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二十年》 第四十三章 炒蛋放不放葱? 被这么一折腾,惊风阁不得不分神应对多方势力,又得拟个声明平息舆论,还不能偷摸摸砍死瑞安澜,外加要引开回归的天地无一,阁中上下忙的焦头烂额,分外憋屈。 烦躁的不止印乐知一人。严方任叛离惊风阁,他和薛琳琳的婚约自然也告吹。第五荣人都懒得出现,直接遣了第六堂的通传弟子去薛家大院说了情况。薛大小姐在家里哭肿了眼睛,把薛老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任何办法,气得在家里直骂严方任不知好歹。薛母心疼女儿,也每日忧心忡忡,坚持开导薛琳琳,天下男子那么多,不差他一个。但薛琳琳听不进去,在家里又哭又闹:“我只要严哥哥一个!” 惊风阁方面刚放出消息,言明瑞安澜与叛徒严方任一路西行,即将进入坎水宫势力范围。惊风阁为了避嫌,暂时不会遣人跟随。又给坎水宫宫主水无心发去密信,希望坎水宫配合惊风阁,瑞安澜他们不要了,抓到严方任的话一定要给他们送回来。 水无心回信道:“将视时势而定。” 印乐知收到回信后又一阵牙痒痒。 而薛琳琳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咬牙:“不行!我不信严哥哥会被别人勾引走。我要去会会那个小妖精!” 薛老一听,自是万般反对,直劝薛琳琳放下不甘,另觅良人。 但薛琳琳哪能听。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薛琳琳收拾到小包袱,支开仆人,偷偷溜出了薛家大院。然后等天刚蒙蒙亮,她就雇了辆马车,前往惊风阁声明的地方。 这边痴迷之人踏上了追寻之途,那边瑞安澜和严方任却在吵架。 两人已经往江南腹地走了很远,瑞安澜依然执意西行。对此,严方任很是反对,对此争论了好几日。 今天吃饭的时候,严方任又提到:“惊风阁现在分身不暇,反而较为安全。再往西行进入坎水宫地界,我就难以控制了。” 瑞安澜戳起一块排骨啃得带劲,回道:“我又不是为了躲惊风阁。往西没事儿的。” “天地无一都不在,你非要你我两人去和坎水宫硬抗吗?”见瑞安澜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严方任语气也强硬了几分。 瑞安澜“啪”地放下筷子:“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呢?就这点事儿扯了好几天了。我合着也没逼你一起打架啊?”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见瑞安澜脾气上来,严方任第不知道多少次条件反射地立刻服软道歉。 瑞安澜没接茬。她吃饱了,看了圈桌上的剩菜,指了指桌上严方任没动过筷子的葱花炒蛋,问:“你不吃吗?” 严方任:“我不吃葱。” “为什么?葱花怎么你了?”瑞安澜很惊讶。 严方任刚才虽然讨好型人格再次发作,但这几天来不断让步已经积攒了不少负面情绪,被瑞安澜的非人说话方式一激,突然产生了愤怒情绪:“什么意思?不吃葱是我的错?”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克制,还是低柔的。但瑞安澜一听也不乐意了:“那你说说,别人都能吃怎么你就不能?” 隔壁桌刚把一口葱花炒蛋放进嘴里,听到瑞安澜意有所指,赶紧咽下去装作无事发生。 严方任往隔壁看了一眼,凉凉地道:“那你找别人来和你吃啊?跟我较个什么劲?” 瑞安澜“嘿”了一声,重重地敲了一下葱花炒蛋的盘子,“咔哒”一声,一条裂痕从受力点延伸出去,盘子裂成了两半。瑞安澜说:“咋的?跟我吃饭还委屈你了?” 严方任也“呵”了一声,道:“哪敢。你要我干什么,我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于是,十八岁的成熟前少堂主严方任,和十四岁的狂暴少女瑞安澜,借着葱花的劲吵了起来。 严方任转头唤小二:“给她上一份爆炒葱花,只放葱。” “我他*的把葱花扣你头上哦?”瑞安澜都被气出脏话了。 小二在一旁进退两难。 “你不是要吃吗?这就又不要了?”严方任转头瞟一眼瑞安澜,语气还是轻柔又凉凉的。 “我要个鬼!”瑞安澜毛都炸了起来。 严方任放下饭与盘子的铜钱,径自走了出去。 瑞安澜坐在原地没动,气的嗷嗷的。严方任都走出好远了,她才跳下凳子飞奔出去。 等两人都走了,战战兢兢的小二才敢上前收账。 瑞安澜追出去后,才看到严方任并没有走远,只是坐在树荫下。他低着头,左手里的青玉剑杵在地上,右手垂在膝上。 瑞安澜走到他面前,严方任视线里挤进瑞安澜的双脚,他就往后挪了挪,后背贴在了树干上。 瑞安澜戳了戳严方任。 严方任抬头看她。 瑞安澜把他搭在膝上的手臂抬起,然后把自己挤进他双臂之间坐下,仰着小脸看严方任。 严方任有点僵硬,四肢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们先不走了,就停在这里。”瑞安澜对他说。 “听你的,继续往西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没控制住。”严方任有点疲倦地侧过头,开口又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不。你是我的同伴,我们得一起把这事儿掰扯清楚。” 严方任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瑞安澜低头撞进他怀里:“我知道我脾气差又不会说话,和亦炎苏都经常吵架。你有想法我不听就和我吵,没必要道歉。” “……”严方任不再多言。他眯了眯眼,把脸埋进瑞安澜头顶的黑发里,闭上眼睛。鼻尖是少女的体香,闻着很安心。 “但是葱真的很好吃。” “……告辞。” “真的不试试?”瑞安澜坚持道。 “我看你是故意想和我吵架。” 因为他俩在原地停留了几天,从扬州城出发的薛琳琳竟然追上了脚程差距,赶到他们的所在地。 严方任跟瑞安澜交流了几天,总算达成共识,继续往西,向坎水宫主宫靠拢。不过他也不得不多次叮嘱瑞安澜不要逞强,注意安全。 一来二去,就正好到了七夕的日子。 当地百姓早早用裹头香搭好了香桥,桥上扎满了五色线制成的花。他们扎花的时候瑞安澜还去凑了热闹,而她的手也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扎了一团乱麻的出来。 气得她丢下线团就跑了。 第四十四章 七夕的快乐是你们的 严方任无奈,只能捡起线团,硬着头皮去请教五色线的编法,才还给线团一个应有的样貌。 等严方任顶着少女老妈们炙热的视线和调侃编完五色绳时,日头已经西沉。 在他编绳子的时候,瑞安澜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严方任在城里溜达了半天,才总算看到瑞安澜。 她正在站在一个饰品摊位前,踮着脚跟摊主指指点点,而摊主一直摇头,哭丧着脸。 看瑞安澜蹦蹦跳跳的样子,严方任心想她莫不是又在欺负人家,忙走了过去。 瑞安澜见他走近,连连招手喊他。严方任心里更慌,已经想好了几十种道歉的话。结果瑞安澜等他靠近,一把拉住他衣襟就往里摸。 吓得严方任慌张地按住怀里乱动的手:“你要什么?” “钱。”回答的倒是很言简意赅。 严方任先把她的手拿出去,再取出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做就是了。 摊主看到钱,终于不再哭丧着脸了。 原来瑞安澜是想买个玉佩,摊主看她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不肯卖她。瑞安澜刚说了几句,摊主没见过世面,就被怼得脸色发青。 这下瑞安澜终于拿到了那枚玉佩,嫣红的小嘴开心地翘起。严方任看那枚玉佩成色只能说一般,样式倒是还可以,中间是一个圆环,周围透雕了几枚刻着缠丝纹的花瓣。他想起天地无一家里得用一个房间才能装下的饰品,个个是上等货色,没搞明白瑞安澜怎么看上了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结果瑞安澜拿上玉佩就让他别动,半蹲下身,把玉佩给小心地绑在他腰带上。 严方任愣住了:“等等?送我的?” “是啊!”瑞安澜绑完后,后退两步,扶着下巴观察片刻,老神在在地点点头,“不错。” 严方任摸了摸玉佩,头上也是一蓬问号:“为何破费送我玉佩?” “说来话长。我小时候,看书看到青玉剑,问亦炎苏,那得是什么样的颜色。亦炎苏就拿出几块翡翠玉佩,跟我说就是玉佩的颜色。”瑞安澜又观察了一下新买的玉佩,“其中一个和它样式特别像,但是比它通透多啦。你先凑合凑合,等以后回趟那个家拿来送你。” 瑞安澜说的特别自然,没有刻意讨好的意味。严方任听着有些感动,揉揉她的头:“这个就很好了。不必花太多心思。” 瑞安澜摇摇头:“那个和青玉剑更搭。反正放家里也没用,我也不戴这种累赘玩意儿,至于亦炎苏,”她小脸都皱起来了,“他不适合这么文雅的饰品。” 严方任想想,深以为然。 所以天地无一买玉佩是干什么用的? 瑞安澜还拉着严方任叽叽喳喳说着玉佩的事儿。 摊主在一旁露出“我懂了”的表情,笑意盎然地目送二人离开。 经过这么个插曲,便到了夜间。趁着人们在祭祀双星,严方任领着瑞安澜走到香桥那儿,拿出自己编的五色线。瑞安澜看到后,小嘴都惊喜地张大了,硬拉着严方任要他和自己一去把线绑上桥的栏杆。 严方任拗不过,便蹲下身扶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把五色线扎的花绑在了桥上。 人们祭祀完毕,一窝蜂向香桥挤来。严方任护着瑞安澜,仓促间竟被人们挤到了外围。他只好将瑞安澜抱在手上,好让个头矮小的瑞安澜可以看到人群里的景象。 人们将香桥焚化,象征着双星已走过香桥,欢喜地相会。瑞安澜坐在严方任手臂上,勾着严方任的脖子,两人头顶是满天繁星,眼里都是熊熊火光,严方任琥珀般的双眼被映得暖如朝阳。两人想到从阿林山走来的一路,一时间静谧无话,但却有一丝同甘共苦心意相通的感觉。 这和谐的静谧却很快被打断。 一个颤抖的女声在他们背后响起:“严……哥哥?” 严方任愣了一下,抿紧嘴,感觉眼皮跳了两下。 是薛琳琳的声音。 “严哥哥!真的是严哥哥。”薛琳琳几乎要喜极而泣,“琳琳找得你好苦啊。” 严方任沉默地转过身,眼中失去火光的倒影,瞬间失去温度。他往后退了一步。 瑞安澜手一直勾在严方任脖子上,手指搭在他脸侧。此时她手上的感觉告诉她,严方任整个人都紧绷着,血流加速,脖上的血管隐隐突起。 薛琳琳没注意到严方任的紧张,又向前几步,眼中泪光盈盈:“琳琳刚向牛郎织女星能和心上人白头偕老,就看到了严哥哥,天意啊!” 严方任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夜幕中的银河,瑞安澜也仰着头,从睫毛缝隙中瞄了眼破碎的星带。两人纷纷发现自己都忘了七夕节还有这么个爱情故事。 薛琳琳见严方任不说话,不禁又凑近一些,眼泪滚出眼眶:“严哥哥,你说话啊?” 严方任闻言立刻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薛琳琳都要疯了:“严哥哥,你为什么要逃?” 对严方任而言,薛琳琳和第五荣没什么本质区别。他们眼中看到的严方任都只不过是一个自己理想化的虚假投影,只会带来沉重的负担。 于是严方任又退了两步,彬彬有礼地道:“想来薛大小姐夜亡奔此地,令尊当忧虑难当。薛大小姐速速归去方为上策。” 听到这样一句不软不硬的拒绝,薛琳琳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严哥哥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介意!为什么要抛下我和别的小妖女走!” 旁观的瑞安澜被强行拉入,歪了歪头,不耐烦地回道:“别嚷嚷了,你自己想演爱情戏麻烦不要拉上我衬托好不好?” “什么事儿啊?”周围因为焚香桥站了很多百姓,此刻都被吸引过来围观,纷纷交头接耳。 “私奔?”有人大胆猜测。 “不知道啊!这小两口感情好着呢,刚才还在我这儿买定情信物。”说话的竟是刚才的摊主,已经认定严方任和瑞安澜是一对。 “看来是要横刀夺爱?”于是人们又多了个猜测。 定情信物?严方任想了想,突然想起来,啊,七夕节送玉佩…… 瑞安澜则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第四十五章 全城吃瓜 薛琳琳一听,却大哭了起来:“天地无一养的小妖女,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琳琳,琳琳可怎么办啊……” 瑞安澜一听又在骂她,小暴脾气一点就着,手腕一抖,把长针夹在指尖。严方任感觉到她的动作,连忙挡住她的针。薛琳琳再怎么闹腾,也是个无辜的人。 那边薛琳琳还在哭,嚷着:“琳琳的清白都没了,你让琳琳怎么办?” 周围人看严方任的眼神突然就带了一丝“渣男”的意味。连瑞安澜都“啊?”了一声,在严方任手臂上挪了挪,讶异地看着严方任。 严方任都忘了自己头上还扣着这么个大锅,忙看向瑞安澜辩解道:“我没做过。” “哦。”瑞安澜闻言就没有多余的质疑,又挪回原位,“那就好办。” 但围观的人是不信严方任的说辞的,纷纷开始讨论怎么看着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人竟然伤害了娇弱的女孩子。 并不好办啊!严方任都想问瑞安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怎么脱身。 “跑啊!杀又不能杀,不然等那个偏执的大小姐扑上来让你还风流债吗?”瑞安澜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踢踢严方任,催促道。 “……慎言。我没有风流债。”严方任坚决不承认关系声誉的莫须有罪名。 不过薛琳琳哭的太惨,围观百姓的同情心已经站在了薛琳琳那一边。严方任十分清楚一旦同情心偏移后,把舆论拽向另一方有多难。当下并没有充裕的条件让他引导舆论,一时也没法从自己和瑞安澜身上炮制个更惨的点出来转移视线。 于是,在瑞安澜的敦促下,他跑了。 薛琳琳泪眼朦胧中看到严方任竟然逃遁,心下更加认定,她温柔的严哥哥一定是被那个小妖女给带歪了。 吃瓜群众一看当事人竟然溜了,纷纷围上来,秉承瓜要吃个完整的原则,跟薛琳琳把来龙去脉仔细询问。 薛琳琳说了一通半真半假的话:她和严方任本有婚约在身,又有夫妻之实。不料在婚期将近的时候,严方任被小妖女所惑,连夜私奔。她冒着危险,踏上了寻夫之旅,没想到严方任翻脸不认人,竟是被小妖女迷得失了魂。 幸好瑞安澜跑了,要听到这把她说得像个无脑浪女一样的故事,早就跳下来暴锤薛琳琳,可能连严方任都拉不住。 而薛琳琳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信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吃瓜群众一听,纷纷唏嘘,义愤填膺地表示要为她堵住渣男渣女。也有人要为薛琳琳介绍良人,而薛琳琳表示心里只有严哥哥一人,又引得群众一阵叹息。 于是,在这个牛郎织女相会的大好日子,全城人都听说了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严方任扛着瑞安澜跑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街道方停下,不再那么紧绷。他呼出一口气,对瑞安澜道:“谢谢。” “哈?”瑞安澜一脸懵逼,并不知道他在谢什么。 严方任笑了笑。如果刚才瑞安澜没催他跑,按照他的习惯,估计就得站那儿分辩良久。 他第一次在别人责难的时候逃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慰。 瑞安澜看他光顾着笑,不禁道:“你怎么突然傻乎乎的?” “……”严方任收起笑容,严肃地咳了一声。 他们慢慢地往住处走。岔路口来了几个百姓,看到他俩后,互相交流一番,突然叫出声:“是那两个没良心的!快拦下他们!你们去把那大小姐喊来!” 另一个人叫道:“怎么拦?那人有武器。” “怕什么?还能砍我们平头百姓不成?” “哟呵?”瑞安澜一听,嘴角一勾,“怎么就不能了?” 严方任一听她语气变化,怕她真出手伤人,立刻又一把按住她的手:“我们走!” 来人叫起来:“他们又要跑了!追上去!” 响应他们的号召,从几个岔路口又钻出几个百姓。 严方任四顾,只能带瑞安澜翻上房顶。 瑞安澜直翻白眼,虽然严方任看不见。严方任特别怕伤到普通人,不想和群众起正面冲突,又没空辩解,只能带着瑞安澜尽量找没人的路回住处。 但闲着无聊的吃瓜群众的声音还是接连不断地传到他们耳中。始乱终弃,荡妇,风流成性,负心等词接连不断地出现。 听到后来,严方任脸色都变了,觉得听力太好真是个灾难。他接收了大量对自己的负面评价,一时间无所适从,好像整座城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焦虑地攥紧了扶着瑞安澜的手,不安地咬着下唇,气息也紊乱了起来。 “怎么办,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改变他们的看法?”他此时思想又开始退行,回到了好几年前的状态。 “扯淡。”瑞安澜捏了捏他的手指,“哪来的人,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敢情她已经不把那些人当人看了。 但严方任却依然惴惴不安:“都是我的错,是我做的不够完美。” “那你把薛大小姐娶了?”瑞安澜反问道。 严方任不想说话。 瑞安澜指指下面街道上的人流:“下面那些就是别人说什么都能信一天能换十次立场的傻帽,他们的话你也要管,你是比他们还傻吗?” 瑞安澜吐槽地十分直白,严方任反而心里好受了一些。他带着瑞安澜鬼鬼祟祟地绕了一大圈里,才甩开众人摸回住处,自嘲道:“你看咱俩,像不像做贼?” 瑞安澜挠挠头:“你又不想和人起冲突,那能怎么办嘛!总不能站那儿被人骂。” 严方任笑笑:“等他们骂够了,我再说说,总会好些吧?” “并不会!严方任你个大笨蛋!”瑞安澜又被气得嗷嗷直叫,直薅严方任头发,“那些人,揍就完事了!” 好不容易摸进住宿的地方,严方任替瑞安澜打开房门,把瑞安澜放下,替她把门合上。然后顶着被薅得乱糟糟的头发进了自己房间。 第四十六章 竟不敌人言如惊雷 刚关上房门,严方任就疲倦地直接坐在了门边的地上,靠着墙呼吸了几次,又曲起双腿,把手搁在膝盖上,脸埋在手心。 瑞安澜在门口唤了他几声,他不想说话。瑞安澜就直接踢开房门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坐在地上。 严方任一动不动,瑞安澜也不管他,兀自背过身,靠在他身上,低声哼起了歌: “人如枯木 鬼影重重 心如死水 鬼影摇摇 我欲似袅枝 竟不知人情如狂风 我欲似磐石 竟不敌人言如惊雷 一瞬决堤 一时离恨 一世琉璃尘埃染 一生飘零孑立终 一朝过眼皆云烟 万里荒冢” 她的声音依旧低沉,歌词依旧毛骨悚然,但严方任抽出一只手,微凉的手指揽住瑞安澜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身上带了带。 两人就这么挤在一起,夏夜的闷热使得两人互相烘烤均出了一身汗,但谁也没嫌弃谁,没有挪开一寸。 外面节日和吃瓜的喧闹渐渐散去,薛琳琳的声音也再听不见。 瑞安澜唱到后半夜累了,摸黑起来喝了杯水,喝完后又摸回严方任身边坐下,靠着他睡着了。 严方任没睡,清醒地看到第一缕阳光从窗棱爬进屋。 第二天照常来临。 陆陆续续有木车轮滚动的声音靠近。居民们即将开始一天的劳作。 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几个被惊醒的人打开门窗,也纷纷慌乱地跑去喊官兵。有孩子吓得哭出声,被父母捂住嘴抱回家里。 瑞安澜醒转过来直起身,严方任也起身循声走到墙边打开窗户,向街上望去。 夏日的早间太阳已经十分毒辣,把街边的一棵老树照的透亮。薛琳琳被一根绳索勒住脖颈吊在树上,双眼外凸,舌头向外吐着,死前双手还在撕扯着绳索,僵硬如鸡爪。不同于普通的缢死,她整个人定格在一个痛苦痉挛的诡异姿态。 严方任站在窗前,看着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官兵匆匆赶来,轰开围观的人群,爬上树割断绳索,放下人。见尸体已经冷硬,又忙不迭地把尸体拖回衙门。 这期间,严方任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平静地看着薛琳琳被运走。他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点伤感,但实际上古井无波,甚至还有一种卸下重担的透气感。 瑞安澜倒了杯水捧着在他身边一边喝一边看。嗓子还是干干的。 严方任低头看瑞安澜,琥珀色的眼睛又一次充满水光。 瑞安澜喝着水,从杯沿上方瞅着他:“想什么呢?” “什么都没想。”严方任的声音有些飘渺,“正是如此,才觉得可怕。” “哦。”瑞安澜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放下杯子,“死都死了,没啥好想的。” “是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严方任叹口气,问道。 “我哪知道。”瑞安澜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人被拖走了,瑞安澜失去了旁观的兴致,走开去收拾行李。走的时候,衣袖一扫,杯子向窗外倾斜,严方任忙伸手扶住。 严方任又盯着街上出了会儿神,道:“你说,官府会不会把我俩当犯人?” “不知道。”瑞安澜在奋力给包裹打结,无暇他顾,“不慌,交给亦炎苏搞定。“ 天地无一还有这个用途?严方任无语,过来帮瑞安澜打好结,又顺手把她包裹拿过来自己拎着。瑞安澜就空着两手,在他身后蹦跶。 当天,他俩就离开了那座城,继续西行。 过了这座城,很快就进入坎水宫的势力范围。 惊风阁这次倒是言行如一,没有派人越过地界。但是,两人却被坎水宫的人堵住了。 坎水宫除了宫主水无心所在的主宫外,在江南各地还有水泽节、水地比、水风井、地水师和风水涣五处分部,五个分部相互竞争,时有摩擦。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在势力边境活动的地水师分部。地水师因为战斗力在五个分部中遥遥领先,旗下弟子也都居功自傲。 堵住瑞安澜和严方任的几位就是典型的地水师做派,鼻孔朝天,斜着眼睛看他们。 如果来的是天地无一和印乐知,他们还会收收气焰,但瑞安澜和严方任,他们根本不放眼里。 领头人抱着臂,惜字如金地道:“交出来。” “啊?”严方任和瑞安澜面面相觑。 领头人“啧”了一声,不再说话,旁边的弟子凑过来补充说明道:“大哥说你们把花万转交出来。” 严方任嘴角上扬,眼睛也透着一丝笑意:“惜余未曾一睹花万转风采。” 弟子回头对大哥说:“大哥,他说没见过。” 大哥冷笑一声:“妄言。” 弟子转过头来,冲两人吼道:“别废话,赶紧交出来!别耽误我们时间。” 严方任摊开双手:“所言非虚。诸位欲作功邀名,亦不必操之过急。” 弟子又转回头去看大哥。 大哥这次说了句完整的话:“赶紧回去。男的杀了,女的留下就行。” 弟子回过头对其他人吼道:“听到没!愣着干……”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口中喷出含着气泡的血沫,一蓬鲜血从喉咙喷涌而出。 严方任闪开避开血喷出的方向,右手剑尖指地,一线鲜血顺着翡翠色的剑锋滴落,被草地吞没。 他微笑着看着地水师的人,一甩剑上的血迹,不多废话,拧身挥剑斩向下一个人。 被严方任按了一路的瑞安澜没想到严方任一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丝毫不优柔寡断,“嗷”了一声,噼里啪啦甩开两手黑针,脚步一滑闪向正扑向她的地水师弟子,一针封住手上经脉,然后脚在弟子手上一借力,人就轻巧地跳上了他的肩膀,手中针毫不犹豫地就插进头颈上的穴位。那弟子登时就动弹不得,翻起了白眼。瑞安澜两腿用力,“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一人优雅果决,尽量一招毙命还要避一下血迹;一人狠辣迅猛,不给人留一口气。地水师没想到这两人年纪轻轻水平已是如此了得,瞬息之间还没去来得及招架就被揍翻了好几个。 第四十七章 坎水宫分部地水师,参上 那个大哥忙抽剑上前,运起护体内功,要去刺瑞安澜。 瑞安澜感觉到背后的剑气,拔出刚插进面前弟子身上的黑针,把那个弟子踹给严方任解决,自己旋身避开剑气,试图接近大哥。 结果被大哥的护体内功挡了一下。 大哥冷笑一声:“鼠辈。” 瑞安澜看起来甚是惊讶:“哦?你还会这?我以为你啥都不会呢。” 大哥气结,一剑向瑞安澜头上劈来。 瑞安澜微微偏过头,长发一甩,发间丁丁当当的金属环正好迎上剑锋。两者一撞,金属环“啪啪”依次弹开,剑锋被顺势荡开。 而弹开的金属环借着力道直取大哥面门。 大哥一惊,忙收剑和护体内功回防。 严方任抽空看了一眼这里,对瑞安澜喊道:“护体内功弱点在……” “管它在哪儿!”瑞安澜大声回道,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脚尖一点,人飘至半空,手上金属针重新成环,在指尖缠绕,然后她在靠近大哥时一手轻柔扶住他,另一手猛然发力,一拳打在大哥的脸上,把护体内功打了个烟消云散。 那几根弹出去的金属针正好赶到,穿透大哥颅骨,刺入柔软的大脑。 没几下,地水师这一小拨人全军覆没。 “菜不过地水师。”瑞安澜踢踢地上的尸体,“前段时间剿了几个杂鱼帮派就把自己给吹上天了。” “别这样。”严方任制止瑞安澜,“他们地位不高。” 然后两人把尸体们拖到了惊风阁的地界。 “不会有人跟过来吧?”瑞安澜擦干净针,问道。 “不会。”严方任气定神闲道,“他们出来没上报。” “哦。”瑞安澜就信了。她回头看看,又道:“奇怪了,坎水宫怎么一上来就这么直接?” “我看不是水无心的意思。”严方任拉过瑞安澜,继续往前走。 “我说也是,你要是被坎水宫背着惊风阁处理掉,印乐知还不要气得脸都裂了。” 一时间槽点太多,严方任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揉揉瑞安澜头,道:“水无心不至于这般。” 瑞安澜歪了歪脑袋。 严方任看瑞安澜明显是没懂,就补充说道:“水宫主的风格很明显,从坎水宫这名字就能看出来。” 瑞安澜脑袋歪得快翻了个个。 严方任才想起来瑞安澜似乎并不懂玄学,便给她解释坎的意思。坎是易经上的卦名。坎为水,两坎相重,进退两难,险阻重重。坎在后天八卦里又代表正北方,和坎水宫在江南区域的位置一致。 水无心坚持认为坎水宫处于强敌环伺的状态,并不试图与其他两大势力交好,反而十分警惕。即使是对下属帮派,水无心都保持距离,数遍身边也只有一位心腹,名唤泠曜。相比降襄山庄和惊风阁,坎水宫相对封闭谨慎,不会贸然与同等势力冲突。 因此,地水师这几个多半只是擅自行动。大概真的像瑞安澜吐槽的那样,之前推平了几个小帮派后自大了吧。 不过有的人并不在乎到底是不是水无心的意思。 隔天,惊风阁方面就发了一封巨长无比一看就不是印乐知自己写的声明。在第一段里,惊风阁开门见山地指责坎水宫: “数日前,本阁出于江湖道义,已向全江湖言明避开坎水宫。为了与坎水宫更好的合作,本阁甚至告知坎水宫叛徒严方任多条可能的前进路线,只希望坎水宫捉拿二人后将叛徒归还本阁自行处置。于情于理,本阁均无过分要求。然而,坎水宫被一己私欲蒙蔽,不顾道义,擅自遣其门下地水师分部欲对二人下杀手,甚至在叛徒严方任与瑞安澜退回惊风阁边界后依然穷追不舍。坎水宫意图越权处理本阁内部事务,既是对本阁的蔑视,也是对江湖其他势力的潜在威胁。” 之后惊风阁详细描述了现场的打斗残留状况,在真实情况的基础上,捏造了大量合情合理的细节,展现出来一副严方任二人与地水师大军搏斗良久,地水师步步紧逼,最终两败俱伤的惨烈状况。不禁让人脑补是不是严方任他俩都被打成了半残。 最后,惊风阁要求水无心本人与地水师高层出面赔罪,并实时公开透明地共享严方任与瑞安澜在他们地界的信息。不然,惊风阁将不得不介入坎水宫势力范围。 严方任他们听到这个声明的时候,还特意仔细想了想到底真的有打成满目疮痍的样子吗?好像并没有。 他俩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江南闲庭信步,坎水宫听到声明后,却有点坐不住,生怕惊风阁真以这个为借口前来。虽然平时惊风阁就常借暗线和明面上的交流合作在坎水宫地界上作祟,但要真让他们明目张胆派人介入,指不定他们能翻出什么秘密带回去。 于是水无心回应道:“惊风阁所提之事,本宫听闻也甚为震惊。经过彻底调查,为地水师底层擅自行动所致,未曾经本宫批准。地水师之首已严惩涉事相关弟子。本宫已派遣水泽节弟子前往处理,水地比弟子也会提供必要的辅助。本宫承诺,不会私自占有花万转相关信息,也会将叛徒交还惊风阁,请惊风阁耐心等待。” 这事就算暂告一段落。水泽节是颇有君子风度的一个分部,水无心把水泽节推出去,惊风阁一时也挑不出刺,只能先偃旗息鼓。 但严方任觉得惊风阁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他们这天看到一窝人急匆匆地驾马从二人身边疾驰而过。瑞安澜被马蹄扬了一脸沙土,小脸皱起,身子一拧就要追上去。 严方任忙紧跟在她身后:“等等!” “又干嘛?”瑞安澜扭头问他,稍微慢下来一些。 严方任追上她,拉住她手:“跟近些。” “啊?”瑞安澜还以为他是上来阻止她揍人,没想到还要她跟近些,问号直冒。 严方任却没空管她的问号。他刚隐约看到那伙人被风吹起的粗布外袍下有什么特别眼熟的东西一闪而过,但没看清,只想追上去多看两下。 第四十八章 惨不过地水师 瑞安澜被他牵着追着那伙人跑了一路,风沙太大,严方任换了好几次方位,才总算看清那图案。 瑞安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清了一部分。她伸过头,跟严方任附耳:“那是啥?” 他俩停在一棵树上,严方任抽出青玉剑,摘了一片叶子,刻上两道短痕和一只简陋的秃鹫,正是那伙人内里衣服上的刺绣。 然后严方任把树叶往瑞安澜手里一塞,拉着她又追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急什么。” 瑞安澜被他牵着,也不看路,捏着那片叶子对着光看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什么……什么来着?” “六五禽。”严方任提醒道。 “对对对!依附地水师的一个蝼蚁帮派嘛!”瑞安澜想了起来,甚至开心。 “田有禽,利执言,无咎。”严方任随口背了一句,“地水师最近应该被闲置了才是,这又是在作甚?” 锲而不舍的严方任又追出去好远,总算看到这一波人和另一波人汇合,停了下来。 六五禽的人四处张望了一圈,严方任二人立刻把自己气息藏好,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他们没发现这二人,这才开始说话。 其中一人说道:“你们这个月上交的也多了三成?” 第二波人回道:“岂止,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多四成。“ “四成?”第一波人面面相觑,“地水师这是疯了吧?我们本来勉强能养活兄弟们,这下到哪儿去给他们找那多出来的三四成。” “唉,还不是……”第二波人又小心地四下瞅了瞅,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地水师要分家独立。” “啊?!”第一波人惊叫出声,“有这等事儿?” “是啊。我们这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地水师被水无心推出去挡了惊风阁一刀,首领不满,不愿再依附坎水宫。这不,他们就是在跟我们这些小帮派敛财做准备呢。” “这……”第一波人陷入沉思。 看他们信了几分,第二波人便看了看日头,对他们说:“时候不早,我们还要和下家谈谈。你们啊,听兄弟一句劝,趁着地水师还没分家,赶紧找个下家。不然,没个大靠山,我们这些小帮派可怎么活啊。“言毕,领头人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就带着自己的人扬长而去。 第二波人走的时候经过藏起来的严方任二人的身边,严方任正好在暗处仔细观察了他们一番。 第一波人在原地踌躇,领头人翻身上马:“走!” 其他人问道:“去哪儿?” “去和其他帮派商量商量。” 于是,这一波人顺着另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严方任在原地站了会儿,觉着从面前过去的第二波人看起来很不对劲。 瑞安澜在他身后冒出一个脑袋:“咋个回事哦?” 严方任拍拍她,把她头顶的问号扫一扫:“再看看。” 当晚他俩思考住哪儿时,瑞安澜坚持说附近有天地无一的小房子可以休息两天,严方任便随瑞安澜前往。 等到了之后,严方任觉得他对“小房子”的定义可能和瑞安澜的不太一样。 五进宅院也能叫小房子? 天地无一又没个一官半职的从哪儿搞的五进大院? 问瑞安澜,瑞安澜也不知道,住就完事儿了。 不知道多少年没人住过了,所有家具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两人也没力气打扫,就随便收拾了两间厢房出来,暂且住下静观事态发展。 没让他们等多久,风言风语就传开了。依附于地水师的六个小帮派纷纷抗议地水师的行为,本来大部分都是看中地水师上头是坎水宫才来依附。这下有的出去找下一个靠山,有的独立出去自给自足,一时间把地水师给闹的懵了圈。 直到地水师出面澄清提高本月例行上缴款项是因为地水师内部无法负担补充人员空缺而产生的额外开销时,人们不仅不信,反而更加认定地水师有问题。 地水师的事儿坎水宫主宫不管,反而要向下施压收钱? 至于坎水宫主宫不管,地水师真是很委屈。旗下崽子们闹了一出,被惊风阁借机敲打了一番,水无心本来还要惩罚地水师,被首领好说歹说,外加当年被水无心收养的中原第一堡遗孤、如今的心腹泠曜心疼地水师的惨,在一旁帮腔,才免去大部分责罚。这额外开销主宫还真的一分钱不出。 那下面的小帮派才不管上面的小九九。最近连日暴雨,山洪山崩频发,各大产业均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本来小帮派们中很多要靠基础产业过活,被气候一逼,地水师又来讨钱,他们干脆破罐破摔。钱是没有,自己人都快吃不饱穿不暖了,你爱咋咋地。 下面乱哄哄的,地水师也不干了,派出一队人马武力警告附属帮派。而附属小帮派和当地民众素来关系很好,听说地水师讨钱不成反而上门打砸抢,田里的壮丁纷纷拿起草叉要保护小帮派们。几来几往,地水师跟平头百姓又施展不开,还惹得当地兵荒马乱。 就比如说,当地盛产高岭土,因此制瓷业也相当发达,生产的釉下彩瓷器不仅在当地销量极佳,还要借水路运到别地贩卖。有些瓷窑因为先前的暴雨而暂时关闭,剩下的窑本来烧得好好的,被地水师这么一搅和,废了一批瓷器不说,有的都没法正常烧制瓷器,基本处于停工状态。 严方任猜这事儿闹成这样大少不了惊风阁的推波助澜,就不知道局势能不能控制住。搞不好,官府以为发生民变,派了官兵,那谁都落不得好。 不过也和他们没关系。他和瑞安澜两人每天看你来我往剧情反转,吃瓜吃得满足。 结果,在瓷窑出事儿后的第二天,瑞安澜突然惊叫一声。严方任一个激灵,忙问她怎么了。 瑞安澜挠挠头,说:“突然想起来,好像被地水师搅和的瓷窑里有我家的。” “???”虽说那些都是民间瓷窑吧,不是,重点是天地无一怎么还插手制瓷呢? 第四十九章 情报收集大师严方任 瑞安澜看他不信,申辩道:“每年都送釉下彩瓷器到我家的。哎呀,今年被毁了几批,惨了惨了。”然后瑞安澜声音转小,开始嘟嘟囔囔。 “……”严方任觉着可能是真的惨了。不是说瓷窑,是在说地水师。 瑞安澜咕哝了几句就不再说话,嘴里叼着根草,一副思考的样子。 严方任看了眼,草没毒,就放下心来。 “我总觉得这事态还是很奇妙啊。“瑞安澜突然拿下嘴里的草,对严方任说。 “嗯?”严方任看她一眼。 “我是说,我是不太懂这些,但从我看的书中故事来讲,正常情况下,一个分部的小队和我俩打了一架,也不能发展到现在这事态吧?”瑞安澜脸上的疑惑十分真切。 严方任笑了,戳了一下瑞安澜的脸颊:“确实不会,大约是惊风阁在做手脚。”严方任虽模糊地用了“大约”一词,实际上却是很笃定。那天从他面前走过的第二波人的气息,他太熟悉了。 “哦……”瑞安澜不自觉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出来。 严方任见瑞安澜疑惑稍退,却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戳戳她脑袋,问道:“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坎水宫其他几个分部怎么看这消息。” 说到这,严方任其实也有些好奇,虽然不觉得是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还是问道:“你真想知道?” 瑞安澜向他倾过身,两手撑在膝上,奇道:“怎么?你能打听到?” 严方任温柔地笑笑:“忘了第五堂主业是做什么的?” “哦!”瑞安澜一拍手,看起来真的忘了。 “不过你要这消息有什么用?”瑞安澜凑得太近,他忍不住去玩瑞安澜的头发,不过小心地避开了上面的金属环。他还记得当年一个环被碰开后把墙给钉了个洞。 瑞安澜懒懒地向后一倚,顺滑的黑发从他指间擦过。她竖起食指:“等知道了就告诉你。” 行吧,还卖关子。严方任收回手,手指插进发间,撑着头思索片刻后,给瑞安澜一个安抚的笑容,道:“等着,给我一周。” 说罢,他又嘱咐一番瑞安澜一个人不要惹是生非好生在家呆着,才忐忑不安地出门。 严方任从一拨拨候选人中成功当上唯一的少堂主,手上怎么能没几条情报线。那些以第五堂名义建立起来的线自然是都废掉了。以个人名义建立的也不能用,谁知道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反咬一口吃了他。他便去寻那些藏在地下的线。 出门前,严方任稍微乔装了一番,不过也不细致。不是他看不起水泽节人的眼睛,是真的瞧不上他们的水平。 他在一家茶坊的门口徘徊了一阵,等到从门口数第二排第三列的桌子空下后,才走进去坐下。 刚坐下,茶博士便来招呼他。 严方任对茶博士道:“一杯七宝擂茶。” 茶博士愣了一下,道:“客官,七宝擂茶可是入了冬才会有的。” 严方任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画着圈,对他道:“告知掌柜即可。” 茶博士一脸迷惑,但看严方任不像是来捣乱的,便还是多走两步去通报一声。 茶坊里的歌女曼声高歌,严方任随着歌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但总觉得有些浮躁。等歌女一曲唱毕,他才发觉是因为歌女的声音太过甜腻。 如果是瑞安澜那种低沉的声音,虽然比较小众,但可以唱到人心里去,严方任倒觉得不错。 他突然停止了敲击。他不知不觉把瑞安澜和茶坊歌女放一起比较,这个想法很危险,而且是生命级别的危险。 一个人在他对面坐下,推给他一个冒着冷气的碗:“没有七宝擂茶,雪泡梅花酒喝不喝?” 严方任没说话,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把碗放回桌上。 那人也喝了一口,开口道:“想要知道哪个?” 严方任道:“通计六变卦。” 那人听到后,看了眼旁边人来人往和穿梭人群中的茶博士们,道:“那说来有点长了。我们换个地方。” 两人出了热闹的茶坊,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那人对严方任道:“这么久没人来买消息,我差点就洗手不干了。“ 严方任刚才去的茶坊自身雇佣的茶博士技术高超,地理位置又优越,每天人来人往,流入的信息量也极大。严方任前几年看中这里的优势,匿名和掌柜定下了金钱交易,时不时会来买些坊间情报。虽然多是低价值的传闻,但时不时还是会有些难得的消息。 那人又道:“刚说六变卦,这次是要六个分部的全部消息?” 严方任点点头。 那人掏出个本子,哗啦啦地翻,一条条地看过去,摸着下巴说:“前几日有好几拨水泽节打扮的人往不同方向去了。听到他们一些谈话,好像有近一半的上座已经率领弟子前往江南各地,不知道去干什么。” 看来水泽节对坎水宫的命令颇为重视。近一半的上座都离开了驻地,估计水泽节的内部事务还需要和它关系亲密的水地比帮忙处理。 “去往何方?”严方任问他。 那人又翻了翻册子,跟严方任说了几个听到的地名。严方任又跟他确认了时间,在脑中勾勒出一张路线图。 那人找不到更多和六分部相关的消息,开始问严方任:“别的消息要不要?” 严方任拒绝了他,给了钱,动身前往下一个地方。 之后,严方任又和其他几道暗线联系上,获得了一些其他消息,比如“地水师内部产生分歧,武力警告只是其中一派所为,另一派没掺合进去,反而最近和风水涣交流甚密”。他还拿到了几封近几日六分部之间信件的抄本,甚至还有几封偷来的原件。不过能被偷走的原件,基本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信。 忙到晚上回去时,严方任突然想起来自己又一整天没吃东西。他放弃挣扎,直接回到宅院。 瑞安澜的房间一片漆黑。严方任在她房门外站着听了一会儿,觉得她是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回自己房间准备洗漱。 结果刚推开房门,看到书案上放着个食盒。他掀开一看,里面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些水果。 第五十章 古典密码学家严方任 他取了食盒旁的筷子,尝了两口。虽然都已经凉透,严方任仍吃的津津有味。 金钱支撑起来的暗线可以提供的信息还是太少,他必须从仅有的信息里推出更宽广的信息来源。 他吃空了食盒后,便点起蜡烛,就着烛光研究起手上几封原件纸张的颜色、纹路、杂质等。各地生产的纸张都会有些微差别,严方任是在看那些信都是从哪里寄出的。 研究完手上的信,他翻出一张地图,回忆起白天听到的地点,又根据时间和方向推算,结合从纸张看出来的信息,最后在地图上圈了好几个地方,标上分部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才吹熄烛火,去休息片刻。 隔日起,严方任根据自己推出的地点和路线,也成功截取了部分分部送在路上的信件。明文的信他都扫了扫,没说到什么,最多就是些牢骚感慨。那些被密文加密的信才是重点。 对于坎水宫使用的信件密文,原先严方任是了解一些的,应该能看出个大概。 他小心地打开被以特殊方式折叠的信封,以免破坏封皮上的印章。然后等他抽出信后,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 密文换了。现在手上这些都是奇怪七扭八歪的图案,实在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他只能先把手上这封信的内容誊抄一遍,再原样封回去。再打开下一封。以此重复,他把手上有的几十封信全抄了一遍。 桌上已经摊不开那么多纸,严方任只能把纸一张张分离放在地上排好,然后人绕着纸慢慢走着,仔仔细细一行一行看过去。 记下这些信后,他又走回桌前,盯着地上的纸,开始计算哪些图案出现频率最高,把那些图案按出现次数排列依次抄在纸上。 坎水宫密文换了,但写信格式肯定还是没变。开头落款无外乎是分部名字人名之类的。几封信比较后,他就确定下哪些是水泽节的信,哪些是风水涣的信。 除了那些,频率最高的几个,无外乎一些介词和“你”“我”之类的人称。确定这些单字后,再根据字与字之间的联系,严方任又确定了一些含有已知图案的短语的意思。 严方任抽出一张新的纸,眼睛重新过了一遍所有的信,然后开始记录出现的连续两图案、三图案、四图案短语,依然是按频率排序。 毕竟收集了几十封信,手上样本量足够,外加严方任对以往坎水宫写信的偏好用语有一定了解,几张纸很快被他破解了大半。拿着快被填满的纸,严方任又绕着地上的信纸踱起了步,试图把破解的内容代入到地上的信里,好推测剩下的内容。 这些统计对照的工作全靠一个脑子一双眼睛一支笔,严方任额上全是汗珠。几颗汗珠滚落到他睫毛上,他闭上眼睛,抬手随便一擦,又立刻睁开眼重新盯着信纸。思路断了可就又得重新来过。 一直到日薄西山,严方任手上攥着几张密文纸的空白终于全被填满。他舒了口气,展开那几张被他揉得有些发皱的纸,回身靠在书案上,开始整理地上那些密信的内容。 期间瑞安澜一直没来打扰他,别说进门了,压根就没从他房门前走过。严方任也不觉得饿,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中有水地比寄给水泽节的信,隐晦地提到动荡不安的因素,并表明将与水泽节同进退。 水泽节寄给坎水宫主宫的汇报信件里,愧疚地说道尚未发现严方任二人踪迹,但在尽量加派人手,力图完成主宫的任务。 用瑞安澜的话来讲,这水平就是菜。严方任一点都不吃惊。水泽节的素质太高,本来就不适合干这活,要不是分部数他们名声最好无处指摘,这种跟踪找人的活计落不到水泽节身上。 风水涣与水泽节的回信里客套地慰问了一下水泽节,如果水泽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们定不推辞。没看到水泽节对此的回信。风水涣和水泽节素来关系一般,严方任估计就算回信也是些场面话。 私下里,风水涣反而有一封寄往泽水困的信,上面写着:“昨夜突降暴雨,淹了鸭宿,几百只鸭子顺着水跑进芦苇荡了。” 什么玩意儿?严方任看得发懵。到底是要讲啥? 又是水又是芦苇荡的。严方任转着手上的笔,想这到底是真的地理位置还是个借代。 每封信严方任都扣着字眼反复看了好几遍,不错过字里行间每一处隐藏信息。蜡烛的焰心摇曳了一下,熄灭了。严方任抬起头,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不知不觉,他就耗了一整晚在这些信里。 他把破解完又整理过的信息收在怀里,推开门要出去。 刚推开门,就听到瑞安澜“哐当”一脚踹开房门,冲着他的方向狂奔而出。 严方任刚转过身,瑞安澜就一头撞进他怀里,仰起脸,举起手上的纸包:“拿着,给老子路上吃。” “好好说话。”严方任捏捏她的脸,接过纸包,摸到里面的食物还是温热的,奇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是我出去买的。你看我像是会做的样子吗?”瑞安澜倒是手残得很理所当然。 “……确实不像。”严方任一晚没睡,感知已经有些混乱,闻着纸包里飘出的香味,突然饿得胃部一阵抽痛。但他面上如常,把纸包收了起来。 “还有水。”瑞安澜又往他手里塞东西,拍拍他胳膊,“好了,你可以走了。” 严方任确实渴的不行,就先喝了两口。几口水落肚,感觉胃被欺骗了,舒服了几分。他看瑞安澜一副要回去的样子,问道:“你不问我去哪儿?” “关我啥事儿。一周,答应我的,别忘了。”说完,瑞安澜就蹦回自己的厢房,又一次踢上了门。 “……”严方任把纸包又拿出来,举起胳膊研究了半天放哪儿最妥当,才把东西都仔细收好,转身出了宅院。 一开始只是想看看六分部的态度,但严方任发现当下六分部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他需要得知更确切的分部人员调动等信息。 第五十一章 瑞安澜,你到底想要什么 严方任一走就是好几天。瑞安澜第一晚没事儿人一样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没看到严方任回来过的迹象。一开始没当回事儿,结果连着几晚都没见到严方任回来,她不禁有些不安,忍不住晚上打着哈欠撑着不睡,看看严方任到底还能不能回来了。 约定好的一周时间走到了末尾。坎水宫也怕事情闹的不可收拾,主宫亲自出面平息事态,一方面辟地水师分家的谣,一方面破财安抚附属小帮派。惊风阁依然装死,作出一副完全不知事态发展的样子,只不过又催了一次坎水宫寻人的进度。 严方任也如期回到瑞安澜身边,带回厚厚一沓资料。 几天没睡好的瑞安澜顶着黑眼圈,伸手就想去拿资料,被严方任避开。 严方任正色问:“你想对坎水宫做什么?” 瑞安澜打了个哈欠,装傻:“啥玩意儿?“ 严方任抿紧嘴,又问了一遍:“你想对坎水宫做什么?” 瑞安澜收回手,两手交叠在一起,难得睁开她的桃花眼,直视着严方任。 严方任在她面前蹲下,把自己眼睛放在她视线水平的地方:“我不仅知道了六分部的态度,还知道了他们的动向和意图。我现在只想听你说,你想要什么?你在筹划什么?”他没有问天地无一的筹谋。他终于意识到,他之前都低估了瑞安澜,瑞安澜不是个单纯靠着天地无一的权势作威作福的孩子。 她和天地无一有一个共同的计划,而严方任现在只能窥到一角。 严方任的态度温和却坚决。瑞安澜盯着他看了良久,瞳孔缩了一缩,羽扇般的睫毛也颤抖了起来。她低声道:“我们需要位置。” 严方任嘴角放松了些许,但还是蹲着看着瑞安澜。 “我想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但如今江湖局势稳定,很难再插入一个新势力。”瑞安澜眼睛眨了眨,继续道。 诚然,降襄山庄、惊风阁和坎水宫之间经过多年磨合,已经形成了十分稳固的关系,再加上一个天地无一,确实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了。 然而严方任依旧不解。 “天地无一不是已经占了一个位吗?”而且别人都是一个帮派占一坑,天地无一一人抵一个帮。 “那又不是我的!”瑞安澜道,“我不会和亦炎苏捆绑一生。何况,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瑞安澜凑近了一些,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严方任,“你的自由和未来,我不是在张口胡说。” 这话来的出乎意料,严方任有点懵,感觉脸有点烫。他往后退了退,微微低头,抬手揉了揉眼睛,又抬头向侧方瞟了一下,手搭在鼻下,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把手搭在另一只握着剑的手上,两只大拇指互相搓了搓。做完一连串动作,他眼里又氤氲起水汽,惹得一双眼睛莹润湿亮,才将视线放回到瑞安澜脸上,说了一个字:“好。” “嗯???”瑞安澜又等了三秒,发现严方任只打算说一个字,“好什么好?怎么跟上级批示一样?” 严方任笑了笑,眼睛弯起,上挑的眼角也形成一个俏皮的角度。不管瑞安澜是不是在逗他,反正他现在是不在意瑞安澜为什么要和天地无一分成两个势力了。 “我……”瑞安澜眼睑也落回了平时的位置,看起来又想骂人但又在忍耐,非常的痛苦,嗷嗷着转身就要走,被严方任起身一把拉住。 “干啥?!” “没说呢还。”严方任举起手中的资料。 瑞安澜这才一屁股坐回原位。 “所以你是要把坎水宫……”严方任平伸手掌,把手一掀。 瑞安澜点点头。 “为什么是坎水宫?“ “贵惊风阁网太大。至于降襄山庄,我一上来就去搞武林盟主的地儿,我以后还混得下去吗?” “好。”严方任往旁边走了两步,找了个椅子坐下,把资料搁在膝上。“我与你讲。“ 之前的几天里,严方任跟踪了附近几位六分部的成员,基本上没合过眼,马不停蹄地在几个地点之间赶。 略去中间的辛苦不提,严方任翻了翻资料,道:“这次处在风口浪尖的地水师,内部发生了分歧。在外闹事的是一派,有一派在和主宫腻歪,还有一派每天在和风水涣谈天说地。” “地水师和风水涣啥时候关系那么好了?”瑞安澜讶异道。 “朝秦暮楚罢了。”严方任随意地翻过一页,“而风水涣,这几日和泽水困交往甚密。这两分部向来态度摇摆不定,现在受地水师影响,风水涣上座似乎想脱离江南派系,去中原发展。目前在动员泽水困一道,但和示好的那一派地水师之间尚未发展到共进退的地步。至于水泽节,仍然是坎水宫最忠诚的分部,身边依旧紧紧跟着水地比。” 严方任抬起头,瑞安澜茫然回瞪,心想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手上资料厚厚一沓,他却只简单地讲了其中一些。 严方任忍不住敲了她一下问道:“想什么呢?” 瑞安澜避开他的脑壳嘣,说道:“我在想现在的混乱程度够不够推倒主宫。” “想什么呢,当然不够。”严方任又弹了她一下,“虽说坎水宫下属帮派之间关系不稳,但毕竟也有六大分部,每个分部下还有附属帮派。一口吃不下来。” “可我不想吃那些分部。“瑞安澜委屈。 “你需要。你武功再高,也不能两人推平一个宫,就算天地无一回来加入也不能。再说,推完主宫,之后怎么办?咱俩占山头吗?”严方任很无奈。 瑞安澜想了想两个人占山头的样子,闭上了嘴。 “先把分部分化瓦解。”严方任抖抖手上的一沓纸,“现在这摇摆不定的程度,远远不够。” 瑞安澜被纸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提醒,问道:“你手上还有那么多纸都写了啥?” 严方任笑了笑:“那都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关了。” “啊……”瑞安澜双手托着脸,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长音。 “促进地水师分裂,推动风水涣脱离,分散水泽节力量。”严方任说道,“就这三点足矣,但我一人做不到。” “我们没有筹码。“ “是的,暂时没有。”严方任卷起手上的纸,站起身,“我先把前期工作准备一下。” 瑞安澜在椅子上蜷成一团,无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腹。听严方任这意思,筹码还得她来。 毕竟严方任现在是个唯一的头衔叫做“叛徒”的男人。 第五十二章 到位了到位了 稍微打了个盹,不受拖延症困扰的严方任就再一次出了门。 坎水宫主宫这边刚忙完地水师的事情,结果又接到泽水困的密信说风水涣私下里在做小动作。泽水困在信里说得有理有据,信封印完好,密文无错。主宫便给风水涣的上座们发信询问情况,然而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主宫很生气,又送了封信,指责风水涣懈怠不忠,违反坎水宫条例。 而风水涣的上座压根没收到上一封信,看到第二封信时都一脸诧异,感觉受到了侮辱。外加确实已有分离之心,个个心里都打起了算盘。 不过表面上还是好好地回了封信表示无事发生岁月静好。 而主宫心中仍有疑虑,免不得要派人去亲自探查一番。 恰在此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某地又被地水师的人突袭。地水师上座举行临时会议,一拨人拒不承认,而另一拨则有人证在手,会上几方吵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 随后,主宫的消息也送到了地水师。不管真相如何,这点破事刚平息下去就又被翻起来,水无心真的想把这些上座全部换掉。 祸不单行,那边被派出去搜人的水泽节被严方任故意留下的错误线索误导,几派人越走越远,越来越分散,竟彼此间断了联系。别说自己人了,主宫都找不到水泽节的确切位置。 水无心看着下面这帮人鸡飞狗跳,问自己的心腹泠曜道:“曜儿,本宫该怎么惩罚他们才好?” 泠曜慢悠悠地给她剥了个石榴,递过去一捧血红的石榴籽,道:“还是先把水泽节的人找回来吧。” 阿林山巅,第六堂堂主再一次匆匆赶往印乐知的书房,带进一片山顶已有秋意的凉风。 印乐知见他进来,揉了揉眉心:“又是谁?” 第六堂堂主将手中冰凉的信恭恭敬敬地呈上。印乐知接过一看,尚未拆开的信封上大大咧咧写着:“给印乐知”。 这称呼,除了他已故的父亲就只能是天地无一了。印乐知随手拆开,果然,信里写着:“来日爷再与你叙旧情。亦炎苏。” 纸的触感和平时见的轻软薄韧不同,对着烛火看还有奇怪的纹路,印乐知总觉得这是什么动物的皮。 他摸了摸脸上的假面,竟觉得手感和纸有点像。 