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编史》 第十八章·释迦成法菩提树 那一刀下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叫,上官武也吓得震声大喊:“莺奴!” 莺奴痛得眼泪都落下来,但第二刀已经紧接着落在肩头。她躲开上官武要来阻拦的手,一路走,一路将第三刀、第四刀切下的肉块抛到半空,宛如一幅极其残酷的天女散花图。她一路地走下去,一路地滴下血和眼泪;那张艳绝人伦的脸上留着一个悲惨的表情,猎人猎到的最美的羚羊和鹿,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踏一脚,就印下一枚鲜红的脚印;手臂挥起,就抛出一块温热的人肉。佛典中白纸黑字记载着的神迹,出现在人间的模样却如此恐怖痛苦,即使是菩萨献身,也没有人真能在此时高呼万岁。 围观民众中已经有人哭出声来,要她停下。她并不停,穿过平民和僧侣围成的人墙一路抛撒手中的肉和血,直走出百丈之远,最后带着一身白骨森森缓缓坐到地上,忍着灭顶的痛苦说道:“自戕亦是杀戮,假使我所杀有法,法必令我身回完满!”说完这句话便倒下去,早在人群上方盘旋的乌鸦应声扑下,几乎将她通体盖住。 她身后上官武已经分开人潮,一跃跳到莺奴面前,激走食肉的恶鸟,将她一把抱起,向着蚀月教狂奔而去。莺奴浑身血流如注,身体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二重;手中的那柄短刀铛啷落地,立即被人捡了去。 朱雀街上十万平民,此时都着魔一般朝着蚀月教的大门挤去,还未到宅前就已经有人送来铜炉香烟、金幡红绢,将旧时武宅堆得水泄不通。没有亲历那一幕的人或许还会觉得这画面是骇人听闻,但身在长安的大唐子民都知道,百姓对释家已狂热到什么地步,看到这样的天女显法,只恨不能倾家荡产来追随;听闻蚀月教出了圣人,便是在朝廷做官的也要抢着来看。 这场面对上官武来说,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灾难,涌到蚀月教来的人那么多,即便三万之数须臾就能填满,但这些佛门弟子和蚀月教怎么可能混迹同流,早就说过笃信佛教的人也不可能杀生!更何况这样多的官家子弟冲进门来,义仲父得知此事也就在朝夕间了。 他本想给唐襄速速去信,问她如何解决这等浆糊般的乱况,但转念一想又不能将莺奴的事情告诉霜棠阁的人,更不能告诉唐襄,一旦捅出去,还没等事情尘埃落定,自己就可能会失去唐襄的信任。他深夜独自守着莺奴坐在北方教主阁的后厅里,只觉得头痛欲裂。早知就不该顺着莺奴胡来,谁又想得到她一介七岁女童会做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之举,这是自毁肉身啊,她怎么会有这种勇气,她平日里最是胆小! 然而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莺奴亲手剜去自己那么多肌肉,又流掉那么多血,竟然还活着。他不禁想起他刚来的那一晚,紫阁的使者说“砍掉她的头也不会留下疤痕”,这意思难道是说,两年前他们已经用尽办法来杀她,却杀不死? 她是真的菩萨转世?可是那又怎么可能。那使者当夜说“我是来给你送好处的”,他说的可是现在这样的好处?其时已是初冬,他在那冰冷的后厅一夜无眠,只听见自己和莺奴轻轻的呼吸声。 北方阁现在最难突破的那一关,当然不是他和老宰相之间那层关系,也不是人数迟迟不能突破教主的定额,他知道那难关是什么,是顶在头上“造反”这两个字!莺奴不是小儿胡闹,她是天女一样聪明的孩子,她已经帮了他,就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上官武在那里坐着,坐到浑身发颤,又坐到动弹不得,等天色渐明时,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唐襄说过他需要训练自己的手腕,薇主也给他机会要他成熟,他快要十八岁了,应当有决断成事。 他要破釜沉舟! -------------------------- 义仲父是次日傍晚走进蚀月教大门的。他来时,随从驱散了所有排队来献香的闲人,只留他一人踏入这扇大门,上官武就站在前厅里,仿佛等着他来。他见到上官武,右手挥到半空,一掌就要打在他脸上,被上官武一把掣住。 义仲父已然七十五岁,他才十八岁。老宰相完全不曾料到当年那嬉皮笑脸、娇花般的少年如今敢出手拦他,气得两行老泪当即夺眶而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声“逆臣”。 他饶是知道宰相会这样说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心痛万分,将义仲父的手腕掐得更紧,片刻后才缓缓松手,跪下行个大礼,低着头说道:“宰相教养我十三年,武岂可沦为乱党。蚀月教今日状况如义仲父所见,已是佛法圣地,来者皆白衣素身,血腥污秽之事,武绝不会做,蚀月教弟子亦不能为!既来我处瞻仰神迹,即为我门徒,武将倾囊济世,所作所为绝非谋乱造反!”他说这番话时,连气息都没有一丝紊乱,只因为他已经做惯了戏,他从十五岁就已经惯演种种角色,说出这番话,就像念台本、唱曲词,他完全可以不露真情。 王缙做了几十年的官,怎么可能信得过他,他从小就背着罪臣之子的恶名!当年养他,是怕负了哥哥王维所托,如今到底是悔了。他闭上双眼,颤声叹道:“仲父知道了也不算什么,你可想过别人知道了你生父是谁,会立即将蚀月教批为邪教乱党,会把你和这妖女一起扔到乱葬岗?!”他怕,他当然怕,但怕的不是义侄会遭牢狱极刑,怕的是自己的宰相位也保不住。 他便缓缓抬起头,喉中吐出一句冰冷的话来:“武以为,知道我身世的人,这世上只剩下义仲父和我的姐姐了。” 老宰相当即呆在原地,紧接着伸手抓住上官武的发髻,压低声音,颤抖着说道:“你要杀了我吗,你难道敢杀了我吗?!” 他没有反抗,但依然波澜不惊地说了两个字:“不敢。” 这两个字如此冷漠刺骨,直将王缙宰相浑身冻住。他再次失语片刻,匆匆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我怎会把这种丑事泄露出去”,就消失在厅前。义仲父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无比明白秦棠姬丧父的心情,知道那相依为伴的亲人从来不是好父亲,却又不能否认亲子之缘;而他竟然要丧父两次。 他也终于知道秦棠姬为什么更容易成神,在这等险恶的斗争中,谁先摆脱“父亲”二字,谁就越快长成大人;那或许并不仅仅指父亲的去世。父亲即泰山,父亲即阴云,任何一个要顶破苍穹的人第一个要打败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当然也立即想到自己的姐姐。没有父亲,她从小活得比他们还要无所畏惧,上天给了他和秦棠姬一套枷锁,等着他们自己觉悟的时候去打破,而姐姐则根本没有这套枷锁。 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前厅良久,直到门前还在苦苦等待的香客们重新涌进蚀月教来,他才回过神。 慕名前来的信徒不久后也如他所说,成了蚀月教北方阁的门徒,耳后留了小小月痕。这批人多达五万,刺青针为此坏了十余根,直到莺奴伤势复原、可以重新落地跑跳的时候,新教徒的月痕都尚未刻完,名单造册累计八十余本,上至五十岁的老人,下至四岁儿童,不论男女都能领到一枚。他也果真将计就计,将习武的事情放到最末,日常带着教徒讲经才是正事。他虽然这样做,心里却绝不是这样想的。自从三年前做了三十六灵的掌门,他就已经见识了人最恶的一面,此刻要他自己不仁不义又有何难,他再有罪也不过是演戏给人看! 朝廷当然知道京城出了圣女,拥者甚众,但在此举国尊佛的时候,蚀月教带着人念佛总比造反要好。皇帝年事已高,常常诵佛礼拜以祈长生,后宫上下无不如此,民间效而行之也犯不得上。再加上这圣女据传不过七岁,又是女子,自然也不足为惧,民众崇拜一名小小女儿的事竟然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莺奴知道自己多露面无益,平日常常躲在上官武身后,极少现身,上官武也不把她的名字在人前呼唤。别看她那日勇气超凡,其实素日羞怯胆小,比普通人家的小女儿还要怕生,只独独不害怕上官武一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霜棠阁怎能不知。北方阁这样胡闹一气,教众就与霜棠阁齐平了,虽说都是些念佛的文弱之人,毕竟有五万之数!唐襄算是最早知道的几个人之一,得知之后好几日不敢见李深薇的面,却不想李深薇听说之后也不过笑了一下,回头便对唐襄说道: “甜儿,你要遇到对手了。”只有她李深薇知道,上官武不但可以做官,甚至已经显露出她当年还在武残月手下的风头来。 黄楼自然也知道弟弟在长安胡天胡地,写信去问他时,他数月未曾回复,到了第二年春日,忽然拟信回来,只说了一件事—— 宰相元载被杀,王缙政治无为,贬为括州刺史,义仲父大势已去。 第十九章·白衣怒发押杜康 黄楼在蚀月教的这三年多,和上官武比起来却是极其轻松的。才一来就做了副阁主,不必像普通弟子一样洒扫锻炼;功课不过是坐在房里读书、到楼外盯着弟子们练武,看到有体态不正的,上前纠正;教内逢初一十五有宴,她只要到宴会上端坐了即可,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她若是犯什么小糊涂,朱玉藻绝不罚她,唐襄则全不来理会,李深薇更是从不过问,就这样度过三年。 她岂能不知这也是冷遇的一种?但出了宰相府又离了弟弟,她渐渐也懂得江湖如官场的道理,锋芒变得收敛许多。至于三年前教主为何突然派遣弟弟去了北方阁,但又并非放逐他,她也逐渐明白其中的原因。这三年来,虽然她作为副阁主该有的待遇应有尽有,但有一件事教主从来没有点过头——但凡她提出要去北方阁探望弟弟,或是到上官武的手下做副阁主,只要是与上官武沾边的请求,从未被准许过。碰过一次两次钉子她仍不悔改,十次二十次地碰灰以后,才算明白,教主是再也不想让他们姐弟见面了。 明白这件事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三年来弟弟为何总是疏于书信。像他那样聪明的人,不回信怎么可能是因为北方的教务繁重,不回信是因为他知道教主不喜欢他回信!北方阁大阁主的职位一到他的身上,他就已经完全懂了教主的意思。 她有时为上官武的敏锐感到恐怖,但终究相信那是自己的弟弟,到最后定有主意,能将她从这个新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当初决定留下那枚月痕时,凭的是一口初出茅庐的豪气,总以为教主说不肯让她做后继只是一时压她的气焰。三年过去,李深薇对此仍然绝不松口,她等弟弟等得都有些等不及了。 二十岁了,已经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三年,再也不是当年可以仗着弟弟撒谎替考就能到处去野的小丫头,也不是拎一壶酒、披一块头巾就能在胡人街上撒欢的猫猫狗狗。有时她也会没好气地想,若这算是做人的代价,还不如做了猫狗。 弟弟写信来告诉她义仲父被贬为刺史的消息时,她正坐在阁主馆后栽花。栽的是牡丹花,姚黄牡丹。唐襄拿着信来寻她,她接过,没急着拆开,只问了一句:“三年来的信你都截下来看过?” 唐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后道:“上官武说王缙被贬。” 她知道这封信之后姐弟二人必有表态,也就不再遮掩自己截取信件的事情。黄楼放下花铲,捞起一旁的酒坛喝上一口,一边盯着唐襄,一边将手里的信拆开,来回看了三四遍。弟弟的措辞冷酷无比,唐襄的脸也冷酷无比。 她有些无奈地看看二阁主:“二阁主是期待我说什么呢?” “薇主就算曾经对你有猜忌,现在也不必再猜忌。如果这消息传到她耳中后,她仍然无动于衷,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黄楼有些疑惑地看着唐襄:“唐阁主为何要突然提点我呢,黄楼以为阁主始终将我当成傻瓜,想一辈子瞒着我的。” 唐襄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把你带回蚀月教的是我,我自然是想你在此有些作为。但你须知水满则溢的道理,气势凌人,别人对你自然有戒心。你年纪比我小,我应当称你一声妹妹,从来不想害你。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愿不愿意听。” 黄楼从小凳上站起,立正在唐襄面前:“自当洗耳恭听。”她身材健壮高挑,肩膀宽阔,比娇小的唐襄高出一个头多。 唐襄沉着气,慢慢说道:“你既然来自宰相府,心里对君臣之道总有数吧。你要在蚀月教混出眉目,为什么非要做顶头的教主?那座位上早就留了秦棠姬的名字!你要取而代之,就是造反。秦棠姬身怀绝技,性情残暴,薇主把位置预留给她是有道理的,不论是你还是薇主,将来都不会是秦棠姬的对手,要与她相争,蚀月教注定血流成河,所以薇主宁可相让。教主储位已定,你还想在蚀月教做出头鸟,只能像我一样做座下臣,以后贴心防着秦棠姬在位上胡来而已。她是观音奴,只能活到三十二岁,你就连这么几年也等不下去?” 黄楼第一次听唐襄说这许多肺腑之言,这些话虽然她自己模模糊糊都琢磨出来过,但头一回从唐襄口中有条不紊地说出来,心中还是十分震动。 她颤抖着压住声音:“不错,唐阁主,你是这蚀月教的女宰相,九岁就懂君臣之道。但你就把我当成胡蛮之人,在我们胡蛮之地,只要大君不君,明臣就有责任为民杀之!向来都是贤者为君,不是谁一个人说了能算!” 唐襄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苦笑:“你要杀了秦棠姬吗?” 黄楼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唐襄的脸贴上去:“你杀得了?你敢杀她么,你知道你的弟弟说过什么话吗?他说只要秦棠姬死了,他就去死!” 黄楼忽然面如死灰,片刻之后,咬着牙说道:“他敢……” “你以为他还是你弟弟吗?!他要做教主的夫君,你既然要跟他做姐弟,就永远做不了夫妻,怎么样,你不如好好斟酌!” 唐襄这一连串话说出来,黄楼已经痛苦不能自已,从来到蚀月教第一夜比试身手,到这三年里的音讯渐无,弟弟的一举一动全都印证着唐襄所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是因为弟弟从生父那里得了一身为官者的阴毒油滑,而自己从生父那里只得到武莽夫的粗蠢脾性吗?命运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姐弟?! 有一刻,她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可最终只是沉默地在唐襄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蹲下去将花铲和酒坛抓起,冷冰冰地说道:“谢阁主赐教。” 唐襄留在原地,只觉得刚才那一番话终于毫无保留地说出口来,现在浑身不能动弹。她目光滑向黄楼新种下的牡丹花,有数茎已经含苞欲放。然而此时不是九月,不是种牡丹的好时节,若是非要在此时种,就要准备着它早早凋零。 ------------------------------ 还能怎么办?唐襄说得再有理,她不想为此屈居人下。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开始为自己的大计做些安排。以往都是弟弟替她打点,现在弟弟也不在身边。可是她又要怎么做呢?秦棠姬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年多,她若是真的到蚀月教外去搜寻,也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正如唐襄所说,她的功夫与如今的秦棠姬相比,还能抗衡么? 而这难题最可恨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要抗衡的究竟是谁,是秦棠姬么?让她做不上教主的,难道是秦棠姬么? 她应当恨秦棠姬吗? 只要稍稍思考,她也知道自己与秦棠姬其实无冤无仇,有再多不忿也报复不到秦棠姬的头上。万一中的万一,她杀了秦棠姬,只是害得弟弟一生恨她而已。但反过来就不同,如果她夺了秦棠姬的囊中物,秦棠姬就有理由来杀她。 三年前,唐襄对她说过蚀月教就是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她也说过自己只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但此时困在这里的又是谁呢?不管是自己那颗好胜心,还是李深薇与唐襄对她的软禁,都已经把她牢牢控在这里了。 她踉跄回到阁主馆,朱玉藻坐在厅前读书。见她面带愠色,已猜到一半缘由。他这年也四十八岁了,虽然功夫还未磨损,毕竟上了年纪,知道自己再过十年就不能再这样厮杀。他性子温和,本与唐襄相似,只想做个蚀月教的辅臣;薇主将黄楼托付给他以后,他也小心行事,从没让黄楼闹出什么大乱子。黄楼但有什么缺的要的,他总肯给。但一想到这丫头没来蚀月教之前自由自在、红衣高歌,来了之后却像笼中雀一般,总是有些可惜。黄楼的困扰他自然知道,既然是自己的手下,偶尔也聚在馆中说些知根知底的话儿;更何况她没有什么戒备,见朱玉藻好说话,就把心里的苦恼尽情倾倒。 时间一久,他对待黄楼有些类父女之情,看到小女不悦,自然也对压迫她的人有些怨气。唐襄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坐上大阁主的位置,即便唐襄立刻占去第二张座椅,他也一直将唐襄当成小孩儿看待。然而从小孩儿长到如今二十三岁妙龄只是弹指一挥间,唐襄早就不是孩子,且从来就不是孩子,他不该在唐襄身上寄托怜爱。他喜欢的是黄楼这样性格直爽简单的赤子,故而也早就对她的弟弟有几分看不惯。 他向来知道薇主差遣上官武到北方去是为了分开他们姐弟,只是怕伤黄楼的心,所以不肯劝她。那天在议室,他将姐弟二人配合截杀观音奴的事情一说出口,就已经看到薇主的脸色有些神秘莫测。这样心有灵犀的合作会坏了她的储位大计,会扰了秦棠姬坐上教主位的通畅大路。所以她执意将上官武送走,但这小厮正如唐襄所说,生了一脸的富贵官相,是个极有手段心思的,将他和黄楼分开久了,会不会回头反咬一口还是问题。 自从唐襄手下的人达到三万,霜棠阁的势力就彻底倒向了她;他身为大阁主,自然也想有些话语权,但眼看自己也已近半百,为了自己,他无欲无求,只想让黄楼能好过一些。 他见黄楼即将拖着步子回房,缓缓叫住她:“黄楼子,你来。” 黄楼立在原处。 “你不是想做教主吗?某可以提点你一句。” 第二十章·谁问玉带何处来 她已累极,听了大阁主的话,只是十分丧气地答道:“阁主不必再费口舌,唐襄都对我说明白了。” 朱玉藻放下手中的书,仍旧招了招手:“怎能这样?说过的话难道要不算数吗?” 黄楼幽幽道:“是我这志向有错,我若还执迷不悟,就连弟弟也会失去。唐阁主已说得清清楚楚,我难道要装傻么?” 朱玉藻道:“若是你做教主,乃人心所向呢?” 黄楼听他的口气,像是将她要做教主的一番话当真了,便有些疑惑,一时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道:“我早已听说秦棠姬的性格很坏,嗜血成性;即便将来做上教主,你整日端坐在她的座下,难道不愤懑么?唐襄与我都是极好的性子,逆来顺受;你弟弟则爱慕她,任她胡来。如果她手下能有这么多替她善后的人,她当然可以胡作妄为。可若是我这老朽先走一步,唐襄也追随薇主退隐江湖,只靠你弟弟不但治不住她,也治不住你这姐姐。只要你留在蚀月教任职,和秦棠姬就注定要有一战,你可有这种觉悟?” 她还是那个情况略微复杂就搞不明白的实在人,皱着眉头。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叫人糊涂的话,不如给你讲段你出生之前的史事,你听了自然明白。 “当年明皇顺治,开元盛世二十余年,安史之流一朝兵变。明皇携子女宠妃仓皇出逃,路遇百姓涕泪当道、哭求天子镇守长安莫去,明皇置之不理,而太子却留了下来。明皇其时还在位上,但太子决意平叛,在宁武径自称帝,无人敢反对。太子称帝,为肃宗;平乱后迎太上皇回京,欲将帝位重归明皇,就连明皇也不愿受,肃宗稳坐皇位,一切水到渠成。黄楼,你想做教主,缺的不过是这样的机会。” 黄楼那双蓝色眸子里的光芒沉下去几分,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酒坛,大步走到朱玉藻面前,跪下行了个礼:“请阁主指教!” 朱玉藻道:“我不敢一条一条地指点你,许多事你一旦做了,凭自己的天才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你是蚀月教的将才,薇主并不嫌厌你,不过是怕你打乱她的计划;她使你们姐弟分离、将你幽禁在这,都是因为你气焰太盛,她不得不防。你别去向薇主透露你的心思,只一味去做你的事!机会来的时候,她也身不由己。” 黄楼还未完全懂他的意思,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玉牌来:“你拿着。” 黄楼认得那是什么,这玉牌就像蚀月教的兵符,像她这样的副阁主手中是没有的。每五千人就配备这样一小块玉牌,朱玉藻手下有一万五千人,玉牌就有三块。 朱玉藻看见她碧眼中的惊异,笑道:“我给你五千人,你能用这给自己挣点功名回来么?” 黄楼缓缓接过那枚玉牌,似是不能信,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抬起头来看他。 “你用了玉牌,底下的人不敢问你,只需瞒住上头的人。你慢慢等那个机会罢,英雄不问出处,真正坐到了高椅上,无人在意此前是谁阻拦过你。” 她知道怎么做。那并非临时起意,自从她知道兵为何物起,就一直酝酿着那个念头,来到蚀月教的当天,对着弟弟脱口而出的那句“要做个教主试试”,不过是她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愿望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实现之道罢了。如果不是女儿身,她早就做了朝廷上的猛将,哪轮得到今天受这些鸡毛蒜皮的委屈。 从朱玉藻悄悄转交她这枚玉牌起,她就开始在大阁主的舵下物色合适的人选。朱玉藻手下的这批人武功尚可,但不是顶尖;蚀月教顶尖的高手除去他们这批阁主和副阁主,就都在唐襄的手下;唐襄没有武功,身边的高手都是经过李深薇挑选、用来保护她、扶她的气势的。也正因为她手下的高手都是经过报备的,当年她才不敢贸然将他们姐弟示于人前。她对薇主的这份信任,维护得非常小心。 挑不到功夫最好的弟子,她倒也不急。大阁主给她五千人,这区区五千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鸣惊人,她要的也不是这个。 她知道压在蚀月教头上最沉重的是什么,是“造反”二字。不错,这觉悟她倒比得上弟弟,或许是因为曾经出身官府,看惯了朝廷的警惕。如果要洗去这两字的压迫,就不能太过出挑,应当送最普通的弟子到官大人面前过审。 她已经按照心愿暗中选好一众人等,名单也给朱玉藻过目了,朱玉藻翻看名单的时候,别的没有说,只问了她一句:“这五千人的名字都是你亲手抄的?” 她写字不惜笔墨,每个人的名字都占去几乎半行,五千人,抄了十本册。 黄楼点点头。朱玉藻便知道她这一次是有决心的,深吸一口气道:“薇主这里我会尽力替你瞒着,但你也不要鲁莽行事,陷我于不义。我虽忝居大阁主之位,薇主要罚我也是唾掌的功夫。” 她只是十分自信地露齿一笑。 那转机马上就来了。 --------------------------------- 她既然想做将军,当然是打听着交战的消息。与北方阁交信不易,薇主防备着她与北方的任何可疑沟通,她就开始转而打听敌方的动向。这年是代宗大历十二年,有李正己占据十五州,田承嗣占据七州、李宝臣占据七州、梁崇义六州之地,这些人都各在藩镇内自行一套;虽然皇帝宽容,朝廷毕竟不可能放松了盯着他们的眼,来关注相对安分的蚀月教——他们本来也只是借着这等混乱的世道求生。蚀月教不同于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手下的弟子登记在册的都是不充军的课户,就算在蚀月教内练武,说起来为的也是强身健体,照例也不是武力;但同样的道理,蚀月教里最高的头领李深薇,到了皇帝面前也不过是个要课税的平民,而一旦上头决定铲除他们,一个平民比不得为官为将的节度使,是可以随意杀掉的。 黄楼手下此刻只有五千人,要带着这批人代表蚀月教投诚某个藩镇是做不到的,权力最大的几个节度使离湖州都实在太远,除非举教迁徙,否则她这样前去投诚自然会被怀疑用心叵测;投诚浙东西的藩镇呢,只因为首领并不好战,投诚也不过是给人送钱送物,又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她心中有一口气在,若是要投诚,当然是投到正统三军的旗下,替当年义舅的同侪们打仗。 只要这样一想,要打听的消息就不再那么纷乱;朝廷对藩镇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发兵的必要,只能是为了抵抗蕃人胡人进犯,她只需盯着这些外族的动静,或许就能捉住发迹的机会,而她能支配的这些弟子里是有几个外国人的。早时已说到过,她从小混迹在胡人街,精通四五门外语,自己也是夷族长相,本就与这些胡蛮子弟混得熟些。既然副阁主悄悄托付他们打听,弟子们岂有不受的道理。黄楼自己虽还寸步难行,但这几个顺风耳已经替她快马飞去了。 而蚀月教内的飓风也马上就要来了。 这一年春末,天枢宫宫主骤然离世。人人都知道天枢宫主对薇主是什么意义,明明才过而立之年,竟然这样的才俊早逝。天枢宫清贫,掌家的只剩下本已退隐的老宫主秋扫湖,还有一个只有七岁多的幼女要照料,行办丧事非常吃力。自从宫主去世,薇主人在霜棠阁中的日子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而且令人最为惊疑的,是她将蚀月步摇除去了。 教主除去步摇,就不再是教主。薇主此举不知是为了给鱼劫风守丧因此除簪,还是另有他意。自教众发觉这微小的变化,就都纷纷开始猜测唐襄的身份是否要变。毕竟自从天枢宫出了丧事,薇主就已经完全不理会霜棠阁的议事,一切都是唐襄操办了。 但唐襄的头上,也没有多出那枚步摇。教中亲近她的人虽然知道她向来不争,薇主对她如此青眼相加,她从未有过接受衣钵的意思;但至此地步,她是不是教主已经没有辨别的意义,她就是这霜棠阁无玺的帝王。教众仍然尊称李深薇为薇主,但薇主二字背后的意义也已经超越了教主,即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蚀月教的教主再更迭三代,李深薇仍然是他们的薇主。此时距离她说出那句“秦棠姬将是蚀月教未来的教主”已经过去了三年,据传秦棠姬仍在中原某处,但从没有人报告见过她真人。秦棠姬不现身,教主之位就应该传给唐襄,哪怕唐襄不受,薇主也会强行为之。 纵然怎样也轮不到黄楼,这仍然是她冲破牢笼的最好机会。天枢宫的丧事办到三七,她就趁着月黑风高,一乘骏马离开了霜棠阁。随她而去的还有近三百名蚀月弟子,一夜间就从霜棠阁销声匿迹;放在平日,三百名弟子缺席,唐襄两日内就会派人去追,但在这关头上,她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第二十一章·将军盔下盘金丝 安史兵乱以来,西南屡屡趁机进犯,尤以吐蕃为大患。每到秋高马肥之时,吐蕃就要进击唐朝疆土,乃至侵害长安,京中每年秋日都要禁严,唐人谓之防秋兵。黄楼逃离蚀月教的这一年是大历十二年,吐蕃的兵力集中在原州、坊州、盐州、夏州一带,朝廷正忙于调兵防备,但仍然难以抵抗;此时吐蕃正是国富民强,版图几可与大唐相比;而此刻唐朝内部藩镇割据愈演愈烈,便是有万里江山,人心不一,难与吐蕃长时间纠缠抗衡。 与吐蕃接壤的便是剑南道,彼时已有人打听到吐蕃国主欲图与南诏联手杀进蜀中,此时边境上已经聚起若干小队,整日对剑南道虎视眈眈。若是黄楼现在守到剑南道边境,可以乘吐蕃兵力分散时稍稍捞些好处,待两国认真打起来,就是她立功的机会。 黄楼离开湖州以后,快马一路穿过江南道,穿过黔中直入剑南道。她精心挑选的这批蚀月子弟功夫并非最佳,但在教内都是些爱出风头的猛子,平日里与她性格最合得来。黄楼一声令下,这批人都乐于响应,又听说难得可以真刀真枪地打一回,还可以挣回点功名,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留在蚀月教余下的四千七百人,各自也都得了密令,一旦黄楼有消息传来,朱玉藻立即按照名册的顺序发动弟子出阁,前往剑南道与黄楼汇合。黄楼走后,他再一次翻动名册,才发现连这名单的顺序也大有玄机,黄楼这三年对手下的万余弟子个个都摸得清清楚楚,谁的性子单纯,谁的胆子弱小,她都了然于心。这份名单上排在最前的就是已经带走的三百人,个个都是勇士流氓,打斗起来非常要命。 第二批弟子二百人得令来到剑南道时,不过是第一批人到达后的十天。此时教内唐襄虽然已经察觉人员减少,但朱玉藻宣称是自己让黄楼带着他们到城外收租去了。朱玉藻对她向来诚实,她也就没有多想。鱼劫风的丧礼办到六七时,朱玉藻手下已经去了七百人;尾七一过,唐襄当即就派人去查了。 她与朱玉藻多年同事,一次之后就不再盘问,怕伤了情分。但黄楼久去不回,其中必有蹊跷,若真是反了,她一介弱女根本斗不过黄楼。朱玉藻担心黄楼身边七百人抵挡不住唐襄倾巢出动,立即不顾黄楼是否传来讯息,又拨了六百人去。他送人出阁的方式十分诡秘,都是分头快走离开湖州、各自向西前进,后在岳州洞庭湖汇合,随后才大批集结向剑南进发。唐襄的人很难察觉哪些是正常游荡在湖州城内外的弟子、哪些是黄楼的人。等到发觉人员再次减少时,这群人早就已经离开江南道了。 唐襄查人,自然是先查向北方阁去的人,黄楼对此早有安排,在通往长安的路上也安排了弟子,唐襄一旦查到,只说是给上官武“送枇杷去的”,也果然带着新鲜枇杷。以唐襄的性格,不亲眼见到北方阁的情况怎么会放心,必然还要亲身去一趟北方阁。这一来一去,霜棠阁又有七百弟子到了剑南。这样算下来,黄楼在剑南道就已经聚起两千弟子。朱玉藻虽然快要顶不住,好在她这已经略有起色。 她带着这零零星星的蚀月弟子埋伏在剑南道山间,对着吐蕃军队到处骚扰,专抢落跑的蕃人和小马队,一旦抢到,立即剥除对方的盔甲、牵走对方的马匹。吐蕃马脚劲强健,灵敏善走,卖了换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杀了一个吐蕃土舍以后,黄楼替自己搜了一匹好马,又弄来一身还算结实的吐蕃铁甲,改了改穿在身上,十分威风。贴心的几个手下自然也少不得好处,从流军那里掳来的刀枪弓箭,尽数分到他们手下。 黄楼做的这等营生并不新鲜,就是普通的山寇流氓;只不过不抢别人,只抢吐蕃的军队。跟着她的这批人在湖州数十年,也都不是惯穷的主儿,不会为了一点钱,无视黄楼的军纪去抢无辜汉人。她在山间隐蔽处建了间草棚,夜间和弓术过人的几个弟子睡在棚里,专等着夜间行军过山的敌军经过。待有人,她悄无声息爬到树上,在黑暗中向领队一箭射去,其余人就得令放下落雨箭,将队伍一举拿下。 若是能打下这样的肥鸟,一伙人可不愁吃喝十数日。但朱玉藻心急,向她送来这许多弟子,她反倒为了吃饭发起愁来。为了掩人耳目,队伍不能聚得太大,大阁主以为人多势众是对她好,实则不然。朱玉藻个人功夫的确在她之上,但战术有些糊涂。 若是如此,就不能再打这样的游鸟,须得杀到人家窝里。二千弟子来到剑南,她干脆不再掩藏,头一夜晚上就打进敌军帐里,杀了几百人。蚀月教的弟子练的不是骑马打仗而是偷抢暗杀的功夫,杀了三百人,军中还无人发现被入侵;这两千人分工偷偷地快速把帐中物品送到隔山的湖水里去,折回来接着杀戮,杀到五百人时敌军才始有察觉。将警醒的蕃人杀掉,又杀了两百,这时渐渐深入营帐,再难躲藏,这才弃财而去。 他们这样的杀法,即便吐蕃人发觉、杀掉他们若干弟子,也已经追不回被抢走的物资。隔天吐蕃军还在忙着检点伤亡,黄楼手下善水的弟子已经在隔山的湖中恣意打捞,带着物资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她在剑南道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唐襄耳中。朱玉藻替她遮掩也是无用,李深薇过了七七仍不回来,像是不想再做教主了;这阁中顿时翻云覆雨,人人都传唐襄和朱玉藻闹翻,中间又突然杀出个副阁主黄楼来,教主之位到底传给谁,又有了新的备选。 霜棠阁中若是粗分,已有两派;唐襄坚持要秦棠姬继承薇主家业,朱玉藻则站在黄楼这边。若是细分,还有一部分人要让唐襄做教主。但这最后一派人自己的心中也明了,唐襄若要做教主,武功实在是硬伤,即便做了教主,不论是秦棠姬还是黄楼,都可以轻易夺权。 唐襄手下有三万人,朱玉藻手下有一万五,三阁主摇摆不定不敢表态。照理说唐襄手下这三万人若是一心向她,谁胜谁负当然是一目了然,但这情况怪就怪在太多人对唐襄心怀偏见,若真要数起来,这三万里肯为唐襄赴汤蹈火的不到一半。原来四阁主的手下本就不乐意归在二阁主座下,即便要分,也该分给大阁主一半,这群人对唐襄的意见最大。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属下,这时候早就冲上天枢宫把李深薇搬出来了,但她偏偏是唐襄,她知道那支步摇的去处——薇主在鱼劫风死的那一天,就已经把步摇送到了她的手里!送到她这里,就是铁了心不再关心蚀月教的教务,她又怎么敢辜负薇主的托付,把这样焦头烂额的差事送到薇主的手里去定夺?她手里握着步摇,就有教主的权力,本应该听她唐襄一口说了算。但这步摇一旦招摇示人,不管她究竟簪戴与否,等同于宣告全教权力已经交接,她当即会被当成新的教主拱上宝座,那么秦棠姬和黄楼都有了最容易对付的对手。 朱玉藻和唐襄的立场虽然相左,明面上却也不是针锋相对。他们二人毕竟是多年的同僚,性子又都不甚求取,即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白日里见了彼此,还是会互道日安。况且他们若真的针锋相对起来,对蚀月教不会有好处。可这样冷场下去不会有结果,如果还要征求一个人的意思,只能是上官武了。 李深薇退位的事情,北方阁还未曾人尽皆知,也不是人人都关心。朝堂上换了宰相,他就已经在私下里恐吓过教众,说这尊佛的风气恐怕要随之更改。他新招的这五万人里,去掉老弱妇女,还有约五千壮年男子,加上蚀月教原来习武的教徒便是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就藏在四万多妇孺佛徒中,听了他的说教,已经开始习武。长安城内凶险不能放开了练,就去城外的山坡上练。若是有人仍然一心向佛不肯动刀的,他也不强迫,强逼练武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对他没有好处。 他平日里照旧带着那群“门面”宣读经书、讲解佛法,隔数日才去教导武术,令教徒平时回自家宅中锻炼,就这样瞒过长安禁军。除了这些工作,还要照料莺奴,她伤好后虽然可以自由走动,教众也知道她的存在,但她始终幂离隔面,只围在上官武身边。不论他去哪,莺奴总是寸步不离。 唐襄上一次来北方阁时神色诡秘,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枇杷客。姐姐在霜棠阁三年,从来不会送吃喝的东西来;若是唐襄也随之同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他当时就已经问过她姐姐的状况,唐襄只说无事。怎么可能无事,定然是姐姐出逃,她来这里搜人的。 黄楼也没有忘了上官武这个弟弟,但此刻她还完全不知霜棠阁已经为教主人选闹得天翻地覆,上官武的顺风耳打听来的消息,和她的快马驿信,几乎是同时送到上官武的北方阁里。她的信只有三字: 剑南道。 第二十二章·朱门贵户聚神都 姐姐去了剑南道——那里现在内忧外患,城内是气焰嚣张的西川节度使崔宁,城外就是吐蕃南诏这等瘴疠荒蛮之地,据说姐姐身边只有两千弟子,要怎么抵挡?他若是想助姐姐一臂之力,现在手下的这一万多弟子,倒是可以帮她一把;但姐姐若是自愿去的那里,他这一万人过去是不是给姐姐添乱还不好说。 他思来想去,即便不将自己这部分的军力送到黄楼处去,至少也该亲身到剑南道探探姐姐的安危;只是他如今再也不是来去自由无牵挂的人,一有北方阁这样庞大的下属群要照看,二有莺奴这柔弱羞怯的小女子跟在身边。 这天夜里,他下了决心要去剑南道看望黄楼,恐怕莺奴畏惧一个人留在教中,打点好了行李,到隔壁耳室去寻她劝慰几句。 从长安到成都,快马要走将近两夜工夫,要在偌大的剑南道找到姐姐也并非易事;若是筹划得宽裕些,一来一去应当要一旬的时间。他脑中还在兀自盘算要如何对莺奴开口,推进门去时,已经看到小丫头直直地站在门前等着——只是身后还无声地站着六七个成年人。 莺奴见了他,还不敢发出声音来,两条清泪已经夺眶而出,这身后的六七个陌生人从晚饭之后就已经等在她的屋内,她站在这门前等上官武来,从那时等到现在了。 他是认识这群人的——他虽然已经是蚀月教北方阁的大阁主,但也同时仍然是三十六灵的掌门人,这些人都是当年参与了三十六灵赌约的豪门贵人。当年紫阁说的“万勿让他人知晓莺奴的存在”,防的正是这群人。 三十六灵的赌约里,每一户都签走了一名被称为“奴”的孩子,这孩子就好似赛犬斗鸡场上的那匹犬、那只鸡,若是在赛场上输了,众人押在此奴身上的钱财也就打了水漂;若是赢了,当然得赚。这只是最基本的玩法,这个门派里其余不堪入目的丑恶之事根本不可胜数,便是最恶毒的人也想不出来的。 当年紫阁签走莺奴时,养到三四岁已见她出落得如此非凡绝伦,应当欢喜于抽到好签,从此对她多加指导、培育成最强的灵奴才是;然而怪事却是,他们虽然给莺奴好衣好食,将她打扮得如同公主一般,却早就认为她是不祥之身,甚至已经对她下过杀手,只是没能成功。且不论为什么紫阁对她又爱又恨多有忌惮,从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来看,莺奴这女子确实能在这小圈子里掀起滔天巨浪,绝不是个好养活的主儿。 他皱眉,扫视了屋内的一圈人,还未开口,其中的一名富贾已经扬声说道:“上官掌门,我们也不说闲话,就如往常一样去洛阳会面谈谈。你也知道了解此奴下落的人目前早就不止我们六七人,大家都盼着你去说个明白。这丫头你随身带着,免得一离了身就被他人砍成肉泥。” 他何尝不想从此将莺奴剔出三十六灵、远离这帮人,但这些人里不乏皇亲国戚、富甲一方的巨头,莺奴在他这里的消息既然已经传出去,除非莺奴从此消失,否则找他麻烦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当然还有一条路留给他走,那就是将莺奴“卖”给想要她的人,从此不再做她的羽翼。 他面色已经沉重起来,手按在剑上,刚要开口,那人又堵住他道:“看阁主的样子,像是早就准备出远门?方才在房内收拾许久,该不会是早有带着这圣女逃跑的念头吧?” “我……” “阁主不必开口,你的姐姐上官黄楼在剑南道辛苦经营,想是你担心不过要去见她,欲把小圣女留在教中独自出发。何必担心呢,上官阁主日理万机,又要奉养这名万众瞩目的圣女菩萨,探望区区一夷族劣女怎么能劳动您亲身上阵;阁主大可支使我们这等闲人去刺探消息呀!” 上官武此时心中怒气汹涌而出:“我的姐姐不姓上官——” “喔哟,怎的不姓上官,都是逆党,同出一门!黄楼与蕃蛮同流合污,在剑南道杀人放火,你若同去西南,官府当即抄了蚀月教的教门,将你们逆党姐弟二人一同送回朝廷问斩!阁主,你煞费苦心聚起几万教众,其中的辛苦委屈我们都看在眼里,当然不忍心将你这家业付之一炬。我们好哪一口,你也有数,带着这女孩儿跟我们去一趟洛阳便是,我想阁主青年英雄识时务,孰轻孰重自有分寸。” 这群人大权在握,和官府亲近,蚀月教纵是野蛮,也怕这群人。只要他们想动手,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也无不可。但莺奴这枚棋子如果重新投入游戏中,就如同他这庄家向赌池里洒进万两黄金,会让赌徒们人人都抢红眼睛。 上官武埋下头去看了看莺奴,她仍然一言不发地在哭。她刚来北方阁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随后这三年他也从未提起过三十六灵这个门派与她的关系。现在她七岁多了,虽然这群人刚才的话她都已经听得明白,知道自己的去向关系到上官武和黄楼乃至整个蚀月教的安危,但她还未曾知道,如果跟着这帮人离开北方阁,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凋零下去。 他无言地弯腰将她抱起,将长剑握在手里,沉声道:“走吧。” ------------------------- 来到洛阳议阁已是二更时分,莺奴在他怀中半眠半醒。他下了马,随一行人步履沉重地走进那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若是谁将这满屋贵人的家财归到一起,可抵得过半个大唐的国力;也正是这群人,一起策划了这令人发指的残酷游戏。 他沉默地坐到掌门的位置。 三年前他初初上任,也曾坐在这房间里与这群金主上司会谈过。那时他还只是蚀月教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论这些达官贵人说什么话,他都一一应诺;现在他已经是北方阁的阁主,竟然突然又回到这曾经屈为人下的房间里,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这座房间外有十道机关,房间中央还放着一只两人高、五人宽的铁笼。他当然知道这只铁笼的用处,而且一想到这铁笼的用处,就会忍不住喉咙泛酸。此时他就背对着铁笼坐着,怀中的女孩儿越过他的肩头,就能看到这只笼子。她的脸上遮了绀纱,是因为上官武一来不想让她看见这群人的真面目,二来也不想让这群人看见她的真面目。 参与者无非是来找他出价的。当年签走小奴时,每一户向蚀月教交付的本钱都是五百金,抽签随机带走一个孩子;但现在情况不同,这就好比年幼的赛犬已经显露出才能,七八岁正等着投入到赛场去厮杀的大好时候,开价会比盲抽时高出百倍。大家都知道买下这只赛犬就有机会在赌场上大出风头,那狂热的赌徒就肯出更高的本金来收买她。 上官武没到的这段时间,房中的竞价就已经达到五千金,上官武坐到这房间里之后听到的第一声喊价,就已经高达八千金。八千金即两万八千贯钱,换成米粮足够三十人的大户家族吃上两百年!从未听过有人肯出这个价格去买一名奴婢,只要听到这个价格,就知道买走她的目的绝不单纯,唯有天竺的老虎圣象、突厥的神鹰宝雕,这些供人玩耍调弄的珍禽异兽才会被这样售卖,但莺奴可是个人啊。 房中的贵人们并未过分关注上官武的态度,只是此起彼伏地喊着价。当有人喊出一万金的时候,房中沉默了片刻。 这时候,众人开始转过头来看上官武的脸色,只见他这张秀丽的脸庞上并没有一丝兴奋神采,在听到那声“一万金”之后,他缓缓张开双唇:“众位贵人,既然将我邀来,自然是要我定夺买家。那武就实话实说,此女便是万金也绝不脱手,我买了。” 他这话一出,凤眼向房中扫视了一圈,众人或是好笑或是漠然地看着他。 有人向前倾了倾身子,笑道:“上官阁主是也想与我们玩玩,总不是要替她赎身罢?” 这句话对他和莺奴都是极大的侮辱,但他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继续道:“若是某有兴趣陪众位玩上一玩,不知这规矩要怎么算呢?” 那人抬起桌上的金杯喝了一口葡萄美酒,呵呵笑道:“阁主后到,又捡了一颗好子,若是赢了,自然只能少拿些好处,毕竟起点不同;若是输了嘛,自是要加倍偿还我们的。但某这里有一句话要提点阁主,不知阁主愿不愿意听我多嘴?” “请讲。” 对面的人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你可知三十六灵的前任掌门为何会死?”他见上官武不答话,室内其他人面上也略有疑惑,便缓缓续道:“前任掌门也想跟我们一起玩玩,抽了五百金带走一个灵奴,后来被那灵奴亲手所杀,而这小凶犯至今不见踪影。紫阁想摆脱这女子,是因为那弑主的灵奴,和你手里这名是一母所生——” “怎么样,上官阁主是要将这凶物留在身边呢,还是早点摆脱她?” 第二十三章·蛟龙褪去幼时甲 上官武感到怀中佯睡的莺奴身子一动。一母所生,岂不是意味着她还有血缘亲人在这世上?而且这杀而不死的圣女竟然也是从胎里生出来的,听起来反而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她还有亲兄弟姐妹,又不知都是什么样的妙人。 但这消息实在突然,这室中似乎只有方才说话的这个人知道此事。若他所言属实,那么杭州紫阁也知道此事;除此之外,或许前任掌门也是知情人,只不过已经命丧九泉。此人的话一说出口,室内立即人声鼎沸,因为他的话也意味着还有一名年幼的灵奴失散在外,而且听起来比莺奴还要凶狠。如果能找到那名小奴,眼前的这个也不值一提。 上官武看众人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另一名灵奴的身上,便趁势说道:“即便那无名奴杀了旧主,只要三十六灵还有掌门在位,他就洗不脱那身契约,依然是我的奴。如此一来上官某手下岂非有了两名奴儿,众位会有怒气。所以这失散的无名奴我就拱手相让,送给众位中第一个寻到他的人,贵人们从此也不要缠着某,强求我手上这位,如何?”他的意思,当然是买莺奴的万金巨款不会送到任何人手上,但那无名奴的契约,也可无偿送掉,以此作为交换。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片刻,方才那人继续道:“这倒不错。但阁主还未曾说过,若是你手上的奴儿败给了我们的,要拿什么抵押给我们?” 上官武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知道只要莺奴败了,仅仅是“败”这一举,就足令莺奴受尽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这基础上再献出任何真金实银都已经不足为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莺奴输给别人,蚀月教必为之消灭沉沦,我等任君处置。”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阁主的意思是说,这小莺儿如果不能活到最后,蚀月教就随之灭亡,你们库里的银钱、名下的人手,全都为我们分享,是么?敢问阁主算什么身份,教主么?” 莺奴这时已经无法再装作沉睡不醒的模样,轻轻地扭动脖子,隔着面纱去看这昏暗房间内的交易场面。 “我是男子,当然永远也做不成教主,但你们何尝没想到我手中抱着的会是一位教主呢?”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方才发言的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面上已有不必再谈的神色,站起来向着其余人招了招手,高声道:“上官掌门既然都这样承诺,我等自然是乐不可支,散了吧。” 待一干人等离开房间,上官武才把莺奴放下来。莺奴一落地,拉住他的肩膀又踩着椅子爬上他的背,搂紧上官武的脖子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他拍了拍这孩子的手臂,低声道:“你不去与他们争就好,我来替你杀。” 莺奴哭了一阵,轻轻地说:“阁主教我习武罢!”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平凡的身手怎么有资格教你这样的天才,你应该找她去学功夫才是啊。”他想起近四年前遇到秦棠姬时,第一次看到那招未得大成的“电”,就已经为之惊艳,不知道四年过去,她如今身手几何,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惘然了一时,他仍然回头应道:“明日就教你。” 他回想起四年过去,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连姐姐这般不通世故的人也已经练出一身凶猛的斗智巧技,棠姬在外长到十七岁有余,应该已能独当一面。他们这当时扬州三少年,或许谁都不再有那年的情趣与快乐了。 --------------------------- 黄楼所处的剑南道,其节度使乃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宁本名旰,大历三年由皇帝钦赐名。数年前来蜀地平杨子琳之乱,胜后盘踞于此,蜀地丰饶,朝廷不加管制,崔宁敛财甚巨。弟弟崔宽在京中与旧时宰相元载勾结至深、官至御史中丞,他自己留在蜀地淫威盈天,兵权强大,代宗皇帝隐忍,对此怒不敢言。 黄楼乃是个正派人,听说崔宁的名声,自然是不想与之为伍。只是这手下两千弟子,光靠打这些吐蕃流军已经养活不下去;她勉力劝一部分心力不足的弟子原路回去,但因为凑不够盘缠,想走也走不了。若是这样,仅剩的办法便是混进蜀中,暂时做无籍流民。最亲近的这批人还好说,性格本来就粗野强硬,为求生不择手段,甚至颇得其乐;后面送来的几百人已有微词。 她无法,最后提出极其滑稽的主意来,要这些人剃了头,假称长途跋涉是因为仰慕寺庙大名,到蜀山归入空门。既然不肯沦为流民,为了吃饭皈依佛祖总比到街上乞讨来得强。竟然奏效,约有二百人果真离了她去山上做了假和尚。早说过她挑选的这些人都不是善类,无非胆气上有高低。她自从无奈提出这要弟子去做假行僧的主意以来,就已经深觉自己的心性与三四年前已大不相同,有些羞愧伤怀。想到弟弟在长安做的许多荒唐事,也许同样都不得已,更是嗟叹。 给弟弟送去短讯以后,他也并未现身,但立即托人辗转送来信件,言辞比此前温和殷切许多,称自己在长安有牵挂无法前来,但是她若有需要,手下一万余精武弟子任其差遣;此外絮絮说了一些长安的风物人事。这些话语过去他极少在信里说起,想必是知道唐襄拦截拆看两人信件的缘故。这样一来,她对上官武的猜忌也烟消云散,知道他仍是曾经那个小武,在她危难的时候会倾力相助。虽然不知道他在长安有了什么牵挂,但他堂堂大阁主毕竟不能自由来去,倒也罢了。自己身上有流寇之嫌,长安的人若是发现上官武与她来往,定然会起疑心。 他们也快有三年半未曾相见了。 她领着这余下的一拨弟子埋伏在深山中,临时扎了竹寨,有流兵时杀些流兵,没有流兵就在林间猎鹿猎鸟;趁着春初民无防备,潜入蕃人地界,抢其牛羊油盐,就这样熬到次年夏天。那时别说当时掳到的吐蕃良马,这片林中能吃的几乎都已经猎完卖完。眼看再这样下去这批忠心的弟子也会翻脸,她重压之下只能投靠崔宁。 崔宁贪淫,见她是个夷族女子,跃跃欲试;又见她带的这帮男子耳后俱有月痕,猜想她便是什么密教祭司,更觉新奇好玩。黄楼十二岁起就敢夜不归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一眼就看出节度使对她心怀不轨。 头一天见面,崔宁便盛情邀她夜宴,她推说疲劳婉言谢绝。回到节度使替他们一干人安排的住处,虽然简陋,好过在山头淋雨吹风。弟兄们心中都十分爽快,丝毫不把黄楼委屈投靠崔宁的思虑放在眼里,一夜里只是拉着黄楼喝酒拍马。黄楼也不想将心中那点郁闷说出来坏了弟子们的心情,一夜只顾欢笑,差人向军内蜀妓借来一把箜篌,弹唱到东方泛白方止。 她想到出走蚀月教这许多时间,这群兄弟还没有弃她而去就已经十分仗义,自己纵是委屈道义归顺在崔宁手下,能给他们一处安身之地,也不算亏了——这样想着,带着酒意抱琴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她恍惚听得有人到营帐来探看,还未彻底清醒,就听得崔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怎么弄得这样狼藉,我这是朝廷的军队,愚民荒诞,难道不懂军纪吗?!” 她惊起,云鬓不整地掀开帐帘,见崔宁正站在帐前训斥她手下最亲近的几个弟子。本以为这几人昨日酒醉,或许糊涂犯事,却听得崔宁只说道:“崔某手下数万兵士,哪一个会睡到上午,你们若是目无法纪,到崔某的手下来混吃混喝,就给我当即滚出帐去,真吴地懒汉、软头酒客!” 她本是绝不向谁低头的性子,听了这番话,辩驳的词都已经塞在喉咙,忽然咽了回去,拦到同样憋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弟子面前,俯身抱拳道:“是我强拉着兄弟们胡闹,初来营中喜不自胜,恣肆了些,是黄楼不懂事,节度使万勿对我的兄弟动气。” 崔宁见她总算肯出头,登时做出模样来,背起手来绕着她走了一圈,伸出手去捻了捻黄楼散落的金发。那几个蚀月教弟子见崔宁这般对待自己的副阁主,有两个又要爆发,被另外几个连忙扭住;黄楼也强忍着不动。 本以为他要趁此机会抓住黄楼的把柄,不曾想他绕了一回,开口道:“我敬这位大姐身为女子竟然如此精武善斗又识大体,能归在崔某门下当然是某的福气。我有一妾室任素最是看重你这样的巾帼豪杰,我想带你与她会一会面、聊上几句,不知百夫长姑娘意下如何?” 他这话里说黄楼成了百夫长,在场者无一不动。黄楼手下明明就有近两千人,怎么会突然降格成了百夫长,这剩下的弟子难道就成了崔宁的手下?!堂堂蚀月教的副阁主怎能受这等委屈,还要去给一介妾室作陪,真是耻辱之极。她身后的这几个弟子正要开口辱骂,黄楼直起身来,立即回道:“谨随尊意。” 第二十四章·赤蛹化蝶彻骨痛 她话音一落,身后的弟子们当然噤声,但面色都已经变了。 黄楼虽然同意,但那句话里的态度很是强硬,回答崔宁时双眼直直盯着对方,如虎如豹。崔宁眼中带了几分好笑,但这戏谑转瞬即逝,立刻正声道:“拙妾室内喜干净,就不要穿这身脏旧衣裳了吧!我有几位好织娘,当立时为你裁一身。” 黄楼仍然用那双犀利的蓝色眸子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崔宁笑了两声,背手而去。 他才去,身后的弟子立即围上来:“副阁主,这小子侮辱你我,这等奇耻大辱怎么能受?要他这点小恩小惠有什么用,逃出去照旧做个山寇罢了!” 黄楼心里憋了一口气,此时才能吐出来:“已是初秋,那片山上鸟兽猎尽,我们回去只能饿肚子。若是此时吐蕃杀过来,我们两千人军心涣散、片刻都难抵挡,会送命的。当下只要能吃上饱饭好好休养生息,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后另一人嗟叹道:“这样的困境,即便是薇主也难不低头。副阁主替我们以身挡箭,我们若还愚愤犯上,就害了副阁主。” 是啊,如果换成李深薇,此刻会不会低头呢?她突然又想到那高椅云台上的教主,自己与她究竟是差在哪里,为什么此时要做卑躬屈膝之事?她向来自诩高明,但如果真是如此,唐襄为什么始终不认可她呢? 自己离开蚀月教已经有一年,阁内极少有消息传来;她也疏于和朱玉藻通信,不知霜棠阁内究竟什么情形。上一次通信已是年节时分,朱大阁主写来短讯,称教内党派纷争,要她暂时勿回,专心在剑南道立稳脚跟,若需人手支援随时开口;此后就没有消息。 她深知霜棠阁内高手如云,如果唐襄真的要对她杀之以除后患,倾巢而出拿下她的人命并不太难,但换成除掉秦棠姬或许就难上十倍百倍。只是从去掉一个教主备选人、以求教内党派一统的角度,也一定是杀她而不是杀秦棠姬。更何况她私自带人出阁投靠官府,就已经应了当年倒戈之语,虽然自己手下的弟子都知道事实并没那么简单,但这件事若在霜棠阁传开,她的立信必然削弱,乃至成为蚀月教的罪人。 可是唐襄也没有派人来杀她。一年了,她必然早就知道自己出逃蜀中,也知道她手下有一小批中等功夫的弟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应该摸得清清楚楚了;或许连自己已经投靠西川节度使的事情,三天后也会传到她那头,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为什么不动手呢? 身后的弟子们还在咒骂,她挽了一把头发,收拾好面首,回帐中取了衣裳沐浴去了。 军中无女子,将士的妻女也都各自有家宅浴室,帐营里的兵卒都共用一间澡堂。黄楼既然以军士身份住在营中,没有特权当然也要用男子的浴室。蜀地夏热,若不洗澡,三尺外都臭气熏天。 黄楼从杂物库提了浴桶、瓜瓢和皂络,目中无人一路向着大澡堂走去。营地内的府兵见一金发碧眼的女子与他们一样提着浴桶去澡堂,一个个又惊又喜,从未见过这等奇事。难道是掳来的奴婢,或是战俘的家妇?但近来也没有打过什么仗;若是哪位有权势的将军抢来的女人,总不该让她这样抛头露面! 偷偷摸摸跟在黄楼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她视而不见,到了浴室也不理会里面正在洗浴的男子,径直寻了一处空地放下衣裳,提起桶子转身去打热汤。 堂中纵是蒸汽弥天,这样一个雪白的女子走进来怎么会无人察觉,几个年轻的小兵卒乱叫起来,这模样好像不是看到女人,像是看到妖怪。她打完水要回去洗澡,路上有人怒喊,女人怎能来我们这里洗澡,快快出去。 她回头道,怎么了,我只知这是军士的澡堂,我是军士,为何不能用? 她居然当真旁若无人地除下脏衣,慢条斯理地洗起来。这样多的眼睛盯着她看,既愤怒又渴望,仿佛看见不祥的巫女,但又忌惮其赤子的纯真。看着她将金黄的长发解下来仔细揉洗,看着她拿皂络搓拭脖颈和前胸,坐在地上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捏过去,洗了一遍还不够,赤膊提着桶又去打了一桶热水,从头到脚又洗一遍,这才开始清洗脏衣。 澡堂里鸦雀无声,不断有人因为羞愧而匆忙离开,又有人因为好奇故意进来。男人怎样洗澡,她也怎样洗澡,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来美人沐浴用的也不是牛乳鲜花,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粗糙瓜络,淋的是一样的温吞雨水。她蹲在地上搓洗衣服,热气里熏得嘴唇和脸颊都成了玫瑰颜色,一头金丝披落在雪原一样的脊背上。 不知她洗了多久,终于站起来披上干净内衣,将长发绾结,拎起浴桶扬长而去。 --------------------------------- 军中有女人在澡堂大大方方洗澡的事情,不过一个中午就传遍了军营,节度使当然也当即听说了此事,知道是黄楼在胡闹。他对这女子虽然还很有兴趣,但一想到这么多最低贱的兵卒也见过她的身体,竟然恼羞成怒,反而不想碰她了。想到她早上面色这样恐怖,又是个目中全无礼教法纪的蛮女,甚至后悔提起邀她见自家内室的请求。他贵为节度使,为所欲为,在外多污逼将士妻妾,但娶进家门的女人都是二门不出的贤妇。贤妇怎么能和这种野人打交道?! 要替黄楼裁衣、引她入室的事情就不了了之,黄楼仍旧趁人少时在公用的浴室大摇大摆洗澡,此堪称军中一大美事,甚至有武功好的专门守在门口,若是有谁要进去共浴,还要交钱;看一眼也不是免费的,但敢逃票偷看就要挨打。 蚀月教的弟子当然心中敬畏,多不敢去看,若有忍不住要看的,交了几枚铜子、见了副阁主的真面目,只是觉得果真是个女人,除此之外脑中一片混沌,竟然挖不出感想来。她在里面洗得坦坦荡荡,一点也没把自己和男子的区别放在眼里。越是如此,看客反而越觉得无趣。他们想着这窥玉偷香之事,难道不应该是娇娇滴滴、十分害臊才好看么,但黄楼对他们这些围观者却过于大方慷慨了。 出了那澡堂,黄楼仍是蚀月教的副阁主,颜色装扮一如往常。盯着她看时,若是偶尔想到浴室里的模样,弟子们反而羞愧。黄楼的外貌在他们面前已经如此坦率,无法更坦率一分,叫他们不得不多去想想这女子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了。 她在崔宁帐下仍然做着自己的蚀月教副阁主,原来她手下的这一千多人依然听她的指挥,也都住在相邻的营帐内,不与蜀人过分来往。这崔宁虽然嫌恶她和众兵士同浴的恶习,偶尔还是想降服这女子,尤其是听说无人敢动她纤毫之后,心里又有些骚动起来,仿佛这女子是座高峰,他必得攀登。 可若是强夺,毕竟不雅;他便着意削减蚀月教一千余人的开支,将他们逐步徙去最差的营房居住,就是洗澡,来去也要走上半个时辰,才洗清爽又出一身焦汗。平日里也少给米汤,不见荤腥,已经摆明了对蚀月教的人区别对待。若是闹起来,就有人劝他们让副阁主出来说话。 黄楼本以为洗澡的事情这样一闹,老贼应当对她厌恶至极,不想还是揪着她不放。她也丝毫不怵,还是那个捅破天都不怕的铁刺猬,换了一身军甲就大步流星向崔宁的府上冲去。 一进大门,远远就看见厅前放着一只一人深的浴桶。只是看见这只浴桶,她都已经怒火中烧,知道崔宁稍后会怎样待她。盛怒之下,她大步跨进门内,一拳就已经狠狠打在那浴桶上,两寸厚的木板上立时捅出一个窟窿,里面备好的热汤汹涌而出,浇了她一身。 她还不肯停,将这浴桶大卸八块,向脸上抹了一把,将汗和水一道狠狠甩在门口看守的身上。她力气虽然惊人,毕竟是用肉拳去打木桶,此时手骨都戳破皮肤,整只右手血淋淋的,十分可怖。 等她发泄完,崔宁慢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案前,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她已经料到,若是不单刀直入,此刻崔宁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能将她再次激怒,于是盯着他道:“节度使想让我做什么?”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既然这样说,想必我无需开口你也知道了!” 黄楼的手按在腰际——那里常年存着十支飞镖,如果她现在抬手,其中三支可以立即穿透崔宁的额头。 崔宁又不是不下朝堂的文官,这点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当即说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你和一干弟子一个都活不了。从我一回又有什么坏处,你便有了名分,你的手下日子也好过很多。” 她那时已经想到,如果这里生变,营地那头的一千余弟子们会立即被包围绞杀,她自己也会死无全尸。为逞一时之快也好,为保道义清白也好,只要她反抗崔宁,一生的终局就摆在她面前了。不论她自以为是将军还是教主,她摆脱不了自己这女人的身份,也打败不了眼前这样大权在握的男人! 这是她生下来就背负的恨和罪,活着一天就要与这万丈怒火作战,故作洒脱也没有用、特意无视也没有用,她是一个女人! 她本以为不顾一切咬开这个茧就能展翅腾飞,曾经受过的压抑和疑惑都可以解开,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必在这里继续痛苦撕咬,既然她视贞烈为无物,何不做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二十五章·蜀王夜宴大法曲 黄楼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奥妙、疯癫,甚至滑稽。她越是这样看着崔宁的脸,四周的空气就越是阴郁得快要拧出水来。她将放在飞镖上的手慢慢松开,脸上挂起一个微笑:“那就请节度使大人替我打点吧。” 崔宁才要回应,一枚飞镖破空而来,牢牢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随之响起的还是黄楼的声音:“先替我做一套薄纱舞服;” 第二枚飞镖落在案上,离崔宁的手仅有半寸:“再替我打一把黄金小弓;” 第三枚打在椅背:“十支精铁白羽箭;” 第四枚勾破了对方的官服:“一串百珠蹀躞带;” 第五枚第六枚齐齐发出:“一顶白玉仙鹤冠,六盘紫晶银项链;” 第七第八脱手而去:“备下千金长夜宴,拢齐红烛八百支;” 第九枚擦过崔宁喉咙:“还要找一名宽背昆仑奴;” 第十枚穿过他的发髻打在背后:“最后给我打一只二尺三寸鎏金盘。” 这串话说完,也是一支舞跳完。看守们的大刀已经举在她颈边,崔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大步朝着黄楼走过来,一把抓起她胸前的铁甲,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头发狂的蟒蛇:“你是哪里来的贱种,我要三书六礼的来娶你吗?蛮夷野人,本官肯碰你一下,你全家都能鸡犬升天,少在我面前乔模乔样!” 黄楼默然一笑,举臂强行将他拎住自己的手慢慢掰开。她这只右手沾满鲜血,手骨都支棱在外面,但捏住崔宁时几乎能将他手腕捏碎。她一字字说道:“节度使欲纳我,今时今夜又有何妨,不必用以上任何一件东西来换;敢杀我,将来就永远也别回长安,那里有人会替我报仇。”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甩脱黄楼的手,随即又冷哼一声:“你要我准备那些东西是何用场,我凭什么替你花这些冤枉钱?!” “节度使大人天宠恩爱,不知有没有见过《霓裳羽衣》?——没有,因此黄楼跳给节度使看,但也要跳给我座下的弟子看。您已亏待过我的弟子,我来补偿;节度使既纳我,我不能不向他们交代。不过是宴会一场,吃不掉府库贮财的万中之一。” 《霓裳羽衣》是宫中的伤心曲,自唐明皇崩逝,乐工也不再时常演奏,遑论舞者表演。若真要说起来,千金买一曲《霓裳羽衣》也未为不可,黄楼既然要跳,这钱也未必要从他一个人的口袋里掏,他认识的达官贵人里不乏想一睹风采的人。若是如此,这点花销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捻了捻胡须,又想到黄楼已经答应了巫山之请,自然再没什么疑虑,心中十分畅快,只是脸上仍做出讥诮神色来:“那便依你的,下月十四设宴。你现在就给我卸了这身甲,安分到府上坐着,再敢出门败坏风俗,就砍成八块拿去喂我的狗!” 说罢,想到今夜就可以对之一试身手,一派的春风得意已经掩藏不住,方步迈出堂去,笑意都被看守的兵卒看在眼里。 --------------------------- 黄楼自母亲萝瑟去世以后,已经七年未曾严整宫妆。以前穿起舞服、贴起花钿,梳起金发、戴起步摇,都是为了在义仲父的宴席上取悦客人;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连身子都还没长好,母亲常常拧着她的胳膊咿咿哦哦地说她“像自己的小时候”。 她想到母亲那样小的时候也已经做了舞娘乐工,自己仍然躲不开要做一样的舞娘乐工,心里总有些痛恨。她明明还会很多其他的技艺,凭什么要做这样卑躬屈膝的事?那时的她并不懂乐舞,只是单纯的一学就会。母亲才是真正爱音律歌舞的,黄楼虽然还很小,但知道自己的舞姿和演奏与母亲相比总是缺了一点什么;不论她怎样学习排练,都学不到母亲身上的那点深情。只要她肯学,母亲就不怪她学不到十分精熟,也从来不嗔怪她舞艺的任何微小缺憾,只要她越长越像年轻时的自己、只要她越来越熟记自己曾经奏过的乐曲和跳过的舞姿,就会满意了,那张生得很忧郁的脸庞上就会露出笑容。 萝瑟是为最强盛的唐朝跳过舞的舞者,后半生的辛苦都是为了让这段记忆晚点消逝。在她看来,女儿不能学得她的精髓,大概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盛唐的气象罢。 但黄楼现在已经知道,她不能学到母亲的全部,是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乐、真正的舞。若是见过最高的真挚,阴暗之人就会害怕这种真,就会露出看到鬼怪的表情,就会想禁绝、毁掉演艺;母亲的完满也不是完满,她还从来没有想过用音律和舞蹈来代替说话。 黄楼心中的愤怒,此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却又亟待喷薄而出。这洪流被她用双唇关在身体里,于是四处冲刷,将她久未舞蹈的经脉都冲开,将她头脑中一直未向真挚打开的关卡也撞开,一时她觉得无比糊涂,一时她知道自己已经开悟。 这时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达到过某种境界,像李深薇、唐襄那样的境界,也是因此,她们才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她。过去的她并不是强大,而是天生自信,但那不代表着任何能力。唯有她不断地拼掷,拼得头破血流,拼得唇裂牙碎,在那最难挣脱的牢笼里挣扎到觉悟为止,才能说有了一点做头领的资格。蚀月教之上更有残酷之处,她本就因残酷之事而诞生,不应该直到二十一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今天脱去军甲、穿上襦裙便是为了让人领教什么才是残酷;脱去她的外壳、给她换上乖巧女装,将她放在花园里或是锦帐中,就以为完成了驯服,从此高她一头,谁也做不到。谁若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就让他领教残酷的现实。 ------------------------ 十四之夜已是深秋,崔节度使广邀贵客,在府上摆起席地长宴,招揽蜀中官伎百人陪酒,又延请军中头领百人、蚀月弟子百人,设屏风百尺,令宠姬美妾也悄坐其后,如此四百人;灯火宣明人声鼎沸,趁着秋高月好,暂且大行乐事。 高座在上的几个贵客自然知道今日宴会的精彩之处还未来到,既然还未来到,就更是越快活越好,好比未见到最精彩的,宴席便永不会散。这百位官伎都精通乐器,是崔节度使特意挑选,一切都是为着那宴会的高潮筹划的。 蚀月教的弟子心情却并不轻松,早听到军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副阁主抵不住节度使淫威,将一身清白送到人手中轻贱。自打投靠崔宁以来,副阁主胸中一直块垒难消,虽然口上不说,但许多行为看起来虽然怪异,却已经将那怒气形于神色了。弟子们也向来知道副阁主行事不拘小节,血脉里就流着野蛮,她若真是肯从崔宁,想必早就筹划好了报复,才把贞节抛在脑后,崔宁此时快活,不知何时必受其苦。 话虽这样说,可一想到自家的副阁主做了鬣狗之辈的情妇,心中怎么会好受,不但恼怒,甚至连羞愧之心都替黄楼生出来。若是良家汉女,遇到这等侮辱早该死节了!她怎能做出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来,岂知道自己还是蚀月教的副阁主?! 这宴席上众人心绪各自不同,唯有传杯皆不停。待酒也喝掉七成,来客们都有些醉不可支时,崔宁拍了拍手令座上宾客暂时收声,放声道:“我有一新得的美姬,早说过今日要给众位赏赏这和田白玉、高昌黄金,再藏下去就是亏待众位贵人了,崔某这就请她出来,如何啊?” 座上众人百口同声,酒气里大大地吐出一个好字来,各陪酒的蜀伎旋即归位,取出乐谱乐器来匆忙调试。此时铺地的酒席上杯盘凌乱、朱盏混翻,汤汤水水洒了满地无人收拾,观者的心绪早已被丝弦绕去,及有醉卧在菜汤里的将士,此时也强撑起眼皮来看。 那头还在试管弦、挑银烛,远离高堂的这一头,蚀月教的弟子们已经听到了珠翠丁玲。 谁也没见过副阁主这副装扮,这高髻梳得比薇主还要高,如同一座金塔镶满宝石。玉冠加头,红玉缀耳,黛眉入鬓,赤脂捺唇,那双眸子已透明得几乎就是一滩水了。她身上穿素纱褶衣,珍珠环绕,两片瘦削宽肩上披落着六盘紫晶,身后背着一把黄金反曲弓。 副阁主此时出现,面上没有带着一丝笑意,但她那眼神怎么看都像在笑,像是高堂上每一个人的酒杯里都有毒!但这幻觉般的笑意眨眼又消失在眉睫,如同刚才是索命的鬼来过这世间。 她这头幽幽走出,宴席的另一头早就默默蹲着一名肤色黝黑的文单昆仑奴,将一枚二尺三寸的大金盘背在身上。这金盘就是黄楼的舞台,她要从蚀月弟子这头一路走到那只圆盘上去。 她不待乐班调试完毕,就抬脚向着尽头走去——副阁主没有穿鞋,脚踝上系了铃铛,这是旧时宫廷乐舞里先流行起来的趣味。只听说副阁主深谙宫乐奥妙,从未见过她亲身跳舞,她这一身的妆扮已有十二分的正宗。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黄楼赤着这双天足,额首高抬,一脚直接向着杯盘狼藉的宴席上踩了过来! 她这一踩,也不管脚下是瓷杯瓦罐还是漆筷银盆,径直就踩下去,哪管它扑棱棱酒杯乱滚,也不看滴答答肉汤满身,若不是坐在前面的弟子见状连忙将鱼鲙撤下,她下一脚就会踏进森森鱼骨里。见她不屑身上溅满污秽也不肯走下宴席,前面的弟子纷纷忙着替她扫清杯盘肉骨,好让她不必弄得更加肮脏。但她毫不在意,不论前方是障碍满目,还是畅通无阻,她都决意这样踏平了过去。 坐在更前方的就是那些同营的将士头领,其中不乏早就看过她真身的男子,此时见了她截然不同的面貌,酒也醒了一半,缓缓地坐直了看她从身前走过。这些人怕自己的残羹剩饭沾到她衣上身上,稍后惹得宴席尽头坐的那群达官贵人嫌厌,也连忙去撤她跟前的碗盏,替她开路。 再向前走,都是已经烂醉的贵客们,这些人本来有艺伎服侍,现在伎者到乐班各就各位,自己也懒得去动席上物什,任凭她踩烂盘碟,踏在肉酱鱼刺里,一路踢倒浆汁。若是翻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骂上一句,依旧半躺着看她满脚是血地登上那枚金盘。 她立定,脚上铃铛骤然安静下来,乐班如同得到无声的指令,弦起奏大法,《霓裳羽衣曲》袅袅开场。 第二十六章·真珠跳盘肃杀声 乐声起,雁举双翅沙掌抬,慢态不能穷;她浸血的双足点在盘上,如同蜻蜓饮水。散序过半,姿容略舒展,细腰始动。胸前紫晶鸣如夏虫窸窣,身上珍珠振似春雨淋漓。 待中序一起,歌女引喉放声,她身形大动,影覆酒客面,裙飞醉人眼。她素纱裙裾上沾满汤汁,有时低下身去更浸得浓浆四溢,将她这身月宫素女的绉纱染得污秽不堪。她并不在意,甚至像是有意去探那汤盆瓦罐,将身上弄得更脏更湿。金盘上滴滴答答,溅满了残羹鲜血,如同一只怪异的墨盘,她是停在墨彩上的笔。 黄楼脚踝上的铃铛又不停地瑟瑟作响。这声音就像远空的鸟鸣般盘旋在人头,她越跳越快,这铃声也越来越急,以至惊惶,如同秋雁惊弓;但看她的面上,似乎还带着一抹从容笑意,仿佛这铃声的惊惧不从她而起,而是从宴席的其他人心中蔓延开来。 中序过,曲破舞遍,此时黄楼的气势已不再像是什么优柔月娥,也不是天界乐使,她点头交臂之间姿态越加强悍愤懑,回旋几欲迷人眼睛,那铃声不但使人惊惧畏缩,甚至如催命般挥之不去。她脸上笑意愈浓,像是下一瞬当即可以展翅飞起,将这满地的凡人一脚碾死。这已不是霓裳羽衣的力度,是秦王破阵、公孙舞剑,她这身盛装不是琼宫仙子,而是斗战胜佛、怒海菩萨,越是跳下去越觉得她立时就要睁开天眼,从那瞳孔里翻出海浪。 她这双手挑停旋止,宛如将宴席掣力搅拌,又好似将浑天宇宙当作王鼎举过肩头。谁也没见过如此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子,然而她手中明明无物,却好像能把在场四百人的精魂全都捏在掌中,狠狠抛到深狱去。乐声此时已被她的脚铃和踏声盖过,她已满头是汗,红妆洗褪,沿着下颌流下来,一滴滴飞到席间。这便是她的血和眼泪! 但她哪里会哭,她脸上已经露出杀人的笑。她踏步即踩破水镜的迷幻,举臂即撕破天幕的遮掩,若是舞也能破敌,她这一舞能使天兵败下阵来。这不是玄宗宫中所编的原舞,是只属于她黄楼一个人的、谁也学不去的邀神之舞,舞毕应当有圣人举天火而来,将这宴席上的每个人都烧成灰烬。 在场者牢牢地盯着她看,直看得那舞蹈中的毒火从他们肺里点燃,熏着他们的眼睛,呛住他们的鼻管。十二段曲破一毕,她立即取下背上金弓,捻三支白羽铁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席中三名将士发去! 箭破于空,立时穿过那三人的脑袋,血当场洒了满席,自然也溅到她身上。如此一来,她的舞服终于成了。 观者席上当即大乱,众人酒劲立刻散去大半,纷纷举起刀剑,但精神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中箭的三人当场死亡,干净利落,而且最惊人的是那白羽箭上并没有箭头,却透颅而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天生神力?! 崔宁也慌了,大喊要拿下黄楼,她不紧不慢地又取出三箭,拉起金弓如天上满月,对准了首席的三个高官。 她这里才上满弦,宴席尽头的百名蚀月弟子立即冲到前面,将中段的将士们个个擒住,牙刀对牢了醉者的喉咙。副阁主不必开口,这应变早就在一年的山寇生涯里练出来了。 宴席的气氛瞬间冻结,黄楼立在寸盘上,额上还滴下金红的汗,在月色和银烛下如同带着霜露的牡丹。 她缓缓开口。 “刚才杀的是你三位校尉?……” 崔宁沉声道:“你这是死罪。” 黄楼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仰头笑道:“他们的位置归我了。” 说着,手上加力更大,一张弓几要拉断!那箭下的三人早已出了一身的毛汗,微微地侧过头去低声叫着,节度使、节度使。他们官职当然比不过崔宁,但其中一位也算崔宁的丈人,他的女儿此时也瑟瑟发抖地躲在屏风后望着自己的丈夫;另一位替崔宁敛过如山财宝,是成都的巨贾,最后那位是崔宁的侄儿。 眼看自己的将士也都和蚀月弟子缠在一起,若是处理不当,稍后免不了一场恶战。他自然也不想因为三个校尉弄得府上血流成河!少顷,他压着愤怒说道:“下贱夷妇,把话说清楚些,你想要谁的位置?” 黄楼微笑道:“他们三人的位置——从今夜起其生前营下的兵卒都归我管,耳后要文弯月,称我一声副阁主,仅此而已。” 荒唐,那便是整整五千人,剑南道西川所有骑射的胡兵、持刀枪的突骑都归她管,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官府的兵士,怎么能归入一个赤脚农民结成的党派?! 他大怒,拍桌欲起,但转念只要自己还在蜀中,她小小女子能奈三军何,没有人会听她的话。于是忽然变脸一般敛起怒眉,眯眯笑着摆了摆手:“爱妾何必动气,区区五千人,平日里看着玩玩有何妨,快把弓箭放下说话。” 她松下弦,但蚀月的弟子们还勒住怀中军士蓄势待发。这百人有自己的小头目,非常精明,懂得如何带领众人配合黄楼。黄楼缓缓走下跳盘,踱到那三具死尸面前,弯腰伸手将其身上军中令牌摸下,一并挂在自己腰间缀满珍珠的蹀躞带上。她回过身抬起头,见崔宁满臂拉弓,一支精铁箭已经对准了她。 她不动声色,将右手举起。只要她这只手稍稍一动,身后的蚀月弟子就会立刻下手,令宴席变做修罗场。若是闹到这个地步,剑南道兵营就会大乱,还会永远缠上蚀月教这个毒瘤,或许当真如她所说,以后他连长安都不敢只身回去了。 他将弓缓缓放下。 ---------------------- 从此以后黄楼又出现在军营,所到之处逢迎者耳后都有月纹。她再也不忌讳红妆,出现在人前时是以崔节度使的姬妾还是军中校尉的身份,她都随人去说,仿佛早就刀枪不入了。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招数让节度使对她的嚣张视而不见,每每见着她走来,仿佛一团黑云压到军营顶上,从来也不见她笑一下。 她以前在蚀月教就惯看弟子练功,来到兵营也没有什么不同,崔宁分给她五千人玩玩,她每日一早起来,就到高塔上坐了,看这群新弟子锻炼拳脚到日上三竿为止,傍晚再练她就再来。这群新人不知蚀月教的名头,但听这位副阁主会说他们的家乡话,觉得十分亲切,耳后多个刺青也不算什么。先前的蚀月弟子也慢慢与这群人打作一片,逐渐不分彼此。黄楼是节度使的姬妾还是他们的副阁主,这区别也变得不太重要了。 入冬以后薄薄地下过一点雪,天气转冷,外头越发难熬。她有时想想自己当时若是没有投靠崔宁会是什么结局,若真是带着两千人在外营生,恐怕一窝的人也会反她。黄楼从小熟知这些草莽武夫的性格,除了能给他们带去实在好处之外,再有道义情分也不能做他们的头领。先前做山寇的这一年她已经算是铤而走险,况且她最早挑的这批弟子尤其凶狠,都是猛人。 吐蕃南诏将联合攻打剑南道的消息,自然也通过弟子们泄露了出去,只是近两年过去,吐蕃却并未大肆活动,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放弃了此地,军中对这假消息很有怨言。只因为有这传言,每旬平白要多练好几个时辰的武。 百姓自然是不喜战事,放在平日这些兵将也不可能希望战火连天,但这消息越拖越久,整日提心吊胆地防着却又叫人心烦。剑南道西川拥兵也不过五六万,安史之乱后本就人口凋敝,哪里来再去增兵,这五六万人就是一哄而上,哪能敌得过敌方两国的兵力。早晚都是要死了,军中气势衰弱,只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趁着战事还未打响,到处去花天酒地。这仗要打不如早打,人抬头看着天都知道快要变了,不如打个你死我活。 黄楼也盼着这仗早打,不为别的,这一仗就是她翻身的机会,如果赢不了,她的付出就会化作东流春水,以后她黄楼就是蚀月教永久的笑柄,连弟弟也会因她而遭人耻笑。她实在太想赢了! 她这时候已经一心扑在军中训练,有时会把江南的霜棠阁抛到脑后,早就不去想做不做教主的事情,若是能做女将军,一个蚀月教主何足挂齿。她有时做起梦来,连李深薇也不放在眼里。她以为蚀月教也已经将她和两千弟子忘怀的时候,唐襄来了。 唐襄来的那日只身单骑,冒着细细小雪几乎是冲进军营,门口的守备根本拦不住她。她骑的不是别人的马,是李深薇的宝霜。有蚀月教的弟子宿在门禁附近,见到她恍如隔世,匆忙去拦要拉起警铃的守备大哥,连连说是贵客。 唐襄认出一二旧时弟子,飞身下马。她快要二十五岁了,还是那样严肃的一张小脸,仿佛掌霜掌雪的天女。她绷紧了双唇问他: 黄楼在哪里,带我去见黄楼。 第二十七章·欲焚伤心牡丹赋 此时天才蒙蒙亮,军中将士都还在兵场上早练,唐襄这个时候来,想必是赶了一夜的路。那蚀月弟子也不敢对二阁主不敬,只是盯着这张许久未见的脸愣了片刻,随后说,副阁主在兵场的瞭台上。 唐襄上马,继续朝着营内深入,来往的守备都不知她是何方人氏,顿时呼喊起来,唐襄还未跨入兵场,身后已经跟了十数人。宝霜久经沙场,从不自己乱了阵脚,载着唐襄一路冲进人山人海的兵场之中,从人潮里扫出一条通路。 黄楼坐在台上,眼见阵营乱了,底下弟子们吵吵嚷嚷,一匹老马驮着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闯进场子来。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底下有人大喊起来: “唐阁主!” 黄楼旋即站起,扶着栏杆看唐襄片身下马,抬起头就对着台上喊了一声:“黄楼你下来!” 她迟疑片刻,转身慢慢地绕着阶梯走下瞭台,一边走,一边高声问唐襄:“阁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唐襄仿佛已经忍耐不住,但又吐不出话来,跨了几大步,要早些看到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才移动几分,身后立即有新弟子将她扣住,另有人举起弓箭,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蚀月教的老人自然知道唐襄的地位比黄楼要高,但他们此时已经铁下心跟了黄楼,若要趁此机会杀了唐阁主也是黄楼一声令下的工夫;看到新弟子先动了手,反而有邀功不成的急躁。见唐襄被人扣住,副阁主也不动声色,那就意味着诛杀二阁主并非绝无可能。 黄楼披一件灰鼠皮氅子,金发梳成双刀,一对红唇欲滴。她呵着雾踏着雪走下高台,一步一步地靠近唐襄,一双眸子剔透得像冰冻的葡萄的肉——不知是不是错觉,两年未见,总觉得她眸子里的蓝光褪了,变做一种十分凄凉的水色,好像这湾湖水也是会结冰的。 黄楼又一次见到唐襄,惊觉短短两年她消瘦这么多。黄楼知道她有个乳名唤做甜儿,若是二十三岁时她还配得上这个乳名,二十五岁的唐襄已经完全沏去了面相上的甜美,再也不会有谁称呼她“唐阁主”时感觉到一丝丝不相称的好笑。黄楼因比她高大很多,时常忘了面前这个女人比她更加成熟坚忍,也忘了她是蚀月教的阁主。 时隔两年她们又相见,彼此模样都已经变了许多。 黄楼从鼻中长长地喷出一口气来,在水汽中眯缝了眼。唐襄似乎十分失望地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不能开口;两人就这样无尽地对峙着,唐襄终于慢慢地挤出三个字来:“你不该……” 我不该顺了节度使吗?黄楼刚想要说出口,惊觉唐襄那脸上竟然落下两条眼泪。 这个女子什么时候流过泪? 黄楼那句本已送到喉咙的反问便咽了回去,反而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千算万算,她没料到唐襄也会对她流眼泪。她在心思上还是那样愚钝惫懒,虽然从那眼泪里读懂些许言语,却还是觉得十分混沌,她这样的人,须得听到唐襄一字一句、红口白牙地喊出话来,她才能领悟那模糊的道理。或许她早就懂了那道理,但说不出来,也辨不清楚,只要没有人用石头敲醒她,她就会一直在这似懂非懂里徘徊下去。 但这样最伤先生的神,因为许多话若是非要对徒弟那样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就会损害情分了。唐襄就是她的女先生,是她带自己进了门! 她过去一直用那无言的方式在教黄楼,只是黄楼太不用心,领悟不了她想传达的意思,非要她把道理摔到脸上,才在恨恨中明白。其实何苦逼唐襄到此地步,她就是从未把唐襄当成过自己的先生,从来没有把这位二阁主当成前辈!她当年若是能有今天一半的肯屈伸,就不必与唐襄这位师傅弄成这样。她到这时才惊觉自己的见识原来只与最低下的弟子一般,过于唯强是尊,不把唐襄放在眼里,这与村头拼蛮力的武夫有什么区别! 到这一刻,黄楼才猛然醒悟面前的人于她是什么意义,是这两行眼泪忽然让她害怕了,就好比小时随母亲学舞,最怕的也是看到母亲流泪,怕母亲觉得她是个庸才。 因为害怕,所以她此时反而说不出话来。唐襄垂下头去,似是不想让谁看见她落泪,一边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黄楼,十七岁时你在扬州,亲口说过自己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你还记不记得?我早说过按我的年纪,算是你的姐姐,从来不想害你,为你做下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如果你不爱这安排,可以潇洒离去,但我不想见你落在别人的网里!若是你执意留在江湖险恶中,按我说的去做,你不必受一点风吹雨打,薇主说会把你当人看,我可是把你当成真的天国牡丹去栽培的。我必不会令你受一点摧残,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合时宜,岂不知会将尊严连命一起丢掉? 你现在去照一照镜子,看还认不认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损自己?我一点也不想见你这副模样,我一点也不想见你凋败! 唐襄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声音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低着头停在了那里,黄楼惊慌地扶起她时,她面朝的那片雪地上已经落下一串鲜血,这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 二阁主怎能为副阁主伤心至此,以至呕血,难道这二人心中对彼此没有芥蒂吗?谁都以为她来是为了痛斥黄楼出卖蚀月教,将弟子的性命轻易卖给官府,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许这女子坐镇的教派里他们看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东西连言语也难以传达,像唐阁主那样聪慧若流的人,为了诉说心声,竟只能呕出血来。 她恐怕连夜长途颠簸,伤了身体,悲痛之下血涌目眩,不得不立即送进营帐里静养。军中各人也会看黄楼的眼色,对唐襄自然照顾备至。她过了半日悠悠醒来,与黄楼又单独谈了许久,在营中住了三日,第四日凌晨不辞而别。 黄楼的反应始终平静,不论得知李深薇已经两年不曾就教主座,还是听到这两年来为了她还是秦棠姬做教主闹得不可开交,她面上都不甚波澜。末了,她只是问了问秦棠姬找到没有,看见唐襄摇了摇头,瞳中略动,仅此而已。唐襄和朱玉藻共事情深,不愿再为教主储之事争执,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这个话题,都指望上官武能出来抉择。这两年来,她一人撑持霜棠阁,上官武独自管理北方阁,频繁有交信,但仅止于公务事。四季交汇时她都派人去北方看一看他,回报次次都是身体康健。唐襄把这些也都告诉黄楼,黄楼才略略埋下头去表示感恩。 她似乎有召上官武回来的意思,但没有想好让谁接管北方阁。他自己也没有说过想要回来,好像在那边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黄楼问她究竟是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唐襄只说大概是一个孩子,过了年节应该九岁了。派人去北方阁探听过,那孩子是北方阁的命根,兴衰全看她。不知道名字也没见到长相,据说是天降圣女。 你还记得么,薇主说等上官武二十岁,就要来接管霜棠阁的一万人,如果我不卸他的北方阁大阁主之职,等到那时他手下就会有七万人之众,你弟弟就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我不想让蚀月教变成一人独大的样子。即便现在,阁中有什么大事也是阁主们聚在一起商讨,我的手下有三万人,朱阁主两万人,三阁主一万余人,到底不算太过倾斜;但若是谁手下有七万人,势头就会一去不回了。我必得削除他的力量,万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唐阁主对小武防范太甚了,他处事虽然油滑一些,其实极其善良,不会仗着手里有几个人,就对蚀月教行不利之事。 唐襄就笑了。 我岂是防着他,我是防着底下的人昏了头,在他手下张扬起来。这群人心里都有秤尺,时时打量自己上司的权势。跟了强势的上司,自己也狐假虎威,乃至丧失道义规则,逐渐觉得跟在强者的后头做小,风头能超过其余的阁主去,这便会惹出大乱来了。到时我们手下的人也会一一想着跟到上官武的身后,这势头你看还怎么矫正得过来? 这些东西黄楼都从未想到过,她向来只觉得手下的人越多越好。若是按照唐襄的说法,她就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底下人。但她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以她的口才一时实在说不出这不对之处在哪里。 到了第三夜三更时,她总算是想明白为何不对,清晨去找唐襄的时候,她已经解马离去了。黄楼听到守夜的将士说唐襄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在雪地里站了片刻。她有多想告诉唐襄她错在哪里,就好像学生难得发现先生也有谬误。但既然此时无处可说,将来也不会特意去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唐襄不是一路人了。 唐襄的一番话说的都是为臣之道,假如她一开始就不想做臣子呢?越强越好的总是君王,只有臣下才有分权限礼之说。她还是不想听唐襄这一套,以前是看不惯唐襄本人,现在明白应当对事不对人,唐襄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她们天生就不能走同一条路。 第二十八章·含风西唱木兰歌 朱阁主后来也来了信,但没有说什么别的,只叫黄楼照顾好自己,剑南道山雨欲来,怕她太过要强,会把自己折在里面。 她夜深了会拿着朱阁主这两年的书信反复看,总想着他对自己如慈父一般殷殷关切,自己变成今天这样,他必伤心,只是不说。她也翻阅弟弟的信件,但他大概还不知道这大半年来的事情。原本她无忧无虑,每日到了早夜就犯困,醒来天已大亮,现在越加熬得晚,呆坐房里无所事事。 她百无聊赖时会想想秦棠姬,此人五年来都未现身,若还活着,今岁应当十九了。教内这么多人手,寻了她这些年都不见踪影,有没有人想过她其实早已死了呢?毕竟追杀她的人那么强悍;可若是教内的人就算猜测秦棠姬死了,也不让自己做教主,这就有些难办。难不成不管是冥寿阳寿,总之等到她三十二岁那年,不得已才会让位于他人么?那可是整整十三年呵,十三年蚀月教都这样群龙无首吗? 弟弟呢,他还信守那誓言么?见不到的人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辗转反侧,终于忽然从床上坐起。她不能任凭事情这样下去,就是杀不了秦棠姬,她也要为自己挣点什么。 次日她就在之前的弟子里问,寻了个至今还常常给湖州的家人去信的,命他在信中清清楚楚地写上自己在成都郊外见了秦棠姬,又看见她死于恶斗之中。黄楼算是见过秦棠姬一面,知道她大概长什么模样,特意叫这弟子在信里说是个“额上有红痕、眉目上挑、面有怒气、使长剑的女子”,这世上纵是还有其他的观音奴,长成这样的也只能是秦棠姬了。 那弟子战战兢兢地写完,将信笺封上,亲手交到她掌中。她得了这信,只犹豫了半日,就送到驿站去了。 她知道这一信虽小,只要送到湖州,不出一个月,人人都会知道那未来教主的死讯,且唐襄和朱玉藻要追究起来,见过信的人害怕牵连家人朋友,必定会偷偷将信烧掉,只说是道听途说。这消息不必太过确凿,因为传上三轮,真的也会传得像谣言一般,只要谁都找不到活的秦棠姬,总有一天蚀月教的弟子会对这条传言深信不疑。 至于弟弟那里,时间久了他必然只能接受,他不是有一牵肠挂肚的人儿要照料吗?必不能听了消息就寻死觅活,弟弟不是这种人,她只盼那句同生共死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这时是大历十四年三月,距她离开霜棠阁的日子,马上就要满两年了。 五月代宗驾崩,行国丧。蜀中天高皇帝远,崔宁府上歌舞不息。底下军士都有怨言,说这等时候还不收敛些,怕是要大难临头了。早听说皇太子对藩镇十分不满,崔节度使气焰太甚,会首当其冲。 崔宁充耳不闻,只说小皇帝上了位,自然明白这事有多棘手,强行铲除就是自讨苦吃。 众人虽不能驳他,但心里暗自腹诽。天都要变了,此时还不顺风倒一倒,可不是向刀伸长脖子?其余藩镇的节度使至少知道私底下相互团结,他守着剑南道这块险地孤高自傲,以为得了天时地利,实在太过招摇,怕是等新帝登基后凶多吉少了。 黄楼在这地方待久了,自然也懂得嗅官场的风,再也不是当年那来去随意的小小舞女。她在宰相府上时就知道太子其人,是在凌烟阁有画像的护国之将,听说一直是个性子冷静刚烈的。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对这星罗棋布的藩镇虎踞怎能视而不见,崔宁这时还说出那样的话来,实在是不知好歹。 她也早盼着崔宁落马,代宗皇帝驾崩后就分外乐于献歌,巴不得这歌声传到京中新帝的耳朵里,将崔宁一举按律捉了。她也没有别的头脑,比不得唐襄或是弟弟那样想得出百转千回的计策,献歌时多的不是精心掩饰过的殷勤,那盼着他翻身落马的恶意就差没有写在脸上。 崔宁也不把她的怒气放在眼里,这就叫她更加厌恶更加气愤,每日夜深时都恨不得用簪刺死了他,可官场上杀一个人岂有这样容易?她对节度使的恨意从来不遮掩,人人都会知道是她杀的;知道是她杀的,就知道找谁算账,蚀月教上下都会遭殃,她也做不成英雄。 德宗新帝登基不过数月,朝廷果然来了使者,要西川节度使崔宁回京。见了天使的军士都在议论崔宁官运将尽,没想到宣读的却是加官晋爵的诏书。