。 这情景似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谢陵有些恍惚,伸手抚了抚心口,脑海里犹自清晰记得,在她咬紧牙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不后悔”四个字时,一把尖刀在她心口搅动的痛楚,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还是被一刀又一刀凌迟的痛苦。 可她却不能忘记,在自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个男人发疯似的摇着自已的身体,在她耳边咆哮,说着:“我要将慕容连城千刀万剐,为你偿命!”的话。 真是可笑啊!明明是他亲口下令要了她的命,却还要将这份罪责强加到他人身上。 可惜她却再也不能为连城做些什么了。 太清二年,候景在寿阳起兵,不过一年,就已带着仅二千兵马攻进了建康台城,一路上可谓顺风顺水,所到之处群鸟尽散,所向披靡。 这倒不是因为候景的战斗力有多么强大,而是萧家的那些王爷们给他的这次叛乱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说起来候景的这次判乱极其的讽刺可笑,本不过是一个被东魏高澄所弃而逃到南梁的外来客,身边已无一兵一卒,却因过去的战绩获得了梁武帝对他的信任,梁武帝不仅将寿阳赐予他为封地,还屡屡送去粮食财帛以示对他的器重。 他大概以为自己慈父般的关爱能得到候景对南梁的忠心和回报,却万没有想到候景本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狼心狗肺的小人,这个小人早就存了拿着他所赐的粮食衣帛作为军资,来实现他反客为主夺取南梁称帝的野心。 前世她作为司天监,南梁的国师兼侍中,本就多次对候景乱梁的意图向梁武帝加以暗示,可都抵不过那些宵小在他耳边吹风,哪怕是证据摆在面前,梁武帝依然不信候景会带着二千兵马来造反,反而对候景这个小人加官进爵以示安抚,来表他帝王宽厚的仁善之心。 最后这个贪心不足的小人,竟然还妄想娶她们谢家的女儿为妻,这件事情不要说祖父不会答应,便是她谢陵也不会让谢家的女儿毁在这样一个集丑陋与人品败坏道德沦丧于一身的小人手中。 于是当梁武帝提起此事时,谢陵果断的表示了拒绝,也便是这次联姻的拒绝,便为他们谢家埋下了祸根,更激起了候景对梁武帝的怨恨。 之后,候景在临贺王萧正德的里应外合下攻进建康台城,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将王谢两家连诛。 她知道候景乱梁的命运已不可改变,便早在候景攻进台城之前,带着族人逃离了建康。 可是没有想到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陈硕派来的兵马,陈硕拿着梁元帝萧绎的圣旨,想劝他们回归江陵,她又怎会上当,那个男人不过是想利用他们谢家的声望,来做那亲授玺绶之事,不过是想拿她来邀功罢了。 那副谦谦君子下所包藏的狼子野心,她早已看透。 为了躲避陈硕的追杀,是连城装扮成她的样子以自身为饵引开了那些追兵,方才给她的族人争取了逃离的机会和时间。 然而连城却落到了他的手中,被屈辱的绑缚在那根石柱之上示众,受尽烈日炙烤与夜间寒风刺骨的折磨与痛苦。 她又怎会不知陈硕不过是想以此法来引得她自投罗网,又怎会忍心看着连城为她们谢家人受过。 因此在陈硕说出那番话时,她的心中只会对这个男人生出鄙夷。 哪怕连城真是慕容绍宗之子又能如何? 以命换命的这份恩情,谁又能做得到? 可惜,这份恩情,她终究是无法再还了。 正当心下愧然疼痛之际,耳边骤然传来一声轻响,却是一只落地的酒盅撞进了她的视线,谢陵这才抬眼看向了房中除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一个穿着碧烟罗长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婢子俏生生立于面前,瓜子脸,肌肤白净,虽然一双妙目中含满错愕和惊惶,却是水汪汪的,格外明澈生滟,尤其眉骨微张,双颊生晕,更是为她俏丽的颜色添了几分明媚。 谢陵有些错愕,这个人竟然是春华,是她年少时陪在身边的两名贴身婢女之一,现年不过十五六岁,正值少年慕艾,易春心萌动的年纪。 年少时的春华容色便是极美的,即便是在他们谢家这等高门贵族所养的婢子之中,春华的容貌也属上乘。 不然,她也不会做她谢陵的贴身女婢。 身为谢家长房的嫡次女,抑或是“嫡郎君”,家族对她们的教育培养不但自身严苛,哪怕是她们身边的一名婢女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 春华与秋实便是祖父从一众训练有素的一等家生女婢中所挑选出来的使女,在赐给她之前,亦拿了她们的家人作牵制,为的便是能让这两名使女对她忠心不二,可惜大概连祖父也没有想到,他留给她的亲信,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春华最终会为了一个男人差点将他们的族人置于死地。 她又怎会忘记,便是这个春华在他们逃亡的一路上洒下相思豆作为暗号,给陈硕留下线索,方才引来了那些追兵。 盯着这婢子久了,谢陵墨玉般的双瞳不自觉的便染上了一层寒霜,春华不明所以,忍不住身子一缩,向后退了一步。 虽然意识到了谢陵眼中的冷意,这婢子还是能很快恢复神态,一展俏丽温婉的笑颜,细声问道:“女郎,你醒了?” 谢陵这才起身下塌,在屋子里再次打量了一周,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潺潺月色问:“你刚才唤我女郎?” “是。”猛地意识到什么,春华又忙改口,“不,奴错了,奴当唤女郎为郎君。” 谢陵一笑,又问:“你还说过,三日之后便是我长姐的及笄之礼?” “不,不是我说的,是秋实说的。”春华连声更正,但见秋实躺在屏风的一侧还在昏睡之中,便又连忙改口道,“对,女郎,我是说过,三日之后便是你长姐大娘子的及笄之礼。” 谢陵静静的看向了她,脑海里许多过去已久的记忆顿时涌现了出来,倘若三日之后真是长姐的及笄之礼,那她现在便是回到了十四年前,这一年她还只有十三岁,正是她学艺有成告别师傅回到谢家的第一年。 她本出身于乌衣巷陈郡谢氏,她的家族是与琅琊王氏并称的一等门阀士族,自晋室南渡以来,历经四朝二百年,一直为士族之冠,名流之首。 然而,因这二百年间的皇权倾扎,谢家几度遭到当权者的猜忌,不少族中精英子弟尽皆枉死于狱中或是英年早逝, 谢家显支嫡系传到这一脉竟已是人丁不旺,她所在的这一支中,祖父也仅有四子,她本是谢家长房次女,她的生母沈氏也只是谢家长子谢景相的续弦,沈氏生她之时便遇难产,原本是一对龙凤胎,却只活了她一个,她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刚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不久之后,沈氏也因伤心过度月子里大血崩,也跟着去了。 谢景相为沈氏守了二年,之后又娶了朱氏,一年之后,朱氏又产下一女,虽未得子,但母女平安倒也如意,原想着朱氏调养好身体后必能再育子嗣,可不曾想,谢景相却得了心疾,没过多久也去逝了, 那一年她还只有四岁,她的父亲也不过而立之年,她亲眼见过祖父痛失爱子的悲痛,曾一度哀叹谢家人是否受到什么诅咒,凡兼俱才能者竟然一个个都活不过四十岁,而父亲便属于明显的英年早逝。 父亲生前无子,这一去,长房这一脉又算是断了,祖父原本想从二房过继一子到长房,可后来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竟干脆将她以郎君之身份记在长房之下,并将她的名字由原来的谢含琳改为谢陵。 祖父对外宣称,沈氏所生的那一对龙凤胎,活下来的本就是一儿郎,从此之后,她不再是谢家嫡次女,而成了谢家嫡长子。 这个秘密除了祖父祖母与长姐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而春华与秋实便是除了她家人外唯二知道她身份的人。 第002章 情蛊 祖父对她的教育尤为严苛,不但请了建康城中有名的大家给她授学,甚至亲自督导教她练习书法以及君子六艺,自三岁起,她整个童年的时光便是在书海与鞭笞中度过,有时候稍一分神,都会受到祖父严厉的处罚。 但每次处罚完之后,她都能看到祖父眼中的慈爱和心疼,直到八岁那一年,祖父又将她亲自送到罗浮山,拜了一名隐士高人为师,学习诸子百家与歧黄玄易之术。 十三岁时学有所成,便被师傅赶下山,从罗浮山回归谢家。 自然这其中也有她长姐谢含蕴所办及笄之礼的原因。 前世,她便是在长姐的簪花宴上第一次以谢家嫡长子的身份出现在众多宾客名士面前,从此以谢陵之身份扬名,跻身名士之列,后来更是凭着自己独创的一种书法以及观星测命之术赢得了梁武帝的看重,自此走进南梁的朝堂。 为国朝卜吉凶,为百姓求雨祈福,梁武帝信任了她数年,未想年老昏聩,听信小人之言,对她乃至于谢家都生出了猜忌之心,直到她的预言成真,候景真的带着兵马攻进台城,那些人才信了她的谏言,却又因她明知大祸将近而没有来得及阻止,而将建康之难南梁倾覆的命运都归根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编为祸国殃民的佞臣之列。 如今想起,仍觉委实可笑。 不过,她还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身死,再睁眼时,她竟回到了年少之时,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现在正赶往回到谢家的途中,而这个时候,前世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祖父健在。 长姐还活着。 候景应还没有来到南梁,萧家的王爷们还没开始玩起夺嫡的游戏。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遇到连城,那么前世所留下的遗憾是否还可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是否还可挽回。 这般想着,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夜鸟的啼鸣,谢陵心中一恸,突地想起一事,不由得推开门窗,看向春华,含笑道:“今夜月色极美,良宵苦短,深感寂寞,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是也?” 春华俏脸顿时一红,不由得嗔怪的道了句:“女郎,你在胡说什么呢?” 谢陵璨然一笑,她笑的时候,唇角微弯,眸中戏谑盎然,仿佛无边秋水凌波,颇有些玩世不恭的风流意味, 尤其他此刻还是男装打扮,因本就出身贵族,哪怕只着一袭最为简单的束袖玄裳,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卓绝清逸与高不可攀的贵气。 春华禁不住芳心大乱,想到自已曾也被她这般的风度所吸引,哪怕是远赴罗浮山陪着一起吃苦学艺也无怨无悔,可直到有一天…… “是么?那么,寒鸟依高枝,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哪得好颜容?你可知这其中之意?” 春华这才似听出了什么弦外之意,羞涩尽褪,忙垂下眸子,答了声:“不,不知此诗何意?这可是女郎的新作?” 谢陵心中讪笑,这可不是她的什么新作,前世梁元帝萧绎之妻徐妃与人私通,被传了出来,不仅萧绎自己为妻写下风流诗句以示讽刺,便连民间也有不少人以此作文章,留下了不少“锦绣诗篇”,这首子夜吴歌便是对徐妃大胆求欢的真实写照,可惜这首诗在建康城流传开来后,那些年轻的姑子们不但不以此为诫,反而将其视为一种庄老玄学中所倡导的自然放纵之美。 时值动荡,礼教废驰,南北两地皆尚魏晋以来的玄学之风,推崇自然放纵,旷达为志,姑子们脱去了礼教的束缚,竟然也学起了那些名士们的放诞行为,大胆追求美貌郎君,有的甚至不顾名节以求得一夕之欢。 而这个春华竟也成了这不顾名节的其中之一。 谢家人不似那皇室之中的肆意荒诞,虽顺应时下学了那阿世之举的玄风,可世代书香所积累下来的底蕴,并没有让他们忘记儒学之中的礼义廉耻,祖父也常以儒玄双通来教育家中子侄,叫她们莫忘人性之本与道德之义。 如徐妃这般的放荡行为自然是要遭到鄙夷和评击的。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错,但若是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意……”说到一半,见春华的脸色微微发白,谢陵又顿了顿,“你既跟了我这么久,将来若是想嫁人,我自会为你备上一份嫁妆,但我不喜欢有人在背后偷偷摸摸的行鬼崇之事,你可记住了?” 春华面色更白,又恭敬的曲膝答了声:“是。”含笑道,“不过,春华这辈子都要伺候女郎的,春华不愿嫁人。” 谢陵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抬手示意:“下去吧!夜已深了,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们便起程回建康。” “是。” 春华再次曲膝,余光有意无意的瞥了那放在案几上的青釉瓷碗一眼,似还想将它端来,但见谢陵目光凛凛似也在盯着她看,便又连忙敛衽退了下去。 那一抹俏丽的背影很快便淹没于暮色中。 谢陵回头看了一眼那案几上的茶碗,方才走到屏风后躺在地上昏睡的秋实面前,用沾了凉水的手轻拍秋实的脸颊,直到将她拍醒。 秋实睁开惺忪睡眼,乍一看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正是她家主子谢陵,忙站起身道:“对不起,郎君,我……诶呀,我怎么睡着了?” “不怪你,你喝的酒水中被下了迷药,若无人唤你,你可能睡上两天两夜都不会醒。” 秋实的神情一紧:“迷药,我何时喝过酒?是谁给我下的迷药?”这一连串的自问之后,她眼中突地亮光一闪,似才想起什么,又不太敢相信,“是春华?可她……她为何要给我下迷药?” 谢陵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案几前,将些许粉沫洒入了那只青釉瓷碗中,说道:“你过来看。” 秋实不明所以,走到几前,但见那碗中竟漂浮着一只透明的小虫,那小虫还在蠕动着,看着甚是头皮发麻。 “郎君,这是什么?”秋实不禁神色大变,骇惧的问。 亲眼看到这只蛊虫时,谢陵也有些错愕,蹙眉沉思了半响之后,方才回答:“这是情蛊,是春华在你昏睡之后,准备给我喝下的。” “情蛊?” “是,情蛊,据说如有人用自己之血伺养这只蛊虫,然后再将这只蛊虫寄居在他所爱的恋人心中,就能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爱上自己,所以,那些苗人将其称之为情蛊。” 秋实脸色大变:“这世间竟有这等荼害人的东西?……但这春华她为何要给郎君下情蛊,难道她……这小妮子,实在是荒唐。” 以为春华是想用这蛊虫来得到谢陵的心,秋实有些啼笑皆非的跺了跺脚,别人不知郎君其实是位女郎,她们二人却是知道的。 “不是她……” 谢陵喃喃道了句,秋实不解的看向她,就听她说道,“而是另有其人。” 前世她在师傅所留下来的《杂病论》中看到过有关《情蛊》的介绍,原也以为这种用蛊虫来控制人情感的说法实属荒谬之谈。 可现在想来,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这种事情大抵也是可能的,因为前世,也便是在她十三岁这一年回到谢家之后,没过多久便莫名的患上了心悸之症,她总以为自己不过是遗传了父亲的短寿之命,可陈硕找到了她,说是寻了奇方,愿以心头之血来医冶她的病, 说来也奇怪,她每次心如蚁虫噬咬痛苦难忍之时,见了陈硕这种痛苦便会减轻。 祖父还以为她心恋陈硕而患上了相思之疾,虽对寒门出生的陈硕百般不喜,却还是答应在她恢复女儿身之后,便定下她与陈硕的婚事。 若非后来遇到连城,被连城发现她身上的异样,并得连城以自己的鲜血引出她体内的蛊虫,她也是不信的, 不信陈硕百般向她献殷情,不惜屡屡自残只为她献上一副能冶疗她心痛的良药,其实不过是他早就为她设好的圈套。 她更未想到,其实这个圈套早在她回归谢家的途中便已经中下了。 “另有其人?”这时,秋实还在不解的喃喃。 谢陵便问:“秋实,我为何会在这里落脚,为何会在这里昏睡了三天?发生过什么事,我有些记不太清了,你再给我说说。” 秋实便道:“前些日子下过一场春雨,路上泥泞不堪,郎君所乘的马车在路过一处山涧时,不料一只车轮打滑,马车侧翻,郎君从马车中甩了出来,坠下山坡,幸得一位郎君恰巧路过,救了女郎,否则……”说到此,秋实的脸上呈现出愧疚,“都怪我们没有照顾好郎君。” 谢陵摇头失笑:“车轮打滑,马车侧翻,恰巧一位郎君路过,这听起来,似乎是极为巧合之事。” 秋实似明白什么,错愕道:“难道郎君是怀疑,这是有人特意安排好的?” 谢陵看向她:“你自小便唤我郎君,已是唤得极为顺口了,若是唤女郎一时还有些不习惯,是否?” 秋实点头:“是。” “但春华却与你不同,她一直唤我女郎……” 秋实这才恍然大悟:“郎君的意思是,春华他时常在他人面前提及郎君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她为何要出卖郎君?”言至此,便有些愤愤,“我去唤她来问……” 说罢就要往门外走去,却又听谢陵道了声:“不必。我已经提醒过她了。” 转身见谢陵将那案几上的一碗茶水重新盖好,长睫覆盖下的明眸中若有所思。 陡然间明白什么,又问:“郎君打算怎么处置春华?她与我跟随了郎君多年,一直情同姐妹,我实是没有想到……” “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她今晚离开了房间,这碗茶水,你便让她饮下吧,告诉她,以后不必再相见。” 说完这句话后,谢陵似已困倦,便转身回到床塌边,示意秋实端了那碗茶水出去。 第003章 情郎 夜已深,初春的寒风吹到身上还略有寒意,夜幕之中星子疏淡,但那一轮明月却是格外皎洁。 秋实长叹了口气,看着手中所端着的茶碗,似有不忍,在门前踌躇了片刻,方才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但见春华已然躺在一张胡床上安睡,便近至塌前站了一刻。 这一刻房间里格外安静,静得可以听到春华呼吸的声音,绵长中带着些许紧张的局促。 秋实放下茶碗后,便道:“春华,我知你并没有睡着,不管你想不想听,有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 我们两家世代为谢家之奴,你我能被郎主选中,做了郎君的贴身丫鬟,那是我们几生修来的福气,你且珍惜,万不可做出什么傻事……。” 说完之后,见春华还是没有动,便拾了一张帏席,在另一侧的小塌上入睡。 虽合衣躺下,但秋实并没有睡意,耳边甚至能很清楚的听到胡床上春华碾转反侧的细碎声响,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便有细微的掀被声、下塌声、脚步声以及开门声传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可以说春华做得极其的小心,但对于本来就是防范之心的秋实来说,却是过于清晰可闻了。 秋实不由得将手指攥紧,待那最后的掩门声过去之后,才悄然起身,跟着春华的身影追了上去。 这里是吴兴郡中一处极为有名的客栈——醉月客栈,乃郡中以雄豪闻名乡里的吴兴沈氏所有,沈家自东晋起就以家财雄厚和强大的武装部曲而冠于江东,乃是当地的一大强宗,后至南北朝时期,以寒门出身的刘裕篡位登上帝位后,便大肆提拔中下等士族以及寒门,吴兴沈氏便借此机会逐渐走进了南朝的政冶中心,开始执掌潘镇兵权。 如今沈家已从武宗豪强进入士族之列,其名虽不可与“王、谢、袁、萧”四大过江侨姓相比,但在整个南梁江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名门了。 自然沈家最令人倾羡的便是它所拥有的财富,不仅整个吴兴郡武康县都归他们所有,便是江东其他各地都皆有其田产或林铺,所以沈家豪阔也是出了名的, 而这家醉月客栈便是沈家以千金豪资所建起来的,其间五步一阁,十步一亭,内有曲折游廊,迂回婉转,青山碧水,相映成趣,实可称得上一个世外桃源。 但也是一个极好藏人的好地方。 秋实悄然跟了春华甚久,直到一处雕甍绣槛,飞楼插空后的山坳密林处,方才见那春华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而是四处张望起来。 见她目光寻来,秋实立刻闪身匍匐而下,躲在了一颗芭蕉树后,再探头时,竟见一道人影自林中走了出来,那人身着一袭墨绿色的锦袍,腰间隐约可见挂着一枚莹润的白色玲珑玉佩,夜间闪烁着晶莹皎洁的光芒。 她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却也远远的感觉到一种与身俱来的贵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原还想着春华与这个男人见面到底要做什么,接下来的一幕却是令她错愕得差点惊呼出声。 只见那春华话还未说上一句,就朝着男人身上扑了过去,两人便不管不顾的在这小树林中卿卿我我起来。 至于那唇齿间的密语,她自然是听不见的,秋实实在是觉得羞臊,别过头踌躇了一刻便干脆离去,谁知刚一起身,被一斜溢过来的树枝差点绊倒,这点响动很快便也引起了那个男人的注意。 “是谁?” 当听到男人声音时,秋实又赶紧捂紧了嘴,身子朝一旁悄悄挪去,这时,一只手伸来,抓了她手腕便迅速的跃进了夜色里。 待那男人出来看时,便已不见秋实身影。 “萧郎,怎么了?” 春华也急急的揽了凌乱的衣衫,跟过来问。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慢条厮理的将地上的衣袍拾起,披上后,反问:“你可有将那药喂给你家女郎服下?” 春华似有些惭然的摇头:“还未,女郎昏睡了三日,今日醒后颇有些奇怪,她待我的态度似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男人再问。 春华便将谢陵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全部重述了一遍,男人听罢脸色大变:“你说,她特意警告你,她不喜欢有人在她背后偷偷摸摸行鬼崇之事?” “是。”春华点头,“萧郎,你说女郎她是不是开始怀疑我了?她若是真对我起了疑心,那我以后在谢家……萧郎,你说会纳我为贵妾,可是当真?” 问这话时,春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脸色阴得极为可怕,可转瞬,男人又极温柔的抚了抚她的脸颊,含笑道:“自然当真,不过,就算她已起了疑心,你还是要留在她的身边,此次不成,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萧郎之意是,那碗茶水,我必须要让女郎服下?” “是,而且必须是在她清醒的时候,让她心甘情愿的服下,否则这药就不灵了。” 春华有些犹豫不决,男人又轻拍了她肩膀,安抚道:“好了,待事成之后,我娶了你家女郎,自然会纳你为贵妾。” 春华的面色又一赧,不知是欣喜多于忧愁,还是旁的,双手很是不安的绞了绞衣袖,这时,男人又在她耳边呢喃了一句:“怎么,你不信我?”那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又令得她一颗芳心噗通直跳起来,所有的不安和担忧都抛至了脑后。 “自然不……不是的,只要萧郎不伤害我家女郎,春华便愿意等。” “你倒是很关心你家女郎。”男人笑谑了一句,道,“我只是想娶她,与他们谢家联姻,自然不会去伤害她。” 春华这才赧然羞涩的一笑,垂眸站了半响,小声道:“那我便回去了。女郎说明早辰时,我们便要赶往建康了。” “好。” 在听到男人的柔声回答后,春华似觉心满意足,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恋恋不舍的道别之后,便向着她所住的客栈房间走去。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切都已落在了另两个人的眼里。 看到春华一副春心荡漾之态,秋实气得直咬牙,恨不得奔上去狠狠的掴她一巴掌,却让她身边的一护卫给阻止了。 这护卫是谢家留给女郎的部曲,名叫凌夜,平日无多言语,只在女郎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出现。 秋实便问:“是郎君叫你来的,她知道春华……”后面的话实是难以启齿,说到一半便住了嘴。 凌夜点头。 秋实便觉她所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已扑灭,原来春华真的背叛了女郎,还与男人私会苟且,原来……女郎早已知道了这一切。 所以便是这最后的一次机会也已是女郎所能忍的极限了吧。 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心中到底有些不舍,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秋实便道:“你去回了郎君吧!此事我定会办好的。” 凌夜再次点头,离去。 秋实便回到了属于她和春华的房间,彼时春华已然入房内,也许是没有见到她,也有些疑惑不安的徘徊起来。 直到门开时,四目相对,看到秋实手中所端着的青釉茶碗,她才似明白什么,又装作不懂的讪笑问:“这么晚了,我夜起时不见你,你去哪里了?” 秋实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将那盅茶水端至她面前,道:“这是你准备喂女郎喝下的茶水,现下女郎不需要了,便吩咐我赐予你喝,你快喝了吧!” 春华脸色一变,躲避似的退了一步,含笑摇头道:“不,我也不想喝,女郎现下不想喝,不如先留着,以后还可饮用。” “春华,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想要拿这蛊虫来害女郎,你实话告诉我,你刚才去见的那个男人是谁?” “你,你胡说些什么?什么男人?” 春华连忙别过脸,去整理塌上的被褥,以此转移话题。 秋实便走到她面前,再道:“只要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他要你给女郎下蛊是为了什么,我或许还可为你向女郎求情。” 春华的动作一滞,紧抿了唇瓣,眼中也划过一道厉芒,待秋实走近之时,竟是突然从袖口中吐出一把匕首来,刺向了秋实。 索性秋实也是习过武的,躲闪得快,便避过了刀刃锋芒,这时,房门大开,又一道厉芒从门外射来,十分精准的将春华手中的匕首打落了下去。 门前出现了一道人影,这个人正是凌夜。 春华自知已再无反抗的可能,如泄了气般委顿在地。 “女郎已经知道了?”她问。 “是。”秋实答道,又不解的问,“为什么?我百般提醒,只希望你能悔过改过,你还是要背叛郎君?难道郎君待我们还不够好么?” 春华便失声苦笑了起来。 “郎君,她若真是郎君,我便是伺候她一辈子也是无怨无悔,可惜她不是。 秋实,你也说过,你们两家世代为谢家之奴,直到熬到这一辈,我们才有机会得到主母的重视,当初郎主选中我为郎君的贴身婢女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知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只要我好好伺候他,将来为他生下子嗣,我就不必再为奴为婢了。可她偏偏不是……她不是……” 秋实不禁动容,又觉不可思议:“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便连自己的名节都不顾,私会他人,背叛女郎! 是郎君是女郎又有何关系,我们只要尽职尽忠,伺候好女郎,只要女郎过得好,我们不也跟着过得好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秋实,你难道真的甘心伺候她一辈子,或孤老终身,或是像你的祖祖辈辈一般最终嫁一个谢家的奴仆,以后生的孩子也依然为谢家之奴吗?” 秋实愕然不语,又听她道,“我自小就生得比别人美貌,母亲便告知我,以我的姿色,是有机会成为半个主子的,我不甘心一辈子为人奴婢,哪怕她是谢家嫡长女,我也不愿……” 言至此,秋实已无语可说,她实是没有想到在春华的心中竟会有如此多的不满和怨恨,原来人与人之间果然是不一样的,母亲没有教过她这些,只是常道做人要安守本份,切不可有过份的贪念,人这一生如能过得平安顺遂便已胜过一切。 “那好吧!这是你自已选择的道,我也没有资格道你的不是,不过,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就要承担起它的后果,你可曾有想过你的父亲母亲?” 春华的脸色一变,就见秋实将那碗茶水放到了她面前。 “郎君说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如若你自己喝下这碗茶水,许能保你家人不受牵连!” 说罢,出了房门。 春华的眸中露出惊恐之色,旋即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唇角边竟扬起一抹笑意,端起那碗茶水便一口饮了下去。 站在门外的秋实,不禁潸然落下泪水。 第004章 猝死 谢陵还没有入睡,所以看到秋实的身影映在门外时,便唤了她进来。 门开之后,谢陵便见秋实的眼眶微红,脸上还淌着潋滟生光的泪水。 便问:“她已喝下了?” 秋实点了点头。 “可有说什么?” 秋实似觉难以启齿,忖度了半响,才将她跟踪春华至林中的所见所闻以及春华最后的那一番话都道了出来。 “未想春华如此糊涂,竟然轻信一个男人,而对郎君做出如此忘恩负义之事。” 秋实但觉痛心疾首,又恨又气,谢陵却早已对此看淡,追名逐利乃是人之常情,哪怕时下盛行庄老玄风,讲究淡泊名利,可人这骨子里还是希望被人认可,从而得到他所需要的名与利的。 这一点,便是连她自己也不能免俗,超脱世外。 “你刚才说,与春华私会的男人身着墨绿色锦袍,腰间挂着一枚玲珑玉佩,春华唤他为萧郎?” “是。” “你确定你听到的不是陈郎而是萧郎?”谢陵再问。 秋实愣了一下,还是果断的回答:“是,奴确信没有听错,是萧郎。” 谢陵的眉宇便蹙了起来,前世便是春华亲口对她招供,是受陈硕指使,而将她们谢家的行踪透露出去的,包括曾在她所喝的茶水中下蛊,不然她也不会只有服过陈硕所给的药后才能减轻蛊毒发作的痛苦。 难道春华所恋慕的人竟然不是陈硕? 玲珑玉佩?萧郎? 这世间能佩带玲珑玉佩而姓萧的人只有可能是当今天子萧衍的子嗣,萧家原也是如他们谢家一般的过江侨姓望族,在萧道成代宋称帝之前,远不如“王谢袁”三大门阀世族,但如今萧家却已做了齐梁两朝的天子, 无论是创立南齐的萧道成,还是如今坐在帝位上改齐而称梁的萧衍皆是出自于兰陵萧氏。 两朝天子,九萧宰相,世家之盛,古未有之,说的便是这兰陵萧氏。 也许是见多了南宋以及南齐王朝皇室内部的互相倾扎与自相残杀,萧衍称帝后表现出格外仁厚的一面,所有兄弟子嗣,除太子以外,凡姓萧者全皆封王分地,一视同仁, 当然这种仁厚只会对他有血缘关系的萧氏族人。 然而可笑的是,他的这种仁厚却并没有得到他应有的回报,或者说他的过分仁厚与溺爱,反而让那些萧家的王爷们欲求不满有了更高的追求,所以在昭明太子逝世后,便开始了如前朝般互相倾扎的夺嫡游戏,更为可笑的是,这种夺嫡游戏在候景攻进台城之时表现得尤为无情和惨烈。 各地手握兵权的藩王在接到台城沦陷的消息后并没有积极的赶来救驾,而是一个个隔岸观火,置囚困于台城的梁武帝以及建康城民于不顾,任由候景烧杀抢掠,致使梁武帝饿死于台城中,建康二十万士民死于候景的屠刀之下,而他们却只想着如何渔翁得利,做着利用这次候景作乱立功登上皇位的春秋大梦。 谢陵记得陈硕的伯父便是攀上了新喻候萧映,才从一个小小的油库吏逐渐升为参军、太守直至督护的,彼时,陈氏还是寒族,陈硕亦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寒门士子,若不是遇上了她,得到了祖父的举荐,陈硕又怎么会走到可以称王的地步? 而这一切皆始于这吴兴郡醉月客栈里的一次相遇。 念及此,谢陵的心中不禁一凛,倘若与春华私会的人不是陈硕,那便极有可能是萧家的某一位皇子,难道陈硕早在吴兴郡的时候便已与萧氏皇子勾结,参与到夺嫡之争来了么? 那么这位皇子又是谁? 前世的陈硕在几经周折之后,最后做了皇七子萧绎的入幕之宾,也的确凭着他的阴谋手段为萧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但在吴兴郡时,他应绝无可能见过萧绎。 萧绎多才,自幼博综群书,于才辩文章方面可以说冠绝一时,但他在政冶方面并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弱智多疑,因自小瞎了一只眼,时常遭人嘲讽而更养成了性格上的暴燥扭曲, 一个自负多疑又性格扭曲的人应不会重用一个没有任何名声的寒门白衣,而且此时的萧绎应该还是一个默默无闻根本就不被梁武帝所重视的皇子,许还在会稽郡任太守,做着整日吟诗作赋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 前世陈硕之所以为选中萧绎,大约也是看出了他政冶上的无能,所以才假他之手将整个南梁王朝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再借此乱世的机会为他们陈氏夺取大梁的江山吧! 这般想着,心中一时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秋实见她时而颦眉紧锁,时而低头沉吟不语,便担忧的问了句:“郎君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谢陵这才回神,看向秋实摇了摇头,笑道:“无事,”言罢,又终不放心,问了句,“对了,你今日所见的那男人,可有看到他是否瞎一只眼?” 萧绎生来患有眼疾,梁武帝心血来潮亲自为儿子医病,没想到就将他那只眼给医瞎了。 后萧绎称帝后,曾被人讥笑为独眼龙,这也便是“独眼龙”一词的由来。 夜色朦胧中一个人的外貌五官或许看不清,但独眼应是一个显著的特征,容易发觉。 她这般问出时,果见秋实错愕懵懂的神情,摇了摇头。 “算了,此事就此作罢,你去休息吧!三日之内赶回建康城才是至关重要。” 三日之后长姐的及笄之礼,她是一定要参加的。长姐谢含蕴虽与她并非一母同胞,但自小对她的关爱就表现出长姐如母的风范,不但在饮食起居方面格外照顾,甚至于学业功课上也帮着祖父一起督导,表现得犹为严厉,整个谢府之中,除了祖父以外,长姐便是她最亲的人了。 想到长姐,谢陵的心中便是一痛,前世谢含蕴原本是有望选入东宫为昭明太子之正妃的,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被人污蔑与他人有私情,宫里甚至还派来了御医为长姐诊冶,诊冶的结果也甚是荒谬,竟然道出长姐有不育之症,自此长姐的名声算是毁了,不明不白落了个枉死的下场。 谢陵还记得长姐临死之时,摒退了所有人,只拉她一人在身前,再三叮嘱:“谢家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百年清誉,长姐是冤枉的,阿陵,你一定要为长姐为谢家洗清这种耻辱,你一定要让我们谢家重回百年前的辉煌。” “你一定要……以男儿之身,重入朝堂,就像从前的那个人一样。” 她不知道长姐为什么对她这么有信心,但前世她也的确是因为长姐的这句话,一步一步入仕,逐渐走进了南梁的朝堂之上的。 秋实不知谢陵心中所想,但也明白谢家嫡长女及笄之礼的重要性以及谢陵对大娘子的感情,便应声答了声:“是。”又道,“不过,奴还是在这里铺一张苇席入睡就可了,奴实在是不放心郎君一人。” 闻言,谢陵心中略有些感动,秋实的忠心在前世便表现得极为真挚,除她以外,便是连祖母的命令,她也有不从,也许是她性子太过刚强不好收买,最终也死在了陈硕的手中,只可笑当时,她竟从未怀疑过陈硕。 凝了一会儿神后,谢陵眸中含润,终是道了一声:“也可。” 秋实满心欢喜的铺了苇席,合衣躺了下去。 一夜很快便过去,翌日天还未亮,秋实便早早的醒来,为谢陵端来了漱洗的温水、牙粉以及痰盂进来,给谢陵净面,梳妆以及更衣。 谢陵不喜奢华,秋实便只简单的给她挽了个发髻,以一支碧玉簪所固定着,又换了一身白色束袖的高领长袍,袖口绣着竹叶纹,衣着虽为简约,却依然掩不住其贵气。 待一切打扮停当后,秋实似又怀了心事,向谢陵请求道:“郎君,春华犯下大错,受到惩罚是她罪有应得,但在罗浮山的这五年来,奴与她一道侍奉郎君,也算是朝夕相处,情如姐妹,奴心中实是替她惋惜,不知她现下是否还有悔过之意,还请郎君允我再去见她最后一面,可否?” 谢陵心知秋实的良善,点了点头。 秋实热泪盈眶的道谢,福了一礼,转身便出去了,可就在她刚踏出门槛的下一瞬间,门外却骤然响起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并不是秋实的声音,但却听得出是从春华的房间里所传出来的。 谢陵似想到什么,暗道不妙,也立时跨出房门,来到了春华的房间,就见春华瞪大双眼横躺在地上,死灰色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有略泛黑色的鲜血自她的双目以及耳鼻口中流出来,这场面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怖, 客栈里的小厮大概是来查房的,陡然见到这一幕,直接吓得一声惨叫晕死了过去。 秋实正站在门边,也似吓得失了魂,目光呆滞,瑟瑟发抖,见到谢陵走来时,才释放出恐怖压抑的情绪:“郎君,怎么会这样?春华她……喝下的不是一碗蛊茶吗?难道……” 如果不是郎君早发现,这碗茶水让郎君饮下,那么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不是春华,而是…… 秋实望向谢陵的目光中充满了后怕的恐惧。 谢陵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恐惧,而是径直来到春华身旁,将她的头、颈以及双手都翻看了一遍,最后将她的一只手举了起来,若有所思。 秋实见谢陵如此,便也淡去了心中的恐惧,跑过来问:“郎君可是发现了什么?” “她并非毒发身亡,而是……” 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木屐哒哒声以及郎君们的谈笑声自走廊中传来,谢陵站起身,刚自房中走出来时,就听到一爽朗的年轻男子声音道:“阿陵,果然是你,我听管家的说,咱们醉月客栈来了一个名叫谢陵的贵客,还道谁与我们陈郡谢家的表弟同名呢!原来真的是你!” 谢陵回首一看,就见三个白衣飘飘的年轻郎君脚踏木履施施然走来,一个个端得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 这三名郎君,她并无太深的印象,还是秋实提醒了句:“郎君,这几位应是你娘家的表兄,是吴兴沈氏的郎君。” 是了,她生母便是出自于吴兴沈氏,沈家以雄豪而闻名,便连这整个吴兴郡都是沈家的地盘,这三位称她为表弟,便应是沈家的子弟了, 只是她生母去逝得早,她自小被祖父管束着沉浸于学业,几乎没有与沈家的子弟有来往,后去了罗浮山学艺,所接触到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他们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正忖度时,其中一名郎君走到了门前,见到房内春华的惨死之状,也是吓了一跳。 旋即楼道之中陡地响起一声“杀人啦!”的尖叫,紧接着那尖叫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很快便引得客栈中一阵骚乱,有砰砰砰的凌乱脚步声自走廊中传来。 