印乐知对着信又看了几遍,把信折好收起还给第六堂堂主,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看这时间和信上的意思,天地无一应该早过了阿林山。 总算是把天地无一暂时引去了坎水宫。印乐知闭上眼,惊风阁余了一口气,可以开始为接下来的几种发展走向准备准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主宫派人去查风水涣的勾当,结果还真查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回禀水无心后,水无心大怒,要按坎水宫条例处罚涉事人员。 一开始听说要被惩罚的风水涣上座们慌张不已,纷纷向主宫剖析肝胆。 泠曜对水无心道:“风水涣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现在个个一副思过的样子,不杀鸡儆猴的话,免不得再犯。” 水无心深以为然,对风水涣依旧严格,毫不松动。 出了趟远门的严方任终于又回到了亦炎苏的“小房子”。他在外面暗搓搓布下陷阱,看所有事情基本都按他设计的方向发展后,便披星戴月地往回赶,路上都不敢多做停留。 为什么呢? 他怕瑞安澜那个手残一个人在家把自己给作死了。 还好。他抵达后舒了口气。瑞安澜还活蹦乱跳的,脸上满是健康的粉红。 然后他伸手摸了下瑞安澜的头,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打了满头的结。估计是每次洗完头都没好好梳,然后在床铺上扭的。 并且他看到瑞安澜换下的脏衣服都堆成一副要被扔掉的姿态,因为不会洗。 严方任觉得她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吧。 十九岁的严方任此时领悟到了一个真理,为人父母不可像天地无一那般全知全能还大包大揽,不然子女的下场就会像瑞安澜一样。 有的生活方面是个十足的傻瓜。 严方任只得先不管自己,把瑞安澜拖进屋子,在梳妆台前按下,给她把头发梳顺溜了。 他怕扯痛瑞安澜,梳得又慢又轻。瑞安澜坐着无聊,就问他:“咋样啦?” 严方任便把坎水宫现在的情况跟她细细讲了一遍。 瑞安澜听得心花怒放,疯狂夸赞严方任。严方任只得扶住她:“说归说,坐好了,别扯到头皮又喊疼。” “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严方任继续替她梳头,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瑞安澜。 “到位了到位了。“瑞安澜回道。她摊开手掌,手心里有四枚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漆黑菱形刀片。 严方任不知那是何物,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好像和天地无一那条玄铁链上缠着的刀片一模一样。 瑞安澜把四片刀片扔在桌上,刀片在红木桌上撞了几下,刮出几道惨白的划痕。她道:“再等几天。” 严方任伸指按住那些蹦跶的刀片:“好。” 给瑞安澜倒腾齐整后,严方任回自己屋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半,中间一次都没醒来过。 等他再睁眼时,只觉得饥肠辘辘。外面一片漆黑,已是到了深夜。他坐起身缓了缓,推开门,一封夹在门缝里的信飘落。 信封上没有字,他蹲下身先观察了一下,就是一封普通的没有杀伤力的信,才把信捡起来拆开。 信里只有薄薄一张纸,写着:“在哪儿?我马上到。” 落款只有一个“青”字。 严方任登时耳里都是心砰砰跳动的声响。 他的阿青要来了。 他刚提起笔准备写回信,又犹豫了。瑞安澜此时突然从门边伸进个脑袋,问道:“写啥呢?” 严方任放下笔:“给朋友的回信。” “哦。”瑞安澜把半个身子也探了出来,“那你一副要写又不敢写的样子干啥?” “……”严方任心想,这不是怕暴露咱俩的地点么。 结果瑞安澜听完小手一挥,回道:“不慌,写!没几天了。” 严方任便写了。 第五十三章 战斗前夕突然拥有大胃王属性 风水涣那边见主宫态度坚决,纷纷请求亲自上主宫请罪。正好水无心一经提醒,想起来六分部很久没有来主宫当面汇报,便顺便召集其他分部的上座们一道,一起敲打一番 而被遗忘的小孩水风井分部突然收到集合消息,也只能默默地去收拾行囊,几个上座往坎水宫主宫赶去。路上,他们约定好,不管发生什么,他们躲在角落里就好,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时间又过去了几天。除了走丢的部分水泽节上座外,所有上座们都陆续赶到了坎水宫主宫所在的山上。 宫主水无心和她的心腹泠曜在等着他们。 在众人集结的同一天,一只灰秃秃的鸽子一头撞进了宅院。 当时瑞安澜正在院里晒太阳,眼角余光见一团灰影朝她撞来,下意识地手一甩,几根黑针把灰鸽钉在了面前的石桌上。 灰鸽翅膀上的羽毛被钉住,吓得它一动也不敢动。 瑞安澜回头见是只鸽子,便放松下来,凑过去看是什么情况。 严方任本来在屋里的窗边读书,听到响动后往窗外一看,立即起身去院里寻瑞安澜。 瑞安澜听到他出来,回身冲他摊开手,手心摆着刚才从鸽子脚上取下来的东西。是一片半漆黑的菱形刀片,其中碎开的半片上还凝结着暗红的不明固体。 瑞安澜拈起那半片刀片在指尖转了转,笑了:“明晚开始行动。” “咱俩?”严方任问道。 “对啊!”瑞安澜回答的语气好像天经地义一般。 “……”行吧,他还能怎么办,上的这艘贼船真是横冲直撞的。严方任只能问道:“从哪儿开始?“ “有地图吗?”瑞安澜问道。 “……等我给你画。”已经认命的严方任牵着瑞安澜回屋里,摊开一张纸,给她画了一张简易的坎水宫外围地图。 瑞安澜伸出食指在东边山脚画了一条线,道:“亦炎苏多半会从这片来。”她哗地把一半山头往旁边一划,“那里全交给他就行。” 严方任突然有点心疼天地无一。 严方任说道:“今天六分部的人刚集合在主宫。按照水无心的惯例,明天傍晚开始,他们会在主殿开会。”他说着,在半山腰点出一个地方,“到时候警戒力量会稍微往主殿附近和几条山路入口集中。” “那等亦炎苏开打了,我们从另一个地方去和他汇合吧。”瑞安澜又想让她的苦力爹去吸引火力。 也不是不行。但,“你和天地无一之间有什么信号吗?”严方任问,几个入口相隔甚远,怎么才能知道天地无一到了。 “不用。他一打,你就知道了。”瑞安澜倒是很笃定。 严方任对天地无一的了解仅限于十几二十年的资料和武林大会上的一眼,也不知道天地无一开打那一刻是什么情况,只能听信瑞安澜的话。 “那我们从中部的入口进吧。”严方任说,“那里可以勉强看到一点东部的状况,汇合后也离主殿最近。” “说起来,你说六分部的人都去主宫开会了?“瑞安澜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是的。”严方任回道。 “前几天给你写信的朋友是谁?”听到严方任的回答,瑞安澜没头没脑地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严方任立刻紧张了起来,不知道她什么意图,抿着嘴探究地看着瑞安澜。 瑞安澜看他真心实意的紧张样,道:“算了算了。”她也没有怎么上心,严方任不想说她也懒得管。 严方任嘴角松弛了一些,道:“他这两天可能就到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三奇青这时间来是干什么。前段时间天地无一和惊风阁都没空搭理三奇六仪堡,倒是让三奇青顺利地进入江南地区。 正事说完,瑞安澜拿起严方任之前用的毛笔,伏在桌上不知道在勾勒什么。严方任去看了一下,发现瑞安澜在一笔一笔地填补地图上空缺的景色,认真地画上一草一木,笔触细致到能看出树皮的斑驳。 想起来在之前天地无一家里看到的写着瑞安澜名字的植物写生练习,他当时还有点怀疑是不是她画的。没想到手残到无法自理的瑞安澜,竟然真的有写实绘画这项技能。 严方任站一旁见她画得像是把现实景色拓在了纸上一样,不禁入了迷。 等瑞安澜画完,她把纸卷成一条,伸到了烛火上。 眼看烛火吞没了纸张的一角,严方任不禁出声:“等等。” 瑞安澜看他一眼:“啊?” “没事。”严方任改了主意,闭上嘴。 画卷在烛火上毕毕剥剥地烧着,焦黑的边缘一寸寸往前推,瑞安澜的神色慢慢地冷了下来。等画卷快烧完时,她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低声道:“终于……” 一旁的严方任突然出手,把她手扒开,手心里残存的纸被他丢进烛台,然后他一把将瑞安澜的手拉离了烛火,脸上略有慍色:“发什么愣?都要烧到手了。” “啊……”瑞安澜好像才回过神来,脸上冰冷的神色消失不见,委屈地嘟了嘟嘴。 刚才瑞安澜没继续追问,现在严方任也不打算追究她刚才那神情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检查一下她的手没被火焰燎到,便抓着瑞安澜肩膀推她出去,道:“该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 一听到吃饭,瑞安澜就陷入了沉思,良久,她说:“糟蟹。” 夜里街两边的店铺都点起了红纱灯,街上也多了很多小摊。两人还吃了点羊蹄、素粉羹之类的小食,瑞安澜路过面食店又嚷嚷要进去,结果她一个人又吃了两个羊肉馒头一个煎花馒头两张千层饼三张糖饼,看得严方任目瞪口呆。吃完后,她看中了糖糕,又买了几块在一旁咬着。 之前严方任只觉得她吃的比常人要多一些,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个无底洞一般。 而严方任看她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就去买了些玉髓酒。怕影响到明天的状态,他只买了一点,陪在瑞安澜旁边慢慢喝着。 喝到一半,看瑞安澜吃得有点口干,严方任问瑞安澜要不要来一点酒。 瑞安澜咽下嘴里的糖糕,疯狂摇头。 第五十四章 三人行,必有智障 酒足饭饱,夜也深了。两人踏着星光,晃悠悠地回到宅院,严方任站在瑞安澜身后,等她进了自己房间再离开。 瑞安澜推开房门,没有进去,反而扭过头看着严方任。 看她好像有话要说,严方任略略弯下腰。瑞安澜睁开眼,桃花眼里映着严方任的脸,竟然难得有一丝认真:“明天过去,你就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瑞安澜吃了太多糖,连呼吸都带了一丝甜味,竟盖过了院里的桂花甜腻。 “早就没有回头路了。”严方任笑了笑,直起身,把她脑袋掰回去,推了一下,“早些歇息吧。”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太饱,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瑞安澜才出屋。 严方任正站在院里的桂花树前,摘了一小捧在手心碾着玩,抬头一看,发现瑞安澜换上了一双及膝的黑皮靴,身上只穿了一件墨色的外袍,袖子长度还不到手肘,外袍长度也在膝盖之上,腰间用一根手掌宽的软银腰带捆住。头发被她自己非常随意地挽成辫子,插了那根从严方任手上讨走的流云簪。 严方任之前没见她戴流云簪,还以为早被瑞安澜随手丢掉,没想到她一直收着,今日才拿出来戴,一时百感交集。外加瑞安澜这一身露肤面积有点大,严方任脸都有点发烫,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你穿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严方任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有什么问题?”瑞安澜举起手低头看了看自己,没发现任何问题。 “不怕别人指摘吗?”瑞安澜举起双臂时袖子一路滑到了肩膀上,手腕上的金属环也顺着肌肤溜下去,晃得严方任移开了视线。 “管他呢,又不是穿给别人看的。”瑞安澜放下手,完全没明白严方任在说什么,“我打架方便就行了。” 严方任无话可说。瑞安澜伸手从他手心拿走一朵还没被碾碎的桂花,放在鼻下猛力嗅了嗅:“好甜,饿了。” 于是两人又出了门走在去吃饭的路上。 刚出门没走几步,一个严方任十分熟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回头!” 严方任寻声转过身,眼前一片白色的阳光,亮得他闭上眼睛眨了眨。 在这炫目的白光中,三奇青背着天盘九格匣跳到严方任面前:“我来了!“ “阿青。”严方任睁开眼,笑了,伸手就搂住三奇青的肩膀,对瑞安澜说:“这就是我的朋友。” 瑞安澜连连摇头:“啧啧啧。”不知道是在啧两人的动作还是在啧“朋友”。 三奇青拍开严方任的手,嫌弃道:“别摸,你做什么了手上这么香?”然后冲瑞安澜作了一揖:“小生三奇青见过瑞安澜大小姐。” 严方任想起来刚才手上全是桂花,悻悻地拍拍手,试图拍掉手上的甜腻香气。 “大小姐是什么?”瑞安澜懵圈状,反倒被三奇青背上的木匣吸引了注意力。她绕到三奇青背后,伸手摸了摸天盘九格匣,又伸手到底部托了托,不禁咋舌:“还是这么重。” 而严方任只顾着看着三奇青笑,三奇青终于被笑得心里发毛:“笑个没完了?” 严方任揉揉鼻子:“多久没见了都。” “也没多久。倒是听说你终于把第五荣给甩了,赶紧来看看你咋样。”三奇青并不承认两人之间的思念之情,但又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关怀。 严方任猜他听说了这事儿,果然如此。 三奇青倒是很兴奋,他本来就和惊风阁有嫌隙,又看不惯第五荣的所作所为。如今严方任终于摆脱了第五荣的桎梏,他高兴还来不及,转向瑞安澜又道:“多谢瑞安澜大小姐看上严方任这么个智障孩子。” 而瑞安澜不领情地又露出一副“你在说的是人话吗”的表情。在她看来,三奇青好话总要拐着弯说,嘴上满不在乎,偏偏真实情绪又外露明显,浑身上下矛盾信息整得她头痛。 三奇青也不在意,转过身问严方任:“你俩这是要去哪儿?” “吃饭。”智障孩子严方任老老实实地回答。 “中,我也饿了,一起走呗。”三奇青伸个脑袋问瑞安澜,“瑞安澜大小姐不介意吧?” 瑞安澜脸上的表情瞬间换成了“快走快走我饿”。 三人点了一桌鹅鸭排蒸、煎肉、骨头羹之类的菜,瑞安澜又要了鸡丝面、插肉面、子料浇虾燥面各一碗,闷头就是吃。三奇青第一次见这么能吃的女孩,愣得都忘了下筷,直到严方任提醒他:“你再不吃就没了。”他才急忙忙吃了起来。 仔细想来,瑞安澜的食量好像是逐步递增的,然后昨晚爆发了一下。严方任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今天还有什么打算?”吃到一半,三奇青问道。 严方任瞟了瞟瑞安澜。瑞安澜眼睑一垂,避开了他的视线,继续吃,明显一副“我无所谓,你的朋友你自己看拉不拉下水”的态度。 三奇青看严方任眼神飘忽,脸色沉了下来:“你又瞒着我什么?” 严方任一凛,正襟危坐,一五一十地交代。 听完严方任所言,三奇青伸手就要敲严方任的头,怒道:“两个人去掀人老巢,又不要命了?” 严方任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道:“天地无一也会在。” 三奇青听到“天地无一”四个字,先是把手放下了一些,然后想到了什么,手又抬了起来:“砸了人的家,你还有胆子见人?” 他突然意识到瑞安澜就在一旁,闭上了嘴。 瑞安澜听他俩不说话了,从碗沿上方看了他们一眼,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后,懒懒道:“亦炎苏说不定今晚心情好,就会忘了这档子事。” “那心情不好呢?”三奇青问道。 “你俩逃到海外都没用。”说完,瑞安澜又把头埋进了碗里。 听这意思,倒像是在撺掇他俩一起。 三奇青确实有去主宫的理由,又放心不下严方任一个人,忍不住在桌子下狠狠地踢了严方任一脚。 于是夕阳西下时分,三人逆着光踏上去坎水宫的路。 第五十五章 随便吵,我们先打为敬 傍晚,坎水宫主殿里,上座们齐聚一堂。水无心在高位上,先拿地水师开刀:“我已破例替你们收拾了烂摊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满?” 地水师一上座立刻不服申辩:“我手下的人并没有擅自妄为。也不知道谁恶意嫁祸于我们头上。”说着,他瞟了旁边另一位上座一眼。 那位上座被无故冤枉,心里也是不满,道:“我这儿人证在手,你怎的还反咬我一口?” “谁知道人证真的假的?物证呢?你们有吗?” 眼看这几个上座又要内讧,水风井的人忙向后撤了一些,生怕引火烧身。 水无心怒气上涌,把手上茶杯往桌上一放:“本宫问你们话,吵什么吵?” 地水师的人这才噤了声。 水无心见几人安静下来,又道:“一个个说,怎么回事?” 地水师的上座正要开口,一人从主殿外匆匆赶进。 上座们心想谁竟然敢打扰会议,再一看,是水无心的心腹泠曜,又全不作声了。 水无心也奇道:“曜儿,你来做什么?” 泠曜赶到水无心身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她道:“宫主,风水涣的全部人马正在往半山腰来。” “什么?”水无心猛然转头看向风水涣的上座们,眼神如刀,“坎水宫有规矩,上主宫时带的手下不可超过上座人数。你们难道是要造反不成?” 风水涣上座们异口同声地答曰:“不敢。” 一旁的泠曜柳眉倒竖:“那还不让你们的手下撤下?” 此时风水涣上座并不答应了,抬起头,挑衅地看着泠曜,齐齐露出诡异的笑容。 最后一角夕阳挂在树木的顶端,即将没落。 三人蹲在山脚的阴影里,等着合适的时机。瑞安澜突然道:“听,亦炎苏来了。” 严方任和三奇青凝神细听,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动静。 严方任刚准备开口,东边的山脚突然爆发冲天火柱,赤红的火焰高高扬起至半空,又慢慢回落,变成暗红发黑的颜色,洒在树林上。有的树木被落下的火星引燃,接替落下的夕阳,点亮了坎水宫的东边山路。 瑞安澜看到那道火光,指着它对严方任道:“看到了吗?在那儿。” 严方任:“……”天地无一确实是一来就能看到。这动静,不注意到都难。 东路的守卫纷纷向火光处集结,连中路的守卫也去了一小分队,剩下的仍在中路尽职尽责地巡逻。 瑞安澜抖开手腕上的长针,踮起脚尖,猫着腰向守卫接近。 严方任见状也轻轻抽出青玉剑,紧随其后。 三奇青一看二人都是潜行做派,便窝在原地等二人先动手。他那大匣子一开就哐当当直响,出了名的不适合暗杀。 瑞安澜一袭黑衣,连软银腰带都是做了旧的暗沉颜色,整个人隐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守卫身边,像没重量一样贴上守卫的后背,长针迅速插入守卫的太阳穴,一拧,又迅速抽出。 守卫当场毙命,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严方任倒不像瑞安澜那样轻巧,他很直接地从背后接近守卫,趁他还没叫出声,一剑封喉。 等其他守卫发现有几个人不见了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往山上走了有一段距离。 发现危险后,守卫们放出警报,抽出手中铁剑,纷纷向二人方位聚拢,手上的火炬把这一带映得亮如白昼。 见自己已被发现,严方任气息一沉,转换姿态。一部分守卫举剑向他密密砍来,他格开其中几柄,长剑一抖,先行割断一人手腕筋腱,令那人手失去力气铁剑滑落制造出一个空隙。他人随机挤进这个空隙,横过手腕,用剑柄撞落另一人的铁剑。 他只放眼在面前几人身上,没有顾及背后。因为他知道,他的背后会有人来守着的。 果然,只听一阵机关响动,三奇青打开天盘九格匣,抽出丙、丁二长剑,一招月奇朱雀,放倒几人,跨到严方任背后,转身面对剩下的守卫。 瑞安澜自顾自地往里冲。三奇青守在严方任身边,两人配合无间。 严方任抽空看了一眼瑞安澜,只发现她已半身浴血,十指俱被染红。血海中的瑞安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帘低垂,睫毛把她和外界隔离。平时她半睁着眼睛只是看起来有点慵懒,而这时的她,更像是地狱都关不住的恶鬼。 瑞安澜冲得太快,一身的血倒是有一些还是她自己的。但她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受伤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整个人在守卫间鬼魅般穿梭前进。 守卫们一开始注意力都在严方任和三奇青两个成年男子身上,不成想个头小小的瑞安澜杀伤力更大,不由变换队形,向瑞安澜围去。 眼见包围圈变厚,瑞安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严方任在一旁见那么多守卫攻击瑞安澜一人,心里烦闷,便击退面前的守卫,向瑞安澜靠拢,试图替她分担一些压力。 三奇青正要跟着严方任前去,身边的一棵树突然砰地一声燃成一个大火球,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吓得他连连退开几步。 “别碍事。”一个低哑的男声在前方远处响起。虽然距离极远,但落耳吐字清晰,震得他们耳朵嗡嗡直响。他们循声望去,正是天地无一本人。 天地无一虽然一身结实隆起的肌肉,但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皙晶莹,比严方任的还要透亮润泽。被火光一映,竟从皮肤底层折射出一圈浅浅的光辉,在黑夜中颇为抢眼。 很多人都想过,天地无一这皮要是放在女子身上,那得是多诱惑的尤物。 但放在天地无一身上,没人能生出一丝非分之想。大家不懂,大家也不敢问。 天地无一出声提醒了一句后,便不再搭理他们,一手黑刀大开大合,看似处处空隙,实际上又无懈可击,每一刀下去都是血花四溅。另一手拎着玄铁链,链上又缠绕着一圈圈菱形刀片,随手一挥就绞断几根别人的手指,一时间他周围只有惨叫和痛苦的喘息。 这一对父女,打起架来倒是有个共同点,都不像个人。 不过就算是天地无一,这个推山进度好像也有点太快了? 严方任凝了凝神,才注意到,天地无一旁边还有乌泱乌泱的不明人士。 第五十六章 澜儿,上山 前面提到过天地无一有一帮并未受到本人承认的狂热信徒。他们每天如盯梢一般,努力观察天地无一的一举一动,一旦觉得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他们就会突然出现。 之前他们又跟丢了亦炎苏,好不容易等亦炎苏出现在了坎水宫主宫附近,敏锐的他们先于其他人嗅到亦炎苏的踪迹,又立刻狂奔而来。 正好赶上亦炎苏要掀翻坎水宫主宫,他们觉得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不请自来,不约而同地当起了亦炎苏的帮手。 而亦炎苏秉承着一贯的“不管不理不问”原则,任由那帮人在他周围上蹿下跳,他自不动如山,反倒真的让那些狂热信徒帮上了忙。 亦炎苏确实没有愧对他“天地无一夜亦炎”的名号,一路砍一路烧,坎水宫的山脚蔓延开来熊熊大火,直冲云霄,把山上温度蒸烤得如同酷暑。严方任都觉得自己开始冒汗,也不知道天地无一自己半个身子都在金属铠甲里,怎么不会觉得自己身处烤炉。 而此刻严方任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惊风阁烧块草地瑞安澜也要大惊小怪了,可能是怕他像天地无一似的,一副要把山头烧平的架势。 果然,瑞安澜踩上坎水宫一人的肩膀,把自己放在高处,冲天地无一喊道:“悠着点!山火灭不掉啊!” 她的声音稳定地穿过噼里啪啦的杂声,传到天地无一耳中。天地无一转过来,遥遥地冲她摆摆手:“不慌,澜儿。爷有数。” 瑞安澜踢碎脚下人的颅骨,在那人倒地之前,借着此时尚存的高度优势对亦炎苏继续喊:“留着点建筑啊!重建好麻烦的。“ 天地无一被她讲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好声好气地说:“爷跟你保证,天一亮,一点火星都没有,好不好?“ “哦。”瑞安澜这才放过他,跳下去换了个目标。 而严方任、三奇青、乃至坎水宫的人都瞠目结舌。没想到,天地无一也有乖乖听话的一天呢? 风水涣的上座们笑了片刻,便蓦然起身退出门外,人手一颗信号弹向空中丢出。 水无心拍案而起,飞身出主殿想要拿下那几人。 刚出主殿,她就愣住了。山脚下一片连绵的火光,隐隐有惨叫声回荡。这是发生了什么? 而在山路上的风水涣弟子们看到信号弹,也并不往山上来,反而向山脚扑去,把山脚要上来送信的守卫们阻截在半路。 山上主宫弟子们听到信号弹炸响,发现并不是主宫的信号样式,觉察出异样,开始向主殿奔来。 水无心虽没搞明白状况,但至少风水涣这帮人是真的反了。她冷下脸,对旁边人说:“把这几个叛徒拿下!” 回答她的是一声:“对不住了,宫主。” 言毕,泽水困的上座们踱到风水涣上座们的旁边,几人紧紧盯着水无心他们,脚下则是开始向山下挪去。 水风井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只想想当缩头乌龟。 水无心气极反笑,抽出两把雪白的弯刀,道:“很好。你们谁也别想下山一步。” 严方任等人身边也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着瑞安澜流畅的肌肉线条,照在严方任的青玉剑上。青玉剑被火与血一激,竟兴奋地抖了起来,从内部透射出冷焰的光芒。 严方任紧了紧手指。倒不是被吓到,这剑抖得太厉害他不好控制。 像是心意相通,青玉剑颤抖了一会儿便安静了下来,恢复了翠绿的色泽。 在突如其来的援军帮助下,他们和天地无一以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的速度汇合,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地染上了血迹,但都气息稳定。严方任看不惯剑上全是血,甚至还忙里偷闲地把剑锋擦了擦。 天地无一伸出铠甲包覆的手,嘴角扯出一个细长的笑容,回头环视一圈躺在地上的守卫们,其中还有几个在呻吟着。他拍了拍瑞安澜的背:“澜儿,上山。” 半山腰,风水涣和泽水困的上座们且战且退,试图与低处的弟子们碰面。 而水无心并不想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水无心的刀法讲究气劲一体,每一招都伴随着一道浪潮一般的无形气浪,压制得几位上座毫无还手之力。 而旁边的人也受气浪所制,根本插不上手。赶来的主宫弟子见宫主控制住了这里的局面,山脚处又一片乱哄哄的,便带着其余上座们往山下奔去。 此刻半途中向山下扑去的风水涣弟子们,正好撞上天地无一一行人。狂热信徒们一看来人身着风水涣服饰,嚎叫着就要迎上去大干一场。 “都给爷站好别动。”不料,天地无一黑刀一挥,横在众人面前。狂热信徒们听天地无一发话了,立刻乖如绵羊,纷纷定在原地。 为首的几名风水涣弟子们见到天地无一等人,立刻跪倒在地:“上座们恐怕撑不了多久,斗胆请天地无一与瑞安澜尽快上山,风水涣才好兑现诺言。” 言语间把瑞安澜的名字也加上了,这帮人倒是挺上道的。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所说的“最后一步到位了”,怕不就是出海回来后的天地无一给风水涣许诺了什么。 瑞安澜抬头往山上看了看,不知道凭她的目力看到了什么,说了一句:“我先上去。” “等等!”严方任和天地无一同时出声阻止。天地无一听到严方任的声音,转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的功夫,瑞安澜已经往山上去了。 天地无一冷哼一声,越过地上跪着的风水涣弟子,急急跟在瑞安澜后面。 乌泱乌泱的信徒们立即从定身状态解除,无视了风水涣的人,紧随其后。 严方任和三奇青对视一眼,也举步跟上。 然后便在距离主殿不远的地方,碰到了坎水宫主宫弟子们。两方人马甫一碰面,便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半山腰的水无心此时终于看清混乱的源头都是谁,当即就顾不上风水涣和泽水困那几位上座,收回弯刀,拧身就向山下冲去。 第五十七章 且看朔方夷平地 精疲力竭的上座们捡回一条命,跌坐在地上喘气。 泠曜也顾不得管他们,飞身跟上水无心。 水无心两手挥动,手臂柔软如水,手腕灵活如风,当即砍了两位风水涣弟子的头。她一脚把尸体踢入人群,喊道:“天地无一!没想到是你在这儿搅局!” 天地无一刚把黑刀插入一人腹部,几股鲜血顺着刀面上的细长镂空喷涌而出。他抽出刀,转而看向水无心,笑了一笑。 这一笑把水无心气得不轻,她又对天地无一道:“当今江湖是我们四人齐心协力管理,你为何要对坎水宫下此狠手?” 天地无一抬手揩掉一滴溅在脸上的血珠,道:“爷下什么手你也要管?” 都打上门了还不让人管,天地无一也是如传闻一般非常的无理了。 水无心也是很无语,不想再和天地无一讲话。她扫了一眼全场,视线定格在了严方任身上,盯着严方任道:“惊风阁的小叛徒原来也在。” 说罢,她便要向严方任身边贴去。 三奇青立刻回撤两步,挡在严方任面前。 水无心不识三奇青此人,但无妨,认不认识对她来说都一样,一起砍了就行。 眼见水无心抬起弯刀,刀剑气劲凝结,竟有如实质。严方任一把推开三奇青,准备咬牙硬抗一波。 一道黑影突然从侧边掠过,直奔水无心手腕而去。水无心手腕一转,听到叮叮两声,刀面拦下两根黑针。 那黑影正是瑞安澜,她刚掷出两枚短针,人也随即跟上,立刻引开了水无心的注意力。 水无心一见是天地无一之女,叫了一身:“正好!“整个人转而向瑞安澜迎去。 水无心的弯刀确实灵活多变,如毒蛇一般紧紧跟随,外加上压迫力十足的气浪,瑞安澜的身法虽然飘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弯刀追上。 弯刀的刀尖挑起瑞安澜的袖子,在上臂留下一串血痕。水无心冷笑一声,把刀尖往心脏的方向引去。 然后她发现她无法再前进分毫。 瑞安澜方才手指一曲,弹起数根黑针刺穿刀背,把弯刀牢牢卡在原地。见刀势受阻,瑞安澜借着针把刀往旁边一拨,人就滑了出来。随即收针试图贴近水无心。 水无心感觉到阻力的消失,也立即把刀回收,刀锋一转,又劈向瑞安澜。 瑞安澜被弯刀划出了好几道伤口,虽然有的看起来深得可怕,但没有影响到她的活动。 严方任在一旁围观得心焦,想上去帮忙。结果往天地无一那里一瞟,发现亦炎苏早就收了手。他的黑刀深深没入地面,然后他把自己半个身子倚在刀面上,双手抱在胸前,右手两指间夹着一根不知又是从哪儿取出来的细长雕花烟管,眯着眼睛看瑞安澜和水无心单挑,偶尔举起烟管凑到唇边,抽上一口。 周围火光冲天,四处都是树木和人被灼烧的气味,根本闻不到亦炎苏抽的烟味儿。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 似乎被天地无一悠闲惬意的姿态感染,打斗的人们也慢慢停了下来,一起愣愣地看着二人互搏。 水无心的弯刀依旧狠毒,但瑞安澜打着打着,似乎适应了她的刀法,身上不再出现新伤口。反倒是水无心,吃惊地发现自己刀势已被看穿。瑞安澜把那两手黑针玩得像是有了生命。那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针,而是贴附于她皮肤上的活动铠甲。水无心每一刀都砍在瑞安澜的针上,占不得一点好处,只有被弹开的份。 那些黑针忽而成环忽而弹直,看得水无心烦躁不堪,大吼一声,使出了一招绝技。刹那间,她整个人都化作一团刀影向瑞安澜扑去,势要将她吞没。 天地无一看到这儿,才把烟管拿开些许,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开口道:“澜儿,左肩前方三寸,上……” 他还没说完,瑞安澜“啪”地一针飞过去:“别说话!“ 亦炎苏抬起左手接住飞来的针,在指尖绕了几圈,收在手心,露出一个老父亲的无奈笑容。 随后瑞安澜手往腰间的软银带上一拍,手指一捻,“唰”地抽出一根细长黑针。那针展开竟有成年人一人高,比现在的瑞安澜身高还要长上不少。 周围人纷纷“啊”了一声。 连严方任都惊呆了:竟然还藏着这么长的针?还能打架吗这么长? 那根长针在瑞安澜手上立直,插入地面。瑞安澜一手控住上端,另一手往下端一搭,把长针横在自己的左前方。 此刻水无心的刀影撞上前来,虚虚实实中的真实刀锋还真是位于左肩的前方。弯刀撞在针上,发出一声啸叫。水无心和黑针僵持着,突然一股冰冷的力道从针上传来,把水无心的气浪劈开一条裂缝,差点把弯刀震得脱手而出。 水无心一击不成,收刀后撤,脸上已经十分不好看。 而瑞安澜整个人飘上前,追上水无心,长针被拖在身后,嘴一张,竟然还唱起了歌: “山石困溪结泥沼 飞瀑凝冰裂天宫 扬汤入雪 雪落镜湖 无梦孤魂舞 翩翩向金乌 非天夜风啸 铮铮雾中来 篝火戏 千人影 且看朔方夷平地 苍穹徒萧萧” 瑞安澜的声音本身就偏低哑,这歌被她唱得杀伐气十足。 第一句“结泥沼”刚唱出来时,水无心眉头一拧,总觉得被骂了。而瑞安澜人已贴近,几根针直取要害,水无心只能皱着眉举刀格挡。 “铮铮雾中来”时,瑞安澜恰好从烈火燃烧的浓烟中如鬼魅一般飘出,人往水无心背后绕去,长针却还留在身前,把水无心卡在夹角里。 直到唱到“且看朔方夷平地”,瑞安澜的音量变大,音调转低,竟变成了一句嘶吼。水无心被瑞安澜逼得连连后退,落于下风,终于变了脸,大叫一声:“欺人太甚!”同时两手弯刀凝结气劲,意欲砍向瑞安澜。 垂在地上的长针突然弹起,撞上其中一把弯刀。瑞安澜紧抿双唇,原本微微睁开的眼睛也阖上,手腕一抖,只听一声轻响,长针把弯刀磕出一个缺口。 第五十八章 啥?哦。您请。 被长针一别,弯刀的路线也偏开几分。瑞安澜趁机向前,手上几根短针虚晃一枪,同时调转长针,一针从水无心的后心刺入,再从前方穿出。 水无心感受到一下刺痛,愣了。 瑞安澜正准备就这个机会跳上水无心肩膀补刀,水无心也登时反应过来,趁着手上还有力气,手腕一转,弯刀就要从瑞安澜背后袭击。 眼看瑞安澜即使先一步解决水无心,也免不得要挂点彩,天地无一还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严方任忙提剑上前,意图帮瑞安澜挡一挡。 不料,跟着水无心下山来的泠曜此时突然冲出,趁其气浪虚弱,往水无心手腕上就是一劈,顺势夺下她的弯刀。 水无心不防自己的心腹泠曜竟然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一手,目眦欲裂,瞪向泠曜,口中说道:“你……” 下一秒,瑞安澜就扭断了她的颈椎。 水无心的话没有说完,人已经软软垂下,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还不甘地瞪着泠曜。 严方任赶到瑞安澜身边,瑞安澜松开手,从水无心身上滑下,对着严方任双手一伸:“好累。” 严方任看她四肢隐隐打颤,确实已经力竭,便弯腰把她抱起,责怪道:“那你还逞强?” 瑞安澜趴在他肩上,哼哼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严方任突然感觉脑后一凉,一股寒风吹得他发根直立。 他回头一看,看到天地无一一手拎着黑刀,一手持着烟管,站在他身后。天地无一用烟管指着他,顿时一种奇妙的清淡冷冽的植物香气萦绕在严方任鼻尖。天地无一深渊一般的墨黑瞳孔紧紧地抓着严方任,只说了一个字:“呵。” 那黑刀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秒就能让严方任身首异处。严方任立刻屏息敛容,微微鞠躬道:“见过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仰起头,冷冷地向下瞟着严方任,又说了第二个字:“啧。” 然后他转向瑞安澜,道:“澜儿,风水涣要投诚,和爷去见见他们的人。” 瑞安澜一听又要和不认识的人七扯八扯,眼皮都懒得抬,困倦地回道:“让严方任去说,麻烦。” 天地无一狭长的眼睛眯起,从眼角看了一眼严方任,即将吐出第三个字。 严方任怎么看那个口型都像是个“滚”字,立刻抢先开口:“在下与令女同舟共命,绝无旁的意思。” 被天地无一气势一压,严方任连说话都正常了几分。 瑞安澜扭过头来,冲亦炎苏笑:“嘻嘻。” 天地无一伸出烟叶已经燃尽的烟管往瑞安澜头上一敲,转过身:“跟爷走。” 严方任抱着瑞安澜,在跟上之前跟三奇青打眼色。结果三奇青并没有在看他,反而在看那位乍然反水的泠曜。 而泠曜半蹲着愣愣地盯水无心看了一会儿,抬手把水无心瞪圆的眼睛阖上,又轻轻地把手上的弯刀放在水无心胸口,回头冲三奇青喊了一声:“哥哥!” 严方任:“……啥???” 前面的天地无一停下脚步,回头瞟了一眼严方任:“走不走了还?” 严方任只得暂时收回视线,赶紧跟上。 他们走到半山腰的主殿前,刚才力竭的几位上座们已经站好,见到天地无一纷纷恭敬地鞠躬:“见过天地无一。”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突然想起还有三个分部,问道,“地水师、水地比和水泽节的呢?” “水泽节多半会随宫主……水无心而去吧。地水师和水地比已经跑了。” 那两个分部确实在水无心断气的一瞬间,作鸟兽散。 风水涣和泽水井的上座们小心地问道:“那之前说好的……?” 水风井的上座们也弱弱地举起手:“我们,可不可以,也……” 天地无一身子一斜:“问爷干什么?” 他们愣了几秒,立刻领会到天地无一的意思,整齐地转向瑞安澜。刚才虽然有泠曜出手夺刀,但瑞安澜的本事也是不可小觑。 瑞安澜感觉到一群人在盯着她的背,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坐在严方任胳膊上,道:“按之前说的,你们跟着我。” 她说完一句,又不想说了。天地无一也不搭腔,又抽起了烟。 严方任问瑞安澜:“要成立自己的帮派?” 瑞安澜点点头,揉揉鼻子,说话还带着困倦的拖音:“你们的靠山不是天地无一,而是我与严方任。” “啊?”严方任彻底理解前一天瑞安澜说的“没有离开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了。敢情真的成了一条绳儿上的蚂蚱。 “以两次武林大会为时限,我们会以自己的名义登上降襄山庄的高台。在那之前,忍耐一下吧。我说完了。”瑞安澜一口气说了好几句,累的不行,翻过身趴在严方任身上不再动弹。 几个上座们面面相觑,这比他们预料的,说实话,要差一些。 严方任看几个上座仍有犹豫,便道:“尔等未来渺茫,莫善于此。同为逆徒者所当知之。既以两次武林大会为限,便无妄言。” 其实他心里没底。 上座们听完,又偷偷看看旁边自在抽烟的天地无一,心想好歹也是他的女儿,出了什么事儿总会搭一手,便纷纷答应。 天地无一还在抽烟,看都不看这里一眼。瑞安澜趴着不动,也不管。严方任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猜:“坎水宫旧建多为沿袭,然尔等编制不尽与以往类。” 上座们俨然把严方任当成未来的副帮主之类的人物,连连点头,期待地看着严方任。 但严方任只希望天地无一或者瑞安澜能稍微动一动,他快猜不下去了。 天地无一终于抽完一管烟,敲了敲烟管,开口道:“夜深了,明日再议。” 上座们“哦”了一声,只得不甘地告辞散去。严方任被拯救,抱着瑞安澜转向天地无一。 没有理他,天地无一收起烟管,拖着黑刀,往山下走去。 严方任犹豫了一下,问道:“此去……” 天地无一回头看他一眼,又看看他怀里似乎已经睡着的瑞安澜,道:“爷去灭火。” “……您请。” 第五十九章 真正的三奇青 这可能是天地无一四十年多年来第一次自己纵的火还要自己灭,也不敢猜他心里委屈不委屈。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在如此干燥季节里燃起的山火竟没用多久就火势转小,很快就被扑灭,只剩下黑漆漆的炭化树干直指天空。 在天地无一去灭火的当口,瑞安澜终于缓过劲来,慢悠悠地从严方任身上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周围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天地无一远远地见瑞安澜动了,一阵风一样跑上来,临走近的时候又换成闲庭信步的步伐。 “醒了?”天地无一伸手摸摸瑞安澜额头。 瑞安澜软软地“嗯”了一声。 看到瑞安澜恢复了精神,天地无一来了劲,刚才一见面就打起了架,还没好好和阔别已久女儿叙叙旧:“来,爷在拂菻给你带了点小玩意儿。”说罢,神奇的天地无一又不知道从哪儿抖出一堆圆润光滑的珍珠和精巧的金器。 瑞安澜看到那些珍珠倒是反应不大,随手接过戴上。然后她在金器中翻出一个充满弹性的金属片,拿在手上玩了一会儿。金属片在她手上“咔哒咔哒”地折来折去。突然,她眼睛一亮,挥挥手让严方任低头。 严方任依言把头凑过去,发丝顺势从他脸颊两侧垂落。她撩起严方任额头一侧的碎发,拿起金属片折了两下,竟把他的碎发都固定在了脸旁。 严方任有点迷茫的伸手摸了摸金属片,瑞安澜倒是觉得十分贴合。 严方任动了动脑袋,发现这下他的头发不至于老在眼前乱飞阻挡视线,开始觉得这金属片似乎有点意思。他抬手揉揉瑞安澜:“谢谢。“ 而一旁的天地无一又投来彻骨寒的视线。严方任立刻收回手,严肃地站好。 亦炎苏见瑞安澜看到奇珍异宝后内心无甚波澜,便又拿出几本书献宝:“爷在那儿的图书馆看这几本书有点意思,翻译一下给你抄了来。” 瑞安澜闻言接过书。那书所用纸张材质和平时所见不同,更接近皮革的质感,表面偶尔还有一些斑痕,不像是用植物制成。上面的字迹依然是剑拔弩张,但和严方任之前见到的又有些不同,具体的区别他也说不上来。 那些书的封皮上写着《几何原本》、《范畴篇》、《独白》等字样。严方任在旁边瞄了几眼。书页上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愣是不知道每句话在说什么。特别是那本《几何原本》,里面还有好多方圆曲线,把严方任都看懵了,难道是算术书? 瑞安澜翻了翻,倒是挺喜欢的,探出身子环住亦炎苏的脖子就冲他脸上叭唧了一口。 天地无一很满意,赞许地看了书一眼。 严方任觉得自己像个文盲的局外人。 在这怀疑人生的时刻,三奇青带着泠曜从远处走近。 严方任突然想起来,之前被天地无一打断,泠曜那声“哥哥”他好像还没搞明白。三奇青和泠曜这两人说实话,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看不出血缘关系。 而且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不吃惊,只有他不知道这回事? 三奇青没有看严方任,而是向天地无一深深地弯下腰:“多谢天地无一,恩情无以为报。” 跟在三奇青身后的泠曜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地无一本来在低着头看瑞安澜,见这两人出现,头也没抬,只侧过头掀了下眼皮从下往上看。他眼睛形状狭长上扬,即使长了一张不显年纪的娃娃脸,从这角度一看,也实在是凶狠至极。 天地无一扯扯嘴角轻笑一声:“不急,有的是时候报。” 而严方任惊谔地看着三奇青,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么个人。 现场气氛顿时十分尴尬。天地无一目光在他们几人面前梭巡一圈,咧出一个细长的冷笑,对三奇青说:“解释解释吧,正好别来烦爷。” 说完,他从严方任手里抱过瑞安澜,又自顾自往山上走去。严方任听到天地无一在问瑞安澜话,隐约听到“归晚院”三个字。 果然,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世人皆道,十三年前,天地无一屠尽中原第一堡本家满门,只有一个女孩逃出生天,一路向南,遁入坎水宫地界,被宫主水无心收养。那个女孩正是泠曜,本来也姓张。 然而,实际上,逃出来的有两人。 三奇青,原名张蜃青,从血缘上来讲,是第一堡本家的人。严方任只知道这些。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张蜃青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的亲生父母,一直靠自己的一点本事在本家里混口饭吃,饿肚子挨打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但他对本家并没有怨怼愤恨,毕竟自己身上流着的还是本家的血,本家也没有把他给饿死,还给了他和平常本家孩童一致的基础教育。 直到后来被分家的一对夫妻收为养子,他才过上正常意义上的童年生活。那对夫妻来本家探访时,正好看到张蜃青在试图背起自己体型大上好几圈的柴火。张蜃青试了好几次,还摔倒了一次,才总算把柴火给背上身。那重量压弯了他小小的脊背,擦破了他娇嫩的皮肤,看得那对夫妻心疼不已。但当时夫妻身边的本家人一直在阻拦他们去替张蜃青拿起柴火,让他俩少管本家内部的事。夫妻只能在之后和本家长老交谈时提起收养张蜃青一事。 一开始本家长老还不同意,把他俩送回了分家。他俩不顾路途遥远,又来本家求了好几次,把长老给磨烦了,才挥挥手让他们把张蜃青带回家。 那对夫妻在成功收养张蜃青之前,刚有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女儿,比张蜃青要小上几岁,正是张泠曜。 张蜃青刚到分家的时候,十分警惕,对夫妻的示好视而不见。饭不愿意一起吃,天不愿意一起聊,武不愿意一起练,书不愿意一起读,每天就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便避得远远的。妻子见张蜃青小小年纪对人没有一点亲近的感情,不由每晚唉声叹气,和丈夫商讨怎样才能让他放下心防。 第六十章 别扭傲娇的三奇青耐心等待 这天,张蜃青路过堂屋,竟听到两人笑得十分慈爱。这样的笑声他之前听过,据说为人父母对自己的子女都会有这样的情感。但他没有切身体验,也没人这么对他笑过,不由放慢了脚步,在堂屋门口逗留了片刻。 屋里的那对夫妻注意到张蜃青竟然在他们屋前驻足,便笑逐颜开地招呼他进去。 张蜃青板起了脸,左右看看,徘徊了半天,扛不住内心的好奇,才不情愿地走近两步,便又扭捏着不肯再靠近。 夫妻也不生气,妻子反倒慢慢弯下腰,把怀中的襁褓放低了一些,好让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张蜃青也能看到。 “阿青,看,这是你的妹妹,泠曜。” 襁褓中的女婴紧闭着双眼,小手握拳,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威胁。张蜃青看到这一团小可爱,不禁又走近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我以前,也是这么小吗?”张蜃青好奇地问道。 妻子笑了,充满母性地看着张蜃青:“是啊,阿青。你也是从这么一丁点长大的。” 襁褓里的泠曜突然醒来,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看到自己的父母,她挥舞着两个小拳头,开心地笑着。 看到自己的女儿笑了,丈夫别提有多高兴,伸出指头小心地摸摸泠曜圆嘟嘟的小脸,嘴里说个不停,逗得泠曜咯咯直乐。 张蜃青突然觉得眼前有点花,又伸着脑袋凑近了几步。 妻子见他愈发靠近,问道:“阿青,你要抱一抱她吗?” “我……我可以吗?”张蜃青突然紧张起来,张泠曜那么小,那么脆弱,万一他手一滑没拿稳。 “来。”丈夫把张蜃青的手拉直了,妻子将张泠曜的襁褓轻轻地放在张蜃青的胳膊上。张蜃青小心地抬起手臂,把张泠曜贴近自己的胸口抱住。 丈夫见张蜃青自己能抱稳,才放开扶着他胳膊的双手。 张蜃青的非凡臂力此时就以出现端倪。他轻松地抱着张泠曜,而张泠曜大眼睛定定地瞅着他,又咯咯地笑了。 张蜃青心里欢喜,抬头问夫妻:“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妻子道:“泠曜。张泠曜。” “泠曜。”张蜃青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婴儿。 从那以后,张蜃青和养父母便逐渐亲近起来。先是吃饭的时候他板着一张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过去,而养父母一直都在桌上多备了一双碗筷,张蜃青就坐在那双碗筷前,目不斜视,一言不发,闷头吃。 过了一段日子,张蜃青吃饭的时候开始和养父母讲讲话了,问了一句泠曜的情况。把妻子高兴的,一晚没睡着。 再后来,养父练武时,张蜃青就躲一旁偷偷看。被养父发现后,养父招呼他过去,他眼神朝天,说:“我没有兴趣,就是正好路过了而已。“ 养父说:“路过就路过,一起来比划两下?” 张蜃青依旧板着脸,蹭过去拿了柄练习铁剑,用力一劈。 铁剑咔擦一声断为两截。 “……” 张蜃青愣住了,有点害怕被责骂。养父却哈哈大笑起来:“小小年纪力气就这么大!来,我来教你怎么控制力道。” 于是,张蜃青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和养父练起了武。 十几个月过去,他们之间相处已和亲生家庭无异。张蜃青还是拧巴得很,但也在拼了老命向外传达自己的关心。每次笨拙地示好后,养父母都笑成一朵花,反过来把张蜃青一顿夸,搞得张蜃青面上冷淡,心里却是十分雀跃,在笨拙的关怀之路上越走越远。 而张泠曜长大了一点后,学会了走路,便每天黏在张蜃青后面,奶声奶气地叫:“哥哥。” 张蜃青对“哥哥”这两个字毫无抵抗力,只要张泠曜一叫唤,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活计,尽可能努力地换上软言软语的模式,问道:“泠曜想要什么呀?” 只要泠曜一开口,张蜃青上天入地都要给她完成了。为此,不知多少次出现诸如跌落井底爬不上来,被狗追着跑了大半天,摔了个手骨折等大小事故。每次看得养父母心疼不已,一个忙着给张蜃青上药,教育他下次不要溺爱妹妹冲动莽撞;一个忙着拎着鸡毛掸子追得泠曜满院子跑,教育她不要老让哥哥去干奇奇怪怪的事情。 等张泠曜又长大了几岁,养父母开始教她读文识字。但张泠曜不喜欢那些,她只想和养父学怎么揍人。 眼看自己女儿就要向偏科混世魔王的方向发展,愁得养父白了两根头发。此时张蜃青却自告奋勇,要去教张泠曜人生哲理,关起门来就对着张泠曜一顿猛说。养父母在门口只能听到张蜃青一直叽叽咕咕的,时不时夹杂着张泠曜几句“哇!”“真的吗!”之类的赞叹。 那次大概是张蜃青人生口才的巅峰,一直说了两个半时辰,他才一副功成名就地样子打开房门。 神奇的是,经过张蜃青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张泠曜还真就乖乖念起了书。 那年张蜃青十二岁,张泠曜六岁。 张泠曜吭哧吭哧地把《三字经》啃了大约五六百字的时候,养父母又要应本家命令出远门。养父母在家里留了几个仆人照顾他们,又跟张蜃青把注意事项细细叮嘱一遍,最后反复强调一定要好好练武习字,不要被张泠曜带着在外面疯,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 养父母一走,张蜃青顿时觉得自己身上责任很重,收起了平时的玩闹气性,一板一眼地指导张泠曜学习。 张泠曜本来以为父母出远门,她可以浪出天际,不料竟被最疼她的哥哥管得死死的,一时欲哭无泪。 张蜃青在家里一边小大人一样管着张泠曜,一边掰着指头数养父母回家的日子。养母临行前偷偷跟他说给他带江南的细巧点心,他准备到时候悄悄给张泠曜放两块,奖励她最近的乖巧。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手指头都掰完了两轮,养父母还没回来。 又掰了两轮,连心大的张泠曜都忍不住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泠曜想他们了。” 张蜃青只能摸着她头安慰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养父母还没回来。 第六十一章 养父母之死到底谁之过 第二天,他们家的大门被人撞开。他们急急忙忙出去一看,却看到几个本家服饰的人。本家的人看到他俩,道:“就是他们。带走。” 几个人扑上来抓住张蜃青和张泠曜就要往外拖。两人拼命哭闹挣扎,张蜃青力气过大,竟挣脱了。他连滚带爬跑到张泠曜身边,想要把泠曜解救出来。 被他挣脱的那人上前两步,揪住张蜃青头发,反手就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把他打得晕头转向,用麻绳捆上带走了。 而张泠曜见张蜃青被打,立刻疯了一样闹腾起来,也被忍无可忍地捆上了麻绳。 两人就这样被拎着一路到了本家。本家的长老看到他俩,让人给他们松了绑,挤出几滴眼泪,说道:“唉,看这两孩子可怜的,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 张泠曜一听,大叫出声:“什么?我不信!”她转向张蜃青求救一般地喊道,“哥哥。” 张蜃青也不信,倔强地盯着长老。 长老叹口气,挥挥手,手下人送上来两样东西,放在张蜃青面前。 张蜃青一看,心防立刻垮了一半。那是养父母从不离身的定情信物,此时都裂成碎片,沾满鲜血,躺在刺目的红色锦盒里。 张泠曜见张蜃青不说话,不由地慌了,跑到他身边摇着他:“哥哥!怎么了哥哥?” 张蜃青咬着下唇,紧紧地抱住了张泠曜,捂住她的耳朵。 长老道:“你的养父母,执行任务时被江南帮派惊风阁所俘获,最终死在了它的地牢里。这两样东西,是惊风阁还回来的仅有的物件。” 惊风阁。张蜃青把这三个字带着仇恨刻在了心底。他连养父母的尸骨都没有见到。 然而,他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之后,张蜃青和张泠曜就被安顿在了本家。 张泠曜本身是分家血统,在本家比张蜃青还要不受待见。外加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很多事情都转不过圈,结果,张泠曜被本家的孩子们联手排挤霸凌。 一开始张泠曜还死撑着不说,被张蜃青撞见了几次,张泠曜才不得不承认。但张蜃青除了在他注意到的时候挡在张泠曜身前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办法。毕竟一个人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整个团体。 长此以往,张泠曜越来越沉默寡言,张蜃青看着心里痛苦,挠秃了头地去开导她。但他又发现了一件更痛苦的事。 他的养父母,是本家害死的。惊风阁,虽然也是过于残忍,但真要说起来,还是被欺骗的一方。 原来,中原第一堡那会儿就想要进军江南势力。江南武林被四大家把守得如铁桶,只有从江南往中原南疆等地儿辐射的份,哪有中原反向输出的优势。 第一堡只能去找四大家暗中合作。他们不敢去和武林盟主套近乎,不敢惹旗下总计几十个分部和帮派的坎水宫,看不上只有一个人的天地无一,便去找了表面上仅在阿林山有据点的比较好搞定的惊风阁。 那会儿惊风阁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印乐知刚出任阁主不久,阁内好不容易渡过人才断层的难关,正在恢复期,对外来势力的加持还是持有比较欢迎的态度。不过,印乐知提出请本家派两个人前往阿林山谈判,好商量一下合作的赢面。 而这时,本家一方面怕本家人去了惊风阁吃苦,一方面对惊风阁的规模有个错误认识,觉得配不上让本家人亲自跑一趟。于是他们动了歪心思,在分家里物色了两个人,包装成本家人的模样。他们心想,不过是从分家派了两个人,说到底也是第一堡的成员,没多大事儿。 而被选中的两个人,正是张蜃青的养父母。 养父母并没有被告知实情,只说是代表本家去江南的一个帮派谈几件事情。养父母他们活了几十年一直在分家做事,还没去过江南,对江南四大家没什么了解,只想到江南传闻中山清水秀,还有各色精美点心,处理完事还可以买点回去给家里两个馋嘴小鬼头。便不疑有他,在本家的催促下收拾行李就出发。