命西川节度使崔宁归朝,晋升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山陵使,更不要说这西川节度使的身份也没有动摇。 上下大惊,不是说新帝雷厉风行,欲图对藩镇首领除之而后快吗,怎么非但不管理,反而愈加为其添翼呢? 崔宁自然是春风得意,得了诏令,即刻便打点车马、安置家人,准备带着夫人儿女回京就职去了。就了职,或许不日又将回来,蜀地早就是他的巢穴,他从没想过扔了这丰实宝库。 三日后启程,赤马香车、守卫仆从连队直至城外,崔宁从府内乘着高头大马出来,头快要仰到天上去。将士夹在道旁相送,将出城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黄楼不过他屋里一个乐伎,当然是不可能带到长安去的,但他走得太快活,忘乎所以,竟然连将她身上的三块令牌都忘了收回,送给她的那五千人自然也被他忘了。 她可不能就这样被这鬣狗抛在一边,所以拿了琵琶,重新穿上铠甲,到城墙上坐着去送他了。黄楼在府中行动都有官兵看守,出了府,这些人更加寸步不离。她也不理会,任他们提着枪跟在自己身后,随着自己登上城墙,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 她早早就坐在了城门上,手中琵琶长鸣不停。看底下来去车水马龙,定定地不为所动。说他西川节度使官大威大,十四年里盘剥了蜀地百姓多少钱,强暴了多少平民,连将士的妻女也不会放过;但此时人人都要来送他,人人都得抬着头看他。若那诏书上写的不是嘉奖而是贬罚之辞,恐怕城门前照旧会人山人海,只不过都是来喷唾怒骂的。 她竖耳听着队伍的方位,知道崔宁马上要出现在城门之下。等出城三里,送者尽散的时候,他就会回到马车里去了。 抬手停弦,她换了块拨子,将琴柱旋了旋,抱起琵琶走到太阳下。天色晴好,真是个送客的好日子。试了试弦,她放声唱起来,只听得清声穿云,第一句已极尽哀婉:“山川满目泪沾衣,……” 几个守卫哪知道这是什么歌曲,但才听她唱了第一句,就觉得不是什么好歌,却又不敢拦她。她琵琶横扫急弹,如乌云泄雨,喉中放出第二句来:“……富贵荣华能几时?” 这句才出口,立即有人喊停,要去夺她手里的琵琶。这几个官兵的功夫才几何,她抱着琵琶都能出脚将扑上来的人踹开。上来一次她踹开,上来两次仍不留情,第三次几个卫兵就开始畏缩了。想节度使就是听见了,只要他们躲起来不让节度使看见脸,也怪不到自己身上。听着她最后一字的颤音还未消散,满面的怒气如同修罗,几人都慢慢退开,靠着墙把自己身影藏了起来。节度使的车马不久就要经过城下,只盼她这张嘴里不要再唱出刚才那样的歌词。 黄楼的眼里就带着一丝讥讽了,她嘴唇微微翘起,手中琵琶忽然停了,似乎是在等着最好的时机。门下车马的的而过,崔宁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声从丹田出,琴音再起: “不见只今汾水上,……” 她这声已引来万众围观,崔宁的目光也聚到声音来处,见是她站在那里,脸上原本的笑意忽然收了,但也显然不想特意来理会她,像是把她当成一个疯妇。他仍旧从门前过去,黄楼那首《水调》已唱出最后一句:“……唯有年年秋雁飞!” 随后她高高举起琵琶,向着城墙的石砖狠狠摔去,将这贵木摔得成了齑粉碎屑,洋洋落下,就落在崔宁的马后。节度使纵是知道她的琵琶碎在地上,头也没有回。 但这一摔,蜀中的军人们都看在眼里——在这时分,谁也不敢发怒,谁也不敢叫喊,黄楼的那支歌就是他们的歌,黄楼这一摔就是他们的一摔。崔宁从他们身前经过,他们的眼睛却都停在城门上,停在那铁衣铜甲的女人身上,看着她手里这具琵琶落下的时候,谁不希望砸中的就是崔宁的头颅! 她停了一会儿,随后从背上取下一张弓,搭起箭对准了崔宁的后脑。那时候人群才因为即将见证大事的恐惧而叫喊起来,她在那呼喊中拉满了弓,箭矢的靶心没有一刻离开过崔宁的要害。她身后的几个卫兵此时竟不来拦她了,躲在远处目光瑟瑟地等着她发箭。 黄楼一直绷着弓弦。她知道崔宁这一去必没有好下场,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所以又为何要发箭,她不必为一时快意做城池的英雄,他必不得好死。 她是看着崔宁从视线里消失的,那支箭自然也没有发出。她不会发出那支箭,但她已经知道军营的声音是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廿万蛮兵骷髅铁 崔宁一去京师,蜀中就没了头领,军中比平时更懈怠些。新帝上任,上下应当是一片新气象,别的却没带来什么,平白让这批吃军饷的闲兵多了游戏兴致。节度使不在,便是出了事,一时也使唤不上他们,不如放风郊游。 黄楼其时正费力打听霜棠阁对秦棠姬已死这条假消息作何反应,打听到的结果,据说霜棠阁果然动摇,唐襄手底下的人都开始议论起她黄楼来,可见得即便两年过去,唐襄做教主的威信也没有树立起来,或者是她不想,或者是她不能,总之给了黄楼机会。 这事里唯一的蹊跷,只有李深薇始终一言不发。黄楼已经两年半没有回去了,不知道李深薇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怎么如此重大的消息都激不出她来,真有人可以抛却半生拼掷得来的基业,自甘隐于山林吗?她有时甚至怀疑薇主已经出了事,只是谁也没有告诉她。但她这怀疑也显得邪恶狭隘,她怎么能揣测教主的死? 她也揣测秦棠姬的死。难道她只能等到她们死,才能做上教主么?自己怎会变得这样丑陋,是不是当年听了唐襄的话,就不至于变成这样? 因为这些悔恨,她心中时常不安。府中现如今无人能压制她,她就常常带着过去亲近的八九蚀月弟子到城外游猎,也好消散丧气。金秋时节雁肥鹿饱,正是打猎最好的时候,围猎一日下来,将野鸡兔子立时烤了分食,鹿和猪杀了待夜深尽兴驮回营地去。虽然快活,但仍觉得不安。 这日照旧呼朋唤友地带着弓箭预备出城时,只听得营帐四处骇乱,有人竟弃兵曳甲准备溜出军营,一问之下大惊,都说是吐蕃联合南诏终于打进来了,文川、方维、邛郲三方受敌,整整二十万兵! 她这才幡然醒悟,“防秋兵”这三个字,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黄楼立即拖住那逃兵,拿刀抵着他,命他回营帐待命。回到帐里,只见一个个都在准备着脚底抹油开溜。节度使不在,军纪早就崩溃。她立在帐前喝令众人停步,只听得一卒怒骂道,节度使一歌舞姬,也敢来撒野,你在军中还不如节度使的任夫人有威严! 黄楼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取下背上弓一箭就射穿他的膝盖,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对其余人喊道:“把枪和矛都给我拿起来!” 哪有肯听的,但有一个拿起来了,又被同伴们逼着放下,又有人大骂起来,说你脱了衣服是什么样老子也还记得,贱妇夷女,诸如此类。 黄楼立刻调转箭头,只听“笃”的一声而已,那人的脑袋已经钉在柱上。 剩下的人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大怒起来,一帐二十余人应声暴起,向着她冲了过来。这二十个凡人倒还好说,她一人打下来还有余力,可偏有人翻出帐搬援去了,他们知道黄楼武功高强,也怕自己应付不来,只能喊人帮忙。这是要对黄楼群起而攻之! 她也是怒到极点,扔了弓取刀向着冲来的士兵劈头砍去,一刀将对方肩膀都劈成两半。刀不是好刀,断在了那人身体里,她拿着断刀又连杀三个,整张脸都是红的人血。士兵们也怕,都等着救兵来帮,她顺手又杀两人,剩下的就慢慢退了开去。帐子外人声渐近,几人方聚起点胆气,又装腔作势地靠过来,没想到拉开帐帘的人朝里面高喊了一声“副阁主”。 她扔了断刀,用袖擦了一把脸,将睫毛上溅满的温血拭去,冷眼看着帐中余下的十几人拉长着脸提起枪矛,慢慢走出帐去。 她又不是真将领,欲要出兵,就连自己手中三块校尉令牌都不能号令那五千胡骑。若说真有可以指使的军力,只有当时带来的一千余蚀月弟子,不到两千。然而那是整整二十万人的敌兵! 她转过头,立即对站在帐外的弟子说道:“即刻传信至朱大阁主处,我急需人手,要两万!” 对面这弟子也十分犹豫,两万,朱阁主手下本来就只有一万多人,何来的两万?更何况蚀月教的弟子岂是个个会武功的,许多都只是喜欢锻炼拳脚的农人罢了,还有女子,还有这两年上了年纪生了病的人,从朱阁主手下不可能凑到这么多兵力! 黄楼似是看出他的犹疑,补了一句:“向唐襄借!” 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数字,霜棠阁自己若是还有保留,必然凑不出来,但一定要往多里说;要两万兵,能来一万也好。她随即又回头向那弟子高喊道:“传信到北方阁,也说要两万人!” 她记得弟弟说过手下有一万四千人可以支配,如果她说两万,那么这一万四千人全部都会来。 剑南道三面受敌,军营中将士都六神无主,纵是有好功的领兵冲了出去,那可是二十万人,谁去都是以卵击石!谁也无权逾矩带领全军上阵,若是有人私自行动,就是乱弄兵权,若是战胜也触犯法律,若是战败就是死罪,家人也会连坐。 吐蕃南诏联兵攻打,蜀地百姓惊慌失措,只是几夜的功夫,都抛家弃舍,躲进城外山中,惊惧不敢出。蕃蛮敌军不日破城克州,眼看半个剑南道就将覆灭,黄楼所在的成都府只能暂时勉力自保而已。天府真夜处处鬼哭,城中没能跑出去的平民被锁在城内,被逼与官军一同守城。有些人妻子父母已经出了城门,却被生生分开,这一分谁知是不是天人永隔? 联军攻成都的第二天,上官武来了。 长安到蜀中的距离本就近些,上官武又是北方阁唯一说话算数的主事,要带人来只是一句话的工夫。他来时带着五千勇士,再多就太拖沓,一次出城人数过多,京师也会惊动。余下的人已在路上,不日也将抵达成都。 她知道武一定会倾力相助,他一定会来。这时候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她第一眼看到弟弟的脸,竟然流下泪来,谁能想到和他分离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 他已经完全成了大人,脸上的娇气洗褪很多,但仍是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人,这样的容貌乃至有大贵权臣之相,只因为残留在眉目间的那缕妖艳使人觉得他为人必奸;但他偏偏又是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美人做下什么恶事不能被宽宥呢! 二人会合后,当夜即率弓箭手三百,勇士二百人潜入山林,以哨引蛇出洞,先用三百弓箭射杀第一批蕃兵,勇士二百立即脱下死尸铠甲穿在身上混进营帐中大肆放火,一夜死伤敌我共一千五百人。 敌方实在人多势众,火起还未蔓延太久就已被扑灭,尚且有余力来追击黄楼上官武一干人。若是这样下去,上官武这一万四千人又能撑到何时。看着这城中数万兵力竟不能有丝毫所用,黄楼也恨。其余官军不能理解她一介平民女子这样出头是为了什么,但也钦佩她勇气过人。及见上官武,更错以为是王子皇亲前来扶助,一时还传圣上派来皇子解救蜀中,士气竟然为之一振。 但上官武当然也没有权力指挥万军作战,此时急需的是朝廷派人前来领兵,再拖下去,成都陷落也不过就是几日间了。 上官武和黄楼带着这一小批人四处游击,只能在大军前来支援之前零碎地打一打,次次都有折损。城中存粮也在日日减少,他们是西川军营编制外的人员,不在三军内,绝不可能留在城内吃白饭,无论如何都要出城作战。 她知道崔宁绝对不可能再回来,以皇帝现在的意思,召他回朝是为了将他永远扣在京师,至少也不会再放回剑南道来,或许不久就会撤去其西川节度使一职。皇帝若是没有动这心思,一听到蜀地有难,半刻也不会迟疑,崔宁此时应当已经在成都了;若是久久没有回应,定然在犹疑派谁前来。 姐弟二人各自辗转于战场,唯有白日将尽时才回到城外碰头,每见面,都知道对方队中又少了弟兄,只能相视苦笑。黄楼所带的这批是弓箭手,这样拖下去就连羽箭都会耗完,马上就打无可打。霜棠阁的人手迟迟不来,朝廷也不来将,联军将山城渐渐围紧,连城内的官军都不得已,自主出来抗敌。但正如方才所说,没有朝廷派人引领,谁胆敢提出任何所谓抗敌的神机妙术、带兵出战都是犯律当斩的。 他们靠着城墙煮些吃食,吃完了歇息片刻还要各自出发;上官武和黄楼在山地奔走奋战三天,早都疲了,此时坐在一起吃饭也十分沉默。 上官武吃了一阵,似是一直有心事欲说,眉头紧紧皱着。黄楼放下饭盆看看弟弟,上官武见她也察觉自己有话要问,也就不再忍着,抬起头来问道:“姐姐,有消息传棠姬死在剑南道,可是真的?” 黄楼一时没想到他忽然问起此事,噎住了,片刻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官武盯着黄楼的眼睛看了许久,苦笑道:“姐姐,你有什么瞒得过我,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吗?” 她还欲狡辩,但以她的口才,这时候怎么说得出话来?徒然给上官武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上官武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有这么想做教主么?” 她知道说谎也会立即被弟弟看穿,但却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做教主,仍然沉默了。 他缓缓开口:“若你想做教主,其实也不必这样狼狈掩饰,我会帮你。” 第三十章·弱冠逆鳞起英雄 黄楼愣了一下:“你当真?” 上官武沉默了片刻,捡起一根柴火,挑了挑面前的火堆:“但你做了教主,要听我说的办事,不可以胡来。” 她起初还没有听明白,等明白过来,又有些不敢相信。弟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要她做面首,而自己在背后指使她的一言一行吗?他是这个意思吗?这不是要自己做傀儡吗?又或者他只是担心她黄楼应付不来蚀月教内许多的奥妙之处呢?一时没敢确认,只能听上官武继续说下去: “你能不能做上教主,全看唐襄的意思。你别看似乎有朱玉藻在背后撑持你,他说的话根本算不得数,只有唐襄有权任命教主。薇主的音讯已经消失很久了,虽然一定还在天枢宫附近,但谁也不确定她究竟住在哪里,我怀疑是唐襄要她离开是非之地。薇主已经三十多岁,在这里拼搏十余年之久,不能沦落到被后人一剑杀掉的结局。 “蚀月步摇就在唐襄的手上,我有把握。唐襄只是没有将它戴起,实际上早就是蚀月教主了。她不肯戴,也是因为太过敬爱薇主,一辈子也不愿意和她走到齐平的位置,不能接受其余人有一天也会称呼她为教主。唐襄是个痴人,只要她想,就算没有武功又如何呢,凭她的智力照样可以叱咤风云;她只是痴罢了。” 她知道唐襄痴在哪里,只是如果弟弟不把这个字扔到她的耳边,她就说不出“唐襄是个痴人”这样的话。只因为唐襄实在太聪明,手段也实在太果断,这样的人太难让人觉着她痴。 “唐襄之痴,为了教主之选这样重大的事,就连与朱玉藻反目都做不到。她对蚀月教有十多年的苦功苦爱,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她看不得蚀月教起一点风波、舍不得任何人去死。她看待蚀月教,就像看待自己的家庭呵;这家庭里谁被伤害了,她都会悲痛伤心。所以哪一天官府若是真的欺压下来,要清洗蚀月教的话,她会支持不住的,那就是摆在蚀月教面前最困难的一关。 “朝廷要剿藩镇,必然大兴军事,将来财政亏空,就会拿我们这些有家底的异党开刀,我敢说就是这两年间的事了。如果唐襄害怕此事,一定会早做准备,要将蚀月教从黑道洗成白道。薇主也早有此意,只是苦于没有办法,但姐姐你有办法。”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看黄楼的眼睛。五年前,黄楼就当着薇主的面说过自己有办法摆脱官府的虎视眈眈,姐姐是有计策的! 黄楼也知道他的意思:“不错。只要蚀月教的弟子肯替官兵作战,从此消除头上那叛党二字,朝廷就不能背信弃义,来斩杀我们。” “这还不够,”上官武眯起眼睛,“不但要把命送给皇帝,钱也要送给皇帝,这才能保万全。” 黄楼又被他的话噎住,半晌迟疑道:“既要送命又要送钱,蚀月教还剩下什么?你这样不是等于卖教么?” “正是卖教。李深薇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这是祖教主武氏与她一生的心血,是她们以乱党之身求来的富贵,蚀月教的魂都是叛逆的;只要向官府低头,蚀月教就死了,其魂魄就烟消云散。李深薇怎么做得出这样违心的事?她虽然是个狠心的人,却很有骨气,只要她在座上,姐姐你永远都没有机会被她承认,你就是蚀月教的罪人!” 他顿了一顿,对着姐姐吃惊的脸说道:“这罪人只能由你去做,再无旁人。秦棠姬不是这种人。” 他转过身来,和姐姐靠得近些,细细捋了一遍心中的想法。他知道姐姐心思单纯,不足以安顿整个教派,但胜在是衷心赤子,是真心肯为大唐牺牲的女将。黄楼从小的愿望就是行兵打仗,震平天下,只是苦于女儿身限制。蚀月是女子掌教,天然就给黄楼提供了机会,然而姐姐过于激进,却又惹了旧派的主事。现在最不同意她做教主的人已经离开,她可以稍稍自由地按照心意行事,就算霜棠阁不肯松口,北方阁的势力也是倒向她的。唐襄迫于朝廷清洗的压力,迟早会被迫同意交出蚀月步摇,让黄楼坐上教主宝座。 她的优点正是这一颗忠唐之心。湖州安泰富庶,那里的平民百姓大多对造反无意,但若是黄楼以忠国之义号令他们,只要按照他给的言词去宣讲,必然能激起众人报国之心。再加上留在蚀月教,他们也害怕哪天就被官府抄去,李深薇退隐之后更加不安,急求一名能带教众脱离叛党身份的新教主。只要黄楼一切都听从他上官武的指点,就像小时候在宰相府里一样,能不开口时不要开口,要开口时只说他为她打好草稿的话儿,一切就水到渠成,谁也拦不住姐姐走上教主宝座。 至于唐襄那里,他会替黄楼说话,姐姐连面也不用露一下。 黄楼听着上官武说了小半时辰,听完并没有多少兴奋,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她有许多疑问要说,但此时这些问题全都揉成一团塞在她喉中,使她反而哑口无言。她端起饭盆,将已经冰冷的黍饭匆匆咽下肚,模样十分狼狈。不知沉默多久,她轻轻地问道:“那么秦棠姬呢?” 上官武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也不用管,我来对她说。” 真能说动她么?弟弟的话都是说给讲道理的人听的,说给蛮不讲理的人会如何呢?他们其实谁都不了解秦棠姬真正的心性,只听说她十分凶暴,上官武又有什么把握能够说服她放弃教主的宝座? 对秦棠姬,她也问不出更多来,于是话锋又一转:“你在长安抚养的那名孩童呢?怎么舍得放那孩子一人留在长安?” 他抬头看了看姐姐,徐徐说道:“莺奴的功夫还在你我之上,独自留在长安不成问题。她若是能跟个好师父,将来说是天下第一也无不妥。这女子不是凡人,既然已经长成少女,不必我日夜守护了。她太缠着我,年纪大了也该改改了。” 那女孩不是说今年才九岁,怎么会功夫在你我之上? 我也疑惑。她的力量不是由她的肉体所出,像是冥冥中控制着什么无形的大化,足将人捏成肉酱,那是她意志中的力量。我或许对姐姐你说过,秦棠姬也有这种力量,但那在她是一种招式,唯有十分专注地使用,才能汇聚这种外物的力量;莺奴则无需专注心神,世上万物无不为她所用,若是说得直白一些,这就是神。然而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了神,她必然有其来处,但我无法查到她到底是谁。 黄楼是个简单的人,从来不信鬼神,但听了上官武所说的话,竟然有些疑惑起来。她拨了拨火堆,好让火烧得旺一些:“小武,我倒觉得,你不如早点摆脱这女子为妙……这样的人一旦和你有了关系,天下人都会妄图得到她,你第一个就会被杀的。” 上官武只觉得有些好笑:“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呢,等她大了,自然有她的去处,我不过是她的一位兄长罢了,与她还有什么关系?”他不但觉得莺奴有所归,而且定然能成为一代教主,他的力量到时候已经微不足道,又有谁会独独来杀他呢? 黄楼摇了摇头,只说:“姐姐的嘴太笨,心里有点模糊的害怕,却也说不清楚缘故,只能先告诉你姐姐心中害怕而已。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去对唐襄说一遍,她一定会告诉你其中的可怕之处。” 他知道姐姐难得有恐惧的时候,若是有,靠的是女子特有的直觉。便也住了口,不去谈莺奴的事了。 黄楼见坐在西头用饭的弟子们已经踢了火,在城墙下跑动起来,于是将铁盔往头上一戴,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道:“该走了。” 正在这时,有一弟子骑快马奔来,向着黄楼和上官武行一礼,说道:“大阁主,副阁主,霜棠阁的朱阁主带人来了,两万人!” 两人大惊,惊的是霜棠阁当真出了两万人,更惊的是朱玉藻亲自带人前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上官武也立即整理衣冠,提起剑跟着姐姐向西头走去,只看见朱玉藻骑着一匹骏马,朝这边来了。 他也两年未见黄楼,更有五年未见上官武。分隔许久,朱大阁主也苍老许多,如今头发也花白了。黄楼才一见他,又忍不住哭起来,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朱玉藻见了上官武,眼中不再带着许多轻视和敌意,只是对着他微微点头。同为大阁主,上官武早就不必向朱玉藻行礼了。 朱玉藻下马将黄楼扶起来,黄楼抬起头,看到他身后浩浩荡荡,都是蚀月教的弟子。他将身上玉牌解下送到她的手里,一共四枚,其中两枚上刻着唐字。 “黄楼,你有什么要做的,放手去做就是。” 她盯着朱阁主额上寿纹横生,冠下华发凌乱,想两年前还全然没有这副老态,顿时明白唐襄究竟为什么不肯与他争执教主储位之事。霜棠阁的危机比她想的还要沉重,无怪乎弟弟会有那番分析,认为此时她最适合做教主了。蚀月教如今亟需变革,能带出这两万人,就意味着教众追随变革者的决心已经足以令她放手一搏。 武的眼睛怎么能这样毒!他的眼这样毒,只让她觉得十分可怖。 这头还在清点人数,城外又有急报,这一次更急,来者一见城外这样多人,以为都是城内的官兵,便放声喊道:“上使神策都将李晟大将军来了!” 第三十一章·禁师天兵神策军 皇帝派了李晟来,也就应了黄楼先前的猜测,崔宁是不会再回到剑南道来做他的西川节度使了。李晟其人祖父至他三代都是猛将,他自己十八岁从军,骁勇善战,擅长以少胜多,人赐外号“万人敌”。大历年入神策军,多有神功;而这神策军当年也在吐蕃犯京时打退过大敌,这一次又遇吐蕃,祭出这支神兵颇有威慑力。 他一来,见城外已经聚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他自己带来的禁军也只有五千人,而这城外竟然有数万人。还没等他停下马来,黄楼已经与朱玉藻循至他马前,作了个揖,说明了自己两万余弟子的来意。 李晟见来者都是汉人,当然也没防备,只是多看了黄楼两眼。她取出身上三块校尉令牌给李晟过了目,倒听他笑起来:“节度使这样创新,教你带兵?” 朱玉藻便说道:“将军莫小看了这娇娘,她练武十余年,师从谢凤大将军。” 李晟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转过头来对黄楼说:“也好!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但你需听我的指挥,你手下的人也要听我指挥。有你这三万人,再加上城内六万人,我们应当无往不利了。” 黄楼大喜,随即上马,带一众人等安置,即送李大将军入城。李晟既来,城内也就有了头领,终于可以痛快打仗了。 神策军对付吐蕃本就有经验在先,蜀中又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再加上李晟极擅以少胜多之术,他所说的无往不利确实没错。入蜀当夜,李晟即派十人潜行至敌军军后,一把火烧了库营。 这招他已经用惯,屡试不爽。只要对方还不知道他李晟来了,他就一定能得逞。库营被烧,蕃蛮的兵草都在其中付之一炬,军心大乱。李晟禁军与黄楼所带弓箭手早早候在林中,敌军一出来奔走,即刻杀入,夺敌百余首级、杀千人。 黄楼第一次杀人就是两年多前在这剑南道的山上,那时还是区区山寇。那时比不得此时这样横冲直撞,只能躲在树里小心射杀。现在不同,眼看着对方人头活生生地被切下来,战毕都扔在地上。破进敌营,见数十汉人女孩子,在帐篷里沦为军妓,及黄楼一行人来救,都不敢相信自己被救,泣不成声。 她虽然从小向往沙场,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只觉得凄惨。想到平民百姓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更觉得这“战”字只是无限惨痛。安史之乱以后,朝廷调用大量遣边的戍军用于平乱,吐蕃即趁唐朝军力空虚,入侵西北国疆。那时被俘虏充奴的汉人平民乃至十余万人,奸妻食子,惨不忍睹。黄楼自己没有亲历过战乱,反而平添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气,但小的时候每在母亲面前提起自己将来“要去打仗”一事,母亲都会掩面哭泣,她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怀上了她,而那时母亲已经快要病死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才知道母亲为何不肯让她学着男孩习武逞强。怕的都是她长了一副女人的身体,到了真正的修罗场上,男人们会让她生不如死。她从那时就开始有些回避自己女子的身份,什么都学得像个男孩,但一年前她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了。 只要她是女人,她便不同,就独独要受天大的罪过。母亲如此,她若沦落到战败,她也一样。不要说只是个随便哪里的教主阁主,一旦被俘,就连公主王女、后妃国妇也一样凌辱,从七八岁的平民女孩到华发满头的皇姑皇嫂,无一个幸免。萝瑟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死前要黄楼发誓永远都不靠近军营,如果战乱又起,宁愿一尺白绫吊死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到了敌军手中。 黄楼那时候只把母亲的话当成危言耸听,亲眼看到沙场上是多么血腥才稍微领悟。幸乎不幸乎她不知道母亲萝瑟十六岁那年是怎样流着眼泪度过,只要她能听任何人说上一句,她必心碎。 她此时驰骋疆场奋勇杀敌,为的也不仅是自己的尊严,为的是蜀地那么多女子的尊严。 她本来就与朱阁主无话不谈,这些事情她也都对朱玉藻说了。朱玉藻听罢沉默良久,问她是否有退缩之意,她摇摇头,只说如果连我这样的悍妇也不挺身而出,难道要唐襄那样柔弱的女子出来抗敌吗?朱阁主有没有想过何时连江南道也有陷落的一天,到那时谁来保护唐襄呢? 朱玉藻便说她想得太远了,她点点头道,可我忍不住要去想,我也难得知道自己与她有相同之处。 对方面上似有伤怀,说道,人人都说你已经变了,只有我一直知道你从来都是纯真赤子啊,黄楼子。甜儿这两年也不容易,难得你们二人互相谅解,这便是你的好。正是因为你这种慈爱,才有人愿意追随你,你必能做出一番大事。 黄楼听着,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何尝没有做过至今想起来又可笑又悔恨的事呢,我做过许多了,朱大阁主不必将我看成小孩子。 朱玉藻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僵硬了片刻,同一句话唐襄也对他说过。他缓了缓,抬头说道:“若不是因为慈爱,怎么会因做错事而悔恨呢。” 她知道在大阁主眼中自己永远是好的,永远是纯真之人,不禁为此流下泪来。她多希望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朱玉藻见她哭了,知道她这两年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世上有几个女子这个年纪在打仗?若要说起来,残月教主倒是二十几岁就穿过铁甲,但她们二人的志向截然相反,一个是造反,一个是报国;蚀月教也不过二十多年的历史,竟然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替这孩子擦擦眼泪,帐外李晟的声音由远及近,黄楼也马上止了啜泣,走到帐外去迎李晟。 李晟带神策军安排伏击,照样让黄楼从敌后安排弓箭手,朱玉藻在前方突骑枪矛逼敌出动。蚀月教的弟子不善骑马,负责赤足摸到敌军军营里割喉近战,由上官武带队。这一队出动便是三千多人,层层包围,这一座山上五千蛮兵谁都逃脱不了;这座山杀完了,撤掉上官武脚力一般的近战组,还可以立即去追其余山头望风而逃的蛮兵。 上官武做得更绝,他并未想一战即退,早就另外暗自安排了一千人悄悄等待在另一座山下,待这座山头上的军力撤下来,他立即与这一队人会合,紧接着开始下一战。上官武杀起人来比黄楼更加爽快,谁能信五年前这对姐弟看见鲜血死尸还会心惊肉跳呢! 神策军不愧是神策军,这两座山头摸过来,就是一万敌军灰飞烟灭。李晟命一千五百蚀月弟子留下剥尸,也就是将敌兵留下的一切财产全部带回己方军营;另传信从军营再拨一万五千人来穷追余寇、三千蚀月弟子继续跟着朱玉藻和上官武近战杀敌。 近战和冲锋乃是最容易牺牲的打法,李晟派他们前去,是为了保留官军实力,这无可厚非。上官武和朱玉藻也没有一句怨言,带着人趁着天黑就向更远处伏击过去了。黄楼这支弓箭队里能夜行的人只有三百多,且不是久战之兵,吃不消长途跋涉。为了次日可以继续杀敌,只能让这批人休息。 弟弟跟随自己打过四五场夜战,黄楼对上官武的身手很有把握,三千人也远比当时他独自带兵时的数量要多,不必她挂心。 她随李晟回到本营,随便吃了些东西充饥,就与弟子们在营中点数今日收获的兵器,共有砍刀两百,长枪五百,弓两百、箭三千。她粗粗分配了一番,十分满意地去睡了,身上血污浸透铠甲,她也没管,脱了头盔就卧在草上。 这个势头下去,蜀军必胜,她梦中听见来去脚步声都像是报捷。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样沉,哪怕这是在一堆干草里,还有老鼠从她身上爬过;她已经两年多没有做过美梦。 醒的时候,营帐里亮着烛火,照在她眼皮上,她还误以为已经日上三竿,翻身起来见帐外仍然漆黑一片。自己是为什么突然从好梦中惊醒呢? 她方疑惑,营帐的帘被人拉开,是李晟大将军。他见她醒着,也吃了一惊,随后面色沉重地招了招手,让她出来。 她轻轻站起,移步到帐外,看见上官武骑着马立在夜色中,整件衣裳都被血染得漆黑。 他骑着的是朱阁主的马。 黄楼那作为女子的直觉已经轰然击中了她,借着月色与弟弟四目相接的一刻,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睡在营帐里的蚀月弟子听到副阁主的号哭,甚至不敢走出帐去。上官武将朱玉藻的爱马牵到她身边,把缰绳送到她的手里,就沉默地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痛哭许久,直到天际出现第一丝光亮,她转身回到帐中将铁盔和弓箭带上,掀开帐幕大步离去。 第三十二章·长恨飞越大渡河 弟弟没有将朱阁主的尸身带回来,据说是因为怕黄楼见了更加伤心。朱玉藻就那样和蛮兵的尸体堆在一起,上官武一把火将整个营地烧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是成都受围的第十八天,李晟所带的神策军已经带蜀中军队斫杀驱赶敌军近半。天气转冷,连着数日小雨淅沥,蜀地的阴冷已经逼得敌军无心恋战,第十九天军中就报,传吐蕃南诏联军向着大渡河方向撤退了。 李晟带着半数神策军、八千蚀月教弟子和六千官军乘势追击,连夜离开成都府,向着漏天城赶去;在漏天大开杀戒,将敌军直驱赶到飞越岭,光是敌军首领就杀了将近千人。 此时黄楼这支弓箭队也已经折损过半,李晟见她带领弓箭很有经验,便将自己手下的两千骑射交给她指挥。除了没有朝廷配给的名分,她如今已经算西川军的将领了。李晟也相当看得起她,在飞越岭的时候就感叹过,说可惜了黄楼长成一副女儿身,否则也会是一员番将,位列朝班。 黄楼却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即便我这女儿身可以做将军,崔宁死前我都不会与他同朝!” 李晟便制止她道:“这话可说不得啊。” 黄楼转过头来一笑,点点头道:“正是因为连这话都说不得,所以我如今已经不稀得去做真将军了。” 李晟驻马沉默了片刻,说道:“黄楼副阁主,李某对你这片忠心只有佩服,必不会忘了蚀月教今日为大唐洒过的血。副阁主虽然不能做真将军,但不知将来国家有难时,还能不能得副阁主鼎力相助?” 黄楼道:“悉听将军安排。黄楼只有一求,李大将军此战回京后,一定要向圣上说起……” 李晟打断道:“无需多说,晟必多多美言。副阁主也是为底下数万弟子的生计着想;你立下这等功劳,朝廷怎么会为难你们。你在蜀中不是还有五千胡射突骑么?你若是乐意,我将这五千人的兵籍除了,送到你手下按课口平民算,如何?” 黄楼知道他的意思,这五千人从西川军营里除去,就为朝廷减去一大笔开销;弟弟说得没错,若是将来要削藩,少不得到处花销,很可能会从蚀月教头上剥削——李晟却比皇帝还要提前些,明面上将这五千人送给黄楼,实际上是捏住黄楼那句“悉听安排”,将蚀月教当作不要钱的兵营了。这五千人虽然成了课口,显然也不会满于放下曾经安逸的天府生活,跟着她回到霜棠阁,像普通弟子一样去种田交税;他们的税,肯定还要靠其他蚀月弟子帮着交。 对方是朝廷的重臣,黄楼不能拒绝,当下只能应了。她只恨此时上官武不在,若是他在,一定能想办法推脱。战事情势渐渐明朗后,李晟就让上官武带一众长安勇士回京城去了;这些人都是课口,不留在京师家里好好劳作,而是死在战场上,反而给蚀月教惹事。 上官武是个识时务的人,李晟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多坚持,当夜就走了。莺奴也还等着他回去,留守北方阁的几个阁主都形同虚设,他出来这些天,北方阁也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他这一去,带来的一万四千人回去只剩下九千。姐姐想做教主,这条路也实在是艰险至极。朝廷虽然会承认他们,可是这些战死的教徒的亲人们却未必能接受。蚀月教招收弟子常常是一户一户地收,虽然他带来作战的这些男子都写了自愿书,可同在教门下的妻子儿女真能接受家人千里迢迢去剑南道送死么? 留在这边战场上的黄楼却想不到这么多,她还不知道,从这五千名新弟子开始,她的人生就要为之大变了。 ----------------------------- 她随着李晟追击到大渡河边;敌军渡河,他们也渡河。这一万多人追得敌军一到南诏境内就四散溃逃,中途又获上使金吾大将军曲环颁兵五千,共两万人追敌不止,大败南诏军共十万,竟是反过来大挫了南诏的威风。 这时已经过了年关,黄楼也满二十三岁了。她今年倒是在军中过了个生日,前两年不打仗时却没有。李晟、曲环与其余几个将军坐了一帐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好酒,又搞来一把琵琶;几个男人轮流胡乱弹上一曲,五音不全地唱了半天,算是给黄楼拜过寿了。黄楼听不下去,将琵琶夺过来,连唱了六七曲,众人这才尽兴。 酒过三巡,席中就有人发问,说黄楼副阁主可有婚配,看我如何? 她想起这帐中多数人都不知自己曾经做过崔宁的姬妾,才会有此问。但她本来也无心回答此问,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急什么,婚后莫不是要挺着肚子打仗?” 帐中就一阵哈哈大笑,那发问的郎将说道:“做了夫人怎么还要你去沙场卖命呢,自然是好生将养在家里的!” “那便是要夫妻分离的意思,还结什么婚呢?” 帐里人就撺掇起来,说这话就是害怕分离、要时时黏着夫君的意思,谁要是娶了黄楼,将来定然甜甜美美的;说得那发问的郎将反而害起臊来,抱起碗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道:“娶!娶,……”说着大步朝黄楼走过去,半跪抱拳,朗声道:“请黄楼大将军赏脸嫁给小子!” 黄楼知道他是借着酒劲撒疯,也应和道:“妾身纵是情愿,没有高堂天地,何人能证这海誓山盟呀?” 一旁李晟就说道:“这郎将青年才俊,与我一样十八岁从军,还未满三十就已做了五品郎将,你嫁与他是前途无量!李晟斗胆,做一回高堂,今日成亲有何不可?” 黄楼便走上前将那郎将扶起来,说道:“大将军说你是青年才俊五品郎将,可我也是青年才俊位列副阁,没有谁高攀谁一说。但我只问郎将是否真有此心,而不是酒后胡言;我第一不是贞洁烈女,第二时时背着乱党的名声,手下有近万的弟子跟着我。若是这两条还没有吓走你,这桩亲事才能提上议程。” 对方只是个粗人,为了好玩才那样一说,黄楼这三句话已经将他酒劲都洗去一半了。他侧过眼看看李晟大将军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将军,是我鲁莽,副阁主的美意我不敢受。” 黄楼也并不扫兴,放手回到座上,斟了两碗酒,一碗送到这位郎将手中。她颇有些一言难尽地说道:“但也是黄楼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好人求亲,不在乎郎将有几分真意在里面;这碗酒是黄楼谢谢郎将的美言。”说着要仰头饮尽。 她才要喝,帐中另一年青人冲过来夺了那郎将的酒,昂首高声道:“请副阁主嫁我!” 他还未说完,另一人也拍案而起,道:“不如嫁我罢!” 帐里几位没有家室的男子此时倒纷纷挺身而出,半是认真半是起哄地喊起来,害得方才那位郎将更加羞愧,才要逃回席上,被夺酒的年轻将士一把拖住,一拳打在胸口,责备他有眼无珠。这样一闹,大帐里的气氛才算重新火热起来;黄楼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场面,笑了笑便流下泪来。 她确实不在乎他们有几分真意的。哪怕只是这样冲出来解围,也是热爱的一种。她只想做个好将军罢了,军士爱她岂不是比丈夫爱她更加动人? 这夜过去,追杀南诏余党的军命也就快收尾,驻军即将从大渡河撤退。南诏此战坠崖、饿毙的就有足足七万人,不可能再犯了。据说此战一败,吐蕃将战败的怒火全都迁移到南诏王的头上,南诏王异寻牟因此大为畏惧,听说已经在忙着选新都城了。 这日撤退,举营忙碌之时,却有人忽然报南诏又有土兵杀来。消息声音才落,大渡河索桥上就冲来近百名举长矛的南诏赤足兵,其后烟火模糊,仿佛还有更多。撤退殿后的一批人见临走还遇到那么多蛮兵,不见李晟大将军的身影,都有些慌了神。黄楼本已经随着队伍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远处又传来战鼓,与昨夜一起喝酒的那几名将士同时勒马回头奔去。 那几个年轻将士策马跑得比她更快,片刻就已经冲到前面去。只见约有百人已经堵在索桥中央厮杀起来。乱作一团的西川军见终于来了几个郎将,才算有了底气。这几个年轻郎将都是身先士卒的猛士,来到索桥前就下马取刀,纷纷追到索桥上去。这时小小一座索桥上已经挤着近两百人。 南诏的几个赤脚兵似乎害怕汉军的气势,见桥上人越来越多,就开始慢慢后退。黄楼追到大渡河旁,怎奈大渡河之宽,连她的羽箭飞过去也成强弩之末。若是要再挤到桥上去,似乎也没有意义,我方已经快胜了。 果然,桥上的敌军迅速退去,退得甚至有些轻率。挤在后头的西川军见状,已经乘兴而归,将剩下的军功都留给郎将们去拿。见黄楼等在桥边,也笑劝黄楼上桥杀这最后几个赤脚兵,等过了今天,想杀也杀不到了。 黄楼皱了皱眉,就听见桥上人忽然大喊一声“撤”,索桥忽然轻轻一动,从对头径直掉落了下去! 他们中计了! 这桥上还有三名五品郎将、八十余兵士啊!然而那整座桥在汹涌江流的喧嚣中,像一缕丝带般飘落下去,那寂静令人不敢置信。甚至八十余人一落下去,就被狂流轰然卷走,什么叫喊都没来得及留下。 黄楼满脸冷汗地呆在河边,还留在河边的数百西川军也同样没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留在黄楼脑中的,是昨晚那位郎将说的“请副阁主嫁给我”。 第三十三章·莺飞遍响铜雀春 上官武回到北方阁时还是严冬,安置完一行人以后就径直回到阁主馆内询问莺奴的情况,馆内的二阁主三阁主都不敢开口。他见这些人个个面色难看,知道他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必然有大变,头一回朝着众人发火,大骂了一声废物,转身就往莺奴卧室去了。 众阁主也是第一次听他口出恶言,知道事情碰到了他的底线,自然也无话可说。 大阁主才走不到十天,阁内就进了刺客,谁也没能看清这刺客是谁。饶是两名阁主、四名副阁主追上去,都让那人逃得无影无踪。这人对北方阁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是专程来找莺奴的。 更让他们无法开口的是,这刺客来过三次。 上官武推进卧室的门,只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腐臭。腐臭混合着极浓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莺奴的床帘垂着,床底下已经流满了污血,这情景令人不敢相信他临走前有将她托付给其余阁主过!这难道不是乱葬岗、屠户院中的情形?! 他箭步冲到床边,拉开纱帘时,看到的已经不是一具人体,这只是几块碎尸罢了。 他一瞬间几乎是疯了,随后强作镇静确认了一眼那碎尸的头,真是莺奴,一半的脸都不在了,但确乎是她。 但是怎么可能?!他知道莺奴有一种奇异的功夫,只要她察觉他人有恶意,就能将之立即拒于千里之外。这样的她怎么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他听到身后几名阁主也跟了上来,旋即撞出门去,指着对方的鼻子暴怒道:“为什么不搬出来?!为什么不替她清理?!” 二阁主已经三十多岁,被他这弱冠男儿骂得不敢开口;三阁主轻声道:“实在是属下不能……这已算好的了,前几日更加破碎,属下怕、属下怕搬动时掉了一块……” 他气得抽剑向三阁主劈了过去,这一剑快得他自己都没预料准,落在三阁主的脸上,顿时将三阁主的头切成两块。其余人见上官武气得杀人,都吓得退开三尺——谁都没见过大阁主这样犯怒!更何况三阁主虽然自称属下,其实和上官武一样位列阁主,若是二阁主向霜棠阁报了此事,上官武是要受刑罚的! 一名副阁颤声告饶道:“上官阁主息怒,女圣虽然遭难,其实还活着,阁主不如……” 他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因为在战场上已经杀了太多人,刚才那一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发出去的。一时间喘着气沉默下来,周围的气氛变得无比恐怖,没有人敢去看三阁主被劈成两半的头。 他压着气息说道:“对我如实说来。” 二阁主几乎是带着哭腔,将这一个月的变故长话短说了一回,说完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那刺客第一回来的时候是新月时,夜色漆黑中谁都没有看见其人的模样;三阁主发现刺客时,他已经从莺奴房中大步走出,跳上房檐扬长而去。等三阁主冲进房里时,莺奴已经惨遭分解。 虽然吓得六神无主,但三阁主惊觉莺奴尚且活着。随后几日,众人一刻不离,守在小女圣身边,谁料一夜看守的副阁主出门解手的工夫,那刺客又来了,将莺奴切得更碎,再次逃之夭夭。 虽然是深冬,房中烧着暖炉,因此尸身已经腐败不堪,无人能忍受继续呆在她身边看护,只能将房门关起来,每日派人轮流在门前看守。第三次那刺客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告看见他的身影,但次日打开房门的时候,这可怜女儿已经被剁得比肉酱还要细了。 上官武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经由狂怒转为绝望。如果有人执迷于杀莺奴,一定是莺奴在世上留有什么非杀不可的孽缘。两年前三十六灵大会前有金主对他说“小心她一离了身就被砍成肉酱”,难道真有此事真有此罪?可是她来到北方阁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那么小的女子到底能在何人那里惹下滔天大祸,以至于这刺客要这样疯狂地残害她呢?! 他只觉胸中的空气都变得浑浊辛辣起来,被房中不断传出的尸臭呛得咳嗽了一下,垂下剑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屏退了众人。 众位主事闻话,纷纷狼狈退场,二阁主跑出一段,又回头来拖走了三阁主的尸身。 上官武回到那地狱般的卧室中,将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好让这令人窒息的臭气消散开去。其余主事不敢打开窗子也情有可原,他们都害怕教徒们闻到怪味,擅自猜测。只是让莺奴活着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恶臭,连一丝干净空气都不能嗅,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不敢走得太近,怕自己的眼睛落在她这副身体上都会伤了她的尊严,于是伸手用剑背去搭她的脖颈,大脉果然还在跳动。 头一次见莺奴时的那股恐惧又开始在他心头汹涌。美人化作尸骨,到底也是尸骨,谁也不能对着一堆碎肉赞叹她的美。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堆碎肉又会拼回原来的模样,重新组成一个莺奴,人却又能对着这张脸赞美了——好似她从来没有变成过腐肉。然而这美女和腐尸间的变换一旦被他看到了,腐尸仍是腐尸,美女却不再是美女;仿佛将一面照妖镜击碎,又好似将一层画皮揭去,从此他看到的莺奴就是腐尸恶鬼。 他自己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如果有谁在他的这张皮上砍一刀,他的面貌就会变得一钱不值。当他转过头看着莺奴这滩破碎的身体时,却知道这样的一堆腐肉还会变回绝世美人,恍惚中觉得自己身为凡类竟有一丝幸运——即便凡人的美貌不堪一击,但毕竟不需用自己的肉身经历轮回。 他只是看着莺奴经历一次轮回,内心深处就已经十分动摇,怀疑自己二十年来见过的许多东西都是假的。 莺奴醒来会说什么? --------------------- 上官武在莺奴身边守了大半个月,亲眼看着那副身体逐渐新生,旧的肉体逐渐腐败。这期间她什么也没有吃,什么也没有喝。 他也不出去,只有几个副阁主轮流来送日用。入夜了他也不离开,将窗子稍稍掩上,抱着剑睡在莺奴的床边,生怕那刺客又来。但他守在一旁的时候,那刺客似乎就不敢来。 他朦胧中好像有些知道了莺奴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惊恐胆怯,她可能一直知道有一个人在盯着她——她对他寸步不离、总是盼着他待在自己身边,可能也是因为害怕“那个人”。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谁? 但为什么她又不抵抗? 上官武在房中等到第四十天,莺奴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在那张沾满了肉糜和血污的床上轻轻翻身,呼吸顺畅,好像只是像平日一样的午睡,她在梦中扑蝶,于是翻过身去。 他猛地站起来,蹀躞带上的玉佩打着剑,将她惊醒了。 莺奴转过头,头发还被血肉糊在一起,扯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一张开,看到上官武,惊讶地说了一声“胡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少女说的话,回过头来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刮脸,长了一些胡子。莺奴从没见过他这样邋遢的模样,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两个字。枉他提心吊胆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人的经历,没想到她死了一回,只像是做了一梦。 他即刻除下身上外衣披在她身上,到隔壁自己卧室里取了洗具,替她拣了干净衣裳,回头带着她策马出阁,到长安郊外的温泉沐浴去了;临走前还命人替换莺奴房中的床褥。 莺奴遇了这么一遭事,记忆好像有些恍惚,有时连上官武是谁也想不起来。他对她循循善诱许久,她总算是有些明白自己和上官武是什么关系;又详述了近一个时辰,她洗完澡穿上衣服,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记忆并非完全失去,只是像被封存了一般,她每想要出口,就不知道自己方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来,上官武也完全问不出那杀人者究竟是谁。莺奴听到自己“被人杀过”,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也只好不再提起此事,但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疑团。 莺奴的生日不详,具体的岁数也只是他的推断,上官武将她的生日定在与自己同日,所以过了年关按他的推断也该十岁了。对这十岁的孩子诉说太过残酷的事情他也于心不忍,但想到自己不可能永远片刻不离地守护她,不得不早些将她的命运告知她。 如果他没有猜错,来杀她的人应该是三十六灵奴中的某人。三十六灵顾名思义共有三十六人,每一个都是十年前被选中进行竞赛的孩子,人人都以一种动物为名,莺奴对应的自然是黄莺;这三十六名儿童在这十年里由领养人教育,令其练成匪夷所思的武功,十年后聚在一起,如同将蛊虫关在盒中,一众领养人调教这些少男少女到这一天,为的就是看这三十六人互相厮杀。这一战未必能决出最后的赢家,或许会持续战到二十年后,但总之到最后只会剩下一人。 这剩下一人的命运如何,上官武不忍告诉莺奴;但如果连这一步也走不到,她的结局会更加绝望。蹊跷的只有,十年之约前不应当有人提前刺杀其他灵奴,否则就是违约;如果来刺杀莺奴的人果然是灵奴之一,为什么等不到十年之约? 莺奴被紫阁接走的日子是代宗大历六年,按照十年之约的期限,明年就会迎来三十六灵第一场决战,那时候她大约会是十一岁了。 莺奴听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地问道:“那我要去杀人吗?” 莺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上官武正将洗毕的长发结起,戴上头冠。他看了看莺奴倒映在水中的脸,长出一口气道:“如果我不在,没有人在身边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什么人,你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一片明月落昆仑 虽然听到莺奴应了,上官武仍是一派愁云满面。莺奴还未穿上鞋袜,见上官武十分烦闷,就按着地,并排坐到他身边,将双腿浸在水中;她抬头问道:“阁主为什么不说话?” 上官武侧过头来看看这美人的脸庞——这张脸甚至能让他这样的俊俏都黯然失色;她快要十岁,再也不是绕膝的小妹,总有一日还会长成女人。当她长成女人的时候,他也还未老去,再以兄长的身份自处下去也会觉得有失妥当。黄楼要他早日摆脱莺奴,并非无理。 这种心思他无处去说,只能找了个借口掩饰道:“我知道你有神力,如果当真要杀,一定能走到三十六灵之首去。但你似乎还不能自由掌控这天赐神力,真正应当使出这种力量的时候,你却使不出来;因此普通人的武功,我也会接着教你,以便你不能控制力量的时候,至少不会被人捉在手心里欺负。你若是想学会如何掌控那神力,或许该换个师父。” 莺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便有些尴尬地续道:“莺奴,你已大了,以后不能再时刻跟着我;我替你去寻更合适的女师父,好么?” 莺奴和秦棠姬不一样,她是从小跟着上官武学了礼教的,知道上官武的意思是男女有别,以前那种可以缠着阁主一起午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方才自己身上这样肮脏,他也没来帮着她清洗,只是背对她坐着与她说话。以后再也不是多讨要一会儿就能留上官武在身边多待一会儿,她已经长大了。 她也趁着这可以童言无忌的最后时刻,开口问道:“阁主心里有其他喜欢的人儿吗?” 上官武惊讶于她问了这样一句话,愣了愣,点头道:“有的。” 莺奴就垂下头踢了一脚水,说道:“那莺奴知道了。” 他无言地从岸边起身,将毛氅一把捞起披到身上,回头对莺奴说道:“把鞋袜穿上,回家了。” 莺奴便默默不语地站起,一双脚劈劈啪啪踩在温泉边的石地上,又默默不语地穿戴好,仍然一转身躲到上官武氅子里面去了。 他无法,将莺奴抱到马上,一路扬蹄而归。 ----------------------------- 上官武满二十一岁,也就是莺奴满十岁。自此次大变之后,阁主和女圣似乎不再那么亲近;但也不难理解,如果女圣也有七情六欲,怎么能叫女圣?日渐长大,自然应该与男子保持距离,就连大阁主也不该过分接近,最好是重新回到尘封许久的禁阁去,这才能接着保留女圣的名头。 上官武对阁内这股风气十分不满意,莺奴也是人,怎么能被当成泥塑木雕来对待?但这种道理他不可能对底下的愚民去说,只能私下里让莺奴自在作息,不要听底下人胡说八道。 莺奴也知道自己的面貌令人无法不遐想若她真是个世俗女子会如何,所以特意不学平常闺秀打扮,小小年纪就开始披发服素,不弄脂粉,也不爱首饰。上官武担心她这是听了阁中的歪风,所以压抑了自己的天性,对她谆谆开导,没想到莺奴直说:“我不过要和俗人划清界限,但又不能不穿衣服,所以如此。” 上官武惊笑道:“那我也是俗人了?” 莺奴也笑着回答道:“阁主爱我,便是俗人。” 他见她没有受到那怪谈的拘束,而且也不羞于承认两人之间的亲爱,自然十分高兴。他当然不想因为世俗之见而与她真正疏远!然而这世上除了男女之爱和同胞之爱以外,究竟还有没有给他们留下位置,倒令他有些迷惘了。 他看着莺奴对他说话时的这双眼睛,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爱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一面有些羡慕她的自由自在,一面又有些怨恨她竟然可以不去想。回想自己十岁的时候,连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都想好了。 莺奴必然聪慧,她的聪慧广阔无边,只要她处在安全中,那神情就总是一副似乎早已看过世上千涛万浪的样子,对什么都十分平和。既然她是这样的大慧之人,他的艳羡和怨恨反而落入俗套,反过来印证他自己不过是个俗人了。 他按照约定,每隔两日带着她去练武;每次都避开了阁中子弟的耳目,不想让人知道莺奴习武一事。她还是不能自由操控“那股力量”,似乎是害怕用在上官武身上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不经意的时候,飞过她身边的猛禽会突然落地身亡,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这秘力虽然不加练习,看起来却好像比之前强了许多,莫不是死过一次,就会更强一层? 上官武知道她资质上佳,即便不去用这股力量,单凭拳脚刀剑,也能将对手轻松置于死地;于是他也不再诱导她去用那怪异的力量,而是专心教育她从基本功练起。但一想到其余的灵奴早就锻炼了十年,莺奴只是断断续续地学过一些,若真是打起来,他仍旧捏一把汗。他也说过要替莺奴去杀其余灵奴的话,那也无异于违约;若真要替她杀,只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至少不能在第一战之前。 总而言之,这第一步还是要莺奴自己迈出去。 莺奴便这样跟着他练了一个春秋,到这年年末时,功夫已经非常了得,如上官武此前对黄楼所说,已经能与他们抗衡。谁能想到这只是十岁大小的少女! 但他心中始终有个结,总希望秦棠姬什么时候能出现,她既然能发出那招“电”,一定能知道这少女体内究竟蕴含了什么神力。她若是能出来点拨一下莺奴,莺奴或许以此少女之身,成为天下第一也未为不可。 但话说回来,三十六灵奴的领养人多数不是武林中人,十岁之前的儿童倒还好说,十岁之后若是这些灵奴越发独立,以至于一个个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想摆脱奴役,抗拒角斗,乃至对自己的领养人动了杀心时,要怎么办?灵奴的武功超过领养人,这大概是很容易的;至少上一代掌门就是这样死于非命,这之前也绝对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对这门派,他虽然是掌门,但是不是还有不曾知道的秘密? 这一年的年节并不好过,一方面是长安严寒,一方面是过了今年,莺奴随时有可能要去赴约。她已经向上官武起誓,一定不让他担惊受怕。本来害怕三十六人决战时伤及自身,所以众领养人都不在那日露面,只会等最后的幸存者亲口叙述,这已经成了门派的规矩,所以上官武自然也不能出场旁观。即便要看,只能十分小心地藏起来看。但这三十六人的功夫据说个个都匪夷所思到了极点,非常人可以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躲在场上,一定会被殃及池鱼,这样监视到底也太鲁莽。 有时他只盼时间停下,赴约的那一天永远也不要来,他就不必放手。 但才出正月,那催命的信笺就送到了北方阁——这个约期,当年抽签时就已经决定了到时由哪家发出,这一轮正安排给杭州紫阁——虽然私下已经退出,这一权力却仍在他们手上。上官武接到那封朱笔写就的“三月十五昆仑山”,心已沉到了海底。 莺奴却不惊慌,收到信的第二天,上官武还没动静,她已经打包了一个小小背囊,催上官武带她上路了。 上官武问她难道不怕,她说出一句话来:“我还会回到阁主身边的。” ----------------------- 上官武将北方阁交给二阁主代管,到马市上替莺奴选了一匹性子温和的小马,带着她上路了。一路来到昆仑山下,他勒马让莺奴独自上山。莺奴解开小背囊,从夹层里取出一件极其华美的绉纱来,是这年生日上官武送的。 她将衣裳穿好,又戏法般变出许多小篦子小钗,送到上官武手里。 他还是拿她没办法,下了马,替她梳了头,将首饰一件件戴到她头上。莺奴来时就是这样金贵的模样,走时也是这模样。她向上官武行了一个大礼,额首贴地足有半晌,起身没有多说一个字,骑上马头也不回。 上官武看着这小小少女顶着一头瑟瑟作响的步摇消失在山路上,俄尔不禁喉头发酸。说到底他还是护不住她的!就算他身为蚀月大阁主又如何,此时竟只能看着她孤身向修罗场走去。 他没有上山,但也没有离开,在山脚下呆到明月东升。今日的月是血月,大概是知道有不祥之事。昆仑山那样大那样远,他不知道莺奴等一干人到底在哪里决斗,也不知道现在结局如何,曾想过立即上山去看,但那“不要围观”的警告又实在无法充耳不闻,他知道莺奴比他更强,如果有谁能杀死莺奴,就意味着能连他一起杀死,他不会选择这么做。 上官武在这山脚下徘徊了三日,没有等到莺奴,也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灵奴出入,仿佛这昆仑山是一只怪异的口袋,将所有来客都封装了进去。 他无法在这里继续蹉跎下去,北方阁也不能没有他。如果莺奴的那句话当真,他们必定会再见。 他离去时,将头上的玉簪留在两人分别的地方,假如再也见不到莺奴,他知道去哪里凭吊。 第三十五章·又尝胡街碧绿酒 上官武从昆仑山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建中二年的初夏时节;他二十二岁这年,姐姐黄楼二十四岁,跟着李晟和曲环作战,已经颇有名气。年初以来河北就一直不太平,一派风雨欲来的势头;朝廷需要镇压藩镇的军力,黄楼手下那七千人总是随叫随到;至于从霜棠阁借来的两万人,平蕃蛮后回去了大半,如今归在唐襄手下做事。唐襄手下如今也有四万人了,但仍然让属下叫她“二阁主”,宛如朱玉藻还在世。 他自己大部分心思扑在莺奴身上,平时与姐姐通信就已经抽不出空,以至于唐襄来信,他有时见无大事,就不回复,或者只回复一个诺字,如此一年。蚀月教内,莺奴的身份至今只有他和李深薇知道,就连唐襄也不知道莺奴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是天赐圣女。她想打听更多消息,上官武并不透露。 朱玉藻去世后,唐襄更是难以抽身,但又不任命新阁主,整个霜棠阁就像高塔筑在针上,分崩离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唐襄聪明,也就聪明在能针上筑塔,即便这花去的是她心头鲜血,她硬是挺下来。 蚀月教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黄楼和上官武这样的人才,唐襄便是想要提拔新人,也无从着手。上官武在北方阁一人持家,如果将他从北方阁调出也并不妥当;黄楼倒是可以提到阁主的位置来,然而她在外征战,就算做了阁主,也不能替唐襄分担什么。三阁主懦弱,不能担当,更是不必考虑。 她不知上官武手下的那个所谓圣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算起来今年十一岁,若真是个天才,或许可以学她一般从小就做阁主。她把这打算也写在信里送去,到北方阁的时候,上官武恰好送莺奴去昆仑山了。 接信的自然是二阁主,在大门前接手那信,挥别信使后正要拿着信回到阁里去——大阁主虽然安排他代管北方阁,但唐阁主与他的通信,他是无权拆开的——他一只脚才踏进门里,一只手忽然拦住他: “把信给我罢。” 那只手的力量十分恐怖,竟将他的肩膀都捏得咔咔作响。他惊异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子,额上带着一记红痕。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封信就已经被对方的手抽了去。 二阁主恼羞成怒,自己虽然在上官武底下低声下气地做事,然而到底是这北方阁的阁主,上官武和莺奴不在,他就是这地方一言九鼎之人。这陌生女子又是谁,怎敢轻易从他手中夺物?!他抽出剑来,喊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哈哈一笑,说道:“我是秦棠姬。”说着便径直走进大门,把他推到一旁,竟像是把他当作一只拦路的椅子、过路的蚂蚁。 他朦胧中还记得这个名字,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似乎还不敢确认——秦棠姬,那不就是很多年前薇主说过的那个教主储,不就是少教主吗?她不是死了吗? 他为人胆小怕事,不能决断,此时竟然连滚带爬地跑去找自己的副阁商量了。 秦棠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到北方阁,旧时李深薇时代的那几千弟子听说秦棠姬来了,都大为震惊。他们都以为这人已经消失在江湖里,再也不会出现!都说此人的武功比李深薇还要高,所以薇主才会甘愿相让,不知功夫究竟几何? 她一来,仿佛在等人,什么招呼也没打就住下来,睡在之前莺奴的房间。她见这房中许多女孩的用品,非常厌恶,统统送进厨后一把火烧了。有人阻拦说是女圣的东西,她好像听不懂人话,照旧往灶膛内扔。 烧火的伙计看了吓得发抖,趁她离开,连忙浇水将火扑灭了,把丢在里面的衣裳饰物捡出来。片刻秦棠姬回来时,见他手忙脚乱地在掏炉灰,拔出剑来将他杀在厨间,自己坐到他尸体旁,不紧不慢地将莺奴的东西全都烧了个干净。 教众早都习惯了上官武温柔慈爱,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刻毒的人了。就算这北方阁还有见证过李深薇少女时代的老人,估计也会大为骇然,因为秦棠姬杀人并非有特别的目的,她杀人好像是娱乐。李深薇虽然恐怖,但她每次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稍微犯怒就会开杀戒的。 北方阁的人多是唯唯诺诺之辈,不敢对这新来的厉害角色有忤逆,好在只要顺着秦棠姬的意思,她每日也就过得十分简单,不会多生事端。 秦棠姬的作息和薇主很像,每日清晨五更,就听见她醒了,在阁内练剑,半个时辰之后就到长安早市上去散步,吃些小食;午间回到阁内用点普通的茶饭,捧着一本市上新买的诗集读到困倦,睡一会儿起来就要喝酒,喝一段练一段剑,又喝一段,又练一段,喝到夜深自然就去沐浴休息了——这样的作息,让人完全不能想到是个杀人魔头。这作息和世上随便一名吟咏诗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要出入上官武的房间,教内的主事都不敢拦着,但上官武房中本来无一物,只有一件不知是谁的海棠红云裳,很旧了,一直放着,连肩膀都已经晒得褪色。 上官武初夏回来,教门空空,教徒们似乎都不在门庭忙碌,各回各家去了。他牵马到马厩安顿好,回头推开自己房门,见似乎有人动过自己的东西,那件海棠红不见了。 许多年的等待,他已经形成了风吹草动也会猜测是不是棠姬回来了的习惯,虽然这敏感已经在无数的失望中被磨钝不少,他从未改掉过这习惯。他看见海棠红不见了,第一反应是惊恐,第二反应是棠姬回来了——每一次都是如此,但凡见到什么异常的变化,他都猜是秦棠姬回来了,以至于如今每想到她,都有些莫名的惊恐。 他是该惊恐,因为实在太久没有见,他总会害怕那人已经长成了他不能预料的模样。 上官武留在那空空如也的卧房里不知所措,过了片刻,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向着庭院大步流星而去。 庭院里种着许多石榴树,此时正该是开花时节。他悄悄来到院中,看到石榴花下张着一面竹床,一旁放着几只空的酒坛,一只纤瘦的手臂从海棠红的衣袖里垂下来,悬在落花上。二十一岁了,当年的少女已经完全出落成遗世独立之人;他见过李深薇,知道秦棠姬现在的模样就像李深薇。然而那种相似,又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捏造了眼前的画面。 他的脚步轻得仿佛是飘去,怕踩破了幻象。待看见她头上那枚红印,才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她怀里铺着本元结的诗册,还是最新的抄本。他取下来看了,她睡前正在读《石鱼湖上醉歌》,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 他来回把这诗读了几遍,抬起头看见秦棠姬睁着眼盯着他看。很多年过去,这双眼睛仍然一打开就射出尖锐精光,好像再也塞不下其他情绪似的。他不知道秦棠姬这样盯着他多久了,只是说道:“没关系,你接着睡吧。”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 秦棠姬也十分理所应当地将他房中那件海棠红穿在身上,仿佛她对二人深情之自信,已经到了无需过问的地步。“这衣裳是不是为我留着的”,这样的问题,她根本不会去问。那衣裳的肩膀已经晒褪了颜色、挂得变了形,谁都知道穿上这件衣服是为了等他,不是为了美观。 他见秦棠姬始终那样盯着他看,眼神里却又读不出别的心思——她还是很不善于用眼睛传情达意,但也可能并无那种必要。他猜想这么多年过去,她总有些想说的,于是蹲下身靠到竹床边,期望她能开口说说话。 秦棠姬并未开口,扭过身子将腰上的宝剑解下,送到他手里。 上官武见了那宝剑,心中仿佛一座冰塔轰然融化,这是七年前她从他手里抢去的那把宝剑!她还留着,并且知道将这信物送到他的手里。他明白棠姬表达情意十分笨拙,这正是她会做的事。他抬头看看她,听得她张开双唇,从喉咙深处发出木锯一般嘶哑的声音: “抽出来。” 上官武却为她这三个字震了一震。她发出的声音如此生涩,就好像这喉咙七年都没有发出过声音了。他又看看满地的酒坛,知道是因为她酗酒过甚的缘故;而她刚才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凶光。如果她这双眼睛不是完全的沉默,至少还会说一个字,这个字就是杀。 他迟疑地抽出那把剑,同时只觉得头上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膨胀,如同一团雨云般盖到他头上,顷刻就噼啪落下一朵朵石榴花来。当他意识到这是全然修成的“电”的时候,那把宝剑的剑锋也落到他的视线里—— 这把剑遍布着磕痕,剑刃都已经被用成了锯齿形,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他讶异之中抬眼,只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微笑—— “又见面了,上官武!” 第三十六章·弱水云上伏大雁 他还没有做好应变,秦棠姬已经从他手中将那把残剑夺过——她现在的速度已经能从他的手里抢剑! 上官武几乎是被那气势压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将长剑凌空甩来,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秘力将他狠狠摁在地上待宰。七年时间她到底都做了什么,才会修炼出这种不可思议的武功?! 他看着这院中所有的石榴树忽然猛地开出无限红花,压得柔弱枝头都承受不住,纷纷垂挂下来。秦棠姬的剑风扫到他面前半寸,又像针挑豆腐,忽然轻轻一停,就那样悬在他眉间。 对方的眼眯了一下:“我不想杀你。” 她好像真的很久不曾练习对话了,说出来的话都没头没尾,只有那歪腔歪调的长安口音还在。 上官武也已经不是那会压着她取乐的荒唐公子,但仍然存着十分的痴心,躺在地上静静开口道:“留着我想做什么?” 对方好像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沉默了。 她是来夺她的蚀月教的,“电”已成,她该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做蚀月教主的人了。她已经蛰伏七年,没有理由再推迟一刻。 秦棠姬的眼睛牢牢盯着上官武的脸,她的神情就像一具机关初次获得生命,在打量另一个真正的人。上官武看着这样一张脸,只觉得十分心痛,以她的热情就算不能成为很有灵性的女子,至少也会是个娇憨妇人,但这双眼睛里为什么只剩下杀戮的狂热? 但这狂热却又使她的五官看起来尤其艳丽,他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子脸上有这样的光芒!如果不停地不停地朝着这双眼睛看进去,甚至能被那杀戮的欲望邀请,就像看着世上最美丽、最饥饿的鹰。 她猛地将剑收回鞘里,他也在同一刻侧过身从地上爬起来,仿佛孩子总是玩到这一刻就收手了,这是他们各自的极限。但他们对这巧合的默契还没有习惯,看到对方同时收势,都更加疑惑地看向彼此。 他起身,就好像刚才的全部都是演戏,可以轻松卸下化装——他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你少喝点罢。”仿佛刚才她只是发了回酒疯。 秦棠姬在对善意的警觉上一直清醒,早听出来他只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她一方面对他玩弄言辞的手段总是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却也不屑于回敬、尤其不屑于回敬他的话术。 她提着剑继续凝视了这美人一刻。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唯有看到这张漂亮面庞时的窒息还在。即便时间已经强行洗去她十四岁时留下的一些悸动,可是一旦重新看到这张脸,一旦盯着他看久一些,那恐怖的爱恋立刻卷土重来,如同洪水猛兽。她为这爱恋感到恼怒,但她又是为什么在等他回来? 对方没等她接着在这矛盾的漩涡里继续沉浸下去,拉起她的手就走了。 秦棠姬也不问他要带她到哪里去,只是任他拉着。两人走出门前还遇到若干零散的弟子跟着二阁主,二阁主见了他们这副情状,反而呆了。要知道这满门的弟子都是为了躲着秦棠姬才回家去,大阁主怎么却能与她这样亲昵,倒像是已经相识了十多年的模样。 既然大阁主这样待她,是不是意味着秦棠姬要做教主的律令依然有效,他们将来必须更加小心办事?单是这一条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唐阁主与上官大阁主的通信,以往都是放在阁主办公的书房里的。秦棠姬不但拿了尚未拆看的,连往年的也一并烧了。她若真是来做教主的,蚀月教马上就会荒废在她手里,因为此人做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他急急吩咐身后的一位弟子:“你快跟着大阁主去,看看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弟子闻命而去,到了傍晚匆匆回来。二阁主问他,那弟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又问了三回,他连忙跪下,额头贴地,忽然大声说:“二阁主不该吩咐我去,属下应当自毁双目以向大阁主谢罪!” 在场者均面面相觑,见他面色红得发紫,心中都各自猜测到一二,然而依旧问这弟子到底见了什么,他又道:“众主事不必问了,再要问,我只见了一对鸳鸯落在苇中,更无别的。” ----------------------- 他们一路出了长安,一直来到城外河边。初夏时节,芦苇已经长过人头,但还没有来割的人。两人在水边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仿佛都在等什么到来——又或者已经来了,但不能说也不能问;像在堤坝上钻孔,谁都知道马上要被洪流卷走,却依然小心地在抠挖极限。 于是这洪水来了,这是预料中的意外,计算中的事故;按着计划,他们谁也不该与对方多接触哪怕一刻,但此时要扶助姐姐做教主、将秦棠姬当成对手的念头已自动从上官武脑子里消去了。秦棠姬来的时候也是坚决的,她是对他出了剑的!但只要那一剑没有杀掉他,被他那早就为她看穿的话术化解掉,被这没有效力的解药救回来了,事情就难免走到这一步,因为已经七年了,谁也不能比这更耐心一点。 他们曾经缠着头发合卧,如今长发又结在一起,浸在苇根下的湿泥中,苇叶上的露纷纷落下,惊鸟从他们头上掠过。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在这抛弃理智的忘我中沉浸,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加不计后果的快乐。 最初,他们还得手忙脚乱地摸索,但马上就为一种神秘的共鸣指引,十分迅速地捉住彼此的弱点,像蜻蜓一般连结在一起。苇床下漫起来的水、随着水浮起的萍、萍下面黏着的螺,都成了这天堂的一景;他们忽而变成两枚粘在一起的小螺,忽而变成吐丝的虫,从那高高的苇叶上悬下,在极轻的微风中眩晕。 他们在这一小片压倒的苇草上轮流仰卧,河边沼泽的泥水有时流进耳去,水的声音使得对方的喘息听起来沉闷而伤感。他想抓着什么支起身子,但芦苇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握。她也想去扶点什么,只被芦管割伤了手臂,鲜血从手肘上滴进水里。 两人就这样拘束地缠在安全而逼仄的巢穴里,发髻、脸颊、身体都沾满了淤泥,仆倒在苇荡中,如同两只折翼的白鹭。既然都走到这一步,狼狈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所以他们相视时反而微笑。 他们也知道这泥潭进了就出不来,但还是进了,如果以后非得从相爱和反目中选一个,只能把相爱的事情忘了。 秦棠姬随后就去深水浣洗长发和衣裳了。与她相比上官武只是普通人,又是从昆仑山长途奔波回来,此时已经疲劳得快要睡去。她将自己身上的污泥泼去,又回到草窠旁,像小女孩牵牛一般将上官武拖出来,将他推到河里。 上官武不识水性,纵是困得已经人在周庄,一口水下去立即清醒过来。秦棠姬将他那早就歪斜的玉冠轻轻捉下,摆在岸上,一手拉着他向更深的水中涉去。感到他的手微妙地向后退缩了一些,秦棠姬知道他心中有些不确定,于是转而一头栽到水中,等上官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矫健雌龙环抱着拥到水里去了。 七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的场面,也是在河水中。秦棠姬的体温一贴到他身上,那封存的回忆就像闪电一样穿过他的脑海。天啊,那时候棠姬只有十四岁,他才只有十五岁,怎么会想到方才的事情都是真的? 怎么会是真的? 不知是水的涡流拍着他们打转,还是因为这恍惚的回忆占据了心头,那迷幻的洪流旋即又来,而这一次就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他虽然不识水性,但秦棠姬就是他所乘的蛟龙,只要抓着她的身体,就好像上天入地也轻而易举。这小龙有时故意愚弄他,使他浅浅地落到水中,又在他远没有窒息的时候将他托出水面,这温柔的嬉戏似乎可以延续到日暮、延续到明日,直到春秋尽度;若是这爱意不消散,则时间也不流去,停驻即是永恒。 -------------------- 他们果然直到次日才回到北方阁,那时候阁中的主事们一个个围在门前,看到两人回来,眼神中一半是揶揄,一半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仿佛都蓄势待发,准备教训这两个少年人。好像在职务上管不到上官武,但可以在风化上管教他,他们的年纪就是为这虚长的。 但等两人迈进教门的时候,却又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开口。因为秦棠姬和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理所应当,谁若是对此敢有异议,谁就会死。 谁也不敢问上官武此前和这位闻名已久的少教主有什么渊源,只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北方阁每个人都必须把秦棠姬当成真正的上司。两个上司也并不回避他人,出行总是相伴一处,清早练剑也在一处;到了午后,不怕弟子们窥看也要拥在一张竹床上读书小睡,那情状静美无比。日暮后就更不必说,最早是留宿阁中的,不多久就在外买了小庭院,到长安市里去住了。阁中的主事怎么敢有意见? 若是他们二人真有这样恩爱,那么让秦棠姬做了教主也是好事,无非是把杂事归给上官武去管。但这二人又并非全然的贴合,懂情场逸事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维系这两人的东西可说十分浅薄,但也可以说极其顽固,那是非君不可的情欲。要摆脱这魔障或许只是须臾间,也可能一生都不能撇清。 第三十七章·泪溅蓝田美玉碎 唐襄的信寄出月余没有回复,她便有些着急,连着写了两封出去,也都石沉大海。她担心北方阁出了事,但却又没有人写信来告诉她上官武的去向,不禁更加害怕。 霜棠阁为了补此前剑南道一战的损失,新近招了些弟子。人员过多,唐襄不得不将三阁主重用起来,又挑选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副阁帮忙照看。这些人都已经在蚀月教待了十年以上,就算没有手段也知道事务的流程。虽然找了这么些帮手,最终的决策还是唐襄一人在做,她这没有宰相的皇帝当得非常辛苦。 上官武虽然在北方阁,以前写信过去向他询问意见,他总还是细心回复;她对上官武的建议也总是非常重视。若不是上官武生了副男儿身,本应该做教主才对。虽然她如今身怀蚀月步摇,算是惭愧地做着教主的工作,但这功劳快有一半是上官武的。他一不回信,唐襄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觉得失了支柱,更觉得心里缺了依赖。 他们在信里从来不谈别的,只有公事,如果连公事也不谈,就无事可谈。 因为北方阁始终没有声音传来,好的坏的都没有,她实在坐不住,一面派人跋涉去长安探视,一面又给黄楼写信询问上官武的动向。 过了大半个月,去长安的属下还没有回来,黄楼的信倒是先来,只说弟弟十天前还来过信,只是十分简短,称自己安好,没有说到任何大事。她因在河北带兵,最近情势危急,恐怕又要向北方阁借兵,所以先写信去探了探上官武的口风;但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复,却有点让她吃不准弟弟的意思,所以到时可能转而向霜棠阁借兵,她在信里希望唐襄能帮她一把。 黄楼这么说,唐襄最在意的不是借不借兵的事,在意的是上官武一方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既然能与姐姐通信,至少说明没有大变;但又不认真回复她们两人任何一方的信件,是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懈怠过工作。 又等了十日,那派去长安的探子依旧没有回,唐襄心中已经有数,北方阁定然出了什么事,那探子已经被杀。上官武有事瞒着她和黄楼,而且已经有两三个月了。若是到了要杀来使的地步,不可能是区区小事。 因为抽不出身,她也曾想过恳求李深薇重出茅庐,毕竟天枢宫中的小宫主也已经不再是幼儿,无需她时刻照看。但唐襄最怕最怕的是薇主重出江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就会有惦记她的人上门算账。薇主已经三十二岁,留在聚山上安度余生是最好的安排,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害了李深薇。 思前想后,她只能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件去,其余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让上官武即刻回湖州待命。并没有什么所谓十万火急的事件,但她必须知道北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 ---------------------------- 这封信总算被北方阁的主事们截到,没有再落到秦棠姬的手里。大阁主自从与这女子痴缠在一起,就不怎么认真办事。秦棠姬就更不用说,对教内事务不闻不问,但只是不让上官阁主与唐襄通信。秦棠姬对他身边除了黄楼以外的任何女子都非常防备,好似狸猫护食一般将他困在自己这方。 正如很多年前朱玉藻生前所说,上官武对秦棠姬爱慕之深,根本就是任她胡来。他们这一对已经使人分不清谁是谁的克星,遇到一起时两人都各反常态,如同连灵魂都混为一体。 二阁主接到唐襄这封信,没有再转交上官武,而是擅自拆看了。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速回速回。 主事们便严肃起来。二阁主那么胆小的人,这一次也坚持要说服大阁主。更何况上官武去年杀了三阁主的事,他一直不敢上报唐襄。如果秦棠姬做的事也一起被捅到唐襄那里,北方阁离被整肃也不远了,他们这批无能的上司迟早会丢了饭碗。 唐襄的信才来,黄楼的信又来,两边的信件都没有过上官武的手,就直接传到了北方阁主事处,被摊在沙盘上展览。黄楼的信也言简意赅,问上官武究竟遇到什么变故——虽然他都报过安好,她还是问了。 上官武这日一到阁中,遥遥就看到二阁主站在门前,对着他行了个大礼,起身时面色如霜:“大阁主,我以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上官武听他一早就说口气那么重的话,对他想说什么已经十中猜到八九,便露出极其不耐烦的神色来,没有理会他,径直向门内走去;没想到里面齐齐站着更多主事和头领,见他来了,都弯腰做了一礼。 他愣了一下,仍然对人群视而不见,要独自进阁主馆去。二阁主的副阁即刻拦到他面前:“阁主留步。属下虽然人微言轻,但自觉在人事上比阁主历经多些,斗胆对阁主说些不中听的话!” 上官武回了一句:“我已经知道你要说的了,退下吧。” 其余人见他这样执迷不悟,更加群情激昂,一个个都冲到阁主馆门前堵住他的去路。他若是抽剑恐吓,众人就更愤懑,竟是完全不肯让他通过了。 他不是真会下手杀人的人,收了剑,面上阴沉沉的,指着那位副阁说:“你讲。” 那位副阁此时情绪激动,已经涨红了脸,口不择言:“大阁主太过宠幸秦氏、根本就是荒淫无度!蚀月教大厦将倾,都是唐阁主在辛苦撑持,大阁主难道忘了唐襄阁主了吗?!” 上官武听了头一句已经怒火中烧,但听到最后反而忍耐下来,压着嗓子说道:“你知道秦棠姬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我今日将话说明白了,秦棠姬是蚀月教的教主,不是教主储,是蚀月教的教主!还有,这大阁主我不做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来,人群霎时鸦雀无声,看着他将腰上十余块玉牌一一摘下,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每摔一块,场上的人心头就是一抽。十多块玉牌,这二十二岁的青年才俊手里是五万多的教众啊! 他将所有的玉牌都扔到地上,转过头就扬长而去。 场上的人一半是惊恐,一半更是愤怒。上官武会性情大变都是秦棠姬的错,那女人就是蚀月教的祸水,她甚至烧掉女圣的物件!就连她烧掉女圣的物件,上官武都没有一句追责,什么时候她毁了整个蚀月教,上官武只会说这大阁主他不做了。 平日里乐于窥看他们私事的人都知道,大阁主与秦棠姬的相处方式和常人比起来稍显诡异,常常弥漫着危机,但总是一夜之后就风平浪静。他们是白日里多有摩擦,夜里熄了灯又是一对神仙眷侣,这事的奥妙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的。那位副阁指责他们荒淫无度也是出于这种推测,但并没指责错。有时阁中弟子都想着,按这样疯狂的势头下去,秦棠姬不出半年就会珠胎暗结、腹高腰肿,自然会变得安分,大阁主也会回来,所以就得过且过了。 但他烦闷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棠姬要做教主,那是她活到今天的原因;姐姐要做教主,是因为只有她能护十万教众于羽翼下。这整件事唯一的错,就只有他做了棠姬的情人、又做了姐姐的弟弟!但凡有那么一条关系是假的,他就不必纠结。而这情人可以不做,甚至连姐弟也可以不做,他本是自由之人,一切都要归罪于渊源已深的因果,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但现在情人也不能不做,姐弟也不能不做,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卸去大阁主之职,任由教众去评说他是个淫乱无道之人,那又如何?这是解脱自己最快的办法。 可是如果为了蚀月教着想,他知道秦棠姬是不该做教主的,如果棠姬要做教主,他就不能走,姐姐也必须臣服。可姐姐怎么可能臣服,她甚至传过前者的死讯!如果两者见面,为争夺蚀月步摇,一定会大打出手。 他闷得不知该往何处去,恍恍惚惚闪进胡人街。胡人街的酒肆总是秘密开着门,不太受西市纪法的管束,他和棠姬总是流连在此。 上官武一坐下,酒肆的博士认出他来,当即准备了他常点的几样,摆到他眼前。只是这卯时饮酒实在是怪异,大概长安城只他一人。 这酒肆的小厮常常给他们送酒去,知道他和秦棠姬在市内的住所,见了他这副颓唐的模样,既好奇又担忧,偷偷地溜出岗去看秦棠姬那边是什么情况。至私宅,秦棠姬面色如常,正背了剑要去北方阁,撞见这小厮鬼鬼祟祟躲在门后,剑就抽了出来。 酒肆小厮连连摆手,用不熟练的官话将上官武的情形说了说。 她点头称知道了,随后便快步向酒肆去。 一入酒肆,看得上官武不知是大醉还是疲劳,已经卧在桌上。她走去用剑打了打上官武的肩,他抬起头来,竟然泪湿衣袖。 第三十八章·天香国色惜成灰 她皱起眉来,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上官武站起身,将她按到椅上,随后说道:“棠姬,我有话问你。” 秦棠姬点点头,但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对那即将问出的话还没有一点准备。酒肆的博士们倒已经嗅出些怪异的味道,不待上官武暗示,就已经偷偷退到门外去了。 他开口:“你必得做蚀月教的教主吗?” 她倒是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没有回答他,但那回答已经在笑意里了。 “或者不要去理会这教内的生死衰荣,我与你从此远离长安,不再回来呢?”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开题,竟突然觉得自己的喉舌也很笨拙,“我不做蚀月教的阁主,你也不做蚀月教的教主,我们只去做最普通的夫妻,将来还会有可爱孩子,你没有这样想过么?” 秦棠姬的面色看起来越加滑稽,一句话堵在喉中来回几次,最后只是说道:“我只能活到三十二岁。” 这话就像一柄短剑插在他心上。她只能活三十二岁——所以普通夫妻的如水恩爱对她来说太平淡了,她不是满于这一点温存的人。三十二年,只有做李深薇那样的女人才算是好好活过这三十二年,在她心里,仅仅和他虚度光阴又怎么能算是满意的收梢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想一试;正是因为他想到过,所以始终由着她乱来。如果他上官武在,她便是怎么随心所欲都可以的,只要他在! 上官武的面色就变得沉重,失语了片刻,他忽然坐直身子,开始对她说当年在剑南道他对黄楼说过的那些话。蚀月教现在积患重重,与时势相悖,全都靠黄楼在外征战、替蚀月教扳回一局。 黄楼想做教主的事,秦棠姬此前不知,但现在知道了;知道,而且明白要让蚀月教存活下去,让黄楼当上教主就是必然的结局。上官武已经替黄楼打点好了所有步骤,只等着时机成熟。唐襄要借助黄楼的力量,同意她做教主也只是稍稍施压的事。简而言之,这个教派下一任教主是谁,就掌握在他上官武的手中。 但他既不想害了整个蚀月教,也不想伤了她的心——两相权衡,这十万人的前途和秦棠姬的快乐在他心中竟然是等同的重要,仅是因为这荒唐的抗衡,他就已经忍不住自责。这自责无处可说,他已经承受不住,所以宁可将身上的担子卸去,请秦棠姬与他一同逃避。 他恍惚中觉得这逃避就像自己的父亲叛唐,都是因为顶不住时局的压力,所以随波逐流。他还是常常想起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但没想到面临的却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抉择。若是这么想,恐怕自己连父亲都不如。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邀请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秦棠姬坐着静静听他讲完,途中还将他的酒碗拿来喝了两回,好像他声泪俱下的这些话都是耳旁风。他讲完了,见秦棠姬用手指轻轻地在敲桌上的长剑。 秦棠姬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上官武的面色趋于平静,她眯起眼睛笑道:“黄楼会栽在自己手上。我很急,不想一直等到她栽在自己手上,我要帮她一把。”对她来说这已经算很长的句子。她这七年少与活人接触,说话的本事几乎都是回了长安之后才重拾起来。上官武盯着她的眼睛看,就像看着一架会说话的机器,而这机器的话语明明都是他教的,却不能说出他想听的话。 对方没有等他再说什么,拾起桌上的长剑就站起来。他匆匆留下几枚钱跟上去,模样有些狼狈。秦棠姬走出门去似乎是因为听见有人在街上叫卖花种,他认得那卖花翁,春天的时候来卖新开的牡丹,九月就来卖牡丹根。 秦棠姬喊住那位老翁,他即刻停下来,一一介绍土筐里的花根,姚黄魏紫不一而足。她没有听完,从囊中取出一吊钱,命他把牡丹都挑出来留下,自己回到那座酒肆,赤手从火炉里抓出一根熊熊烧着的木柴,将老翁摆在地上的姚黄魏紫统统点着,静静看着火烧了片刻,然后快意而去,甚至不顾自己手上被烫得鲜血直流。 上官武从头到尾只是极其绝望地看着。他太了解棠姬了,但凡能挑起竞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娱乐,摧毁和谐的事情在她眼里也并不那么可怕。她心目中只有她自己! 那卖花翁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吊钱虽然能买他的花,却不能买花的魂,长安人是最爱牡丹的,看不得它受一点摧残!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花被烧成灰烬,等秦棠姬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般冲到火堆里用力去扑,一边发出鬼一般的哭泣声。但怎么来得及?那天国之花已经消灭在火舌里。 上官武过意不去,要上前拉过那老翁。还没有拉到他的手,一隙剑光猛地劈来,将卖花翁切倒在火焰中。 那火灭了,是老者的血浇灭的。上官武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那隐忍在心中的狂怒总算是浇透了他,他对着那远处正在擦剑的女子高喊道:“你怎能这样,胡闹得还不够么,这人有什么错?!” 秦棠姬将剑收回去,幽幽道:“他没有错,我只是让你看看我是谁。” 太多的压力堆在上官武头上,他这时已经忍耐不住,快步追上秦棠姬,就要去夺她的剑。这本是他的剑,他的剑不是用来这样杀人!但对方是观音奴的素质,都没等到他接近到十步以内,剑刃已经对着他的脖子:“你最好早点去告诉黄楼一声,若是不想死,就死也不要来长安,我还可放她一马。” 他气得还要动手,那磕坏的剑刃已经勾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鲜血已顺着衣领落下来了。他眼中是极大极大的绝望,仿佛躲避妖物一般缓缓地推开三步,将那剑摁下来,说了三个好字。 随后他拂衣而去,走之前还将三吊钱交到目睹了一切的酒倌手里,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好好殓葬”,人就消失在胡人街头。 -------------------------------- 他没有回北方阁,也没有去市内的家宅,径直在城外向人买了马,头也没回地出了长安。此处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不管秦棠姬在不在,他一时都不肯回来了。但要说还有哪里能去,他也不想去思考。若是走得越远越好,那就应该去霜棠阁。