廊下很快便挤满了人,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人走来,见了房中情形,也惊骇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里还发生了命案?” 第005章 陈硕 “这位是夏候使君,是我们吴兴郡新上任的太守,阿陵,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恶奴欺主?” 谢陵还没有说话,这位自称是她沈氏表兄的郎君便问道。 秋实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便愤愤的反问: “沈家郎君这是何意?难道还怀疑是我家郎君杀了她不成?” 那沈郎君立时红了脸,回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听说阿陵到此吴兴郡来出了点事,一时心忧,所以赶来看看。” 谢陵若有所疑的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出事?” 那郎君登时哑口无言,还是另一位年轻男子接道:“阿陵,你别误会,十八郎他这也是关心则乱,你自罗浮山归来的消息我们也有所耳闻,心知你必会经此吴兴郡,而就在三日前,又有人告知我们,你在松岭坡上不小心坠下马车,受了伤昏睡不醒,又住在此醉月客栈,所以我们便赶来看你了。” 言罢,又似想起什么,指着身旁的两男子,含笑介绍道:“哦对了,我是沈家十七郎,这位是十八郎,这位是十九郎,我们乃沈家旁系子弟,你不认识我们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你容貌与我们姑母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们便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这十七郎容貌隽秀,气质优雅,谈吐间自有一种士族子弟的从容不迫和雍容大度,给人一种极温和友好的亲切感。 这便是解释从未见面却能相识的原因了。 谢陵回了一礼:“原来如此,诸位沈家表兄,幸会。” 沈十七郎笑了笑,与另两位郎君一道施礼,齐声道了句:“幸会。” 这边年轻人刚认完亲,那边夏候太守却是大笑了起来:“某当是何人?原来是陈郡谢家的郎君,早听闻谢氏子弟一个个如琳琅珠玉,玉质天成,前有风华江左第一的谢混,后有锦心绣口的谢眺,蓝田出美玉的谢庄,谢家可谓满门俊秀,世代书香,果真是闻名不如一见。” 谢陵淡笑不语,但从这位夏候太守的语气中已明显的感觉到了不友善,不管这话说得有多么恭维,但无论是她的烈叔祖谢混,还是谢眺,都因卷入了当时的皇权倾扎而被诬死于狱中。 也正因为自南朝以来,谢家不少优秀子弟死于皇权倾扎的政冶旋涡,之后的谢氏子弟已越来越少进入中枢朝堂,以致于现在的陈郡谢氏已远不如从前。 这位夏候太守是在有意揭她们谢家人的短。 “夏候太守过誉,先祖之荣耀,当为后世瞻仰,我辈也只能遥想其姿,以此为榜样。” 谢陵含笑宴语,这话回答得滴水不漏,也暗讽了夏候太守一把,若拿祖上来说事,只会是自取其辱。 那夏候太守果然面皮僵了一僵,谄媚笑道:“说得是,说得是,不过……”话锋一转,“某初到这吴兴郡上任,便接此命案,不得不查,即便郎君为陈郡谢氏子弟,也莫怪某公事公办,秉公处理,所以还希望谢家郎君能配合办案,告知其中细节, 若真是恶奴欺主,这婢子死有余辜,某自当定案,不会再管。” 谢陵心中暗笑,原来这位夏候太守是有意来给她下圈套的,一个婢子之死,即便是她所为,也不会真要她来偿命,不过她谢陵的名声在此就要大打折扣,若是被人添油加醋,再传出一个凶狠残暴之名,之后的仕途也就要毁了。 “夏候使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污我家郎君之名……” 秋实愤怒的话说一半,被谢陵伸手制止。 “这春华的确是我谢家之奴,此番随我一道回建康,暂住于此,昨晚本倒给了我一杯茶水,我赏予她喝了,之后便未再见面,今日一早起来,就见她已死于房中。” “如此说来,这婢子是在茶水中下了毒,想要毒害谢郎君,反叫谢郎君赏予她喝了,所以才中毒身亡。” 谢陵弯唇而笑,反问道:“夏候使君如何就能肯定,这婢子就一定是中毒身亡呢?” 夏候太守的脸皮再次一僵,面对谢陵双目滢然好似能看穿一切的目光注视,竟一时找不到说辞。 这时,又一名男子声音传来道:“是不是中毒身亡,一看便知,谢家郎君光风霁月,应不屑于用这种毒杀的方式来惩罚犯错的女婢,不若由在下来看看,这婢子之死是否与谢家郎君有关。” 闻此声音,谢陵的身体也陡地一僵,转头便寻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声音她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前世得知他真面目后的每个午夜梦回,都觉寒冷刺骨。 此时,廊下所有人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个语声清朗施施然走来的年轻男子。 男子不过十七八岁,身着一袭极单溥的士子白伫衣,身材格外颀长,容貌俊秀,五官立体如同刀刻,双目盈盈含水,自有一抹郁郁不得志的忧郁隐含其中,但又没有时下诸多士族子弟的羸弱,通身的气质显露出一种容易叫人信服的睿智和精明来。 这个人便是陈硕。 都道谋士心狠手辣,在帷幄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算计的是那些争权夺利之人的心,可陈硕这个人没有底线,他算计的不仅是整个南梁朝堂以及天下,甚至还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整个建康城二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思及此,谢陵不禁握紧了拳头,暗道:果然如前世一般,她又在这里遇见了这个男人。 在她的极力隐忍之中,陈硕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行了一个极谦卑的作揖之礼,报上姓名道:“颖川陈氏,陈硕,见过谢家郎君。” 颖川陈氏在东汉之时的确是高门士族,但自东晋时衣冠南渡之后便逐渐泯然于众,退出了士族之列,现在已属庶族寒门。 谢陵没有说话,沈十七郎大约是觉得气氛僵持得有些尴尬,便接了句:“对了,阿陵,这位陈郎君便是那日救你之人,也是他告知我们,你在松岭坡坠下马车之事的。” “是么?如此说来,这位陈郎君定是有料事之能,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会在松岭坡坠下马车呢?”谢陵含笑接了句。 “阿陵——”沈十七郎似十分难为情的截断,“不过是巧合罢了,而且陈郎君在我们吴兴郡武康县的确是破过几起命案,他的聪明才智也是大家见识过的。” 谢陵笑了笑,不再多言,而是抬手示意陈硕道:“哦?那就请这位陈郎君去查看,我的这位婢女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陈硕似感觉到了谢陵对他的不喜,眼中微闪过一丝诧异和黯然,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便垂眸掩去了这丝困惑,对谢陵施了一礼,方才走进房中,如谢陵一般对春华的全身进行检查起来。 谢陵转眸,就见这男人的目光果然也在春华的手掌心上停顿了许久,方才起身,说道:“这女婢并非死于毒发身亡。” “保以见得?我们大家都能看到,这女婢就是七窍流血而死啊,这难道不是服了毒药……” “是服了毒药,但我的意思是,她并非死于毒发身亡,因为在被人灌下毒药之前,有人先震碎了她的心脉,夏候太守不妨来看看……” 在陈硕的指引下,夏候太守与沈十七郎等一干郎君都好奇的凑近过来,就见这女婢脖子上的一侧竟然还有两道极深的掐痕。 “她脖子上有掐痕,她死前被人扼住过喉咙。”沈十七郎恍然的道了句。 陈硕点头,接道:“不错,而且看指印定是一个身材微胖男人的手,还有……”说着,将春华的右手举起,“这女婢的手指间也藏有血丝以及皮屑,这说明她在临死前曾狠狠的抓过凶手的手臂。” “她是被人先扼住了喉咙,然后震碎其心脉,最后在她死后再灌下毒药的。”沈十七郎再次接道。 陈硕亦再次点头,目光扫视向夏候太守以及众人,最后落在谢陵脸上:“所以,只要看看这位谢家郎君的手臂上是否有抓痕,就能知道这婢女的死与她无关了。” “就算这位谢郎君身上无抓痕,那也不能完全证明此事就与他无关啊?也许是他安排别人所为呢?”夏候太守道,又笑着解释了句,“某只是就事论事,并非争对谢家郎君。”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喽!”秋实愤怒的撸上衣袖,露出洁白得毫无瑕疵的藕臂来。 这时的陈硕又笑道:“夏候太守,如果此事真是谢家郎君所为,他也不会在这女婢死后,还特地跑来这屋子里看,被夏候太守您抓个正着了。” 说完还特地向谢陵递去了一个温和友善的目光,却见谢陵根本没有朝他这边看,而是看着那婢女若有所思的出神。 “哈哈哈……说的甚是,说的甚是,陈郎君果然乃天纵奇才,破案的高手,就是不知,这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呢?”夏候太守问道。 陈硕扬唇一笑:“陈某刚才不是说了吗?谁手臂上有抓痕,谁就有可能是凶手。” “是,是,是。”夏候太守连道了几声是后,突地神色一肃,命令跟来的狱吏,“还不快去给查,给我搜,看这客栈之内谁手上有抓痕?” “是!” 狱吏们响亮的应了声后,转身奔去,夏候太守回头向谢陵陪礼道了声:“抱歉,是季龙愚昧,信了小人之言,打扰到谢家郎君了。” 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那春华的尸首一眼,便逃也似的走了。 顷刻间,人群尽散,最后便只剩下陈硕与沈家的三位郎君留在廊中,与谢陵默然相对。 “阿陵,还不快谢谢这位陈兄。”沈十七郎颇为兴奋道。 谢陵却是一脸茫然:“谢他?我为何要谢他?” 第006章 幕后 谢陵这话问得甚是天真,就如同完全不谙世事一样,沈十七郎面色一赧,颇为尴尬,忙凑近过来,特地拉了拉她衣袖,小声提醒道:“阿陵,这位陈郎君他救过你,而且他现在也是在为你辨证清白啊!你不会连这基本的救命之恩都不懂吧?” 救命之恩?是了!前世她也是因为这早有预谋的救命之恩,所以才引狼入室,差点毁了整个陈郡谢氏显支嫡系。 见谢陵目光闪烁,沈十七郎以为自己说动,又笑道:“阿陵,这位陈郎君他可是一位妙人,不但文采卓越,才智非凡,于玄学一道上也是颇有见地,我们今日就以‘世俗与德行悖或不悖’为题来论辨,他便一句话驳得我们哑口无言,你猜是什么话?” 谢陵想也不想,便接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沈十七郎顿时一怔,大概是没有想到,谢陵不过脱口而出的这一句竟然与陈硕不谋而合,他呆怔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这时的谢陵又看向了同样目光怔怔的陈硕,含笑道:“既然陈郎君是如此高风亮节之人,当不会挟恩求报,是也?” 陈硕似如梦初醒般,讷讷道了声:“这是自然,陈某原也是路见不平,本不求回报。” 谢陵笑了笑,陡地又肃容说道:“可我谢陵也不愿欠人恩情。秋实,拿我谢家的至宝玉玲珑,赐予这位陈郎君。” 一听说“玉玲珑”三个字,沈十七郎的眼睛便亮了,他们沈家本就有泼天的财富,对一些金玉宝货之物早就失了兴趣,但偏偏有一些古书、名人法帖以及些许稀奇物是他们沈家连钱财也买不到的,而谢家所独有的至宝“玉玲珑”便是其中之一,据说佩带此物者可使肌肤美如雕玉,白如凝脂,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时代,便是男子也极看重自己的肤色,而白色的肌肤便是高贵的象征,晋时大名士王衍清谈时常手执玉如意,被人以“与玉同为一色”来形容其肤色之美,因此有人中美玉之称,后人多有效仿,有的人为了让自己肌肤看起来洁白如玉,甚至敷粉以掩瑕疵,久而久之,男人敷粉已成时尚。 看到秋实从包袱中拿出“玉玲珑”这样的至宝,沈十七郎的眸中简直可用熠熠生辉来形容,然而陈硕却是几不可察的蹙了下眉头,似乎并不为所动。 所以当秋实捧着一块玲珑宝玉至他面前时,他几乎是脱口拒绝道:“不必了,陈某既说过不挟恩求报,自然也就不会接受这至宝。” 秋实微愣了一下,原本就对谢陵如此草率送出至宝的行为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此际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生出几分意外的诧异来。 谢陵并不诧异,对于陈硕这种伪装出来的云淡风清淡泊名利,她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也不再勉强,而是笑道:“那好,陈郎君的救命之恩,我谢陵改日再报,只不过……”她话锋一转,“还希望陈郎君真当得起这所谓的救命之恩……” “秋实,我们走吧!” 言罢,两人正要迈步离去,沈十七郎又唤了声:“阿陵——” 谢陵转身,看向沈十七郎道:“哦对了,沈家表兄,阿陵也正好有句话想要赠送予你,谋圣鬼谷子曾言:君子慎所择,休与毒为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望沈家表兄好自为之。” “诶,阿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陈兄……” 话说一半,却见谢陵已带着秋实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了。 “陈兄,真是对不住,都道谢家人雅量胸怀,知礼性恭,我实是不知这谢陵竟是这种怪脾气的人。”沈十七郎十分歉意的对陈硕说道。 陈硕的眼中却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但很快又眉目舒展,露出极谦和的笑容道:“没有关系,谢家乃高门士族,我辈俗流,自是入不了谢家郎君的眼。” “陈兄你别气馁,谢家又不只一个谢陵,再说了,以你的才智,定品入仕乃是早晚之事,如今又不比晋时,朝中寒门为高官者已不在少数。” 魏晋之时,因门阀士族把持官吏之选,一直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进入南北朝时期后,高门士族已逐渐对皇权式微,寒门士子便有了更多进入朝堂被重用的机会。 陈硕笑了笑,不予回答,但眼中却凝聚起了些许阴霾。 …… 此时的谢陵已带着秋实离开了醉月客栈,寻了一辆马车来到一处树荫阖地、芳草萋萋的小径上,停歇下来。 但见四野无人,秋实不禁叹道:“郎君,那个陈郎君还确有几分聪明才智,而且他还能拒了郎君所赐的至宝,可见此人并非贪婪之人,他真的如郎君所说,是有意接近郎君的么?可奴见他对春华……” 说起春华的死,秋实还有些黯然,谢陵却接了句:“春华未必是他所杀,但却必与他相关。”言罢,鸣笛唤来了凌夜,问:“凌夜,昨晚你便不曾发觉春华的房中有何动向?” 因早已预料到春华事败后必会遭人灭口,谢陵早已安排了凌夜盯着春华所在的房间,然而整整一晚都是风平浪静,凌夜并未告知她任何异常。 此时的凌夜也摇头答道:“不曾,整整一晚,春华都没有离开那房间,奴也并未听到有任何声音……”言至此,似又想到什么,“哦对了,大约在鸡鸣之前,奴见郎君屋顶上似有一道黑影闪过,所以便追上去瞧了一番,但不过一刻的时间,奴便赶回去了,难道凶手……” “一刻的时间,便已足够。”谢陵接道。 “那会是谁杀了春华?”秋实忍不住问道,“他又为什么要杀春华?” “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他已经猜到我怀疑他的身份了。” “他的身份?郎君是猜到凶手是谁了吗?”秋实迫不及待的问,又不解道,“可为什么这个人要春华给郎君下蛊,他如此设计郎君到底想得到什么?” 谢陵沉吟不答,却是将右手举到了眼前,借着阳光的照射,秋实可看到一根细长的发丝在她滢白的指尖环绕。 “绕指柔,削断发,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何会如此设计于我?” …… 与此同时,一间纱幔低垂,四周石壁用锦锻遮掩的密室之内,陈硕正站在一扇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前,看着屏风另一侧,头戴玉冠身着墨绿色锦袍的男子正搂着一名容色姝丽的女子调笑嬉戏。 旁边一只瑞金香炉里,袅袅升腾起的雾气竟如伞泉状般散开,又如垂瀑般倾泻而下,化作一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四溢开来。 陈硕不自觉的吸了口香气,竟觉浑身说不出的轻飘舒坦,站了许久之后,才闻得那屏风后慵懒的男子声音问道:“如此说来,你的计划也失败了,并没有得到谢陵的信任。” “是。” “那个婢子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背后留有拳印,指间亦有血丝,甚至她的掌心上还有殿下身上所佩带的玲珑玉佩所留下的印记,另外……还有一根断了的发丝。” 男人便嗤的一声笑:“呵,我当是什么线索,竟叫以才智闻名武康县的陈先生如此胆战心惊。” 听到男人语气中的不屑,陈硕便答道:“殿下,非是奴胆战心惊,而实是谢陵非同一般常人,不可小觑,因谢家长房无子,她自小便被谢家当嫡出子弟来培养,不但诗礼老庄周易皆通,而且有着极其敏税的才辨以及观察能力, 谢陵八岁之时,就能将族中同辈子弟辩得词穷折服,八岁以后又拜师于罗浮山葛天师门下,那葛天师可是晋时名医葛稚川之后,又精通玄道和奇门遁甲之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在罗浮山的这五年来到底学了些什么。 不然,殿下以为,她是凭什么本事能这么快的识破春华给她下的蛊,拒而不用?” 这时,男人似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推开了匍匐在他身前的美姬,站起身来,问:“单凭一个玲珑玉佩的印记以及一根发丝,她就能知道我是谁?” 陈硕便道:“殿下的玲珑玉佩上刻有玄龙纹,兽头鞶,此本为皇子之象征,而且殿下的字中本就带有一个公字。” “一个公字又能说明什么?”男子急问。 “那婢子的手心,用血写了一个八字,一个八字与公字虽差两笔,但谢陵未必想不到,还有一根断了的发丝……” “一根发丝又能说明什么?”男子皱了眉头,显得更加不耐烦了。 …… “郎君,这根发丝怎么了?”在看到谢陵目不转睛盯着这根发丝看时,秋实也好奇的问。 谢陵便道:“这根发丝是我从春华的指间取来的,这或许就是她与那个男人私会时,从那个男人身上得来的,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最终会要了她的命。 发缠于指尖,暗示为绞丝,而梁帝八子萧统、萧综、萧纲、萧绩、萧续、萧纶、萧绎、萧纪,名中皆有此部首。 如果这是春华有意的暗示,那便是告诉我,这个男人便是萧氏皇族之人,但发丝已断,是否又是暗示,这位皇子早已与梁帝断了父子之情呢?” 秋实便接道:“奴记得在梁帝的八子之中,唯有吴淑媛之子萧综乃是七月怀胎而生,也因这七月门事件,二皇子萧综一直被世人怀疑非梁帝亲生,而是梁帝所杀的前齐东昏候萧宝卷之后。可二皇子萧综早已背叛了梁国,逃往魏国去了啊!” 谢陵便笑接道:“自然不是萧综。”前世,萧综逃至魏国后,可是至死都没有回到梁国,而且他死的时候也年仅三十一岁。 说起来这个萧综也是极其可笑,就因为一则没有任何证据的谣言,便认定了自己必是被萧衍所杀的东昏候萧宝卷之子,而疏远了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亲萧衍,最后甚至叛逃至魏国,还在魏国给自己所谓的“生父”办丧礼,服斩丧三年,并认了同在魏国的萧宝卷之弟萧宝夤为叔叔,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萧赞,以此来表明与萧衍父子决裂的决心。 “那不是二皇子萧综,会是谁呢?”秋实又问。 “在春华的手心,还有血写的一个八字。” “八字?这又能说明什么?难道是八皇子萧纪?” 谢陵摇头:“不,不可能是八皇子萧纪。以萧纪的为人不可能使出如此龌蹉的手段。而且萧纪甚得帝宠。” “那还有谁与这八字有关呢?” 谢陵忖度了一刻,说道:“八字中间还有一点,这说明这个字并没有写完,而在诸皇子的字中,唯有一人的字,与这个八字相近,那就是公。” “公和?”秋实恍然出声,“难道是那位曾经过继给梁帝的长子萧……”说到此处,又不由得被自己的猜测吓得赶紧掩住了嘴,“郎君,临贺王这是为何?郎君这五年来一直呆在罗浮山,从不曾开罪于任何人,怎会……” 第007章 品性 临贺王萧正德,字公和,原本乃梁武帝六弟萧宏之子,梁帝萧衍年近不惑未得子,便将萧宏之子萧正德过继到了自己名下, 后萧衍的正妻郗徽逝后,其妾室丁氏也便是后来的丁贵嫔为他生下了第一子,即昭明太子,之后萧衍在雍州起兵,最终取代萧齐而称帝,广纳妃宾,甚至将前齐东昏候的美人吴淑媛纳入自己的后宫,又陆续生下了七个儿子, 登上帝位后的萧衍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自然不会将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储君之位交付到养子萧正德手中,便又将萧正德送还到了其生父萧宏的名下。 也许是为了弥补对萧正德这个养子的愧疚,萧衍还是给他封了与自己亲生儿子同等级别的亲王封号,然而,萧正德并不会因此而感恩戴德,而是对梁帝这种翻脸无情的行为心生怨恨,而且这种怨恨一直深埋其心底持续到了候景起兵作乱时才轰然爆发。 候景攻进台城之时,兵马不足八千,而守在台城之外的皇城兵马至少有三十万,便是这个当时被梁帝任命为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的临贺王萧正德竟然与反贼候景勾结,里应外合,亲自派遣十数艘大船,将本被阻隔在长江西岸的候景兵马全部安全的送达到了建康城中, 之后便造成了建康城二十万士民死于其屠刀下的兵灾惨祸,后世之人称之为“候景之乱。” 原本自晋室南渡于建康后,作为都城的建康一直是衣履风流的富庶之地,江左三千里繁华凝聚在此,乌衣子弟,士族的风流,江南女儿般的柔情,这个一直被称为“金陵王气”所在的繁华都城竟然在短短二个月之内便化为人间地狱。 血汁漂泊,千里绝烟,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这便是谢陵前世离开建康之时,最后所看到的景象,那些死去的士民因为没有人收尸,堆砌如山,甚至填满了整个沟壑。 而这一切的罪魅祸首,便是因为他萧正德。 因为他的自私贪婪以及对权利的欲望,便让整个建康城的百姓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念及此,谢陵不禁将拳头握得极紧,眼中也因为控制不住的情绪而溢出潋滟的光芒,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恨不得此刻便将萧正德碎尸万段, 然而她知道现在还不行,以她现在的力量还根本无法与一个皇子对抗,此事还必须徐徐图之。 “郎君,你怎么了?”一旁的秋实觉察到她眼中极为冷冽的情绪变化,不禁问。 谢陵这才惊觉回神,看向秋实。 “无事。”她道。 “郎君,一根发丝与一个不完整的公字,真的能肯定这个男人就一定是临贺王么?会不会这只是春华随意抓来的发丝,随意写下的一个八字?”秋实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她想不明白的是,一个连皇帝亲生儿子都不算的王爷,与储君之位那是天遥之隔,他做这些来算计女郎又是为了什么? “是,也许一根发丝与一个不完整的公字并不能有足够的理由来判断此人就是萧正德,但还有一点可以肯定……” “是什么?” “夏候洪以及萧正德的品性。” …… 微暗的密室之中,一缕光芒打在男子脸上,亦照出他神色中的焦急与阴晴不定。 此时的男子也有些不敢相信的郁愤:“不过是一根发丝,哪里来这么多弯弯道道,她谢陵凭什么就认为这婢子所留下的就一定是指向我萧正德的证据?” “是,一根发丝,一个不完整的公字,以及一枚玲珑玉佩的印记,都不能足以让谢陵怀疑到殿下的身上,但是还有一点不可忽视。”这时的陈硕也接道。 “是什么?” “那便是殿下的品性,以及与殿下来往密切的故人夏候洪。” 夏候洪乃是现任吴兴太守夏侯夔之子,也是曾经与他萧正德一起称霸建康城的同道密友,两人之前在建康城抢人钱财,掠夺民女,无恶不做。 “殿下,你今日犯了大错,不该在灭了春华的口之后,便立即派夏侯夔来指认谢陵是凶手,这是欲盖弥彰,等于直接告诉谢陵谁是凶手。” 陈硕的这句话一落,萧正德才有些慌神的变了脸色。 “那这件事情不是你说,可以先给谢陵一个巴掌,让她在名誉受损,受到数人指骂之时,你再去为她洗刷污点,证明清白,从而得到她的信任吗?” “是,我是这样说过,但是我并没有说过,要让夏候夔这个太守亲自来做此事,这件事情其实随便什么人来做都可以。” 萧正德的脸色顿时扭曲,似有些气愤,又似有些可笑,他咬了咬牙,恨恨的踢翻了摆在面前的一只塌几,大怒道:“春华这个贱婢,孤竟看不出来她还有这般缜密的心思,连死了都还要摆孤一道。那你说怎么办?谢陵若真得知孤的身份,便会对孤加以防备,许还会一状告到我皇伯父那里……不行,我刚从魏国回来,才得到萧衍那老儿的信任,此事绝不能让他知道,既然这谢陵如此棘手不能为我所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吴兴郡杀了她……” “不可!” 话未落音,便听陈硕立声截断,“谢陵若死在这吴兴郡,这将是一起大案,谢家必定会告到陛下那里,到时候若是查出乃是殿下所为……” “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叫孤怎么办?”男人的耐心用尽,有些焦燥的惶恐起来。 陈硕倒是不急不徐,抬起广袖行了一作揖礼,心平气和道:“请殿下稍安勿躁,此事交由仆去做即可。” “行了行了,那你尽快去将这件事情解决了吧,孤以后可不想寝食难安。”萧正德极不耐烦的摆摆手,在陈硕施礼转身欲离去时,又似想起什么,问了句,“对了,你刚才提到孤的品性是什么意思?” “陈硕,你是在变向的骂孤品性不良吗?” 陈硕停顿了一刻,面不改色,竟直言道:“殿下的品性殿下自己心知肚明,不过,对于陈某来说,高贵的品性并不是一个帝王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古来成就帝王者,如秦皇汉武,哪一个不是手段毒辣的枭雄,仆所在乎的是,殿下是否有凤凰翔于千仞的鸿鹄之志?” …… 萧正德年少之时,就仗着自己的身份喜招聚一些亡命之徒,劫夺财宝,盗掘他人坟墓,因着梁武帝对萧家之人格外的宽容以及放任不管,萧正德甚至敢公然当街抢夺大臣之妻女,即便有人将他的这些罪状告到了梁帝萧衍那里,作为一国之君的萧衍也仅仅只是训斥责骂几句,表面上判了其流放之刑,可就在萧正德行至半途之中时,又立即宣诏赦免了他所有的罪,将其召回。 不仅如此,他还禽兽不如的强占自己的亲妹妹长乐公主, 而那个长乐公主原是她兄长所娶的嫡妻。 想到此,谢陵不觉心中又开始汹涌彭湃,按现在的时间来算,这件事情应该还没有发生,她自然也不会说出来。 而听到谢陵提及萧正德为人之时,秋实也是骇然又痛心疾首的出声:“想不到春华竟然是为了这种人而背叛郎君,也不知她在临死之时,是否悔过了,若不然她为何会给郎君留下线索。郎君,春华她……” “你放心,她是我谢家之仆,她的身契也在我的手中,我自不会放任她的尸身不管。” 谢陵说了这一句后,秋实不禁泪盈于眶,忙跪伏于地,向谢陵行稽首大礼道:“郎君以德报怨,秋实代春华谢过郎君。” 谢陵侧身看了她一眼:“你起来吧!我们往前的路还要多加小心。” 秋实闻其言而知其意,忙道:“郎君的意思是,临贺王不会善罢甘休的吗?这一路上,他还会派人来算计郎君。” 谢陵便是一笑:“恐怕这次就不只是算计了。” 不只算计,那会是…… 秋实的脸色大变,抬眼但见谢陵目光沉凝,望向了不远处的深山,烟雨过后的青山有被雨水洗刷后的青翠葱郁,白朦朦的雾气弥漫在山坳间,颇有一种“空山新雨,雾锁重城”般不真实的美感。 “凌夜,将與图给我看看。”她忽地伸手向一旁安静而立的部曲命令道。 因自小受到谢氏家主的严苛训练,谢陵不仅诗书五经方面熟读能详,便是连时势政冶,以及军事方面也需有敏税的判断与洞察能力,这亦是谢氏族人一惯以来教导家中子弟的一种方式,自东晋时起便延续至今,成为一个家族传承所必备的教育方式。 凌夜闻言,立即从怀中取出一幅舆图来交到了谢陵手中,并言道:“从吴兴至建康,有两条路可行,一条便是水路,经吴郡向北至京口,然后沿着长江溯流向西,最多三日便可到达, 另有一条便是陆路,沿太湖经义兴,然后过茅山入丹阳,这条路也算是陆路中最近的一条,行程快的话,应也至少需要四日。” 可大娘子的及笄之礼也只有三日之期,就算他们马不停蹄,最快也只能在她及笄的当天赶到。 “这一路上我们走的也并不顺遂吧?”谢陵忽问。 “是,若非郎君摔下马车,昏迷了三日未醒,不管走哪一条路,时间都是足够的。”凌夜回道。 “凌夜,你胡说些什么,这怎么能怪到郎君身上。”秋实轻叱道。 凌夜立即垂下首: “奴只是惭愧,未能及时救得郎君。” “他说的没错,的确是因为我而耽隔了,也许他们的目的正是阻止我回到谢家参加长姐的及笄之礼呢?” 谢陵沉声说道,想到前世长姐临死时,手中紧握着的那枚发簪,正是她们的继母朱氏在簪花礼上给她戴上的那只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 长姐一直不肯告诉她到底是被谁所害,只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前世她一直以为她们谢家人与那些外表光鲜内里却暗斗不断的家族不同,却不知有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就有黑暗,既便是以“德素传美,雅道相传”的谢家也不例外。 目光再次落在與图上时,谢陵忽地沉声道:“这两条路,我们都不选,可以改道晋陵,由晋陵避开长江这条水陆,直抵建康。若行程快,最多三日也可到达。” 凌夜的眼中不由得一亮,再次将目光投到了那张图纸上。 却又听得谢陵低喃了一声:“不过,走这条路,我们也需万分小心,我能想到的,他陈硕未必想不到。” 前世她已深刻的领教过陈硕的心思缜密与诡谲多变,只是这种领悟到她家族败落她即将要死的一刻方才深刻感受到,索性今生不会了, 今生今生,她誓要阻他陈硕的道,让他此生永无翻身之机会。 第008章 出现 谢陵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一旦做下决定,便会雷厉风行。 她让凌夜去买了两匹骏马过来,三人便弃了马车,策马而行。 再次启程之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东斜,将温暖的光芒洒下山涧,溥雾氤氲中泛起零碎星子一般的璀璨光芒。 秋实与凌夜跟随谢陵在罗浮山呆了五年,自是十分了解她的性子,二人都没有多说,便随之一起骑上了骏马,径直向晋陵的方向奔去。 只是在三人策马离去之时,松涛叠翠的山林间忽现出一道洁白的人影来,这道人影颀长而缥缈,面上罩着半张白玉面具,雪白的衣袂随风缱绻,于朦胧的烟雾中若隐若现,远望之还真如山中仙风道骨的仙人。 不过一瞬,那道人影也倏然消失于山林间。 “你打算怎么做?”帏幕遮掩的密室之中,萧正德也看着陈硕问。 “请殿下赐予我一些暗卫,给我一天的时间,只要能阻止谢陵在三日后到达建康,殿下的意愿便可达成。”陈硕答道。 “好啊,陈硕,孤还是第一次见敢于直骂孤品性不良之人,不过,孤倒是喜欢你这狂娟的个性,孤倒要看看,你如何帮孤达成心愿?” 说罢,萧正德袍袖一挥,朗声大笑了起来,旋即便拨了一批暗卫交由陈硕带去。 从吴兴武康至晋陵,策马不过一日的时间,谢陵入城之后,已是夜幕降临之时,暮色四合,沿途多少远山城廓、画栋朝飞隐于山色之后。 经过一日不停歇的奔驰,骏马也已疲倦,谢陵便吩咐凌夜与秋实停了下来,就着山野间搭帐蓬休憩片刻。 秋实本有些不愿,看着谢陵心中隐隐有些疼惜:女郎本是士族贵女,却自小被当男儿般教养,不仅学习庙堂政事,还要在山野间历练,所吃的苦并不比那些普通士民少,如今更是连风餐露宿也不在乎了。 想到建康城的那些姑子们出则车舆,入则扶持,一个个养得娇滴滴的羸弱不堪,哪似女郎这般坚韧,秋实的心中便不好受。 这般想着时,秋实的目光一转,看到此时正沐浴于月华之下的谢陵,修长挺拔的身姿竟显出一种孤寂的神秘,雪白袍袖随风拂动,不禁心头微颤,竟觉出一种“林下之风”的意韵来。 “那里便是玉泉山?”沉默中的谢陵忽然开口问。 秋实愣了一下,方点头道:“是,好像是玉泉山。” “听说二百年前,东晋时期,这里曾举行过一场大的清谈雅集,宴会上有一少年以一人之力胜辨群雄,从此驰名江东,为家族提高了声望。” 秋实便不再说话了,二百年前的事情太遥远,她并不曾听说过。 “祖父曾说,生为谢家之女,当如此,而身为谢家男儿更应如此,我既占了这两重身份,便理所应当承继这一切。” 听到此话,秋实心中更为难受,便低声问了句:“女郎,你可是觉得累?” 谢陵便笑了,回首看向秋实,摇头道:“不?在没有改变这一切之前,我没有资格说累,我谢家能自东晋起延续二百年,便是一代接一代人的努力,名人辈出,俊彦蒸蔚,自不能到我这一辈便断了。” 可你终究只是个女郎啊! 正当秋实心中如此感慨之时,忽觉谢陵的脸色陡地肃然一变,手上更是一紧,却是谢陵突地将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此时,山野之中凉风习习,有风过落木萧萧的轻响,夜,格外的静谧,可就在这静谧之中,突地一阵呜呜声响起。 秋实的心中顿时害怕起来。 “郎君,那是什么声音?” “狼。”谢陵回答,“是狼叫的声音。” 秋实的脸色更是惨白:“这晋陵一带可是临近建康啊,怎么会有狼,而且现在还未入冬,狼自出入山野,也不会……” 话未落,就已感觉到一阵狂风自山林中席卷而来,一盏盏绿油油的灯于夜色中密密码码的呈现。 秋实吓得一声尖叫,几欲晕厥过去,正不知所措之时,忽听谢陵唤了声:“凌夜,点火,用火把拦住它们!” 本欲拔剑出鞘的凌夜闻言,立刻从适才点燃的一簇篝火中取来火把,递到了谢陵的手中,同时将一堆枯枝踢散,正欲去点燃那些枯枝,却见狼群已然向这边扑过来。 来不及点火的凌夜只好拔剑向那些瓷牙咧嘴扑来的凶兽砍去。 一只流着涎水的凶狼正向谢陵这边扑来,秋实再次吓得一声尖叫,本想挡在谢陵面前,身体却僵了似的连动都不敢动,待她反应过来时,就见谢陵正拿着火把烧那狼的鼻子,那头凶狼转身而逃,不敢再接近。 秋实这才稍稍定下心神来,问:“怎么会这么多,这是狼群?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有人放出来的。”谢陵回答。 “有人?郎君的意思是,这些狼是有人故意放出来争对郎君的?有人想杀了郎君……”这么一想,秋实的心中更是骇惧,“难道……又是临贺王萧正德?” “也不一定。”谢陵回答。 前世她本走的水路,从吴郡一带入京口,再溯流长江而上,这是一条最捷径的路,因临近建康,有皇城巡防营的管制,平日里也十分的安全,可偏偏那一日,她就遇上了劫匪,若非有人相救,只怕她会与那一船的人都一起死于匪徒之手。 前世她本对此事报了官,可后来经官府追查之下,竟是查无后果,最终那廷尉正也只杀了几名匪徒便草草结了案。 今世她已改道晋陵,遇到的不是匪徒而是狼群,那就是说她身后确有一双窥视的眼睛。 有人想置她于死地!但这个人应绝不是陈硕,陈硕不过是想借她谢家之力来达到入仕的目的,还不至于这么愚蠢的想要杀了她。 正思忖时,耳畔竟是传来嗖的一声疾风如电的声响,谢陵条件反射下拽了秋实的手,躬身而下,再抬头时,果见一支箭失正插进前面的树干之中,翎羽微动。 秋实脸色再次惨变。 这时,又有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因着对危险逼近的本能反应,秋实转头一看,竟见是一只巨大的猛虎正张着嘴,嘶吼着,向她们一步步走来。 “郎……郎君,这是……” 秋实已是目光呆滞,浑身哆嗦起来,彼时的凌夜还在与狼群厮杀。 唯有谢陵面对这只猛虎的出现,面不改色,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猛虎的咽喉。 有道是欲刺猛虎,必先刺其咽喉。 谢陵握紧了袖中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就等着猛虎逼近时,找准时机致命一击,可就在那猛虎一声嘶吼,猛然扬起前蹄向她扑来时,又一只箭矢倏然从林中射来,直接穿透了猛虎的咽喉。 猛虎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塌在地。 秋实也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跪倒下去。 谢陵却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只射穿猛虎咽喉的长箭。 这是一只通体泛着银光的箭矢,箭尾上还有一根羽毛呈扇形状泛着幽幽蓝光。 谢陵心中一动,眸中顿时泛出些许讶异之色,她大步迈过去,竟是将那支箭矢用力拔了出来。 猛虎身上的鲜血顿时溅了她一身。 “郎君,你干什么?”秋实吓得一声尖叫道。 谢陵却是紧握着这支箭,在仔细确认之后,眼中露出了无比的震惊和喜悦来。 “凤凰翎羽?” 她不敢置信的低喃了一句,突地大步向林中迈去,高声大叫:“连城,是你吗?” “连城,是不是你?” 四野幽寂,回答她的只有无边落木的簌簌之声,以及空谷里回旋的风声轻响。 “慕容连城,如果是你,请你出来一见。” 谢陵寻了一周,从林中根本找不到有任何人影,唯有一些奇怪的脚印历历在目,只好怅然的顿下脚步,看着那些脚印以及手中羽箭若有所思起来。 “郎君,怎么了?”秋实追上来问。 谢陵摇了摇头:“无事,可能是我认错了。也许这世间不只他喜欢用这样的羽箭。” “他?” 秋实不明白谢陵在说什么,谢陵的脑海中却回响起了前世连城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苏连城愿此生只为你谢陵效命,百死而不悔,直到身死魂灭的一天。” 也确实为了这一则誓言,他为她们谢家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以及最宝贵的生命。 谢陵顿觉心中钝痛,也不知前世她死之后,连城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就凭陈硕所说的那一句话,就定然不会让连城好过,也许…… 谢陵摇头,摒弃掉脑海里那些可怕的幻象,怅然站了片刻后,方道:“无事,走吧!” 正要迈步,忽地神情又是一凝,蹲下身,只手按在了地上。 “郎君,又怎么了?”几经惊吓的秋实现在已有些杯弓蛇影起来,骇惧的问。 “是马蹄声,至少有二十匹骏马向这边疾奔而来。”谢陵站起身,肃容回道。 “二十人?会不会又是临贺王派来的?”秋实颤声问。 “不,不可能是萧正德,马蹄声自东南方向而来,那是建康的方向。” “建康方向,难道是家主派人来接郎君了?” 秋实心中大喜,不禁眺望过去,就见那东南方向果然有烟尘高举,阵阵飒踏声传来,转眼,一众高大的骏马跃入眼帘,骏马疾驰如电,烈鬃如风,其上所坐的全是白衣飘飘的郎君。 待看清为首人的面孔后,秋实便高兴得大叫起来:“郎君,你看,是王家六郎,是他来接郎君了。” 第009章 归来 王家六郎王昀乃是她长姐谢含蕴的表兄,也便是与她们谢家同住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子弟,因王谢两家联办族学,她亦自小与这王六郎相识,也曾在学业上互相比拼,彼此都不服输。 因着高贵的出身以及与身俱来的天赋,王昀年少时就享有美誉,七岁能文,十六岁时便以一首《芍药赋》名传建康城,其所创诗风柔婉清丽,长于点末,开启了“一官一集”的文集体先例,而深得昭明太子萧统的看重,后成了昭明太子的东宫属官。 只可惜…… 谢陵还在怔忡寻思,耳畔忽传来一声痛斥:“谢陵,你是怎么回事?信函二个月前便已发出,你长姐的及笄之礼就要到了,你怎么到现在还在此地?” 