临行前,养母舍不得两个孩子,忍不住和张蜃青多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张蜃青会有他们没吃过的点心,这才有了当年的一幕。 等到了惊风阁,蒙在鼓里的养父母没多做防备。印乐知倒是对此还挺重视,亲自出面和养父母二人会谈。当然,他还是易了容,外加身量较为纤瘦矮小,看起来十分的,平平无奇。那时候他的嗓子已经毁了,粗粝的声音听得养父母二人坐立不安。 印乐知随便套了几句话,就发现不对,和说好的并不一样。根据惊风阁资料一对比,印乐知便发觉这是从分家拎来的两个说话支支吾吾的人,当即对中原第一堡的目的产生了怀疑。外加那个时期情况特殊,他颇为敏感多疑,就中断了谈判,把二人移交给了第五堂。 养父母二人生性温柔,多半也是因为打小就没经历过大苦大难。第五堂那种精神肉体联合的拷问方式,没几天两人就支撑不住,满口胡言乱语,只能靠对家里两个孩子的念想苟延残喘,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另一边,印乐知质问中原第一堡派两个不知所谓的人前来,目的可疑,难道是打着合作谈判的幌子,行刺探情报之实? 而此时中原第一堡在中原横行惯了,依旧对惊风阁没有个清醒的认识,觉得此时说出真相正是在承认之前行为有误,有碍自己的面子,便一口咬定“派去的正是本家的人,我们对此极有诚意”。 印乐知听了心想:“这叫个球的诚意。中原那点地下的小九九只不过阁内暂时还没人手去翻,还真以为自己能来江南分一杯羹了。”就挥挥手,让第五堂把地牢里的两个人处理了,直接和中原第一堡断了联系。 第五荣速度地处理完毕后,想了想,还是把养父母的两件落在地上碎裂的贴身信物送还给第一堡本家,顺便在锦盒外附了一张声明,不会再与中原第一堡有任何来往。 第六十二章 亦炎苏是如何推平了本家 中原第一堡没想到惊风阁下手这般决绝,感觉受到了挑衅,但对江南地界不熟,又不能贸然去别人的地盘上挑事,只能先咽下这口气。然后他们想起来这对夫妻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放那儿要是死了也怪浪费的,不如接到本家培养一番,以后还能派上点用场。于是张氏兄妹就被捆来了本家。 惊风阁那条路没走通,第一堡沉寂了一阵子,不想去别人的主场,觉得施展不开,才又去找了当时人在中原度假的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听说中原势力想来江南搅浑水,顿时觉得是好事啊,可以的。但他不稀得颠颠地跑人本家去,便约了本家来他名下八百个别院中的一处小院商议。 本家这次倒是没拉分家的人充数,但作派不改。到了天地无一的住处,来客看不上那小院落,打心里觉得天地无一不过是个满国家买房子的土豪,仍端着第一堡的架子,在亦炎苏面前摆出一副“你在中原,这是我的地盘”的态度。 来客杵着高高在上的模样和亦炎苏说话,言语里暗含打压之意,没几个回合就惹怒了他。亦炎苏当场摔断了手里的一根雕花烟管,把那人轰了出去。 来客气鼓鼓地回去禀报,在本家里四处说亦炎苏这人好大的架子,一个后生小辈而已,手下连个帮派都没,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天地无一”这么重的称号,也不怕压垮了自己。 张蜃青当时在本家正好碰到这人在高谈阔论,远远地听了几句,发现本家仍对江南那块大蛋糕不死心。他不禁想到自己养父母因为本家的白痴野心,被平白无故诓到惊风阁惨死,在暗地里咬得下唇都出了血。 第一堡便把此事揭过,考虑其他出路。而对亦炎苏来说这事儿不算完。惊风阁当年只是断了来往,并没其他动作,是因为印乐知要务缠身,满心都是惊风阁的恢复和发展,并不想浪费时间在中原的帮派上。而亦炎苏正是因为孤身一人无帮无派,可没印乐知那么矜持。他先跟商队下了个新烟管的订单,然后直接提着刀杀上了本家的地盘。 当年的亦炎苏尚未到而立之年,血气方刚,正值巅峰时期,一人一刀一链,在中原第一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推平了本家外圈的防护网,随手就是一把火。熊熊火墙把中原第一堡围在里面,里面人试图灭火,发现只是杯水车薪,反而助长火势愈发嚣张。 就这样,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第一堡完全成了本家和亦炎苏之间的战场。 此时,本家才发现他们至少是低估了亦炎苏的战斗力,之前那些有关他的传闻大约是真的。亦炎苏此人仿佛就是为战而生。肌肉里储存的能量能被他恰到好处地分配在爆发和耐久上,维持着他超长的战斗续航力。而他每一刀每一链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是经过精准的计算和预测,从未落空过一次,躲都躲不过。那黑刀和玄铁链的材质也颇为奇特,说是无坚不摧,但又充满韧劲,把多少本家人的武器直接砍成碎片,却又没有显现出锋利金属那种易折的脆。 他还喜欢点火,前进的路线也是能以最短时间覆盖最大范围为目的。有条不紊地推进后,他把路过的每一处都烧成废墟,不断缩小包围圈,完全断绝后续有人绕到他背后奇袭的可能。 本家人一波波地上前阻拦他,一波波地送死,而亦炎苏对自己的身体认知十分清醒,没有被车轮战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气息也依旧平稳。当他扫荡到接近一半的时候,本家的士气已经开始崩坏,竟发挥不到平时三成的水平。 张蜃青压根没有上前打架的打算。外圈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找到张泠曜,拉着张泠曜去找逃生的出口。当他发现整个第一堡都被火焰包围时,他只好带着张泠曜四处奔逃,尽量绕开亦炎苏。 但是被亦炎苏摧毁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们能躲的角落也越来越少。 张泠曜眼睁睁看着给自己带来诸多痛苦的本家被一点点夷平,竟发出一声叹息:“哥哥,你说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方法。” 张蜃青也看得心里发毛,他从未想过这世上竟然能有人以一己之力推平中原第一堡的本家。虽说中原第一堡的第一有一半都是在说规模,但好歹几十年沉淀下来,本家的高手至少也能数出一两只手。他把张泠曜挡在身后,道:“没想到,原来我们受了那么多苦,都只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而已。” 火海中的亦炎苏竟然听到这两个小孩自言自语的声音,向他们的方向转过头,刀尖朝向他俩,嫣红的嘴唇扯成一条细线:“小鬼,来不来?” 一根巨大的石柱在亦炎苏身后轰然倒塌,张蜃青忙把泠曜护在身后,摇着头后退。 亦炎苏的笑容咧得更大,几乎要撑到脸颊的极限。他抬起头凝神细听了片刻,又转回头道:“就剩你们俩了。” 张泠曜在张蜃青背后舒了口气,突然觉得此刻死去也无妨,对张蜃青轻声道:“哥哥,他们都死了,我好轻松。” 张蜃青反手抓住泠曜的手:“都怪哥哥太弱,没能好好保护你。” 亦炎苏听到之前的对话,已经猜到几分两人的经历,依然维持着那诡异的笑容,但略带诧异地抬起眉毛:“别人施加痛苦于你,当然都是他们的错,你责怪自己干什么?” 张蜃青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不应该是自我反省才是君子之道吗? 这两人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亦炎苏却无心逗留,转身就要离开。 张泠曜在张蜃青背后探出个脑袋,问道:“你……你不杀我们?” “爷看你们也不像本家人,算了算了。”他随意地挥挥手。 亦炎苏现在虽然浑身血污,但张蜃青和张泠曜都觉得,这是他们除了父母外,见过的最耀眼干净的人。 幸好全知全能的天地无一并不知道他们此时的想法,不能可能要笑出毛病。 第六十三章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 眼看亦炎苏越走越远,张蜃青冲他背影喊道:“我还不知道阁下的名字!” 此时的火焰比方才小了不少。亦炎苏像是感到好笑一样,把黑刀拄在地上,侧过身看着他:“亦炎苏。” 张氏兄妹一脸茫然。 亦炎苏又好心提醒了一句:“天地无一夜亦炎。” 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出这个名号特别的尴尬,不禁背过头笑了一声。 而张氏兄妹恍然大悟地“啊”出声。毕竟十年前天地无一就闯出了名声,这七个字他们还是听说过的。 见亦炎苏回头搭理他们,张泠曜又大着胆子问道:“我们可以不可以跟你走?” 亦炎苏眯起眼,神色变冷:“不能。” 张泠曜的眼睛黯淡下去。 亦炎苏对她的情绪毫无反应,直起身看了看,突然说道:“本家有不少好东西,你们不拿点走?” 张蜃青眼里写满了“我以为你要拿走?”的意思。 亦炎苏笑了笑,读懂了他的眼神:“爷家里放不下那么多破烂。”说着,他招招手,“过来。” 兄妹俩对视一眼,乖乖地跟过去。 亦炎苏踏着残垣断壁走进一处外壳已被烧毁,但内里基本完好的建筑,单手拿了一个东西,对张蜃青说:“接着。”便把手上那个巨大的东西抛了过来。 张蜃青忙伸出双手接住那巨大的黑影,即使做了点心理准备,依然被冲击力打得向后退了十几步才勉强站稳。 而亦炎苏的眼神却让张蜃青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夸了。 “爷看看还有什么。”亦炎苏回过头,嘟囔着,随手拨着里面的各种奇珍异宝,确实是一副看不眼的样子。 “这是什么?”张蜃青抱着那个沉重的黑檀木匣,问道。 “天盘九格匣。本家剑客流的宝贝,没几个人用的惯,你可以试试。” 张蜃青听说过天盘九格匣,也曾好奇过这么一件深藏的武器长什么样。没想到竟然长这黑不拉几的模样,还贼重。他怀疑没几个人用的惯是不是就是因为这重量扛着跑太累人。 说话间,亦炎苏又扔出几样东西在他俩面前,道:“就这几个还过得去。随便挑吧。爷走了。“ “去哪儿?”张蜃青问道。 “江南。”亦炎苏没说谎,他急着去江南海边的通商口岸拿他的烟管。他一气之下把烟管砸了,导致这几天只能蹲在家里的干烟叶前玩叶子,没法抽,寂寞得很。 张泠曜弱弱的说:“我不想呆在中原了。江南有什么好去的地方吗?” “武林吗?江南武林可都比中原这儿的难搞多了。四大家除了爷都行,惊风阁,坎水宫,还有降襄山庄。” 看两人一听到惊风阁,神色有异,他不由地又诡异地笑了:“怎么,你们和惊风阁还有故事?哦?难不成本家和惊风阁闹崩了的过程还和你们有关?”他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都很有兴致,“给爷说说?” 结果张泠曜扁扁小嘴,就要哭出声来。 亦炎苏一看这阵仗,立刻抬腿往外走:“爷没问过。” 最终在两人壮着胆子死缠烂打后,张泠曜去了坎水宫,因为泠曜想要变强,而坎水宫是“四大家中对女性最为友好的帮派”。而张蜃青对分家仍有情感,外加对惊风阁一事耿耿于怀,便独自遁入风陵山,近距离观察惊风阁的一举一动,结果在山上遇到了严方任。 后来张蜃青在风陵山上又见过一次天地无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披了件玄色外袍,还带着个小小的女孩。女孩长着和亦炎苏相似的脸型,眼睛半睁半闭,神情漠然,攥着天地无一外袍上垂下的金色飘带,紧紧地贴在他身侧。 说起来,张蜃青算是江湖上第一个知道并且见过瑞安澜的人。他那会得知瑞安澜年纪后,隐约意识到,当年亦炎苏对他俩的一时怜悯,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即将成为父亲。 后来,养父母生前所在的分家融入三奇的三个流派,主力去了星奇。张蜃青在风陵山上呆得也够久了,便带着那两块碎裂的沾血信物回归三奇六仪堡,自称三奇青。 而泠曜一开始在坎水宫过了一阵逍遥日子,没想到和水无心熟识后,水无心对她的掌控欲越来越强,简直到了圈养的程度。 水无心不允许她独自出门,连武林大会都不会带她去,不想让那么多人看到她的脸。她表面上是水无心的心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实际上,她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竟已超过了当年被排挤霸凌的时候。 每天晚上,她都想过了结此生,是三奇青不断地给她写信,才能让她有一丝活着的感觉。 直到最近,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表面的光鲜,顾不得自己的信也会被水无心监控,忍不住在给三奇青的信里隐晦提了一些自己被水无心处处掌控却又摆脱不得的抑郁。三奇青收到后,凭他对妹妹的了解,读出了这一隐藏信息,知道这事儿已经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急得挠秃了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咨询,最后硬着头皮给亦炎苏写了封信。 亦炎苏那会儿刚刚回到江南,正听着惊风阁对瑞安澜干的那些龌蹉事儿,开始犹豫要不要改计划先把惊风阁掀了。收到三奇青信后他也没心情管,随便回了一句:“她要怎么办?” 亦炎苏的信送得很快,三奇青收到回信后燃起一丝希望,火速回道:“救救她,离开水无心。” 亦炎苏刚给瑞安澜发了自己回来的暗号,就收到了回信。看着回信,他突然起了个念头,给他回道:“爷有办法。惊风阁现在没空管三奇六仪堡,你自己来接人。” 正好和瑞安澜那边的行动不谋而合。 于是结果就是,张泠曜在几天前才知道亦炎苏和瑞安澜的计划,和风水涣的人接上了头,策划了会议上的事变。但她不知道水无心会死。最后她一时冲动夺走水无心的刀后,水无心那声吼里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平日对她的好又涌上心头,她才怔怔地在那儿盯着尸身看了好久。 第六十四章 青玉翩跹严方任,密舞非天瑞安澜 而剩下的人当中,瑞安澜知道三奇青要来,他俩以前见过,瑞安澜勉强对三奇青有个印象。但不知道三奇青是严方任的朋友,所以才会多问了严方任一嘴“你的朋友是谁”。 三奇青一定会上坎水宫的山,但他知道瑞安澜和严方任在一起,瑞安澜肯定会参与天地无一的计划。他就假装和瑞安澜不认识,前来确认严方任是不是也要上坎水宫山,如果是的话,他就先护着严方任上山,不然他就直接去山上接妹妹。 所以其他人都有外挂,只有严方任是一无所知凭自己的一点摸索在这个计划里摸打滚爬。 温和的严方任,这次真的生气了。 但他内心依旧很平静,只是在想,什么天地无一的计划把他排除在外也就算了,两人都不在一个段位,不能指望人看得上自己。没想到三奇青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藏着掖着把他当傻子。 浓眉大眼的三奇青总算把这些事儿都说完,紧张地在背后直搓手,瞅着严方任的神色。 他刚开始说时,严方任的神色是真切悲伤的。结果等他说到半途,严方任脸上就挂起了淡淡的笑,一直笑着听他讲完这个冗长的故事,然后说了两个字:“厉害。” 三奇青心里“咯噔”一声。 张泠曜见三奇青总算讲完了,不合时宜地拉拉三奇青,道:“哥哥,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呆了,不想再看到人。我只想去边塞没人的地方散散心。” 三奇青想到张泠曜这些年来独自承受的种种苦楚,别说边塞,月亮他都陪她一起去。他捏了捏泠曜的手,给她传递一点力量,道:“哥陪你去。” 然后他转过头,试探地对严方任道:“我先把妹妹送到边塞,再回来找你?” 严方任微笑以对:“不用。” 三奇青听到自己的心“咔擦”裂了一道。 他们说了太久,天地无一已经抱着瑞安澜在半山腰绕了一大圈又走了回来,看到他们几个呆站着,问道:“说完了?” 严方任笑着转过身,道:“嗯,无话可说。” 三奇青觉得自己完了。严方任信任的人不多,三奇青好巧不巧算一个。他果然不该在严方任面前演戏。 而天地无一一秒读懂现场氛围,更加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起来。瑞安澜看不出来几个人的情绪,便茫然地瞅着亦炎苏,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天地无一笑完了,也不管凌乱的三奇青,对严方任道:“说完了就上来,一起看看怎么建。” 严方任依旧挂着完美无瑕的笑容,道:“好。” 三奇青急了,追上去几步:“我可以解释!” 严方任回头看他一眼,眉眼弯弯:“不听。” 之后三奇青硬是在山上逗留了两天,听到严方任对他说了几百句拒绝后,才勉强让严方任说出了别的话:“你可带着你妹妹快走吧。” 三奇青相信自己取得了重大突破,总算安心地带着自己心灰意冷的妹妹去边塞无人区散心。 瑞安澜和天地无一已经计划了几年要推翻坎水宫,甚至专门为此准备了一大笔资金。当然,目前来说其中大部分还都是亦炎苏的钱。三奇青为了求严方任原谅,不顾严方任的“不用”“不要”“拿走”的拒绝三连,硬是也投了点自己的私房钱进去。 于是,他们在坎水宫的废墟上成立了瑞安门,瑞安澜是门主,半路上贼船的严方任被安了个副门主头衔,天地无一继续独来独往乐得自在逍遥。 他们把从坎水宫收来的人重新编制,安置在坎水宫原来的建筑里。被烧毁的山路被重新修成青石板路,他们还往山顶走了走,发现一处澄澈的湖泊和几处温泉,计划围绕着这些水源修整一番新建筑,不过暂时还没这个时间。 这一趟动静闹的极大,隔天降襄山庄和惊风阁就得知了坎水宫的覆灭和瑞安门的建立。 沐瞿空很快稳下心神,以降襄山庄的名义紧急通知全江湖,因水无心身死,坎水宫覆灭,原定于今年冬季召开的武林大会推迟,时间未定。 不同于三奇六仪堡的重组,坎水宫主宫覆灭的消息一出,旗下依附的小帮派们树倒猢狲散,有的向瑞安澜投诚,有的暂时独立,有的就地解散。 而印乐知收到消息时,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等所有人都退出书房后,压着性子慢慢地把长如裹脚布的汇报看完。回过神后,他起身,走出房门,走到山巅的湖畔,摘下脸上的假面,就这么和衣走进了湖里,把自己完全地浸在彻骨的湖水中。 坎水宫的覆灭虽然在他意料之外,但他并不在意。 他没想到的是天地无一和瑞安澜的目标从几年前开始就是坎水宫,自己的暗中动作正中二人下怀。 也没想到天地无一和瑞安澜虽然暴躁易怒,但为了自己的计划,甚至可以容忍差点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的人继续存在。 更没想到被半路引诱走的严方任,那个他和第五荣精心按模具打造的孩子,竟然如此尽心尽力地协助这一计划。 印乐知在湖水里静静地坐着,直到冰冷的湖水带走他体表的温度,嘴唇都冻得哆嗦发紫,才慢慢站起身。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湖面上,不禁嫌恶地皱起眉,击碎水中倒影,抬手捂住脸,转身往岸边走去。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被山风一吹,一直冷到骨子里去。 从这一刻起,统治江湖十几年的四大家秩序崩塌了。 不知怎的,瑞安澜单挑水无心时唱的歌传到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尤其是“无梦孤魂舞,翩翩向金乌。非天夜风啸,铮铮雾中来。篝火戏,千人影,且看朔方夷平地。”这三句。人们不好再只称呼他们为“天地无一之女”和“惊风阁的叛徒”,就给瑞安澜和严方任安了和“天地无一夜亦炎”一样的顺口溜头衔: “青玉翩跹严方任,密舞非天瑞安澜”。 第一章 中年男子生活艰辛 瑞安门是成立了,要人有人,要地有地,看起来是个正经帮派。 但是现在有个最大的问题:天地无一总赖着不走,导致外界都以为瑞安门是天地无一终于想开了,搞了的下属帮派。 严方任是无所谓,但是瑞安澜就很介意。 距离降襄山庄通知全江湖已经过去了三天。这天白天,严方任刚踏入主殿,就想调转脚步退出去。 瑞安澜抬眼看到他似乎身子在往外转,道:“走啥?” “没有。”严方任默默地走进去,寻了个椅子坐下。 瑞安澜坐在书案前捧着一大卷不知道什么在看,亦炎苏就挨在旁边,懒洋洋地啥也没干。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凝滞。 瑞安澜坐着的时候总喜欢踢掉鞋子把腿屈起来,两脚搁在椅子边缘,整个人折成三叠在椅子上窝着。然后天地无一有时候就很垮,比如现在他就头搁椅背中间,人斜着靠在一侧扶手上,两腿大大咧咧地跨出去老远横在路中间。规规矩矩地坐椅子正中间的严方任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反而很奇怪。 严方任坐下后,瑞安澜问他:“附近有没有什么情况?” “不多。”严方任回道,“惊风阁的暗线在山下走了几圈,但还没什么动作。” “哦。这些信息方面就交给你了。”瑞安澜揉揉太阳穴,“我也不会。” 严方任应了一声。他早发现瑞安澜别说观察细枝末节察言观色了,平时走路连旁边人都不瞅一眼,能看到什么全凭运气。 亦炎苏把身子挪过去一些,道:“爷也会。” 瑞安澜从睫毛下扫他一眼,不理他。 亦炎苏坚持不懈道:“爷的情报网不比惊风阁差到哪儿去。” 瑞安澜把手中卷轴往桌上一丢,问道:“您这几天不忙着赚钱撩妹了?” “钱啥时候赚都一样。爷也没撩妹啊?”亦炎苏矢口否认,假装没听出瑞安澜的逐客之意,还看了下严方任,不知道是想把他拉入对话还是赶他出去。 对此严方任不予置评。天地无一武力地位财富都不缺,身边女子自然是纷至沓来。虽然一直没有什么绯闻传出,但严方任也不敢断言。 所以他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那您什么时候去隔壁南疆度假?您看这天气也怪凉的。”瑞安澜也礼貌地询问亦炎苏。 亦炎苏稍微坐正了些,手肘撑在瑞安澜的椅子扶手上,道:“爷不凉。”他手指伸进瑞安澜的长发里绕了几圈。 严方任揣度了一下,私下以为天地无一这态度其实是愧疚下的补偿。他出海了一趟,结果自己的女儿就差点在归晚院里丢了命。别看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刮了什么狂风巨浪。幸好最后结局不差。 但他哪敢说话。天地无一以往都是喜怒无常的狂战士形象并且颇为自得,严方任可不愿去戳破。 然而迟钝的瑞安澜压根没把归晚院放心上。她察觉到了亦炎苏想要留下帮助瑞安门起步的想法,但对亦炎苏的情绪,并没有理解一丝一毫。 “我决定,我要自己赚钱。”她双手一击,说道。迈出独立第一步,就是寻求经济上的独立。 “嗯?”天地无一眯了眯眼,微微扬起头,道:“钱?爷有啊。” “不行。”瑞安澜手掌抵在亦炎苏额头上,把他推开,从言语和行动上双重拒绝了他。 “不要现钱的话,爷名下的产业随便挑。陶瓷、丝织、漆器、酒……要啥都行。”亦炎苏让步道。 旁观的严方任心想,天地无一到底跨了多少产业?还老要去找江湖失落秘宝,怪不得天天不见人影,又被中原第一堡当成土豪。扒掉战斗力,这就是个专职商人啊? “不要。我不跟你抢手工业。”瑞安澜看亦炎苏还想说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出海。” 这两人在那儿拌嘴,严方任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天地无一失去语言能力,往后仰了仰,离开瑞安澜的手,取出雕花烟管在指尖转了两圈,“爷出去抽会儿烟。”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 看天地无一隐隐落寞的背影,严方任在心里叹口气。要不怎么说人和人差距大。如果第五荣对他有这一半好,不,都需要一半,他也不至于现在这地步。 从他踏出惊风阁幻阵起,他终于开始直面第五荣的真正意图。虽然他又用了很久,才逐渐接受他被第五荣操纵的真相,但也仅此程度而已。直到现在,他总是忍不住拼命从记忆里翻检出一丝第五荣真心的痕迹。 严方任也站起身,对瑞安澜道:“我也先出去一趟。“ “嗯。“瑞安澜应道,仰头盯着天花板。 亦炎苏靠在树干上,捻了点烟叶,点燃,吸了一口。良久,又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 严方任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话不知当讲不讲。 没想到,天地无一透过缭绕的烟雾,竟然主动跟严方任搭话:“想要爷的情报网吗?” 严方任心动了一瞬间。他在惊风阁时就十分好奇天地无一的情报网,它和惊风阁的重合度不高,但范围更广,所以即使是在江南外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天地无一也能知道个差不离。 不过说实话,严方任完全不相信天地无一会把自己的情报网交托于自己,多半是被瑞安澜刺激的随口一说。 何况瑞安澜都不要。 他便回道:“无功不受禄。在下只有这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助瑞安澜一臂之力还是力所能及的。” 被迫和天地无一共处了这么几天后,他跟天地无一说话的遣词不自觉地口语化了一些。 几天下来,天地无一对严方任那点毛病看得比严方任自己还透彻。他稍微琢磨了一下,便发现严方任想要自己建立情报网,从而换取别人对他自身的赞赏,抓着他人的注目来支撑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真是麻烦。天地无一对这类型的人没有多聊的想法,碍着瑞安澜又不能说什么。他又抽了口烟,冲严方任挥挥烟管,冷淡地道:“别在爷眼前晃。” 第二章 青年生活也很艰辛 严方任不知道天地无一脑里都转了些什么想法,但亦炎苏的不欢迎过于明显,他便微微欠身,离开了那里。 中年男子的生活好艰难,女儿也到了叛逆期。亦炎苏叹口气,叼着烟管望天,耳中听着严方任往山下去了。 严方任下山的速度快了些,初冬的寒风刮得脸隐隐生疼。瑞安澜后来把送他的金属片拿走熔了根细金链后又还给了他,现在那条细金链时不时贴上他脸侧,疯狂刷着存在感。 顺着东边的大路下去后,轻功一刻钟不到便可抵达一座叫安平城的地方。 安平城面积不算大,但地处要道,人员流动十分频繁,人力顾觅需求量大,带动了一系列相关行业。 刚进安平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让严方任适应了两三秒。好久没去大城市,竟不太习惯这吵吵嚷嚷的样子了。 坎水宫一倒,旗下几层附属帮派纷纷散尽。但坎水宫没了,人还是要吃饭的。有的帮派换了个靠山,新靠山不是四大家里的,给他们的福利就比原先少上很多。有的帮派自力更生,去江湖上和万千小帮派抢一锅粥,生活也比之前靠坎水宫及六分部分派任务和报酬的日子艰难。 生活压力下,这些帮派里的人不可避免地出来到市场上找些糊口的活计。现在严方任就是要找到这样的人。 他藏起手上的青玉剑,稍微遮盖了一下脸,走进一家茶坊。他走上二楼,坐在窗边的座位,右手搁在桌面上,左手放在桌下握着青玉剑。 茶博士来问他喝什么,他随便要了碗茶,又要了碟咸食,便打发走了茶博士。 这座茶坊对着安平城最繁华的街道,每刻钟街上的脸都能换上几拨。严方任沉下心,观察来往的行人:貌合神离的夫妇表面上笑容可掬,却总变着法子避开肢体接触;眉来眼去的情侣偷偷地痴笑,却要眼神游离避开旁人的视线;混迹人群中的贼,看起来行色匆匆无暇旁顾,实际上和他一样观察着每个行人;刚从乡下来觅工的青年,挂着强硬的姿态,背地里害怕地直打哆嗦;忽悠人给黑心商户打工的老头,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眼底都是冷漠和对金钱的渴望。 突然,他注意到两个人。一个在左边的打铁铺前,一个在右侧的街角。两人一看就是练家子,只不过左边的人在和打铁铺人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右手一抖,左手虚握着抬起些许,随即被意识到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放回身侧。 那左手起势的手势和方向,是地水师使笔枪之人的标准防备姿态。 右边的人走路的时候,领口挪动了几分,从上方可以隐约看到锁骨附近有几个排成一列的叉形,有些水泽节下属的帮派会在锁骨纹上这个图案。 左边人和打铁铺讲完了话,垂头丧气要往左侧路口走去。右边人已经快转过街角。严方任犹豫了一瞬,放下铜钱,转身冲下楼,拐向左侧。 街上人来人往,严方任在人群的空隙里穿行,速度一点没受人流影响,很快追上地水师的人。他从背后贴近那人,右手飞快地点了对方的哑穴,然后顺势掐住对方的右手脉门,左手同时推出青玉剑,剑锋横在那人后腰,用衣袖挡住剑,把那人往街边的一个角落推去。 那人一上来失去了求救能力,又被严方任制住,剑锋割破了外层的衣物,和皮肉只有一层布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那温润中带着透凉的锐利,都不敢回头看是谁,只能随着严方任的动作往角落里去。 等到了角落,严方任解了他哑穴,松开手,青玉剑也收回鞘,温声道:“回顾。” 那人抖抖霍霍地转身,没认出严方任的脸,倒是认得青玉剑的剑鞘,脸色变了几变,眼神飘向一边,脚下准备着开溜。 严方任复推青玉剑出鞘一寸,柔柔地说出直白的威胁:“尔若还走,恐致尔两足尽失。” 那人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严方任把他堵在一个远离主街的角落里。在他冲进人群逃走之前,严方任有的是时间。 想了想关于惊风阁第五堂的传言,他只得尽量把自己往后面的墙上贴,问道:“小人已不是地水师之人,青玉翩跹找小人何事?” 严方任听着“青玉翩跹”这四个字十分的佶屈聱牙,微微眯了眯眼。 那人见严方任眯眼,还以为他不高兴,又往后缩了缩。 他缩的太远,严方任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握着青玉剑的手抵在墙上,剑鞘和那人头只有一拳之隔。严方任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这下把那人完全罩在了阴影里。 严方任问他:“尔近来以何谋生?竟至往锻铺觅工。” 那人没想到自己在跟打铁铺老板谈兼职时就被严方任盯上了,支支吾吾道:“地水师散了后,小人没了去处,就在家里赋闲度日。” 严方任微笑起来,声音还是柔和的,但青玉剑轻响了一声:“请复言之。” 那人两手茧子已不完全是使枪人的茧子,身上却没有懈怠的痕迹,明显是更换了武器。从方才离开打铁铺起,他就总在偷偷看时间,随着时间流逝,整个人也异常慌张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闲。 看严方任并不信,他确实赶时间,又被青玉剑的寒气胁迫,赶紧承认:“小人说!小人如今拜入飞羽至派门下混口饭吃。” 飞羽至派在江南武林属于第二梯队的中游,规模比之前的地水师还要小,怪不得还要去打额外工。 严方任眼中盈起水汽,光彩熠熠:“余有分职相与,尔可愿听余一言?” 他敢不听吗? 跟严方任想的一样,那人极好搞定,稍微利诱一下就点头哈腰。如果换作当时右侧那位水泽节下属的人,那可能要多费不少唇舌,还要防着水泽节式自杀证道。 最后喂了那人剩余不多的点惊风阁第四堂特产,严方任才微笑着把他放走。人走后,严方任看了看日头,他还约了个几个人,时间差不多到了,他得前去约定的地点。 第三章 瑞安门也…… 他回到主路,在路侧边走着,仍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情景。他听到背后有人提到一个熟悉的地名,说话的人口音虽说还是江南地区,但明显不是安平城附近的人。 “你是清溪镇来的?”那人问道。“今年镇上七夕还是那么热闹吧?” “是啊!而且今年不知道搞了什么活动,还有一群人帮一个姑娘抓人。”另一人回道,确实是清溪一带的口音。 严方任听到这儿,没有回头,往前走了几步到阴影里才微微侧身向后瞄。 背后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正在和一个车夫聊着天。那个农民打扮的听到车夫说起姑娘抓人,立刻往前倾了倾身,问道:“听起来好像是什么有意思的活动。当时都什么情况?” 严方任用余光打量了那人一番,确认自己从来没见过他,但清溪镇正是今年七夕那晚严方任和瑞安澜在的地方,那几天的记忆立刻涌上心头。 这人倒像是在询问薛琳琳的事儿。 不知道官府的人把薛琳琳尸体拖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严方任站在那儿多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夫说到薛琳琳的尸体被家人领走后,便没了下文。 农民打扮的人谢过车夫,往严方任的方向走来。严方任听到脚步的方向,立刻闪进旁边的前方昏暗的窄巷里。 那人从窄巷口匆匆走过,没有注意到严方任。 严方任靠在巷子的墙上。那晚他没注意到任何动静,薛琳琳死得也确实无辜。 但他知道,这事儿,他最好别碰。 他抬起手指贴近唇边,轻轻咬了几下指节,然后回过神来,放下手,走出窄巷,往约定的地方去了。 这一路走得是极不安心。严方任多次绕远路飞檐走壁,只为甩开偶遇的惊风阁暗线。 以前身在第五堂的时候不识真面目,等自己被跟踪了才能体会到,第五堂真的就是一群附骨之蛆啊。 那这么说来,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真是悲伤。 总算到了约定好的地儿,严方任还得耐心检查一遍是否隔墙有耳。 冬季天黑的早,严方任和几人说到半途,天已经黑了下来。等全部说完,街上的灯笼已经全部亮起。严方任看这光景,也只能准备着回瑞安门先。 回程路上,街边支起了一些小点着灯的食摊。严方任走过一个小摊,听到油在小锅里噼里啪啦炸响,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只见那摊主把炒面倒入热油搅匀,把锅离了火,往面糊里洒白糖末搅和成一块后切件。严方任没见过这,有点新奇。 那摊主见他停留,吆喝道:“少侠来一袋?我这雪花酥包少侠家里小孩爱吃。” 严方任心想,我已经年纪大到看起来像是家里有孩子的样子吗?再转念一想,瑞安澜算孩子吗? 算吧,大概。 于是他买了一袋雪花酥。怕瑞安澜那胃口不够吃,他还特意多买了些。 回来的路上,严方任刚掠过山路的入口便立刻一个急转,倒回了几步,只看一个背影匆匆离去。 那人方才从严方任身边十几米远的小林子里鬼鬼祟祟地试图上山,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严方任盯着背影看了半晌,虽然装束有变化,但那走路的小动作怎么看都和下午在山下安平城碰到的农夫是同一个人。 严方任把这人的特征默默记在心里,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他走到瑞安澜的书房前,果然瑞安澜还在挑灯夜读。他敲了敲门,瑞安澜在门内“呀”了一声,道:“严方任你回来啦?进来吧。” 严方任推开门走进,把雪花酥放在书案上唯一一处勉强算是空闲的地方,问道:“吃过饭了?” “吃过了。”瑞安澜把面前的纸张堆起来,腾出地方开始拆雪花酥的袋子。 那些纸被瑞安澜堆得乱七八糟,严方任看得很难受,但又不敢动手收拾。有些人就是要乱糟糟的才有灵感,别人碰一下都不行。遥想印乐知的书房也是最多一周收拾一次,还是因为一周下来废弃文件太多放不下,不得不清理掉一些。 瑞安澜取了一块雪花酥咬了一小口,在嘴里抿了半天,才咬了下一口。她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品个半天,但果然和严方任想的一样,她吃了大半袋还没停的意思。 严方任在旁边看她一时半会儿吃不完,便顺手拿起了她书案上的一本书看了起来。书封面上写着《医典》,严方任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不是算术书。然后他翻开了一页,上面写着“松弛药物,例如莳萝和亚麻籽的灰泥,是一种可以软化器官质地的药物。通过其热量和流动***官上的密集孔隙将变得更宽,促进沉积在那里的多余物质的排出。” 他发现依然是每个字都认识,但不知道具体在说什么。他抬头问瑞安澜:“这书哪儿来的?” “亦炎苏从大食那里翻译来的。”瑞安澜咽下一块酥,远远地看到严方任在看药物那页,补充道,“那些药是治病的,大概不能用来拷问。” “?”严方任满头问号。他到底是给了瑞安澜什么印象。 时间过去了十万年,瑞安澜终于吃完一整袋雪花酥,盯着手指上残余的糖粉看,然后对严方任道:“甜,好吃。” 严方任用帕子揩去她嘴角的糖粉,道:“喜欢就好。” 收起帕子,他坐回原位,手上还拿着那本书,问瑞安澜:“这书我借走看两天行不行?“ 瑞安澜道:“看一辈子都行。” 等严方任出去时,他不仅手上拿了一大摞药物相关的书,还有瑞安澜写生的大卷植物绘本。大约是被瑞安澜把自己看过的全部草药书都塞到了他手里。 关于稳定的经济来源,从小要啥有啥、不要的也有几屋子的放那儿落灰发霉的瑞安澜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下手方向,只好先试图接些小委托维持一下基本开销,毕竟手下还有那么多嗷嗷待哺的成员。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第四章 挠秃了头 严方任多方打听后,认为当前江湖舆论对瑞安门而言比较尴尬,便建议她让弟子们先不要用瑞安门的名义活动。 瑞安澜一开始没当回事儿,然后她发现,阻力重重。要办个什么事儿吧,别人不会明面上拒绝你,但是会客客气气地表明现在有一些问题导致我们没有你要的东西啦,但是以后一定会解决的,解决了之后我们绝对会告诉你的哟。 哪怕是弟子们的普通武器磨损后,想要去大型打铁铺修理修理,都有可能触发如下画面: 打铁铺老板发现他们是瑞安门的人后,一脸歉意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小铺近日原料稀缺,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材料来为各位少侠修补破损了。” “那您这后面几位师傅在干什么呢?” 老板回头看了看那些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你一锤我一锤敲着通红铁片的师傅们,转过来又陪着笑脸道:“那些不是我家的师傅,是隔壁铺子过来借个场地。” 我信你个鬼。 最后弟子们只能去找一些巨小型的还不够格有势力顾虑的私人作坊去修剑。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除了常年中立的降襄山庄和必然是护自家女儿的天地无一以外,其他帮派态度都不明朗。其中大家最为关注的还是牵连甚深的惊风阁,曾经的四大家中唯一一位还在沉默的大佬,全江湖都在等着印乐知的表态。 而在经历着被拒绝、被打太极、被委婉劝走的同时,瑞安门的核心成员也饱受流言蜚语困扰。 坎水宫一战的幸存者们,肩负起了活灵活现复现当时场景的重任,在各地乐此不疲地提及那一战的流程。久而久之,听众们便不满足已知信息,开始询问更多的细节问题。 比如,人们说到,严方任、瑞安澜和一白衣男子与天地无一杀上半山腰,听众之一就举起了手:“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讲故事的人也愣了,对啊,是谁?从来没听说过那一号人。 但又不能说自己不知道,那也太扫听众兴致了。 于是,讲故事的人道:“那白衣男子,来头可就大了。你们看,那男子寻常所见的武林人士可有不同?那就对了,他是从边塞之外的邻国来的。那这邻国的人又是怎么来到我们这儿的呢?大家想想,咱们武林谁最可能?” 众人想了想,只有天地无一最爱往外跑。 “是了。白衣男子是那个人从邻国带回来的,和那个人关系颇近,十几年来默默地为他付出了很多。” “可是据说当时白衣男子一直护在青玉剑身边。”听众提出了质疑。 讲故事的人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那就是个复杂的故事了。” 半真半假的一通说。而正在陪张泠曜前往边塞的三奇青对此一无所知,莫名坐实了外籍身份。 讲故事的人也是鸡贼,知道天地无一对这类谣言容忍度最高,又点到即止。等天地无一本人听到后,并没有任何反应,就和从没听过一样。 听众们个个不懂就问,又举起了手:“那泠曜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按照套路,里面的人都被编排了一通,一个比一个精彩纷呈。 严方任被编了一堆和三奇青的爱恨情仇,这回倒是没往心里去,反正他相信就算阿青听到了那些故事,也不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 针对她的风言风语瑞安澜全都当没听见,但是说实话流言影响到了瑞安门的日常行动,她就非常的耿耿于怀。 时不时听到弟子诉苦抱怨的瑞安澜痛苦地胡撸着头发,嗷嗷直叫:“我觉得我要秃了。” 严方任看着她一头如云如瀑的黑发,被她抓的乱糟糟后蓬成一团,衬着脸愈发小巧,道:“安心,你离秃还早着呢。” 但怕瑞安澜把自己给揪秃了,严方任只能亲自去找弟子们挨个谈心。因为已有两三次,门下弟子外出归来后,灰头土脸,身上还挂着彩,也不知道是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弟子们见是副门主,个个不敢说话,只说是在外面不小心弄伤的。 严方任叹口气,在他们面前坐下,接过旁边弟子手上的药膏和干净的布,为其中一名弟子清理起伤口来。他低着头把碎发别在耳后,专心擦净伤口上的泥沙,对弟子们柔声道:“尔直言便是。若皆瞒哄,余与门主又当如何助尔?” 弟子们交换了眼神,还是沉默不语。 严方任一直低着头,似乎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只是继续道:“勿忘余与门主常在尔侧。若无尔,余与门主不过是无足之兽而欲行,无翼之鸟而欲飞也。” 他总是如冬日夏云,温言款语,手上小心为弟子抹上药膏,又为他缠上白净的布。 弟子们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外吐露在外面发生的事情。 虽然严方任估摸把这事儿扔给天地无一,他也能查个大差不离,但他以为还是听弟子们亲口说出来好一些。 原来,之前几次弟子们是和其他态度不友善的帮派起了点小冲突。他们还没对瑞安门产生归属感,但谁听到别人骂自己在的帮派都高兴不起来。 这次倒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帮派。弟子们也觉得奇怪,只有一人,还鬼鬼祟祟的,操着拙劣的江南口音,完全不像是江南本地的人。 严方任换到另一个弟子面前,那人手腕脱臼,肿得老高。之前被他上药的弟子道:“那人见我们是瑞安门的,就拉着我们先恭维了一番,然后一直明里暗里问一些瑞门主的事情,比如瑞门主平时用什么招式,会去哪些地方之类的。” 另一人接口:“我们哪知道这些,看他也不像个好人,就没回答,问他是哪儿来的人。结果一问,他就支支吾吾想要逃跑。被我们围住后,撒了一圈毒,趁我们不备,打伤几个后就跑了。” 这都什么垃圾方式。严方任很是嫌弃。 第五章 他是老子的人 “中毒?”严方任的神色严峻起来,站起身开始观察弟子的耳后等不易察觉的身体部位,一边问道,“其毒何状?” “粉末撒到脸上后,脸立刻就肿了起来,眼睛不停地流泪。然后就开始咳嗽,咳两下后右侧胁肋就抽痛起来,还吐了两口血。但过了一会儿后就没事儿了。” 严方任仔细看过体表,又探查了经脉,神色依旧严肃。弟子们也忽然慌张起来,问道:“严副门主,我们毒解了吗?” “未必。”严方任收回手,“据余所知,应不离赤火散、七门殒、鹤毒兰此三毒。赤火散则无需担忧,其余二种……” 严方任停顿了一下,道:“余报与门主定夺,且静候片刻,不得调息。” 临走时,严方任又给弟子们灌了一轮鸡汤:“本门成长之道阻且长,惟同经难历坎,方可大成。” 弟子们纷纷点头。 严方任去找了瑞安澜,把症状一说。瑞安澜咬着指甲想了想,道:“不能是赤火散,赤火散消肿后在头皮上还会有红疹,要三四天才能下去。我估计是鹤毒兰,刚发完第一阶段。” “……那几天后复发,弟子们不就没命了。” “是啊。”瑞安澜道,“第二阶段发作之前内力调动越多,发作起来越猛,惨得不行。就算挨过去,也救不了了,只能躺着等第三阶段。” “我记得有本叫《天府毒本》的书里提到过鹤毒兰第一阶段后的解毒方法。”见瑞安澜顽石一样,严方任只能跟瑞安澜旁敲侧击一下自己的意图。 这下瑞安澜才反应过来严方任是想要解毒,连连摆摆手,道:“别用,那本书上记载的方法是错的,一看就是理论脱离实践。”她在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没写过的纸,拿起笔,“我给你写下正确解法,原料简单,操作方便,亲试有效。” 到底又是跟谁试的啊? 严方任不想问,就当从没听过这句话。 在瑞安澜写的时候,严方任慢悠悠道:“这鹤毒兰,发源于梓州遂州一带,原料外人不好取得,怎么会被用在本门弟子身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纳闷呢,我们和那里又没什么联系。”瑞安澜写完了,把纸扔给严方任,“拿去。” 严方任接过纸,上面的原料确实都是在江南随处可得的。他谢过瑞安澜,去配齐了原料,再给弟子们解毒,不忘不着痕迹地把瑞安澜发挥的作用夸大一番。直听得那些弟子们对瑞安门大为改观,连连感谢二人的救命之恩。 之前在山下打听清溪镇七夕的那个农夫,他的口音倒还真像是恶意模仿江南口音的遂州人氏。 薛家,遂州。严方任对薛家的记忆比较淡薄,一层层抽丝剥茧地追踪过去,想了半个时辰,终于理出,薛母有一家远房亲戚定居遂州,两家虽然极少来往,但似乎背地里一直关系不错。那远房亲戚也是武林人士,要拿到鹤毒兰并不麻烦,甚至可能自己就能制作。 当然这都是第五荣当年定了姻亲后,按着严方任的头让他记的。 看来,薛家人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不会善罢甘休了。薛琳琳死得确实蹊跷,如果严方任还在惊风阁的话,他一定会追查到底。 不过对普通弟子就下鹤毒兰这种一唱三叹式的猛药,薛家人倒是比他想的要狠毒不少。今天是普通弟子,过两天可就说不准了。 不管薛家怎么样,沉默了大半个月的惊风阁终于正式发布声明,谴责天地无一与瑞安澜破坏江湖和平。不过讲真。天地无一致力于破坏平稳的武林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一票虽然干得有点大,但把主角换成天地无一,大家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反正打也打不过,掀的也不是自家,得过且过吧。 至于严方任,惊风阁依旧咬着不放,声称不排除会对他启动第二堂内部清洗流程,清理门户。生是惊风阁的人,死是惊风阁的鬼。 对此,瑞安澜的反应是:“滚,他是老子的人。让印乐知在阿林山自个儿呆着。” 为此,天地无一又冲严方任阴森可怖地笑了一次。严方任差点以为天地无一要动手把他变成惊风阁的鬼。 惊风阁表了态,其余帮派终于可以安心站队。个个都决定了立场后,瑞安门的活动反而顺畅了些许,重点避开和旧坎水宫与惊风阁站一边的帮派就好。 山下明目张胆活动着的反对者也多了起来,有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人身安全。 今天严方任还没进入安平城,就发现背后缀了个人。 那人不像是怕他发现的样子,严方任也好奇了起来。到底是坎水宫的余部还是惊风阁的暗线呢? 他看了一眼。 好吧,又是惊风阁的。 严方任不欲与惊风阁正面冲突,刚准备转身就走,那暗线却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放下一个朴素的布袋,打了两个第五堂指代“安全”和“细观”的手势,反倒先离开了。 严方任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到这儿,就若无其事地上前拿起包裹,走到无人的地方。掂量了两下,里面似乎都是些零碎杂物。 他还是有点担心是什么致死的东西,便放下布袋离远了几步,用剑尖割开了布。 布袋的内容物顺着割裂的缝隙滑出,掉出一块惊风阁名牌,刚一接触地面便碎成几块。 名牌上刻着的名字也四分五裂。当时严方任出逃时,把自己的名牌留在了第五堂的房间里没拿走,没想到又在这儿见到了他。 严方任眨了眨眼,再次被提醒了过去的身份,他的眼眶有些发胀。 他静下心来,确认过布袋没有危险后,拨开碎裂的名牌,把布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竟然都是些珠钗脂粉。 珠钗妖艳晃眼,脂粉香气扑鼻。严方任先是疑惑了一瞬,然后想起来,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被这些东西羞辱过一番。 第六章 迷路的孩子 严方任生来语调温和,五官线条柔软,眼睛又大而水润,颇能勾起别人的母爱,因此受到一些堂内正式成员的喜爱,总是私下里关照他一点。那时候第五荣已经开始有了偏好的几位候选人,严方任就是其中一个。 严方任自己倒没啥特殊感觉,有时候还靠着第五荣的偏爱去帮助其他候选人或者掩盖他们犯下的小错误。不过经历过隆冬穿着单衣在雪地里冷静了一宿后,他都尽量克制低调地去帮。 但同龄的候选人们看不惯他受喜爱还惺惺作态,某天就结伴去第五堂女性成员那儿要了一堆脂粉珠钗,丢在他面前,起着哄让他把自己打扮成明眸善睐花枝招展的娇媚样,说不定不用再表演就能立刻成为唯一的候选人呢。 一个人说不怕,一群人围着起哄,严方任就慌了。他想让自己忽略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但又克制不住自己辩解的欲望,然而每一次辩解,即使再有理有据言辞清晰,也只会招致新一轮的嘲讽。 从严方任视角看来,每一句伤人的话语都有了实质,盘旋在他身边,他试图招架,却顾此失彼。 最后,他们越说越起劲,竟然动起手来。被逼到绝境的严方任出手伤了一人,立刻引爆了对方。 “他伤人了!他竟然伤了同伴!” “人面兽心!” 群情激愤的候选人们一拥而上,把脂粉珠钗往他身上招呼,其中不乏被他帮助过的人。 那是严方任第一次遭受群体***,来自朝夕相处的人们,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让他切身体会到言语的力量。 胆子小的人也不敢上前拉开他们,大多数都在一旁围观,只有一个趁人不注意去报告了第五荣。 听到第五荣在往这边来的消息,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严方任在原地发呆。 “怎么被弄成这样?”闻讯赶来的第五荣站在他身前,正好挡住了太阳。第五荣的脸完全隐在阴影里,语气带着冷漠的责备。 “我……”严方任手足无措,断断续续地说了下事情经过。 听完后,第五荣变得扫兴,对他说:“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吗?平时都怎么教你的?严方任,你要让我失望了。” 第五荣锋利的语气让严方任终于抓住一个指向,他收回无处安放的手,抱在胸前。 之后,他用了一个月时间,挨个把那些人都揍到哭,顺便把领头的几个诓进了地牢。 进了地牢的人就再也没出来过。 那现在惊风阁送这些东西,是想暗示什么? 透过这些物品,严方任似乎看到第五荣那苛责的神情就在眼前,马上又要说出贬低的话语。他扶住头,闭上眼睛,缓慢地深呼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脆弱渺小的孩子,又迷了路。”脑海中响起第五荣的话语。严方任用力收紧手指,抓住额侧的头发。 然后他手指一痛。他睁开眼,刚才好像抓到了额上的金属夹,手指被坚硬的边缘割了一小条血口。 脑海中的声音被驱散。他伸手取下金属夹,把金属夹和细金链放在手心。破口渗出的血珠被擦了一些在夹子上,在金色的底色上十分刺眼。 第五荣现在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是陌生人,甚至可能是敌人。 那他为什么要因为第五荣而情绪剧烈起伏?好像没有必要。 想到这一点,严方任开始从惶恐转为平静,握紧了手。手心里的金属很快被体温暖热,不再冰冷。 他是瑞安门的副门主,不是惊风阁第五堂的少堂主。他在心里默念着。 而那些脂粉珠钗又是在讽刺他了。 严方任想了想和脂粉珠钗最相关的意思。不管这暗喻的是谁,天地无一的心情怕不是都会很糟糕。如果指的是瑞安澜的话,天地无一可能要直接烧了阿林山。 看来不能让天地无一知道这事儿,得把它们处理掉。 恢复水波不兴的严方任竟然都打开脂粉盒开始研究起脂粉的品质。品质有点次,要是给瑞安澜用,怕不是要挨天地无一的刀子。严方任就把那些扔到一边。 至于珠钗,虽然那两人大概也看不上眼,但想到这些也算钱,严方任便冷静地把它们变卖了。 回瑞安门时,瑞安澜正在靠练武放松身心,松松扎起的长辫上还插着严方任的流云簪。严方任没有打扰她,走到不远处的山溪边,松开紧握了一路的手。 手心的金属夹和细金链已经被汗浸湿,上面的血迹也淡去。严方任把它们放在溪水里清洗,然后拿出来小心擦干,一边擦一边远远地看瑞安澜练武,自己才总算是真正地安心了下来。 瑞安门姑且先接着几个小委托糊口,比如护送之类的。严方任也在慢慢发展自己的情报网,研究研究草药,毕竟失去了第四堂独家供应的药毒,只能自力更生。 门下弟子们被严方任安抚下来后,抱怨声小了许多,有什么事儿也比以前愿意找严方任和瑞安澜直言,让他俩省了很多心。 虽然有一些人在亲身体会到瑞安澜的开口就是怼之后,委屈地跑去找严方任,被严方任好生一顿哄不表。有些人倒是爱上了被门主讽刺的感觉,有事没事老往瑞安澜那儿跑,惹来瑞安澜又一顿批。 然而没有人敢找暂居瑞安门的天地无一,即使他最近非常安静,反倒像个赋闲老人,不太像个狂战士。 那天地无一,被瑞安澜拒绝后,看起来是每天闲云野鹤在山上四处看风景,实际上背地里隐姓埋名帮瑞安门交涉,搞定了些不大不小的委托。 严方任看破不说破,就当天地无一每天在门里混吃混喝。 天地无一发现严方任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但既然严方任选择无视,不向瑞安澜戳破,那他也不跟严方任计较,反而不费劲瞒着。 两个男人保持着一种相互嫌弃又相互理解的微妙关系。 迟钝如瑞安澜,都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缓和了不少。几人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一阵子。 第七章 雪中画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一直有云聚集。严方任路过瑞安澜的书房,房门开着,一团团暖气从里面涌出。 “严方任。”房内的瑞安澜喊了他一声,“有你的包裹。” 严方任走进她的书房,果然看到瑞安澜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个被黑布包得整整齐齐的盒子,大约有四个手掌宽。 “什么东西?”严方任挑开盒子外的结,黑布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厚重的木盒。 “不知道。放山下入口那儿的,还留了个纸条说是给你的。”瑞安澜打了个哈欠,“我看着应该没机关,你自己打开看吧。” 严方任也不知道谁给他送这么大一个盒子,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定了定神,伸手掀开盒盖。 盒盖一开,一阵雾气飘出,吓得严方任屏住了呼吸。瑞安澜本来在旁边看自己的书,瞄到这雾气也凑了过来,嗅了两下:“没毒,普通的水汽。