他不是去找唐襄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着。 但才出走一天他就后悔了。明知道劝说姐姐会比劝说棠姬要容易许多,他怎么还去招惹秦棠姬?倒像是他的错。他实在不能没有棠姬,就是一天也不行,离了她就像多出许多虫子在胃里乱爬。她生了气,生气了也不要紧,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不是一碰着对方的身子就恩怨俱忘的?他现在回去,只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床上,说过的什么狠话都不作数。 要说棠姬是世上最难相处的女子,偏偏只有他能化解这难处。只要是他们俩待在一起,再难的事情都变作细雨轻烟,俄尔就从帘帐里飘去了。如果不是他,换成另外的男子,还能不能与其有等同的欢愉?他竟然也小气得总去想这无稽之事,他也不想棠姬遇上别人,也不想第二个人碰到她的身子。 他乘在马上,离长安越远便越痛苦,越觉得她将成了别人的。怎么会有这样伤心的爱? 他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到江南道,竟好像突然又变回一个男孩子。长路上无人,也没有谁知道他曾是蚀月教的大阁主,就把他当成个为情糊涂的年轻人。他甚至想,若是棠姬能为此流一点眼泪就好了,他不是愿意见她伤心,只是不想看到她仍旧那副机器一样的神情。 十日后既至江南道,离长安足够远了,他反而慢慢平静,一是即将见唐襄,他不能顶着这样一副丧气的脸去面对上司;二是他终究记挂着姐姐,不能真正沉沦下去。 等见到那半顷海棠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七年未曾回来。伤感虽然涌上心头,但更惊心的还是发觉这七年里自己已完全成了另外的模样。而就算从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变成大阁主,又从大阁主变回凡人,只有那为秦棠姬掉眼泪的模样还在。难道这唯一的弱点已经不能克服,难道他一辈子就这样落在秦棠姬手里了吗? 他回到霜棠阁,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他将身上玉牌摔了,因此也没人知道他曾是北方阁的大阁主。他问唐襄在哪里,问的是唐襄,不是唐阁主。那弟子十分鄙夷地看着他,随后说在教主阁。 他惊异于唐襄终于坐到教主阁去办公了,十分难懂地一笑,那弟子见了他这副气势,退了两步立刻去报告了三阁主。三阁主赶来时他正打算上楼寻唐襄去,见了上官武,忽然停住,向他行了个礼。 上官武没有理会他,顾自上楼,正遇上唐襄从书房出来。这女子生得娇小干练,停在他身前仿佛一支细杨柳。唐襄见他毫无预兆地来了,愣在那里,他已不再是当年那连赐座都会谢绝的下属,见了她便拉过她的手,一面带着她向无人的大阁主馆中走去,一面冷冷道: “我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不识煞面玉郎君 唐襄这年都已经二十七岁,和前两代教主一样难嫁,她早都不去想这事。朱玉藻还在的时候常常明里暗里催她,但凡蚀月教里有稍微标致的少年郎,他都要笑唐襄一番;但她唯独常常想着十九岁时在扬州的玩笑话。 现在每想起这事,却不知道是因为上官武还是因为朱玉藻,总是惹得她黯然神伤。神伤也罢,神伤便没有工夫去想别人,反而替她节约了精神。 她现在见到上官武也是这样想的。她知道他行事轻佻,所以即便被他拉着手,她也故作镇定。上官武是拉着谁、抱着谁都未必真有恋心,他只是没有去想。所以她也不躲,躲了就没有下次。 上官武将唐襄拉到大阁主馆中,回头将门悄然落锁,转过身来,只看见唐襄那双十分灵慧的眼睛竟然呆着。 他倚在门上沉默了许久,唐襄也不敢出声,但好像已经发现他的玉牌不见了。 上官武酝酿良久,低声道:“她回来了。”他不必说她是谁,唐襄已经打翻心柜。失语片刻,她才要指着他空空的腰间说话,上官武续道: “大阁主之职我辞了,北方阁交给她去。我是回来找你要我的东西来的。” 唐襄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才想好第一个该问什么,话还没出口,上官武就已经打断了她:“我要做霜棠阁主。” 她想起当年四阁主那一万人还没有还给他,此时都已经逾期两年半多了。先前是担心他手下人员过多,但没想到他自己辞了北方阁的职务。她是逻辑清楚的人,知道这怪异的发展里被上官武隐瞒了很多环节,但仍旧耐着性子说道:“那一万人我会还给你,你即日就是霜棠阁的四阁主了,可是……” 上官武的面色忽然诡异地一变,健步凑近唐襄,将她的喉咙捏着摁在案上:“唐阁主理解错了,我不是来做四阁主的,也不是来顶替大阁主的,是来做那阁主之上的阁主;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 他还是不能没有权力,他手上不能没有人。而且他此时生出更加恐怖的想法,他需得比秦棠姬还要强大,这样才能保护姐姐。 她惊恐得轻声叫起来,对方的手就卡得更紧,并将她藏着袖弩的手压过头顶。他那美艳的脸就悬在唐襄眼前,只是此时看起来没有一丝慈悲了。她的身体如此娇弱,如同一只卡在网里的山雀,他的手再用一分力就能将她的脖子直接拧断。 唐襄在窒息的挣扎中反复闪回他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霜棠阁主,他要做霜棠阁主? 他的意思是做统领整个霜棠阁的主事,从此连她也是上官武的下属!她和黄楼竟是都轻视了他,只有已经去世的朱玉藻冷眼看人,早就道出真相——上官武此人不能不防,但现在已经防不住了!薇主说得也没错,上官武终有一天会成为她唐襄的对手。 她憋得白眼都翻上去,只能急急点头,头上的玉簪不停嗒嗒打着桌面。上官武的手这才稍微松下来一些,好让她说出句话来。她连连咳嗽,眼泪顺着眼角直滑到发鬓。 上官武冷冰冰地说:“阁主懂我的意思了?” 她脑海中无由地浮现七年前与之共处一室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坐在他面前优容地吃一颗杏仁。她说出“我对你的期待远不止一个副阁乃至阁主”时,有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副局面? 唐襄为此有些恍惚,但也不知是不是头脑的血液还没有流回去的缘故。对方见她受惊痴傻的模样,像是替她说道:“那请二阁主现在就整理仪容,出去通告蚀月教上下吧。” 唐襄低头看看自己,脑际两绺散发就落下来,飘在她眼前。她抽泣了一下,抬手将发髻重新挽了,擦去眼泪,抚平衣裳的褶皱,慢慢走去取门上的栓。上官武这时拦住她,替她开了门,请她出去。 门既开,唐襄抬眼望去,馆前黑压压的聚着一百多人,三阁主一脸疑色地站在最前面。三阁主的年龄也比她大上许多,她从惊险中清醒过来,见这霜棠阁里陪伴了她十八年的老人们都还在意她的安危,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使她对上官武的到来更加感到不安。 她尽量压住了声线:“众位,是我让北方阁上官武大阁主回来的,从今日起他就是霜棠阁的主事——”她顿了顿,像是还没有完全想好要怎么向众人解释霜棠阁主这一职务,“——从此他就是霜棠阁主,我也是阁主座下一员,不知我说明白了没有?” 她这串话已经说得极尽冷静,本来没有人会看出上官武的强迫,但那留在唐襄脖颈上的紫红的指印已经留了破绽。 三阁主沉声道:“这件事薇主点过头吗?” 唐襄心中电光火石地将利弊算过,此事如果真的告知薇主,她不太可能同意。但现在上官武就是秦棠姬,秦棠姬就是上官武,薇主真的会说不吗? 她的话在喉头稍稍一转,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这是秦教主下的令。” 唐襄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秦教主——秦棠姬,那女子没有死!而且既然是唐襄开口,那么秦棠姬已经约等于代替李深薇的位置,成了蚀月教的新教主了,现在只差让众人看到她戴着步摇出现一次。见步摇即是见教主,没有步摇就不算真的。 底下虽然有跟着黄楼打过仗的弟子,但见站在前面的是黄楼副阁的弟弟,就是有疑惑也不能说出口;但唐阁主脖子上的红痕这样刺眼,又实在是不能让人无视! 弟子们不敢出声,只有三阁主鼓起勇气,抱拳道:“……属下,属下恳请上官阁主引我们见秦教主一面。”他本就懦弱,说出这句话,冷汗已经落在地上。 唐襄也已想到这其中的漏洞。他只说秦棠姬回来了,但拿不出任何秦棠姬现身的证据来,而且此前派去的探子也被杀死。如果说他一回来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呢?如果说他根本没有辞去北方阁的工作,又来到这里强迫她交出霜棠阁的权力,那他就是一手掌握了整个蚀月教! 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年前她说过,等他敢对每个人说假话时,就是他天才显露之时。 她等着上官武开口。 那美人的喉中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三阁信不过,可以自己去北方阁拜见一番。就是薇主信不过,也可以自己去见见棠姬。”他已经料到众人对他有怀疑,补了一句,“探子是她杀的,我与她都最讨厌信不过人的属下。” 他将属下二字说得尤其清楚,像是有意提醒。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一是不许众人对他有怀疑,二是说了秦棠姬已经执掌北方阁,自己作为她最亲信的伙伴前来接管霜棠阁,两人成南北遥望之势,其余人都只是陪衬。假若秦棠姬真是教主,那么他掌管整个霜棠阁并不出格,因为他刚才这话里的亲昵也同时说明了两人关系不一般。 唐襄对此最清楚不过,明白事已至此将无可逆转,上官武必然成为蚀月教最炙手可热的头领——而这结局最令人深思的地方在于,不论是黄楼还是秦棠姬,甚至就算是唐襄自己做教主,上官武都会占据这个位置。 所以当初该怎么防? 她是聪明的,知道虽然他突如其来地做出这些决定,但这与秦棠姬来到北方阁这件事之间还缺了无数条链节,而且做霜棠阁主也不会是他的最终目的;蚀月步摇还在她唐襄的手里,谁都还没有正式接替李深薇,上官武的手将为那新的教主戴上权力的象征。 所以她也不再问,知道这中间还有很多可以变通的地方。如果他只是扶助秦棠姬掌教,那其实要她低人一等、做上官武的手下也不算什么,毕竟她撑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秦棠姬回来的这一天。 若要说这整件事里有让她心碎的地方,也只是他掐住过她的脖子。 ----------------------------- 上官武从北方阁大阁主摇身成为霜棠阁主,权势比之前更加骇人;而唐襄对他多有宽容顺从,正如她之前也对李深薇温驯,好像他来此是天经地义的。既然成了霜棠阁主,自然也见过了李深薇。 李深薇已经不再有原来那股凌人的气势,反倒是上官武更冰冷。三年多来,她头一次回霜棠阁的高椅上端坐,上官武见了她仍然屈膝行礼,但口气里已经没有十五岁时那种急切的倾慕了。 她坐在那椅子上,拿那双使剑的、满是伤痕的手剥石榴吃,剥下来只吃十分之一而已。她只絮絮问了些秦棠姬的事情,知道棠姬还算安好、生得美丽,就止于此。虽然他不说,但李深薇已从上官武的语气里听出两人陷在十分痛苦的关系中,所以这石榴吃得不太愉快。 她既没有问教务上的事,也没有问两人究竟哪里合不来,那些被上官武隐去的链条她全都不问。末了只是说了两句话,要他别让唐襄空怀希望,也别让棠姬伤心。 随后站起来,说这石榴留给你吧,就出了教主阁。 第四十章·十月鼓声惊河北 他做了霜棠阁主,没有几日就又打算动身回北方阁去。哭也哭过了,最羞于见人的一面都不怕露在人前,怎么还会怕回去见棠姬?他心里此时已经达到了最大的平静,当然也难说是因为手里又有了大权的缘故。 既然连李深薇都承认过他的地位,他就没什么顾虑,从此是这六万霜棠弟子的最高头领,不管棠姬怎么胡来他都能抵挡住,也能替姐姐撑腰。 霜棠阁内因还怀疑着秦棠姬究竟在不在北方阁,看到他准备启程的模样,都对他疑心更重,怕他果然还没有卸去北方阁大阁主的职务,这是急着回去发号施令的。 他也不屑对别人解释,只想着早点回去见秦棠姬而已。 唐襄找匠人打制了一只金令牌,以证明他霜棠阁主高高在上的身份。他佩着此物预备动身,上马的那一刻,阁外十万火急来信,来者是黄楼的信使。 唐襄这才猛地想起一个月前黄楼提起过借兵的事,她竟然搁置着搁置着忘了。黄楼若是此前真与北方阁通过信,以秦棠姬的气度也不可能同意借兵给她。 她临时拦住上官武不让他走,命信使速速拆信朗读。 那信使都等不及拆信,就大喊一声:“副阁要借一万人,一千骑!”又转过头来对着上官武喊道:“大阁主,副阁受了重伤,她想见你!” 他大惊,知道姐姐是弓箭手,不太可能在近战中受伤,所以才放心让她跟着李晟行军。她也保证过自己不会太过逞强,尤其不会冲到敌军里肉搏,难不成她把这些话又抛到脑后了么?!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唐襄也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就跟着他回教主阁寻名册去了。他们需在半日内选完一万弟子,且一个不落地送到河北去。 黄楼现在邢州临洺跟着李晟追击魏博节度使田悦,因此这一万人全都要去邢州。这并不容易,自从上次蜀中战后,霜棠阁内已经没有上次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再加上那时候领队的是朱玉藻,他已是蚀月教的老臣,说话掷地有声,上官武这样刚刚做上所谓霜棠阁主的青年怎好与之相比。 唐襄一边整理名册,一边已经将三阁主唤过来。 三阁主心里已有了数,推进门时,就对着唐襄扑通一声跪下:“二阁主,你要我跟去河北么?” 唐襄头也没有回,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妻子儿女,我会照顾他们的。” 三阁主顿时磕了一个响头,高声道:“二阁主既知道我有妻儿,某不才,只是江南无能一闲人,不敢驰骋沙场,求二阁主网开一面——” 她便放下名册,走到三阁主面前扶他起来:“三阁这样对我屈膝,就是折煞了我。如果你不去,更不会有弟子想去。跟着黄楼副阁去邢州虽然危险重重,但留在江南苟活,不知哪一天我们这些乱党就会被官府捉去,到时谁也护不住你的妻子儿女。” 她顿了一顿,随后道:“如果三阁主担心上官阁主有异心,我唐襄也会随行。” 三阁主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慌:“唐阁主,你不能去,打仗可不是开玩笑啊!” 唐襄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物,三阁主的面色立刻变得严肃——那是蚀月教的银步摇。“如果上官武敢下轻贱你们的指令,敢拿你们的命填官兵的,我以这蚀月步摇同意你们剿杀他。” 他们都知道上官武就在隔壁的书房里拣选弟子,而他们就在这一堵墙的后面约定杀他的条件。唐襄虽然顺从,但还不是盲目,她知道薇主的点头也只是形式,如果她唐襄决定杀上官武,霜棠阁的弟子会听她的。 三阁主的眼神中的光逐渐熄弱,他知道唐襄已经下定了决心,这霜棠阁里只要她下了决心,谁也不能忤逆。当下点了点头,承诺会将自己的手下说服,便退了出去。 唐襄等他离开,跪坐在地上,思虑良久,将银步摇插在了头上。 ------------------------- 这一万人向河北行进的时候,唐襄始终没有将步摇除下——霜棠阁的弟子不见此物已经有三年多了,终于又见,不敢对唐襄的话有半点质疑。其实谁又不知道唐襄早就是无冕的教主,唯一的遗憾只是谁也不能尊称她一声教主而已。 也正是因此,上官武要凌驾其上,才会这样受人鄙夷;认可他继续踩在唐襄头上的理由,只是那未曾谋面的新教主的存在而已。 上官武对此也没有多余的话,他曾向唐襄讨要过蚀月步摇,但唐襄没有同意,他也就没有强夺。蚀月教内的暗流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上官武和唐襄之间究竟是敌还是友,甚至更幽微超过这两层关系,谁也看不到全貌。 若他们知道这关系接下来还会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此时此刻就更不敢置喙。 到河北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北方大雪都已经来过数次。队伍行进至此,斗志已去了一半;当地的唐军也好不到哪去,田悦军负隅顽抗,乘着这天寒地冻的时机紧守城池,将唐军困在城外,饥寒交迫外加惨重伤亡,军中已经没有继续追击的意志了。 上官武至河北,一与李晟大将军打过招呼,就去帐中探视黄楼了。 黄楼十月时因怒于众军懈怠,带着自己的一千教徒跣足杀进田悦城内,但因为寡不敌众,这一千人回来的只有几十。她自己也被围攻,腿上中了两刀,险些回不来。李晟怜惜她,这一个月没再安排她上战场,但也批评她太过鲁莽。 因为她这一去,等于给敌军城内送了食物——那死在城里的九百多人,全都会被吃掉。围城本来就是等着城内水草耗尽,她这一怒反而帮了他们。 黄楼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弟子变成一盘烤肉,只是那一夜太过愤怒,失了理性。唐军之丧气,她已经看不下去。不单她看不过去,底下的一千弟子也同意杀进城去;于是一拍即合,也不管青红皂白。 他们原打算取了田悦的首级就回,但没想到城内更有森严守卫。叛军对田悦十分忠诚,以至兄弟相称,都愿意拿命保护田悦,这一千人入城,如同片雪入汤。 她铩羽而归,非但自己受了责骂,连剩下那些没有跟去的弟子也心有戚戚,对她的命令有了质疑。做首领就是如此,一旦害得底下白白死了人,接下来的命令就很难执行了。 士兵们也是人,也都惜命,军命不是迷魂汤,随便灌一碗下去谁都服从的。更何况黄楼手里没有真正的将军令,她只是区区一党派头子。那后来分配给她的五千弟子最是难以管教,他们面上称黄楼为副阁,也与其他的弟子打作一片,但黄楼下达的命令没有李晟确认,他们就一动不动。 黄楼是深觉自己号令不了他们,因此才一直想从蚀月教本部借兵。想当初在剑南道作战的时候,底下那两万人会听她的安排,弟弟的一万人也十分服从,哪像现在这样。自从损失九百弟子,她手下就更加缺人,刨掉李晟送她的五千突骑,甚至连一千都不足了。 上官武听她说完这些,眉头紧紧皱起。他已从姐姐的话里听出些不太妙的势头,她现在有些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是不是战争将她的心性都磨坏了。姐姐没有实权,做的很多事都像强为自己贴金,这消耗的是底下弟子对她的真心,再要这样下去她必尝苦果。 黄楼见他身上的玉牌不见了,但换成一块从未见过的金牌,就也问了他一句。 上官武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叹了一口气,先说道:“姐姐,以后你要借人,不必再过问唐襄的意思,向我要就行。但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要放在心里。” 黄楼的碧眼微动,问道:“什么话?” “你要听我的话,武有一令,姐姐就是死也不能违背,姐姐能不能先答应武?” 她听他的意思,弟弟的地位好像甚至高过唐襄去,心里已经有很多疑问。记得唐襄曾对她说过害怕阁中一人独大的事,但如今的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先问这些,只点了点头,要上官武说他的请求。 他一字一字地念道:“请姐姐无论如何不要踏足长安——” 黄楼立即打断他:“长安是我长大的地方,凭什么不能去?我现在是唐军的将领,长安是我的国都,又为什么不让我去?你是北方阁的大阁主,难道你也不回长安了吗?” 他听得姐姐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拒绝的理由来,已是十分烦闷,“秦棠姬回来了”这六字他几乎已经塞在喉咙里,忍耐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口。沉默了一阵,他接口道:“我已经不是北方阁的阁主了,从此那里的人也暂时不能为姐姐你所用,武这样说,姐姐能领会么?” 黄楼又被这一串话绕得头脑发晕,既然武的地位都已经超过唐襄,却又怎么可能突然指挥不了自己的老部下?几个月前北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写信去往往石沉大海? 她再望向上官武的时候,只见他面色中的沉重一言难尽,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武,蚀月教是不是南北分裂了?” 第四十一章·忠义万军济洺水 他当即否认道:“没有这回事。我今天给你带了人来,等你战事少平,我还要回北方阁去的。” “你既不是北方阁的阁主,回到那里去又有什么任务?是你之前照看的那名女子——是唤作莺奴?——那小女子还在北方阁么?” 他想起莺奴,顿时语塞,但觉只想先堵住姐姐这张嘴,只好模模糊糊地说:“我确实还有牵挂的人在那。” 黄楼便有些恼怒:“算起来都快要十二岁了,这么大的少女留在身边会起妄想,我早时要你尽快摆脱她,你可有听我的话?” 他连忙辩解道:“姐姐将我想成什么人了!” 黄楼虽然心中恐惧那名不知来处的少女,怕上官武与她相伴七年,动了坏心;但更怕他其实仍然深爱秦棠姬。这样两相对比,她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非常烦闷。她皱着眉撇过脸去:“你没长成个讨人嫌的淫棍就是,但有一条我也不许你做,你说过秦棠姬死了你也去死,这话我不允。” 上官武苦笑起来:“好了好了,武是反贼淫棍,女人须得提防着我,正派的女人更是不要凑近。我出兵替朝廷打仗无济于事,我苦恋一人矢志不渝也是有错,做不成人了!” 黄楼听到这里才笑起来,从床上直起身搂着他抱了抱,说道:“正是这样!” 他看见姐姐露出笑颜,当然也不想坏了她心情、再去提北方阁的纠结情况,就借口要去安顿教徒,掀起帘子出了营帐。 一出帐子,就看见唐襄直直地站在帐前——步摇已经取下了。 她波澜不惊地开口:“还想瞒着黄楼?” 上官武面上紧张的神色才刚刚消去,此时又重新涌起。他皱着眉,冷飕飕地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着便拖过她过了两个帐子,竖起指头: “棠姬已经说过,只要我姐姐到长安去,她就会下杀手。凭我的身手不可能杀掉棠姬,我也不会杀她;姐姐的剑法更不如我,打秦棠姬就是找死。我现在只是要慢慢说服姐姐放弃做教主,在此之前瞒着她秦棠姬复出的事实,免得她被激了将。” 唐襄的表情十分平静,只是奇怪地挑了一下眉毛:“你还不明白么,秦棠姬会想杀你的姐姐,就说明你们二人的关系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紧密。如果你们真是一对水乳交融的恋人,她宁可不做教主也不会去杀你的姐姐。” 上官武先是被呛得无话可说,随后又哼了一声:“我们二人的事随你怎样去想,但不论是秦棠姬还是我的姐姐,我都比你了解得多。” 唐襄的眼神仿佛一碗水:“我何尝没有劝过你的姐姐?我又何尝不想让她们互相包容呢?但现在别无他法,唯有让黄楼知难而退。只要她还在蚀月教任职,与秦棠姬早晚必有一战,只有她自知斗不过秦棠姬,才会放弃。你想要她们一生都不相见,就要苦拦到十一年后,拦到秦棠姬死为止!” 上官武喊道:“闭嘴!” 唐襄只是露出一丝悲哀的笑意来,点点头:“如果为了你好,我不想你栽在她手里;但为了她好,没有人再能救她。我也很为难,大概是因为我总想让别人好。”说着便不再理会他,向自己帐中去了。 上官武站在原地不知是气愤还是绝望,但那心境里还对唐襄莫名带着一丝怜惜。他想到李深薇说的不要让唐襄怀着希望,才知道李深薇到底是什么意思。 -------------------------- 黄楼的腿差不多被砍去一整块肌肉,直到十二月才好得能够下地;军中没有女人,此前一个月她都只能强忍着剧痛,自己处理私事,唐襄来了才有人照料。她与唐襄如今已经消解了此前剑拔弩张的敌意,变得平和如水。 她问唐襄北方阁究竟出了什么事,唐襄一字也不透露,只说与她无关。黄楼又问莺奴的事,唐襄此时才算知道这少女的名字,听罢只是皱了皱眉头,说上官武很少提到这女子,远不及秦棠姬在他心中的分量重。 说着就替她换好药,将伤腿重新绑上。说道:“下地试试。” 黄楼扶着这瘦小的女子慢慢站起。她生得健壮,善使弓箭,满臂膀都是肌肉;胸脯也很丰实,和中原女人的体型相比就像巨人,这一扶竟使得唐襄几乎摔到地上去。她对着唐襄叹了一句:“唐阁主这样的素质真不该来战场的。” 唐襄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努力扶住她在帐中走了几步。黄楼笑道,不会跑没有关系,我的腿只要还能骑马就还没废。 这头还在说,帐外响起李晟大将军的声音:“黄楼,你身子好了?” 黄楼唤他进来,李晟谢绝了,又道:“三日后我们再攻,你能跟上么?” 她回应道:“大将军让我带骑兵就是,我跑不动,但还能骑马。” 李晟应声去了,唐襄低声嗔怪她过于逞强,黄楼正色道:“黄楼不是逞强,这是军中的规矩。你可有听到李都将说我逞强?伤好了就要上战场,否则把我的命捡回来做什么呢?” 唐襄不想啰嗦得让黄楼厌烦,只能说:“你和你弟弟虽然不是一胎所出,有时候却很相像,总为了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变得勇猛异常,这大概就是你们的姐弟缘分,我一个外人是不懂的。我不想你们丢了性命,等这战平后,我带你们再回一趟扬州。朱阁主当年离开霜棠阁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想回扬州,我到时会带着他的遗物一起。” 黄楼听到朱阁主这三个字,心里又沉重起来,点了点头。 唐襄帮着她清理完营帐,便出去与李晟协议蚀月弟子的出战事宜了。她怕上官武不够怜惜弟子的性命,任官军推他们冲在前面送死,所以要亲自和李晟商谈。不想上官武这一次早就提前与李晟打过招呼,说这批弟子不像黄楼最早的那批下属一样骁勇,要他尽力保这批弟子活着回去,不要像上次一样专攻近战。上官武因与李晟已经有些交情,李晟自然也满口答应。 她得知上官武已经提前打点过,有些吃惊,对方看着她呵呵笑道:“上官兄弟甚识时务,我前年已见识过,你们蚀月教可舍得送他去做官?” 唐襄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摇了摇头。 李晟就哈哈一声:“我看是唐阁主不肯罢了!”正赶着要去调度胡骑,他一边走,一边嘱咐唐襄不要跟着黄楼与上官武上前线,要她安耽躲在本营里一步也不要出去。 到了进攻那日,却见带来的一万弟子,还是有五千编在轻兵里,要跟着出去作战。唐襄急急去寻上官武的人影,只见他已经穿了铠甲骑在马上,正等着黄楼从帐里出来与他同行。 上官武听唐襄气急败坏地说了许多指责的话,只是皱了一皱眉头,道:“我以为二阁主比我任职更久,早知道许多约定都是场面上说说而已的,为何此刻又如此天真烂漫?” 黄楼从帐子里出来,听得唐襄和上官武正在争吵,瘸着脚踉跄扑住唐襄,要她快些离开。唐襄见这残酷战局不可避免,只能带着哭音求黄楼护好这五千弟子,便被她推进帐子里去了。 姐弟二人又一次乘马并行,黄楼骑行出一段距离,终于轻声说道:“蚀月教没有我们姐弟,迟早会亡。” 上官武的眼睛看向别处,片刻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唐襄也不容易,姐姐不必揶揄她了。” 黄楼心中此时却充满将蚀月步摇捏在手中的确信,反而笑了一下,踢了一脚马腹,先一步归入部队了。这一日将再攻田悦在邢州的据地,这一城的叛军撑到十二月,若是还没有饿死大半、还不能攻下来,唐军也会挫伤士气了。 至城下,先由上官武带重兵,以巨桩破城门。城门上无数弓箭手就如龙王诏雨一般向下射箭落石,即便是全副武装的重兵,都不免一拨一拨地下阵。 黄楼勒马等在后方,看着弟弟在前打头阵,心中多的不是担忧,而是骄傲和平静。她作战这两年,早已经视生死为无物,更是已经看过太多亲友牺牲;如果弟弟是为了大唐而死,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死,她只会觉得是件好事。 城门破,李晟与另一大将发令,骑兵冲进城去,黄楼也夹在其中。 田悦军在城内严阵以待,虽持残兵旧械而不降,且军民出奇地忠心一致,黄楼当然是很难理解一介叛党为何能这样聚起人心。敌方那不顾一切护城的架势,有好几次都差点让她下不了杀手,要闭着眼睛才能砍过刀去。 半日下来,城内已经一片狼籍,然而田悦仍然没有捉到,已经又带大军逃亡。李晟要追出去,探路的快骑无奈道:“出城就是洺水,我们的大军过不去的!” 李晟还在迟疑,黄楼已经在后面喊道:“渡!”说完就已经策马冲上前去。上官武要去拦她,哪里拦得住,只能跟着追了上去。 李晟沉下脸来,向着身后发令大喊一声:“渡!” 此时洺水已经封冰,这么多的重兵战马不可能一次性通过大河,只能分批通过。但如果对面在河岸上设了埋伏,将渡河的唐军各个击破,他们就是去送死。黄楼这一决定虽然壮志熊熊,但真是渡过去了,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可她真的就这样冲上去了!只是这一声誓死追敌的“渡”,就已经鼓舞千万人。 跟在后面出城的蚀月弟子们,只看到茫茫洺水上,黄楼身后跟着若干突骑,如同白月上掠过的一队猛雁。 第四十二章·杜鹃恨啼心头血 洺水虽封,要渡河的毕竟是数万大军,经这万军践踏,河面哪有不碎裂的。最后的近万人几乎是半游半爬地到达彼岸,其中被冰下的暗流卷走的也就卷走了,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这数万人渡河,就意味着留在本营的人也至少要跟上大半,最最至少需要送去足量的军备,让前锋支撑到州外的粮草军得令、调头送物至对岸去为止。 李晟的信使一到本营,各部就匆忙准备启程,只有唐襄和余下的蚀月弟子踟蹰不前。唐襄并不是怕前途艰险,而是这才来北方一月,因为蚀月教徒不在军队的编制内,这一半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甚至有人连御寒的棉衣都拿不到。 纵是如此,因为军中将领催促,他们也怕和黄楼上官武失去联系,不得不强行出动。不少人宁愿脱下自己的衣裳棉靴,也不让唐襄受冻。唐襄乘着手下一名副阁的马,披着三件棉袍,只觉得十分惭愧,数次要将衣服还给属下,都被推了回去。 及渡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条已经被踩得破碎不堪的冰面。前面已走过数万人,几百丈的河岸都已经不成样,如果剩下的这万人要渡河,只能像蚂蚁一般结成长队,慢慢地绕过裂隙到达对岸。 这就意味着这一万人光是追上前锋,可能就要一天一夜,而他们蚀月教的弟子必然又是跟在最后的。整整一天一夜,什么吃的都不会有,连烤火避风都不可能。 唐襄那时候已伤心得无话可说,还是弟子们凑上来安慰她。他们都知道唐襄心疼人,这点小苦楚也不肯让弟子们受的。 她和武残月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等遇到李深薇的时候,蚀月教叛党的名号已经不怎么听人说了;但她来到河北,才头一次知道就算他们不是叛党,只是作为义军,待遇与官军也不可同日而语,这还是甘愿送命的买卖!所以薇主才一直不去搅这样的浑水,这样的局一旦进了,受苦的总是她们自己的部下。 他们在河岸边坐下来,直等到天色尽黑才渡过三分之一的人头。因这河边实在寒冷,虽然没有吃喝,弟子们还是不得不跑动着暖和身子,一个个又冷又饿。 到了三更时分,饥寒之下再加上困顿,一群人终于开始渡河,可这漆黑的夜里到底要怎么看清脚下的路?唐襄骑着马,前面是副阁牵着缰绳,后面是五千弟子。众人走在冰上,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底下的冰已经裂了多少没有人知道。 她的心弦始终绷着,直到那冰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快要无力去看。十余名弟子朝着忽然裂开的冰缝直通通落进洺水,甚至来不及发出几声惊叫。 队伍当然还是走完了,清晨的时候才知道一共丢了百余弟子,但有多少是落了水,多少逃走了,就不得而知。唐襄那时情绪激动,但她激动起来也不过只是涨红了脸。 等追上黄楼的队伍,点数一回人头又少了五十个,另有弟子则走坏了脚,鞋底都粘在河上掉了,一路赤足过来,整个脚上全是血冰和水泡。 她只能沉默地看看自己的弟子,安排他们尽快去领饭食充饥,自己一刻不停地去寻黄楼和上官武了。她在军营里绕来绕去,将众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疑惑视线都视为无物,直到眼熟她的军人给她指路,说黄楼和上官武在北营训兵。 她身后悄悄地跟了十几名后来的弟子和副阁,个个都饿着肚子也要跟来。唐襄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人,但无心去驱赶他们,只是闷着头一路闯进北营,里面练兵的吼声已经清楚可闻。 她疾步走去,只看到黄楼和上官武抱着臂站在前面,底下的全是蚀月教的弟子,正拿着长矛和长刀练阵,衣衫单薄。 唐襄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开口责骂的人,虽然看到弟子们穿着如此单薄,黄楼和上官武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站在前面,毕竟还是忍住了。可她忍得住,身后的那十几人却忍不住,跟在唐襄身后就开始吵闹着要回湖州。 一听见同僚们在前面起哄,底下练武的弟子也开始乱了,一时没了纪律。 黄楼喊了三回没有人听见,只能不动声色地取下背上大弓,搭起箭对着唐襄身后一名弟子就拉开了弦。唐襄见势便大喊住手,无奈不论是愤怒的弟子还是起了杀心的黄楼都不肯放松,上官武也不为所动,只是冷眼旁观。 她喊到第三声住手的时候,黄楼的箭已经发了出去;那名弟子应声倒地,她还不停,第二支箭已经悬在弦上,紧接着射杀一名副阁,人群这才死水般安静下来。 唐襄明白军纪森严,是自己先带着弟子过来扰乱了秩序,因此心中就算有诸多气愤伤心,不能说出口。她展开小小的双臂将弟子们向后推了推,如同一只纤细的母雀。 她等了好久才等到心情稍微平静,转过头来对着黄楼说道:“黄楼,我不是带人来闹的,只是这作战也得有基本的物资。上官阁主据说已经与李都将打过招呼,要好好对待我们这批义军,但我总之是没有看到诚意!你看在我还是你的上司,早日将我们这批弟子御寒的棉衣要来,否则我即日领队回去。” 黄楼笑道:“我是神仙大罗么,要我从哪里给你变出五千副棉袄厚靴?已经说了这是打仗,不打过去,给我们织棉衣的平民要么饿死,要么就是在田悦城里给他们织棉衣。来了军队,我的职位就比你更高,唐阁主还是留在帐中不要出来,一切听都将和我的安排!” 唐襄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身后已经有人大喊起来:“黄楼副阁,你不要以为将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卖给官府,你就能一飞冲天,你只是一个女人!” 黄楼听完这句话,什么也没有说,将弓箭举起来,一松手就将那人射穿在地上。 她接连射杀三人,终于激起众怒,连唐襄都拦不住身后的弟子,有好几人直接冲上前来,举着练兵场旁堆着的木棍就要开打。这十几人对付黄楼和上官武岂不是杯水车薪,黄楼一次能发三箭,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就打退了大多数,上官武几乎不需要出手。 黄楼也意识到不能损害自己队伍,只是打伤他们,人若是还要冲上来,她无法可办,只能将箭转而对准了唐襄的额头:“你们都适可而止!” 场上现在已是千钧一发的情势,众人的激愤并没有消去,但此刻谁也不敢爆发出来,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催动惨剧。 上官武走上前将姐姐持弓的手慢慢压下,一边露出的眼神却像万丈寒冰:“给朝廷卖命,不错,莫非你们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当初卖给李深薇的难道不是一条命吗?决心纹下月痕的时候只想到吃一口饱饭,没想过这月痕是一张卖身契吗?那时敢卖命,此时却不敢,在底下叫喊着要穿棉衣,就连最普通的男人也不如、连那城里替叛军做肉盾的平民都不如!” 他接着说道:“众位应知道审时度势,难道现在还是江南的土寇野狗吗?若是还有点头脑,早该知道风吹在哪里,早该把这军甲穿上!现在教内急缺帮着唐阁主管理教务的人手,谁若是跟着黄楼副阁建功,难道还少得了这点好处吗?” 底下的态势微妙地变化起来。黄楼能不能给他们功名,倒是另说;但跟着上官武必然有好处,因为蚀月教这唐襄黄楼秦棠姬三足鼎立之势下,只有上官武岿然不动。 但刚才冲上来的教徒仍然咬牙切齿:“上官阁主怕不是自己身上穿着金缕衣,所以看不见我们的命到底有多低贱!你可见过那脚皮都冻在河上的弟子,我怕你一路骑着高头大马过来,都不肯低头去看!” 黄楼冷哼一声,接过话来:“你知道我的弟弟穿着金缕衣,你有没有看见他打头阵?!” 又有人高叫起来:“都是谎话,上官阁主敢不敢说自己如今站在这里,不是靠着女人?!不是靠着唐阁主、不是靠着黄楼副阁,不是靠着秦棠姬!!!” 这话总算将全场的怒火点了起来,方才都暂时被黄楼压制住的教徒们重新腾起,一面由两三人将唐襄护到身后,一面向着黄楼和上官武这边猛冲过来。这对姐弟眼中也没有留下一丝慈心,黄楼的箭已经搭了起来,上官武的长剑也提到了手里;唐襄就是再怎么喊停,局势也已经不可逆转,上官武的风头实在是太过了! 只是短短一瞬,她面前就已经血肉横飞,这些都是蚀月教自己的弟子啊! 她心中如何不挣扎,有好几次只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但那练兵场上还有数千的弟子,这对姐弟不知道可以杀掉多少人;现在局面已经不是他们想杀人,而是在自保了,上来的每一个他们都会杀。 唐襄百般痛号,没有人听她的,她终于在柔肠寸断中举起那支银步摇—— 举起这支步摇,其余不敢行动的弟子也都知道了唐襄的意思,她要杀掉上官武! 第四十三章·大月凌日震天呼 她不是一时忍不了,而是事到如今,实在无法接受黄楼和上官武的转变。她看着这对姐弟在人群中杀红了眼的模样,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的却是当年在扬州,他们一个穿着红裳、一个穿着白衫,在台上慢悠悠地舞剑的画面。 那时他才十五岁啊。 她流着泪举起那支步摇,眼看着底下的弟子一哄而上,将他们围在中间。这么多的人,上官武的剑再快,他一只手杀不了一千个人。弟子们也已经不是出于愤怒而杀,而是被一种神秘的改朝换代的狂热驱使,他们人人都想见证上官武的死,好比守到了一场最精彩的大戏。 黄楼的腿还没有好全,无法挪动太多,现在是上官武将她护在背后。唐襄有预感自己这一令,可能会连带着害死黄楼,但那支步摇一举起,剩下的事情又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唐襄瘫在地上,心中不停地恳求薇主和朱玉藻原谅她,更恳求自己能忍受到尘埃落定的一刻。她抬起袖子去遮眼睛,忽然感到有人从身后走来,蹲下身将她手中的蚀月步摇大力掣走。 她大惊,睁开眼睛时发觉满场的弟子也都渐渐停了下来,向着她这方快速让开一条路,姐弟二人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都喘着粗气,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黄楼看到那人,深目中闪过一丝神光,向着来者抱拳。 那夺走蚀月步摇的人是李晟大将军。他的身后,是那批分给黄楼的五千突骑,骑在马上,将整个练兵场围得水泄不通。场内的人看到这副架势,都慌忙退到人群的后面。 李晟走到黄楼面前,不由分说就将步摇插到她的头上,转头对着底下的教徒怒目而视,大吼道:“给我喊,喊大声些!” 底下的人惊恐地盯着那代表着教主之身的步摇晃动在黄楼的头上,根本没明白李晟要他们喊什么,而围在场外的突骑胡射们似乎早就嗅到这权力的膻气,已经大为兴奋,发出震天狂吼:“黄楼教主!” 场上众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虽则场外的教徒已经教导他们该喊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喊出声来——一个月前还在说秦棠姬做了教主,这里怎么可以再出一个教主,局势已经太乱了!唐襄和上官武也在惊慌中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有想过中间出了一个外人插手此事! 李晟还在等着场内的人喊出声来,搀住黄楼向前迈了一步,更加大声地命令。 终于有人低低地说道:“大将军,这使不得,秦棠姬已经是我们蚀月教的新教主了——” 黄楼才算明白弟弟为什么对北方阁的状况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要她别再踏足长安,是因为秦棠姬在那里!她先是露出一丝惊异,回头去看弟弟的表情,只看见那张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再看唐襄,那女子只是无力地擦了一下眼眶。 黄楼嘴角一扬,回过头一字字说道:“那她现在不是了!” 场外那五千军又是一阵狂热的高呼,那呼声响得整个军营都在震动;李晟和黄楼已经相视大笑起来,这权杖的交接如今完全脱离了蚀月教内部的力量,谁也没法冲上去将那步摇再取下来。 场上的弟子们开始零零散散地应和起来,逐渐变成全体大喊;那批看两人最不顺眼的教徒已经死在姐弟二人手下,余下的都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愚民而已。 李晟扶着黄楼慢慢从练兵场的东口走去,托她上马,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绕着军营开始游行。谁也没想过蚀月教第三代教主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诞生,这阵势远远超过武残月当年的规模,所以又有谁敢违抗?人们拥着她,就像拥着一朵带血的姚黄牡丹,为她身上那残酷的美和盛放的气势所吸引。 上官武拖着步子走在后面,经过唐襄时伸出手去,将她从地上轻轻拉起来。 她用双手裹紧身体,在人潮的高呼中低声问道:“现在你怎么办?” 上官武沉默许久,说道:“时势造英雄,武无能为力;棠姬和姐姐是注定的对手,我已经拦不住了。”说完这句话,他也痛苦地以袖掩面,“是我有错,是我不该爱棠姬!” 唐襄不再说话,心里仍然想着当年在扬州的画面,假如她当年没有执意把他们带回来,谁也不会这样痛苦。她这样想着,眼泪不停地涟涟而下。 -------------------------- 但黄楼做了教主,教中的气氛转变是很明显的,因为那反叛的因子已经被削除不少,剩下的人都不敢造次。再加上李晟对黄楼的态度这样亲密,军中其他人也不敢对黄楼不敬。 黄楼成了教主的事情迅速在全国各地的蚀月教徒那里传开来。此前在剑南道曾有两百人为了得一口饭吃,剃头做了假行僧,这时候得知旧主已经飞黄腾达,又一个个褪了僧袍袈裟,包着头巾长途跋涉,要来河北投靠黄楼。黄楼哪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手下人越多越好,来投靠她是忠诚于她,便欣然接受。 唐襄恐此事不妥,但又全然劝不动黄楼,在军中闷闷不乐又待了半旬有余。因为又是年关,霜棠阁的弟子们都要过年,她必须回去打理教务,顺便也不得不向教徒和薇主交代黄楼做了教主的事情;上官武则一直在魏博军营训练蚀月弟子,待到正月出兵,再攻田悦军为止。 正月这一仗倒是大败了田悦,斩首两万余、俘虏三千,逼得田悦直接逃到了魏州。河北另一方,卢龙留后朱滔等人也大破李惟岳于束鹿,使得李惟岳走投无路,只能火烧军营、逃到恒州。闰正月,李惟岳就为部将王武俊所杀,传首京师。 至此,河北的局势已经大略平定,上官武也带着五千弟子回江南去了;走前曾询问姐姐要不要回霜棠阁休养几月,黄楼没有同意,留在了魏博。她在这军营里已经生了根,再回到江南将不能自在,上官武也无法,只能由着她去。 他因为姐姐突然成了教主这事,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棠姬;北方阁的人必然也会向霜棠阁打听消息,询问蚀月步摇的下落,也会想确认秦棠姬的身份;他实在是没法做人了! 他已经超过四个月没有见到秦棠姬,先前在河北打仗倒还好,平日里忙碌得没空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之事;就好比当年李深薇也是靠工作躲避思念一样。但一回到霜棠阁,人清闲下来,这恋火就变得无比灼人,常使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唐襄至此也已经确信秦棠姬就在北方阁的事实,对上官武这痴心只能无话可说;秦棠姬若是和他一样痴情,早就从北方赶来,然而却没有。不想她唐襄次次只遇到些痴情的上司,薇主如此,上官武也如此。好在她都已经为此练出些哄人的手段,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悲哀了。 上官武也不计唐襄曾举起步摇、号令众人杀他的前嫌,只当是两人扯平了。他们二人不为什么争执时,性格倒很合得来,又加上都是经验充分的掌事,强强联手立即把霜棠阁管理得井井有条,唐襄此前手忙脚乱的窘态从此也彻底缓解。 至于李深薇那里,知道了黄楼做教主的事也无甚回应,只说那女子须得行事小心、见好就收,应当把位置让给秦棠姬的时候,绝不要拼着一口傲气,该退居就退居。 上官武知道姐姐根本不是这种人,所以只能更加苦恼。 秦棠姬在北方阁则是一封信件也没有,只有曾经的二阁主写信来称阁内无人管辖,他撑持得十分吃力;自从去年五月京中增商税之后,座下经商的弟子都有些丧气怏怏,都恳求教中能拨点钱出来,减轻教众的负担。二阁主哪有这等决断,写信来问。 蚀月教原本的纳金,从武残月时代开始就是百中之三,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变过了。但朝廷这一增商税就是十分之一,再加上蚀月教的纳金,底下的人就开始吃不消。朝廷的商税不能不缴,因此只能求着蚀月教网开一面。上官武批复一句减到百中之一,又顺便问了问秦棠姬的情况。 三月收到回信,二阁主称自从上官武愤而辞职、离开北方阁之后,秦棠姬也不再现身于北方阁。派人去寻过,说偶尔还出现在长安家宅内,偶尔大醉于胡人酒肆,但多数时候不知所踪,仿佛天外飞仙。 他们无法,只能将霜棠阁三阁主送到北方去,又添几名新选的副阁帮衬。既然秦棠姬还在长安附近,没有性命之忧就可,别的期望,上官武也不能寄托。 唐襄对此的态度倒是有些微妙,虽然她向来支持秦棠姬继位,而且也早就准备好了替她事事关心,但秦棠姬若真是这样不入凡尘,到还不如让黄楼做教主了。只可惜此时她想什么都是无用,究竟谁能长据此座,只能看这两个女人自己的较量。 第四十四章·谪仙剑启百宝箱 秦棠姬当然还在长安,但她对管理那偌大的蚀月教其实并无兴趣。上官武既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去北方阁,竟是把几万教众完全放养了。二阁主虽辛苦勤勉,无奈资质平平,北方阁成一盘散沙。 霜棠阁迁来的三阁主到了北方,论手段自然位居其上,立即接受了大阁主之职;但到底不是天才,教众们心中的大阁主只有上官武一人,也都翘首期盼着他哪日回来,更焦虑那一年未见的女圣到底去了哪里,而这秦棠姬到底算不算他们的教主,这些事情上官武到现在全都没有交代。 上官武始终没有现身,但黄楼做了教主的事情却迅速传到北方阁去,使得北方阁一片哗然。因为黄楼戴上了步摇、又靠着官军的力量走到这一步,所以无人敢怀疑她的身份;这也就是说,秦棠姬最多只是霜棠阁主的情人罢了。 这消息传到长安各处,秦棠姬想必也从哪里听到了,有一日忽然回到北方阁来,见了那从未谋面的霜棠阁三阁主,面色冷得像铁,不由分说就要他除下身上的玉牌。 他才做上大阁主,这新的玉牌还未捂热,起初不肯,但他的不肯岂有半点威严?秦棠姬用那碎裂的剑刃挑起他的蹀躞带,顺手就将整条腰带系到了自己身上,整个过程容不得他人插一句嘴。此人身上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这双眼睛里随时都放出如同雷霆万钧的杀意,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吓破了胆,上官阁主怎么会与这等女子交欢? 话虽这样说,但有时见她无事睡在竹床上的模样,又很像年轻时的薇主,偶尔又激起众人对李深薇的惦念来,无妄地幻想这女子将来也会有所成长,做第二个李深薇;只因为这点奇妙的感情,北方阁的众人对秦棠姬始终保持着一点敬意。 秦棠姬褫夺了大阁主的身份,但并没接管他的职务。底下的阁主副阁们每日清晨向她来报告杂事,她都懒得听,不一刻就一言不发地甩下众人扬长而去,过了半日就听说在东西市哪里见了她,总之不是在蚀月教内。 这年四月,朝廷因河南河北累月用兵,库府空虚,皇帝竟派判度支杜佑带领宦官在长安城内大肆搜刮富商大贾;几日里闹得满城风雨,乃至有人被掏得倾家荡产,凄苦不堪,居然要到悬梁自尽的地步。这里面有不少是蚀月教的弟子,都涌到教门内请教主救命,一时间北方阁失了分寸,想要速速联系上官武定夺,怎奈南北沟通来去就要近一月,而此时教内子弟们已经一刻也容忍不了了。 秦棠姬知道京师大乱,蚀月弟子们都求着教主出来做主,但也不为所动,连每日的作息都没有变动一分。上门来呼唤的弟子惹得她没法安睡,她反而十分恼怒。 然而既然要括富商财,蚀月教这样富庶的帮派,怎么可能会被朝廷遗忘?大搜第四日,就有上百宦官涌到北方阁的教门内,二话不说就开始抄家,甚至连理由都不必要说。 二阁主和三阁主看到这一幕已然懵了,秦棠姬还不知在哪里闲逛,他们二人手足无措,竟然吓得流出泪来。上官武辛苦经营近十年得来的辉煌,难道要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成了北方阁万古的罪人! 其时在阁内的其他弟子也又慌又怒,纷纷拦着不让人把东西往外搬,甚至动起武来。那来括财的只是些阉人,蚀月教的弟子却是练过拳脚、上过战场的!上官阁主此前教他们习武,此时不能将武艺拿来保卫教门,更待何时。一时间北方阁刀光剑影,事态越发不可收拾,这样闹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了。 眼看官府的人就要出去搬援,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秦棠姬提着那把旧剑杀了两人,正若无其事地向内走来。 虽然那面上的表情是若无其事的,但谁都知道秦棠姬一来,风云将为之变色,于是蚀月教的弟子们纷纷退下场去,怕她杀起来不分敌我。 但她没有接着杀,只是提着剑问满门的人:“在我这撒什么野?” 来者哪知道这是谁,大声说朝廷要养兵,需向京师的富人借点钱;你杀了宫里的人,稍后随我们走一趟。 秦棠姬古怪地笑了两声,说道,两个我还没杀过瘾呢,一句话出口,那宦官已经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劈中,鲜血洒满了整个庭院,好像下过大雨。 剩下的人大惊,登时逃散一批,另一半的则拿起佩剑来,一个个都对准了秦棠姬。她没有大开杀戒,而是用这带血的旧剑在门棂上当当敲了两下,扬声道:“你们要多少钱?” 对方哪说得出来需要多少钱,只知道要把蚀月教掏空为止。几人面面相觑,秦棠姬就将身上挂着玉牌的蹀躞带解下来扔过去,又将头上的簪钗拔下,将耳旁的月珰摘除,全部抛到对方手里;她回头对着阁主们喊了一声,众人也不得已,将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交出来。秦棠姬仍然盯着他们看,教门内的财簿是三阁的副阁在管,悲痛之下一掷袖,片刻从阁内走出,将北方阁主事们一年的食禄都搬了出来,竟有整整五箱铜钱。 她举剑:“拿好了滚出去!” 这几个宦官纵是知道蚀月教还有许多油水可刮,看看倒在地上的同事,也不敢说什么,当下抬着钱财和尸体走了。他们在京城这样搜刮,至今只搜出六十余万缗,蚀月教今日给他们的至少也有六万缗,向上头交差倒是不成问题;至于死了人,只能算自己倒霉,回头向上面报暴病。本来就听说蚀月教不是正人君子待的地方,连着观察三日没看见血雨腥风,见了这么多弟子上门求告都无动于衷,还以为这教门已经无人打理了。 那上门要钱的恶鬼走了,秦棠姬就翩翩落到庭院去午睡,留下满院的主事们愁眉苦脸。一年的食禄就这样送到朝廷手里,难道蚀月教的主事就不用吃饭了吗?霜棠阁来的三阁主——本来是大阁主,如今只能算二阁主了——还带着一家老小来到长安,京中米贵,没有收入要怎么过日子? 他熬不过,斗胆去园里打扰秦棠姬。他是霜棠阁的人,知道以往若是李深薇张着竹床在海棠树下休息,除了唐襄,谁都不敢过去吵醒她。这秦棠姬比李深薇还要暴戾,他原想着等到她醒,可是园外的主事们已经怒气攻天,他新来北方、又是排名最靠前的阁主,自然被推出去做苦差事。 他在秦棠姬身边战战兢兢等了良久,盘算着再等下去就会让人笑话他办事不力,颤巍巍才要开口,秦棠姬带着愠怒的声音已经传来:“懦夫,有话就快说,在这里磨蹭多久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三句并成两句,两句变成一句,一句只说出半句:“那个秦……秦阁主!我们的食禄!” 她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细瘦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竹床:“问上官武去要。” “可是……可是,”可是霜棠阁也要供养人啊,上官武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更何况这事若是让南边知道了,定然是怪罪他们这批北方阁的主事无能,而绝不会怪到秦棠姬头上去。 秦棠姬打断他的可是:“阁里的财簿呢,让他过来。” 接下来的发展更加出乎主事们的意料,掌管财簿的副阁跟进园里,出来的时候哭得双眼通红,大喊一句蚀月教亡了。众人连忙围过去问,听完财簿的话都呆在那里。 秦棠姬不但送掉他们的薪资,还要把此前教众奉上的纳金和财礼全部收拢来,一并送还到弟子们手中,一分都不留下!从此以后蚀月教在长安除了这片武家旧宅,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疯狂的决定,霜棠阁那边知道了也决不可能同意,秦棠姬难道真要一手毁掉李深薇的家业吗! 众主事都在哭嚎,只有三阁主面色复杂。他跟着上官武的时间最长,早就听上官武说过这散尽家财的一天必会来到,秦棠姬此时的这个决定,却不知是不是和上官武心有灵犀了。他安慰众人一番,劝财簿顺从秦棠姬的意思。财簿是他的副阁,只能同意。 ------------------------- 次日蚀月教的教徒们惶然赶来,不知道阁中为何事而诏,及入教门,只见副阁端着名册一个个宣读姓名,人像流水一样走进后庭,而从后庭走出的人则满面的惊喜。谁能想到七八年来缴上的纳金竟然还能收回八成,八年前代宗皇帝时还未推行两税,斗米二百钱;现在推行两税,物贱钱重,斗米才五十钱,这岂不是说那时的钱可以抵现在的四倍,这八成的纳金拿回来好比天降巨款! 众主事看着这满园狂喜得几要疯癫的教徒,再看看高坐在阁主馆上的秦棠姬,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她还是穿一袭海棠红,坐在台上半躺着看书,偶尔向下瞟一眼底下喧闹不堪的场面,似乎还嫌太吵。有人趴在地上朝着她拜了许久,她看也不看。 第四十五章·禁城忽闻黄鹂鸟 秦棠姬处理了这吵闹不堪的教徒和宦官,总算能清净些待在阁中,好像这才是她的目的。众主事的薪酬当然是要不回来的,二阁主只能写信去求霜棠阁资助。霜棠阁得知秦棠姬竟然也有管事的时候,大为吃惊,不久就送了救急的钱来。因怕官府再搜,只送了两个月的月钱。 因秦棠姬的态度听起来有些变化,上官武就想着回去见见她。唐襄拗不过,他们毕竟大半年没见面了。他临走前到绣坊又替秦棠姬做了许多红衣裳,惦记她的首饰充了公,又打了几件首饰带去。还记着她正在用的长剑已经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向唐襄要了一把好剑。 唐襄见他事事为秦棠姬想得那样周到,心里只是有几分失落;可这还不算什么,她真正怕的是上官武去了会败兴而归。这心思她不敢对上官武说,只是十分沉默地将他送走,像是看着蝉自己落到纱网里。 但她有时也庆幸她自己没有摔进那网里,免去许多苦恼。 这年的天早早就大热,四月便热得人在室内都坐不住。秦棠姬是不喜欢拘束在室内的,平时晚上也要睡在露天;午睡在花阴里还晒得厉害,恰逢爱孝敬的教徒送了一缸河冰来,替她解了两日暑。那缸冰化了她就放在庭院里没去理会,不想过了半月长出些浮萍,又过了半月骨碌碌吐出好多小莲叶,叶下还生了鱼。 教内诸多佛门子弟,见秦棠姬用过的水缸里滋生小莲,都啧啧称奇,说将有异事发生。秦棠姬不信神佛,对教内的歪风邪气本来就讨厌,好几次都已将那缸莲叶踢了,每次都被教徒捡回来重新栽上。这不请自来的小莲十分顽强,被这样折磨依然欣欣向荣,到了五月底摇摇酝酿出两朵金黄的菡萏来。 吉兆之说愈加甚嚣尘上,说当年武残月种蔷薇的时候请来了李深薇,蔷薇也是生生不息的好花;这秦棠姬现在养出金莲花来,蚀月教马上要迎来圣人了。 ------------------------------- 秦棠姬这日在外逗留得晚些,回城已是酉时,日暮西山,再晚些长安宵禁,就得缒墙回家了。她赶路有些急,但正好又到这初夏时节,正好又经过这城外的河,看到苇叶又高,心中不免纷乱。 也不顾城门还有多久会关,她鬼使神差地凑近河边走了几步,但走了几步,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尸臭,浓重的尸臭,只要有人稍微闻到一点就不可能无视,哪怕那河里死的是一头羊也该打捞起来。 她皱着眉头走近苇丛,发觉那并不是死羊,而是人的尸身。她杀过太多人,并不怕死尸,但这尸体的模样与普通的溺水者又有些不同。那死者面部朝上,是一名女子,浑身发涨看不清长相身材,不着片缕,十分可怜。 秦棠姬急着赶路,本可以置之不理,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女子竟然觉得尤其可怜,心下稍微动了动,伸手去搬那死尸的头,才碰到脖子,她就惊愕得顿了一顿:这女子还活着! 秦棠姬怕是什么鱼虫钻到她身体里去了,摸到的脉搏实是其他生物的动静,但再三确认,那跳动十分规律,真是人的心跳。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她的身体肿胀成这副模样,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怎么会是个活人? 她将这人继续向岸上拉了一段,惊觉这女子浑身的骨骼和筋脉都断了,整个人软得就像一包水。她接着探了探手腕和肚腹,都有脉搏。这时候她的直觉已经告诉她必须将这活尸带回家去,她不能抛下这可怜人。然而这感觉如此怪异,她从来不动恻隐之心。 她将尸体上的蛆虫冲洗干净,用外衣裹住,又拖又抱地运回京城,一路上不得不到处避着人,以免恶臭引来侧目。终于十分狼狈地回到自己的宅中,她将这尸体关到仓房里,心中还不停地冒出疑问来,疑惑的不是这尸体为何活着,疑惑的是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带这累赘回来。 她迅速洗掉身上沾染上的臭味,也不管已经过了宵禁的点,甩下那怪东西就回了北方阁,睡到了上官武曾经的卧室里。但这一夜并不能安睡,她还没等晨鼓敲响,就又火急火燎地回到宅院去,将这具尸体搬了出来,安置到自己的卧房里面。 那尸体离开水,涨得几乎透明的身体也渐渐瘪下去,看得出是个纤弱的少女;只是几日,“她”就有了动静,身体不再散发臭味;又是十余日,四肢就活动自如,睡着睡着能在床上翻身,到第二十五日,张开眼睛来对着空空的房间喊了一声姐姐。 秦棠姬入夜时分推门进来,看到那少女披着一件她的内衣在房里搓洗卧具,错愕了一番,好似庄家人看到屋里来了田螺妇。她问少女叫什么名字,对方想也没想,说道:“莺奴。”然而说出这两个字后,又好像觉得并不认识这个名字,也错乱地停在那,将搓湿的床褥提在手里。 秦棠姬见她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就将她收在自己房里给她一口饭吃,平日里让她替自己料理些饮食起居的杂事。莺奴已经全然记不得落水前发生过什么,甚至从秦棠姬那里听了自己变成死尸的惨状,只觉得又残酷又遥远,好像那死去的根本不是自己。 到了第四十日,她身上最后一条伤痕也愈合如初,展现在秦棠姬面前的是一张美丽到恐怖的脸,那恐怖不知所起,只是如一道漩涡般将人的视线吸进去。秦棠姬那时已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个妖物,见到这样一张脸,甚至不敢将她带到太阳下面。然而这倾城妖精却又十分温顺,性格极其乖巧,对秦棠姬这样恶劣的人也体贴入微,倒使得秦棠姬没有办法了。 她以为这样绝美的女儿收做丫鬟是委屈了莺奴,就问她想不想做自己的弟子,莺奴也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秦棠姬带着她练了一天武,惊觉她早就有功底,只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棠姬将莺奴安置在自己的小庭院里,不让她抛头露面,怕引来事端。她清早还是去北方阁做做样子,一整天待在外面,夜暮时才回去,莺奴仍在房里等她。晚饭后秦棠姬就教莺奴几招剑法,然后由她服侍着睡下。这丫头十分贴心,将秦棠姬看成自己的师父、主人和姐姐,她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莺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知道秦棠姬这个性格,虽然总是凶凶的皱着眉头,但并不是事事都放在心里的,如果秦棠姬常常突然发起呆来,一定是真有什么让她迷惑困扰的情思。 她有时替师父铺床梳头的时候悄悄问她有什么心事,秦棠姬只是要她闭嘴。她也不顶撞,只是讪讪地微微笑,将手头事情做完就去读书写字了。 秦棠姬这日一早背着剑到北方阁去,还未进门便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武宅前喧闹不堪,以为又有寻衅滋事的。大步流星赶上去,只感觉气氛十分热烈,倒不像是出了坏事。教徒们笑着给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厅前看到上官武站在阁主馆里。 这玉公子如今已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物,他的美貌也因此好像更为耀眼,真是衬了这张官相的富贵面。他看见秦棠姬来了,极为柔美地一笑,伸出手去将她拉过来,像是从人群里牵过自己新婚的妻。 在场的人惊奇地看见那女子眼中短暂露出一丝慌乱,眉头的杀气忽然散了。谁都没见过秦棠姬露出这样的神情。所谓一物降一物竟然真有其事,教众们算是开了眼界。 上官武到了阁中,左右视察了北方阁的状况,拨了些钱令二阁稍稍修缮门庭;又翻阅了一下阁中的笔记,点数了一回名册。等忙到过午,阁中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他方屏退众位主事。这些人也不是榆木脑袋,见忙乱得差不多了也就有意退场,替上官武和秦棠姬留些时间。 他们一年未见,此时再见却有些情怯,虽然人都散去了,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半推半就地在廊上摸索了一回,还是撞到卧房里去了。上官武现在都已经是霜棠阁主,哪里还在乎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白日宣淫,这些评点都伤不了他。那卧室秦棠姬虽然一个月前还来睡了一回,毕竟没人打理,席上满是灰尘,这也不能损害他们的热烈爱火,这狂热烧得两人数度要为此死去,在飞扬的烟尘里变做鬼魂消散。 等风平浪静之后,两人蜷在那席上轻轻交谈,上官武惊觉秦棠姬的性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柔了些,说话也不再总是只吐半句、没头没尾的了。他初时虽然觉得高兴,但忽然又担心是不是他不在的这一年她经历了别人,只是这猜疑才冒出头来,他就不敢去想了。 在阁中毕竟耳目众多,到了日暮本应该回两人在市内的那座小庭院去,秦棠姬却想着莺奴还在,有些不情愿,不让上官武去。都已经走到门前,秦棠姬硬要他回北方阁过夜,这却又和她以前不近人情的性情一样了。 上官武只说头一晚必须睡在一起,不然他就赖在门前不回去;秦棠姬还要推辞,只听到院门叽叽呀呀地从里面打开,传出上官武十分熟悉的声音来: “师父!” 第四十六章·相见难为爱别离 莺奴的声音一传到他们耳畔,两人都是一呆,秦棠姬连忙将那少女堵在门内:“出来做什么,回房去。” 上官武想也没想就侧身钻进门里,看到那果然是莺奴,正要喊她的名字,那少女十分害怕地躲到秦棠姬身后去了。她竟然又不记得他了! 秦棠姬也很恼怒地将上官武推开,不让他靠近莺奴,尤其不让他看这少女的脸。她哪里知道上官武其实早就看着这张脸看了七年!但莺奴确实变了些,他看着她长到十一岁,因此分别的时候还将她当成孩子;但这一年分别以后,她那张脸上流露出愈加致幻的美丽,那是能让人为之发狂的美丽,这美丽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这小女子好像通身都为一种纯洁包裹着,但越长大,裹在这团纯洁之茧中的内核却又越加冶艳,那种矛盾正是震撼和恐怖的来源。 他反而不知道莺奴忘了他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黄楼也早就要他摆脱莺奴,如果是莺奴忘了他,倒比要他忘了莺奴简单很多。况且只要看到莺奴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放心,其余的重逢都是额外的。 他于是也明白秦棠姬为什么性格忽然变得温柔许多,是因为与莺奴接触的缘故。这一年里他已经琢磨出一些道理,自从他和莺奴分开,人就不再像之前那么平和,才知道此前他的慈爱是从莺奴那里感染来的。 上官武便主动从那院落里退出来,为了不让秦棠姬起疑,还有意问了一句这是谁,她回了一句“这是我弟子”,就将莺奴推到门后,重新把门关上,和上官武单独说话。他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不能显得急切,最终只能闭上嘴;这突然的相逢令他有些昏头,一时也忘了最早跟着秦棠姬到这里来是为什么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我走了”,走出几步又蓦然回头,将秦棠姬拉过来:“你随我去阁里睡罢。” 待次日秦棠姬再回小院时,莺奴又站在门后等她了,一见她就拉住她红袖,称:“师父平日里想的就是那人了!”秦棠姬立即喝住她,不许她乱说话。莺奴眯眯一笑,说知错了。 她看着莺奴这张脸,越发觉得不安,令她从此以后连平民女子的衣服也不要穿,只穿道姑的衣裳,头发梳成道髻。莺奴对此都没有意见,秦棠姬想要她怎样她就怎样。但又因为她实在过于顺从,秦棠姬反而生气,觉得这丫头没有出息。 虽然莺奴学武很快,是个奇才,秦棠姬不久就教无可教,只差将“电”传授给她;可莺奴的和善令她极为不悦,总觉得这不像是她秦棠姬的弟子,偶尔过招用些猛力,莺奴受了伤也不哭不闹,且那伤痕也很快就消失了。既然如此,秦棠姬就更加凶狠地对待这少女,有时几乎已经将她杀了,第二日又看见她带着刺眼的新伤在院子里忙碌。 她为这新得的小奴儿弄得又喜又怒,爱她像小羔羊一般伏在自己身边,又气她没有胆量,为一点小事就畏手畏脚。爱起她来一整天也不出去,只看她围在身边做事;发起怒来又将她打成重伤,摔了门就走了,一天都不回家。 莺奴也爱她怕她,知道自己常惹师父莫名其妙地发怒,所以行事都看她脸色。就算人人都会爱她,那怜爱背后的真性情也会加倍增长;上官武天性温柔,因此对她也尤其温柔;秦棠姬虽然因她而生出些爱人的能力,但性格里的顽疾在她这里也变得愈加不可自控。莺奴就像一只小鼬鼠般在秦棠姬的迷宫里躲闪,但被她的暴怒捉住了也不叫喊。 上官武明知道她对莺奴不好,却没办法劝她,更不想为此与秦棠姬争吵。他来北方阁一个月,见秦棠姬情绪大起大落,像吃了迷药。他知道这都是莺奴惹的,可此时除了将莺奴托付给她以外,还能怎样呢,难道将这小女子再送给别人?送给别人就能好到哪里去么?幸而莺奴有不死金身,而且也古怪地黏着秦棠姬不肯走,她们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上官武只能强忍着视而不见。 这还不是他最忍受不了的,最令他忍受不了却又责怪不出口的是莺奴,她怎能对谁都慈爱?她现在跟着秦棠姬的样子,和以前跟着他的样子可有一点区别?但这幽怨一说出口就成了罪过,就像是亲口认了自己想要独占,所以他也无处可说。一直到这时他才完全理解黄楼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和他争夺莺奴的居然会是棠姬,这实在太过荒唐。 他两边都莫名的大吃飞醋,最狼狈的到最后竟是自己,无法只能抽身而退。两个月过去,见棠姬与他在一起时还算安静,于是也特意不去提黄楼的事情,免得两个人再起争端。他已在彼此的交流中摸清门道,不该谈的事情宁愿一字也不提起,有意求她点什么时,反倒激起秦棠姬的叛逆之心来。 这年九月的时候,他不得不动身回霜棠阁去,这是他和唐襄约好的期限。秦棠姬还是照样连送都不来送他,他虽然早预想她不会来,却还是有些伤心。棠姬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一想到还有十年就永远都没有相见相送的机会,觉得十分心痛。年轻时是说过棠姬死了他也去死的誓言,这时候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痴傻,但那心痛确实可以一气杀了他的。 难道他们不能留下点什么长久的东西作为留念,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他也不去求“你何时也到霜棠阁来找我”,他知道对方的矜傲决不允许她去找他,她会等他就已经留够了耐心。这样的爱恋虽然辛苦,谁叫他自己落在蝉网里。 ------------------------------ 上官武在北方阁待了两个多月,替那边处理掉许多杂事,又将长安城外的租田削减一些,换成铜钱接济教徒,至于阁内的用粮则换成更加廉价的陈米。他这些做法和秦棠姬开仓散财是一个效用,为的是让上头看到蚀月教已经尽了力。姐姐已经做了教主,还在替朝廷奔波征战,长安方面若是还要一直压制他们,连上官武也无能为力了。 虽然北方阁已经家徒四壁,李深薇时代添置的那些华贵家具都搬空了,但上官武还是暗中让各主事在家里低调地藏了些金银,也在秦棠姬那里留了好些财富,为的是一旦风头松下去,还是要立即将北方阁装修起来,长安市民最会看门面做人,当真寒酸下去就会一蹶不振了。 这时候朝廷已经不满足于搜刮长安市内的财物,削藩的花销远远超过皇帝的想象,不得不再从其他地方抠钱,就连竹、木、茶、漆这些商品都要十中抽一,普通的商税每贯又要多添二十,百姓苦不堪言。蚀月教的人员总数已经不再是最引人注目的因素,那隐藏在蚀月教水面下的巨大财富才是官府盯得最紧的东西。 他这样着意化解北方阁的力量,自然还有私心在其中。他一直担心秦棠姬若真的有些手腕,将北方阁撑持下来、拥趸上万的话,如果哪天和黄楼相遇,难说不会打得血流成河。这北方阁的实力如果削弱下来,姐姐或许还能压制住秦棠姬。 以姐姐的性格肯定是戴上步摇就不肯摘下,都已经做过大王怎么可能还去做下属。至于秦棠姬,如今不做教主也没见她怎么样,他也只能赌将来也不会怎么样。 上官武悻悻然从北方阁回到江南,唐襄在教主阁后的庭院里锄土。问她为何秋日锄土,她默默转过身来对他说黄楼几年前种的那些牡丹都已经病死了,不能再留下去,她只能换一批花根栽种。 他在那时猛然就有很坏的预感,但真说出来就成了诅咒;他看见唐襄也是同样的神情。 十一月黄楼传来消息,说田悦得了朱滔、王武俊的援助,在魏州自称为魏王,几名节度使结盟自立朝廷,战况恐怕又要升级了。上官武因之前这牡丹凋零的凶兆,想要她回来避避风头,话到了笔端却写不下去。他猛然想到许多年前在扬州将桃花斩碎,结果那满园的女子全都死去的惨事,心里更是惆怅。 他最终没能出言劝她,黄楼还是跟着李晟不肯回来,大约不久之后还要出战,他只能派了一千五百人赶到魏博去支援姐姐。其实黄楼在军营里也早有新弟子,他送人过去只不过是让她安心。两度参战以后,阁中弟子大多也很反感再去白白送命,要动员起来越来越难。 他也想起秦棠姬一年前说过“黄楼会栽在自己手里”,他现在已经模模糊糊知道秦棠姬的意思,只是出于对姐姐的那份寄望,连这预言都不肯多想,怕想多了会成真。 十二月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淮宁兼其余六州节度使李希烈勾结李纳、朱滔等在河北造反,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李晟的军队归属于河东节度使马燧,马燧与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不和,闹得内部也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天下战事马上又要打响,这一次恐怕再也不是一支神策军能摆平的了。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像在颤抖着等大唐帝国崩溃。 第一章·霅水徒清深(上) 聚山镇坐落的这片地界,四周古山连绵。这片山脉一直断续毗连皖国,汇归临安。举目惟浅翠沈碧,倾耳有细川长溪。聚山镇就落在群山深处,和这片丘陵里其他几个寥寥的山村稍通人烟,平日偶有盐铁商出入而已。这穷乡僻壤处,按道理原本是个村落,然而百年来由这山上的天枢宫庇佑,规模相较其他几处村落都要壮大些,竟而成一镇。这几十年天枢宫没落,聚山镇也就渐趋安耽。鸡犬相闻,阡陌如织,既无闲人,也乏劳形。十余年的乱臣骛起,世外的割据纷争,竟与此丝毫无关。 然就在这群山间,却有另一个去处。 ----------------------------- 秦棠姬和弟子莺奴为了深入这块腹地,已经跋涉了四天。 这山虽不陡峭,路却难走。秦棠姬从小生在海岛,少女时在北方平原住过几年,均不多山,因此她熟识水性却不得艮道;再加上江南春日,雨水颇多,山道泥泞,虻虫繁衍,一路下来好不烦躁。一见到聚山镇,两人都松一口气:若是到了此处,天枢宫与绝尘山谷应当不远了。 莺奴这年约莫十三四岁,都说这个年纪少女还未长开,然而这孩子却出落得艳丽动人。秦棠姬也知她美貌过人,不敢大肆打扮,只叫她着青衣、束道髻,穿得清淡。纵是如此,莺奴犹是美得令人不得不驻足多看一眼。这样的女孩子出现在偏僻山村里,更叫人移不开眼了。莺奴自己却是知道这点的,有意将脸埋在师父人影后,轻声慢步,不敢引人注目。借着飘雨,秦棠姬在西街购得两顶斗笠,两人将面貌都遮掩起来,方得在人前行走。 雨势稍大了些,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晨起挑贩者也都只得回了家,或躲到尚未开门的酒铺下暂避,一时间街坊空落下来。两名女子的身形在细雨间化作模糊的色带。 “师父,可见着能问个路的人儿么?”莺奴悄声问秦棠姬,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温和。 秦棠姬也不看女孩儿的脸,只微微一眯长挑凤眼,似意味深长地一叹。 “莺奴,去前面琢玉铺子里要口水来。” “是。”莺奴扶了扶特意往下压的斗笠,健步上去。 琢玉铺子开得很早,暗蒙蒙的里铺深处,玎玎声不绝于耳。莺奴喊了一声:“师傅,师傅,路渴求水。” 那玎玎声骤停,片刻,走出来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他身形庞大,宛如黑山,手中却拈着一只小小玉环,模样甚是可笑。他似乎睁不开眼似的,仔细看了好几眼莺奴,莺奴见他双目混浊,也是吃惊不小——这人竟近乎是个瞎子。为何视力衰退至此还能做琢玉生意呢? 琢玉匠人也不知究竟看清莺奴与否,点点头道:“这就去帮姑娘取水。”转头便抬着沉重脚步踱回里铺。 正好秦棠姬也走上来,莺奴悄悄道:“师父,为何这人都快瞎了,却还在琢玉呢?” 秦棠姬只微微一笑,道:“你为何不问,这等穷乡僻壤,有何人会来买他的玉?”莺奴也一时语塞,不知这两件事里究竟哪件更为古怪了。 师徒二人站在雨中,等琢玉匠人出来送水。 然而,首先飞出的却是那只雕了一半的玉环。秦棠姬早料到有这一招,右肩微滑,侧身过去,那玉环从她颈边擦过,几近穿喉。 “谭匠,当真再错杀了人,也不怕又被追到天涯海角?” 谭匠擦着手默默步出:“秦教主,幸会幸会。堂堂蚀月教主,世上还有谁会错认?”他身姿此刻不见分毫迟钝,连双目也澄清得很! 莺奴吃惊地看着他的眼睛,嚅嚅道:“怎么,这眼睛又突然好了。” “装疯卖傻,扮瞎演聋,原是逃命的一条好路呢。”秦棠姬盯着谭匠双目,字字道。 “哈哈,聪明人不必我道破。谭某在这做惯了瞎子,触则凉风好雨,听则虫鸣鸟声,倒实在不想要这对污秽弹丸了。” “笑话。”秦棠姬斩钉截铁道,“你在此琢磨金玉,实则闭目暗养手指经络,研习机关衡构之道,恐怕根本没有洗脱那一身污秽,还念着这山里的宝物罢?” 谭匠低头侧目,冷哼道:“教主岂不也是为此而来?说蛮力不及男子,谈智力又不如这天枢宫里的小宫主,地宫不比你青天白日下打杀,无诚心诚意的,还是不要来了吧!” 秦棠姬柳眉微动,右腿稍一蹭地面,左脚便勾出去,拨住谭匠千斤之躯。谭匠一时失神,反应过来时猛地屏住全身肌肉,挡住那跌倒之势,已被秦棠姬顺着身体攀上脖颈,只觉她纤臂往前一扣,将脖子锁住,另一手伸到双目前作抠挖势:“那我便成全你,毁了你这双污秽之眼好了!” 谭匠慌忙松下身子来,举起双手道:“教主饶命,谭某刚才一番胡说八道,惹怒姑娘,是谭某不识好歹。” 秦棠姬左臂略松,似是放过了他。谭匠趁着力道一减,背手想要将秦棠姬整个人翻摔在地,却遭秦棠姬右手猛力一插,双目果然被捅个爆裂! 谭匠大痛,双膝一软倒在地上,那血溅到痴痴站着的莺奴身上,吓得莺奴也怪叫一声,退了三步。秦棠姬从他背上滑下,低身在草叶上抹抹手指,自语道:“你怪我智不及人,也就算了,唯独不能责我不如男子。我听说你当年劫杀一对母子,怕见了你真面目,魂灵死后作祟,捅瞎那可怜女子,没想到他们却是州官老爷的妻子,遭满州追杀,这才逃到绝尘山谷投靠那人,如今也算是你自业自得了。”她牵过莺奴右手,道:“凭你一介三流之辈,怎能夺得那地宫的片瓦丝毫。说吧,池小小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谭匠尚未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抬头时面目扭曲,好似一头怪牛。秦棠姬走近举起他栲栳般头颅,一指插进破裂的眼眶,他便爆发出凄烈痛呼。“秦教主息怒!即刻带你去便是!”疾喘几下后,他嘶声道。 ----------------------------- 雨停以后,聚山镇的百姓只能看到那几年前静悄悄开张的琢玉铺子门口是两滩湮开的血迹,那山外来的匠人已然不见。 这几年,从山外来的除了盐铁商人,多的便是这样的外乡客,神秘兮兮,都像是些厉害角色,可过了几年便消失在山中。琢玉的谭匠人本是最安耽的,由于双目失明,大家都以为他是打算在这隐居一生;却不想还是随着这两个女子,从聚山镇消失了。 平民良善,纵兴致勃勃地传道再多关于聚山奇宝的故事,也想不到真的要去找那批珍奇;或谁家的少年一时兴起,呼朋唤友在林间走一遭,纵使见不到财宝的毫毛,又何尝扫兴。然而这世上多的是逐富求功之人,聚山镇的百姓也都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外乡人,都是为了那传说中天枢宫的宝物,才不惜自隐山林,苦解机关,也要得到神功奇典、珠宝金银;这一心苦求的模样,往往成了镇上的笑传。 争名逐利,这些事聚山镇民本不知。 而通往绝尘山谷的崎岖小道上,又多了三个渺小人影。 因地宫无光,谭匠这数年来苦练耳闻指触鼻嗅三道,视力所伤本不能影响他发挥武功,更不必说指引这一条熟悉道路了。如今他要带两名女子去见的,才是指示他安扎聚山镇、研习机关的人——他的主人。如秦棠姬所说,他曾因杀了贵人,被满州追杀,像他这样的穷途恶人,山谷中还有很多,他们共同的主人便是秦棠姬口中的池小小。 池小小真名为何,早已没有人去考究,或许她本身就是极恶之首,为了摆脱对手和官府才隐居在此。一听小小二字,令人难以不想那钱塘苏小小之典,也不禁令人揣测这女子潜入山谷前曾是烟花中人;巧的却是,十年之前,扬州确有一场骇人听闻的杀戮惨案,当时秦棠姬可巧也正周游至扬州,更巧的是,被杀的这家人,她前一日还借宿过;此案的许多细节,她都听说过,听说那凶手夜半潜入门户中,从三岁婴儿到看门家犬,从耄耋老人到壮年家丁统统杀光,最后放一把大火烧了宅院,直到火势快烧到邻家,前来扑火时才发现一家人已经死绝。这家乃是城中著名的瘦马馆子,扬州多少美人都是这家养出来的,城中达官贵少还颇为此兴叹;却听说翌日就发现扬州有名的花魁宝芝逃了,只因这两件事离得这么近,而凶手至今也未落网,便自有闲人将两者合在一起,说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青楼翠馆的花魁宝芝,只为好好的一个姑娘,幼时被人卖作瘦马,如今一副青春年少的如画容颜却落得卖歌鬻曲的下场,因此夜深回到师傅家里,杀了全家,自己则逃出城去。真是如此时,倒是位女中邪侠。 强作此说当然没有意思,有诸多合不上的地方,然而那花魁果真没有人再见过;绝尘山谷却又恰好是此时传名于湖州一带的,谷主不偏不倚自称小小,几件事重在一起,叫人不禁多想片刻。 秦棠姬走在谭匠身后,绣鞋地软,除了身体划过草木轻微的簌簌声,她刻意压掉了全部噪音。深山无人,偶有两鸟鸣叫,头顶子规从腹中发出些咕咕声罢了。莺奴也会意地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什么异动。 三人已到了一处河谷,四周翠竹摇曳张扬。谭匠停下来细听了一阵,又蹲下身来扯起一丛野草放在鼻端嗅嗅,师徒二人初时还不知他是何意,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对山谷的熟识程度,已到了从野草气味也能分辨地形的地步。他确定一行人已在河谷边,便回头道:“秦教主,逆河向前五里便是池谷主所在了。” 秦棠姬满目疑色,沉声道:“待我到她面前你方可走。” 谭匠无奈道:“只待我在此濯洗了污秽之眼才好,这副样子如何去见谷主。”说着摸摸索索沿着河坡来到水边,捋了袖子掬水洗脸。秦棠姬不敢松懈,尾随他至河边,死死盯着。 莺奴是个谨慎的,本想喊住师父,只道这人将二人引至水边定有恶意,然而哪及秦棠姬的脚步快;她生性不敢忤逆师父的,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低低跟在后面。 这边秦棠姬恶狠狠看着谭匠咿呀乱叫面目可憎地冲洗那双瞎眼,洗得久时,她等得不耐,怒道:“要洗得多么干净?要洗得那么干净时,下了地狱变做王八再去洗,此刻不要洗!”然而正是这瞬间,只见谭匠仿佛冷笑一下,庞硕身躯忽地翻入河中,翻腾一阵,竟潜入深处去了。 秦棠姬吃惊,健步冲到河中,极目力不能见人,正在疑惑,只听身后莺奴一边跑来一边大喊“师父小心”,自己左踝受一巨力,侧翻入水中。 秦棠姬入水,挣扎两下,只觉左腿被大力所掣,急速下沉。所幸她从小生在海岛,水性超群,对方明知她是新任蚀月教主,却连这点知识也无,非要在水下缠斗,这次是当真激怒秦棠姬了。 她弯腰一抓,双手抓住谭匠头发,手腕一转将长发缠紧在手上,用劲一拔时,生生剥下谭匠一块头皮来。她见身底喷上一股带血如珠气泡,心知谭匠吃痛,口中含不住气。正待脚上巨力松弛,她便借力一蹬那颗光洁头颅,蹿上水来。莺奴正一脸焦急游到她这边来,见师父浮出水面,大喜道:“师父!” 秦棠姬先是看看手上缠着的一片头皮,满面嫌恶,连连将这丑物从手上甩开。她悬在水中张望了一会儿,却不见了谭匠。 谭匠竟凭空消失在河底?这怎么能?方才明明见他连肺里的一点空气也吐出来了,再加上被活生生扒掉一块头皮,莫非水遁之道真有其事? 秦棠姬带着疑惑爬上岸来,拉起裙角检视左踝,果然留了血痕。她咬咬牙,拉起莺奴:“无妨,找到池小小算了总账也罢。” 她一边调理气息,一边对身后的莺奴说着:“莺奴,我知道你向来小心,刚才也肯定怪我莽撞,怎能任凭对手将我带到陌生之处。你小心谨慎确是你的长处,此番为敌者的确远比我们熟知地形,她们若是当真要引我二人涉险时,你必慎重;但我要教你的并不是这个,你可知道我要教你什么?” 第二章·霅水徒清深(中) 莺奴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喏喏道:“师父是嫌我胆量太小罢了。” “你知道便好。你自信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何惧他一点小诡计。” 莺奴知道师父性格向来如此,也无需在此与她的自傲争辩,她辩不过也不敢辩;只是短短片刻后,仿佛回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师父,你方才说了此番为敌者不止一人,莫不是我们此行并非只冲着池小小去的?” 秦棠姬低头看看她,笑了: “另一个家伙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 ----------------------------- 眼看日上人头,晨雨蒸腾作雾,深春丛山中浮起屈胀之气。秦棠姬与莺奴是习惯了中原燥爽的人,再加上两人如今全身湿透,这跋涉更是吃力。 走了一刻,似是看到前方平坦处有些零散可见的房舍。“到了到了,师父。”莺奴兴奋道。她迈开步子跑到前面,掀开遮阳的斗笠。 这片低谷,看样子就是传言中的绝尘山谷了。若说是什么奇诡去处,却也不是,不过是三四农舍五六散田靠河而筑,偶可见二三层高的简陋阁楼;师徒二人穿过这片地界时,不时遇到几个农人模样的谷民,神色皆自若,其中有人面上横贯几道刀疤的,眉宇里却也全无半点凶恶,也是幅奇异景象。 师徒二人向谷村深处走了些距离,不多时见远处施施然走来一名妇人,定睛看时,五短身材,华装丽服;再走近些,面貌十分秀丽,情态温柔。走得够近时,只听她开口唤道: “教主姑娘!” 秦棠姬面色有疑,皱眉道:“池小小?”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目光宛如浅溪:“谷主曾说片刻将有贵客,必是二位了。婢子名唤芍药,二位随我来即是。”说着举臂示意远处,想必池小小应在那里了。 莺奴躲在秦棠姬身后悄悄问她:“师父,为何明明是婢女,却穿成夫人模样?”说罢还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袭粗布青衫。 秦棠姬也暗暗奇怪,要说真是婢女,未免穿得太过隆重,这满头珠翠,重绣袍服,竟有几分贵妃国妇的味道。然而这人确不是池小小,因为武林中人,随意不会把自己包裹于沉重的服装里。二人随芍药来到一座竹林精舍前,芍药回头说了一句:“这便是谷主歇息的地方了。二位屈尊在此稍等,我通报了便来。”她眉目温婉,作个严礼,便缓步上去。 秦棠姬抬首打量了一下这座竹舍,通体由山上毛竹制成,小小竹梯精巧可爱,一看便与周围的茅舍不同;谷风袭来,此处正清透飘逸,是逃避午热的好去处。池小小若是在深谷里造出这么一室小筑幽居,倒也是个有情趣的,像是明白品位高低的人。 不过一瞬,芍药便回来请两人上楼说话。师徒二人踩着竹梯进入小舍前厅,辉光璀璨,处处明亮。莺奴不禁歪歪头,叹道:“住在此处,也不啻神仙了。”正说着,便听到厅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宛如铜风铃般:“羡慕住在这里的,不如就住下来好了……”两人转过头,见厅门后婉转立着一名女子,已不年轻了,但眉目清秀俊逸,身材颇是高大宽阔,盘高髻,着一袭翠竹色长袍,处处透着仙朗之气。秦棠姬身材也算高挑,站在这女子面前竟然也矮过一额头去。 芍药见了,低眉顺眼,弯腰道:“谷主。” 秦棠姬的目光不住在她脸上游移,并非为她的面相较普通女子不同,而是在搜寻一个印记,一个如同她自己额头上的印记——这印记她曾对镜看过那么多次,仿佛长在她心里一般,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再试图隐藏这个古怪东西,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眉间的那道骇人红痕。然而池小小却用额发将其遮盖住,又在其上贴了花黄。就算如此,秦棠姬也一眼就知道池小小和她一样有着那个标记,任凭她脂粉涂得再厚,也遮掩不掉。 池小小倒好像丝毫未注意到秦棠姬异常的眼神,径直走到了莺奴面前,神色像是有几分做出来的吃惊:“呀,小娘子,你姓甚名谁?怎么也到我处来求庇佑?偷了钱,逃了契约,还是杀了人?” 莺奴连连拂开池小小的手,仿佛为她这架势感到不适:“我叫莺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秦棠姬站在一旁,语调宛如冰刃:“池小小,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假作视而不见。” 池小小脸上的笑意反倒由淡转浓:“秦教主这样赏脸,说我与教主竟是同道中人,妾身有幸,当然是喜不自胜。”说这些话时,目光不离莺奴。莺奴被她盯得久了,有些害怕,想要挣脱她的手,轻轻一抽却发现她抓得更紧,瞳中闪过一丝恐惧,抬头看了看秦棠姬。 秦棠姬拉住莺奴将她往后一扯,强行从池小小手中挣脱,道:“你我既然都是来争夺血棠印,便不要怕见面就撕破脸皮。印只此一枚,不能分作两半,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池小小直起身来,媚态可人:“这两句话都是要我死,教主倒不想我二人均死?” 秦棠姬先是冷笑,后来竟真像是被逗笑了:“堂堂蚀月教主,莫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置于死地么?” “这姑娘多的是阴谋诡计,教主想必也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不知教主来了,先来我这里,是有何见地?你若是不来我这里,我也不敢多情;既然教主来了,想必心里也于我有求,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何?”池小小眼神如水。 秦棠姬的性格,怎可能于她有求?然而此刻她却也不发一言,静静等她下文。 池小小低眉拖着步子靠近,似是不经意,柔柔道:“那孩子是什么人?大小也是个天枢宫主,总知道地宫的入口;那下面何其凶险,而她说不定知道如何从那未知之地全身而退。而我们,尤其是教主你,对那地宫毫无了解,你仅凭着点武林中人的豪气就想来夺它,不觉得胜算小了一点么?”她的脸凑了上来,睫毛浓密的一双眼睛脉脉盯着秦棠姬冷漠的眼眸,“我们先联手,利用那孩子,等到了地宫深处,将她抛在那里,如何处死,全凭教主的喜欢好了。”她伸出手来,为秦棠姬理了理因濡湿而塌下去的衣领,仿佛恩客临走,教养良好的名妓做最后的温存。 秦棠姬微笑,侧过脸不看她的眼睛:“杀了她以后,我们两个,再选去留,是这样么?” 池小小哈哈一笑:“正是这样。那女孩儿死了,我们两个污秽大人去争名夺利,省得她生前担惊受怕,岂不也是对她好。” 秦棠姬转过正脸来:“好。” 池小小转头喊芍药:“芍药,送客。” 芍药低低答应,上前示意莺奴和她一道出去。 秦棠姬向着池小小,二人互相深深对视一眼,随后转身而去。 芍药对两人这些话中带刺全不在意,只仍旧眉目柔驯地引着莺奴,见秦棠姬跟上来,回头温婉笑道:“谷主还吩咐了,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离此颇有点脚程,意在要教主姑娘勿觉烦扰。住处自有洁净衣衫可换,若有些什么缺的,芍药每日都来叨扰,教主姑娘知会一声便是了。” 莺奴听闻有歇脚之处,喜形于色,毕竟她们自从进山已是四日没有好好休息,只顾睡在草堆大石上;而秦棠姬却愉快不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初次谋面的池小小,和她的想象有微妙的不同。而另一个未曾见面的对手,则好像被池小小刻意刻画成更厉害的角色。 有趣。明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罢了,恐怕才换完牙吧。她这样想着,拂了拂手,像是要把那可笑念头从脑中挥散掉。 ----------------------------- 池小小给两人安排下的住处,离绝尘山谷中心那座竹舍约有五里。待三人终于来到房前时,秦棠姬环顾四周,只见举目无人,不过是片野地,只能远远望见身后还有谷民生起的一点炊烟。她冷笑一声,道:“这去处果真是让谷主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处生着三人合抱粗的泡桐树,正是开花时节,粉白晏紫,异香缭绕。树下一间干净平房,白墙黛瓦,瓦间杂生两棵野苎麻;日光过树,漏下点点剪影,缀于片片古瓦之间;这屋子满目青翠映衬下,显得清洁可爱。秦棠姬反复踱步审视,这座平房如此普通,不过是泥瓦砌成,再无其余;若是真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出。 莺奴已轻快奔入屋中,秦棠姬抬头时,却见不远山头上,遥遥可见另一座宫殿。 她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 初旭漫过山头,这方小屋里略泛晨光,秦棠姬便已起身。她自丧父以来,每日生活严谨自律,宛如父亲仍然在世。除非负伤深重,绝不贪恋被衾。 她的出身不算光彩,父母乃是触犯花殿律法结合生下的她,原本是花殿岛上最为卑贱的法外之人;谁又想两岁时却又因此换来蚀月教主一句刻毒玩笑话,说将来要她坐上教主宝座,又替她种下一道险恶虫蛊,杀了她的父母,二十多年来害得她生不如死。总是命运弄人,如今她果真登上这宝座,千万手下都要叫她一句教主,却总不知为何并无一点愉快。 论弑父弑母之仇,她与普通人想得不全相同,并不执着于向当年那名教主复仇;她亲生父母资质都十分平庸,如果没有当时教主这天大的玩笑,她或许果真在花殿碌碌无为一生,既不会有如今这等人格,也不会有这一身武功;都说历代蚀月教主身上都有些邪性,她的邪性大概在此:父母血亲,遭难是深仇大恨,若是个好人,哪怕不是好人,只是个凡人,也会铭记一生,得遇即报,秦棠姬却不是如此。 要说难道她将那位教主奉为恩人,则更非如此。当年教主在她身上种下蛊虫,已相当于判了她死刑,她未来的人生即便顺风顺水,到卅二岁必然暴毙,只因此蛊的饲主定然活不过三十年。纵使她因为这种怪蛊练成百折不挠的精神,甚至打败上一代教主,人生落幕早已写好,她绝不会因当时教主真的改写其一生而感恩戴德。 