抬眼便见王昀的一张脸已至面前,别看王昀长着一副“清于明月流辉,雅于青山碧水”的隽秀模样,平时在外与人清谈时也是一副“奔马迎风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之态,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小气,脾气差,爱斤斤计较”的真性情流露,年少时就经常被她气得脸红脖子粗,还时常在祖父面前告她的状。 前世她便看不起王昀这般小气的妇人做派,也曾对他仕途上多次趋炎附势而显出鄙夷,可最后在候景攻进建康时,这个男人竟然拒绝了与她们一道离开建康,而选择与建康士民一起共存亡,这般固执的气节,便连她也不得不钦佩。 “你怎么了?不会是被几头狼崽吓傻了吧?”见谢陵犹自怔神,王昀诮笑的说道。 秋实便接了句:“王六郎君,也不能怪我家郎君的,我家郎君一接到大娘子的书信,便立即从罗浮山出发了,可途中总是遇到一些不顺的事情,所以才耽隔了时间。” “遇到不顺的事情?何事?”王昀皱了皱眉头,左顾右盼,发现少了一人,又问,“春华呢?那婢子不是跟你一起服侍阿陵的吗?” “春华她……她死了。” “死了?”王昀诧异的提高了声音。 “王家郎君,你看这些狼,还有这只大虫……”秋实指了指那些铺了一地被凌夜杀死的狼,又指了指林中一头花色大虎,最后转到一颗白杨树上斜插的箭羽上,“还有那支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昀转而问谢陵。 谢陵只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去我自会向祖父祥禀。”转而又吩咐凌夜,“去看看那只箭,将箭长,深入树木几许,报于我。” 凌夜应了声是,便大步迈到一白杨树旁,将那支曾射向谢陵的箭从树干中拔了出来。 “箭长21寸,深入树干九寸有余,箭尾乃是貂翎。”在经过一番仔细察看后,凌夜答道。 “记,射箭之人身高六尺五寸,臂力四石,左脚微跛,右眼患有惧光之症。回到建康之后,以此为证去查今日袭击我们的凶手。” 谢陵一说完,王昀便张大了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刚才都看见凶手的模样了?” 谢陵答道:“没看见。” “那你……” “箭矢射来的方向为西北面胃宿左三分,娄宿右四分的方向,箭速每一息三十丈,射箭之人距离我们的方向有九十丈,所以由此可以推断,其臂力为三石, 箭的高度在五丈以下,可知射箭之人不足七尺, 林中有其脚印,左浅右深,则可判定其人左足微跛。” 随着谢陵一句又一句的吐出,王昀只觉眼冒金光,大脑空白,讷讷的怔了半响,方才接道:“那右眼有惧光之症呢?你是怎么判断的?” “因为箭射歪了!” 王昀已是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啼笑皆非的道了句:“谢陵,你都在罗浮山学了些什么,你都快成精了吧?” “成精倒不至于,成仙倒有可能,以后你会越来越佩服我的。不如以后跟着我,当我小弟吧?” 谢陵一本正经的回了句,还拍了拍王昀的肩膀,颇有一幅兄长照顾小弟的架势,王昀气结,一时竟拿不出话来反驳,唯有秋实在一旁掩嘴低笑。 这时,谢陵还补了一句:“走吧!别光顾着在心里佩服我了,我们赶紧回家吧!”言罢,便自己腾空跃上了马背,率先向着前方策马奔去。 王昀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本想维护自己的尊严也辨上几句,却见谢陵都已经跑远了。 “这个谢五郎,欺人太甚,待我回去了必好好教训他!” 王昀恨恨的骑上马,带着一众王家部曲也跟着绝尘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 王昀与谢陵前脚刚离开,陈硕便紧跟着赶了上来,但见林中一片饿狼尸体狼藉,便知谢陵定在此停留过。 “陈先生,我们还追吗?再往前就是建康了。”手下的一名暗卫见他沉思不动,催问道。 陈硕扫视了四周,将树上箭矢所留下的痕迹与林中脚印尽收眼底,思虑了片刻,回道:“不必了,有人先于我们来此刺杀过她,我们若再追逐便成了他人的替罪羊,立刻传信于乐山侯,取消原来的计划,另告知临贺王,计划有变,改日再行。” “是!” 一行暗卫应声后,迅速策马呼啸而去。 陈硕亦写下字条拴于一只信鸽脚下,将其放飞空中,待信鸽向建康的方向飞远后,才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刚离去不久,一只银光箭矢如流星般“嗖”地一下划过长空,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哀凄的鸽鸣。 一道白影从一棵参天古树上飞跃而下,正好将那只信鸽接到了手中。 “小郎,您射这只鸟干什么?这只鸟得罪你了?”一名老叟不解问道。 “鸟没得罪我,不过鸟他爹得罪我了,我这是灭他子孙,断他后路。” 老叟目瞪口呆。 白衣人说罢,将脸上的面具落下,如三月桃花般的唇瓣弯起,顿时林中群鸟乍散,叶落花合,无边草木都陷入难言的静寂之中。 …… 乌衣巷自晋室南渡,王谢两大族定居在此,历经三百年岁月沉淀,遂成繁华鼎盛之地。 这里虽无金粉楼台、雕梁画栋般的奢靡,却是黛瓦清凌,门窗檐楣,回廊挂落,曲折曼回,占地十数顷的建筑鳞次栉比,在溱淮河南岸形成一片美不胜收的形胜之地。 此时,谢府大宅中正是宾客满盈,无数宝樱丰盖的牛马停歇在大院的耳房前,衣衫华丽的仆婢手执香鼎立于道路两旁,往来宾客穿梭如云。 与院外的鼓乐吹笙,人声鼎沸不同,谢府东侧的一处雅院之中,一众仆婢已是急急惶惶,有不少人跪倒在地。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阿陵怎么还没有回来,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对得起父亲和祖父,对得起我谢家的列祖列宗,这场及笄之礼便是不办也罢。” 说话的正是谢家嫡长女谢含蕴,正值十五岁妙龄的谢含蕴已是出落得格外清丽出尘,又兼端庄知礼,更显出世家贵女的矜贵大气。 而此时的谢含蕴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中徘徊了数个来回了。 “娘子,大郎君与二郎君,还有王六郎君都已出去找了,应该过不了多久,必能将郎君找回来。”一婢女颤声答道,“还请娘子安心。” “我怎么能安心? 不对,这件事情不对,如果按照阿陵的性子和速度,最多一个月便能赶回来,可至今日都已经迟了半月有余了,除非是她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谢含蕴越想越觉得不安心,竟是仍了手中的珠钗,自言道:“不行,我得亲自去寻她回来。” 正要出门,一个身穿牡丹缠枝伴海棠洒金褶裥裙,外罩溥纱襦袍,头换凌虚髻的妇人走了进来。 “阿蕴,现在堂中宾客已满,及笄礼就要开始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出去,莫要再胡闹了。”言罢,忙吩咐屋中的婢女,“快给大娘子梳妆!” 来人正是朱氏,也便是谢含蕴与谢陵的继母,朱氏出身于吴郡“顾、陆、朱、张”四大名门的朱氏家族,当年嫁给谢景相时也不过十五岁,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谢家怜其孀居,对其格外照顾,并将府中庶务交给了她打理。 谢含蕴的及笄之礼,便由朱氏为其行加笄簪花之礼,所以朱氏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了一番的。 在她的命令下,屋中的婢女不敢不听,忙将一件广袖绣花的曲裾深衣拿了过来,就要给谢含蕴换上,却被谢含蕴伸手压住。 “母亲,容女儿说一句,及笄之礼固然重要,可是与阿陵的安危相比,就微不足道了,还请母亲谅解女儿的鲁莽。” 谢含蕴向朱氏施了一礼,说话不急不徐,行止有度,让人私毫挑不出错处。 朱氏敛容,旋即朱唇微启,忙扶了谢含蕴起身道:“自家中何必这多虚礼,阿蕴,母亲这也是为你好,你十三岁时在太子东宫宴会上博得才名,这建康城中多少年轻郎君倾慕你的才华,今日的及笄之礼,母亲请了那么多宾客来,就是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才情,若能得名士良言,金玉加冕,于你将来的前程可是锦上添花,可遇不可求的。” 谢含蕴含笑不语。 朱氏又道:“阿陵的事你别着急,这孩子不如你稳重,爱贪玩了一些,现在指不定是在哪里玩去了,母亲已差了不少人出去找了。” “希望如此吧。”谢含蕴恹恹的接了句,朱氏笑容一展,正要去拉她手,却听得她忽地话锋一转,“不过,母亲对阿陵的评语有失偏颇。” 朱氏的脸色便是一僵。 “偏颇?” “是,阿陵虽是比我顽皮了一些,但还不是一个不知轻重不学无术的孩子,她知我及笄之礼,一定会按时赶回来的,至今未归,那便一定是出事了。请恕女儿无心出席,负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说完,谢含蕴也不再理会朱氏的尴尬,大步向门外走去,便在这时,一名小婢匆匆跑来,差点撞到她身上,好在及时收住脚,忙伏首向谢含蕴赔罪道:“对不起,大娘子。” “何故如此行色匆匆,可是阿陵有消息了?”谢含蕴忙问。 那婢女喘了口气,连连点头,欣喜答道:“是,大娘子,郎君他回来了。” 第010章 长姐 谢陵与王六郎一同到达建康清溪门时,便遇到了数名谢氏族人在城门口等候,为首的正是她的族兄谢禧。 谢禧并不是她的亲兄长,而是族伯谢言扬之子,谢陵虽记为长房嫡长子,但在族中排行只能算上第五。 与众多谢氏子弟一般,谢禧自然也继承了谢家骨秀清标,风神俊秀的容貌,十八岁的谢禧身上便有一种极其沉稳从容的气度,既有明月松间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纯澈。 谢陵记得前世,谢禧便是因为被长乐公主所看中,在武帝的一道圣旨下,与长乐公主结为夫妻,婚后的谢禧对长乐公主极为尊重,夫妻之间也算琴瑟合鸣,可谁曾想到,那个一心想要嫁给她兄长的大嫂最后竟然和她自己的亲兄长私通呢? 而且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这对兄妹竟然一把火烧了谢禧的府邸,而她这位一生笃信庄老之道无欲无求的兄长便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那个放火之人正是萧正德。 长乐公主亦是萧正德的亲妹妹。 谢陵攥紧了拳头,还在望着谢禧兀自愣神,耳边却传来谢禧的一声责备中带着心疼的低斥:“阿陵,你怎么才回来?你难道不知你的一时失踪,会让整个谢家为之心忧如焚吗?” 谢陵立即回神,向谢禧以及与他一道同来的几名谢氏子弟施礼:“对不起,阿陵让各位兄长担忧了。” 这时的王六郎走过来,讪笑了一句:“你们也别责怪他,这小子能保住一条性命回来,便已是万幸了。” 谢禧的脸色便是一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兄,我们回去再说吧!”谢陵接道。 谢禧便不再多问,几人乘上挂着陈郡谢氏族徽的马车,向着城中驶去,一行珠帘半卷曲格通幽的马车穿过清溪门后,便走上秦淮河上的朱雀桥,沿途绿柳低垂、无数画舫楼阁尽收眼底。 望着画舫之上那些长袖翩翩的乌衣郎君,街道上的店铺林立,以及那不时传来的木屐拖拖与欢声笑语,谢陵不觉心中一热,眼中的泪水便落了下来。 她真的回来了! 她眼前的建康城不再是尸骸遍野,血汁飘泊的人间地狱,她的家人还活着,这些无辜的百姓也都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她们或手捧鲜花,或掷着精心绣制的香囊,将一早采摘来的最新鲜的水果扔到他们的马车上面。 她们口中喊着:“是陈郡谢家的郎君,是芝兰玉树的谢家郎君,请诸位郎君打开车帘,容我们一观,只此一观,便此生无憾!” 听到声音的谢陵忍不住便揭开了车帘,将头略微伸了出去,正瞧对上一双正瞪大眼睛看呆了的小女孩的眼,小女孩看上去也只有七八岁,手里捧着一颗未成熟的桃子,红润的脸蛋在阳光照射下沁出些许汗珠,看上去煞是可爱。 谢陵顿觉心中暖暖的,情不自禁便笑了! “阿娘,阿娘,你看,那位谢家郎君他对我笑了呢!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小女孩拉着一旁妇人的衣襟欣喜的叫道。 “那还不快将你手中的桃子赠予这位郎君。”妇人细声细语的说着。 小女孩点了点头,忙将那棵桃子装入锦囊中,使出全身力气向谢陵掷了过来。 那桃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险些坠到地上,这时的谢陵一伸手,竟稳稳的将其接到了手中。 “谢谢你。” 谢谢你们对我谢家人的厚爱,谢陵在心中说道,前世是我负了你们,那么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让前世的一切重演。 思及此,谢陵对那小女孩莞尔一笑,小女孩高兴得欢呼起来,又向她身边的妇人要了一棵生桃。 坐在一旁的王六郎见谢陵笑得一脸璨然,好奇的将头探出去看,未想还未看清什么,头顶上便是一痛,好似有什么东西狠狠的朝他额头砸来。 “是谁砸我?”王六郎大喝了一声。 抬眼就见一小女孩十分窘然的立在街道上望着他看,嘴上嘟嚷着似在说对不起。 王六郎自然不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便刷地一下拉下车帘。 “你干什么?谁让你把车帘打开的,不知道这东西会砸死人的吗?” 他指着谢陵手中的桃子没好气的说道,说着,就要去夺谢陵手中的桃子,不料却让谢陵闪身躲开了。 “倾倒建康的王六郎君,请注意你的风度。”谢陵说道。 王六郎再次被噎得无语。 马车很快便过朱雀桥,驶向秦淮河南岸,那里便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了三百年的家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看到屋宇连绵、鳞次栉比的乌衣巷笼罩在橘黄色的夕阳照射下,其间丝竹管乐声泠泠淌出,随着秦淮河中潺潺流水流逝,谢陵走下马车,望着不远处的红墙绿瓦、藻井锁窗,不由得又怔起神来。 “后面呢?就这两句,后面没有了?”王六郎走过来打趣道,“你小子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可是挺爱说话的,在学堂里辨得那夫子连喝了八杯水还不解渴,十几个学生都不是你对手,怎么今日看起来呆愣愣的,是不是这五年来跟葛师学道,道没学到什么,倒把人给学傻了。” “别胡说,我倒觉得刚才五弟的这句诗挺好的,虽时下流行的是五言宫体诗,可五弟的这七言念起来却是朗朗上口,朱雀桥对乌衣巷,花草对夕阳,意境深远,相得益彰,只是为何为兄听起来不觉有沧然之感。 阿陵,可是这些年跟葛师学道,有了何感触?”谢禧问道。 谢陵便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王谢两家,代代以玄风入仕,一生信庄老,齐生死,等祸福,真的便是对的吗?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渊渊绿水,盈坎而颓。白云流水也会因时起落,因势高低,何况人呢?” 说罢,她又看向谢禧和王六郎,“我们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他人却笑我们王谢两大族只守着枯骨为美,不思进取,你们觉得呢?” 谢禧与王六郎的脸色便是一怔。 “五弟,你在胡说些什么!别人说什么,关我们何事?”另两名谢氏子弟不禁喝道。 “不,我倒觉得阿陵所言,甚是有理,值得我们去反思。” 突地一道女子清悦的声线传来。 谢陵寻声而望,就见一身着广袖绣花曲裾深衣的少女正脚步匆匆的向这边行来,少女不过十五岁,却生得身姿袅娜而高挑,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媚眉青黛,明眸流盼,这般容色便是她见了都有一刻的眩目失神。 这便是她的长姐谢含蕴,前世长姐十三岁时便在建康城传出了美名,多少名门子弟想聘其为家妇,然而长姐生性高傲,一心只想嫁入萧氏皇族,为谢家提升朝堂上的政冶地位,未料阿姐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竟落得那般结局。 “阿陵,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阿姐心中好生担忧,生怕你……” 谢含蕴走过来便将谢陵抱进了怀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父亲逝去,她将她搂进怀里狠狠的哭了一回,之后便告诉她:“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哭泣,以后我们必须将这软弱藏起来,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阿陵,你可记住了?” “你以后不再是谢家女儿,而是谢家嫡长子,你不能软弱,不能懈怠,不能不争气, 身为谢家嫡长子,你就一定要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耳畔是少女在她耳边的淳淳教导,原以为已经远去了,如今又重现到了眼前。 谢陵不禁也伸出手来,紧紧的抱住了谢含蕴,以哽咽了许久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说道,“阿姐,我记住了,今世今世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绝不会了。 那些企图伤害你的人,我也绝不会放过。 拥了片刻之后,谢含蕴才松手,仔细的打量向谢陵,含泪笑道:“阿陵长大了,居然长得这般高了,还有男儿般的风姿英爽。” “我本来就是一小郎嘛。”谢陵谑笑的回了一句。 谢含蕴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口误说出她的女儿身份,连连道了声:“是是。”又似想起什么,肃容问:“对了,你可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为何至今才归?春华呢?” 谢陵没有回答,还是秋实代为答了一句:“春华她……她死了,她被人利用背叛了郎君,让郎君识破了她的意图,之后她就让人给杀了。” 谢含蕴的脸色霎时一变,瞬间便白了几分。 她看向谢陵,神情有些后怕的激动:“我就知道你迟迟未归必定是遇到了事,到底是何事?” 谢陵只道了句:“阿姐,我想见祖父。待见了祖父之后,我会一切容禀,但现下我不想说,尤其这件事情我不想让继母朱氏知道。” “这是为何?阿陵,你怎可唤母亲为朱氏?”谢含蕴脱口轻叱了一句,又问,“为何要避她?” 面对谢含蕴质疑的目光注视,谢陵心中苦笑,忖度了片刻,反问:“阿姐,你真觉得她对你好么?” 好啊!怎么就不好了? 谢含蕴一时竟听不明白谢陵话中之意,便在这时,一道莺沥的声线传来道:“我的儿,你可算平安归来了,这五年来,你辛苦了。” 谢陵回头,就见一头挽凌虚髻,身披紫金缠枝镶边氅衣的妇人在一众婢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这个妇人正是她的继母朱氏。 第011章 祖父 朱氏现今不过三十岁,肌肤保养得如水一般润泽红润,与她们站在一起,若说是姐妹也不为过。 朱氏年轻守寡,又立誓不会再嫁,祖父总觉得谢家对她有亏欠,不仅将后宅掌家之权交给她,而且让她们这些晚生后辈对她多示敬重,朱氏若受一点委屈,闹到祖父那里,祖父都必为她讨回公道。 前世,朱氏待她们姐妹二人是真的好,她生病之时,夜间总能见她衣不解带守在塌前,并随时给她递上一杯茶水。 她对朱氏心存感激,将其视为生母,在候景攻进建康台城之前,原本制定了完美的计划带着她一起逃往魏国,却不曾想,这个一直待她如己出的母亲却狠狠的在她背后捅了一刀。 那一刀虽不致命,却让她元气大伤。 她问她为什么? 这个女人说出了让她至死也无法忘记的一番话: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早就想要你死了,凭什么你一出生,谢家就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不过是个女郎,却要继承谢氏下一任郎主之位,所有人都捧着你,爱护你,你们又将我的女儿置于何地?我朱氏是以正妻之身份嫁入谢家的,不是你们谢家的奴仆。 现在好了,谢家算是完了,候景若称帝,我父亲可是大功臣,我身为功臣之后又怎么可能会与你们一起做逃亡的难民呢?” 她父亲便是出自吴郡朱氏的朱异,前世便是这个朱异在梁帝耳边进谗言,才阻止了梁帝一次又一次粉碎候景起兵判乱的计划。 祸起萧墙,南梁倾覆,二十万百姓惨死贼手,他朱异确实在其中立了大功。 前世她与朱异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却从不曾怀疑到朱氏身上,在她看来,父母之过,罪不及子女,何况朱氏已是谢家妇。而且朱氏的极擅作伪也曾令她深信不疑。 便如此刻,朱氏一双眼中便盛满了泫然欲泣的慈母关怀,这种温柔中又透着楚楚可怜的关怀曾让她在前世用一生去回报,保护。 可笑她将其视为最亲的人,换来的却是她恨了一辈子的报复。 “阿陵这是怎么了?是不认识母亲了么?” 见谢陵目光滢滢隐有恨意,神情十分冷漠,朱氏仿佛冻着了一般收回手,尴尬的笑道。 这时的谢含蕴忙解围道:“哦,母亲,阿陵刚从罗浮山归来,一路周车劳顿,有些倦了,我先带她去休息片刻,马上就随母亲去祭祀加礼的家庙,烦请母亲且在兰馨院候女儿片刻,可好?” 说完,便牵了谢陵的手,率先向乌衣巷中的谢府走去。 朱氏尴尬的无言以对,脸上已毫不掩饰的露出了不悦之色,还是谢禧在一旁说了句:“婶母别介意,阿陵许是真的累了。她自小与阿蕴关系极好,就让她们姐弟二人叙会儿旧吧!” 朱氏讪笑着朝谢禧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如今住在乌衣巷中的谢氏族人有两支,一支可追溯到南宋时期的谢庄,而另一支可追溯到同时期的谢灵运,谢陵的祖父谢几卿便是谢灵运之曾孙,如果再往前追溯,其远祖便是东晋时期以“淝水之战”而流芳百世的谢玄,算起来,谢陵便是谢玄的第八世孙。 前世祖父在病故之前就曾告诉过她一个有关谢家祖上所流传下来的密秘,这个密秘让她穷尽一生试图去改变谢家倾覆的命运,然而最后她还是没能改变候景乱梁的结局。 也便是这个密秘,让陈硕在帮助萧绎夺得天下之后一直对她们谢家心存忌惮和觊觎。 这般想着,两人已经绕过琅琊王氏的府邸,经数座土木的建筑,入府门,绕影壁,经穿堂,路过莲池曲径,小桥流水,假山亭阁,最终在一牌匾上写着“慈心堂”的堂前停了下来。 谢陵自然记得,这慈心堂原是一座佛堂,也便是祖母谢张氏礼佛的地方,时下因梁武帝信佛,开启了一代佛学之风,便是这江左南梁的土地上,所建的佛堂寺庙就达二千八百四十六座,梁武帝“以佛冶国”,不仅下诏全民奉佛,便连他自己也身体力行,亲自到佛堂讲经,传诵佛法。 谢陵还记得,前世的梁武帝还曾三次出家当过和尚,五十岁之后的他便不再踏足后宫,不近女色,不食荤腥,不闻笙歌燕舞,这样的一个皇帝,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过份仁慈的皇帝,才给了候景乱梁的可趁之机吧! 候景在寿阳起兵,一路攻向建康的途中,作为天子的他曾有数次的机会阻止,然而不管她与那些大臣如何劝诫,这位天子所做出的决策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仅不诛反贼,反而还自己反省反思是不是自己这个皇帝做得不够好,最终给反贼送去财帛物资以示安抚,不曾想却是给了敌人充足的军粮储备, 如今想起,仍觉可笑又可悲。 谢陵曾想,这一切的后果除了奸佞进馋言,萧家的王爷们争权夺利袖手旁观外,是不是还有他所倡导的佛心使然呢? “阿陵,你在想什么?快进去吧!祖父与祖母早在堂中等着了。” 谢含蕴的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打断。 谢陵含笑点头,迈脚踏进慈心堂,刚跨过门槛,就闻一道熟悉又苍老的声线传来:“是阿陵回来了吗?” 谢陵抬头,就见一身着团花杂裾垂髾服的老太太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过来,因为欣喜,老人昏黄的眼中还闪烁着泪光,只是目光涣散,似乎与人对不上焦距,人还未走近,双手便胡乱的在半空中乱摸了起来。 是祖母谢张氏。 谢陵忙迎上去,握住了谢张氏的手:“祖母,阿陵在这里。” 谢张氏这才定睛看向谢陵,有些干瘦的手轻抚上谢陵的脸颊:“是阿陵,是我的阿陵,好孩子,长大了,长得更俊俏了,只可惜啊……”说着,似想起什么,又抹起眼泪来。 祖母谢张氏本出自武将之家,她的父亲张敬儿原是南宋一越骑效尉,曾助齐高帝萧道成镇压住了荆州刺史沈攸之的判乱,从而立下大功,成为南齐开国重臣,后萧道成驾崩后,齐武帝继位,却对手握重兵的张敬儿心生忌惮,竟将其诱入宫中,秘密处死。 因为此事,曾祖父谢超宗也曾一度被齐武帝所猜忌,被人诬告下廷尉,因心忧成疾,一宿发白皓首,后在流徙越州的途中病亡。 一夜之间,祖母痛失亲人,还连累到了谢家,悲痛之下哭伤了眼睛,又落下了病症。 她的眼睛很不好,往往要离人很近,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 虽族人皆亡,娘家也无依靠,还好祖父一直待她如初,给了她一生的信任和尊重。 “来,阿陵,快随我去见你祖父。” 谢张氏将谢陵的手紧紧握着,拉着她绕过屏风,行至堂前,谢陵远远的就看见一身着大袖衫的人影长身立于堂前,此人正是她的祖父谢几卿。 谢几卿年幼时便享有清辨之名,被称之为当时神童,只是一生的仕途多有不顺,也许是曾祖父一生的遭遇对他影响颇深,乃致于他对当权者多有评击不满,于是几次罢免赋闲在家,只专心于玄学经义的研究注解。 算起来,现在祖父应该也只是挂了一个侍御史的闲职,自南宋刘裕称帝以后,谢家因执掌兵权而遭猜忌,谢混、谢晦相继死于刘裕之手,之后谢家便不敢再领方镇兵权,只做一些毫无实权的清贵显职,久而久之谢家处于朝堂上的地位也逐渐下降。 但即便是这样,以谢家世代的清望,每一个上位的当权者都以能得陈郡谢氏支持为荣。 这也是陈硕在谋取帝位之前,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她们谢家来扶持? 唯谢氏亲授玺授,方可名正言顺,更何况那时的她手中还有传国玉玺。 “夫主,看,是谁回来了?” 谢张氏的一声唤,让她倏然惊醒,就见祖父已行至她面前,祖父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虽两鬓花白,但面色红润,形貌俊朗,卓而有风度,与谢张氏相比,祖父实在是年轻许多。 “阿陵,你回来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听出了这语气中的愧疚和沧然,这让她想起了祖父初将她送往罗浮山时所说过的一句话: “阿陵,你别怪祖父狠心呐,为了打破那则预言,祖父只能拿你来一试了。” 其实谢氏有族学,以谢家祖辈们所积累下来的著书财富以及长辈们的言传身教,谢家的子弟即便不能争得江左第一,其才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有她谢陵是唯一送往罗浮山跟葛师学道之人。 “是,祖父,阿陵回来了。” 谢陵也回道,说罢,便曲膝跪下,抬手施礼道:“孙儿见过祖父,愿祖父一生安康无忧。” “快起来,这孩子,你刚回来,跪什么?”谢张氏忙将她拉起,又柔声问,“累不累,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碍事,呆会儿,我还要去参加长姐的及笄之礼呢!” 话说着,堂外便有仆妇进来,禀道:“家主,老夫人,宾客已在祭祀家庙前等候,大娘子的及笄之礼就要开始了,大夫人让奴来问一句,不知大娘子与家主们何时到?” 谢几卿便看了谢含蕴一眼:“阿蕴,你先去吧!我与你祖母随后就到。” “是。祖父。” 谢含蕴应了一声后,便福礼带着那仆妇走了慈心堂,临走时还看了谢陵一眼。 这时,谢几卿又将目光投向了谢陵:“阿陵,你可有什么话要对祖父说,祖父听闻你归途中不顺,到底遇见了何事?” 谢陵忖度了一刻,肃容答道:“阿陵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临贺王萧正德。” 第012章 预言 几乎是一提及临贺王萧正德之名,谢几卿便变了脸色。 三个月前,有御史弹骇萧正德常在自己的殿中以太子自居,梁帝将其召至文德殿狠狠痛骂了一顿,不过是一次略施小惩的训诫,萧正德不但不知悔改,竟然还写下“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的诗篇以誓报复, 之后甚至还带兵逃至了北魏,以梁国废太子身份向北魏俯首称臣。 因他这次出逃,满朝大臣皆上疏剥夺其爵位,同时对这个品行不端的恶霸终于离开了南梁而感到庆幸,没想到这庆幸只过了二个月,他竟然又回来了。 原以为萧正德的这次叛逃定然触碰到了梁帝的底线,即便回国也必死无疑,却未想到他于文德殿前一番涕泪纵横肝肠寸断的哭诉以及悔过之词竟然又让萧衍心软了。 这个一生信佛的大梁天子对自己的萧氏皇族子嗣简直是无底线的宽容。 萧正德不但没有获罪,而且还恢复了爵位,被派往吴郡为太守,萧衍美其名曰让他去反省思过,学学怎么冶理一方百姓,实则还不是想让他去避避风头。 直到现在,御史台所上的折子还在满天飞呢。 如今算起来,萧正德去吴郡也有一个月了,怎会在吴兴郡与阿陵遇见? 谢几卿似想到什么,脸色蓦地一沉:“他到吴兴郡去做什么?” 谢陵未答,秋实便抹着眼泪接了句:“他想给郎君下蛊,想用蛊虫来控制郎君,若非郎君及时发现,那碗茶水……” “到底怎么回事?”谢张氏的神情已变得极为紧张,迫切的想要知道详情,同时也隐含着愤怒。 秋实便将在吴兴郡所遭遇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话一说完,谢张氏几欲站立不稳,又惊又怒之下,猛地一杵拐杖,怒喝道:“萧正德,他竟想害我孙儿!!他当真以为我谢家好欺负!!” 谢张氏毕竟出身武将之家,虽娘家败落,可威仪还在,与祖父的温文尔雅相比,谢张氏倒显得有些跋扈了。 不过,也许正因为谢陵的生母也同出身于武宗豪强,与她的性子相合,谢张氏对谢陵自小就表现出由衷的喜爱。 这会儿听到谢陵被人暗算摔下马车,又差点喝了春华所下的蛊茶,最后还与狼虎博斗,这一路上可谓是凶险重重,九死一生,听得谢张氏心惊胆战,胸口便似被人狠狠的剜了几刀一般疼痛。 “可他为何要害我孙儿,我们谢家已经退出台城中枢,未掌兵权几十年了,我们一步步的向皇权让步,只希望能保儿孙平安顺遂安康,他萧正德为何要害我孙儿? 还有春华那个婢子……”谢张氏说到此处,声音便是一肃,“来人,去将吴妪与任执事唤来……” 吴妪与任执事便是春华的亲生父母,两人一起管理着谢家的一处田庄,深得谢张氏信任。 “是!” 一名仆妇应声正要离去,却被谢陵拦住道: “祖母,春华受人蛊惑利用,而且临死之前亦有悔过,就罪不及她家人了吧!” “阿陵,你倒是宅心仁厚,可这婢子是怎么回报你的?此事祖母定要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谢张氏仍不想饶,谢陵又乞求似的道了句:“祖母,算了吧!阿陵不想此事闹大。” 这时,谢几卿也接道: “罢了,阿陵亦言之有理,我谢府之中打死一名奴仆事小,传出去有损声誉事大,而且春华既然是被萧正德所利用,她也为此偿了命,就不再罪及其家人了。阿陵能有此胸襟和考量是我谢家之福啊!” 谢张氏不禁声音一哑,竟是有些呜咽起来,她一把将谢陵抱进了怀中,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起来: “我只是心疼陵儿啊,我的好孙儿,从小就被送往罗浮山历练,祖母都没有机会好好疼你。我们谢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怎能让他人如此欺凌,家主,此事,我们定要为陵儿讨回公道。” 一番话说得谢陵的心中也极不好受。 说到讨回公道,谢几卿便叹了口气,多少弹骇萧正德的折子交到天子萧衍手中,最后还不都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以萧衍对萧家子嗣的宽容,律法根本冶不了萧正德的罪,否则他也活不至今日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谢家一无人执掌中枢,二无人执掌兵权,他算计阿陵做什么?”谢几卿暗自沉吟了一句。 谢陵便道:“良田千顷,仆僮千人,还有母亲嫁过来时所带的部曲私兵,算不算是极大的诱惑?” 谢几卿的脸色便是一变: “阿陵,你怎知道?” 谢家良田千顷,仆僮千人,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南宋之时,烈祖谢灵运就曾写过一篇《山居赋》来描述谢氏庄园的宠大富庶,其间物产之丰富,林园之广阔可谓叹为观止。 可是沈氏嫁入谢家时所带来的部曲私兵,那是无人知晓的,这几乎是他们谢家历代相传但密而不宣的密秘。 “祖父,如若萧正德想夺嫡,想登上皇位,他不会去想着怎么讨好天子,取得天子的信任,而是要将这个大梁搅得满城风雨,伺机揭竿而起,那么他所需要的便是军需储备与武装部曲私兵,还有一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登上帝位的理由, 那便是世家的支持。” 这几点,无疑谢家都是极好的选择。 谢几卿的脸色变了变,有些震惊,也有些无奈,更有对大梁皇室中乌烟瘴气的愤怒。 “无论如何,萧正德欲害我陵儿之事,绝不能罢休,此事我们必须上奏,让陛下给我们谢家一个交待。”谢张氏忍不住接了句。 这时,谢陵忽地又跪下来,神色郑重道:“祖父,祖母,萧正德之事,暂且不提,阿陵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起来再说,何须跪着。” 谢几卿欲要拉她手,却见她目光固执极为认真的说道: “此事对阿陵来说乃是极重,所以孙儿必须认真的求祖父。” “好,你说,无论何事,祖父都答应你。” 谢陵顿了一刻,仰首郑重说道:“祖父,别将阿姐嫁入萧氏皇族,哪怕是太子也不行。” 万没有想到谢陵提出的是这样一个请求,谢几卿神色一变。 “不能嫁太子?为什么?” 她无法答出为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长姐前世清誉被毁多半与这件事情有关,太子萧统虽然是一个极其完美的人,可惜他不长寿,更不适合在政斗中生存,前世的他便是因为想向死去的生母丁贵嫔尽孝道,而在其坟中埋下蜡蛾,被有心的奸人所告,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一起想要弑父篡位的“厌胜”事件。 此厌胜事件几乎与汉武帝之太子刘据如出一辙,太子萧统也便是因为这桩“蜡蛾”事件而失去了梁帝的信任,之后郁郁寡欢,直到一次池塘落水,病故而亡。 无论这其中的真相是什么,谢陵都不想拿长姐谢含蕴的幸福来冒险。 “祖父,阿陵也说不出为什么,阿陵跟师傅学过阴阳家的七略术数略,有夜观过天象,看到过那颗象征着东宫太子之星的变化,只怕……” “只怕什么?” 谢陵顿了一声,一字一句说道:“将来会有易储之事发生。” 她话音一落,谢几卿与谢张氏便同时变了脸色,忙制止了谢陵将余下的话说下去,并吩咐人去守着堂前。 “阿陵,此话可千万别再对任何人提起啊。”谢几卿蹲下身来,低声说道,“此预言可有几分把握?” 谢陵顿了顿,肃然回答:“七分。” 葛天师葛修远虽为晋时名医葛稚川之后,同时也是阴阳家与纵横家的信奉者,不仅通晓诸子百家,而且道术通神,可窥天命,更是精通一些玄妙诡谲的奇门遁甲与占星之术。 这也是谢几卿为什么要将谢陵送往罗浮山学习历练的原因。 谢几卿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忖度片刻后,忙将谢陵拉起身: “走吧!我们现在去祭祀家庙,去参加你长姐的及笄之礼。” 谢陵含笑点头,忽地似想起一事,看向谢张氏问:“对了,祖母,你这里可有一只镶红宝的悬珠免金钗?” “有,当然有,阿陵要这钗子做什么?”虽这么问,谢张氏还是立即命仆妇取了这样的一支发钗过来,心中暗道:到底是个女郎,还是喜欢这些首饰之类的,“不过,只要阿陵喜欢,祖母都会给你。” …… 注解:“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是萧正德所作的一首名叫《咏竹火笼》的诗,诗的意思是:“你们这帮人让我受尽委屈,我就跟你们没完!将来你们倒霉的时候就会想起我了,我特么就是你们冬天里的太阳,知道不?” 看懂这诗的意思了,大家一定会笑,这萧正德怎么会这么奇葩,哪有像大喇叭似的天天喊着我要当太子要当皇帝的,没错,你们想的没错,这个人就是这么奇葩,而且他亲爹比他更奇葩, 关于他亲爹的事,某夜以后应该也会提到的。 第013章 及笄 及笄之礼,又称“上头礼”,自古便只有贵女行之,谢含蕴作为谢家嫡长女,这场及笄礼自然办得隆重,作为谢氏家主的谢几卿不仅请了建康城的当世名流以及命妇来作贵宾,便是吴兴郡的沈家,太原王家以及清河崔家都派了使者来观礼。 祭祀加礼的家庙建在临近秦淮河畔的一处山麓,这里也是谢氏园墅所在,谓之琼林园。 园中绿竹成林,牵藤引蔓,奇花异草穿石绕檐,远有峭壁大石崩塌飞出,青山云罩古树参天,近有绿州磅礴巨石盘结,千层绿波青松拂檐,杂以数座亭台楼阁隐于其中,可谓天下景致,尽揽于此,檐下四顾,美不胜收。 谢陵随祖父祖母一起到达祭祀家庙前时,宾主已经就位,就见那座朱红色的庙门前,无数长袖翩翩的士人聚于庙前,远望之真可谓神仙画卷。 谢陵跟随谢几卿走进家庙时,就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毕竟她五年时间未呆在建康,而且离开谢家的时候也只有八岁,能认识她的人确实不多。 “不知这位小郎是谁,谢家的宴会我也不只来过一两回了,似乎从未见过这小郎?”其中就有人忍不住问道。 谢几卿正要隆重的介绍,却被谢陵陡地拉了下衣袖。谢几卿回头,就见自家孙女微微摇头,眼中露出恳切之光。 旋即她向那问话的郎君施了一礼:“吾亦乃谢家子弟,之前因身子羸弱,甚少出席宴会,君不认识我,实属正常。” “身体羸弱就不参加宴会,莫不是怕像那卫叔宝一样,被人围堵看杀了?”那郎君晒笑道,身旁坐着几名郎君也跟着附合大笑,待笑完之后,那人又道,“本候不过是开个玩笑,小郎莫放在心上,既是谢氏子弟,以后我们可要多多切磋玄道经义。” 谢陵客气的回了一声好,垂眸间眼中却泛过一丝冷光,这位说话讽刺她的郎君她自然是认识的。 乐山候萧正则,与萧正德同为临川王萧宏之子,这两个人与潮沟董世子,南岸夏候洪足可称得上是建康四恶霸,经常于夜间抢劫杀人,掳人妻女,又仗着萧正德临贺王的权势,甚得帝宠,官府根本就管不了,也不敢管。 建康百姓对这几人可谓是闻风丧胆。 未想朱氏竟然将这样的人请来参观长姐的及笄之礼。 此时便连谢张氏的眼中也略闪过了一丝不悦之色,碍于来者即是客,也不好说什么,便伸手拉住谢陵,柔声道:“走,随祖母到一处幽静的地方去。” 那萧正则的脸色略微一变,目送着谢张氏挽着谢陵的手远去,心中暗道:我还以为不过是谢府之中一名不受宠的庶子,未想竟还能得谢老夫人如此看重,这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边萧正则还在沉思,谢几卿已走上台阶,朗声道:“诸君如约而至,谢某不胜荣焉。” 与众宾客作揖见礼。 紧接着有司奏乐,赞者谢含烟出席,就着老妪端上来的清水简单地盥洗双手,站在一旁。 谢含烟便是朱氏所生之女,在谢府中排行第九,如今的谢含烟也只有十岁,虽然梳着双丫髻,穿着轻纱披帛的锦衣,缕金挑线的曳地裙仿佛白雪流云一般铺就一地,倒是衬出其风姿翩然出尘,飘然如仙。 这时,谢含蕴便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此时谢含蕴穿着那一袭白色对襟的广袖长裾,还未挽髻,一头发丝如瀑布般半挽半垂,眉间一点朱砂,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格外明艳。 