“ 严方任闻言便放松了些。但一放松,他吸进了几口水汽,就闻到了这水汽中竟然有血腥味儿。 心感不妙,他挥散雾气,嘴不禁抿成一条细线。 木盒里放满了冰块,刚才的雾气就是盒里冰冷的空气和屋里炭火暖热的空气一撞而产生的。不知道盒子在屋里放了多久,有一半冰块已经融化,盒里的几个人头泡在冰水里,丝丝缕缕的鲜血从脖颈的断面溶在水中,把水染成了淡红色。 一旁的瑞安澜伸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竟然是死人头,一点都没被吓着,也没问是谁的头,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送个人头还用冰块降温,谁这么有心?” 严方任抿着嘴,不答腔,伸手撩开其中一个人头的头发,看了看头皮,轻轻按了按脸上的皮肉。随后又掀开眼皮,凑近观察了瞳孔和眼白,最后拿起人头,让脖颈的切面露出水面。看完所有的人头,他默默地走到一旁解下右手上沾了血和碎肉的绷带扔进炭盆,撑着五指对瑞安澜说:“借地洗手。” 瑞安澜一指洗手盆:“洗。” 趁着严方任洗手的时候,她也好奇地用笔杆拨了拨人头,终于想起来问严方任:“都是谁?” “我的几个眼线。”严方任仔细地清洗着指缝,慢慢道,“中了惊风阁第四堂的寻缘,又被第二堂里肃清门派的格杀队用刀砍了头。” “哦。寻缘也不过如此啊。”瑞安澜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伸手关上了盒盖,又问严方任,“他们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第四堂听到这评价可能要生气。他们研发寻缘花了不少精力,自己还挺满意那效果的。 “方法很多的。”严方任终于洗干净了手,开始擦干,“有空教你?“ “行。”瑞安澜随口应道,把盒子推到一边,继续看起了书。 读了几行,她突然陷入神游两秒,然后抬头,后知后觉地问严方任:“你可还好?” “嗯?”严方任看向她,然后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我没事。“ 但其实他不太好。他从打开盒子开始就一直绷着,心跳比往常快了几拍,嘴唇也抿得紧紧的,根本放松不下来。 瑞安澜听他这么说,又盯着他打量了两下,便折回椅子上看书。 严方任看她气定神闲事不关己的样子,也是有点无奈:“惊风阁虽说是在冲我示威,但驳的也是你的面子。” “啊?”瑞安澜从书页上方看了一眼严方任,一副没懂的样子,“我没感觉啊?” 严方任觉得惊风阁有点亏。 外面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吹得半开的门扇猛然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风卷进书房,扬起瑞安澜面前的纸张,被瑞安澜抬臂按住。倒是她头发上的金属环被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严方任往外看,天空中又几星白色飘落,随后越来越多,不一会儿,视线都被漫天飞舞的白色阻绝。 下雪了。 严方任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跨出门槛,往雪里走了几步。雪花落在他身上,他摊开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六角的结晶在他掌心融化,他抿紧的嘴才慢慢松弛。 他缓缓蹲下身,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突然感到一丝疲倦,任由雪花堆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初雪细小,融化得快,没多久,他的肩头就一片湿润,发色也被打湿成一缕缕的。 他回头,看到瑞安澜站在他身后。瑞安澜脚步太轻,一直走到他身后一指的距离他才发觉。 瑞安澜左手中握着一卷纸,见他回头,便把纸丢到他怀里。 严方任莫名其妙地展开纸。白净的纸面上草草画着皑皑白雪中的书房外景色,但画中唯一一个人倒是画得纤毫毕现。画中人侧着身坐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神情温柔。 ……好像画的是我呢。严方任想。 在他低头看画的时候,瑞安澜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往他头上丢了块干爽起绒织锦。 听到风声,严方任抬手抓住来物,一看是织锦,又转头疑惑地看瑞安澜。 瑞安澜从睫毛里冷冷地扫他一眼,把织锦胡乱地往他头上按。 严方任立刻懂了,连忙放下手上的画卷,举起手拉住织锦的两角,从织锦下抬眼瞅她:“我自己来。” 瑞安澜被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这才松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残魔爪。 严方任擦干头发,又把纸小心地卷好,有点不好意思地收起来。然后站起身,温声道:“谢谢。” 瑞安澜摆摆手,后退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嫌弃地指了指桌上提醒他:“哦,别忘了把盒子扔了。“ “……好。” 提上了沉重的盒子,严方任出门一边想着怎么处理掉它,是不是还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一边想着别的事情。 现在无论是严方任自己,还是瑞安门,和惊风阁相比都过于弱小,才使得惊风阁敢肆无忌惮地挑衅。严方任心想,必须得让瑞安门尽快壮大起来。瑞安澜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满脑子只有打架、看书和赚钱。打是能打,虽然还不至于到天地无一那个魔鬼巅峰时期一人挑一帮的水平,但进步神速,和水无心那一战她似乎又从中学到了不少。 水无心和印乐知、沐瞿空他们年轻时对决了一天一夜,也没分出个胜负。最后还是天地无一第二天来发现他们还在打,不耐烦地上前把三人分开。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靠杀人来解决。 第八章 严方任有点害怕 严方任转过长廊后,突然站定,朝前方欠了欠身:“见过天地无一。” 正是转角遇到亦炎苏。 披着墨色外袍的亦炎苏看他心事重重,还抱着个大盒子,问他:“盒子里装着什么?” 严方任稍微抬了抬盒子,据实以告:“人头。” 冰块估计已经化光,血腥味开始止不住地往外飘。亦炎苏皱着眉单手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惊风阁的小垃圾。” 严方任差点以为自己被骂了。 他看向严方任:“抱着一盒子人头是要干什么?” “去处理了。”不然还能是干什么? 亦炎苏听罢,随手把盒盖关上往旁边一丢,引燃了整个盒子。不一会儿,里面的水都被灼成蒸汽,烧焦蛋白质的味道就从火球里传了出来。亦炎苏道:“这种东西烧了就行,还要磨磨唧唧地走那么远?” 不是,你们都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火焰体积一点点缩小,盒子与里面的内容物一起化为灰黑的灰烬。亦炎苏转身绕过严方任便走,袍袖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那团灰烬,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焦黑印记。 自从放出话要经济独立后,瑞安澜的桌上便固定放着三摞书,一摞几何算术,一摞人体和医学,最后一摞记载着古往今来社会经济的书。每天除了处理一些不得不她出面的门内杂事外,就是窝在书堆里读书,还在纸上推演一番,偶尔下山去实地考察一圈。有时严方任都找不到她人。 然而瑞安澜会主动找上他。 比如,严方任路过她的书房时,又被她喊住。 严方任转头往书房里看,结果瑞安澜从椅子上站起身,赤着脚踏过桌面,就直接飞扑了出来。吓得严方任忙伸手接住她,问她做什么这么激动。 瑞安澜落地拉住他手就往外走,严方任手腕用力,止住她:“外面凉,穿好鞋。” 于是瑞安澜又哼哼唧唧地回去随便把鞋一套,然后把严方任拖到外面的庭院,对他说:“来,朝这个方向挥一下剑。” 严方任一脸莫名其妙的,但还是抽出青玉剑,照做了。 瑞安澜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又让他中途收住力道,对着他就是一通比划。 严方任看她像是在测什么东西,问道:“你在量什么?” “距离。”瑞安澜说道,突然伸手把他右臂仅有的半截袖子卷上去。 三层袖管都被瑞安澜卷到了肩膀,严方任的上半臂暴露在空气中,被低温刺激得肌肉一紧。他没料到瑞安澜来这一手,有些无奈,想把袖子放下来。 瑞安澜立刻阻止:“别,你再来。” 琢磨了一下,严方任猜瑞安澜是想看他动作时手臂肌肉的变化,便默默地依言又动了一下。 瑞安澜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他的胳膊,点点头,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然后她把双手贴在他上臂两侧,让严方任再来。 ……这姿势挥剑真有点麻烦。 看完胳膊,她的眼神游移到了严方任的胸口和背上,严方任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不自觉地把胳膊往回挡了一些。 眼看瑞安澜的手又抬起来了,他眼珠一转,眼睛一亮,抱紧双臂,对瑞安澜的身后道:“见过天地无一。” 亦炎苏站在瑞安澜身后,拄着黑刀,表情微妙:“你俩在干啥?” 虽然天地无一表情不对,但严方任这次非常喜欢看到他,立刻回道:“回天地无一,瑞门主在探索招式的变化。”然后他手搭在瑞安澜肩上,轻柔地把她转了个半圈,意思是“快回头看那个没穿上衣的”。 天地无一的神色依旧十分冷峻。瑞安澜被推着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到亦炎苏,也说道:“我有点搞不明白皮下肌肉的纹理,想看看每个动作做出之前和之后皮肉都是怎么移位的。” 天地无一的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了一些,对瑞安澜道:“剥人皮的时候只要小心点,就能看到肌肉的动作了。” “……那还能动吗?”瑞安澜脑补了一下那个场景,疑惑道。 “还能动一阵的。”天地无一冲严方任扬了扬下巴,“你后面那人清楚。” 严方任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天地无一,伸手捂住瑞安澜双耳。他清楚是清楚,但并不代表他就觉得可以用这随随便便的理由去剥人皮啊!请问如何能让瑞安澜这孩子不再被天地无一带歪? 瑞安澜被他夹着,小半个脸都被他的手掌遮住,倒也没去拨他的手,对亦炎苏道:“你让我现在到哪儿找个人来剥皮?你过来先让我看看。” 天地无一脱下披着的外袍扔到一边,露出上半身,对瑞安澜道:“爷的皮你也舍得剥?” 严方任捂住脸。 最终,天地无一还是乖乖地站过来,比雪还白的手指握住黑刀那由多片刀刃纠缠而成的刀柄。 瑞安澜退开半步说:“来劈一刀看看。” 天地无一抬起刀。他的脂肪层极薄,皮肤光滑紧致到不像个中年人,能明显看出肌肉的动作。他随意地举起刀,然后全身肌肉从腰部至指尖瞬间绷紧,一刀劈了下去,划出一道黑色圆弧,隐隐能听见破空声。 小半的刀刃直接陷入青石板里。 脚下的青石板从刀尖处裂了一条细缝,那条细缝随即笔直地向前方冲去,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墙上。墙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些尘土,也被劈穿了一条窄窄的缝。 严方任想起来,在落星城山里的青石板上也都是这种细窄幽深的裂痕,怕不是都是天地无一这么砍出来的。 全身的力道都被他控制在一条线上,光平砍就这水平了,谁的肉体凡躯能受得住? 瑞安澜的视线顺着裂痕一直移到墙上,又转过头,幽幽地对亦炎苏说:“咱能不炫技不?” 亦炎苏抽出刀,一脚踩上裂痕:“爷可没有。” 最后,严方任也没能脱身,两人被瑞安澜按着比划了很久。一直到日薄西山,瑞安澜才放严方任走,然后拉着亦炎苏去了书房。两人一直聊到烛火熄灭才算结束。 第九章 狂热者营地 两人挑灯夜谈的次数多了,后来严方任委婉地问了天地无一,他们每天都在聊什么。 结果天地无一那狭长的眼睛就眯了起来,凌厉的眼神扫了过来,似乎严方任问的不是“你们在聊什么”,而是“我能不能也这么聊”。 不,不是的。严方任的本意只是想知道瑞安澜现在到底放不放天地无一插手事务,还是只是单纯在询问过来人的经验。 但亦炎苏也没有过帮派啊?哪来的经验。 除非那一群没有被承认过的狂热信徒也算。 说到狂热者们,鉴于天地无一最近都在瑞安门住着,狂热者就井然有序地轮拨来山下驻扎。他们悄咪咪地蹲在山下离瑞安门不近不远的地方,既不容易引起天地无一的反感,又可以随手锤掉几个来乱晃的别的帮派的人。 这操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到底是试验了多少次才掌握了这精准的距离感。 严方任碰到过几次狂热者,发现他们平时也与常人无异,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但会定期跟着天地无一的行程跑。 在没有被天地无一甩掉的情况下。 虽然他们普遍对严方任态度疏离,但严方任极富毅力,还是设法和其中一人拉近了关系。 那大叔听严方任用平静克制的语调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后,被勾起了自己的回忆,顿时感同身受,眼含热泪,忍不住分享了自己“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一步步规划人生。听闻天地无一事迹后,受其风格影响,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禁锢,从而脱离家庭,获得自己生活”的一点故事。 而严方任耐心地听完,时不时真挚地点点头,对两人的共同点发出感慨,再对大叔的行事发出赞叹。 一来二去,大叔就和严方任勾肩搭背喝起酒来。 严方任这才知道,狂热者们对自己的态度很迷的原因。天地无一对严方任的心态捉摸不定,而他们的团宠瑞安澜明显是护严方任的。所以他们其实搞不清自己该如何对严方任,干脆就不管他了,反正他们只是跟着天地无一。 当然,瑞安澜的团宠身份,她本人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承认。 并且严方任发现,这些狂热者们都有很强的归属感,一部分是天地无一的吸引,一部分是相互之间经历的相似,最终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这才是在坎水宫一战时,没有预先通知,还能整整齐齐乌泱乌泱地拥上山来的原因。 这天,严方任正准备下山一趟。大叔看到他下山,远远地招呼他:“小任,晚上回来喝酒啊!” 严方任答应下来,大叔笑眯眯地看着他消失在山下。 晚上,严方任回来时带了点山下买的黄雀鲊和糖脆梅,大叔也备好了酒。两人把吃食排开,大叔夹了块梅子放入口中,严方任也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糖脆梅。 大叔举起酒杯,对严方任说:“哎,老弟啊,其实我今晚是有话要跟你讲。” 严方任应了一声,也端起了酒杯。然后他就这么举着酒杯,也不动,微笑着看着大叔。 大叔愁容满面地把酒杯凑近唇边,眼看着酒已经倒入口中,严方任突然弹出手中的梅子打翻酒杯,人也冲了出去,一手卡住大叔下颚,一手往大叔胃上重重打去。 大叔被这么一打,人弓成一个虾米,杯中酒撒了一身,刚倒进嘴里的酒也都咳了出来。他脾气好,倒还没生气,只是揉着肚子,茫然的看着严方任:“老弟,突然之间干啥?”他下颚被严方任卡住,在脱臼的边缘摇摆,说话都费劲。 严方任松开大叔,道了歉,拿起酒壶,轻声道:“有毒。” “什么?”大叔听闻后惊讶地站起身,也忘了质问严方任为什么知道有毒还要等酒都倒嘴里了才跟他说,接过酒壶看了看,疑惑道,“哪来的毒?” “此酒何时置办?” “傍晚刚买回来,在营地里放了一会儿。”大叔慌张地澄清道,“小任,不是我下的毒啊!” “余信尔之言行。”严方任安慰地拍拍大叔,“然此毒干系重大,恐不容余与尔畅谈。” “可是……”大叔看看严方任,又看看酒壶,脸上愁容更盛。 顾不得大叔欲言又止的神色,严方任丢下一句“来日再说与尔听”便告别了他,开始往周围寻觅。 当时严方任刚拿起酒杯就发现了毒的存在。恰好,这毒他认得。 对,又是第四堂的毒。严方任以前还在拷问时用过好几次,浅蓝色的液体,和清水混合仍能看到颜色,但混在酒里就变了颜色,难以分辨。 很不对劲。惊风阁最近在瑞安门附近过于活跃了,活跃得都不像个事务繁忙的大门派,这沉不住气的模样和以往的行事风格也不同。 不管怎么样,下毒的那人应该没走远。严方任这么想着。他得抓紧时间找到那人。 果然,在狂热者的营地附近转了几圈,就看到了一个身影蹲在一个黑暗角落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偷听着什么。 严方任蹲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昏暗的光线后,他认出了那个人,还是安平城里那位农夫。 看来是薛家又在捣鬼。如今四大家去一存三,薛家想要对瑞安澜报复的话,也只能去依附惊风阁。只不过惊风阁怎么会管这趟闲事,凭严方任的了解,肯定不是第五荣答应的。 严方任合理怀疑这人是把天地无一的狂热信徒当成了瑞安门的成员,虽然他们除了最近驻扎在瑞安门的山脚外,和瑞安门实际上没有什么关系。 之前一直对他放任不管,但照这情景来看,不能再让薛家派来的人这么晃悠下去了,否则对瑞安门不利。严方任想着,温和的眼神逐渐冰冷。 他猫着腰从那人背后快速接近,抽出青玉剑,避开主要血管,插入那人后颈。锋锐的剑锋毫无阻碍地破开血肉,严方任再手下一动,将薛家探子的第四、五节脊椎打错了位。 探子毫无防备地被下了手,剧痛之下尚未出声就晕了过去。 第十章 来,继续编 严方任拔出剑,甩落血珠,接住探子倒下的身躯,拎住衣领,几个起落消失在林间。 探子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他转了转头,没有看到一个人,并且发现自己没有被束缚,脖子后的伤口止了血,身上也没有其他皮外伤,不由一喜,急忙想要起身。 然后他发现他无法移动分毫,即使是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他心中的喜悦被浇灭了,努力试了好几次,全身上下除了头以外都完全不听使唤。 探子张大了嘴,喘着粗气,恐惧慢慢蔓延开来。 严方任进入房间时,正好看到探子鼻尖渗着细密的冷汗。见有人进来,探子转头望向严方任,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也不管来人是谁,只顾着喊:“救救我!” “轻声。”严方任轻柔地说道,“莫白费力气,尔已药石无医。” 他下手很准,只是打错位了探子的部分脊椎神经。探子胸口及以下瘫痪,但痛觉等感官还保留着。 探子之前没听过严方任的声音,仍在兀自嚷嚷。严方任走到烛火的光里,脸被微弱的火光照亮,探子一下就认出来了他,立刻停止了叫喊,狠狠的瞪着他。 “鹤毒兰用完了吗?”严方任换了说话方式,“你最近可是下了不少,在下见到过的就数目可观。” 探子死不承认,怒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对我下此毒手?” “无冤无仇便对本门弟子使鹤毒兰,倒是新颖别致。”严方任低下头看探子,额边的细金链在眼前晃悠,“遂州那么多毒不用,偏偏选了鹤毒兰这等高级货色,在下也很是好奇。” 探子不知道严方任知道了多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头朝各个方向扭动:“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断了两小节骨头罢了。”严方任手指抚上探子的颈动脉。他的手指微凉,还有长年持剑的粗糙老茧,惹得探子的皮上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那怎么可能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探子不信,一定是还使了别的手段。 “你猜,我知道了多少?”严方任收回手,问他。 “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探子狡辩道。 严方任一点也不急,开始从桌上的杂物堆里翻出一个遂州的信物,看了看,扔到一边。他继续找了找,这探子还算谨慎,贴身物品里没一样和薛家有关的。只有一小瓶药水,严方任翻来覆去看了看,应该是第四堂出来的。 严方任把那瓶药水从左手手心滚到右手手心,再滚回左手,对探子道:“不如先从这瓶药水讲起?” 探子眼神瞬了瞬,直直望向严方任眼睛:“从遂州带来的药,自己用的。” 严方任拿起药水放在眼前,透过药水看,他琥珀色的眼珠都变得蓝汪汪的:“当真以为在下不识这蓝色?” 第四堂出于安全考虑,生产的药毒经常不贴标签,以免被闯入的外人一拿一个准。为了区分,他们搞了很多内部才知道的标记,其中一种就是液体颜色。严方任手上这一瓶,普通人看就是:啊,蓝色的水;懂的人看:啊,毒效一级保存难度二级。 所以即使是惊风阁内部的人,在第四堂里,想要摸什么喝什么之前,都要先问问,能摸吗?能喝吗?会死吗? 探子闭了嘴。 “你要是说谎,下辈子可能就要这样躺着度过了。”严方任红润的嘴角翘起,“开口之前多想想,我有时间。” 探子也意识到这个谎撒得过于劣质。他本以为严方任是第五堂出身,对第四堂没那么了解。没想到第五堂的人三天两头往第四堂跑,摸得门儿清。 “好了,确实是我从惊风阁第四堂那儿拿的。”探子斟酌了一下,说了一句实话。 “第四堂的谁?在哪儿?还有别的?”严方任一口气抛出了三个问题。 “好像是个低级弟子给我的,就在阿林山山脚,没让我上山。没别的了,只有这一瓶。”探子半真半假地说着,显得自己如同一个误入的路人一般,一无所知。 “怎么一问三不知呢?”严方任低声自言自语道。 探子听到严方任的话,仰起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留我在这儿也没用。” 严方任反倒笑了:“不知更好。你又是从哪条线攀上的第四堂?第四堂又不是药贩子。” ”……“好像是这么个理。探子开始搜肠刮肚地想江南有哪些可以和第四堂攀上的家族。 良久,他说了一个。 “不巧,他们在惊风阁黑名单上,最近几年都出不来。你再想想?”严方任好言提醒道。 探子闭上了嘴,开始想下一个。好不容易又想到一个,思考了一下,把名字抛出去。 “有点意思。你刚说的这家,确实和第四堂有联系,但拿不到这瓶药。”严方任赞许地道,似乎是夸奖探子编得有进步。 看来下一步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死鬼了呢! 当然,并没有。 探子一蜀地人,已经快把江南他知道的家族都报了一轮。 现在情形不太对啊?探子突然觉得这个报菜名一样的走向很奇怪,忍不住看向严方任。严方任还是那副春风和煦的样子,仿佛还在问他,怎么不想了。当真是一点也不急躁,可以陪他耗一天。 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让严方任信服的家族名字,眼看严方任手开始伸向桌上一排亮闪闪的东西。虽然从探子的角度看不清是什么,但不像是好东西。想想再这么下去也瞒不住,探子终于自暴自弃道:“是扬州城的薛家。” 严方任收回手,道:“还真是薛家。看你家和薛家亲缘甚远,没想到是能为薛家卖命的程度。” “你一早知道?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探子没想到严方任连薛家在遂州有远房亲戚都知道,一时气闷。 “确认一下而已。”严方任淡淡道。 这人好烦。探子觉得自己刚才被当猴子耍了。 第十一章 在下真不是骗子 “第四堂的人可不好亲近。你们付出了什么?”严方任总算放下那瓶被他在手里滚来滚去的药水,感觉药水已经被晃晕到眼冒金星。 探子又不说话了,还移开了眼珠。 严方任观察他的神情,试探道:“要是和人有关的话,在下很确信,那些人接下来的日子都生不如死。” 其实并没有那么残酷,严方任瞎说的。但那遂州来的探子哪知道,心一下提了起来,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担忧。 看来是付出了不少,那一时半会儿薛家从第四堂获得的援助还是稳定。严方任暂时搁置具体是什么代价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都调查了瑞安门哪些?” “呵,我对瑞安门一点兴趣也无。我的目标不过是你和瑞安澜而已。”探子嗤之以鼻,“不要把我和你们这种无耻小人相提并论。” 严方任“哦?”了一声:“在下与门主又怎么是无耻小人了?” “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放弃隐瞒自己身份的探子对严方任怒斥道。 “在下做过什么?”严方任像是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琳琳她还是个孩子!”探子咬牙切齿的说喊了起来,“她那么温柔善良,你怎么下得去手?” 严方任也知道她是个孩子,虽然温柔善良还有待商榷,但又不是他下的手,对他吼有什么用。 对话这样进行下去太没意义,严方任不是来听他说薛琳琳的事儿的。严方任抿了抿嘴,从袖中取出一袋粉末,扣开探子的嘴,把粉末全倒了进去。 探子想把那些粉末吐出来,但粉末一沾到口腔内壁就开始融化。而且严方任这些方面可谓经验丰富。他想让人咽下去的,还没人能吐出来过。 探子“咕咚”几声吞进了粉末,脑海中突然想起各色关于惊风阁第四堂和第五堂的故事,心沉了下去,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严方任抖了抖包装纸,道:“不知道,尚未取名。你先试试。” 没过多久,药在胃里发挥了作用。探子登时觉得胃里有万马奔腾,嘶嚎了几声后,头一歪,呕出一堆红红黄黄的东西。 严方任急忙走上前,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清理嗓子眼附近的脏污,以免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窒息。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粘上严方任右手的绷带,其中还挂着几片小组织碎片。 这对胃的刺激也太大了,跟醉了酒一样,有点恶心。严方任想着,下次还是得改改。 探子呕完后,刚缓过来一口气,腹部又剧烈绞痛起来,连带着头也痛得像被劈开一样,脸上血管纷纷爆裂,整张脸布满通红的血点。 严方任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从第四堂拿了什么?又给了他们什么?” “我只收到第四堂送来的毒药,其他我都不知道了。是薛老出面跟惊风阁谈的。”探子憋着一口气快速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声音问严方任,“能让这疼停下来吗?我什么都愿意说。” “冷静。”严方任拍拍他脸,“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冷静啊?要不你来试试? 半刻钟后,疼痛果真消散。探子重获新生,脸上的肌肉还在不住地抽动,他害怕地问:“如果我什么都说,可以少受点折磨吗?” “说得快一点的话,可能真的可以。” 探子信以为真,立刻知无不言,把薛家怎么去求第五荣未果,在惊风阁声称可能清理门户后转而去找了第四堂,以钱和十年光阴为敲门砖,换了一系列支持的事全抖了出来。 看严方任冷淡的样子,他咬咬牙,又说起薛家从第四堂还拿了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毒死几百人的药,想要下在瑞安门里。但他也不知道药在哪儿,他这次不过是来为薛家投石问路。 他刚好不容易说完,那疼痛又来了,比刚才还要剧烈。而且在一段时间的安宁的衬托下,这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他眼前的景色开始发白破碎,不再是完整的天花板,而是成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色块。 探子又嘶嚎了起来。要不是他不能动,怕不是已经满地打滚。而严方任在一旁看了看时间,两次痛感间隔了恰好一刻钟。 不知道这个时间可以不可以通过剂量改变,也许有几味药是影响时间的。他认真思考着。 “严方任你个骗子!”探子大吼起来。不是说不会疼了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在下没有欺骗。只是因为你吐露的太少了。”严方任转身走到放着烛台的桌旁,“再回答一个问题,只有你一个人吗?” 探子嘴里被自己咬出了血,开口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嘶嘶”声,用了好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我一个。” “在下无法完全相信。”严方任靠在桌边剪掉烛芯的烛花,房间顿时明亮了许多,“烦请让在下信服。” 光线变强后,气氛没有刚才那么压抑,外加听了严方任的话,探子被疼痛搅碎的思维在诱导下产生了一个念头:“招完这个,我就可以出去了。” 于是他把自己从收到薛家消息,从遂州一路前往扬州城,再到和第四堂接头的流程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刚开始说的时候,疼痛再次慢慢退去,而且这次过了一刻钟还没有下一波疼痛,让探子萌芽了一丝希望。 “我能说的都说了,能不能治好我?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江南。”探子侧头盯着严方任。严方任手里拿着剪烛花的剪刀,安安静静地低头听他说完。 “一早便告诉你了,已是药石无医。”严方任温和地笑了,毫无温度的琥珀色眼睛看向探子,“在下真不是骗你。” 说谎的话下辈子瘫着过,不说谎就没有下辈子。这人还真是个骗子。 之后,严方任不顾探子的咒骂哭嚎,等毒发作完毕后,把这人送还给了薛家和第四堂以示警告。 当然一个完整的人是被分成了两半才能同时送给两边。 第十二章 引火烧身 送之前,严方任先放那会儿还活着的探子在屋里躺了会儿,自然地去跟唯一的上级瑞安澜汇报了一下,不过隐瞒下了薛家那部分。一手肮脏的绷带还没更换,他就只把手贴着身子放,也不坐下。 瑞安澜看他右手脏得离奇,问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搞毛。严方任就先把那瓶药水递给瑞安澜,瑞安澜打开盖子闻了闻,仰起脖子就要往嘴里滴一滴尝尝。严方任立刻阻止她:“别以身试毒,我跟你讲它是什么。” 瑞安澜姑且放下了瓶子。 等听完来龙去脉,瑞安澜问他:“能把那人直接拍印乐知脸上吗?就像你用现在的手挥他一巴掌一样。” 严方任无奈地笑了:“不能。” 瑞安澜露出失望的神色,挥挥手:“那就随便送过去吧,省得印乐知以为我们会任由他们的人一直在这儿窜。”她盖上瓶盖,扔还给严方任,“这药你拿去自己玩。” 严方任用干净的左手接住药瓶,回到了关押探子的屋子。 探子不知道严方任出去了一趟作甚,只是希冀他改了主意,治好自己。 然后他就看清了之前严方任在桌上拨弄的那一排亮闪闪的东西。他恐惧地瞪大双眼,想要后退,但只有脖子向后仰了一个并没有拉开任何距离的角度。 做完一切,严方任扔掉沾了血污的衣服,洗了个澡,顶着尚在滴水的头发烧了盆热水,又点燃香炉的炭火,烧起了白檀香、甘松、乳香、麝香混合的香料。他把香炉放在水里,扣上熏笼,把新衣服铺在熏笼上,然后静静等一室香气缭绕。 待香气驱散了鼻腔里残余的味道,严方任开始记录刚才从毒发开始每个时间段的反应。等墨迹干透,他把纸和之前的资料收在了一起。 第二天,他换上熏好的衣服,抬起手,确认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血腥味,只有熏上的白檀香等香气,眼中的温柔才全部回归。 一大早,他去狂热者的营地看了看,发现大叔已经走了。据其他狂热者说,大叔的孩子出了点事儿,不知道要离开多久。 严方任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大叔昨晚要跟他说的是什么话。 惊风阁现在再怎么嚣张他们也没办法,但薛家不一样。一是薛家规模和武林帮派比起来太小,最多搭上第二梯队的下游边缘;二是薛家终究不是武林内的人,只是和武林来往紧密的商贾世家。 严方任对瑞安澜暂时瞒下薛家的部分就是怕瑞安澜一个冲动去把薛家灭门了。贸然对一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外界家族动手,那后续处理起来很麻烦。 而严方任向来主业是针对帮派,一时间对这种世家也把握不好度。 没法子,严方任回山上,路过瑞安澜书房,进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后,只能去找天地无一。 转过十八道长廊,总算到了天地无一暂居的僻静小角落。天地无一正靠在院落里的躺椅上,两脚搁石桌上举着一张纸在看,桌上还放着一封没署名的信封。 听到严方任的声音,亦炎苏五指合拢,把纸窝在手心,翘着的脚也放了下来。他右肘撑在膝上,握成拳的手自然垂落,歪着头抬头看严方任,薄薄的嘴唇扯成一条细线:“什么事儿惹得你来找爷?” 严方任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道:“薛家一直在遣人调查瑞门主。” “薛家?”亦炎苏想了想,“之前和你有联姻的那家?” 为什么要选这个定语?严方任很是头痛,但也只能应道:“是。似是为了薛琳琳之死而来。”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亦炎苏。天地无一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副诡异的笑容回望他。严方任默认天地无一知道了整件事,又继续道:“清溪镇仵作找不到外力致死的痕迹,认定为自杀。薛家不服,便在暗中调查,还伤到几个门里的弟兄。” 亦炎苏坐直身,展开右手,慢悠悠地把手心里的纸抚平折叠,不置可否道:“查就是了,他们能掀起什么风浪。” 严方任微微皱眉。 亦炎苏看懂了他的意思,反倒笑了起来,狭长的眉眼愈发飞扬:“别操心。” “……”严方任抿紧嘴,道,“他们依附了惊风阁。” 这下亦炎苏来了兴致,手指还在搓着那张纸,问严方任:“小乐知沦落到连薛家也收的地步了?” 槽点太多,严方任不知道是该吐槽“小乐知”这个称呼还是别的,只好低头继续道:“不是,应该是第四堂的个人行为。” “哦。爷还说呢。“亦炎苏一听只是第四堂,态度又冷淡下去,“第四堂堂主贪得很,估计是薛家给的好处大了些。那没什么值得管的。” “看不惯,让它消失不就行了。”亦炎苏见严方任并不满意,轻淡描写地说道,收起手上的纸,拾起桌上的烟管。 为什么说的这么轻松呢?严方任甚至能听到自己头上冒出一个问号的声音。 那边亦炎苏倒是又认真地想了起来,抽了口烟,半仰着头,道:“不行,薛家那些纺织业不能浪费。那不如,把他们的纺织吞并了再灭门?” 严方任头上又冒出来三个问号,觉得对话已经走向了意料之外的方向。 见严方任不说话,亦炎苏侧头往下瞟了他一眼,手中烟管斜斜指向天空,解释道:“薛家垄断了扬州城及其周边的锦匹彩帛染色已久,你要让爷说这个,爷可就不困了。” 虽然最终好像还激起了天地无一的注意力,从大方向上来讲和他的预期一致,但目的已经完全从恩怨情仇转向了商业火拼。严方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好像还什么还没说。他是谁?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亦炎苏抽着烟,脚在地上有节奏地点着,突然问严方任。 “我?”严方任愣了一下,他只是想赶走在瑞安门附近乱窜的不速之客,目的十分单纯。 亦炎苏观察严方任神情,发现他这次完全没理解自己问的意思,不禁道:“你和澜儿还真是完全不同。” 第十三章 薛家有多少产业亦炎苏都知道 亦炎苏默认严方任接受了这个提案,执着烟管站起身,披上外袍,从严方任身边踱过:“跟爷走。别介意,和你背地里搞坎水宫差不多原理。” 他突然顿了下,把烟管移开些许,嗅了两下,道:“今天熏香有点重。放那么多乳香干什么?” 严方任终于背着天地无一拧起了眉。天地无一有时候说话也挺不好听的。他顿了顿,见天地无一还没动,只能回答道:“昨天身上血腥气太重,怕扰到旁人。” 亦炎苏想想昨天也没发生什么明面上的流血事件,联系严方任来汇报薛家动静的举动,不由笑了一声,说不出来是不是鄙夷:“第五堂那些手段吗?也行。”说完他又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道:“这么一说,爷想起来是不是第五堂有个叫归晚院的地方?” 严方任的头痛了起来。求求您别想,也别明知故问。 幸好亦炎苏也不是要对严方任发难,只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爷估摸推迟的武林大会也快重开了。到时候再说。” 严方任不知道他要跟谁再说,也不敢问。 严方任跟在天地无一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发现个细节:天地无一,好像,比自己要矮? 他壮了壮胆,稍微走近了几步,确认了一下。加上自己皮靴和天地无一金属战靴的鞋底厚度差异的话,比天地无一高了近两寸。之前不是离天地无一太远,就是半低着头,竟没注意到这一点。 但发现自己比他高并没有任何用处。亦炎苏往那儿一杵就是个两米的气势,反而衬得严方任细弱得很。 要不要把自己练壮实点?严方任忖量着。算了,那样自己潜行时也太过显眼。 严方任默默无言地走着,无聊的思绪四处飞,亦炎苏也闲得慌,悠然地哼起了歌。 严方任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听懂他在唱什么。连严方任都听不懂,估计不是本国语言,可能用的是他出海过的某个国家的语言。 亦炎苏唱起歌时的音色和平时完全不同。平时他说话只是低沉,唱起歌来时却多了一丝金属感的粗粝,即使到高音部分依然粗糙狠戾。 看来瑞安澜一唱歌音调就变低哑也是受天地无一影响。 歌声入耳,严方任却一个字也不明白,当真好奇心爆棚,百爪挠心。等亦炎苏唱到第二段时,严方任忍不住,小心翼翼在一小节结束后开口问道:“天地无一,您唱的歌词什么意思?” 亦炎苏止了歌声,似乎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以至于现场在脑中翻译着,缓缓念道:“吾将离别,彼岸隔世。 星耀吾身,照吾前路。 众星皆孤,吾亦如是。 漫漫沉夜,焰火当道。 晨光破晓,吾期当归。 乐之哀之,泣之叹之。 勿忘吾心,斯留此方。” 念完这些,天地无一也不再歌唱,兀自安静地走着。 严方任看他也不像需要自己评价的样子,就礼节性地道了谢。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唱一首好像是在送葬一样的歌?不是,甚至连送葬的人都没有?好孤单好辛苦的样子。 不知为何,严方任隐约觉得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两人就是“众星皆孤”的现实写照,明明是父女,相互牵引,但总是谨慎地余出一道不宽不窄的距离。 那严方任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颗不起眼的星? 在他还在想着些有的没的时,亦炎苏打破寂静,问他:“你还问出来什么?” “?” “昨天,薛家。”亦炎苏提示道。 严方任便说了下薛家从第四堂拿到的东西。亦炎苏听完,冷哼一声:“他们没机会用的。那些事成后你随便处置。” 两人脚程极快,外加不耐烦的天地无一总是嫌严方任太慢,不时拉严方任一把,他们当天下午竟然就到了扬州城。 严方任表示自己活了快二十年从来没赶过这么急的路。 现在二人坐在薛家最大的布帛铺对面的商铺里,看着布帛铺门口川流不息。今天正好又是不少供货商来送货的日子,一匹匹新布被陆续送进店门。 亦炎苏抽着烟,对严方任道:“你记下人脸,听爷跟你说。” “今天来的这些供货商,大部分货爷也有,你把人供货线拆了随便丢给谁都行,自己拿着也没问题,爷不管。但是有一条,就是那个漆盒装的。”亦炎苏指指外面几个硕大的朱漆方盒,“那连纹锦只供一家,当初爷踏足这行时,已经被薛家抢了先。给爷把连纹锦的线拿来,要是被别人半路截走,严方任你就完了。” 严方任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看天地无一一副“你不答应一定会悔不当初”的样子,就先应了下来。 亦炎苏满意了,才继续道:“薛家下有十三家店铺,扬州城内就有五家。这五家合起来拥有薛家所有布帛织造、制衣印染和贩卖,分别在迎恩桥一家、开明桥一家、太平桥一家、安大坊两家,其他八家不过是这五家的边角料。安大坊两家的店主都是薛家的直系亲属,一家负责印染,一家负责制衣与售卖。其他都是雇佣来的或者远房亲戚。那两位直系虽然和薛老在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存在冲突,但心还是向着薛家,在方方面面都自视甚高。其他几位就不同了。其实要爷说,开明桥那家的店主更有能力些,但负责的是印染之前的布料织造工艺,处处受制于两位直系的意见。而且薛老上了年纪愈发固步自封,见不得产业落到旁系手中。” “他们不忠于薛家吗?”严方任听天地无一的口气,似乎在暗示这几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松动。 “商人哪来的忠诚?“亦炎苏觉得严方任问的这个问题很无知。“他们原料的供货链爷懒得讲,你自己去一个个找出来拆就行。不过产连纹锦的那家比较难办,他们有点文人气,想法多。” “有书卷气的人总是要清高些的。” “不,只是他们僵化成了傻子。”亦炎苏语气变得冷淡,道,“别侮辱其他读过书的人。” 都说龙喉下有逆鳞,触之必怒。如果天地无一是条龙,那估计他全身的鳞片都是逆鳞。严方任转念一想,毕竟天地无一、印乐知、甚至瑞安澜可能读的书都比那些人多,在这问题上噎他两句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三人都思维模式异常,大约也没有代表性。 第十四章 亦炎苏看不顺眼的真的很多 天地无一说完基本情况,便放严方任自己去想,两人陷入了沉默。严方任在心里整理了遍得到的信息,问道:“既然天地无一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信息,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结果天地无一闻言眉毛一挑,开口道:“爷没空。今天屈尊陪你来这一趟,明天得多多少工作量。光爷能告诉你的就有本地手工、中原江南蜀地南疆的陆上商队、与邻国贸易的海船,各地的情报网也不能松懈。还要管你们江湖上那么多破事,沐瞿空处理不了就不断地往爷这儿推。真当四大家那么好当的?哪来的闲工夫办这芝麻大的薛家。” “对不起,耽误了天地无一的时间。”察觉到天地无一又来了气,严方任只得低头道歉。天地无一不说,他还不知道天地无一手上握了那么多资源,平时都藏得好好的。 亦炎苏摇摇烟管,道:“现在失了一个坎水宫,小乐知和爷的负担又重了几分。澜儿说要上高台,爷请你们赶紧地爬上来。爷真的不想料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天地无一难得和严方任说这么多话,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抱怨。严方任却心想,非要说的话坎水宫还是你烧的,沐瞿空的工作量也是你加的。远了说三奇六仪堡,近了说被搁置的令魂红玺刀和花万转。幸好天地无一暂时把这两样东西弃一旁不管,不然要是令魂红玺刀这种失传秘武又被天地无一翻出来丢江湖上,沐瞿空又要脚不沾地地忙上一阵了。 严方任扪心自问,要是令魂红玺刀重现,他会不会去插一脚? ……应该是会的。这就是从惊风阁带出来的毛病了。 严方任赶紧拽回思绪。所以天地无一这人是有毛病吗?一边在四大家里管理江湖一边添乱子? 说到花万转,当初要是没它哪来现在的发展!那玩意儿几大帮派找了几年都没个影,又遭受其他事务冲击,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花万转上面了。 最终严方任心里还是在短时间转过千万个念头。亦炎苏隐约看出他在腹诽自己,问道:“你这么看着爷干什么?” 严方任特想问他:“您是不是自找的累?”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么一问,亦炎苏累不累不知道,但肯定会触发第十万次动怒。 亦炎苏估计他没想什么正面信息,也不追问,道:“所以,严方任,你要丢了连纹锦,爷让你生不如死。” 严方任被天地无一语气里的杀意实实在在地威胁了一下,乖乖答应。 从天地无一自己的角度来看,还真是纡尊降贵陪严方任跑一趟了。严方任觉得天地无一应该不会浪费时间跟自己说废话,一时不明白天地无一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看起了薛家的店铺。 一些女子进店去取之前定制的衣裙。严方任没别的事儿干,默默地把那些衣裙一件件看过去。 而天地无一见他神情专注,又凑了过来:“又在看什么?” 严方任顿时呼吸间都是烟管里燃烧的烟草味,鼻腔受到刺激,他屏住呼吸,花了两三秒才适应。 严方任一直觉得烟草味特别熟悉,现在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落星城山体里的四处都沾染着类似的冷冽味道,仿佛已经浸透到了石缝里。 幸好瑞安澜没染上抽烟的毛病。虽然天地无一抽烟的姿态是挺潇洒的,但严方任的身体本能抗拒烟草味,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边脑子里瞎转,严方任一边回答道:“在下在看那位女子的褶裥裙,甚是精美。” 亦炎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女子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褶裥裙,布料上织的纹样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样式,审视了一番,道:“尚可。” “一定也很适合门主。”严方任即视到好几年前为瑞安澜买新衣裙的时候,那时候瑞安澜还软软小小的一只,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脱口而出。说完就立刻后悔了。 果然,天地无一从他表情猜出他已经在脑补瑞安澜穿褶裥裙的模样,神速翻出几年前的记忆后,音量大了几分:“有爷在还用的着你?” “您说的是,在下错了。”严方任承认错误。并且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的瑞安澜还是个小小的样子,和现在的真实相貌还是有差别的。 亦炎苏厌烦地看严方任一眼:“不过澜儿现在只穿黑色,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 严方任瞄了瞄天地无一万年不变的黑色外袍,心中竟没有一丝惊讶。 说到这儿,天地无一突然又恼了起来,问道:“澜儿那流云簪子你送的?” 眼见暴躁之王天地无一又要发火,严方任条件反射道:“对不起,是的。” 所以他已经学会不管发生了什么先道个歉是吗?求生欲真强。 但他的求生欲还是有点用的,亦炎苏语气复缓和几分:“以后能不送便宜货色吗?”天地无一虽然用的是疑问句,但实际上是一句命令。 “您说的在理,在下谨记。”严方任回忆了一下簪子的成色,竟毫无反驳之力。 但瑞安澜天天就指着那根戴,亦炎苏也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每次都尽量视线避开她头顶,免得被那浑浊的玉气出毛病。 二人又一时无话。严方任转头去看薛家店铺那些光鲜亮丽的料子成衣,突然想起来以前听薛琳琳说过的一句话。他犹豫了一下,问亦炎苏:“请问天地无一,现在江南这里的制衣样式有参考吗?” “没参考,就是有时候得看扶双楼那花魁新换了什么样式的穿。”亦炎苏已然点燃了第二管烟,奇道,“你还对这有兴趣?” “没有。”严方任毫不犹豫地否认道。要不是被天地无一逼着,他现在都不想在这里看满眼花花绿绿的布料。 亦炎苏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是对花魁有兴趣?” 严方任:“……”再次无法反驳。他隐约记得上次去扶双楼时一无所获,神秘的不知籍贯的花魁影中月帮他拦下一队身份不明的护卫,还让他下次再来。结果之后他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就一直没去。 第十五章 鼓乐歌笑至三更的常客? “影中月那小姑娘确实清纯又娇媚,歌喉婉转,还有着江南人没有的异域风情。”亦炎苏罗列了几点影中月的特性,试图找出严方任对她感兴趣的原因。末了,他还是很奇怪地看着严方任,“但爷怎么没看出来你好这口?“ 严方任抿紧了嘴。并不好这口好吗?还不都是看到那些为了见影中月而隐姓埋名进扶双楼的大人物们的马车后,好奇心作祟。 天地无一见他答不上来,起了旁的心思,下一句话就是:“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们现在去扶双楼。巧了,今天影中月有只针对特定人群的表演。爷倒是收到了邀请,但本来没打算去。” 什么,还有邀请的?严方任一个只能摸进大堂的人,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天地无一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呢?究竟是去过多少次了啊!不要天天“夜点红纱栀子灯,鼓乐歌笑至三更”啊! 但天地无一计划的事儿,你婉言谢绝他就当没听见,坚决抗拒他就比你更强硬。 严方任自然也没那拒绝的底气,于是现在夜幕降临,他站在了扶双楼的门口。 “以歌舞佐酒、以曲词娱宾”的扶双楼经过一次扩展整修,已经变成四层高,飞桥栏杆相连的庞大建筑,四处挂满珠帘,灯火通明。 天地无一带着严方任绕过正门,进了侧面的楼。那栋楼比旁边的都要昏暗,所有镂空的地方都用层层纱帘遮挡,看不清是否点上了灯,反而更像是栋无人的楼。 天地无一推开门,严方任立刻感到黑洞洞的走道里有几道警觉的视线投来,他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青玉剑,右手搭上了剑柄。 天地无一回手用食指拨开他的手,道:“不慌。” 严方任见他习以为常,就垂下了手。 但那几道视线还没移开。天地无一举起手,在耳侧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他的半边脸被摇摇晃晃的火苗勾勒出阴森的轮廓。他冷冷道:“看够没有?” 那几道视线终于是避开了。 天地无一将手指收回掌心熄灭火焰,两人进入楼内。刚一进去,就有女侍迎上来,小声问候,将二人引到一楼的空房间,请二人先休憩片刻。 一排女侍轮流呈上装满琼华露的白银酒壶一只,酒碗一对,果菜碟子也摆满了一桌。 女侍们又低声问道:“二位是否需要歌姬佐酒?” 严方任内心没有任何波动,毫无表情地看向天地无一。 亦炎苏见他如此冷淡,挥了挥手,让女侍们下去。 然后严方任就发现,再次变成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形,非常的尴尬。于是严方任选择较为安全的动作:低头喝酒。 “难得来了,什么都不做?”亦炎苏吐出一个烟圈,问严方任道。 严方任茫然地看了他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下不擅长此等事。”严方任谢绝了,对天地无一做出了个“您请自便”的手势。 天地无一倒是也懒得动弹,灭了烟,兴致缺缺地道:“算了,爷今儿也没这心思。” 严方任将信将疑。 空气凝滞了半晌,严方任问:“都会有谁来?” 天地无一道:“一般情况下你也看不见别人。大部分来的人都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都是错开活动。不然你当我们被引到这里等什么呢?” 那严方任哪知道,低头承认自己的无知。 天地无一皮笑肉不笑道:“爷建议你到时候还是乖乖在自己地儿呆着别出去。爷已经听到有几个武林人走过,就冲你最近闹腾的劲,小心被认出来。” 严方任侧耳听了半天,楼里隔音效果太好,他什么都没听见。但他还是默默地承诺绝不乱跑。 两人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出门向影中月所在的高楼走着。影中月这次是仅仅为几位达官贵人演奏,场地被放在了这栋楼隔壁最高层的高台上。 在四楼连接两栋楼的飞桥上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倒像是从影中月那个方向来的。 那女子穿着水红色对襟暗花夹衫和曳地银丝纱裙,手腕上套着一串乌金黑玛瑙手链,深沉的颜色衬得她皓腕如雪。 她小巧的手上捏着一枚花鸟绣团扇,见二人从她身边经过,便抬起扇子挡住脸,只露出鬓间插着的白花,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 严方任用余光审视了一下,觉得是个普通歌姬,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一旁的亦炎苏反而“嗯?”了一声。本来亦炎苏已经跨过那个女子走了过去,突然又倒回身,拉住女子娇嫩细白的小手,捏了两下,又把黑玛瑙手链推上去,手指顺势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手腕细如春笋,比亦炎苏的手还要小一圈,被他那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一抓,皮肤已经被刮蹭的发红。 女子怯生生地移下一点团扇,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眼尾略略下垂,卧蚕下方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仿佛被亦炎苏吓到,她眼神躲闪着,也不说话,穿着软底鞋的小脚不断地试图向后挪动,扭着小手,但被亦炎苏制住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 严方任头上全是问号。您不是没兴致吗?这又是在干嘛呢? 号称毫无心思的天地无一此刻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女子,道:“爷总觉得你面熟,以前见过?” 