如今那名教主已经隐没山林,秦棠姬也不会独独只为了要杀她就投身其中。她人生本来有限,总有比已决的命运更值得花费的光阴。若问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如今乃是蚀月一介教主,平日应该坐在抑或霜棠阁抑或北方阁内,每日处理调配接待的事务,然而她却没有这等兴味,虽然身为教主,她哪一日行过教主之则,谁都不知道。那耳后留着月形刺青的蚀月教徒就算称她一句教主,何时真正将她奉为教主过,也无人知道。 二十来岁,一来已没有父母亲人要赡养,二来自己何时将死业已略有预感,三来早早便看透世上许多奇诡的运数,她已不是人烟里俯拾可得的二十岁女子了。胸中无其余大恨,亦无什么愿望,只是每日如此严肃恪守生活琐律,有时看起来反倒变做个机器一般,然而她自己明白,世上能拨动她心弦的事物实在不多。 非要说在她心中还能留下痕迹的,唯有如今坐在霜棠阁里的那人。她在男女之情上也不知是特意愚钝还是生来知觉不足,总等到不可收拾时才不知所措,霜棠阁里那位便是如此;她提剑杀死他的姐姐时,虽然明知这将使得两人再无继续前缘的可能,依旧心无旁骛地杀去,明明即便杀死他的姐姐、成为教主,也不是她至高兴味所在,她仍旧那样做了,其中的道理她无法用言语说出来。 她或许已了解许多虚无之事,唯独对男女间的羁绊一无所知,只知自己仍困在其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人现今就坐在霜棠阁内,若是要见,翻过山头,骑马大半日便到了;可她曾杀掉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若是相见,一定是兵刃相见——他身上没有她那种邪性,是不可能化解前嫌的,永远都不能的。 每每想到为权力纷争男女痴情,经历如此无聊挣扎,她便不愿意回去。 假如能手提长剑,高歌前驱,就此没红衣于市井倒也好了。然而她也不尽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种什么力量一直牵引着她,不肯放弃蚀月教主这个光耀身份,更以至于要到这山野来寻血棠印,似是为了求得更高深的修为。 可那真是为了求得修为么?她暗中知道不是的。 她坐在镜前,抬手抚摸过额上的那个突起的印记—— 梳妆镜里映出她额上的那个怪胎般的痕迹:通体血红,约有拇指大小,仿佛破体而出的一团血管。仔细看时,能发现这一堆杂乱的红丝纠结成一座眉眼生动的观音像,头戴法冠,身披纱衣。这团红丝并非真是血管,而是细丝般的蛊虫盘结在皮下——也因为这些虫总是集结成观音模样,中蛊的人也被称为观音奴,这蛊也被称为观音蛊。 从小到大,她盯着这个印记已经看了无数次,这印记时而剧痛,令她无法承受;时而又能散发出安逸之气,在她暴怒不能自胜时忽然间安抚了她。这种神力来去全无规律可循,父亲也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若是要养活这些蛊虫,她便不得不拼尽全力练武强身,一旦松懈下去,蛊虫便要从额头上延伸出去,向更深处搜寻养分,那便是她的死期。 父亲死后,她又在花殿修行多年,直到剑术略成,才回到陆地,之后便立即遭到其余观音奴的追杀,从他们嘴里,秦棠姬才知道额头的这枚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三章·霅水徒清深(下) 这些被种下蛊虫的人,每一个都是“奴”,头顶这个红痕如同奴仆的烙印一般;他们如同被谁养在同一小池中的鲤鱼,鱼越多,每一条能分到的力量和寿命便越少;杀死一条,池塘的空间便大一些,剩余的鱼就能活得长些,得到的秘力也愈大,修为更高些。而掌管这一池鲤鱼的权印,名字叫做血棠印,传说就在这片山脉中,受天枢宫管辖。 谁也说不出几条小小蛊虫怎会受一块石头支使,此间的神秘唯有她自己来这片山林才能解开。她是看中这块石印的神力么?比起这个,不如说她是来解人生中最大谜团的;自两岁起到现在,她从未了解过这个观音痕的全貌,这等纠缠的滋味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想到这里时,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池小小有句话说得对,她对那座藏着血棠印的地宫纤毫不知,纵使她有男子般的勇气,这一次竟然一头撞进来,到底是鲁莽了些。 而池小小,却是为此准备了那么多年。 “师父又在叹气了。”莺奴已经打来河水,把头从她背后探出来,从镜子里看看秦棠姬的眼睛,双手替她笼着头发梳妆。“可是又想起谁了么?”嘴上带点微微笑意,少女的娇美全不可方物。 秦棠姬默默不语,用严厉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莺奴的笑意也缩了缩,埋头整理师父的长发。这少女如此不凡,即便是把头埋得这样低,看不到她的面貌也好,也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她怎样摆动手脚、说出什么话来都好,竟然都是美的,秦棠姬为此深深担忧,只因为这样的出落凡尘已经足称得上是一种妖物之魅,她若想利用这点时,翻手即为云覆手便为雨。 然而奇也奇在,莺奴对这美貌既有自知之明,也不恃美貌而骄,仿佛长在自己脸上的这幅眉眼口鼻和普通农女并无二致,性格也如凡家子弟,竟丝毫不像个练武的,更不像是秦棠姬收的弟子。 她是两年前由秦棠姬在河边救得的,当时她甚至不知这孩子还活着,莺奴的身体被河水冲到一处芦苇湾中,漂浮在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甚至长出虫来,浸在水中的部分遭鱼虾啃咬已经面目全非。秦棠姬彼时也不过想将这可怜人拖上岸埋葬,打捞时,发觉这孩子连骨骼都已脱节,身体松得如同一团烂泥;如此的惨状,却不想捞上岸后这女孩竟然还有脉搏。 她将莺奴带回家去冲洗干净,只是安置在床上,几日后便醒转,半月内全身骨骼竟接合如初,运动自如;过了月余,脸上伤痕也渐消,竟是个眉目绝美的女孩儿。“莺奴”这个名字,是她醒来后脱口而出的;她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被人凌辱成那模样丢在河里,却还记得这名字。等她养好伤,便拜了秦棠姬为师父,跟着她学习武功。秦棠姬发现她此前便有练武的根底,更惊异于她悟性之高,教她的招式,总是在一天内便学会;其气力亦倍于普通孩童,秦棠姬便对她更是严厉有加,她深知自己总不久于人世,只能寄托自己的弟子继位做蚀月教最强的教主,而她是有这资质的。 她发现,这姑娘无论伤得如何惨重,即便是将她动脉挑断,少则一夜,多则一月都能痊愈。虽然难以置信,但既然如此,秦棠姬便更加近乎凶残地训练她,有些武力非常人可以承受,她也不顾一切加在这女孩身上;甚至为了催长她身为练子的一点汹涌忤逆之气,秦棠姬甚至对其用过杀人之力——没有用,莺奴绝不愤怒,也不会因此而死;若说秦棠姬生性如火,莺奴则如至善之水,可包万物,任何加在她身上的伤害,就宛如向水中投去一块石子,水面瞬间就恢复原样。 可是,若是只能包容万物,在秦棠姬看来是远远不够的。自己的弟子如能够接下蚀月教的掌管之权,宽容包含不过能使人成为善主,更凶残的手段才能制住数万子弟。假使谁上来扇她一掌,她不过无为受之,哪怕毫发无伤,威望也会一落千丈。一些挑衅虽然可能于她无害,却能无形中将底下的高塔腐蚀败坏,因而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碾死在手中。莺奴缺的正是这点决断和手腕。 莺奴却做不到,不论秦棠姬如何调教,她总是心怀谦卑,胆量也了了,仿佛在这方面一点悟性也无。 秦棠姬也失望哀叹过,莫非她发挥全力教育出来的弟子,竟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想到此处,秦棠姬看着镜中为自己梳头的莺奴,沉声道:“莺奴,我总有一天再也不在你身边,那时你就是天经地义的新教主,将来要怎样活着你可知道么?届时再也无人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何人,你还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不敢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将梳好的长发熟练地一挽,结成一个极紧的发髻。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叩响。 “秦教主,劳烦开开门。”小姑娘的声音。 ----------------------------- 秦棠姬按住莺奴,稳步走去开门。 门开时,门口站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十三四岁,头扎总角,茂盛刘海快遮了眼睛,一身褐布粗服,手捧一盘海棠果,低头行礼站在门前。“抬头。”秦棠姬淡淡道。 那丫鬟打扮的少女缓缓抬头,秦棠姬从盘中取出一枚鲜果来,微微笑道:“替我谢谢池谷主。”说罢将手猛地一翻,艳红的果实如火球一般急速击回盘中,果盘应声落地,滚圆的海棠果散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似乎受到那一击传来的振动,双手都麻了,退开好几步,揉着手腕,眼神畏缩,口唇开合几下,嘤嘤道:“这个是,这个是鱼宫主送给教主的……”言语中好像很是委屈。 秦棠姬眯起眼来:“哦?鱼玄机?” 丫鬟点了点头。莺奴跑下台阶去替她捡拾散落一地的果子,一一放回盘中,却遭秦棠姬一声呵斥:“莺奴,回来!” 两个小姑娘都被秦棠姬一早这么大的怒气镇在原地不敢妄动,尤其是那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颤抖着弯腰去拿跌落在地的盘子,又听秦棠姬声音炸响:“亏得我千里来此,见面礼竟然只是几个果子么?!” 那小丫鬟却开口了:“宫主说了,这海棠树是从前的蚀月教主送给天枢宫的,果子又是她亲手从树上所摘,礼虽轻,情意可鉴,我天枢宫本来清贫,还望教主不要嫌弃,一定尝尝才是。” 秦棠姬冷笑三声:“花氏死后,天枢宫这样没落,竟连个见面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么?望你回去禀告小宫主,我择日自会拜访,见面礼还是省了吧,当真穷到这地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接济。” 小丫头不依不饶:“我们天枢宫还未潦倒到这地步,这话我是不会转告的。还有,这盘海棠果教主非留下不可,既来之则安之,山神也是有规矩的,要诚心诚意地食过这里的山珍,才许你入山。” 秦棠姬笑起来,莺奴见状连忙推了推那小丫鬟,悄声道:“你快回去快回去,师父发了怒你性命堪忧呢!……” 小丫头毫不害怕,挑了一个大的果子,伸手要秦棠姬接下。秦棠姬冷眼相视,对莺奴道:“莺奴,跟我回房。”说着便要转身。 那小丫头见势大喊起来:“哎呀,做了新教主这么厉害,真是忘了谁是客谁是主啦!是要在我们天枢宫的山里撒野呢!” 莺奴听了大惊,跑上去夺过她手中果子,将她推开,急道:“当真不要命了么!” 小丫头叉着腰不肯走:“奇怪啦!这么好吃的果子你也不要,枉我爬那么高给你摘!穷人家的狗接了食也知要谢恩!……”还没说完,秦棠姬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细长剑,微芒眩人,朝着这女孩儿劈过来。莺奴赶紧闭了眼,却没听到那丫头发出什么惊吓之声,再睁眼时,只不见了那丫头,连师父也一脸疑色地四处瞟视。“出来!” 群山里荡起一阵回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孩子的笑声:“你吃,你吃了那果子我就出来。” 秦棠姬不禁大怒,起身扫视四周,忽然朝着另一处奋力扬剑砍去,直激起一道骇人剑气,莺奴吓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杀人之势了,那小丫头究竟是多不懂事才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那方向果然传来女孩儿的惊叫声:“哎呀!” 秦棠姬等那一阵激荡的剑气平息下来,却还是不见丫鬟的身影。“不可能。那家伙就算是轻功再强也躲不过我这剑。” “难不成真是笨蛋么!”那女孩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背后传出来,秦棠姬与莺奴回头,惊觉那小丫头竟然站在泡桐树前,抱着臂笑得得意。“你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池小小早就在此给我挖好了地道机关,我不会轻功又怎么样?”秦棠姬定睛一看,那泡桐树竟是中空,底下显然有通人之处。 “你果然到底是绝尘山谷的人……”秦棠姬暗暗道,那少女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 “你笑什么!” 小丫鬟右臂一振,抛过来一个红果,“教主呀,吃了这个或许会变聪明呢。” 莺奴忽然叫起来:“你是鱼玄机!” 第四章·照影不照心(上) 小姑娘点点头,拍拍衣上的尘土,满脸高兴地走过来,撩开厚重额发,将一枚鲜红的观音印露出来,笑道:“怎样,我演的有几分像么?”说着又作手托果盘状,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双手一松连退几步,脸上作大惊失色状。“不过教主姊姊用力确实骇人,后怕后怕……” 秦棠姬这番满心不爽,原来刚才这样狼狈,竟是被鱼玄机耍了。然而看她一脸愉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看着这小姑娘继续得意洋洋地讲述:“我早就看池小小在此布置一个屋子给你,挖地道钻天窗无所不为;教主姐姐也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在这地方睡一夜也不觉背后发凉?那地洞我早三天就来爬过,你若在门前想杀我,我稍退三步就能掉进地洞,任凭你也找不到。等我爬到另一处出口,虚晃一枪诱姐姐出剑,我再潜回地道,从泡桐树洞里爬出来。”她抬起头俏皮一笑,“倒是姐姐把我想得太厉害,说什么轻功之类的,要是玄机真会什么轻功,地下的爹娘也不会老是托梦要我好好习武了。” 莺奴见刚才俱是虚惊一场,喜笑颜开道:“师父也只是试试你罢了!” 鱼玄机睁大眼睛侧头看着莺奴,道:“啊呀,不要试我,真的一试我就活不成了。我知道姐姐不过是和我开玩笑罢了!”说着看看秦棠姬惊怒未消的脸。 秦棠姬看着这小姑娘的脸,双目紧盯那枚红色观音痕:“宫主说笑了,同为印奴,我知道观音蛊能给你带来多少功力,不会武功只是你无稽之谈。” 鱼玄机转过头来,仍旧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摇头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哦?会不会武功,不如再试一次?” “我不是说你后半句有错,”小姑娘微微一笑,又带着点讶异,道,“我不爱听你那句‘同为印奴’罢了。原来你竟不知道,我才是正牌的观音主么?池小小这贱婢也没对你说过么?血棠印也本就是我天枢宫的东西,什么同为印奴,你和池小小,都是我的奴罢了。” 秦棠姬只是吃惊一下,随后便冷哼一声。 “呵,这世上岂有颠扑不破的主,你若真是万能的观音主时,根本不必来我这里翻筋斗。我猜那血棠印要是落入我的手,你也不再有半点魔力了。”秦棠姬突然觉得好笑,“正牌……?天枢宫的血脉早在开元时便断了,从秋扫湖自作主张接管天枢宫开始,经过你父亲,再到你,不过都是些冒牌。真的天枢宫主,谁要凭着一颗血棠印来维持功力?” 鱼玄机没有理会她,仿佛她的话一点也未听在耳里,一个人边走边说: “二十余年前,你父母违背花殿规矩,私自生养下你,你母亲因此伏法受死,我娘姨一时兴起送给你十条观音蛊虫,把你炼成观音奴;她当年也没想到,十条蛊虫把你喂成今天这样的魔头。她那时更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观音主这样的人物——直到我父亲将我母亲从苗疆带回,后来我降生,我母亲死去,你便成了我的奴。李深薇是送你来做我的奴,没有我的准许,血棠印的力量你分毫也得不到。怎么样,为人奴隶的感受可还好吗?” 秦棠姬眼中忽地挑起一蓬火:“李深薇是你的娘姨?”欲要俯下身去捉鱼玄机的领口时,却被她提前算到,一跳跳到远处去了。 秦棠姬手中剑锋一振,发出浅浅龙吟:“好,血棠印的力,我即便分毫不借,杀你也不过是反掌而已。” 鱼玄机突然又发出小姑娘清脆的笑声:“我可不觉得。真若如此,刚才我已经死了。” 眼看秦棠姬手上的剑缓缓抬起,莺奴连忙按住师父的手道:“师父,不过是我一般大的小孩子罢了,为何要犯气。”她知秦棠姬虽然要强,这两年江湖上的厮杀却是早早损坏了她的心气,暴怒之下,必犯猝疾。 鱼玄机也附和道:“对啊对啊,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十三四岁必不成大器;就好像我穿着一身粗布,丫头打扮,你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我就是鱼玄机本人;或者你听我讲了这许多,便以为我真是鱼玄机。教主,随意一件陷阱你都看准了窟窿往里跳,幸好你真有一身功夫,不然蚀月教主的宝座,我舍不得娘姨就这样给了你!” 莺奴制止道:“小宫主,你也不要说了,师父当真会杀了你的。” 鱼玄机道:“放心吧,这点脑筋她还转得过来。还没得到血棠印之前我若死了,便是弑主,从此再无什么观音主奴,大家一起死罢了。你可记住了,没有见到那颗血棠印,即便你杀了我,自己也会陪葬;你要是暂时不想杀我,好歹把我当成你的主,我好心时借你些印力、让你去对付池小小那个贱婢,我不好心时,”她说着,回头作明朗笑脸,“主要奴死,还不是反掌而已?” 秦棠姬脸色不太好看。池小小说她一无所知,这话不假,她此前虽然知道印力会在观音奴之间此消彼长,但的确不知三个同时争夺血棠印的人之间还有主奴关系,更不知印主能轻易置奴于死地。 她如此沉默片刻,却好像又想通什么,秀眉猛地皱起,道:“既然你是观音主,还何必去找那颗印?我刚才竟然还相信你一派胡言……”抬手就要扬剑向鱼玄机砍去。 鱼玄机只是眨了眨眼,只是一瞬,秦棠姬忽然觉得脑际传来一阵销魂的剧痛,刚要失声喊出来,那剧痛又飘然而去,转而化成一股清冽的宁静内力,从相同的地方流出来走遍全身,令她舒缓下来。这天上地下的转变不过是在鱼玄机睁眼闭眼间。 鱼玄机声音沉下来。“怎样,现在明白谁是主谁是奴了吗?我去找血棠印,是为了把它带去你们这些蠢奴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省得我老是为了亡市操心。” 秦棠姬抬起头:“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鱼玄机笑得更朗:“你总算想起来了!我到怕你忘了问呢!”她走近秦棠姬,睁大眼睛看着她,“既然都送了见面礼,当然是想与你联手。” 秦棠姬颇带好笑地看着她:“凭你?” 小姑娘撇撇嘴,转过头去:“找你找她,在我本是一样的。然而我不喜欢池小小这个人罢了。” 秦棠姬道:“这倒与我相同。” 鱼玄机便忽然又展开一个笑容:“姊姊也是个性情中人,喜恶敢挂在嘴上的;既然如此,还与她合作什么呢?你可想过为何我要有观音奴?奴岂不正是来护主的么,池小小却不是个好奴,似乎总在打我的主意,时间长了我用着愈不顺手,因此想借姊姊的手除掉她,对我两人都是皆大欢喜呢!” 秦棠姬缓缓笑了:“你已说了你是主,为何不亲手杀了她?” 鱼玄机一张未熟少女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她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只能让观音奴死,却不能特意让谁去死,若是我收回印力,你们二人会同时暴亡,只有我一人无事。但我又不想赶尽杀绝,我今年才一十有四,孤零零的,留一个奴在身边照看我岂不美哉,……你要是真有本事手持棠印取我性命时,这观音主让给你做我也心服口服。这交易你看看吧,若是成了,只要你不害我,我自然也不妨害你,但你寿命的年限我已无能为力,只能承诺你期限前都绝不杀你,印力也随你取用,我已慷了大慨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秦棠姬对着女孩儿的背影道:“成交。” 她回过头来,指了指两人的手。秦棠姬低头一看,原来鱼玄机扔给她的果子还在手上,莺奴也还拿着一只。“成交就吃一口,算是收过结盟礼啦!” 秦棠姬犹豫着咬了一口,转眼就吐出来。莺奴也扭着嗓子噫了一声。 “怎的这般酸!是欺侮人呢……” 不远处却听得那小姑娘开心的笑声。 ----------------------------- 这日晚间,芍药来请秦棠姬赴宴。芍药依然是艳光照人,似是为晚宴特意装扮过了,新粉傅颊,红唇欲滴,举动高贵。莺奴始终不能习惯这副侍女打扮,跟在秦棠姬身后时,还自言自语:“难道这地方华装者是下人,素淡倒是正主?”她想到今晨鱼玄机扮作小侍女出现在门口时,她起初真不能将她与池小小口中那似乎厉害的丫头联系起来。 接近山谷中心时,几人穿过一片竹林,行到一片浅池旁时,芍药指指前方灯火通明一大厅:“谷主便在此处了。” 这厅堂也通体竹木,底下架空,好叫潮湿之气通过。房梁架得尤高,好使烛火不叫厅内烟雾缭绕;厅内光芒直透竹墙,少说燃着百支高烛。三人往前走时,正迎上一群厨女,说笑间擦过秦棠姬与莺奴身畔。袖风拂过,正是阵阵菜香,莺奴不觉道:“哎呀,好香。”说着快步往前探探,仿佛是因为秦棠姬没有喝止而壮了胆气,轻快地跑上了矮阶。 这小姑娘若不是因为误入江湖,恐怕也只是个日暮归家时,朝着满屋菜香的民舍欢快跑去的孩子吧。甚至能因这美貌寻了好人家,又因为那奇异体质一生无病无痛,总之不该是如今这样跟着她颠簸度日。 秦棠姬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想。 更何况她生性如此善良!她偶尔也想不该狠心逼迫她苦练武功,毕竟这少女这样温柔如水,就连她这等铁血的性情也不得不为之心软。 第五章·照影不照心(中) 她思绪游离片刻,回过神来,跟着芍药继续接近那座大厅。还未迈入正门,厅内丝竹齐发,似乎震得烛光一颤。片刻合音之后,管线钟铃汇作和谐乐声,悠扬传出。 芍药微微娇笑:“谷主平日里从不曾这样热切呢。” “没错,都是为我准备下的。”秦棠姬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 大厅,高烛宛如耀日,矮顶垂下九盏纸灯,丝绦飘逸。两侧挂着飘帘,借着明亮烛光,可见飘帘内满坐持乐女子,吹弹披抹,姿态各异,剪影映在帘上,风情中略带一丝不真实的诡异。池小小摆座大厅深处,隔着矮阶,则给她与莺奴左右各安置了一席。她此时立在过道,和莺奴说着什么。这女子身材之高,满厅烛光下,映得她光艳得稍显虚幻。她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搭在莺奴脸庞,嘴角满含微笑。她神色中洋溢着普通女子所不能有的媚气,然而却又有一种男子式的野蛮,莺奴退了退,看到师父进来,如惊鸟般回到秦棠姬身边。 莺奴还是如此,很小的事情也会惊吓到她。 池小小抬首见秦棠姬来了,拍了拍手,朗声道:“昨日草莽接待,今日必加倍返还。秦姬对这山村嘲哳可还不嫌弃?” 秦棠姬默而不语,牵莺奴到各自座上落座,道:“既然招待,上菜来便是,繁文缛节最是讨厌。” 池小小应声愉悦:“早知教主性格爽利,芍药,吩咐后厨开宴。” 芍药柔柔答应,迈着碎步隐入后厨。池小小开口说些什么,秦棠姬全不答应;秦棠姬不出声,莺奴也不敢说话。 秦棠姬等摆上几叠小菜和黄酒,便自斟自饮起来。随后几道大菜,她并不加一箸。芍药垂首要帮她添些,只遭她用力一拂。莺奴见师父吃得戒心毕露,自然也不敢动筷。飘帘后只顾演奏,不顾厅前气氛煞人;这厅堂遍响丝竹,气氛却宛如冰冻。 池小小看她喝到有些微醉,微微一笑道:“秦姬用膳不甚畅快,想必是厨娘愚笨,乡野粗味入不得教主玉口了。不如小小这就请上一道凉菜,开开胃如何?”说着拍拍手,示意后厨端菜上来。 一串踉跄脚步从直通后厨的厅门里传来。秦棠姬醺醺中听见莺奴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抬起凤目,只见一个半大孩子埋头顶着一只大盘,大盘上滚圆的竟是颗人头。淡淡的腥气扑鼻而来,莺奴低呼一声:“谭匠人……”话声未落,端盘的孩子脚下一软,盘子当啷落地,人头扑簌簌滚出两尺远,冷清清停在烛光稍弱的厅门前。孩子卸下人头,早已吓得不成人形,此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溜走了。厅外竹风瑟瑟,莺奴打了个寒噤。 那确实是谭匠,被秦棠姬撕去的那块头皮证明了他的身份。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只球,一只孤独暂停在主人的宴席灯光不能耀及的厅门口的球。 “此人冒犯教主,我已知悉——他的人头,就算是我与教主立盟的定结之礼好了。” 秦棠姬醉意中自语道:“倒比送些个酸果子有些诚意,但是池小小,”她忽然提高声音,“别以为你杀个废人就能讨好我、送个死人的头给我我就开心!”说着忽然站起,抽剑闪身到池小小的高座上,一手按住她的脖颈,宛如苍鹰扼兔:“谭匠的狗命是我取的,你还斫下这个头送还给我,以为我稀罕得不得了,难不成是头一次杀人?打算真是不错,钻营准了我对观音主一无所知,想到了底下,先我一步拿着血棠印,再杀鱼玄机,从此你又变做我的主,我却变做你的奴!” 池小小咽喉受阻,笑意不减,声音却嘶哑了:“秦姬把我想的这样坏,却是多心了。”她面容扭曲,原是细细化妆过的脸,此时横纹毕现,仿佛皱纸一般。 秦棠姬用力更狠:“也是我心思单纯,你一席话下我还分辨不清真假,差些真要与你结盟。你倒是熟悉我的,也真觉得我好骗了!故意瞒去鱼玄机是主的事情不叫我知,更不知瞒着其他什么事不叫我知!你告诉我,拿到那块石印之后,要怎样杀鱼玄机,如何杀,如何杀才能翻身为主?你都知道,只是不对我说,最后想一举弄死我罢了!” 池小小只是保持着笑意,急促呼吸几下。 “若不是今日鱼……”她话未说完,听得门口传来女孩儿清脆声音: “池谷主!说好的哪天大宴我一顿,我是天天等夜夜等,都等得不请自来了!”秦棠姬踩着池小小腰腹的脚收回,目光穿过明亮烛光看去,门口进来的正是鱼玄机。 她换了一身干净棉布,头发梳一个单髻,脚踩轻便黛黑劲靴,打扮有些苗疆风情;头发篦起时,可以看见她眉毛浓黑清晰,如同炭笔画就,扬眉时倒像个俊秀男孩;眉下一对如星双眸,甚至有些不怒而威的气性。这幅模样,倒和早上的丫鬟装扮截然不同,真有天枢宫主的架势。 她低头看到门口一颗人头,用力一踢,谭匠的头骨碌碌滚进飘帘,顿时在奏乐女子间惊起一波尖叫。鱼玄机全不理会,一路走上来,一屁股坐在秦棠姬的座位上,拾箸便夹面前的葱煎七宝鱼。 两个大人见她一路旁若无人的模样,反倒呆了。莺奴也一脸吃惊,坐在位上看着她畅饮饕餮。她大口吃下半条七宝鱼,又往面前空碗里夹了两块酱烧山豚肉,边狼吞虎咽边道:“我啊,都快嫌死我们宫里那个新厨娘了!” 此时厅中丝竹零落,曲调也乱,而这小姑娘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下大快朵颐,口气轻松地说出的话,实在叫人不爽。 她继续边吃边道:“烧的东西难吃不说,还偷工减料。你说蒸山鸡便是一整只山鸡,打开锅来没有鸡胗了,问她去哪了,这小蹄子告诉我她吃了,哪有这个道理呢,我气得跺脚!昨天爹又托梦给我,问我可有好好练武,我说啊,吃得不爽意,浑身没力如何练武。爹就劝我要吃些好的。可巧偶来拜访你一次,就备下这么好的吃食。池小小,我爹昨夜也有给你托梦么?” 秦棠姬松开池小小柔软的脖子。池小小狼狈地咳嗽两声,媚态依旧:“小小原是准备明日请小宫主光临的。” 鱼玄机嘿嘿一笑,抬眼看了看池小小,又扫一眼她身边的秦棠姬:“你明知今天备下何等山珍海味,这贵客也不会吃的。不过没关系!我替她吃了,你明日也不用再给我准备啦。”举箸放在嘴里一抿,啧的一声,似是在赞叹这顿晚宴的丰盛。她侧过头看看目瞪口呆的莺奴:“你也不分日夜赶了四天的路,现在不吃,等着继续挨饿么?” 她夹起一块白切鸡,又像是诱惑莺奴,又像是自言自语:“肉质细嫩,颜色胜雪,脉络清晰,烹煮时间恰当,刀工利落爽快,再蘸一下这个绝尘山谷自酿的酱油便是简单绝美,旅途辛劳之人食清淡鸡肉,滋补体力,妙哉妙哉。”说着便吃一块。她看看莺奴两眼直勾勾的,嘻嘻一笑,拍了拍手高声道: “芍药姑姑,还不快给这可怜儿热腾腾舀些饭来,好就着鸡肉吃!” 池小小似是嗔怪般笑道:“小宫主怕是因为母亲本是蛮族,故而性情也直爽,从不遮遮掩掩。你看看,都要把我这里当家里一般。” 鱼玄机便一本正经地说:“此言差矣,整个聚山都是我的,因而这本就是我家,我来吃饭天经地义。你要挖我家的窖子,偷我家的石印,才是你的不对。” 说话间,芍药已端了一桶热饭,莺奴见了这滚热清香的米饭,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这几日跋涉,她每日所食不过是些干粮草果,久无热物下肚了。她看了好几眼秦棠姬,见师父只顾盯着鱼玄机,便暗暗埋头吃起来。 这边鱼玄机吃得急了,咳嗽几声,低头喝一口茶,少顷吐在地上,嫌恶道:“芍药姑姑,茶也凉了,你试一口看!”芍药只得又颠颠走去,举起茶来试试,果真有些温了;好声好气又去厨下取热茶来斟。鱼玄机如此几次三番支使芍药,倒像是故意的。 鱼玄机看看矮阶上站着的两个成年女子,语带惊异:“你们怎的不吃?烹而不食岂不浪费,山神可是要震怒的。” 秦棠姬终于开口:“你骗我。” 鱼玄机微微抬眼,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眼神俏皮。 秦棠姬则眯起了一双凤眼:“想必池谷主也吃过你送来的海棠果了吧。”她的意思不言而喻。她从鱼玄机如此巧妙插嘴闯入大厅的时机就觉得不对劲,鱼玄机好像不想让池小小知道自己和秦棠姬之间也有什么约定。 鱼玄机撇嘴道:“你这婆子就是因为多疑,才活得累人累己。”措辞分毫不加收敛,连正在狼吞虎咽的莺奴都噎了一口,心中暗暗替她跺脚。 秦棠姬倒好像没有早晨那么暴怒,只是冷笑一声:“鱼宫主今早教我的那课,棠姬已经学好了。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正好利用这点,表面上不通世故毫无礼节,其实心里利弊清楚得很,还想把我们两个大人捏在手里玩个开心。是这样吧?” 鱼玄机不置可否。 “我也奇怪,鱼宫主既然看不上我一介粗蠢女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盟;明明这同心同体的人就在自己山里,却和我这等外来客谈什么交易。” 鱼玄机脸上忽然浮现出不高兴的神色,站起来道:“你说得没错!大不了散伙,大人就是麻烦!我这就告诉你,血棠印你们谁也夺不走,我有兴致陪你们玩儿就是你们走运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第六章·照影不照心(下) 秦棠姬道:“你站住!”她伸手揪住池小小的领子,“你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同样的密约,早上对我说的尽是一派胡言,想杀的实是我?!” 鱼玄机不耐烦道:“这种事情你何不——”突然如发怒般嘶吼出来,“问她自己呢!”她眼神中似乎含着一道指令,原本瘫软在秦棠姬手下的池小小好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刺激,尖啸一声,忽然反过来向秦棠姬发出震体一击,整个人从她手里挣脱开来,秦棠姬手中只剩下池小小一片领口。她惊异抬头,只见池小小已经勃力站起,连额头的观音像都膨胀得像要透体而出! “你们两个蠢奴去自相残杀好了!”她嘴角浮起一个邪魅的笑容。 池小小的观音像,形态比秦棠姬的稍大些,通红宛如要炸裂,绽出血来。她眼神满含妖媚的凶光,与刚才判若两人。她双手抬起摆满碗碟的矮桌,嚯的一声呼声而下。秦棠姬迎头一剑砍去,将那矮桌一剑断成两半,然而却突然感到额心剧痛,太阳穴血脉突突直跳,视野模糊起来。未等那碎桌落地,池小小的影子已从后面扑来,竟直掀起一阵狂风,吹得秦棠姬一身红衣猎猎作响。她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杀气! 身旁烛火一暗,四周飘帘里人影幢幢,弹奏仙乐的女子们纷纷执刀剑而出。秦棠姬咬牙道:“倒忘了你这里没一个善辈!” 莺奴不敢接近师父和池小小,惊吓之余俯下身绊倒几名奏乐女子,想要阻拦她们上前,然而对方人多势众,莺奴马上就被包围了起来。眼看自己不能阻挡,她带着哭腔喊了两声:“师父!师父!”便被人影淹没。她初还狠命反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她躲闪不过来,左臂猛地中刀,如中箭之鸟哀鸣一声便倒下去。正在绝望之间,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踢开身边几名持刀女子,她只觉耳畔生风,瞬间便离开了那大厅。 她睁眼,拉着她的竟是鱼玄机。莺奴低头,底下轻飘飘的竟是踩着竹梢,宛如飞行。 “飞花步?”莺奴暗暗惊呼。她跟着师父两年,这绝世步法自然见过,但这等飞花堂的绝技,绝不外传,鱼玄机一介养在深山的少女怎的也会? 莺奴痛道:“小宫主,小宫主你放我下来!我师父怎么办!” 鱼玄机沉声道:“你留在那也救不了她,放心吧,她年轻气盛,总比池小小强些。”她脚下一点,将一株手臂粗的毛竹踩成弓形,又顺势而起,两人便越过了七尺之远。她回过头来看看莺奴:“你就算是不死之身,被那帮蠢女人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暂时逃逃风头。”鱼玄机随口回答。 莺奴一松手,摇摇晃晃在竹上停住,拿手捂住流血的左臂:“我不走。” 鱼玄机也停下来,翩翩立于竹梢:“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固执,你更固执。你想干嘛?回去?” 莺奴摇摇头,朗声道:“你方才说我是不死之身,可是被砍成肉末就会死,这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果真会死吗?!” 鱼玄机只觉得好笑:“你想寻死吗?” 莺奴又摇了摇头,道:“连我都不知自己怎样会死,你却知道,你是不是还知道许多别的?我是谁,为什么有不死之身,你都知道,对不对?!” 鱼玄机点点头。“知己知彼,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莺奴深吸一口气:“那你告诉我!” 她的记忆是从在秦棠姬那张卧床上醒来后开始的,只隐约记得总有人叫她莺奴,或许自己的名字是莺奴;在此之前,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却一概不知;师父告诉她自己顺水漂流的凄惨模样时,她也完全记不得是遭了何等罪才落到那地步。 莺奴常常觉得上苍是将她做成一个玩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间,不告诉她来历,可能也不会告诉她去处。或者她自己不是一个谜,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才是一个谜,师父、武林、财宝、名利,都是一个个待破的谜团。等众谜皆破,她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鱼玄机倒是露出一丝有趣的神色,那对像男孩般的浓眉挑了挑:“我别的长处没有,见识或许比你广些,听说过你的一点往事;可巧以往的天枢宫主,也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要问我是怎么回事,还真是问对人了。不过我也不能轻易就告诉了你——” 莺奴脸上闪过一丝焦急,鱼玄机用眼神示意她噤声,继续说道: “你看,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我是唯一知情者,你必然有求于我。既然有求,我也需得回报,毕竟我也在辛苦求生呢——若是你和你师父肯站在我这边,事成之后我就将你的身世告诉你师父,怎样?” 莺奴的眼中突然微芒一动。 “你不用怕我,我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足以杀人的武功,而且将观音奴一念杀死的本事也还没有完全修成,早上对你师父说杀了我她们必死,不过是吓唬她的,我还有许多虚虚实实的话不得不先拿来骗住她们。若真要和你师父、池小小硬拼时,早就下去见我爹娘了。你也是个奇胎,无奈现在还欠手腕,比如刚才敌众我寡,你也不过只能被砍作肉酱罢了;她们大人打起架来,却要牵连我们两个小孩儿,我们两个才是弱者呢。 “你师父说的没错,我早就看清站在哪边才最有利于我自己,她们两人都不信任我是有道理的。不过即便如此,”她面带愉悦地一笑,“我还是能回旋自如。我知道怎么样才能全身而退,也知道究竟此时此刻谁是敌谁是友。在游戏之外,我还能找点别的娱乐,比如说——”她看着莺奴,“和你交个朋友。” 莺奴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她瞪大眼睛,道:“和我么?” 对面闪着明眸的女孩儿嘻嘻笑了:“你算是这场大戏里最出其不意的人儿,我也没想到竟能遇上了你。既然千里来相会,不妨做个朋友。”她身子向前倾了倾,故作秘密地说道,“别担心,我不过暗地里和你结交,不让你师父知道。” 莺奴仍然张口结舌。 “你千万别将我想得太坏了,任谁知道你的身世,都想与你打打交道看。她们大人厮杀得无聊,我俩正好作伴,怎样,你意下如何?”她言语之间,似乎都已经把远处竹楼里的那场胜负抛之脑后。 莺奴不知如何回答,鱼玄机向她这边越过几竿翠竹,拉起她来道:“你那师父如同火地狱的女怪一般,跟着她连饭都不能安心吃,哪里有半点意思!”说着便牵起她,重新在竹梢间跳跃起来。 莺奴回头看时,那竹楼内的烛火已化作浅浅一点黄光,已不能看清。莺奴才想要定睛看仔细些,正是这一刻,凝聚的黄光忽然涣散,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那竹楼化作纷纷残片,炸裂了开来! 第七章·白鹤未轻举(上) 鱼玄机也停了下来,面色像是有点为难:“这我倒是未曾料到……”莺奴挣脱她手想要往回走,脚下突然失力,轻细的身子一扭,还来不及叫喊,扑簌簌就从竹梢上落了下去。鱼玄机明目一转,探下身捞住她的左手,倒听得她痛呼一声,鱼玄机才想起这家伙左臂被狠狠砍过一刀,连忙顺势与她一道从竹梢上降下,临落地前才将她身下护住,没让她再受重击。 她才要问莺奴什么事,低头一看见这孩子竟吓得昏了过去。 鱼玄机在心里暗暗一阵轻松:“倒也省得你哭着喊着要去救你那教主师父了。”背起她消失在丛丛翠竹间。 -------------------------- 秦棠姬从月色透剔的战场上清醒过来,不过是爆炸后须臾而已。她抬头,目光如剑,扫视散落在这一片狼藉上的乱尸残体。要不是爆炸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抱住一名冲上来的乐女,恐怕也早就化作断肢碎肉了。这厅堂偏偏是竹制的,狂烈气流下,竹片全都化作杀人尖刀。饶是她胸前腹下没什么大伤,手臂和脚上还是落下不少痕迹。秦棠姬抬手触了触脸颊和发根,忍痛拔下几根竹刺,倒嘶几声。这一炸之下,刚才几乎夺命的头痛倒好像缓解了许多。她不敢掉以轻心,简单清理了身上的伤口,便提剑起立,朝着地上所有尚且完整的尸体劈刺几刃,一边确认着池小小的所在。 不是这具。也不是这具。难道她没有死?即将检查完所有的尸体,秦棠姬心里也越来越没有胜算。以刚才池小小的攻势,她是不能再承受下一击了。 她的脚踩在又一名乐女的身上,轻轻朝着脸上一勾,正要失望地放下,额心突然又劈脑般巨痛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身后一阵凌厉煞风。 秦棠姬忍住痛啸,转过身用尽全力地一挡,大吼道:“池小小!不要打了!我们被那孩子骗了!” 池小小的长袍已碎成了布条。月光下只见她身材异常贫瘠,而肌肉仍块块可见,这肉体上还遍布一道道骇人的陈旧伤痕,其状可怖。秦棠姬心下一寒,知道自己今番果真是轻敌了。这女子不但技法已经纯青、体力超于常人,而且恐怕是头老狼,见识过更为惨烈的厮杀。她此刻额头上都流下血来,淋得额头上观音痕更为鲜红,睫毛上也沾满血污,衬得一双眸子如同恶虎一般。 此时硬拼,她秦棠姬已是毫无胜算。 池小小手持一把从乐女手中拿过的厚刃长刀,笑语鬼魅,又多添一份傲气:“哈哈哈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骗不骗你,你不如先忙着受死!”说着扬手就是第二刀。 秦棠姬大惊,然而第二挡已经吃不消如此厚重的一口大刀,长剑应声而断,断刃几乎贴着秦棠姬的头皮飞过去。她嘶喊道:“你以为凭你暂时获得这样一点印力,就能杀我又弑主么,醒醒吧!!那小鬼在你我之间不断挑拨,只为你我互相牵制而已,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拿不到血棠印的!!” 池小小第三刀已高高悬起:“哪来这么多废话!” 秦棠姬头上剧痛已达巅峰,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手指狂颤,屏息,稍稍凝神,聚起最后一点意志,举臂用残剑狼狈一顶。说也奇怪,长刀才触上剑刃,一股安息之流泻顶而下,疼痛全消,以至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起来。而对方则忽然捂住胸膛,刀也当啷落地,倒在地上痛哼不止。 秦棠姬迅速弯腰捡起一把短刃,上前踩住池小小右手,揪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你看清了么?她不想要谁杀死谁,她想要我们两个都死!” 池小小捂着胸膛的手少少松了些,方才脸上的戾气也消退大半。她喘了几口气:“楼不是我炸的。” 秦棠姬惊疑过脸。 “只能是那孩子。”池小小无奈地一笑,“你说得对。我们两个都死了,她才满意。” 秦棠姬将短刃信手一扔,用双手压住池小小的身子,声音的无力却暴露了她体力尽失:“你一开始是对的。我们应该联手。只有我们两个观音奴合力先除掉她,才有分出胜负的可能。” 池小小嘴角浮现一个笑容:“黄毛丫头,我毕竟长你二十岁,是你先听那小滑头花言巧语,想要破坏我俩之间的盟约吧。” 秦棠姬微微皱眉:“长我二十?你四十岁了?” 池小小只是继续说着:“我早告诉你,那孩子身上流着蛮族的血,心思如天马如泥鳅,岂是你这习惯了明枪亮剑的人应付得来的。” 秦棠姬沉默了。 -------------------------- 莺奴醒过来时,却已是凌晨时分了。她分辨一下四周,一顶细麻帐子覆着床顶,自己躺在蚕丝棉被里,透着太阳晒过的香气,松软非常。房内四处多用细水梨木,装饰皆极简,然仍透露出极致的讲究和文雅。 “天枢宫?” 她挣扎了两下坐起来,才看到床沿还趴着鱼玄机。莺奴看看左臂,已经细细包扎过了,看样子是鱼玄机在旁陪了她一夜。正为她昨晚所说的结交之言有些感动,这姑娘一头乱发地抬起身子: “总算是醒了。下来下来……” 莺奴一头雾水掀开被子,就被鱼玄机揪到帐子外面,自己倒躺了进去,嚅嚅道:“啊到底是床上舒服啊——”莺奴迟疑一阵,跑去拍拍她,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竟已酣然入睡了。 莺奴哭笑不得,直起腰看了看自己的处境——这闺房像是鱼玄机自己的,床头散落些天文地理书籍,也不乏通俗演义,连下三流的街头兜售的杂本传奇志怪小说也混杂其中。床底下也杂乱地散了好多落页,都像是她夜读到犯困时随手扔的;她转过身去看看房间别的角落,倒还整齐干净,窗前一张书桌,齐齐地排着一挂中小楷,宣纸平平铺开一叠,正等着这诡思敏捷的小姑娘想到什么,就随时跳上来肆意书写。 她在房中静静坐了会儿,开窗看看窗外天色有些鱼肚白了,蹑手蹑脚走去开门。才开一线,门外便传来一声“宫主早安”,原来是天枢宫的侍女误以为鱼玄机起身。那侍女见是莺奴,亦毕恭毕敬欠身道:“姑娘随我来梳洗打扮。”她又探探脑袋看向房中,见到那一地书本,叹道:“这一夜又糟蹋这么多书。” 莺奴讶异:“原来这么多书,只是一夜看的么?” 那侍女一边合上房门,一边轻声道:“我每日都是替她整理好,再放上新的。小宫主每夜都看那么多,只是若看个开头就觉得写得可笑,便这样扔到地上了。好在世上书那样多,总还不愁她有一日无书可看。”那侍女似有些无奈,“姑娘不要见怪,我家宫主除了眼睛挑剔,嘴上刻薄,人心还是好的。昨夜她把你背回来,独自在你身边守了一夜。除了照顾秋老宫主,她从没这么上过心呢。” 莺奴默默不语。 那侍女继续说:“宫主从小没有伙伴,我们这些乡野婢子和她兴味又不能相及,也难怪她看到你就想要把你带回来招待了。” 莺奴随她去楼下洗脸梳头,半个时辰后坐到堂前用早膳。菜色都很清淡,花样也不多,多取山野新鲜材料烹成,乍一看去是有些寡素,仔细研究却很有大家的简洁优美。这会儿天也大亮了,日头升上半竿高,莺奴正细细咀嚼着一节渍野菜根时,鱼玄机喊着侍女的名字下来了。侍女连忙迎上去道:“啊呀宫主,怎么这样乱蓬蓬的就下来了?”鱼玄机径直从她身边擦过,冲到饭桌前一看,猛拍两下道:“可恶!可恶!为什么又吃这玩意!不吃了!” 侍女扳住她,将她按在条凳上,摸出梳子来替她梳头,一边道:“宫主息怒,这可是你昨晚吩咐要做的。” 莺奴听得低低笑出声来。 鱼玄机也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撅着嘴直直坐着等她梳完头。片刻,厨后端上一碗白粥,侍女百劝之下,鱼玄机总算是低头吃粥,模样倒好像屈于慈母的娇子。她一边吃,侍女在旁讲给莺奴听:“这孩子还有一点,总是喜厌无常——我们摸得准今日她想要吃什么,明日却又不准了,叫人头疼。” 莺奴道:“我早听说天枢宫主都是些聪慧的人,他们的心思我们当然猜不中的。” 侍女笑道:“你倒为她开脱,我们这些下人每日不知多少为难呢。” 鱼玄机闷头喝完一碗,将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我知道了!每次你们逼我吃师父说的各种稀奇古怪见也没见过的养生菜,就说是我昨晚吩咐的,好在我反正也忘了究竟安排你做什么了。我一不爱吃你就说我喜厌无常,总都是我的错!啊,那老家伙什么时候还回来,我吩咐你了——我现在就吩咐,到时你要满桌铺满这野菜根烂树皮,让他吃让他吃……”说着爬下凳子往外走了。 侍女对着瞪大眼睛不敢插嘴的莺奴浮出一个笑来:“你看,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这确实是秋宫主上次离宫前安排我们的,说小宫主总是话语连珠,放炮一般,恐怕性格浮躁,要我们常给她想办法服些静气的草药。姑娘吃的这碗渍菜不是野菜根,是聚山上的生地黄也。” 莺奴夹起碗里嚼剩的残渣心不在焉地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寻鱼玄机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她也爬下长凳,小跑出厅外去了。 她想起昨晚鱼玄机的一番话——若这同龄少女真是世上唯一知晓她前世今生的人,那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叫莺奴着迷的人了。 第八章·白鹤未轻举(中) 芍药替池小小解下小臂上的绷带,扶她坐起。映入她眼帘的是早已梳妆整齐的秦棠姬。虽然受了不少伤,她也不要芍药服侍,每日天微亮便起,束一段高髻,去庭院里如常练剑。池小小看看天色,这个时辰她想必已经练毕回来了。 秦棠姬一言不发地将左手上所缠的布条一圈圈卸下,看着醒来的池小小。 “你到底是谁?”她发问。 池小小只顾接过芍药递来的茶水,动作轻柔地漱漱口,仿佛全未听见秦棠姬的话。做完这一套后,她方柔声道: “既然教主都已经知道我的年纪,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当年扬州灭门案的花魁宝芝了吧。” “正是因此,我才问你这话。”秦棠姬柳眉微动。 “我的身份,你无需知道,池小小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池小小,池小小生在绝尘山谷,是绝尘山谷的主人,这就是你能知道的全部。”她的神色淡然,淡然中带着一丝诡异。 “呵,可笑。我知道我见识不如谷主,但至少知道,绝尘山谷落成至今前后也不过七八年的工夫,不论你之前是谁,都已经在山外面熬到了三十多岁,就算有血棠印的秘力相助,你的武功也不可能是在这山谷内的七八年内练成的。既然在谷外就已经是个练家子,我不信三十多岁了也不见经传。若是你在外便已经成了观音奴,就更不可能无名无姓。” 池小小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不错,我早就是观音奴,也杀过其余观音奴,听说过我本名的人大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因为那个名字是个魔头的名字。可是那又怎么样?任凭你怎样找不出她来,她已经死了,脸也死了身也死了,名亦死了。” 秦棠姬听得疑惑起来,什么叫死了,如果是在人前假死过一次,眼前人毕竟活着,见过她的人定然还认得出她来。若是听说过她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住在山谷,只要周围还有武林人士活动,怎么可能就这样从此销声匿迹?除非这个人从头到脚换了模样,又改了名字,然而青天白日下谁又见过这等画皮,秦棠姬不曾见过,自然也不想相信。 “我年纪大了,见过的人也多。你们蚀月教到如今统共四代教主,除了被你杀掉的那个倒霉鬼,我算是都见识过了,前两个都没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也还太嫩。”她忽然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棠姬一番,笑道:“你出生时,我与你们残月教主都已经交过手了,量你也不可能听说过那时候的事情。武残月如今重出江湖可斗得过我?李深薇今年又有几岁了,一介凡人能与我为敌么?她斗你也未必轻松。我听说秦教主是不法之子,花殿的私养女儿,父母更是因此轮番被杀,你孤苦一人从豆蔻年纪长到如今。这般困难的家世,难为你做上教主了。” 秦棠姬拍剑起立,俯视坐在镜前的池小小:“我的事情还轮不上你插嘴。” 池小小笑容不改:“却也难怪,原来不过是花殿岛上弹丸之地的贱民,做了教主怎么不叫人嫌厌;你们蚀月教不过四代,一代不如一代,从皇胄弃女到洛阳罪妇,卖艺戏子到野岛劣根,大约气数已尽了。” 秦棠姬持剑的手有些发抖,剑尖就在池小小脖颈旁弹跳着。 “果真如我所料,你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和你卑贱的血脉与生俱来——哪怕稍稍一点不顺你意,你就自制不住要发怒。不管你是幼年时真被那蛊虫伤了脑筋也好,生性如此也好,在我看来,这是下等草民才有的心气。你不如学学你的弟子,她到还有点用场。” “什么用处?” “鱼玄机只带走了她,她不会带走一个废物的。”池小小的语气却很轻松,仿佛视身旁旁如雪剑刃为无物,“我们只要等着看你弟子能给她带去什么好处。” --------------------------- 莺奴就这样暂时抛开了师父和池小小的那场未卜的恶战,安安耽耽地住了下来。 天枢宫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似蚀月教内那般刻苦,也不如跟着师父时辛劳。饮食并不如鱼玄机挑剔的那般不堪,对莺奴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美味;宫殿深处山中,每日听闻的不过是鸡鸣鸟啭,夜深了只能听到楼内轻轻回响机关走针的声音。宫中服侍的人不多,且其中更少能走到机关遍布的重地来,十分清净。莺奴在此不过几日,左臂上的伤就痊愈如初。 或许是因为偌大宫中却仅有数人走动,她也时常觉得寂寞,不能长久离开鱼玄机,时间久时,独处其中便令她恐惧。鱼玄机闭关做算术时,她就走到楼下去,与侍女芳山呆在一块,做些缝补衣衫、编制竹篮之类的小活计,听她絮絮说些鱼玄机从小到大的事迹;莺奴倒也听得入迷,玄机虽然早早丧父丧母,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从贴身侍女的嘴里还能说得出她刚出生时的模样、学字的模样、撒娇吵闹的模样,换牙时将牙齿吞进肚里的事情,收到娘姨送来的绸缎裙子喜不自胜、次日便穿破的事情,与新厨娘拌嘴拌得厨娘羞愤出走的事情,十四年内所有的小事都有人记得,叫她如何不心向往之?她从芳山那里将鱼玄机的喜恶爱嫌都听来了,暗中也学着去逗她快乐,并不是出于讨好,而是她此前从未有过使人真心快乐的经历,而这朋友对她的好却能全盘皆收。 莺奴渐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位伙伴;她将玄机童年的喜悲嫁接在自己身上,这样便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合理的过去,使她竟觉得两人可以是同体同心的。但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即便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漂浮在河上的惨状就足以证明她的童年远比鱼玄机更沉重万倍,玄机所能有的细小松快的喜乐,于她大约都是做梦罢了。 芳山说玄机从小没有伙伴,但她莺奴的记忆中也从没有伙伴。跟着师父习武的这两年,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接近过。师父自己本来就孤傲冷僻,想起来收了她为徒以后,似乎更少与人来往,只是一味拼了命要叫她成材。师父也是个可怜人,她看在眼里不敢说;故而她也怜惜师父,平日里与她亲近。 原是她尽尝孤独,到头来更愿意予人陪伴。 这座深山宫殿中,四处遍布机关,唯有厨房后种植时蔬、圈养动物的所在,莺奴才敢时常去消遣。鱼玄机也常伴她来此,她只要蹲在一边看着白兔食草、鸡鸭游戏就喜笑颜开。禽栏中还有一只白鹅,莺奴最喜欢在一旁学着它关关而鸣,全不顾鱼玄机讥笑她幼稚,依旧流连不返。 深春才过,日头照上三四天,这山中夜里便有夏虫鸣叫了。莺奴伤好之后,鱼玄机带她翻过天枢宫背后的一座小丘,到一片竹林内捕捉萤火虫。这竹林附近有水,湿气犹重,到了夜间,可见飘飞着许多微灯一般的流萤。 鱼玄机向莺奴解释,这一片竹林是她去年特意在附近山头搜寻一圈后定下的风水宝地,水坑也特意多挖开几尺,并在那水中引下千万幼虫,时时来检查坑里是否缺水或是漫到旱地,又挑拣出随雨水长出的小鱼虾,不让它们吞食幼虫;辛苦许久,等的就是这个时节前来收获。这批萤火虫是她从小出于兴味一代代选育下来的,不论是亮度还是寿命都无与伦比;若是这萤火虫也有个比赛,她的必然是大唐第一萤火虫。 莺奴又是听得哑然失笑,且不说她一介天枢宫主竟然躲在此处专心致志饲养飞虫,光是那什么萤火虫比赛,就把她笑得接不过气来。 鱼玄机倒是一脸正经,非说养它自有她的道理。两个女孩在林中蹦来跳去,弯腰俯身,一夜能捉上百余只。鱼玄机似是仍然不太满意,只道这么点连一盏萤灯也做不成。她预备明天白日去哪里摘几捆腐草堆到水边,等天气再热上几分,一夜就能孵出好多来。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踩住脚畔一只癞蛤蟆,“呱”一声踩得稀烂。 “可不能叫我的大唐第一萤成了你的腹中餐。” 连着数日,两人白天就忙着给飞萤铺置温床,下午短短窝在一起睡会、写字算数,吃完晚饭就急匆匆赶去看水边竹林里飞萤可有增多。鱼玄机和莺奴两人沉迷于这孩童的乐趣中,方才显得像是对普通少女,一个不是天枢宫主,另一个不是蚀月教大弟子。她二人常常是沾得满头草屑,额发汗湿,穿树爬丛肆无忌惮,满身留着蚊虫叮咬的肿块,只等回了宫楼跳进浴桶,洗干净到凌晨才回床睡觉。 约过了五日,也是天公作美,白日天气晴热,黄昏略有小雨,那温床间果然多出数倍飞萤来。 鱼玄机大喜,从背篼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虫网和数块薄纱,要莺奴帮着捕捉。她自己手执网兜,专挑湿草乱丛,大肆挥舞,那小小身影跳动在竹林草间,这画面恍如梦境。此刻身旁飞起点点萤火,照着四周盈绿幽静,光采虚茫,少女就跳跃在松软竹林地上,一行一动仿佛山野仙子;莺奴看得呆了。 若不是因为身在武林,她和鱼玄机,在这个年纪应该都或是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乡间田头,或是留在闺中读字摹画,更或者只是在高阁替人梳洗更衣,总之不是活在今日却担心死在明日。 莺奴这样想着,就愈加害怕回到师父身边去。 第九章·白鹤未轻举(下) 鱼玄机等网袋中飞萤渐渐聚集,便用细绳将网口束紧。那可怜生灵趴伏在网中,尾上萤灯点点发亮,竟成一盏玲珑小灯,素雅可爱。鱼玄机换下萤灯,取薄纱再做网兜,只是片刻,就做成三盏小灯。莺奴惊佩之余,也依样画葫芦,不多久便也成一盏。 这娱乐激起她极大兴趣,才一夜,两人就做成三十余只手掌大小的萤灯。且那飞萤果然如鱼玄机所说,极为明亮、非平常飞萤可比,取一小袋萤灯置于房中可充当夜读银烛;放置于亮处,那飞虫便如死去,然而一到暗处,就像新烛摇摇而烁。鱼玄机还颇为骄傲地断言这小虫九日之内不吃不喝也能发光,足够亮满八夜时间。 莺奴问她:“收集这许多萤灯却是为何?” 鱼玄机笑道:“自然是为了下地宫。” 这日晚上在竹林里捕萤累了,鱼玄机终于对她讲起了那个藏着血棠印的地宫,也就是秦棠姬和池小小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的地下迷宫。 那本是天枢宫建造的、用于贮藏防盗的地宫,名叫亡市,寓意那地宫将不再有活人走动,唯有英灵一如生前歆享其内的宝物。相传这地宫从第一代宫主便起建,其构造得天造之赐,奇绝人间。每到一代宫主成人出嫁前,便会稍稍维修,所得彩礼也会挑贵重的收藏在此。数百年时间算下来,其中堆积的典籍宝物不可胜数,这也是亡市名声走漏、招引盗贼的原因。血棠印既然自第一代宫主起便是天枢宫的宝物,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且必然被收藏在最深处。 然而从鱼玄机的观察来看,这么多年来就连找对入口的人都屈指可数,而能活着出来的可能还史无前例。她讲到这里好像甚是激动,说地宫里的重重机关不能物尽其用,叫她觉得浪费极了。 莺奴问她可知道如何走出去,鱼玄机却摇了摇头。夜风拂过她脸,似乎令她显出一分倦色: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天枢宫一脉相传的宫主。从秋老爷子开始,天枢宫上下的典籍就已经断代了,还能阅读的所剩无几。过往宫主只留下日记与少数简章,各种机关的精细图样都已经随太宫主花深宛葬身火海。当然啦,太宫主自焚的那座楼里究竟有没有亡市的地图,我本来也很怀疑,或许那地宫本来就没有地图;各代宫主的日记,都写得像天书一样,所用的文字起初并非汉字,而是逐渐换成汉字。越是接近地宫建造时的宫主所写的东西,我越是看不明白,回溯到最初三代宫主写的日记,原书我就已经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我父母在世时花了数年来翻译抄写那些日记,我们对之仍是一知半解。要说我能看懂的,是从前朝文帝那时直到太宫主死前共计一百五十年的日记——也就是说更早前百余年的记录,除了图画以外,对我都像废纸一般。我、秋宫主以及我父母亲就算再怎么搜集后面日记中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地宫究竟长什么样,只在炀帝时一位宫主的记录里清清楚楚看到过六个字,叫‘天地海泽成市’,当时我的母亲猜想那是亡市的四个分支,正对应四象所栖,朱雀飞天,白虎伏地,青龙出海,玄武临泽;按着这条思路去求证,果然能在其他宫主的日记里得到对应的形容,如此一来,我们才得到其余有关那个地宫的消息。 “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位宫主的日记中找到过入口,虽然她写得十分含糊,但我和秋宫主、我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师父和父亲开始接触天枢宫这些机密的时候,都是成人了,可我从小就在看,儿童的目光总与成人不同。那位宫主提到修葺地宫时“不堪毛刺”,这山上有毛刺的植物又实在不多,自然是循着毛刺一片片摸索过去就好了。我曾有五六处尤其爱去却又尤其怕去的地方,爱去是因为那里蛇莓丰美,怕去也是因为蛇莓枝藤上遍布倒刺。这五六处地方都还没有摸索完,我就已经找到那个入口了。找到入口以后,我曾经两次偷偷下过地宫,可是不得天时地利,我对那下面实在是知之甚少,不敢再深入;那之后我得知池小小这个贱人也开始觊觎起亡市,便不愿意轻易在入口处晃悠,她可有为此花一点心思么,也配坐享其成,真是气死我了!”她讲到激动处,双颊通红。 “你师父和池小小留下我,一是因为我说,杀了我她们也必死,可这不过是我的推断,毕竟此前谁又杀过观音主,没人知道;二是她们大约寄希望于我,以为我知道如何从亡市全身而退。可是你看,我们三代天枢宫主绞尽脑汁钻研数十年,也不知道地宫的九牛一毛,我怎么可能事前知道如何全身而退。你师父和池小小一旦知道这两个事实,就完全没必要留我到见到血棠印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她侧过头看看莺奴,眼中似乎有一丝无奈,“我说过,我没有什么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除了凭一颗脑袋一条舌头,我无法在这个刀剑说话的世上生存。这几个月我真的每夜都要梦见父亲,我知道每每梦见他要我好好练武,都是因为我自己痛恨自己没能练就一身护体之法,因而在梦中臆想出父亲的模样责怪自己而已。托梦之言,本为荒谬,我其实不信父亲还能有这样的灵通,死者已逝,假若真有魂灵,我能安抚爹爹的不过是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莺奴惘然道:“我若是你,宁可相信那真是爹爹托梦给你。本来孤独一人,哪怕没人作伴,也好想想有故去亲人暗中庇佑。” 鱼玄机仍旧摇摇头。“魂灵这东西,你我都从未见过,又何必去信呢。你若陷入随便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但凡你判断是非有了教条,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操纵你,万万不能让他人觉得你是这种人。”她说话的神气完全是个大人,莺奴都有些懦懦不敢发言。 她却突然笑了:“——不过,也正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走过那条路,这游戏才好玩。假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一路玩下去也未免无聊。或许我真的死在那里,也不枉历代那么多宫主为此花的心血了,我心中有这准备。” 她说这话时,满山遍响一阵夜枭,回音激荡,两人手边堆着的小小萤灯都似乎受了惊吓,光芒闪烁。莺奴定神再看鱼玄机的双眼时,只见她满是愉快地望着月光如水的山巅。 “我父母早亡,抚养我到如今的除了秋扫湖,还有一人——” 莺奴瞳子一缩,“李深薇。” “我是秦棠姬弑亲仇人的养女,我要与秦棠姬斗智斗勇,也算是天命安排的,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师父活下来继续成为我的观音奴也可,丧命于地宫也好,这两者都可以保深薇娘姨万全;我最怕的是我死在下面,而你师父取代我的观音主之位活着上来。我不知她有多么想杀掉娘姨,但我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所幸你师父头脑纯粹,我也还有些回旋之地。至于池小小,我一直弄不清她是何方神圣,已经查得不想再查她究竟是谁了,只好不去管她;她年纪大了,受过许多伤,体力上恐怕是比不过你师父的,若是比不过你师父,我大概可以借你师父的手除掉她。” “这血棠印究竟是什么神物,能让师父和池小小都这样执着呢?师父本不会为虚无之物这般坚持的。” 鱼玄机摇头:“从第一代宫主虞氏的日记来看,血棠印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在她手里了。我说过,她的文字我们不能完全明白,但图画却瞧得清楚。后来的宫主也画过那枚宝印的模样,和虞宫主所画的大致是一样的,是一块通体鲜红、形态怪异的宝石,底部有一小块磕损或是天然的平坦处,蘸取朱脂可以在纸上敲出一朵海棠花般的印记来,因此后来的宫主叫它血棠印。这是天枢宫正经的记录,除此之外,我也搜刮了不少坊间杂说,大多都是些胡乱传闻了,光怪陆离,不甚可信。这个宝贝当初是如何到了祖宫主手里、究竟用途是什么、为何有它自己的主和奴,都有各种说法,我干脆谁都不信了。至于它的功力,我却可以亲身感受到。我从出生就留下了这个印记,注定一生要与它共存,所以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我也要赢过你的师父和池小小。” 她又紧接着说:“的确是场鏖战,不到最后我也不知算不算结束。我不但要活着见到血棠印,而且最后要将它占为己有,我才能继续活下去。而你的师父和池小小都不同,有没有那颗印,只是寿命功力增减;但如果印主身份被她们中任何一人夺去,就意味着我这个旧印主必须当即去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我本来也没有功夫在身,血棠印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必死无疑。” 莺奴看着她侧脸,心中浮起一丝不忍。鱼玄机皱眉沉思的样子,早已没有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神采。她想到鱼玄机每每显出骄纵任性的模样,竟有可能都是故作姿态,心底其实事事都经过精打细算,把真心实意压在脑海深处,戴着儿童的面具拼死向目标接近,这样活着何不比在江湖上用刀枪厮杀更累? “小宫主,你如今才十四岁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师父说过一段话,说江湖上的人就像湖塘里的鱼儿,蠢笨的会被钓走,残弱的会被捕食,唯有余下的能抢到食物而越加壮硕。小宫主你既不蠢笨也不残弱,等长到大些,一定也是极其强健的。” 鱼玄机只是低下头,捻起一只萤灯把玩,一边笑道:“争斗来时,谁管对手年龄几何,当然是越弱越好。她们不会等到我二十岁翅膀硬了再来的。更何况等到那时,她们就变成了老弱。人都是权衡利益的,于自己越是有利就是越好。”她状似轻松地一笑,续道,“没有错,弱肉强食本没有错,她们夺不夺得走血棠印我也很是好奇。”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暗夜中寸寸青黛群山,忽然抬起手将那只萤灯的丝线解开,看着飞萤如细流般倒流而出,她一字字道:“毕竟我很有自信。” 第十章·众鸟争浮沉(上) 鱼玄机和莺奴在山野里花了三夜,共做成一百盏手掌大小萤灯,暂时收在日光映得到的蚕房内,好让萤火虫不在白日浪费寿命。 两个孩子为此次日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芳山来催促方才起身。短暂休养了一上午,鱼玄机似乎又精神饱满,莺奴看她时,都能发觉她瞳中含光,仿佛已经开始期待那场亡市之旅。 侍女们似乎也看出小宫主这两日异常抖擞,午饭特意安排后厨多做了些荤腥,并浓炖一盅老鸭,鱼玄机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心情舒畅吃完午饭,她照旧把空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芳山,给我宰只仔猪,现在就去!” 侍女芳山饶是知道宫主常常口出怪语,所言荒诞不经,也吓了一跳。她确认了一次:“宫主可是已经吃饱了?” 鱼玄机看着满桌残羹剩饭,朗笑道:“我当然是饱了,这仔猪是为聚山的水神备下的。” 芳山道:“宫主想必又看什么志怪小说了!要祭水神,婢子自然拦不住,可是宫中那老母猪肚皮圆圆,仔猪还要半月才下得来。” 莺奴也一脸疑惑地看着鱼玄机,她却十分正经:“《江南道名山省考》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聚山上有口深潭,若要行事顺利,必免不得祭一祭潭中水神。我现如今有大事要办,不去祭拜一下心里怪怕的。”她转过头看着芳山,“宫里没有仔猪,别的什么鲜肉也行,要有半个我那么大,宰杀干净给我便是。”她比划了几下,难得见她这等上心,像是把这事看得十分要紧。 芳山叨扰不过,满口答应道:“是是,我稍后翻山去镇上买一头来。只是宫主——《江南道名山省考》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这书白纸黑字,成稿就在我书桌上,前天才刚编完。你也正好拿下镇里去卖给抄书的,说是从天枢宫偷偷流出的珍稀古籍,也好多换几个钱来。你要记得装作舍不得的样子,乘机把卖价喊高些!”她摇摇头,叹道,“我小小年纪就要为宫里的生计熬得头发花白了!” 莺奴忍不住遮着嘴笑起来。 “可还缺这么几个小钱么?你欺骗无知百姓,秋宫主听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鱼玄机便踢脚喊起来:“不高兴正好!他想来教训我就早点回宫一趟,我给他准备好了野草大补席,吃得他没空骂我。” 芳山连连称是,忙退下了。莺奴紧接着拉住鱼玄机问道:“你果真是要去祭水神么?你原说过从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今番说这些话又是卖什么关子?……” 鱼玄机拿筷敲敲桌沿,道:“这次是真的,并不是我诓骗谁。虽说《江南道名山省考》确实是我杜撰的,可那水神的原文就在第十二任宫主的日记里。她提到旧宫东南某处有一个深潭,‘安泽行市,势也’。安泽行市,意思不就是说亡市的泽部是照着深潭的模样建造么?意思是泽部和深潭的地势非常接近,因此按照深潭的结构建造也是符合情理。她还说每隔五十年,当值的宫主都必须去那深潭内祭祀一次,备下童牲肉鬯;水底有神,非生肉不食。”她见莺奴听得呆呆的,又解释道,“我才不信那真是神,但那食生肉的总不能随便打发。我心地如此善良,童牲就免了,肉鬯少不了它的。我打算等芳山把肉畜给我准备好了就去请请神。” 莺奴眼中一动,乐道:“我也去。” 鱼玄机歪过头来,道:“我们可是当真跳进水去祭祀呢,你跳么?” 莺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鱼玄机便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 ------- 芳山次日五更便将一头足月小猪宰杀洗净,端端正正摆在了玉衡楼厅堂中央那张大桌上,还有模有样地交错贴了黄符,点上一炉香。鱼玄机下楼看见这场面,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那黄符上一条写着“南海观音保佑万事顺利”,下一条压着“西地王母宫主早些回来”。 鱼玄机用指头挑开那两道黄符,拿出准备好的红绦捆起小猪,驮到背上就朝着等在门口的莺奴喊了一声:“走!” 鱼玄机随身带着一幅简陋地图,说是按着宫主日记和其余杂考画出来的,大约能找到那眼深潭。按地图,这深潭位于河谷尽头,离天枢宫颇有点距离。 根据各类杂考所写,有一眼深潭是谷中河水之源,水深难测,恐与东海相接;据传这又是整座“龙脉”的龙眼,是山中灵气最盛之处。水潭两侧有两山相夹,潭眼宽约三尺,至于潭水深处还有什么,无人知道,只有曾经的宫主提到里面有食生肉的水神。 两人出发时,恰是旭日初升,两名少女先是翻过天枢宫所在的山头,又沿着地图所指穿过两三茂密丛林。这跋涉比不得在平地赶路,首先是山地难走,其次是鱼玄机驮着一头近三十斤的小猪。莺奴不忍她一路背着,两人便轮流背着仔猪前进。 又是夏日时分,日头升高后,不觉间两人已是汗流浃背,面颊通红了。鱼玄机身上带了些草果小饼,她找块土坡坐下,将小饼分给莺奴两块,道:“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莺奴体力却是充沛的,只是见鱼玄机劳累,便也挑了她身边的空地坐下来,对着小饼咬了一口。这小饼不知是怎么做成的,入口香脆得很,而又香味独特。鱼玄机见莺奴虽不说话,但看着像是爱吃,便把手上剩下的那个也分给她,笑道:“春末夏初了这东西我便爱吃,宫里每到这时候总是常备的,回去还有一筐刚做的,你喜欢就多吃些。” “这东西怎么做成的?若是哪天我吃不到,可以学着做呢。” 鱼玄机微微一笑,道:“你堂堂蚀月大弟子何必花心思在这上面,做这饼极费功夫,先要在深春时收采熟透的莓果,晒成干;磨精的谷物杂粮粉与生蛋揉成面团,加入莓子干,捏扁了在厚铁上慢慢烘熟,放凉后还要去太阳下晒透了才能收起来。逢多雨多风的日子,成色便不好;风调雨顺的饼子大年,也不过做成四五筐而已,我吃上两个月就见底了。——你也别去费心,想吃时趁着我还未吃完到宫里来,总不会少了你的。” 莺奴眉眼十分羞涩地低下去垂了垂,这便是她表示同意的方式。 鱼玄机将手中剩下的干粮一口塞进嘴里,对着地图看了片刻,又向身前的山谷看了一眼:“应该是那里了。” 她抬手所指,正是两丘所夹的尽头,低洼下去夹出一片窄窄的平地来,两座小丘在此如同被什么切断拉开,地势极陡,峭壁下慢慢蜿蜒淌出一道溪流,这细流一路向下,逐渐汇流而成一道小河,再向前大约就汇入溪谷长河。 莺奴看了这场面,面色有些奥妙起来,片刻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鱼玄机轻声呼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鱼玄机转过眼看看她,惊问:“什么时候?” 莺奴摁住太阳穴仔细回想一阵,连她自己也能确定她绝对没有来过此处,可这画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我……说不清,可能是梦中罢?……” 鱼玄机没有嘲笑她,而是若有所思地低吟道:“应该不是梦。” 这一下莺奴也吃惊了,问道:“莫不是我更早前真来过么?” 鱼玄机摇摇头,她心中也是惊涛翻涌。 她也不敢告诉莺奴,她虽说“我是知你来龙去脉的唯一人”,其实一切也都来源于她的推测拼凑;这种等级的欺瞒对她来说算是家常便饭。可是那推测大体是对的,莺奴果真是“她”——是鱼玄机从小就为之魂牵梦绕的神秘女子,“她”出现在传说和书页上,出现在图形和咒语中,“她”的倩影曾经出现在天枢宫的每个角落——莺奴还在问她,鱼玄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片刻,她拉紧捆着小猪的红绦,沉声道:“总之去了潭边再说。” 两个人从山丘谨慎攀援而下,在夏草中逆流寻到溪流尽头,鞋面早都打湿,大半陷进泥地,狼狈不堪。头顶又是艳阳高照,水气湿重之处,蚊虻肆虐;再加上鱼玄机背后驮着一头新死仔猪,蝇虫嗡嗡不绝于耳,两人几乎是逃难般慌忙奔至溪头,鱼玄机解下仔猪便用溪水扑身,就差在水坑里打滚,才稍稍缓解蚊虫叮咬之苦。她抓了几把野草搓在身上涂抹数下,又捞起几捧烂泥擦在头脸上,算是防虫近身;她浑身沾满污迹,仿佛一头小小泥猪,模样看着极为可笑。如此这般一番后,鱼玄机便拖着仔猪,依着山壁开始慢慢寻找那眼深潭。 这道山壁周长大约有两百尺,一尺尺正搜过去,忽觉脚下一虚,踩着软绵绵湿答答的一团水藻。鱼玄机低头审视了片刻,向着远处莺奴喜而高喊道:“找到了!” 第十一章·众鸟争浮沉(中) 莺奴凑过去看时,正是一眼漆黑深潭,潭周杂乱生着些怪草,老萍散乱,然而并不秽臭,也无蛤蟆产卵的痕迹,可见潭水深且时新。伸手去触时,这潭水比溪水还要寒冷几分,一想到这潭水与东海相接,人还未亲眼目睹其真容便已有深不可测的吓人气势。 两名少女顶着烈日在潭边找块草地坐了下来。鱼玄机看着潭面,忽然发愁道:“恐怕这潭水比我想得还要深,光凭一口气也潜不到水底呢。”说着探了探衣袖,取出几段丝线来。这几段丝线模样平平,鱼玄机却很是宝贝,向莺奴展示一番,道: “此乃天蚕所织,可承千斤,虽然还是从太祖宫主那代传下来的遗物,可天枢宫内如今还有上百斤的机关靠它牵引,绝不轻易断裂。我们这就去抱些大石来,稍后拿天蚕丝绑在脚上,等到了潭底再解开。”莺奴点点头,随她一道在峭壁底下搜索一番,抱来三块三十余斤的大石,捧至潭边,各自在脚上绑定,又替那小猪绑了一块。 一切准备完毕,两双少女的腿便浸在潭中。鱼玄机伸手蘸水抹了抹额,向潭水照了照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长出一口气,这才下定决心,转过头对莺奴说道:“下去么?” 莺奴并不开口回答,只把那三十余斤的石头抱在怀中,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鱼玄机抛出一个肯定的眼神,也将大石牢牢抱在怀里。才深吸一口气,忽听得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鱼小宫主,别来无恙啊。” 两名少女手搭凉棚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抬头只见峭壁上不知何时站着池小小,青衫猎猎。 池小小运力,说话的声音随着内力传进两人耳膜:“小宫主那日晚宴上将我二人丢在身后,小小真是委屈得很,本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对宫主说起,可好在托你的福,我如今已找到比你更有力的伙伴,也可说是因祸得福了。”说话间,身边现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来。 “师父!”莺奴一颤。她虽然在天枢宫流连忘返,却还记得师父必然要责怪她,此时见了秦棠姬,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秦棠姬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幽幽说道:“你若再不回来,算是叛师了。” 池小小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娓娓道:“相传三百多年前,天枢宫的元祖宫主虞姬正是在这里受生灵神之意接过血棠印,受意之时,万物为之低头,这口深潭中盛满的不是清水而是鸟兽之血。三百多年过去了,小宫主重访此处不知是否又要血染深潭,天地为之变色呢。” 鱼玄机暗暗咒骂了一声,啐道:“老妖婆!一时大意被你跟到这,你别得意,你们两个脑袋加起来还比不过我,更何况我找的伙伴比你们还要强呢!” 莺奴连忙摇摇她要她闭嘴,被鱼玄机手上一挥扫到一边。 池小小哈哈大笑,激起山谷间一阵回声,竟让莺奴想起了那晚在竹林里听见的夜枭:“乳臭未干,便自鸣得意。也好,这就送你下去喂了饕餮罢!” 忽地日光一闪,从峭壁上飞下块石子来。莺奴还未反应过来,身边鱼玄机痛呼一声,松手去捂头,抱在怀中的石块“嗵”一下滚进深潭,振起半人高的浪来。莺奴用袖遮面的瞬间,鱼玄机便已经随那巨石整个窜进潭中! 莺奴这才想起,之前她二人已将大石与腿脚绑住,鱼玄机竟是生生被大石扯下去了。她疾呼:“小宫主!小宫主!”一边探身去看潭中景象,哪里还能看到鱼玄机的半点影子,只有重重气浪不断翻腾出水面而已。她焦急得六神无主时,回头见那祭牲还在岸上,忽然秀眉一皱,夺手抢过红绦捆绑的仔猪,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稍动腰肢将怀中巨石推进了潭水之中,也跳了下去! 不过转眼,拴着丝线的脚踝宛如受到巨兽撕扯,莺奴尚来不及完全准备好,潭水的沁人凉意旋即将她整个淹没了。水从耳道猛地灌入,那一瞬间当真如同落入地狱一般,想叫喊都无法开口、想挣扎都不得动弹。她亦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身旁一片漆黑,一股未知的恐惧忽然将她牢牢攫住,除了随着这快得可怕的下沉,恐惧不断膨胀之外,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抓不住其他感觉。原来抱着大石下沉虽然快,然而也太快,人是很难承受压力这样大起大落的。起初莺奴耳边还有泡沫划过的声音,很快就只剩下水流沉闷的空虚杂音;这潭水之冷,手脚关节也像是冰冻起来般,仿佛有谁将她全身血液凝结起来。若她真有机会体验一次实实在在的死亡,大概就是这种滋味。 沉下去又是良久,她才像受重击后慢慢醒转,在剧痛中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漆黑。 身旁除了漆黑,一无所有。 她艰难地扭动仿佛冻结的脖颈,抬头看那水面,已化作拳头大小的光源,早已照不亮她所处的深度。她也不知这口潭左右宽几尺,只因什么也看不见。 更可怕的是,绑住她的是可承千斤的天蚕丝,而石块巨大的重量还在拖着她快速下沉。她的腿被扯得笔直,连稍作挣脱都没有可能。 难道真的要沉到水底去?鱼玄机又在何处,莫非已经更早沉到深渊里去了,还是与她一样,还在“坠落”中? 然而她连这眼潭水的底在何处都不知道! 胸中所含的一口气也快要消耗殆尽,还在用力挤压她快要裂开的肺叶。她感觉到冰冷的眼窝处忽然涌上两点温热,是极度的恐慌下不自觉溢出的眼泪,可在这突如其来的地狱里,她连哭出声来都不能! 水深还在增加,莺奴只觉头痛得太阳穴快要爆裂、胸也快要炸开。她拼死踢了踢绑着巨石的右腿,只是在深水中失去了平衡,几乎让手中那祭牲脱手而去。 祭牲! 竟差点忘了鱼玄机对她说的那头食肉水神。她心头一缩,再也忍不住要破体而出的恐惧,樱口一张,口中的空气“啵”一声化作折射着浅光的幽幽气泡,扶摇而上,宛如最后一点希望也离她而去。 ------- 鱼玄机浮到水面,脸色宛如宣纸般苍白。她“哇”地吐出一口凉水,攀住潭边泥土,狠狠吐息两口。 “冒犯宫主了。”池小小的声音柔婉。 鱼玄机摆了摆手,似是说不出话。片刻,她抬手抹去发髻上的水藻浮萍,啐了一口道:“好玩不?有趣吗?” 池小小媚态十足地一笑,双手抱鱼玄机上来,道:“宫主不还是囫囵在这吗。” 鱼玄机大呼两声,只道脚上抽筋痛得很,池小小便将她抬到太阳直射处,亲自用双手搓她腿脚。秦棠姬在旁冷眼看着,道:“我明明见你和莺奴都绑了大石,为何你上来了,她却还没有?” 鱼玄机道:“我把丝线绑在脚背,一抖便落下来了;那姑娘心眼太实,拴在脚踝上。” 秦棠姬忽然抽剑,嚯一声对准鱼玄机的咽喉:“都是你算计好的,你不过是想除掉莺奴。” “蠢!”鱼玄机哈哈笑道,“我想除掉她,当初何不让她在那群乐女中间被砍成肉酱?除掉她还要我动一动手指吗?我又为什么要除掉她呢,我倒是想问问教主看了!” 她伸手推开秦棠姬的剑刃,坐起来道:“这座深潭就相当于亡市泽部,如果能知道泽部的构造,到了地宫里就能免于惨死。我从书本上得来再多知识,也未必比得上亲自下去一趟。我带她来,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入水至深的人。说起来还要谢谢秦教主,”她抬头,“你收了这么有趣的一个弟子,既是帮我也是帮你,岂不乐哉,你也该谢谢我才是。” “你放心吧,我是因为知道她死不了,才带她来的。哪怕最后浮起来的是具死尸,她都能还魂。” 少女的眼神满是自信,似乎对正在潭中痛苦挣扎的另一名伙伴毫无同情。 潭面突然“啵”的一声,莺奴最后吐出的气泡也浮出水面。 鱼玄机见状,兴奋地喊了声:“没气了。要开始了。” 池小小宛如叹息般说道:“小宫主,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鱼玄机转过头来看看她:“此话怎讲。” “你人前人后有两副面孔,是骗取了莺奴的信任吧?”秦棠姬冷哼一声。 鱼玄机漫不经心道:“大人才用骗,小孩子之间才没有假的呢。” “哦?”秦棠姬蹲下身,一只手猛地攫住鱼玄机的下颌,几乎要将她下巴捏碎,使这小姑娘哀鸟般尖叫起来。“我的确是脑筋简单,也最看不得谁欺瞒耍弄我。哪一天再看不下去,一剑结果了你,干净利落,也懒得思前想后。”说着手上力道又加一分,此时鱼玄机早已无力再呼。 “若是莺奴不能活着上来,我要你身首分家。” 第十二章·众鸟争浮沉(下) 四周的压迫越加沉重了,莺奴不知道自己已经降到了多深的水中,只觉胸腔穴道都被巨大的水压层层封住,身体冷得不像是自己的,只是奇怪落到这地步却还活着——当然她也不能分辨自己真还活着,还是早就坠入地狱,又或许这两者并无分别。此刻,她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那头作为祭牲的仔猪,祈求那食生肉的怪物只是杜撰,若真有其事,这头仔猪也不知能否合它心意。胡思乱想之际,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在天国之门,让她忽然宁静了下来。 刚才的恐惧,可能是到了极点,如今已经炸裂,不留分毫了。 她鼻翼一动,一股幽凉潭水便顺着喉管灌入她的肺。 恐怕这就是死吧。 从未真正死过,而这次迫而一尝,滋味淡而冰凉,万蚁钻心的恐惧之后,便是如千尺潭水般的安宁。 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可以看到四周约厅室宽窄的地方就是潭壁。潭壁上光洁如镜,连一棵水草、一片水苔都没有。这场面实在诡异得有些梦幻,若说此处乃是天造,这四周磨镜般的潭壁又分明像是人力所为;若说是人为,谁又能潜入这样深的潭水中,只为抛磨无边潭石? 还是说这如镜潭井真是得天造之赐,只因为这里真的是座祭坛? 莺奴朦胧中确实感觉到自己踏在什么东西上。她一阵狂喜,低头看时,乃是一片坚硬土地。如此说来,她终于是到潭底了!那并非天国之门,而是真真切切的地面!这深潭毕竟不是无底洞,她还有一线生机。 趁着肺中还未被潭水完全灌满,莺奴稍稍运动躯干,只听得被深水封锁的骨节咔咔而响,透过潭水微击耳鼓。她蹲下身,以最快的速度解开绑在脚踝的丝线,只觉脚腕微微刺痛,鼻尖掠过一丝血腥气,原来方才丝线早已收紧缠入肉中,将皮肤勒破、切进肉里。然而此时她也不能管这许多,松手便感觉到那大石顺着土地隆隆滚走,带起水波盈盈。 莺奴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不祥甚至超过了靠近地狱的恐怖—— 这潭底竟是斜的?否则这石头为何滚得越来越远了? 她伸手向“地”上一摸,这黢黑表面粗糙冰冷,还略带颤动。她手向更远处摸去,竟感觉到有水流吞吐,仿佛人类呼吸时吐纳空气一般。 她在水中失声大喊,其大吼化作忧郁的咕噜声,随着身下这片“土地”隆隆而起,淹没在潭底! 没错,是那座食肉水神。 ------- 这一念如同雷霆万钧打在莺奴心上。她被巨兽掀起的水流掀翻,身体全不能保持平衡,手边能牵到的,只有那头被绑了第三块石头的仔猪。 难道真要按照天枢宫主所写,将这祭品献给水神才能度过关卡?她心中电光火石地想到鱼玄机的去向,又是浑身一颤,她未在水底看到鱼玄机的身影,难道是被充作了那具童牲?…… 莺奴不堪去想这些沉重猜测,用手拉住猪身上的红绦,将之护到身边。 既然连这食肉巨兽都真实存在,那么天枢宫主所说用食物来挡住它的攻击应当也不是空穴来风,一切就看这神奇的武器如何应用了。 土地还在咔咔隆起,莺奴借着仅有的光线,看清刚才触到的水流吞吐的地方,竟是一对怪物的鼻孔。她如今所站的地方,则是这饕餮怪物的嘴唇! 这地势实在太过危险,只要它稍稍张嘴,便能将莺奴和这头祭牲一口吸入。莺奴努力侧身想要跃开,然而水中不比陆上,一举一动都要克服沉重得多的水阻。正是这一瞬间,她脚下一滑,另一脚倏地踩空! 那虚空正是饕餮张开的嘴,是它露出的硕大口腔! 莺奴又是一声寂静的呐喊,她半个人已被吸了进去。饕餮口中散发出久未进食的草腥味,面对这百年的饥饿,莺奴怎么是它的对手? 饕餮一边挪动身体,身上鳞片一边摩擦岩壁,发出古怪的咔咔声;莺奴这才恍然大悟潭壁为何如此光洁,原来都是这头饕餮巨兽在潭中百无聊赖,用身体做磨镜石,将四周岩石统统消磨平整。这巨物或许懒动已久,鳞间已生满黏虫碎草,惹得它古老的身体瘙痒难忍,要靠摩擦解除痛苦。 她不能自控地张大嘴喊叫,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声音。一股强劲的水流从身下袭来,眼看整个人都要被吞噬到饕餮深不见底的肠胃中,莺奴几近晕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还稍感安慰的死法,突然又变得这么惨绝人寰。 她紧紧抱住巨兽的一颗长牙,然而长牙上粘满了浑黏古涎,腥臭无比,凭她一双肉手哪里能攀得住!只是片刻,她就再支撑不住,双臂一松,跟着怀中仔猪一起坠入黑洞洞的巨嘴。那张巨嘴里不止一行牙齿,而是一重又一重地层叠生了数十排,如同兵刃齐齐摆放在沙场上。它的口腔才是一座真的祭坛,这森严的恐怖,人世间绝看不到。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正在她决定闭上眼接受死亡的时刻,那水流方向又是一逆,生生将她与祭牲都推了出来。 原来刚才它只是呼吸一口?抑或打个哈欠?这幅情状,倒好像是完全没觉察莺奴的存在。 饕餮这一吐,将莺奴直直向上喷出七八尺远,若不是怀中仔猪还捆着三十斤大石,她可能会被喷得更远。她在水中闷头打了几个转,吸进好几口带着腥臭的潭水,喉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睁大双眼,在黑暗中勉强分辨饕餮的鼻唇,双目中迸出一道厉光,双腿一蹬便往它面上游去。 可能正是因为不能看清这怪物的全貌,才不会增添无益的恐惧和退缩。莺奴决定一搏。 她攀住饕餮张开的上唇,身体垂到它的两只鼻孔左右,托起大石,便塞进那巨兽小小的鼻孔中——说是小,也足有半人大小,大石还不足以完全填满,然而正好能横着卡在其中。 莺奴一鼓作气,将猪尸横填进另一只鼻孔卡紧。这样,她就用大石、仔猪和连在他们之间的天蚕丝做成一只秋千,她自己双手扳住那线天蚕丝,将身体挂在饕餮的两眼鼻孔中间,静待机会。 她的两腿稍下,便是这怪物的眼。借着黑暗中的视力,莺奴能看到饕餮的眼睛很小,只有她手掌的尺寸。而此时,它正瞪着眼睛,似乎看着这纤小的不速之客正以这种有点可笑的方式挂在它的脸上。 片刻,它似乎感觉到了鼻孔中有些什么异物,扭了扭身体,潭中便立刻回响起古怪的咔咔声。它的身体只要稍稍移动,就像拔下木塞一般,莺奴能借着眼角余光看到她身下的水体中映来奇异的光线——原来在这眼深潭的底下,还有一片天地,风光大为不同,似乎长着许多幽光盈盈的植物,反倒比头顶还要明亮不少。 从这个深度游上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潭壁光滑无比无可攀附,她不能在那上面固定身体。不论她游得有多快,只要还逃不出这段镜潭,就都能被饕餮轻松吸回。 既然如此,她暂时的选择只能是往下,或许在底下稍稍转圜后,饕餮离开这眼潭井,她还可以原路摸索出去。 饕餮还在扭动,而且似乎在往下游。莺奴心下稍稍放松,因为它若是向上,她就会被卡在岩壁和饕餮的头之间,必然被磨成碎屑。 咔咔声响彻深潭,莺奴整个人随着巨兽左右摇晃,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这感受实在痛苦,而且她嵌着天蚕丝的双手应该已经划破,若是饕餮再任性些,她扳着丝线的八根手指可能就要被生生切磨下来了。 饕餮的头和岩壁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脚下透上来的那一丝丝幽光愈加明亮,低头看时,脚下的空间约有十间堂屋般高大。莺奴准备好,深吸一口。 也正是这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在呼吸。 没错,在这冰凉的水中,她竟然又能呼吸了,且此前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她自己起初未注意到,但她其实早就在呼吸!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能够呼吸了,吐息感觉和陆地上呼吸空气颇为相似,只不过呼吸之间心肺便会感到一阵冰凉;因此她每呼吸一次,身体的温热也就被水流从体内带走一些,使得她体温与冰冷潭水逐渐平衡,不再觉得寒意刺骨。总而言之,这具身体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水底世界了。 自己能在水中呼吸,究竟是因为身体原本就有这样的构造,还是因为自己有不死之身,所以可在这等危急的情况下突然变化出鲛人的能力呢? 那年被师父在河边救得时,她究竟是原本就在河水中生存,还是被人抛到河中?或许她果然是水中长大的也未可知! 她脑中飘过万千思绪之时,脚下光芒忽然大盛,她知道时机到了! 第十四章·振衣起踯躅(1-2) 莺奴看准那道缝隙张开的片刻,双手一松,便被饕餮摆动带起的水流倏地吸了下去。她体轻如燕如鱼,从未如此灵活过。而一到饕餮身下,水底景色令她一时叹为观止—— 这分明是一座花园。那闪着幽光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头头细蟒似的活物,半个头钻在潭底的沙中,尾部高高翘起,随着水流摆动。细蛇如簇,本是叫人不寒而栗的画面,此时却不知为何看来尤为幽静,宛如生灵之苑。她腰肢稍稍发力,缓缓下潜接近那片蛇田,手掌衣摆所及,小蛇便胆怯缩进沙土,光芒也随之一暗。莺奴觉得有趣,在蛇田上游弋两圈,发着幽光的小蛇似乎也十分友好,只是她靠近时躲进土中,令她眼前暗些,既不咬她,也不逃走。 然而背后咔咔声又接近了。这一次不是饕餮的鳞片与岩壁相互摩擦,而是饕餮笨拙游动时老鳞作响,宛如生锈的刀刃彼此贴紧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莺奴抬头,这一次她能稍微看清这巨兽的长相了。它从潭井将自己硕大的身体倒行排出,首先映入莺奴眼帘的是一条鱼形的尾。 这扇尾大如屋顶,只是微微扇动,莺奴就看到底下已掀起一阵狂沙。 随着那阵狂沙掀起,蛇田中的小蛇就纷纷躲进沙中,偌大潭底又开始转暗。 莺奴突然意识到危险所在,慌忙用力刨挖身下细沙,也想效法小蛇躲进土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刚从它口中逃生,竟还是躲不过第二击么?她不甘心,伸手狠狠抓住土中两根细蛇,说也奇怪,沙土虽然松软,小蛇似乎也不堪一握,此时却尤为牢靠。面前一股漩涡拍来,莺奴竟能岿然不动;只是满面泥沙也席卷而来,呛得她只能塞气闭目。 现在她只能靠身体的触觉,判断水流的方向,来猜测饕餮的动作了。 她能感觉到这水中巨神已然完全从窄窄潭口解脱下来,游弋到深深潭底。它游得极慢,似乎是因为体型实在太过硕大,动作略猛就要碰到四壁。它悠悠巡视,宛如缓缓漫步着搜寻猎物的庞大幽灵。 莺奴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口中迸出。她不能看到头顶的景象,也不敢看。 忽然,身下的软沙传来一阵长颤,由远及近;与此相伴的,又是那古怪的咔咔声。