她这一出来,便叫堂中不少宾客都看呆了眼。 谢陵注意到,那萧正则以及与他同坐在一起的两位郎君直盯着谢含蕴两眼发直,痴笑着仿佛连口水都要溢了出来。 “美,真是美啊!不愧为建康第一名媛,国色也。”那萧正则连连叹道。 身旁的夏候洪与董暹也附合着连连惊叹。 此时的谢含蕴躬身向在场的所有宾客深深一揖,说道:“感谢诸君来参加阿蕴的及笄之礼,阿蕴不胜欢喜。”然后跪坐到了专为笄者准备的蒲团之上,由谢含烟为其梳发。 接着便是朱氏出席,为谢含蕴加笄,有司端上了盖着帕子的鎏金拖盘。 朱氏依着《仪礼士冠礼》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唱完之后,又为谢含蕴梳头,然后挑开鎏金盘上的锦帕,从中取出一只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以及牡丹花来,正要为谢含蕴戴上时,却听得场中传来一声:“等等——” 朱氏心头一惊,握着那只悬珠免金钗的手微微抖了一抖,抬眼就见正是谢陵向前走了过来。 “阿陵,你上前来干什么?”朱氏蹙眉问。 谢陵便笑着看向谢含蕴道了句:“弟只是觉得牡丹虽贵,却不足以配阿姐的华美,阿姐冰肌玉骨,国色天香,慧心兰质,当配以芍药。” 说罢,她手中拈着一朵芍药花大步向前,不由分说便从朱氏手中夺过了那支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对谢含蕴笑道:“不若由弟来给阿姐簪花,戴发钗,如何?” 谢含蕴莞尔一笑,嗔怪道:“恁地淘气,哪有弟弟为姐姐行加笄礼的,还不快给母亲。” 谢陵也不强辨,微微一笑,又重从袖中取出那支悬珠免金钗,还回到了朱氏的手中。 “那就请母亲为阿姐行簪礼。” 她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再次走下石阶,退到了谢张氏的身旁坐下。 朱氏微微一愣,不明白谢陵如此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众宾客面前显示自己的随性放达,我行我素。 虽说随性放达乃是名士放诞不羁之举,不但不会被视为无礼,而且还颇受当下士人们所推崇。 朱氏仍心存疑惑,但谢老夫人却将谢陵的一切举动尽收眼底,眼神中露出些许古怪。 “赐字,瑾玉。” 这时,谢几卿缓缓道出这两字来,谢含蕴神色怔了怔,她之前明明有听祖父提起过,愿她如凤鸟高翔,风华盖世,明明是想给她赐字昭华的,为什么又改为了瑾玉。 谢含蕴心中有些失落。 这时,场中偏偏还有人奏起了古琴,琴声悠悠,幽远绵长,清时如碎玉鸣金,沉时如香兰泣露,夹杂着无尽的情思如万条丝绦拂风而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众人望过去,却是那萧正则正弹奏着一曲凤求凰,身旁还有婢女以笛声和奏,待一曲终了,他便走到了众人面前,十分潇洒的向谢含蕴作了一揖,称赞道:“谢家娘子果然乃女中翘楚,风华无双,实令则心向往矣。” “不知则的这一曲凤求凰,是否能打动谢家娘子之心,让则有机会聘娶谢家大娘子为家妇?” 及笄之后便代表着有心仪的男子可以上门求娶,但也没见过如此直言不讳在及笄之礼上直接提亲的。 谢含蕴的脸色冷了下来,不知作何回答。 这时,谢陵走出来道:“凤求凰曲虽动人,但故事却并不怎么美,昔日司马相如情挑美人,虽将卓文君娶到了自己手中,可往后的日子却并不怎么珍惜,一朝飞黄腾达,便忘了旧情而另结新欢,卓文君终以《白头吟》相赠: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谢家娘子不嫁多情溥情之人,敢问乐山候,是否能做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萧正则的脸皮僵了一僵,别说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了,他现在府中的姬妾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对他来说,女人还不过是个玩意儿,现在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还说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简直是个笑话! 不过,想归这么想,萧正则还是脸皮极厚的回了句:“只要能娶到谢家大娘子,别说是则的一颗心了,就是则的一条命,则也愿意给。” 这话说得,连一旁的夏候洪与董暹都差点呕出来了。 谢陵哂然一笑:“是么?那就先请乐山候将你府中的一百九十六名姬妾都散了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百九十六名姬妾中,有六十七名是乐山候抢夺来的良家女,是也?” 她这话一落音,在场的众宾客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惊骇声。 萧正则的脸色也登时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头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虽说他做的那些事情已有不少人弹骇到了天子那里,但从来没有人敢拿出证据,就更别说在这么多名士大儒面前准确的说出他所劫掠女子的数量了。 六十七名?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她是怎么知道的?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谢陵接道:“我祖父为长姐赐字瑾玉,自然是要怀瑾握玉,品行高洁之人才能配得上我长姐,所以乐山候,你还是请回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品性不佳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家娘子的亲事与你何干?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气得忍无可忍的萧正则不由得喝道。 “谢含蕴嫡亲的弟弟。谢陵。你说,我有没有资格在此说话?” 萧正则脸色微微一变: “谢陵,你就是那个被送往罗浮山学艺的谢家嫡长子谢陵?” “是!” 萧正则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下来,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恐慌,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 他恨恨的看了谢陵一眼,忽地一甩袖:“我们走!”叫了夏候洪以及董暹,并一众仆婢向园外飞快的走了出去。 刚出苑门,萧正则便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见到来人面容,不免又吓得惊慌失色,忙跪下道:“弟鲁莽,冲撞了太子殿下,万望太子表兄恕罪!” 第014章 太子萧统 见谢陵气走萧正则,谢含蕴心下窃喜之余,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阿陵,你适才真不应该说那么重的话,若是这乐山候将来伺机报复你,怎么办?” 听到长姐的担忧,谢陵心中哂笑,她还就怕他不来报复呢! 前世长姐与人私会的名声到底是谁传出去的,他乐山候萧正则不就担了头功吗?让人写下诗赋艳词,在秦淮河畔的醉红楼中找伎子演唱,如此下作之事,也只有他萧正则能做得出来。 “阿姐请放心,我谢陵在此所言,诸君都可以做个见证,既无夸大之辞,亦无诽谤之意,他乐山候若真是正身直行,心怀坦荡,又何惧他人之言语。” 谢陵这句话一说完,便闻得一阵清脆的掌声从场外传来。 “说得不错,有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正身直行,众邪自息’,若心怀坦荡者,自然无惧他人之言,小郎口含兰芷之馨,亦不乏有浩然正气,实乃我辈之榜样也。” 这传来的声音实是动听,仿若冰玉相击,清泉和鸣,温润清泽中又透着平易近人的和气。 几乎这声音一传来,园中所有宾客都转向了来人,纷纷颔首行作揖之礼: “太子殿下!” 谢陵的眼前便是一亮,身体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来人头戴玉冠,腰悬古玉,身着一袭金色滚边绣蛟龙玄袍,发如墨,肤如玉,身姿修长,有孤山峨峨,孤松夭矫之清姿,尤其浓墨下的一双眼睛有如清泉流澈一般,既富渊博智慧如海,又蕴含有仁厚悲悯之意。 这个人便是昭明太子萧统。 不,现在还不能称呼为昭明太子,“昭明”二字不过是他死后的谥号: 圣闻周达曰昭,昭临四方曰明。 容仪恭美曰昭,谮诉不行曰明。 “昭明”二字是实是对他一生最好的诠释。 这个将“忠孝仁义”几乎做到完美的男人,一生之中所行之事可谓毫无污点和瑕疵,却仅仅只是一桩“蜡蛾”事件,便让作为父亲的梁武帝心生猜忌和厌恶,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前世昭明太子死后,整个建康城的百姓无人不为之痛哭流涕,也便是在他死之后,那些萧家子嗣们便对储君之位生出幻想,开始了尔虞我诈的夺嫡争斗。 谢陵正望着萧统出神之时,谢几卿已从台阶上走下来,远远抱拳施礼道:“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实是罪过。” “谢御史太客气了,谢家嫡长女行及笄礼,孤理当来恭贺,却是公务缠身,耽隔至此,倒是孤失礼了。”说罢,叫身边的仆僮拿了一只锦盒出来,递向谢陵,说道,“此为孤送给谢家大娘子的及笄之礼,一点溥礼,略表心意,还望收下。” 谢陵微愕,身后谢含蕴便接道:“阿陵,替阿姐收下吧!” “多谢太子殿下。”谢陵双手接过锦盒,回道。 “你便是谢景相之嫡长子谢陵?” “是。” “小郎节义高操,勇而不惧,谢景相为不死也。” 萧统此言一出,全场皆静了下来,要知道时下人皆喜给人下评语,而长者名士们的评语更是至关重要,更有可能成为中正官考评的参考标准。 而如萧统这般身份贵重之人,他的评语更是金玉加冕,可遇不可求,可以想见谢陵以后的仕途必将一番风顺。 谢几卿亦是喜不自禁,忙代为说了一句:“多谢太子殿下赞赏。”又用眼神示意谢陵。 “多谢太子殿下赞赏。”谢陵亦拱手复述了一句。 萧统再次笑道:“谢御史育子有方啊!”然后示意众宾皆坐,有司奏乐,礼宴继续。 一场及笄之礼结束之后,谢含蕴高兴的将谢陵拉到了自己的兰馨院,一边吩咐着下人收拾那些宾客们送来的礼品,一边绘声绘色诉说起了小时候的事,说到太子之时,眉宇间难掩喜色。 “阿陵,今日太子一言,可是能让你名扬一阵建康城了,阿姐真是替你高兴,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甚是顽皮,阿姐教你写字,你却要去爬树玩,气得阿姐狠狠的打了你手心,当地将阿陵的手都打肿了,阿姐心里却疼的厉害……未想你长大后竟能保护阿姐了,还替阿姐赶走了萧正则那个恶人, 司马相如情挑美人,曲虽动人,故事却并不怎么美,阿陵,你那番话说得真好,其实阿姐也曾想过,虽卓文君一曲白头吟挽回了夫君之心,可毕竟破镜难重圆,裂痕存在便永远也无法复原了。 我谢氏女要嫁人,自然要嫁这天下最好的男儿,哪怕他再有才情,若身份卑微,品性不端,也不是我们谢家娘子的良人。” 听到最后一句的谢陵心中便是一痛,前世她曾经被陈硕所吸引,也是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超出这个时代的才情吧。 谢含蕴说到这里,似又有些感伤,看着谢陵喃喃道了句:“再过两年,阿陵也……” “行束发之礼嘛!我知道的。再过两年,我也成人了,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了。” 谢含蕴但觉鼻头有些酸,又道:“对了,阿陵,你还未告诉阿姐,你在回建康的途中都遇到了何事?秋实说春华背叛了你,她为何背叛你?” 再次提及此事,谢陵却不想再说一遍,便转移话题问:“阿姐,你觉得太子萧统这个人怎样?” “太子德行高操,士所敬仰,为万民之表率,国之储君,众望所归,自是无可挑剔的,而且太子渊综广博,才识过人,是一个难得的身居高位却虚怀若谷的雅人……”说到这里,谢含蕴才发现自己夸赞起太子萧统来可谓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竟是涛涛不绝,有说不完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红了脸道,“阿陵,你为何有此一问?” “阿姐可是想嫁太子?”谢陵也不拐弯抹角的直言问。 谢含蕴的眸中果然溢出了水一般的柔情,雪白的肌肤上嫣红氲染。 她忽地站起身,避开谢陵的目光,低声道:“如太子这般完美的男人,这世间女子,谁不想嫁?” 果然如此,阿姐对太子竟然是动了真情的。 “太子虽完美,可阿姐有没有想过,要做稳东宫太子妃这个位置,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何况太子他有七个兄弟……” 谢陵这一反问,谢含蕴的脸色便有些不悦的沉了下来。 “阿陵,你在胡说些什么?” “别的不说,单说一个临贺王萧正德,便因曾为陛下之养子,而未被立为太子心有不忿,萧正德此人连判国逃魏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又岂能善待太子,又岂会不祸及他人?” 谢含蕴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慌色。 谢陵见火候已够,又语重心长的道了句:“阿姐,太子虽完美,却并非能执子偕老之良人,我谢家从前并非没有女子入宫为妃啊,可结果又怎样?” 前朝便有一个谢贵嫔,贵嫔之子三十而终,她自己也在冷宫中度过了余生。 “我们的烈祖,曾祖,还有伯祖谢才卿,他们哪一个不是因为卷入了皇权之中的尔虞我诈,哪一个不是被天子忌惮,而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便是我们的父亲……” 提到父亲的死,两人心情都有些沉重起来,谢含蕴更是露出困惑惊讶: “父亲怎么了?”她抓着谢陵问,“阿陵,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谢陵却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前世她不是没有对父亲之死查过原因,然而越接近真相,便越是令她心惊。 她不想给谢含蕴平添一些多余的烦恼,便含笑答道:“没什么,阿姐,你记得我今日所言便是了。时辰不早,弟就先回自己的德馨院了。” 两人正说着话,朱氏便走了进来,笑得一脸灿烂如花。 “瞧你们这对姐弟,五年未见,果然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知你们姐弟情深,但也要唠叨着提醒一句,阿蕴今日已及笄,这往后会有不少提亲的人踏上门,虽说我们谢家一直倡导庄老之道,讲究玄心洞见,任性自然,可女郎的闺誉却不可忽视,这是会影响到小娘子一生的,阿陵,你可明白?” 这言外之意,便是说他们现在已长大,男女不能同席了。 她以后甚至连长姐的闺房都不能再进。 “是,母亲说的自然在理。” 见谢陵回答礼貌,朱氏又凑了过来,双手就要去挽谢陵的手,口中更是说道: “阿陵可真懂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让人一见之下便生欢喜。” 是么?真的欢喜么? 如不是经历了上一世,谢陵真的会被朱氏这一副笑得灿若桃李,慈悲得好似菩萨一般的面容所感动。 “不知母亲可读过《逸周书·谥法解》:行见中外曰悫?善者,吾必善之,不善者,吾必百倍奉还,母亲既已嫁入我谢家,当知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还希望母亲记住阿陵今日所说的话。” 有意避开了朱氏的触碰,谢陵便向门外走了出去,刚一迈过门槛,就见一梳着双丫髻但满头都是赤蝶飞舞的小女郎怯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小女郎正是谢含烟。 “阿烟见过长兄。”小女郎向她行了个标准的曲膝大礼,又面露不忿和委屈的问,“不知阿娘哪里得罪了长兄,竟得长兄如此相待?” 谢陵便看向了这个几乎与朱氏长得一模一样的谢含烟,如雪的肌肤,满目的烟雨柔情,好一幅娇滴滴的士族女郎模样。 前世她的确将这个继妹当亲妹妹一般疼着,在她看来,谢家的每一个人她都有责任去保护,她手中的武器只能对向敌人,却从未想过往往比敌人更可怕的却是那些隐藏在自己身边的亲人。 也难怪有人会说,一个家族的没落往往不仅仅是外在力量的打压,还有内里的腐蚀。 她既已回来,就要拔除这颗毒瘤。 “你今年也有十岁了吧?我会向祖父请求,给你请一位教习,让你好好学习礼记与儒家经义。以后若无他事,不可随便出府,更不可与长乐公主来往。” 谢含烟的脸色瞬间便白了下去,张嘴想要辩解,却见谢陵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走远了。 朱氏更是气得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 这个谢陵,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五年未见,怎么就养成了这种古怪的脾性? 朱氏心中腹诽,转眼又将目光投向了谢含蕴头顶上的那支发簪。 第015章 绝色美人 “阿娘,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与长乐公主来往?阿兄他……好像不喜欢我。” 待谢陵走后,谢含烟随朱氏回到了自己的云溪阁,有些委屈的问道。 朱氏心中也是纳闷,总感觉谢陵这次归来对她深有敌意,可这敌意到底从何而来?还有她在及笄之礼上有意夺走那只悬珠免金钗的表现,似乎很不寻常。 不,问题不是这敌意,而是她怎么知道乐山候家中有一百九十六个姬妾,又怎么知道阿烟跟长乐公主有来往? 朱氏的眼中闪过一抹惊骇不解之光。 …… 此时,谢陵也将一支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摆在了案几上,吩咐秋实取了蜡烛来点燃,只将珠钗放在一侧接受火焰炙烤的温度,不一会儿,便有一种奇异的香味从那珠钗上散发了出来。 秋实不由得惊叹:“好香啊!郎君,这是什么香?” 谢陵的神情很快便阴了下来,心中不自觉的发寒,从朱氏手中掉包这支珠钗,她原不过是抱有怀疑的心思,未想这其中果真藏有阴毒之物。 “这是零陵香,若是被封在这颗红宝石里,我们便闻不到其香味,如今我用火将这颗珠子上凝的一层蜡融化,这种香味便自然而然的散发了出来。” “零陵香又是什么?”秋实问。 谢陵的眸中便射出冷光。 “它与麝香一样,若是长期佩带染有此香的物件,时间久了,就会……” 说到此处,她又顿了下来。 “会怎样?” “绝、孕!”顿了许久之后,她将这两字缓缓吐出,连同着一颗心也似浸入冰窖般发寒。 所以这就是前世长姐被查出身体不育的原因吧! 竟然真的是朱氏所为! “什么!” 秋实惊得不禁捂住了嘴,过了好半响,才缓过神来道:“郎君,这支珠钗便是你在及笄之礼上从主母手中掉包过来的吧?主母竟然……竟然在大娘子行及笄礼的发簪中藏有此物,她这是为何?” 她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谁都懂,长姐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于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而且谢家的女儿都会因此名誉受损。 谢陵记得前世昭明太子死后,梁武帝力排众议,毅然放弃了皇长孙萧欢,而改立皇三子萧纲为太子,那时谢含烟已近成年,朱氏便想将谢含烟嫁给已成为太子的萧纲, 为了迎合太子萧纲的喜好,朱氏不惜让谢含烟服药,将谢含烟养成了一个娇弱不胜罗衣的病西施模样,却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武帝最终亲点了琅琊王氏的王菀华为东宫太子妃。 而谢含烟呢,却落得一个缠绵病塌至死的结局。 “郎君,主母平时看上去一幅温和慈善的模样,万未想到,她竟会对大娘子做出这等事来,此事我们是否要告知家主和老夫人呢?” “告知了祖父又如何?此事于我谢家的声誉有损,祖父是绝不会让它泄露出去的,他不会拿朱氏怎样,而且朱氏的父亲朱异现在还是天子近臣,深得陛下信任。” 朱异年轻时颇有才华,早年便是因得尚书令沈约所看中而入仕途,又兼极会拍马逢迎,年四十便入了尚书省,做着专职规谏得失的皇帝顾问,可惜他做的并不是规谏皇帝得失之事,而是专门在梁帝耳边进谗言,正是因为他的谗言,才有了后来的候景乱梁之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在朱异所任的官职应该就是散骑侍郎,兼太子博士吧! “那怎么办?大娘子之事,郎君就不管了吗?” “当然不能不管。”谢陵说罢,看向秋实,“所以,秋实,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现在只信你和凌夜。” 秋实心中一恸,眼睛又有些湿润,暗道:春华的背叛定然伤了女郎的心,要不然她怎么会说只信她和凌夜。 “郎君,秋实必誓死效忠郎君,郎君不管有何吩咐,秋实必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悔。” 百死而不悔么? 不知不觉中,谢陵又想起了连城,也不知连城现在何处? 她忽地望向窗外,看着月色似流霜而泻,一支夭桃从窗棂边斜溢而出,随风抖落几片花瓣。 “去将凌夜叫来,我有事要交待你们。”她吩咐道。 “是。” 秋实应命而去,谢陵便从胡床边的案几下取出佐伯纸,在几上铺开,提笔醮墨,在纸上轻轻描摹起来。 不多时,秋实便带着凌夜进了书房,就见谢陵正好放下手中的笔,将桌上的那张佐伯纸卷了起来。 “郎君,凌夜来了。” “凌夜见过郎君。” 谢陵便转身看向了凌夜:“我有三件事情需要你们去做。第一,我需要你们帮我培植心腹,府中的部曲以及仆婢任由你们来挑选,我要你们来训练他们,合格者留下,不合格者放他们离去。” 第二,如我所料不错的话,三日之内,乐山候萧正则必会邀我去一个地方游玩,我需要你在那个地方布置好一个陷阱,如何布置,我在这只锦囊中有写,你照做就可以了。” 说罢,将一只锦囊递于他手中。 “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情……”谢陵似有犹豫,忖度了一刻,方才低声道,“我需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谢陵便将手中卷起来的那张佐伯纸也递到了凌夜手中,凌夜将其展开,初看之下,眼中不禁泛出诧异而惊艳的光芒,一旁的秋实也好奇的凑过去看,就见那纸上栩栩如生的画着一个人,谢陵的画技她们都有见过,但此刻,他们惊叹的不是谢陵的画技,而是这画中之人。 “郎君,这画中人可是真的?世上真有如此瑰丽绝艳之人?”秋实与凌夜都有些不相信的问。 谢陵顿了一刻,十分肯定的回答: “当然是真的。”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连她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容颜绝美的男人,可他偏偏就存在了。 他不仅存在,而且在初入建康时便引起了整个建康城的轰动,无论男女,争相睹之,也因为那无与伦比的容貌,便连萧家的几个王爷们都为之争得头破血流。 男颜祸水,不过如此。 谢陵不禁在心中哂笑,笑完之后又不觉沧然感伤起来,心口也似灼烧一般疼痛。 按理说,前世她被陈硕挖掉心脏之后,是没有心的,可自重生以来,这心中便似多了一层郁郁之感,总是逃不脱,也划不开。 见谢陵久久凝神不说话,凌夜又揖礼问道,“郎君,有关于那个在晋陵袭击我们的凶手,凌夜是否应去报官?” “报官无用,只要我在,那个凶手迟早会再出现,你只需安排人时刻留意我身边的人就好!” “是。郎君可还有其他吩咐?” “无事,你下去吧!” “是。” 凌夜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了下去。 待凌夜一走,谢陵又吩咐秋实道:“你以后与我阿姐身边的人打好关系,时刻盯着朱氏的一举一动,有什么消息立即告知我。我这德馨院中的婢子皆由你来调动。” 听到德馨院中的婢子皆由她来调动时,秋实心中忽地一跳,喜出望外之余,泛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来。 郎君这是将一等使女的管家之权都交给她了。 秋实眼中的泪光闪了闪,忙曲膝道:“是,郎君。秋实一定不负郎君之信任。”说完,又似想到什么,问,“对了,郎君刚才说,三日之内,乐山候必会邀郎君去游玩,郎君是怎么知道的?” 谢陵便看向她,笑道:“你难道忘了我会测算吗?” “是,是,哎呀,我怎么忘了,郎君跟葛师学过占星之术,会测算天命的,可是……” “三日之后必将会下一场大雨,届时雷电交加,十分危险,你若跟着我,就须一切听从我安排,半点不能出差错,你可记住了?” “是,郎君。秋实谨记。” 说完,又见谢陵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望着沉沉暮色,唇角弯弯,喃喃自语了一句: “三日之后,我定会给陈硕送一份大礼。” …… 东府城,自南朝以来,一直为宰相或是扬州刺史府邸所在之地。 而如今谁若提及东府城,人们往往想到的是萧正则与萧正德这两个恶霸。 萧正则的乐山候府便建在此城中,亦是临近秦淮河畔的一片形胜之地,景致幽美,富华奢靡,时常有丝竹管乐从中传中,听闻者无不陶醉靡靡。 但此时的乐山候府之中并没有丝竹管乐,有的只是瓷器砸碎的脆响,以及婢仆们的战战兢兢和求饶。 “再给我说一遍,到底多少个?” 自萧正则离开谢氏庄园的琼林园后,便一直忿忿不平,心怀怒气,回到自己的府中便叫人将他劫掠来的那些姬妾挨个数了个遍。 当老仆报上数字时,萧正则好似被狠狠的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痛,根本不相信。 那跪在地上的老管家已是汗流夹背,哆嗦着唇,抖了半响,才答道:“府中姬妾一百九十六名,其中有六十三名是候爷抢来的良家女,算上候爷昨晚上玩死的那四个,一共是六……六十七个。” “六十七个?你确定你没有数错?” “是,不多不少,正好六十七个。” “啪”的一声响,一支一丈高的珊瑚枝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旋即便是各式花样的瓷器如骤雨一般砸向那奴仆的头顶。 那管家老仆被砸得头破血流,连连求饶,萧正则仍不解气,又将他一脚踹到地上,狠狠的踩上了几脚。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是叫被本候玩死的?” “不不,是奴说错了,奴嘴贱,那四个少女,是自己身娇体弱,承受不了风雨,自己病死了。” 老仆一边抱头哀嚎,一边苦苦求饶,直是吓得面如死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时,又有仆僮进来禀报道:“候爷,门外有人给候爷送了封信过来,说是请候爷亲启。” 第016章 算计邀请 士女成凰正文卷第016章算计邀请萧正则将那封信取来,打开一看,脸色很快便阴了下来。 “现在建康城是不是都在传,谢家那个谢陵口含兰芷之馨,亦不乏有浩然正气?” “是是,他们都说,是候爷帮那谢家郎君扬了名,若非候爷一曲凤求凰,哪会有谢家郎君得太子殿下的那一番溢美之词。” 奴仆自以为这番话说得极好,极大的满足了他家候爷附庸风雅的虚荣心,未想一抬头,便迎上了一道有如冰锋划破五尺的寒光。 “候爷……” 奴仆战战不明所以,在一片诡异的死寂之后,他听到了一句至死也没有弄明白的话: “拉出去砍了!” 他还没来得及喊饶命,便被两名部曲拖了出去,待反应过来时,脖子上一痛,头就已经落在了地上,鲜血洒了一地。 “哎呀,这又是谁惹得咱们的小候爷生气了,这奴仆之血,恁地污浊,哪有美人之血赏心悦目,还不快将其洗刷干净了,免得污了小候爷的眼。” “是是。” 奴仆们答是,迅速的提来清水,将地上所染之血冲洗干净,至于那奴仆的尸身,不过一卷草席仍到乱岗上喂狗了事。 说这句话的是正往乐山候府中走来的两名锦衣华服的郎君。 这两人正是潮沟安乐候之世子董暹以及南岸夏侯夔之子夏候洪,乃萧正则之好友,建康四恶霸之二,两人的父辈皆是跟随梁帝一起打下江山的功臣,亦深得天子之信任。 这两人一走进大厅,看到萧正则正气鼓鼓的肃着一张脸,忙凑过来嘻笑道:“不就是一个奴仆吗?也值得小候爷如此生气?” 萧正则便将那奴仆给的信展现在了他们二人面前,信的前面洋洋洒洒写了些什么,他们没有耐心看,但最后一句话却是格外醒目: 多谢候爷替我扬名! 署名正是:谢陵! 他这哪里是感谢他替他扬名,而是在讽刺他泥土衬莲花,骂他污浊呢! 好个谢陵,竟敢挑衅本候! “哎呀,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小候爷还在为谢家长女及笄礼上的那件事情生气,不就是一个谢陵吗?咱们干脆找个机会,将他杀了算了,反正就算这事奏到陛下那里,陛下也不会怪罪小候爷的。” “你说的倒轻松,也不想想这谢陵是什么人?” “谢家嫡长子嘛!这陈郡谢氏又不比从前,早就是落日余晖了,当年那个锦心绣口的谢眺,名声如此响亮,最后还不是让始安王安了个罪名给杀了,谢家又能怎样?敢为之申冤么?他们不敢,他们只会想办法撇清关系,保留住他们最后的家族余晖和人脉底蕴。 只要这杀人的方式得当,咱们就不怕谢家敢来寻仇,或许他们不但不会寻仇,根本就会置之不理呢!是不是啊,董世子?” 夏候洪一边说着,一边冲一旁的董暹挤眉弄眼大笑。 那董暹也连声笑道:“说得不错,谢家早就是落日余晖了,一无人掌兵权,二无人执掌中枢,我们怕他们干什么?他谢陵活着时是谢家宝树,死了那就狗屁都不是,一个大家族是不会为一个死人而白费心思的,候爷你再想想谢家嫡长女那副高贵的模样。” 能将这些高贵的名门贵族嫡女玩弄于自己的手心,看着她们为自己疼痛而哭泣,这是他们这些新贵豪门经常幻想并引以为乐的事情。 萧正则脑海里也开始浮想联翩,眼中也冒出炙烈的精光来,但旋即又似想到了什么事情:“可我大兄却想……” 那夏候洪又道:“小候爷,我这里有一招锦囊妙计,可助小候爷一臂之力。小候爷想不想听?” “什么妙计?” 夏候洪便在他耳边低语起来,说完,啧啧靡笑, 听完妙计后的萧正则原本犹豫不决的心瞬间也铁了下来,终于一拍案几,一锤定音道: “好,就这么办!” …… 次日,谢陵便收到了一封来自乐山候府的信。 信送至乌衣巷时,谢宅之中正在办家宴,为了庆祝谢陵的归来,谢张氏特意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雅静之地置办了长长的曲水流觞之宴席,将族中子弟并妯娌全数召集至此,一来是为了联络感情,二来亦是为了让谢陵认识一些族中子弟。 自然谢张氏此举也是为了在众多族人面前证实谢陵谢家嫡长子之身份,毕竟谢陵五年未归,能认识她的人已是廖廖。 世家大族中人数众多,便是同族子弟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面的也不在少数,重活一世,谢陵对这些族人有印象的也不过那几十个人,而这几十人之中,就有一半或死于战乱,或因各种原因英年早逝。 谢陵印象最深的便是她的族伯谢举谢言扬,谢言扬这一支便是谢庄之后,子嗣比之谢几卿这一支更为单溥。 谢举只有两名嫡子,一个便是谢禧,一个便是谢嘏,但很可惜的是,前世的谢禧因长乐公主兄妹之事而英年早逝,谢举白发人送黑发人,晚年境遇十分孤寂廖寞,还会时常犯糊涂将她当成自己的儿子。 但也正因如此,谢举待她视如己出,与父亲无异,前世谢举的画功极好,尤擅花鸟,长于写貌,有江左“画一品”之美称,她的画技多半也是学的他,得他亲自传授。 大约是见谢陵一直目不转睛朝他看,谢举捻了捻长须,特地不发出一丝声响,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含笑道:“阿陵是不认识我了,还是伯父脸上有什么,让阿陵看得这么认真?” 谢陵忙起身施礼,道了一声:“伯父。”心中却是悲怆的想要哭泣,前世她带着族人逃亡之时,谢举正患重病,卧塌不起,为了不连累族人,便服了大量的五石散,毒发身亡。 最后只对她道了句:“我们谢家的根毕竟在这里,逃又能逃到何处去,伯父已是将死之人,就让伯父留在这里好了,候景怨恨我们谢家,总要找个人出气,那就让伯父去泄泄他的气吧!” 见她双目滢润隐有泪光,谢举又笑说了一句:“阿陵这是怎么了?伯父记得你小时候可不是爱哭鼻子的哦!” “父亲别再取笑五弟了,算起来,五弟今年也才十三岁,就算是哭鼻子,那也是真性情流露,有所谓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嘛!”这时的谢禧接了一句。 “哈哈哈……好一句,情之所钟,正是我辈,不错不错,圣人有情无累,我谢氏子弟自当率性如此,岂能为那些俗物而迷了心志。” 听到这一句的谢陵心中不免又有一些戚戚然:她们谢家人正是崇尚这种率真如斯的庄老隐士之风,不擅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死于政治旋涡中的吧! “什么叫圣人有情无累?” 忽地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谢陵的思绪,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童跑到了她面前,嘻嘻笑道:“阿兄,你知道吗?” 谢陵的目光便完全投身到了这男童身上,这就是她前世拼死保护所留下来的谢家最后的希望。 她的三叔父之子,谢贞。 现在的谢贞也不过五岁,正值总角之龄,天真无邪的时候。 “圣人有情无累啊,就是说,圣人也有七情六欲,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皆是身体本能反应,一切顺应自然,也就是说,我们不必太过约束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谢陵特意加了后面两句,心中欢喜之余不禁揉了揉小谢贞红扑扑的脸蛋,逗得小男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阿兄,原来你是这么的亲切又好玩,昨天九阿姐还跟我说,阿兄性子傲慢,不易接近呢!原来竟是骗我的。” 小谢贞说着这句话时,坐在席间的谢含烟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同着朱氏也尴尬得脸涨成了紫红色,恨不得去捂住小谢贞的嘴,偏偏众目睽睽之下连动都不敢动。 谢张氏的脸瞬间也阴了下来,当场不好发作,便很快散了宴席,待那些族兄妯娌儿媳们都走了之后,才将朱氏与谢含烟唤来,训道:“九娘,这是谁教你乱嚼的舌根?” “阿家,九娘还小,不懂事,她许是见阿陵与她不亲近,心里有些难过才这么说的。”朱氏忙解释道。 “十岁了,还小,她这句话不仅诋毁了阿陵,还教坏了她弟弟阿贞,我谢氏家训是什么,叫她给我背一遍。” 朱氏忙推了推谢含烟,谢含烟便含泪委屈的背道:“孝父母,友兄弟,敬长上,和邻里,安本业,明学术,尚勤俭,明趋向,慎婚嫁,勤祭扫,慎交友,重忍耐,戒溺爱。” 待谢含烟一背完,谢张氏又看向朱氏,厉声道:“你也给我背一遍!” “我?”朱氏脸上立显窘迫和讶异。 谢张氏毫不客气的道了声:“是。” 朱氏顿时脸烧如彤云,顿感奇耻大辱,却还是抵不过谢张氏冷厉的目光,将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说到最后三个字“戒溺爱”时,心中不觉猛然一跳,就见谢张氏以警示的目光正盯着她看。 “是,阿家,子妇明白了。” “明白了,就带着九娘去好好练习书法,磨一磨心性吧!” “是。” 朱氏白着脸,忙拉着谢含烟走了开,向自己的秋水阁飞快奔去。 待众人皆散,谢张氏又挽起了谢陵的手,柔声道:“阿陵,你若有什么委屈,一定要跟祖母说,祖母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谢陵含泪点头:“是,祖母。” 便在这时,宅中掌事的周管家匆匆跑了过来,递上一封信道:“老夫人,五郎君,有人送来了这封信,说是给五郎君的。” 第017章 金沟赌射 士女成凰正文卷第017章金沟赌射谢张氏将信打开,就见上面写着:及笄礼上一别,则久思自省,深感无礼,夜不能寐,如今为表则忏悔之心,特邀谢家郎君于金香园一聚,把酒言欢,共赏名曲,扫室以待! ——望谢家郎君能全了则的一番拳拳之心。 “荒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萧正则想干什么,难道我老婆子还想不到吗?把这信拿去扔了!” 谢张氏看完就想将这信撕掉,却被谢陵拦了下来。 “祖母,别扔了,萧正则的这次邀请,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谢张氏不解的蹙起眉头,“他兄长萧正德欲害你之事,我还没有找他们算账呢!不准去!” 谢张氏这一句便是下了命令,坚决不同意谢陵赴约,谢陵便挽了她的手,极亲昵的柔声道:“祖母,萧正德之事咱们暂且放放,何况我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指证他的事情做出来也无用,祖母放心,阿陵也不是好欺负的,阿陵正是要找他去算账呢!” 谢张氏见她目光中闪着狡黠,便知她胡芦里卖着古怪,又沉下怒气,握住了谢陵的手,低声问:“阿陵,你想做什么,不能与祖母说说?还有昨日及笄之礼上……” 谢陵就知道这事瞒不过祖母,忙向谢张氏连抛了几个眼神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祖母,待事成之后,孙儿再将所有事情的缘由告知祖母。” 她现在还不敢与谢张氏说,以谢张氏的性子,在得知朱氏欲害长姐之事,必然会雷霆大怒,许还会闹到皇帝萧衍那里,到时候朱氏是有可能被赶出谢家,但同时他们谢家也会因此名誉受损,而且朱氏做出这样的事必不是她一人所为,其身后必然还有他人指使。 她现在所行之事,也是半点不能出差错,不希望他人介入,也不愿祖母为之担忧。 “好吧!阿陵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这是好事,将来也能堪大任。” 谢张氏夸赞了一句,谢陵莞尔回以一笑,回头向那秋水阁的方向望去,就见一水榭之旁芭焦树后有一角衣袂飘出,又倏忽不见。 “母亲,祖母为何要处罚我们?祖母好似不喜欢我们,却对阿兄十分宠爱,难道我便不是她孙儿么?”藏在芭焦树后的谢含烟含泪哭诉道。 朱氏亦是暗恨咬牙,谢张氏居然当着那么多的人叫她背谢氏家训,这是完全不给她面子,是赤果果的羞辱,是完全不将她们朱家放在眼里。 心中又不禁暗骂道:她谢张氏又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以“德素传美”的清望名门谢家又怎会聘娶她为家妇,不过是个粗俚的兵户子之后罢了,当真以为自己当得起谢家的宗妇——即便是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也不过是沐猴而冠! 不过,位高权重又怎样,还不是因为功高盖主被齐武帝砍了头灭了族。 这么一想,朱氏心中又变得畅快起来,转眼远远斜睨了一下谢陵,又暗自低声唾骂了一句:跟那老婆子一样,也是个野蛮粗俗的兵户子之后所生下的贱种。 “阿娘,你刚才说什么?” 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这番暗自低语的唠叨已经落到了女儿的耳中,朱氏忙又拉了谢含烟的手道:“没什么,阿烟,祖母不喜欢我们不要紧,你还有祖父和外祖父,你外祖父现在深得陛下宠信,将来是很有可能入中书省的,到时候便是连你祖母也不敢看不起你。” 