女子一下红了脸,又抬起团扇挡住脸颊,侧着头避开亦炎苏的视线,依旧一言不发。 天地无一问道:“怎么不敢说话?” 女子依旧沉默不语。 亦炎苏手上用力,拉过女子,那女子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被他顺势揽住。女子无力地挣动了两下,亦炎苏头也不回地对严方任说:“严方任你自己去吧。爷等会儿外面找你。” 严方任愣了一下,乖巧地退了一步:“……啊???好,您慢走。” 亦炎苏搂着女子的纤腰踢开一旁空房间的门走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天地无一关上门之前,严方任觉得自己被那女子隔着扇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倒像是认识自己,也不若表面上那般惊慌失措。 真是一头雾水。 被天地无一撇下,严方任总算松了口气。以后只要别的选择,他都不要和天地无一产生交集。 第十六章 影中月与“主上” 走过飞桥,又有女侍上来,拉住严方任的手把他往里引。严方任本来想抽回手,然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楼里漆黑一片,严方任眨了几次眼,直到应该适应这昏暗光线的时候还什么都看不见。他抬手碰了碰旁边,不是墙壁就是雕花门窗,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和女侍的脚步声,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这环境放眼全江湖恐怕只有天地无一可能观察到一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至少严方任是什么都不知道。 女侍引着他坐下,松开手,倒退出去。 严方任捂住脸。天地无一还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他这怎么走动?动都不敢动。 在黑暗中,他对时间的感知失了点准头。约摸过了两三刻钟,明亮的光线从指缝中透出。严方任闭上眼,移下手,然后才慢慢地睁开眼。 这下他终于看清,原来他身处一个单独的隔间里。屋里的三面墙壁他去看过了,厚度至少两掌宽,听不见墙对面的声音。剩下的一面挂着厚重的珠玉纱帘,对着一块灯火辉煌的高台。 严方任贴着墙小心凑近纱帘,发现围着高台一圈都挂着帘子,但由于隔间内都没有照明,高台又过于明亮,严方任完全看不见其他隔间里有没有人。 不能离纱帘太近。严方任又退回身,回到隔间深处。 一人从黑暗中缓步步上高台,未着罗袜,圆润的脚趾在轻纱长裙下隐隐绰绰,一头如瀑银发垂至腰间,在灯火照耀下仿佛缀满了珍珠。正是影中月。 影中月的轻纱长裙侧面被裁开,裂痕直至大腿,裙摆随着她的步伐翩翩舞动,光滑的肌肤在纱下若隐若现。影中月肤色偏深,但在一头银白发丝的衬托下,恰好有了与江南女子不同的魅力,外加肤质细腻如脂,反倒让人移不开眼。 影中月扭着纤腰,步入高台中央坐下,放下抱在怀里的琴,往四周扫了一圈,当真是顾盼生辉。 她用她那清甜的嗓音说了一段开场白,感谢了在场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简单介绍了下今天的主题。 严方任左耳听进那些开场白,右耳就出去了。他不想被这些无用的话占用记忆空间,倒是注意到影中月讲话还是那多地方言杂糅的语调。 说实话,严方任来看这样的表演很浪费。他并不能理解这种活动的意义在何,虽然影中月大约是挺漂亮的。 他突然又怀念天地无一,至少天地无一是真的享受这样的场合。 场上影中月已经唱起了歌,似乎是在唱一对男女于湖边相遇的故事。那一点暧昧的情绪被她唱出了羞怯、朦胧、期待、试探、着迷等多重意味,虽然严方任从未亲身体验过类似情绪,但从她歌声中感同身受,竟然自动勾勒出了一幅幅会动的画面。 不愧是扬州城长盛不衰的花魁。 严方任发现他处的隔间和隔壁的那间都在全场绝佳视角,正对影中月,把她那流光溢彩的眼神尽收眼底。 天地无一真是厉害了,到底是得多熟练才能被安排这样的位置。 所以天地无一竟然抛下影中月这样的尤物去拦飞桥上偶遇的小姑娘,那得是什么毛病。严方任不禁又好奇了起来。 影中月开了口后,就不再闲聊,一曲一曲地唱下去,从初见、定情、争吵、冷战、隔阂一直唱到了生离死别。最后直唱得如泣如诉,如杜鹃啼血,严方任听得心揪成一团,差点连影中月抱着琴走下高台都没看到。 他坐在黑暗中扶着头想,这样缠绵悱恻的爱情,只经历一次怕是就刻入骨髓。自己没有的故事,听一听也是挺有意思的。 远处有沉重的门扉合上的声音。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女侍们在依次阖上门扉锁好。看来离开的时候还得一个个走。 隔壁屋有几个人靠近了纱帘。严方任听到他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武器碰击声,稍微有些熟悉,便凑纱帘近了些去听。 他还一时没想起来那脚步声的即视感从何而来,有人压低声音道了一句:“主上别急。”似乎是在急切地阻止一人向外走不成,不得不出声。 严方任猛然醒悟,似乎和上次来扶双楼时被影中月拦下的口中说着“主上”的是同一个人。 外面光芒渐隐,女侍的身影已变得模糊。眼看女侍就要关上自己隔间的门,严方任观察了一下女侍的走向,听了听隔壁靠近门口那些人的位置,屏住呼吸,伏下身,闪出隔间,把自己的动作放到和女侍的脚步与摇曳的裙摆一致,轻巧地从女侍身侧滑过。 没有察觉的女侍锁上了他之前所在隔间的门。 隔壁的人似乎在簇拥下走了出来。严方任记得那些人身手不凡,怕被他们发现,一连向后退了好几个隔间的距离,只在勉强能抓住他们动向的地方观察。 果然,他们出来后还确认了一下周围的人数。 严方任真的是非常好奇了。到底是谁这么大阵仗,也是天地无一不想让他碰到的人吗? 严方任跟着他们若有若无的气息,等他们透露出一星半点的信息。 出去的路和来时不同。等他们在黑暗中走下一层楼梯时,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叹息一声,悄声道:“月月今天还是不愿去本公子府邸?” 之前唤他“主上”的侍卫小心道:“是。” 男子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本公子贴身信物都给了她,她怎么还是不满意。今天唱的歌也是……唉!”听语气可真是愁肠百结。 换做别人,可能就把他当成一位富家公子哥。但严方任不同。他听到那声音后,立刻就和记忆里的一道声线对上了号。 ……什么公子,该自称本王才对。 严方任突然庆幸自己没有托大地跟得太近,不然恐怕天地无一在场都保不下他的项上人头。 想到这儿,既然身份已明,严方任也不敢再跟。现在,他似乎还得摸回自己的隔间,等女侍开门时溜进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 第十七章 私自行动严方任 等严方任淡定地随着女侍走出楼外时,他惊讶地发现亦炎苏在门口抽着烟等他,从烟叶来看还等了很久,抽了绝对不止一管。 严方任见他整整齐齐的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心下诧异。天地无一身上好好的,但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一头毛糙的短发此刻都乖巧地贴在头皮上,几缕头发贴在他额前,显得他比平时温和了几分。 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去洗了个头,严方任便礼貌地询问道:“挺快?” “呵。”亦炎苏笑出了声,“严方任,你跟澜儿学坏了。”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这人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严方任皱起了眉。 而亦炎苏笑而不语,避而不答,严方任也就闭上了嘴。您爱干啥干啥,不问了。 严方任看天色甚晚,想着是要赶回瑞安门还是在扬州城住一晚。他看向天地无一寻求意见,亦炎苏没动,站在原地,烟管拿在手上,问严方任:“有看到什么人,或者被看到吗?” 严方任道:“回天地无一,没有。” 天地无一转着烟管,抬头盯着他,像是在观察他的微小神情。他的眼底平淡,严方任觉得他没有信。 天地无一看起来是担心严方任被别人看到影响不好,但严方任隐约察觉天地无一不希望自己看到什么人,像是为了掩盖某件事。他不知道天地无一要掩盖的是什么,但在他确认那事和自己以及瑞安门毫无干系之前,他也无法信任天地无一。 严方任猜天地无一本来没想过和他分开行动,现在可能正在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被路上偶遇的小姑娘迷了眼。 见天地无一仍在细察,严方任控制着自己不要出现说谎之人的特征,道:“一片黑暗混沌,什么都看不见。” 全身的动作被严方任克制得很好,天地无一没发现明显不妥,外加知道那里确实黑如墨,这才暂且放过严方任,扯扯嘴角,转身便走,看样子是要连夜回瑞安门。 严方任觉着自己真是胆子肥了,连天地无一都敢骗。恰好这些微表情动作和情报收集息息相关,本来就是严方任多年浸淫的领域,才勉强糊弄了过去。 然后严方任被天地无一推拉着赶了平生第一急的路,打败上午来扬州城的那一程,凛冽的夜风刮得严方任脸几乎麻木。 第二天,天地无一就撒手不管,让严方任自己去忙薛家的事儿。 严方任睡醒后稍微理了个头绪出来,打算今天再下山去。临走前,他在瑞安门里转悠,准备先找瑞安澜一下再出发。 瑞安澜正穿着黑色贴身小衫,在庭院练武。严方任走过去,想和她说说话放松一下。 瑞安澜看到他,停了下来,撩了下眼前的头发,问道:“严方任,听说你昨儿跟亦炎苏去了扬州城,还是当天往返?” 严方任听到她想吐槽“当天往返”这事儿,笑了笑:“是的。” “亦炎苏神经病吧?当别人都跟一样。”瑞安澜走到一旁喝了口水,问严方任,“当天往返好累的,你今天怎么还要出门?” 严方任走到她身边,道:“还好,不是很累。我今天出门有事要做。” “什么事?不会是亦炎苏要你帮他做事吧?”瑞安澜奇道。 “没什么,不是天地无一的要求。”严方任否认道。确实不是,准确来说是严方任硬拉上了地无一。 “我想他也不会跟我抢人。”瑞安澜拍拍严方任胳膊,“亦炎苏要是犯病你别忍着,跟我说,我去揍他。” ……真的能揍过吗?不是,真的连父亲都能揍的吗? 不过严方任发现天地无一是有点拿瑞安澜没办法。可能是性格原因。严方任对瑞安澜也无计可施。 想到等下要对薛家做的事,严方任踌躇道:“我要去做件事,但现在不能告知门主,请门主准许。” 瑞安澜吓了一跳,两手抬起在头顶交叉,大声道:“你要干啥?!” 严方任也一惊,估计瑞安澜以为他要做什么不妥当的事,立刻反驳最严重的一个可能性:“我不是要对瑞安门不利。” “那我呢?!”瑞安澜仍然警惕地看着他,问道。 “也不是。”严方任有点难受,眼里不自觉地氤氲了水汽。 瑞安澜看看他眼睛又水汪汪的,放下手,道:“随你,想做就做,别妨碍我就行。” “不会的。”严方任拉过瑞安澜的手,右手覆在她手上,弯下腰用额触了下自己手背代替礼节,“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瑞安澜:“?严方任你是不是还是受了刺激?有人惹你就说,我帮你揍。” 严方任抬起头,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她头发。 把瑞安澜哄住,严方任便下山去了。 薛家的产业基本自成一条链,除了最源头的诸如棉花、蚕丝一类的原材料以外。这几天严方任做了调查,薛家没有自己名下的棉花田,原料只能依靠收购,并且只收特定几家的棉花。据说是因为那几家田土质肥沃,日照充足,棉花色泽更为洁白,杂质更少,品质更高。 严方任是不太懂那些细节,只是循着问出了那几家棉花田的所在地。有的田离扬州城还有点距离,需要托商队把棉花运到薛家的地盘。 要是都在本地,还有点难办呢。 严方任就近找了些江南种棉的农户,仔细询问棉花种植的相关情况。 第一家农户以为他是来捣乱的,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他赶了出去。 第二家倒是挺热情,听完他的来意,问他为什么要问这问题。 严方任诚挚地跟农夫道来,自己家中本就不富裕,送自己入派学武多年,已是耗尽积蓄,只余些微薄田维持生计。那点田地要是用来种稻米什么的怕是撑不起一家老小的开销,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更赚钱的作物可以种。 这一说,言语间饱含的心酸把农夫打动了,拉着严方任说了一通种棉花的艰辛历程,什么阴雨旱涝啊,一点意外就会降低棉花的品质。棉花质量下降,就卖不出去价格。有时候遭遇虫害,一田的棉花都毁了,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第十八章 棉花即将供应不上 严方任看起来真是忧虑不已,又问那怎样的棉花才能卖出好价钱? 农夫道:“主要是看色泽纯净度纤维粗细等。”看严方任没有理解,一脸需要例子的模样,农夫就给他举了个极端例证:“扬州城的薛家知道吧?他们收的棉花要求摸起来像羊绒一样柔软,白净如丝绸一般细腻。”抽出的丝的长度和粗细也有规定,短于多少粗于多少就不要,因为会影响成品的质感。 农夫叹息一声:“你看看俺家的棉花,达不到人家大户人家的要求,也卖不出钱啊!” 严方任看起来愈发纠结。 农夫又拉着他说了半晌棉花种植时的注意事项和这几年来的心路历程,严方任一直耐心地听着,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情绪。末了,农夫郑重地拍拍严方任的小臂。本来是想拍肩的,但是严方任太高,农夫够着挺累,就改为了拍胳膊。农夫道:“看你白白净净的样子,怕是也没吃过什么苦。你啊,还是专心在门派里习武、当大侠,以后吃香喝辣的什么没有。” 严方任叹息道:“父母一生劳碌,余也当担起养家责任。” 听到严方任这么说,农夫问道:“小伙子多大了?成家了没?” 眼见农夫开始查户口,严方任便寻了个由头告辞,临行前多次谢过,方去找下一家。 一路问下来,严方任已经从一无所知的小白变成了棉花理论大师。 过了几天,江南这里听说黄河流域降了暴雨。黄河流域偶降暴雨虽然是比较稀奇,但又没引发大型洪涝,人们听一听也就过去了。但薛家听到后,留了个心眼。黄河流域的降雨日照较江南更适合棉花生产,这一场暴雨下下来,也不知道会对棉花造成什么影响。 于是,他们托人打听了一番。然而黄河流域路途遥远,那专门打听小道消息的人也不可能专程往那儿跑一趟,于是他辗转打听到的都是严方任刻意安排的信息。 比如,那雨淹了些田地,旱田变水田,好些植株都被泡在了水里。 薛家有点忧心。 过了几天,打听到了薛家收购的那些棉田的种子刚抽芽没多久,水退去后,棉铃虫爆发,啃掉大量未成熟的棉花植株。 这下薛家真的慌张。 棉花一年就收一次,要是这一波产量不够,那只能等来年。产量不够,这一年的经济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薛老先听到消息时,打定主意先瞒下那些亲属店主,余出点时间想想办法。不料,没两天扬州城的两位直系亲属就找上了门来。 薛老招呼他们坐下,没寒暄上几句,他们就开门见山到:“薛老,听说今年的棉花不行?” 薛老顿时失语,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消息,打了几圈太极,承认道:“是的,那里天气出了点问题。” 当时两位亲属的脸色也惆怅了起来。 薛老想了想,试探道:“那里运来的产量不行的话,要不今年换个地儿的棉花。” 此话一出,两位亲属斩钉截铁地反对:“不行!亏了什么也不能亏质量!“ 说的倒是没毛病,可是今年的库存预计到下半年之前用完。新的棉花接不上的话,接下来一年可就难办了。 可是那两位亲属好说歹说也不让步,指定要上游只用那地的棉花。薛老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先把二人打发走了。 他们毫不退让,薛老也不能硬逆着他们的意思来,不然把他们逼的撂挑子,那几家铺子的事儿还得再添麻烦。 至少离库存用完还有几个月的缓冲期。实在不行,先让城外那几家小铺子去跟江南的棉田定下棉花囤着。薛老这么想着。 仿佛他的想法被上天看穿了一般。又过了几日,扬州城的织造店主风风火火地寻上大院。仆人刚打开门,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就冲了进去,拦都没拦住。 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薛老不满道:“什么事惹得你火急火燎的?” 店主喘匀一口气,道:“薛老,大事不好了!棉花仓走水了!” 薛老闻言手一抖,赶紧把茶杯先放回桌上,站起身踱到店主身边,仔细询问道:“救下来多少?” 店主嗫嚅了半天,方垂着头道:“近来气温走高,发现得又迟,我们尽了力……” 薛老听得不耐烦:“说结果,别扯些有的没的。” 店主的头低得更低:“只能支撑大半个月。” 薛老眼前一黑,举起手杖责骂道:“棉仓那么重要的地都看不好,每天玩忽职守,你对得起薛家,对得起你上头等着你布料的那两位店主吗!” 店主一个被雇佣来的外人,一直以来都两头受气,听着薛老又用直系亲属来压他一头,心里不满,眼神狠了狠,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顾低着头一味地道歉。他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道:“挨到下半年就能续上了!” “下半年!还下半年!”不说还好,一说薛老就来气。下半年那个问题就更大了! 店主战战兢兢,不知道薛老又在发什么火。 薛老缓过来,招招手,对店主说:“我跟你说个事,你先记着。别告诉别人,就你一人知晓。” 店主一听,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薛老又道:“你让城外那几家铺子,先去跟江南的棉田把去年残余的库存收一收,今年的棉花也定了。量定大一些,至少按平时的两番来定,收购标准也压低一些。不过,你一定要让那些铺子们出面,你不能自己去。” 店主听薛老这番话,脑子转了转,稍微猜出了几分,诺道:“明白。” 农夫在田里直起腰,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田埂上。他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端详半晌,笑道:“小伙子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站在田埂上,欠了欠身,问候道:“田间近来如何?” “嗨!还不是老样子,勉强糊口。”农夫擦了把汗,“你今天怎么又来了?” 严方任蹲下身,暗青色锦缎外袍垂落在地,站上了泥土:“余听闻,薛家欲采购棉花于此地。” “啊?”农夫愣了愣,“别骗我,我这棉花连城外那些铺子都不要。” 严方任看起来却是十分认真,蹲在地上与农夫细细分说。 第十九章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农夫听完严方任说的,好像不仅薛家城外的铺子会来收棉花,还会高价收,让他见到薛家的人后,不要一口答应,跟他们提提价。 农夫是满腹疑虑,不过严方任又说,就算薛家人走了,那也不过是生活重归常态。按他的话来,还能额外赚一笔,也算是为了农夫之前倾囊相告的回报。 结尾,严方任还用他特有的柔和真诚的嗓音道:“余凡事皆为大哥利处着想,何以不信余?“ 被严方任喊了声大哥,农夫倒是羞了几分,外加严方任说的逻辑清晰,语气蛊惑,不由就应了下来。 严方任站起身,顺着田埂慢慢走远。大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想到,这样的人也得为生计发愁,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田里等了几天,薛家城外的人还真的就找上门来。农夫的妻子喊他回去跟薛家人谈谈时,农夫还让她重复了几遍,才确信严方任真没骗他。 其实严方任哪知道薛家会收那些田,他一棉花理论大师实践矮子根本不懂,只是挨着一家家说过去了而已。 薛家给出的价格比平时要稍微高出一些,农夫本来就想这么答应了,但回想起严方任的话,心中贪念一起,跟薛家要了个高价。 薛家自是不同意。 农夫也坚持己见。 一来二去后,薛家人拂袖而去。 农夫又捶胸顿足,不该听信那小子的片面之词。 结果没后悔几天,薛家那些人又回来了。原来,他们走了几处够上降低后的标准的棉田,大部分农夫都执意要求抬高价格。少数同意了他们的收购,但那量完全达不到扬州城内提出的要求。他们哪敢去跟扬州城说“我们做不到”,只能又回头和农夫们商量提价事宜。 薛家城外的铺子们心里滴着血,高价收走了农夫去年的剩余,又按照惯例,留了一小笔定金。农夫这才喜笑颜开,捧着钱,冲着天空连连感谢已经不知道去了哪儿的严方任。 上天保佑他家能度过难关! 茫然的城外铺子们好不容易完成了使命,虽然花的钱超出了预期,但总比没完成的好。这亏出去的钱,只能先自己咽了。 那从哪儿咽?只能从自家的生产环节里克扣啊。 反正城外的顾客没扬州城那么挑剔,稍微偷工减料些,他们不懂行,也看不出来。 总算先搞定了最快速的备选。同时,薛老在考虑,如何从更远的地方运些棉花进扬州城。毕竟扬州城的顾客眼光毒辣,全用江南的棉花,那一下就被看了出来。目前来看,他只能从更远的边疆运些质量更高的棉花,和江南的棉花混着纺,估计能和以往的水平不相上下。 从边疆运过来,路途遥远不说,真的是成本太高了。 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买。眼见城内的库存越来越少,薛老的头也越来越秃。 结果这老天真的跟薛家过不去。薛老委托了商队从边疆运货,结果商队在江南的人收到消息跟他说,原本的运货路线遭到了破坏,他们的货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 薛老可耽搁不起,忙问有没有别的方法。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可以换条路线,会快一些。但那条路就不如现在的安全,运送难度也更大,需要加钱。”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薛老没有办法,只能先补了钱再说。 愁苦的薛老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去找惊风阁,看看凭他们的资源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薛老只和第四堂有联系,第四堂堂主听完,委婉表示,咱第四堂主业是药毒研制和肃清,这种商业上的事还真帮不上忙,最多第六堂可以说上两句话。 薛老心想他哪能攀上第六堂那种外交部,第五堂也不搭理他,只有第四堂可以说上两句话,便恳求第四堂堂主可否代为转达。 第四堂最近被瑞安门送了份人血肉块大礼,很失面子。归根结底还是薛家行事过于鲁莽,堂主正不愉快呢,随便把薛老打发走了。 气得薛老不想说话,惊风阁还真是利益驱动型帮派,没好处的事就再三推辞。 而第五堂倒是清楚严方任最近部分的动作,但第四堂和薛家的合作瞒着其他几个堂,第五荣一时间没往自家身上想,只是以为严方任受到了刺激,在报复薛家。 鉴于严方任多年前确实做过不少次事后“回报”的事,早料到第五荣会往打击报复的方向上想。他在被第五堂观察的时候,也反向探寻第五堂的意图,发现他们仍在观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被蒙在鼓里的薛老只能安心等着边疆的棉花来。扬州城两位直系尚不知库存即将见底,只有那位雇佣来的店主,每日跟薛老汇报:今天棉花又用掉多少,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明天棉花又要更少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听说路上被耽搁了,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每日灵魂拷问三连,薛老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回荡着店主那句“新棉花什么时候来啊?” 好不容易到了约定的收货的日子,薛老左等右等不见商队的接头人来,便主动找上门去。 等他到了商队的点,报上名号,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和他洽谈的接头人失踪了。 不仅失踪了,还带着他的订单凭证一起。 商队倒是不太在意一个人的离奇失踪,根本没报案。干他们这行的,偶尔跑一两个回老家结婚也不是稀奇事,硬把人找回来说不定还要闹事。 商队也是客气地跟薛老道:“我们这边确实新到了一批棉花,但因为您没有凭证,我们需要一些时日来确认。在有新进展之前,麻烦您耐心等待。” 薛老感觉自己得了偏头痛。怎么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像是被老天针对了一样。 就在这个当口,扬州城的原料仓空了。 纸再也包不住火,当晚,薛家大院炸了。两位直系亲属拉着雇佣店主找上薛老,要求薛老解释来龙去脉。 第二十章 陆续崩盘 薛老按着头疼的地方,尽量轻描淡写地把原委一说。 两位直系当即瞪大了双眼:“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们?薛老你当真是老糊涂了!这下我们接下来的一年半怎么办?” 雇佣店主也震惊不已,这下自己监管不力的锅实在是太大。 果然,两位直系亲属说完薛老,便转过头来指责店主。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这儿一出事,扬州的线全断,你赔的起吗?” “外人就是不上心,靠不住,靠不住啊!” 被按着头一通责难,店主心中不满,但大气也不敢出,只求着两位大爷早点说完。 薛老看不下去,抬手按了按,寒声道:“现在吵吵这些有用?” 直系亲属面面相觑,勉强住了嘴,问薛老:“那怎么办?” 薛老道:“停几天新货影响不大。你们去把被延误的大订单的客户安抚好,等商队那里的边疆棉提出来,和江南棉混一起,能鱼目混珠撑一阵子。“ 直系亲属觉得似乎可行,转向负责织造的雇佣店主:“能做到?“ 店主连连点头:“技术上是可行的。” 直系亲属反复确认过,放下心来,又对薛老先前的行为抱怨了几句,几人才离开大院。 薛老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小辈教训,真是以下犯上,一晚上都没睡好。 好在商队那里从存着的其他记录对上了薛老的订单,薛老顺利把边疆棉提了出来。直系亲属那里把大客户们一通好生安抚,终究是赶上了提出边疆棉的时间。 眼见危机得到解除,薛家的气氛也活跃了些。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暗处看着。 薛家私下做的那些小动作,严方任自然也是不会放过。 见薛家铺子们连夜赶工,好不容易补上了之前拉下的单子,严方任开始一点点往外吐出真相,利用自己的情报网把这些消息都散播出去。 他先是放出薛家收购江南棉的消息。懂行的人察觉到不对,以往薛家是不会碰那些档次的棉花的,不由注意了几分。外加有些小纺织铺发现之前经常光顾的棉田确实拿不出棉花,纷纷出来佐证。薛家本来就是江南纺织的业界标杆,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很快,整个江南的纺织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等这事热度上来,严方任又放出薛家库存压力和边疆棉订单的事,和之前收购江南棉的事连在一起,众人发现这事儿还有后续,更加注意,想知道薛家这一番诡异操作到底目的在何。 等众人都回过味来,严方任终于是把扬州城内外的布料质量下降的事捅了出去。 这一捅反响极大。大客户们联系起之前被推迟了几天的订单,发现时间线完美契合,由不得他们不信。有钱的人找了江南苏州一带的人来鉴定料子,发现虽然差别不大,但确实比之前的有区别。 如果薛家言明了此事倒还好,料子也不是多见不得人。但薛家担心坦白情况后,被人知道之后要持续一年多的困境,免不得被同行蚕食了市场,便一直欺瞒。这下大客户觉得自己花钱买了上当,外加严方任暗地里派人在大客户们常去的地方嚼舌根,渲染薛家的不是,说着新收的棉花和之前差距是多么的大。大客户日复一日地听着,心里多少也不是滋味,即使薛家一直来赔不是,仍然越发看身上的衣服不顺眼。 于是,大客户们把之前的货都退回给薛家,后续的订单也全部取消。 大客户们只是宣泄自己的不满,没想别的。但严方任就等着这一时刻。 很快,情况变成,路上二女子相遇,女子一问:“你这衣服不错啊!” 女子二道:“可不,攒了好久的钱,去薛家买的呢!” 女子一听到,皱起了眉,拽了拽女子二身上的衣服:“你没听说薛家掺假的事?” 女子二掩口惊呼:“还有这等事?” “是啊!传得可凶了,据说原本的订单都被退了。你啊,最近也别买他们的衣服了。” “天呐!我攒了好久的钱!” 这次严方任倒是毫不掺假,句句属实,这真相传播的速度比谣言慢不到哪儿去。 很快,薛家铺子门口围满了散客,都是听说薛家被退订单的事,心想就算前面都是流言,大客户们的选择总做不得假。那他们这些散客的钱可算是被坑了,他们一定要讨个说法。 就算他们不想讨说法,也总有人站在最前面振臂高呼:“还我血汗钱!” 被那人激昂的情绪一带,人们也群情激愤,围在薛家铺子门口不肯散去。 连带着城外几家都遭了殃。本来他们平平安安,偷工减料得顾客都看不出来区别,这下被揭了老底,顾客免不了怀疑他们也在料子上造假,一时日子也难过。 薛家自然是想息事宁人,严方任又怎么会让他们得逞。薛家先是把被牵涉到的产品的钱都退了回去,一部分人满意地离开,但还有人留在薛家铺子前,冲他们讨要罪魁祸首。 薛老作为薛家目前的核心,当然不能搭进去。就算他想,薛家那些直系亲属也不让,一口一句“薛老你要为大局着想啊!”“薛老你这交代了我们怎么办!”说得薛老也没办法。 他们几个直系关起门来商量了几天,找出了一个替罪羊。 那就是那位被雇佣来的店主。棉仓烧的是他家的,江南棉的收购是他负责的,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就这样,雇佣店主被推出去当了沙包,挨了民众的一顿狠批,点头哈腰地四处做孙子。这还不够,薛家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下令那家铺子暂时歇业,内部整改。 按照原计划,薛家准备用歇业让铺子避一避风头,等风波过去了,再整整舆论重新开业。 没想到,歇业没两天,那家地处黄金地段,手握原料资源的铺子,悄无声息地,被收购了。 被雇来的店主终于承受不住多方重压又无法施展拳脚,卖了铺子,收拾盘缠,去了别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瑞安澜又什么都吃 第五荣比严方任先一步听说了薛家铺子被吞并的消息,心下吃惊,心想怎么薛老突然这么不中用。他随手遣人去查了查,发现收购薛家铺子是没什么名气的江南商人,疑惑了一瞬,然后释然了。 “看来那孩子还是欠点火候,忙活了半天,到最后一步还是被他人截了胡。”他冷笑一声,“严方任,你还真是一无是处。” 这下对薛家打击是不小,不过他们还是能缓过来。第五荣犹豫着,毕竟曾经也是合作伙伴,要不要和薛家通知一声? 严方任确实是被截了胡,不过不是被所谓“籍籍无名江南商人。” “别看了,那家铺子被吞并了。等剩下几家撑不住,你再拿去玩。”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微微蹙眉盯着信看,吐了个烟圈,道。 严方任一脸迷茫,心想天地无一怎么又知道了,问道:“那又是谁吞的?” “爷。”天地无一扯出一个细长的笑容。 严方任愣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自己收到的消息,疑惑道:“名字不对啊?”他就没听说天地无一又参合了一脚的事。 “爷当然不用自己名字了!不然那么多产业不早被盯上了?”天地无一暧昧地笑了笑,“就算是爷,一个人也是精力有限的。” 好好说话为什么要笑那么奇怪?严方任不懂,也不想问。 天地无一吞下那家,他也没有办法,估计在天地无一看来算是自己送自己的一点小报酬。 不过严方任没想到一上来就进展这么快,本来打算再缓缓再着手接盘事宜,犹豫着问道:“真的就这么吞了?会不会太绝了点。” 天地无一压根不想理他,转身就走:“你爱要不要。不要爷就把你放爷家里那些棉花全烧了。” ……严方任想了想被偷偷运出无处安放只能搁进天地无一无数个闲置宅院的黄河产地棉花,那还是要的……吧? 天地无一跑了,严方任心累,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搞这种小打小闹,转身又去找瑞安澜平复一下心情。 进瑞安澜书房时,他看到书案乱七八糟的书卷上摆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食盒,瑞安澜窝在椅子里,正在吃着食盒里的东西。 严方任走近去看,看到食盒里摆着各色精美糕点,讶异地问道:“哪儿来的?”说着,他手就向食盒里伸去,想要拿起来看看。 瑞安澜本来手上还拿着一块被咬了一半的糕点,见严方任伸手,立刻弹起身,另一只手把严方任手重重打开,紧张道:“别碰!” 严方任莫名被打了手,以为瑞安澜护食,茫然地收回,道:“我又不抢……”说着,他视线移到瑞安澜手上那半块糕点,糕点的齿痕上沾了瑞安澜的唾液,在空气中竟慢慢变了颜色。 看清那几不可见的颜色变化后,严方任脸色瞬间苍白,随手从桌上抄起一样东西就弹向瑞安澜手上的糕点,提高了音调:“快放下那糕点!” 避开严方任扔过来的沉重镇纸,瑞安澜把剩下半块塞进嘴里:“你是要把我手打断吗?” 严方任眼睁睁看着她把那半块咽下了肚,瞪大了眼,翻过书案,抓住瑞安澜手腕,急道:“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就吃?” 瑞安澜一手被抓,另一手还不忘往食盒里摸去。严方任一把按住那躁动的手,把她抵在墙上,温和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恼怒:“再吃就没救了!” “我知道啊。”严方任急得额头渗出冷汗,瑞安澜倒是闲散地被他堵得背靠在墙上,“不然我为什么不让你碰。” 严方任怔了怔,转头看看那食盒,依然焦躁:“你知道有毒还吃?!” 瑞安澜仰起头:“你咋半天才看出来有毒。我都吃了五块了,你急也没用。” 严方任现在不仅急,还很气。糕点里被人下了毒,他刚看到那在阳光下才能发现的极轻微变色才认出来。结果面前这个吃了毒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看严方任咬着牙,瑞安澜突然笑出声:“没事儿的,我就是想吃吃贵阁第四堂这毒什么味儿。”她舔舔唇,“看着挺生猛,吃了半天都没尝出来味。” 严方任见她真的没事儿,按时间来说早就该毒发了才是,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情急之中把瑞安澜整个人抵在了墙上,连忙放开手,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后腰撞上了书案,在纸堆上岌岌可危的食盒被这么一撞,滑到地上散了一地。 忘了他是翻过书案来的了。严方任皱了皱眉。 “真的没事?”他仍然怀疑地看着瑞安澜。 “真没有。我干嘛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瑞安澜讶道。 那谁知道,这玩笑你也不是开不得。 “你不惧毒?”既然瑞安澜言之凿凿,严方任想起来这个重大问题,问道。 “你不知道?”瑞安澜还保持着那个两手被制的姿势看着他。 严方任心想我知道个鬼。敢情这姑娘从初见时每天要吃毒蘑菇那会儿就没事儿,只有他在操闲心。 为了避免尴尬,严方任绕过书案,看向地上那些食物残渣:“应该是甜味的,下毒之人才会把它放在甜品里。”隔着好几步远,严方任小心地观察那个食盒。这毒十分霸道,稍有不慎,光皮肤接触就可能中毒。瑞安澜竟然连这都不怕,那可能第四堂的全部家当都招呼在她身上也没用。 这都是什么身体啊。严方任再次确认瑞安澜是把情商都拿来交换了身体素质,才能变成现在这模样。 “贵阁怎么还好心肠地送这过来给我尝鲜?”瑞安澜见严方任溜走,便不再逗他,站直身子,问道。 “门主见到是惊风阁的人了?” “没有。不过这不就是贵阁独门的毒吗?” “可能不是惊风阁送的。”严方任思索道,一边皱着眉对瑞安澜道,“请门主改口,贵阁到底是在跟谁说呢?” “对不起,惊风阁。”瑞安澜还真是一时顺口没改过来,经严方任提醒,立刻换了称呼。“要不要我把这些收拾起来,给你查查哪儿来的?” “不必劳心,我已经知道了。”正是严方任之前从探子口中问出的那款薛家拿到的毒。 第二十二章 深陷泥潭 惊风阁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那只有薛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遂州探子失去音信,他们才被逼得狗急跳墙。 瑞安澜也没问是谁,只是还一脸可惜地看着地上脏了的糕点。严方任捏了捏她脸:“别看了,我给你买两盒。” 瑞安澜这才收起表情,开心了些,对严方任道:“你离远些,别碰,我来收拾。” 瑞安澜把地上那些染毒的残渣收拾干净,又裹了十八层布在外面,本来想交给严方任,想了想,怕严方任不小心碰到出什么事儿,说要去扔给亦炎苏处理。 所以天地无一出事就没关系吗? 严方任见没自己什么可以动的地方,外加自己心里依旧有点介意刚才的举动,便告退。等出了瑞安澜书房,他就狠狠地抿紧了嘴,手也止不住地颤抖。 方才他见瑞安澜吃下那块糕点,是真的有一瞬间天崩地裂。 这是唯一一个他保护过后还活着的人,是他为之放弃了前半生的人,是他现在听从的命令,是他未来引路的明灯。 谁敢伤她! 所以天地无一说的“薛家没机会用”其实是这样的没机会吗?抗毒?厉害了。这样的属性严方任也想拥有。 严方任遣人去打听了下薛家大院的状况,据说薛母终日郁郁寡欢,这几天支撑不住,卧床不起。她缠绵病榻,常常以泪洗面,薛老每日抽出时间在一旁照料。 至于为什么突然情况恶化,严方任猜是他们孤注一掷想直接毒杀瑞安澜,没想到第四堂的毒不起作用。因为薛母偶尔会诅咒瑞安澜,心毒到毒药都比不过,可怜她的琳琳枉死,该死之人却没遭报应。 自家铺子那些事儿还不够忙的?真劳烦他们还挂心瑞安澜了。 薛家又是怎么知道瑞安澜吃了那些糕点?自然不可能是严方任说的,瑞安澜和天地无一也没无聊到去炫耀。那只能是瑞安门内部有与薛家亲近的人,或者干脆是惊风阁的眼线。 严方任捏了捏指关节,又用指关节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小虫子而已,他能搞定。 倒是那第四堂,此时应该也知晓了下毒无效的消息,指不定会偷偷再试验别的毒。严方任不知道瑞安澜的抗毒极限在哪儿,虽然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要注意点瑞安澜,别老看什么都吃。 严方任自己精力有限,瑞安门内又没有绝对信任的人。他想了想,往山下的狂热者驻扎地走去。 那帮狂热信徒果然天地无一在哪儿他们就住哪儿,天地无一不走他们也不走。严方任在营地外围绕了两圈,被狂热者们注意到了他的可疑行为,有几个人握着武器靠近,大声询问他来干什么。 严方任摊开手,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其中一人见过他和大叔在一起喝酒过,认出他的脸,问道:“你怎么又来了?大叔还没回来呢。” 严方任道:“余另有他事。” 那人稍微放松了些,但仍然举着武器,问道:“何事?” “今或以食毒瑞门主,余欲寻下毒之人,然分身乏术。不知诸位可愿助余一臂之力?” 那几人面面相觑,团宠被下毒那还得了?他们急切地问严方任:“瑞门主可有大碍?“ “安心,门主无碍。”严方任宽慰道,然后神色一凛,“余不便再此细说。” 那几人思绪一转,也明白了几分,放下武器道:“请至营地一谈。” 严方任把今天发生的事一说,言明门内恐有他人耳目,略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夸大了事情的严重性,明里暗里暗示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他忧心忡忡道:“余不便日夜无间排危除险,着实放心不下。” 狂热者们道:“交给我们了,争取这几天给你答复。副门主去忙自己的事儿吧。” 严方任仍是一副挂心的模样。 狂热者们想了想,又道:“副门主放心,我们不会让瑞安门的人察觉到我们的动作的。” 得到了他们的承诺,严方任这才郑重地鞠躬致谢。 把这事托付给狂热者们后,严方任暂时把它放到一边,下山去探查薛家直系和旁系的动向。 因为被天地无一吞并的那家负责的是旁系的布料织造,直接卡住了薛家直系控制环节的上游。薛家除了外面那些供货外,就只信赖自家产的料子,这下自产这部分被吃,供货又赶不及,直系亲属们也急躁了起来。 薛家大院里,一位直系亲属道:“这下薛家损失惨重,原本那些计划也用不上,愁死我了!” “我看你是心疼你那些黑钱吧?”另一人骂道,“人都被逼走了,我看你还怎么从外人那里捞钱。” “怎么?还都是我的错了?要不是薛老控制不住那事态,能发展到这一步?”那亲属也不甘示弱地回击道。 被提及的薛老揉着头上穴位缓解疼痛:“都少说两句,每天在吵架上浪费时间。” 直系亲属们转过头:“那薛老可有什么想法?都这时候了也别藏着掖着?” 他有什么想法?他没什么想法。库存补最终能补上,就是这时间线太长,指不定出什么岔子。他已经能想到那些竞争对手是怎么虎视眈眈的盯着薛家的肥肉了。 雇佣店主虽是外人,但平时也尽心尽力。这下被逼走他乡,旁系亲属们唇亡齿寒,也心生不满。 第五荣见薛老一下深陷泥潭,忍不住派人去薛家透露了一点严方任的事。 薛老多年求见第五荣未果,再见面就是得知严方任的动作,时机这么凑巧,极是不信,严方任不是搞情报收集的吗?怎么懂这些门道,便回道:“那个懦夫黑心是黑心,但哪能做出这么多事?真当我老糊涂了。” 第五荣听到回信,扶住额头。严方任到底给薛老留下了什么差印象。他想了想严方任在薛家崩溃的那次,说起来好像还是自己逼的。 不过也怪严方任心理太脆弱。第五荣想着。 算了算了,薛老不信,他也不参合了。他哪有那么好心,不如看看严方任这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好有个数。 第二十三章 飞羽至,连纹锦 薛家铺子们在大院吵吵嚷嚷几天也没个结果,只能回去自己想救急办法。不然这链断了,又赔了那么多钱,资金周转确实不如之前流畅。 严方任听闻第五荣的行为,心提了提,然后发现薛老并不相信,心又放了下来,继续在暗中撺掇。 薛家铺子这下受了打击,从收购棉花开始就砸进去一堆额外的钱,现在名声不好,订单被砍,现货也卖不动,只能靠疯狂降价勉强撑一撑。 这天,忧心忡忡的亲属在外和人应酬,听到隔壁也在谈论生意问题。 他听到一人道:“唉,我可算是把难关挺过来了。”立刻想到现在自己的难关,不禁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是怎么办的。 另一人问道:“老哥周转过来了?” “可不是!还得多谢老弟给哥推荐的交子铺啊。多亏哥借了点钱熬过前期,才撑到了现在赚钱的时候。这不,钱也还上了,哥日子也好过了。” “哈哈哈,那哥可别忘了我啊!” “那哪能啊!苟富贵,勿相忘嘛!” 听者有意,亲属想到确实有交子铺可以靠抵押借钱。现在铺子周转不灵,人心浮动,下人的工资即将发不出去,那些衣料一文不值,与其降价卖了,日后恢复价格难办,不如去借贷先熬过这段时间。只要薛家步回正轨,那点钱还上都是打个响指的事。 和人应酬完,亲属就雷厉风行地去了交子铺。 在这之前,严方任也去找了之前从坎水宫跳槽去了飞羽至帮的那位仁兄。 那仁兄一看到严方任,立刻缩成一团:“请不要拔剑。”青玉剑那剑锋实在是锋利到吓人。 严方任笑了,也不回答,只是道:“余有一问,飞羽至可是有钱民一线?” 严方任在说的是放贷的人。那人一听严方任说到了飞羽至帮的地下产业,立刻又缩了缩:“我不知道。” 严方任温和地笑着,琥珀色眼眸像是要把他封印里里面。那人才发现严方任不是在询问,他根本就是知道飞羽至帮的勾当。 惊风阁第五堂还真是名不虚传。 他只能道:“是的。” “余有一事相求。”严方任听到他承认,非常礼貌地请求道。 “您说,您说。”不敢不听。 严方任让他动员飞羽至帮的人去引诱薛家人借贷,明面上提高还款利率。薛家虽然和飞羽至帮没什么交集,但先前那些事闹得很大,那人也有所耳闻,倒不是没有借贷的可能性。但是提高利率一事,他犹豫道:“不知道薛家能不能答应?” 严方任道:“余自有办法。” “小人也不知能否说动帮派高层。”他又质疑道。 严方任看着他,他从严方任水盈盈的眼中读出了四个字:“与余何干?“ 好的,懂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回到瑞安门,严方任发现自己又收到了个包裹,旁边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安全”。 严方任拿起看了看,好像是瑞安澜的字迹,不由笑了起来。经历了之前几次各色包裹事件后,这孩子还特意帮自己检查一遍有没有危险。真可爱。 严方任拆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截布裹起来的小拇指和一张字条。严方任拿起小拇指,挺新鲜的,估计今天刚剁下来。又打开字条,上书:“小虫在此,请下山当面定夺。” 狂热者们确实有些本事,这么快就找到了瑞安门里的奸细。 可惜狂热者们只是天地无一的死忠。严方任心下可惜,不然要能把这股力量收为己用,也是非常省心的。 严方任趁着人们尚未入眠,回身下山去了狂热者营地。狂热者们看到他,引着他去了一处帐子:“人就在里面了。” 严方任谢过,撩开帐帘走进去。那奸细被捆成个粽子扔在里面,除了少了一截小指外,倒是没有明显外伤。看来狂热者想让严方任自己来。 严方任在奸细面前坐下。奸细看到他后,只是沉默不言,大胆地回盯着他。 两人这么对着看了有一会儿,奸细等得不耐烦,道:“有话快问,没话就走。” 这奸细倒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严方任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是道一声“好”,便又站起身准备出去。 奸细反倒愣在原地:“你真不问我话?” 严方任回头看他一眼,眼睛微微弯起,笑道:“不问。” 他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惊风阁的人,在那儿跟他七扯八扯也是浪费精力,便托狂热者把奸细随便处理处理。 于是惊风阁第四堂又收下了一份大礼,堂主十分不愉快。 最终在一番活动下,薛家借了飞羽至帮控制的交子铺钱。 薛家借了贷的事,倒是还没有外人知道。但严方任知道啊,于是等他们签完借贷契约,抵押了财产,严方任去着手准备一项性命攸关的事。 连纹锦。 严方任自己是不在意,奈何天地无一早放了话,连纹锦,要么拿,要么死。严方任只能去办事。 连纹锦家确实,如天地无一所说,意外地很有文人气,就是走向有点歪。他们十分清高好面子,即使在薛家闹成这样、其余商人该收手的就收手的时候,他们仍然坚持着把连纹锦送到薛家,即使最近薛家的东西颇为滞销。 之前严方任去找了一趟,被连纹锦家的固执给震惊到了,任凭严方任摆出利害,也不为所动。严方任又不能伤害连纹锦家,不然他怕不是先被天地无一剥下一层皮,只能暂时作罢。 这次,他拿着薛家借贷契约的副本,又找上了连纹锦家。 连纹锦家一看又是他,就想关门,被严方任卡住门扉:“何必拒余于千里之外?” 连纹锦对严方任这种撺掇他们背信弃义的人没啥好印象,但严方任向来态度无可挑剔。他们不和严方任谈,严方任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立那儿等着,极富耐心,一副不谈上就不走的样子。 比这更煎熬的他都等过。 严方任一直恭敬地等待着,这般姿态让他们回忆起了诸如程门立雪的故事,终是态度缓和了几分,让严方任进来说两句。 第二十四章 全部收入囊中 连纹锦家虽然让严方任进了门,但仍然傲气道:“实在是不忍你在外等待,才让你进来。有什么话,请尽快说完,我们还要忙。” 严方任上前,将那张契约的副本摊在连纹锦家面前。 “这是什么?”他们问道。 “薛家借贷契约。”严方任回答完,便不再说话,让他们自己慢慢看。 连纹锦家顺着条款一项项看过去,意外地在抵押项目中见到了“连纹锦”三个字。再一看数目,最近送的一批几乎都被押了进去。 连纹锦的价值摆在那儿,放上几年后也能原价卖出。连纹锦家不在乎薛家有没有钱,但薛家抵押项目中竟然有连纹锦一项,是真的伤了他们的心。他们费劲心血做出来的织锦,冒着亏本的风险送进薛家,反而被薛家送走换了钱那样低俗的东西。 他们不能接受。 他们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严方任:“我们如何确认此份契约的真实性?” 严方任翻过契约,道:“虽已注明为副本,但仍有契约印章。”他又拿起纸,纸张在光照下,显现出底色的暗纹,“并有专属暗纹为证。” 连纹锦家失语,那纸质特殊,确实不好做假。他们拿回契约副本,又沉默了半晌,逐客道:“少侠请回。” 严方任知道他们已经松动,便鞠躬告辞,还帮他们关上了门。 抵押项目,自然是交子铺和薛家商议后决定的。 借贷一事只有飞羽至帮、薛家和严方任知晓,连纹锦一事他确实占了先机。 但松动是松动了,他还需要和连纹锦谈判才能把织锦接手。 可是严方任谈什么谈,又不是他要的。商业谈判他也不大擅长啊。 再说,连纹锦的松动,不代表连纹锦家就能接受严方任。 于是他去找天地无一,汇报了连纹锦家的动摇。天地无一眯起眼睛,笑道:“他家还真看不得这样的作践。无妨,你不用管了,爷遣人去。” 说完,天地无一像摸小狗一样嘉奖地揉了揉严方任的头发。 严方任一阵恶寒,又不好避开。什么毛病啊这人? 天地无一见他抗拒又死活忍着的样子,撇撇嘴,收回手拍了拍:“无趣。” 两人终究是又互相嫌弃了起来。 严方任见天地无一十分满意,了却一桩心事。 天地无一又用了别的身份去和连纹锦家谈判,毕竟天地无一的名头和连纹锦家奇妙的文人气也合不来。等天地无一那里顺利拿到连纹锦的订单后,严方任就开始了下一步。 薛家借贷的事又被捅了出去。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是怎么被传到外面去的?薛家人真是摸不着头脑。 但是终究是传到了外面。 明眼人一看那契约,自然是发现这契约写的实际上陷阱极多,钱不好还。薛家独占的连纹锦也背离他们而去,真是雪上加霜。 何况连纹锦家那脾气众人皆知,连他们都离开了,薛家到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一时间薛家信誉一落千丈,还远不如被天地无一吞掉的那家店活得光彩。 在这时节,飞羽至帮也来火上浇油。不怪他们,他们借了钱必须要收回,不能做亏本买卖。薛家这下信誉受损,他们开始怀疑薛家的还债能力,指责薛家违反契约要求,因此必须提前把钱还清。 薛家哪来的钱还,只能拖着。越拖,飞羽至帮越步步紧逼,一开始还是礼貌地上门讨要,慢慢的手段就开始狠辣起来。 薛家不堪其扰,顾客纷纷远离,生意也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 严方任瞅着时机差不多,便变了装,去挨家找上薛家的铺子们,一家家提出帮忙还债的事宜,前提是要接管所有权。 那些旁系和被雇佣的店主因为之前店主出走的事,比较好说动,在真金白银和即将崩塌的薛家前,果断选择了金钱。 而直系亲属控制的两家就麻烦些。毕竟直系的利益和薛老紧密捆绑,尽管薛老近来老眼昏花,他们也不是能说走就走的。 严方任也不浪费时间去游说他们。反正现在那两家铺子的上游已经到手,铺子的外来供货链也纷纷崩断,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表面上看,严方任背下了大额债务。而契约上那利率,是个假利率。实际上严方任还债按照的是最低标准。 这种事,原薛家人自然是不知道。 按部就班做完这一切,严方任舒了口气,再次找到了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对他这些小打小闹不太关心,一边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听他说,随口应了声:“还行,差不多了。” “还差什么?”严方任听着天地无一没把话说满,又问道。他实在是不太懂这些东西,幸好还有个天地无一可以问问。 “铺子和土地的契约,都在薛老手上。”天地无一百无聊赖道,“不拿也行。拿过来,比较稳妥,尤其是土地的。” 严方任选择稳妥。 严方任想了想要不要把第五荣碰了一脚的事说一说。天地无一见他还不走,抬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没有。”严方任想想天地无一大约也不关心,他也犯不着和天地无一事无巨细地汇报,便闭了嘴。 天地无一确实不上心。第五荣,层次太低,长相对天地无一来说也太过丑陋,没兴趣。 严方任回屋拆下手上的绷带,取了崭新的布条,耐心地从指尖一圈圈缠上右手肘,活动了下手指,又下了山。 薛老正在大院主屋里焦头烂额地满院子转。自家产业被要么不知名人士瓜分,要么在崩溃的边缘。直系亲属们扛不住被平民在家门口哭闹的压力,不是遁逃,就是每天在他面前嚷嚷。而旁系亲戚们本来就捞不到什么好处,一看出事了,纷纷拍拍屁股走人。尽管他瞒着妻子,但妻子注意到他每日愁容满面,病情又加重了几分。 家里的仆人们也走的不剩下几个,留下来的那些薛老都让他们没要紧事别来打扰他。 第二十五章 无知之人妄语 一个修长的人影出现在门外。薛老以为是仆人,头也没回,不耐烦地道:“不是说了不要来烦老夫吗?” 那人好像没听见薛老的驱逐,抬腿跨过门槛,作了一个长揖,轻声道:“多有打扰。” 薛老听到这个声音,身子一抖,连忙拿起靠在椅子上的手杖稳住,对那人吼道:“严方任,是你!你来干什么?” 严方任直起身,抬起右手的青玉剑,慢慢地把剑插回剑鞘,道:“余来取契约。” 薛老向外张望,口中欲呼。严方任在他面前竖起右手食指,绷带上的血迹吸引了薛老的注意力。 薛老半张的嘴卡在那儿,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你把他们……” 严方任垂下手,低头歉疚道:“对不住。” 道歉有用,那还要官府干什么。薛老愤慨,知道现在自己叫喊也无用,便把手背到身后,摸出一个东西。 “薛老所持之物,可是惊风阁特制信号弹?”严方任温柔地问道,如水眼波从薛老别在背后的手上掠过,“薛家已作弃子,莫抱无妄念想。” 见被识破,薛老大大方方取出信号弹,道:“你小子一叛徒怎么知道?” 严方任反而讶道:“薛老见多识广,竟不识惊风阁心思?与惊风阁结盟,便是此生一大错。” 严方任指的不仅是这次和第四堂合作欲毒杀瑞安澜,也是之前和第五荣定下的姻亲。薛琳琳以婚约绑架,第五荣以婚约榨取,严方任当时虽逆来顺受,无法拒绝,心里却一直跨不过去那道坎。 这话说得倒是一点毛病也无。薛老觉得面前这人简直是得到了惊风阁的真传。 见状,薛老便丢下信号弹,问道:“小子方才要契约?薛家最近这些事果真都和你有关系?” 严方任敛容道:“不才,仅稍作手脚,难登大雅之堂。”竟是一副不耻自己行为的样子。 严方任说得十分谦逊。