莺奴凭直觉也能知道,远处的巨兽已经张开巨口,埋入沙中吸食蛇群,这便是它下唇铲过坚硬潭底石块时发出的声音! 它竟是真的饿了! 这百年来,它吃的不是人送来的童牲肉鬯,而是潭底沙地上这些柔弱小蛇。或许它月余才一食,而一餐即是千百生灵。 莺奴心底一阵恶寒。也就是说,如果它游向自己,被卷入那副秽臭奇寒的肠胃也不过是它轻轻一吸的功夫而已。 想到这些,她便连双手都酸软了,每一刻都像是等着第二次死亡。 她感觉到背上擦过一丛细鳞。那丛细鳞不比得刚才在潭井里摸到的那样粗糙,密些,也柔软些。莺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它的腹鳞。它从她头上擦过去了。 莺奴抓着细蛇的手更紧,只要躲过那扇屋顶般的尾,她就活下来了! 兜头盖脸的沙灌进她的衣领,甚至有不少钻进了她的耳鼻,直向喉肺流去,然而她不敢动。那些沙将她浅浅掩埋起来,如同一方小小水墓。正在此时,一股奇大无穷的水流从背后袭来,她手上力道也更大,她一手松开小蛇,向更深处抠挖、妄图抓得更紧些,指尖几乎碎在沙里。 那巨尾带来的水流像是无形的手,提住她的衣衫向外撕扯。莺奴定住心气,腰背绷直,一点内力向脊柱运去。 便只坚持这片刻就好! 只这片刻就好! 她心中不禁尖声呐喊,因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所能受的最大抗力了。在这大自然孕育的奇诡生物面前,之前在人类间所受的那点气力,根本不值一提。 水流渐弱。 莺奴恨不得此刻就睡在沙土之中不再醒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她抖抖螓首,将掩埋她的沙粒振走,借着剩余的水流劲道缓缓飘起。饕餮正在前方缓缓游远,并不时从不知是鳃还是鼻孔中喷射出误吞的细沙;远处的蛇田已然安静下来,现出片片幽光,然而已经远不及刚才那般浓密。这一口,饕餮恐怕铲食了数千条小蛇。 而她自己刚才也是死里逃生的一条。 莺奴深吸数口气,想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夺走她性命的怪物,然而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身下沙土索索而动,光芒大盛,万千小蛇竟然如焰火般从沙中冲出,又齐齐贴地来回急速游动,汇成极为明亮的宛如波斯地毯般的光海,旋转几圈后,朝着一个方向逃离开去。这光芒盛如白昼,将整个潭底统统照亮,也照亮了蛇群逃离的方向——在潭底石壁上有半人高的裂痕,灯蛇便从那里急速流出。眼看身后小蛇也即将超过自己,莺奴用力一蹬双腿,跟着蛇群向那个出口游去! 在身体穿过那道逃生之门的时候,莺奴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那光耀之下的饕餮巨兽。 那形体竟如同一块生着鱼尾的漆黑巨石!这大惊之下的一瞥,根本不能让人分辨它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若是造物主竟也能造出饥能食、痒能动的石头,接下来还有什么不会发生? 莺奴这一刻只能顾着向前拼命游动。 前方是一片宽阔水域,莺奴心胸一爽,虽然还不知道前方迎接她的是什么,却莫名感到一股轻松。她又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这饕餮是被困在了潭井中。也许是体型尚小时从这个缺口误闯了进去,结果日渐肥硕后再也出不来了。 不管怎么说,一劫已过,前方还不知有什么劫难,她须得心中有备。 莺奴先是脱下宽大的外袍——这衣裳如今只能拖累她的行动。她将外衣四角扯紧,游回那道缝隙,堵在出口,像是与鱼玄机一道制作萤灯时一样,拿外衣捕捉灯蛇。 只是片刻,外衣里蠕蠕欲破的已是捉到不少。莺奴满意地一笑,用腰带将外衣封结,做成一盏蛇灯,拉起它便向前慢慢游去。 渡过饕餮这关,莺奴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水域。虽然开阔,怪的是抬头向上见不到一丝天光,仿佛这么宽广的水域,统统被埋在地下,地势好似地底湖。倒也说得通,这位置向上理应是方才她与鱼玄机一路走来的山地,若她此时向上,必然遇到难以掘开的坚硬石地,因此她只能接着向其他方向探索。 向前,向左,抑或向右? 三面都是一样的宽广无垠,看不到分别给她准备了什么难题,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然后凭直觉选择一个方向。 莺奴咬了咬牙,径直向前方游去。 然而这水中行进有何等枯燥,只因四周风景绝无一丝变化,她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已经前进几何。这种单调的游水做得久时,她连时间的概念也一并失去,如今已经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了。 这样向前不知多久,前面似乎有了变化。然而这变化并不能轻易言状,莺奴只是感觉身边的水流不如方才自由,仿佛所处的空间开始受到容器的制约,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四周变出几堵墙来,将水与她一并关进某间密室内。 她还在疑惑,灯蛇已将她身周处境照亮:她四围果然现出墙壁似的障碍,此时还算宽裕,然而正向着她前进的方向逐渐变窄,呈漏斗状通向某处。 此时此刻,进是不进?莺奴心上一转,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进入这个锥筒内的,然而极有可能,刚才她不论如何游、向何处游,都会沿着这水下洞穴来到这里——既然这墙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想必原路返回也会发现这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出口,亦或是某处的入口——不得而知。 她没有别的选择。 莺奴挺身前进。这一次身周的石壁远不如饕餮潭中那么光滑,星星点点长着细小绿物,其叶或如五星或如鸡心,或如鱼骨或如龟背,叶片上皆落满白尘,只在莺奴经过时略略飘动,细长者状如长虫摆尾,粗矮者则如蛞蝓蠕蠕。而覆满整个洞穴的白尘,将此处渲染得仿佛大火侵袭后千年未动的死城。 若是在平日,莺奴早已忍不住对幽暗的恐惧,此时却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从心中生出来,拍着双腿继续向前。她的鞋子自然早就落在了半路,如今只是裸露着双脚。 灯蛇的亮光到了暗处似乎又盛了几分。通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莺奴有好几次想要折身回去,害怕这通道到最后只是个死胡同,而等那时自己可能就已经卡死在四壁间,回天无力了。 她不敢往坏处想,克制着心中的不祥预感,将蛇灯举得远些,看了看前方的情状。 前方,通道已经窄得只能容人侧身滑过。假如前面通道还要变窄,那她连转身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进耶? 不进耶? 第十六章·振衣起踯躅(3-4) 莺奴有些无助地停下来,勉强直立在比她稍矮半寸的通道里,前后顾视几番。蛇灯里的小蛇盈盈而动,仿佛也和她一样焦虑。 莺奴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缝隙里伸进手去,掏出一条小蛇来。她心里暗暗道:“我不能选,你便替我选吧。”微微松手,那小蛇获了自由,哧溜一下便向着莺奴掌心外滑脱开去。它灵巧的身子绕着莺奴转了两圈,缓缓地游向了更深的洞穴。 “你也要我试一试么?”莺奴心中一沉,稳了稳心口,拾起蛇灯便蹬脚起来,侧过身向深处进入。石壁上沉积着不少尘沙,惹得她不时呛住。 石壁粗糙,不断摩擦着莺奴手臂和脸颊,刺痛无比。她咬着牙,用力攀住石壁,不敢放松。一寸一寸向前时,通道似乎没有再变窄,只是这逼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莺奴一点也不能确定。由于剩余的空间里,她甚至不能将蛇灯举到眼前,便只能靠着感觉朝一个方向爬;这段路里,狭道是向下通或是向左右弯曲,她完全感受不清,莺奴再一次心中不安,这水底下的构造,竟像是完全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时而想想若是葬身水底该如何是好,时而想想鱼玄机是何时、怎样离开此处的,自己一路下来,未曾见到她,难道是饕餮张口时她不幸落进去了?或是她实也有这等在水下遨游的异能,早已走到她的前面去了?如此这般,心中积郁着许多愁思。 这样手脚并用的跋涉实在太累,她在狭缝中动动停停,不时为心中许多不安流下泪来,然而好笑的却是在水中流泪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只知道哭泣时便吞进更多沙砾,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将沙尘再吐出去,仿佛变做一条鱼儿。哭得疲累时,便重整待发,继续在这鬼门关上悄声细步地挪动。 一片黑暗里,宛如出生般的挣扎。 侧着身蠕动到都要虚脱时,伸出去攀扶石壁的右手忽然感到前方宽阔了。她心里一松,却又不能转头看,连忙踹腿蹬足,挣扎出窄窄洞穴,重获自由的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如刚才放生的那条灯蛇,四肢一瞬间满是轻松。 她拉出卡在窄缝中的蛇灯,举起来照照四周,吃了一惊。 这乃是一方突如其来的陋室大小的封闭空穴,昏暗石壁上,被蛇灯一照,像是透露出什么青绿沉碧的繁复花纹,如古窟壁画,又如密教炼室。不细看时,好像还能看到慈悲菩萨微开双眼,向下看着这闯入密室的不速之客。 莺奴提着蛇灯缓缓接近石壁。 石壁上也满满吸附着白尘,且细看时,这里的石壁仿佛是人工砌成,有着一层层砖石垒砌时的交叠缝隙。她好奇地用手拂开,那石壁却活了! 没错,石壁动了! 莺奴把蛇灯靠得更近些,更是惊讶得一时失语。原来这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古蚌,出奇硕大,有莺奴手掌的三倍大小。古蚌层层叠叠,青色的贝壳因年老而轮生乱纹,残破之处带着点珠光,故而在幽幽蛇灯的照耀下,光彩流转,汇聚起来仿佛一幅诡异图画。那经她触碰而苏醒过来的古蚌正缓缓张开双壳,逐渐平展,露出依然粉嫩的蚌肉来。 蚌肉不但粉嫩,深处似乎还含着数十粒大珠,珠光动人;莺奴只因一时好奇,将手指轻轻伸进柔软蚌肉里。 她做了一件最错的事! 那古蚌似乎受到电击,从石壁上游下来,将蚌壳猛地一合! 莺奴惊声痛呼,振起水中阵阵颤动。她剧痛下眼角余光瞟见,落下一只古蚌的地方,底下竟还睡着另一只蚌。如此说来,这小小密室,究竟有多少巨蚌?! 然而此时她也难以分心去想这个问题,只因为这蚌壳力量居然如此巨大,竟要将她一节指尖生生夹断!十指连心,她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拉着蛇灯的左手也松了下来,手脚齐用欲要将蚌壳从手上拔走。蛇灯于是缓缓落到穴底,照亮了这密室下方的景象。 密密层层,竟也满布着这古蚌! 莺奴看着这画面,脑中掠过一道惊电般的想法,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右手上还死死咬着的老蚌。然而来不及等她去抢蛇灯,已经迟了!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 莺奴用双脚抵住咬着自己的蚌壳,用力一拔,总算将右手解脱出来,然而本来就被天蚕丝割伤的指尖,这次又遭如此重伤,或许接下来好几日手指都不能有半点触觉了。 她的危险还在后头。 那落到底下的蛇灯已然触动了沉睡的古蚌。她向下再看第二眼时,蚌已一层层如落花散瓣,又如蛾蝶振翅,向上飞起,向着那袋久违的美味俯冲下去。这等架势,像是这方小室内,挤着足有上千巨蚌,是谁将这些魔物聚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 莺奴看得呆了。别看这蚌沉重古老,争食时灵活如恶狗秃鹰,前后几只紧紧夹住莺奴包裹着灯蛇的外衣,只是一瞬间便撕破了一道口子。 莺奴被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冻! 灯蛇当然不知屏障之外就是嗜血恶魔,从裂口悠游而出。 “噼”,第一条小蛇连头都没有完全伸出,就已经被一口咬住。它身后长尾瞬间绷直,幽光暴盛,是被食头的痛贯彻脊髓。然而它痛苦不了多久,早已有后继老蚌将它后段夹住,两蚌相争,柔软小蛇的身体一牵即断,连蛇骨都从中扯断,只留下丝丝蓝血,在水中漾开。 其余灯蛇还在前仆后继地从裂口滑出,几乎都尚未全身而退,便遭厄运。等四周古蚌都忙着争抢蛇尸时,终于有一批灯蛇得以完整地逃离了。 这也是莺奴最害怕的事情。 灯蛇大概受了惊吓,速度十分惊人,几乎是在密穴中横冲直撞。它们纤细的身体所及,便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时间整个空穴中的古蚌都惊醒过来,发现这寂寞百年来的第一批生食,如沾血复生的妖魔,从石壁上层层飞下,如同硕大蝙蝠;小蛇幽光闪烁,整个空间里光芒大盛,照得满壁莹蓝;蚌肉中的古珠方才看起来还似慈悲菩萨的眼眸,此时已化作饮血怪物的舌喙。莺奴尽量保持垂在水中央,拼力左右闪躲,绝不碰到任何蚌壳。 可此刻古蚌拍着双壳在水中追着猎物,密织如网,乌压压的好似鸟群,她怎么能逃得掉? 她就是它们还未发现的、最大的猎物! 这个瞬间,鱼玄机的话突然在莺奴脑畔炸裂: “就算是不死之身,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若是在此处被撕成肉块,她就要永远葬身在此,甚至都不会有人看见。 密穴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借着蚌壳口中蛇尸散发的幽光,莺奴甚至能看到有些蚌肉中圆圆的,珍珠大如鸽卵,实在是令人垂涎。何等的富贵就藏在这方密室中,莺奴却半点兴奋也无。 蓝血还在扩散,眼看所有灯蛇都要被争食殆尽,四周越来越暗,古蚌却还没有填饱口腹,仍在四处乱窜。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危急,莺奴不得不开始寻找哪怕一线生机,否则自己当真会葬身此处尸骨无存——若是真能存下一丝半片,倒是会变做那鸽蛋大的珍珠,这想法不禁令她苦笑起来。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脚底一阵裂骨之痛。 终于还是来了! 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的脚上有伤,巨蚌大约是闻到血气因此先咬那里。只是一瞬间,五六巨蚌已经分别咬住她的双臂双腿;此外还有无数贝眼,正在向她恶扑而来。钻心的剧痛从四体传来,她在水中发出怪物般的尖叫,一边拼命用手掰开身上的蚌。她动作狂乱,心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已经发现了逃生之道—— 这间穴室,根本没有什么石壁,也没有谁将它们特意堆在这里,这“四壁”全由一层层活蚌叠成,在狭缝的后头自动围成一个贝室,仿佛食道后连着一只胃袋,这些行动能力有限的生物便用这种方法守株待兔;而经由这样一通骚乱,“室壁”已经薄了一层。只要继续薄下去,她就有机会一掌击开这道活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莺奴的头脑很冷静。 她将纤纤细手从夹在腿上的蚌隙间伸入,狠狠捏住那团软肉! 巨蚌虽然外壳坚硬如石,但内部不堪一击,只要它张开贪婪之壳,便会把自己最弱的部分暴露在外。只是这一捏,其内脏就已经爆裂,炸出一团浑浊的肉汁来。 莺奴忍着剧痛,将呐喊化作手上暴怒的一撕,蚌肉竟被她生生扯出。她将这团恶肉抛过头去,立刻引来另一群饥饿鬼壳,张着羽翼向同伴的尸体扑去。 她不动声色,接着狂烈地扯下右腿上另一只蚌的丰腴蚌肉,效果奇佳。巨蚌开始转而争夺撕下的鲜肉,由于这食物来得轻松,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激烈地涌动。莺奴掰下混乱中误咬住她发髻的一只贝眼,连着发髻也一块打散。她如今衣衫褴褛,长发覆脚,宛如水鬼。 她身后的贝墙已经看得到罅隙。莺奴摆脱掉最后一只贝眼,转身就是一掌! 这招式是师父教她的,名叫“电”。聚神于一点,幻化生灵之力,尤其在这活物密集的地方特长。这招将四周生灵的活力同时激发,自己虽只从其中借九牛一毛,也能聚沙成塔而得大强势;再将内力猛地排出,可重伤对方。那天与池小小在晚宴上,师父也是用的这招,方才躲开池小小掀桌一击。 轰。 密室陡破,莺奴紧闭双眼躲过如雪白尘,紧闭口鼻,向着那个缺口猛力游出。 贝眼室外,深水澄净透明,萦绕鼻端的浓烈血腥味终于暂时消散了。莺奴回过身,那座蚌室正在寸寸坍塌,缝隙中流出丝丝荧光,正如一个异色地狱。 它们互食同类,张口时便被同类趁虚而入,恐怕不一刻就要死得精光。到那时,便只剩空空蚌壳,和落雨般的硕大珍珠,向更深处纷纷沉去。 莺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缓缓松开,两三小珠从指缝中,慢慢滑向身下的无底深渊。这些珍珠,浑美者价可连城,然而若真有采珠人来到这里,恐怕只能被万蚌争餐,碎骨化作新珠而已吧。 --- 她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方深潭究竟有没有底,她又要从哪里回到岸上? 莺奴感到一股强大的倦意将她四体牢牢捆绑。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停在水中,连下沉都感觉不到。这感觉仿佛在母亲胎中漂浮,在胎儿眼中,世界也无非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没有边际的水。 水。 只不过,是冰冷的水。 她要休息了。 第十七章·振衣起踯躅(5) 秦棠姬的手指如同鹤爪,牢牢卡住鱼玄机的下巴,被挤压的肌肤已经毫无血色,秦棠姬仍是毫不放松。鱼玄机脸上露出一丝讥色,直勾勾地看着秦棠姬,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要杀我自然只是唾掌之力,但恐怕连你的徒弟都不会同意。” 池小小双臂交错,似乎要用外衣将自己牢牢裹住,啧了一声,语带揶揄:“你究竟给那个姑娘下了什么药?” 鱼玄机冷笑道:“她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了。人只要有任何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我本无错。” 秦棠姬怒道:“你不过是利用她年幼无知,她若敢阻拦我杀你,我当即教她黑白是非!”说着将捏住鱼玄机下巴的手一松,少女的头重重落在草地上,发出一记闷哼。等她睁眼,秦棠姬手中的一线剑光已经朝她劈来! “你疯了么?!”池小小双目欲眦,大为惊愕。她出手想拦,招式才出一半,却不见了剑底下的鱼玄机! 秦棠姬亦大惊失色。这姑娘刚才明明还死气沉沉地躺在草地上,为何忽然间竟不见踪影? 她将手下剑势一化,躲开池小小的一招,大怒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先将她除掉,莫非你又在骗我?!” 池小小收势,道:“连亡市的入口都还没进,你杀了她,我们还找什么血棠印?为何这样鲁莽?”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二犬相争,真是好不热闹。我早提醒你,池小小,秦棠姬不过是台杀人机器,你与她联手,到头来为她所杀而已。” 两人同时惊愕地回头,只见鱼玄机背手站在溪边,头发还滴着水。 秦棠姬第二剑劈去!她的确是极易被激怒,鱼玄机从开始到现在这一番话,已经将她惹怒数次,刚才第一剑,本是她集大怒而出,一剑下去,必让鱼玄机头骨成二。她不去理会第一剑究竟是如何被鱼玄机逃过的,马上凝神发出第二剑。这第二剑收敛许多,不过,也灵活许多! 她相信以鱼玄机的筋骨,就算会些武功,这一剑也足以将她重伤。 然而她轻敌了! 鱼玄机的身形微一模糊,转瞬就出现在了溪的另一边。这转移几乎都没能让呆呆站在一边的池小小看清,更不要提专注于挥刺的秦棠姬了。 “哗”一声,剑气拍在溪水上,激起两道三尺高的水墙。秦棠姬低喊道:“飞花步!” 这姑娘刚才用的步法,如此轻盈神速,只能是飞花堂的飞花步了!然而这样的独门绝技,天枢宫里一介文弱少女怎么能学到?池小小显然也陷入同样的疑惑,一时间两个成年女子反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鱼玄机却出招了! 那道水墙后面,鱼玄机的身体如同一道青色剑光,忽然间闪到了两个女子中间。她双掌俱出,仿佛手执无形之器,朝着两人胸腹刺去! 池小小更是花容失色——这招“气刀”本是她自创的武功,怎么也到了鱼玄机的手上? “怎么样,我这个冒牌的天枢宫主,还能充个门面吗?”鱼玄机清脆的笑声,此时带着点讥诮。 两人分别出掌相抵,鱼玄机毕竟武功未成,手上双刀真气不如池小小那么饱满,都被两人躲开。然而只是这一击,已经叫毫无准备的两名女子暂时乱了阵脚。 鱼玄机动作不停,出招尽是闻名江湖、令人丧胆的招数,两人应接不暇。少女身形轻盈如同燕子,时而转到两人身后时而变到两人身前;秦棠姬与池小小因此便将脊背相抵各掌一面,鱼玄机却又从头顶飞下,两掌几乎贴到两名成年女子的天顶心。鱼玄机如此左搔右扰、使尽诡计,既像是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又像是耍弄两人,等她最后聚精会神发出天枢宫绝尘剑法独有的一招“流云”时,秦棠姬终于忍不住出了那招“电”! 鱼玄机大惊失色,喊道:“停下!不要用这招!” 然而出招不过一瞬之间,怎么还收得回去?秦棠姬出手,鱼玄机使飞花步躲开一击,一边还在大呼:“逃!池小小!快逃!” 两名女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在原地,只听见满山凄厉鸟鸣遍彻河谷,飞起无数黑影,向着三人所在俯冲之下! 第十八章·振衣起踯躅(6) “你这招幻化生灵之力,这个饕餮潭是聚山灵气最盛之处,轻易发出此招,怕是要反噬了!”池小小才像是反应过来,拉起秦棠姬就逃。然而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们没能第一时间逃到更远处,这低洼溪地哪里还能藏人? 她四顾一阵,抓紧秦棠姬便跳进了那眼饕餮潭! 潭水凉意骇人,叫人后腰冷得直如针扎一般。两人发力闭气,将整个头都浸入水中;隔着一镜水面,两人看到半空中万鸟齐飞,隔着水都还能听到几可杀人的尖啸;鸟群一时间遮天蔽日,都像疯了一般向地面冲去,激起片片碎羽飞得半空都是;这其中许多落进潭中,气势之烈,如同一支支活箭直刺进来,两人不得不奋力向水更深处躲藏。 秦棠姬睁大双眼,这招也是她从小摸索出来的,她深信这种向禽兽鱼龙借力的神能也是来自观音痕的秘力,只因这能力用普通人的极限也不能解释。她曾经无数次用此招解决对手,威力虽大,也从未如当前这幅画面般惊人过,更没想到能招致反噬。 两人在水中躲到无法再屏息下去,方才微微将头从水中抬起一些,审视潭外景象。饕餮潭外横尸已无数,可怜小小生灵,因为疾飞长鸣,竟衰竭而死,而那死状又尤其惨烈,射向地上的飞鸟从头部炸开,蓬蓬鲜血爆开,仿佛鸟做的血烟花;未能落地便死在半空的鸟儿则竟然连羽毛都从皮上落下,目珠都从眼眶中飞出。 池小小一时无语。她扫视四周,道:“又让那丫头逃走了。” 秦棠姬也紧皱眉头:“她方才所出,都是武林中集大成的招数,我从未想过她竟然真有这样的神力。” 池小小意味深长:“这便是血棠印的威力所在。” 秦棠姬这次语气中倒带了些茫然:“莫非我二人真会死在这一乳臭未干的孩子手下?怎么甘心?” 池小小一笑:“教主莫急。毕竟之前未展全力的,不只是她一人。” ------------------------ 莺奴经过了一段毫无知觉的恍惚,仿佛还做了一个阳光满地的梦。她猛地睁眼。 水。 饥饿如烧红的烙铁,折磨着她的胃。这是她除了意识之外唯一的感觉。 她开始注意到自己自失去意识后,又已经下沉了不知多深。 四周并没有光,当真是一片空茫无极的太虚。只有水,然而满是水便没有了水,只有空茫。 何时才是尽头? 感觉到微光时,她感觉自己都已经在水下生活了百年。只有腹中仍然火热的饥饿提醒她,她还是几个时辰前从外面的世界莽撞闯入的那个少女。 她翻过身,使仰着的身子背朝上。说来也奇,人在深水中时,四肢腹背都像是被紧紧包着,身体反倒轻松一些。莺奴在水中反复转了几个圈,伸展了几下脖颈与关节。她疲惫的双眼睁开,向下看去时,竟突然产生一股不真实的狂喜—— 底下不知是何物发出耀眼光芒,将下方照得通亮;那光亮在底下形成一面镜子般的薄膜,还随着水波在动。 莺奴向下又潜入一些,眯起眼睛细看时,那竟是成千上万的灯蛇! 这些灯蛇悠悠游动在这个平面上,也不往更深处去,似乎那个平面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并非俗物可通;莺奴游得足够近时,才发觉那是一层水面! 她还不敢相信,然而那薄膜怎么看都是灯蛇的光芒投在另一个水面上形成的光膜,其下既不是地面也不是空气,确乎是水。 莺奴笨拙地扭动四肢,既失望又惊恐地发觉自己仍然在水中。可是在水中怎能又有了水面? 还是她的重力早已颠倒,突破这道水面,上方就是蓝天? 莺奴头一次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水中都产生了怀疑。 难道说,饕餮潭,蛇田,广海,窄道,贝眼密室,以及刚才自己这一路的下沉,全都是梦?她不能相信,若是梦,一定是谁向她下了摄魂术,否则怎会有这样消殆精神的噩梦?如真是梦,这一梦简直要她死过去。 她呆呆的,灯蛇与她一道悬在水面上方三尺,不敢再下。究竟是真是假,只要微微一碰那面宁静水层,就能揭晓。可她不敢。 她怕如今这仅存的一点安宁,会被这一碰碾成碎片。 孰实孰幻? 莺奴的心里泛起一层空茫的恐惧。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已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这潭水的最深处,顶上是一道水面,此处又是一道水面,若是接着向下,谁也不知是否还有水面;也许她不断潜入便会不断涌出新的水面,她将永生不得落到深水的最底部。无论那片如镜的水面是真是假,它的底下一定还有一个世界,而就像她初次入水一样,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她便需要重新适应一次,那过程好比让她死一回。如此无穷无尽的噩梦,莺奴不能再承受了。 她不想去揭开那道湖面的真相,而是选择了用力一蹬双腿,准备离开此处。 莺奴蹬腿带起的水流,在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激起了浅浅涟漪。那涟漪出奇的柔,毫不真实,正如一个梦。 莺奴不再回头看了。她怕她再看,就愈加肯定自己才是这场梦里虚假的那个。因为别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连一个涟漪都没有破绽。 第十九章·赪鲤跃天池(1) 向上游的体力所幸在刚才休息时已经攒足,莺奴如今要做的只是向上,因为向下会是个无底洞。师父也说过,她的体力本来就超越凡类,即使疲累到一时虚脱,只是瞬间她又能站起来反击。 自己如此异于常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漫长的上浮路途中,她只是在思考这一个问题。 为何自己能像鱼类一般在水中生存,为何能潜入到如此深不可测的水中?要知道这个深度里,就连鱼也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那奇异的灯蛇,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水! 莺奴不禁又去思考师父从河边将自己救起的事情。若是她是为人所害才遍体鳞伤,那么害她的人必然比她还要强悍——且不管她认真抵御时究竟有没有人敌得过她,首先那人究竟为何要害她?光是这一点,她也想不明白。她生性良善,且师父救起她时,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呵,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女能有何罪过。 她想着想着又气闷起来,眼酸得很。她抖抖脑袋暂时不去想,接着奋力向上。因为四周没有一丝光线,她的游动就像在原地做着可笑的鱼行。 这条路未免太长了。 因为久未进食,她饿得常常眼冒金星,还以为是看见天光,睁着眼搜索良久,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莺奴想起贝眼室内巨蚌吞食灯蛇的情形,也不禁想去尝尝滋味,可惜了捉住灯蛇时她没想到自己会饿到这地步,捉到贝眼肉时却又怕得不敢久待;此刻若是随便哪样到了她面前,她都敢将其生吞活剥。 她这样想了片刻,惊觉自己在水下的这短短几个时辰,不但身体机能变得和鱼一般,连思考也与鱼无异了!活在岸上用两脚走路时,谁会对水蛇生蚌垂涎?她看不到自己如今的面貌,或许连面貌也换做了鱼呢?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有些惊恐起来。难道说在水中遨游时,她便变成鱼,上岸与人相处时,才变回人么?若是如此,她岂不成了怪物?若是将她放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内,她是不是就会现出原形呢? 莺奴觉察自己在这等幽暗无状的地方便不能停止思考,一旦觉察到,她即刻用力排出脑中所想,接着向上猛游。如此这样的轮回大约有五六次,她逐渐觉得四周稍稍明亮起来,摇动四肢可以看见模糊形状。难道说她已身处开放水面下了? 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她的双眼现在对光线变得无比敏感;她向上游动,每过一段时间便将手伸到面前晃一晃,分辨光线如今有多强;千真万确,四周已经变得越加明亮。只是天光离自己还有多远,她也不能推断。 莺奴心中称不上狂喜,但也总算有了底气,将头高昂着踢蹬双腿。她此时连贴身的亵衣都已被撕得残破不堪,与长发一道拖在背后,宛如传说中鲛人的鱼尾。她身形如箭,几乎是直线冲向更高处。 但她忽然间看到什么,心又是一凉—— 一个黑影从头顶悠游而过! 那黑影的本体离她还有好些距离,远远看去快有三人高。从形状上看,这回倒是条货真价实的大鱼,身形修长,游弋时宛如守门武将。那样大的鱼,吞吐或可十方,将莺奴一口吸入腹中也不是难事。 但她现在已经不害怕。莺奴在水中垂停片刻,思考如何才能躲过这最后一劫。 她的赤脚前后摆动,似乎总是撞到什么。她伸手捞过股间长发,惊喜地发现竹簪还缠在打结的发尾间。历经百折而不曾遗失,想必是神明要她留着它做最后一搏了。这小小竹簪能做什么,她尚且不知,但至少她不算是手无寸铁。 她把竹簪用力从乱发中拔出,衔在口中,又扯下一条碎布,将头发紧紧绑起,向着光源继续游去。 她不害怕。 大约又向上游了两里,那时隐时现的鱼形才略能看清。莺奴仔细分辨,那鱼腹部牙白,遥遥可见浑体生遍虎皮纹,身子如粗蟒,游动甚是缓慢。 越来越近了。莺奴发现自己从一道深渊中渐渐浮出,置身于遍布藻荇的湖底。湖底一条二十人宽的裂缝,从这条裂缝下潜,便是莺奴刚才沉浮的深水。她回头望时,那道裂缝就像地狱恶口一般,望下去便是无尽的黑暗。如今她眼前大亮,湖底景象一览无余。这湖水约有二百尺深,萍草繁盛,入眼即为盈盈沉绿,仿佛花园迷宫。 莺奴上浮,扫开些水中藤叶。她攀住一根长藤,仔细看看湖上景象,竟发现这大湖中并不只有一条大鱼,远处黑黢黢的还有数条鱼影,行动皆极为缓慢,像在水中漫步。她眯起美目看那上方的游鱼,观其色度其形,认出那是条什么水中饿鬼时,越看越没有胜算了——这鱼如虎如蟒,分明是一条乌鳢! 乌鳢性子凶狠,食量巨大,饲鱼为生者也最是害怕此物。一方鱼塘里但凡混入一尾乌鳢,翌年恐怕也要半尾无收。这水怪一吞便是长自己约大半身的食物,吃起来如虎狼一般。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此鱼脱水三日不死,若是这一池被它吃空,便跳到岸上,如蛇蟒一般蠕蠕挪到别处池塘取食,直至将另一处也扫食干净。 莺奴原来也听说有人捕过十年老鳢,长到六尺已经是叹为观止,而这方湖水中竟有如此巨大的乌鳢,粗粗目测也有十五尺之长,是她听说的两倍多大。 如今湖岸就在百尺之上,她望了望湖水边沿的方向,转念决定踩着湖底软藻,沿着湖壁慢慢上爬。她想,若是如此便也不致腹背受敌,或许要比莽撞向上来得安全些。 莺奴跳跃着,轻踩草尖,尽量不让细叶割伤自己光裸的双腿。湖波潋滟,盈目翠光,转身还能见小鱼擦过。莺奴心中大为欣喜,或许如此暗暗挪到湖岸,神不知鬼不觉,就能避开那乌鳢巨怪了。她心中放松一些,身体紧贴着湖底水草,分枝拂叶地向前。 她趁此处安全,甚至停下来看了看身上伤势。左手指尖伤得有些厉害,指甲尽碎,已经被水泡得糊烂白肿;四肢上也被贝眼夹出不少青紫瘀血,重者以至破皮外翻,皮肤就像薄纸一般在水里漂动。早前在窄道里挪动时,也擦伤多处,身上肌肤没一块能免遭摧残。虽看不到自己的脸,她也知道恐怕是多有毁损了。唯有一件事还值得高兴,便是自己还是人形,没有化作长鳞怪鱼,也没化作水蛇。更何况生路就在百尺之上,与方才深陷渊内相比,这光明几乎是触手可及,叫她如何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第二十章·赪鲤跃天池(2) 她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只剩五十尺便能出水的地方,此处因为离阳光更近,因而水体温暖,淤泥堆砌,丛草集生;到了这个高度,她也能看见普通尺寸的鱼虾在枝叶间穿行,绕着她左右打量;她伸出手去触摸时,这些生灵也不躲闪,不知是将她看作朋友还是食物。好在这些小物不足为惧,就算偶尔有小虾上来钳着她的伤处,她也全无知觉,像是白日里一只苍蝇落到头发上似的。 她心中因此生出些欢愉,一时间将远处游弋的猛鬼抛在脑后;她原以为这贴近湖壁的位置善守难攻,故而警戒放松许多,却不知道水中这地方才是最凶险的所在。 莺奴的身子擦过一片茂盛湖草,正专心分开面前杂乱遮挡时,肌肤忽然感到一丝极其幽微的水流喷来,转过头看时,只看到高草中埋着一张一人高的怪脸,此刻已经张大一张锯口,向她扑过来了! 这巨鳢闪电般从泥穴中扑出,掀起一阵浑浊巨澜,向着莺奴头颅伸长了嘴唇,直伸得像一口长管,几将她猛吸进去。莺奴勃然发力向高处一冲,险度一关,将乌鳢的首击躲过。 原来刚才悠游水中的乌鳢其实腹中饱足故而并不可怕,静待食物的饿鬼都躲在草内静待猎物。她对此物性格一无所知,方才一通误判,这条路是彻底选错了。 她心头剧烈颤动,好在它第一击未能成功,她便还有机会——野兽就是这样,若是第一击失算,随后往往阵脚大乱,靠着一股饿火狂乱行猎了。好在她却是人类,还保有一颗能计算的心。经过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危险,莺奴现在正如身经百战的武士,纵是浴血,心中也没有畏惧。 她还紧紧握着那枚竹簪。 莺奴伏身悬在水中,淤泥被这条乌鳢拍打过后,扬得满眼都是,她也忍住不去挥开,任由泥水流入眼睛和鼻管内。 乌鳢还不知道如今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已经交换了! 她现在就等着它发出第二击。等它才稍稍挥鳍,莺奴早已闪到它七星怪头上,一手扣住它小小鼻孔。莺奴方才扣住,它便急转一圈,几乎将莺奴拍在湖壁。 她大惊,只恨手上有伤使不上劲,否则以她的功力,抓紧这一条乌鳢应该还不在话下。莺奴目光如炬,紧扣其体,那乌鳢如着魔一般原地打圈,似恶犬追逐尾巴。这鱼浑身是湿滑黏液,让人无处着力。莺奴被它甩了几圈,手腕轻响几声,她心下明白自己脱臼,暗呼不妙。果然不过一瞬,这恶鱼便将她甩了下来。 莺奴痛呼,软软落在草堆上。她一落下,就翻身用长长草茎缠住一只左腿,另用手轻打腕部,转眼就将腕骨接好,仍旧紧紧捏着竹簪,紧咬双唇,等着那大黑鱼向自己冲来。 此鱼最凶狠的便是吞噬食物的那一击,只要躲得过这一击,她就仍有转圜之地。莺奴牢牢伏在草上,借腾起的泥雾隐藏自己身形。等那鱼接近时,她忽然跃起,落在它古石般的头颅上,用尽全力把竹簪向它眼中插去! 乌鳢大痛,如遭电击,莺奴双手都握在那枚竹簪上,身体就这样挂在乌鳢的眼球上,随着它痛苦挣扎而到处拍打,痛得她怒吼不止,越是痛越是拼尽全力猛刺鱼眼,竟将手臂整个塞进那破碎眼球中,只觉浑身的恐惧和怒火都化作此刻痛苦的攻击,她已沉浸在这胜利中了。 这乌鳢的眼球被伤得不成形状,莺奴再发一击,将整支竹簪大力向深处射去,直穿过整个眼珠插进鱼脑,激得它花蟒似的身体当即卷曲起来,口唇直张,在自己拍起的淤泥里翻起白肚来。 莺奴松开手,从沙场缓缓退身,浮到澄澈的上层湖水中,疾速吐纳几口,将泥沙从肺中喷出。 她逃过去了! 快要冲破水面时,阳光已经照在她面上,而她竟觉得这光芒十分陌生,并不来自她熟悉的那个世界。莺奴脑中不禁又将这水中奇旅回想一遍,这样惊骇的经历,恐怕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有了。 深潭,饕餮,灯蛇,广海,窄道,蚌室,坠落,还有那方水中之水,以及乌鳢湖。 她脑海宛如万花开谢,纷繁无理,弹出水面的一瞬间,莺奴终于脱口而出:“救命!” 无人回应。水面上正是正午,阳光毒辣,她只觉身上皮肤寸寸如灼,奇痒无比,胸肺也几近燃烧,如幼鱼离水。 她竟在水下呆了整整一昼夜。 一昼夜的噩梦,如今终于结束了。 第二十一章·赪鲤跃天池(3) 这孩子重新醒来,是在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开口便呼:“小宫主!” 没有人回答,只是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狂乱挥舞的双手抓住,安抚道:“莺奴,你才躺了几个时辰,不急着起来的。” 莺奴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秦棠姬的脸。她久不见师父,害怕师父责罚她,又想起此前一昼夜的可怖经历,迅速抽回双手,口中不住道:“小宫主在哪里?!我是谁,我要她告诉我。”说着掀起棉被就要下床。 秦棠姬再见到莺奴时,看到她满脸都是细小伤痕,心中竟滋生一段怜爱来。她曾经数次将莺奴训练至重伤,都从未有过半点怜惜,这次却反而动了恻隐。她本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莺奴离开这段时间,她独自一人起居行动,竟也有些寂寞。 秦棠姬吃了一惊,倒是没想责罚她,只是问:“你在那下面都看到些什么?” 莺奴的瞳仁都抖起来,似乎不敢回忆,只一个劲要见鱼玄机。秦棠姬安抚她道,明日一起下地宫时,便能见到,有话明日可以问她。只是她又思索了片刻,又觉忧心:“你想去那个亡市么?” 莺奴眼神坚定:“我不能不去。” 她挣脱开秦棠姬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倒把秦棠姬吓了一跳——这孩子此前从不忤逆自己,更何况她在水中整整一昼夜,粒米未进,满身是伤,竟还有这么大的气力。 莺奴打开房门,却看见芍药双手正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前,见是她出来,吃了一惊。 秦棠姬也走出来,问芍药站在此处作甚。芍药呈上食盒,道:“刚才婢子在谷中遇到天枢宫派来的侍者,说鱼小宫主要我把这食盒给莺奴姑娘,嘱咐我们这些下人将姑娘照顾好,晚间舒服睡一觉,明日就去亡市。” 莺奴听见是鱼玄机派人送来的,满心欢喜跑去接下食盒。这食盒简朴厚重,分量十足,一看便是天枢宫的作风。她迫不及待打开一看,饭菜都还散发着温热香气,正是前几日在天枢宫里,她最喜欢吃的那几样。芍药既然那样说,她反倒不急,跑回房中坐下便吃。——这孩子和鱼玄机相处了几日,也和她一样直来直去的了。 秦棠姬回头看看弟子,才想将门关上,心中忽然一动,转回头去盯着芍药看了几眼,她今日面色似乎极其憔悴,眼神不住向莺奴身上飘去。秦棠姬仔细盯着她面上看时,见她额头上一条条爬下汗水来,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秦棠姬是如何多疑的人,芍药此时的情状绝不寻常。她跨门滑身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好让莺奴在房中安心用饭。才关上门,她一手伸出将芍药衣领一把掣住,将她螓首向自己脸上一拉,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 芍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更白,虚声道:“教主姑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婢子的?……” 秦棠姬另一手去探她颈上动脉,一时却也不能测出什么异常。她满目狐疑地将芍药身体松开,道:“我其余的都不想过问,只问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晚宴,竹厅底下有人安置了火药,你主人与我都被炸伤,你却分毫未伤,是怎么回事?” 芍药道:“此事纯属运数,教主信不信我的话都在教主一念之间!——那日席间替鱼宫主试过一口茶之后,婢子脾胃便疼痛得很,出事时我正躲在楼外呕吐不止,故而侥幸逃过一劫。教主信我时便知这里一分假话也无,自那晚后我身体便没有安康过!教主方才也察觉了,婢子患着怪病,教主如今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秦棠姬眯起眼来盯着她看,看了一阵,刚刚松开的手忽然又抓牢她发髻,将她的头向后仰起,冷笑道:“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 芍药喘着气回答:“……教主不妨先问。” 秦棠姬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芍药眉头微动,道:“教主这便是在为难我了,明知婢子绝不可能吐露一字。但我家谷主此前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从前那人已经死了,因而谁也无从寻,现今活着的只是池小小、只是绝尘谷主。”她说着,似乎不堪身体疼痛,脸都扭曲起来。 秦棠姬便将她的发髻松开,一掌将她推到远处,哼道:“谁也不是无根之人!我必将你们底细挖清,都不要想在我这里隐瞒半分。” 第二十二章·赪鲤跃天池(4) 次日日上三竿,绝尘山谷一行人便依言到天枢宫门前树下集合。鱼玄机早就等在那里,张了一副躺椅睡在树荫下面,将一本杂书盖在脸上。听得一行人脚步近了,弹弓也似猛地坐直,将书本扔到一边。 莺奴见了她,高声叫了一声:“——小宫主!” 鱼玄机这边也跳下躺椅来,蹦到一行人中间,将莺奴的手从芍药手里夺过来,往她掌中塞了样什么东西,对着她眯眯笑着。 莺奴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海棠果,红彤彤的,在手中滚动。 “这次放心,已经熟了。”鱼玄机像是想起什么,特意加上一句。 莺奴也像是心头一释,咧嘴笑了。她举起果子边吃边道:“谢谢昨天的食盒了。” 鱼玄机点点头,一边从腰囊里摸索,一边道:“你喜欢吃的煎草果饼子,我还给你带了一些。一下地宫,不知要多久才能重见天日。”她声音一低,“我若真的死了,也算是死前给你留点喜欢的东西了。天枢宫本来清贫,你可不要嫌弃。” 莺奴忙不迭停下咀嚼,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鱼玄机神秘一笑,没有回应。 她转过身,对其余几人道:“如此,便随我来吧。” 一行人无言,翻过两座平缓小丘,分花拂叶,来到一处幽静竹林。眼看入地宫在即,池小小要屏退芍药,她却一反常态地坚持道:“谷主此去危险太多,婢子愿与谷主同生共死。” 这话一出,倒是惹得鱼玄机和秦棠姬一阵皱眉。此前几人都未曾在意芍药今日有何不同,回头一看才发觉她特意穿得轻便,且替自己也带了一包干粮,看样子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一起下地宫的。 这婢子又有什么计谋? 秦棠姬不禁皱眉。莫非到最后争夺血棠印的会变成四个人? 鱼玄机倒没什么意见,环顾了片刻,合掌沉默,随后似是自言自语道:“祖上八十来代宫主,玄机无能,无奈把生人带来。还望宫主们在地下阴灵有觉,不该出来的人,就留在亡市里吧。”四下拜了拜,神情甚是虔诚。 其余几人还只顾着看那入口究竟在何处,只见鱼玄机伸出腿来用力扫开一片结着红莓的藤蔓,地下赫然一扇青铜圆门,状如井盖,对开,门带环索。青铜古朴简洁,并无特殊装饰,正如天枢宫一贯的作风,不沾奢靡。 这若真是地宫的入口,却也不算难找,若有谁当真有心将山头搜遍,绝不会错过这里。天枢宫将这扇入口做得这般大方,必是十分自信地宫内部除了天枢宫主本人外谁也不能穿越。 鱼玄机对着它又是两拜,弯下腰去提那门环。铜门沉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半边。池小小看不过去,提住右边门环便是一拉,将门板“轰”一声掷在地上,道:“请宫主带路吧。” 莺奴想到她曾说的那番话,若是将众人引入歧途,她便有可能被杀。想到这里,莺奴便不禁为鱼玄机捏一把汗。 鱼玄机故意不去看池小小那焦急脸色,还特意装模作样地擦了好一刻的汗,又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纱囊来轻轻抛在地上。 莺奴一见,便十分亲切地低呼道:“萤灯!” 鱼玄机转身从附近劈了几条竹枝下来,和萤灯一道抛在地上,人也慢悠悠地坐下,开始聚精会神地把纱囊绑到竹枝上。莺奴看她的模样,凝神时眉头似乎有一丝愁苦,才知道她故意不去看池小小,是因为心里不安。 莺奴连忙跑去坐到鱼玄机身旁,将那几只小小萤灯捡起,也学着她,将其绑到竹枝上去。 池小小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看见两个少女忽然把下地宫的事情抛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做起手工。亡市的入口就这样洞开着,仿佛有一股吸力般,偏偏这两名少女全不受影响,只惹得余下三名成人被鱼玄机磨得抓心挠肺。 池小小忍耐不住时,忽然疾步冲上前去夺过鱼玄机手里竹枝,怒道:“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一盏茶的时间我们若是还没下去,这时间便是你欠我的,等到了血棠印前,每一刻我都要你翻倍还我!” 鱼玄机缓缓抬起头来看她,仍旧缓缓夺过被她抢去的竹枝,紧盯着池小小双眸,片刻道:“进了这个地宫,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你我此刻所见的天光恐怕就是此生最后一缕了,你如此惜时惜命,不如多坐一会。” 她眼中透出一丝寒意,众人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每个字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头上。这姑娘之前一直玩世不恭,此时说出的却是难得的真心话,如冰霜般罩在一行人中间。 莺奴侧过眼睛偷偷瞟鱼玄机一眼,她微笑之下似乎藏着些不安定。 莺奴常会想鱼玄机若不是天枢宫主会是什么模样,但那已是既成的事实;她头顶有三百多年的遗产,不像师父接手的是个新兴教派、又有许多其他人活跃在其中,她大可在外潇洒。若是这百年财智毁在鱼玄机手,武林中人的指责不会长眼睛,只会落到她一个人的头上。她为了守护住偌大的宫殿想必已是竭尽所能,若是行骗也能保住天枢宫,她自然会去行骗。 这少女的双肩上究竟背着多少重任啊? 第二十三章·赪鲤跃天池(5) 每人分得一支萤灯后,五人从那入口缓缓下了地宫。一进入口,首先可见一条极长的阶梯,阶梯宽约两人,四壁封以泥灰,长得仿佛走不到头。这样缓缓走下,等前方终于成了平缓小道时,莺奴回头看看,圆圆的洞口已经化作拳头大小的光点——这场景竟与深入饕餮潭有几分相似。 她隐隐觉得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和她昨日的奇遇有关。 身后的秦棠姬拍了拍她的背。莺奴看看师父的眼睛,那双凤目中带着些催促。她转回头,默默地继续往前了。 秦棠姬并不知道弟子心里在想什么。这孩子从来含蓄,万事都埋在心里。 然而这一行人中,除了她自己,她秦棠姬还知道谁的心思呢?她从小不善揣度人的心思,全凭一把剑说话;但在这逼仄地宫中,不过是五个人罢了,她也分辨不清敌友。若是在地上,她大可不论好坏一并杀光,总之她也不在乎是不是误杀了谁;可若是从这个地道走进去,即便是敌人也难免要互相扶持一段路途,而谁也不知谁便在互相扶持中杀了谁。 秦棠姬不禁向远处搜寻了一下鱼玄机的身影。她走在最前,萤灯幽光中已经化作一枚暗影。这少女不过一十四岁,难道她身陷此等错综复杂的迷局中也毫无畏惧么? 她再看了看身前走着的莺奴。她的这个弟子,从来胆小怕事,昨日却那样坚定地喊着要来。她的性格说不清为何,似乎在那深潭中变了许多。 池小小则扶着芍药走在中间。芍药倒是心有畏惧,不时回头看看莺奴跟上来了没有,唯恐自己背后留下太多空间,叫古怪东西扑住机会。然而这女子究竟为何也要来搅这趟浑水,才是她最想不通的。 秦棠姬长眉难舒,片刻,举起萤灯看了看身边景象,好叫自己从那焦虑里脱出。 这个地道高约七尺,可容高大男子通过。与方才的阶梯不同,此处四壁均用青砖砌成,头顶也紧实封住不透分毫。因为深处地下,十分阴暗,甚至连青苔都不曾有,因此看着反倒干净些。四周空气里弥漫着些许腐菌味道,令人不快。奇在这么多年未曾开启,倒也还有新鲜空气。 再向前时,四壁略有变化。地道墙壁的青砖上忽然多了些若隐若现的花纹。秦棠姬将萤灯移近,借着光芒仔细端详。绘画的年代应当很是久远,不过还没有完全褪色。有些朱砂翡翠色溶化在水滴中,顺着墙壁慢慢流了下来,好在还没有影响全画的形状—— 这幅画卷绵绵延延一直向里延伸,满是古怪生物,或四足怪鱼,或生翅走兽,或长喙,或诡爪,皆双目血红,长牙獠白。画者还细细铺设了底色,这乃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深夜。万怪出行,仿佛赶赴什么祭祀。天空中的深蓝颜料流淌下来不少,遮盖了海中和地上的物形,好似夜幕真正垂天而降,将三界遮蔽。 “师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莺奴银铃般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赪鲤跃天池(6) 秦棠姬这才醒转,发觉自己呆呆站着已经太久,方才加快步子向前追赶。但也难怪,那画作如此怪异,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鱼玄机等人也在前面停下来等着她。见她来了,鱼玄机笑道:“教主想必也看呆了。” “这地宫如此幽暗,是谁能在此细细绘制呢?”芍药道。 鱼玄机表情莫测,道:“这画上没有一处署名,但据我猜测,可能是曾经的一位宫主。她的日记停在炀帝年间,下一代宫主在那几天也没有写日记。倒是宫主的大侍女写过,说宫主不知为何央她进城购买颜料。那之后没几天,宫主的日记就断了。那名侍女还写道,小宫主出宫找了母亲多次,均没有结果,还因忧急过度大病一场,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那位宫主独自进入地宫,在四壁上痴狂地描绘这幅图景,不知日夜,最终饿困而毙。我猜想这就是这些图画的来历罢。”她伸出手摸了摸青砖上一只恶兽的头颅,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子用玉手按着墙壁,一寸寸描绘时留下的温热。 脑中的图像如同万虫蛰咬,如果再不表达出来,这蠹虫就会将头骨穿透。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到无药可医。自从这图画在脑海浮现后,她便不再夜起观星、测绘四时。她的工作停止了。除了做一个图像的承载体,她已不再是一个活人,更不是那个聪慧绝世的女子。终于有一天,她把天枢宫交给了女儿,决定独自专注地去面对自己的病症。她带着画笔、颜料和烛火,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偷偷潜入这个地宫,终于在与世隔绝的宁静里开始描绘心中的画卷。 她不知疲倦地画。双目充血,饥肠辘辘。到后来她可能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倒下后却又幸运地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起地上的笔,跽坐着,踮着脚,扑在墙上,一心一意地继续这场绘画的祭祀。她已经三十多岁,有可能已经四十岁了,身体早就不是当年那么康健。她可能强撑着爬出去过,跪坐在圆门不远处,用绘画的双手挖食草根。她不是想要延续这副身体的寿命,只是为了能绵延画卷的长度。她暂时从万虫撕咬中解脱出来,宛如失掉灵魂,呆呆地坐在地宫外,任太阳晒着自己散发着腐菌和湿汗气味的衰老肌体。额角发梢,满沾着肮脏的颜彩。 等入了夜,她又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吸引,无声无息地回到地宫深处,不分昼夜地绘画。 这幅画卷是那么长,可能到最后颜料都已用罄,那幅绘卷却还没有结束。 可能是五年后,她的女儿和某位男子订下婚约,照例开启地宫贮存彩礼、修缮地宫时,年轻的宫主在地道里发现这具枯槁悲哀的残骸,看身上的打扮正是五年前走失的母亲。也许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放下画笔,空洞的双眼满是遗憾地看着留在墙上的残卷。年轻的宫主将母亲接出去,安葬在宫主墓。 “不过,我猜测在那之后,还有几位宫主鬼使神差地进来继续过这幅画卷。”鱼玄机不无神秘地说,“哪怕第一位宫主吃树皮草根活得再久,我也不觉得她能画下这么多来。前几次我偷偷进来,一直走了一个时辰,里面画像还在延续。画像的风格稍有变化,但内容都是一样的:怪鱼神兽,电闪雷鸣,没有尽头。” “这些图案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祭祀。”鱼玄机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她的目光停在莺奴身上——莺奴的视线涣散,仿佛精神都被青砖上的图案吸了进去。她如此专注,以至于显得有些——恐惧。 “上一次祭祀在武后圣历年间,从宫主的日记起始推断,这件祭祀从初现端倪到全部完成,长达三年时间;但这整整三年的记录却不知所踪,只有当时宫主的贴身侍女的日记里还留着只言片语。这名侍女曾跟着宫主一路追寻祭祀的痕迹记录了全程,但那本册子还未来得及备份便消失了;不仅是那本册子,和这次祭祀有关的所有物品都一件一件消失,似乎祭主不愿让这事件流传下去。侍女担心自己的日记也不保,故而只能隐晦提及几句。有趣的是,这位见证过祭祀的宫主成年后也同样消失过几个月,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必然也来过这里延续过图画。” 这个地宫,也是天枢宫主们一代代祭祀的地方。 某一日,那如同宿命的图像袭击她们的头脑,除了找个地方画下来,没有第二种能稍稍减轻痛苦的办法。画完以后,又如同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忆,回到光耀的人间来,继续如常生活。 她拧了拧眉毛,似乎对接下来说出的话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依然说道:“那位大侍女的意思,似乎是说,那些记录都‘消失’了,而不是被偷走。她连‘窃’这个字眼都没有用到。她极其有心地要留下那件事的痕迹,尽管那之后她的记录还是只留下硕果仅存的几件,我还是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那场祭祀的祭主,大概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凡是她不想要留下的东西,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更别扭的一种解释是,凡是有她不想要的东西出现,她就把人移到另一个不存在那种东西的地方去。”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张着眼睛在说些什么胡话。 “唉,也不要强求明白我在说些什么。那种奇怪的能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更何况毕竟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不过这地宫里若是出现任何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和那个大侍女提到的异能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这个地宫隶属天枢宫名下,……” “虽然哪本记录上都没有写,但我觉得,天枢宫主们,她们也并不是完全的人类——”鱼玄机慢慢地、一字字地说。 第二十五章·群物归大化(1) 三百年前,从第一座高楼在这小小山野耸立而起的那天开始,直到开元年间,天枢宫的宫主都是清一色女子。她们与外界往来极少,将自己闭锁在重重机关中;每年夏季,向朝廷送去一年的星图机算、旱涝预言,朝廷也秘密地拨钱资助她们修缮维护精密楼阁,如同在民间秘养着一群司星女官。 这群司星女官到了适龄,便在凡间寻找如意郎君。大概是山气养人,她们个个都气度非凡、美貌动人,代代如此,名声在外。追求者本就不少,更有人为了一睹风采,混迹于求亲者中。她们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第一,只嫁给彩礼最丰厚的求亲者;第二,一旦诞下女儿,便携女回宫养育,与丈夫断绝关系,再不回来。事实上,宫主生育男婴还闻所未闻。 曾有人猜测,是这一脉女子生在深山中,阴气过盛而不得男胎;虽是妄语,却果真从未失准。迎娶天枢宫主,正是花大价钱买美人五年青春,纵是笔亏本生意,也还是有人冲着这香艳美事蠢蠢欲动,不讲别的,只是家中曾有过这样的娇妻,也值得夸耀一辈子。这样的男子家中也不缺银钱,不过是图个稀罕。天枢宫主对男方不甚苛求,哪怕相貌奇丑、垂垂老矣也并无不可,但即使对方年轻风流、状胜潘陈,也从没有宫主因此就留在了山下。 正是因为求娶只要财力足够即可,百年来每到了征亲时候,聚山便如争奇斗宝的擂台,宫主的侍女会代替出面,挑选合适的夫家。有时候没能娶到宫主的,觉得侍女也颇有风姿,若是两厢情愿,倒也能成另一段好姻缘,如此一来,宫主身边的大侍女多有下嫁山外、成了贵夫人的。 “以往的宫主没有留下画像,不过我看了不少俗人写的传奇小说,一旦提到天枢宫主,必大肆宣扬其美貌,甚至言其不似真人,这是怪事其一;女子从不养育男婴这是怪事其二;百年来有不少宫主都嫁给了相貌丑陋的男子,鸡胸橐驼、塌鼻恶疮者也不乏其人,后代怎能不受影响?这是其三。”鱼玄机顿了一顿,续道,“也许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普通人。” 正因为她们的血脉本就与常人不同,并非如凡胎般出生便获父母骨血各半,而是母女相承,因而那幅画面也随着母女一脉的记忆继承下来;只要这血液还不停遗传下去,画卷也一日不止。 池小小探身到鱼玄机前面,走了几步,用萤灯一照,前面果然还有长长的画卷一直延伸过去。 几人一边听鱼玄机讲述,一边这样向前走了又约有一个时辰,芍药说道累了,撑着墙壁停了下来。她侧头一看青砖上的图案,突然吓得缩回手,道:“小宫主,这里的图画不一样了。” 几人凑到墙壁边端详,芍药纤指所向,乃是一头牛形怪物,双目血红,正向墙外看来。唯一不同的,是这头怪物口中还叼着一具人的尸体。这死者是名青壮女子,浑身赤裸,被拦腰咬断,五脏散乱。画者的画工十分了得,将那死者的表情都描绘得肖似之极,痛呼声都仿佛要透墙而出。 莺奴忽然退了几步,紧紧抓住秦棠姬的袖子。 鱼玄机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一摸这画的纹理。“这个我倒是真的第一次见。”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么说来,再向前连我也没有涉足过了——” 几人一边继续摸索前进,一边看着墙壁上图像的变化。果然,从刚才画上出现第一具尸体之后,接下来多有惨死女尸之像。莺奴似乎极为害怕,用秦棠姬的袖子遮住眼睛,牵着师父的手前进。这些女子或是横尸兽口,或是残碎地落在地面,神情绝望。池小小不时扶着墙看看画像,企图挖掘出什么信息来。然而这图像虽然繁复,内容却极为单一,看得久时也就不令人害怕,唯有莺奴始终瑟瑟发抖,要牵着师父的手方能前进。 这方一边向前,秦棠姬一边暗暗觉得奇怪,进入地宫已经一个多时辰,可她们到现在还没有遇到歧路。这座地宫到底有多大?抑或这座地宫本来就一通到底? 她能看出这座地宫应该是圆形,因道路和墙面都有些弧度。这条道路究竟是不断旋入圆心还是回到原点,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构造与陵墓镜宫都完全不同,令她精神十分紧张。 走在最前面的鱼玄机忽然叫唤了一声。 “哎哟!”她轻轻痛呼,随后道,“光顾着看墙了……这里有台阶,大家脚下小心。” 莺奴和秦棠姬走到前方时,眼前果然有浅浅的几阶石阶,前面的路稍稍下沉了些。 才走没几步,前方又出现好几阶台阶;再往前仍然是台阶。看样子这个地宫接下去的路程会越来越深入地下。秦棠姬牵着莺奴小心翼翼往下走,能感觉到这孩子害怕得直颤。她不经意间似乎还能听到莺奴在嚅嚅什么,然而仔细分辨却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池小小似乎发现了什么,道:“画上有些奇怪。” 几人凑过去看,池小小道:“这画上画的人兽之血都在向前方流去,而地宫的地势又在不断变低,因此你们看这血液的平面也缓缓升高了——这么说来,血是流到了低处,汇聚在这个地道最低洼的所在。”几人仔细查看身周的图案,果然如此,画者有意这样指引了方向。“也就是说最低洼的地方就是终点了。”池小小嗫嗫自语。 第二十六章·群物归大化(2) 鱼玄机以手支颐,也似是自语:“若是这样,岂不是只要循着图画一路下去,就能找到终点?这未免太没悬念。” 池小小道:“毫无悬念岂不正好。无需多言,往前便是。” 秦棠姬道:“你却从未想过这方向是她们误导人的?” 鱼玄机摇摇头。“没有必要。我只是在想,那最低洼处并非终点,而是开始。” 秦棠姬身后的莺奴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捏紧了师父手臂。秦棠姬感觉到莺奴情绪变化,心头微微一沉,知道鱼玄机刚才这话十之八九是对的。 前方道路之枯燥,几乎到了令人眩晕的地步。一行人初时还在心中各自默数台阶级数,等超过一千步时就已经纷纷放弃;粗略算算,等她们第一次因为疲劳停下来歇息时,或许已经下了四千阶,这一路上壁画竟仍然未断。因地道圆环的周长极大,几人无法判断四千阶楼梯约等于垂直走了多少路途,但他们如今必然已经身处地下百尺。就算现在要原路回去,光是向上攀登四千台阶已足令人丧胆。 这段台阶直白而下,既无机关也无歧路,鱼玄机自然觉得有些失望无聊,一路上闷头不语;莺奴则从入地宫开始便有些瑟缩,不敢去看身畔那些骇人壁画,精神变得木木的。 鱼玄机在前面带路,走到枯燥无味时,忽然将萤灯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将身后池小小和芍药堵在路中,自己从腰囊中取出一枚草果饼子啃起来。她神情十分郁闷,直皱眉头,吃了几口,回头看到追上脚步的莺奴,看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又跳起身来,跑到她身边,也塞给她两只小饼,拉着她到前面并排坐着吃起来。 三个大人看着倒像是被无视了,暗自尴尬了一番,也各自坐下来休息进食。气氛沉闷,只能听到两个女孩窸窸窣窣啃咬小饼,在悠长的通道里荡起细细回声。等吃完一个饼,鱼玄机故意大声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地宫里响起一串拍手声。她侧耳听了听从前方传来的回音,清清嗓子道:“走啦。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身周的图案还是没有变化。不过惨死的尸体中也出现了男子,越到前方,画上的异兽密度也越大,如同一片兽海在平原起伏。此刻从地上的血液已看不出走向,广袤大地已经遍染猩红,或许离终点已然不远了。 大概是再启程一个时辰后,又是数千台阶拾下,头晕眼花之时,几人突然发现已经在平地上了。台阶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几人反应过来,早已经在平地上走了好久。 鱼玄机道:“已经到‘潭底’了。” 池小小一皱眉。“‘潭底’?” “没错。如果我猜的对,此处就是地宫真正开始的地方,是饕餮潭的潭底——想不到啊,这幅壁画竟然已经画完了。”她走到地宫通道的外壁,用萤灯照照,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片猩红,没有了异兽,恶鱼,死尸,统统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血红色。“壁画已经完成,不再需要新的画者,这么说来天枢宫竟是真的气数尽了……”她默默自语。 “前面会是什么?”芍药道。 鱼玄机只是摇了摇头。她忽然看了看手上的萤灯,道:“入夜了。” 第二十七章·群物归大化(3) 莺奴盯着那几盏小小纱灯,也想起来,她们做成这批萤灯,共花去三夜时间,那么所做的第一批萤灯,这样算起来正好亮了六夜,再加上今天白日下地宫的跋涉,通算已过七夜,第八夜时便会有三分之一的萤灯熄灭。五人手中加起来一共廿五只纱袋,果然有七八疲弱欲熄。鱼玄机竟用这个来推算时间,倒也机巧了。 “入夜了,我不想再往前了,先睡也罢。”鱼玄机把竹枝一丢,找了块地面枕臂便睡。几个大人倒是想坐下来分析些什么,可又全无头绪。秦棠姬知道莺奴在饕餮潭所历之事必与此处有些联系,回头正要找她,却见莺奴却独自细步走到墙根边,同样甩了竹枝,找个地面靠在鱼玄机身边安稳睡下了。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池小小皱眉道:“你弟子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怔,天枢宫将这丫头带走以后,她便像是中了蛊似的,对鱼玄机亦步亦趋。” 秦棠姬默默不语,先向前走了约有百步,直至看不清两个女孩睡影。池小小跟在她身后一道,此时秦棠姬倚着墙面缓缓坐下来,背靠后壁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她先是长长一叹,随后轻声道:“从那座深潭上来之后,她性格便有些古怪,我也想过她是不是中了妖术,然而刚才一路我拉着她,从脉象来看却全无什么异兆。替她暗暗逼蛊,她血脉顺畅无碍,也完全不像是中了蛊。我知鱼玄机母亲是苗疆女子,因而推测她也会些巫术,可是莺奴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迹象。莫不是她巫术已经出神入化,我这等普通人已经看不出异端了?” 池小小淡淡笑道:“秦教主这样推测,岂不是先把敌手想得太厉害了?她若真有这等本事,我三人必也早已深受其害。总不能才入地宫,便开始害怕对手。” 秦棠姬面无表情:“不先有些敬畏,难不成要轻敌么?况且这丫头此前已经让我领教过其心智,不要说莺奴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就算我们这样的成人她也照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若说她果然只是靠一言一语就把莺奴握在手心,也未为不能——若是有一种巫术外人完全琢磨不出如何侵入人脑的,言语也是一种。且那日在饕餮潭边,我们也见过她身上其实颇有些功夫的……” 池小小道:“心智?单靠心智,又不能上天入地。没些身手,毕竟敌不过割喉蛮力。秦教主那日想必没有细看她的招式吧,我事后发觉这姑娘虽然看似会这些高深的招式,却总是来不及使出最核心的那招,就草草改变攻势。若不使出最终那招,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功也不过是搔痒虫蛰,杀不了人。当时我们都被打个措手不及,方才信了她的功夫。当真能一招解决我俩时,为何不爽快将我二人斩杀?她分明什么都不会。” 秦棠姬沉默了。她回想起第一天见这姑娘时,她曾说过“若要用印力杀死印奴,你们两人无差别都会被杀”,又说过自己并非两个都想杀,而是想保下其中一人;池小小这番话的意思,却好像知道鱼玄机谁也不会留下。她和池小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对话? 池小小继续道:“越是这样,越接近血棠印对我俩便越是有利。她浑身没有一点长处,凭一张嘴还能活命么?我们大可不必急着除掉她,先用着她让她带路,哪怕到了血棠印面前再送她上西天,也未为不可。她知道你生性多疑,我稍稍动手动脚你都要怀疑,因此你越是迟疑摇摆,她便更加能控制你的脑筋。” 秦棠姬不置可否,只是抬头借着幽光看看池小小的脸:“自你我联手,阻止我将她灭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越到血棠印面前我越是没有选择,你别再耍什么花样,你也知道我向来懒得思前想后,哪天实在觉得你信不过时,我们便撕破脸。” 池小小略为清朗地笑了两声,又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如今这副模样,正是中了她的下怀。你我之间越是有罅隙,她便越是自由。反倒是我俩牢不可破时,她反而没了退路。” 秦棠姬冷笑道:“她哪里没有退路,她已将莺奴捏在手里了。” 池小小一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独自往回走了两步,低声道:“你自己的徒弟,难道还不能自己夺回来么。” 秦棠姬脑中为这话思绪万千,躺下来不一刻,昏昏然竟也有了睡意。她临睡前抬起头眯眼看看前方地面上模糊两三亮处,见莺奴的小小影子还安安静静躺在原地,便安心闭了眼。 此处毕竟不比真的饕餮潭,不至于突然来了活物,因而这地宫虽然幽暗闭塞,还不至于叫她秦棠姬感到恐惧。 然而她们都错了。 第二十八章·群物归大化(4) 秦棠姬在睡梦惺忪中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警觉地坐起身来,看到眼前跑过的正是莺奴。她似乎神情焦虑,紧紧捏着萤灯,脚步急促。见师父醒过来,娇小的身子向这边飞扑过来,轻声地说:“师父,路封住了。” 秦棠姬长眉一蹙,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莺奴又急急重复了一遍:“来的路不见了。”说着拉起她,回头跑去。鱼玄机也早就起了身,正站在前方,背朝着两人。秦棠姬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鱼玄机的前方竟是一堵漆黑的墙。这堵墙恰好将整个通道堵住,返回的方向已经被挡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秦棠姬还没能明白。 鱼玄机道:“——我们休息的时候。但是这个机关未免做得太精致了些……我竟然全未听见一点动静?”她眉头皱起来,将双手贴到墙上一寸寸摸去,但也摸不出任何奥妙来。她口中不断发出咿唔声,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芍药和池小小也靠过来了。芍药吃了一惊,靠上去摸了摸,墙体光滑,通体漆黑,萤灯也照不出有什么异样。“只要是机关,总会发出些声音。莫非这墙是活的,静悄悄走过来的不成?” 鱼玄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将手中的竹枝高高举起,道:“是这上面有暗轨吗?!”然而萤灯光线虚弱,照不到高处的通道顶端。池小小不说二话,将她双臂架住向上一托。鱼玄机将萤灯提高,左右探看,良久却还是发出一声沉叹:“上面也没有。” 莫非这墙是平白变出来的么? 秦棠姬迷惑道:“为何要在这里纠结一扇墙?往前走不通么?” 莺奴呼了一声:“是我光顾着叫师父过来,忘记鱼小宫主让我到前面探探路了。”说罢转身就往前方跑去。秦棠姬连忙跟上。 两人跑了片刻,前面莺奴忽然惊叫起来。秦棠姬追上前,只见前方不远处也漆黑一团,去路亦被挡住。然而这次不是光滑墙面,却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兽头,大口可有二人高,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兽口之外,长长地伸出数十根铁钎般的长须,须尖钢直锋利,势可穿人。再往上,萤灯光线微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后鱼玄机等人也跟了上来,见这副架势,都陷入沉思。 “等等……”池小小道,“穿过这兽口不能往前么?为何在此犹豫?” “不能。”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这是饕餮。”鱼玄机也努力止住恐惧之情。“这里是饕餮潭,第一个遇到的当然是它。”说着将目光投向莺奴。 莺奴的眼神游离在兽头周围,嚅嚅道:“没有……没有祭品……” 鱼玄机这才想起来一般,疾呼道:“竟把这给忘了!” 其余人摸不着头脑,道:“什么祭品?” “下饕餮潭,原本必先献上童牲肉鬯,这次也不例外。然而我竟把这给忘了!”鱼玄机原地转了两圈。她做回头张望之势,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另外那扇墙移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三人到现在才似乎明白处境。如今出口消失,一个兽头、一堵黑墙已将她们困在这段通道里了。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墙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移动的,可是只要它一直向前,他们的空间就会不断缩小,最后势必将五人逼至兽口内。若兽口内暗藏机关,五人就只能丧生此处了。 “小宫主,你此前说的那些话当真?” “哪些话?” “便是‘消失’的东西,没有消失,而是我们去了没有那东西的地方?”池小小十分犹疑地将这话吐出,眼睛盯着鱼玄机。 “你是觉得那出口消失得太诡异,这扇墙又来得太奇怪是么?就好像,趁我们休息的时候,有人把我们放在了这两个障碍中间……”她抓了抓头皮,踱了一步,“但是现在又何必弄懂它是怎么来的,我们不过是想要明白该怎么过去。而怎么过去——莺奴说了,需要一些祭品。此刻我们没有祭品。” 第二十九章·群物归大化(5) 秦棠姬环视其余四人,纤长的眉微微颤动。 她脑中已在暗自筹划些什么了。她问:“若是我们有祭品呢?” “当然是喂给饕餮,便能过去。” 她的眼睛扫过各人的脸,最后停在芍药身上。“要活的还是死的?”她眼中已有了些杀机。 鱼玄机道:“这无关紧要。” “好。”她微微一笑,手上竹枝忽地突了出去,直刺向芍药! 其余人吃了一惊,池小小不及喊出声,手上已经先挡了过去。两股力量正面相冲,竹枝啪地裂开,萤灯亦碎,宛如冷焰炸裂,一股蓝光在两名女子之间散了开来。“不能杀她!”池小小将满蘸杀气的竹枝寸寸捏断,萤灯个个破碎,怒吼方才破口而出。 “为什么!”秦棠姬低吼,“我早就觉得她多事,果然是你特意安排的!” 池小小无奈冷笑:“胡说什么!芍药要来,我此前全不知道。你真是无所不疑,小小总算领教了!” 其余人像是被这忽来的杀气吓得镇在原地,此刻方才有些反应。鱼玄机道:“两位姐姐肝气可还平顺么?为这点事何苦动手?” 秦棠姬道:“宫主说得这样轻巧,倒是想个办法,秦某也好不用杀人。” 鱼玄机沉思片刻道:“我们现如今先不要想那些超过我们本事的东西,先当作这机关毕竟是人造的。人造的死物,再精妙,毕竟分不清触动机关的是人是物,是死是活。将一个大活人塞进去未免残暴,我可做不出来,教主姊姊心肠真是狠。” “这算是《天枢机典》上最简单的机关,那铜兽头的舌头是触发处,一旦有重量加在其上,兽口便关闭,兽面上的铁钎向内刺入捅死侵入者。这机关不能分辨进入口中的是人还是物,我们攒些重物掷进去,骗过这蠢物即可。” 只见她边说,边开始解下身上大小包袱,只将装着剩余萤灯的背囊留着,将随身带来的棍棒斧头、丝帛针线也全数堆在脚边,她从全身上下掏掏摸摸,落下不少工具来。片刻看看似乎还少些,又开始脱衣解簪。脱了两件,脚下的杂物看着稍多些了。她还觉不足,看了看手中的干粮袋,忍痛又取出四分之三扔在里面。她看了看众人道:“脱吧。” 几个大人还没反应过来,莺奴已经默默走过来,把身上能脱的统统堆在了鱼玄机脚边,甚至连自己带着的一整份干粮也扔在地上。她只穿着薄薄亵衣,一放下手中衣物便躲到鱼玄机背后,直直看着剩下的三名女子,眼神如同小鹿。 秦棠姬皱眉道:“你将这些救命的东西扔在这里,过得了眼下这关,到了地宫内要怎么办?为何自绝后路?” 鱼玄机道:“难道不就是想渡过眼下这一关?干粮不足,等有人死了我们便吃她的。” 芍药见状便也默默解衣,也把身上包袱和两件衣服放到了鱼玄机脚边,又解下身上少少一些首饰,一并放下。秦棠姬无语,低头将腰囊解下,和莺奴一样直脱到剩下亵衣下裤为止。鱼玄机似是十分满意,微微一笑道:“果然还是教主姐姐直爽些。不过若是那把剑也能给我就好了。”她伸直手臂,指了指秦棠姬身旁的剑。 秦棠姬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剑,犹豫片刻,也递给了鱼玄机。 鱼玄机看了看另一头,道:“时间不多了。池谷主,莫非你还要害臊不成。” 池小小表情莫测,先将手中短剑扔了过来。见鱼玄机还伸着双手在等她上缴,不禁愠道:“你哪里是忘记要带祭品,这根本也是你设计好的吧?难道我俩少了刀剑,还杀不成你么?!” 鱼玄机道:“没了刀剑杀不杀得成我,我可不知道,池谷主也先别说大话。不过你若是不愿意将武器交上,囫囵进了这饕餮的嘴做个祭品,我们倒也皆大欢喜。谷主动作快些走进去时,我们还来得及将衣服重新拾起穿上呢。” 池小小冷笑一声,开始解下腰带,将脱下的衣物一件件抛过来。鱼玄机一边接,一边道:“其实啊,我对谷主内衣左袖里的东西更加好奇呢。” 第三十章·群物归大化(6) 她这么一说,秦棠姬倒是来了兴致:“噢?宫主是有通天眼,竟连这袖中之物也能发觉么?” “姐姐笑我了,明明是你没有仔细看罢了。池谷主刚才萤灯拿在左手上,为了拦你特意将萤灯换到右手挡你,似乎左手哪里不便;刚才与你过招时,左手也几乎不动。……请教谷主,那重有千钧的是什么呢?”鱼玄机微微一笑。 池小小甚是鄙夷:“小宫主何必在这里演戏,你既然都知道这东西在我袖中,想必知道这是什么的。” 话音未落,池小小左臂忽被一股大力掣住,她一回头,萤灯幽光里现出的正是秦棠姬的脸。池小小哭笑不得,两肩后缩,两手翻转,向后一跳逃开她压制,道:“教主姑娘,你自己都不能发觉么?你如今一举一动完全是被鱼玄机控制着啊!” 鱼玄机看她两人争斗,缓缓道:“明明是你暗中打算盘,又不想告诉伙伴,这也算得上同盟么?我不过是把你的计划提前告诉她罢了。” 秦棠姬出手,将池小小肩膀控住,另一手捏住她左手。不想池小小体力更大,左臂一震,几将秦棠姬真气打乱。秦棠姬屏息,凝神向她腹上打去,等她腰肢向后躲去时,扭住池小小左臂便是一拉,欲将她打到脱臼。 池小小岂是吃白饭的,右脚早就如疾电般扫上来,对着秦棠姬下盘猛地踢去,使她不得不暂时放过自己左臂,暴退十步;秦棠姬稳住身子,仍旧朝着池小小冲去。 池小小恼怒道:“秦教主!……” 秦棠姬只是冷笑一下,道:“难道我不夺它,放着你隐瞒我么?”说着,一手又去捉她头发。池小小似乎很怕人碰到自己头部,一时心神乱了。秦棠姬心下也为她突然走神微微一惊,手上却不停,当即便抓住池小小手臂,奋力一震下,竟将她整条左袖都撕扯下来! 然而待秦棠姬将之收回手中时,这条袖子轻飘飘的,里面的物件早就不在其中。 “秦教主,若这样就让你把它夺了去,我未免枉生四十年了。”见秦棠姬掂量手中残袖却一无所得,池小小微微一笑。 鱼玄机却嘻嘻一笑。“池谷主的身手也是愈加敏捷。” 几人抬眼看时,只见池小小左手牢牢抓着一颗鸟蛋大小的方印,幽光中通体血红。 “血棠印?!”秦棠姬如遭雷击,花容失色。 “这不是真的。”芍药幽幽道。 鱼玄机眼神也甚含深意:“没错,这不是真的……父亲在世时,曾对着虞宫主的日记描摹过一份图纸,一直想做一枚样品,看看拿着样品能否解开什么谜团。只是这山中无有红色宝石,也没有雕玉良匠。我这两年也想试试找匠人做个样子,便带着图纸在聚山镇里晃晃。不想出宫进镇就半日,图纸已经不翼而飞。我不知是谁偷偷跟在我屁股后头,不过试问这山中除了观音奴,谁还会对一份临摹的图样动心思?图纸失窃,不是我不知道,懒得跟你计较而已。” 池小小面色悠然,将假印捏在手中,仿佛通红颜色是她手心流出的鲜血一般:“你猜得不错,是我派人从你那偷了图纸——但这枚印从选材到雕刻,一丝一毫都与图纸无差,无人能分辨真假。小宫主,若最后真印归了我,这枚假的就送你做个纪念也罢。”她邪魅而笑,通道里响起一阵回音。 鱼玄机啧啧而叹,道:“只可惜大概只能留着供你赏玩了罢。你怎么知道我当日带在身边的图纸就是真的呢?——还有,你也别叫我小宫主,把那‘小’字从此去了!” 池小小一时语噎,鱼玄机继续道:“骗你也没有意思。你偷走的图纸是真的,是我父亲亲手描的图。但是池小小,你可得小心些,你从我这拿走任何东西,都得想仔细了,你何知我根本就是故意要你拿去呢!不过我早时该小心些,毕竟爹爹的真迹我也不想让你带走,本该亲手摹一份,是我当年太懒惰了。辛苦谭匠人为你做得这么逼真,现在大概是要把它毁掉了。” 秦棠姬眉头一皱:“谭匠?——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鱼玄机只是嘴角微微一动:“我说过了,聚山便是我家,家里死一头蚂蚁我都知道,更何况这些眼皮底下的阴谋诡计。总比不得你,伙伴用假印蒙混骗过了你又杀你灭口,你还不知发生过什么。” 池小小淡淡道:“就算这枚假印我调包送到你手里,鱼小宫主本人也不能分辨真假吧?如此珍贵的玩具怎能忍心让你这样毁了呢?” “毁不毁得掉,不如试试看好了!”话还没落,鱼玄机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池小小的面前! 第三十一章·六龙颓西荒(1) “小宫主也只剩这招飞花步实实在在学来了!”池小小一笑,暴退三步,右手直向她脖颈扣去。鱼玄机浓眉紧蹙,低身竟从池小小胯下钻了过去,两手直直抓住池小小左手石印,如同一头初初试猎的小鹰一般,直要将池小小左手抠出血来。池小小纵是武功高强,却也不料鱼玄机出招全无道法,如小孩夺物,一时气急,左手猛振,欲将她挣脱,却忽然感觉左手腕上宛如坠物千斤,看这架势连筋肉都要扯断。她暗呼不妙,知道这是鱼玄机正在向血棠印借力,此时硬拼只能损害自身。正在进退两难之地,身边又闪出一个影子,只听鱼玄机轻轻一呼,池小小左手忽得自由。她眯眼一看,竟是芍药这弱女子将鱼玄机脖颈扣住,向后拉了两步。 “芍药小心!万勿硬拼!”池小小惊呼。鱼玄机虽被控住,此时力气却奇大无比,身体被扣住后,便借势向后猛退,没几步忽然听到芍药嘶声痛鸣,同时一阵沉闷回声“咚”地响起。 “墙。”一直沉默不语的莺奴突然开口。 原来芍药竟是被生生拍到了身后墙上。几人微惊,连忙左右探视了一下身周。这么说来她们能移动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七十步了。就在刚才这段混乱间,身后那堵墙已然默默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 挣脱了芍药,鱼玄机这边又向池小小恶扑过来。她此时气势凌厉,完全不像个柔弱少女。池小小接招不过,也只能和其余人一样向前避开鱼玄机和墙,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前方那饕餮的巨口前。后面莺奴大喊了一声:“不能退了!”池小小方才定下身来,硬着头皮打算拆解鱼玄机的来势。她如今不但忌惮鱼玄机的血印之力,自己也有些不支起来,虚弱从额头那点血痕透体而来,竟连手中的方印都握不住。 鱼玄机这边飘身而起,左腿朝着她前襟踢来。池小小全身柔柔一下,跪下来扑在前方地面,叫鱼玄机扑了个空,自己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了对方。鱼玄机便就势骑到她背上,双膝压住她左右两肩,探身下去伸手要夺她左手中的方印,池小小却垂死挣扎般忽然全身一抬,将鱼玄机从身上掀了下去。 鱼玄机痛哼两声,抬头看时池小小整个人贴在身后墙上,如今两扇障碍物之间的空隙,不过只剩四十步了! “为何这墙面突然加速了!——”她明眸一睁,似是自语,随后立刻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包裹衣物之类,草草裹成一团,传给身后的莺奴:“扔进去试试!” 莺奴得令,将大团织物固定在一起,长剑和短剑则裹在最中间。她掂量一下,皱了皱眉头,却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就扔进了饕餮口中。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她焦急大呼:“不够不够!” 鱼玄机咬牙恶呼一声,直向池小小扑过去。池小小此时几乎站都站不住,被鱼玄机牢牢扣住。鱼玄机没有多犹豫,三两下先夺过她背后包裹抛给莺奴,正要扯下她衬衣,池小小突然伸出手来,想将她拂开。鱼玄机似乎感觉到她特意保护着什么,疑心大盛,然而剩下的空间甚至都不允许她俩打斗,再退几步,芍药和莺奴等人就要撞向突出的铁钎了。 鱼玄机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脱!” 池小小忽然感觉身后的墙猛烈一震,移动的速度骤然加快,她此时一脚抵在墙上,一脚踩在地上,这时才真实感到那堵墙动得有多快,她们再这样僵持下去,彼此就都没有求生的时间了! 而她如今全身力量都被鱼玄机几近借尽,只觉六感模糊,然而却还是强睁双眼死死支撑着。听到鱼玄机那声大吼之后,她努力稳住身体,将外衣脱下来扔给莺奴。眼见身后的墙移动愈快,她脚下不能跟上,一个趔趄倒了下来。鱼玄机翻坐到她背上,一时手快,将她左臂反折,扳开她五指,生生将那枚假印抠了出来。她一手夺走石印,另一手牢牢扯住她后领,将池小小一直护着不肯脱下的衬衣狠狠撕下。鱼玄机撕开这件内衣时,却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女子的后背上遍布伤痕,仿佛那不是人的背,而是一块被雕坏的碑石。最可怖的那道伤疤,就竖插在脊椎骨上,而她竟然活过了那一击! 鱼玄机还陷在震惊中,莺奴这边突然喜呼:“有动静了!” 只见饕餮的巨口缓缓将要闭上,鱼玄机松开池小小,飞扑过去,将手中石印和衬衣一道狠狠掷入兽口之中。池小小似是想要伸出手来拉住鱼玄机的腿,终究没能赶上。 此刻,饕餮的巨口合上,其头顶便显出一道可以通人的缝隙,但那之后也不知通向何处。鱼玄机柔柔穿进铁钎丛中,踩着其中几根就开始手脚并用地向饕餮头上爬去。莺奴急道:“小宫主等等我!”回头一看秦棠姬,却发觉她只是伸手勉强抓住一根铁钎,神情痛苦动弹不得。 “你师父身上力气都被我借走了,跟池小小一样。”鱼玄机的声音从通道上方幽幽传来。 “那,那怎么办!”莺奴声音颤抖。倒是一边的芍药忽然冲过去,将池小小整个抱起来驮到背上,挣扎着就开始踩着铁钎往上爬。池小小如何高大的一个人,芍药却是个五短身材,只是片刻便可见她双颊通红,气喘不止。 莺奴眼神一沉,也试着将秦棠姬背起来。她虽比秦棠姬矮小许多,但力气极大,竟也真的将师父背了起来,抓住身畔一根铁钎就开始向上。她眉头紧锁,手脚灵活,倒比芍药爬得还要快了。快要爬到兽头上方的空隙时,只听鱼玄机催了一声:“快些快些!” 第三十二章·六龙颓西荒(2) 莺奴忽觉背上师父的身体伸展了一些,负担一轻,转头看她竟自己捉住一根铁钎,从她背上脱了下来,只听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莺奴,你快上去。我已恢复气力了。”说着便向上攀了两步。莺奴边爬,边低头看芍药那处,池小小果然也苏醒过来了。看这情状,鱼玄机先前说的借力并借、赐力分赐的道理并无有假。 莺奴手脚并用,匆匆爬上兽头,抬眼打量,这通道正好有半人高,弯腰可以藏身。鱼玄机将她拉到身边,莺奴惊觉她手心尽是汗水,面色也有些难看,心知方才她即便是向自己的观音奴借力,也并不轻松,能从池小小和师父的手中活下来已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眼中露出这担忧时,鱼玄机却面带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仿佛莺奴脑中刚才这些思绪她早已读出,此刻对她微笑示意,似乎是要她别担心自己。 片刻,秦棠姬也巍巍颤着攀上兽头。 鱼玄机探出头去看剩下两人,芍药还差五六步便要上来了,池小小还差着些。就在这时候,布满兽脸的铁钎忽然微微一动,惊得芍药大喊一声。 三人朝着底下看了一眼,只见饕餮兽头面上这些铁须正缓缓转动,向兽头内部旋入。若是刚才五人当真走进兽口内部,这数百十铁钎便会这样缓缓插进几人身体。铁钎旋转时,攀爬者还怎么把握得住?芍药十分狼狈地在半空中伸手缩脚,好几次几乎跌下地去,池小小灵巧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都惨白了。 鱼玄机端坐在兽头顶部,捏了捏下巴,似是自言自语:“看样子池小小这就解决了。” 芍药似乎听到,凄声道:“宫主救命啊,我和谷主路上或许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宫主先救救我们!” 鱼玄机听得呵呵大笑起来:“池小小,你这婢子实在是有趣!那好,救你可以,毕竟事后能杀你的方法还有很多;你家主人我却不想救,让她死在这里罢!” 说着鱼玄机便伸出手去,探身抓住芍药手腕,猛地将她拉住。此时只听得“喀”一声,铁钎忽然全体没入孔中,芍药失了支持,整个人突然吊在半空,手腕咔嗒一声脱了臼,激得她怪叫一声。鱼玄机发力将她从半空拉到上层,推到一旁。此时下方亦传来池小小一声痛呼,想必是因为没了落脚处,直直落到地下了。 这座饕餮铜像的脸部乃是特意做成平的,只要后方的墙再向前移动一尺,池小小恐怕就要被生生挤成一枚带血肉饼。 芍药从背后挤上来,探头去看底下,悲鸣一声“谷主”。然而她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又要怎样解救主人才好呢? 鱼玄机的语气中倒颇有些戏谑:“我早说过,不该来的人天枢宫列祖列宗也会替我处理掉的。”说着便要丢下池小小,转身去看前路。 话音未落,眼前便扫过一道如风如电般的红影,定睛看时正是秦棠姬飞身而下,扑到兽头底下将摔落的池小小一手拉起,用双脚抵在兽头和墙面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将池小小解救起来,扔在脚下。 眼见鱼玄机满脸惊诧,秦棠姬冷笑一声,道:“我与池谷主毕竟有盟约在身,这种时候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芍药已经急急扑到主人身上,确认一番,方才含泪扶起她来。 鱼玄机看着秦棠姬的眼神似含深意:“千算万算也不知你竟然敢冒险救她,真是我最怕的那种人!我唯有一句话送你秦棠姬,你要知想得太多、谁也不信时,你就重新做回一个蠢人,明白么?!” 秦棠姬也甚是隐秘地一笑,两道尖锐目光撞在一处:“鱼宫主只道我粗蠢鲁莽,就当是我忽地耍了个性子,也想看看池小小还有什么用处好了。”语音刚落,身后的黑墙轰一声砸在兽脸上,震得坐在兽头顶上的五人都抖了抖。 “你才不是耍性子。”鱼玄机似是自语。她闷闷转身去寻莺奴,却不见了她影子。 “莺奴?!” 鱼玄机在窄窄暗道中喊了一声,伸出竹枝去照了照前方。不知是从哪里传来莺奴细细的回应声:“下来。” 第三十三章·六龙颓西荒(3) 几人循着莺奴的声音向前摸索,这半人高的逼仄隧道往前十余尺之后,突然现出一段阶梯,在前面探路的鱼玄机一个没稳住,身子一失稳就哗啦啦滚下去一截。底下的莺奴似是大惊,大喊:“宫主小心!”鱼玄机翻滚一阵,便感觉到莺奴身体扑过来将她拦住。她痛哼几声,还没回过神,就听得莺奴如释重负般喘道:“幸亏没有再向前摔,若是摔过了池沿,这下面全是铜钉,落进去可就成了筛子。” 后方三个大人也跟上来。几人的萤灯汇到一处,方才看清原来这低洼处挖出一片极深的枯池,池中无水,却满布铜钉。萤灯光线有限,只知这池子一照见不到池底;也不知道池宽长约几许,只知道是方极大的机关。 “这怎么下脚?”秦棠姬暗暗道。 池小小道:“这鬼地方深广有几何,宫主理应下去探探路。” 鱼玄机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如此好笑,是方才摔了脑袋么,我岂是受你支使的,你自己反正也带了狗,不如把狗踢下去看看!” 秦棠姬不堪其扰,高声道:“你们刚才都丢了干粮,这一路下去消耗的地方还多的是,谁先发怒气死倒是一桩美事!” 眼见几人又要打起来,莺奴低头抿嘴,轻轻道:“这东西应当是——灯蛇。”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解下竹枝上两只纱囊,将丝线抽开,萤火虫便尽数飞了出来。鱼玄机见状大惊:“你做什么!这两袋可以用到明后天,哪堪你这样浪费的!”萤灯方才经一番乱斗,已经损失十枚,兽口内又扔进三分之一,而总共一百枚也不过能用三夜时间罢了。鱼玄机伸手去捕,哪里捉得到,一时间三五百腐萤四散,如磷火般充斥通道,陡然间光芒大盛,映得四壁靛华如魅。 不过莺奴这个法子却果真奏效,萤火一旦散开,这方枯池的模样就显现在众人面前:这钉池宽广无比,满布着这样的长钉,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之处。从上面望过去,钉子的长度大概有一人那么高,若是鱼玄机刚才当真没有莺奴拦着落了下去,恐怕现在是死状可怜了。 “顶上有个图案。”池小小忽道。 几人抬眼一看,钉池上方中央用青绿颜色绘着的正是一只蛇头龟身的兽物,通身只是用深深浅浅的青绿色描绘出头颈爪牙、壳齿瞳仁,宛如青苔为画。