谢含烟点头,抿嘴笑了起来,又问:“那我以后还能与长乐公主在一起玩吗?阿烟总感觉那长乐公主对谢禧兄长有倾慕之意,多次邀我游玩都是想见谢禧兄长。” 朱氏的眼前便一亮:“能,当然能与长乐公主一起玩,她谢陵算什么东西,她的话你不必听。” “好,那我听母亲的。” 谢含烟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 …… 谢陵给萧正则回了信,约至三日之后于东俯城赴约游玩。 萧正则收到信后,与董暹和夏候洪高兴得抱成一团,叫了一帮乐伎来,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飞觞畅饮,直到喝得酩酊大醉,睡到次日辰时三刻才醒来。 醒来之后的萧正则蓦然记起约谢陵于东俯城金香园游玩之事,连忙叫董暹和夏候洪将他们那豪华奢靡的牛车和战甲给搬了出来,准备大张旗鼓的去乌衣巷谢府迎接谢陵,同时炫耀一下他们牛车的威风。 谁料那牛车刚准备好,就见谢陵已经乘着陈郡谢氏的马车来到了他乐山候俯门前。 今日的谢陵为了应景,也特地打扮了一番,一头乌黑的发丝挽成一髻,上面还斜插了一支碧玉簪子,身上穿着一袭绣着金线的黑色长袍,一条白玉带束得腰身极细,腰间垂着一块和田玉,金色的穗子在空中划出华丽的光芒。 萧正则一时看傻了眼:怪道乌衣巷中那帮王谢子弟都以黑色为贵,总喜穿一袭乌衣悠哉悠哉的煮酒清谈,美其名曰为:“名士风度”,谢陵这身打扮,玉不离身,身上又无过多修饰,却让人觉出一种艳压群芳的华贵来。 没想到啊!那日及笄之礼上看不出,竟然还是这等艳而不俗的货色。 萧正则在心里啧啧惊叹了一番,忙大笑着迎了上去:“恭迎谢家郎君大驾光临,有谢郎君这般的贵客至此,本候顿觉污浊之气尽散,寒舍立刻变得清泽阔朗,蓬蔽生辉起来。” “不错不错,小候爷果然文采卓绝,才比子健,貌比潘安!”董暹和夏候洪忙在一旁附合。 萧正则便将谢陵拉到了摆在候府门前的两辆牛车前,指着那挂满了珍珠玛瑙一股土豪之气扑面而来的偌大牛马,笑得一脸自豪道:“有见识过我们这两辆牛马吗,这可是我们董世子花了五千金买来的,你看看,这白玉般的犀角,青山般的背脊,比之当年王恺的那头八百里驳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谢陵讪笑不语。 萧正则又立即喝道:“快让这两辆牛车跑起来啊,跑起来给咱们的谢郎君看看!” “是是!” 董暹立刻应声,旋即命令车夫将鞭子打到牛背上,两辆牛马便风驰电掣般飞奔起来,竟然比之骏马的速度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果然乃神物也,昔日耳听为虚,今日眼见为实。”谢陵张大了眼,由衷的叹道。 “哈哈哈……谢家郎君慧眼,慧眼,你知道本候给这两头牛取了什么样的名字吗?” 谢陵兀自笑笑,她当然知道。 自魏晋以来,贵族们都爱豪奢比富,晋时国舅爷王恺便有一头名叫“八百里驳”的牛,被夸得天花乱坠,为了在王济面前炫耀,他特地驾驶那辆牛车到王济的猎场,没想到被王济坑骗,玩了一场赌约就把那“八百里驳”给输掉了,王济取了牛心下酒,将那王恺气得半死。 而萧正则给这两头牛取了两个比“八百里驳”更霸气的名字: “叫“西风骆马”和“乐山乌牛”,怎么样,这名字威风吧?” “威风,威风!”谢陵附合道。 萧正则听着谢陵这话十分顺耳,更是自豪的大笑起来:“谢郎君今日说话真是悦耳动听多了,不如,谢郎君就随我们坐上这牛车,去我的金香园参观参观,我们来一场金沟赌射,如何?” “金沟赌射?” 谢陵露出错愕,萧正则摆出一脸卖关司的神秘表情: “不错,就是如当年西晋名士王济所建的猎场那般,时人谓之金沟的。” …… 所谓“金沟”这二字的来历,便是因为当年王济所建的猎场,边界的沟壑全部都用铜钱注满,所以时人谓之“金沟”,由此足可见王济当年的骄奢。 王济的“金沟”猎场,谢陵是没有机会亲见了,但萧正则将她带来的金香园,却是狠狠的震惊了一下她的感观。 她们谢家也算是贵族豪富,但多是山川园林,而萧正则所建的这个金香园,却是以珍珠玛瑙铺地,绫罗绸缎如织锦一般在整个园中贯穿始终,园中的一处甚至有铜钱所堆就的一座一座的金山,若说与当年西晋第一首富石崇的金谷园相比,恐怕也差不了多少。 谢陵便想到有关萧正则与萧正德之生父临川王萧宏的一则故事: 据说当年有人告发临川王萧宏有私藏兵器凯钾,意欲造反之嫌,梁武帝萧衍便找了个借口到萧宏府中一观,强令萧宏打开密室之后,他看到的不是兵器凯钾,而是一座又一座的金山,梁武帝惊呆了眼,亲自数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数完,最后干脆不数了,带着侍卫含笑离去了。 不管有没有兵器凯钾,但从此事上看,萧宏都有贪脏枉法之嫌,可萧衍不管,他的执法从来都只是对待庶民,而宽于自己的萧氏皇族。 所以萧家的王爷们犯起法来可谓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谢陵正想着这些时,萧正则也正一脸骄傲自得的看着她的反应: “怎么样?本候这金香园不比当年石崇的金谷园差吧?” “有过之而无不及。”谢陵忙答道。 萧正则呆了一呆,没想到今日谢陵这么好说话,仿佛那日谢含蕴及笄之礼上对他的讽刺乃是错觉。 正思忖间,便听谢陵问道:“哦,对了,小候爷,金沟赌射,你想怎么玩?” 第018章 怎么玩 士女成凰正文卷第018章怎么玩听完萧正则所定的游戏规则后,谢陵心中哂然一笑:这是在算计她的钱呢! 萧正则玩的这场“金沟赌射”很简单,也就是射箭,但是这种射箭的难度有点大,五十步之内,比赛谁的箭射中的“五铢钱”多,要知道那五铢钱铜币中心的孔也就箭头那么大,要瞄准射穿箭还不落地,那可不是容易之事。 “怎么样?这游戏还不错吧!我和董世子他们经常玩,你看到那几座金山没有?” 萧正则指着猎场上的几座用铜币堆起来的小山,对谢陵说道:“我们就以这两座山来算输赢,谁输了一个铜币,那金山就挖出一角往对方的金山堆上去,最后我们再看,谁的山更高!” 谢陵心中失笑:“那么小候爷的赌注是什么?”。 萧正则忙叫夏候洪与董暹抬了一件战甲过来,谢陵的眼前再次一亮,这竟然是一件全身都镶着金片的黄金战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可谓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知道这件战甲值多少钱么?它全身的金片加起来,至少也有七百万。”萧正则解释道,“如若你赢了本候,本候就将这件战甲作为赌注送予你。” 董暹的神情变了变,似有些肉疼不舍,但旋即一想,萧正则箭术还不错,谢陵不过是一个出自书香之家的士族子弟,而且身体还羸弱,这些士族子弟平日只知吟风弄月,煮酒清谈,哪里懂什么射箭。 这么一想,董暹也不担心了,高高兴兴的等着看一出好戏。 “那要是我输了呢?”谢陵又问。 “你输一个铜币,就算一千金,输多少,赔给本候多少就行了。”萧正则极为慷慨的说道。 一千金再多,也比不上价值七百万的黄金战甲。 但那也只是听起来不多而已,若是谢陵输掉一万个铜币,那也不只七百万了。 萧正则赌的就是让谢陵输得彻底! “这赌注,听起来,小候爷似乎会吃亏呢!” “无妨无妨,本候今日请你来就是玩的嘛,只要谢郎君玩的尽头,就算输掉一件价值七百万的黄金战甲,本候也觉得值。” “好,那这个赌注,我同意了。” 董暹和夏候洪差点在一旁捧腹大笑,这个谢陵,果然是久居深山不懂人心险恶,傻子一样好骗。 “那现在,我们开始吧?” 萧正则命人搬来了两把弓箭,正要弯弓搭弦,忽地又听谢陵说道:“哦对了,小候爷,咱们这场赌约无凭不证的似乎不太好,而且我记性差,怕输的太多了,赔不起,不如,我们先立个字据。我也好在玩的时候清楚的知道自己到底输了多少,要不然,我怕会对不起我谢家的列祖列宗。” 萧正则哑然失笑,一拍谢陵的肩膀:“你是谢家嫡长子,你怕什么,再说了你们谢家有钱,你们谢家的庄园连本候见了也要叹为观止,以你谢家嫡长子的身份,将来整个谢家都是你的,你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再说了,你也不一定会输啊。” “小候爷,看这谢小郎君如此胆战心惊的,怕咱们三个欺负他一个,不过就是立个字据嘛,依了他算了。”这时的夏候洪说道。 “是是,一个字据而已,怕什么!”董暹也在一旁附合道。 被董暹与夏候洪这么一说,萧正则也不好意思再推拒,十分豪气的袍袖一甩,叫了两仆过来,取笔墨纸砚,龙飞凤舞的写上一行字后,再盖上自己的印鉴。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萧正则问谢陵,就见谢陵望着那两座金山皱了皱眉,似乎还有什么不满意。 “小候爷,我觉得那两座金山上应该再立两根标竿,会好一点。”谢陵忽道。 “为什么?” 谢陵便看向萧正则一笑:“树立两根擎天之柱,方能壮我雄威嘛!而且小候爷刚才不是也说了吗?要看谁的金山更高,那就以两根标竿来计量,也能准确的计算出金山的高度,准确的计算出我们之间的输赢到底有多少。” 早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萧正则就已经傻了眼,“树立两根擎天之柱,方能壮我雄威”,这是素来讲究品性高洁和雅人风度的谢家郎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谢陵,你还真是与我从前见过的王谢子弟不一样,不过,你这样的本候更加喜欢,更为赞赏,同道中人,同道中人啊,是不是?” 萧正则望着董暹和夏候洪二人不禁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立刻吩咐几名下仆去搬了两根铁竿过来。 “去,将这两根标竿给本候立起来!” 不一会儿,两根铁竿飘着两面大旗树立在了两座金山上,风一吹来,那两面锦旗立刻翻起了红浪。 萧正则看着那两面锦旗飘扬,竟然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赏心悦目,连带着看谢陵的心情也极为顺畅起来。 “现在可以开始比箭了吧?” “好,开始。” 两把弓分别递到萧正则与谢陵手中,萧正则立即搭弓如满月,不料一旁的谢陵竟然问了一句:“小候爷,这弓应该怎么玩?” 萧正则一愣,一旁的董暹和夏候洪立即捧腹大笑,直笑得眼泪都要掉了出来:果然是个不懂箭术的傻子。 “你不会玩,那你怎么同意与我赌射?”萧正则问。 “是候爷你说好玩的嘛!所以我就同意了,再说了这射箭又不是什么难事,你教我一下,我学学就会了嘛。” 把射箭说得跟吃饭一样简单,这不是傻子还是什么! 董暹和夏候洪又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一旁安安静静站了许久的秋实都有些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起来。 郎君哪里不懂射箭,她这是在将这三个傻子当猴耍呢! 不过,郎君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用意,她说过今日来此一定要万分小心,步步不能走错,那么郎君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射箭开始,萧正则极有耐心的将射箭的步骤给谢陵演示了一遍,最开始的时候,谢陵连弓都拿不稳,箭也会射偏,吓得那拾箭矢的几个下仆抱头鼠窜,连滚带爬的逃离现场,生怕谢陵的箭射到了他们身上。 别说是射中那五铢钱了,谢陵这箭根本连靶都中不了,眼看着那代表着谢陵的那座金山已经被移去了一半,秋实急得满头大汗,原地徘徊着只差一点跺脚:郎君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你便是这谢陵的贴身小婢女吧!小娘子长得不错,别急,你家郎君应该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夏候洪见秋实急得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凑过来安慰道,一双眼却是极粘腻的看到了秋实的胸前。 “是吗?我家郎君真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吗?”秋实忐忑不安的反问。 峰回路转个屁,谢陵这次一定死定了,等他输掉谢家大半的庄园,他们就有理由去谢家上门讨债,到时候谢家必定不会管他死活,乖乖的将他交出来,任由他们三个处置。 到时候这小子要怎么玩,还不是他们三人说了算! 夏候洪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却道:“当然当然,小娘子,不如……” 说着,手便向秋实伸了过去,不料秋实突地跳了起来,一只拳头挥舞着正中夏候洪的鼻子砸了过去。 夏候洪顿觉鼻中腥甜激涌,痛得就要破口大骂:这个贱婢,竟敢打我! 耳边却传来秋实一道惊喜的呼声: “郎君他赢了,赢了!” 夏候洪转眸一看,就见谢陵的一支箭“嗖”地一下射中了那靶上的一个五铢钱。 不就中了一个吗?有必要这般欢喜! 但接下来夏候洪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谢陵的箭几乎百发百中,而且每一次所射中的五铢钱都以成倍的数字上升。 董暹在一旁惊呆了,两脚控制不住的发抖起来,萧正则更是不肯服输,一次又一次的与谢陵比试。 眼看着代表着萧正则的那座金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一旁记载数量的仆僮已经开始焦灼不安起来。 “候爷,您已经输了九百万金了,是不是该停下来了。”仆僮提醒道。 “停下来干什么,继续!” 他就不信,他一个练了十几年箭术的人,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初学者。 萧正则再次拉满了手中的弓弦,“嗖”地一下,箭入空中,带着四五个五铢钱掉了下来。 谢陵也不示弱,拉弓如满月,也只听得“嗖”的一声响,那箭竟然像是长了眼睛,会转弯似的,连中一串五铢钱掉了下来。 老仆将那箭上的五铢钱拿来数了一遍,抹着汗水,骇然惊道:“三十四个!” 这是怎么做到的? 萧正则不相信,自己抢了那五铢钱,亲自数了一遍,果然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四个。 蓦然间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这个谢陵,他不是不懂射箭,而是根本就在欺骗他耍他! 可却也没想到,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士族子弟,箭术居然会这么好! “不玩了,不玩了!” 萧正则恨恨的将那弓箭摔在了地上,又狠狠的踩上了几脚:“这什么破弓!” “那小候爷,今日的游戏是不是到此结束了,我家郎君是不是可以拿着小候爷您输掉的银两回家了,小候爷还立有字据呢!” 字据已在谢陵的手中,萧正则嘴角抽了抽,只差一点没忍住就将谢陵手中的字据给抢了过来。 萧正则现在还不想撕破脸,对待如谢陵这般的文人,就要有文人的高标雅度。 “天色还早呢,怎么就结束呢!本候还没玩尽兴呢,想必谢郎君也一样,我们再比试一场。不过,现在不比射箭了!” “那比什么?”秋实有些害怕,好奇的问。 “作诗!” 第019章 好诗 作诗? 这两个字一出,夏候洪与董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谢陵是什么人,他可是陈郡谢家重点培养的嫡长子,有道是“王家书法,谢家诗!”,谢家的祖祖辈辈便是以“诗”出名的,直到现在,皇帝萧衍都拿着谢混、谢眺、谢灵运等谢家人的诗爱不释手,曾言道:“三日不读谢诗,便觉口臭!” 梁武帝萧衍年轻时也是一个博学多才的雅人,永明年间,多少文人雅士聚集于竟陵王萧子良的府邸,一起遣词共赏,挥洒笔墨,各自施展才华,将当时的诗风可谓推至了南朝以来之鼎盛,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直到现在都还在口口相传的“竟陵八友”,而萧衍便是这竟陵。 连萧衍这般才华横溢的才子皇帝都称赞:“三日不读谢诗,便觉口臭。”,由此可见“谢家诗”的清新夺目以及意境深远。 直到现在,建康城那些士人们都在以学谢家诗为荣呢! 萧正则竟要跟谢陵比诗,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吗? 夏候洪急得跳起脚来,连忙跑到萧正则面前,将他拉到一边道:“小候爷冷静、冷静,咱们是不是换个别的比法,比诗,你肯定赢不了他的嘛!” “你什么意思,是说本候才华不如他,他一个十三岁乳嗅未干的小子,莫非读的书有我二十年多?” “不是不是,小候爷,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谢家人几百年来都是以诗出名的……”夏候洪扯着脸皮赔笑道。 “那是他们谢家少数人才有的才华,二十个里面出一个就了不起了,再说了,他们谢家诗不是讲究清新自然,清水出芙蓉的婉约之美嘛,本候今日偏就不让他作这样的诗!” “来人,摆宴!” 夏候洪见再劝下去无用,就想去拉董暹也来劝劝,回首就见那位董世子已跪倒在了自己那价值七百万的黄金战甲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也别怪他会痛哭流涕,这七百万的战甲,可是他们几人贴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金叶子,方才打造出来的这样一件绝无仅有的完美战甲,眼看着就要飞了,能不心疼肉疼。 “董世子,别哭了,别哭了,振作点,候爷还有下一场比试呢!我们还得给候爷助威啊!” 夏候洪一把将董世子拉了起来,这时,萧正则已命人摆好了宴席,席间不仅摆满了山珍海味和各式珍奇异物,还叫了不少婢女候立在一旁,有的怀抱琵琶,有的手握洞箫,有的鼓琴而唱,这些婢女无一不是披罗带纱,满身都挂着金玉首饰,光彩照人 世家大族中,哪怕是一个婢女,走出去都比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娘子衣着华美,但也少有像萧正则这般,明目张胆的让婢女们全身穿戴金银绸缎。 谢陵旋即又想到了他那个曾被北魏骂作“萧娘”的父亲临川王萧宏,据说萧宏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府中就养了一千名姬妾,而这一千名姬妾全是他花钱从全国各地收罗来的美人,以一个王爷的身份坐拥佳丽上千人,便连皇帝萧衍的日子过得都不如他奢华。 而这个萧正则很明显的就是继承了他父亲的腐靡奢华。 “早就听说你们谢家人一直崇尚庄老之道,讲究什么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今日就让本候来见识见识你们谢家人的才情与风采,射猎乃粗人喜好,想必谢郎君是不喜欢的,那么现在,我们就比一比作诗,你看怎样?” “怎么比?”秋实急着问道。 萧正则便笑道:“自然是玩飞花令的游戏,来人,摆曲水流觞宴,咱们也来玩一玩风雅。” 在他的命令下,很快便有人在他们面前搭建了一个类似于小池塘的水槽,往里面注满清水,然后将一只用鹤羽做成的羽觞丢在了里面。 “我们现在就从妙赏开始,一舞终了,这羽觞飘至谁面前,就由谁作诗,赢了就是一千金,输了,那就是一万金,你看怎样?” 萧正则这般问,秋实有些不满:“为什么输了是一万?” “愿赌就要服输嘛!谢家郎君又不是输不起的人,何况他刚才还赢了本候多……多少啦?” 一旁记账的仆僮忙回答:“一千九百万……” 萧正则双腿一软,差点没从塌几上摔下去。 “会不会……算错了?”他小声问。 仆僮额头上也在滴汗:“候爷,奴不敢……” 萧正则端起几上的一盏琥珀佳酿,猛灌了下去,然后一拍塌几,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起舞,奏乐!” “是是!” 一众婢子吓得脸色雪白,又不得不摆出一副笑靥如花的表情,开始奏的奏琵琶,鼓的鼓琴,吹的吹笛子,一种极美妙又夹杂着紧张的乐声在广阔的金香园中响起。 “不知谢郎君可有听说过‘步步生莲’?” 乐声响起时,萧正则又看向谢陵问。 谢陵笑答道:“当然有听过,前朝东昏候之潘妃的步步生莲嘛!” 萧正则再次激动的拍了一下塌几,笑道:“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 于是,又叫了一众舞伎过来,这每一个舞伎脚上所穿的都是镶满珍珠的木屐,乐声一起,披着溥纱的舞伎们开始挥袖起舞,那舞动的身姿,洁白的肌肤在溥纱下若隐若现,随着这些舞伎的每一个动作展现,她们的脚下竟是落下一朵又一朵好似莲花般的印记来。 “美,果然美,实在是太美了!” 由于这些舞伎们的动作实是太过张扬而奔放,夏候洪与董暹等一干人看得口干舌燥,喉头都开始滚动起来。 而就在他们看得正激情荡漾时,乐声忽地嘎然而止,舞伎们也陡地停止了所有动作,跪伏在地。 众人就见,那只羽觞已漂浮到了谢陵的面前。 “咦,那就是说,轮到谢家郎君作诗了?”夏候洪道,“按照规距,当由小候爷出题!” 萧正则也笑问道:“刚才的这一舞步步生莲,怎么样?” “真是骚媚入骨,噬骨销魂!”有人说道。 夏候洪立即提议道:“不如就以这个骚字为题,来作一首诗怎样?” 秋实的脸色一红,立即向夏候洪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神,转眼见谢陵正执着酒樽垂眸,好似在思索着什么,丝毫没有觉得羞臊。 还是萧正则接了一句:“怎么能以骚字为题呢,我们谢家郎君是何等雅人,这个骚字太有辱斯文了。” “小候爷,骚字怎么了?文人骚客那不也是骚吗?”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不如这样,骚字太大煞风景,谢郎君就以‘睡’字为题,作一首美人赋,可好?”萧正则转向谢陵笑道,“如若你的这首诗能比得过我三表兄,就算你赢!” 他的三表兄便是三皇子萧纲,在萧氏皇族之中,以萧纲为代表,开创出了一种叫作“宫体诗”的诗风,此诗风专以宫廷琐事为题,女子的婉约动人为美,就连“吃饭、睡觉、走路”都可以随性拈来,所作出来的诗可称得上极为绮艳浮夸。 萧纲就曾作过一首诗:“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蕈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来形容女子的睡姿之美。 若论此类诗风,还无人可比及萧纲。 萧正则一脸挑衅笑意的看向了谢陵,就见谢陵莞尔一笑,极为风清云淡的道了声:“好。” “不过,我作诗,谁来公正作评呢?” 谢陵问,秋实也在一旁附合:“对啊!总不能,小候爷说我家郎君诗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总要有个公平作评的人啊!” 萧正则面色一冷,旋即便叫来一名侍卫,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并将身上一枚玉牌丢到了他手中。 约摸半盏茶的时间之后,一名老者并一名年轻人在那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这金香园。 谢陵的目光便朝那两人望去,年轻人她不认识,但那老者,却是让她意外的眼前一亮。 这个人竟然是前世有南梁第一贤相之称的徐勉。 纵观南梁所有官员,徐勉是极为难得一见的不专权树私不贪污受贿的清官,有所谓“三年清知府,十年雪花银”,徐勉身居中书令之高位,却是家无积蓄,不营产业,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给子孙留一些钱财,他说过一句话:“人遗子孙以财,我遗之以清白。孙才也,则自致辎軿,如其不才,终为他有。” 意思就是说,给子孙钱财,不如留一经书,子孙若有才,自会创造财富。 “由徐尚书来作评,算是公正吧?”萧正则问了一句。 谢陵一笑,忙起身道:“久仰徐尚书之名,若由徐尚书来见证,自是公正!” 很好,现在便连人证也有了。 徐勉亦看向了谢陵,含笑道:“你就是得太子赞赏的那位谢家郎君谢陵?” “是!” 徐勉含笑捻须点头,示意道:“那便开始吧!” 萧正则还在一旁笑得一脸得意,董暹与夏候洪已在一旁急得抹汗。 这时,谢陵已然起身,一字一句念道:“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一句话念出时,徐勉的眼前已是一亮,萧正则的神情渐渐凝下来。 紧接着又听谢陵念了一句:“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这时,便连夏候洪与董暹都眼巴巴的望着谢陵说不出话来了,眼前仿佛呈现出美人卧塌,睡梦清浅,华裳飘香的春光旖旎来!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此时,萧正则的表情自是不必说,徐勉的眼中已显惊艳的笑意。 “好句,好句!好一句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他不禁叹道,“接下来呢?”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最后的一句话落音,徐勉已是惊得站起身来了,拍掌赞道:“妙,实在妙!不愧为陈郡谢氏子弟,所作诗句清泽怡人,如此佳句,当百年无出其右,可比三皇子殿下!” 还百年无出其右,是不是太夸张啦!萧正则十分不满的撇嘴。 秋实却是高兴得跳起来,“那就是说,我家郎君赢了?小候爷,你又输了一千金哦!” 再次听到“输”这个字的萧正则额头不由得青筋暴跳,他就不信这个谢陵能一直都作得出诗来。 “才一局嘛!接着玩,接着玩!”萧正则再次喊道,又叫乐伎们奏起了音乐。 夏候洪已在一旁使劲的向萧正则抛眼神,一旁的董暹已是心如死灰,生无可念。 小候爷,你是不是忘记今日请他来的正事了? 接下来,连续几次飞花令,羽觞都落到了谢陵面前,而每一次谢陵都能从容应对,亦应萧正则要求作出诗来。 徐勉连连拍手赞叹叫好,一双眼睛都从谢陵身上挪不开了!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小郎清易令达,文词俊茂,我见犹怜啊,谢家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萧正则听到这一句又一句夸到天上去的赞叹,直是脸黑的说不出话来了。 偏偏这时,秋实还问了句:“小候爷,为什么这羽觞每次漂到我家郎君面前时,你就喊停,你是故意的吧?” “你家郎君清泽怡人,所以这羽觞就喜欢停在他这一处喽!” “那就是说,小候爷与董世子们污浊不堪,连羽觞也要鄙视喽!” 萧正则气得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偏偏当着徐勉的面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勉强笑道:“哈哈哈……果然不愧为谢氏子弟,昔日皇伯父曾言,三日不读谢眺诗,便觉口臭,今日算是让本候见识到了,再过十年你且看他,一日不读谢陵诗,本候会觉浑身都臭,你们说,是不是?” 董暹与夏候洪连连尴尬的赔笑答是。 这时,谢陵竟说了句:“小候爷过奖,其实我作的诗也就一般,比起祖祖辈辈来,还是相差太远了,我甚至连我族中的兄弟姐妹都比不上。作诗并不是我的专长。” 这到底是谦虚呢?还是在炫耀? “作诗不是你专长,那你的专长是什么?”萧正则问。 谢陵指了指天空:“看天!” 第020章 天遣 “看天?”萧正则望了一下天空,语露讥讽的问,“看什么,看天上是否有神仙,还是有雷公电母?” 原不过是一句玩笑,没想到谢陵还真答了一句:“也差不多。” 萧正则啼笑皆非,惊呆了眼。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还能请到天上的神仙?”他揶揄的问。 “神仙是请不到的,不过……”谢陵笑道,“呼风唤雨,预测一下天气,还是勉强可行。” 萧正则一愣,旋即内心喷笑,指着董暹和夏候洪道:“他说他会呼风唤雨?你们信不信?” 呼风唤雨?这牛吹得可大了!傻子才会信吧! 夏候洪也嗤地一起大笑了起来。 “这样吧!如果你今天能给我把风唤来,我就再给你一万金,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将你今天赢的所有,包括你的人,都要归我!怎么样?” “小候爷,你太过分了!”秋实忍不住喝了一句,拉了谢陵道,“郎君,我们别理他,快回去吧!” 谢陵却是站起身,含笑道了一声:“好,不过,小候爷可要三思。” “三思什么?” “我师傅教我这呼风唤雨之术,是有一定的风险的,如若遇上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之人,怕是会遭天遣!” “天遣?”萧正则更是揶揄的大笑起来,指着夏候洪与董暹二人,“他说,会遭天遣,你们怕不怕遭天遣?” “怕什么天遣,做了半辈子坏事都没遭天遣,真有天遣尽管冲我来!”一旁的夏候洪和董暹拍着胸脯哈哈大笑道。 萧正则再看向了谢陵,摊开双手,笑道: “来,开始给我唤!让本候见识见识你呼风唤雨的风采!” 萧正则话刚说完,就听谢陵吟了一句:“南风起兮吹长沙。” 什么? “南风起兮吹长沙!”谢陵再念了一遍。 而几乎是这七个字一落音,天色陡然阴了下来,一阵狂风骤然而起,吹得树上的叶子以及地上的铜币刷刷作响。 “小候爷,你看,起风了,真的起风了呢!”有府中小厮在一旁惊讶的喊道。 萧正则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一分分凝了下去,这时,又听谢陵吟了一句:“风雨连绵断枝桠!” 也几乎是这话音一落,铅云似垂,雨点竟如石子一般砸了下来,耳边听得一阵树枝断裂的声响,地上的铜币更是如金浪一般翻滚而来! “下雨了,真的下起雨了!”金香园中的人们再次惊呼道。 “候爷,风好像越来越大了!” 耳边的声音逐渐由惊讶转为惊骇,最后竟然变成了恐惧!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的战甲!我的战甲!” 萧正则抬眼就见那一件摆在园中的黄金战甲竟然也被这骤起的狂风席卷起向那两座金山席卷而去! 这时又听得谢陵吟了一句:“雷电交加我自在,轰隆一声……” 话音还未落,陡地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天空中竟然扯开了一道横跨天际的闪电,那闪电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手一般,直向他们这边抓来。 萧正则就见他之前命人插在那两座“金山”上的标杆好似被那道闪电缠绕住了一般,燃起一连串的火光。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原本守在金香园的护卫们顿作鸟兽俱散! 秋实也惊骇得捂紧了嘴,看着谢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所以那两根标杆其实是用来…… “来人!快来人,护本候离开这里,快,护我离开这里!”萧正则惊恐的凄声大喊道。 …… 翌日一早,有三大消息传遍建康城,一石惊起千层巨浪,这三大消息不仅成为街头巷尾所议论的笑料,而且被司天监视为有史以来第一大异象,传至了梁武帝那里。 彼时,梁武帝萧衍正歇在董淑仪的玉华宫,在董淑仪的服侍下刚洗漱完毕,穿上龙袍,正准备乘銮上文德殿,突闻一声痛哭哀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冲到了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到他脚下,哭喊道:“陛下,陛下,您一定要为臣做主啊!” 董淑仪的面色一怔,梁武帝也有些不悦的垮下脸来,问:“怎么啦?安乐候?” 这安乐候正是董世子董暹的父亲,也是董淑仪的亲生父亲。 一大早跑来这玉华宫哭丧,别说是陛下不喜,便是董淑仪也为父亲这般失态感到羞愧,正要劝父亲离开,却听得他道:“陛下,我儿今年才及弱冠,老朽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我儿不能白死啊!求陛下做主,一定要替我儿讨回一个公道啊!” 萧衍面色一变,便坐下身,听安乐候将所有事情一一道来,听完后,顿感诧异和震惊的问道:“你说,董暹是在乐山候的金香园玩乐时,被雷劈死了?” “不是雷劈的,不是雷劈的,这是谋害,这一定是有人谋害,陛下,我儿死的冤枉,您一定要为我儿做主,查出这个害我儿的真凶,叫他为我儿偿命啊!” 萧衍还是不信,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不可思议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真正被雷劈死的人,为了证明这个事实的确存在,萧衍亲自到安乐府上去看了一眼董暹的尸体,就见那棺椁中所盛装的哪像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堆人形的炭灰。 原来被雷劈死是这个样子的啊!太惨不忍睹了! 萧衍被刺激得猛地打了个寒战,又捂着嘴连续咳嗽了几声,才摆出一副心疼忠臣的模样,辞言厉色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乐山候府,去给朕查,查清楚昨日金香园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 跟随萧衍来的一名府尹应命正要离去,又一人匆匆跑了进来,向萧衍下跪禀报道:“陛下,临川王殿下来报,说乐山候得了重疾,好似被……被吓疯了!” 乐山候萧正则到底是他侄儿,一听闻这消息,萧衍面上立显出紧张:“什么吓疯了?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被吓疯了呢?” 说罢,也不迟疑,忙命人搀扶出门,坐上銮轿,向着东府城的乐山候府而去。 一俟进入乐山候府,萧衍也不迟疑,直奔向了萧正则的寝房,就见往日里生龙活虎上窜下跳个不停的少年此刻竟然将自己整个身躯都掩埋在了被褥之中,虽不见人,但从那不停颤抖着的被褥来看,也能知道这少年此刻的恐惧。 “怎么了,这是?还不快给朕将他那头上的被褥给揭开!” 毕竟是天子的命令,无人不敢不听,立即就有人将萧正则身上裹着的被褥扯了开,那被褥一揭下,萧正则就像是被人脱了壳的乌龟,惊惧得嗷嗷大叫起来: “别劈我,别劈我,我以后再也不敢干坏事了,我再也不敢了!” 一旁的临川王萧宏很是无奈,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儿子会成这般怂样,觉得面上很是无光,忙拉开了萧正则抱着头颅的双手,低声道:“则儿,是陛下来看你了,是你皇伯父来看你了,没人敢劈你,你别再叫了!” 萧正则这才从恍惚中慢慢的回过神来,乍一回头望见萧衍一张脸,又噗通一声从塌上滚下来,跪倒在地,抱着萧衍的双腿哭道:“皇伯父,侄儿吓死了,侄儿要吓死了!” “不就是董暹被雷劈死了吗?朕已经见过了,堂堂男儿,岂能被一具尸体吓破魂?” “不不,侄儿不是被一尸体吓到的,侄儿是被谢陵……对,就是那个谢陵,是他召来的雷公电母,将董暹和夏候洪劈成了炭灰的,就是他!” “谢陵?”萧衍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对这名字不熟悉。 萧正则忙补充道:“就是那个谢御史家的长孙,陈郡谢家的谢陵,那个从小被送去罗浮山学艺的谢陵!就是他,是他杀了董暹和夏候洪,还骗了侄儿二千万白银!皇伯父,谢陵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萧衍面色立即变得铁青,又让萧正则将金香园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再次陈述了一遍,自然这话中必有不切实际的填油加醋。 萧衍也不多问,而是回到宫中,立即派自己的近侍刘福去传诏谢御史谢几卿并嫡孙谢陵入殿。 …… 刘福带着萧衍的旨意来到谢家之时,就见整个谢宅之中也是乱作一团,仆僮们来回忙碌,谢几卿并几个谢氏子弟神情紧张的立在一庭院处,几个妇人也是来回踱步,神情充满焦急。 这是刘福不曾想到过的,若是以往来此,看到的必然是一副乌衣磊落、木屐踏踏、长袖翩翩有如《诗经*暮春》里走出来的画卷一般,谢氏子弟永远保持着一种不焦不燥优雅从容的高贵恣态,他们或煮酒清谈,或执棋对奕,或临水写意,永远保持着一种超脱尘世之外的隐士之风,独守一份韬晦之明,而将世间的功名利禄视为俗物,这也是如他们这般的高门士族所培养出来的一种修养和风度。 此际看到一屋子的脚步匆匆,人影乱乱,刘福不禁张大了嘴。 “这是发生何事了?” 第021章 廷辩 士女成凰正文卷第021章廷辩在下仆的通传之下,刘福终于与谢几卿打了照面。 “不知贵府之中发生了何事,竟让向来处变不惊的谢御史急成了这样?” 刘福的一张圆脸笑得格外和蔼可亲。 谢几卿也不遮掩,实话说道:“想必刘公公也听说过,昨日乐山候的金香园中遭雷劈之事,臣之孙儿谢陵昨日便在金香园中,稚子年幼,亲见雷劫,未免心神大乱,以至现在卧塌不起,臣等家人皆为之心忧不畅,故而焦急如斯。” 刘福的脸色当即便垮了下来,想到天子萧衍正值气头之上,还想着要传诏这谢陵去问话呢,竟未想连他也卧塌不起了。 刘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听谢几卿竟主动问了句:“陛下可是因金香园董世子遭雷劈之事,想问话于臣之孙儿?” 刘福笑笑道:“正是如此。” “那便请公公稍候片刻,臣去见见孙儿,便立即随公公入宫觐见陛下!” 说罢,谢几卿向刘福施了一礼,转身立即进了谢陵的寝房,只过了片刻,便从其寝房中出来,便让刘福引路,随行而去。 刘福只见他手中似拿有一物,却并未看清是什么,二人登上宫车,径直向台城行去。 建康台城自东晋时起,便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血腥政变与朝代更迭,这里城墙斑驳足可见历史之痕迹,梁武帝篡齐登基后,又将此扩建整修,于是又将这里的城墙建造成最为巍峨繁华之地。 台城依旧有三重,第一重为一般机构及驻军,第二重为中央官署:朝堂,尚书省,中书省以及皇子秘阁所在,第三重便是皇宫内苑,前为朝区,后为寝区,寝区之北便是华林苑。 此时的梁武帝便在华林苑的一处凉亭坐下歇息,等待谢几卿的到来。 谢几卿乘宫车穿过第三重宫门,经曲折宫道,到达华林苑,刚下车时,就见临川王萧宏已在陛下身边待候。 见到临川王萧宏,谢几卿不由得蹙了蹙眉,想到二年前,萧宏就曾在自己门前的骠骑桥边埋伏杀手,想要刺杀自己的皇帝哥哥萧衍,未想萧衍一时兴起,临时改道,便无意中躲开了这场刺杀,但后来还是有人将萧宏欲刺皇帝之事告到了萧衍面前, 未想萧衍不但没有怪罪萧宏,还亲自到弟弟的府上,语重心长的对萧宏说了一番话:“我才能胜你百倍,身居帝位,却仍觉自己不能胜任,你是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愚蠢之事呢?” 便是这样的一件刺杀事件,作为天子的萧衍都能对萧宏无底线原谅,直到现在依旧能把酒言欢。 见到萧宏在此,谢几卿便感觉到有几分不妙,忙上前作揖拜见天子。 萧衍见了谢几卿便道:“谢爱卿啊!朕听闻你那孙儿还能呼风唤雨,引雷闪电?这可是真的?” 谢几卿忙垂首道:“陛下明鉴,臣之孙儿亦不过凡夫俗子,食五谷杂粮,怎会有如此通天之本领,引雷闪电呢?若是真能引雷闪电,他又岂能保全性命活至今日,万望陛下切勿听信他人之言。” “若不能当真,那董世子与夏候洪被雷劈死之事,又作何解释?”临川王萧宏在一旁厉声问道。 谢几卿便笑道:“这我怎么知道,也许真的是因为他们坏事做尽,遭了天遣呢?为什么这雷只劈了他和夏候洪,而未劈到别人呢?” 萧宏气得瞪眼,又道:“谢几卿,你那孙儿还骗了我儿二千万白银,此事,你又作何解释?” “临川王殿下,您有所不知,那怎么算是骗,那可是乐山候所设下的愿赌服输的赌约,臣这里还有乐山候写给臣孙儿的字据呢!” 