薛老指着严方任,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害死我的琳琳还不够,连薛家也不放过吗?” 严方任眼睛略带惊讶地睁大了一瞬,语气恭敬道:“薛大小姐一事,余心有戚戚,然亦茫无端绪。” 薛老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被说服,怒目圆睁:“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别以为你们把线索全部抹去就能脱的了干系!你此番是不是还要取我性命?” 闻言,严方任单膝跪地,将青玉剑放在身边,两手交叠显示自己无杀意,真挚地对薛老道:“抱歉。余并无此意。” 严方任站着还好,这一跪,薛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里泪花闪烁,举起手杖就向严方任脸上打去。严方任抬手挡住手杖,微微用力,将手杖从薛老手中抽出,依旧放在了身侧,柔柔地看向薛老,道:“余不欲粗鲁以待。” 薛老低头看着严方任毫无破绽地跪在地上,想起来严方任总是这副对谁都温柔良顺的模样,迷得薛琳琳浑浑噩噩,悲从中来:“老夫就琳琳一个女儿。她那么喜欢你,却落得如此下场。老夫一定要为她报仇!” 严方任温和地笑了笑,问道:“此乃薛家之所以乱瑞安门也?竟至欲毒害门主?” 薛老冷笑连连:“怎么?刚出惊风阁就攀住瑞安澜和天地无一那棵大树忠诚无限了?”他讥笑道,“就凭这副德行?” 严方任垂下眼,手掌往地上轻轻一按。薛老被地面传来的力道一冲,脚下不稳,向严方任那里倒去。严方任伸臂接住薛老,顺势把薛老稳稳地放在身前的地上。 随后,严方任将另一膝也放到地面,以虔诚卑微的姿态弯下腰,低垂着头,执起薛老的手,将他干枯褶皱的手背贴在自己额上。他微凉的手指握着薛老的手,柔声道:“予余契约,余为尔处理身后事。” 严方任的姿态惹得薛老一阵反胃,想要抽出手,但严方任手指看起来是轻轻搭在上面,实际上把他压制得不得动弹。薛老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诅咒道:“严方任,你这样的人,一生只有被利用的份,不得好死!” “无知之人妄语。”严方任手指瞬间收紧,把薛老的指骨捏得粉碎,几片碎骨刺破他苍老脆弱的皮肤,带着血掉到地上。严方任抬起头,温柔的琥珀色双眼望向薛老,语气不变,重复道,“契约。” 严方任找到薛家的红白契约后,又顺便搜出他们从第四堂拿到的毒药。全部妥帖收起后,他又回身看了眼七窍流血倒伏在地的薛老一眼。 在说出契约所在地后,薛老怒急攻心,血压急剧升高,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严方任其实心中殊无歉意。是薛家先招惹的瑞安门,不是他非紧咬薛家不放。不然,在瑞安澜没把薛家放心上的情况下,严方任是不会主动添乱的。 虽然说出来很失道义,但严方任感到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重担轻了几分。严方任之前精神状态恶化少不了薛琳琳一份功劳,导致他的身体自动把薛家归类为有害因素,之后只要一想到薛家,他就头疼恶心。 而现在,他不再有应激反应。他被薛家锁住的那部分精神自由了。 这次,没有人在一旁约束他细枝末节的行为,也没有人强求他服从、付出。他凭自己心意取决,为瑞安澜排除障碍。 严方任有点爱上了这种生活方式。 如果是天地无一在场,他一定会把薛家大院烧成平地。 但严方任没这个嗜好。拿到想要的东西,他的工作就此结束。 严方任想,这事儿一直瞒着瑞安澜,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不管怎么说,有稳定银子入账她还是会开心的吧? 只要她高兴就好。后续的处理,他听瑞安澜的意思就好。 回到瑞安门后,严方任怕瑞安澜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不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去找了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心不在焉地听完,笑了:“可以。严方任,爷稍微对你印象好了一点。作为奖赏,爷帮你给这事儿一个合适的结尾。” 天地无一的评判标准真的很奇怪。 第二十六章 武林大会的末等请柬 严方任在瑞安澜书房外踌躇,半天没敢靠近。 “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注意到他来回晃了十几圈,开口叫住他。 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瑞安澜一双修长的腿翘在桌上,从脚到大腿都暴露在空气中,鞋子又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去,人歪在椅子里,眼睛依旧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在严方任专注于薛家的那段日子里,瑞安澜突然之间拔高了许多,整个人褪去了之前的稚嫩,开始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严方任被她从睫毛下扫一眼,竟然产生和被天地无一蔑视相似的感觉。 “门主何事?”严方任刷掉天地无一造成的一点心理阴影,先不管自己那点事儿,问道。 瑞安澜还真是有事找他,丢过来一封折好的信:“武林大会的请柬。” 严方任接住信拆开,上面写着“瑞安门门主瑞安澜、副门主严方任:谨于四月廿三举行武林大会。敬请光临。”末尾盖着降襄山庄的印章和沐瞿空的私印。严方任翻过纸看了看,道:“被放在了最低一级。” 瑞安澜“嗯”了一声,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 武林大会给最高台、第二高台和最低级圆桌区的请柬材质花纹都不一样。最低级的就是普通信纸普通墨水。第二级的请柬严方任见过第五荣的,纸质要厚实很多,每张上还有为收信人量身定制的花纹,墨水里也掺了碎金箔。 那最高台的请柬长什么样?严方任看向瑞安澜,瑞安澜似乎知道他会想到这个问题,早就两手举着一样东西挡在身前,严方任只能看到那东西和她一双腿。和那些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不同,瑞安澜的腿十分结实紧致,用力时还能看到皮下肌肉的纹路,大概平时练武没松懈过。 严方任默默地把视线从她腿上移开,看向手上。她手上举着的已经不是一张纸了,是一卷闪着金属微光的布。严方任走近两步,发现那微光来自于纱线间夹杂的银丝。那是片白银线和蚕丝混纺成的绢布。 正文部分的字是用金线绣的,落款的印章也不是朱砂印,而是用纯金绘制。除去正文外的大片留白部分,则是用极细的彩色丝线绣着和绘画水平无异的景色,看起来像是大漠戈壁中的城墙,城墙上还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请柬的开头用细碎的黑水晶拼出了“天地无一”四个字。 为什么连请柬上都不用天地无一的本名?大家是有多不想喊出他的名字? 严方任看得目瞪口呆。最高台的请柬未免也太过奢华,简直是集艺术与炫富为一体。 瑞安澜仍然举着请柬,躲在丝绢后道:“据亦炎苏说印乐知请柬上的名字是用碎黄水晶拼的,他已经集齐了一年十二个月份的阿林山景色。亦炎苏收到的上面什么玩意儿都有过,可能沐瞿空也不知道该绣什么,就每三年瞎选一个。” 严方任伸手想碰一下丝绢,然后想到这是天地无一的请柬,手就停留在半空不敢放下去。 瑞安澜透过丝绢看到严方任的影子,放下手,把丝绢卷起。严方任一愣,也赶紧将手背在身后。 瑞安澜把亦炎苏的请柬丢回锦盒,对严方任道:“我说完了。” 严方任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平淡无奇的请柬,道:“今年大会怕是不好过。” “嗯。到时候再说。”瑞安澜也不放在心上。她看了看严方任,突然想起来面前这人先前偷偷摸摸地干了点什么,问道:“你对薛家做了什么?”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该说的还是要说。严方任抿紧嘴,简短地回顾了一下,包括天地无一参与其中的部分都说了,只是没提到在薛家大院发生的事儿和薛老的诅咒。 “那我们有钱了?”瑞安澜睫毛一闪,注意力完全在金钱上。 “……是的。”果然瑞安澜听了半天只在意这一点。 瑞安澜笑了起来,褪去了一些婴儿肥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慵懒的媚意。她现在才想起来教育严方任,道:“下次别瞒着我,小心被亦炎苏给欺负了去。” 我哪是有意隐瞒,我是怕你直接把人给剁了啊! 见瑞安澜没有生气,严方任垂下眼,道:“泽水困有一队人擅长经营这类店铺,我准备把薛家遗留的产业交给他们打理。” 瑞安澜点点头:“留个心眼就行。” 没别的事情可说,严方任放下请柬,准备告退。瑞安澜喊住他:“把这破纸拿走。” 严方任:“……好。”看来瑞安澜还是有点介意这个等级的。 泽水困那帮人好久没活干,正心痒难耐。被严方任托付了薛家的产业后,连连感谢副门主赏识,个个摩拳擦掌,把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瑞安门获得自己的稳定经济来源,说话总算有了底气,不用天天在外面点头哈腰地接委托。 很快,还有十天就到四月廿三。 幸好瑞安门的山上没有杨柳。严方任庆幸道。不然这时节早就满天柳絮迷人眼。 然后他想起来降襄山庄种了一大片杨柳,顿时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严方任的季节性抑郁持续到二人抵达降襄山庄。 果然,山庄里已经飘起了柳絮。严方任捂着鼻子,被柳絮刺激的两眼泪汪汪。 严方任和瑞安澜也算是“声名在外”,路上碰到几个早到的帮派,有人礼节性地打招呼寒暄几句,有的人看到他俩,反而刻意挪开视线忽视他们。 也有人被严方任那因柳絮而水盈盈的眼神扫了一下后,扛不住,过来打个招呼。 瑞安澜倒是没受影响,反倒总往严方任脸上瞅。 可恨的柳絮。 到了大会正式开幕的那一天。严方任和瑞安澜抵达会场时,天地无一竟然已经到了,正站在高台上和沐瞿空说着话。 会场离杨柳林较远,总算没了柳絮,严方任瞬感愉悦。 严方任二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管那位置是否适合刷存在感。严方任是想要低调一些,而瑞安澜是根本不在乎,坐下后就两腿折在椅子上看起了书。 第二十六章 武林大会的末等请柬 严方任在瑞安澜书房外踌躇,半天没敢靠近。 “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注意到他来回晃了十几圈,开口叫住他。 严方任循声望去,看到瑞安澜一双修长的腿翘在桌上,从脚到大腿都暴露在空气中,鞋子又不知道被踢到哪儿去,人歪在椅子里,眼睛依旧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在严方任专注于薛家的那段日子里,瑞安澜突然之间拔高了许多,整个人褪去了之前的稚嫩,开始有了成年人的样子。严方任被她从睫毛下扫一眼,竟然产生和被天地无一蔑视相似的感觉。 “门主何事?”严方任刷掉天地无一造成的一点心理阴影,先不管自己那点事儿,问道。 瑞安澜还真是有事找他,丢过来一封折好的信:“武林大会的请柬。” 严方任接住信拆开,上面写着“瑞安门门主瑞安澜、副门主严方任:谨于四月廿三举行武林大会。敬请光临。”末尾盖着降襄山庄的印章和沐瞿空的私印。严方任翻过纸看了看,道:“被放在了最低一级。” 瑞安澜“嗯”了一声,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 武林大会给最高台、第二高台和最低级圆桌区的请柬材质花纹都不一样。最低级的就是普通信纸普通墨水。第二级的请柬严方任见过第五荣的,纸质要厚实很多,每张上还有为收信人量身定制的花纹,墨水里也掺了碎金箔。 那最高台的请柬长什么样?严方任看向瑞安澜,瑞安澜似乎知道他会想到这个问题,早就两手举着一样东西挡在身前,严方任只能看到那东西和她一双腿。和那些弱柳扶风的大家闺秀不同,瑞安澜的腿十分结实紧致,用力时还能看到皮下肌肉的纹路,大概平时练武没松懈过。 严方任默默地把视线从她腿上移开,看向手上。她手上举着的已经不是一张纸了,是一卷闪着金属微光的布。严方任走近两步,发现那微光来自于纱线间夹杂的银丝。那是片白银线和蚕丝混纺成的绢布。 正文部分的字是用金线绣的,落款的印章也不是朱砂印,而是用纯金绘制。除去正文外的大片留白部分,则是用极细的彩色丝线绣着和绘画水平无异的景色,看起来像是大漠戈壁中的城墙,城墙上还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请柬的开头用细碎的黑水晶拼出了“天地无一”四个字。 为什么连请柬上都不用天地无一的本名?大家是有多不想喊出他的名字? 严方任看得目瞪口呆。最高台的请柬未免也太过奢华,简直是集艺术与炫富为一体。 瑞安澜仍然举着请柬,躲在丝绢后道:“据亦炎苏说印乐知请柬上的名字是用碎黄水晶拼的,他已经集齐了一年十二个月份的阿林山景色。亦炎苏收到的上面什么玩意儿都有过,可能沐瞿空也不知道该绣什么,就每三年瞎选一个。” 严方任伸手想碰一下丝绢,然后想到这是天地无一的请柬,手就停留在半空不敢放下去。 瑞安澜透过丝绢看到严方任的影子,放下手,把丝绢卷起。严方任一愣,也赶紧将手背在身后。 瑞安澜把亦炎苏的请柬丢回锦盒,对严方任道:“我说完了。” 严方任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平淡无奇的请柬,道:“今年大会怕是不好过。” “嗯。到时候再说。”瑞安澜也不放在心上。她看了看严方任,突然想起来面前这人先前偷偷摸摸地干了点什么,问道:“你对薛家做了什么?”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该说的还是要说。严方任抿紧嘴,简短地回顾了一下,包括天地无一参与其中的部分都说了,只是没提到在薛家大院发生的事儿和薛老的诅咒。 “那我们有钱了?”瑞安澜睫毛一闪,注意力完全在金钱上。 “……是的。”果然瑞安澜听了半天只在意这一点。 瑞安澜笑了起来,褪去了一些婴儿肥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慵懒的媚意。她现在才想起来教育严方任,道:“下次别瞒着我,小心被亦炎苏给欺负了去。” 我哪是有意隐瞒,我是怕你直接把人给剁了啊! 见瑞安澜没有生气,严方任垂下眼,道:“泽水困有一队人擅长经营这类店铺,我准备把薛家遗留的产业交给他们打理。” 瑞安澜点点头:“留个心眼就行。” 没别的事情可说,严方任放下请柬,准备告退。瑞安澜喊住他:“把这破纸拿走。” 严方任:“……好。”看来瑞安澜还是有点介意这个等级的。 泽水困那帮人好久没活干,正心痒难耐。被严方任托付了薛家的产业后,连连感谢副门主赏识,个个摩拳擦掌,把产业经营得蒸蒸日上。瑞安门获得自己的稳定经济来源,说话总算有了底气,不用天天在外面点头哈腰地接委托。 很快,还有十天就到四月廿三。 幸好瑞安门的山上没有杨柳。严方任庆幸道。不然这时节早就满天柳絮迷人眼。 然后他想起来降襄山庄种了一大片杨柳,顿时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严方任的季节性抑郁持续到二人抵达降襄山庄。 果然,山庄里已经飘起了柳絮。严方任捂着鼻子,被柳絮刺激的两眼泪汪汪。 严方任和瑞安澜也算是“声名在外”,路上碰到几个早到的帮派,有人礼节性地打招呼寒暄几句,有的人看到他俩,反而刻意挪开视线忽视他们。 也有人被严方任那因柳絮而水盈盈的眼神扫了一下后,扛不住,过来打个招呼。 瑞安澜倒是没受影响,反倒总往严方任脸上瞅。 可恨的柳絮。 到了大会正式开幕的那一天。严方任和瑞安澜抵达会场时,天地无一竟然已经到了,正站在高台上和沐瞿空说着话。 会场离杨柳林较远,总算没了柳絮,严方任瞬感愉悦。 严方任二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管那位置是否适合刷存在感。严方任是想要低调一些,而瑞安澜是根本不在乎,坐下后就两腿折在椅子上看起了书。 第二十七章 与惊风阁关系缓和 那桌本来有几个人,见瑞安澜他们竟然被安排在最低一级,很是吃惊。大约这是他们人生中距离高台之人最近的一次,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和天地无一之女搭话。结果瑞安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理都不理旁边欲言又止的人们。 人们只好回去忙自己的事儿,或者来和严方任搭话。 亦炎苏虽是背着身向入口,但仍然从纷杂的声音中辨别二人的到来。他抱着双臂,指间夹着烟管,看到二人坐在圆桌区,就提步下台走到瑞安澜身后。 严方任赶紧起身致意:“见过天地无一。” 亦炎苏点点头,弯腰把手肘撑在瑞安澜靠着的椅背上,问道:“要不要还是跟爷去上面?” 瑞安澜摇摇头道:“今年就这样吧。”又是拒绝了他。 被拒绝的天地无一很难过,用烟管敲了一下瑞安澜的脑袋,仍旧趴在她背后和她絮絮叨叨。 天地无一和他俩说着话的时候,印乐知也到了。他今天戴的假面十足阳刚气,唇线刚毅,线条硬朗,肤色古铜,只是那眼睛仍然是无神的,眼白露出面积过大,看起来死气沉沉。 印乐知领着惊风阁的六位堂主从几人身旁目不斜视地走过,看都不看这儿一眼。只有第五荣往严方任那儿飞快地瞟了瞟,便移开了视线。 天地无一听到印乐知的脚步声,回头喊了一声:“小乐知。” 印乐知装作没听见,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六位堂主默默地在第二高台的位置坐下,印乐知也去了高台上自己的位置。 天地无一直起腰,丢下瑞安澜,几步直奔印乐知面前,俯身在跟他说着什么。印乐知两手防备地交叠在身前,上半身微微后仰,静静地听他说。 从口型上来看,严方任推测天地无一是在跟印乐知说归晚院的事儿,大意是在问印乐知讨个交代。 这事儿印乐知是理亏,但他趁着天地无一去坎水宫的时候,把阁内瑞安澜出现过的痕迹全部清洗干净,相关人员要么被约谈过要么被灭了口,现在这世上能指证瑞安澜在归晚院遭到拷问的人也就瑞安澜自己、印乐知和第五荣。严方任勉强算半个,因为他回去时瑞安澜已经遍体鳞伤,没亲眼目睹之前的事。 而瑞安澜自己自从伤好透后,还把归晚院的事儿忘了大半。天地无一真要较真的话,也没什么证据。 当然,天地无一从来不是讲证据的人。所以尽管印乐知不承认并顾左右而言他,天地无一仍然不放松,一定要印乐知对此补偿。 印乐知侧过头,严方任没看见他的回答,只见天地无一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被印乐知一掌挥开。 两人说完话,天地无一向台下扫了一眼,和严方任对上视线,嘴角扯起一丝微笑。 严方任立刻双手合十挡在面前:对不起,职业病,我不是故意看的。 天地无一径自走下高台,晃回到严方任和瑞安澜在的地方,左右看了看,拉开严方任左边的椅子坐下,持着烟管的右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两腿往桌面上一叠。竟然就这么靠在最低级的区域,望着天空一边发呆一边抽起了烟,好像自己在荒郊野外随意找个地儿看风景一样。 严方任:“???”什么情况?他转头看向右侧的瑞安澜,结果瑞安澜低着头捧着一本几何书在看,还时不时在书的空白处写写画画,完全不读周围的空气,更不管天地无一坐哪儿。 严方任被夹在两个放浪的人中间,感到格格不入。 沐瞿空从高台上遥遥看着天地无一。等等,你去哪儿了?回来啊! 本来严方任那桌除了他俩还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天地无一刚落座,那些人都立刻找了个借口纷纷撤离。谁知道会不会被天地无一突然剁了,不敢惹不敢惹。 沐瞿空拼命给天地无一传信号,天地无一只是把烟管搁在身前,用烟雾阻住了沐瞿空的眼神光波。 行吧。沐瞿空放弃了,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大会开场例行节目向来各大帮派是对过去三年行为的汇报与针对某些问题的解答。沐瞿空先说了说降襄山庄的事,再解释大会推迟的原因。推迟自然是因为坎水宫一事,沐瞿空表示,坎水宫并非毁于以下犯上的挑衅,而是灭于内忧外患。虽然坎水宫倾覆,但这本来就是江湖的生存法则,江湖秩序仍存续稳固。 言里言外的意思是,坎水宫技不如人甘拜下风,降襄山庄对此不做评判。但这种行为不可取,请大家不要肆意模仿学习。 也学不来啊! 果然降襄山庄只要江湖统治秩序井然,他们就保持中立。严方任看看两边的天地无一和瑞安澜,想知道他俩对此怎么想。 ……那两人根本就没在听。 所以这也在你们的算计之中吗? 之后,轮到印乐知走到台中央,大致总结了下过去一年惊风阁的发展。惊风阁收入稳步提高,吸纳的下属帮派增多,势力范围扩大,为江湖贡献了大量物质支持和管理资源。当然惊风阁赖以生存的情报网这种地下灰色产业,他是一个字都没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现在惊风阁的网铺到了何种程度。 自从印乐知接任阁主以来,大部分时间都稳扎稳打,惊风阁一直发展势头良好,帮派结构也比坎水宫的三层级形态要稳定。印乐知借大会时机一番吹后,又有一些闲散帮派动了站队的心思。 关于大家都关心的叛徒与瑞安门的问题,印乐知表示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帮派间人员流动之事常有,严方任的选择也是无可厚非。鉴于严方任并没有损害惊风阁实质利益,惊风阁姑且不多做追究。目前惊风阁内尚未统一意见,会为了江湖的宁静与瑞安门暂时和平相处,多加观察。 虽然没有说死,但态度比之前要温和很多,竟也是暂时中立立场。印乐知这么说完,众人看向瑞安门的眼神都缓和了些许。 第二十八章 印乐知迟早被亦炎苏气死 但严方任被各种指名道姓,听着还是头痛,仿佛众人的评价是一把尖刀,插在他脑里切割着。他垂下眼,驱逐出自己脑中的声音,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瑞安澜听到和自己相关的部分,倒是从书中抬起头看着印乐知,不知道心里想了些什么。等印乐知说完后,她又埋进了书里。 印乐知讲完后,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严方任和天地无一一眼,回到了座位上。 理论上来说下一个是天地无一。然而天地无一老早跑到最末尾的圆桌区抽烟,对沐瞿空焦急的眼神视而不见。 沐瞿空只得开口道:“咳咳,天地无一,惊风阁已经汇报完毕,你先姑且说两句。” 他话语间已经让步了几分,亦炎苏还只是懒洋洋地挥挥烟管:“爷没啥可说的。” 那您倒是也上来走个过场啊?不行的话您就在下面装装样子也成啊?沐瞿空头痛,又好言说了两次,但亦炎苏根本提不起劲,只是拒绝。 行吧。沐瞿空只能跳过天地无一,示意第二梯队的茜草帮开始汇报。 气氛在二人僵持时凝滞了一瞬间,随后又恢复了常态。沐瞿空觉得天地无一明显是对自己的座位安排不满,所以自己该下去找天地无一顺下毛。但他又要在台上主持,不好脱身,十分无奈,就不停地给印乐知打眼色。 印乐知汇报完毕,坐那儿闷头喝酒,看其他帮派争奇斗艳,压根不想理沐瞿空。 沐瞿空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唤了几遍:“乐知。” 印乐知捂住耳朵都能听到沐瞿空的呼唤,被他的催促搞得很烦躁,往台下一瞅,正好看到严方任职业病发作在往这儿看,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他眼神冷了下来,冲沐瞿空敷衍地摆摆手,起身往台下走去。 圆桌区见又来了一个大佬,纷纷往外围又退散了几步,一个个从背后瞅着这里的动静。 印乐知看了一圈,发现只能坐在亦炎苏旁边,便勉勉强强地踱到亦炎苏左侧的位置坐下,眼神却一直盯着亦炎苏右侧的严方任,神情阴沉。严方任和前上级的上级狭路相逢,只能保持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符合礼数地致意。 而印乐知并不领情,漠然地坐在那儿,开口道:“严方任,你……” 然后他被打断了。 亦炎苏斜过身,左手肘搁在印乐知的椅背上,脸凑得离印乐知极近,四根手指扶住印乐知侧脸,大拇指在他脸皮上摩挲:“能不能把面具拿下来?爷都二十年没见过你脸了。” 亦炎苏在试图摸到假面边缘好揭下面具。对此印乐知像被踩了尾巴,反应奇大,人往旁边躲开亦炎苏的手,拔出长刀往椅背上一剁:“天地无一你有病吗?” 天地无一及时收回手躲开那像剁猪蹄一样的一刀,把被砍成两半的椅子踢到一边,从旁边拖了张新椅子过来放好:“冷静,小乐知。爷今天心平气和地跟你讲话。” 说是这么说,新椅子的扶手上已经被他捏出了几个深深的指印。 每次天地无一惹了别人,他反而会比被惹的人还要生气。 没料到这样的发展,严方任惊愕地往瑞安澜那边靠了靠,离那两人远一些。而瑞安澜发现严方任缠着绷带的手移到了自己视线范围内,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儿,一脸迷茫地抬起头。看到印乐知不情不愿地又坐回椅子上后,她便毫无触动地低下头继续看书,顺便拍了拍严方任的手。 印乐知坐下后,不再看严方任,集中精力在天地无一身上,对天地无一道:“沐老头自己不下来,非遣我过来跟你白费口舌。”刚说了两句,他突然又拔出半截长刀,刀锋冲着天地无一,向天地无一恶狠狠道:“离远点说话!” 严方任刚才正在侧着脑袋看瑞安澜读的书,听到前上级的一声嘶哑的怒吼,便又转过头来。然后他发现天地无一又贴近印乐知,右手腕搭在印乐知的右肩,越过他抓住印乐知身后的椅背,左手再次摸上印乐知的脸。这次是往脖子那里触探。 印乐知比天地无一矮了一寸多,今天用的肤色黑沉,衬得身形更加瘦窄紧实,被宽大的亦炎苏逼得整个上半身向后仰贴在椅背上。而亦炎苏正低着头在看他脸颈交接处是否有假面的痕迹,被他一吼,抬起狭窄的眼皮斜瞅了他一眼,嫣红的薄唇扯出一个细长的微笑,换上一种引诱的语调:“至少把眼睛的伪装卸了?爷对小乐知的眼睛当真是思念不已。” 印乐知当即青筋暴起,长刀出鞘,直接向亦炎苏胸口招呼。 两人距离极近,亦炎苏被长刀的直刃结结实实砍了一刀,竟只有一道浅浅的皮外伤。他向后靠回椅背上:“小乐知,能不能有与你年龄相符的稳重?还不如二十多年前的你可爱。” 说话间,亦炎苏胸口那道表面的刀痕已经愈合,只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串颤巍巍的血珠提醒着,这里曾经有一道伤口。 这句话说得处处矛盾。印乐知气结,垂下刀,起身往高台上去了,一句话都不想再和天地无一讲。 “他走了。”天地无一立刻恢复平静,慢悠悠回过身,对严方任道。看到严方任已经挪到瑞安澜身边紧挨着她,他微微皱眉,又危险地笑了起来:“你俩也离远点说话。” 严方任稍微往一边挪了挪。 台上沐瞿空已经僵住。见印乐知气冲冲地回来坐下后直接仰头灌了一杯酒,他心里默默决定还是等会儿他自己去吧。 好不容易等第二梯队的都汇报完毕。茜草帮最近风头正劲,眼看高台空出一个位置,帮主望西风难掩熊熊野心,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想要上高台的欲望。沐瞿空对这种人司空见惯,就没当回事儿,反倒瑞安澜抬眼盯着望西风看了一会儿,被望西风回头蔑视地瞪了一眼。 瑞安澜冷笑一声,严方任连忙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冲动。 像飞羽至之类的末尾帮派仍然是安安稳稳地默默发展,没什么冲劲。 第二十九章 逃不掉的应酬与酒桌 汇报完之后,印乐知走下高台,和第一堂堂主交谈起来。其他几个帮派的人也围了上去,试图拉近距离,引起惊风阁的注意。 沐瞿空绕开想要围住他的人,走到圆桌区。圆桌区的大哥大姐们第一次见三个高台的人都下来的情形,表情一时难以言状。 沐瞿空在天地无一旁边的位置坐下,摸了摸椅子上那几个被天地无一捏出来的指印,对他无奈道:“天地无一啊,这事儿我也很难办。” 他是在说瑞安门被搁在末尾梯队的事儿。 天地无一挥挥手,平淡地道:“无妨。爷确实没什么说的。要不是为了澜儿,今年爷也不来了。” 沐瞿空揉了揉额:“明明有很多需要解释的。” 天地无一“啊”了一声,明知故问道:“有什么?” 沐瞿空闭上眼睛,不想说话。当一个人要装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叫醒他的。 沐瞿空抵着额,沉默半晌,道:“天地无一,你偶尔也要担起责任啊。” 天地无一看起来迷惑不已。什么责任?担起什么?偶尔什么? 沐瞿空看他那模样,觉得脑壳痛,诉起苦来:“不指望你维护秩序,至少别制造混乱行不行?老哥我也不容易。” 让天地无一不传播混乱大约已经是他的底线。天地无一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但被沐瞿空一直叨叨,终于也被烦得扛不住,起身道:“行行行,别说了。” 沐瞿空也志得意满地站起身。 严方任看着天地无一慢悠悠拖着黑刀晃回第二高台,和印乐知与沐瞿空一道,被各自下属和其他帮派围住。天地无一总是难得参与这种场合,有什么话都得赶紧问。 说话和抽烟不能兼得。亦炎苏右手夹着烟管搭在自己左肩上,烟雾被风一吹,全往印乐知那儿飘去。 印乐知头往一边偏了偏:“难闻。”他嗓子不好,被烟一呛差点咳嗽,愣是为了形象忍住了,表情有些扭曲。 亦炎苏把烟管拿回嘴里叼着吸了两口,残存的火星跳了一下,熄灭了:“就你会说话。少说两句。” “……”印乐知抬手夺下已经熄灭的烟管,往旁边一丢,被沐瞿空接住。亦炎苏的手骤然一空,“喀拉”一声捏紧了指关节,侧头冷傲地看着印乐知。 沐瞿空顺势好好地把烟管放在桌上,烟灰都没撒出来一点,对二人道:“说正事好不好?“ 表面和气也给我演一演行不? 严方任扶额。他转过头,发现瑞安澜已经不在看书,正在看他。 严方任一时没看出来她在想什么,便问道:“怎么了?” 瑞安澜道:“我在努力看你是否有不高兴。” 严方任愣了一下,笑道:“没什么可难受的啊?” 瑞安澜“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不信,还是盯着严方任看。严方任估摸她盯着看一天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真没事。倒是咱们就这么干坐着?” 严方任是指要不要出去和大家刷刷脸,但瑞安澜显然更在意严方任在公共场合的精神状态。她抬手放在严方任的手上,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着脸感受他手上的温度,道:“好像确实还行。” 严方任的手被夹在瑞安澜的手和脸颊之间,反而感到手心温度开始升高。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把手抽出来。 三尊大神终于挪步到了上面,其他大哥大姐们敢凑二人近些。听到有人主动跟他俩说话,瑞安澜这才松开手,严方任赶紧把手放回身边,假装无事发生。 瑞安澜估计是看完了一章,也把书扔回桌上,窝起来听周围人絮絮叨叨。别人来自我介绍时,瑞安澜就点点头,也不知道她能记得几个。 来人多半是在问一些坎水宫之战的事,但严方任总觉得他们七拐八绕什么都想问。还有人想要看热闹,试图挑起他俩对惊风阁的恶意,见瑞安澜不怎么说话,便总去问她诸如“对惊风阁印象如何?”之类的问题想要开启那个方向的讨论。 而瑞安澜一律回答:“关你啥事儿?” 这一点表面功夫都不做的回答反倒把众人堵得哑口无言。 而严方任总是以“印阁主已表态”为由绕过这个话题,扯一些江湖大义后,转移众人视线。 见问不出来什么秘辛,众人只能用上了聚会惯用招数——喝酒。 一位衣服也不好好穿、非要露出半边上身的鼓鼓肌肉、也不知是不是学习天地无一的壮汉,举着一杯酒走上前来,对瑞安澜说:“无情夺命夺心无悔岛岛主敬瑞安门门主一杯。 瑞安澜看他一眼,便觉得那人三脚猫功夫惹人厌,听完那一长串帮派名字直接就忘了,他报的姓名更是直接忽视,道:“不喝酒。” 那位岛主没想到同为最末位帮派,瑞安澜竟然还摆架子,不由不悦道:“哎,难得的大会,都是江湖人。小妹妹连杯酒都不喝,也太不给我面子!” 严方任听着这话也不顺耳,一杯酒而已。 瑞安澜更是眼皮都懒得抬:“你谁?不认识,不给。” 那人闻言,被当众驳了面子,长脸一拉,怒目圆睁,教育道:“小妹妹,你要是这江湖上的规矩不懂,哪怕是天地无一的女儿,以后也会混不下去的。” 瑞安澜挠挠头:“我也没看你混多好啊?不还是个垃圾吗?” 那人感觉像是要把酒杯砸了,脸上五光十色。 严方任见那跳梁小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善罢甘休,瑞安澜再怼两句那人就得气得跳脚,便站起来挡在他俩中间,接过那人手上的酒杯,淡淡地道:“余当为门主满饮一大白。”然后也不管那人要说啥,直接喝光了那杯酒。 见严方任干了一杯,旁边人也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大家都不容易。” 那人才闭上了嘴,悻悻走开。 严方任喝下这第一杯酒后,开了个头,人们见瑞安澜打死不喝,接下来人们都把矛头转向了他。 第三十章 说的是我,你别激动 先是一人上来,祝道:“严副门主年少有为,这杯祝你平安健康。” 严方任只得道谢,喝了一杯。 然后另一人接道:“这杯敬瑞安门蓬勃发展。” 又喝了一杯。 瑞安澜不喝,灌严方任也一样。一个个吉祥话说得一套一套的,还要以前辈姿态给予二人经验建议,建议完后又是一杯酒。这般轮番上阵后,严方任很快就喝了不少。 圆桌区的酒不是降襄自产的酒,相对劣等,杂质含量高,严方任喝着喝着就不舒服了起来,微微皱起了眉。 一旁的瑞安澜见一拨拨人围着严方任,终于听烦,起身压住一人正要举起的酒杯,问道:“你们哪儿来那么多车轱辘话?” 那人想要从瑞安澜手下移开酒杯,却动弹不得,只能脸上堆起了笑:“瑞门主这话说的,这可都是我们真心实意的祝福。” “说来说去不都那么几句。你们要把自己卑微的生命浪费在这上面,我们可没空。”瑞安澜不屑地扫他一眼,拿走严方任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扔。严方任不好意思拒绝的场面活,她可是非常的好意思。 酒杯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剩余的酒撒了一地。瑞安澜拉住严方任:“别喝这么低档次的酒。走。” 严方任喝得已经有些胃疼,一直强忍着,被瑞安澜这么一拉,他也没反抗,象征性地跟众人欠了欠身,便要走。 本来众人见原本顶着高高在上的惊风阁名头的人被他们用人情世故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正舒爽着呢,没想到瑞安澜直接横插一脚,顿时个个都不开心了,在他俩身后道:“没看哥几个喝得好好的,你摆什么架子?” “就是。大家这么开心,非要来打扰,还真是没教养。”当然这话说的特别小声,毕竟扯到了天地无一。 严方任听众人竟开始指责瑞安澜,不禁停下脚步,心里琢磨着怎么扭转他们的印象。 瑞安澜见他停了下来,便回身,在他开口之前对众人道:“眼睛不好建议戳瞎。” 严方任想了想,觉得瑞安澜应该依然是没那能力读懂人的情绪,但估计看出来他胃里不适,才会建议说“开心”的大家戳瞎眼睛。 他不由心里暖了暖。这种程度的观察力放瑞安澜身上,已经是她目前能做到的极限,看来她至少还挺在意自己的。 而众人莫名其妙被建议自戳双目,骚动了起来。有一人冷嘲热讽道:“喝酒本来就是男人的事。你一介女流不仅不能喝,还要插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瑞安澜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道:“哦?那你倒是高在何处了?” 这话说的,不仅瑞安澜不高兴,连严方任都皱起了眉。看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一无所知,固执地认为瑞安澜实力不济,门主之位是白捡的便宜。 他上前一步,温声道:“饮酒本无男女之别,门主又担当高位,余自是听从于门主。” 听严方任维护瑞安澜的模样,人们一时无话可说,反而背过身去交头接耳了起来。 那严方任和瑞安澜是什么耳力,那些人即使压低了声音,二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两人都特意训练过自己的听力,一个为了听周边人言,一个为了听战斗声响。 “严方任倒是挺护着自家门主的。”一人道。 “看他依附一个女子的模样,真是丢男人的脸。”说话的是刚才出言嘲讽的那位。 “说到严方任,你们知不知道薛家?前段时间薛老薛母双双离世。” “什么?还有这种事。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人神秘道:“薛老二人没有继承人,急病去世前把产业大部分都留给了严方任。” “为啥啊?”别人就提问了,“非亲非故的。薛老不是有个女儿吗?” “你说薛琳琳?她啊……”那人摇了摇头,做了个表情,“薛琳琳本来和严方任有婚约,嫁妆就是那些薛家的产业。” 众人纷纷发出了了然的声音:“原来是靠女人上位。” “那现在婚约没了,严方任又……” “啧啧啧。” 听到一半时,瑞安澜已经侧头去看严方任的反应。严方任回望她,不想让她担心,他控制住了脸上的神情,但手指温度不可避免地变低。 他注意到了这点,便想从瑞安澜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手指刚一动,瑞安澜反而把他握得更紧。 瑞安澜对他说:“说了不要听这帮傻帽的话。” 严方任叹口气,放弃在瑞安澜面前掩藏自己,道:“我也不想,但真的做不到。尤其那些都是虚言妄语。” “有的谣言就没有破除的必要,除了他们说说还能咋的。”瑞安澜冷冷道,“亦炎苏那狗男人黑料更多,咋没听这帮人嚼舌根呢?” “因为天地无一过于强大。”严方任道,“这江湖总是弱肉强食的。” 但是他其实很好奇,天地无一都有什么黑料。不能去想,越想越渴望知道。 “倒不是因为这。”瑞安澜仰头望着严方任,“他们嘴碎是他们的错,和你自身强弱无关。” 严方任听着这话耳熟,想了半天,好像是在三奇青转述中,天地无一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努力把自己的思想往那个方向掰了掰,虽然治标不治本,但确实感觉好受了一些。 等众人开始啧声连连时,瑞安澜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们懂个屁。” 众人玩味地看二人一眼,不甘示弱地讽刺回击。 瑞安澜懒得和他们扯皮,活动了下手指,就准备打架。严方任连忙拦住她:“别闹大,别闹大。” 那片区域闹成一团,第五荣在上面远远地看着严方任陷入流言困境,冷笑着:“那孩子还是就这点本事。” 三大家也早就注意到了台下的动静,逐渐停止了交谈,往这里看去。 印乐知不屑地看看下面,道:“乌合之众。” 沐瞿空:“咳咳。” 亦炎苏在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瑞安澜想要揍人又被严方任拦下时,才冷哼一声,拿起倚在身边的黑刀。 第三十一章 这一走一下午就过去了 众人感到一股寒气冲来,忙不迭地向周围避开。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亦炎苏的黑刀从天而降,半截没入方才人群聚集之处的地面,刀柄还在颤抖。 “个个听不懂人话?”掷出黑刀的亦炎苏站在高台上抱着双臂冷冷地睨着下面。 乌合之众大气也不敢出,眼神都放在了地上。 亦炎苏冷笑一声:“怎么,在澜儿面前还跳得欢,爷一说话又不敢动了?真当自己高人一等?” “亦炎苏,别跟他们搅合。”瑞安澜夹住黑刀的刀背,拔出刀后扔回给亦炎苏,“他们就这点见识。” 亦炎苏接住刀,手腕一甩,刀尖在汉白玉地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当真就不再说话。 天地无一不说了,印乐知却开了口,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场地:“严方任好歹曾经是惊风阁选出的少堂主,希望各位能认识到差距,轮不到你们这些跪下给他舔鞋都不配的人品头论足。” 并不需要人跪下舔鞋好吗! 但严方任还是欠了欠身:“多谢印阁主赏识。已脱离惊风阁之人竟得阁主如此盛赞,在下不胜感激。” 第五荣没想到阁主竟然为严方任说话,气哼哼地撇开脸。 印乐知见不得和惊风阁相关的人被低看,但被严方任礼节性感谢的后半段话惹得也并不高兴,开口想要说什么。 没等他说话,亦炎苏眉毛一挑,看向印乐知:“小乐知,要夸两人一起夸?” 印乐知被截了话头,一时语塞:“滚。” 专职和稀泥的沐瞿空只好又站出来履行职责:“降襄山庄不欢迎流言蜚语和恶意中伤,请大家和气相处,不然只能将闹事之人请离山庄了。” 三大家发了话,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实质性证据,只得终结了当前讨论,纷纷散去。 人们散了后,有些小帮派悄悄地上来和严方任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觉得事情是他们说的那样,但刚才他们都在说,我也不敢开腔。” 严方任见他不好意思的模样,放柔了声音:“无妨。阁下有心,余便已知足。” 那人听严方任这么说,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有点怯弱地看看瑞安澜,又转头对严方任道:“你很厉害,加油!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严方任弯下腰,琥珀色眼眸望进对方眼底,诚挚道:“谢谢。余自当谨记。” 那人被严方任的眼睛盯着,红着脸跑开了。跑回去还在对同伴说道:“天呐,他好温柔。” 瑞安澜看着那人跑走,对严方任道:“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可善良了?实际上不就是个沉默地帮凶吗?“ 严方任笑了笑,揉揉她的头:“澜儿没有当着他面说,进步了。” “什么进步?”情商负数的瑞安澜疑惑道,突然又反应过来,“你喊我什么?” 严方任眨眨眼,道:“没什么,门主。” 瑞安澜:“我刚才可是听见了。” “……”刚才严方任嘴瓢了一下,脱口而出。现在他不想承认,毕竟在他看来,喊高位之人昵称不太合适。 瑞安澜倒是不太在意,道:“你喊得顺口的话就随便你啦。” “好。” 印乐知让天地无一“滚”完后,天地无一没滚,他自己倒是起身离开。 瑞安澜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松开严方任的手,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在印乐知背后粘了一阵子,印乐知回过头,哑着嗓子道:“别跟着我。” 瑞安澜瞟他一眼,指指旁边:“有话说。” 然后两人消失在严方任视线里。 大概就几句话的功夫,瑞安澜先飘了回来,随后印乐知也阴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位置。 严方任好奇不已,问瑞安澜:“你把印阁主怎么了?” 瑞安澜懒洋洋道:“骂了他一顿。” 严方任:“???”他不信!肯定是说了什么。印乐知那阴沉的神情隔着假面都透出来了。 但瑞安澜一副不想说的样子,严方任也不好逼问。 刚才瑞安澜和印乐知出去说话的时候,天地无一在台上略感无趣,又随口哼起了歌。 印乐知回来,正好听到他在哼歌,冷着一张脸道:“这歌我都听你翻来覆去唱了十几年了,隔一阵子就唱一遍,烦不烦?” “怎么?小乐知不喜欢?”亦炎苏不管他是不是心情不佳,伸出烟管拨了拨印乐知的碎发。 印乐知避开烟管,道:“不知道,反正听不懂。” “那爷给你唱一遍能听懂的?前段时间才翻的。”也不问印乐知要不要听,亦炎苏已经唱了起来。 正是当时现场给严方任翻的那段“吾将离别,彼岸隔世。星耀吾身,照吾前路。众星皆孤,吾亦如是。漫漫沉夜,焰火当道。晨光破晓,吾期当归。乐之哀之,泣之叹之。勿忘吾心,斯留此方。” 听到“乐之哀之”时,印乐知还以为是自己的名字,耸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啧了一声。 听天地无一唱完,印乐知沉默半晌。天地无一一直笑意盈盈等印乐知评价,印乐知终于开口道:“你要是去死的话能把你的心也带走吗?太黑了,留在这儿爆炒都没人要。” 亦炎苏惊讶地睁大眼,语气里又带上警告的意味:“小乐知你哪来的脸说别人心黑?” “……闭嘴。”印乐知直接忽视了天地无一暗含的“谨言慎行”的警告。 结果亦炎苏竟没有发火,真闭了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放空了自己。 又是一管烟将尽,印乐知看向远方,突兀地开口道:“天地无一,你不是孤星。” “啊?什么?”亦炎苏不知道真没听清还是假没听清,疑惑地看向印乐知。 印乐知觉得他在装傻,十分生气,脸色愈发不愉快,旋身站到亦炎苏面前,道:“借一步说话。” 亦炎苏眼珠向下瞟他,调笑道:“怎么了,小乐知,什么话还要私下和爷讲?” 印乐知焦躁起来:“哪来那么多废话?过来。” 亦炎苏倒懒得和他私下沟通,但看他态度有异,一时间没搞明白什么原因,心里好奇,便起身,右手环过他肩膀,嘴凑近他脸旁,问道:“去哪儿?” 印乐知觉得自己被碰到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侧身避开亦炎苏的手,道:“跟我来。” 这一走,二人一直到晚宴开始时都没再出现。 第三十二章 印乐知态度突变 严方任和一些经过刚才的事见他脾气好,过来和他攀谈的人说完话,回头找瑞安澜,发现瑞安澜身边竟然也有几个人。 而瑞安澜很明显没说两句就又出言便怼。 那几人反倒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不知道是被她的歪理说服还是只是单纯地享受被讽刺的感觉。 真是到哪儿都有奇怪的人。 等那些人都散去,瑞安澜一副说了很多话累得不行的样子,直接往严方任身上倒去。 严方任调整了下姿势,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也不和她说话。 两人安静地互相靠着,严方任低头看闭目养神的瑞安澜,从头顶的流云簪,细密卷翘的睫毛,圆润的鼻尖,一直看到鲜艳小巧的嘴唇。然后他移开了视线。 瑞安澜真的长大了。 终于到了晚宴。晚宴的座位稍微随意了一些,没那么多地位讲究。瑞安澜立刻大大咧咧把严方任往三大家那儿拖,口中说着:“离那些人远点。降智。” 她指的是圆桌区那帮大哥大姐们。 虽说是座位随意,但大部分还是不敢去三大家的附近。沐瞿空见瑞安澜拖着严方任过来,倒是没说什么,还冲他们笑了笑。 晚宴桌上摆着降襄山庄的私酿,但严方任看到酒就胃痛,怕是今天不能再喝。 瑞安澜也不碰,看起来是真的不喝酒,和酒质量无关。 有点浪费啊。 三大家只有沐瞿空一人在,他招招手,让瑞安澜过去,拉着她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天地无一有没有虐待她,一会儿问瑞安门吃饱穿暖不,倒像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在关心朋友的孩子。瑞安澜挠挠头,一一作答。 那边两人说了一阵,印乐知总算又回到了会场。 严方任抬头看到印乐知,根本没认出来。他一天之内又换了一张脸,还把身上裸露在外的皮都盖了一层假的。新换的脸老气横秋,沟壑纵横,假皮发黄,毛孔粗大,手背上还布满了斑点,配上印乐知窄瘦的身形、微微佝偻的背和拖沓的步子,像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八旬老翁。要不是他手上拎着的长刀刀柄处还坠着二指宽的名牌,隐约能看到“印乐知”三个字,还真没人能认出来。 严方任悄悄戳了戳瑞安澜,瑞安澜回头看到印乐知,也是悚然,小声问严方任:“那谁?” “印阁主。”严方任伸手挡住侧脸,对瑞安澜道。 “???”瑞安澜迷惑了起来,一句不雅的语气词即将脱口而出。但她想了想,好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惊讶完后,就不再看印乐知那儿了。 沐瞿空倒是嘴张了半天,觉得印乐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问道:“乐知,你这是?“ 印乐知缓缓抬起一只手:“别问。再问离席。” “哦。”沐瞿空就不问了。 印乐知疲倦不堪地坐下,扶着头,一直略带不安地向入口瞟着,等到晚宴开始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晚宴开始一阵子后,亦炎苏姗姗来迟,走到瑞安澜旁边正准备坐下,结果犹豫了一瞬,脚尖一转,原本是要坐在瑞安澜旁边的桌上,反而成了坐在印乐知身侧。 和印乐知形成鲜明对比,亦炎苏神采奕奕,仿佛一块内里都在熊熊燃烧的白玉,在灯火映衬下,从皮肤底层泛着淡淡的光泽。 瑞安澜迷惑地看着亦炎苏过来了又走,问:“您兴奋个什么劲?” 严方任其实也很想问天地无一这异常状态是怎么回事。谢谢瑞安澜,能问出常人不敢问的话。 所以原来这是兴奋?严方任觉得自己学到了新知识点。 亦炎苏笑而不答。 反倒印乐知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瑞安澜勉为其难地提起注意力看了圈面前几人,简短问天地无一道:“您又发病了?” 被骂有病的天地无一心情挺好地弹了个核桃过去:“澜儿,看破不说破。” 瑞安澜接过吃掉,嫌弃地看着天地无一。 印乐知放下手上的同款核桃,推到一边,再也不吃一口。 感觉这几个人内心都有小九九,严方任一头雾水,诧异得很,准备等会儿问问瑞安澜怎么回事。 沐瞿空也奇怪,天地无一怎么突然转性?和印乐知两人不打架了? 没等别人想出个什么头绪,下一秒印乐知就击掌示意众人安静。等众人都静下来把注意力移到印乐知身上后,印乐知轻咳一声,手握成拳又松开,斟酌了一下,说道:“经过方才我与众位堂主的讨论,从本次大会结束后起,惊风阁将对瑞安门实施多方面制裁。时长未定。” 印乐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山庄上空,一时间场地里鸦雀无声,众人神态精彩纷呈。 不顾众人的惊愕,印乐知站起身:“如有坎水宫旧部或其他帮派有意合作,请与本阁第六堂联系。”说着,他从天地无一身边走过,找了个远离天地无一的地方坐下,不再看那里一眼。 吃瓜群众们举起了西瓜,等着看神仙打架。大大小小的帮派们听印乐知一天之内态度从温和派的模棱两可变为制裁,纷纷重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六堂堂主面上愕然了一瞬就赶紧收起。阁主之前没跟他说过这事儿啊?一下午都没见到阁主的人,啥时候和众堂主讨论的?算了,阁主都这么决定了,他做好自己的工作才是正道。惊风阁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沐瞿空缓缓放下酒杯,心想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但他作为中立势力,这种两个帮派间进行并不需要他仲裁的斗争,他只能看着。不如说,只要他们不出格,这种牵制情形反而是降襄山庄所喜闻乐见的。 严方任本来见印乐知态度缓和还放下心来,没料到一天之内印乐知性情大变,竟做出明显和惊风阁行事风格迥异的决定,心里慌了一慌。他侧头看瑞安澜,瑞安澜懒洋洋地倚在椅背上,但她的手指藏在桌下,在裙摆里一圈圈地搅着,布料被拧出一大片褶皱,似是焦躁不安。 第三十三章 父女相残 严方任伸手握住她的手,瑞安澜顿了顿,松开手指,回握住,转头对严方任道:“狗*的印乐知,简直是在拿瑞安门撒气。” 严方任这次就不管她的不文明用语了,捏了捏她的手:“不怕,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挺过去。”虽然他心里也没底,毕竟惊风阁多年积累的实力在那儿,不知道会打压瑞安门到何等程度。 瑞安澜道:“那都再说。老子,现在,真的,好气。”她目前还没想那么长远,只是咬牙切齿地说着,目光瞟到天地无一那里。 严方任不知道这和天地无一有甚关系。 天地无一从印乐知开口后,姿势就没动过,眼睛定定地盯着桌面,除了那薄唇一点点拉伸,延展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如同噩梦里爬出的怪物一样的笑容。整张娃娃脸被笑容扯得快要脱相,感觉脸皮都要离开骨头,带着变形的五官浮于血肉之上。他维持着这样的笑一点点抬起手,拿起酒杯,冲印乐知举杯致意,极其缓慢地从唇缝里一字一句道:“爷祝惊风阁以后活动都热火朝天,也希望小乐知能改改毛病,行事更加谨小慎微。” 亦炎苏特意在其中几个不该重读的字上加了重音。印乐知一直避着他的脸,听了出来他的意思,对他说了三个字:“闭嘴,滚。” 亦炎苏松开手指,破碎的酒杯从他手中掉落,透着光的皮肤却愈发润泽。 严方任从没见过一个活人能摆出那样瘆人的表情,透白的皮肤下青筋暴起,几处动脉随着心跳的节奏在皮下鼓动,周身似乎都在散发有若实质的黑气。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天地无一的模样震惊,有的人当场就吓哭出声,两股战战,跌坐在地。 严方任和瑞安澜握着手,手心上传来的温度还能维持他基本的内心宁静,和瑞安澜咬耳朵:“天地无一这是怎么了?“奇怪啊,天地无一应该不会因为印乐知针对瑞安门而发这么大脾气。 瑞安澜是全场最镇静的一个,眼睛一直盯着天地无一,对他悄声道:“杀性起了。等我拦一下,不然他秒秒钟玩脱,我俩下次大会不好上高台。” 严方任也害怕天地无一闹出幺蛾子。天地无一现在这个状态太可怕,完全不知道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但他更害怕瑞安澜,谁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拦!能活着拦下来吗? 直白的瑞安澜曲起手指用指关节扣了扣桌子,打破场上的寂静,直呼天地无一姓名,喊道:“亦炎苏!” 天地无一不为所动,依旧紧紧地盯着印乐知,像是要把印乐知撕成碎片。印乐知似乎也被他那副恐怖的模样震到,偏过头不去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咬紧牙关,竟在这样的威压下还要坚持自己的态度。 瑞安澜见天地无一没反应,抬脚踢起面前的桌案,往天地无一那儿踹去,加大了几分音量:“亦炎苏!给老子收敛点!” 天地无一抽出黑刀,看也不看就一刀将飞来的桌案斩成千万碎片,总算表情松动了一些,转向瑞安澜:“澜儿,怎么了?” 瑞安澜从旁边又拖过来一张桌案,作势欲举起再扔:“你的冲动已经给我们添了乱,还要乱上加乱吗?” 天地无一冷冷地盯着瑞安澜,眼中没有任何感情,手指在黑刀上慢慢收紧。但瑞安澜也没在怕的,她的眼中只有怒火。 严方任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联系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依稀猜到:印乐知的态度突变为完全对立可能和瑞安澜自己有一点关系,比如和当时瑞安澜跟着印乐知出去说的话有关;和天地无一有极大关系。所以天地无一是被恶意忤逆才发怒,瑞安澜才说印乐知是拿瑞安门撒气。结果瑞安门遭殃,瑞安澜一看自己的利益被侵犯,暴脾气发作。