那兽前足微抬,伸长了脖子正指着某处,又像是在含弄明珠。但几人仔细看过,却不见那颗明珠在何处。 “玄武,”鱼玄机喃喃道,“这就对了,这是泽部。” “棠姬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宫主心里是否早就问过自己了,”秦棠姬语气有些揶揄,“方才我们花了一日一夜下来,这么长的道路上一个岔路口都没有,一进地宫却这样蹊跷正是泽部,既然如此,苍龙朱雀白虎这三象难道是被我们恰好躲过了?” 鱼玄机也似是不解,踱了几步,坐到地上道:“不瞒教主说,我也想过此事——‘分以时令,四象坐持’说的不能是别的,只能是说地宫以四季为征划成四个部分,既然有玄武部,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三部,”她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独自点点划划,又道:“饕餮第一关,也好像是莫名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仿佛知道我们将会来泽部似的。” “之前我触到那面墙时,似乎觉得动的并非是那堵墙,而是天顶连着墙在转动,那面墙随着地宫顶部绕圈旋转,我猜测这底下的地宫则分成四个扇环,我们走进地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自己处在哪个部分中——”池小小沉吟一番。 “谷主的意思,”她点着地面上自己画出的那个圆周上的一点,“是我们来的时间真有那么凑巧,只因我们正好是一日中最后三个时辰内进入地宫的,恰对应冬天玄武在一日中的时辰,因此才进入泽部?” 池小小冷哼一声,打断道:“鱼玄机,你究竟对亡市明白多少?这么听来,怎么好像一无所知?” 第三十四章·六龙颓西荒(4) 鱼玄机喉头一动,随后嘻嘻笑道:“你若是觉得我无用,接下来不如自己去走,如何?” 几个大人都无话可说,鱼玄机再开口道:“但若是你们真信得过最早我说的那番胡话,即这个地宫会将人囫囵从一个所在移动到另一个所在,那么这地宫每日平白变幻四次也是说得通的。可是刚才你们也见了,饕餮杀人之法其实也不过如此,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钎,远不及我们设想的那么诡异。假若如池谷主方才所说,这圆形地宫分成四个扇环,那么我们就真是撞了大运,恰好在玄武时辰进了地宫,被侥幸放行了;可是如果那样,我可以给各位画一画圆环地宫的图像,你们便明白这有多不可思议——” 她在刚才画的圆圈外又画一个同心圆,并分成四份,在外圆的某一点上打了一个叉。 “这个叉是阶梯的尽头,也就是我们进入地宫的地点,人一旦走过这个叉,走进哪个扇环便已决;一旦分隔墙转过那个叉,人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要让人不扑空,可动墙必然是在‘叉’落入下一扇环时才开始转动,即过了亥时以后,可动墙才开始移动,将‘捕获’的访客推向关卡,并在某一点‘合拢’,熟路的访客在此处进入下一关。一直到这里都讲得通,可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地宫是旋转的圆盘,不论初始时走进哪一个扇环,‘合拢’的地点总是相对不动,也就是说我们不管怎样都会走进这个铜钉池;如果四象分别有自己的下一关,除非前代宫主将玄武象的入口排在第一位,否则我们就会在路上看到其余三扇‘门’中的几扇,然而我们没有看到,且玄武象本来也绝不应该被排在第一位。与此同理,若有甲要去朱雀象,他一定会在进入朱雀象之前就看到壁上通有若干指向其余三象的入口,这样的设计对一个机关来说十分不优美——我想,我想……” 莺奴突然悄悄插嘴道:“大概这地宫,本来就只有泽部这一部。” 鱼玄机用竹枝敲敲地面,“这话深得我心。” “你胡说什么?之前说地宫有四部的人是你,如今矢口否认的人又是你。” “造这地宫的难道是我?你也说了我是冒牌,不服气不如自己跳下去试试。我也没有否认亡市有四部,只是其余三象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处,这确是我疏忽了。但你若把宫主们的日记也看做机关的一环也未为不可,言语当然也是机关的一种!” 池小小忽然大怒,将手中的竹枝摔在地上,猛地站起身:“荒唐丫头,既然这里只是亡市的四一,你怎么保证血棠印就在这四一内?!” 鱼玄机的语气十分淡漠:“若是不在,我乐得清闲,陪你们游一趟罢了。”捡起池小小扔下的竹枝,整理衣裾站起身。 芍药躲在池小小身后,低声问道:“小宫主,这么说来其余三象更有朱雀飞天青龙遁海的,亡市的余部岂非散落在天宫海底,这更是说不通了——” 鱼玄机刚要回答,莺奴忽然伸出手打住众人,轻声道:“来不及说这些了。” --- 其余四人现下对这少女的一字一句都不敢怠慢,一时间缄默下来。一旦安静,身后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便传进众人耳鼓中—— “跳!”莺奴低声念道。她转身毫不犹豫向池底跳去,仿佛身体是一具没有精魂的木偶,也不会受伤。 其余人呆在原地,那枯池肉眼可见便有三人高,若是这样跳下去,难免被刺成肉筛。秦棠姬大惊之下,大喊一声“莺奴”,扑去池沿探看,那姑娘却轻声在下面回应道:“我没事,你们也快些下来,饕餮要来了!” 她说这话时,铜钉池内的机关已被触发,满池尖刺的顶上摇摇升起一缕白光来,原来那铜钉并非实心,而是连着地下什么发光的东西,此时大约因为莺奴的身体落进池中,触动了这个光机关。秦棠姬再看时,莺奴摔坐在池中,身旁的铜钉竟有一人高,身下却一根也无;看样子原来当人落到刺上时,铜钉便自动收回地下,故而莺奴这样落下却丝毫无恙——可若是如此,这里的铜钉既然不能伤人,究竟算什么机关? 此时整个钉池都亮起这光芒,直射地宫天顶,满室雪白,将角角落落照得纤毫毕现,尤其是头顶的玄武画像,落在光芒中心,更显威武骇人。四人还在岸上惊叹时,莺奴的声音再次传来: “快跳吧,饕餮要来了。” “什么意思,”秦棠姬秀眉一皱,转身去看看那头被四人阴影笼罩的铜兽头,“这物什莫非会动?……”竖耳倾听时,惊觉这嘎嘎声正来自铜兽身下。只是顷刻,地面便开始震动,连铜钉池内灯光也摇晃起来! 第三十五章·六龙颓西荒(5) 只见方才几人走过的阶梯也被连根拔起,那也是连在饕餮头上的部分!整个饕餮微微抬起,看得几人一身冷汗,这巨兽悬空后,头顶原本仅仅半人的空间也被挤压到零,若是当初还有人留在上面,此时也会被压成肉酱。在这地宫内一切都有时限,只是多停留一刻也会要人命。 一念及此,几人忙不迭转头向池中跳去,鱼玄机跳得急,后背摔在池中,怪叫道:“怎如此深的一个池子,莺奴是想害死我罢了!” 鱼玄机才跳,背后的饕餮已经加速滑来。几人这才完全看清那兽头的尺寸,原来方才在通道内的只是极小一面,阶梯背后饕餮还有一扇极大的尾,宽度恰好与铜钉池等同,此时也慢慢升起,向这三人滑来,势必将人推进池中。 到这地步已没有退路,其余三人也猛地栽到光辉耀人的池内,否则真是要被饕餮的尾撞下去了。 莺奴这时已经缓缓摸索着向前走动,鱼玄机也跟在后面。这铜钉池对应的就是饕餮潭底的灯蛇田,铜钉只要微微碰触,便迅速缩到地底去,因此走在其间竟有些分花拂叶的曼妙;再加上这里难得明亮可爱,一时间让人忘了几人还在险恶地宫内了。 两个孩子在前面才走几步,忽听得身后池小小方向传来一声闷哼,鱼玄机回头去看时,只见芍药一手捂着左肩,五官都纠结在一起。池小小低头去看,却见芍药左肩伸出一支铜钉来,竟是被打穿了! 池小小大为惊怒,喊道:“这铜钉也有时限!” 几人反应过来,灯蛇也不是缩回地下后就不再抬起的,他们不能长时间停在原处!果然,再看伤了芍药的那支铜钉时,其顶端的光芒已经熄灭,好似灯蛇“死去”。莺奴在前方悠悠道:“灯蛇死了,便不会再向下缩回,路也会被封死。路线一旦被走过,就无法回头,铜钉机关是做此用。” 原来这机关不伤人,但有寿命,无形中也在将人驱赶到某处。 池小小才将芍药从铜钉上解救下来,推着她走在前面,自己留在最末断后,一边撕下半段裈裤替芍药匆忙包住伤口。 这时五人耳畔听得隆隆声越来越近,头顶上出现一块巨大的黑影,饕餮已经悬空滑到了铜钉池的上方。与其说那是一头石兽,不如说是一面长墙,宽可十余丈,厚可八九尺,横跨整个钉池,如今尚且悬在空中,若是落下来,可将其下整行铜钉砸进地去。假若人正在其下,自然是一样砸成肉泥。而可怕的是,五人现在就在它的下方。 “现在怎么做!”池小小又对着莺奴怒吼道。 “跑!”莺奴的声音。 也只能跑了。五人不顾一切地向铜钉池的对岸跑去,身体一触到前方的铜钉,便有新路开辟出来。身后的铜钉则不断地竖起,将后路阻断。然而这里的诡异之处便在于,五人的速度无形间被铜钉的升降起落限制,而这速度竟然与饕餮的速度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头顶上恶兽的跟随。 秦棠姬的声音:“我们中计了!我们跑动的速度总和饕餮相同,如此下去不可能超越它先到对岸去,若是它掉下来,我们都必死无疑!” 第三十六章·六龙颓西荒(6) “那就绕远路!”鱼玄机大喊,忽然折过身向最左边跑过去,碰到池壁后又向着右边开路。几人立即明白过来,鱼玄机这是在拖延时间,好让饕餮赶到她们前面去。几人牢牢贴在她身边,如扫地般扫过整个钉池,果然便慢了下来,眼看饕餮滑动到了前方。 “要落下来了!”莺奴忽地惊恐大叫,只听得头顶倏然发出更响的一阵暴鸣,数方大的石墙猛地落了下来! 几人被震得暂时停在原地,只见石墙轰然落在前方,将一片铜钉齐齐尽数摁进地下,惹得尘埃齐舞。众人抬头看时,这堵石墙上方连着十余条大腿粗的机关索,它正是靠机关索一路带到这里的。饕餮紧紧卡在池中,那副古怪的扁平铜脸又一次诡异地朝着五个人看来。只是片刻,机关索渐渐绷直,石墙又颤颤升起,慢慢地回到半空,像是要回到之前的模样。 几个人看得呆了,鱼玄机回过神来,先拉起呆在一旁的莺奴向前几步,刚才这一短暂耽搁,脚底的铜钉怕是马上又要弹起。几个大人见状,也连忙离开原地。 石墙缓缓升起后,露出底下被压平的一片空地,灯蛇的光芒也被同时熄灭。那平地后面,大约还有数十丈远的钉池,光不能及,对岸还有什么无人知晓。几人一边继续缓慢向前,一边看着那石墙收回到原来的高度后,继续向前面滑去,到了钉池的对岸,向着那幽暗的深渊缓缓张开兽嘴,只见从里面落出几人刚才投进去的衣裳食物,转眼就掉进黑暗中去不知踪影。 鱼玄机低头似是自言自语:“这就对了,这座地宫永久循环,被触发的机关必然还会恢复原状——这样靠重量触发的机关一定会先将加在身上的重量扔掉再回到原位,天枢宫做机关一定会想到这一点。” 若里面不是这些,而是误闯者的尸体,大概也会被倾倒到那里去。 一行人缓缓在钉池中穿行,眼下的问题变成了另一个,来处的路已经走过故而不能再走,前方路上灯蛇被饕餮“吃过”因而也不能走,且这两边的灯光也越来越弱,宽广空室逐渐又只能靠五人手中的萤火照明。 也就是说,如果几人继续向前,只要石墙压过的机关弹回,就会死在那片平地,“饕餮”已经将前路封死了。他们几人能走的区域只剩脚下到平地的这几丈。若是下一关的入口在钉池对面,则五人绝不可能到达。 眼看就要到达极限,鱼玄机的声音响起: “你们抬头看看。” 那头苔绿色的玄武画像正在五人头顶,站在其下,众人才恍然大悟,最初看到这只玄武时,只觉它似乎在含弄什么宝珠,前肢与头颈都向着某处伸出,而那其实并非在逗弄明珠,而是指点迷津!它前爪所指的方向,就该是出口所在。 “在这里。”莺奴忽然幽幽道。其余人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齐齐向她看去。只见她忽然弯下腰,伸出竹枝看了看池壁的边缘。“狭缝,狭缝在这里。”她手中萤灯所映,是一道高三尺不到的矮门,恰好能容成年人低身钻过去。这门实在隐蔽,若是就这样擦身过去,恐怕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莺奴半点犹豫都没有,丢下手中竹枝便朝着狭缝爬了进去。 等池小小扶着芍药终于从小门中挤到墙的另一边时,铜钉池的最后一根铜钉也砉然拔地而起,将小门完全封死了。 鱼玄机摸索着找了块平地,从包裹中掏出几个萤灯来传给众人:“还剩一日半的用量,我贴身还留了几只火折子和蜡烛,光亮都远不及萤灯,只能等萤灯消耗完了救救急。不能再浪费了。”听她的语气,地宫之行已超过了她的预期。只因为这地宫里有太多时限机关,这不过两关竟然一口气也不能歇,一想到干粮大多都扔在饕餮处,她心中好不气恼。 几人围坐得近些,光线汇聚,好叫四周稍稍明亮些。连过两关,这块平地上似乎可以叫人休息片刻了,鱼玄机坐稳后照旧从仅剩的干粮里摸出两个煎草果小饼,分给莺奴一个,自己留一个,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方才下口。 秦棠姬看看弟子,这少女只顾着低头咬着小饼,眼神空洞,眉间戚戚的如同小鼠,不禁有些伤心,从自己口袋里也取出些粮食和清水放在她身畔,凝视她吃了一会儿,自己这才开始用餐。 芍药的伤势不容乐观。她左肩上的伤口流血不止,恐怕是伤了条厉害的血脉。池小小顾不上自己吃喝,将芍药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探看她伤势。 “你这傻子,又为何要跟着我来?”良久,池小小叹了口气。 芍药神志倒像是清醒,微微笑道:“芍药怎能放心谷主独自到这样艰险的地方来?早就约好了同生共死,我是一定会跟来的。” 池小小沉默许久,道:“说了也不是一两次,你不必喊我谷主的。” 秦棠姬听这番主仆情深,转头看看莺奴,却一无所动,心中滋味杂陈。鱼玄机见她三番五次抬头去看莺奴,便知她心中所想。只听得鱼玄机轻笑道:“你又何必羡慕别家的狗?噢,不过这狗不但会爬墙,还会演戏,却是条好狗。” 池小小不禁大怒:“你懂什么!” 鱼玄机嘿嘿一笑,摆出戏谑的表情来,轻轻道:“我懂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呢,我们这五个人各怀心事,这点警戒大概不用我提点谷主的。” 池小小怒火中烧,忽然闪身朝着鱼玄机扑过来,将她掐在地上:“自己小命难保还不学着聪明点说话,四处挑拨,你当真觉得凭你下点摄心术,就能把住莺奴这命脉了么?!” “……谁要玩摄心术这样下三滥的把戏……”鱼玄机喉管被卡住,艰难地吐出来一句话。 “放开她。”池小小脖颈大穴上突然凑过来三根冰凉的手指,将她命门把住。 “莺奴?”秦棠姬眉头一皱。她从未见过莺奴如此冷酷的应变。 这不是与她日夜相伴的那个莺奴! 池小小并没有放开鱼玄机,而是用劲更大:“黄毛丫头,个个张牙舞爪。你也把脑子放清楚了,鱼玄机这小狐狸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说话间鱼玄机挣扎了两下,喉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呼救声。 莺奴一言不发,脚下忽然一蹬,整个人踩住池小小腿肚,竟将她连着手上抓着的鱼玄机一道扳过身来。靠在一旁的芍药早已惊呆,秦棠姬也是一时无措,没料到原本优雅的池谷主竟和两个豆蔻年纪的孩子缠在一起争斗。莺奴按着池小小动脉的三指猛地用力,两道清秀眉毛紧锁一处,眼神中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 第三十七章·直木有恬翼(1) 池小小感觉到脖颈处传来阻遏之感,才知事情不妙,然而这小姑娘宛如吸盘般贴着她绝不放手,她却连呼救都喊不出来。这感觉实在太过奇怪,并不像任何一种武功,反而像妖术,将人的精气尽数吸走般。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了鱼玄机的,只听到混乱中秦棠姬大喊一声:“莺奴住手!”片刻之后才感觉到喉间能够通气。转头看时,秦棠姬将莺奴整个扣住拖到自己身边,那小姑娘还不住地踢着双腿,想要挣脱师父。 鱼玄机躺在地上咳嗽好久,晃晃脑袋好清醒些,伸出手去把脱手的草果饼子捡回来,坐起身来喘了两口。她侧过头去看看秦棠姬控住的莺奴,这孩子另一只手里竟然还抓着那吃了一半的饼不放。鱼玄机忽然虚弱地一笑:“不闹了,吃完再说。” 莺奴竟果然安静下来,坐在秦棠姬身边又埋头吃起来。 其余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若不是摄心术,又有什么方法让另一个人这样言听计从?“你对莺奴到底做了什么?”秦棠姬语气甚是严肃。 鱼玄机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无奈:“她有自己的意志,并不是我在控制。我从来没学过巫术,我母亲死得早,我也来不及向她学习什么巫术蛊毒。而且……”她忽然一顿,“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控制他人的心术,尤其是对她——她没有去控制他人的心思就不错了,怎么谈得上由我来控制她呢。”她转过眼去,莺奴仿佛毫不在意别人讨论的话题,只顾自己饥食渴饮。 “她怎会单单只听你的?”池小小身上还留着方才那三指的后劲,语气中有些后怕。 “我对她也不过是个工具,对她自有用处,”鱼玄机三两口把手中的饼吃完,拍了拍手,模模糊糊地从咀嚼着的唇齿间继续嘟囔道,“而你池小小对她什么也不是。” 秦棠姬急道:“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鱼玄机笑道:“你带她才几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秦棠姬一时无语。 鱼玄机转过头续道:“池谷主令芍药姑姑就此歇息片刻吧,她受了伤,暂时挪动不得的。” 池小小心中虽然疑惑鱼玄机为何为了芍药蹉跎时间,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了。芍药是她眼下最亲信的人,自然是保全芍药为上。“既然歇息,离我们几个聒噪的远些,我要和教主姊姊说会梯己话儿。” 池小小怎么信得过鱼玄机和秦棠姬留在别处相谈,自是不愿意。鱼玄机从背囊里掏出一颗小弹丸来:“喏,我这里还有一剂止血散,仅此一剂,你肯离我们远点时,这颗就送给你,不肯时你就等着芍药流血流干罢。” 池小小冷笑一声,道:“你莫不当我们是过家家的无知小儿,这点东西难道我稀罕你送给我么。”自然是抢的,夺步上来要捉那颗止血散。鱼玄机也料到她这一着,扬手将药丸远远扔了出去,咬牙道:“你这恶犬便自己去找吧!” 这一扔,耳听着药丸就不知道滚到多远的地方去了。池小小惊怒之下要去扣鱼玄机的脖颈,只见莺奴又过来挡在她前,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池小小。 池小小不敢造作,只能隔着莺奴对鱼玄机轻蔑一笑。鱼玄机似是受了她的惊吓,猛地咳嗽几下,莺奴便觉得肩膀上温温热热的溅着什么东西,鱼玄机连忙用手捂着口鼻,只听池小小瑟瑟笑道:“我说过你自身难保就不要总是逞强。鱼小宫主自己都咳血不止,止血散不知是给我准备还是给你自己准备的?你说仅此一粒,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撒手便去搜索那粒药丸了。 莺奴刚要追上去,鱼玄机拉住她要她别去争抢。待池小小走远,她坐起身将手从嘴上取下,摊开在眼前看了看,果然有几缕淡红色的血痕。莺奴急道:“真是咳血了。” 鱼玄机摇摇头:“不是的,我这几个月身上不太‘干净’罢了。”说着将手用力向地上甩了两下,竟然将那血迹甩了个干净。她见莺奴亵衣肩上还有一些,拿两指拈下来,那红通通的竟然不是血迹,而是几条红色的细蚓似的虫。 她见秦棠姬面色有异,点了点头悄声道:“秦教主像是认识的。不错,观音蛊隔几年就这样从我体内孵出一些,这些蛊虫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搜集起来,喂下去就会使人中蛊,满一月后便成观音奴,额上观音印也就成形。秦教主当年也是吃了我母亲身体里孵出的幼蛊才变成这个模样的。我无大碍,不过是偶尔吐出两条虫子来,没有咳血,也没有别的不适。” 她说完,急急喘了两口又道:“秦教主,我有句话要提点你,无我的指点,你不要害死芍药,她对我有用,对你也有用。” 秦棠姬心下起疑,道:“芍药下地宫,难道是受了你的指示?” 鱼玄机见池小小寻到药丸,向这方回来治疗芍药了,只好留下一句:“也是,也不是。”便闭口不谈。秦棠姬还要问,只得悄悄道:“她是谁?” 鱼玄机将竹枝放在右手边,使得萤灯照亮地面,用身体挡着用右手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两个字: 宝芝。 第三十八章·直木有恬翼(2) 秦棠姬仿佛才如梦初醒,芍药的年纪恰在三十上下,若说她是扬州灭门案的宝芝姑娘确是合理。再想到此前她的种种言语举动,在谷外若原是服侍人的青楼女子,也说得通。 还在思虑,却见鱼玄机挤眉弄眼示意她继续看,只见这小姑娘紧接着划掉“宝芝”二字,在原处重新写上三个字: 池小小。 “这,……”秦棠姬抬起头圆瞪凤目,鱼玄机连忙用力大声咳嗽盖住她的声音,示意她不该出声。秦棠姬此刻纵有千般疑惑,也问不出口。原想照样在地上写字问她,无奈刚才这一阵动静,使得池小小又起了疑心,眼睛已经盯着她们这方了。 一行人在空地上休息片刻,池小小给芍药上完药,用衣裳碎布包好她伤口,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食用干粮。她抬起头,问远处一旁躺着假寐的鱼玄机道:“接下来是什么?” 鱼玄机既没有起身,也没回答,莺奴接过话来,轻轻道:“广海。” 池小小不解她的意思,莺奴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没有机关,就是一个机关……” 鱼玄机躺在地上无奈道:“不是没有机关。”她挣扎起来,用指节敲了敲地面,道:“这里的地面也在动。天枢宫的祖宗姐姐们做机关好比绣花一般,方才饕餮处的转盘没有多少响动,此处的转盘也没有多少响动,我屏息贴在地上听才能听到一些。”也是奇特,此处的地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也不是磨平注沙的,按理说转动起来互相摩挲本该噪声大作才是。 “小宫主平日很是聪明的,今日看是不如我了。”池小小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说这整个地宫都是泽部,可有想过这地宫明明建在山中却为什么名为泽部地宫?” 鱼玄机倒是一点就通,目中精光一闪道:“这个地宫在水里?” 秦棠姬叹道:“原来不是地宫,是个水宫。” 鱼玄机支颐点了点头。地宫要转,总还是需要推力,没有平白自转的道理。如果整个地宫都在水流中,就好解释。此外,若地宫真是浸在水中,许多噪声也就尽数为水吸收了去。水和风一样,毕竟不是太阳这样亘古不变的力源,就连潮汐也会随着月相移变,要以水力来推动这座地宫,精确到一日几转大概是不能的。这样说来,这些转动的机关,其实都没有解谜的定数,而是随着此时此刻的水速而变。 所以说“广海”这一道关卡,究竟该如何破解呢? 秦棠姬站起身来用萤灯照了照几人的身周,忽然嚅嚅道:“不妙……” 鱼玄机头也没抬,只是问:“是不是身后的石壁不见了?” 其余人转头一看,果然原本身后的那面墙已不知所踪,如今五人仿佛坐在汪洋扁舟之中,已不知被这旋转的地面带到哪里去了。 池小小道:“随波逐流,这样下去谁还能分辨方位,我们莫不是要坐在这里等死?”她看了一眼鱼玄机,道:“宫主怎么不带路?” 鱼玄机又怎么知道该往何处走,只好给莺奴使眼色:“出饕餮潭之后,你往哪里去了?” 莺奴道:“我不过是一直向前游,那片水域仿佛一只漏斗般,似乎不需我特意思考游去哪里,游着游着便进入一狭缝中。” 鱼玄机心中思忖这是何意,池小小却已经随着秦棠姬一道站起来了。池小小似是自语道:“我没时间陪宫主在这里歇息。”说着便要将昏昏沉沉的芍药也扶起来。 鱼玄机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叩着地面:“池谷主还是不要独自轻举妄动的好……若是真要走,玄机也巴不得你走,死了最好。” 池小小停了脚步:“这么说鱼宫主是要陪我走一遭了?” 鱼玄机沉默了片刻,似乎拿不定主意。四人都站起身来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坚持留在原地,只得随着其余人准备上路。她整理好背囊,一头讲道:“你们非要走,难道知道该往何处去么?” 第三十九章·直木有恬翼(3) “莺奴那样说,只要向前走,自然就到下一关口。何不一试?” 鱼玄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好笑,那话听来,就好像天枢宫主们在此修了一条大路护送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一通到底似的。 池小小扶着芍药走在前面,其余三人走在后面。趁这时,秦棠姬压低声音问鱼玄机:“你方才说芍药是宝芝,这还好说;又说她不是宝芝,是池小小,到底想说什么?” 鱼玄机放慢脚步,好使得两队人距离分得开些,低低道:“芍药既是宝芝又是池小小,她是这绝尘山谷的主人。‘池小小’这一化名,显然是烟花女子所用。而另一个池小小,也就是芍药服侍的这一位,才是她收入麾下的恶人,她将池小小之名与谷主的身份都赠与那个人,是为了掩盖这人此前的身份——一旦按着池小小和绝尘山谷谷主这个身份查下去,最后只能查到宝芝这个人,而她又不是宝芝,这样她原来的身份就没人能查到。” “所以这个池小小……”秦棠姬摇摇头,似要理清这混乱的称呼,“这个‘恶人’,究竟是谁?” 鱼玄机摇了摇头,又道:“由名字和谷主身份都查不下去,我就试着去查她观音奴的身份。可是十年前名声在外、如今已销声匿迹的观音奴,似乎没有能和‘池小小’对应得起来的。” “她曾对我说过,与蚀月教先前两位教主都交过手,不知这样一说,你可有觉得合适的?” 鱼玄机沉吟了一刻,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位和深薇娘姨交过手,而且颇为厉害的观音奴,……”她说了一句,忽然低落下去,长久未语。秦棠姬见她久不续话,问她为何,她才压低声音叹了一口气道:“那名观音奴是我的杀父仇人。当时薇娘姨和我父亲二人联手将那名观音奴打成重伤,他仍顽斗,杀了我父亲,遭我娘姨双剑重创跌下山坡,后来再未出现。若说时间、位置和年龄,这个观音奴都对得上,然而却不该是池小小。” “为何?” “因为那个人,是个男人。”鱼玄机苦笑一声,“所以,线索就断了。其余的观音奴,也都对应不上。” 秦棠姬听到这里,停下脚步陷入沉思。莺奴和鱼玄机也都不自觉地停下来,直到前面的池小小催促她们跟上方才回过神。 鱼玄机走上前去,几人汇到一处后,她方才皱眉将心中疑惑道出:“这个地方太迷惑人了。” 其余四人转过头来看看她,她续道:“睁着眼走独木桥未必会落下去,可是闭着眼几乎一定会落下去。这个地方只是一片空旷,连地砖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视野又这样有限,有如闭目走独木桥一般,说不定我们已经偏离方向了。池小小,你果真确定自己在向前走么?” 池小小差不多是惊极反笑:“莫非你觉得我堂堂绝尘山谷主人,连三岁学步的孩子都不如么?” “你学着我。”鱼玄机伸出手臂,闭上眼睛。 池小小将芍药交由身后的秦棠姬稍稍看护,和鱼玄机一样伸直左臂,闭上眼睛。 “莺奴,你看看我与谷主的手臂,可都是指向东方?” 莺奴莫名其妙:“哪里是东方,我不知道。” “无妨,你就将我所指的方向看作是东方。我与谷主可都是指着东方?” “分毫不差。” “好,谷主,我与你同时向东方走一百步后睁开眼睛。” 两人开始朝着前方走去。然而还不到二十步,身后的莺奴就发现两人的方向都已经偏离了。百步以后,池小小睁开眼,身边哪里还有鱼玄机的身影? “谷主,我与你明明都是要往东方走,可是现在我在东北,你却在东南;我俩都不是三岁学步的幼儿了,但是视野所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这就是这个机关的可怕之处。” “所以,”她续道,“就算是知道最初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也难免会在这片幽暗里迷失,更何况这里的地面也在移动。” “笑话!历代那么多宫主走到此处莫非也束手无策么?!”池小小似乎有些恼怒了。 “你又怎么知道,真有天枢宫主像你一样走到这个位置来?”鱼玄机忽然举高萤灯四处张望,像是要看看周围的模样——一片黑暗,平地上没有一点可以参照的东西。“我本是不想贸然走到这片广海内来的,哪里真有无头苍蝇能撞上糖糕的道理。” 死一般的沉默。 “总归是没有方向,与其在这里争吵,还不如随便试一试好了。”池小小道。 “你等在原处,又怎么能有糖糕送到嘴边的道理?”秦棠姬叹了口气。 莺奴几乎都没有犹豫,便首先继续向某个方向走去,其余四人也默默起身跟着她。 这样一走,便无言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普通人若是走上一个时辰,没有十五里也有十里,而她们一路上既没看到这片广海的边际,也未看到任何参照物——只是空白,在这种空茫里走得久时,不但逐渐失去时间的概念,其余的真实感也开始消失了。这感觉似曾相识,入口处的千级阶梯也是如此,全程没有任何岔路和机关,只是一味枯燥向下,人在不断的重复中便会失去思考,故她们几乎无法觉察自己是何时离开阶梯的——而这感觉现在又袭来了。五人越是走越是恐惧,这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若说这片广海真的有那么大,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而这机关又实在是简单得令人心有不甘。 意识到这时间感的再次丧失后,莺奴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似乎被心中的恐惧打败了。“不对。”她抱着头蹲下来,全身颤抖。 其余人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莺奴是为何突然崩溃的,但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重压着心头:她们的时间其实不多,而在这片广海耗掉一个时辰实在是过于奢侈。 这个时候,鱼玄机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在兜圈子。”她自己也有些不能相信,但指着地面道,“这里有两串血迹。是芍药的。我们已经走过一次了。” 第四十章·直木有恬翼(4) 三个大人也做不出解释。“还是说其实本来就有两队我们?”想起先前鱼玄机说过的那番鬼话,秦棠姬忽然无奈地笑笑。若说在她们行走的过程中,“那双手”将她们从这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的她们早已走过这段路的话,至少说明她们未曾走回头路——然而若真是这样,简直比走了回头路还要难办。 “别说了。”池小小表情恶寒。 “怎么可能有两队我们呢?”鱼玄机也强笑。 五人又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中。莺奴似乎最是害怕,面色僵死一言不发。 秦棠姬定了定神,将众人的萤灯都夺过来放在地面上聚到一起,堆成一座冷的篝火;双臂拢过莺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将她双眼合上道:“你不过是太累了,先不要怕,睡一觉起来便好。” 池小小不爽道:“如今我们时间紧迫,方睡过才多久,这又要歇息,何时才能找到棠印?” 秦棠姬感觉莺奴的身子更强烈地颤了颤,抬眼看着池小小道:“我要我的弟子休息,若你等不及,把萤灯拿去自己上路,跟我无干。” 鱼玄机默默不语,坐到萤灯堆成的光源边上,将头埋到双膝中,口中似乎还在嘀咕。 “小宫主稍安勿躁,或者那血迹也未必是芍药的,而是旧年哪个闯地宫的盗贼留下的。小宫主只是多心了。” 鱼玄机闷闷地说道:“是芍药的不错,陈血新血我还分得明白。——若是我们没有走回头路,那便是路走了回头路。” 众人静静地呆了片刻,秦棠姬悟过来道:“……是环。” 鱼玄机点点头。秦棠姬便续道:“这暗室地面一环套一环,每个环都在快慢各异地转动,方才我们所见有两行血迹,未必是我们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石环的那一段又转到了我们脚下而已。而各个环又在送着我们不断转向,故我们连走一个时辰也无法走出这里。” 池小小蹲下身若有所思,用竹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同心圆,道:“所以这转环就好似水流,人只道自己在水中一味向前,其实无不被水流左右。若假设这地面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环,每走一环要用多久,都有定数。若是我们能看见何时从此环到了彼环上,且知道四个环上都该停留多久,便可以穿过广海达到终点,是么?” 鱼玄机在旁一直闷闷不乐,听池小小和秦棠姬在一边比划良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说道:“是了是了,你们最是聪明。你可知道如今地上有多少环,知道自己何时跳到了另一环上?广海这样大,你从外面运来两台明堂大盏也照不见一环的边界。底下推着石环转动的是水,水流又岂是万年不变的,短短一日内都没个定数,石环的速度时刻都不一样,这个广海分明是没有现成解法可用的;这还没有讲到我最担心的,若真是同心圆也好,至少广海的形状我们心中有数,但你可有想过除了同心圆,也有相切圆,这广海里若是不止一个‘涡旋’,而有五个六个十个呢?我们一旦跳到别的涡旋里,大概真是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难道以往的宫主也会把自己困在这里么?” “我方才都说了,恐怕宫主们不会那样鲁莽,走到内里来。你们只要想一想,要是将我们比作在海上坐着扁舟漂流,只等着风浪把人推到对岸去,最首要的是什么?”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片刻,秦棠姬犹豫道:“登船?” 鱼玄机拍了一下掌,道:“不错,总要先到码头登船才是。而一旦出了那方钉池,外头整个厅面都在旋转,且人根本分不清这一环到哪里交接,那么这登船的‘码头’只能是从钉池出来的第一环,因为那一环不论怎么转,都一定在渡员的面前等着!” 其余人这才明白,所谓的随波逐流,竟然是当初坐在原地不动,且这听起来竟像是唯一的解,倒是应了无头苍蝇撞上糖糕的玩笑话了。 可是如今她们已错到了哪个地步,谁也说不出来。 第四十一章·直木有恬翼(5) “依小宫主看,我们如今又该怎么办?” 鱼玄机鼻子里长长哼了一声,气鼓鼓道:“不如就躺在这里等死。”说罢解下背囊,往地上一躺。她生了一会儿气,心中反反复复思忖这片广海的破解之法,犹疑道:“你们应当都没有造过楼房,我略向你们说一说,或许我们还能看出破绽来。” 众人听了,忙围坐过去。 “这片空地这样宽阔,而又没有承重柱,且头顶就是万顷山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但上面想必是个穹顶,唯有穹顶——极大的穹顶,才能承受这重量。”她用手指在地面上划了一道曲线,“而这穹顶也不必是人造的,毕竟整个亡市本来就‘依势而建’;所以我猜测这里本是一个很大的山洞——” 她思虑片刻,咬了咬指甲,确认道:“山洞,由河水日积月累地冲刷出来的山洞。这条河现在还在流,就在这广海轮盘的下面推着石环转动。天枢宫主们在水上铺设石环后,我们虽然看不清石环的内外,但还可以看穹顶的高低来分辨自己的位置,不知我这样说你们能听懂么?” 几人沉默片刻,池小小站起身来,将自己手中萤灯从竹枝上揪下,撕破一道细口,猛地向头顶掷去! 鱼玄机才要制止,那几枚“光丸”已经飞到高处,流萤从缝隙中盈盈而出,向高处飞去——然而这座山洞的顶部竟然如此之高,池小小这一掷约有七十多尺,流萤则更飞到有八十尺之远,丝毫照不见穹顶在何方。这若不是天成而是人为,实在匪夷所思;天枢宫主何以在千尺深山内找到这样的奇诡地形为之所用,也是个难解之谜。 眼见这招落败,一行人越加沉默。正在这沉默中,鱼玄机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掌。 其余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才要问她为何,鱼玄机示意众人闭嘴。这时其余人也反应过来,如果广海真有那么空旷,那么光不能照到的地方,声音却还能到! 这一招鱼玄机也不是第一次用,但若是在这里,却会尤其好用,正是因为广海中空无一物,只有四周的“岸缘”和头顶的“穹顶”能够回应。而它当真有数顷之大时,回声的间隙就更是清晰可辨。 鱼玄机的掌声传回,头顶先来,左方再来一声,前后方同来一声,右方才来—— 她二话不说,向着左方狂奔约两百尺,再次拍掌:每一次她总是先辨认头顶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还要快些,再辨前方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更快些,或说前后两边的回声是否隔得更远些。用这方法,几人渐渐摸索到越加靠近石环边缘的位置,直到击掌后,几乎只剩下一个清晰回音,头顶和前方左右的回声合在一起且几乎快与原声分辨不出为止。 若是在规整的四壁内,这个准头还能更高些,但山洞的四壁本就不经雕琢,鱼玄机倾尽所能也只能摸个大概。她再叫池小小向天上扔了一只萤灯,这一次还不等飞到最高处,几人就已经能看到洞顶——果真是个山洞,还悬着若干钟乳石,鱼玄机猜测得不错,若是洞顶有钟乳石,这山洞地面上曾经必然有水流过,如今看不到了,是因为天枢宫主在水上架设了机关,而将水面整个挡住。 几人靠此法估计已经走到最外环上,鱼玄机和莺奴率先放下萤灯坐到地上,三个成人便也坐下等她发言。鱼玄机也知道如今的状况,她和莺奴已经成了这五人的领袖——果然如她所说,即便她不知道地宫是什么模样,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她坐在地面上揉了揉脚底,将绑腿拆下,一边重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已经重新游回‘扁舟’上了,既然登船,必然也有下船的时候,莺奴虽然没有说,但我猜测在这幽暗中,‘对岸’必然有什么标志,提醒我们登岸。我们五人中只要留一个人守夜,看到那标志之后叫醒其余人即可。” 秦棠姬道:“由我来罢。” 鱼玄机却轻笑道:“不如让池谷主来,方才谷主也说了,才休息过不久不需睡觉,想必现在精神还抖擞得很;我还在长身体,放我睡一刻罢!”说着枕到手臂上就要阖眼。 第四十二章·直木有恬翼(6) 池小小恼羞成怒,道:“方才是方才,我现在头痛得很,这夜我值不得。” 一旁芍药听了,连问她为何头痛,池小小沉声道:“我自入地宫以来身上就不太适意,现在更有每况愈下之感,这地宫里想必有什么怪东西——你们难道没有觉得身上不快么?” 鱼玄机也没抬头,只是将眼睛转过来看她,定定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怪东西攫着你不放么?正是阎王爷呢,池小小!你自己不敢说出来罢了,死期将至的滋味如何,不如趁这时候给我们好好说说,让我开开眼。” 池小小双眼欲眦,秦棠姬却迟疑道:“不瞒小宫主,这怪异感觉并非池谷主一人觉得,我自入了地宫以来,也觉得十分不快,然而也说不清楚为何。” 芍药道:“糟了,莫不是我身上的怪病传到你们二人身上去了,我自前夜开始,却觉得身上力气恢复许多,在铜钉池受这样的伤、流那么多血,都没有一点事呢。” 芍药说这番话时,秦棠姬脸色已经渐渐变了,她满面惊怒地转过身去看了看芍药,忽然暴起伸出手捉住她发髻、将她头颅凑到眼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鱼玄机,你做的好事!” 芍药眉间露出的,是一枚新育成的观音痕。 一见师父发怒,莺奴也马上弹起身来,迅速将鱼玄机护在身后。池小小面色最是复杂,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鱼玄机似乎有恃无恐,嘻嘻笑道:“那天我让你试试茶汤时,已经喂你喝了两条蛊虫进去,现在一月过去,你也是观音奴了!怎么样,你与你主人竟然也有平起平坐的一天,该谢谢我!池小小寿命不剩多少了,你还要从她那里再分一点,她过不了多久就该见阎王去了,你也该换个主人唤唤,称我一声鱼宫主也好,叫我鱼谷主也可,你们绝尘山谷总之要改朝换代了!” 池小小这才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一句话来:“鱼玄机,你心肠里莫不是毒虫老鼠,芍药身上没有武功,对你又有什么用处,你要拖她下水?!” “我可是在做好事呢,芍药从今天开始强身健体,还可以整整活上三十年,赶得上六十大寿,那时候连我都灰飞烟灭了,她还活着,岂不善哉!——怎么,你自然也可以当即一掌打死她,便不致死在我们寻到血棠印之前,也免受身上许多不爽,你杀么?”她这样说着,眼中放出凶光来,身体却往后退了一些。 秦棠姬还未听完,一只手已经向着芍药脖颈上劈了过去! ------ 池小小大惊失色,伸出手去与秦棠姬挥到一半的手臂撞在一起,秦棠姬这一掌力道何其大,乃是杀人之力,池小小全身受之,一道鲜血立即从鼻孔里喷出来,溅了芍药一脸。秦棠姬受了三成反噬,体内真气也撞得粉碎,喉中发出一声痛哼。 秦棠姬的性格便是不论与谁同盟,只要谁此刻忤逆她,她绝不会相让半分,这是她血液中的本能。池小小应了她第一掌,必然还要扛她第二掌,而这第二掌已经在半空中了! 池小小眉头也不放松半分,竟是猛喝一声,又将秦棠姬第二掌发疯似的挡回去;两掌未成,秦棠姬胸中怒火已经窜过头顶,眼看就要杀红眼,池小小怒吼一声:“你若是一定要杀掉一个,不如就杀我,只要你杀得了!” 秦棠姬惊极反笑,暴喝到:“池小小,你是昏了头了,我杀了你再去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眼看池小小一招“气刀”已经出到一半,秦棠姬忽然收了势,伸出手去猛地捉住池小小手腕,眉头间的杀气也收回腹中,喘着粗气紧盯池小小的眼睛——“不该打下去了!” 这次倒轮到池小小吃了一惊,秦棠姬竟然也有突然分清敌我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抹掉鼻下两道鲜血,转过头去看鱼玄机——这小姑娘脸色也不好看,看到两人突然同仇敌忾,表情也突然畏缩起来,额头上流下冷汗如瀑。 莺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鱼玄机仍然声音发抖,强作镇定,颤抖着慢慢说道:“不要过来。” 哪有人听她的话,秦棠姬和池小小的脚步都已经各自向她迈了过来。这等气势连莺奴也没有见过,她眼见师父的眸子里已经聚集起层层火焰,如果这一招下去,可能伤到她也在所不惜! 正在这时,鱼玄机的拳头缓缓紧握,一股钻心刺骨的钝痛从观音痕处直逼三个大人的颅骨,芍药的痛哼第一个传到众人鼓膜,人一瞬间就倒在了地上。鱼玄机只是稍稍借力,芍药必然首当其冲,片刻就会一命呜呼!池小小立即抱住头低吼一声:“住手!——” 第四十三章·静流无躁鳞(1) 鱼玄机暂时停止借力,满头是汗地盯着三人,不敢动弹一下。 那蚀骨的剧痛立即退散,芍药也缓缓从地上坐起,池小小看到她无事,声音里的杀机也消弱许多,然而其中也带了许多疲倦: “——鱼玄机,我一直以为你们天枢宫三百余年的教派,总有些骨气,因而我对抗你时也不屑使诈,但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心狠手辣,真是李深薇亲手带大的养女!”她抬起眼来,目光直刺鱼玄机眉心,“我虽然杀人无数,扪心自问却从来没有暗箭伤人的时候;你做下的每件不诚之事,将来都要吃到报应,我知道那时我早已合眼,但等到那天你可要记得我说过这番话!” 鱼玄机从莺奴身后站起来,汗水从她下颌淋漓滴下,她也放任不管,向着池小小靠近两步,颤声低吼道:“……你说完了么?” 秦棠姬和池小小竟一时不敢出声,看着那少女向她们这边又迈了一步—— “说完了?” 她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着不笑,只对着池小小的脸一字字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言语也是机关,人也是机关,同盟即是机关,敌对亦是机关,我用机关对付你,绝不会有半点于心不安,只因为我是天枢宫主!只要你心里有判断是非的教条,你就会被我利用,只要你觉得那教条比你的生死还高一等,就乖乖受死,不要在这里指点我的良心!” 死一般的沉默。 秦棠姬心中已经翻过千涛万浪,慢慢平静下来。她暗中细数这少女是如何从莺奴到她、从池小小到芍药逐渐掌控局面的,而这道网如此错综复杂牢不可破,不但每个人都牵向她,每个人之间又互相牵系,而这些关系都为她所用,从哪里都击不溃她。 这样一个弱女子,你要信她或许哪天被山上飞石砸中魂飞魄散都不出人意料,反而是死在刀剑之下更不像她的命运,秦棠姬不是不信这种至弱则强的奇门路数,她信,且知道运数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她只要盯着鱼玄机的眼睛看,就知道这个女子将来会输在最不可能的关卡。 这时候,莺奴慢慢站起身来,从背后将鱼玄机的手一把拉过,把她拖到身后去,双臂护在她身前:“小宫主,你去休息吧,汗都打湿衫子了!” 秦棠姬心中更是不甘,从喉咙深处爬出一声:“莺奴,……” 莺奴却也没有置之不理,回身跑到师父身边,也劝她坐到地上,柔声道:“师父也歇息罢!我来值夜。” 秦棠姬将莺奴手臂拉住,道:“你就在我这边歇息,我来值夜。” 这场风波就这样被莺奴突然强行平息,然而五人心中都各自有数,暗潮还在底下酝酿,且绝没有保全的可能。秦棠姬守夜时,不断转头去看池小小的情形,她状况的确不好,这样疲累的身体竟然一点都睡不安稳,一双眼睛也直勾勾看着秦棠姬和鱼玄机两面,似一头被卡在岩缝中受伤的孤狼,担心睡去就醒不过来。 鱼玄机带来的萤灯,现在已经熄灭一半;时间这样一点一滴流逝,等萤灯完全熄灭的时候,她们真会彻底死在地宫里。身上的干粮她吃得很省,尚可以坚持体力,水却不多了。一想到这石盘底下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流水,却分毫都喝不到,这念头几乎在清醒时无时不刻不折磨她的精神。若是她也能休息片刻,大概还能甩开这些烦扰,怎奈她也休息不得。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畔的莺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轻轻一呼: “到了!” 其余人像是从来都没有睡着,一听到莺奴的声音,都纷纷坐起来,朝着她纤指所指看去。只见她示意之处,淡淡燃着一团红光,稍不注意就会被一众人错过了。 “船”靠岸了。 池小小第一个站起身快步接近,走近时,她回头道:“又是玄武。” 等一干人走得足够近,就看清山壁上模糊的红光确实是蛇头龟身的模样,蛇头向怀中微微低下,似乎对着来者行礼。细看时鳞甲分毫毕现,姿态栩栩如生,竟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气势。这玄武四只宽可一人的龟足踩着高台,下腹贴地,与高台融合在一处。通体幽红,如同一整座红玉宝矿被雕成玄武形状,而这宝兽就睡在地宫内看守秘门,数百年来未曾合眼。 莺奴跑近些看看,发觉这玄武外层是薄薄的琉璃,内中的红光明暗不定,似乎还缓缓流动,如同熔岩一般。她将脸贴近些细看,突然后背寒毛直竖,退了几步跳开那琉璃巨兽。“是虫子!” 第四十四章·静流无躁鳞(2) 其余人趋近看看,那层薄薄琉璃内发出红光的不是熔岩也不是火焰,而是满满当当坨结在一起的红色蠕虫,宽可有半指,长不知几许,互相交错填满了整个玄武身体,如同血管盘缠。这些蠕虫都还活着,红光也时明时暗,仿佛这尊神兽的心脏还在跳动。 再细看,那与高台连结在一起的四足和下腹,似乎通向更深处,这些蠕虫正是从这里流到顶端,如此看来,地下必然有活水,而活水中已经满是这样的红虫,当初秦棠姬心想饮用地下的活水,如今看来也是做梦罢了。 池小小在高台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制作巨兽雕像的琉璃,左右摩挲几下之后,她忽然朝着厚度最薄的地方劈了一掌! 鱼玄机大惊,冲上前将她的手拉过,道:“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好玩么!” 说着转过头去看了看池小小出击的位置,琉璃纹丝未动。她盯着这琉璃看了几眼,似乎突然明白什么,高叫道:“天呀,这是天枢琉璃!——” 她从小读了那么多宫内机典,总能在神机妙器的图解里看到这四个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据说这种琉璃制法极其神秘,不是琉璃窑中烧制而成的,且其质量之轻却能承受数千倍重压,透明如水晶;她一直以为这神物在开元那场大火中已经尽数毁灭,没想到这里却有如此庞大的一座琉璃玄武,真是精美绝伦! 池小小道:“宫主何不想办法把这虫取出来做灯?” 鱼玄机摇了摇头:“这虫离了水能不能活暂且不论,暴露风中能不能活也暂且不论;我们身上坚硬之物早都在饕餮石兽处抛弃殆尽,要破碎这天枢琉璃都成问题。更何况这虫咬人也不,有毒也不,谁都不知道。”这边还在一条条列着,只听得池小小这边一声冷笑,单掌猛击两下,乃是她独门的“气刀”! 鱼玄机大惊失色,快步从那玄武高台上逃开,看样子这琉璃和池小小的气刀比起来,还是池小小更胜一筹,琉璃玄武的下腹已经碎了一块,高可两人的玄武内全部红虫就这样洪流一般喷射出来,一时间溅得五人满身都是,莺奴吃不起这样的惊吓,怪叫起来,疯了也似向后退步,一边将身上蠕虫拍落在地。其余人也被糊得动弹不得,这些蠕虫每条都有半指之粗,落在身上观感十分惊人,凉丝丝的让人作呕;经历一次,大约一生都要做这噩梦。 好在这些虫子离了彼此,也没有清水滋养,立刻恹恹的不动弹了,只是片刻,光芒也消弱下去。看样子毒性倒是没有,只是这种湿虫喷身的体验,实在叫人说不出的恶心,鱼玄机好一阵缓不过劲来,喉咙一阵瘙痒,猛地咳嗽一声,手掌心多出三条观音蛊来。才想要甩掉,她忽然看看这手上红彤彤的,和这地上红彤彤的,竟像是…… 她一时不能置信,但再三比较时,还是脱口而出:“这虫子是观音蛊!——” 其余几人也不自觉地从虫潮里退开三步,这东西若真是巨型观音蛊,一只就能要命,但看它落在地上蔫萎的模样,却又全没有一点杀伤力。若真是,那么这地宫里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等体型的观音蛊,血棠印也总该就在附近,倒算是半个好消息。 秦棠姬脸色有些苍白,忍着恶心低声道:“鱼宫主,你的母亲是苗疆女子,你对蛊虫的道理可还通晓么?” 鱼玄机道:“教主姊姊想说什么?” “蛊虫互相吞噬,为强者尊,体型越大地位也越高,这里的蛊虫如此强壮,或许我们这些奴不是它的对手,你这观音主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地宫里面,有比你地位更高的饲主,你可有这样想过?” 鱼玄机一时无语,假使真是那样,她连反击也没有机会。 还在沉吟,莺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虫还会制丝呢!” 几人朝着她手指所指处看去,原来方才被池小小击碎的部位还活动着许多活虫,此时正缓缓围到裂口,如春蚕吐丝一般,从口中吐出粘液,将那块伤口修补起来。 鱼玄机这才恍然大悟,若说这座地宫里的所有机关都可以无限循环,那么琉璃被击碎也理应自动修复,而这里能够修复琉璃的活物,只剩下生活在其中的观音蛊!她惊叫道:“天枢琉璃,天枢琉璃即是天蚕丝,天蚕即是观音蛊,这一切我们早就全都见识过的!”这一切都是同宗同源,渊源从天枢宫诞生之始就已存在,所以第一个利用观音蛊炼奴的人,很可能也来自天枢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忽然在一刻全部咬合住了! 第四十五章·静流无躁鳞(3) 几日前她与莺奴潜入饕餮潭时所用的丝线,正是天蚕丝,在《天枢机典》内,这种丝线可以用来牵引机簧,亦可以制乐器,还可缝制衣衫,而其中后两种制品在开元年间末代宫主的自焚大火里,已经尽数成灰,只留下未被焚毁的其余高楼内还留存若干由天蚕丝牵引的机关;丝线本身天枢宫至今尚存十梭,已经是鱼玄机所知的最后库存;至于天枢琉璃,最出名的是“圈莲池室”,据说此室四壁皆由天枢琉璃制成,通体淹没在旧宫背后的圈莲池底,人可悠坐其中,滴水不沾而观湖赏鱼,滋味无穷。这一整座琉璃小室在武后圣历年间那场“祭祀”之后随着其他一些东西一起凭空消失在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一点踪迹可寻。这些制品天枢宫都已使用了两三百年;再加上这座地宫里面也饲养了数量如此惊人的观音蛊,足以见得从天枢宫历史的第一天开始,历代宫主就一直在利用这小生物了。 再想到初代宫主虞氏就已经掌握血棠印的事实,鱼玄机脑中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若饕餮潭旁受意的传说属实,当时潭水中果然是血红一片的话,或许那不是百兽的鲜血,而是这种观音蛊虫—— 而这其间最叫她不敢去想的,也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如果训练此虫是天枢宫主所为,那么世上第一个观音奴——抑或称观音主——也就出自天枢宫主之手。她们为何培育出这样奇怪的人、后来又为何使得观音主流落到宫外,当年父亲为何想到将身为观音主的母亲重新接回来,这些问题,鱼玄机都无从问起,只知道三百多年后,她竟然回到这座深宫来做了它的主人!命运若真是如此安排了她,她就没有反抗的勇气了。 她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天枢宫主早在百年之前就培育了这样奇诡的小活物,生生不息,我这大唐第一的萤火虫纵是燃尽也不过八九日,恐怕我确实是胜任不了堂堂天枢宫之主罢。” 只是片刻,那段破损便为观音蛊修复如初,龟足底下的蠕虫缓缓涌回空腔内,整个玄武透雕又放出烈烈红光来。这样看来,底下的活水里真是有无穷的蠕虫,想着令人浑身发毛。 其余人都未注意到,秦棠姬已经踩着满地虫尸绕到玄武雕像的后面去了。此时她的声音从雕像后面幽幽传来—— “莺奴,你在广海之后,就游到一处狭缝中,可是这里?” 秦棠姬摸索到的地方,乃是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其宽窄仅能侧身通一人。这个宽度,或可容许秦棠姬的身材,却不知池小小还能不能进去。她还在左右比划,莺奴已经从她背后凑上来,拿萤灯稍稍照了一下,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秦棠姬见弟子如此笃定,便也横着身子缓缓走进去,好在这条缝像是知道一行人的高矮胖瘦,宽横不多不少可以容下身材最丰润的芍药,也能容下高大些的池小小,但她们两人若是进来,或许行动会十分不便。她这样向内走了约有一丈地,还在想着,忽然一阵刺痛。 她大呼不妙,向外呼唤鱼玄机:“小宫主,这里面有古怪,先迟些进来!” 第四十六章·静流无躁鳞(4) 鱼玄机听见她的话,猫腰探身进来,只见这两侧的山壁未经雕琢,只是极其普通的石面,这样的石面上能有什么古怪机关,她倒是好奇起来。秦棠姬听见她脚步声跟上,艰难道:“小宫主,恕我不能回头对你说!这里的山壁生了一种怪纹,人可以从外面进来,可是要退出去却会被伤到,我现在行进不多,挣一挣大约还可以出去!这条路过于危险了,你让池谷主在外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通道我们未曾注意到,这狭缝我们是有进无出!” 鱼玄机听了,连忙缩身出去,好在她还是少女,身形娇小,在这山缝内还出入自由。她退到狭缝外,将秦棠姬的话一传,又道:“里面许多凶险还未可知,现在我们身上口粮、水和光源都已不多,如果我们现在打道回府也还来得及,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池小小知道鱼玄机这是在嘲弄她,双目圆瞪,道:“宫主这是等着在找到棠印前耗到我死,这大可不必,我也不过剩下两条路而已,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寻到棠印,除掉你和秦棠姬,要我打退堂鼓却是不可能的!” 她这样说着,拉着芍药到狭缝面前就推她进去,自己也紧跟其后,不一刻就已经全身没入其中。鱼玄机回头看了看来路,先是空旷无垠的极广平地,再是这样的逼仄无比的极窄狭道,这两者间倒似乎还有一点对仗的美感。 她叹了一口气,也走进那道缝隙中,给队伍断后。一边向内摸索,一边不住地回想路上这种种机关,更是思绪万千。 方才这个广海转盘,极符合天枢宫的风格。鱼玄机阅读过那么多代宫主的笔记,深知正统天枢宫的机关,不屑于运用毒药和弹簧暗箭这样的“蠢钝兽夹”,如何将人在平地上困死才是本事。祖宫主那几代的机关,大者传说以整座聚山山脉为基,是如何建成的无人知晓、作何用途也散佚了;假如“亡市”果真由四个部分构成,而她们如今造访的只是其中之一、剩余三部真的在天上海底地下的话,她也相信。天枢宫的式微之势,其实不在太宫主花深宛自焚的那一刻,而是正如她之前在壁画处所见,壁画已经完成,天枢宫一脉断绝乃是命数。天枢机关,越到最后越趋于蠢钝兽夹之流,而深宛宫主之后,秋扫湖、父亲和她能制作的机关,几乎只能是普通的机巧物件了。“天枢宫主”这名字背后的魔力,似乎也是随着年岁渐渐消逝的。 深宛宫主自焚,带走许多历代宫主所制的图纸和机件,许多奇物只剩下文字叙述,为这遗憾,使得秋扫湖、鱼劫风和鱼玄机这三代宫主都难以和最微末的正统天枢血脉接续上。如今能在这座地宫里一睹遗物,已经能让鱼玄机死而瞑目了。 正如之前她已吐露的,她向来怀疑天枢宫主并非完全的凡人,或许如今一步步深入亡市地宫,可以一窥其真面目。 这一边五人最终都进了狭缝,莺奴走在最前,移动还算自如;池小小和秦棠姬身形最为高大,移动起来颇困难,四体少动都会擦着山岩,十分痛苦。然而细微的古怪又在于,这山岩上或是天然、或是经过一番鬼斧神工的雕琢,分散着许多细小石尖,尖刺指向狭缝深处,人若是向深处走,尖刺伤不到人;若是想要返回,尖刺便会划伤皮肉。卡得太紧时,人向前移动尚可,可想要走回头路却极其困难。这小小的石纹仿佛狭缝挥着的无形马鞭,催促人向前,果真是有进无出。三个成人都深受其苦,只有鱼玄机和莺奴还能自由些。 这样走了一阵,芍药艰难道:“鱼小宫主,你那小伙计带我们进了错路了,这地方如此逼仄,天枢宫主们若是要在这后面封存什么宝物,从这条路根本什么也带不进来。” 鱼玄机苦笑道:“刚才在玄武处,你们也都见了,出路只有这一条,莺奴也说了要过一条狭道,再说这苦楚可是你那谷主自己要受的,怎么好怪在我身上。” “你这冒牌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演算演算,若血棠印果真和其他宝物一道封存在后面,要人怎么从这里带进去?”池小小道。 “谁说带宝物进去非要用人呢,把珠宝绑在猿猴身上,将猿猴驱赶进去,等着猿猴死在里面,这宝物不也算是带到了!”鱼玄机颇没好气地回答,又道,“而且我也说了,或许有什么怪手将宝物自动带到深处去,其实这地宫,天枢宫主自己根本没有进来过呢!” 秦棠姬在前传来幽幽声音:“早前听说这些宝物都是求亲者带来的彩礼,天枢宫建这个地宫,为的是防外贼见财起意。可是建成这副模样,就算是自己要进去取用点什么都不成了,贮存彩礼哪有这样的贮存法,若是放进去就没想着再拿出来,那不叫彩礼,那叫陪葬才是。” “教主姐姐怎么总是说出些冷飕飕的话来,我给你们在这里断后,身后空荡荡黑黢黢的好不吓人,你这话说得我魂也飞了。但有什么不满意的,都怪你徒弟莺奴一马当先在前,你们都卡在这,我一人回去了罢。” 话虽这么说,她毕竟没有回头,还是跟在后面。前面莺奴的声音也远远传来:“小宫主莫怕,这路一定是对的,我似乎来过。” 这话叫几人反倒更加不适了,只听得前面秦棠姬嗔道:“莺奴,你做梦了么,你哪里来过?” 鱼玄机却暗中一惊。她二人去寻饕餮潭时,莺奴也说过“似乎来过这里”,这一次也绝不是胡言乱语。她当即闭了嘴,眉头紧紧皱起。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道: “我们何必以常人的眼睛去看这个地宫呢,其实贮存取用财物,或许当真不需要活人!” 第四十七章·静流无躁鳞(5) 池小小问她此话何意,鱼玄机说到:“你们可听说过一种木人,有手有脚,腹中没有五脏,只有机簧拨片;或者会端茶倒水,或者会洒扫拭几,或者会歌舞琴瑟,然而都不是活人——我说这个,是因为在《天枢机典》上,我的确读到过这样的机关,可见天枢宫不乏这样的发明;莺奴,你过了狭道之后,后面是什么?” 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个巨蚌兜成的‘胃袋’。” 鱼玄机追问了具体的情形,听罢回应道:“《机典》中有一名叫‘贝脯’的机关,虽然名唤贝脯,但身形好似一条空心的双头蛇;典籍上提到它也有捉取物品的作用,但没有细说。方才池谷主问我彩礼要怎么放进去,那么若是有可以捉取物品的机关可用,天枢宫主们又何必亲自走到地宫下面;而莺奴又说这条狭道后面是‘贝眼’,我就更确定她们当初用‘贝脯’在后面设置了一个机关。我看事情马上要棘手了!” 几人连问为何,鱼玄机只是问莺奴:“你在‘广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向下看看?” 她这样一说,一行人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其中缺失的环节——莺奴在那座潭底的经历虽然可以拿来参考,可她自己也没有走遍所有可能的通路,因此方才还没有进入狭缝的时候,她们很可能已经错过什么东西了! 莺奴也喉头一噎,当时自己在广海中,只想过向上是行不通的,却没有想过向下是否可行,只因为当时她满心只想离开这片水域,因此根本没有将下潜算在方案里面——但如果在广海她就往下探索,或许会和原本的经历一样,看到那面“水中之水”——而那又是什么?她此刻悔恨当时未能跳进去探险,已经没有用了。 一想到自己虽然进入过那片神秘地带,对它仍然一知半解,莺奴心中的恐慌又开始发作起来。 秦棠姬道:“话虽那样说,可是刚才在玄武处我们已经见了,地下的活水里已经长满了观音蛊,如果我们本不需要进入狭缝,而是在广海转盘的某处向下行的话,要怎么避开那些虫子?” 池小小道:“鱼玄机说得不错,既然言语是导向的机关,那这座地宫里一块石头、一条虫子都可以是机关,她算准你看到这些虫子就不愿接近,因此用这种机关将人与路径隔开。刚才我们身上也沾过那东西,并无大碍,或许得利于我们三个早就是观音奴的缘故。” 秦棠姬声音中带着恶寒:“你真要从虫河里游下去?” 池小小则有些无奈:“就算想,我们如今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几人这样说着,莺奴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秦棠姬才要问她出了什么事,这少女抱着头叫道:“机关在地下,……” 还在疑惑,莺奴紧接道:“……地面是特意浇注的!” 秦棠姬好像明白过来! 方才的广海里之所以没有水,是因为天枢宫在暗河的上面架设了“转盘”,将河水遮盖住了;那么这道狭缝若真的是纯为天造,也不可能平白在缝隙中有一条供人行走的泥路,而应该或是直通地底的虚空,或与外面一样是流动的水,这一层土地下面必然也藏着什么。 几个人还在琢磨脚下可能藏着何种机关,只听池小小忽然幽幽道:“小宫主?” 没人回应。 夹在中间的三个成人因为身体被牢牢卡在深缝内,连头也不能转,故而不能确认身后到底还有没有人,但池小小的这一声呼唤已经让剩下的三人方寸大乱—— 鱼玄机不见了。 第四十八章·静流无躁鳞(6) 莺奴第一个狂躁起来,她来这座地宫本就是为了从鱼玄机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鱼玄机不见了,她先前付出的辛苦就都是白费! 池小小等人还不敢死心,继续喊了几声,然而哪里有半点回音? 她方才还在后面说话走路,没有一点异兆就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趁着几人刚才争论的时候当真打道回府了么?若说她的体型,从狭缝原路返回倒是有可能,或许此前特意走在最后一个也是安排好的!然而现在一行人离宝物不过分寸而已,连莺奴也说过这条路虽则艰险却一定能通向下一关,鱼玄机又怎么会突然弃权呢? “难道是死了?” 前面的秦棠姬回应道:“应当没有,她曾说过观音主若是没有交接印主之位就死去的话,我们这些观音奴也会立时猝死,但我们现下还好端端的,她也应该还活着。” 可若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却不见了人,难道是被这山岩吸了进去?这想法弄得人心里很不舒服,机关不过是机关,不是妖魔鬼怪,鱼玄机走过的路,她们都已经先走过一次,为什么偏鱼玄机着了道?若说是谁中招都还好些,天枢宫主自己中了招,岂不吓人。再联想起事前被提起过许多次的那种“异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又开始在四人中间蔓延了。 这头还在手足无措,那一头莺奴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秦棠姬一惊,这孩子虽然胆子弱,可是听到她真心悲泣却是第一次,鱼玄机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人? 她秦棠姬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被夹在石缝中更是连上前替弟子擦擦眼泪都不能,身后池小小还在抱怨莺奴哭得这地方更加鬼气森森,秦棠姬只能厉声喊她闭嘴。 莺奴拖着步子走在前面哭了一阵,自己止了泪,垂着头一言不发。 窄道走到这里,倒是略略宽敞了一些,再向前约一炷香的时间,山缝中已经宽可容人安步。此前一直无法蹲下身来查看地面的蹊跷之处,如今倒是有机会了,秦棠姬喊住莺奴,三个大人将萤灯聚到中间,围在一处检查此处的地面。 正如方才莺奴所说,这里的泥沙地面并非天然在此,而是人工铺填的。但好在是泥沙,松软到用手也可以挖开。但问题在于这地面被填了几尺高无人能知,假如她们此时耗费时间来挖土,可能就没有体力走出狭缝。斟酌片刻,几个大人还是约好继续前行,暂时不去理会这地面下面藏了什么。至于鱼玄机的失踪,几人只能暂时不将它与地面下的机关联系在一起,毕竟即便有机关,她们也只能一脚一脚走到终点为止。 几人一边重新启程,芍药一边提问道:“方才我们看了,这里的地面用的是沙土,可奇在这些土是从哪里运来的?这座地宫地处深山,但凡有空室,也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绝无挖出泥土的可能,这些土必然是从宫外运来,这却要怎么办到?” 秦棠姬沉吟道:“因为那并非沙土。” 芍药听了,弯腰拾起一把“砂”来,这“沙土”确实尤其均匀乌黑,但她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秦棠姬便在前面幽幽道:“是蚕砂。” 池小小恍然大悟:“这是观音蛊的虫粪!” 此话一出,狭道内又突然陷入沉默——所以这地方究竟有多少观音蛊,从多久之前就开始有了,想想实在令人寒毛直竖。 沉默中,秦棠姬又开口道:“我们一路走进来,窄缝这样夹人,如今也松泛了;所以若有人有心要进,照旧挡不住。棠姬有一愚见,不知池谷主心中是不是也有此想。” 池小小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道:“秦教主不如先说。” “依我看,这个窄缝不是防人进入,而是阻止什么东西出去。” “秦棠姬,此前鱼玄机怪你总是口出凶言,如今真是越发邪门了,这地方深在百里地下,除了我们这样的活人,还能有什么东西要出去不成?” 秦棠姬笑了笑不置可否,莺奴倒是在前面轻轻说道:“有。” ------------ 四周空气不禁为她这一声回应安静下来。然而空气当真寂静时,果然有一串古怪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到了几人耳中! 一行人不禁停步,但她们停步不久,那声音也就停下;她们放慢步子噤声走了一小段,便没听到这声音继续追上来。芍药颤道:“莫不是真有东西……” 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池小小上前将芍药嘴捂住,那个声音极轻地在她们附近点了两下—— 夺,夺。 芍药用口型续道:“莫不是真有东西在下面?难道它方才正是从底下钻出来,把鱼宫主拖下去了?” 几人不禁身上一冷,如果蚕砂里有东西把鱼玄机拖了下去,那倒果真无声无息。那时候她们争论发出的声音,很可能把鱼玄机的呼救也盖掉了。可是蚕砂下面是什么,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又为什么带走鱼玄机却没有要她的命?——再想下去,方才三个大人都无事,独独鱼玄机走在后面却消失了,大概就是因为她的体型在狭缝中还可以活动,而三名成人被牢牢锁在两道石壁之间,“那东西”无法将她们拉下去! 那么现在狭道变宽,会不会是为了方便“它”行猎呢? 秦棠姬扫视一圈,看到众人面色都不好看,就知道每个人都已经想到这一层上。别无他法,如果因为害怕“它”而停滞不前,她们也难逃一死,剩下的旅途她们必须速战速决,萤灯最多只能坚持十个时辰了。 她向前跑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飞凫袖始拂(1) 莺奴马上跟随其后,两人奔跑起来惹得沙地簌簌作响,池小小一边咒骂,一边拉住芍药不让她轻举妄动。“它”好像听到了声音,也朝着秦棠姬的方向追去。等秦棠姬走出一段距离,“它”也跟上去之后,池小小方才敢拉着芍药上前。 秦棠姬的身影在前面停了下来。她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回过头对池小小喊道: “它走了。” 果然,屏息倾听时,那个声音竟然离她们越来越远,而且秦棠姬这一喊响起,“它”也没有回头。这倒让一行人摸不着头脑,但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至少她们又可以放心前行一段时间了。时间,她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窄道再向前不过半个时辰,前方就忽然空阔起来——说是空阔,但也不算宽敞,大约有两床宽的甬道接在山道之后,沙地也截然而止。这里的地面是石板架成,用手敲敲似乎并不太薄,大约有宫门般厚,且石板之间缝隙极小,恐怕带着工具有备而来也未必能撬开。一行人在这片新天地逗留顷刻,继续前行——狭道已尽,接下来定然就是那个贝眼室,一想到鱼玄机消失前留下的那句“事情马上要棘手了”,几人都不禁喉头发干。 秦棠姬用萤灯照照,暂时还看不见贝眼室的踪迹,才要抱怨一句,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夺,夺夺夺。 “它”还在!! 难道它刚才冲到前面去,是为了守株待兔么?!几人一时乱作一团,恐慌中池小小大吼一声:“这里的地面是石板,它上不来的,都慌张什么?!” 这话音才落,萤灯微弱的光线就照到前面甬道的石板,竟然微微翘起,那一块石板竟然是活动的! 此刻她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谁也没有犹豫,全体向那块石板冲去。“它”已经撬开了大约一指高的缝隙,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块石板的下面,漏出丝丝红光,似乎是海涛一般的观音蛊。 四个女子用尽全力踏在那石板上,将已经被顶起来的石板生生压回原位,里面那东西似乎还发出模糊的怪叫,朝着石板左捅右撞。芍药早就吓得脸色雪白,直要池小小将她扶着才能站稳。秦棠姬也是满脸通红,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它”立马安静下来,不多时,“夺夺”的声音又一次向着别处飘去。 四个人站在石板上快有一盏茶的时间,丝毫不敢动弹。等确认“它”绝对不在附近之后,秦棠姬蹲下身来,开始检查那块石板。 这块石板从外表看和其余的毫无差别,然而却是活动的,但人若是要从甬道的这一端打开石板却几乎没有可能,原因也如之前所说,石板与石板之间缝隙极其狭小,人的指头根本伸不进去,这个活门只能从下面推开。 几个人心都越来越冷,“它”虽然走了,但如果整条甬道都是这样的活门,“它”随时可能从任何一道门爬出来。她们只有区区四个人,如果那东西还要发起攻击,恐怕就挡不住了。 芍药惨白着脸询问接下来还如何是好,只听得莺奴说道:“只能马上过了下一关才行。” 秦棠姬也点点头,从那块石门上面收脚回来,照了照前方,道:“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在狭道我们也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先不论别的,再喝不到水谁都撑不下去。” 只能先强行将这里的危险抛诸脑后了。一行人重整行装,打着萤灯向前走去。原本萤灯在鱼玄机那里还备有近四十只,鱼玄机不见了,她们的萤灯也马上就不足以照明,四人中间只是一片愁云惨雾。 一路上轻声慢步走了不过片刻,走在最前面带路的莺奴忽然停了步子,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她说道:“到了。” 第五十章·飞凫袖始拂(2) 身后三人纷纷加快脚步挤到莺奴身边,将所有的萤灯聚在一起,照亮前面光景—— 这乃是一书斋大小的下沉方室,地面与甬道大概隔了半人高;这方室必是人造的无疑,壁面和天地与莺奴此前在水下看到的颇为相似,一层层暗纹中闪现数十鬼眼,仿佛贝眼吐露珍珠。再将萤灯移近一些,便能看到墙壁、室顶和地面上列满了双掌大小的抽屉,那鬼眼乃是抽屉外的黄铜环,如果几人猜的不错,只要拉动这个环,就可以将抽屉拉出来;这幅光景很像是药房的药柜层层排列。不得不说,虽然这房间只有书斋大小,但满天满地都设置成抽屉的模样时,贮存量就不可小觑。 众人都屏息看着莺奴脸色,看她做何举动。 莺奴沉吟片刻,扶着甬道壁探身向内侧离她最近的抽屉伸出手去。 不论如何,要打破这间贝眼室,必然要先打开一只看看里面的机巧再说。她抽得极慢,慢得身后几人都不敢稍动一毫。这只抽屉由红岩制成,十分沉重,但两侧都被打磨平整,抽取并不费力。莺奴托着抽屉底部,将之完整提出后,屏气把抽屉轻轻放到地面上。几人的萤灯才照到抽屉里面,便引起一阵无声的惊叹—— 这枚“贝眼”里,竟然堆满了珠宝。纵是萤灯这么黯淡的光线下,其中的珠光宝气也足让人不敢直视,只是粗粗一看,一行人就知道仅仅一个抽屉里的财富就够普通人挥霍一辈子! 廿四明月葡萄珠,双孔雀翠玉镯,皇供的西域翡翠,相思玛瑙珠盘花,镂丝刻金钏子,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如果整个房间都是这些东西,天枢宫曾经真是富可敌国,现在就是坐吃山空也能再吃五百年,只是鱼玄机没这个福分看到。 几人一时都被这惊世财富震得说不出话来,池小小还想伸出手向抽屉深处掏一掏,莺奴忽然花容失色道:“不要动!” 她话音才落,石抽屉中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其余人连忙纷纷退开几步。只见从辉煌珠宝之中,慢慢地探出一个布满鳞甲的乌黑蛇头来—— 那东西挣开沉重珠玉,寸寸脱出石匣,萤灯幽光下渐渐显出整个身子,真是一条乌黑长虫,此时听不见人的响动,似乎十分犹疑地盘桓在石匣边缘,仿佛僵死在那。若说是普通的蛇也罢,这一头却尤其乌黑,连肚腹也是乌黑的,萤光下几乎分辨不清头尾,看起来十分怪异。过了片刻,这东西久不闻响动,又簌簌摩擦着鳞片,怪异地扭动着逆行退回了匣中。 这时众人也已经知道,这就是鱼玄机失踪前说到的“贝脯”,之所以生成蛇形却被叫做贝脯,大概就是这间贮藏库乃是依贝眼室的原理构造的,那么存放珠宝的匣子即是“贝壳”,而其中有血肉的部分就叫贝脯。 秦棠姬恶声道:“这乌黑东西也像养在匣里的蛊,天枢宫真是什么高明的都没传下来,只剩下歪门邪道了。” 她的话音才出,那匣子里的贝脯仿佛听得懂人话,旋即从珠宝中昂首立起!莺奴脸色忽然又是一变,捂住自己口鼻,连连将师父向后推。那头贝脯还追出尺许,几人不得不将脚步声放到最轻,它方才疑惑地在半路停下来。稍后,它又如同刚才一样,倒行着向自己的贝匣退了回去,消失在黑暗中。 池小小咬着牙道:“秦棠姬,你不记得了,鱼玄机说过这东西闻声而动,你也敢高声说话?” 秦棠姬也想犟嘴,然而面前的景象让她瞳孔一缩,她点着池小小背后,捂住口鼻连连推开两步。 原来池小小方才那样低声的两句话,竟然让已经准备退行回去的贝脯绕道追了过来,现在这乌黑东西就攀附在池小小的肩头! 距离近时,那机关的头部看起来更加怪异,也不能被称作蛇,倒更像是一节软鳞甲构成的空管,两端都做成蛇头一样的三角形,嘴里黑洞洞的,此时它正张开了一端的大嘴,要向着池小小的喉咙咬下去! 秦棠姬马上明白过来,如果她们走路发出声音,贝脯就会来咬她们的脚;若是说话,自然就会来咬她们的喉舌,而这一口若是从池小小脖子上咬下去,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芍药见秦棠姬反应惊恐,回头看到那通体乌黑的机关蛇就趴在谷主的肩上,也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正是这时候,贝脯也突然转了向! 芍药发出的那一点声音,立即将贝脯吸引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池小小眼见这条怪物从自己肩膀飞跃到芍药胸前时,猛地出手将它肚皮捏住,企图将机关蛇捉在手里。然而天枢宫的机关又怎会轻易被拆解?池小小才捏住它那一瞬间,只见这东西两端的头都翘起来,如同烧卷的竹竿一般裂开,翻卷身体,两个头融化接在一起,竟然将池小小的手用鳞甲包了起来! 一时间没人能弄懂这机关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但都明白过来一件事,那就是用人的肉胎凡身去碰这东西没有胜算! 才不过眨眼的瞬间,池小小的脸色已经变得刷白,其余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痛到必须大声叫出来,可是却不能叫!她们都不敢动,各自捂着口鼻静止在原地,眼睛不敢离开池小小那只被乌鳞覆盖的手——芍药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谷主的手腕上已经开始流下如注鲜血—— 这机关蛇化作一个带牙齿的胃袋,竟然正一点一点地在把池小小的手切下来! 第五十一章·飞凫袖始拂(3) 眼看那东西切得越来越深,池小小的手筋都已经被咬断了,芍药忽然将捂在嘴上的手松开,对着那机关蛇大喊了一声:“你冲着我来!” 芍药这一声喊出来,其余人都大惊失色,秦棠姬拖着莺奴退了半步,仍旧将自己的口鼻遮住,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池小小也惊道:“你干什么,芍药!”她的脸一半因为痛楚扭曲着,一半又因为惊讶而脱形,显得非常残酷。 就在这一瞬,贝脯已经将池小小整个右手的骨头切断! 池小小的冷汗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前胸,这一回她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那可是断肢的痛苦! 这机关一旦开始工作,似乎就对周围别的声音不再感兴趣,芍药刚才那一声叫喊无济于事,只是眨眼间,它便笨重地落到地上,将池小小那只被齐根切断的右手吞在腹中,如同饱腹的老鼠般弹了一下,诡异地扭动两下身体,两个三角形的蛇头又重生出来,不紧不慢地向着贝匣游回去了。 芍药要去捉那只贝脯,被秦棠姬一把扯住衣领:“你放清醒点!” 芍药远比池小小还要惊慌,此刻眼泪像洪流一般冲刷下来,秦棠姬见状,低声道:“别哭了,哭得越多死得越早罢了!”芍药听了,仿佛从她话中明白什么道理,一边眼泪仍然不止,一边从裈裤上撕下一条布来,扑到池小小那里,将她断肢紧急包扎住。现在这时候,不要说一滴血,就连多出一些汗她们也会死得更快,秦棠姬虽然非常冷漠,但暗中似乎还是将她们看成盟友,特意提点她这一句。 虽然突发这样的折损,前方这一关却不得不过;好在池小小的观音奴体质还能让她坚持下去,芍药替她快速包扎之后,她自己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扶着石壁似是面带愤恨地向贝眼室踉跄走去,芍药急急上前搀扶住她。 此刻几人都不敢说话,这小小的甬道内塞满了压抑的空气。 四人回到方才放置贝匣的位置,看到面前的景象,实在是一点都轻松不下来。那条贝脯盘在珠宝上头,如今正如产妇生子一般,将池小小的那只右手从腹中缓缓挤出,挤到一半觉得腹中实在鼓胀难以排空时,竟然从一头翻卷起来,将肚肠翻作外皮,把池小小的整只手吐了出来。它生产完了,仍旧回到美玉金石中,仿佛刚刚诞子的贵妇人一般悠然躺下;而那只满是血迹的右手,就被它当成是一件温热的珠宝,安放在自己的卧室中。 秦棠姬已经感觉到莺奴的退缩——她再也不想接近那个匣子了。 如果莺奴不行动,她们就完全失去指示,只能靠自己的推测来行事。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匣中那只右手,回过头来看了看池小小,用口型问她是否还需要这只手,对方只是忍着剧痛坚决摇了摇头。 秦棠姬不说什么,但心中倒是对池小小有几分敬意,若不是真正经历过夺命厮杀的人,此刻不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反应。 她害怕打草惊蛇,于是也不去挪动匣子里的任何物件——包括那只手——极其小心地将整只石匣托起来,要将它送回原位。首先是不能再以声音惊动这条贝脯,待她们围坐着商讨一番才可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这只匣子极其沉重,秦棠姬几乎是动用了全身的精力、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维持它的平衡。只因为这只匣子是莺奴从侧面抽出来的,她如今要将它放回原位,快有小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要稍稍不慎,就会连人带匣摔落到下层地面上——而那里有更多“贝眼屉”等着。 几人都为她捏一把汗,莺奴甚至走上前用手臂护住师父,若是她当真身体不稳,她也好及时拉住师父不跌下去。 正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不祥的声音再次降临—— 夺,夺!! 第五十二章·飞凫袖始拂(4) 秦棠姬虽然吃惊中微一分神,但莺奴立刻将她的身体紧紧扶住,使得她仍然强行稳住手中塞进一半的石匣;然而事情的变化马上超越了她们的控制—— 这凶响没能让秦棠姬失去平衡,但石匣内的贝脯却听到了! 刚刚才饮饱鲜血的这条贝脯又一次急速弹出匣来,机关毕竟是机关,哪里有饱足瞌睡的时候,刚才那点响动立即又一次触发了这条贝脯。它从紧仄的匣子里飞快地挤出身体,不但挤出身体,还把池小小的那只手也撞了出来! 莺奴马上吓得摔到地上,也不顾师父身体被她一并带倒,整个匣子都脱手飞了出去,一整盒珠宝就这样如雨如雹一般洒落到整个贝眼室地面! 情况突然又急转直下,几个人这一下是真的六神无主,秦棠姬也完全不能责怪莺奴,当池小小那只断手被撞出匣子的那一刻,后面的事情是否发生就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东西砸落在贝眼室的任意一面屉架上,她们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贝眼室中开始回响起此起彼伏的开屉声,萤灯所见之处,贝匣渐次而开,从匣中悠悠然钻出一条条贝脯来,满地贝匣便是有数百条之多!这些贝脯脱笼之后便在地面上沙沙爬动,不多久便攀着屉架向四壁爬去,但凡那沙沙的爬行声经过,贝匣就缓缓开启,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大半的匣子都吐出贝脯来,整个地面上已经像黑潮一般聚满了贝脯! 莺奴本想着若是和贝眼室内一样,可以诱使贝脯互相蚕食的话,或许激发出这许多机关来也不是坏事,然而这点希望也马上被击得粉碎:这里的贝脯并不与贝眼室的完全相同,而是更加变幻莫测,每当有甲蛇吞下乙蛇,便立即翻卷肚肠将乙毫发无伤地吐出,如此循环往复,即便满地沙沙作响,万蛇相互包缠,也没有任何一条受伤。 眼看就算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堆积成山的贝脯也会漫到甬道中来,秦棠姬忽然眼放凶光,大喝一声:“跑!” 她此话一出,其余人就算不想跟着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身后的贝脯已经听到了这一声叫喊,仿佛士兵得令一般齐齐转过身来向着甬道这一方冲来了! 此时此刻其余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既然已经在逃命,池小小也放开嗓子对着前面的秦棠姬大吼道:“秦棠姬!你在打什么算盘,如果跑回狭缝内,我们就会被卡住啊!” 秦棠姬高声道:“刚才地底下的东西不是要出来吗?!我们这就让它出来!” 池小小马上反应过来,秦棠姬这是要让两样东西撞到一起去,让它们自己湮灭! 几人一跑,几乎要跑到甬道的尽头,身后的贝脯狂潮也将马上捉住跑在最后的芍药、退无可退之时,秦棠姬猛地回头将手中的竹枝奋力投出。竹枝落地的一瞬,上千贝脯前赴后继扑掷其上,将竹枝上的萤灯压得粉碎,流萤悠悠飘出,这幅场景像极了莺奴在水底看到众贝争蛇时,蛇头拔断而飘出丝丝蓝血的画面! 四人静静攀住身后的一片石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口。流萤极其微弱的光线照着身后泥沼也似的蛇潮,惊人的画面又出现了—— 因为竹枝太长,一条贝脯已经无法吞食整个猎物,于是数十条贝脯互相缠绕着,逐渐融化在一起变做一条更大的贝脯,在一团混沌中逐渐长出两端的蛇头,大嘴张开缓缓地将地上的竹枝慢悠悠地吞噬进去,也不免兜若干小蛇进腹,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将整根竹枝收进腹腔内,马上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莺奴朦胧中似乎看出什么蹊跷来,但此刻她也不能说话。回头看了看师父和池小小的脸,她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那个问题,她的心却缩得越来越紧了——刚才这情形,岂不是说,如果贝脯足够多,那么被它吞进腹中,其实也根本伤不了被吞者的一丝一毫?如果地下那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情形呢?如果贝脯将它毫发无伤地吐出来呢? 地上的猎物被吞食干净以后,甬道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蛇群大概是在等待下一个声音响起。 秦棠姬她们等的也是这个声音。 夺,夺夺。 只是很轻的三两下,贝脯们立即抬起头来;四人也都捏一把汗,因为这一次,这个声音就从她们脚边响起!如果这两样东西不能互相牵制住,就意味着一旦“它”从地底出现,她们四个就要同时对付两个棘手的敌人。 石板咴咴地翘起一小截,底下的东西似乎也用了很大力气才顶起它来。这时候,石板面前已经挤满了蠢蠢欲动的黑蛇,只等着里面的猎物将门打开。四人也已经摒紧了气管、眼睛一刻不敢离开。 石板下面休息了一刻,忽然猛地使劲将整座石门“砰”一声撬开,众人只看见从地底射出极其耀眼的红光,仿佛这层石板下面就是熔岩! 然而这红光刺眼还容不得她们细看,贝脯的狂潮已经像海水一般灌进了那个入口,就连刚才已经吞下竹枝的大贝脯,也被身后的蛇潮挤得囫囵跌下地底,而它们落到地下激起的声音,竟然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几人中马上有人意识过来那片石门下面是什么了! 第五十三章·飞凫袖始拂(5) 是琉璃地道! “那个东西”刚才就在琉璃地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听着她们在上面说话和走路的脚步声判断其方位,它的脚步声落在琉璃地道上、伸手上来敲击石板的时候,就会发出夺夺的声音。 只是片刻,甬道里所有的贝脯都冲进了那道石门,秦棠姬第一个收住脚步声上前查看,低头一探,只见这道石门下面红光辉煌的,竟是四方方一道宽敞的琉璃长廊,四壁皆由两片天枢琉璃夹成,两片琉璃之间正如入口处那只玄武一般填满了活虫。这琉璃长廊之外,则是暗河的水流。 而那块石板正如她们之前所料,乃是一道单开门,只有里面的人可以向外开,外面的人只能见到两道密密连接的厚石板,十分隐蔽,且因石板之间缝隙之小,从外开门也无从着力。也就是说,如果有东西从这个贝眼室的方向出来,只能从狭道挤出去;而从下面的长廊里出来的人,才能自由通行。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棠姬脑中的推理已经有了一丝怪异的结论,然而却还不能辨清楚那个结论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大概是因为这条长廊与水相接,深处回荡着更大的噪音,几人低头去看时,许多贝脯已经失去控制向着琉璃长廊的远处发疯一般滑去,气势骇人;剩下的一批贝脯正将刚才推开石门的“它”压在地上牢牢包住。为了包住它,大约有上百条贝脯集合在一处,化作一条巨型机关蛇,将它吞在腹中。“它”还在不断挣扎,似乎在蛇腹中拳打脚踢,然而这机关方才一行人也见识过了,根本就是一片片软鳞构成的,如同渔网一般没有定型,不论其中的猎物如何踢打都不能损坏这个机关。可是看到这一幕的四人,几乎都与秦棠姬一样产生了那种不祥的预感,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片刻后,“它”不再挣扎,贝脯将猎物紧紧裹住,两端再次生出两只诡异的蛇头来,开始搜寻返路。但此时连机关都没能料到,自己从高处跌落下来,现在已经回不到高处去了! 几人观察了许久,见那头大蛇三番五次都无法挣上来,便有人轻声松了口气:“这一关似乎算是过去了!”其余人也不反驳,然而总有一种怪异的气氛笼罩着她们,“事情并未结束”,这种不安依旧没有褪去。但不论是否还有后续,她们不能在此处长久地盯着这怪物的动作,时间依旧是她们最宝贵的东西。 池小小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引来任何贝脯;她们便纷纷站起来,朝着那间已经腾空了的贝眼室走去。才走了不过几丈地,断后的秦棠姬忽然发出了一声恶呼: “它出来了!” 几人惊骇回头,只见秦棠姬的身后颤颤爬出一个通体乌黑的包块,正从石门底下挣扎着扭上来,大概是因为这一次被吞食时是囫囵吞下的,所以那里面的东西还活着,而且竟然自己带着包在身上的机关鳞甲爬了上来,可见意识也还十分清晰。池小小大喊一声“把石门合上”,却遭秦棠姬暴喝一声拒绝了: “不行,从这条长廊我们还可以原路回到广海去,不能自断后路!” 只是这两句拉扯,那乌黑的包块已经从地底爬出了大半个,秦棠姬一只脚已经伸在半空,只等着将它狠狠踢回地道中,莺奴忽然撕心裂肺地一喊:“师父!不要踢!” “不要踢!——是小宫主!” 第五十四章·飞凫袖始拂(6) 莺奴这话一出,其余人仿佛都冰冻在原地。她快步冲上前去,竟然将那乌鳞包裹的团块紧紧抱着,“它”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但被莺奴拥抱了片刻后,自己使劲脱离莺奴的手臂,仍旧摇摇晃晃地朝着贝眼室挪动过去。 莺奴不知道这是机关使然还是鱼玄机自己的意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试图和鱼玄机对话,但这个机关好像还有另一个作用,落进腹中的东西不论发出什么声音,它都能把声音堵在里面。莺奴只能听见鱼玄机呜呜咽咽地发出一串吼叫,却分辨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贝脯回到甬道,马上又找到方向,肚腹贴地带着鱼玄机向着贝眼室游去。 莺奴自然为鱼玄机担忧,然而剩下的三个大人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鱼玄机究竟是怎么潜入到那个地道里去的,那个地道的入口和终点都分别在何处?虽然当她们发现石板的地下有一条比狭道更加自由的通路时,就已经隐约感到地下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真正的活人,但直到莺奴喊出那句“小宫主”之前她们都还不敢掉以轻心。 贝脯带着裹在其中的鱼玄机缓缓爬了许久,终于发觉自己回到贝眼室时,在甬道边沿狠狠挣了一下,连人带蛇一整个摔落到贝眼室的地面上,惹得蛇腹中的鱼玄机呜哇大叫。莺奴也跟着急急跳下去,她萤灯照到时,只见那条巨大贝脯从两头“嘶”地裂开来,将裹在腹中的鱼玄机吐了出去。 莺奴一见鱼玄机,就要冲上前,却被鱼玄机一手推开,道:“事情还没完,不要松懈,你看看脚下!” 还站在高处的池小小和秦棠姬听见这话,先是惊讶蛇腹中的真是鱼玄机,又是惊讶她在这种重见天日的得救时刻还能保持如此的清醒。她从这蛇腹中出来的反应,倒好像是她们其余几人在上面看到的情形,她早都见过、且早已预料到即将遇到的困境一般。如果说此前她们还偶尔将她当成未熟少女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了。 莺奴借着鱼玄机腰囊里熠熠发光的萤灯光亮向着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原来双掌大小的贝匣,竟然也与贝脯融合一样,并成了一只一人大小的大匣,里面铺遍金银珠宝;就好像贝脯与贝匣之间有一种秘密的信息沟通,贝脯带来多大的宝物,贝匣也就合并成多大的尺寸来封存它,现在这大可一人的匣子正等着贝脯卷回其中,之后就要把鱼玄机关到里面去! 这哪里还是宝匣,这就要成她的棺材了。鱼玄机大概是在发觉贝脯可以合并的事实之后,就已经推算到这一步。她立即翻身坐起,将莺奴也从那一大格陷阱里拉走,一边弯腰狠狠捞起一大把首饰珠宝,脚下一动,使飞花步将莺奴从下沉宝室内抱到高处的甬道内,方才喘了一口气。 她失踪数个时辰,回来时面色都变了,长发被打散在肩头,淡淡的血迹和汗水濡湿了额头与碎发贴在一起。一双明星般的空灵眼睛扫过一行人的面庞,秾丽长眉微微地一挑,先是低声笑道:“一个个这副臭脸,见了我是嫌我果真还没死么?” 她随后立即直起腰来,抖了抖手中那一大把珠玉宝石,大声说道:“你们还跑得动么?” 