说罢,谢几卿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字条递交到刘福手中,由刘福递交给萧衍。 萧衍目光扫过,不觉也眉头皱起,就见那字条上果然写着“欠银二千万”,且上面分明还盖着乐山候萧正则的印鉴,红艳艳的格外醒目。 “你自己看看吧!”萧衍将字条递给了一旁的临川王,临川王见罢也是脸色大变,心中暗暗骂了一声愚蠢。 “谁知道这是不是你孙儿骗我儿子印下的呢?”萧宏还不想承认,就算不为儿子挣回颜面,也要为自己挣回颜面。 这话连一旁的萧衍都听不下去了,不管是不是骗,这印鉴假不了,如果不是自己蠢,又怎么会被人骗得心甘情愿盖下这印鉴呢? “陛下,臣还有人证,臣听孙儿所言,昨日应乐山候相约至金香园游玩时,曾比赛过作诗,当日乐山候有请徐尚书来作评,臣之孙儿到底有没有骗乐山候,不如由作徐尚书来作证!” 萧衍便叫刘福去请了徐勉过来。 彼时的徐勉还在为亲眼所见的雷电之劫回不过神来,跟随刘福到达华林苑时,人兀自还有些愣愣。 “徐尚书,朕听闻,昨日金香园遭雷劈之事,徐尚书你也在场?”萧衍问。 徐勉才点头回答:“是,臣在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来给朕听听?” 徐勉便将当时的情形如实重述了一遍,萧衍听完,又不免诧异道:“你的意思是说,谢家那个小郎君只是念了一首诗,便引来了雷火,将董暹和夏候洪给劈死了?” “所以,还是那谢小郎君引来雷火将董暹和夏候洪给劈死的,这个谢陵果然就是杀了董暹和夏候洪的凶手!”临川王在一旁接道。 谢几卿手心禁不住沁出冷汗,忽听徐勉又将话锋一转:“临川王殿下,这也不能怪那谢小郎君,那谢小郎君不过是被您儿子乐山候逼得不得不作诗来作赌而已,若是一首诗便能引来雷火将人给劈死,那就不是人,是神了!” “而且当时金香园中有数十人在场,只有董暹和夏候洪中了雷击,可见这雷也是看人的!” “徐尚书,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雷也是看人的?”临川王再问。 徐勉便将目光投向了萧衍,言道:“陛下,整个建康城的百姓,无人不知,董世子与夏候洪时常于夜间杀人抢劫,夺人妻女,昨日应雷劫,众人皆道,这是天道轮回,报应好还!” “徐尚书……” 临川王还要说什么,又听徐勉接道:“陛下,自古物不鸣则平,天下间自有公道,这董世子与夏候洪之死,不但未引起世人之同情,反而叫建康城百姓尽皆欢喜沸腾,可见这亦是顺应天命,必有此劫,正所谓善恶有终,怨不得他人!” “徐勉!” 临川王再次叫了一声,萧衍阻止他道:“好你个徐勉,你是在借机敲打朕,骂朕殉私枉法,偏坦这二人,没有尽早将这两人案之于法么?” 徐勉又道:“陛下,臣句句属实,绝无胡编乱造,陛下让臣作证,臣不敢欺君,只能以此为证!” 萧衍又是气又是好笑,便在这时,又有小太监匆匆赶来禀报道:“陛下,有人于肺石函中递了个折子,说是有紧要之事急禀陛下,太子殿下便让奴将这折子送来给陛下瞧瞧!” 萧衍初登皇位之时,为了广纳谏言,最大限度的为国良征用人才,听取众民之意见,便有意在台城宣阳门前设了两只盒子,其一叫谤木函,专门收纳百姓之谏言,其二叫肺石函,专门收纳有功而不被提拔重用的臣子之意见。 大梁初建之时,萧衍勤政爱民,在这方面的确做得很好,可随着大梁江山稳固,国泰民安,自己在这皇帝的位置上也坐得太久了,便也逐渐忘了最初的那颗爱民如子之雄心。 “是太子殿下让你送来的?” 提及太子萧统之时,萧衍神情中似乎有些不悦。 那小太监也只低头答了声:“是。” 萧衍有些不耐烦的摆手:“将信函给刘福,你下去吧!” “是!” 小太监应命,双手将信函奉上,递交到刘福手中后,便迅速的退了下去。 刘福再将信函递交给萧衍,萧衍打开后,迅速的浏览了一遍,这一看之下,不免大为吃惊,雷霆大怒:“混帐!去给朕将安乐候叫来!” “是!” 一太监领命匆匆离去,萧衍又看向了谢几卿与徐勉,笑道:“两位爱卿快快请起,有徐尚书作证,那董暹与夏候洪自然是死有余辜,此事就怪不到谢爱卿孙儿头上了,哦对了,听说谢爱卿那嫡孙现在也吓得卧塌不起了?” “是!” “刘福,给朕拿一盒雪莲人参,赐给谢爱卿,给他家那孙儿补补身子!” “是!” 谢几卿脸色几不可察的一变,连连答谢,与徐勉一起从华林苑走出来时,手心中还沁着一缕冷汗。 待走出宣阳门时,才向徐勉施礼答谢道:“多谢徐尚书替吾孙儿美言。” 徐勉含笑应道:“谢御史也不必谢我,谢御史这孙儿聪慧秀颖,多智近妖,便连臣也自叹不如!只是,这小郎行事颇有些诡谲,不计后果,有所谓‘上善若水,太刚易折’,谢御史还需多加引导才行啊!” “是是,多谢徐尚书指教。” 回到乌衣巷谢宅之后,谢几卿便迫不及待的来到了谢陵的寝房,打开门一看,就见谢陵正坐在一案几前,手中握着一只狼毫笔在纸上安安静静描摹着什么,仿佛诸事皆与她不相干,这副从容淡定而恬静的样子还哪里是他入宫前所见的那幅受惊吓的模样。 “阿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没有什么话向祖父解释么?” 谢几卿将一张写满字的绢帛放在案几上,有些恼又有些后怕的问道。 第022章 解释 绢帛上所写的全是如何向陛下解释之事:比如说,如若陛下问起赌约之事,该如何回答,若问起呼风唤雨引雷电之事又该如何回答? 包括那张字条,也作为证据一并交付到了他手中。 这一切竟然是早就算计好的。 谢几卿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这个五年未见的孙女,却听她轻描淡写般极为坦然的答了一句:“不错,董世子与夏候洪,是我杀的,是我引来了雷电,将他们劈成了炭灰。” “你——” 谢几卿立即面露愠色,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 一旁的秋实便立即跪了下来:“家主,此事也不能全怨郎君,何况郎君所为那也是替天行道啊,那董世子、夏候洪与乐山候以及临贺王在这建康城行过多少劫杀掠夺之事,多少女子受其残害,家破人亡,郎君如此做,也是为民除害啊!” “你住口!太刚易折,过慧则夭,就算他们做过无数丧尽天良之事,那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事。” 谢几卿有些痛心的看向谢陵,又问:“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做到呼风唤雨,引雷闪电?真的就只是一首诗吗?” 真的就是因为一首诗不成诗的诗吗? “一首诗当然引不来雷电,孙女只是恰好的选择了这样的天时与地利而已。”谢陵答道,“祖父,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神鬼道术之说,所谓的天象,雷雨甚至是日食、月食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孙儿早就看过这几日的气象,算到昨日酉时一刻必会有一场雷雨,于是便借助了这样的天气,去赴乐山候的约, 在金香园与萧正则玩赌射时,我让他在两座金山上插了两根铁杆,当闪电降临之时,就能通过那铁杆传达下来, 原本只要不触及那铁杆,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董暹为了他那一件价值七百万的战甲,不惜扑到了那铁杆上,夏候洪又想去拉他,于是,这两人便一起死在了雷电之下。” 听到谢陵如此平静的叙述这一桩借雷电杀人之事,谢几卿简直不敢相信这便是他一手养大的孙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如惊涛骇浪般滚过。 直是怔了许久,才叹声问道:“阿陵,你怎么会有如此深沉而缜密的心思啊?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女郎啊!” “可我也是谢家的嫡长子,祖父您说过,我既为谢家嫡长子,就一定要有承担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谢几卿不由得痛苦的锤胸顿足: “但我也没有让你去杀人啊!阿陵,祖父只是希望我们谢家能不负祖上之期望,不论乱世风云如何变化,可以世代相传下去,祖父只是希望我们谢家代代有人才辈出,希望你们能一生安康得享荣华,一世荣光啊!你怎么……” 谢陵便向谢几卿跪了下来,说道: “祖父,阿陵明白祖父的苦心,阿陵也知道有关于我们谢家的一个预言,可祖父您看看,这大梁如今是何光景? 庄子有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候,我大梁的律法正如此般形同虚设,陛下敦睦九族,优借朝士,有犯罪者,皆屈法申之,而百姓若有罪,又案之如法,其缘坐则老幼不免,一人逃亡,举家质作, 正因为陛下的这般偏坦,所设律法从来只对庶民,而宽于皇族,所以才会有如萧正德、萧正则以及董世子、夏候洪这般肆无忌惮知法犯法杀人夺财之人, 既然陛下不治他们的罪,那就由孙儿借上天之手来惩罚他们,来治他们的罪好了!” 谢几卿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屋中来回踱了好几步,看着谢陵直是连连嗟叹,又是惊颤不已,又是无奈叹息。 房间里一时也陷入紧张的氛围之中,直是过了很久,谢几卿忽地叫秋实退出了房间,待屋子里只有祖孙二人相对时,才问了句:“阿陵,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是不是?” 谢陵如实回答:“是!夏候洪与董暹之死只是我给萧正则的一个警告。” 也是给那个人的警告。 “你还想做什么?难道你还要杀了临贺王萧正德?”谢几卿问。 谢陵沉默了半响,并没有回答,但谢几卿却从这孙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杀意,这是一种烈焰焚烧直欲将人挫骨扬灰的杀意。 “阿陵,罢手吧!现在大梁的天下乃是萧家的天下,你若杀了他们萧氏中人,就得赔上我们谢家满门,祖父既已知此事,就绝不能让你再如此一意孤行错下去!来人——” 谢几卿正要唤人进来,却又听谢陵问道:“祖父,您知道十四年后的建康城会是什么样子吗?阿陵小时候有见过祖父珍藏在一只檀木匣子里的一本书,知道我谢家历经九世而衰的预言,祖父对我千辛万苦的栽培,不也是为了改变这样的命运吗?” 谢几卿面色一怔,更为惊讶的看向了她。 “你看过那本书?”他低声问。 “是,我看过!” 谢陵不由得眼中一润,心中暗道:早在前世您即将故去之时,就有给我看过那本书啊! 这本书便是她们谢家祖上所流传下来的一个秘密,唯有谢氏家主才有资格亲启一睹书中之内容,前世谢几卿临死之时,便将这本书传到了她的手中。 提到这本书,谢几卿心中也是万分悲凄: “不错,我们谢家祖上的确有人预测到了我们谢家历经九世而衰的命运,也预料到了大梁即将毁于贼手的命运,可这也仅仅是一则预言而已,也许……” 他本想说,也许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并不一定就真的会实现,可是话到嘴边,他又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去。 从南宋至南梁,谢家由盛而衰,多少人死于皇权倾扎,那本书上所记载的无一没有灵验。 谢陵出生之时,天有异象,紫气东来,霞光铺照,有仙鹤盘桓于屋顶,声啸九天,谢几卿将其视为吉兆,所以在长子谢景相死后,并没有过继其他子嗣于其名下,而干脆将谢陵视为长房嫡子记入谢氏族谱。 取名“陵越群雄”中的“陵”,便也是对她寄予厚望。 “没有也许,祖父,您明知道,有许多事情都已经灵验了!” 谢陵的一句话将他的思绪打断,紧接着,她又站起了身,来到窗前,将那半遮半掩的珠帘刷地一下拉了开,指向窗外暮色已降的天空,说道:“祖父,请看那颗星!” 谢几卿好奇的走到窗前,顺着谢陵削葱般修长的手指望了去,就见那正北天空中的那七颗呈勺形排列的星子在夜空中熠熠闪烁,格外明亮,而就在这七颗星辰之外,还有一颗星虽不耀眼,却似以一种微不可察的速度逐渐向那象征着紫薇星的星辰靠近。 “那是七杀星!” 谢几卿亦博通四书五经,自然了解《易经》之中的紫薇斗数,知道那是一颗象征着搅乱世间之贼的七杀星。 “这颗星怎么了?”谢几卿问。 谢陵便垂下目光,看向谢几卿答道:“这颗七杀星正在向紫薇星靠近,当它与破军、天狼同宫,天下必将大乱。” 谢几卿的脸色骤然一变:“那这颗七杀星现在何处?” “它此刻还在北魏!” “北魏?既在北魏,它又如何能接近我大梁的紫薇星斗?”谢几卿有些骇惧的问。 谢陵心中亦微微苦笑: 如今北魏虽为胡太后垂帘听政,可真正掌管朝政的却是尔朱荣,而在尔朱荣的手下,有两名骁勇善战的良将,那便是高欢与宇文泰, 在不久的将来,便是这两个人将北魏分裂成了东魏与西魏,被称之为北地两大枭雄。 高欢不过驿兵出身,因被北魏真定候之女娄昭君所看中,被封渤海王,逐渐走进北魏的政冶中心,与他一起飞黄腾达的还有一人,那便是候景。 “候景这个人怎么了?”谢几卿也听说过候景此人,与高欢同为驿兵出身,深得高欢所看重,如今已手握重兵,同在尔朱荣手下做事。 “他便是那颗搅乱世间之贼的七杀星。”谢陵答道,目光又望向了窗外。 候景此人一生最敬重的只有两人,一人便是高欢,一人便是慕容绍宗,一为他之主,一为他之师,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若高欢在,吾必忠于高欢,若高欢不在,吾必不会屈于鲜卑小儿膝下。” 于是,在高欢死后,他便义无反顾背叛了当时的东魏之主高澄,本欲逃往西魏臣服于宇文泰,但宇文泰是一个政治上卓而有远见之人,他料到候景必不会甘愿臣服于任何人,表面上答应了他的投诚,实际上并没有当回事, 在得知宇文泰的态度之后,候景并没有放弃,而是将他贪婪的魔爪伸向了南梁,在东魏高澄所弃,西魏宇文泰置之不理的情况下,候景便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到了南梁,野蛮的夺取寿阳为基地,然后又假惺惺的对南梁天子萧衍俯首称臣。 便是这个大梁信佛的天子,不但没有将贼人驱逐出南梁,反而视为重臣一般养了起来,所以才造成了那之后的“候景之乱”。 候景此人嗜杀成性,侵占建康之后,便对三吴之地的儿女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掠杀,使之人口锐减二十万,最后活下来的已不足三千人了。 一念至此,谢陵的心中又如直坠冰窑一般的刺骨寒冷,极为难受起来。 “阿陵——” 也不知这是谢几卿第几声唤了,谢陵猛然惊醒,看向了谢几卿。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见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谢几卿又似有些心疼,不禁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祖父并没有怪你这件事做得不对,祖父只是害怕啊!害怕你一招不慎……” 谢陵便摇了摇头,看向谢几卿笑道:“祖父放心,阿陵无事的,如若无万全准备,阿陵绝不行毫不把握之事。” “万全准备?” “是啊!祖父,阿陵向您保证,阿陵绝不会给谢家带来任何灾难。” 第023章 前世 待谢几卿一走,秋实便立刻奔进了谢陵的房间,问:“郎君,家主可有怪责于你?” “无,祖父其实也是为我好,为我们谢家着想,可是我总想,我们谢家一直向皇权让步,隐于庙堂之外,不争名逐利,不专权树私,可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枉死呢? 师傅曾说,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隐于世外又真的能避开这一切么?其实泥巴与庙堂,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见谢陵说这番话时,窗外月色在她清澈而幽深的瞳中折射出极为璀璨的潋滟之光,秋实心中也极不好受,不禁喃喃道了句:“郎君,你一定很难过吧!” 明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着想,为了激浊扬清,惩奸除恶,可是却不能被家主认可,或许并不能被世人认可,所有的一切都要独自一人来承受。 谢陵没有难受,而是转过身来看向她道:“再过几日便是春楔了吧?” “是,三月三上巳节,郎君,你想去哪里玩?” 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提到踏青游玩之事,秋实的眼中便闪烁出雀跃之光。 谢陵笑了笑,没有作答,只是心中暗道:每年的三月三上巳节,太子萧统必会在东宫设宴,邀请众名士学子一起游笔翰墨,遣词共赏,许多名士大儒以及文人学子都会聚集于此, 太子性好山水,雅好文学,喜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凡兼俱才能者,无论寒素,皆可在此宴会上施展才华,所赋的诗作如能得到众名士们的认可以及太子的赏识,便可选录为太子的《文选》,此由太子萧统所主持的诗词盛宴曾被誉为南梁最为鼎盛的文化之昌盛,它的影响甚至照耀了后世上千年,其后世之人亦称之为《昭明文选》。 可以说,谁的诗作若能被录入昭明太子的《文选》,他的名字必也会如“昭明”二字一般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前世便是她引荐陈硕进了太子东宫,并在那一场东宫宴会上以一首诗艳压群雄,名声大噪,从此得到了太子以及众多权贵们的赏识,从此走进仕途。 想到那首诗,谢陵不由得弯唇一笑,前世陈硕表现出来的惊人才华的确令她也自叹弗如,那些超出前人的思想,以及对未来世界所构造出来的鸿图也曾令她心醉沉迷,让她也有心想要打破如大梁这般腐朽落没的制度,而去创造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下有志之士皆可凭才华登入庙堂”的和平盛世。 她利用自己士族的力量给了他强有力的支援,将他所构想出来的“良策”推举到天子面前,不惜打破士族的利益,去成全他的“伟大理想”,在她看来,陈硕除了出身寒门外,便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理想极其完美的男人, 可惜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同样也有一颗狠绝之心以及足以焚烧一切的野望,前世正是这个被她一手推向权力高峰的男人用那般深沉的心计和智谋,算计得天下大乱,使数十万百姓浮尸遍野。 念及此,谢陵便取出笔墨纸砚,再次在一张佐伯纸上描摹起来,这次她描摹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行字。 谢陵的字,秋实早已见过,可每一次看,都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她虽不知道有多好,但直觉赏心悦目,心情舒畅。 正在她这般想时,未想谢陵将那写满字的一张佐伯纸递到了她面前: “将这上面的内容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到时候,我会带你去太子东宫参加宴会。” 谢陵此言一落,秋实便霍然抬头望向了她,一种简直不敢置信的意外之喜忽地涌上心头,直如潮水彭湃。 “郎……郎君,你说什么,你要带我去参加太子东宫的宴会。” “是,不但如此,我还要你以我婢女之身份在宴会上扬名。” 秋实的瞳孔再次睁大了一分,她已禁受不住这样的惊喜,直是激动得跪了下来。 “郎君,我……我何德何能?” 秋实已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手中的这张佐伯纸上,她识得这上面的每一个字,虽不知这上面所写的内容到底有多好,但她知道,若从她口中念出来,足以震惊太子东宫中的所有文人。 “你是我的婢女,你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也是我的颜面。我认为你能,你就能!” 秋实立即伏首跪拜,便在这时,门声轻响,谢陵道了一声:“请进!” 隔扇之门打开,凌夜走了进来。 “凌夜拜见郎君!” 谢陵点头:“何事?” “凌夜今日按郎君的吩咐在乐山候的金香园中布置陷阱时,曾有发现过一人,与郎君那日在晋陵遇刺的人很是相似,身高不足七尺,左足微跛,而且眼睛是一大一小,其中一只白眼珠子低垂,似是郎君说的有惧光之症。” 谢陵的神情很快便肃了起来,问:“这个人此刻在何处?” 凌夜又面露惭色:“凌夜无用,此人十分狡猾,凌夜在追逐他的途中,竟跟丢了。” “是在何处跟丢的?” “东府城外的顾山香山寺。” 顾山香山寺便是萧衍所建的四百八十座寺院之一,萧衍崇佛,曾经就有派太子萧统在此寺庙中代其出家静修,因太子曾在此住过,此寺庙也俨然成了皇家寺庙。 如果此人逃进了香山寺,又有他人作掩护,确实如泥牛大海,难以寻觅。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凌夜一走,秋实便担忧的看向了谢陵: “郎君,你要去寻这个人么?” “此为小事,我交待你的事才是大事。” 秋实受宠若惊,连连答了声:“是。”又道,“郎君曾说,三日之后必会给陈硕送上一份大礼,难道就是……” “是。”谢陵含笑点头。 …… 翌日,又一则消息从台城之中传出,再次成为建康城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有人往肺石函里递了折子,状告董世子与夏候洪无视王法,在天子脚下犯事,不但杀人抢劫,辱人妻女,甚至连安阳王妃也受了此二人的欺凌呢!” “是啊!那安阳王告到了陛下御前,陛下雷霆大怒,将那安乐候唤至文德殿前狠狠的训斥了一顿,甚至还削了安乐候的职呢!你们说好笑不好笑,那安乐候前一日还在为他儿子申冤,转眼不过一日,便连他自己身上也泼了一身脏水,好端端的这家中丧事,竟然成了建康城中一桩引人笑谈的喜事,这可真是……” “报应不爽嘛!难道你们没有听说,那董世子与夏候洪应雷劫之事,正是因为他们作恶多端,多行不义而遭到的天遣吗?” “说到天遣,不得不感慨一下谢家那位郎君所作的诗,真是太应景应情了!” “可不是吗?那可真不是谢家人能作出来的诗,不过,虽说不像,却贵在实用,最起码它能引来闪电。” “哈哈哈……甚是,甚是……” 听到这些议论的谢几卿瞬间也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阿陵所说的准备周全啊!竟然连这两人死后的名声都给算计进去了! 在天子面前告状的临川王萧宏亦是半点没有讨到好,被萧衍狠狠的数落了一顿,骂他愚蠢,教出来的儿子也愚蠢,文不如人也就罢了,就连骑射也不及人万分,怎么还有脸来告状。 萧宏憋了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无处发泄,也带着这满腔的激愤回到家中将萧正则狠狠骂了一顿,直骂得萧正则有口难言,干脆躲进被子里当乌龟,再也不敢爬出来了。 所以当萧正德与陈硕回到建康之时,看到的萧正则便是一幅吓破了胆连头都抬不起来的龟缩模样。 几番询问之下,才得知传言中所谓的“雷劈”之事的经过,陈硕立即便寻到了其中的关键: “你说,她让你在两座金山上插了两根标杆?” “是是,她说什么‘树立两根擎天之柱,方可壮我雄威’,所以我便听她的在那金山上立了两根标杆,你们是没有看见,那董暹与夏候洪扑到那两根标杆上,瞬间便成了炭灰,那场面实在是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这个谢陵,他定是在罗浮山学了什么妖术,大兄,以后别说是他们谢家的嫡长女,便连她身边的那个小婢女我都得罪不起了。以后有什么事别找我,别找我!” 萧正则在一旁哀嚎,陈硕却锁紧了眉头。 “我不是给你送了一封信,叫你不要到谢家去的吗?”他问。 让萧正则求娶谢家嫡长女,萧正德控制住谢陵,原本就是他们先前所定下的计划,只要谢家的两个女儿在手,他们便不愁谢家不归附于他们,只可惜他们走错了一步,所以他才给萧正则寄信取消原来的计划。 这时,竟听萧正则道:“什么信?你什么时候送我信了?对了,不是你给出的馊主意,叫我到谢家去提亲的吗?” 陈硕的脸色也立刻黑了下来:那就是说,那封信萧正则根本就没有收到,那么这封信又落至了谁的手中? 旋即陈硕又想到了在吴兴郡时谢陵看他的眼神,是那般鄙夷和讥诮,带着一种仿佛积怨已久的冷然敌意,这敌意绝不是一朝一夕或因一事而形成,仿佛与身俱来,难道竟是…… 第024章 提亲 “你现在看到了吧?这个谢陵根本就不能为孤所用,孤可真后悔,没有在吴兴郡时就结果了她,她一回到建康就断了孤两条臂榜!” 回到自己的临贺王府后,萧正德又将积压在心中的怒气在陈硕身上狠狠发泄了一遍。 “你说你有办法扭转乾坤,孤将一半的暗卫都交付于你,对你寄予厚望,可结果呢?这就是你想给孤看到的结果吗?” 无论是夏候家还是董家,都是他萧正德花了大价钱拉拢来的,这其中的软硬兼施以及用到的阴诡手段,没少让他付出代价,她谢陵不过就用了一个雷就将夏候家与董家两个独子都给劈死了! 提到“雷劈”之事,萧正德又不禁悚然动容:“这个贱婢,她真的学了什么通天之术,能引来雷火闪电吗?” 陈硕便抬了起头:“殿下,雷火确实可以引来,不过,这是需要天时、地利,以及一定的事前准备的,她谢陵不过是利用了这样的天时地利而已。” “事前准备?你的意思是,那两根标杆吗?” “这只是其一,要想将雷火引到指定的人身上,必须要先布置好陷阱,且要找准时机,而且如果一招不慎,很有可能连自己都会遭池鱼之殃。” “所以,这就是她一早就预谋好的,她这是故意与孤作对,孤还听说,正是孤的那位好太子弟弟将状告董暹与夏候洪的折子递到了萧衍那老儿手中,如此说来,她倒是与太子萧统勾搭上了?” 陈硕目光闪烁不定,没有回答,但那沉下来的神色却能让人感觉到他心中的犹豫挣扎。 他又在挣扎什么呢? 萧正德不禁冷笑道:“陈硕,你似乎对谢家的这位嫡次女很不一般呐,你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她女扮男装,包括她学过什么,有什么特长,可是每次孤想要杀她之时,你却又百般阻挠,这是为什么?” 陈硕张了张嘴,依旧保持沉默,过了片刻,只道:“殿下,陈某说过,她不能死,她的身份不仅代表了整个陈郡谢氏,便是她生母沈氏所留下来的财产与部曲私兵,也足够给殿下撑起半壁江山!”说罢,他又抬手作揖认真道,“请殿下再给仆一个机会。” 萧正德看着陈硕凝神迟疑了半响,终道了一句:“好,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不过,孤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三月三太子东宫摆宴,孤会带你入宴会,给你这次扬名的机会。” 一听到可参见太子东宫之宴会,陈硕沉如深潭般的眸中顿时大放光彩,露出不一般的惊喜之光。 “多谢殿下!” 陈硕正要施礼,萧正德又一把抬起了他的手,含笑道:“孤以后还要多仰仗陈先生的相肋扶持呢!” …… 萧正德与陈硕秘密回建康之事,谢陵并不知晓,建康城中有关董世子与夏候洪的那些议论也随着时间的消逝逐渐沉寂了下去。 这一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谢陵起塌后便径直往老夫人谢张氏的福康院行去,本欲向祖父祖母请安,却见满院子里都挤满了人,语声宴宴,甚是热闹,像是来了什么贵客。 谢陵干脆在院外等候,才驻足片刻,就听得一声娇唤:“阿兄,你也来给祖父祖母请安吗?” 抬眼就见正是谢含烟带着一女郎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谢含烟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冰绡绢长裙,一条宽阔的锦带将腰身束得极细,臂间挽有轻纱,头顶丫髻却以数枚花钿点缀,显得人格外明艳,又有出水芙蓉般的清澈隽秀。 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但谢陵的目光扫过她后,很快便定在了她身边另一位小女郎身上,这小女郎应也才刚刚及笄,头顶上梳着灵蛇髻,斜插着一支镶有雀羽的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在她滢白的耳边微微晃荡,看上去甚是乖巧端庄又不失妩媚明艳。 谢陵心头一凛,这女郎赫然就是长乐公主,前世她嫁给谢嬉之后,便是一幅极为端丽持重的模样,半点没有皇家的娇气,也时常与她亲近,谢嬉死于一场大火中后,这个女人便失了踪,她还以为长乐公主必是为谢嬉长兄殉了情,可谁曾想,一年之后,她竟在萧正德的府中看到了这个曾为她大嫂的女人, 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时候,这个女人被称之为柳夫人,而且还为萧正德生下了两个孩子,要知道这长乐公主虽被武帝所喜封为公主,但实际上,她亦是临川王萧宏嫡亲的女儿,也便是萧正德嫡亲的妹妹。 如此禽兽不如之事,既让她感到震惊,又让她感到恶心。 “阿兄,你也觉得公主长得甚是明艳动人,是不是?公主听闻你在长姐及笄礼上得了太子殿下的盛赞,还听说了你在金香园与乐山候作诗玩赌之事,便十分仰慕阿兄之才情,特地央了阿烟来此拜会阿兄。” 谢含烟说完,长乐公主便向谢陵颔首娇怯的福了一礼,语气莺沥的说了一句:“既见君子,不胜欢喜。” 谢陵瞥见长乐公主耳根处的一抹嫣红,亦含笑点了头,吟了句:“公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乃绝色也!” 长乐公主顿时眼前一亮,望着谢陵既羞带怯,一双明艳的眸中竟生出几分春水柔情来。 似乎格外惊喜和激动,她双手抓着衣裙,驻足不安的顿了良久,才应道:“谢五郎君谬赞。” 话说完,便在这时,福康院中有脚步声及人声传来: “哟,想必这位便是那位能引雷闪电,无论是诗词还是骑射都将乐山候击得一败涂地的谢五郎君谢陵了?” 谢陵迎声而望,就见那匆匆行来的女人身着一袭缀着孔雀羽的织锦羽锻大氅,头上梳着堕马髻,斜插着三支金凤垂珠,几串珍珠在她斜飞入鬓的长眉边晃荡,显得人很是骄狂而跋扈。 而事实上,这个女人也的确人如其表,有着时下许多公主贵妇们所有的任性妄为和跋扈。 永兴公主萧玉姚,乃是梁帝萧衍之嫡妻郗徽所生下的嫡亲长女,也不知与父亲生出了什么矛盾,后被嫁给无论是外表长相还是才华都极为平庸的殷睿之子殷均。 在当下如此极重男色的时代,别说是一位公主,便是一名普通士族之女,也未必能对这桩婚姻满意,而永兴公主更是表现出了她任性的一面,不但不与殷均同房,还时常以言语予之羞辱,在墙壁上肆意描画他父亲的名字, 殷均将此情况苦诉于梁帝,梁帝曾将永兴公主唤至御前,狠狠的用玉如意锤打其背,然则,这位公主不但不认错不悔改,依旧变本加厉,最后甚至与自己的亲叔叔通奸,并预谋了一场刺杀皇帝之事。 谢陵看向这位公主,含笑示礼道:“长公主说笑了,传言附会,难免半真半假,陵不过是正好撞了点运气而已。” “呵呵,你这小郎倒是很谦虚,抬起头来,让本宫仔细看看你的容貌。” 这话说得甚是张扬,毫不避讳,任谁听了心中都会有些不悦,长乐公主便在一旁唤了一声:“姑母!” “哟,本宫这是在跟谢小郎君说话,小长乐,你这是着什么急啊,莫不是见了美貌郎君,这心又给弄丢了?” “姑母,您这是说什么呢?” 长乐公主娇嗔了一声,永兴公主可不管她的羞恼娇怯,而是看向了谢陵,在完全看清谢陵的一张脸时,她脸上那幅跋扈而散漫的诮笑也慢慢凝了下去。 “难怪太子会说,谢景相不为死也,你长得果然与他有七分相似。” 说罢,也不理会这一干人等的怔忡与尴尬,而是一挥手中的绢纱,对着身后的仆婢唤道:“走吧!本宫乏了,想尽快回到公主府休息。” “是!” 七八个小鬟,或手捧娟帛,或端着茶盅及点心,并一些精致的妆用之物浩浩荡荡的跟着永兴公主朝着院外走去。 谢陵便走进了福康院,但见谢张氏正倚在一案几前,手捂着一只茶盅,脸色看上去极为阴沉。 “祖母,您怎么了?” 看出了谢张氏的不高兴,谢陵便快步走上前,伏在谢张氏的膝下,轻声问道。 谢张氏忙将谢陵拉起,笑眯眯道:“陵儿来了,来,快坐下,陪祖母说说话。” 谢陵应声坐在了一旁,就听她道:“祖母听说,那夏候洪与董世子被雷劈死了,这可真是你引来的雷?你跟祖母说过,你有办法不会受那萧家兄弟们的欺负,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谢陵笑了笑,说道:“祖母莫要听他们胡说,不过呢,孙儿确实是使了一点阴谋手段。” “哈哈哈……”谢张氏便大笑了起来,“好好,只要能让这建康城中的几个恶霸得到报应,咱们不在乎使什么手段,不过,只是这事传开了,终归对陵儿不好,陵儿啊,你以后出门可要万分小心啦,多带一些部曲,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 谢陵便笑道:“不是有凌夜吗?凌夜的武艺可是到了大宗师级别了,还怕他护不住阿陵的安全。” “是是。凌夜不错,凌夜不错。” 说着,谢张氏的神色中又有些黯然,这凌夜原是他父亲身边一名良将之子,父亲一死,不少人跟着一起受牵连,凌夜的父亲也死在了那场政变之中,这凌夜自小就苦修武艺,十几年的训练不负众望,到了大宗师级别,比之他父亲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陵被送往罗浮山时,谢张氏便将这名忠心不二的心腹给了谢陵。 “对了,祖母,刚才永兴公主来这里干什么?”见谢张氏情绪又陷入哀痛之中,谢陵便转移话题问。 这一问,谢张氏的脸色又蓦然一沉,十分不悦道:“别提这个永兴公主了,身为皇家公主,哪里有一点皇家公主的样,三纲五常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当年要不是因为她……”说到一半,又话锋一转,“罢了,不提当年事了,她今日竟然还有脸来提亲,还想祸害我谢家的女儿。” “提亲?为谁提亲?”谢陵问。 谢张氏便答道:“临贺王萧正德,如此品性败坏之人,竟还想娶我谢家的女儿,他连想都不用想。” 第025章 父亲之谜 “萧正德想娶长姐?”谢陵语露惊讶道,经萧正则一事后,以陈硕的心机城腑,不可能猜不到谢家对临贺王的态度,明知不可能之事,怎么还在肖想这门亲事? “还想让永兴公主来保这个媒。”谢张氏亦是冷哼一声,“这个永兴公主自己便不守妇道,当年若不是她屡次三番设计诱我儿景相,又怎么会生出那样的事?” 谢张氏说到此处已是义愤填鹰,捶胸顿足。 听到父亲的名字,谢陵的心中便是突突一跳,紧接着问了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张氏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脱口暴露出了太多信息,又笑了笑,忙回避道:“哦,没什么事,陵儿啊!你陪祖母出去走走,我们去一趟寺庙,祖母去给佛祖烧烧香,让他多多保佑我们谢家子孙个个安康,长命百岁。” 说到“长命百岁”四个字时,谢陵心中有些酸涩,她暗暗道了声好,却还是手抚上谢张氏的手腕,露出少见的小儿女情态,语露娇嗔道:“祖母,阿陵长大了,有权力也应有担当知道我谢家所有事情,阿陵自一出生便无母,四岁之时,父亲又离我们而去,那时候我虽年幼,可脑海里却能清楚的记得父亲教我写字时的模样。” “父亲待阿陵很好,阿陵还记得他总爱对阿陵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很温暖,并不像祖父一样严苛,有一次我被罚跪了,还是父亲偷偷的给我送了一个荷包凤凰卷吃呢,可后来这事还是被祖父发现了,结果父亲还跟着我一起受罚跪伺堂,阿陵觉得父亲可委屈极了……” 说到这里,谢陵咯咯一声笑,抬眼却见谢张氏已是泪盈于眶,又似乎怕她看见忙用衣袖掩面,假装跟着一起笑。 “祖母,父亲一向身体很康健,便是他离去的前一日,都还陪着阿陵一起写字,他还跟阿陵讲过泥巴与庙堂的故事, 他问阿陵:乌龟是愿意死后被供奉在庙堂之上,还是愿意活着在泥巴里爬行呢? 阿陵想了一天,刚想到答案时想要去告诉他,可为什么他就突然不在了呢?” 谢景相去逝之后,乌衣巷谢宅之中来了很多人,以太子萧统为首的萧氏诸皇子都有来此全身着白以便服吊丧,就连天子萧衍也为谢景相写下了一篇长长的哀悼词,其词句哀婉清凌,感人肺腑,直念得满室灵堂跪着的孝子孝妇们哭声震天。 那时候的谢陵还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意义,她也曾问过父亲,死是什么样子的,父亲骗她说,就跟睡着了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所以那个时候,她并没有哭泣,反而是长姐抱着她哭得嗓子都吵哑了,后来还晕厥了过去。 而多年以后,当她看到建康城数十万百姓死于屠刀下的惨状,她才知道原来死亡并不如庄子所说的那般自然,豁达,并非什么“有形化为无形”的一种超脱,回归自然,真正的死亡伴随着丑陋,肮脏甚至是根本不敢直视的可怖以及人性的摧残。 所以自此以后,她便不再读庄老,因为她明白,庄老之道不过是慰藉人心灵的骗术! 是时下士人们自欺欺人最深沉的悲哀! 庄周,其实就是个大骗子! “祖母,父亲他当真是因病故去么?” “还有母亲,您一直跟阿陵说,母亲是个性子直率又要强的女子,她出身武宗豪强,自小修习过武艺,性子爽迈豁达,身体也十分康健,可为什么她在生我和弟弟时会……” 谢张氏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不禁伏在案几上痛哭了起来。 谢陵立即跪伏在地,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忙道歉说了声:“对不起,祖母……是阿陵错了,阿陵不该……” 话未完,谢张氏又立即将她拉了起来:“好孩子,不关你的事,快起来,在这谢家虽然是无规距不成方圆,可祖母不吃这一套,你好好坐着,祖母就跟你说说你父亲和母亲生前的故事吧!” “好。” 谢陵雀跃的答了一声,便坐在一旁听着谢张氏诉说起来。 “你父亲自小就颖悟通达,聪慧绝伦,在你祖父的教导下,四岁时便已读完《毛诗》与老庄周易,有一次陛下到咱们这乌衣巷来坐客,就有考校过你父亲,那时你父亲也才七岁,便能对陛下所提的问题对答如流,陛下盛赞你父亲乃满座之颜回,长大后必不输于咱们的晋时太祖谢安谢太傅。 你父亲亦果然不负众望,十五岁时便参加十八州定品考核,获得了士族子弟中最上品之三品,后又于殿前考核诗赋经义,祖母还记得当时陛下拿着你父亲所作的诗句爱不释手,曾赞:‘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 之后你父亲便以三品入仕,做了东宫太子萧统的老师,也便是太子少师之职。” 说这番话时,谢张氏顿时容光焕发,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幸福光彩,可不过一瞬,那幅光彩又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见谢张氏不说话,谢陵便好奇的问:“那后来呢?孙儿听说,太子殿下勤学思勉,亦是一个博闻有强识之人,而且太子极富同情心,又能明辨是非,不是一味追求仁慈之人,父亲做太子的老师定然是十分乐意的吧!” “当然乐意,怎么会不乐意呢?太子殿下年少时也十分敬仰你父亲,遇到许多事情都会来向你父亲请教,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太子殿下太依赖你父亲了,以致于陛下后来对你父亲越来越不喜,之后,更是撤去了你父亲太子少师一职。” 听到这里,谢陵心中便微感到一丝不妙,又问:“太子殿下是不是有许多政见上都与陛下不合?” 谢张氏不瑕思索的便点了头:“是,太子殿下自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善恶分明,曾有一老儿在谤木函里递了封信,痛骂陛下执法不公,宽于皇族,严于庶民,太子殿下便以‘重修国法’这一事曾与陛下起过争执,因为此事,陛下还罚太子殿下禁足了一个月,连带着你父亲也受了陛下的痛斥责罚。” 谢陵心中便咯噔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猜测油然而升,年幼时的记忆虽已不深,但她似乎依稀还记得父亲常负手立于窗前,或独自沉思,或怅然轻叹。 “那后来呢?