又见天地无一对印乐知起了杀性,印乐知怎么样她不在乎,但天地无一越过自己一通操作,挡了瑞安澜的道,瑞安澜的怒气值也到达了顶峰。 其实严方任根据已有信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瑞安澜不会说花言巧语,天地无一也不听那些虚与委蛇的话,杠是已经正面杠上了,现在就看这两暴脾气谁先认输。 勇士,这是真的勇士。全场人顿时瑞安澜生起了敬佩之心。疯子的女儿果然也是疯子。 严方任摸到瑞安澜手心渗出了汗,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天地无一的威压压的。他动了动,分开五指,和瑞安澜的五指相扣,握得更紧。 天地无一依旧盯着瑞安澜,和那扩展到极致的表情不同,他的语气平板没有起伏:“澜儿,你在,生什么气。” 瑞安澜侧过身,眼睛没离开亦炎苏,右手伸到严方任身子左侧,竟然把他手里的青玉剑拔了出来。青玉剑在她手上似是被怒气激发,翠绿的光华在剑锋流转。 然后瑞安澜站起身,向天地无一走去。严方任手没松开,被拖着也站起了身。 天地无一静静地看着他俩,瑞安澜速度突然加快,带着严方任闪到天地无一面前,全身肌肉绷紧,举起青玉剑就冲天地无一颈动脉砍去,快到旁人只能看到剑的残影。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场上回荡起一声金属相击的脆响。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翡翠绿的剑锋离天地无一的脖颈只有一寸,竟是真下杀手。天地无一右手握着黑刀的刀身,竖直地立起刀,刀柄交错的刃片拦住了青玉剑。 这两柄坚硬无比的武器相撞,谁也没讨到好,互相较着劲,刀身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带出连绵不绝的轻响。 瑞安澜左手和严方任的手牵着,只有右手能用。她右臂血管暴起,飞速擦着黑刀收回剑,沿着黑刀侧面再次刺向天地无一的要害。 天地无一也只使右手,抬起四指伸进黑刀刀身中空的缝隙,握住一半刀刃,曲起手臂。上半截黑刀被他贴在小臂上,下半截刀尖随着手臂动作准确地撞上青玉剑纤细的剑锋,同时刀柄上纠结的刀刃向瑞安澜脸上划去。 两人都把自己的内劲与武器融为一体,武器相击的刺耳声音几乎要贯穿听众柔软的脑髓。 第三十四章 狂暴的让步 电光石火间,两人下半身站着没动,手上已经过了好几招。场下人只能看到青黑两道影子嗖嗖地一直往头颈处招呼。 突然,场上的两人停了下来。青玉剑卡在黑刀中空的缝隙中。瑞安澜将全身的力量压在青玉剑上,让剑尖在被黑刀别开前冲破天地无一的力道,刺入了天地无一喉部。一股细细的血线淌了下来,悬在亦炎苏锁骨上方。但这差不多就到了极限。青玉剑被天地无一用黑刀巧妙地卡在半途,几乎是进退不得。 青玉剑的材质确实数百年难遇。换做别的武器的话,被天地无一这么一别,怕不是早就断成两截。 而黑刀的刀尖已经抵上瑞安澜的左眼外眼角,割出一条直入发鬓的裂口,刀刃紧贴皮下的骨头,三指宽的血痕从裂口蔓延到她下颔骨。瑞安澜左眼的睫毛也被齐齐削断。 仿佛那黑刀抵着的不是自己的眼皮,瑞安澜睁开眼,和天地无一如出一辙的渊黑眼中满是暴怒,声音也变得低沉:“你忘了我们所求为何?这是我的。就算是你,也不能干涉我、妨碍我。” 听到这样的话,天地无一的语气也带了一丝威胁,白皙的手指紧紧扣住刀身,眯起了眼,沉声道:“瑞安澜……” 严方任慌张起来,想要把瑞安澜拉回来挡在她面前。这两人互相之间都没收着力,在青玉剑更进一步之前,天地无一怕是真能先砍瞎瑞安澜的左眼。 再怎么愈合力强,瞎了的眼睛还是不能回来的吧? 不料,刚说完这三个字,天地无一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嘴角也恢复到了正常的微笑程度,温声道:“算了,爷拿澜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缓缓收回手中的刀,刀刃与青玉剑摩擦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 瑞安澜也垂下剑。伤口没了武器的阻挡,血肉紧紧相贴,渗出几滴血珠后,已在这短时间内结了痂。 现场冰封的气氛终于解冻了几分。 旁人听着是父女之情终于战胜了杀戮欲,严方任听着却不是这么回事。方才天地无一对印乐知是起了滔天杀性,转向瑞安澜时,依然带着极其凶狠残暴的锋芒,不带怜悯。最终的偃旗息鼓,倒像是一种经验主义的退让,而不是感情上的让步。 而瑞安澜虽然不知胜算几何,但方才要不是天地无一收了手,她绝对会想方设法把那剑推进天地无一的喉咙。 严方任对自己的观察力和对他人情绪感性的敏感性还是有个客观认知的。这两人的关系很奇怪,不是单纯的父慈女爱。 回想起了亦炎苏唱的那句“众星皆孤”,严方任突然内心有所触动,这两人果然是夜幕中孤单闪耀的星,吸引着别人,但又抗拒他人的亲近。 虽然瑞安澜可能自己毫无感觉,但严方任心里涌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和瑞安澜在感性上贴近了一些。这么想着,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靠近瑞安澜,相扣的手抬起用自己的胳膊对外挡在瑞安澜身前,另一只手圈住瑞安澜握着青玉剑的手,半掩着她把瑞安澜向后带,在她耳边悄声道:“小心,我们先回来。” 天地无一的目光停留在了严方任握着瑞安澜的手上,眼里燃起冷焰,声音再次冷了下来:“严方任,你手在干什么?” 瑞安澜的暴脾气还没消去,闻言剑尖一转,指向天地无一:“亦炎苏你哪来那么多事儿?” 天地无一的阴冷又瞬间消散,笑着对瑞安澜道:“澜儿欢喜的话,那爷也不多管闲事。” 严方任强作淡定,从眼角观察天地无一,拉着瑞安澜一点点退回座位上,蹲在她身侧为瑞安澜擦拭脸上的血痕。那道刀伤有一根食指那么长,差点就伤到了眼睛。严方任擦干净血渍,心疼地问瑞安澜:“疼吗?” 瑞安澜碰碰那痂壳:“小意思,没感觉。” 严方任无奈地拨过她侧面的长发盖住伤口。 天地无一阴森的眼神在严方任身上停留了片刻,看起来内心交战了一番压下砍严方任的冲动,又转向印乐知。 印乐知刚在看这里的情形,见天地无一的视线投过来,他眼珠往侧方转了转,又回来直视着天地无一。 眼神对峙片刻后,天地无一冲印乐知比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坐下。 等天地无一也坐回原位时,严方任才想起来查看青玉剑。倒是没有崩出裂口,但似乎剑锋在摩擦中钝了一些,剑身上覆着一层细小的青色和黑色的粉末。 严方任心疼地拂去那些金属碎屑,又颠来倒去地检查了几遍,才把剑收回剑鞘。 方才沐瞿空正准备硬着头皮介入时,瑞安澜已经一脚踢了过去,甚至还动刀动枪的。天地无一是什么水平,沐瞿空还是清楚的,他没那个能力让那两人停手,只能在一旁观战。现在见事态平息,他转向亦炎苏用询问的态度唤道:“天地无一?” 亦炎苏抬起一只手,厌倦地道:“别和爷说话。爷明天出海,将在一年内发生的事都不要找爷。” 印乐知“啧”一声:“尸位素餐。” 亦炎苏竟然没有生气也没怼印乐知,意料之外的毫无反应,看都没看他一眼,推开座椅拖着黑刀慢悠悠地走了。 沐瞿空转向印乐知。印乐知和他对望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天地无一暂时退出,敢情这老头要把天地无一的工作量分给他。 天地无一一走,众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议论纷纷,晚宴也照常举行。 严方任听着那些议论无外乎是“惊风阁真的这么狠?”“刚才天地无一是不是流血了?是不是真的被刺中喉咙了?”“瑞安门那人也太狂了。”“好歹是天地无一的亲生女儿,手下留情了。”“我看没有,差点就出人命了要。” 方才瑞安澜那一剑砍得实在是气势汹汹,并且从结果上来看,二人实力差距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小。 众人们对瑞安门的认识彻底刷新,本来以为只是一个任性妄为顶着天地无一名号的无能姑娘和一个柔茹寡断的鸡鸣狗盗之徒。现在看来得重新评估。 有几个胆大点的帮派不好光明正大地上前攀谈,跟他俩挤眉弄眼想要会后详谈。瑞安澜自然是根本没在看别人做什么,只有严方任注意到。他看看瑞安澜,挠挠头,又得他出面。 第三十五章 我们哪敢动啊 今年这个大会真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等到第二天,印乐知醒来问第一堂堂主:“天地无一真走了?” 堂主道:“禀阁主,是,天地无一目前确实是在往东边海岸去。” 印乐知眼神变了变,没想到天地无一竟然真在这时刻抛下江南出海,看来是气得不轻。他还是这么任性妄为。 印乐知对堂主道:“回惊风阁,接下来几天大会不参加。” 堂主应道:“需要属下通知其他堂主启程吗?” “不必,你跟我走,让他们留下看着。” 他倒要看看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天地无一和印乐知相继离场,剩下的大会也没什么好看的。严方任和瑞安澜随便蹉跎了一下时光,便也返回了瑞安门。 回到瑞安门后,痛苦才刚刚开始。 严方任听到一声嚎叫,那嚎叫低沉悠长还带着颤音,惊起一丛飞鸟,怕是以为野兽来袭。 他揉揉眉心,挥挥手让被叫声吸引来的弟子们退下,自己则往嚎叫声传来的屋子走去。 他估计又是他的门主。最近瑞安澜烦闷得不行时就嗷嗷叫两声缓解一下压力。 果然,严方任循着刚才声音,走到了瑞安澜的书房前。 他推开门,瑞安澜脚翘在桌上,上半身已经滑到椅面上躺平。严方任进去时都看不到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她的腿。 听到严方任进来,瑞安澜把手上揉得皱巴巴的纸团往他身上一砸,又嗷了一声。 严方任立刻关上房门。 不能让弟子们看到。 关上房门后,严方任展开纸团,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大意就是“形势所迫我们不和瑞安门来往了哦不好意思呢”。 怪不得瑞安澜在嚎叫。 瑞安澜仍在背贴着椅面,伸长胳膊以奇妙的姿势从桌上又拿起来一封信,看了看:“啊,这家又不提供铁器了。”随后把信随手往地上一扔,继续找下一封。 严方任走过去和她一起拆信。自从印乐知扬言要制裁瑞安门后,之前和瑞安门建立了联系的帮派联盟们大部分都赶紧和瑞安门撇清关系,生怕被惊风阁一并制裁了。 有些帮派没有明确表态,惊风阁从资料库里随便寻了几个黑料,直接上门警告。哪家帮派还没点见不得人的事,被惊风阁一明示,也只好乖乖独善其身。 幸而薛家的产业和武林没什么关系,他们还能靠着铺子赚的钱撑一撑。 但是空有钱也没用,有钱别人也不卖物资给你。尤其是铁器伤药一类,被惊风阁卡得死死的,谁也不敢送上瑞安门来。 库存空了也不是个事儿,门里弟子们嗷嗷待哺,没有物资的话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都要再次浮动。瑞安澜眼见伤药见底,不禁愁苦。她是基本上用不着那玩意儿,但抵不住弟子们最近在外冲突加剧,屡屡负伤,伤药消耗量变大,还一直得不到补充。 劳心劳力的瑞安澜只能下山挨家去找伤药家族和商人。那些人看到瑞安澜本人后都是战战兢兢,小心斟酌着词句,尽量把拒绝说得更为婉转些。 然而瑞安澜只要听到拒绝的意思,甭管是多么委婉,脸色立马就难看几分。 吓得他们更不敢说话。瑞安澜在大会上和天地无一对砍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江湖,他们生怕自己也被砍上几下。 毕竟他们不是天地无一,能不能扛住一下都另说。 几番下来,瑞安澜压不住自己的暴脾气,最终还是甩出长针,打得人家店铺里鸡飞狗跳,明抢了一波,才勉强续上了伤药库存。 等严方任得知时,战斗狂瑞安澜已经风卷残云扫荡完战场,带着物资回瑞安门去。 这事儿严方任是做不出来。不过他可以理解,毕竟也没有别的办法。 瑞安澜前脚刚走,严方任后脚就去找那个被抢的幸运儿唱红脸。 幸运儿被揍得无法动弹,严方任好脾气地帮他们几个上药,揉开淤血,见他们恢复行动能力才停下来。 他们对严方任还算感激。没想到,副门主和门主完全相反的性格,一个暴躁成魔,另一个倒是和煦如春风。 于是他们壮着胆子,问道:“可否请副门主把伤药还回来?我们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那他们真是问错人了。严方任虽然脾气温和,但抢走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事?对不起,惊风阁也从来没这规矩。 何况瑞安门确实紧急需要伤药,不然天气炎热,门里弟子的伤口都要感染化脓。 但严方任见他们损失惨重,也是内心不忍,便取出银钱,想要补偿。 不料,对方眼睛明明渴求地盯着银子,但眼中饱含热泪,哭着对严方任道:“求求你把银子拿回去吧!要是被惊风阁知道我们收了银子,那就怎么也说不清了啊!” ……可真是太惨了。 虽然瑞安澜打架抢夺特别顺手,但她也不能总这么解决问题,低级坏事做太多着实妨碍他们三年后登高台的计划。 愁得瑞安澜又忍不住想揪头发。 时间回到现在。两人拆了一堆大同小异的信,瑞安澜读得都开始打哈欠。桌上的信几乎都要被拆光,严方任突然发现瑞安澜的脚跟下还压着一封。 他十分自然地握住瑞安澜光裸的脚踝把她的腿挪开去拿信。瑞安澜被他握住脚踝,稍微抬起身问道:“咋啦?“ 瑞安澜一开口,严方任突然回过神来,抿了下嘴,忙不迭地松开手。 瑞安澜腿上失去严方任的托力,却还是稳在半空,动了动脚趾,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严方任看她毫无察觉的样子,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两根手指夹起桌上的信拆开,道:“这里还有一封。“ “哦。” 严方任打开信,看了两行,不禁“哦?”了一声。 看严方任的样子,瑞安澜也起了兴致,用脚趾碰了碰严方任的手腕:“给我看看。” 瑞安澜的脚趾看上去也是光滑细致,只是被碰到后会发现指腹还是有一层硬硬的茧壳。严方任被那茧壳擦到,像被灼烧一样移开手腕,探身把信递给瑞安澜,控制着自己眼神不要老往她脚上瞟。 瑞安澜拿过信读了起来,也发出了一声“哦?” 这封信竟然是个委托。 第三十六章 你懂我的意思吧? 虽说惊风阁盘根错节,明里制裁,暗里威胁,趁着天地无一被瑞安澜逼走出海的节点,把大半江湖鼓动到了瑞安门的对立面。 但一个帮派又怎么可能让所有帮派信服。 和惊风阁交好的以及大部分中立帮派不敢找瑞安门,但有些惊风阁的敌对势力反而看中了两者之间的不和。 薛家一事虽然有天地无一帮忙掩盖,但总有蛛丝马迹泄漏。瑞安门本身又是靠掀翻坎水宫起的家,现在有些人对瑞安门的印象就是掀老家的一把好手。 前有坎水宫,后有江南薛家,现在瑞安门收到了第三个连根拔起的任务:灭门程家。信中给出的报酬十分丰厚,包括伤药和武器等现在瑞安门亟需的资源。 这个程家,严方任倒是知道,是第五堂的一条暗线。程家不像薛家一样是商贾之家,他们是正经的武林世家,其人多固守家族,偶有加入第二梯队帮派的。他们长期给予第五堂支持,严方任和他们还打过几次照面。 这个委托给的倒是有意思,十分有针对性。这条暗线知道的人不多,能下这样的委托,看来真的是与惊风阁,或者说至少是和程家不和。 如果不是惊风阁下的套的话。 瑞安澜被信末尾的报酬深深吸引,一时移不开视线。 严方任无语,探身去抽那封信,道:“太危险了,缓缓。” 程家人主攻阵术,合作强,心思多,不是那么好打。不然下委托的人也不会给出那么丰厚的报酬,又不是人傻钱多。 瑞安澜死活不松手,眼睛仍然盯着末尾的报酬。 严方任费了半天劲把纸抽出来,道:“再说,也不知道是谁下的委托,可信度存疑。” 瑞安澜一脸悲痛地看着信被严方任拿走,总算放下腿,从椅背上坐直,道:“但那个报酬……” 能不能行了?严方任收起信,不让她再看:“再议。” 严方任执意暂缓,瑞安澜一时也说不出话,只能穿上黑檀木屐,晃起身。 天气渐热,瑞安澜平日也不穿那双黑皮靴,反而经常套着可以随意穿脱的凉爽黑檀木屐四处跑。 瑞安澜站起身后,突然脚下用力,跃过桌子扑进严方任怀里。 严方任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撞,忙不迭伸手揽住她,责怪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是做什么?” 瑞安澜勾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仰头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程家?带我去看看。” “???”严方任心想这都什么事儿,道:“不行。这节骨眼上,谁都不能出事。” “不会的啦!带我去嘛。”瑞安澜见他不应,竟然撒起娇来。 瑞安澜的撒娇十分笨拙,听得出来是在很努力地放柔声音。严方任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微妙。 最终他还是没答应,不管瑞安澜怎么缠着。现在瑞安门不太稳定,门主必须全须全尾地稳定军心。尤其是瑞安澜还一副要亲自出马的样子,他就更加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瑞安门的不信任,隔了两天,瑞安门收到几大箱物资,还附信说是程家一事的定金。如果答应下来,会再提前付一笔。剩余的事后结算。 严方任心想,完了。 果然,看到那些物资,瑞安澜的兴奋显而易见。即使眼睛仍然半睁半闭,但那闪闪发亮的激动之情是挡不住的。 严方任蒙住她双眼把她拉走。瑞安澜细密的睫毛扫在他手指上,痒丝丝的。 推着瑞安澜进了书房,严方任才松开手。 瑞安澜蹦到桌前,旋身跳上去坐下,面向严方任,问道:“你咋回事哦?为什么这么反对?” 严方任叹口气,道:“时机不当。” “怎么个不当?”瑞安澜两手向后撑着上半身,问道。 严方任走近她,一手撑在她身侧,分条说出自己的疑虑:“第一,这个时间点选的太巧。程家已经存续了好几代,在印阁主扬言制裁后突然之间要我们去灭门他家,不排除是惊风阁的陷阱。就算不是,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地委托,惊风阁必然已经知道,不会放任瑞安门行动。” “第二,程家对于强敌入侵有丰富经验,尤其是在自家地盘上,他们会利用地形成阵,杀伤力比单打独斗翻倍。还会车轮战,十分难缠。”严方任盯着瑞安澜脸看了一会儿,“你不会还想自己一个人去?” 瑞安澜:“……” 还真想一个人去啊? 瑞安澜道:“目标比较小嘛!我也不想一群人浩浩荡荡然后被惊风阁逮个正着。当怂则怂。” 这叫鲁莽,不叫怂。严方任腹诽道。 从降襄山庄回来后,严方任的心态起了变化,不再是单纯地把瑞安澜当成上级,而是多了些柔软的东西。 而且不管瑞安澜能不能听进去,至少她会让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而且那位时时紧盯的天地无一出了海。严方任顿时放松不少。 这样下来,严方任的态度倒更接近与三奇青相处的状态了。 他突然想中原第一堡本家在被天地无一推平前,也被认为是“固若金汤”。 好吧。他闭上了嘴。 瑞安澜眨眨眼,不知道听信了多少,也没回话,扭了扭身子。 严方任以为她还是要去程家,另一手也按在了她身侧,把她圈在自己和桌子之间:“别去。” 瑞安澜抬腿蹭蹭严方任后腰:“不是,我想到了别的事。” 被隔着夏季轻薄的布料蹭了蹭,严方任浑身一紧,猛地侧过身让开。瑞安澜这人动作总唐突的很。 唐突之人瑞安澜毫无察觉,向后弯腰从乱纸堆里摸出一样东西,对严方任道:“我前两天想到遂州那鹤毒兰,然后就研究了一下。” 她是怎么从乱成一团的纸堆里找到她要的东西的? 瑞安澜两手悬空拿着那一摞东西,全靠腰腹用力支着上半身,半仰着开始翻检,口中念念有词:“你之前说鹤毒兰是薛家那遂州远亲带来的?我觉得他们改了配方,虽然效果看起来没变,但原本鹤毒兰是很难运出蜀地的。离了那个环境就会腐败。” 她抬眼看看严方任:“这次倒是效果好得很。你懂我的意思吧?” 第三十七章 找上遂州 严方任想了想,道:“那也只能去蜀地才能知道。” “那可不。”瑞安澜似乎就在等这句话。 严方任警觉起来:“你要把我支走?” 瑞安澜用纸挡住半张脸:“……不是。” “……”严方任挪开纸,捏捏她的脸,“休想。” 说是这么说,这问题隐患也不小。蜀地环境特殊,很多毒都要比江南这里猛烈,但一直没能雄霸武林的原因也在环境。一旦离开本地,毒的效果都会大打折扣,带出来的原材料也会变质。 要是真研究出来让所有毒都能长途保存的方法,对江南等地都是个威胁。 还有遂州那家远房亲戚,严方任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在想什么,总怕他们会背地里搞出什么岔子。 不被提醒还好,一旦想起来,严方任真是牵肠挂肚,总忍不住去思考蜀地那里的事。 瑞安澜什么时候这么坏心眼了? 之后一段时间,瑞安澜十分乖巧,绝口不提程家一事,倒是多次明里暗里提示严方任蜀地的存在。 严方任被她说得也是坐立不安,外加程家的委托方自从送了一趟所谓定金后,也不再有新的动静。最终,保险起见,他准备去趟蜀地,会一会薛家的远房亲戚。 做事还是要做彻底,不然每天记挂着太影响正常工作。 那鹤毒兰的保存他其实也是十分感兴趣,正好还可以从蜀地带些江南没有的特殊物资回来,一举多得。 临走前,严方任对瑞安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趁着他不在,去和程家干上。有什么事,等他回来一起商量。 瑞安澜晃着两条腿,也看不出来是不是真心答应。 自从天地无一出了海,严方任觉得自己为瑞安澜操碎了心。 严方任一路有意推测惊风阁的动作,避开耳目,有惊无险地抵达了蜀地,脱离了惊风阁的实权控制地界。 遂州的远房亲戚只知道自家有人被远亲接去江南后,在江南失了踪,所以看到江南口音的严方任找上门来时还疑惑不已。 疑惑的另一方面是,他们只会当地方言,不是很能听懂江南那片的话。 严方任斟酌一下,只能说起来蹩脚的当地方言。他蜀地方言学的也不大好,讲的磕磕绊绊的。 幸好遂州那家的人也挺有耐心,听严方任慢慢讲,总算明白,他家那人去了江南,一边被惊风阁利用,一边和天地无一之女正面冲突,被薛家的鲁莽所拖累,最终死于非命。 严方任没说出那人死亡的实际情况,换了个说法,把自己给撇了出去。 遂州那家反应过来,原来严方任这人是带着问题上门来讨个态度的。 江湖总体势力最强都在江南和中原。这也为什么江南四大家中三家本部都在江南靠近中原的边界处,实际上他们三家的掌控力都早从江南辐射到了中原。 不然严方任还在惊风阁时,先前在中原那一番掀老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四大家中还有一位是武林盟主。剩下的那位天地无一,什么事都干,什么地方都去。 而中原本土势力自从中原第一堡分裂成三奇六仪后,总体实力也落于江南下风。 因此,四大家虽说名义上是江南四大家,但实际上放眼全江湖都是屹立于顶端。 遂州那家亲戚不怎么混武林圈子,都不知道天地无一什么时候有的女儿。听说自家人毙命,先是心痛,再听说竟然在江南和天地无一与惊风阁扯上了关系,不由面面相觑,对严方任道:“容我们商量一番。” 严方任道:“请便。”他用不熟练的方言说了半天话,也需要缓缓。 他们这一商量就是两天。期间严方任被他们好生招待着,他顺便暗中摸了摸这家的底细。 看起来是安于现状的普通世家,每天就是习武强身健体,玩玩毒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与世无争。严方任稍微放下点心来。 过了两天,他们找到严方任,道:“那位亲属事先未曾于我们商议过,我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行为。竟对无辜之人下鹤毒兰,真是,唉!对于他造成的困扰,我们实感抱歉,也是他罪有应得吧,怪不得别人。” 竟是撇清了关系,看来是不想再加剧冲突。 真好,不然严方任已经准备好了后续。 遂州这家人别的方面可以说只是退让,但对于鹤毒兰一事是真心实意的抱歉,为了补偿还主动提出引荐严方任给蜀地的几个帮派。 虽不知道为何,但借着遂州这家人的引荐,严方任没费什么力气,就和蜀地的帮派们搭上了线。 他发现蜀地的人也很爱使毒,也许是气候原因。蜀地气候和江南完全不同,不是高原山岭就是盆地,更为潮湿闷热,植物特性也很不一样。 严方任在蜀地见到很多之前只在瑞安澜给的书和绘本里见过的奇特植株,像是白前、过山青、白花一枝蒿、金粟兰这些江南没有的植物,直看得他目不暇接,恨不得每种都能带回去点。 但估计搬出蜀地种的话多半会养不活或者失去药性。 严方任好想知道天地无一在落星城山里是怎么模拟出各地气候的,想要拥有那样的技术。 植物带不走,严方任还是学到了不少蜀地人的制药毒方法,私下里还搞到了一些他们独门毒药的秘方。 蜀地人对惊风阁出身的人还是了解不深,没提起对自身产权保护的警惕性。 虽说提起了也不一定有多大用。 经过严方任调查得知,鹤毒兰不是保存方法革新,只是配方新加了点东西。 在江南的时候,鹤毒兰毒发情况和以前的版本差不多。 在蜀地区域,那鹤毒兰简直是要把人融化为一滩烂泥。严方任亲眼见到中毒之人第一阶段皮肤就开始溶解,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第二阶段时七窍流淌着暗红的血和脱落的组织黏膜。等到了第三阶段,内脏都破裂成碎块,顺着皮肤的裂口泻了一地,最后都看不出来原本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禁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江南的产品还是太有江南特色,和这一比还是清丽婉约范的。 第三十八章 细雨江南 怪不得遂州那家还专门针对鹤毒兰道了歉。要不是药效打了折扣,恐怕就算瑞安澜给了解毒法,也救不回那些弟子。 作为回馈,严方任也分享了一些惊风阁与瑞安澜那些海外书籍里的东西。他们第一次听说把人拆开成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病理分析和剖开人体取出东西的治疗方法,纷纷表示难以接受。 严方任觉得,相比鹤毒兰那解体式毒发,剖开人体治疗还挺合理的。不过鹤毒兰的原料要新鲜的植株,怕是带不到江南发展了,可惜。按照它的原理,换换原料,也许还有点用处。 蜀地的帮派不爱往外跑,无心参与外界的斗争,个个只想闭门研究自己的东西。严方任投其所好,不提势力纷争,只讲药理武功。一来二去,蜀地帮派对严方任都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是个与世无争的技术型武林人,倒是蛮合他们胃口的。 听说严方任现在的帮派有点困难,他们也不吝啬,提供了一些物资援助。本来说要直接送上瑞安门,严方任道:“那刚进江南地界就要被劫走的。送到蜀境边界就好。” 蜀地人一想江南那乱七八糟的情况,觉得严方任说的没错,便就这么商定了。 结束了正事,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最近的节日,不停地劝说严方任去感受下节日氛围再走,严方任便去了趟百花潭看看什么情况。 百花潭的水嬉竞渡是当地百姓极为热爱的活动,当真是所谓的“官舫民船,乘流上下,或幕帟水滨,以事游赏,最为出郊之胜”。 严方任孤身立在那儿看着人们嬉笑玩闹,虽置身于热闹之中,时不时有热情的当地人过来拉着他一道游玩,但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是突然起了思乡之情。 严方任压下心里的酸涩,琢磨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瑞安门,便动身往东方前行。 在临近江南的路上,严方任不巧,听到奇怪的声响。等他循声寻去时,遇到一个孤身姑娘正在被欺侮。 严方任站在远处左右看看,发现此处偏僻,没有别人,又是身怀武功之人在欺负平民,便站了出去。 那几人一开始看严方任一个人,还出言嘲讽,下一秒就被严方任打昏了两个。 他们赶紧作鸟兽散,丢下被打昏的两位和那位被欺侮的姑娘。 严方任收起剑,轻声询问那受惊的姑娘家在何方,他好把她送回去。 结果那姑娘抹着泪说,她叫细雨,刚被家里赶出来,就碰到了地痞。 这下严方任也不知该把细雨姑娘送往哪里,总不能带着走。 细雨看出严方任的迟疑,眼巴巴地望着他::“公子救了细雨一命,细雨愿一生相随。” 严方任闻言立刻后退了一步。他是怕了这样的人。 如果细雨是个孩童,严方任见她无家可归,倒是会捡回去照料一番。但是成年人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跟着他做甚。 然而细雨也没有旁的去处,就一路跟着,要以身相许。严方任赶着回瑞安门,走得急,细雨便用身上仅存的钱买了马,跟在严方任身后。 这下细雨什么都没有了,严方任失去了让细雨离开他自力更生的理由。 严方任心想这是又摊上了什么事,出声拒绝什么劳什子的以身相许:“别。” 细雨想了想,询问道:“公子可是家有娇妻? “无。”倒是有个暴脾气门主。严方任正在想瑞安澜有没有乖乖地放弃程家那档子事,无心旁顾。 细雨觉得自己还有希望:“那细雨可以照顾公子起居。” ……并不太需要。 结果细雨还是固执地一路跟着严方任到了蜀地边境。 严方任踏足江南地域后没多久,惊风阁就得知他回了江南的消息,就近的附属帮派赶来一队全副武装的人把严方任团团围住。 严方任认了一番,见是惊风阁那边的人,也不废话,沉默地抽出青玉剑。对面人见他要直接打,也纷纷拔出武器冲了出来。 严方任被刀光剑影围住,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左手剑鞘格挡,右手剑也没多余花哨动作,剑剑直指要害,那帮人虽说人数上占优势,但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公子小心!”细雨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勉强见刀剑往严方任背后砍去,不禁叫道,娇小的身躯扑上来,想要为严方任挡下刀剑。 “让开!”严方任见到细雨的动作,稍微提高了音量。 不是,严方任没那么菜,早感知到了背后的情况,那刀砍不到他啊?细雨这是在扑什么? 但已经迟了。细雨扑上前来,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严方任:“……” 换做瑞安澜,这会儿怕不是已经骂人了。 但严方任是个文雅的人,只是轻柔地把细雨推到一边,抿着嘴,提剑上前把那人捅了个对穿。 本来他还打算试试看蜀地带出来的毒到底要到江南什么地方才会受气候影响失效,这下也只得作罢。 虽然严方任并不需要别人帮他挡刀剑,但毕竟细雨是因为自己受了伤,他又不好丢下她不管,只能姑且带着她回了瑞安门养伤。 严方任好久没见到瑞安澜,有点急躁。顺着山路前进到瑞安门的入口时,严方任看到前方有个弟子背对着他,便问道:“门主何在?” “去程家啦!”弟子随口答道。刚说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发现严方任站在身后。 弟子张大嘴,不知道副门主竟然这时候回来。门主走前还特意吩咐过不得让副门主知道这事儿,他怎么就给顺嘴说了,连忙改口道:“不是,副门主,门主她……” “程家?”严方任没让他编下去,微微蹙眉,“门主几时出发?” “一二时辰前吧。” 严方任冷着脸,转身就要下山。细雨忙准备跟上去,严方任道:“姑娘有伤,勿动。”转头对那嘴瓢弟子道,“领姑娘至客房安顿。” 弟子连连应诺,领着细雨离开。 第三十九章 严方任也迟早被瑞安澜气死 严方任尚未从蜀地回来的疲惫中缓过来,便一路赶往程家。他远远看到程家的地盘塌了一半,还有缕缕青烟飘起,看来是真打了起来,心下急躁,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他赶到程家大门,战斗已经结束,只看到瑞安澜手里拿着程家家主的长剑,靠长剑支撑身体,站那儿调整呼吸。 她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程家的人,她也蓬头垢面的,看起来是经过一番苦战。 “你在做什么!”严方任气不打一处来,出声喊道。 瑞安澜一身的血,听到严方任声音,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一句不雅的语气词,赶紧欲盖弥彰地扔掉手中的剑,回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道:“谁跟你说的?” 她还没调整完呼吸,情急之下扔了剑,当即晃了两下。严方任忙上前扶住她,检查她伤在了哪儿。 程家的阵法毕竟是出了名的坚固可靠,瑞安澜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比天地无一还是差了点火候,好不容易铲平人家家后,瑞安澜也是狼狈不堪。严方任细细检查一遍后,估计就算是她也得静养一天不乱动才能快点好全。 严方任看着那些伤,气道:“你看看这样,值吗?” “值呀!”瑞安澜总是最不在意自己身上伤的那位,“瑞安门那么多人呢,能到手的我全都要。” 严方任“啧”了一声,不欲多辩,扶着她准备离开这里。 瑞安澜不肯动,站在原地张望一番,疑惑道:“三十一人。虽然和委托要求的人数一样,但我总觉得好像比印象中差了一个。“ 严方任扫了一眼,明显不止三十一人,问道:“惊风阁也来了?” “嗯,中途来了一波惊风阁附属帮派的人。”瑞安澜道,“其实惊风阁那些不全是我揍的。程家那剑阵贼有意思,惊风阁那帮人来了都有好些没避开,真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 瑞安澜说得轻松,严方任听着却是惊骇。他没亲眼看到那场面,怕不是比现在的废墟要血腥上百倍。 “哦!说到惊风阁,程家好像还真从惊风阁那儿听到消息了,准备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我还吃了些没啥味的毒。”瑞安澜舔舔嘴唇,“我总觉得惊风阁是在试验我的弱点。” “……你的弱点就是不存在情绪智力。”严方任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听起来程家不单是使了剑阵,瑞安澜还面对了更多奇奇怪怪可能致死的伤害。严方任光想想就遍体恶寒,而这人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完全没注意到严方任的感受。 “情绪智力是个什么东西?”瑞安澜疑惑道,“我听着你不像是在说好话?” 严方任见她想不通,并且还在纠结那少了的一个人,就是不肯走,怕耽搁久了惊风阁的人赶到,只好帮着她一起回忆。过了片刻,他道:“可是差那位私生子程晶?” “对!”瑞安澜恍然大悟,推开严方任就要走。 私生子程晶年纪尚小,在程家放在外面寄养,尚不知道自家出了事。瑞安澜想起来还有他活着,便要出去寻。 严方任一看她杀气腾腾的,展臂拦住她:“别找了,不杀他。” 瑞安澜被他一拦,迷惑地问:“为啥?” 严方任抿了抿嘴,把瑞安澜抱进怀里,道:“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也会记仇。”瑞安澜挠挠头,“不行,我不放心。” “程晶尚懵懂,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严方任叹口气,“完成委托也不需要他。” 严方任碰到孩子总是心软。这话说的其实没什么逻辑,他已经来不及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理由,只是想阻止。 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瑞安澜挣扎了两下,自己确实力气还没恢复,严方任看向她的眼神又水汪汪的满是疲惫,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严方任多半是刚到瑞安门,没来得及歇息就又赶了过来,她最终还是让了步:“行吧,你自己处理。” 程家离阿林山太远,惊风阁六堂的人赶不来,但就近的附属帮派还是陆续听闻了消息,在严方任二人回程的半路上又来了一波堵住了他俩。 瑞安澜从程家出来后一直没放松,见到那些人后,立刻摆出战斗姿态。 严方任立刻回想到当年带瑞安澜下阿林山,刚出幻阵她就休克的模样,一阵后怕袭上心头,拔出青玉剑挡在她身前。 瑞安澜十分茫然:“我还能打。” “门主您可歇歇吧。”严方任没好气道。 又是一番苦战后,二人都是一身的血回了瑞安门。瑞安澜虽有伤,但基本活动能力没问题,她就先去山顶的湖边洗漱。 严方任换下沾了血的衣服后,抱着臂,靠在外面等她洗漱完。 细雨被弟子安顿在客房后,又被处理了背上的伤口,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百无聊赖地在山上等了半天,总算等到严方任回来。她找到严方任时,见严方任只着两层薄衣立在寒风中,细雨忙抱着外袍过去:“公子,山上寒露重,披件外袍吧。” “多谢。”严方任谢过她,任由她帮自己披上外袍,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 细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心问道:“公子可是心有郁结?” 严方任看看她,扯出一个安抚的笑:“无事。“一边在看瑞安澜怎么还没好,他实在是忍无可忍,非得今天跟瑞安澜把话说明白了。 细雨还想说什么,瑞安澜终于慢悠悠洗漱完毕出来。她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打着卷,上身裹了件低领抹胸,下半身穿了条被裁短还开了衩的多褶裙,露出一双紧致的大腿,外面套了件暗纹刺绣的深红大袖,大袖的领口垂落在小臂上,比寻常女子平整宽阔一些的肩背也露在外面。 细雨没见过这么乱穿衣服的女子,看着打扮像歌舞姬一般随意暴露,气质却又带着血腥,身上还有翻卷未愈合的伤口,眼睛又是半睁半闭的,吓得往严方任身后缩了缩。 第四十章 瑞安澜是情绪上的终极智障 严方任对瑞安澜的打扮见怪不怪,直起身,直奔主题地问道:“你为什么还是去了程家?” 严方任语气还保持平和,但面上实在不好看。 瑞安澜再白目,也看出了严方任的情绪不对,走近几步,道:“没事,我好好的。” 严方任扫了眼她露在外面毫无遮掩的伤口,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仍然不愉:“我不是说了有多危险吗?“ “我真的没事。”瑞安澜又凑近几步,非常努力地在语气加了点柔和的讨好。 严方任仍然抱着臂,青玉剑横在二人中间,隔开试图靠近的瑞安澜:“现在是没事。”万一出了大事,他怎么办?严方任想想还是心里难受,他心里记挂着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结果还是被瑞安澜偷偷摸摸地去以身犯险。 他就不该管细雨,稍微耽搁了一下路程,就没拦住瑞安澜这小傻瓜。听那嘴瓢弟子的意思,他俩的时间差只有一两个时辰。 仅仅一两个时辰。 严方任抿紧嘴,咬了咬下唇,道:“澜儿,你是不是从不听别人说话?” 严方任和瑞安澜两人之间气氛紧张,细雨从背后伸出个脑袋,怯生生道:“姐姐别和严哥哥吵架,严哥哥是个好人。” “姐姐?严哥哥?什么玩意儿?”瑞安澜早发现他身后有个人,但没放心上,现在细雨从中截了话头,才吸引了瑞安澜的注意力。 严方任也听不得“严哥哥”这三个字,会让他想到薛琳琳,简直是对现在的情绪火上浇油。他摆摆手让细雨安静,转过去继续对着瑞安澜。 瑞安澜伸头看细雨小鸟依人地贴在严方任身后,一甩大袖,皱着眉问道:“怎么去了趟蜀地还带了个薛琳琳二号回来?“ 严方任还没说话,细雨又抢答道:“是我非要和严哥哥回来的。” “别说话,我没问你。”瑞安澜对谁都不客气,何况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一手背在身后,向严方任质问道:“你还说我,自己又怎么回事?一个不够还来一个?” 严方任一时语塞,也不是他非想要带回来的。 瑞安澜是受不了这一个二个的,严方任有时候还是太温软了点,最后搞不好还要她来处理。她一想就嫌麻烦。 再说,这到底是谁啊? 细雨感受到瑞安澜的敌意,又见二人之间十分熟悉,想当然的以为是这二人是情侣关系,瑞安澜对她是情敌的恶意,又道:“姐姐别气,我不会和你抢严哥哥的宠爱的。” 这人倒是比薛琳琳奔放些。 瑞安澜听得奇怪,挠挠头:“你在说什么鬼话呢?什么宠爱?老子是他的主人。” 他的……什么???细雨脑子宕了机。 严方任发现细雨的思路完全跑偏,又爱抢话,十分影响他和瑞安澜辩论,便对细雨道:“留此处勿随意走动。”然后对瑞安澜道:“澜儿,进去说。” “啧,麻烦。”瑞安澜从袖中伸出手,拉过严方任,“走。” 宕机的细雨眼睁睁看着二人进了屋。 没了细雨,两人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不被打断。 “澜儿。”严方任让瑞安澜坐下,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嗯?”瑞安澜一沾椅子就瘫软成一团陷在椅子里,懒洋洋地问道。 严方任身子前倾,两肘撑在膝上,双手捂脸,闷闷道:“你可不可以偶尔听听别人的话?” 瑞安澜挠挠头:“我没听吗?” “你这叫听了吗?”严方任皱起眉,可能只是声音进了耳朵没进脑子的听吧。 他又道:“无论你要什么,都会有的。你这样急躁冒进,万一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瑞安澜仰着头,盘起腿,思索了半天,道:“想了一下,想不出来。一是不会出什么事儿,二是反正也没人在意。” 严方任简直要被气晕过去。这么大一个活人就坐在她面前,竟然还说没人会在意。 严方任直起身,引导道:“你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想想。” 瑞安澜当真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道:“那我试试。”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站在我的角度”。严方任无奈至极。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缺乏基本的情商教育,感知不到他人的情绪,也就自然认为别人也不关心她的想法。但严方任想到天地无一对人情绪心理观察也是十分细致,经常一眼就能看懂别人脑子里转过什么。瑞安澜长成这样,倒真不一定是他没教。 再说其他乱七八糟的方面瑞安澜都学得很好,就是这情绪方面,真的是,让人无语。 瑞安澜顺着严方任的视线看了半天,站得怪累,干脆坐在了严方任腿上。山上气温低,她洗漱完这么久后,头发依然是潮湿的,把严方任的衣服都打湿了一大片。她认真道:“什么都没看出来。” 严方任感到头痛。 瑞安澜小时候和严方任就相处过,因此严方任一方面是顺从的下级,另一方面总是带着照顾者的思想。 此刻后者终于压过了前者,占了绝对上风。 严方任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稳定情绪,用残存的理智跟瑞安澜说道:“澜儿,你不能只听和你一致的话。如果你没有打下程家,你知道惊风阁那里会说什么?嘲讽、指责、贬低。如果你在程家受了伤,你猜惊风阁会不会趁火打劫?等我回来我不会难过?弟子们看到会不会士气低落?” “严方任,你不要和我一致吗?”严方任说了一长串,瑞安澜只注意到两点。她向后仰起头,头顶抵在他胸口看着他:“我相信我自己的能力,你不信我吗?“ ……真是说不通。 严方任向来平静的心境终于有了隐隐的怒气,被打湿的衣服黏在他身上,整得他愈发烦躁。他推开瑞安澜,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打开门。 “既然门主只想听自己的声音,那我也没必要再说什么。”说完,他跨出门槛,差点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真的要气出毛病。 第四十一章 瑞安门稳固了,严方任可不好哄 外面细风赶忙追上来,严方任脸色仍然沉着,只是让她去找门下弟子,有什么事都尽管让弟子们去处理。 细风见他心情低落,一时不愿意走,想在他身边安慰他。但严方任只是摆摆手,然后回了自己的书房。 瑞安澜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情绪智障。严方任想着,天地无一那暴脾气是怎么养了她十几年的? 瑞安澜在他身后抓抓头。这愤怒很有严方任特色,十分压抑隐忍,但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种类。瑞安澜觉得严方任这人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 但瑞安澜脑子转不过圈,实在是无法理解哪里发生了变化。 她觉得这事儿太复杂,还不如解一百题立体几何,哪怕让她去算天上的星轨都比去理解严方任的情绪要好办。 程家被灭了门的事儿很快传了出去。瑞安门这里被严方任压着,没有张扬。惊风阁在制裁期间被瑞安澜掀了条暗线,也没正面回应,估计在忙着整理这一战中得到的有关瑞安澜的信息。 导致的结果就是那位被留下的私生子程晶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自己的家突然没了,又无处可去,只能仍在在寄养家里住着。但失去了程家的靠山,他在寄养家庭里的待遇逐渐变差。严方任听说了这事,暂时不好出面,只能暗中援助一二。 瑞安澜受到的暗伤其实不轻。但她勉强休息了一天后,就回归到工作中。想到外面那些事,她就实在是躺不住。 严方任在气头上,看看她能跑能跳,就也不管她。 之后的日子里,严方任碰到瑞安澜,都客气地喊她门主。瑞安澜偶尔会像往常一样动手动脚,都被严方任避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自己的怒气这么持久。 细雨后来听说瑞安澜是这儿的门主,总算想明白“主人”二字的含义。又见二人因为在闹脾气,客套的很,便确信这两人只是上下级关系,愈发放心地粘着严方任。 然而严方任本来可以压制住的怒气量被瑞安澜占据了大半,他怕自己不小心怒气突破了阈值,在细雨面前显露出来,便一直温柔礼貌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细雨倒是以为那是严方任对她专属的柔和。 不过严方任平时很忙。生气归生气,辅助瑞安澜的工作还是要做好的。除了门内大小事务,自己的活也不能拉下。蜀地的资助和委托的报酬如期而至,解了瑞安门的燃眉之急,但毕竟惊风阁的禁制仍在,他得防着惊风阁的刺探和药毒。结果就是细雨平时都找不到什么时候和他增进感情。 瑞安澜也很忙,每天忙着看书、练武、处理事务、稳定人心,以及闻打架而动。 经过长期相处,瑞安门内大部分人也发现,瑞安澜虽然暴躁,但实际上恶意不强。不如说,她不屑于对他人产生邪恶的意志。意识到这点后,反而大家都和她亲近了很多,瑞安澜对此也是迷茫不已百思不得其解。 再说,天地无一不在,瑞安澜和其他人打起架就如战神一般。要不是严方任下令大家不得宣扬程家一事,他们能每天讨论得津津有味。 等瑞安澜从程家那战恢复后,又手脚闲不住,于是只要她有空,弟子那儿受到什么威胁她都会出面。平时一些严方任答不上来的偏僻知识,她也正好补上。光冷僻毒药一项她那眼神基本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还能给出正确解毒之法,救了不少弟子的命。 在惊风阁这样的外界压力下,瑞安门弟子们目睹严方任和瑞安澜二人的努力,反而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 这两人的威望越高,就越忙碌。 细风小女儿家心思,又是第一次接触武林人,不懂这些门道,没觉得严方任是真的事务繁忙,只认为是瑞安澜给他安排了太多事,还让严方任心情不佳。 但是那可是门主啊!细风没什么概念,但大家对她多多少少有点敬畏,她也不敢说话。 好愁。 这天,严方任循着桂花香,找到了瑞安门里今年新栽种的桂花树。他站在桂花树下,闻着那馥郁的甜香,联想起桂花做的那些暄软甜点,不禁开始盘算,大约又到了给大胃瑞安澜一锅锅端甜点的日子。 不对,买什么甜点!严方任突然好气,不想再管瑞安澜。 严方任正在想些有的没的,那边细雨好不容易找到他,忙拎着食盒小跑过来,道:“严哥哥,尝尝我刚做的桂花糕。” 严方任忍着对“严哥哥”这个称呼的不适,吃了一块,赞道:“好吃。” 这东西瑞安澜是不会做的,严方任也不指望,毕竟她那个手残程度和她的战斗力一样惊人。幸好酒楼等产业极为发达,不自己做也饿不死。 据瑞安澜说天地无一会做正餐和甜点,还挺美味。严方任心想,什么人啊那是,咋啥都会。 严方任刚咬了两口细雨做的桂花糕,瑞安澜就叼着一块弟子孝敬的桂花糕出来,正好看到他俩,“哟”了一声:“副门主还有佳人亲手蒸制的桂花糕呢?”她咽下桂花糕,“本来弟子给了老子一大盒,老子还想分你点,看来是不用。” 严方任放下手下没吃完的桂花糕,欠欠身,客气道:“门主好意,在下心领。” 瑞安澜又摸了一块开始吃,吐槽道:“能不能好好说话?” “彼此彼此。” 瑞安澜嫌弃地看他一眼:“过来,我有了个新方向。” 听到是公事,严方任便动身前去。 被撇下的细雨想要跟上,瑞安澜伸手一指,道:“你给老子停那儿。这也是你能听的?” 细雨委屈地看向严方任。 严方任道:“姑娘且自行回住处。” 见细雨抱着食盒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瑞安澜道:“看把人伤心的。” 严方任诧异道:“门主竟然能看出别人伤心?” “严方任你能不能行了,咋还揪着那事不放呢?” “那门主可想明白了?” 瑞安澜被桂花糕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勉强道:“大约明白了一些。” “那就是根本还没想通。”严方任论断道。 “唔,不讨论这,那不是重点。”瑞安澜终于实现了自我放弃。 第四十二章 预备 自我放弃的瑞安澜和严方任走进书房,关上房门。严方任靠在门上,离瑞安澜老远,一副随时出去的模样,冷淡地道:“那么门主是要说什么?” 瑞安澜皱着眉盯严方任看了一会儿,见他贴在门边不挪窝,便在严方任面前找了个地儿靠着。 “现在情况如何?”她先问了下严方任。 “门主要听实话?” “……你这不废话吗?”瑞安澜拧起眉。 “和前段时间来比改善不大。因为惊风阁下了禁制,目前也只能靠库存活着,尚不知道库存消耗完毕后该怎么办,只能加派人手保护现有库存。弟子们也常常无辜遭袭。我提醒他们不可以单独行动,但上周,有个五人小队还是差点被人打了个半死。就算是薛家那些遗留产业,也需要比以往翻倍的人手去保证一路上的各项事宜平稳进行。” 瑞安澜脸上毫无波澜,想了想:“除了薛家,其他都别管了,抽点人出来。” “门主要干什么?” 瑞安澜没回答,问他:“你知道茜草帮平日都靠什么营生活着么?” 严方任一秒停顿都没有的回答道:“水陆运输和江南盐区商盐贩售。” 瑞安澜被他回答的速度惊了惊:“你怎么这都知道?” 严方任用一种“何必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瑞安澜,直截了当地问:“门主是要找茜草帮麻烦?” “你怎么说的跟我没事儿找事儿干一样?”瑞安澜不满道,换了下两腿交叠的方式,“不是我要找,只是他们正好和我想要的方面撞了。” “哦。“严方任冷漠应道。 瑞安澜见严方任十分冷淡,只好又道:“你没见大会时望西风那样。啧,就凭他也妄想上高台?那空位是老子的。” 严方任真心觉得这才是主要原因,道:“至少可以取代茜草帮跃升到第二梯队前列。” “是啊,这么玩上高台规模还不够,没有强力盟友和附属。不管,先把望西风给搞了。”瑞安澜就是看不惯那人挡着自己的道。 “想不到门主还挺小肚鸡肠。”严方任小声吐槽道。 “……”瑞安澜看他一眼,“你这话我记下了。” 严方任立刻换上了温和的笑意:“我刚才没说话。” 瑞安澜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你是小孩吗?”:“严方任,你最近怎么回事?” 严方任把神情调整正常。 他想了想,又道:“商盐确实暴利,路线选的好的话,到手利润至少几十倍。” 瑞安澜点点头:“日子不好过,只能看看这些暴利行业。更主要还是运输路线。能抢占下他们的路线,多少可以从惊风阁的禁制下喘口气。” 目前江南内部的运输已经是被惊风阁彻底卡死,几乎没有人敢帮瑞安门运货,除非瑞安门的人自己亲自上阵。这样一来,就算从江南之外的地儿取得资源,一旦资源进入江南地界,依然会被惊风阁阻截。 印乐知这次是来真的。 不过,商盐啊……严方任一听到“商”字,想到又要和商人打交道,不禁就蹙眉。 瑞安澜见严方任沉默不语,问道:“怎么了?“ 严方任叹口气:“一想到那些商人我就头疼。“ “哦,薛家。”瑞安澜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仰起头回忆了一会儿,“薛家那几乎就是个纯商业家族,茜草帮和他们还是不太一样啦。” 瑞安澜回身从纸堆里翻出一些纸张展开。严方任一直没想通那么乱的纸堆是怎么找到东西的,可能这些人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吧。 瑞安澜看着那些纸,道:“茜草帮好歹是第二梯队的第一旗舰,规模还是可以的。路线沿途的码头都是茜草帮的内部人员在控制,不是从外面雇佣来的人。” 严方任:“那成本可真高。”严方任觉得把自家人手用在这些细枝末节是对人的浪费。 “他们应该是为了减少矛盾。”瑞安澜又抽出一份文献,“这里记载,商盐的货在本客手上,然后本客出资雇佣运户送盐。江南水路发达,水运便宜量又大,基本都是在船上走。然后在沿途码头,都有个主事人主持盐的装卸和过秤。最后在每个地头,都有个勾当人从运户手上收走盐,进行贩卖。在雇佣关系下,主事人手上的盐不是自己的,自然有可能做些手脚。勾当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一定概率会拒绝补偿运户在运输途中的损耗,还可能篡改称量重量。茜草帮都用自己的人,那这几个角色的最终利益都是一致的,可以有效降低冲突风险。” 瑞安澜不停歇地说了一大串,严方任用剑柄撑着下颔,认真地听着,道:“内部人员和雇佣也没有本质区别,个人利益的诱惑免不了会战胜对帮派的忠诚。” 瑞安澜抬头盯着严方任看了一眼。 严方任:“???”随后,严方任总算从门边走到了瑞安澜身边,“门主别这样看我,我不是在说我自己。” 瑞安澜这才移开了眼神。 严方任在惊风阁就知道,茜草帮除了商盐,还会去帮官家运输一些官盐,甚至那些见不得光的私盐,他们也会涉猎,不由提问道:“商盐好理解,官盐茜草帮是怎么拿到运输的?总不能都是靠和别的盐商抢,再说一般官家主动放到民间的运输,利润都可低,跟别家抢最终说不定还要亏本。还有,他们那些非法私盐怎么运作?” 瑞安澜一拍手:“问得好,又该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刻了。”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严方任便道:“我去查查。顺便看看他们运输线的详细情况。” 瑞安澜点头许可,往严方任身上一靠,手反过去勾严方任的脖颈:“暴利盐业与运输路线。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吸引力!” “还行。”严方任矜持地把瑞安澜的手拿下去,但人站在原地没避让。 “到时候和蜀地也可以联系起来。”