话未说完,身后那条黑龙也似的贝脯已经腾地而起,又朝着声音来处疯狗一般追来! 其余人大惊失色,虽然知道那条巨型贝脯并不能伤人,但她们已经经不起几次三番这样浪费时间,也绝不能让那只石屉当真把谁关到里面,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样巨大的贝匣要怎样拉开、也不惊动里面的巨蟒。 只有跟着她跑! 离她刚才挣扎着爬出的那道石门大约有一盏茶的步程,全力跑到那里的时候,鱼玄机将其余人全部挡在身后,等着那条贝脯巨怪追上前来。那枚三角形的头从黑暗中探出来时,鱼玄机将手中紧握的一大把首饰猛地向石门内掷去,只听得丁玲窸窣的一阵,贝脯立刻向琉璃长廊中闷头冲入,鱼玄机抢过石门,用尽全力“轰”一声将石门牢牢盖了回去! 她这一盖,再也没有一条贝脯可以回到贝眼室里来了。 但所有人也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秦棠姬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想问的话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鱼玄机却不管她,先从腰囊里若无其事地甩出几个尚且亮着的萤灯分给几人,随后又从里面好一阵摸索,抓出最后一只煎饼来——那饼已经湿透,变成一把饼泥。她犹豫了一下,对莺奴道:“你介意么?不介意我可分你一半。” 莺奴怎么可能介意,她总是一切都最不介意的。当下两个少女又坐到一起去分食干粮,将其余三个大人视作无物般毫不理会。 鱼玄机还问莺奴是否介意,其余人看到的却不是一只湿饼,而是一捧饼里的清水。此时每个人都已经干渴得喉咙发涩,哪怕能从鱼玄机布囊里挤出一点水来也是好的。 忍耐了片刻,池小小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你去过暗河里了?” 鱼玄机头也未抬,颔了颔首,道:“我还要谢谢谷主替我开门呢。” 原来在狭道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就已经想到那个下行的入口在何处。池小小在琉璃玄武处打破其下腹的那一拳突然提示了她,天枢琉璃不会这样轻易被打碎,如果被打碎了,只能说明那里天生就是一个入口——一个可以临时打开、马上又会自动合上的入口。玄武的腹部为什么要和高台贴在一起?高台一定与别的空间连在一起,哪怕那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观音蛊,能不能发现密道只要潜下去看看就真相大白——池小小后来说的不错,可能正是得利于她们的观音奴身份,就算被观音蛊包围也不能被伤到丝毫。 她当真立即退了回去,当真打碎那个入口,从赤潮一般的红虫里游了下去——没有煎熬太久,那后面就是这条琉璃长廊,她跑得快一些,甚至还能追上头顶的脚步声。 听到这里的时候,池小小和秦棠姬心中更加确定,想战胜眼前的这个少女,恐怕比她们预想的还要难上许多。 第五十五章·啼乌曲未终(1) 然而这些还不是她们想知道的全部,比起琉璃长廊的起点,它的终点更为神秘。而这个问题鱼玄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方才我们已经把路封死了,长廊的后头似乎又是水,而且马上会急转直下,所以我才没有继续向前。如果我再往前,就会像刚才那些贝脯一样,顺着斜面脱离控制向低处滑下去,如果那后面就是悬崖,我就小命不保了。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试图把石门打开,但听到你们上面情况危急,我也就先不轻举妄动。” 秦池二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想到她们之前说到的那个推测,更是心里一沉。 秦棠姬道:“鱼宫主,你刚才这么说的意思,岂不就是,不论我们在上面走这条独木桥,还是你在地底下走阳关道,都是单向的,如果有东西想要从这两条路逃到地面上去,却行不通?” 鱼玄机还未反应过来,只说:“怎么了,有谁想从地底下爬上去么?” 其余人面色都变了,只有莺奴又一次悠悠说道:“有。” 池小小已经忍耐很久,这一次终于不堪其扰,道:“秦棠姬,你这个弟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一路上总是装神弄鬼?不如说明白些,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出来?!” 莺奴放下举在嘴边的饼屑,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几人,回答道:“天枢宫主。” 沉默了片刻,鱼玄机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刚刚出来了一个。” 她笑了一阵,见莺奴仍旧那副表情,才收了笑。她与莺奴就这样对视了良久,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你当真?” 莺奴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其余人脸色仍旧惨淡,互相对视了一阵之后,纷纷向鱼玄机看去。 鱼玄机被盯得浑身不适,只能放下手中的饼,面色凝重地说:“如果你们非要问我,那我也不是没有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过这一点;可是正如我们还在入口处时我就说过的那种‘异能’一样,如果能信其无时,我不会信其有,徒增烦恼罢了。” 她站起来踱了两步,续道:“就算是当今的皇帝老儿要开山造陵,纠集五洲能人巧匠,四时不停地凿,建成后也不过周围百里。可是仅仅我们刚刚下地时走过的盘旋道就足够凿上一千年,更不要说深山里哪里召集得起工人。除非在那里我们也遇到了像广海一般的机关而不自知,否则若我们在那里花费的六个时辰是实打实的,那么这工程没有一千年绝对做不出来。 “但是我们也知道,天枢宫的这个亡市从第一代宫主时就在用,那么亡市本身到底是多少年前开工的,谁设计了它、设计它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不得而知。不但如此,此前我们来不及说,如果亡市果真有四个部分,那么其余部分很可能也早在那时候就落成了,否则记录上就不会出现‘天地海泽成市’这句话。那就是说,天枢宫不但造了,而且造了四间宫殿,还包括山林里自己那一间。这怎么可能,究竟是谁在帮她们?——退一万步说,这个泽部地宫是按照饕餮潭的形制设计的,那么第一,天枢宫主是人;第二,地宫是天枢宫主建造的这两句话就不能同时成立,因为凡人无法亲身进入那个水潭摸索它的形制! “之前在盘旋道的尽头我就想过,壁画已经画完,天枢宫气数已尽,她们之所以一个个都想要回到地宫来‘祭祀’,正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从这里出来,开山凿石的不是别人,是她们自己。如果莺奴也那么说,我就相信。” 话说到这个地步,鱼玄机已经几乎承认了莺奴也不是人,莺奴像是早就知道,因此只顾自己坐在后面修补萤灯,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秦棠姬却忍不住了,问道:“莺奴究竟是什么人?” 鱼玄机便摇摇头:“此刻我不会说,如果我能活着出去,再说不迟。” 秦棠姬明知道她是将此作为砝码,却也不能如何逼问,只因为这个答案就算她可以不听,莺奴一定不肯错过的;除非她秦棠姬为了除掉鱼玄机,也下定决心除掉自己的弟子莺奴,然而这又是何其之难,莺奴虽然是她的弟子,可是她真的杀得了自己的弟子么?! 那种被鱼玄机布置的天罗地网兜头而下的郁闷又一次袭上心头,还在强忍发作,鱼玄机拍了一下手抹抹嘴道:“不能再停留了,萤灯坚持不了多久了。” 第五十六章·啼乌曲未终(2) 三人又一次跟着这两名少女走回贝眼室。情形仍然如之前所说,鱼玄机武功敌不过秦池二人,莺奴又胆量奇小,可是这两名少女却好像掌握了一行人的命脉一般,秦池自是不爽也无计可施。 贝眼室里一片静谧,若干枚贝匣还伸在外面等着贝脯回巢。鱼玄机跳下地面去,站到方才想要关住她的那只棺材大的贝匣旁,二话不说便开始从贝匣内大把捞出珠宝堆在脚边,莺奴见状,也上去帮衬,直到把整个贝匣掏空为止。 几人合力将整只石屉取出,贝眼室的底部便被掏了一个空穴,向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轰然水声回荡在一个广大的空间内。鱼玄机将竹枝伸下去照照,依旧一片漆黑。拈了一颗夜明珠向下投去,仿佛落入枯井一般,连回声也无,仿佛那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莺奴也没了头绪。她离开水下的贝眼室时,遇到的的确就是无底的深水,然而正因为她在水中,所以不用考虑坠落下去会不会死——然而现在不同。 秦棠姬等人都探过身子来看,几人围在一起各自满面愁云。莺奴忽然将鱼玄机手拉起来,定了定神,道:“你跳么?” 不单是鱼玄机,在场的都吓了一跳。纵是莺奴是不死之身,鱼玄机跳下去必死无疑,她是失心疯了才会跟着跳。 鱼玄机自己却是记得的,在下饕餮潭之前,她也曾问过莺奴这个问题,当时莺奴给出答复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她知道自己只是肉体凡胎,但只因为莺奴曾那般坚决地答应过她,所以她若是此刻不信莺奴,总有些负卿心意的意思。 但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啊! 她“嗯”字还没说一半,莺奴立即拖过她飞跃而下,朝着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洞坠了下去! 其余人眼见着两个少女像落叶一般掉下,一瞬间就消失在无边黑暗中,一时手足无措,池小小猛地一推秦棠姬:“你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死不了,我们怎么办,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秦棠姬心中比她还要焦急,吼道:“不想困死,我们这也跳下去,你敢便跳!”她这样说了一句,忽也猛地一栽头冲了下去。她身上萤灯也在机关处荒废了,人影不过顷刻便没入黑洞。 池小小未料到秦棠姬这样愚勇,然而除此之外还要怎样才能进入下一关,莺奴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也没有说贝眼室之后应该是什么。她身后的芍药忽地呜呜咽咽哭起来,将她从身后抱住。 池小小当然知道芍药为何而哭,也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芍药,你也未拖累我,为何哭了?” 芍药仍然默默哭了片刻,继而开口:“十多年了!你对此为何总是这样执着,难道是为止丢的还不够多,现在又要跳下去把命也丧了,看着她们不顾一切,你也要跟上去?” 池小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良久道:“我这般费尽心思绵延寿命,只为了能与你多相伴几年,难道不好么?” 芍药将她放开,坐直身体,一字字道:“若是这样辛苦的相伴,我不要也罢,我早时就不想要了!如果不是那天我忽然腹痛,在竹楼宴饮那晚我俩就该一起炸死了!” 对面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持刀的乐女也是我安排的,火药也是我制备下的,毕竟我才是池小小啊,不是么?!那天我就想把你,我,秦棠姬三人一起拉下轮回了,本来差一点也能杀掉鱼玄机,没想到因缘巧合谁都没有死。你若是不敢说你负过我,我却敢说我负过你,李郎!” ------------------ 耳畔狂风呼啸,鱼玄机都不敢睁开眼睛,只知道莺奴此刻还将自己牢牢裹着。她却好像十分冷静,连脉搏都未变。饶是知道莺奴天生怯懦,若不是心中有数绝不会贸然行动,鱼玄机此刻也吓得动弹不得。她微微隙开眼睛看莺奴时,微弱萤光下只见她颇为平静地用手拂去飘到自己脸上的鱼玄机的长发。 她躲在莺奴双臂中又将双目睁开一线,却发现这眼黑洞与她方才在贝眼室看到的有些不同,虽然两人坠落得极快,四周的景象极难看清,但她还是发现这空洞并非广阔无边,它仍有边际可寻,而且那边际离她们其实不远,就在十丈远触手可及的地方—— 鱼玄机之所以能看出那边际的位置,是因为在那面山壁上,螺旋地架设了琉璃走廊,也就是她在甬道处未敢进一步向前的那道走廊——没想到急转直下之后,这走廊如同滑梯一般贴着山壁一路飞下,绕着圆筒状的深洞四缘一圈一圈盘旋,直到一眼看不清的底部。虽是稍微平缓的螺旋形,但人若是真的坐在走廊中任由自己滑下去,从尽头被排出来时,也早就撞成肉泥了。暗河的水流也到那急转直下的位置而止,随后从地穴喷涌而出,沿着四壁冲刷下来,水中的观音蛊也随之而下,在山壁上留下一点点的红光,愈到地下红光愈弱,想必和此前在广海处所见相同,在风中接触得久了就渐渐死去。 所以人若是真要下到这个深穴,就非得从上面跃下不可么?如果是这样,这机关真是无人能破,因为这等天险根本算不得一种机关,就像无人能飞上星河一样,但凡要破关的是个“人”,便不能成功,这个道理就是两岁儿童都明白!想到这里,鱼玄机不禁觉得自己已经被狠狠耍弄了,若是有一种机关,像张滤网一般将凡人滤在外面,这机关到底是高明还是愚蠢? 还在这样苦笑,四周的变化却又让她忽然变了想法——这个深穴,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玄妙。 第五十七章·啼乌曲未终(3) 两人还在垂直坠落,从某一刻开始,鱼玄机便发觉自己的视野忽然模糊起来,不再能看到周围发光的琉璃道,仿佛自己眼球上开始长出一层白翳。她起初还拿手去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周围真真出现了一层雾! 莺奴用全身将她抱住,她挣扎着转过头看了看莺奴,她将眼帘紧紧阖住,额发和睫毛上都结满了霜花,如同一只落入冰雪的小雀。 鱼玄机意识到她们在何处了! 她们现在在云中! 她方才还心说谁也不能飞上星河,不成想天枢宫主曾经在地下造了一座云台,那她如今也不啻飞过一回了。可谁知道飞在云端没有半点快活,只是严寒无比,再加上她们此前已经将御寒的外衣都丢弃在饕餮那里,此时更是冷得要她昏过去。有那么片刻,她都以为莺奴已经冻成了一块人形的冰雕,只有将头牢牢靠在她胸前时才能听见仍有心跳。 没有莺奴,她大概真的死了。 云层很快就被二人穿透,四周的景色马上又清明起来,围绕着山岩盘旋的琉璃道还未到尽头。虽然还在坠落,鱼玄机从莺奴怀中挣扎出来时,看到她头顶堆满的白霜已经泫然消解,从身下吹来一股煦风,仿佛将这小雀缓缓吹醒般,两人已经落入了全新的异界! 原来从那样高处坠下来,是真的不会死! 这个山洞的风从洞底喷来,风速不知有几何,但恰好将极速落下的两名少女托住。大概是风力太强,琉璃道到了这里已经被吹碎,四壁重新变得幽暗。她们须得小心使自己大概落在洞穴轴线附近,再多偏离一些便会被吹到岩壁上拍成碎片。四缘在此逐渐变得十分狭窄,风也越来越大,两人竟然几乎到了漂浮的状态。风从两人身体的间隙里吹过,几乎要将她们从中分开。实在无法稳住时,两名少女突然失控,朝着山壁摔去。 只听到莺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痛鸣,忽然到了风速较小的岩壁,马上又擦着边缘直线落下。鱼玄机立即意识到莺奴的整个脊背都在摩擦山壁,急急伸手去拨身旁可以支撑二人的凸石,幽暗中却像是捉住什么粗壮树枝,才要惊喜大叫,那树枝却好像枯裂已久,瞬间断在鱼玄机手中,两人仍旧全速坠落下去。 但这洞中竟然曾有过树枝,那别处就难免还有,她们须得小心不被刺伤,也得注意利用。鱼玄机将手中的断枝凑到眼前借萤灯看了一眼,那落满了白灰的竟然好像不是树枝,而是—— 而是珊瑚?! 那是货真价实的珊瑚! 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海! 方才那一抓,两人虽然没能停住,但好歹拨转了方向,不致让莺奴的后背继续贴在岩石上研磨;鱼玄机丢掉手上的珊瑚,轻轻去摸莺奴的后背时,只摸到一片血肉模糊,似乎连脊椎骨都磨掉了半段,就连这样摸上去时,莺奴都感觉不到。她此前只听说过莺奴是个“不怒不死”的奇胎,头一次见到她身受这等必死重伤还有气息时,鱼玄机自己都害怕起来,这少女在此前究竟这样“死”过多少回? 就在这时候,那少女波澜不惊地开口了:“要到了。” 鱼玄机朝下看去,就在不到百尺的地方,射出一片白光,而那片白光似乎来自水下,水畔四围生满七色老树,仿佛一张旧网将水面稍稍围住。莺奴马上翻过身将鱼玄机护在上面,自己以全身去受那树网的冲击,还等不到鱼玄机尖叫响起,两人已经穿过刺毡一般的树丛,“嗵”一声扎进水里。 第五十八章·啼乌曲未终(4) 她们在风中坠落那样久,皮肤早就没有半丝知觉,鱼玄机从水面浮起时,看到莺奴的身体漂在岸边,半个后背都被削掉,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水面,人也没有动静。 她知道莺奴不会死去,但任谁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惊慌失措,毕竟那少女被削掉的身体下面露出来的可是人的五脏六腑,不是一件机器啊!鱼玄机立即扑动僵硬了的四肢向莺奴游去,将她的身体推到岸上。 她趁此时好好检查了一下彼此身上的伤,这才觉得身上又痛又痒,全身发红,惊觉刚才浸泡的这片发着白光的潭水竟是滚烫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已经烫红了,若是再多待片刻就会烫伤。但好也好在她们现在呆在潭边的浅水湾中,暖洋洋的倒可以好好休养一番。莺奴的身体现在就像个摔破的瓮,稍微用力摇一摇,内脏都要落出来。血像是流光了,再也挤不出一滴,面色白得像纸。 鱼玄机看了看四周,头顶的花树并不是真的花树,也像是一种珊瑚和花木的嫁接物,枝头是树叶,基底是珊瑚,又或者有爬得高的,珊瑚也长到树枝上去,将枝条压到水面下,树枝便不知是淹死还是烫死。一些珊瑚则从根上长到水里去,在水底映出一片蓝紫绮光。花树似乎不能长得离水面太近,因此只能绕在潭边,形成包围之势。 鱼玄机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互生物,此时也管不了这花树价值几钱,伸出手去攀下几把粗枝,摸出怀里仅剩的一把火折子,试着点了点,所幸一直用三层油纸细细抱着,此刻竟然还能用,她欣喜若狂,将树枝点着,在莺奴身旁生了一座小的炭火,让她的身体稍稍远离流水,又不至于太冷。 正在这时,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若隐若现地在不远处响起。 鱼玄机立马警觉地起身,朝着声音来处望了两眼;然而花树的影子实在参错,远处地面也一片漆黑,她看不到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发出的。侧耳倾听了片刻,那沙沙声不再响起,她便满腹狐疑地回过头来检查莺奴身上的伤痕。 这地方有树,难道还会有猴?话是往俏皮里说,她也不敢太过乐观,这个地方已经和她们每天白日里见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若真有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猛兽,她是无从抵御的。常听什么古穴里有老龙怪蛟,如果这眼泉水里就趴着一条,刚才她们能囫囵游上岸就已经万幸。 她检查了一会儿,不知还能做什么来帮助莺奴恢复,烤了片刻火之后,便开始忍着皮肤的刺痛四处走动。 这座地底的温泉里发着白光的乃是一种极小极小的动物,还远在更深的水底,鱼玄机若是以人身跳下去看,必然被灼成白肉。她试着用一根长树枝去够,也不能够到。这种发光生物聚成一座平镜,只在极薄的一层水域内游动,似乎更深就太热,再浅就太冷。 在这玉盘般的生灵之镜旁,遍萌着奇诡彩礁,瑶柱高耸,虹带纵横,一层层将那面宝镜徐徐缀饰;而水面外又有这些高大花树再装点之,如同玉盒漆匣将一枚明珠护在其中。她极目远眺,这方温泉向远处还延伸了数里,整个水面都这样散逸着神光,真真是灵界仙境。 这地方究竟是人造还是天成呢?如果是天成,莺奴落水前说的那句“到了”,想必是说这里和水底的景象有什么相通之处,然而天成之景要如何做成一般模样?若是人为,这等仙境要如何铺建,就是天下园艺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样的奇景。莺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贝眼室之后的经历,如果她此时醒着,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行动,鱼玄机就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她莺奴虽然本身胆怯羞涩,偶尔也成他人的保护伞,不知她自己对此又有何感念。 她确认莺奴呆在火堆旁无事,用树枝做了一个火把,小心翼翼地穿过花树林,到石穴的周围摸索。 这个温泉穴与顶上的垂直洞形成一个煅烧窑般上细下宽的形状,而下方的洞厅又有一个穹顶般的结构,暂时看不见边际在何处,但总之与广海的模样有些相似。 她的鞋子已经在狂风中被吹走,如今只能赤脚走在地上,奇的却是这里的地面也松软得很,她低身去看,等看清这地上的都是什么时,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里满地的都是观音蛊的尸体,大概是从上游流出之后被狂风吹干,最后落到这里变成养料。 别无他法,她只能继续在这上面行走,甚至迫不得已时,可能还必须吃这“土”,活的观音蛊或许不敢吃,死的却可以勉强试之,这只是她为了活下去付出的一点点勇气罢了。此时她不知为何想起一些志怪小说里提到凡人入仙洞,仙洞内有玉泥,一两口便能让人脱胎换骨的逸事,只是苦笑两声。 一穿过花树林,耳畔没了分枝拂叶的碎音,那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声马上又出现在鱼玄机四周。她心情紧张地反复搜寻声音来处,提脚跋涉了一小段路程,试图靠近那怪声的主人。好在身后本来就有强光照射整个洞厅,倒也不算十分吓人。前面眼见着就要摸到温泉厅的边沿,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人摔进虫泥里面。 鱼玄机吓得立刻翻身起来,拼命拍打身上沾到的污泥,回头定睛去看那绊倒她的东西,黑漆漆的看不清所以然,等她用火把一照,连连退了三步—— 那是一只吃得格外饱胀的贝脯蛇! 第五十九章·啼乌曲未终(5) 这头贝脯比捕捉了她的那头还要大上一倍多,不知它腹中到底吞了何物。鱼玄机喘了几口粗气,伸出脚去狠狠踢了一记,只听得里面传出呜呜咽咽的哭音,好像还是活的。 既然被裹在贝脯里,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当下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还没死呢?” 里面唿唿喏喏地咒骂起来。 鱼玄机先是一惊,随后又拿火把靠近贝脯烤了一烤,直烧得里面大肆唾骂,她咯咯一笑,仍旧往后面石壁去了。她计划暂时把这里面的人扣在这里,等她摸清了环境,回来再把这条贝脯拖进温泉去,让它沉到沸水里一了百了。 火把过不多久就会烧完,她须得早点探清附近的情势。 靠近石壁时,她已经能看见那上面似乎有五色绘画,快步趋近后,才惊叹那画作精细堪比皇胄贵族的宫墙寝殿。而且此处又与真正的宫墙壁画不同,这里的潮湿足以让最好的颜料半年内化成黑水,可是这座不知多少年了的洞厅内,画上人物还栩栩如生,喜笑嫣然,仿佛画者昨天还在这里劳作。 这壁画上画的,不再是野兽食人,也不是电闪雷鸣,而是仙子飞天、白衣当风的画面,高可十人、不能直视。奇的是,这些仙子的样貌十分模糊,但那丝微笑却显而易见——看得久了,令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那张脸上明明看不清五官,这缕笑意却透墙而出,若说这些是人,画师的功夫这样好,脸却画得一塌糊涂;若说不是人,明明都生了两手两脚,这穿衣遮羞的模样也像是人。 再看她们穿衣的模样,不像是鱼玄机见过的任何一种夷族美女;她若是不敢说自己读书天下第一多,至少敢说看过的画册天下第一广,吐蕃的,波斯的,碎叶的,天竺的,苗蛮的,东瀛的,哪里的美人图她没看过;尧舜的,秦汉的,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哪个朝代的俗画她没玩过,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对上号——对不上号,却觉得这模样早就在梦中见了无数次;纵是这样熟悉,她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这些看不清脸的微笑女子大多身着蝉翼般的衣衫,从高髻披到两臂;此外就没有一点装饰,全身寡素,身段十分窈窕。鱼玄机绕着石壁走了半刻有余,壁上绵延不尽画满了这样的仙子,每一个都身材庞大,须得她仰头去看;走在这洞厅内,她就像一只小蚁一般。 大约这样满腿泥泞地走了快有半个时辰,火把也早就熄灭,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回到起点了——她在莺奴身旁点起的那堆小小篝火,正透过花树袅袅升起青烟。 她已经绕着洞穴走了一圈,可是血棠印的影子她却一丝都没见到!难道那东西会在这面生灵之镜的底下?然而那下面必然烫得人皮肉都卷起三层,天枢宫主若真是铁了心把珍宝放在那里,不就是说谁也别想拿到这颗印了么?!莫非这下面也要辛苦莺奴去拿,可那会是什么结局呢,她也见了,莺奴也不是机器做的肉身,会流血受伤,就算潜下去,浮上来就会是一具被漂净了人肉的白骨,她非要把莺奴逼到那个地步?她自己也不是禽兽,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鱼玄机不禁蹲在地上叹起气来。本以为自己占了先机,没想到下来开了一番路,竟然一无所获,还白白浪费可贵体力,再这样下去她非得蹲下去吃虫泥充饥不可了。正想回到莺奴身边看看她的情状,忽然又有一事涌上心头,她方才将那条贝脯置之不理,如今该去处置,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想着,她一边向着先前的位置摸索过去,然而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等摸到那里,哪还有那条贝脯的踪影! 她大呼不妙,刚才真是恶意忽然涌上心头,想着回来慢慢折磨贝脯腹中人,这一下折磨不成要遭反杀了! 第六十章·啼乌曲未终(6) 鱼玄机当即抽身奔向水边,最首要的是将莺奴身边的火堆踩灭,否则来者马上就会发现她们。虽说这个洞穴方圆不大,但只要躲到暗处就还能拖延一时再做决断。不论来者是池小小还是秦棠姬,她们如今十有八九就在血棠印附近,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卸磨杀驴的事情难说做不出来。秦棠姬看样子还像是有几分信她说过的“不得印一死皆死”之说,但池小小大限将到,恐怕已经豁出去了。 她亡羊补牢的想法才从脑际升起,然而来不及了。 还未跑到林外,鱼玄机已经看到那烟雾升起的花树下蹲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鱼玄机一眼就认出那背对她蹲着的是谁,她的后背竖着一道刺眼的剑伤,直劈脊柱。 ——池小小。 她本想趁池小小还未发现自己,暂时躲在林中,或许找个机会逃回幽暗中去;然而莺奴就在她的手底下,她鱼玄机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但那躺在地上的是莺奴,为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绝不可能弃置不顾! 她没有逃。 她屏住呼吸极慢地穿过花树林,一步一步地转过去看池小小的模样。她的身体上也添了许多新伤,似乎已经将身上的最后一点亵衣剥掉,沾湿了在擦拭伤口的污迹。她们几人本就都是女子,即便在其余人面前脱下内衣也无可称奇,但池小小的身体却好像和她们不同,那具身体不但精瘦过分、满布伤痕,而且似乎连女子该有的特征也一点没有,胸脯原本用层层裹胸布缠起,现在被她解掉扔在地上,那底下露出来的胸膛上一两肥肉也没有,这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池小小是男人! 一时间羞愤和惊怒同时涌上鱼玄机的心头,只因为池小小这副天生女相的脸,只因他涂脂抹粉时果真像极了一个女人,她竟然真的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如果他是男人,那就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是当年被李深薇重创击下山坡的那个观音奴,是她的杀父仇人!那条伤疤是父亲拼死砍在他后背上的剑痕,就是那一剑,父亲在世上最后的一剑! 这个人现在就在她几丈地前,这个人就在她的天枢宫脚下活了七年,他跟着她一路从地宫的入口到生灵之镜的水边!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没有杀掉自己的仇人,而是让他苟活至今啊! 有一刻,她已经举起拳头准备借力将三名观音奴全部歼灭,但困境也显而易见——她至今也还未修到御奴的真正手段,而此刻她气息如此紊乱、体力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只要借力,观音奴必立时发觉,而她现在就算立刻撒腿跑到最阴暗的角落去,也能马上被发狂的池小小找到。和芍药那样的弱女子不同,锻炼了二十余年的观音奴即便被她这样羸弱的印主借力,也只是虚弱头痛,不至于心梗而死,若要斩草除根,毕竟得要有人出手一剑砍去才行。 她身上没有一点武器,难道要冲上去用肉拳将他打死? 那个人背后父亲留下的剑痕,就像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向她,她现在就为这遗书般的一剑兜头砍下,父亲的期望和守护就在那一剑里宛如在世! 还不能认输。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她。 ---------- 芍药。 灵镜泉旁不远处卧躺着的还有她。池小小将她抛弃在温泉的对面,自己跑到莺奴那里去,大概是被那篝火吸引。鱼玄机慢慢地穿过花树靠近泉水的另一端,弯腰捉起一大把虫泥,摸到芍药身边将她的嘴狠狠塞满,但那女子也丝毫没有挣扎。她看了看芍药的状况,全身的皮肤都烫得通红,有几处已经长出透明的水泡,曾经的秀丽容颜都已经隆高肿起,面貌十分悲惨。 难道是死了? 她两指探到芍药脖颈,还在跳动,只是昏过去了。 鱼玄机抬头时刻关注着对面池小小的动态,一边静悄悄地将芍药拖进花林,直到幽暗无一物的丛林外;那女子浑身是伤,后背也长了很多水泡,在地上留下一长条污痕来。一想到这女子曾经也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现在沦落到这样的田地,就算鱼玄机这般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又如何不震动。她拖行芍药的一路上,眼泪不住从脸上落下,只要看到池小小还活着哪怕多一瞬间,她都深觉自己愧对父亲的英灵;一想到为了那样小小一块石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红粉变做骷髅,只觉得心下冷得像冰。 泪水滴在芍药面颊上,这女子似乎醒了过来。鱼玄机连忙一拳打在她嘴上,将她喉咙卡住:“不要出声!” 芍药睁开眼看到的是这样一张泪如雨下的脸,眼神中并没有一点惊恐,反而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伸出手臂展开五指,露出一件东西示意鱼玄机接过。她行动这样迟缓,似乎这个动作已经消耗了她最后一点精力。 鱼玄机看到她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时,全身都战栗起来。 是血棠印! 第六十一章·聊因断续唱(1) 鱼玄机惊诧地拈过那枚石印,就看到芍药口唇微颤,用嘴形吐出两个字来: “假的。” 她低头看了看石印,又看了看芍药,霎时就明白过来,她和池小小在饕餮处争抢假印的时候,芍药突如其来地一拉,将自己拉开的同时也把池小小手中的石印调了包——她并非毫无功夫,而是有一双偷窃的好手,当年石印的图纸恐怕也是池小小派她偷取的!而那一招偷天换日,是芍药自己早有预备,还是主仆二人气连一枝,鱼玄机无暇去想。 但她此时为何要把辛苦留存下来的这枚赝品送给自己,又大方承认它是假的呢? 她朝着芍药的眼睛看去,那女子的目光中藏着许多疲惫,似乎连生息都快湮灭了。她是通晓人性的,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芍药似乎有托于自己。 鱼玄机慌忙抹掉眼泪,把石印藏在腰间,轻轻地撬开芍药的嘴唇,将塞在她口中的虫泥一点点地挖出来,一边轻声抽泣道:“对不住姑姑,方才怕你叫喊,怠慢了你,是玄机的错。” 芍药摇了摇头:“……小宫主,你我山上山下遥遥相望,本来无冤无仇,我原可从三岁看你到大。但你恐怕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的主人,绝尘山谷的谷主,在那边清理伤口的男子,就是你的杀父仇人——十多年了,是我一直在荫蔽他,我想你冰雪聪明,大概早就猜到过。你为生存做的许多挣扎,我都不怪你;反而是我始终照拂的这个人,越来越让我失望,那么多年下来,他已为那颗石印彻底疯了,我曾经萌生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终究因为我是个无用的女子,又为我和他长年的恩情动摇。 “小宫主,我命将绝,你要拿我这条命做什么都无不可,算是我替罪人隐瞒行踪的惩罚。这枚棠印是假的,当时在饕餮口我将它夺下,你扔进机关口中的乃是一块普通的鸡血石。本想在最后拿来迷惑耳目,既然我有愧于你,你也算救过我一命,这石印我已经不打算替那人继续守着了。你拿去吧。” 鱼玄机将她手攥住,点了点头:“谢谢宝芝阿姊。” 芍药听见这两个字,忽然忍受不住,珠泪夺眶而出。 ---------------- 那年在扬州,她还是名冠一方的花魁,只有十七岁,终日只需坐在高楼上斟酌新曲、拿捏玉箫,虽然比不得生在贵族家的王公小姐,只因这副出落凡尘的身姿也拼得尚且优容的生活。或许再过三年就成了老人了,牙齿也松落了,成无人问津的枯叶败草,一生都在莺飞燕语中却不曾沾点春色,有情人是不奢望的,只要不落得个满面生疮、全身发臭的下场她就满意了。 但上苍待她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来的那天就带着她走了,来时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像女人一样阴柔,额头上留着鲜红的痕记。不顾龟奴和鸨儿的阻拦,扔下两把碎银就撞进门来,一身衣衫褴褛。关了她的门,没有动她一下,只对她说“我要沐浴”,于是她上半夜只是战战兢兢地替他沐浴。给他备了新衣服,穿戴毕,他说自己姓李,正是皇家的李氏,父母在安史之乱中被武残月所杀,他当时年不过十二岁,负隅顽抗不成而仓皇出逃。十三岁,从偏倚小派弄来三条观音蛊,企图靠此练成刀枪不入的万能奇功。 奇功是不存在的,人总还是受了伤就要流血、手脚没了就长不回来,但成了观音奴,这些肉体上的伤痛已经不能撼动他,他的肉还是肉做的,他的心已是铁做的。 她没有出过这座城的半步,听他絮絮说了很多长安的、洛阳的,南诏的、杭州的往事,又听他是王朝的后代,心中已经有了很多向往。他笑着问你不爱安分,也想着四处漂流?那双眉眼真像是仙子临世,她从未见过这样似男又女、像蛇又像羊一般的眼睛!她才十七岁,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说自己到扬州是为了杀一个人,白天没能杀成,被她背后的蚀月教徒追得无路可逃;现在已是深夜,他知道那小丫头寄宿在哪家,在城里的瘦马家。 她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是那家养出来的。 他十分邪媚地笑,我去替你要债吧,随后推开花窗一跃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后半夜他重新敲开她的窗,她难得有一晚得以安睡,揉着眼睛看见他回来了,还未全然明白过来——做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她几乎已经炼成甜言蜜语穿耳而过的金身。但有这样令她动了凡心的人物,她还没忘从他身上顺走一串珊瑚珠! 那算是这一行人人心知肚明的,姑娘要养老,难免得从恩客身上搜刮一些作为私藏,遇到可心的郎君,不期待他们娶她回家,只望他们知道被顺手牵了羊也不责怪姑娘。她也怕老无所依,而对她们来说衰老当真就是眼前的事,就算再倾心的主顾也是不能放过的。 见他回来了,她先是脸上一红,想到自己刚才偷了他的东西。第一个浮上脑际的想法,竟不是幻想侠客快意恩仇回来向她求温柔缱绻,而是害怕他发现珊瑚珠失窃,找她讨要来了。 他见她开了窗,衣衫散乱,竟为这小花魁的过目即忘有些可爱,将她的手臂拉过,朗笑道:“走吧!” 他们从那高楼上跳下去,她吓得咿唔直叫,他便将其牢牢搂住,用手去堵她的嘴。他们一路狂奔策马,她先是边跑边哭,忽地又边哭边笑,边笑边跑,她从未跨出过扬州城半步!有时她看着这美艳如女子的情郎,也觉得自己尚未从那个敲窗之梦里醒来,一面之缘的男子为何舍得赐给她无价的专爱和自由,这样的男子难道不是骑着骏马在街头走上一圈就能获得满城倾慕吗?他为何看着自己在月下与之并驾齐驱也会露出松快的笑容,为何可以爱自己这样一个沾满灰尘的女人? 第六十二章·聊因断续唱(2) 扬州那一案成了惊天大案,可却没能杀掉那个原本计划杀掉的小丫头。她从他口中听来,那是个和他一样的观音奴,只要杀了她,他就可以多活几年,功力就可以增长好几分——这世上还留着几个观音奴,自己的功力何时突然增长了,衰弱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烧了那户扬州人家上下,印力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他就知道那少女逃过了一劫。 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接受自己的情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绝不因此有一点害怕,风尘女子本来就把隔岸观火的功夫练到了骨头里,至于枕边人的手里此前欠了多少条命,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她的定心剂,这样的狂人就连恶鬼也奈何不了,只要睡在他身边便不做噩梦。 但女子恐怕就是这样不求知足的人,她感激他将自己从泥潭里救出,多年来一心放在自己这里,但一听他提起那脱逃的少女她就心烦意乱,她一听“秦棠姬”这名字就像针扎在耳朵里,每听他又在追寻那少女的踪迹她便嫉妒得失语,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明知道那少女于她无干,但也不知怎的,她好恨这少女的名字三年如一日地插在他们之间,哪怕他们逃到了深山幽谷、过上了无人过问的隐士生活,那名字还不停地在枕畔盘旋。女子大概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人! 他说他来这个山谷并非为了离群索居,而是为了诛杀另一个更有价值的对象,她愈发觉得不满,但若是杀了那个人,他真的能多活很久,两人还能厮守更长时间呢?女子毕竟是自私的,她又不认识那是谁,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顺遂他的意思,放手让他继续狙击猎物,自己只需要坐在竹楼里等着,一边编织盛放玫瑰的竹笼,等他回来时凑上去让他闻到这馨香就行了。 他回来了,但是血流了一地,背上多了一道快要切开脊柱的剑伤,下半身几乎不能再动。挪动到门前,他就昏死过去。她吓坏了,手足无措,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久才想起来去叫有医术的手下。 医者来了,把她关在门外,自己在竹楼里替他处理伤口,她就在那道门外面涕泪横流。过了午夜,门推开了,医者擦掉头上的汗对她说,可以活下去,只不过不再是男人。 她什么怨言也没有,跪在那儿磕头道谢,磕到第三个,脖子上洒到一捧热血,抬头一看那医者被一刀劈成两半。那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当面杀人,杀的是救命恩人。她呆在那儿,看着他,仍旧是像蛇像羊一样的眸子,此时也在流泪。她看看他流泪的样子,再不敢有什么苛责,只是慢步靠近他,贴着竹床坐下。 还能怎么办呢,对方伤了你的下身,既然连命都预想过可以丢,不过是丢了男儿身也算捡了便宜。 她问狙杀对象可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边哭边笑地摇摇头,说那女孩才七岁。 她又呆住了。七岁,你为什么要杀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厌烦地说,你不要妇人之仁。 --------- 她越发的不懂这个人了。她说,那么我不问,只想知道你此后该怎么办,还要杀她么,还要杀秦棠姬么? 他又是长久不语,随后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杀。”再之后又慢慢地转过头来,问她道:“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你还跟着我么?” 她忽然泪如雨下,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们无法,只得从此男扮女装。一开始还有许多不快之处,他常常一想到此事就闷坐着一言不发,她便想法子逗他,将他以往的衣装都烧了,不让他看在眼里;给他买来一顶十分华贵的假发,戴在头上,化了脂粉贴了花黄,果然也很有贵夫人的韵味。但凡他为此气恼,她就安慰他,这样正好,这样便没有人寻得到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了;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我会离你而去,我与你的情分本不在男女之情那样浅的地方。你是男也好,是女也好,我们二人能相互扶持都是好的。美人也不在男女,无人能与你这容貌相比。 他逐渐不那么躁怒了,不知是真的听了她的劝,还是因为身上少了那东西。她也稍稍安心,每天细心服侍,虽然听见他说了那个“杀”字,但何尝不幻想他早就将这忘了?他要杀的那个七岁的孩子,是天枢宫的宫主,她三岁时她就在山头上见过这孩子,总和她的娘姨在阳坡上玩耍。她看着这年幼的女儿到了九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豆蔻年华,初时是个圆滚滚的小小玉人,随后丧了父,穿了三年白衣素服。除丧后总是和她娘姨一样穿戴一身红,在山坡上练剑,练上半个时辰就会累了,喊着要歇息了,溜走去玩耍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十一岁,脚踝上铃铛满山可闻;十二岁,练习对劈的吼声可以惊破长空;十三岁,长发束成苗家的单髻,学男孩装扮;十四岁浓眉如剑,言语似刀,已经在宫主的宝座上待了七载,行事诡秘凶狠,再也不是那山坡上打滚的小小玉人。她都看在眼里,她全都看在眼里。他要杀的这个女孩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哪个她可以过目即忘的人,不是哪个不杀便在、杀了便不在的鸡和狗,不是哪个一刀就死了、尸身都不必埋的无名氏。 她自己也廿六七岁了,早就活得比当年任何一个姐妹要长,看破了许多短浅的见识,非但抛却了隔岸观火的回避之怯,也看穿了妇人之仁的固然慈心,如果她真要帮他,她须得出力除掉鱼玄机。 第六十三章·聊因断续唱(3) 有一段时间,他们合力同心,摸索鱼玄机的行踪,盗走她的图纸,一起聚在烛下钻研那枚神印的微妙之处;她在手下里物色女子,教她们歌舞吹弹,命她们刀不离身;她从山外悄悄购入黑火药数十斤,私购兵刃上百具。这些事都是会做上瘾的,她这样的小女子一旦脱胎换骨,就觉得回到厨灶厕间不再是自己的归宿。她不会武功,但知道拿刀的滋味远比拈针的滋味要好,呼喊门徒的滋味比受人指使的滋味要好,她原本不懂情人过去杀人无数的动机,现在渐渐懂了,二人又在这危险的层级上心灵相通了。 她也会了伪装,她也会了里应外合——本是在青楼里就会的,以为再也不需拿出来用,谁想再启封她也能翻云覆雨。她觉得那人已让人厌烦了,不合心意了,更何况也无用了。终有一天,那句引火的念咒又在他们之间轰然响起,“秦棠姬”,秦棠姬来了,当年侥幸逃脱的少女,如今已是廿四年华,据说又是如玉一般的美人。她又来了,躲不开她要来。 “杀”,那个字又在她脑际炸响,为何不杀?只要运气够好,每一个都是她的囊中物,再没有谁在枕边念起谁的名字,她知道那个地宫的入口,她见过鱼玄机出现在那里,等她把所有人都杀了,财宝和权力都是她的,整座聚山都是她的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还对他山盟海誓!但他又像是从不把那放在眼里似的,心里面只剩下鱼玄机和秦棠姬。那便赌一赌吧,将火药的机关放在竹厅随意的位置,谁踩到了谁就是罪人,谁死了谁便是不幸,如果我也死了,那是命数。可是怎么甘心这样的命数?鱼玄机喂她喝了半口茶,她只是稍感不适就慌忙逃出楼去,好像借着这点胃痛在躲避命数。若是问起来,我是当真不适,绝不是知道那楼要爆炸才逃开。 火药炸了,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刻就后悔了。她躲在竹林里不敢动,直到看见他从乐女的尸身中间缓缓坐起——他没有死,太好了,他没有死。 她没出息地哭泣起来,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杀他的,他已经剩不了几年的寿数,为什么自己竟然在这时想一尝手刃恩人的滋味?许多的见闻都像谶语,她好似一条被狂风骤雨打昏的鱼,又像只被下过咒又被抛弃的巫偶,所作所为恐怕早就被无形的指引操纵,若说那指引是什么,是嫉妒、忘恩和贪婪,她知道这也不过是江湖上俯拾皆是的恶意,但真正放到自己心胸里竟然这样疼。 所以鱼玄机在这时喊出“宝芝”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恍如隔世,一切的故事都完了。 宝芝,你现在可从那敲窗之梦里醒过来了? --------------- 她觉得自己说得口干舌燥,想要喝点水,就在那时候发觉自己并未开过口,刚才的一切她一字都没说出来,只是在脑中走马灯一般看了一遍。恍惚了片刻,她用力对鱼玄机说道:“快些吧,我就要死了。” 这孩子还是和她认识的那样,虽然一时会陷入感伤,但依旧雷厉风行。她听鱼玄机轻轻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架起她的两臂就向池小小的方向拖去。 “池小小”,或说是那位李氏王子,此刻已收拾完身上的新伤,坐在沙泥上,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烤。莺奴的身体仍然安然躺在原处,池小小似乎没有去翻动她。鱼玄机心中浮起一丝十分古怪的猜想,然而又不敢确认。她悄声拖着芍药的身体靠近他,那种可恨的预感越发强烈,直到她的脚步被池小小的声音喝住: “停下吧,我知道你在那里了。”他的声音和女形时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此刻带着一些惊人的冷血。 饶是她此前气势多么骄人,现在是他们一对一打,莺奴还昏死在岸上,秦棠姬也不在他们中间摇摆,现在她要怎么办?!舌头和脑袋已经救不了她,她要的是铁棒和长刀,再也不能期望自己一句话能换命改运了! 她冷汗已经流了一头。 池小小极慢地回过头来,看到这泪痕满面的末路少女,看到她紧紧制在臂中的将死的情人,只是露出一个非常疲惫但恐怖的笑容—— 他手中捏着的东西出现在鱼玄机的视野,这少女忽然发了狂一般尖啸着朝他恶吼出来,杀父之仇足令他千死,眼前之罪足令他万死。 他在烤食莺奴的人肉! 第六十四章·聊因断续唱(4)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口中吐出的是什么咒骂,可能是吴语也可能是苗语,如同浑天宇宙在她胸口裂开,她甚至忍住认出杀父仇人的冲动,但这一次她忍不住,握住肉拳朝着他冲过去,将芍药的身体抛置不管。 那是真正不带一点诡计的肉搏,一个十四岁,一个四十一岁,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人。冲破血管的激愤使少女已成了野兽,纵使没有多少技巧,但扑上去了就是扑上去了,能抓到一个耳朵一个眼球都是胜利——她的狂怒已到了这种地步,凑近便被她电焦。对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对方是杀人无数的苍狼,最善于在这种时候冷眼看她的破绽。 鱼玄机扑到他面上,他举起双臂将她从头上撕下过肩摔到地面上,拖着她的一条手臂旋转拍在花树的珊瑚底,那一摔摔得她连鲜血都从口中喷出来,珊瑚被她的脊背拍得粉碎,断枝飞出数尺之远。她旋即爬起,吐掉嘴里的血,毫无章法地捉住他一条腿,朝他的大腿上狠狠咬去,仿佛一头刚刚出巢的幼虎。池小小痛得嘶鸣,踢起腿打转想将她甩走,来回几圈以后,那少女强压着天旋地转,身体忽然猛地向下一沉,反过身将他的膝盖砸在地上,仓皇爬起身,一边干呕,一边连滚带爬地回到芍药那里将她的脖颈扣住:“我先杀了她!” 芍药还活着,听到这句话,像是配合鱼玄机一般,艰难地睁开高肿的眼皮。 对面对这句话似乎还有一点反应,停在那里不动了。 鱼玄机急促的呼吸夹带着不住的啜泣,从芍药的后颈传到耳边。她能从这少女难得的失控中体味到事态的凄惨,不知是叹息还是呼吸已经有了杂音,她咽喉深处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长叹,喑哑着试图说话: “小宫主,我怜惜你,……你本不该被逼到这样的惨境……我怜惜你,但我的命是他给的,还是还上吧。” 她的声音嘈杂得令人几乎分辨不出在说什么句子,但等鱼玄机听清楚时,她心里已经崩溃了——这女人打算自杀!但是她不可以死,她绝不可以死,她死了就意味着那张关系网有了突破口,池小小就不再受她鱼玄机的任何牵制,她一死,分到她头上的那一份印力也会马上回到池小小和秦棠姬的头上,局势马上就会被池小小逆转! 她最后并没有站在自己这一方,而是池小小那一方!! 鱼玄机扣住芍药下颌的那只手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虎口处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这女人用珊瑚的碎片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那股血液胶着在她的手上,使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放下这个可怜人的身体撒腿就跑。她该逃,但使事情急转直下的许多打击一连串地袭来,她像个被拍坏了的机械般没了主意。 鱼玄机的眼神都失焦了,对面的人对此没有一句回应,直起身,伸出手将脱臼的膝盖一拳打回原位,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朝她接近。他的身材这样高,影子渐渐遮上少女的身体。他把残留的唯一那只手缓缓举到胸口,鱼玄机就知道他马上就会发出那招“气刀”。只要这招发出,事态就无法再扭转。 她不是神也不是魔,风来了也无处可躲,如果夺命一刀就在胸口,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震慑而无法动弹、最终推着自己向死亡而去,那只是她一个十四岁少女作为凡人合情合理的结局一种。 但命数却不是如此,命数让那一刀失准了! 气刀的波焰纵贯而来,却远远地偏离鱼玄机和芍药的身体,打在鱼玄机身后一株花树上,激得漫天飞花层叠扑在他们之间,如同一道花帘将两方隔开。芍药的尸身没有被直接劈中,但这一波强劲的冲击将她身上烫伤的水泡尽数爆破,体液溅了鱼玄机一身,虽然还算一条全尸,但此时已经惨不忍睹了。 池小小对芍药之死不为所动,他怎么可能不为所动,那一刀已经这么近,他不可能劈不中鱼玄机!尽管那张脸上什么震动也未显露,那一刀的失准已经说明一切了! 鱼玄机在惊恐万状中抬起芍药面目全非的尸体,企图盖在自己身前抵挡下一刀。但她自己也无比清楚,下一刀他绝无可能再放过她,就算把芍药的尸体劈成漫天肉屑,他也不可能放过她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前的生灵之镜上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 第六十五章·聊因断续唱(5) 她的目光吸引了池小小。他收起攻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温泉。 一点一滴,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似乎有无形的小鱼浮出水面吞吐空气。一点一滴不停,他们忽然意识过来这涟漪是什么,是雨! 他们方才穿越的那片云在下雨! 鱼玄机突然醍醐灌顶,虽然水力四时无常,但温泉的热力却是千年恒久的,那么也就是说这片温泉每个时辰蒸腾起多少雾气、头顶的这片云每隔多少时辰聚成一场大雨、乃至每一次降雨是多少都是固定的,时辰一到,大雨倾盆而下,泉水表面的温度就会下降,“生灵之镜”就会向着泉底下沉好几寸,如果血棠印真的在那里,或许在大雨时分就会从那面生灵之镜里显露出来! 但那兴奋还没有持续多久,随后浮出镜面的东西立刻让她的心冷了下来: 贝脯。巨大的贝脯,其中一条长可三人,极有可能就是方才鱼玄机放走的那一条。她有一种令她极其恼怒的猜想,这里所有的贝脯,很可能都是她自己从琉璃地道里放下去的。 贝脯蛇向着那个弯道俯冲而下之后,绕着琉璃地道一直从山壁上滑行到大风圈,在那里被吹成碎片,正好接住坠落的池小小和芍药二人,将他们裹住,反而使得他们安全落到地穴。贝脯之所以最后来到生灵之镜下,是因为那里的热流可以使机关回拨,就像声音可以使机关发动一样。这些机关蛇在这里休养生息,如同真正的活物!它把池小小和芍药带到水底后才将两人吐出,因此他们身上才会有如此严重的烫伤。所以虽然贝脯并不伤人,但一旦被它在水中捉住,溺水或高温都能要了她的命。 浮起的贝脯是因为听到水滴落在潭面的声音,故而上来“捕食”,张口将涟漪嚼碎,又潜到水下将身体翻转,如此这般做着无用功。但鱼玄机看了片刻,突然发觉这并非无用功,贝脯蛇这样上下翻动,势必使得中层的水温比原来还要低,生灵之镜必须向下沉没更多,才能回到合适的暖水层。 雨势又急又猛,正是高山大湖区的骤雨,如夏雨一般来去匆匆,如果他们不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近血棠印,稍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如果再等下一次降雨,饥饿和疲惫就会拖倒自己,更不要说这一段时间内池小小就会将她碎尸万段。 她方才内脏受伤,血从喉咙里涌出,突然忍不住呛了一口。她这一呛,池小小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鱼玄机稍稍向后爬了几寸,抬起手把血擦掉,目光中有什么闪过。 她开口:“谷主会玩打水漂吗?”抬起手来,是那枚假的血棠印。 还没等池小小看清楚,她的手腕稍动,那东西就从她的手上极速飞了出去! 池小小双目欲眦,他并不知道鱼玄机发出的这枚石印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落进那个温泉就难办了,因为石印真伪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分清!如果那下面真的还有另一枚真正的棠印,他必须将两枚都打捞起来,才万无一失。 鱼玄机飞出的那枚红石在水面上连连跳跃七下,每跳跃一次,便引得满池黑龙惊起一次,纷纷追着那跳跃的石印往温泉对岸游去。眼看温泉的这一岸瞬间被“清理”干净,池小小回头时,鱼玄机已经不见了! 那少女跳进温泉去了! 第六十六章·聊因断续唱(6) 一跳进温泉中,鱼玄机立即看到在这泉壁上还有许多她未见过的风景。泉壁上用一种水洗不落的颜料绘制了另一幅壁画,与珊瑚掩映在一起,人站在岸上很难发现,可一到水下就看得清清楚楚。 岸上的壁画是女子飞天,这里的壁画上所有人物则都朝着水底游去,与水岸上的壁画正呈相反对立的姿态。人物的头有一半还埋在生灵之镜的下部,但也可以分辨和岸上的绘画画的是同一种异族:轻纱披身,不着矫饰。她们的身体全部倒插着,初看却有一些诡异,但那毫无疑问是在提示来访者,在温泉的中心有什么极其尊贵的东西。而底下的生灵之镜经贝脯刚才的许多侵扰,此刻并不完整平滑,从破损处看去可以看到穿过镜面是一个更加幽深的世界,普通温泉多清澈见底,这一座的水底则似乎无穷无尽。 那下面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时间多看第二眼,朝着泉水的中心游去。大雨将停,热水马上又会回涌,贝脯会掉头回来,池小小也很可能马上会捉住她。 她已是拼了这条命在游! 从她这头看去,可以透过忽明忽暗的光镜看见温泉的中心有一座小山一般的高台从水底升起,向下直伸到看不见的水底;宝台四面隐约可见更多的彩绘,将台基装点得仿佛花座一般。宝台的一侧在明丽光线下显出一个手握石印的女子,那枚石印通体鲜红,约有鸟蛋大,不可能有错了,那就是血棠印! 鱼玄机的手马上就要拍上那座宝台,她知道血棠印一定就在那里。水中满潭的萤火因她的扰动而纷纷退开,不但是那座宝台的台座、台座顶端的那枚血石,就连宝台下的幽深静水也露出原形——这一露,她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去触碰宝台上孤花独实一般的石印—— 在那层光镜下,是另一层水面! 真真切切,那是另一个世界,因为她的眼甚至看到在那层水面的内部,悠悠徘徊着数尾鲶鱼,雪白的鱼腹如水茭般浮游在这一面上,连胡须的颤动都是真真切切的,连侧鳍的扇摆都是真真切切的!透过对面散着浅光的湖水,那鱼群的头顶就是盈盈碧落,藻荇草枝的影子就婀娜倒映在那个世界的水天交际处,仿佛穿越那层水面将能到达新的纪元!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来不及去怀疑自己的所见,因为更加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在水中:在那面水中之水的水面,停靠了一叶小舟,一名少女的影子倒垂在水上,青衣素髻、浓眉大眼,是她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鱼玄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就坐在对面世界的小舟上,朝着这一面狐疑地看。难道她也能看见自己么?!只要一方凝视这道神秘的水面,另一方也会忽然看见这入口;还是因为对方看见这入口,自己才得以看见这道水面?!一股狂乱的热流冲上她的脑际,眼泪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因为那叶小舟上,稍后又转过了另一张脸,是莺奴的脸。 那个世界是真实的!那不是自己在对侧的倒影形成的幻觉、不是她眼花了,精神坏了,那个世界的存在和自己的眼界和思考没有一点关系。她刹那间就明白了从入地宫就开始谈论的“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那种将人从一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还残存着,它就在这面生灵之镜的下面。掌控这种神力的女子也许已经从这里离开,但或许还在对面的世界永生,这镜子的下面,一切的真相都还保留着,一切的故事都还进行着!那里还有另一个天枢宫,还未衰败;还有一整个盛唐都在那下面,什么都未曾衰败! 她的眼还没从那面神秘的水上离开,手已拍到那颗石印了。 触到石印的那一刻,身体意外地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但在她将其迅速拔起,捏到手里的那一刻,一道骇人的白光从水底跃起,贴着她的后背尖叫着飞过,穿过她的身体,直扑那颗石印而去! 那似乎是一只惨白的人鱼,浑身发出刺眼的白光,连披散在后背的长发都是雪白的;但脸部没有五官,没有五官,却从应该是口舌的地方发出极其可怖的恸哭般的尖叫。人鱼的手穿过她的手,从她的手中将那枚棠印抠走,疾速旋转着,要将石印放归原位。石印离开宝座的短短瞬间,那座水下幻城的视界也来来回回变换了许多次,甚至随着人鱼握着棠印的手而天旋地转,好像那个世界和她的距离,是由那枚棠印决定的。 鱼玄机呆滞了片刻。她好像察觉了一点怪异之处,这么长的时间里,贝脯没有回来,池小小也没有追上她。她敢确定自己已经在水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贝脯早就应该回到发出响动的位置,以池小小的身手足以追上她两次,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她好像被分隔到一个独立的“格子”里去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格子里,或者是不存在贝脯和池小小、唯有她一人,或者是她的时间被抻长了,在别人看来她仍旧才刚刚下水不过片刻。 这种推测当然使她不能置信,但在这面时空之水中到底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她只能信!不论是上述推测里的哪一种,都意味着她现在还有机会,她要做的只有打败那条守护石印的人鱼。 但当她定睛去看时,无限的混乱马上又控住了她:那条人鱼似乎也是她自己! 以摆放血棠印的水平面为界,人鱼与她总是像本体和镜像一般,她摆动左手,人鱼则摆动右手,她前进人鱼亦前进,她后退人鱼亦后退。那个像白光一样没有五官的东西是她自己! 所以如果她拿起血棠印,对面的自己也会拿起血棠印,从那一刻开始,对面的自己就有了独立的意识,会发狂、会攻击——当然这里最值得分辨的就是,当鱼玄机看到对方发狂的时候,究竟是自己出于自卫也在发狂、所以对方才呈现发狂的模样,还是对方先发起攻击、所以自己变成了对方的“倒影”,而呈现自卫的模样?在这时,她本体与镜像的主次已经完全混乱——直到分不清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的自己将血棠印物归原位为止。 在血棠印离开宝台的这极小动荡中,对面世界与自己的距离随着棠印被举起而减小,随着棠印被下拉而增加,就好像两条无形的绳子从棠印上面延伸出去,将两边的世界向自己拉拢。当鱼玄机拿起那颗石印的时候,两方的世界就开始叠加在一起,“她”和“人鱼”都被夹在那个重叠的世界里了! 她好像明白这颗石印是什么了——这是一颗权印。 第六十七章·试托往远风(1) 正如人帝有国玺,鬼帝有鬼玺,小到一县一衙,也有自己的官印,当权者手中总有一枚代表权力的印玺;权印在此,意味着掌权者在此,其管制一方的权力在此。地方的官员,到了年节时分就会将官印封停,意在暂停办公,官印的权力也暂时搁置。 这方时空之水中的血棠印,不但是某种权力的权印,而且能将用能力造成的那个世界“连根拔起”,就好像那个世界是建造在这颗小小石印上的。但最奥妙的地方在于,这颗印本身也可以被分成无数块,掉进无数个世界,然而当它聚集起来的时候,天选之点就是放置血棠印的那座宝台——宝台上的这个点,是十万世界的重叠处,九重天地的分界线。 因此石印的主人封印在此有多久、混沌世界被澄清就有多久,这是定海神针也是分疆权杖,这远非一枚控制蛊虫的宝石,而是造世遗物,不要说控制几条观音蛊,就是改造轮回六道又何尝在话下。所以地宫的建造人将它用重山叠水掩盖在这里,在最不可能有人侵扰的万尺地底! 那种谁也没能记录下来的能力就是这种能力! 想到这一步的时候,鱼玄机心中的癫狂和疑惑同时淹没了她——既然如此,“印主”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她可以接管这颗印吗?所谓的御奴难道真的仅仅是掌控手中几个观音奴的生死吗?如果“印主”二字代表着她是这颗血棠印的主人呢?那是非同小可的权力,假如是真的,拥有这颗印不啻成神! 那向自己冲来的雪白人鱼,是否就是自己的“造影”呢?是她触碰到棠印,才创造了那个影子!而她如果一直将这枚石印握在手里,那个造影可能就会变成真实的另一个她,只因为她捏着石印就等同于白影也捏着石印,她们全部的动作都是对称的,拥有石印的时间越长,两者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对称,直到造影与她变得如出一辙! 她眯起眼睛去看水下的那条雪白人鱼,此时已经渐渐黯淡,如同明月将沉,逐渐在深水中与生灵之镜的幽光汇在一起——她几乎已经长出鼻梁,但如今又慢慢融化在水中。 就在这一刻,时间似乎重新开始奔流,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深处回流而上,生灵之镜开始波动着向高处涌回,宝台马上就被汹涌的狂潮淹没,血棠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那个与世隔绝的时间之笼被打碎了,她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了! 鱼玄机瞬间从方才的沉思中抽身而出,她须得呼吸空气,而且贝脯的黑影几乎就在眼前了。然而就在她几乎都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早就守在水面上的池小小一跃而下,将她的头整个踢到水底——原来他一直守在花树伸向水底的枯枝上,就等着鱼玄机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早就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他那一脚踢得鱼玄机一口气没吸到,反而呛进满肺的温泉水,在水中转得如同枯叶一般。少女近乎绝望地在水里大叫了一声,挣扎着扑起身的时候,对方强劲的手又一次摁着她的头向水中掣去,想将她深深闷死在温泉中。她在窒息的痛苦中看到水下的贝脯已经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只要池小小还不警觉,两个人都会被拉到水底去! 她的手伸向腰际——那枚假的血棠印,她刚才并没有扔出去,那时飞出手去的是芍药用来割喉的那片珊瑚。她抽出那枚假印,高高举过头顶放在池小小眼前。这一次,池小小是真的把它当成本物了! 贝脯马上要冲到脸上,自己也快要失去意识,这时候雪亮得几乎要刺瞎双眼的光芒忽然从四面八方射来,整个水底似巨星灼烧一般亮如白昼,同时长步破水之声响彻整个洞厅—— 秦棠姬! 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池小小硬撑到现在,躲不过秦棠姬从天而降!她手中执一杆花枝,所发正是她那招幻化生灵之力的“电”,此时水下的那面灵镜受应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强光,水边的花树喷泉般打下瀑布也似的花雨,遮得池小小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飞花,自己已从暗处苍鹰一般扑落下来。 那女子身姿如游龙,纵使满身遍布着新鲜的骇人切口,好几处几乎就要切到动脉,也毫不能撼动她发出绝招时的屠杀之势;一股烈风吹开遮住了她半边脸的乌发,其面目更是令人窒息——她的一只眼睛被利物切开了,想必已经丧失视力,然而这样凄惨的伤势,一点都没有损害她的妖艳,反倒美得更加凶猛! 第六十八章·试托往远风(2) 鱼玄机趁着池小小松手的一瞬狼狈逃开——池小小只剩下一只手,若想要抓住石印,只能松开她的身体。那枚假印被鱼玄机用力丢上半空,秦池二人宛如二星相冲,都朝着那颗赝物冲去。不想芍药临死所赠之物,或许真能帮她逆转乾坤! 她趁着两人相争,极速捉住伸进水面的那根树枝,边哭边爬上树顶,抬头时,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壁画又出现了! 正有赖秦棠姬的那招“电”,使得洞穴中光耀是原来百倍,此时映亮了整个石壁——在洞厅的顶部,也绘制了极大篇幅的壁画!在原本幽暗不可见的石穹上,绘者一反常态地使用了极其鲜亮跳脱的颜彩,绘制了人世百态、鸟兽争鸣、山高水低、海天争色的环形画卷,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在这圈绘画的中间,一身长似蛇、尾大如鱼,但细看时又不似这二物的雪白人影绕住洞顶的入口,说是人影,是因为它似乎伸出一双人的手来,身体环绕一圈向前捉住自己的脚,如此呈长蛇噬尾无限象。 这个人影,难道不就是刚才自己的“造影”么? 而再看,四周那些飞天的女子正是向“它”看去;方才在水底,泉壁上所绘的女子也是向着宝台中心看去,正是那个造影浮现的地方!那个造影就是万物之始,一切物像之始都是这道白影,绘师想要说明的是这个吗? 而在这一卷画中,最让鱼玄机心颤的还是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小块:那里,画师绘制了几名列队行走的凡人,额头上留着鲜红的印记。 是观音奴。 这群人有一个孱弱的年轻女领头,半卧于步辇之上,神态已十分虚弱。为之抬驾的男男女女额上也都留着红印,但体态非常健硕。一队人来到花树环绕的温泉,步辇上的女子伸手握住其中一名抬辇人,其后的画面里就再看不到那名女子,与之握手的那名抬辇人重新坐到步辇上离开花泉。 她也忽然明白,石壁上的这些女子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却从未在任何书本上见过,因为这个形象就刻在她自己的额头,她已经凝视这尊坐像长达十四年。虽然模糊,但毫无疑问那个形象就是这个洞窟里的异族女,她们用自己的形象在凡人身上打下烙印——像自己、池小小、秦棠姬这样的凡人,像自己母亲这样的凡人!——奴隶的烙印在她成为和她们平起平坐的一员之前不会消退,而那就相当于永远不能消退,秦棠姬说的那句“这个洞窟里有比你更强大的饲主”是真的,“主”还远在他们之上;他们永久带着奴隶的标记,获得的力量是那个遥远异族的恩赐,她在“那股力量”面前渺小得就像一粒灰尘,她们扬起手时,可以带起亿万颗像她这样的灰尘,洒在各个世界中。 可是“印主”二字就像有魔力,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控制那颗石印,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造世,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成神!无穷的痛苦和渴望浸透她的心,如果能够造世,所爱的人都可以永生,自己将成为万千宇宙的主宰,心想事成这四个字再也不是天方夜谭,只要能拥有血棠印,为奴的身份将被粉碎,寿命的限制会被解除,一切的幸福都唾手可得,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那样吗! 她甚至怀疑刚才的一触,灵石已经在她身上下了咒,否则此刻她怎么会如此痛悔难平,那不是平常的那个自己!…… 鱼玄机茫然地伏在花枝上看着底下斗得花雨纷乱,似乎灵魂已经枯朽。但在池小小和秦棠姬风云之争进行到最烈时,她怎么可能被置之度外,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逃到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外。正是此刻,身下狂涛倏然惊起三丈,池小小的怒吼冲破漫天花雨,身形已经向着鱼玄机这头闪来。 鱼玄机这才如梦初醒,才要松开手向树下跳,两条人影已经从雪亮的水面上飞起,一枚红石精准无误地朝着她袭来,竟然不偏不倚地落进她因为惊恐而张开的嘴唇,顺着咽喉冲进了食管里!她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吓得双手连忙去捂喉咙,整个人失去平衡从树干上翻滚着跌落到泥地上。 她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她方才扔出去的那枚赝品棠印,他们故意让她吃下,是为了阻止她再把它丢进水去,接下来他们就会逼着自己让出观音主之位。依照洞顶壁画的描述,传位甚至只是一握手的功夫,事后他们甚至可以不由分说一拳打穿她的胃、去夺那颗权印! 这样下去不论石印是不是真的,她都会死了! 她毕竟是鱼玄机,心思何等迅疾的人,想到这里的时候,才不过刚刚落到地面。一落地,她就把整个手塞进口中去抠咽喉,企图将石印呕吐出来——此时她不能告诉两人这仍是赝品,谁都不会相信。更难以捉摸的是,她的心中此刻滋生出的愿望,与其说是保全自己,不如说是保全那颗真正的血棠真玺的万全! 她一边试图呕出那颗石印,一边攥紧双拳,努力集中意念去控制印力由印奴流向自己。这种御奴之力她从第一次感知到,到如今也不过七年,没有任何人教过她怎样锻炼这种能力,故而她从来不能真正知道它的操纵方法,但此时再去痛悔此前多么怠惰都是无用了,只能硬拼! 唾液混合着猩红的血丝滴落下来,只是无法呕出那颗石印。它似乎被卡在胃门的位置不上不下,顶住某个破损的内脏,激得她热泪翻涌却就是无法吐出。她痛哭着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池小小的脸——压制拔山般的借力之痛,他仍旧站到了鱼玄机面前。 “认输吧。” 鱼玄机的身体因为干呕和伤痛不停打颤,她听到池小小的这句话,先是默不作声,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最后是一声冷笑。她纤小的手撑着地面,慢慢从泥土上直起身,站在池小小的面前,抬起小臂用力拭去嘴边带血的口涎。 第六十九章·试托往远风(3) 池小小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鱼玄机能觉察到——自己从两个观音奴身上都已经借不到多少力。秦棠姬生死未卜,但即便活着,也已经奄奄一息。她只知道莺奴不会轻易死去,她一定有办法找到出路,那么…… 那么她鱼玄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枢宫的命运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究竟哪个重要?换在平日她一定会油腔滑调地回答什么比得上小命要紧,但她知道有比这更重要百倍的东西,她并非直到此刻才领悟,而是一直知道。当它出现在她生命中时,就好似一把钥匙打开禁门,从此人生将不再随心所欲。那可能是他人的生命,也可能是三百年天枢宫的名誉,也可能是这样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宝。 对面的手已经突刺过来!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了回去,取代以同归于尽的疯狂,俯下身躲过池小小的第一击,聚睛朝着温泉的中心甩手飞出一块碎珊瑚,为了看那珊瑚是否击准,整个人几乎翻到深水中去。 池小小看她行事诡异,已经知道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难以捉摸,他连怎么回应都不知道! 他暴吼:“你做什么?!” 鱼玄机半个身子坐在水里,向后退了半寸,一言未发,只是露出一个极为可怖的笑容来。 她对准了宝台的中心击发那枚珊瑚碎,贝脯必然会去衔它,也会有贝脯去衔被击落的血棠印,但那发生得不会太过迅速。她等的就是这一衔。 她算得没错。 整个洞厅里的光线忽然古怪地闪动了几下,一阵足以磨破鼓膜的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空间仿佛被压扁了好几寸,山壁上数道肉眼可见的裂隙从顶端一直开到地底! 池小小不能理解眼前突发的这一切,但鱼玄机本人已经被莫名涌起的泉水淹没,就连一直躺在岸上的半死的莺奴也已经被突然上涨的泉水冲刷到了花树林的深处。他自己在毫无察觉中,也有半个身子站在水里了! 只有水中的鱼玄机知道真相,是贝脯的造影把“那个世界”拉了过来,而“这个世界”在被贝脯的本体拉到对面去,泉水上涨,是因为就连地面也被拉到那边去了!地面都被拉去,就毋宁谈建立在这片地面上的整个山洞,而山石不比柔若无骨的水和泥土,这样的颠簸足以令中空的山体马上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会死在落石下。 可笑的是,就在池小小咬牙切齿想让四周恢复原状的时候,水面又一次急速退潮,洞顶的山石也轧轧而回,但这回复却让他一点都愉快不起来,因为这一上一下,使得头顶的山石更加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半点震动了! 他惊怒中大喊鱼玄机的名字,但那少女被冲去了哪里,他一时间搜寻不到。他不知道刚才那一击她到底激发了什么自毁的机关,但绝不能再让她发出第二击,他要做的只是一拳打通她的肋骨,杀掉这个观音主。 经过刚才这样一番波动,水中的生灵之镜被震得破碎不堪,而且大多沉到了更深的水底;再加上水退潮时带走大量的虫沙,水清不再,如同明镜蒙尘。他惊疑地接近水岸,极目力所能,去看水中心那座隐隐约约的宝台——他此前从未见到过这宝台,而现在因为生灵之镜的下沉,他反而可以一睹其真面目,看样子刚才鱼玄机触发的就是这里的机关了! 他涉水接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上面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真正的血棠印,还躺在原处! 他又被骗了,秦棠姬也被骗了,真品就在水中,他们连触都未曾触到过! 第七十章·试托往远风(4) 狂喜透顶而下,鱼玄机一定料不到自己拼到最后,还会把血棠印亲自送到他眼前。他向深水中继续涉了几丈,只要再半百步的功夫,血棠印就伸手可及。眼看宝物马上就会入手,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出水声,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听到鱼玄机的声音穿过遥遥水面爆裂开来—— “秦棠姬!杀了他——” 随之而来的是对准他脑门重有千钧的一踢。 原来刚才秦棠姬被贝脯拖到水底去,鱼玄机方才这一番天地乱搅,水温亦被混合,已经不足以烫人致死,她从小水性非常,在水下这点时间,根本不能伤到她分毫。她在水底早就看准池小小踩近的步子,这一招是蓄势而发,池小小毫无防备,这一击能将他牙都踢落。 池小小的身体瞬时被踢到三尺开外,但那毕竟是观音奴的身体,即便受这样的重创,仍旧从水中迅速扑起身子。他知道他与秦棠姬的水性不可同日而语,慌忙向岸上逃了几步,看秦棠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宝台,便想将她从那里引开,以免秦棠姬先自己一步得到宝物。而吸引她最直接的方法,总是激怒她。 好在此时他与秦棠姬都只剩一口气了,不必担心她再发出一次“电”,如果不是刚才秦棠姬就快绝杀他时被水下的贝脯突然咬去,他早就死在秦棠姬手下。 他仓皇逃上岸,秦棠姬仍然不紧不慢如水鬼一般从泉中向他漂来。池小小仔细计算了一番自己所剩的体力,花在引开秦棠姬身上的必然不能多。这时他脚下绊到点什么,低头看时,是此前他精心烤过、现在已经被泉水浸泡得发胖的那块莺奴的人肉。 池小小恶笑一声,将那块秦棠姬弟子身上扯下的烤肉远远朝着秦棠姬面上扔去。 鱼玄机就站在离他不足百尺的地方,正试图将昏迷不醒的莺奴从花树林中拖出来,看到这一幕,秦棠姬还没有全然反应过来,鱼玄机首先发起狂来,又是大喊一声:“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对鱼玄机这副杀气破体但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反而起了兴趣,只因为鱼玄机碰不到那个机关,就连同归于尽也做不到,他放声大笑,对她的怒吼全不在意,只是拖着步子慢慢接近,宛如地狱恶火缓缓蔓延开来,响着索命的笑声。 池小小靠得越来越近,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鱼玄机对此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甚至他越接近,她只能慢慢地向后退去。 她看到池小小残存的那只手已经渐渐举到胸口,他这次不顾一切都要先除掉她了么?!不,他至今还笃信必须要先拿到血棠印才能渡主,他不能就这样杀了自己! 鱼玄机已经想到池小小真正要杀的是谁,但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池小小急速转过身,他的那招“气刀”已经结结实实落在秦棠姬的身上!那一击力可盖世,是他最后一击,是为秦棠姬准备好的,鱼玄机那一喊没能出口,就一定会落到秦棠姬身上,足令她魂飞魄散! 但那是秦棠姬,她是堂堂蚀月教主,怎么会?! “秦棠姬!——” 看到那女子的身体颓然倒下的时候,鱼玄机竟然生出看到奇迹陨落的惊恐,她大声对着秦棠姬嘶喊,连鲜血都从喉中邈出,她对这女子的死比起自己的死还要不能置信,那是秦棠姬,池小小怎么能杀得了秦棠姬,她不允许! 然而不应她召魂般的尖叫,那女子果真再也没有动弹。 纵使她对同归于尽的结局都有所准备,看到池小小杀死秦棠姬却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可能是秦棠姬方才在一目已蔽的时刻随落花电光从天而降的气势已经说服了鱼玄机,她是远比池小小更强大的备选;也可能是两人同时对莺奴的怜爱微妙地牵系起彼此,令鱼玄机无法接受莺奴的师父死在自己眼前,最冲击的仍然莫过于亲眼看到一代蚀月教主死于非命,她知道那个宝座需要多强的实力才可以坐到! 她不相信! 这少女仿佛被酷刑割去舌头的小雀,发出痛苦但破碎的长鸣。可只是片刻后,她忽然从无依无助的哭声里停了下来,朝着向血棠印疾奔而去的池小小快步流星地追去。 池小小听到身后的水声,回过头来颇为戏谑地笑了:“怎么了鱼玄机,我没有留一点力气杀你,是因为杀你并不需要力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懂了。”他已经极其疲惫,但说的话并没有错;说着,向前继续涉水数步,身后的少女仿佛对他已经构不成半点威胁。 他知道现在自己身上已经一点力都借不出去,鱼玄机不可能再用印力增强她自己半分,也不必说令他再减一分,剩下的搏斗都只是肉打肉,而她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鱼玄机听了他的话,似乎停了下来,没有再追上来了。这平静只持续了稍息,他发现脚下的水中,生灵之镜的光芒似乎重新汇聚起来,头顶花树的枝头又开始萌发鲜花,这种异象才不过须臾,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秦棠姬的“电”—— 他回头看,那个女子的尸身还在原处,但这招式除了“电”还能是什么! 他再回头,是鱼玄机尖啸着结印发出那一招: “你死定了!——” 第七十一章·试托往远风(5) 那画面无比震撼,少女喊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满头的长发忽然肉眼可见地骤然变白,一捧青丝眨眼间化为白雪,仿佛一整丛妖异白蛇从脑心爬出,灭世的烈风吹得那头白发像招魂的幡! 她站在水岸,通身透着惨白而刺眼的白光,如同一尊极其纯净、极其专一,只为了复仇而造的神像。 池小小知道事情有变!他沉下目光,猛退数尺向血棠印接近,只要能得到宝印,鱼玄机就算能祭出洪荒之力又能奈他何,他早就看穿过她那些虚晃一枪的招式。 但他这一次却逃不了,一股扼住气管的怪力从四面八方渡到身上,如同巨爪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向前挪动不过数步时,鱼玄机却已经向这边接近了百步。头顶的花树开始爆发出洪流般的新蕾,落英已经抖落满池,刺眼的烈光里,白发的鱼玄机离他越来越近,那股杀人的怪力也越来越强! 他试图挣脱这种力量,但结局是完全找不到这力量的来源。于是他不顾一切地逃,不顾一切地游向那颗印,那是他现今能仰赖的唯一神力,这神力想必可以消灭鱼玄机突然爆发的异能。可他快,鱼玄机比他更快,她的手一把拧住他的背!难以想象那样纤小的少女伸手拧过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体,而且那感觉最奇特的地方,就在于连池小小自己都觉得自己并非为鱼玄机擎起,而是连在她手上那股不知来处的诡异力量将他轻轻拧住,这空间整个都被这种不知来处的怪力控制了! 他暴怒,翻身下腰去捉鱼玄机的肩膀,将她全身摔过头顶拍在水上,那少女不是神,还是能被抓住能被斫杀的肉体,被拍进水里还是会愤怒尖叫的人。他红了眼,将她从水里拉起,再将她舂回水里,鱼玄机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身,目光一次比一次凛冽——她的眉睫也迅速褪成白色,整个人仿佛变成瓷的。他越是与她缠斗,那股滞阻之力就越是纠结在全身,好像鱼玄机什么也不做,就有一只细不可见的蚕茧从她身上丝丝抽开,绷到他的四肢躯干,直将他勒毙为止。 这不快的感觉终于将要压垮池小小,他试着凝聚起一点定睛去看面前的景象,但视野中只剩下无垠雪光,鱼玄机的影子在白芒中成了隐形的斑块,只有她额头上的红痕还能照出她的位置。池小小伸手去捉,那少女没有后退半步,直直地站在原处,等他的手将扳住她身体时,她猛地如同吐出乾坤般向他怒吼——这声怒吼不同于她从来的吼声,其浑厚者沉重如古神咆哮,轻盈者飘然似天女散花,两种声音同时从她的胸中迸裂而出,满厅的轧轧声同时应起,水面上炸开通然巨响——这声音震得山石开始从顶上落下来了! 池小小发觉这灭顶之灾马上要倾覆整个地宫时,拼尽了全力大吼道:“鱼玄机!你要把天枢宫的亡市亲手毁了吗?!” 然而这点声音和鱼玄机发出的龙吟哪里能够相比,水面还在不停传来山石落下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掀起风暴般的狂涛,鱼玄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水面瞬时涨起数尺,将岸上莺奴和秦棠姬的身体全都卷到水中,池小小的目力已经衰退至此,却还是能看清,在鱼玄机雪白的人影后面,那名后背被削掉一半、脏器都被巨浪冲刷丢失了的少女宛如从平地上缓缓站起,在波涛上垂头吊立,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说,要他相信这就是亡魂显灵也未为不可,因为莺奴站立在水面上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 天旋地转,尽管狂风巨浪已经打得他四方激荡,奇怪的是鱼玄机和莺奴始终保持不动。他猛然明白这幅风浪狂作的画面,正是地宫入口描绘的那幅祭祀图景——他不禁在这惊人震撼中体味到一点好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和天枢宫主一同下地宫,就注定躲不过以他的智识必然不能理解的怪事呢。 但解除魔咒的启示也很明显,血棠印仍在原处,他要做的只是将它握到手里! 他甩了甩头,试图集中精力在水中稳住身体,抬起头看到那吊立在水面上的残缺少女慢慢举起一只手臂,那手臂极慢极慢地抬起,慢得就像树吐新枝;但他看清了那手臂最后停在哪个方向——莺奴正直直的指向他的面堂! 他再一次恍然大悟,方才的异变几乎都不是鱼玄机的作为,他早该想到,这个世上能发出“电”的除了秦棠姬,还有她的弟子!他也当即明白早前鱼玄机说过莺奴“不去控制他人都不错了”,鱼玄机现在是被莺奴控制着,这摧枯拉朽的能力都来自那个半死少女的身体! 果然,莺奴那指针一般的手臂指向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披背白发也乱蓬炸起,如同前来向他索命的恶鬼,牵在他身上的千万根无形的细丝开始倏然收紧,令他无法呼吸,连血管都要挣脱皮肤迸裂开来! 第七十二章·试托往远风(6) 一股涡流开始从泉底发出,将漂流在水面上的所有落花引向其中。池小小初时还想抵御那股潮流,但他马上就预见到这涡流中的机遇——只要顺应这水流,他就能够不费力气地到达安放着血棠印的宝台! 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在极端的虚弱中发出不似人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得到那块宝印之后又能活多久,又或者活下去自己是否还能算个活人,或许这一战后他将变做真正的鬼魂,回到地面上也会是形影相吊的妖物,但此刻他不能去想,他只想活下去,他想的不是杀死鱼玄机,不是成为新的观音主,称霸天下,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发出极其难听而悲怆的笑声,像一块死肉般朝着宝台中心漂去,鱼玄机在他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踱来,仿佛一只活的石雕。这旅程意外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只是像蒲草般漂流,如落花一般漂流,离那道涡流的中心越来越近,终于他伸出那只被咬掉了手掌的右臂,用力勾住了宝台的台柱,像一面吹碎的旗帜般挂在上面,良久挂着,血棠印就安然躺在他的面前。 如此优美!那也不过只是一块形态极其普通的、底部看起来像一朵海棠花的天然血石,没有青龙碧凤的矫饰,但它如此优美,似乎有一股异世的魅力浇灌封存其中。池小小就紧紧盯着这枚石印,这一生围绕着这块宝石激起的无数爱恨也一一浮现在眼前,他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刻就像在优裕的死亡前每个人必然返照的时刻一般,芍药的音容忽然又一次盘旋占据在模糊的视野前,他刺耳的笑声又一次开始在摇摇欲坠的洞穴里回荡,可是那笑声中听不到一点笑意。 他的手缓慢地伸向那块宝石,鱼玄机的声音炸响在头顶: “杀掉他!——” ------------ 一只强劲的手从他的后背直穿前胸,打通了他的身体! 秦棠姬。 或许是他此前那一击气刀未能彻底将她打下十八层地狱,莺奴的“电”一发出,秦棠姬体内残存的生灵之力又被成百上千倍地激发,她又复生了!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也是观音奴,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和他一样百折不挠,是凡人口中的魔头,他竟然以为自己一刀就杀了她、免除了后患无穷! 池小小艰难地回过头去看那女子的面庞,独眼的女子对他只是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第二拳、第三拳就接连而来,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最后那一拳快要打穿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手用力搂过秦棠姬的腰,大吼一声:“快走!” 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未忘记去捉那颗鲜红的石印,但手指稍稍碰到那枚宝石,它便晃动两下,从宝台上缓缓滚落,慢慢向着水底沉下去——那样盖世无双的宝物,也像一颗普通石头一样摇晃着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怀疑自己眼花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沉下去的不仅是宝石,连着莺奴、鱼玄机和秦棠姬似乎都在急速下沉,生灵之镜残余的光芒也极快地向水底撤去。 头顶的轰隆巨响透过泉水传到他朦胧的耳畔,已经没有知觉的背部忽然被千钧重物凶猛剁下,身底爆开一团殷红的花朵,他的意识就停留在这一刻。 秦棠姬在水底看到的,是那千锤不死的观音奴最终被巨石和宝台钉在生灵之镜上,终于再也不可能苏醒。 鱼玄机还在拼尽全力带着她和莺奴向更深的水底撤退,她翻过身去看更深的水底究竟有什么出路,但正在那个瞬间,身旁那白发的少女猛地爆发出开天辟地的洪荒之力,几人就像在水中忽然翻了一个身,又像是穿过一堵墙,水的浮力忽然调转方向,她们朝着“下方”浮了起来! 她对这诡秘的变化还未反应过来,一线刺眼的光芒就已经落在残存的那只眼上—— 是阳光! 不过刹那,随之而来的一切就更加匪夷所思,她们翻滚着浮出一面遍植红莲的湖水,这个地方秦棠姬从未来过、也绝不可能在哪个梦中见过,她们真真切切从万尺地底回到阳光下面,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莺奴还是那个莺奴,后背留着惨不忍睹的伤口;自己也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左眼在风洞中被一片贝脯的鳞割瞎,只剩下一只眼睛还能睹物;只有鱼玄机已经改换了样貌,正极其艰难地移动身体,满头的长发化为雪白银丝。她痛苦地抬起头,看到面前是这样的风景,忽然千帆过尽地啜泣起来。 ——这里是天枢宫的圈莲池。 她们最终还是回到太阳下来了!谁也没能拥有那块力可造世的宝玺,但现在那座地宫想必已经轰然塌落,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奇绝人伦的亡市泽部,是她这个天枢宫主亲手掩埋掉这座精妙的机关之城,连同里面价可连城的俗世珍宝和人间奇迹的血棠印,无人可造的广海轮盘和美轮美奂的琉璃长廊全部封进山底,这以后谁也无法再靠近那时空之石半步,它永久遗失,但也永久安全了。 