后来父亲怎么样了,陛下有没有再处罚父亲?” 谢陵这一问,谢张氏倒是摇了摇头:“这倒是没有了,陛下只是让你父亲在家好好休息,让朱异暂代了你父亲之职。” “朱异?”谢陵不禁蹙紧了眉头,又压下了心头的惊讶,转而问,“陛下就再也没有提过起复父亲之事了,是么?” “是。” 谢陵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祖母刚才提起过永兴公主,这永兴公主与父亲之间……是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张氏的面色又是一沉,露出满目的嫌恶,谢陵给她送上了一盏茶,谢张氏轻呷了一口,这才缓缓道来: “这永兴公主自小就傲慢跋扈,十岁时就被陛下指给了殷睿之子殷均,十四岁便嫁到了殷家,可这女人并不安守本份,还时常参加宴会,与当世名流世家子弟一起畅游共赏,也不知背着自己的夫君做过多少没脸没皮之事, 原也与我们谢家不相干,可就偏偏在一次宴会之上,她便看上了你父亲,那时你父亲刚与琅琊王氏的五娘成亲……”说到这里,她又握了谢陵的手,解释道,“也便是你长姐的母亲,你父亲与你长姐的母亲乃是青梅竹马,自小便定下的婚事。” “我知道的,父亲定然十分爱长姐的母亲。”谢陵含笑说了一句,“那后来呢?” 谢陵隐约感觉到:难道晋时王献之的故事也要在父亲身上重演,正这般想时,便听谢张氏接道:“这永兴公主便闹到了陛下面前,非要我儿景相休妻,再娶了她,我谢家怎会做出此等事来,不过索性陛下也是知理的,亦不敢同时得罪我们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两家,更何况那殷睿也是陛下年少时的好友,这事自然也就放下了。 可没想到才过了一年,你长姐刚出生没过多久,五娘就莫名的……” “嫡母她是怎么死的?” “是一场意外……可我知道这意外必与她永兴公主有关。” 第026章 父亲之谜(2) 谢张氏似沉浸在了那样的回忆中,神情更为哀痛悲悯,她再次呷了一口茶,继续道:“虽然陛下并没有理会永兴公主的请求,可这个女人却是时常来此乌衣巷,明目张胆的拦我儿景相的牛车,不知廉耻的邀我儿与她同车同往, 你长姐的母亲知道此事后,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抑郁成疾,她原是一个性子柔顺明媚开朗的女郎,自生了你长姐之后,这性子便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久而久之,这病也就郁结于心了,说起来,也是我们谢家对不起她……” 说到此处,谢张氏又有些痛心的抹起眼泪来,谢陵的心中也沉甸甸的,问:“长姐的母亲便是因病逝去的么?” 谢张氏的眸中便划过一道愤怒的厉芒,回道:“也不全是,再怎么不愉快,到底你父亲也没有做出对不起她之事,景相对她也多有尽心照顾,是一次丁贵宾娘娘在宫中摆宴,邀了一些命妇们于宫中赏荷,永兴公主特意来邀了你长姐的母亲一同去,便是那一次游玩,回来之后她就……” 顿了一声,她才续道,“祖母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人说,你长姐的母亲与永兴公主等一些宫中命妇们乘船游湖时,不小心从船上落入了水中,虽被宫女们救了上来,可这身子却是落下了寒疾,久冶不愈,就这样……去了。” 谢张氏再次悲声哀泣起来,过了好半响才道:“若不是永兴公主邀五娘去宫中,若不是她几次三番的纠缠景相,让五娘心中不快,或许五娘就不会……” “那父亲为何会娶了我母亲呢?”谢陵又问。 谢张氏便道:“说起来,这事还是祖母做得主,而且你母亲的娘家吴兴沈氏与我们谢家祖上还有一些渊源,他们家有意与我谢家结亲,祖母便去看了一眼你的母亲,那时你母亲手中还握着一根鞭子,见了我便立即将那鞭子藏了起来, 虽不像那些名门闺秀一般贞静温婉,却也是一个率真可爱的,祖母想着,你父亲就是太知礼,太过循规导矩,有容人雅量了,才会让那永兴公主…… 所以祖母便为你父亲聘了你母亲为家妇,你母亲嫁进我谢家之后,开始还很拘束,后来这性子也就慢慢放开了,她上敬长辈,下待你长姐也是极好,有时候会像个孩子一般陪着一些小辈们玩耍,你父亲见了也对她渐生欢喜,一年之后,也就有了你和你阿弟了……” 说到那个一出生就夭折的弟弟,谢张氏与谢陵心中都极为不好受,两人皆沉默了下来。 “祖母,都怪阿陵不好,若不是阿陵,也许母亲和阿弟都不会……”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这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谢张氏立即打断,“其实啊!你与你阿弟生下来时都十分康健,你阿弟的哭声比你还大,大家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定会像她母亲一样,可谁曾想到连一个月都没有过去,这孩子就……” 生下来时很康健,未满一个月就莫名夭折,谢陵心中似想到什么,问:“祖父,母亲在月子里时,是谁照顾的我和阿弟呢?” “自然是乳姆与你母亲身边的使女,你母亲嫁过来时,带了一名老妪以及三名使女,另外,祖母也拨了三名使女过去,照顾你母亲。” “那母亲带来的那名老妪以及三名使女呢?” 谢陵又问,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似乎并没有母亲身边的老妪以及三名使女的印象,小时候来她身边伺候的人很多,也会经常被更换,直到七岁时,祖父将春华与秋实送到她身边,她身边的婢子才没有再被更换过。 “说来也是奇怪,自你那阿弟夭折后,你的母亲与你那乳母也相继逝去,你祖父觉得此事蹊跷,便拿了那三个使女来问话,谁知这三名使女性子跟你母亲一般刚烈,也不知是觉得祖父将此事怀疑到她们身让她们受了冤枉和委屈,竟也一夜之间,三个使女都服毒自尽了。” 言到此处,谢张氏又沉沉的叹了口气。 “谢家几百年清誉,何曾出过这等事情,之后你祖父给那三名使女各自买了棺木,命人将其厚葬,给了她们家人一些钱财,此事便没有再查下去了。” “也就是说,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照顾母亲的人,以及照顾我与阿弟的人都不在了。”说到此处,谢陵眼前又一亮,“不,不是还有祖母派去照顾母亲的三名使女么?” “是,那三名使女,祖母也拿来问了话,可她们却什么都不知,原在你母亲的屋子里也只做一些整理衣物,伺候你母亲起居的小事,只道一日晨起时,你母亲要乳姆抱了你和你阿弟来看,你阿弟便已经……” “你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一时也心智错乱露出疯颠之状,祖母请了多名疾医来看,未想她竟连月子都撑不过,就跟着去了,祖母这心里真是疼啊!” 谢陵的心中也似被尖刀拖过一般,眼中渗出晶莹。 “那后来,父亲又为什么娶了朱氏呢?” 谢张氏便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谢陵不由得惊道。 “是,你父亲为你母亲守了二年,本已无意娶妻之事,祖母也跟着你父亲着急,原本是想为你父亲续一名琅琊王氏的庶女为续弦,可陛下忽地下了一道旨意,将朱异之女,也便是你的继母朱氏许给了你父亲。” “彼时的朱异深得尚书令沈约所看重,他也与你祖父多有来往,你祖父亦觉得得此人颇有些才华,也便不计较其门第的低下,应了这桩婚事。” 谢陵只在心中苦笑:这朱异逢迎拍马的本事也着实可嘉,便连沈约那般德高望重的名士,以及祖父都对他多有推崇,也足可见其人小人做派的本事了。 说到此处,谢陵才似想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言归正传,问:“对了,祖母,父亲去逝前,可有什么表现异常,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你是怀疑你父亲也……”谢张氏面露疑赎和骇然,又连声道了句,“有,你父亲生前最喜爱名人墨宝,喜练习王逸少之书法,祖母便将他生前所练的那些字以及作的诗都留了下来。”说着,便唤了一声:“林妪!” 一名老妪进来:“是,老夫人有何吩咐?” “去我房间,将我那只妆奁拿来。” “是。” 谢张氏意有所指,林妪亦心领神会,只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抱着一紫檀木的匣子走了过来,双手捧着,举到谢张氏面前。 谢陵便代为接了过来,谢张氏再命林妪退下。 “打开吧!这里面便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谢张氏温言对谢陵说道。 谢陵点头,也不迟疑,拿着谢张氏递来的钥匙,插进了那匣子上所挂的金锁中,随着一声轻响,匣子顶盖弹开,一缕浓郁的檀香扑鼻,谢陵便看到那匣中确放了满满一盒的绢帛或佐伯纸,她一张一张的拿起来看,就见这全是父亲所临摹的名人法帖,最早的有如卫伯玉,索靖这般的晋时名士,也有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还有谢家先祖如谢安、谢玄、谢灵运等留下来的诗文, 翻到最后一页时,谢陵的目光便定住不动了。 谢张氏好奇的凑过来,问:“怎么了?阿凌?”目光瞥到那张佐伯纸上,就见上面写着: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不过是一句诗词而已,定是你父亲闲来无事所作,你父亲所作诗词多得去了,阿陵何处瞧着这一首如此认真?” 谢陵仍旧蹙紧了眉头,看向谢张氏反问:“祖母可知,这首诗乃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谢张氏愕然摇头:“只听景相提起过,却不曾有亲见过,从前太子殿下代父出家修行,便住在那香山寺里专心编修《文选》,你父亲也在一旁协助,倒是有听你父亲说过,太子想留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可到底其真迹有缺失,所以那全诗是不曾留下来的。” 那便是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最早便出自于昭明太子的《昭明文选》,正因太子萧统所编的这一《文选》将南朝以前所有名人佳作都收集了下来,才不致于这些名作在战乱之中失传而永远埋藏于历史洪流之中。 “可为什么父亲要写一篇长门赋?”谢陵眉心微皱,目光又紧锁在了这一卷稿最后的几个字上,但觉这末了的几笔甚是怪异,正思忖时,一根羽毛从匣子中飘出,跃入她的视线,谢陵眸光一动,立将那羽毛接到了自己手中,诧异道,“貂翎?” “这根羽毛又怎么了?阿陵?”见谢陵脸上如此吃惊骇异的表情,谢张氏又问。 谢陵便道:“这也是父亲留下的。” “是,你父亲书桌上所留下的,母亲见这根貂翎被他夹于书帛之中,心想定是他所喜爱之物,便也一并留下了留作纪念。” “那祖母可曾记得,父亲逝去的前几日,可有说过去见什么人?” 第027章 得知 谢张氏似仔细回忆思索了一番,终是摇头:“不曾听他说起要去见什么人,但你父亲一生所交名士也不知凡几,偶尔出去拜访一些名士大儒也是常有的,倒是去逝的前两日,祖母见他神情郁郁,似有些不愉快,他独自一人站在他院前的那棵梧桐树下呆了良久,祖母怎么劝他也不肯听, 那日又下了一场大雨,他整个人都淋湿了,第二日就病倒了,陡然间咳血不止,祖母吓坏了,还专门请了宫中的医者来看,原以为不过是一些伤寒的小病,可谁知那医者竟说,你父亲本身就患有心疾,乃不冶之症,这一次淋雨便彻底将身子给击垮了,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无力……果然才过了一日,你父亲就……” 言至此,谢张氏再也说不下去,声音又控制不住哽咽起来。 谢陵心中亦是如潮水激涌,悲怆油然而升,填满了整个心房,脑海里却是腾地一亮,梦回莺转,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时: 她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看着父亲长身玉立于树下,微风拂过,墨发轻扬,白衣胜雪。 “阿陵,快过来,阿翁今日考考你学问,可好?” “好。” “你看那树上的叶子微微摇晃,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叶在动呢?” “阿翁,阿陵觉得,风未必在动,叶亦未必在动,大抵是我们的心在动吧! 阿翁你看那边无风,可花依然飘落,这是不是正应了佛语中的一言:非风动、亦非幡动,乃是仁者心动?” 那日她说完这句话后,分明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喜悦和惊讶,可转瞬,却又听他怅然道:“阿陵,你很聪慧,待你长大了肯定与别人不一般,可惜阿翁看不到了。” “怎么会呢?阿陵很快就会长大了,到时候阿陵也要跟着父亲去踏遍名山大川,看长河落日,千山暮雪。” 父亲的手抚在了她的脸上,那眉目如画的脸上满是爱怜和忧悒:“好,不过阿陵,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姐姐,咱们谢家人还是不要做那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乌龟,咱们做闲云野鹤的隐士,你说好不好?” “好!” 之后,她被父亲揽进怀中,在他散发着郁金花香气的怀里渐渐入睡,依稀间似乎听到了一句: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口随心动,不知不觉,竟将这首诗给念了出来,一旁的谢张氏猛然一怔,惊道:“阿陵,你怎知这首诗?” “这首诗怎么了?” “那日你父亲临去前,祖母坐在他塌前,就有听他念这首诗。” 谢陵也是错愕,忙又问了句:“除此以外,父亲还有说过什么?” 谢张氏又摇头说不知道了,过了好半响,只道:“什么落叶什么悲的……他话还没有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祖母也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谢陵的脸色便微微一沉,脑中似有一根断弦即将要接上,却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门边传来,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婉沥的轻呼:“阿陵,母亲正在寻你,没想到你在你祖母这里来了!” 正是朱氏领着两女婢走了进来。 说着,人已走到她面前,又吩咐身边的婢子道:“快,拿出来给老夫人和小郎君瞧瞧!” 两个婢子应声,一人手举着一只描金填漆的托盘,一人拿着玉如意走到了她面前。 只见那手拿玉如意的婢子将那托盘上所盖着的锦绸挑开,那托盘中好似有银光如雪般流泻下来,却是一件用冰绢所作的裳服。 那婢子将衣裳抖开,就见是一件白色貂毛滚边覆绢纱的织锦外裳,看上去并不繁复花哨,却贵在精致绝美,价值连城。 “阿陵在罗浮山的这五年,母亲没有为阿陵做些什么,便赶在你回来前,就做了这一件衣裳,想着如今的士人们皆喜返璞归真,不是着白就是着玄,阿陵的玄裳倒是不少,也不知这件白裳是否能合阿陵的身,是否能得阿陵喜欢?” “来,快给小郎君试试,正好也让阿家看看子妇制服的手艺如何?” 两名婢子拿了裳服就要给谢陵报上,却见谢陵忽地抬手,将那裳服推了开,冷眼看向朱氏,问:“父亲患病期间,你可有在他身旁侍疾?” 朱氏一愣,僵着脸讷讷问:“阿陵,你说什么?” “我问你,父亲病故之前,你可有在他身旁侍疾?”谢陵再次提高声音复述了一遍。 朱氏的脸色顿时白了下来:“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提到你父亲了,阿陵……” 话未完,就见谢陵已朝屋外走了去,朱氏顿感心惊和莫名,惶措之下便望向了谢张氏,委屈道:“阿家,子妇这次可没做错什么吧?子妇膝下无子,便当阿陵是子妇唯一的儿子,只想尽自己的一番心意好好待他,可这孩子,难道就因子妇不是他生母,他便不喜……” “朱氏,你妄言了,我谢家教养出来的孩子,岂能是如此心胸狭隘之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亦是我谢氏之家训,阿陵今日心情有些不好,你做母亲的就宽容大度一些吧!” “是。”朱氏低头,双手交握于膝前行了一礼,颔首掩去眼中的一丝不忿与疑赎,又含笑道,“对了,阿家不是想去寺庙里拜拜佛祖吗?子妇听说这几日顾山上的香山寺香火最旺,知客最多,阿家不如到那里去看看,子妇也正想去给阿蕴求一支签呢!” “求什么签啊?”谢张氏问。 朱氏便笑道:“自然是姻缘签啊!再过几日,太子于东宫摆宴,若是按往常之例,便是名门贵族的女郎也是可以去参加宴会的,子妇心想,太子殿下还未娶正妻,丁贵嫔娘娘性好山水,犹喜高山流水之琴音,而我们家阿蕴又是琴技这方面的天才,以她那一曲嵇子之《长清》,未必不会在女郎们的宴会上拔得头筹,赢得丁贵嫔娘娘的喜爱……” “朱氏,你别再说了!我谢氏女儿不嫁萧氏皇族!” 万未想到一番话还未说完便被打破,朱氏脸上又笼上尴尬之色,颔首道了声:“是,可是,阿家,这是为何?以阿蕴的才貌,若是不嫁萧氏皇族,不嫁太子,岂非可惜?” “这世间的荣华乃是第一险要之事,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朱氏,你可明白这其中之意?” 谢张氏这么一说,朱氏脸色一白,又不禁垂首,羞愧的答了声:“是,子妇明白。” “明白了,就下去吧!阿蕴的婚事也用不着你来操心了,我这心里自有打算。” 谢张氏说完,朱氏的唇瓣又动了动,似想要说什么,却见谢张氏一幅极为疲乏的样子,根本无心听她说下去,也只得道了声:“好,那阿家好好休息,子妇便忙去了。” …… 另说到谢陵回到自己的德馨院时,便立即叫秋实将她在晋陵遇刺时所取下的那只箭尾貂翎拿出来比对了一下,果见父亲书简中所夹着的这支貂翎竟然与那刺客留下来的一模一样。 手握着这两支貂翎,谢陵的目光中也渐渐凝聚出一抹似堕的晶莹。 秋实见她连手都在发抖,便忍不住问:“郎君,你怎么了?” 就听得她喃喃道了一句:“父亲他不是病逝,他一定是被人所害,长门赋,悲落叶,还有这根貂羽,到底是谁,是谁在害死父亲之后,又想要来杀我? 他又为何要害我父亲?” 秋实一时也似吓破了魂:“什么长门赋?什么貂羽?女郎,你到底怎么了?” 谢陵这才倏然惊醒,抬袖抹去了眼角之泪,看向秋实黯然一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父亲了,秋实,你去给我准备两样东西,我们去一趟香山寺吧!” 秋实唯唯点头:“好,郎君想要什么东西?” “我师傅给我留的那一把短剑,以及一本佛经。” “好,好!” 秋实又连连点头,正准备去谢陵的箱笼里寻这两样东西时,隔扇之外的门声便骤然响起,秋实吓了一跳,问:“门外何人?” 就听到有婢子声音答道:“是我们大娘子来看五郎君了,五郎君可在屋中?” 秋实便看向谢陵道:“郎君,是大娘子。” “东西你给我准备好,我先出去看看阿姐找我有何事?” “是。” 谢陵一出门,就见谢含蕴含笑立于眼前,谢含蕴本来就出落得极美,今日又穿了一身靛蓝色冰绢覆纱曳地裙,头顶梳着飞仙髻,只点缀了几枚花钿,外披一件白色的氅衣,显得人俏丽而生明媚,分外清艳绝尘。 “阿陵,你看我今日这般打扮,可还行?” 她特意在谢陵面前转了一圈,含笑望着她问。 谢陵便回道:“阿姐天生丽质,不管穿什么都是极美的!” “瞧你这张嘴,越长大越是会油嘴滑舌了,尽说些好听的于我听。” 谢含蕴话说着,又走了过来,挽上她的手道:“阿陵,你陪阿姐去一趟香山寺吧!阿姐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谢含蕴笑了笑道:“我想见太子。” 第28章 劝说 几乎是谢含蕴话音一落,谢陵便陡地看向了她。 谢含蕴察觉到她目光中有仿若不敢置信的寒意,讷讷的怔了半响,方才问:“怎么啦?阿陵,我现在身上有什么不对劲么?” 谢陵暗暗顿了半响,方才压制住自己内心即将喷溥而出的情绪,问:“阿姐想见太子做什么?” “也无甚大事,前些日子做了一首诗文,想请太子作一下鉴赏作评。” “那阿姐从前可与太子有来往?” 谢陵再问了一句,谢含蕴便不作答了,却是反问道:“阿陵问这些作甚,你今日是怎么了?阿姐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看来阿姐并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谢陵喃喃道了一句。 谢含蕴也听出了话中之意,却并不以为然,而是坦然正色道:“阿陵,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怕我嫁给太子卷入夺嫡之争,可太子本身就是正统,他五岁时便遍读儒学五经,十二岁断公案,其品性高洁,恭俭自居,仁柔爱人,全建康城的百姓都很爱戴敬仰他,他几乎没有任何让人可以拿捏住的把柄。 而且他身边还有如沈约、范云、刘勰以及明山宾,陆倕这些德高望重的名士辅佐,将来继承大统那是毋庸置疑之事,至于你说的临贺王萧正德,别说他本身并非陛下之子,就是他的品性,便能让我大梁所有士民所不耻,我不知道阿陵你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陛下并不愿我陈郡谢氏的女儿为将来的皇后呢?” 前世谢含蕴名誉尽毁后,梁帝便指了中书令蔡樽之女蔡若音为皇后,对长姐被人污蔑之事私毫未提,表面上虽指派了宫中一名御医为长姐冶疗心疾,可从那御医口中所传出的消息更是令人不堪受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梁帝有意而为,但长姐被人陷害之事,绝非表面上看那么简单。 “为何不愿,我谢家乃清望高门,这天下间的士族,谁不以娶我谢家女或是嫁我谢家郎君为幸,而且我谢家现在也没有掌兵权,陛下也不必担心外戚势大干政,这有何不愿?” 谢陵便沉默下来,谢含蕴见她不说话,又走过来,握了她的手,低声道:“阿陵,你一定要帮长姐,如果长姐能得太子爱重,将来成为一国之母,这于我谢家在朝堂上的地位也有提升啊! 而且你将来也要步入仕途,长姐若为太子妃,对你的前程也多有助益啊!” 谢陵的心口陡然如同压了一块磐石般下沉,她不知道朱氏到底跟长姐说了些什么,谢含蕴并没有被她养废,但对权力的欲望却是陷得如此之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真的就这么喜欢太子么?你们从前可有……往来?” “往来倒不曾,只是时有去香山寺拜佛烧香,听禅师讲经时,会偶尔遇上而已,太子喜顾山红豆,曾在那草庵前种下一颗相思树,阿姐便常去那里看那相思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树叶如红霞似火,甚美!” 谢含蕴似沉浸在了那般美景之中,耳畔却忽地传来谢陵低吟了一句诗。 谢含蕴不觉眼前一亮,忙问道:“阿陵,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再将这首诗念一遍。” 谢陵骤然一醒,才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将脑海里冒出来的一首诗念了出来,说起来,这首诗还是前世她听陈硕念过的,前世她也曾与陈硕去过香山寺,看过太子萧统所种下的那棵相思树,那一日亦正是春色盎然阳光明媚之季,红叶的霞光在男子眼中荡出水一般的柔情和潋滟色彩。 他站在那棵相思树下,柔情款款的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妙,阿陵,这首诗正是应情应景,作得极妙啊,阿姐也要将它记下来,将来予太子殿下一同品鉴!”说罢,又似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是阿陵所作,阿姐自是不能……” “其实也没什么,陋词俚句而已,便如时下的宫廷诗,大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谢陵似有些厌烦的说了一句,便在这时,谢含烟与长乐公主也一同向这边走了过来。 “长姐,怎么样?阿兄同意与我们一起去香山寺了吗?”两人及至面前,谢含烟开口便问,“阿娘还在等着我们呢!阿娘说今日去香山寺的香客甚多,我们若去得晚了,就听不到圆通法师讲经啦!” 谢陵的眸光便陡然一凛,她看向谢含蕴:“是母亲要带你去香山寺?” “哦,母亲是有提过要带我去抽签,不过,这去香山寺的主意也是阿姐主动提出的。”谢含蕴解释了一句。 谢陵便立即回道:“那你今日就绝对不能去香山寺!” “为什么?” 谢含蕴不解的问,谢含烟与长乐公主皆吓得一跳,不明白谢陵为什么会突然脸色陡变,这般严肃的神情可不像是开玩笑。 谢陵也不好作解释,只道:“没有为什么?只是今日不行,阿姐,你若真想去,改日我再陪你去!” 谢含蕴便有些不悦了,脸色也垮了下来:“阿陵,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从罗浮山归来后,阿姐觉得你……” 正巧秋实从屋中跑了出来,望向谢陵道:“郎君,我们……” 察觉到这周边的氛围似乎有些紧张,秋实立刻闭上了嘴。 “走吧!” 谢陵也只淡淡的道了这两字,没有多余的话,便带着秋实向院外走了去,留下谢含蕴与谢含烟、长乐公主三人驻在原地愕然。 “阿姐,阿兄的性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他现在是连你也……” “不,阿陵她定然是经历过什么事,不然她不会变成这样。她幼时不是这样的,幼时的她是那么的天真可爱,还会时常逗我笑,怎么去了一趟罗浮山就变得这般寡言少语又冷漠了呢?” 谢含蕴似乎有些失措的喃喃自语,一旁的谢含烟又问:“那长姐,我们还去香山寺吗?” 谢含蕴陡然定下神来,眸光一凝,回道:“去,我总要知道,她不让我去的理由,是为什么?” …… “郎君,为何不将实情告知大娘子呢?不然大娘子还以为你……”刚走出谢宅,秋实便将积压在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 “我若直接告诉她:朱氏欲害她,无凭无据的,她岂会信?”谢陵反问。 秋实便哑了口,半响,讷讷道:“那怎么办?大娘子若是不听郎君之言呢?” “长姐如母,她不听我的也实属正常,该来的总是要来,那就一并去瞧瞧吧!我也想知道此事是否也与朱氏有关。” 说罢,谢陵再次唤来了凌夜,吩咐道:“去跟踪我长姐,保护她的安全,如有什么事情,及时鸣笛于我,我也在香山寺。” “是。” 凌夜应命离去后,谢陵便带着秋实速速走出了乌衣巷,两人正要上牛车往东府城的方向奔去,却遇一人拦在了她们的牛车前。 谢陵抬首一望,就见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硕。 第29章 再见陈硕 陈硕依旧是一身仕子白伫衣,颀长的身影立于日影之下,显得分外气质轩朗而神采飞扬。 见谢陵望过来,他便施礼道:“谢郎君,陈某有一事想向郎君明言,请谢郎君给陈某一刻钟的时间,陈某说完便走!” “郎君,你说过他是亦是杀害春华的帮凶。”秋实在一旁提醒道。 谢陵正一脚踏在木墩上,看着陈硕顿了良久,忽地挥手令秋实站在一旁,走到了离陈硕五步之距的地方,接道:“好,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你想说什么?” 陈硕便道:“君在晋陵所遇刺杀之事,并非陈某所为,这是陈某要说的第一件事。” “那么第二件事呢?” 陈硕微微一愕,似乎未料到谢陵没有半分的质疑便问及下面的事情来,他忖度了一刻,不急不徐答道:“第二件事情是:春华的确是临贺王萧正德的内应,她事败之后也确为临贺王的人所杀,且……在吴兴郡时,陈某也的确在为临贺王办事,有参与过算计郎君。” 闻言,秋实愤愤的跑了过来:“你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你算计过郎君,你——” 谢陵便伸手拦住了秋实,讪笑道:“陈郎君来此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将你送至廷尉衙署,状告你与临贺王毒杀我女婢之罪!” “谢郎君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没有证据没有意义的事情,谢郎君不会做。” 是啊!萧正德连判梁逃魏的事情梁帝都能宽容原谅,且免去了他所有罪责,区区一个毒杀女婢之罪又算得了什么! 谢陵心头一震,更为诧异的看向了他,但见男子依旧神情平静,这幅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之态,倒真有几分名士风度,这也是前世她能被他所打动并为之心折的原因吧! “那么你告知我这些,又是为了什么?”谢陵诮笑的问。 陈硕眸光动了动,抬起头来时,依旧面不改色:“硕告知郎君这些,只是为了表明硕的态度,硕的家人亦牵制于临贺王萧正德,硕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已。” “所以,你是想来投靠于我,做临贺王与我谢家两边的内应。”谢陵冷笑,“陈硕,你两边都奉承讨好,就不怕会翻船么?” 说完之后,谢陵又抬手示意秋实,两人再次向那牛车走去,却在这时,又听陈硕高声喊了句:“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谢陵陡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他,又听他续道,“谢陵,这就是我的态度,硕亦是颖川陈氏之后,哪怕家族败落,但该有的士族风骨气节还在,为什么样的人效命于国有用,于家族声望有用,硕不会做出不利的选择。 硕今日来此,是来告知郎君一事:今日香山寺上,必有异动,郎君需万分小心。另外,硕还知一事,大概在一个月后,我大梁必会迎来一名不速之客,这名不速之客即将会改变我大梁的命运, 他便是北魏北海王元颢。” 谢陵的心头再次一震:北海王元颢乃是北魏宗室,孝文帝元宏之侄,元氏原本不姓元,而姓拓拔,自孝文帝拓拔宏实行改革,北魏鲜卑全面汉化之后,许多复姓皆已改为单音汉姓,拓拔宏不啻为明君霸主,虽改革逆水行舟,但宁可诛杀太子以及一些反对的旧贵族,也要一力坚持到底,又加上穷兵黩武,年年征战,使庶族无以为继,民众怨声载道, 这便导致了各地藩王乃至郡县府君的揭竿而起,举义谋反者如过江之鲫,这其中就有北方的契胡豪强尔朱荣,孝文帝不堪劳累英年早逝,胡太后垂帘听政,尔朱荣便控制住了幼帝把持朝政,对元氏皇族乃至于朝廷大臣都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屠杀清洗,此屠杀直接导致了北魏朝廷的空虚,无人再敢任高官,后世之人称之为“河阴之变”。 谢陵自然记得这场仅次于候景乱梁的“河阴之变”便发生在一个月以后,也正是这场河阴之变导致了北魏的分裂,高欢与宇文泰的自此崛起,一于洛阳,一于长安,各自扶持一名傀儡各自为政。 而北海王元颢便是在这个时候逃到南梁来的,南梁天子萧衍也给予了这位王爷极高的待遇,封其为魏王,好吃好喝的招待。 这位北海王元颢的到来的确给大梁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但陈硕为什么也会知晓此事?难道他…… 正当谢陵怀疑思忖之时,就听陈硕道了句:“硕也通晓一些术数,以及有一些江湖关系,能收买到北魏的一些情报,这就是硕向谢郎君证明的硕的有用之处,此后,硕还会向谢郎君证明,以硕的才能,必会对你们谢家有助益!” 谢陵便沉默不再说话了,只是将目光紧紧的盯向了陈硕,历经两世,她竟也无法看透这个男人之心,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当此时,耳畔传来一男子爽朗的声音唤道:“阿陵,你在此干什么?咦,这位郎君是谁?” 谢陵骤然回神,见说话的人正是王家六郎王昀。 陈硕也立即抬手,向王昀施了一个极谦卑的揖礼,报上郡望道:“颖川陈氏,陈硕,见过王家郎君。” “颖川陈氏不是已经落没得等同于庶族寒门了么?也敢来此乌衣巷,攀附我们陈郡谢氏的郎君?” 王昀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陈硕也仅仅是垂下眸子掩去眸中的一丝愤怒黯然,淡淡道:“是,陈某确实不敢攀附,只是给谢郎君送一些有用的消息罢了。陈某这便离开,告辞!” 说完还真不迟疑,转身便走了。 王昀微愕,便问谢陵:“阿陵,你什么时候与这种人交往上的,寒门庶子身份低微,脾气还不小。” “王六郎,你说,如果一只狐狸突然说要来投靠你,要给你肉吃,你说他想干什么?” 王昀听完便哈哈大笑:“谢陵,五年未见,你别的本事我没看到,这说笑话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强了,你都说是狐狸了,还能干什么,自然是给你下圈套喽。” “是么?那他的圈套到底又是什么?”谢陵看向王昀,“如果他的话是真的呢?” 言至此,谢陵的神情已是凝肃下来,又吩咐秋实,并叫上王昀:“走,我们快去香山寺!” 东府城外的香山寺建在一座形似龟,但佳木葱郁,风景极为秀丽的顾山之上,顾山便是因太子萧统在此所种下的红豆树即相思树而出名。 自太子萧统在此静修之后,往来此地的香客可谓络绎不绝。 半个时辰之后,谢陵便与王昀以及秋实来到了此山脚下,自山脚而望,约摸四十丈的佛塔巍峨耸立,气势非凡,朱红色的双层塔身,四角飞檐,一眼相望便能让人肃然起敬,顶礼膜拜。 而且顾山上并不只香山寺这一座寺庙,梁武帝疯狂建造佛寺已经造成了南梁国库的空虚,经济水平的落后,塔庙之盛,古未有之。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望着这些佛寺,谢陵不知不觉又将首诗念了出来,陈硕曾告诉过她,这首诗写在南梁覆灭后的一百年,诗人将南梁时的佛法之鼎盛以及运有兴废、国灭覆亡的兴衰荣辱全部寄予在了此诗之中。 一旁的王昀不由得一愣,笑道:“不错啊!这随口道来的一句诗,竟有如此之意境和雅韵,看来你那五年确实没有白呆,最起码于诗作方面是有些进步了。不过,为什么要接一句‘多少楼台烟雨中’呢,听起来失落落的,让人不禁有沧然之感。” 谢陵只笑笑没有作答,两人又沿着林萌小道向着山顶上走去,一路上扶疏花影,葳蕤枝叶,将一路随行来的白衣士子们映衬得恍然如画。 两人皆没有注意到,在她们前一步走到山顶之后,那半山腰上有一人停下脚步来。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人也喃喃的低吟了一遍,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身着白袍身材巍峨颀长的中年男人也叹了句:“确是好诗,太子殿下是想将其编入文选之中?” 太子萧统展颜微微一笑:“只有半句,倒是不必,改日孤再问问他上一句如何?” “太子殿下认识此人?”中年男人有些讶异,“而且太子殿下怎知这是下一句?” “陈将军难道没有听说过,最近有一位小郎能呼风唤雨,引雷闪电,将那董世子和夏候洪给劈死了么?” 中年男人便是一笑:“这呼风唤雨之术,臣并未亲见,却是不信的,至于那董世子与夏候洪,怕真的是多行不义招来的恶果,不过,太子所说的这位小郎,难道便是陈郡谢家的那位小郎君谢陵。” “正是谢陵。” 萧统笑了笑,又道:“走吧!陈将军,我们也去看看这香山寺如今的盛况。” 第30章 寻找凶手 一俟至山顶,谢陵便觉眼前视野大开,四十丈高耸入云宵的佛塔已近眼前,近百名僧侣立于规模宏大的佛塔前,浴佛共僧的香客自是不少,一眼望去竟是人山人海,但佛侍毕竟是庄严肃穆之地,又有大禅师讲经,所以除了那嗡嗡的诵读声,几乎无人敢喧哗。 可就在谢陵与王昀一起施香火钱时,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妇人的声音道:“哟,谢小郎君与王六郎君今日也来此拜佛啦,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想来求佛祖保佑保佑?” 两人一回头,就见来人正是永兴公主萧玉姚。 这永兴公主即便是来了佛寺,也依然是大张旗鼓的婢子奴仆随行不少,说话间眉宇依旧难掩其张扬跋扈。 再次见到永兴公主,谢陵的心中也难免会生出厌恶和敌意,她不知道父亲的死是否与这个女人有关,但长姐母亲的死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而且长姐的母亲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算计落水尚不可知。 谢陵暗暗的攥紧了拳头。 永兴公主人已至面前,浑然察觉不到谢陵眸中的冷意,仍笑道:“谢小郎君与王六郎君好像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本公主给你们保媒,娶个温柔贤淑的大家女郎,也好管束管束你们的性子。”说着话时,一只染了嫣红豆寇的手就要向谢陵伸来,谢陵顺势一躲,那只手便抚在了王昀的脸上。 一旁的执事僧侣赶紧低下头,闭着眼睛默念了一声:“阿弥佗佛。” 永兴公主不以为然,依然掩嘴呵呵笑着,捐了一些香油钱,又领着婢子走了,王六郎在一旁狠狠的擦脸,谢陵目露疑赎,又看了一眼来此拜佛的一些贵妇们,从人群中摇摇而望,就见到朱家的大夫人朱张氏,陆家的大夫人陆顾氏,以及中书令蔡樽的夫人蔡温氏皆在此地,三位老夫人似乎是旧识,彼此相谈甚欢。 谢陵暗暗将在场的这些人面孔尽数记入脑海,然后拉了王昀到一处偏僻人少的地方,请求道:“六郎,帮我一个忙,你守在此地,等待我阿姐也便是你表姐的到来。” “等她干什么,虽时下无男女大防,可毕竟男女有别,我一个翩翩美少年混在一群女郎堆里,很不安全的,我怕会被那群峰涌而上的女郎们踩死了,有你在就不一样了,你还可以帮我挡一挡。” 王昀笑嘻嘻的在她耳边说道,谢陵便拿鄙视的目光觑他,认真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今天我阿姐很有可能有危险,如果有人要害她,致使她名誉尽毁,这于你们王家也不利吧!” 王昀如狐狸般嘻笑的脸很快便垮了下来:“你说什么?什么名誉尽毁?” “总之,算帮我一个忙吧,你在这里看着我阿姐,切不可让她一人独行,还有,防着我那位继母朱氏。” 说完,谢陵又转向了秋实,道:“你也留下来!” 秋实张了张嘴,刚要说不愿,手中的包袱却被谢陵抢了去,转眼她的人也从面前倏然消失了,王昀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看时,就见谢陵已经朝着顾山上的另一处疾奔而去,走远了, 他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干脆停下脚步,脑海里将谢陵的话回放了一遍,预感到不妙,便问秋实:“阿陵他怎么了?他今天到香山寺来,到底想干什么?” 秋实亦是万分着急,只道:“王六郎君,我说了,你可要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王昀点了点头。 秋实便将谢含蕴及笄宴上朱氏欲给她行簪礼的那只悬珠免金钗有零陵香的事情告诉了王昀,又道:“郎君只是怀疑,今日大夫人带大娘子到香山寺来必有蹊跷,所以才请王六郎君……” “你说什么?朱氏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算计我表妹?”王昀顿时面布怒色,转而又问,“那她为什么不呆在此处,她要去干什么?” 秋实又摇了摇头:“不知,今日郎君情绪很不好,她提到了郎主,奴看她的样子似乎很伤心,然后,她便让我准备了两样东西,说是来这香山寺找一人。” “什么东西?” 秋实又摇头道:“这个,我不能说了,王六郎君,怎么办?我很担心我家郎君,她连凌夜……” 话说到一半,耳边便传来一妇人的声音道:“哟,想来这位便是谢家的嫡长女了吧!还记得上次见时,小女郎才将将十三岁,在太子东宫宴上以一曲嵇子之《琴赞》赢得了在场诸多名士的赞誉,真可谓是一鸣惊人,两年未见,小女郎已是出落得如此闭月羞花,清丽绝尘了,这等姿容风度,可真是叫人见了便生欢喜,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抬眼一看,就见正是朱氏带着谢含蕴、谢含烟以及永兴公主自山顶岔道口穿花拂柳向佛塔前行了过来。 那说话的正是蔡夫人蔡温氏,蔡家也算是过江侨姓,但比起声望来,那还真是远远不如“王谢袁萧”四大名门,甚至连吴郡之地的“顾陆朱张”也比不上,自蔡氏先祖蔡兴宗辅佐宋明帝刘彧废杀刘子业继位后,蔡氏一族也便蒸蒸日上,直到这萧梁王朝,蔡氏在朝中的地位也渐有提升。 朱氏一来,蔡氏并几个世家夫人便一并迎了上去。 “可不是,陈郡谢家的女郎又岂有风度不佳姿容不美的,这说起来,还是长辈们的悉心栽培以及良苦用心。”一旁的陆顾氏接了一句。 “如此说来,便是妹妹辛苦了。”蔡温氏又转向朱氏温言笑了一句,“倒叫我们好生久等,你怎么现在才来?” “确是我的不是了,本约了诸位夫人来此,却是让诸位夫人久等了。” “无妨无妨,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既来了,那我们便到这顾山上去逛逛吧!” 朱氏含笑道了声好,便接了谢含蕴过来,附在她耳边小声的说了些什么,谢含蕴点头,便带着谢含烟与长乐公主朝着另一旁走了去。 这一切,王昀与秋实都尽收眼底,见谢含蕴离开佛塔,向着顾山上的另一处山林走去,王昀也心生狐疑,忙拉了秋实在后面悄然跟上。 …… 这时的谢陵已来到了另一处寺院前,此寺院并不如香山寺规模广阔,里间的僧侣也并不算多,但整座寺庙却有一种格外庄重的肃穆之感,谢陵来此后,便直接开口说:“我要见你们的主持。” 两名僧侣起初并没有理会她,只道:“主持不在,小郎君是来还愿,还是来抽签,小僧可为小郎君解惑。” 谢陵便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那一本佛经,递交到那小僧面前,言道:“这是我祖谢灵运所注解的《大般涅经》以及《辩宗论》,相信你们的主持一定会喜欢,告诉他,是陈郡谢家的谢五郎君谢陵要找他辨难。” 谢陵话音一落,那小僧脸色顿时一变,立即对谢陵肃然起敬起来,唯唯道:“是,请谢五郎君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一名满脸沟壑的老僧便走了出来,走到谢陵面前时,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佗佛,听说小施主想与贫僧辨难,不知小施主想与贫僧辨什么?” 一旁的小僧递了两个蒲团过来,谢陵便对这老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同时就着蒲团坐下。 谢陵便道:“你们出家人常说,众生平等,佛祖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陵便想与大师辨一辨何为众生平等,何为慈悲?” 那老僧便道:“阿弥佗佛,慈爱众生,称其慈,怜悯众生,称其悲。佛陀之悲乃是以众生苦为己苦,以悲悯万物无尽为己悲,乃称大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为慈悲。” “那么敢问大师,山间有一猛虎,受伤将死,是救还是不救?” 那老僧迟疑了一刻,答道:“众生平等,自然是……救。” “虎全愈之后,回归山林,捕弱兔食糜鹿,这对那些被捕杀的生灵来说,又可算是慈悲?” 老僧的脸色便是一变。 谢陵又道:“大师刚刚也说了,慈爱众生,称其慈,怜悯众生,称其悲,普渡众生方为慈悲,那么大师若只为救一命而使生灵涂炭,这算不算慈悲?” 老僧更为诧异的看向了谢陵,言道:“施主可是有弦外之音?” 谢陵便道:“我想向大师讨要一个人,这个人曾于三日前逃到了此顾山之上,此人身长不足七尺,左足微跛,右眼半盲,大师您一定见过。 我要的……就是这个人。” 老僧的脸色顿时又微微变白,似乎有些为难而久久未开口,谢陵便将拿来的那本佛经递送到了他面前:“只要大师告知我这个人在何处?这本《大般涅经》以及《辩宗论》便从此归大师所有。” 谢灵运注解的《大般涅经》以及《辩宗论》乃是佛学经典,可遇而不可求,这在他们谢家来说都是仅此一卷的珍本,老僧只将这本佛经拿起翻看了两页,便已是爱不释手。 “小施主,你真的舍得将这珍本……” 老僧似分外激动,脸部的肌肉都颤抖起来,可就在他正要启唇说话时,突地眸显骇惧之光,与此同时,谢陵也察觉到风声盈耳,有箭失向她这个方向射来。 谢陵立即仰首躺下,躲过了那只箭失,再抬首时,却见那箭竟然直透老僧的胸口而过。 老僧猛吐出一口鲜血,颓然垂首,寺庙里一时也传出一声尖叫,霎时变得慌乱起来。 第031章 偷窥 谢陵见那穿透老僧胸口的箭尾上正是一支貂翎,便倏然拔地而起,朝着那箭矢射来的方向追了上去,唯留下身后一片哭嚎,两小僧抬首时已是目瞪口呆。 通过箭矢射来的方向以及箭速,谢陵能大致判断出,射箭之人到底在何方位置,于是这般追逐上去也并不算太过盲目。 顾山上寺庙虽多,却也有怪石嶙峋,藤蔓杂草荆棘遍地,顺着杂草歪倒处所渗出来的脚印,谢陵一直追逐到了一座阁楼之下。 那座阁楼她也识得,正是太子萧统在此编修《文选》的文选阁,看到这座文选阁,谢陵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道:父亲作为太子的老师当年定然也长住于此,而有关父亲的事情,太子又得知多少呢? 正这般想时,就见一道人影从那文选阁楼下慢慢走了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萧统。 今日的萧统并没有着绘有章绘的太子服饰,亦未戴冠冕,而是一身洁白的常服,墨发半拢半垂,只用一只白玉簪固定着发髻,显得气质格外湿润如玉,尤其他唇角还微微含笑,星眸中更是坠入了万千星子一般炯炯有神,自有一种宽容的气度融入其中,更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谢陵看着萧统,萧统也正好奇的看着她。 正当她抬手欲施礼之时,耳尖陡然微微一动,竟似又闻得一阵疾风射来,那疾风的方向所对的正是萧统,谢陵连想也未想,便猛地腾身而起,朝着萧统扑了过去。 萧统只觉眼前一阵疾风扑面而来,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被一股大力扑倒在了地上,身上虽有重物压着,却并不觉得怎么沉,而是一阵暖香袭鼻,竟让人有酥麻的熏醉之感,尤其是他一眼睨过去,就见一抹凝脂般的肌肤近在眼前,似羊脂般的滢白而透明,这哪里像是一个小郎君,而分明是…… “你是谁?”陡地一声厉喝,将萧统的思绪打断。 同时一把长剑压在了谢陵的颈间,这时,就听萧统说道:“陈将军,把剑拿开,他是为了救我!” 那中年男人放眼望去,就见不远处的阁楼廊柱上果有一支箭羽兀自颤抖着,便立刻收了剑。 谢陵这才站起身来,正要往那箭矢射来的方向追去,一把长剑立时又横在了她的面前。 长剑如虹,已隐隐可见饮过鲜血的辉芒锋利,这是莫邪宝剑! 谢陵便看向了持剑之人,这一看,不由得心下激荡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人她自然也认识,若说这南梁还有谁令她打心眼底里敬佩折服的,其一便是昭明太子,其二便是眼前的这个人。 虽不过寒门出身,四十岁之前都只是天子萧衍的随从,可四十岁后的他在第一次被萧衍以试一试的心态派上战场之后,他的人生便屡屡创造出奇迹,成为了南梁史上最为绚烂的不败神话。 以区区七千白袍兵马,便能连挑北魏三十二城,甚至直捣其北魏的国都洛阳,一路上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别说前无古人,就是后世之人也绝无一人能与之媲敌。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这便是后世之人对他的神勇所作出来的评价。 这个人便是陈庆之。 前世候景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之后便再也不敢犯大梁的边境,但可惜的是,这位白袍将军去逝得太早,否则应也绝不会有那之后的候景乱梁之事。 想着,谢陵又在心中晒笑:正所谓有因才有果,这世间无数的因,方才造就一个果,然而这世间终究不存在“如果”。 如今的陈庆之还只是太子萧统的东宫直阁,主负责保护太子的安全,已年近四十的男人面容清隽疏朗,身材瘦削而颀长,竟半点看不出将来驰骋杀场的狠辣与霸气,而透着一种有如当下文人般的病弱儒雅。 “原来是陈将军,幸会。”谢陵率先施礼道,同时也表达自己由衷的崇敬。 陈庆之却有些讶异:“你认识我?” 谢陵哦了一声,讪笑道:“刚才太子殿下不是唤您陈将军么?小子虽孤陋寡闻,却也略有耳闻过有关陈将军之事迹,普通六年,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判乱,正是陈将军领兵,劝得元法僧投靠我大梁,此为将军创下的第一战。” “那倒不算什么,元法僧投降我大梁乃是迟早之事,不过,你认识太子殿下?” 这时的萧统才接了一句:“陈将军,这不就是孤跟你说过的,陈郡谢家的小郎吗?” 陈庆之略一思索,似才想起什么,拍撑击额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念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小郎啊,瞧臣这记性,一时竟没认出来。”说罢,又问谢陵,“哦对了,你这诗没头没尾的,上一句是什么?” 谢陵不好意思的讪笑,一旁的萧统便说了句:“陈将军,这位小郎似有急事,便让他先去吧!” 陈庆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正色道:“是臣失礼了。”又对谢陵道,“多谢这位小郎救了太子殿下。”言罢,便大步走过去,将那斜插在廊柱上的箭羽拔了下来。 谢陵见那箭尾果然亦是一支貂翎,也道了句:“希望陈将军能查到这背后刺杀太子殿下的凶手!” “这是自然。” 如让陈庆之去查这背后的凶手,是不是会容易很多? 谢陵思忖着,也不迟疑,转身又向着那箭矢射来的方向追去,如此追了数十步后,竟到了一处好似荒废的宅子,宅子破旧,蛛网密布,似许久未住过人,唯有一扇门半掩半开,可就在谢陵经过此地时,里间竟传出了一阵女子的娇笑声来。 “六叔,我可是尽力了,这谢家瞧不上您的儿子,说您儿子品性败坏,德不与她们家的女儿相配,而且她们还在为当年我约谢景相之妻王月华赴丁贵嫔赏荷宴之事而怀恨在心呢! 这说起来,侄女可真是冤枉,宫中的请贴乃是丁贵嫔那个贱人所发,侄女也不过是传个口信邀了她一同去而已,谁知她运气就这么差,乘个船也能落进池中呢,落进池中也就罢了,竟然还一病给病死了,这与我又有何相干?你说侄女我冤不冤?” “那谢王氏王月华之死真的不是你做的手脚么?”一名男子低沉的嗓音说道。 “不是,哎呀,六叔你可真坏,别人不信我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怀疑到我的头上。” “可我听说,你当年可是十分心慕那谢景相的,女子争风吃醋能做出什么事来,谁也不知道,当年你的母亲不也是对丁贵嫔百般折磨么?” “那是因为那贱妾勾搭上了我父亲,若不是因为她,我母亲怎么会那么早就亡故,如今父亲有了这贱人以及她生的宝贝儿子,全不将我们三姐妹放在心里,尤其对我,更是刻溥无情。” “好了,姚儿,他毕竟是你父亲。” “六叔,你就别在这里装慈悲了,你这心里呀,还不是恨我父亲恨得要死,萧家个个都是才子是聪明人,他们却只把你当庸才当傻子,呵呵……” 陡然间,女子的娇笑声骤然而止,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嘴一般,传出一阵低微的吟吟哦哦与喘息,谢陵好奇的用指尖戳破了门窗纸,凑近去看,就见那屋中一名男子正紧搂着一名女子颠鸾倒凤,女子起初还挣扎,后来干脆不动了,任由男子采撷,不过片刻间,两人已是丝缕不挂…… “那就让你看看,我到底傻不傻,姚儿,如若你能助我登上皇位,我将来便封你为皇后,你说可好?” “那要看看,六叔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自然是杀了那个狗皇帝,以及他最得意的太子。” 谢陵瞪大了眼,差点羞臊得惊呼出声,不料一只手伸过来,先是捂紧了她的嘴,见她并没发出声,又转而去掩她的眼睛。 有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别看,你年纪小,别让这对狗男女污了你纯洁的心灵。” 谢陵正要侧首去看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人是谁,却在这时,屋内传出女子声音道:“是谁?” 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抓起,两人倏地腾空,借着一根藤条便落在了一侧屋顶的瓦片上。 “来人,给我杀了他们!” 女子披着衣袍,衣衫未整,便从屋中跑了出来。 谢陵远远望见,那女人正是永兴公主萧玉姚。 第032章 救长姐 男子的速度非常之快,不过单手揽了她腰身,几个起落,便已跃过了几道院墙,而落在一处稀疏青翠的竹林处。 鸟诉虫鸣,风声依旧,她的耳边甚至还能听到不远处飞瀑流泻,碎玉鸣金一般的声响。 “你是谁?”她问。 男子抱了她许久似都未有要松开的意识,她的颈边甚至能感觉到发丝轻拂的骚痒以及呼吸的急促沉重。 谢陵抓了他拦在腰间的手,正要转头去看他,却又被男子另一手臂紧紧的围住锁在他怀中,她整个人无法动弹,便只能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向左奔走五十步,然后右转七十步,朝右看,你会看到一处被桃林遮掩住的暖阁,朱红门槛,斗拱飞檐,勾心斗角,那里设有障碍法,你懂奇门遁甲之术,应该能破那迷障, 你的长姐谢含蕴便在里面,此刻你去救她,还来得及。” 这声音? 谢陵心头微震,正要回头,男子忽地又道:“不要管我是谁,你没有太多时间,那些肮脏的,血腥的事情就交由我来做好了,你快走吧!” 几乎是这话音一落,她便被一股大力推了开,再回头时,也只感觉到眼前一道青影一闪,瞬间就不见了人影,而这个时候,她却听到了不远处有刀剑相击以及厮杀声传来。 是永兴公主派来的暗卫刺客! 不,也许这些人不过是临川王萧宏所养的死士,前世她便知道,以财富甲南梁的萧宏便密秘养了近二百名死士,这位以美貌著称却又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男人居然一生都在做当皇帝的梦,不惜两次密遣死士谋刺天子,与他那位亲生儿子萧正德真可谓是如出一澈。 听到这阵厮喊打斗声传来,谢陵便知是刚才那个男人在帮她拦住这群死士杀手,便也不迟疑,转身以飞一般的速度向左侧方向奔了去。 三十步、十步、向右…… 阿姐,你一定要等等我! …… 另说到王昀与秋实一直跟着谢含蕴走向一处桃林时,忽地一狂风刮过,将少许沙子吹到了他们眼中,待他们揉了片刻的眼睛,再睁开时,竟然就不见了谢含蕴身影。 “人呢?怎么不见了?” 王昀急得跳脚,与秋实在周边寻了个遍,不仅没有找到谢含蕴的人,两人甚至都好似陷进了迷宫一般根本找不到出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家郎君,我们迷路了。这可怎办是好?我们一路紧跟着大娘子,她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王昀一时心焦,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喝道,转而又静下心来暗忖,“不对,这里一定是设了什么迷障?我曾读过墨子学说,看到过里面有一则关于机关布阵以及迷障惑人的阵法,与兵家的排兵布阵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诶呀,都怪我当时没有好好看……” …… 王昀在这边懊恼,谢含蕴此刻的心情却还不错,朱氏告知她,太子萧统必会在巳时三刻来此草庵来看看他所种下的相思树。 有关相思树其实还有一则典故,相传太子年少之时,在此代父出家修行,曾与一名叫慧如的尼姑在释家经义上相谈甚欢,太子将慧如引为知己,却不知慧如对他已情根深种,待太子回宫之后不久,那尼姑也因相思成疾郁郁而终,太子心生愧责,痛哭不已,故而种下此相思树以示对慧如的怀念珍重。 太子乃至情至性之人,对待一个尼姑都尚且如此,何况是如她这般貌美绝伦又有才情之人,倘若能在佛法经义上与之达成共鸣,便也不怕走不进太子之内心。 这是朱氏对她说过的话。 谢含蕴看着那棵相思树,已是两丈来高,枝叶繁茂,如红云似火,晚霞漫天,不禁叹了声:“真的很美!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拾了一片落叶,情动之下把诗一念,不觉心中已是思念万分,便在这时,耳边竟有一阵掌声传来: “好诗!不愧为谢景相之女,昔日谢景相便有江左潘安仁之美称,想不到其女才情卓绝,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含蕴被这句话赞得有些羞愧,回头一望,就见是一名身穿一袭金色滚边绣蛟龙玄袍,头戴玉冠,气质隽秀,风神俊朗,正如那日及笄宴上所见到的一样。 “太子殿下!”谢含蕴虽心中万分紧张,却也能保持淡定,极为端庄持谨的施了一礼。 “名门闺秀,知礼性恭,果然与众不同。” 男人说着,竟向她走了过来,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口中唱吟道: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女郎不如随我至红豆庵里一观,我们切磋一下释家经义如何?” 谢含蕴忙收回了手,微微羞涩再次曲膝施了一礼,但见男子目光灼灼,脸颊边不由得又腾起红云。 “太子殿下先请。” 她轻声说道,男人便哈哈一声大笑,再次携了她的手向着前方不远处的一间草庵走去。 案几淡褐,窗明几净,一张写满字迹的洒金绢纸被一方端砚压着,其上字迹如林岚乍散,玉柳低垂,又不乏骨力遒劲,爽利挺秀之美感。 谢含蕴不禁将这张纸拿了起来看,正要赞字迹挺秀隽美,不料腰上一紧,却是身后男子紧紧的锁住了她的腰身。 “太子殿下,你我男未聘,女未嫁,这样不太好吧!” 出于对上位者的尊重,谢含蕴虽拒绝却并没有表现得太强烈,但没有料到男人不但不放手,竟将唇瓣印在了她的颈间,谢含蕴顿感一阵酥麻,男人过激的举动顿时让她倏然惊醒:“你不是太子,你快放开我!” “你怎知道我不是太子?”男人在她耳边问。 谢含蕴道:“太子品性高洁,从不好女色,昔日番禺侯于东宫坐客,请太子叫出歌姬奏乐,太子曾言‘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怎可随意轻溥别人,你这是在置我于死地!你快放开我!” “真聪明,不错,我的确不是太子,我也说不出‘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这般故作清高的佳句,不过……”男人顿了一声,嗤笑道,“迟了,你既这么想嫁萧氏皇族,那便嫁给我,也是一样的,我们先行了这周公之礼,我再请媒人到你谢家去提亲。” 男人说着,已是将谢含蕴横抱而起,谢含蕴尖叫一声,想要挣扎,却被男人用力一抛,重重的砸在了那案几旁的一张胡床上,正巧那后脑勺撞到了床上的横栏,谢含蕴顿觉眼前一黑,脑海里混沌一片,竟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男人似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探谢含蕴的鼻息,感觉到有微热的气息流淌而出,这才松了口气,又赶紧抽下身上的腰带,褪下外衣,正要移步塌上时,门便在这时忽地被撞开了! 也不知是日光太过夺目,还是剑光太过耀眼,男人竟觉眼前有一刹那的睁不开眼,也便是这一刹那间,那撞门而入的人已手持短剑如野兽般向他这边砍了过来。 什么人?二话不说就砍过来,这也太……野蛮了吧? 男人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便已被这刀刀致命的攻击逼得节节败退,手臂上还中了一刀,疼得他哇哇大叫。 “你是什么人?来人!快来人!” 男人惊恐的大喊道,很快便有一道全身裹着黑袍的人影破瓦而入,将这大叫着的男人一把抓上,竟从那破开的洞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了出去。 谢陵的目光凛了下来,因为她分明看见,那身着黑袍的男人两腿并不对称,那是一长一短的缘固,因那男人蒙了面,她看不清容貌,却也感觉到了那如鼠目般窃视的目光。 这种目光如毒蛇般太过让人印象深刻,令她不禁想到了一人: 世人皆对此人的容貌用了十六个字来概括,那便是:“上长短下,广颡高颧,色赤少鬓,低视屡顾。” 意思就是说,这个人上身长,下身短,额头很宽,类似秃顶,颧骨突出,脸暗红无光,下巴干净,白眼珠子低垂,如贼眉鼠眼,最重要的是,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短,所以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这个人便是,候景! 第033章 指证 这名字仅在脑海里闪过,便令她遍体发寒,但谢陵又不敢置信,若按前世的轨迹来看,此时的候景应还在高欢手下替着尔朱荣做事,享受着歼灭葛荣俘获来的几十万军队的荣耀,此时北魏又是峰火狼烟,群雄逐鹿,以候景的贪婪野心,不在北魏建功立业而到南梁来卷腥风血雨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谢陵心中疑赎,但终归此时不是细思这些的时候,她转眸看向那胡床上所躺着谢含蕴,赶紧大步跨过去,将谢含蕴揽身抱起,右手触及其后脑勺,竟是摸到温热的鲜血一片。 “阿姐——” 心如巨石般下沉,她低唤了一声,又赶紧去探谢含蕴的鼻息,待感觉到有气息流出,那如坠冰窑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大娘子——” 门已是大敞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疾奔了进来,正是秋实和王昀。 “发生什么事了?”王昀见谢含蕴昏睡不醒,亦是脸色大变,大步跨过来问。 谢陵只顾着为谢含蕴包扎伤口,根本无瑕回他,秋实惭愧又害怕的跪了下来,哭道:“对不起,郎君,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大娘子,你再三叮嘱,可我们还是……” “凌夜呢?”谢陵打断问。 就在这时,屋顶瓦片再次传来“轰”的一声钝响,又一道人影破瓦而入,降了下来,正是凌夜。 凌夜一见谢陵抱着谢含蕴,便也明白了什么,立时单膝跪地:“抱歉,郎君,凌夜来迟了。” “何事受阻,让你此刻才来?”谢陵问。 凌夜便答道:“遇到了两名青衣刺客,且身手极为狡捷,意在阻止凌夜进入此暖阁。” 他话音才落下,暖阁之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和欢声笑语,谢陵心下惕然,忙将谢含蕴交到了凌夜手中,吩咐道:“速带我阿姐离开,从角门出,别让任何人看见!” 凌夜脸色微变,似未料到谢陵还信他,转瞬又立即颔首道了声是,谢陵又将地上的一件男人衣袍拾起,披在谢含蕴身上,完完全全将其裹在其中,这才放心交给凌夜,令他带着从暖阁后方迅速奔了出去。 几乎是凌夜一走,那门前便有好个人影走了过来,为首的便是朱氏与那位中书令蔡樽的夫人,后面跟着的不只朱张氏,陆顾氏,还有好几位世家夫人也尾随其后。 “听说此处乃是太子殿下与那尼姑慧如释解经义的地方呢!太子幼年读书也常来此地,想来这其中定有妙处……” 蔡温氏的话才说一半,便嘎然而止,因她眼前出了两个人:王昀与谢陵。 两人皆是名门贵族子弟,故而即便不事雕琢,也给人一种“缜密以栗,湿润而泽”的君子之魅力,自晋以来,琅琊王氏便是门阀贵族之首,哪怕如今势衰不如从前,然其世代簪缨的影响力依旧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 见到王昀,蔡温氏脸上的笑容便滞了一滞,即便她不认识谢陵,可琅琊王六郎的名声已是传遍了整个建康城,这少年哪一次乘车效游不是掷果盈车,满载而归,若说这建康城中,不认识王昀的还真是没几个。 “不知王六郎在此地,倒是打扰了。”蔡温氏僵着脸笑了一笑。 一旁的朱氏也惊讶出声:“咦,阿陵,你怎在此地?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读书之处吗?” 朱氏这一唤,蔡温氏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看向了谢陵,暗忖道:谢陵?这就是陈郡谢家的谢五郎谢陵?就是那个用雷将董世子与夏候洪劈死了的谢陵吗? “我倒想问问,你明知这是太子殿下的读书之处,那么你又为何来此处?” 谢陵目光冷淡,问话间竟有一种好似上位者的威压之气凛在其间,令得那朱氏身子一僵,蔡温氏也似冻着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跟在她们身后的几位夫人也似看出什么端倪,看好戏般的蠢蠢欲动起来。 “我,自然是与几位夫人在这顾山上闲逛至此,因与你阿姐她们走散,这会儿也正是在寻她们。” “阿姐再怎么闲逛,也不会来此太子殿下曾经住过的红豆庵,母亲倒是会寻,竟寻得此处,莫不是事先早有预料?” 朱氏脸色一沉,这边王昀也忍不住喝了一句:“谢大夫人,你是何故如此歹毒,欲害我表妹?” 朱氏吓了一跳,眸中亦欲现慌色,又赶紧装了一幅委屈的模样道:“王六郎君何出此言?阿蕴是我的女儿,我身为她的母亲,怎么会害她?这般诛心之言,恕妾不能承受,还希望王六郎君给个说法!” “我刚刚只说谢大夫人欲害我表妹,可没有说这位表妹就是阿蕴,我琅琊王家嫁出去的女儿又不止一个,谢大夫人又是何故如此紧张?” 王昀目露揶揄和冷笑,朱氏被噎得“你——”了一声,窘得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唏嘘声,不知谁家夫人叹了句:“原来谢大夫人带我们来此观景,是另有隐情啊!” “不是听说谢大夫人待继子继女视如己出,比自己亲生女儿还要悉心体贴吗?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 “是啊!不会真如王六郎君所言,谢大夫人这是在……” 听着这些碎语,朱氏顿时也羞愧得脸色一阵赤一阵白,谢陵便紧盯向了她,心中自是百般不解:倘若长姐真的受辱,你带着这众多夫人来此作见证,虽毁掉了长姐的闺誉,但你作为母亲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明知不可为,却非要如此愚蠢的妄为,你究竟又能得到什么? 朱氏一时无所适从,也有些不安的躁动起来,便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喧闹,似从那香山寺后方阵阵传出,一阵跌过,一阵又起,原本庄严肃穆的佛塔宁静之地竟似锅中滚油般沸腾起来。 谢陵记得那方向正是她之前向老僧探问那凶手的寺院,这才记起老僧被杀之事,又向那寺院的方向走了去,王昀与秋实接连跟上。 几人到达寺院中时,果就见寺院之中已聚满了人,塔庙之前立着几名身着袈裟的高僧,正对着那地上一卷帏席上所平躺着的尸首念着超度的经文。 差不多念了两刻钟的经文之后,其中一名高僧才面露悲戚的说了句:“宁远大师圆寂。” “不,师傅,师傅他是被人所杀,几位师伯,师叔,你们一定要为我们师傅作主,定要让那凶手给师傅偿命!”一名小僧跪在了那帏席旁,抱着宁远大师的尸身痛哭。 “阿弥佗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能说出此等让人偿命的话来。” “那师傅就这么白白让人杀了吗?” 那老僧闭了眼,似极为难,只道:“自有律法来公正。” 本朝律法虽从来都是缓于皇族,而急于庶民,可是梁帝待和尚却是很不一般,前世萧正则再怎么欺压良民胡作非为,梁武帝都不管不问,可就因为一则杀害和尚的事件,梁帝便判了他流放之罪,后萧正则在流徙岭南的途中病亡。 这老僧虽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自有律法公正,可实际上也不过是想借梁帝之手来处置凶手罢了。 对这位老僧之死,谢陵到底心存着一分愧疚,便走出人群,来到那宁远大师的尸首前拜了一拜,正欲揭开那纬幕去检查他的致命之伤时,孰料那痛哭流涕的小僧竟指着她,喊道:“是他!就是他,是他杀了师傅!”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几名高僧的神情也是倏然一变,便连王昀也骇惧的愣在了当场。 可容百人的寺院中顿时如圈了数百只雀儿般嘈嘈切切个不停。 “哟,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死了人?本宫似乎听到了凶手两个字。” 这声音一传来,好几名高僧都齐齐低头,诵念了一声:“阿弥佗佛。”,众人就见,正是那永兴公主手中把玩着团扇,带着几名侍婢向这边走了过来。 永兴公主的目光落在谢陵身上时,起初也是一愕,旋即便盛满了疑赎,转瞬诮笑问:“这不是陈郡谢家的谢五郎君吗?他也会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和尚?” 如是杀一般的人也就罢了,高门子弟,刑不上大夫,律法曲解自有家族庇佑,可若是杀和尚就不一样了,那是连大梁天子也不能忍的死罪。 “敢杀和尚,那可是大逆不道,会死人的?”永兴公主依旧诮笑,再次走到她面前,伸手又欲抚在她脸上,“瞧这张脸,多俊俏,死了多可惜啊!要不要求本公主帮帮忙?” “这倒不必,即便这香山寺中卧虎藏龙,我也有办法自救,有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谢陵这话一说完,又有一道声线传了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声音一起,人群立时如潮涌般退开,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让来人走到了寺院门前。 来人正是太子萧统。 萧统目光扫视一周后,很快也落在了她身上,不免显出担忧,又看向那院前所站的几名高僧。 “圆通大师,到底何事?” “阿弥佗佛,贫僧见过太子殿下,也正好可请太子殿下来断一断这一桩案,我师弟宁远身中一箭圆寂,这边的小僧侣指认这位谢五郎君乃是杀我师弟的凶手。” 第034章 萧氏诸皇子 萧统的脸色变了一变,那伏在宁远大师尸首面前的小僧立即向他这边扑了过来,口中喊道:“请太子殿下主持公道,请太子殿下为我师傅讨回公道!” 萧统将目光投向了谢陵,似要开口问些什么,转而又合了唇,忖度片刻后,方才问那小僧:“将详情道来。” 那小僧正要开口,谢陵便截道:“等等!”她向萧统拱手施礼,“请太子殿下允我看一下宁远大师的尸身。” 萧统面容稍霁,道了声:“准!” 谢陵便走到了那宁远大师的尸身前,将那遮盖的帏幕打了开,众人的目光随着萧统一并觑来,就见一支长长的箭斜贯着那老僧的心脏而过,那老僧嘴角还噙着黑血,双目圆瞪,似有些不敢相信,死状委实有些可怖。 许多人掩了面不敢再看,永兴公主更是用团扇遮了脸,嫌恶道:“恁地吓人,还不快盖上!” 萧统的目光却是定在了那支箭尾貂翎之上,这貂翎别人不识得,他自是印象深刻,正要说话,便听谢陵道:“太子殿下,您现在可以问话了,不过陵还有一个建议。” “请说?” 谢陵便看向这里的众人,问:“这里有多少人亲眼所见我杀了人,有多少人可以证明我是凶手?” 那小僧对着里间的几人将目光一使,又有两名小僧站了出来,齐声道:“我们,我们都可以证明,就是你今日来此约师傅辩难,你辩不过,就杀了师傅。” “因辨难辩不过就起杀心,谢五郎君岂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萧统肃色问。 那小僧仍不改口,一脸凄色:“小僧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许是这谢五郎君还有别的意图,小僧听她与师傅辩难时,说是来向师傅讨要一人,也许是师傅不愿,她便动手杀了师傅。” 萧统又看向了谢陵:“谢五郎君有何辩解?” 谢陵便道:“请太子殿下赐陵笔墨纸砚,陵有一法可证明他们的供词是否属实。” “为什么不直接说,而要笔墨纸砚,难道她是想写下来?”人群中不禁有人问道。 “不知道,也许是不想让那三个小僧知道呢!” 萧统没有任何犹豫,道了声:“好,赐他笔墨纸砚。”便令身旁一小厮取来文房四宝,递交给了谢陵。 谢陵只在一案几上速写下一行字后,便将那绢纸呈到了萧统手中,萧统看罢,不觉神情呆愣,眼中微露出令人琢磨不透的深邃光芒,一旁的陈庆之也好奇的凑过去看,就见那纸上只写了一个字:“分!”也不懂这一字之意,只觉那字却是写得极为巧妙,乍一眼望去竟是挪不开。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陈庆之在一旁小声问。 萧统便低声在他耳边言了一句话,这句话众人自是听不见,但陈庆之似有领悟,他微点了头,便指向那其中的两名小僧,对身边两名缇骑吩咐道:“去将那两名小僧请到寺庙后院,一刻钟后,再将他们带来。” 那两名缇骑齐声道了声:“是!”便大步走过去,将那两小僧各自抓起,快速离了此地。 萧统再示意那留下来的一位小僧,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将你看到的一切详述出来,孤自会公断。” 那小僧道了声:“是。”便述道,“谢五郎君今日突然造访,说是要找我们师傅辩难,还拿了一本佛经,道是他们谢家先祖谢灵运所注释的经文,师傅欣然答应了,便与谢五郎君相对而坐,二人辩了几句之后便起了争执,最后,小僧便见谢五郎君拿着一支箭直插进了师傅的胸口。” 萧统再问:“你既见他拿箭,那么他拿箭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 那小僧目光滴溜一转,嗫嚅道:“是右……右手。” “好,你可以下去了。” 萧统忽地命令一句,那小僧一脸茫然,又被陈庆之指来的一名缇骑带了下去,紧接着,另一名小僧被带了上来。 萧统依然问了同样的话,那小僧的回答与上一名小僧也是一字不差,可当萧统问及:“他拿箭的手是左手还是右手?”时,那小僧竟是犹豫了半响,支支吾吾答了句:“好像是左……左手吧!” 如此就同样的问题再次问了第三名小僧,却听那小僧先了答了句:“右手!”犹豫半响之后,又改口道,“左手。” 审问至此,众人皆已了然,纷纷唏嘘议论起来,萧统又将三名小僧一并叫来,问:“你们既说亲眼所见谢五郎君杀了人,可为何孤问你们她如何杀人时,你们的回答却各不相同?” 萧统这一问,已有两名小僧露出怯意,而另一名依旧愤愤不平坚持道:“太子殿下,当时的情况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意料到,许是他们没有看清也说不定,但小僧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右手持箭,刺穿了师傅的胸口。” 萧统便看向了谢陵:“你作何辩解?” 王昀有些着急的走了过来,向萧统施礼道:“太子殿下审问至此,众人皆有所见,这三名小僧分明就是在说谎冤枉谢陵,昀以为,没有再审问下去的必要。” 谢陵便将王昀拉到了一旁,言道:“万事皆要讲究一个证据,太子殿下也只是想要一个能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一个证据而已。” 说罢,谢陵便走到了宁远大师的尸身旁,单膝跪了下来,然后指着那贯穿胸口的箭,说道:“大家可以看到这支箭倾斜的角度,箭身倾斜透过胸口三寸,要做到一瞬间刺穿人胸口并超出三寸,至少需臂力四石有余。” 说到此处,她又看向那小僧,“你刚才说我与宁远大师相对而坐辩难,距离三步之遥,请问我是如何在三步之遥的距离,以臂力四石之力刺穿宁远大师的胸口?在场的人,又有几人能做到?而且我若用右手刺过去,正对的便是他的胸口,箭身又怎会倾斜?” 谢陵言至此,在场围观的所有人都不禁面露惊诧和恍然,有人甚至为之愤愤不平起来。 “不错,别说是如谢五郎君这般文弱纤秀之人,便是常年习武征战杀场的将军,也不可能在三步之遥的距离,空手持箭,刺穿人心脏三寸有余,这三个小僧分明是在陷害这位谢五郎君。” “真没想到,佛门之地,竟还有如此奸险之小人。” 便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又一阵掌声传来:“不错,真是精彩!谢小郎君果然不愧为太子师谢景相之子,聪慧秀颖,辩悟绝伦。” “救一命非慈悲,救百命亦非慈悲,普渡众生方为慈悲。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精彩的辩难。” 这声音一传来,众人便又向来人望了去,就见亦是一个身着玄青色皇子服的年轻男子向这边走来,这男子与萧统甚至有几分相似,面容隽秀,五官英挺,自有一种上位者的皇家矜贵之气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可又与萧统的宽容文雅有所不同,这男子身上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忧郁寒意。 男子看了谢陵一眼后,便立即转向萧统,抬手施礼道:“皇兄,弟可以作证,这位谢小郎君在此与宁远大师辩难时,弟正好从寺院门口经过,正好听到了一场极为精彩的辩难,不妄此行。” “原来是晋安王殿下。”这时的王昀也前去施礼问候。 谢陵还有些怔神,不错,这男子正是梁帝第三子萧纲,三岁时便被封为晋安王,与萧统以及五皇子萧续乃是一母同胞,皆为丁贵嫔所生,前世萧统逝后,萧纲被封太子便引起了诸多萧家王爷们的不满,更可笑的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梁帝萧衍依然没有为保住萧纲的储君之位而实行任何有如削潘之政策,不仅如此,他还将荆州、江州、益州等重镇军事大权交到了七子萧绎以及八子萧纪手中, 候景攻进建康之时,萧衍便是向他最宠爱的皇七子萧绎与皇八子萧纪发出的求救诏令,可惜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最宠爱的两个儿子根本没有顾及他的死活,而是在城外玩你死我活的争斗游戏。 梁帝死后,候景便扶持了萧纲做傀儡皇帝,萧纲性弱,为了取悦候景,甚至连自己最宠爱的溧阳公主都送予候景玩弄。 那时的溧阳公主也才将将十四岁。 想到那天真的女孩儿,谢陵便觉心中不一般的钝痛,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她当初答应了梁帝的赐婚,以男子之身份娶了溧阳为妻,是不是就能改变她的命运了。 萧家人的溥情,实是令人发指。 谢陵正想着这些时,又有几人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这里怎这般热闹,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四兄,我们进去看看!” 谢陵闻声一望,就见那从院外走来的三人正是四皇子萧绩、五皇子萧续以及六皇子萧纶。 三位王爷还是年少之时,意气风发,见了萧统纷纷行礼,表现得极为兄友弟恭。 “皇兄,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多人聚集在此?”问话的是五皇子萧续,也便是萧统与萧纲的同母兄弟,许是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死人,萧续的脸上竟是一片笑意洋洋,神采飞扬。 萧纲忙向他递了个眼色,他才往那寺庙前所摆放的尸体睨了一眼,不由得吓了一跳,好似心惊胆战,这神情倒不像是作伪。 真没想到,除了皇七子萧绎与皇八子萧纪以及仍在北魏做叛臣的二皇子萧综,梁帝的几个皇子竟然都到齐了。 那么刺杀太子并害了她父亲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个呢? 谢陵打量着这几位皇子,暗暗思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