秦棠姬将漂在水上的莺奴打捞到岸上,她又昏死过去,也好像从未醒过。 --------------- 她们狼狈地跋涉回天枢宫,出来迎门的是芳山。芳山也还是那个芳山,一见鱼玄机,惊叹道,宫主的头发和过世的幽鸾夫人变得一模一样了。一切如常,“这个世界”的芳山似乎完全明白此前鱼玄机一行去了哪里、为何弄得这样狼狈不堪地回来,也完全明白跟来的两个人分别是谁,看到秦棠姬,低声地对鱼玄机说了一声“深薇教主在内庭”。 鱼玄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明白了”,又低声说了一句“秦棠姬现在打半个娘姨也成问题”。她向着秦棠姬挥了一下手,喊道:“你进来。” 秦棠姬起初还为她这轻蔑态度心中不满,芳山却莲步上前,将她牵入宫门:“宫主饿了,说话带刺,教主万勿和她置气。”甚至接过秦棠姬怀中昏睡的莺奴,开门见山地将秦棠姬引入天璇楼内,顷刻就端来一整套浆洗干净的合体衣衫。 “早听教主喜穿海棠红的衣裳,可巧深薇教主留在这里几套,你们身材相当,婢子就自作主张了。” 秦棠姬冷笑一下道:“你知道这衣服是她的,拿给我我也不会穿,那几句说辞是说给谁听?” 芳山只是微微一笑,身后自有一个声音响起:“棠姬,很多年了,你总在没有必要的地方不近人情。也已经这么大了,你能逞强的地方远不止此处,又何必假作句句都要扎人一下才罢休。” 秦棠姬等着那个人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出来。片刻后,那人温和地笑道:“穿上吧。” 随后从耳室风风火火地走出才穿戴完毕的鱼玄机,她一边回头对那女子道:“娘姨,你回庭院去。” 那少女的白发已经被简单绾起,她的模样不像是从生死之战中回来,倒像是刚从卧室醒来,初初梳洗齐整。她蹲坐到秦棠姬对面的那张矮凳上,看秦棠姬满面狐疑地盯着她,一边十分不情愿地穿起白袜。那少女看着秦棠姬充满敌意的眼神,反倒出其不意地一笑,抓起面前果盘里的糕点开始吃了。 她还是一点都不能看懂这少女,不明白她究竟何时将自己当作朋友而松下防备,何时只是虚情假意背地里捅了一刀。就像她此时不过端着热茶吃糖糕,自己也完全不能分辨对方是否设了机关,只等她跳进去。而鱼玄机却像特意欣赏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一般,这其间牵系的怪异流动,实在叫她痛恨。 鱼玄机开口了:“我招待你,并不说明我与你交好,但我从前承诺的都会如约期守。谁都是九死一生,此时偶尔轻松片刻,仅此而已。” 秦棠姬皱起眉头。她沉吟片刻,没有回应鱼玄机方才的一番话,只说道:“莺奴到底是什么人?” 鱼玄机拉过她的袖子,示意她盯着自己的口型,随后说出几个字来。 诡异的是,她说出的话既没有声音,秦棠姬也完全不能看清她做出了什么口型。对方又拉过她的手掌,在上面书写了几个字,然而才书写完,秦棠姬就想不起她究竟写了什么字。 她惊异之中抬头,鱼玄机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看到了吧,并非我不想说,是‘她’不想让我说。你真想知道、莺奴自己若是真想知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留着她的历史。” “哪里?” “是你们蚀月教自己门下的一个小派,叫做三十六灵门。如果她真想知道自己是谁,她真的敢知道,你就带她去,虽然山高水远,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回头问了芳山一声:“芳山,替秦教主和莺奴准备的马车妥当了吗?” 秦棠姬披上那件海棠红的帔子,揶揄道:“这就已经下逐客令了么?” 那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道:“教主穿海棠红真是绝世美人啊!”除此之外对她那句揶揄之语并未加以回应。秦棠姬用仅剩的右眼淡淡地看了那少女一眼,忽然发出前嫌尽释的一笑,头也不回地从厅前穿过,扬长而去。 (后文见第五卷《八象浮生》) -第四卷《血棠印》完- 20190510 补更新用 (不想看我碎碎念的,可以直接向后翻!) (本卷没有剧情!是因为我先更新第四卷再补第三卷,没有最新章节的缘故,所以新书投资不计时了,只能用这种蹩脚方法凑一下最新章节,大家无视就好!) 或许也没有人会看,所以就在这里写写写文的心情之类的,总在微博上叨叨也怕吵到大家,哈哈。 不知道大家心目中“最真最真的、不论被世人如何诟病、不论他们自身如何互相厌倦都不能抹杀两人的羁绊”的cp是怎样的呢?我的话其实在目前公开的章卷里已经写到过几对,比如李深薇和鱼劫风,莺奴和鱼玄机。当然鱼劫风x幽鸾我也是非常怜爱的,但是这对的羁绊和李深薇x鱼劫风比起来的话,我写得很少。至于第四卷的池小小x芍药,写的时候是哭了,回头想想还是比不上莺奴x鱼玄机。 但是我心中最意难平的cp还没有写出来,等过两天大家就可以看到是谁和谁。 补更新用2 (非剧情内容!看文直接向后翻) 蚀月教的第一位教主武残月,第一次出现在我笔下时,我11岁,想写一个小姑娘因为逃婚而脱离安逸生活、最后阴差阳错变成一代教主的故事。写了个开头即弃,因为我觉得蚀月教开天辟地的那个人应该比这个框架还要强大威猛,带有一种生来叛逆的气质。 第二次出现在我笔下时,是我15岁写《深薇》的时候,我写武残月一个人穿着青衣站在雨中,李深薇走进她的门。 后来第三次,也就是真正开始写她的本传时,我已经24岁了,没有什么理由她就以一代皇家女的姿态出现在我梦中,我就知道只有这个身份才符合她。说到武残月这个名字,其实也是11岁的时候就想好的,有点中二,但是有趣的是在最后的成文里我让她做了贞顺皇后武落衡的侄女,而武落衡这个名字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落衡残月成相对之势,或许这就是我没有去写她的这13年里,命运自动暗合的结果吧,一切都会趋于合理,这就是我的写作历程。 武落衡这个名字真的很好!衡者星名也,落衡岂不就是流星,而且这落下的还是北斗七星里的一颗;那么她给侄女取名叫残月也是情理之中。 武残月最后在本传里,变成一个爽朗凶猛的人,在种植蔷薇时遇到了李深薇,我想这是她所有版本的故事里最好的一版了。感谢年龄使我写出一个更符合她的故事! 补更新用3 (非剧情内容!看文请直接向后翻!!) 那个,现在更新的是第三卷,如果读者点进这篇小闲话的话,看完了可以去看看第三卷的更新。 写原创对我来说最大的快感,可能是假装自己是造世者的快感吧。可是写着写着那种快感就不常出现了,因为角色们变成了真的人,故事的发展不再受我的控制,谁该离场、谁要上场,都不再是我能决定的了。在我的脑海中,这些人都真实存在于公元730-880年间,和历史人物产生了真实的互动、变得有了血和灵魂。 在第三卷里,我借唐襄的口提到了“主角”这个概念。正统上来说,但凡坐到教主位置的角色都是“主角”,其余的则是配角。这和一般言情小说“男主角”、“女主角”这种角色定义是不一样的。另外,一部书里两个教主(乃至三个)同时出现也是可能的,第三卷就是这种状况。 为什么想引出“主角”这个概念,是因为在这本书里,会有很多在正统网文里不能被接受的情节设定,主角会不断地更替、杀掉正义的角色、毁灭前辈的遗产,而且最终未必拨乱反正,因为这是一部“中唐”背景的小说,而大家其实知道,整个时代都已经在毁灭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而我要做的,是让“主角”所做的一切,都不只是出于争夺权和爱,而是挣扎、是叛逆。这一点在第八卷,第六位教主身上会有集中的体现。身为主角,何必总当好人,我们早都知道历史上的大人物谁也不是完璧无瑕的。 补更新用4 (非剧情内容!看文直接向后翻到下一卷!) 在我给《蚀月编史》绘制的插画里,鱼玄机的脸颊上有一颗痣。这是因为在我11岁的时候有一个笔名是鱼玄机,而后来不再用这个笔名了(大概是觉得模仿步非烟会不太好),在14岁写《深薇》的时候,将这个名字送给了鱼劫风的女儿。因为我的脸上有一颗痣,所以把痣也送给了鱼玄机。 真实历史上的鱼玄机与我的角色没有关系。“玄机”是她的道名,而我笔下这位小姑娘的本名就是玄机。 为什么会取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是天枢宫的继承人嘛。机关衡构,玄机精巧,她叫这个名字是再合适不过。 可能是因为写这本书的时间跨度已经太久,对很多角色我都是写不够的。有人说看作者喜不喜欢某个角色就看这个角色是不是被从小写到老,那这本书里,这样的角色除了鱼玄机也实在有太多了:武残月从七岁开始写到三十岁,李深薇也是从七岁开始写写到不惑之年,秦棠姬从两岁就出镜,就连黄楼也是从萝瑟怀孕开始写的。这么一对比,鱼玄机的特殊待遇就显得不是很特殊。 但我对小宫主一直抱着特别的宠爱,或许是因为她用了我曾经的名字。鱼玄机在这部书里的命运,第四卷借秦棠姬的想法已经透露过一些。正是因为把一切人和物都看成可以用来撬动命运的工具,她的下场也并不可爱。但,把一切人和物都看成工具的她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谁呢,其实有的。 若论下场可爱,其实得说到武残月。第一卷里,暗示她杀入长生殿之后,我没有接着写下去,但也许她的结局会是和陆谦过上了平淡生活,也许会是独自永远离开了长安,也可能其实英年早逝,但这些都算不得十分伤怀的结局。李深薇虽然善终,但终究失去了她最在意的人,独自活着未免凄怆。黄楼好高骛远、秦棠姬疑神疑鬼,性格都有很明显的缺陷,她们既不能达到最大程度的圆满人生,也不想拥有退而求其次的心态,其结局必然是玉石俱焚。 补更新用5 (非剧情内容!看文直接向后翻!) 截至我写这篇小闲话为止,《秋霜黄楼》已经进入了中段,也就是黄楼开始上沙场作战的部分(当然等这篇小闲话发表的时候,这一段应该也早就写完了)。这一卷内容和我以前写过的都不一样,首先,第三卷的内容是在除第九卷外所有内容都几乎敲定的情况下设定出来的“夹缝文学”,也就是虽然过程还没有设定出来,但里面出现的所有人物都已经提前写好结局。因为我想大家既然会看到这篇更新,那么也都已经看过第四卷的内容。从第四卷的内容读者一定能推断出,第三卷里,黄楼最后为秦棠姬所杀,秦棠姬与上官武反目成仇。上面的这两句话,就是整个《秋霜黄楼》的地基,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两句话开始建立的。因为结局已经敲定,要在这两段固体的历史里放进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极大地挑战了我的想象力和编造能力。第三卷的套路,其实算是一个女性做主演、以黑道和沙场为舞台的争权史,你可以把它看成一种硬核后宫,也可以看成一本温柔版的厚黑学。 其次这本书的设定也是一波三折。在最早最早的设定里,黄楼和上官武是有血缘关系的。做第一版设定的时候我只有12岁,姐弟二人的人设其实和后来14岁时写作的李深薇有相似之处。在最早的设定里,他们是同一个风尘女子的后代。但后来,这个设定给了李深薇;而他们的身世,我用了长达两章、接近九千字的篇幅来描写: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属于不同的种族。这样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靠的是他们父辈(或更详细地说应该是母辈)之间的家国和人性大爱,而这也是这一卷的主题。两位母亲慈悲为怀,互相拯救,而他们的孩子也发展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 我一直觉得在男女之间,理应存在一种超越爱情和亲情的信任关系,上官武和黄楼就是如此;这可以和两人各自的性格无关,而只关乎联系他们的情感。 上官武的人设,在我这里也屡经变动。他是我笔下的第一个男性角色,在最早的设定里就写到了他的深情。但很有趣的是,临近正式“开机”,我把他的设定换了一换,变成一个看起来有些轻浮的美少年。最后的这个变动我还是很满意的。从他身上延伸开去的几段感情,不论是唐襄对他,还是他与秦棠姬,抑或是他与莺奴,都反证了他轻浮的那一面,但也是这个角色注定的悲哀,因为他轻浮的外表下面藏着的始终是对一段隽永恋情的痴心,秦棠姬的短命,注定了如果他始终对她痴心不改,就会共同走向毁灭。 黄楼最早也不是如今的形象,而是一个傀儡教主的形象。在初版设定的一开始,她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在谎言中生存,甚至还甜甜地谈过恋爱,直到她稍稍醒悟过来的时候才有所抵抗,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新版的设定里,我把这种性格做了180度的转变,使她成为一个强势的、勇猛的、头脑简单的武夫,恋爱也没有了(可以说真是好惨)。因为在七代教主的设定集合里,一直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武残月并不是武夫,武残月是开国皇帝。 补更新用6 (非剧情内容!看文向后翻!!) 如果大家能认出封面上的这七个女人,可以看到莺奴属于c位出道(。因为她是我笔下的第一个主角嘛!秦棠姬位列其右,李深薇在其左。 在设计几个人的外形(不论是illustration还是纯文字的泛image)时,我是有考量的。比如秦棠姬是上挑眼、带着烟熏妆一般的黑色眼眶,小时候的瞳色很黑,长大以后呈现一种凶狠的死鱼眼效果(?);莺奴是压迫性的美丽,但在绘画时我实在水平有限,只能画出一种温和的感觉(因为莺奴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李深薇我可以画得很凶,但是封面上还是让她收敛了一些,因为她人生达到完满的时刻,其实是她心绪达到平和的时刻。虽然还要很久才会提到,但我自己对第七代教主的形象颇为满意,画得也入神(画面右上方的双髻女子)。如果看本书的简介,第七代教主是“遗失的女儿、无面的木偶”,我对她的形象设计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悲哀的、长相纯洁的儿童”。 在微博上说过,古典小说动不动就来一个大美人,如果不写出每个美人的特点,大家就会对美人这个词祛魅失敏。所以在设计每一代教主的外形的时候,我都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黄楼之美在于新奇,因为没有太多人承认她的美;我也不强调她的美,毕竟没必要总是强调女人的美貌在成功路上的用处,黄楼的成功和美貌没关系(不过秦棠姬好像也没有占到美貌的便宜)。其他的教主,或多或少都因为容貌带来一些benefit,其中最甚者是第六代教主,封面上排在左上方。 说完了女人,也说说写过的美男子。初代美男子秦青阙的出场借了武残月父亲武信(是的,残月的父亲是有名字的,历史上叫武信)的口说出,他的外形实在是一种朴素之美,没什么值得特别称道的,也没有什么功能性,唯一的作用可能是后来把美貌遗传给了秦棠姬。第二代美男子鱼劫风是一个“男版的李深薇”,以美称之不恰当,应该称之为飒:沉默寡言闷头苦干,人生诸多不得已,只能活在当下、只能爱一个人。鱼劫风类的男性角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雏形,或许以后有缘分会把小时候写过的那个故事重新改编,作为《蚀月编史》的前传发表。第三代美男子上官武,纯粹的美人,人见人爱的美人,美人做坏事又有谁能拒绝呢??(不)/////可能是我目前的男性角色里唯一下了功夫花了心思写美貌的。第四代美男子李侨(池小小)则比较另类,因为他最后真的成了女人,他的面貌就显得阴柔和恐怖更多一些了。第五代美男子还没有出现,但是我官方盖章是本世界观里最强的美人,就好比莺奴是本世界观里最强的美女,第五代美男子的美貌将具有莺奴那样的杀伤力(?)。 补更新用7 (非剧情内容!!看文直接向后翻!) 咦居然能写到第七期,第三卷的长度真是恐怖如斯(也没有,目前才十万)想当初我以为黄楼这么短命的教主应该六七万字就写完了,毕竟李深薇我才写了7万字!!!!(感觉不值,我这么喜欢李深薇,应该给她写满20万字) 请大家追更新移步第三卷《秋霜黄楼》,每天早上九点钟准时更新一章。 没想过小感想会扯到第七期,感觉没话说了汗,,, 第三卷目前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卷,因为弱鸡作者我一直非常想写一些有关家国爱恨的东西,至少也要写到上沙场打仗,过一把冲啊杀啊之瘾,也写一点真正的权力斗争,宫斗什么的太苍白了,我不喜欢。更何况第三卷一次性出现4个教主真的是非常热闹,是我喜欢的感觉,,,,, 以前在微博说过,李深薇和唐襄是工作的天才,如果这样定义她们,那么上官武就可以把“工作的”三个字去掉,是真正的天才,他是蚀月教一百年历史上最成功的辅佐者,一个人历经4代教主;如果说黄楼是囿于女人的身份而无法做将军,他就是囿于男人的身份而不能做教主,这对姐弟的映照,也体现在这里。 写第三卷边写边哭的时刻: 秦棠姬和上官武初见醉酒,头发缠绕在一起睡觉的场面; 莺奴对上官武说“天王为何愁云满面”的场面; 唐襄对黄楼说“你们要做姐弟就永远不是夫妻”的场面; 黄楼当着节度使的面,用手打烂木桶的场面; 唐襄冒雪来见黄楼,对她说“我一点也不想见你凋败”的场面; 朱玉藻满头华发带着两万人来支援黄楼的场面; 黄楼牵着朱玉藻的战马放声大哭的场面; 秦棠姬和上官武的初夜; 上官武离开北方阁时像男孩子那样的哭泣。 继续写下去一定还会有骗自己眼泪的时候,当初打算写第三卷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为这么多场面流眼泪!一些是此时还不伤感,到将来会变成最伤感的画面。 补更新用8 我的天居然还有第八期 正在写这一段的作者心中只有一句话那就是秦棠姬和上官武太惨了(为什么,你不是作者吗)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类似的体验那就是写一段肉体特别和谐的cp的时候会很想睡觉(字面意思),反正我写这几章的时候总是困得不得了,太想睡觉了……一想到笔下的角色都可以睡了为什么我还醒着(?) 起点审查其实没有太碍着我,至少第三卷还碍不着我,第五卷第六卷第七卷第八卷我就不知道了。我有特殊的发车路线,polizei拦不到我……不是的,其实我对普通情色文学的写法一直不是特别感冒,而且也从来没有好好练习过。倒也不是看不起那一类写作,只是觉得有好多地方都不够真实,而且把性的每一个角落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其实并不美观。 因为书没有什么人气,一直是亲友和有缘分的网友们在读(而且因为还不想上架,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活的读者在看),所以一直想脱离网文套路和生存法则来写作,完成一本我心目中的《蚀月编史》。到目前为止,我脑子里的故事是怎样的,写出来的画面就是什么样的。写文既然不能帮我赚钱,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就要百分之百忠于角色。 最近有好多看文章的人对我说我这本书应该走出版路线、应该会改编,我想说在现在这个环境下面这两个恐怕都很难,我只要有读者就会开心。打赏也好订阅也好评论也好,看到一个我会开心好久。对自己文章的价值我有自知之明,它不是一篇应该放在起点的文章,但误打误撞地来了也就走不了了,可是但凡有人来看,都会知道它的与众不同,不说它“好看”也会尊重我这个写作者,那么对我来说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我一直期待有更多更多的读者来看这本书。可是更多的读者也意味着更多的批评,可能会出现不同的声音。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脆弱的写作者,对他人的评价会非常放在心上,我担心他们简单地用“三观不正”、“不是1v1”、“叛国”、“绿茶”、“作女”之类的词来形容我笔下的角色,那就太折煞角色们了。我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连自己都厌恶的角色,哪怕作为纯粹反派出现的李侨也是多面的,连他身边人畜无害的芍药也是有毒的,从来没有一个完全高尚的角色也没有一个完全的小人,所以我真的很害怕会有人用这种眼光看书里的角色。 我相信我的文笔会过滤掉一批思路过于直接的书友,但如果真的出现了那样的书友,我只能把这篇小杂谈送到ta面前了。 补更新用9 告诉大家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那就是本卷这一堆废话可能……删不了了,至于倒v能不能给我跳过这几章,我布吉岛,但我会跟编辑说的……不得不碍眼地让这堆废话继续存在下去是我的失误,土下座!!! 第三卷马上就要结束,总字数达到十六万,已经算是目前所有分卷里最长的了,露露已经在写第五卷,《秋霜》结束之后就开始上架。因为存稿对我来说就像存款一样紧张,首日三更可能是做不到了,请大家有能力的支持一下倒v上架时的全订吧……花不了几个钱的5555 本来想在这一节谈点有关第三卷的事,但是惊觉第五卷开始了以后我马上就抛开了第三卷(啊,双子座!)现在要我重新回来讲一讲第三卷的感言,竟然有些说不出来了。 有读者说很喜欢黄楼,我很高兴……也有人喜欢上官武,我更高兴……有关角色,我给上官武的定义更多,远比黄楼要多,所以这一卷难以控制地写了很多上官武(或者以他为载体)的剧情。第五卷还会有他的。不是纯粹正面的定义,是那种你看了想杀我的定义(也许吧) 废话说太多有害健康,我安心地去码文了,那么读者们拜拜哦 第四十七章·欲与帝王争天下 黄楼因得到弟弟这边一千多人的援助,底下队伍庞大。她现在是蚀月教主,可以自由任命阁主,甚至不必过问弟弟和唐襄的意见。 此前从西川一直跟着她到河北打仗这批原来的官军弟子,现今活着留在身边的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因为始终松散,与其说是听黄楼的指挥,不如说是附庸于李晟,所以黄楼为了减轻自己管理的负担,从他们中间挑了一个武功最高的做阁主,为了讨他欢心更是称呼为河北大阁主;从此以后这位阁主就可以号令底下的两千人,统一这支队伍的意见就不再是黄楼的任务。 她对此还不够满意,总觉得这两千突骑是她的累赘。虽然当年这些人在她继位教主时好好地推波助澜了一番,但那功劳到底是李晟的。她问了李晟大将军的意思,要将这队人从魏博军营挪走。 李晟听了她这番话,只是断然回绝:“河北如今这样的乱况,再从手底下抽调军队离开就太不明智了。” 黄楼不依不饶,只说几年前是李晟自己说过,这批弟子已经不再是官军而是课口,归属于她黄楼手下,应该由她处置。现在河北有难她在河北,如果其他地方有难,自然也有权力将弟子送去别处作战。 李晟那时才不得不承认黄楼并非他的下属,而是一个真正的头领。他向来尊重黄楼,但还是规劝她不要让自己的子弟兵离身。他明白蝴蝶晒干翅膀就必得飞走的道理,只是不想让她吃了亏。 黄楼也没有让这批人走得太远。二月时她离开李晟的神策军,到河南去帮助东都节度使哥舒曜平定被李希烈占据的汝州,将自己的河北大阁主介绍给了哥舒节度使。汝州平乱之后,替众人安排完吃住,随后就将这一千余人留在了那。 这一千多人离开了黄楼,这才知道跟着教主算是好的,离了她竟然连普通的官军都不如了。原本留在她身边的时候,黄楼至少给了他们吃喝用住,李晟也将他们看成勇士。虽然奖赏比不得神策军,至少也有点油水;现在不知为什么被教主抛弃,不但没有悔悟,反而怨恨起来。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军籍是被李晟除去的,还以为都是教主做主。 那河北大阁主倒还有几分清醒,劝手下的弟子安耽一些,要他们在哥舒大将军手下听话,这才暂时按住了这群人。 黄楼摆脱了不服管教的弟子,余下的人都很好处置;她做过近八年的副阁主,已经掌握很多用人之道,做起教主来如鱼得水,很快就将这批从湖州过来、不情不愿的弟子安抚了,在河北设立了一个临时的魏博分阁,编排下来又颁了几个阁主和副阁。如此一来她在河北也就有了安稳的基础,底下的弟子一时半刻不会再闹了。 做教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偶尔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想大历九年那时初见唐襄,连说话都还是一股稚气,一想起此事她甚至觉得难为情。无人时她常常将那支步摇取下来看,想到这竟然已经是开元时的宫样,距今过去快要五十年,更觉得恍惚。武残月当年可也是戴着这支步摇大掠长安的么? 她又想到长安。弟弟说过的话她不会不放在心里,但那是长安!蚀月教的根就在长安,自己贵为教主怎么连长安都不能踏足,岂不是沦为笑柄,戴着这支步摇难道是狐假虎威? 她在河北打仗,对抗的都是称霸一方的藩镇节度使,他们也各有拥趸,也被唤作帝王,但那帝王岂可与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相比?然而这些叛军对头领的忠心,有时候又使她惊讶,如果不是想到当年武残月也有自己的门徒,她几乎不能理解这群人的意图。 她和长安的秦棠姬如今谁才是真的首领呢? 黄楼在河北快有三年,知道这权力之水瞬息万变,善恶之岭也可以一夜崩塌。一代枭雄可能突然就被自己的属下逼死,属下也可以因此翻身做主,而不久后又投降朝廷要做善人,顷刻又联合起来自立为王、与长安分庭抗礼;八面来风,天下大乱。她对着这变幻莫测的战局,也常常想到九年前唐襄说过的话,说这世上有许多人根本没法被说成是好人还是坏人,笑她判断对错的标准太过天真了。 那时候唐襄才只有十九岁呵,她居然要到二十六岁才彻底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好人的手底下才有忠臣,也不是坏人就必定能够叱咤风云,这名利场上有太多她以前忽视的东西了;往近了说,自己的弟弟就是这样的人。 她现在虽然身为教主,在这乱流汹涌中反而比以前更加迷茫了。以前她跟着李晟打仗,李晟的军队归属于谁她就归属于谁,李晟的上司要他打谁,她也打谁。但现在她做了蚀月教主,生出了独立的心思,不想再把手下这几千名弟子的命运辗转送到别人手里。 更何况方才也说了,如今谁是善谁是恶,已经令她完全迷失,才刚帮着平定了大乱的将军次日就会变成新的敌人;这种情况下,除了李晟,她已经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依附着谁了。 李晟带的这支神策军,另有一半在长安城内,同属于神策军统领的白志贞对军士赏罚不明,军中据说也一样的腐败不堪,只让李晟手下的这些勇士上战场,剩下的全都留在长安安逸乐居。李晟虽然辛苦带兵,却一直受制于人、被到处驱遣;如此隐忍连黄楼都看不下去,论李晟的军功,至少也应该像哥舒曜一样做个节度使! 可这想法却又让她心有不安。她看李晟在帐中为战事焦头烂额时,这句话好几次要脱口而出,但那股不安马上又钳制住她,不让她开口。那种混沌又冲到她的脑际,模模糊糊她觉得自己懂了,但清清楚楚的却又说不出。 黄楼这日一早起来,得知出城夜战的神策军还未归,莫名其妙地掉了两点眼泪。她非多愁善感之人,也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在战场上却还是尤其的爱哭。李晟回来见她心绪不宁的模样,端了两碗酒来摆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等她说话。 黄楼侧过头看看李晟这张疲惫的脸,忽然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都将本该更加富贵。” 李晟边喝酒边回道:“我岂是为了富贵才打仗?教主也是为了富贵才打仗?” 她回想了自己当初去剑南道的时候,打仗确实是为了挣个功名。可是时日愈久,功名已经到头了,她仍在这战场上。世上难以回答的事实在太多! 但她还是抬起眼来回答他:“是。” 李晟就哈哈一笑:“难道蚀月教主之上还有你要的东西么?再要有,李某也帮不到你了。” 黄楼静静地说:“将军帮过我,我也想帮将军!蚀月教主之上已经无物,但神策军都将之上还有辅国大将军,膘骑大将军,还有兵马大元帅。撇开这些都不说,还有这河北各镇的节度使。将军攻克过那么多城池,为什么不能做节度使?” 李晟听得脸色惨白,连忙要她住口:“不可说,不可说!黄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会害死了我!” 她那混沌的领悟又开始盘上心头,一时不会说话了。她沉默了一刻,闷声道:“我是为将军鸣不平!……” 李晟打断她:“你还记得我们前年打田悦的光景么,可看见他也有那么多忠心之士?他们也为田悦鸣不平,也觉得自己的头领值得更高的地位。你若是有了这份心,就卷进那争斗里出不来了,与那些掀起混战的藩镇伪王有什么区别?” 她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可依然反驳道:“难道要一辈子听人差遣?!难道一辈子绕着别人走路?!将军已知天命,我是从心里觉得别人亏待了你!” 李晟捉碗的手微微颤抖,良久站起来说道: “不能这样痴狂,你太想赢了,黄楼!从前我不愿说,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已经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应当适可而止。”他已经苦战一夜,此时本来就非常疲惫,大声说了两句话之后,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伤心而虚喘了两下。 黄楼坐在原地没有出声。李晟随即回了营帐,留她一个人在晨风里喝那碗越来越凉的浑酒。 ------------------------------- 到了四月,哥舒曜一方迁移到蔡州作战。黄楼还记着李晟对她说过不能抛开旧徒太久,免得这一千多人生了异心,于是就带着一百人去视察安抚。 及至蔡州,发觉近两千的弟子只剩下一千人,大为惊骇,问起来知道有五百人死在混战,五百人厌弃这里食不果腹,抢了马、女人和刀枪,流亡到了别处。 黄楼大怒,责问河北大阁主怎么能任由蚀月教的弟子做逃兵,大阁主丝毫不让,称军籍都被销去,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卖命。黄楼气得无言以对,要废大阁主的职位,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但这河北大阁主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流亡的五百人其实并非逃去了其他地方,而是逃到了蔡州城里,做了叛军的将士——在唐廷他们已经不是官军,但去了李希烈那里,军衔立刻又回到身上。比起蚀月弟子做了逃兵,他们其实做了叛徒这事会让教主更加暴怒。河北大阁主虽猛,还不敢将这样的丑事透露出去。 他看见黄楼的眼中已经有一些悲哀,正挺直了腰等着她责罚,没想到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罢了”。 蔡州的情势已经十分不妙,如果她非要责怪属下,会被人说成独断暴戾,更加不得人心。如果放在几年前,这时候就应该向长安的北方阁讨要粮食布帛来安抚部下,但现在长安成了她黄楼的禁地,且北方阁据说也捐得家徒四壁,她无从着手。 见余下的这一千人虽然凄惨,到底没做逃兵,她心下还有些怜悯。看河南战况如此凶残,就和李晟打了招呼,将河北的弟子几乎全都抽调到了蔡州,要支援官军攻打李希烈,只留下几百人继续待在李晟身边。 从此,她就彻底与李晟分开,再也没有相见。 第四十八章·衔环结草去襄城 李晟拦黄楼不住,只能向驻扎在河南的招讨使报了一声,称蚀月教的义军须得好好对待,这才将那西川一千人风雨飘零的窘境解除。 这时已经是建中四年的六月了,河南河北的战事拖得国库空虚,京城又出了两项新的税名,称作间架、除陌,指的是房屋两架为一间,上屋税钱两千,中税千,下税五百。除陌钱指的是做买卖交易,所得每缗都要缴纳出五十钱给官府。这已经到了剥皮蚀骨的地步,长安民不聊生。 黄楼早前给霜棠阁去信,问北方阁究竟还能不能稍稍接济他们,七月的时候上官武回信来说北方阁已经连偷偷藏着的金银都尽数散去,此时此刻除了一间大房,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金银也是秦棠姬送出去的。她在长安每日都看到官府对手底下教徒们近乎强抢的架势,很厌倦教徒上门来哭闹的模样,觉得将钱财一送了之才最是来去无牵挂,一气将两千多户的间架税都交了,自己什么也没留下。此后教中弟子知道自己拖累秦棠姬,也知道秦棠姬亦捐无可捐,才不敢再去寻她和众阁主。 上官武虽然知道秦棠姬此举只是为了痛快,而不是谋划过的行为,也只能任由她这样随便地来了。姐姐手头吃紧,他们只能从霜棠阁的存款里拨钱给她,但打仗毕竟是国事,本应该由皇帝养着,他们纵是再富,怎么能这样流水样地花钱,本来就少了北方阁这一半的收入! 他劝姐姐不必太过认真,实在抵抗不了就该退回湖州,这才是真正的安抚人心。黄楼何不动摇,只是这一脚踏在漩涡里,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自从八月以来,河南的官军就一直连战连败,始终看不到取胜的一日。全国的兵力此时有一大半都投在平藩上,即便如此也没有起色;哥舒曜的军队被敌军困在了襄城,李勉要围魏救赵,还被皇帝疑心,强令其撤兵,结果将这难得的转机也丢了。 黄楼想起几年前崔宁说过平藩之事难度远超皇帝的想象,如今竟是被他说中了;不单是皇帝,此刻能看得清黑白善恶的人又有几个呢?河南河北已经是一片狂涛卷沙的模样。 她也又恨又急,但没有办法。手下现在有六千余弟子,每日轮番的跟着不同的将军出战,每日都在死人,每日却都看不见曙光。连败之下,整个襄城都被李希烈的军队围了起来,整整三万人围着这一座小小襄城! 座下的弟子再也不能忍受,向黄楼请求要回湖州去。弟子们来到她身前,求告时都流着绝望的眼泪。但谁都知道此时出城有多么艰险,黄楼还可以趁着夜色全身而退,其余的弟子都没有这样高的功夫。 可她是这近六千人的教主,怎能独身脱退? 月底闻诏书传到河北,皇帝要神策军前去救围,神策军这三个字落到襄城蚀月弟子的耳朵里,心才算是安下一半。黄楼欲要临时赶出城去见见李晟,于是在天黑时分缒城而出。城墙底下围满了李希烈的军帐,她不为所动,只是将身上的弓箭背紧。 但她马上就不能再冷静了——经过军帐的时候她竟听见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为了不莽撞行事,她还躲在帐外听了好一阵,越听越觉得怒气冲天——这帐子里面坐着自己的弟子!千真万确,她甚至听见里面的人在议论自己。 黄楼不可能知道每一个报备牺牲的弟子都是怎么死的,也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人是趁着战乱狼狈时落荒而逃,但这其中如果有人叛国,她必杀之而后快。她这样辛苦才将蚀月教叛党的名声洗去,怎么能容忍有人将她的血和泪都付诸东流! 每帐中各有二十人,但她的箭总共也只有一百支。她本来没想过以一己之身去招惹三万大军,可是耳听着里面的叛徒在说话,她又忍受不了。如果选择冲进去杀掉那几个叛徒,她就会被闻声出来的士兵碎尸万段——哪怕她武功高强,哪怕她是教主! 她又想起母亲的话。不要被敌军抓住,如果抓住,就杀了自己。 身为女人的痛和恨打败了她。她不想变成那个模样,更不想蚀月教主变成那个模样。但她不肯放过这眼前的害虫,今天一定要杀掉这帐中的教徒。 黄楼重新攀回到那根缒绳上,沿着城墙爬了十丈,将绳牢牢绑在腰上,翻身抵住墙砖。她取下背后大弓,一手握住五支铁箭。她要一口气杀五个! 她将弦拉得无比无比满,几欲将之绷断。一声快意的呼啸之后,箭头穿破军帐,血的痕迹洒在帘上。 帐中立即一阵慌乱,她接着迅速向上爬了几丈。底下的人要射死她,箭要克服自重,就不能射得像她一样远。她还能打下去! 她躲到安全的高度,重新转过身来,底下已经洋洋聚起三四十人。对方在明处,她在暗处,众人一时没有看清她是谁,只知道有人吊在城墙上发箭;但他们看到她竟然单枪匹马的时候,都不敢置信,这城下有三万人! 她没有管,三支箭脱手而出,贯穿了四人的脑袋。敌军开始取弓射她,也纷纷举着火把来照她的位置,这才互相看清长相——这是那队西川军里的逃兵,他们没有逃,而是投到了李希烈门下!对方也看清了她,认出是自己的教主;发箭的手都各自顿了一顿。 弓箭臂力不能及,地势也不如黄楼,底下的人开始在她身下迅速地堆起柴草,浇上牛油就点起火来。她完全不理会,手上利箭连发,不将这一百支箭物尽其用,誓不回城。 还余下十支箭的时候,她将之尽数叼在唇间,顾不得身下的烟已经熏得她睁不开眼,火苗快要烧到她垂在两足之间的长绳,只管把箭一支一支地搭到弓上,一个一个地射杀底下的敌军。最后的一支箭她已经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宛如后羿射日般向着人群外的火盆发去——那实在太远了,能射到这只火盆的人当即可以高中武状元。 底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箭要射向哪里,就听到“铛”的一声巨响炸开,营帐外的火盆被轰然击碎,通红的火炭滚落出来,即刻就点燃了军帐。众人扑去灭火的时候,黄楼已经顺着绳爬回了城池里面。 城内的守军也被惊醒了,看见黄楼精疲力竭地从城墙上垂下,认得这是蚀月教的教主,想要问一句怎么回事,只见她狂怒中将弓摔在地上,头也不回。 ------------------------- 这一夜没能出城,之后出城就会更难。她没有再试探,留在城内安抚弟子的心情。 待到九月,传神策军已经来到泸涧,被围困在襄城的军民才燃起一点希望。但事情却不如他们想得那样顺利,只是几日,又有消息传来,称神策军被李希烈大败,襄城这一次是真的危难了! 黄楼听到李晟落败的消息,焦急得发狂。一想到那击破神策军的队伍里竟有自己的弟子,她更是一刻也不能忍受。附近能够调动的官军兵力已经几乎全都用上,还是不能解救襄城,她甚至想向上官武再要一万人来。 但这主意她要怎么说出口?霜棠阁在江南本来不问世事,这些年弟子们都是因为她的壮志才深陷战火,如今已经有六千人困在城里,她还怎么开口向弟弟要人? 手下的阁主看她如此消沉,说长安的北方阁也还有兵,为何不借? 她更头痛了。但这阁主说的并没有大错,北方阁虽然一个铜子也给不出了,但数年前弟弟带去过剑南道的那九千义士却还在。这群人非常崇敬上官武,也都知道她现在是蚀月教主,而且也跟着李晟打过仗,为什么不向北方阁借人?这九千人从长安过来,应当能很快赶到李晟那里! 至于秦棠姬那里,只要不惊动即可,她不是不闻不问吗?自己身为教主,到底为什么要怕秦棠姬,为什么放着家国之难不管,居然担心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个疯子杀掉? 她决心搏一搏。不想瞒着上官武,所以提前写了信让人去通知他。襄城被围困成这样,连送信都不得不挑武功最高强的阁主回去。她和递信的阁主从城内深夜遁走,离别时都饱含悲壮——如果他们此去干脆逃走,就能安度余生,与这座城池再无瓜葛;但谁都不会这样做。 信使八百里加急,上官武收到这信的时候仍然已经过去了五天,他阅信大骇,站起来几乎踢翻书几。唐襄正在隔壁办公,听得他房内一阵惊涛骇浪,赶出来看,与冲出书房的上官武撞个满怀。他起身凄呼:“姐姐要去长安了!”说着也不管唐襄还倒在地上,径直向着楼下冲去。 唐襄是仔细人,急忙把两处的门窗掩上,这才随他一道直奔马厩,上官武已经牵走了李深薇的宝霜。宝霜总是只有赶急路的时候才上辔,虽然已是老马,却认得从湖州到长安的路。她顺手牵走朱阁主生前留下的爱马,马的名字是采薇。 第四十九章·乱涛激流卷宫闱 黄楼从襄城逃出,靠杀流兵抢来箭和马,为了赶路,来到浐水时已经四天没有吃过粮食,饥饿难忍。她这一来,迎头赶上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带着五千兵马赶赴襄城。她在浐水此岸就遥遥望见军队鼓噪在前,认得是唐军的大旗,顿时精神振奋。 黄楼策马向浐水对岸渡去,但只是走到一半,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姚节度使的这五千人竟然不是向着襄城而去,竟然是向着长安折返。不但方向是反的,那军中的锣鼓也十分愤怒,不像是按着纪律在行进。 数年的沙场生活,她已经能够嗅到军队里逆反的气息,知道这支队伍十有八九也生了变。她对这三天两头的归顺和叛逆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减缓了渡河的速度,不敢继续靠近这支军队。黄楼知道泾原节度使此前是在河北造反的朱滔之兄朱泚,本是很有威望的节度使。这姚令言新官上任,管不住手下是很有可能的。 她在水里脱了铠甲,扮回普通民女的模样,将抢来的战马也丢在水边,用外衣打包弓箭背在身上,悄悄跟着泾原军行进。他们居然真是朝着长安回去的! 十月水寒如冰,她浑身湿透,还将外衣拿来包裹弓箭,冷得寸步难行。前面走着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前也是一路淋着雨来,现在正怨声载道。黄楼颤颤巍巍跟在其后,想从那怒气震天的军鼓里听出些眉目,一直到日暮时才终于听明白—— 德宗下令要泾原军替襄城解围,这些泾原军士带着子弟远道而来,经过长安,本希望能在此受到优待,不成想皇帝派来的使者只送给这支救命大军几桶咸菜糙米。恰逢天降大雨,军士们又冷又饿,看到使者送来的这等犒劳,心中愤慨无比。等离开长安,军队仍然什么赏赐都没得到,所以走到浐水就反叛了。 她听到这里,心已经沉下去好几分。这五千人如果闹到长安去,将会造成京城激变;她须得想办法通知城里的人。 黄楼向着长安城内跋涉去的时候,已经发起烧来。因为不想与愤怒的泾原军扯上关系,她硬是没去向军队讨要食物,支撑着六天什么干粮都没有吃,扑进明德门的时候人都要昏死过去。 及入城,黄楼才发觉长安的街头已经如此凋敝,举目望去几乎没有在街头做生意的商人,开张的店铺也一派死气沉沉;市坊楼阁静悄悄的,宽阔大街上只是零零星星走着些路人。这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快要不认识了。 她十多岁的时候去过蚀月教的北方阁,那时候还只是好奇地跑去瞻仰,而现在自己竟然是蚀月教的教主。她一面想到自己就是蚀月步摇的主人,一面又想到自己当下如此狼狈的模样,这矛盾令她哭笑不得。 黄楼撞进北方阁的大门,里面寂静无声。她喊了几句,无人回应,她似是疲惫至极,向厅堂里坐了。厅里连大交椅都被搬走,只剩下一两张沾满灰尘的坐蒲。她坐在这冷清清的阁里,无限的绝望突然又涌上来,北方阁已经成了空壳,这是弟弟辛苦耕耘了七年的地方! 饥饿令她不能动弹,坐了片刻就困得几乎要倒下去,这时候一双手将她猛地扶住—— “教主!” 她睁开眼,是曾经霜棠阁的三阁主,如今北方阁的二阁主,他是认得黄楼这一头金发的。 黄楼这才遇见第一个故人,悲切之情汹涌而出,她张开惨白的双唇,从喉中发出十分嘶哑的声音:“兵变了,大军已经在城外了!蚀月教的弟子呢,他们的教主来了。” 二阁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他将黄楼搀扶起来:“教主病了!”说着就将她带到厅后,急颠颠地去吩咐仆妇煮粥。她还没来得及喝上那碗粥,就在空荡荡的厅里入了梦乡。二阁主端着碗过来的时候见她已经皱着眉头睡去,又不忍将她唤醒,拿来棉被将她身子盖上。 待苏醒,她猛地跳起来,见身旁围着十余名北方阁的主事和头领。她惊叫,我睡了多久? 四周的人连忙把她摁住,说只是两个半时辰。二阁主连忙将一直放在炉上热着的粥端给黄楼,她端起来三口就草草喝完。正喝着,还听见三阁问二阁:“你可有通报……秦……?” “怎么瞒得住,来的可是教主啊。” “……她……不来?” 二阁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轻声道:“她说不关她的事。” 众人的面色这时稍稍缓和下来,上官武在其中这样辛苦婉转,到底还是有点用处,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黄楼身上,黄楼已经喝完了那碗粥,神色凝重地整理着头发。 她将步摇从怀里掏出,插在这金黄的发髻上,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众位主事,城门外有五千泾原军已然哗变,黄楼这就要去通知皇城内的神策军。我知北方阁有九千壮士,劳烦众位替我纠集兵力,黄楼未回来之前抵挡叛军片刻!” 众人看她这面无人色的模样,就算是叛军即刻打进来又如何,说什么也要将她留在馆中。更何况长安城内神策军是什么腐败的模样,他们在长安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长安城内万物凋敝,教徒们连自己的一口饱饭都解决不了,也恨不能造反,要怎么去抵挡同样激愤的叛军? 无人忍心对她说这凄惨的情况,只是一个个都低下头去,良久听得一位主事低声说道:“教主……我们久不上沙场,刀刃都锈了,如何用人肉去挡利箭呢?” 黄楼已经收拾完衣衫准备离开了,听得这主事的话,气愤道:“便是用人肉也要去挡,你要看着国都陷落吗!”她因为高烧而喉咙喑哑,好几个字都虚了声音。只是这句声嘶力竭的质问就已经让身后的主事无话可说,目送她微瘸着走出大门。 黄楼出了门,将弓箭重新背到身上。她前脚离开北方阁,叛变的泾原军后脚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姚令言被逼仓皇入朝,向德宗皇帝报告哗变的急情。五千人聚在长安城门前,等着德宗最后一次挽救颓势。 阁内的主事们也不敢将教主的话当成耳旁风,虽然聚集当年的义军已经很难,许多人在这四年里已经磨去了为朝廷效力的志向;但教主有令,就是比上官武的话还要掷地有声,谁也不可以违背。他们分头到长安城内召集弟子,趁着叛军还没有抢进城内,零零散散地叫来一千人,首先将北方阁保护了起来。 这群弟子好好的在家坐着,突然听见城内要兵变了,想留在家里保护妻女都来不及,怎么肯出来!众阁主就算说了黄楼教主已到,怎奈自己不是一言九鼎的主,竟然拖不动普普通通的蚀月弟子。有人实在无法,想要秦棠姬出面,敲开秦棠姬的大门,被她一剑逼了出去,要闲杂人谁都别来惊扰她,她最讨厌热闹。 那主事哭嚎道,可是长安要变天了呀! 秦棠姬摔了门在里面大喊一声,那是皇帝活该。 德宗皇帝听闻原本派去解救襄城的泾原军居然折回来杀进了长安城,惊恐万状,连忙派使者带着二十车布帛到城外去慰劳兵士。两名使者才来到城门前,叛军已经忍受不了,将城门斩断,血刃天使,五千人就这样洪水一样冲进市坊。 杀了皇帝的使者,就已经免不了被冠以造反之名,泾原军干脆直捣丹凤楼而去。长安城内的市民大骇奔走,嚎声动地,这画面如同二十余年前安史之乱再现,他们谁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践踏。 乱军入城,并不是想称王称帝,只是因被欺压太久,穷困得气炸了肺,借着杀掉了天使、逼走了节度使,决议要大掠皇宫。他们见满街逃窜的市民,又见那试探着要抗敌的蚀月教弟子,停下来大喊:“都不要怕!我们不会收你们的间架税,也不会拦着你们做生意!皇帝如此克扣我们,自己却拥着两座国库,今不劫富济贫,枉这一身戎装!” 他们也果然不惊扰平民,径直就向着唐皇宫举矛而去。 围在北方阁前的一千弟子呆呆地望着这群叛兵杀向皇城,也都各自放下兵器,跟了上去。几个阁主初时还想阻拦,哪能拦住?皇帝太失人心,家国大义已经束缚不住子民。 黄楼找到神策军的营房,同是神策军,这里的人却不认识她,直到她报出李晟的名字时,几人的眼中才稍稍波动。她这里才找到军营,前朝已经大乱,不刻就来了急诏,要城内的神策军出兵抵挡泾原叛众。 他们已经快要打到皇城前了! 营房内的将士听了诏令,只是面面相觑了片刻。这批神策军虽然吃着军饷,其实连武功都不会,当年只是小小贿赂了神策军的将领,就拿到这个军衔。除了他们这些纨绔子弟,还有不少富商也买了军籍,此时还在城内店铺里坐着呢。 黄楼气得眼前一黑。此时她孤立无援,不像几年前在蜀中兵营里一样能勉强催动官军抗敌,而这满营的肥头猪猡就算逼到场上又能不能杀敌,也不必问了。 她从墙上割草般取走神策军的箭囊,背得背上堆起一座小山,愤而落泪,从军营内夺门而出。她出门,五支箭已经搭在弓上。 泾原军势不可挡,已经冲到皇城门下。德宗得知禁城宫门将破,吓得当即逃亡,像当年的唐玄宗一样从皇宫狼狈而去。黄楼还没有出禁城,就听到皇帝奔走的消息,只觉得头晕目眩。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皇帝逃走?也是这样看着叛军入城吗? 她病得愈加不能视物,身上沉重的箭囊拖得她难以挪动。拼着一副病体,挣扎来到宫门上,向着汹涌的乱军拉满弓弦,疾速发出五箭,底下的人纷纷朝头上看去,只看到一名金发女郎举着大弓,如同落单的狼。 那混在军队里的蚀月教弟子见了她,大惊,朝着天空大叫,教主! 她摇摇晃晃站在门上,口中嚅嚅地自言自语,叛徒,叛徒,拉弓向那名弟子射去。 对方应声倒地,她紧接着取箭疯狂发去,多时一次要射出六箭,将底下打出一片空地来,叛军都不敢呆在她的射程内。她射不到人,哑着嗓子大喊,怎么不敢?怎么不敢?!都过来! 底下的泾原军被她激怒了,要发箭射落她,被蚀月教徒们拦住:“不能射她,她是我们的教主!” 黄楼在恍惚中已经分不清这队人的善恶忠奸,想扑到人群里去看看清楚。她的身子伏在墙上,只是稍微头晕,猛地一栽就坠落下去,惊起底下一片痛呼。 第五十章·雕弓残刃分权玺 弟子们接住了她,也顾不得接着围观了,十万火急将她送回北方阁。 黄楼落下来时被长矛割伤了肩膀,再差一点就会被捅穿脖子。幸好坠落下来没有摔伤,但高烧不退,以致产生幻觉,常常在半梦半醒中喊母亲的名字。她做梦时说的是波斯语,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表情时而变得惊骇,时而变得伤心,眼泪不停地落下。 她醒来时,泾原军已经大掠了琼林、大盈两座国库,她听罢只是十分虚弱地问了一句:“叛军现在想做什么?” 派人刺探了战况的二阁惨淡回答:“他们已经押着姚节度使,拥立朱泚为王,我们无能为力了,教主!” 她狠狠地抓着二阁主的袖子:“不可以,不可以!襄城里还有我们六千弟子,快去救啊。长安的九千人呢,你们都是废物!” 她此话虽然诛心,但这北方阁的众主事们也都有自知之明,只能无言沉默。 黄楼勉强在床上待到第三日,稍微准时地吃过几顿饭,一日几次地问阁主们办事进程如何。他们也无奈,这三日来只号召来不到一千人,他们已经尽力了。皇帝已经逃到了奉天,朱泚自立为大秦皇帝,霸占了皇宫,泾原军杀了来不及逃跑的皇室七十余人,这些事情教众们全都看在眼里,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伸张大义。 她身体本来就健壮,第四日已经康复得差不多,背着弓箭又要出去。她这次下了死令,城内所有满十四岁的蚀月男子全都必须集合到北方阁来,违者当处以军法。因为是亲自出面,这一回不情不愿地召集拢近三千人了,还在增多。 但这批人其实都有怨气,他们如今沦落得这么窘迫,都是因为河南河北的战事,皇帝盘剥无度。而黄楼就是在河南河北作战的将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全都花在了黄楼的头上! 黄楼在长安忙碌,之前说过的那批留在河北李晟处的几百人,如今也还剩五十余,被李晟派到长安来。李晟和黄楼的心思不谋而合,也是来北方阁借兵的。襄城之围久久得不到救援,李晟也不得不动用私兵,但这五十余人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才惊觉长安兵变,原来城内也危急了。 李晟派人过来,却没料到从河北过来的这五十兵里有二三人,正是此前在剑南道做过假行僧的男子;北方阁的弟子约有半数家中老小都虔诚信佛,见黄楼在河北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都大呼罪孽。黄楼未拘此等小节,还将这五十人编进队伍做小头领。北方阁数月来头一次这样熙熙攘攘,只不过笼罩着一层恶气。一是厌战,二是痛恶同袍中有辱佛之人。 到了这日,城内已召集起将近三千五百人,还有几名主事在从街坊带着人朝这边来。 三阁主所带的这一批弟子大约二十六七人,许多都是刚成年的男子,没有经历过蜀中之战,也没有在上官武手下学过武艺,听说自己要被送去襄城对抗整整三万人,一个个都惊惧幽愤不已。他们一路上反抗叫嚷,都被三阁主用剑逼回去。终于等经过秦棠姬门前的时候,有一名弟子忍不住扑到那院门上通通乱敲。 这四五天来,只有秦棠姬没有出来催人赴军就义,他们到底也是把这个女人当成依靠之一的! 那弟子高声大喊,秦教主!秦教主! 三阁主大惊失色,抽出剑来要他闭嘴。这一下不单是这个弟子,其余二十几人也开始大喊起来,秦教主! 秦教主,我们这些弟子就要去白白送命,教主为何不开眼! 三阁主越发惊慌,失控之下想起黄楼说过可以以军法处置,挥剑就将那名弟子斩在剑下,鲜血洒了秦棠姬满门。事态越发混乱,这二十几个没有专门练过武的弟子居然联合起来,要与三阁主在秦棠姬门前拼死对抗。 三阁持剑的手都抖起来,颤声说道:“帝国和教门都有难,你们都没有良心吗?” 那弟子也哭着大喊,可是我也是人,黄楼有没有将我当成人,我只是一肉盾人矛! 三阁主痛苦得不能自已,一剑向那弟子头上劈去。他也在人前做了一辈子陪衬,谁要他卖命他都会点头,可他见过黄楼的模样,知道教主不是把他们当成肉盾人矛,她是把他们当成战士啊! 余下的弟子看着他涕泗纵横的模样,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都窒息般失语了。静止了片刻,三阁主将剑上的血和脸上的涕泪擦去,颓然说道:“走吧。” 可是这二十余人都已经准备好重新上路,身后那扇院门却不合时宜地打开了。 跟在三阁主后面的弟子几乎是本能地闪开一条路。 只是眨眼的功夫,白光掠过,那女子的剑已经把三阁主劈成两半,漫天的血雨淋在人脸上,让满场的人差些呼吸不过来。那可是北方阁的三阁主,此前也已经对秦棠姬极尽礼貌和尊敬,她杀过去,只是一眨眼。 秦棠姬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带我去见见她。” 接连的冲击使得弟子们好一刻不能喘气,发觉自己请了一个不该请的神,都紧张得汗如雨下。他们都知道秦棠姬一旦真的选择不再无视,时代就将再次变迁。 -------------------------- 北方阁内已经挤满了人,队伍不得不长长地排到街上,萧瑟坊市里这或许是唯一的热闹。黄楼已经重新穿上铠甲,开始按着名册点数人头,二阁主在旁抱着笔墨。 秦棠姬提着那把碎剑波澜不惊地走到坊前,北方阁前人山人海,竟无声地为她分开。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教徒面前,消瘦了些,毕竟和他们一样没有好饭食;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可以杀人的眼睛。 人语就像水波一样从这头传到那头,秦棠姬还没接近大门,黄楼这头已经听到了秦棠姬到来的消息。黄楼指着名册的手顿了顿,将名册转手堆在二阁怀里,分开面前的人群,抿紧了嘴唇朝门外挤去。 隔在她们中间的弟子见状,也都自觉地让出一条大道来。黄楼的脚步更快,在街头看到了那缓缓朝着北方阁走来的红影。她仍不停,越来越快地朝着秦棠姬走去,步摇在她头上发出急急的瑟响;她的手有些不知该摆在何处,一会儿背过去捏在弓上,一会儿又取下来。 秦棠姬却一点犹疑都没有,始终提着那把剑,连眼神都没有飘动过。 这满街的人都看出将要大事不妙,但又暗自在心中选着胜者,紧张地僵在原地。黄楼用的是箭,百步以外就能出招,秦棠姬如果要杀她,就要活着穿过百步的箭雨,才能出招取她性命;但秦棠姬的剑法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了,就算有这百步的障碍,真的能拦住一个魔头? 拦在她们两人中间的弟子终于尽数让开,秦棠姬的身影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黄楼面前。九年了,她们都是第一次正眼看到对方;两人相见,一个是斗战胜佛,一个是喋血谪仙,仿佛都从各自身上放出一道结界,要冲破这道结界,大战就会触发! 满街弟子们开始围着二人流浆一样攒动,等着这道结界的破碎。 秦棠姬竟是先开口的那个:“在我这里做什么?” 正是因为她一直把北方阁当成自己的地盘,所以底下的弟子们才会想到去找她求告。事到如今,她对黄楼那层教主的身份仍然是嗤之以鼻的。 黄楼道:“这是蚀月教,我是蚀月教主,我的教门大难临头,你想拦着我去救人救国吗!” 秦棠姬发出极其轻蔑的笑声,从鼻子里吐出一句沉闷的话音来:“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死。” 黄楼本来还希望有转圜之地,但她不知道秦棠姬早就已经有意放过她四五日了。如果她来的第一天秦棠姬就想要她的命,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才把背后的雕弓取下,四周的弟子就已经开始四散,害怕她们天地乱斗会殃及池鱼。黄楼大喊一声“回来”,无人敢应,一个个都躲到数尺开外。她转而朝着秦棠姬喊道:“秦棠姬,我知道你是武的所爱,所以不想动手,但你不要来管我们蚀月教的事!你现在就给我回去,不要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候搅动局势,你心里没有家国!” 秦棠姬心里怎么会有家国,她听得一阵好笑,但也根本懒得辩解,握紧剑柄径直朝着黄楼走了过来。 秦棠姬这头一旦开始逼近,围在黄楼身后那群和她共生死的河北军立刻开始蠢动,刀和矛都伸出来,要穿过密不透风的人墙,冲到前面去保护黄楼。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些战场上厮杀无数的弟子,瞬间就被身旁的长安众扣住,竟硬是不让他们插手。这群人一要动粗,马上也有剑南道旧义士对着他们的头暴打起来,人群瞬间乱得像炸锅,他们早就看不惯这些个假行僧! 黄楼高喊了几声要众人停下,揪打成一团的弟子们全然不听,秦棠姬也不为所动,剑已经举到了胸前。她接着走了十余步,忽然爆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感叹:“黄楼,你太贪心了!你想要赢,但我从没输过,你不如先赢我再去赢这三千弟子的人心,你死到临头!” 黄楼见局势无可逆转,一支箭也马上搭在弓弦,急急朝着秦棠姬头上射去。 不知道为什么,九年前对战观音奴时李侨赤手捉箭的画面如同闪电一般从眼前掠过,黄楼这一箭才发出,手就已经开始发抖。她太想赢了,她不可以输! 那支箭不出所料被秦棠姬的剑刃挡下,就好像单手去捉一只苍蝇——她手里杀敌无数的利箭,在秦棠姬只是一只苍蝇。那一刻黄楼的心绪就已经乱了,她明明是阵上将军,不应该乱—— 于是她甩开那短暂的晕眩,三支箭重新搭到弦上。那时人们看到教主的脸上露出的是要猎杀妖物的坚定,弓弦绷到她的嘴角,可以看到她紧咬的牙。 她的箭发出的一瞬,人群背后传来凄厉的大喊: “姐姐!” 第五十一章·恨将命屈杀破狼 赶来的是上官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喊出“姐姐”二字的时候,座下的宝霜忽然摔倒在地,二十年的劳碌、七日夜的狂奔之后,终于累死在长安街头。跟在他身后的是唐襄,面色白得像纸,所骑的采薇也已用了最后一丝力气;一抵北方阁,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她顿时摔得满头是血。 这一头黄楼的箭已经发出去,秦棠姬的剑刃却因为那一声“姐姐”稍稍失却力气,接过那三支横箭的时候只听到微微一响,她用了九年的那柄宝剑终于从中断开! 那是上官武的剑! 黄楼的箭,凶猛已到了能够断铁破钢的地步,甚至如果去挡箭的不是精铁宝剑,而是普普通通的盾牌,怕也是能一箭射穿的! 黄楼听到了弟弟的声音,不敢转头去看,怕秦棠姬趁此时机一气杀来,竟然立刻又发出三支箭去,这已经要置秦棠姬于死地,不想给她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了。 上官武从两百尺开外的街面用尽力气狂奔而来,人群立即为上官武散开,他连日奔波衣衫秽乱,发髻都几乎散落了,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子都摔到人群里,好像快要死去,捂着心口对姐姐喊出一句:“别打了……” 她还以为弟弟是在拦着她和秦棠姬的争执,高声说道:“让秦棠姬滚回去!” 上官武跪在地上,喉咙都是枯哑的:“姐姐,不要打了,救不了了,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搬去九千人,一万五千人全都会死!姐姐,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北方阁的弟子都是他的心血,令他如何不痛苦。他也已经在平藩里尽了力,他也打过头阵,能做的都已经为姐姐做了。 但这怎么可能,现在这发兵的决定已经箭在弦上,她急着回去解救那困在襄城的六千弟子,也急着去支援落败的李晟,弟弟的劝告已经拦不住她。秦棠姬,她可以不杀;但这北方阁的弟子,她一定要带走! 黄楼的声音仿佛洪钟颤抖:“是你亲口说过要扶我做教主,却又几度反悔;你说要上阵杀敌,现在又退缩!武,你明明是个天才,怎么会如此摇摆不定,你会被自己害死!你已经做了抉择,你已经做了抉择了!”她浑身战栗地说完,将雕弓重新抬起,三支箭已绊在弦上。 她决心要杀秦棠姬,如果不杀掉她,这满阁的弟子都不会服从。黄楼的声音再一次炸响:“秦棠姬,你即便当上教主,也是李深薇送给你做,但我是自己挣来的,你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上官武大骇,挣扎着爬起,用波斯语向黄楼大喊:“姐姐,你不能再激怒她了,她会发狂啊!” 黄楼用汉语更加撕心裂肺地回应,像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教主!” 此话一落,上官武已看到黄楼的眼中落下泪来,那是她为之奋斗了十年的荣耀,是她降生以来最大的满足,她怎么会将这荣耀拱手让人! 黄楼的箭已经发去,宛如能撕裂空气,震得身前身后的弟子全都退开数尺,但秦棠姬的身手更匪夷所思,她腰间虽然明明还悬着另一柄全新的长剑,但竟然完全不屑于将它抽出来,而是用手扫开了这急如闪电的三箭! 黄楼最害怕的那一幕终于还是出现了,对面是观音奴,自己的素质和她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但她的手不肯停,一边向后稳步退去,一边从箭囊一次又一次地取箭,一开始是三支,四支,渐渐是五支,最后一气取出七支——她从来没有一次发过七支箭,这已到了她人生最凶险的关头。 场上的弟子全都为之震惊,没有人敢靠近她。秦棠姬身边五十尺也都落在射程中,已经被扫开一个扇形的空地,好似她们的身体里真的不断放出可以杀人的光芒。但如果这七箭没有中,教主的大势就会像潮水一样退去,这会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七箭了。 她还记得最初见秦棠姬的时候,她出手替秦棠姬拦下七箭,秦棠姬欠她这七支箭。 摔在人潮后面的唐襄呜咽着朝这边爬过来,不断地恳求道:“棠姬,棠姬,不要杀她呵……”她那声音虽小,却猛然震住前方的上官武,看到她带着满头的鲜血踉跄着爬起,像是要挡到两个人中间去! 上官武将唐襄拖开,她仍然不住地向场中迈去,用伤心的哭声说道:“不要杀啊,棠姬!” 黄楼已经听到了唐襄的声音,似乎对那即将到来的结局有了预感,颤抖着将箭勾上弦,对着那不断逼近的观音奴说道:“你输了,你输了,你是道义的罪人,会落得众叛亲离!” 她在最后关头说出来的话,带着赤子的威吓力,仿佛在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成真。上官武和秦棠姬仿佛都已经为她所诅咒,将被这最纯洁的人吐出的谶语纠缠到死。 她说完那句话,七支利箭齐齐发出。秦棠姬已经几乎到了她的跟前,依旧不动声色地将破风而来的利箭一手捏住,回身就是力可翻山的一踢,狠狠地踢在黄楼的铠甲上,将她的身体直踹到三尺开外,惊起身后千百弟子如狂涛一般的喊叫。 唐襄几乎发了狂,朝着两人中间冲过去,被上官武一把抱住,将她死死地锁在身边。上官武一只手控住唐襄,一只手狂颤着将长剑抽出,直指秦棠姬:“棠姬!教主让给你做,你放过我的姐姐!” 秦棠姬侧过脸来,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露出一个狂傲的笑容:“她不是你的姐姐,她是你的教主!”这句话使得全场更加死寂,她在这死寂中稳步向着倒地的黄楼走去,将她从地上一把扯起,没有容她再说任何一句话,把手中捏着的利箭反手尽数刺进她喉咙——冷静如斯,甚至在捅下这致命一击后,还面不改色地翻过手臂,空手捉住上官武脱手劈来的那一剑。 整条街都静止了。 那时黄楼还有意识,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喉咙被捅穿的,但直到此时都还保留着那几可杀人的眼神,那就是她最后的怨恨和不屈。直到此刻,她都没有放下过手上的大弓,连手指都还捏得关节发青。 蚀月教第三代和第四代教主的交接就在这恐怖的对视和满地流血中完成,终于也不可能有人再将其扭转。 那七支箭的箭羽都已没过了黄楼的脖颈,这在场的三千人亲眼看着一代教主的死,二十多年的蚀月历史,黄楼是第一个在位上被杀死的教主,就算众人对她有百种叛逆,此刻都被秦棠姬这毫无人性的一杀吓退,只留下遍体寒意。那女人不会是一个好头领,她只是一匹野兽,是他们亲手将她带来杀死了教主! 上官武的面上就像雪崩一般扭曲起来,唐襄如同被拳头打中了脸,良久连啜泣都不能够,竟像是要被一口气淹死。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呢?! 但秦棠姬还没有满意,她用沾血的手,将插在黄楼发髻上的银步摇猛地拔出,站起来将它扔在地上,随后终于抽出腰边别着的那柄新剑——那是上官武送她的、本属于唐襄的那把剑。 唐襄在惊骇中已经察觉到她要做什么,在旋即闪过的刺眼剑光中疯狂高叫:“不!!不可以!!不!!——” 秦棠姬的剑像轰顶的惊雷般朝着那支步摇落下,当着这满街弟子和吓得快要痴呆的唐襄的面,将蚀月步摇斩成四段。留在她面上的那个笑容,就好似大声宣告她从来不需要什么附加的物件来证明自己蚀月教主的身份,从一开始起她就是唯一的教主,这张宝座上烙着她的名字。 唐襄如此柔弱,也几乎要挣脱上官武的手臂,向着那碎裂的珍宝扑去,上官武不得不用双臂将她扣住。一层又一层的惊骇和狂怒淹没了他,使得他从刚才开始就完全的失语,眼前的人难道还是一个人,她只是一架由癫狂驱使的机器! 秦棠姬淡然地收回剑,任由自己被上官武砍伤的手臂流水一般滴下一地的鲜血,回头分开人群就要扬长而去。 他丢下唐襄,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一时间抱着必死的意志向那女子的背影大步追上,用了全身的力量去刺杀,但被对方更加凄厉的一剑打得武器都脱手而去。她也早就料到他这一剑,她是准备好了要挡这一剑的! 秦棠姬回过头来露出的那张脸,满脸都写着尘埃落定的平静,是她这张脸让上官武明白姐姐已经死了,秦棠姬要她死,她就会死;她想要上官武死,他也会死! 上官武被那疯狂的气势冲得人都退开数步,没有一点迟疑,捡起落下的剑又一次向她刺去,这一次秦棠姬的剑刃就已经真的越过界限,朝上官武的要害刺来,她爆发出一声不耐的大吼:“滚!” 他被那无情镇在原地,没有再接着出剑;秦棠姬也没有再留下任何一个字,收剑回韬就转身离去,这背影里其实并没有胜利的狂喜,有的只是冰山一般压下来的冷酷。 第五十二章·蝴蝶江都梦一场 扬州三月不知兵为何物,运河画船杳杳,街道熙熙攘攘。 她当时是为何来了扬州?可能是为了弟弟的一句玩笑话,也可能是想见见从来没有战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刚刚服完母亲的丧,已经快要十七岁,义仲父急着将她送出府去。 弟弟知道她不愿意被送到官府人家做了舞姬小妾,一日夜里悄悄推开窗子溜进来,笑嘻嘻地说,姐姐可想出府云游,武陪着姐姐。 她骨碌碌翻身起来,笑道,你知道哪里在打仗吗,我想去看看打仗到底是什么样子。 弟弟的脸色马上假作严肃起来——姐姐什么时候能把打仗两个字从嘴巴里抠出去扔了,难不成真是命里杀破狼。 她格格大笑,我不去,不去,你就带我去个没有仗可以打的地方把我埋起来,不要让我乱跑! ------------------------ 唐襄坐在临街的席上,面前摆着几碟甜物,都只吃了两三口。小舅也已经年迈,听到她来才下厨做菜。他说甜儿是不是十年都没来了?唐襄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今天怎来了? 唐襄说道,我吃了点兵家的苦,来这里忘一忘忧。 小舅看着她桌旁放着一支银步摇,指了指问她是怎么回事。他也认识这是侄女教门里十分重要的东西,不该放在桌上,应该戴在教主头上。 唐襄漠然地回答道,我稍后就要出发去长安送还这权玺的。我等一个人,等来了就走了。 她这边说着,窗外有人骑马走过,用剑韬顺手敲了敲她的窗棂。 唐襄拣起桌上已经修好的银步摇,向小舅匆匆辞别。她今年已经三十岁,看起来却还是瘦瘦小小的,仿佛少女的身形;走起路来却像早就历经了风雨,连辞别也不会多浪费她一点时间,哪怕下一次再来会是十年之后。 出了门,有小倌牵来她的坐骑。她翻身上马,对着刚才那来敲窗的人作了个揖:“上官阁主。” 上官武并未发言,抿着唇,调转马头向着楼外的桥头走去。他的面貌依然动人,只是那双凤眼里已经沉淀了许多难言的辛苦。桥上人头攒动,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纷纷仰起头来看这阳光下绝代美人的脸。 他和唐襄挤过人群,慢慢走到长桥的中央,忽然地勒了马,沉默了片刻,眯起眼睛问她:“步摇修好了?” 唐襄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主不跟着我去长安送这步摇么?” 他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颔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金丝锦囊。 姐姐,泾原的兵变已经平了,这宗室还是大唐的;襄城的弟子已经解救了,不需你再挂怀;崔宁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恨。我也很好,不要惦记我。 他骑马停驻在这桥上,向着运河看了一眼,仿佛在等着什么来。 唐襄也眯起眼睛来去看那波光粼粼的河面,终于等到了一阵春风。上官武将锦囊的丝线抽去,扬手将囊中的骨灰送到这阵春风中,那和煦春风将灰烬尽数卷走,片刻就化入了这无边风月中。 ======== ======== 第三卷《秋霜黄楼》完 ======== ======== 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上) 庸玛来到毡房外,莺奴正在捻褐线。夏天到来前,吐蕃的女人们将绵羊的毛剪下,紧赶慢赶地捻成线,以便在温暖的夏日能早些穿上凉快的褐衣。春天已经快要过去,再穿着毛皮的裘衣就会热出病来。 “阿加起得太早了!为什么这样辛苦自己?”她将上衣除下来系在腰上,从石炉子上取下温热的奶,端着一盘青稞糌粑和一块盐走过来,把小食放在莺奴身边。那少女侧过头来笑笑:“庸玛也早。”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莺奴已经粗通蕃语,庸玛也会说一些汉文了。 莺奴将手上的羊毛捻完,和庸玛一起吃了早饭。庸玛不是她的真名,“庸”字只说明她是奴婢身份;就好比莺奴也不是真名,“奴”字只是一个标记。但她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名字,却无人知道。 庸玛所属人家的主人是王朝内库的识字人,在吐蕃是乡里有威望的长辈。庸玛和家里人附庸于他,为这户人家耕田织衣。庸玛的姐姐去年生病死去了,那时候秦棠姬带着莺奴来到吐蕃,要找一寄宿的人家,正拦住给姐姐出殡回来的庸玛父亲。 秦棠姬从剑南道边境劫持了一个译员过来,对着庸玛父亲一阵恐吓,他吓得手足无措,连忙答应秦棠姬的请求。只是他们也不过是奴隶家庭,果腹都很艰难,如今家中失去了长女,更加窘迫。莺奴提出要帮助这一家做农活,以代替借住的酬金,被秦棠姬严厉禁止了。蚀月教大弟子是不会替人做农活的。 那名译员也跟着她们住到了庸玛家中。突然多了三张嘴要吃饭,一户奴隶怎能负担得起?秦棠姬也看到他们的困境,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将随身包裹里带来的换洗衣物送给了庸玛父亲。那些都是汉缯唐缎,最受吐蕃贵族的喜爱。用这笔钱,她一直在这座毡房里一声不吭地住了四个月,有一日忽然销声匿迹。 秦棠姬走后,那名译员也趁势开溜,两天后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莺奴一人孤孤零零。庸玛的父亲想将她作为托生的神女送到贵族家庭去,担心自己家里留着这样美丽的少女会遭到妒忌和灾祸;可是说了许久,却又没舍得将她送走——他们早已将莺奴看成死去的长女了。 师父走后,莺奴就跟着庸玛学习耕种和纺织。吐蕃土地贫瘠,只能种出谷粒寥寥的青稞。山南的田野湿润一些,春天抢晴浅浅地播种,一年才收获一次。种下了麦,要时常去拔野燕麦的苗,不能让杂草再从青稞地里吸走田气。每天早晨要跪在毡房前祈祷不要遭了冰雹,祈求禾苗健康茁壮;见到染病的苗,应当用手拔除,不要让疾病蔓延;看到吃谷的鸟和鼠,要大声地喝走,但不要打死它们。 蕃民耕种即是求天求地。这里一日有四季,不知何时艳阳天里就落下大雨瓢泼,忽地又砸下冰霰石雨,乃至拳头大的冰雹。这样好坏不定的天气下,一突田里每年能产出十来克青稞,就是皆大欢喜了。 莺奴就这样跟着家里的女人劳作在田间地头,洁白的面庞变得赤黑,生了一些小斑点,但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衣裳换成吐蕃的裘装,长发梳成两股粗得惊人的辫子,绕在头上。庸玛家里虽然贫穷,但对莺奴却十分敬爱,从秦棠姬给他们的包裹里留下了一些首饰给她;买不起尊贵的瑟瑟,他们就用秦棠姬留下来的玉篦子和玉搔头装饰莺奴,看到那柔润的玉石在她头上闪光、看到莺奴微笑就会觉得心安。 莺奴是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师父突然离开,她必然会在回报了庸玛家之后踏上追寻师父的路途。秦棠姬走的那天早上,莺奴醒来看到师父的床铺空空,一点惊奇的神色也没有。他们便猜测这对说汉语的师徒一定暗中约定过什么,他们无权知道。 庸玛三两口吃完了糌粑,将陶盘扔回帐边,回头对着莺奴喊道:“阿加,出发了,去桑耶寺!” 若用唐人的历法,代宗大历十年、也就是距今十年前的时候,吐蕃的赞普娑悉笼猎赞苦等十二年,终于修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宝寺,这也是他国土上第一座三宝俱全的佛殿;落成前,从天竺请来修造佛寺的寂护大师曾在手掌中替他幻化出寺院的模样,娑悉笼猎赞见到其宏伟壮丽之貌,抚掌惊呼“桑耶!”,于是那便成了佛寺的名字。 娑悉笼猎赞之前,高原上虽然已经有了佛法,唐朝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也已经带着佛像和僧人降临到此处,吐蕃早就有了大昭寺和小昭寺,但苯教仍然是国内最兴盛的势力。那时候,宫殿里权力最大的臣相也是苯教的子民,苯教的神即是吐蕃的神。 娑悉笼猎赞幼年登基,少年时深觉信奉苯教的大相气焰过于炽盛,就以推行佛教的方式慢慢地削除了朝廷里的苯教势力,信苯的贵族宰相也被活埋。如今据此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吐蕃信佛的贵族愈多,每年到唐朝和天竺习法的官员数不胜数,从唐、泥婆罗和天竺前来说法的高僧鱼贯而入;吐蕃的国教从苯教变成了佛教。 自从赞普力宏佛法以来,放弃苯教、转投空门的吐蕃子民也越来越多;苯教曾在这片高原上延续了数百年,天地是桑波本赤开辟的,红岩原是赞神的居所,高山原是念神的卧榻,川曲原是鲁神的乐园;但大唐和天竺的佛教一来,这些力大无穷的神灵竟然沦为妖魔鬼怪,被高僧和赞普驱逐出去,成了永远不能提的邪物。 神与天子相抗衡,子民们会听从谁呢?桑耶寺盖起来了,大佛的金身巨像就竖在乌策大殿中,那紧迫的凝视立即俘获了许多忠心——赞普的话语就像雷霆,谁也不敢被它鞭中。 莺奴与庸玛牵着手,从驻扎的牧场来到臧河北岸,藏南大河谷青翠如碧,雪光晴明。娑悉笼猎赞华美的冬宫旁,桑耶寺巍峨安卧,寺顶的金光与清晨的新日互相辉映,如圣僧出定的第一线目光。 这是吐蕃最宏伟的佛殿,每日迎来送往的香客不绝于户,从贵族到贫民,寺院一视同仁。但参拜佛陀,人们不论贫富总还是要献上些贡品;寺中的大德益喜旺波也说过,若想要佛寺永久辉煌,不再因为佛苯扬抑、赞普更替而蒙尘,就应当为僧人设立供养。七户子民供养一位僧人,如此一来,子民们将因为身上的责任而更加信仰佛法,僧人也可以靠着供奉安心修行;依照此法世世代代,佛法可不受世俗之见的侵扰,在高原上永久流传。 此诤一出,便有官员娘氏定埃增反对,称其仰仗佛祖的光辉为己谋利;这益喜旺波是赞普深信的忠诚之士、吐蕃僧界的无量大德;娘定埃增是赞普自小的书童,与赞普感情深厚,也是一位很懂道理的大臣。最难办的是,这两者都是佛教的信徒,谁也不能随意打压。益喜旺波和娘定埃增的争执已经持续多年,来过桑耶寺的人都知道两位高人谁也不肯放弃说理,是一对冤家。 佛门内部斗得水深火热,仍然挡不住人们分别亲信二人;这就好比日月难以同辉,却挡不住人们白日赞颂太阳,夜里又去赞颂月亮——两人再怎么水火不容、从佛殿闹到朝堂,再怎么损害佛教无争之则,在平民百姓眼里竟与教义一点矛盾也无。莺奴是深知这一点的,长安的百姓甚至既念佛经也请道符,他们不以为意。 春日来参拜的平民尤其多,只因为大家都希望庄稼能得风调雨顺,牲畜也可以无病无灾。通向桑耶寺的大路上,摩肩接踵地来往着神色虔诚的蕃民。两个少女迈着小心的步伐靠近圣洁大殿,生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她们跨过门槛,见殿前挤满了来请油灯的百姓;院中青烟缭绕,这模样与大唐长安民众崇佛的风气毫无二致。莺奴在长安住过,早就知道佛法是怎么一回事;她躲在家中读写,几年前朝廷大掠长安富商,师父从北方阁抢回来的书籍里,也有不少是佛经论典。她无事时翻翻看看,从那时起就熟知空门之法,但却并不信奉菩萨。 对她来说,佛法的教义与她心中的信念有着相当的出入;她虽然性格温柔、连动物都从不滥杀,但佛门所倡导的戒律,她始终不能认同。再加上她是秦棠姬的弟子,就必然不能心慈手软,将来或许还要杀生。师父已经无数次因此而责罚过她,她也该懂得师父的苦心了。 庸玛进了乌策大殿,先急急跑去向寺院敬献了小半克酥油,请来两盏灯。她将灯摆在架上,跪在灯前絮絮叨叨向菩萨说了许多心愿,要用这区区一盏油灯的花销求来全家人一世的喜乐。姐姐已去世半年了,要祈祷她早日投胎到了善良的人家,可以过上平安的生活;自己和父母则要健健康康,不要像可怜的长姐一样患上瘟疫;母亲又怀孕了,祈祷她生下一名男孩,早日替父亲分担苦累的活计;还要祈祷羊群吃到鲜草、田地不受虫害…… 她闭着眼说完这许多,张目见莺奴还捧着油灯站在原地,不禁轻声唤道:“阿加,你没有要向佛祖祈求的吗?” 莺奴像是才从僧人的吟唱中回过神来,仿佛刚听到树叶拂动的小鹿,低下头来看看庸玛。她思忖了片刻,跪到蒲团上,将油灯置于架上,盯着那大殿里的释迦牟尼像合掌道:“那就请佛祖保佑我的师父早日走出爱憎轮回,余生平安吧。” 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中) 师父离开时是一个初春寒夜。她深夜从外面回来,咳嗽愈加厉害。自从去年在江南为血棠印一番拼命,她的身体就有些衰退;左眼受了伤,再也不能视物,留下一条伤疤,眼珠变得像灰垩一般落寞,看起来十分可怖。师父是使剑的人,瞢蔽一目之后影响了她的准头,使她本来就暴戾的脾气更加坏了。 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其余可求的,所爱的人已经离她远去,所以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太珍惜。师父是个美丽的人,有时候盯着她这张毁坏了的面庞看,也会古怪地被吸引去;人们一看,就知道她是位不可一世的仙子,神与仙都不会把容貌放在心上的。 她从外面回来,走到毡房前的时候用力忍耐着咳嗽,抬手掀开毡房的门帘,将莺奴从被衾中一把拖起,把身上的羊毛氅子裹到她身上。莺奴迷迷糊糊中被秦棠姬推到毡房外,天边正挂着一轮明月。 秦棠姬见她睡意懵懂,有些恼怒,又将那羊毛氅子甩手打落,哑着嗓子喊她:“莺奴,我有话要交代你。” 莺奴立即在风里打了个寒颤,又听见师父的声音变得这样嘶哑,知道她定然又不知去哪里游荡了一番才回来,受了风寒。她还未全然清醒过来,秦棠姬抓住她的手,向她掌上摁了一块两寸长的玉牌。 莺奴低头要去看这玉牌上隐隐约约的纹饰和名字,只听到秦棠姬的声音随着一声剑刃破空的尖啸传来:“拿稳些!” 她大惊,而师父的剑已经劈在玉牌上。这一剑下去,玉牌上留下一道剑痕,而自己的手掌也被剑气炸得迸出血来。她惊慌的目光才转向师父的脸,惊觉第二剑已轰然滑落,随后是第三剑、第四剑……她在这区区二寸玉牌上足足砍了六回,留下六条血槽,都填满了莺奴的鲜血。 师父这六剑的功底之深,稍纵则斩断莺奴肉掌,稍收则不能在玉石上切出这样深的剑痕。她的剑法仍然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 秦棠姬发出这六剑后,终于没能忍住咳嗽,转过头去掩面呛了一阵。莺奴看见那回过头来的脸上,已经挂着冷汗。 师父的身体竟然衰败得这样快!她明白这不是观音主借力所致,那瞬间的失力和这样逐渐凋零是两种状况。她见过其他的观音奴,到了阳寿将尽的最后几年,体力会渐渐不如曾经,但仍然超过常人;师父出身海岛,或许是高原的气候使她不快,所以经常喘不上气。但莺奴也知道,这点变化本不应该令她虚弱至此。 她小心地抬起眼去看秦棠姬的眉眼,师父竟然一反寻常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秦棠姬收了剑,转身从帐房脚下提来一桶羊奶,朝着莺奴血肉模糊的手掌浇下去,将血迹冲刷干净。 莺奴任由血和奶从指缝间流走,只是十分疑惑地看着秦棠姬的脸。 她开口了:“一剑就是一个要杀的人——最后杀掉霜棠阁的那个人,你就出师了,莺奴。” 莺奴满面惊惶,视线跟踪着师父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敢问出口。对方的眼里露出的只是一种刻意克制的平静,似乎不想让弟子从这眼中读出什么来。她说道:“我十四岁时已经离开花殿,到大陆去修行;你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应该张翅亮羽了。我知道你性格谨小慎微,总是依赖着我,所以不想再陪在你身边;别来找我。” 莺奴捏住那块玉牌,轻轻地说:“可是师父没有告诉我其余五个人是谁。” 秦棠姬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告诉了你,你会去杀吗?你不会的。等他们一个个提着刀来砍你的头的时候,你才会杀。”她走回毡房前,伸出手臂将帘掀开,要莺奴回房去。 “回去睡吧。” 莺奴迈着碎步回到铺前,回头看到师父没有跟进来。她在被窝里不安地等到天色微亮,师父仍然没有回房,也听不到她轻轻的咳嗽声。莺奴最后渐渐入睡,清晨醒来仍然没有看见师父的影子,就知道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一直怜爱着师父,这和秦棠姬以为自己是在照看莺奴恰好相反。 她对师父的身体状况抱着不太乐观的预计,并不放心师父离自己而去——这也和秦棠姬嘴上说的理由正好相反,她说因为莺奴过于胆怯,所以要放弃继续照看她,以磨练她的胆气;可实际却是莺奴在担心她的安危,隐约地知道师父离开她,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逐渐衰败的模样,这就是师父的矜傲。 若师父果真是因为想放她自由搏击,所以才离她而去,那也不必不辞辛苦地将她带到吐蕃来了;师父想必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知道吐蕃的国土上就有一名敌人。既然师父在这时候离去,是不是意味着凭师父的剑法也无法打败那敌人?师父是不是因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也有落败的时候,所以提前离去呢?因她在世上的名声,就是从来没有输过的。 师父没有告诉自己杀那些人的动机,但却说那些人必然会来杀自己;如果这就是她十二岁那年曝尸河中的理由,那么这些人从三年前开始就在追杀自己了。她的余生如果想安全地度过,不再受到这些人的骚扰,就一定要反过来杀掉他们。 师父走后,她也就依照师父所说的话,并不立即踏上追随师父的路途。她知道那玉牌上的六道血槽就是她出师的功名录,用那六个人的血填满每一道剑痕的时候,她将成为新的蚀月教主。 -------------------- 莺奴许完愿,庸玛用急切又好奇的语气问道:“阿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你带到我们吐蕃来呢?” 莺奴轻轻地说:“是为了带我来修行。益喜旺波大师不是也用脚走到天竺去修习吗?我也用脚走到这里来修行。” 她这样说的时候,乌策大殿的僧侣们吟唱的正是益喜旺波翻译的经卷。他曾是吐蕃的贵族,为了教义,虔诚地越过河谷,跨过泥婆罗,到天竺去找寂护大师学习中观宗之法,在寂护那里得到了“益喜旺波”这个法名。桑耶寺落成之后,益喜旺波当之无愧地成为吐蕃第一批出家的僧侣,位列七觉士之首。 莺奴用益喜旺波学法的例子来解释自己的来意,就算庸玛这样知识匮乏的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庸玛惊喜地叫道:“天呀,阿加将来也会是唐朝的七觉士了!” 莺奴忍俊不禁,要她将嘴闭上:“嘘,唐朝早已有许多祖师了!” 她们这样一来一去,惹得排在身后等着供奉的香客不耐烦,于是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要慢慢地向家里去。庸玛仍然问她:“你既然要来修行,可我知道佛陀是不耕种的,因那是世俗之人的事;他只向信徒们化缘。佛陀也是不织造的,因那是女人的事;他只向百姓要碎布缀起的衲衣。阿加与我们一起耕种织造,如何成佛呢?” 莺奴自然不好说自己并不信佛,但仍然解释道:“我既是世俗之人,又是女人。佛陀不能接受我是世俗之人、不能接受我是女人吗?” 庸玛立即被问住了,吃吃地笑了两声。 她们边说边笑,此时刚刚踏出乌策大殿的院门,还未走到铁围山墙,迎面遇上一位面色苍白的老妇。那老妇几有九十岁,绕在头上的辫发已经细成一条泥鳅;穿得十分单薄,走路颤颤巍巍,还要到这桑耶寺来。但她的神情却又显出几分怪异,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人色,没有那虔诚信徒眼中的执着和生机。庸玛迎去搀扶住她之前,还迟疑了一瞬。 那老妇看到庸玛上来搀扶她,并没有道谢,只是径直抬起眼来、劈头盖脸地对着莺奴说道:“释迦自然是不接受你的女儿身的,你等着吧!你看看这铁围山里的污秽,都是大梦一场。” 莺奴与庸玛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批评镇在原地。那老妇挣脱了庸玛的手,但莺奴回头去看的时候,白头老妇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庸玛有些害怕,也有点恼怒,回头找不到那老妇了,拉着莺奴就要快步离开寺庙。原本顺顺利利地祈了福,竟然在这时听到如此晦气不敬的话,可不能再被这个奇怪的老妪缠上了。 莺奴却略有徘徊,轻轻地挣脱庸玛的手,低声道:“你快回去,我还不能走。” 她跟随秦棠姬近三年,对掠过身旁的杀机有模糊的直觉,猜测那名老妪是抱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目的来到桑耶寺的;可她却又与自己擦肩而过,如果这就是那名隐藏在吐蕃的杀手,为什么不在刚才那一瞬抓住自己? 她有好几次希望自己是多心了、只是那藏在心中的恐惧发作了,但始终无法将之从心头拂去。 在佛门妄想杀生是否也是罪过呢? 庸玛不肯让她独自留在这,用力去拉她的手,莺奴只是岿然不动。于是庸玛也停下来,颇有些受冒犯地皱起眉毛,想看莺奴究竟是为什么停驻不前。她看见莺奴的眼睛里,闪着如同警觉的麻雀般的光。 她很快就了解了莺奴那风声鹤唳的心情——乌策大殿的围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大喊。几乎是听到喊叫的第一瞬,她们就回头拔腿向大殿内院奔去。还没有来到院前,一阵轻烟般的红雾就从墙头袅袅飘起,那是人的血。 第十五章·振衣起踯躅(3) 莺奴有些无助地停下来,勉强直立在比她稍矮半寸的通道里,前后顾视几番。蛇灯里的小蛇盈盈而动,仿佛也和她一样焦虑。 莺奴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缝隙里伸进手去,掏出一条小蛇来。她心里暗暗道:“我不能选,你便替我选吧。”微微松手,那小蛇获了自由,哧溜一下便向着莺奴掌心外滑脱开去。它灵巧的身子绕着莺奴转了两圈,缓缓地游向了更深的洞穴。 “你也要我试一试么?”莺奴心中一沉,稳了稳心口,拾起蛇灯便蹬脚起来,侧过身向深处进入。石壁上沉积着不少尘沙,惹得她不时呛住。 石壁粗糙,不断摩擦着莺奴手臂和脸颊,刺痛无比。她咬着牙,用力攀住石壁,不敢放松。一寸一寸向前时,通道似乎没有再变窄,只是这逼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莺奴一点也不能确定。由于剩余的空间里,她甚至不能将蛇灯举到眼前,便只能靠着感觉朝一个方向爬;这段路里,狭道是向下通或是向左右弯曲,她完全感受不清,莺奴再一次心中不安,这水底下的构造,竟像是完全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时而想想若是葬身水底该如何是好,时而想想鱼玄机是何时、怎样离开此处的,自己一路下来,未曾见到她,难道是饕餮张口时她不幸落进去了?或是她实也有这等在水下遨游的异能,早已走到她的前面去了?如此这般,心中积郁着许多愁思。 这样手脚并用的跋涉实在太累,她在狭缝中动动停停,不时为心中许多不安流下泪来,然而好笑的却是在水中流泪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只知道哭泣时便吞进更多沙砾,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将沙尘再吐出去,仿佛变做一条鱼儿。哭得疲累时,便重整待发,继续在这鬼门关上悄声细步地挪动。 一片黑暗里,宛如出生般的挣扎。 侧着身蠕动到都要虚脱时,伸出去攀扶石壁的右手忽然感到前方宽阔了。她心里一松,却又不能转头看,连忙踹腿蹬足,挣扎出窄窄洞穴,重获自由的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如刚才放生的那条灯蛇,四肢一瞬间满是轻松。 她拉出卡在窄缝中的蛇灯,举起来照照四周,吃了一惊。 这乃是一方突如其来的陋室大小的封闭空穴,昏暗石壁上,被蛇灯一照,像是透露出什么青绿沉碧的繁复花纹,如古窟壁画,又如密教炼室。不细看时,好像还能看到慈悲菩萨微开双眼,向下看着这闯入密室的不速之客。 莺奴提着蛇灯缓缓接近石壁。 石壁上也满满吸附着白尘,且细看时,这里的石壁仿佛是人工砌成,有着一层层砖石垒砌时的交叠缝隙。她好奇地用手拂开,那石壁却活了! 没错,石壁动了! 莺奴把蛇灯靠得更近些,更是惊讶得一时失语。原来这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古蚌,出奇硕大,有莺奴手掌的三倍大小。古蚌层层叠叠,青色的贝壳因年老而轮生乱纹,残破之处带着点珠光,故而在幽幽蛇灯的照耀下,光彩流转,汇聚起来仿佛一幅诡异图画。那经她触碰而苏醒过来的古蚌正缓缓张开双壳,逐渐平展,露出依然粉嫩的蚌肉来。 蚌肉不但粉嫩,深处似乎还含着数十粒大珠,珠光动人;莺奴只因一时好奇,将手指轻轻伸进柔软蚌肉里。 她做了一件最错的事! 那古蚌似乎受到电击,从石壁上游下来,将蚌壳猛地一合! 莺奴惊声痛呼,振起水中阵阵颤动。她剧痛下眼角余光瞟见,落下一只古蚌的地方,底下竟还睡着另一只蚌。如此说来,这小小密室,究竟有多少巨蚌?! 然而此时她也难以分心去想这个问题,只因为这蚌壳力量居然如此巨大,竟要将她一节指尖生生夹断!十指连心,她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拉着蛇灯的左手也松了下来,手脚齐用欲要将蚌壳从手上拔走。蛇灯于是缓缓落到穴底,照亮了这密室下方的景象。 密密层层,竟也满布着这古蚌! 莺奴看着这画面,脑中掠过一道惊电般的想法,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右手上还死死咬着的老蚌。然而来不及等她去抢蛇灯,已经迟了!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 莺奴用双脚抵住咬着自己的蚌壳,用力一拔,总算将右手解脱出来,然而本来就被天蚕丝割伤的指尖,这次又遭如此重伤,或许接下来好几日手指都不能有半点触觉了。 她的危险还在后头。 那落到底下的蛇灯已然触动了沉睡的古蚌。她向下再看第二眼时,蚌已一层层如落花散瓣,又如蛾蝶振翅,向上飞起,向着那袋久违的美味俯冲下去。这等架势,像是这方小室内,挤着足有上千巨蚌,是谁将这些魔物聚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 莺奴看得呆了。别看这蚌沉重古老,争食时灵活如恶狗秃鹰,前后几只紧紧夹住莺奴包裹着灯蛇的外衣,只是一瞬间便撕破了一道口子。 莺奴被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冻! 灯蛇当然不知屏障之外就是嗜血恶魔,从裂口悠游而出。 “噼”,第一条小蛇连头都没有完全伸出,就已经被一口咬住。它身后长尾瞬间绷直,幽光暴盛,是被食头的痛贯彻脊髓。然而它痛苦不了多久,早已有后继老蚌将它后段夹住,两蚌相争,柔软小蛇的身体一牵即断,连蛇骨都从中扯断,只留下丝丝蓝血,在水中漾开。 其余灯蛇还在前仆后继地从裂口滑出,几乎都尚未全身而退,便遭厄运。等四周古蚌都忙着争抢蛇尸时,终于有一批灯蛇得以完整地逃离了。 这也是莺奴最害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