瑞安澜手被移开,就顺势握住了严方任的手,“严方任,你去蜀地的成果,我很满意。” 第四十三章 “嗯。”严方任简短地回应了一句,但心里是有些的雀跃的,只不过压住了没表现出来。他突然又想到某位远走的土豪,问道:“天地无一的路线呢?” “亦炎苏在江南境内的运输很多都是和他人合作。他主要管长线和海外的线。那些线成本高运营难度大,本来就没太多人和他抢。”瑞安澜顿了顿,“我们暂时也用不到这么长的线。” “哦……那门主想好怎么做了?” “嗯。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行了快去找你的佳人吧。”瑞安澜直起身离开严方任,松开手,脚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严方任可以滚了。 “我找她做甚?”严方任郁闷道,“哪有时间。” “……”瑞安澜看他一副抑郁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嫌最近太忙,道,“那我给你点时间?” 严方任见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思量一下,等给瑞安澜解释通,怕不是天都要黑了,便直接拒绝:“不必。” “那桂花糕吃不吃?”瑞安澜也不多问,伸手按住严方任的手,转身从旁边端起食盒递给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原本满满的一盒,已经被瑞安澜吃了大半,估摸这点都不够她塞牙缝,便想推拒。 然后他感觉瑞安澜隔着睫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严方任就接了食盒,吃了两块。 等严方任出了门,细雨拿着桂花糕迎上来时,严方任已经不想再吃一口。 好甜啊,瑞安澜如何做到吃完一大盒还不觉得腻的? 但看细雨做了一大盒也挺辛苦的,严方任就在送细雨回客房的路上,借花献佛地把那些桂花糕分给了弟子们。细雨一开始有些难过,严方任美名其曰,细雨平日生活多受弟子照料,让细雨和大家亲近些,处好关系。然后就放细雨一个人,自己去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细雨听完又明媚了几分,反而开心的拿过剩下的糕点,跑来跑去主动分发。 细雨理解错了严方任的意思。她以为严方任这样是为门内弟子们和她混个脸熟,好为以后当女主人做准备。 毕竟在她看来,竞争力最大的,也就那位门主。那门主脸不如自己温婉俏丽,个子高是高,但看起来偏壮实,没有女子该有的玲珑美感。她想,自己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美人,看来严方任也终究没法逃脱自己的魅力。 严方任哪有精力去分析细雨的心思。他一边查着茜草帮的事,一旁疲于应付江湖上最近出现的各类谣言。 第四十三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嗯。”严方任简短地回应了一句,但心里是有些的雀跃的,只不过压住了没表现出来。他突然又想到某位远走的土豪,问道:“天地无一的路线呢?” “亦炎苏在江南境内的运输很多都是和他人合作。他主要管长线和海外的线。那些线成本高运营难度大,本来就没太多人和他抢。”瑞安澜顿了顿,“我们暂时也用不到这么长的线。” “哦……那门主想好怎么做了?” “嗯。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行了快去找你的佳人吧。”瑞安澜直起身离开严方任,松开手,脚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严方任可以滚了。 “我找她做甚?”严方任郁闷道,“哪有时间。” “……”瑞安澜看他一副抑郁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嫌最近太忙,道,“那我给你点时间?” 严方任见她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思量一下,等给瑞安澜解释通,怕不是天都要黑了,便直接拒绝:“不必。” “那桂花糕吃不吃?”瑞安澜也不多问,伸手按住严方任的手,转身从旁边端起食盒递给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原本满满的一盒,已经被瑞安澜吃了大半,估摸这点都不够她塞牙缝,便想推拒。 然后他感觉瑞安澜隔着睫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严方任就接了食盒,吃了两块。 等严方任出了门,细雨拿着桂花糕迎上来时,严方任已经不想再吃一口。 好甜啊,瑞安澜如何做到吃完一大盒还不觉得腻的? 但看细雨做了一大盒也挺辛苦的,严方任就在送细雨回客房的路上,借花献佛地把那些桂花糕分给了弟子们。细雨一开始有些难过,严方任美名其曰,细雨平日生活多受弟子照料,让细雨和大家亲近些,处好关系。然后就放细雨一个人,自己去准备接下来的事宜。 细雨听完又明媚了几分,反而开心的拿过剩下的糕点,跑来跑去主动分发。 细雨理解错了严方任的意思。她以为严方任这样是为门内弟子们和她混个脸熟,好为以后当女主人做准备。 毕竟在她看来,竞争力最大的,也就那位门主。那门主脸不如自己温婉俏丽,个子高是高,但看起来偏壮实,没有女子该有的玲珑美感。她想,自己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美人,看来严方任也终究没法逃脱自己的魅力。 严方任哪有精力去分析细雨的心思。他一边查着茜草帮的事,一旁疲于应付江湖上最近出现的各类谣言。 刚开始还只是说一些“瑞安门人心浮动,如釜底游魂,苟延旦夕”之类的废话,严方任也懒得管。反正瑞安门本来就已经被卡得够死,还能变得更惨么? 放任一段时间后,谣言开始转而指向瑞安澜,先是指责瑞安澜“暴虐无度,动则大规模屠杀。即使对门内之人也毫无呵护之意”。 然后说到瑞安澜“违法犯纪”。但是违法乱纪这点,严方任琢磨着这江湖上谁也没资格说谁啊! 除了性格问题,谣言声张瑞安澜技术不行,之前的战力都靠天地无一帮忙做假,实际上连只鸡都抓不住。 甚至还拿天地无一做起了文章,称“天地无一远走不归,早就放弃了对瑞安门的支持。瑞安门没有依靠,毫无反抗之力。” 当然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小道消息,比如说“严方任是瑞安澜的男宠”之类的,听得严方任直翻白眼。 这真真假假的传言,这熟悉的手法,这庞大的规模,还能是谁,必然是我们的老朋友惊风阁。 看来惊风阁视程家一事为极大的挑衅,等分析完了程家的事情,便开始暗中发难。 尤其是那些有关瑞安澜行事风格问题的谣言,严方任最为头痛。 瑞安澜其实大部分时候还好,但发作起来也是够狂暴的,谣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正确的。 瑞安澜自己是不在乎对性格的评价,只不过想把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按住揍一顿。就怕门内外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听信了这些话,产生逃离之意,不利于瑞安门长远发展。 严方任试着控制了一下谣言的散播范围,奈何抵不过惊风阁的轻车熟路,谣言被短暂压制后,反而报复性地愈发嚣张,内容也更加肮脏不堪起来。 严方任又推开了瑞安澜的房门。 “什么事?”瑞安澜问道。 “门主听到外面那些声音了吗?”严方任反问道。 “听到了呀。”瑞安澜头也不抬地回道。 严方任抿抿嘴,决定直奔结论:“人不够用。” 瑞安澜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又要人干什么”的疑惑。 严方任听外面那些谣言的趋势,是在散布不安和煽动性,又想到印乐知可能已经和坎水宫旧部私下联手,怕他们从内部策反,想和瑞安澜申请些人手把控内部情形。 听严方任粗略解释了一番后,瑞安澜摇摇头:“不给人。先搞望西风。” 严方任皱起了眉。 瑞安澜看他不满,又道:“有我呢,没事。” 严方任眉头皱得更紧:“门主还有闲心情注意所有人的动向?” 其实严方任的真实意思是:“就算有人真的要动乱,搁您面前您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吧!” 瑞安澜虽然没有很明白严方任的本意,但还是说道:“就算人都杀到我面前,也不会闹出大动静的。” 这得是何等的自信。 严方任觉得一时半会儿没法改变瑞安澜这暴力狂的想法,又不想做无谓的争吵,闭着嘴不说话。 提到了望西风,瑞安澜便顺着问道:“那望西风那事儿人手够吗?” 严方任顺嘴道:“不够。” 确实不够。 “那你就再带些人走吧。” “???”严方任迷惑道,“再拿人,您还要不要门内基本防护了?” “我又没说不要。”瑞安澜也迷惑的很,“把我这儿安排的人带走啊,反正那些人连我都打不过,留我身边也不能保护我。” “……”竟听起来很有道理呢。 第四十四章 动乱 严方任最后还是把瑞安澜那里的人手抽了点走,导致的结果就是他每晚都要绕路看看瑞安澜还活着才能安心回屋。 今天他去例行视察时,被瑞安澜丢了一大瓶天香汤,据说是用擂成泥的桂花花瓣冲泡成的。 不知道为什么,瑞安澜这几天像是杠上了桂花,每天往严方任那儿丢桂花制品。严方任干脆放弃熏衣,反正不管熏什么味道,最后都会变成木樨味。 现在严方任就抱着那瓶天香汤,往自己的住处走。 好累。 疲倦的严方任抬起手,正准备开门,突然人往旁边一闪,手转势往剑柄摸去,抽出剑往身后劈出。 一支冷箭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在箭落地前,严方任已经扔下手中的天香汤,闪身向箭来的方向冲去,趁那人还在装填弩的时候,果决地一剑解决了他。那人倒地扑腾了一下后,就没了动静。 确认那人已经彻底死亡,严方任敛气闭息往周围探查了一圈。 只有一人。 严方任回到尸体旁边,踱了两步。尸体下的草已经被毒熏得焦枯,严方任也不好去触碰尸体,自然没法勘查这是哪儿来的刺客,只能在旁边徘徊几圈,持剑飞速前往瑞安澜的住处。 门主那里肯定也有刺客。 还没看到人,严方任就感觉到瑞安澜那里的气氛非同寻常地压抑,绝对不只是刺客这么简单。 果然,远远的严方任就看到瑞安澜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乌泱泱的人中还有一些瑞安门的弟子。 瑞安门没有特定服装,只是在衣服的某处绣上了枝蔓纠缠的纹样来声明自己的归属。严方任的纹样绣在了第二层交领的领口,瑞安澜的则是在腰带或者裙摆上。 这么做是为了在外面随时可以丢弃纹样隐于人群。看看隔壁惊风阁,连纹样都没,每个人只能靠名牌来表明身份。刚入坑的弟子们每天都担心自己弄丢了名牌。 说起来,瑞安澜的裙子短,那纹样几乎铺满了整个裙摆。严方任问过瑞安澜,既然要打架方便,为什么不穿裤子,非要裁短裙子。 瑞安澜说,热。 太有道理,这理由听得严方任都差点想穿裙子。 严方任这会儿见持刀剑冲着瑞安澜的弟子们连纹样都没扯,倒是还挺……放得开的。 瑞安澜看起来没什么事儿,听到严方任的动静,还隔着人群向他勾了勾手。 严方任暗地里摇摇头,杀出一条路,赶到瑞安澜身边,和她背靠背站在一起。 “什么人?”严方任低声问道。 瑞安澜手里拿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臂,给他看手臂上的刺青,虽然在原先的刺青上又叠了一层,但还是能隐约看出下面的图案:“看来是坎水宫余部。” “嗯。”严方任应了一声。 随后,她把那截断臂往人群一丢,人群立刻让出一圈,不想被那截断臂碰到:“你小心点,不少人身上有毒。” “……”羡慕特殊体质的人。 趁着这短暂的空当,严方任扫了眼人员组成,随后就明白了过来。看来是瑞安门内从坎水宫吸收过来的人被鼓动地和外面的坎水余部联合造反。印乐知大会时直言要和余部合作,动作倒是挺快。 严方任问道:“其他弟子呢?” “没见到人,不知道是还没听到动静,还是被余部制住。” 竟然让这些人里应外合地上了山,真是失败。严方任有点怀念原本山脚下的狂热者们,他们简直是完美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天地无一出海,山脚下的狂热者们也随之散去。 这转身就跑的行为过于真实,团宠的地位哪比得上天地无一本人。 “管他们呢。”瑞安澜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渍,“在老子面前叛乱,怕不是太久没见血。” 仔细一想,瑞安澜确实很久没在众人面前动过手,程家那会儿她还是悄摸摸自己去的。 瑞安澜一动,人转眼就飘到作乱人群面前,发间的长针被悉数打开,隔开数支刀剑,随后是对面骨碎肉裂的声音。 严方任感觉到背后一空,也跟着动了身形。瑞安澜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横冲直撞的,他就跟在瑞安澜身侧保护她的后背,一边挡下横里刺出的冷剑,一边能抢几个人头是几个。 瑞安澜右手夹着一排长针,另一手夺下一柄刀,手腕一转,冲严方任挥了挥。严方任心领神会,转过身,与瑞安澜并肩战斗。瑞安澜刀在左手,他剑在右手,二人联合,竟无人能近身。 二人面向前方,免不得有人想从背后接近。瑞安澜听到背后有动静,握住严方任左手腕,手上的黑针咔嗒一声搭成环紧紧在严方任手臂上扣了一排,随即牵起严方任手,旋身和严方任背贴背。 严方任感觉有兵刃靠近,但被瑞安澜拉住了手,避让不得,只能任由那一剑劈上自己手臂。剑刃被金属环挡了一挡,金属环被震开,冲击力荡开剑锋,瑞安澜趁机一脚踢过去,把人手臂踢得骨头碎裂,软软地垂在身侧。 严方任:“……门主不要拿在下当诱饵。” “我没有。”瑞安澜矢口否认。 严方任:“门主请不要信口雌黄。”说是这么说,严方任还是乖乖地让瑞安澜拎着他的左手,甚至还用左手握着的剑鞘辅助一下她。 严方任觉得自己像个工具一样被瑞安澜扯来扯去,突入人群杀了一波,再从另一边突出,身上溅满了碎肉鲜血。严方任心想,回去又得洗澡。 瑞安澜突然道:“想什么呢?别分心呀。” “……没想什么。” “门主!”人群外传来一声呼喊。两人抽空往声音的方向瞟了一眼,原来是其余没被策反的弟子们终于赶来现场支援。 “门主,副门主,我们来迟了。” 瑞安澜松开拉着严方任的手,冲那些弟子们一挥:“你们去那儿,剩下我来。” 弟子们辨认了半天瑞安澜身上的血污,发现都不是她的。见瑞安澜毫发无伤,他们纷纷松了口气,应道:“是。” 第四十五章 平息 随着弟子们的赶来,作乱之人被击溃。残余的叛乱之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扔下武器,跪地求饶。 严方任见大家倒了一地,便甩甩手,挣开瑞安澜,往旁边走了几步。 第四十六章 终于有人回来和稀泥 一次叛乱失败,参与叛乱的人被挂在广场多日,竟不知道是会被晒死、饿死、还是渴死的。 门内的坎水宫余部每日看着那些人渐渐失去生命力,嘴唇开裂,皮肤皱缩,身上开始出现紫红色的斑点,纷纷都收敛起躁动的心。 严方任冷静下来后,觉得那些人已经贡献了震慑作用,再挂着会显得过于凶残。没等他们死透,严方任就派人把他们放下来,给了他们一个干净利落的死亡后,又把他们下了葬。 在下葬之前,严方任象征性地去问瑞安澜,是给那些人葬瑞安门呢,还是葬外面呢,还是干脆曝尸荒野? 瑞安澜不假思索道:“留门里。死了也别想出去。” “……”虽然这话说得并不顺严方任耳,但结果和严方任想的差不多,严方任也就随她去了。 刚把这些事处理完,严方任回自己书房,刚准备休息片刻,一位弟子敲了敲门:“副门主,有人找。” 严方任蹙眉,又是谁? 弟子察觉严方任兴致不高,道:“我让来人在山门处候着,请问副门主见不见?” 严方任听弟子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便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让弟子带着人进来。 来人进了屋,严方任笑了笑,让弟子退下。等弟子掩上门离开后,那人才道:“这才多久啊,就有副门主架子了。” “我哪有,阿青。”严方任起身放下手上的东西,“再说,我觉得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来人正是之前坎水宫一战结束后,带着妹妹张泠曜去边疆散心的三奇青。三奇青一路奔波,也有点疲倦,便取下背上的天盘九格匣搁在地上,手肘撑在匣上,歪着身子看严方任:“我又回来了。” 严方任走到三奇青面前,伸手碰了碰三奇青的脸,又略略弯下腰,环住三奇青和天盘九格匣,闭着眼睛闻了闻三奇青和黑檀木的味道,才问道:“还走吗?” “不知道,暂时不想回三奇六仪堡。”三奇青勉强让他抱了一会儿,就抬手把严方任推开摆正,“别腻歪,快让我在瑞安门藏着当一把失踪人口。” 严方任侧头盯着三奇青看了看,猜测三奇青可能需要点时间去消化张泠曜的事,毕竟那是他仅存的亲人,便同意道:“好,应该可以。我去跟门主说一声。” 三奇青道:“这还要你代为转达不合礼数,我去问瑞门主吧。” “没事。”严方任按下三奇青,转移话题道,“你妹妹呢?” 严方任生怕三奇青去问结果被瑞安澜给怼了回去。 三奇青不明所以,但也没推拒,顺着严方任的问题回答道:“在边塞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小镇子旁边的荒山上住下了。” 这个定语可真是长。严方任脑补了一下,立刻描绘出一副渺无人烟的景象。 “长久不接触人,到底是好是坏?” “对她来说可能是好吧。”三奇青垂下眼睑,“泠曜怀孕了。现在的她就像个护崽的母狮,几乎不能接触生人。” “啊???”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严方任不由惊讶不已,一时间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三奇青打断。 “别问谁的,我也不知道,她也不肯说。真是……唉。”说到最后,三奇青重重的叹了口气,撇过头去不想说话。 世上唯一的亲人还对自己藏着掖着,想来三奇青心里也不好过。 也不知道三奇青怎么在这个时间点回江南。算着时间,三奇青再往边塞的话不一定能赶上张泠曜的分娩。严方任想着张泠曜那精神状态,还不知道她能不能独自捱过去生育的痛苦,犹豫不决地问道:“真的能行吗?” 三奇青知道他在问张泠曜的精神状态,答道:“最近好多了。她不让我在那儿呆着,我也不好逆着她,不然肯定呆到她生产完再走。” ……妹控。 “那孩子的名字呢?”严方任问道。听完三奇青的回答,严方任对小孩子的喜爱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要是没有取名的话,严方任甚至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命名大业。 三奇青立刻一瓢冷水泼上来:“她已经想好了。” “?”严方任很失落。 “也别问我叫什么,她又没告诉我。不知道是不是怕我顺着名字含义去查生父。”三奇青看起来拿张泠曜一点办法也没。 ……也是很小心翼翼了。 严方任莫名想起瑞安澜和亦炎苏,心想这都什么事儿,一个二个的都生父母不明。 “不说这事了,光嘴上讲讲也没啥用。”三奇青老被严方任提醒自己的憋屈,决定也转移话题、“你呢?和你那门主咋样了?” 三奇青问话方式有点奇怪,但严方任一听到门主二字,立刻毫不掩饰地沉下脸,也没注意到三奇青的八卦倾向。 三奇青看他神情不对,讶道:“什么情况?” 严方任也愣了一下,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况?他盯着房梁思索了一会儿,回道:“大约是,吵架,然后,冷战?” 吵架就吵架,什么叫“大约是”。三奇青无语,让严方任详细说说。 严方任终于有人可以让他倒倒苦水,便把之前那些事一说,听得三奇青直笑:“这性格还真像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才没有那么白目。” 三奇青敛了笑容:“也是。” 第四十七章 见严方任一脸懵懂,三奇青拍拍他的头:“好事啊!你终于长大了。” 闹脾气还是好事吗??? 不对,三奇青这副慈父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严方任的神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谁还没点脾气,只不过你总是自动避开了自己的感受罢了。你跟瑞门主……”三奇青懒得管严方任微妙的神情,絮絮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那你还要去跟她说我的事?强行增加接触?” “……” 三奇青凑近严方任,盯着他眼睛看:“有点不对劲。” “……”严方任和他对视了几秒,移开了视线,“阿青,你用你脑子想点别的不成?” “你看看你。“三奇青无语凝噎,踢了一脚严方任,“菜。” 严方任没有接话,起身道:“我去和门主说一声,阿青你熟悉一下环境。” 虽说三奇青早就从张泠曜的书信口述中把旧坎水宫的表面结构了解了大半,并且估摸着大体格局也没变化,但还是任由严方任离开,自己独自去“熟悉环境”。 过了一阵,三奇青还在门口晃悠,严方任就回来了。 三奇青感觉严方任情绪复杂,问道:“怎么样?” 严方任好像不是很想开口说话,简短道:“随便住,多久都行。” 三奇青闻言抬手去按严方任的脸:“那你怎么这副表情?是瑞门主说了什么?” “……你还是别听为好。” “……” 不过严方任好像终究是想开了点。三奇青刚来时感觉严方任处于一种一直生气于自己为什么会一直生气的状态,现在慢慢接受了这状态,开始试图排解。 但症结还在瑞安澜身上。忧国忧民的三奇青看这也不是个事,便去寻机会接近瑞安澜。 瑞安澜正在桂花树旁练武,明显听到三奇青的脚步声,但看都没往他那儿看一眼。她自顾自地握着长刀耍了几下,然后停下思索片刻,稍微又调整了下姿势。 三奇青在一旁观摩了一阵,觉得瑞安澜挥刀那架势反而有点惊风阁的味道,琢磨自己再看下去,一是不大合适,二是估计能看到天黑,便出声道:“瑞门主,小生叨扰了。” “哎,三奇信使。”瑞安澜停下手,讶异地看着造访的三奇青,“我还以为你看两眼就走,没想到还要过来没话找话。” ……可真是会说话。 瑞安澜现在满脑子都是刀,也没给三奇青说话的机会:“听严方任说你要常住?住着吧。”又看看他,嘀咕道,“看到你总觉得三奇六仪堡又偷摸摸来了江南,怪怪的。” 三奇青:“???” 他问道:“瑞门主也不怕我给三奇六仪堡传情报。” “我看你是想死?”瑞安澜调转长刀指向三奇青,直白地威胁道,“我也不想留你,还不是顺顺严方任的毛。” “小生原来是沾了光。” 瑞安澜闭上了嘴,感觉又不想多说。她转了转刀,问道:“不是,信使不在,三奇六仪堡不炸?” 三奇青摆摆手:“之前为舍妹的事请了挺长时间的假,堡里又不是缺了小生就不能转。一些可以远程执行的工作也会做。” “行吧。别让三奇六仪堡知道你在我这儿,不然解释不清,烦得很。” “不会影响到瑞门主的。” “哦,但你已经耽误了我的时间。”瑞安澜漠然道,“那你过来站我面前,借你眼睛倒影用用。” 于是三奇青被拉着当人肉镜子,硬生生站了一下午。 站着的过程中,三奇青也没闲着。瑞安澜方才带过了“顺毛”的那一点,三奇青便旁敲侧击地问严方任近来表现如何。 瑞安澜敷衍道:“就那样吧。” 她不想说,三奇青偏不放过,瞅着瑞安澜的神色,说起了严方任的往事,听得瑞安澜皱起眉:“我看他现在还是那毛病。我都搞不明白他到底生没生气,生什么气。 三奇青道:“他以前倒是对我闹过几次,很好哄的。” 瑞安澜站在原地盯着三奇青眼睛停滞了半晌,三奇青以为她在酝酿什么,结果她又微微侧过身,重新向前砍了一刀。 行吧,可能她根本没听见。 三奇青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瑞安澜说话,一直等到瑞安澜收起刀,三奇青才闭上嘴准备离开。 刚走一步,瑞安澜突然喊住他:“你刚说严方任好哄,你是怎么哄的?” 已经不是刚说的了好吗! 几番下来,三奇青发现瑞安澜是真的没救。先天不足,后天不会。虽然她努力过,对严方任也是真心实意的抱歉,但共情力依然没有一点提高。 那边严方任依旧工作时间和瑞安澜公事公办,闲下来就去找三奇青玩,直惹得细雨更加见不到人。 原本细雨还能逮到点空找严方任说上两句话,现在严方任几乎退化到每日只会说“阿青”两个字。 “阿青。” “?” “喝酒。” 于是两人边喝边聊直到半夜。三奇青还要引导严方任说出自己的想法,累的不行。 “阿青。” “?” “下山。” 于是两人去山下浪了一天,严方任顺便在三奇青的撺掇下给瑞安澜买了好吃好玩的回来。随后被饕餮瑞安澜吃了个干净。 “阿青。” “?” “灯会。” 眼瞅着秋意渐浓,山脚下的江南人按惯例,会在冬季来临前办一场盛大的灯会。严方任这次趁着灯会的由头,又窜过来喊三奇青一起下山。 三奇青终于不由着他来了,反问道:“瑞门主呢?” “……” 百般纠结不情不愿的严方任被三奇青推去了瑞安澜的书房。 瑞安澜双眼藏在阴影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严方任回头瞅了眼三奇青,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奇青无法忍受,道:“瑞门主,要不要一起去灯会?” “灯会?”瑞安澜兴致缺缺地低下头,“没空。” 严方任转过身就准备离开,被三奇青拉住。 三奇青道:“瑞门主,小生听说惊风阁第三堂的堂主和几名大弟子会在灯会上与人碰头。” 第三堂是做情报交易的,在大型狂欢场合偷偷交易也不是稀奇事。 瑞安澜看向严方任,寻求确认。 严方任被三奇青按着,昧著良心点了点头。 “哦,那等我换个衣服。” 第四十八章 说着,瑞安澜就慢悠悠晃出去,回自己住处去更衣。严方任瞅着她走远,按住三奇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阿青,哪来的什么地下交易?” “我瞎说的。” “……” 第四十九章 朝廷 看完烟火,几人也没有别的活动,瑞安澜啃着夜宵,严方跟在后面,三奇青摸着饱胀的肚子,三人晃回了瑞安门。 目送瑞安澜进了屋,严方任望向三奇青:“阿青你看,也没有机会说清楚。” “你俩就……互相体谅体谅吧。我能有什么办法?”三奇青道。他觉得严方任也好不到哪儿去,和瑞安澜就是两个情感上的傻子。 瑞安澜突然打开门,衣服被她扯了一半下来。她扫了三奇青一眼,三奇青早就移开了视线。 “严方任,你这发髻为什么打了个结?我解不开。”她有点迷惑。 “啊……我来了。”严方任这才想起,他怕瑞安澜乱动弄散了头发,给她打了个结固定,没想到笨手笨脚的瑞安澜根本解不开。 “那我走了,晚安。”三奇青立刻 第五十章 下马威 瑞安澜顿时被戳中:“……是这么个问题。” 严方任见她突然泄气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是谁把天地无一逼走的?” “……好像是我。” “……” “那总不能让他现在就把印乐知给剁了。”瑞安澜嘟哝着。 “……也是。”严方任虽是这么说,但听这话好像以后剁了就行,什么人啊。 真是头疼。 严方任正头疼着,几名弟子突然急匆匆跑来:“门主,副门主,不好了?” 瑞安澜见弟子十万火急的样子,立刻跳起来:“又有人叛乱?” “不是,是我们刚在山门发现了下山取物资的弟子们,都身负重伤。” 瑞安澜那跃跃欲试的劲头还没下去:“被谁打的?带我们去看看。” 严方任回身卷起桌上的地图:“走。” 看瑞安澜这兴奋劲,估计挺想去揍罪魁祸首的。 两人随着弟子走到重伤弟子们的休憩处。弟子们躺成一片连声呻吟,有几人伤势过重,还在昏迷之中。 细雨竟然也在,她正蹲在两位伤口感染发着高烧的弟子身边,替换他们额头上降温的湿毛巾。看到严方任来,她想站起身,但烧得迷糊了的弟子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细雨只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冲严方任笑了笑。 瑞安澜蹲下身摸了摸其中几人,心知有几位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多半是救不回来的。她走到细雨在照看的弟子旁,盘腿坐下,问细雨道:“小姑娘,有线吗?” “啊?” “啧。”瑞安澜有点烦躁,“你平时绣花之类用的线啊。我记得你让弟子们去买了些,借我用用,我又没有。” 细雨反应过来,回答道:“在我屋里窗台下放着。” 严方任知道瑞安澜虽然现在面上还很平静,但再看不到线估计要爆炸,道:“我去拿。” “等……”细雨想到窗台下还乱糟糟地堆着绣品,刚想阻止严方任,严方任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瑞安澜利索地用刀刃刮去伤口旁刚腐烂的脓肉,问弟子们:“你们怎么去拿个东西还和人打了一架?” 伤势较轻的一位回答道:“报告门主,我们被第三梯队的狼帮伏击。他们还扬言说,以后还见一个瑞安门的人就打一个,只要他们在,瑞安门什么事都干不了。” 近来惊风阁对瑞安门打压愈发严重,狼帮作为惊风阁的附庸,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 “他们来了多少人?” “大半个帮都来了。” “谁先动的手?” “他们。”弟子道,“弟子知道最近本门和外界关系紧张,绝不会恶意挑事。” “行吧,那就不怪你们技不如人了。”瑞安澜淡然道,随手把散落的长发撸到脑后一绑,插上流云簪,“就凭他们,也敢大言不惭。” 弟子们低着头不吭声。 “我等会儿去趟狼帮就回。”瑞安澜瞟了眼旁边帮忙照料的弟子们,“你们要不要一起?” 她突然又道:“哦,别告诉严方任,等我回来了再说。” 她刚说完这句话,严方任就取了绣花针线回来,丢给瑞安澜。瑞安澜立刻闭上嘴,假装无事发生,用火烤了烤针,让细雨帮忙穿好线后,低头缝合起弟子们的伤口。 众人看细细的鲜血从针尖刺破的口流出,皮肉被细线拉着变形,不由地遍体恶寒。细雨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委屈地撇过脸去。 “门主这是?”弟子们询问道。 “你们闲着无事也把其他人的大伤口缝一下吧,说不定还能拉回来几条命。”瑞安澜头也不抬回道。 弟子们虽然不是很懂,但他们多少也知道有几个人离死就差一口气,还是将信将疑地模仿瑞安澜的手法去给其他弟子缝合。 有的弟子意识还清醒着,疯狂拒绝,但被按在地上硬生生地缝合,不由惨叫了几声,听得细雨四肢发软,觉得瑞安澜怎么能这么残忍。 瑞安澜歪歪扭扭地缝了几道后,严方任看得头痛,问道:“门主,要不要我来?” 他怕弟子们醒来后,看到那丑陋的针脚,又被吓晕了过去。 “哦。”瑞安澜求之不得,直接把针线往严方任手上一放,“您来。” 然后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严方任一脑门问号,总觉得瑞安澜又在谋划什么勾当。 当天,瑞安澜率人冲上了狼帮的大门。第一个见到她的人还没来得及拔出武器,就被她扯住胳膊,喀嚓一声撇断了骨头后。随后长针穿透了他腕部的动脉,动脉的伤口上还被倒了从严方任那儿找来的抑制凝血的药。 那人被瑞安澜死死制住,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腕血流不止,一直到因失血过多而眼前发花时,他才被瑞安澜扔到一边。众人看他人还活着,但手腕鲜血淋漓,不断喷涌着血柱,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随后瑞安澜在狼帮地盘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看到的人她一个都不放过。副帮主被她按在地上,卡着脖子一拳拳地揍,揍到脸上骨头全部粉碎、脑浆迸裂才放开。 留下个帮主吓得跪地求饶,连连声明之前的事是帮内弟子们的个人行为,和他没有关系。“毫不知情”的他还当场立下毒誓,再也不敢和瑞安门对着来。 “那你倒是把那些个人行为的个人们都拉出来给我看看。”瑞安澜连砍带揍了半天,语气依然平静,只是在“个人行为”四个字上稍微加重了些。 “都……都在这儿了。”帮主指指周围躺了一地的人。 瑞安澜睨了他一眼。 ”还有一个!“帮主急忙叫道,“小郑人呢?快把他找来!” 瑞安澜跟狼帮立了个下马威后,又急匆匆跑回瑞安门。 严方任早就缝合完毕,插着手站那儿等瑞安澜回来,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哟,又去哪儿大冒险了?” 瑞安澜:“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弟子们以为两人又要像上次程家那样吵架,叠罗汉一样躲在门外偷听,结果听到严方任问:“那药用起来怎么样?我还没在人身上试过。” 弟子们纷纷散去。 第五十一章 程家背后的人 狼帮被瑞安澜一顿胖揍后,第三梯队的帮派们深刻意识到,无论它们站哪边,都会被砍。一边势力历史悠久,一边是目前来看仅次于天地无一的单体最强战力。站中立阵营的话,两边一起砍,完全就是两方斗争的牺牲品。 于是原本摇摆不定的人们也必须得选个队站。 出乎意料的是,反而有些帮派把宝押在了瑞安门身上。反正都是牺牲品,不如看看瑞安门能闹到什么程度。 今天弟子又带了一名身材高挑神情冷傲的女子,说是非见门主不可。弟子认得那人,是江湖前几年出了名的冷美人,便带着她去了瑞安澜的书房。 那人进了屋,行了一礼后,便站直身子道:“我是恬昭坞的大弟子成何茗。我主人对瑞安门完成委托十分满意,派我来想要再谈谈以后的合作。” 瑞安澜一听什么“委托”“合作”的,愣了半天,问道:“您谁来着?” 成何茗顿了一秒,回道:“上次程家的委托,正是恬昭坞下的。” “哦!”这一说瑞安澜就想起来了,毕竟那委托做完就和严方任吵了一架,想忘都难。 不过瑞安澜听这个帮派和人名耳熟,总觉得有谁跟她吐槽过。她一时想不起来,只记得这个帮派原本是第二梯队的翘楚,近来却混的很不好,估计上次的委托报酬已经是搜了家底才凑出来的。 但她看那大弟子依然十分傲气的样子,问道:“您还有钱再合作呢?” 毫无说话技巧的瑞安澜开门见山。成何茗被揭穿了窘境,一时语塞,解释道:“那只是恬昭坞计划的第一步,只是为了确认瑞安门的实力,之后的合作才是重点。” 瑞安澜想到严方任还在因为程家的事闹别扭,又听着那大弟子的一堆废话,心里不舒服,怼道:“目标设得高是好事,我觉得我跟不上你们的计划。这里已经不适合你们了,月亮挺不错的,你们要不要去那儿混口饭吃?“ “……那不太合适吧。” “我看挺好的,反正你们在江南也没什么地了,上天后还没人跟你们抢。” 成何茗被瑞安澜一顿讽刺,脸有点挂不住:“瑞门主还能不能好好谈话?” 瑞安澜求之不得道:“不能。你去找严方任吧。” 早就听说瑞安门的门主说话不好听,没想到是真的。成何茗跺跺脚,勉强照顾了下礼节,便去找严方任。 严方任一看她,立刻就认了出来,这不是恬昭坞的成何茗吗? 成何茗此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把刚才的事和严方任重复了一遍。 严方任这才知道原来程家那委托人是恬昭坞。当时他们七拐八绕变着法掩盖自己的身份,严方任也没空查,便一直没管委托人到底是谁,反正只要不是惊风阁的套就行。 既然是恬昭坞,他就理解了。恬昭坞确实一直和程家不对付,程家背后又是惊风阁。 恬昭坞原本在第二梯队的实力仅次于茜草帮,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它被惊风阁帮着程家打压了几次,现在地盘已经缩到边境。那点可怜的地都养不活剩下的人,就差被逼下海当海盗。 这样的帮派,哪来的胆量下的委托。 恬昭坞也没有办法。再不灭了程家,他们就真的要上海当海盗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 海盗也不好当。江南中原附近的民商海域大都被天地无一和最靠近东海岸的惊风阁控制,他们和这两方关系都不咋样,在附近当海盗怕不是自寻死路。尤其是万一截了天地无一的船,天地无一能保证江湖上再也没有恬昭坞这个帮。 思来想后,只能南下去当。而南疆不只是有巫王,那里的海盗都一个比一个凶猛,竞争又太过激烈。 但这情况成何茗又说不出口,拉不下那个脸,只是道:“恬昭坞逆着风头为瑞安门雪中送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诚意。” 严方任想知道恬昭坞到底要干什么,外加那些报酬确实十分救急,便顺着她话道:“贵派的物资救瑞安门于水火。既然瑞安门受了恩惠,那自然是要报答。” 成何茗就等着严方任这句话,但仍想矜持一把,好不被看出困境过于被动,道:“所以恬昭坞遣我来看看瑞安门现今能给出什么。在惊风阁的打压之下,我看瑞安门的日子也不大轻松。” 而就算她不说,严方任也知道恬昭坞那点破事。他想了想,恬昭坞目前的困境明显是没有别的办法,怕不是还不如瑞安门能抗。即使瑞安门现在分担了大部分惊风阁的火力,但恬昭坞就是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没必要接他们的架子。 严方任笑了笑,礼貌地鞠躬表示道:“如姑娘所见,瑞安门自身难保,无法提供恬昭坞所求的事物。在下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 严方任一副想要逐客的样子。成何茗心里焦急了一些。出发前听说瑞安澜不好相处,早就做了准备,找脾气好的严方任也是一样。 然而严方任最近脾气并不好,都懒得用矫揉造作的言辞套路。恬昭坞在他面前又跟透明无异。恬昭坞本想利用信息不对等谈判一波,结果发现严方任压根不想跟他们扯皮。 要是空手回去,成何茗的大弟子身份怕是也要交代在这儿。她终于受不了,低头表示:“恬昭坞处境岌岌可危,需要依靠瑞安门才能从惊风阁的挤压下存活。” 严方任收起逐客的表情,微笑着提问道:“那您又能提供什么?” “……” 当然严方任只是逗她玩。瑞安门现在巴不得多来些帮派合作,恬昭坞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名头还是在的,好好经营一下,还是可以和现阶段的瑞安门相辅相成。 两人初步达成共识后,成何茗询问是否能得到天地无一的支持。 严方任温和道:“天地无一行踪不明,余怎敢妄议。” 成何茗露出失望的神情。 第五十二章 扩张 严方任看在眼里,面上平淡地送成何茗去客房安顿几天。 刚带着成何茗到客房区域,正好又碰上细雨。 细雨正坐在窗下绣花,看到严方任,吃了一惊,立刻关上了窗。 严方任不明所以,站在门外目送成何茗进屋,刚拔腿准备走,细雨又打开了窗,唤道:“严哥哥。” 严方任没什么心情和细雨聊天,但面上还是温和地敷衍了几句才说有事在身,抽身而退。 他走后,成何茗探出头,看看他,又冲细雨点了点头。 随后几天,在两方达成共识后,恬昭坞剩余的弟子们陆陆续续抵达了瑞安门。本来就快无处可去的他们,一听说有地儿呆了,求之不得地冲上山来。 而瑞安澜和严方任原本想拖延一阵子,再开始考虑瑞安门的翻修事宜。结果现在人口一多,他们不得不着手规划地盘扩大修缮。 之前没有启用的坎水宫遗留建筑被打扫修补,山间土路被铺上了青石板,免得弟子们半夜黑灯瞎火的被土坑石块绊了脚。 虽然仍有人因为夜间光线昏暗被石板台阶绊了跤,差点滚下山去。 有人提议在路边挂上灯笼,瑞安澜反对道:“也不怕把树给烧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纵火熟练工天地无一吓的,瑞安澜对点火一类的事极其敏感。于是瑞安澜又不知道从哪儿搬出来一大桶漆:“铺青石板上。” “?” “夜里会发光。你们看着漆吧。” 弟子们将信将疑地在青石板边界上漆了一遍,随后惊讶地发现,被漆过的地方真的到了夜里就散发出萤火虫一般的光亮。 第五十三章 三奇青的上门服务 瑞安澜嘿嘿一笑:“信使真好交流。” “……”三奇青道,“您说就是。” 瑞安澜坚持道三奇青身为三奇六仪堡的人,即使有个信使身份,但现在没有传信任务在身,也不方便在江南露面。虽说她答应严方任留三奇青一阵子,但瑞安门现今忙碌得很,不好养个闲人。 细雨就很闲啊! 算了算了,三奇青决定闭着嘴听瑞安澜胡扯一通铺垫。 “所以,”瑞安澜闲扯完,进入正题,“信使来帮忙管理下本门吧。信使应该很擅长文字工作。” “不擅长不擅长,再说小生一外人哪敢接触瑞安门的资料。”三奇青推拒道。 瑞安澜的睫毛颤了颤。 三奇青改口道:“瑞门主尽管吩咐。” 于是之后几天三奇青都被瑞安澜按着处理一些琐碎的文字。 几天后,严方任终于得知了三奇青的去处,满心无奈地来找他。 三奇青忙得脚不沾地,都没空瞅一眼手撑在桌上盯着他看的严方任。 “阿青。”严方任终于忍不住道。 “干啥?我好忙,都快把贵门无关紧要的琐事都熟记于心了。” “正好。”严方任道。 三奇青总算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哪里好了? 严方任笑了笑,道:“阿青,你有没有觉得瑞安门现在还很松散?“ “有点吧,也不是很散。”三奇青有些敷衍。 严方任继续道:“弟子们需要一个精神支撑,来把他们和瑞安门捆绑在一起。” 三奇青问道:“你想怎么做?” “世人所求,不外乎自身利益与所爱之人。什么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家庭和美,说到底都是这两样。” 三奇青手上停了一瞬,道:“那就让瑞安门来保障他们所求。” 严方任微笑起来。 闻言,严方任低下头想了想,挠挠头,似乎盘算着瑞安门的预算。然后,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 三奇青见他脸上是一种茅塞顿开的安心笑意,不禁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严方任愣了愣,“阿青,我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严方任之前为惊风阁,如今为瑞安门,说不上是为了自己,也算不得是为了他人,更像是为了一个具象化的象征。 严方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思索了一阵子后,反而联想到了另一个疑惑。他问道:“阿青,你最近和门主接触了几次,能看出来门主所求为何吗?” “看不出来,像是自身利益,但又有点违和。”三奇青摆摆手,“天地无一要啥这么多年了都还看不懂,我估计瑞安澜的咱也不懂。那两人都奇奇怪怪的。” 果然三奇青也能察觉到那两人的不合理,但他终究是被两人帮助过的人,也不愿深究。 严方任也不好再问,道:“三奇六仪堡还被天地无一阻着呢?” “……”三奇青失语。天地无一虽然对三奇青没什么意见,但对三奇六仪堡就不一样了,导致他身为信使都活动处处受阻,“是的。天地无一和印阁主二人真是绝了,至今把三奇六仪堡圈在中原地界,到底是有多嫌弃咱们。” “单有一方阻拦也就罢了,降襄山庄会控制局势不让一家独大。怕就怕四大家内部利益一致时联合起来。” “可不。天地无一加惊风阁,三奇六仪堡一点办法也没。你上次不是说在江南碰到了日奇长老吗?这事儿我回星奇时问了问。天地无一当时带着女儿,没空管他们,就随手通知了惊风阁。就在你中了天心咒之后没一盏茶的时间,弟子被杀光,长老被扔回了离江南最近的星奇。” “……这两大家都记仇的很,第一堡时期的事能延续到现在。”严方任道,“三奇六仪堡不改改第一堡的遗风,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唉,不知道都这境地了他们还在傲什么。我也就为星奇那家。要是星奇辱我,我也就走了。”三奇青说完,有低下头去忙手上的事情,不再多聊。 第二天,瑞安门多了一项记刻在石碑上的记名册。只要是瑞安门的弟子,入门时间超过一定长度后,可以凭贡献被登上记名册。一旦上了记名册,只要没有背叛行为,瑞安门存在一天,弟子就有肉吃,有酒喝,家人也不会受饥寒之苦。时间越长,贡献越高,收到的福利也就越好。 而第一批被登上名册的人,确实全部拿到了瑞安门声称的福利。 此举一出,弟子们的积极性突然高涨。一些原本琢磨着跑路的人们,看到名册上的人欢天喜地的模样,也心生羡慕。尤其是想到坚持下来会有更明确的美好前景,人们纷纷比以往要踏实了些。 总算解决了在禁制下人心惶惶的问题,严方任皱着眉头开始算瑞安门现下收支如何能维持这样的秩序。 他就这么皱着眉敲响了瑞安澜的房门:“门主。” “嗯?”瑞安澜见他忧心忡忡,疑道。 “我有一请求。” “什么?” “可不可以把程晶接进瑞安门?” “程晶……是谁???”瑞安澜愣住,“又是个姑娘?” 瑞安澜一脸懵懂,严方任怎么又为着个姑娘紧锁眉头? “……不是。”严方任无奈,“程家那个私生子。” 瑞安澜这才想起来,别又是姑娘就行,道:“都多久前的事了,你怎么又提起?” “不能让程晶进惊风阁。” “程晶怎么又要进惊风阁了?不是在程家的亲戚那儿吗?” “那家亲戚不愿意再养程晶活不下去,听说第五堂想要收纳他。” 严方任虽然只说了这些,但瑞安澜立刻炸了毛。程晶对她来说是委托中的瑕疵,饿死在外面也就算了,怎么能被程家的老东家带走? 想到这个瑕疵还是因为严方任才产生的,她没好气道:“你好烦啊严方任,每天哪来那么多事?接回来你就自己看着,别浪费老子的钱。” “好的。”严方任准确戳到瑞安澜的痛点,快速达成目的,忍不住蹲下身,用额头碰了碰瑞安澜的小腿,“谢门主。” 瑞安澜抬起腿作势欲踢:“你要干啥?” 严方任直起身:“没什么。” 第五十四章 多了个小刺猬 严方任赶在惊风阁那里还没决定好何时带走程晶时,赶到了程家的远房亲戚那里。 远房亲戚之前听惊风阁来人说要接走程晶时就满口答应,恨不得下一秒程晶就能消失在眼前。 远房亲戚不知程家为何突遭变故,但既然家都没了,那孩子留着也没什么用。 这次严方任出现在亲戚面前,亲戚们都懒得确认下身份,直接问道:“是惊风阁的人吗?哎呀你可算来了。” 严方任心里短短楞了一瞬,旋即顺势答应,准备直接提溜走程晶。 他手刚放上程晶的胳膊,程晶就跟被炭火灼了一下一样,猛地弹了起来,大喊道:“不!我不要去惊风阁!” “?”程晶炸的跟个小刺猬一样,看得严方任自然而然生出了怜惜。这孩子在害怕什么? 亲戚们可管不了程晶,一把攥住他胳膊把他往前拽:“别介意,这孩子就是怕生,过去适应一阵子就好了。” 第五十五章 程晶:“???” 严方任明显也有些无奈,道:“门主记得他的脸了吗?” “记得了记得了。”瑞安澜漠然地低下头。 “记得就好,别误伤了他。” 误伤是什么鬼?” 瑞安澜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严方任你找茬吗?我都允许你把他带回来了,你还要怎样?” “……没有,谢谢门主,门主真善良。” 瑞安澜猛地一砸桌子,把程晶吓得一哆嗦:“滚!” 严方任麻溜利索地带着程晶出了主殿。一离开那房间,严方任就收了恶意找茬的嘴脸,恢复了原本温和的样子。 第五十六章 很明显,蜀地虽然常年远离江南和中原的斗争,但江南四大家在他们面前依然能说得上话。不然他们也不会因为天地无一而选择用援助来弥补瑞安门。 第五十七章 岷王的侧妃 细雨也趁机走到程晶身边,道:“严哥哥这几天在忙什么?小晶可想你了,老跟我念叨你怎么还不来看他。” “是我疏忽了。”严方任道,“过几日清闲些,定多去陪陪他。” 这边几人说得情意拳拳,那边瑞安澜听得脑壳疼。她来找和严方任吵架之前某次随手丢给严方任的一支花钗,结果怎么也找不到。 那花钗是几年前亦炎苏送给她的,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日子里,两人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地方,亦炎苏突然拿出个花钗别在瑞安澜的衣襟上:“送你个东西。” 小小的瑞安澜抬起头:“亦炎苏,这是你哪个情人送给你你又不想要的东西?” “小嘴尽会胡说。”亦炎苏道,“爷专门送女儿个东西还不行?” “呵。” “不是,爷这几年哪来的情人?都快被你气糊涂了。” “呵。” 今天瑞安澜梦里突然想起来这回事,觉得亦炎苏送东西一般都是一盒一盒地给,这单独给一个怪奇怪的,便爬起来准备在下山前去严方任那儿把它找到。 然而没找到。 她有些愤怒。 她愤而起身,转身就往外走。 严方任见她脾气又上来了,不再和细雨说话,抱着程晶站起身:“门主没找到?” “没有。”瑞安澜没好气道。 “什么东西?”严方任追问道。 “花钗。”瑞安澜不是很想多说话。 严方任从这两个孤零零的字里也联想不出来什么,只好又问道:“什么样的花钗?” “我先下山了。”瑞安澜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无法回答。 “等我一下。”严方任终于放下了程晶,“我正好也要下山。” 瑞安澜奇怪地看着他。 严方任道:“怕恼怒的门主一个人下山找别人撒气。” “我是这样的人吗?你有毛病啊?” 三人:“……” 细雨赶忙道:“我也要一起。” “???”瑞安澜拧着眉看她。 细雨赶紧推了推程晶。 程晶心领神会,拉住严方任衣摆,仰着小脸道:“山上呆着好闷呀,我想去城里看看。” 严方任哪受得了小孩子的无辜光波攻势,应允道:“好。” “啧,德性。”瑞安澜道。 于是,五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好巧不巧,今天进城的审查分外严格。严方任还好,瑞安澜周身散发着危险分子的气息,差点被盘问了祖宗十八代,差点脾气爆发,被有先见之明的严方任安抚了下去。 终于进了城,却发现城内的主要街道都被戒严,闲杂人等都被清空,满是官兵把守。 连瑞安澜都开始好奇,发生了什么? 她往四处看了看,推了推严方任,指着前方几个拖家带口的围观人群道:“你去问问。” 细雨看不惯瑞安澜支使严方任,出声道:“问话又不是什么劳心劳力的活计。” 瑞安澜转向细雨。她比细雨高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红艳的嘴唇微微翘起:“我去?” “……”细雨看逆着光的瑞安澜杀气腾腾的样子,因着高度差,她甚至隐约看到了瑞安澜细密睫毛下深渊一样的墨黑双眼。她躲到了严方任身后,“对不起。” 严方任甚是无奈,低声道:“等我一刻钟。” 严方任脸上挂上了人畜无害的微笑,走到人群中间,先是和他们随意拉拉家常,抱怨下今天进城的艰辛,在对方接话后,顺势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 两刻钟后,严方任抽身回来,弯下腰凑在瑞安澜耳边低声道:“葬礼。” “谁的?” “岷王穆翡榭的侧妃。” 瑞安澜思考了一下,疑道:“岷王不是南边的藩王吗?怎么在江南?” “我有个猜测。岷王在江南不是一天两天了。”严方任顿了顿,拉着瑞安澜到一旁的无人角落,“我在扬州的扶双楼见过他。” “扶双楼是哪儿?你去那儿干什么?”瑞安澜问道。 她问话的音量没有减小,成何茗听到后,嗤笑了一声:“严公子还去扶双楼啊?” 细雨疑惑地看着他们。 严方任僵了一僵,无奈道:“和天地无一一起,就去过一次。” “哦,那我知道是哪儿了。”瑞安澜一听是和亦炎苏一起,顿时明了,挥挥手,“那不重要,见到他然后呢?” 严方任又压低了声音:“他去看花魁的贵宾专场表演,似乎和花魁很熟悉,两人还闹了矛盾。” “贵宾专场?亦炎苏又拿到贵宾牌了?”瑞安澜惊道。 “……” “好好好,不是要说这个。”瑞安澜踮起脚拍拍严方任的头,“侧妃怎么回事?” 这次她也压低了声音,其他几人都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拍了拍严方任的头。 细雨也好想拍。她偷偷垫了垫脚,以为难度挺大。 “那些人也不知道,只说侧妃前段时间在扬州附近岷王的度假别院里急病去世,要被运回南疆封地安葬。今天正好是经过这个城。” 两人正说着,路上官兵们突然警觉起来,立成一排人墙,把围观的人又往外推了推。 “看来是来了。”严方任道。 远远的,岷王的亲卫队护送着一座厚重的棺椁走来。虽然亲卫队走得十分平稳,但瑞安澜还是听到了里面陪葬品轻微晃动的声响。 “金簪……一……三……”瑞安澜听着声音数着,转头问严方任,“是不是有点少?” 严方任表示并不是很懂官家下葬的规格。 瑞安澜没得到赞同,不满地又转回身去看那队亲卫。 “穆翡榭怎么不在?”瑞安澜翻出了关于岷王的记忆,没从露脸的人中看到他。棺椁前倒是有抬轿子,轿帘上绣着岷王的纹章。但瑞安澜看那轿子明显是空的。 “还真是。”严方任扫了一圈,“岷王难道还在扬州城?那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瑞安澜问道。 严方任看了她一眼,笑道:“花魁啊!” “哦!”瑞安澜恍然大悟状。 “……“严方任温柔地捏了捏她,”这孩子,真是个小傻子。” “……”瑞安澜对此没有反驳能力,“好吧。” 第五十八章 再见影中月 “表面功夫做足了,实际上一点都不上心的样子。”瑞安澜目送亲卫队远去,“搞得我都想,看看那花魁长什么样。” “挺好看的,很特别。”严方任答道。 “?”瑞安澜猛地偏过头去看他,“行了,你去查查侧妃死的和花魁有没有关系吧。” 严方任一惊:“门主不要冲动行事。” “我冷静的很。给你三天,快去,你的活我让信使去做。”瑞安澜催促道,“信使要是干了出格的事儿你俩一起死。” “???”严方任虽然可喜欢三奇青,还真没想过这辈子要和三奇青这么死在一起,“好的门主,是的门主,我三天后回来。” 第五十九章 影中月不想回答 从那以后,岷王回来便越来越迟,之后甚至彻夜不归,干脆就留宿在扬州的扶双楼里。侧妃心里焦急,但毕竟是名门闺秀,不方便跟市井泼妇一样找上扶双楼。毕竟扶双楼那样听小曲儿的地方,和她身份不搭。 岷王知道侧妃为了大家闺秀的大度识礼,不仅不会闹腾,反而还会旁敲侧击问要不要把花魁赎回作妾。 她没想到,穆翡榭是真的被迷了眼。不仅想赎影中月,还想把她扶为正室。 只可惜影中月眷恋扶双楼里的花红柳绿,不愿出来,不然还真说不准。 侧妃这下也顾不得自己的骄矜,跟自己的娘家说了这事儿。他们一听,那还得了,一个出身不明的歌姬也想踩在自家女儿头上?那他们官员的面子往哪儿搁? 一来二去,折腾的岷王心烦。他本来就不受皇家重视,做点出格的事儿也没人管他,反而被侧妃搞得好像他要做什么十恶不赦大驳朝廷面子的事一样。 更何况影中月自己都不同意。 时间久了,穆翡榭对侧妃的耐心和温存都耗光,时常变着法子把影中月喊到别院。影中月有时应邀,有时不来。来了反而好,不来的话穆翡榭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又惹着影中月不悦,还得马不停蹄地赶往扶双楼摸摸人家的脾气。 仆人们往后院瞟了瞟,叹气道:“唉,小主子怕不是,被那贱蹄子生生气死的。” 严方任:……我不信。我不想听八卦。 但也没用。他把能问的人都问到了,所有诱导问询的方式都用上,只得到了为数不多的有用信息。 比如,他们似乎在侧妃病逝的前一阵子听到侧妃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语言,说到一半甚至还换了个声音。但因为那声音他们谁都没听过,也不确定是谁在说。 严方任蹲在墙角给瑞安澜传了个信。信鸽飞得很快,当天瑞安澜就回复道:“怕不是侧妃脑子坏了。” 严方任:“???”然后他发现瑞安澜说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瑞安澜写道,她听说有种病会让人会像脱胎换骨一样,突然之间用另一种绝对没接触过的语言、姿态、甚至是性格生活。这异常状态的持续时间可长可短,一般当事人清醒过来后对此都没有印象。 她的字倒是挺清秀,一笔一画规规矩矩的。在碰到瑞安澜前,严方任对“字如其人”四个字深信不疑。而现在,他压根不信。 这倒是新奇,严方任闻所未闻。不过,严方任去问了,侧妃身骨强健,从没听说有这么个毛病。 “哦,那大概就不是吧。”瑞安澜如是回答。 “……” 那会有什么药毒导致这种症状吗?他想问。 瑞安澜道:“有的吧。毕竟这就是,脑子坏了。” “……” 严方任觉得一头雾水。啥毒能让脑子坏成那样?生生从脑子里捏出不存在的东西? 他攥着身上仆人的粗布衣裳,蹲在墙角思考了半天。 “不会吧……”严方任想到一种可能性,不安地搓搓额头。 严方任展开信纸,想要写信给瑞安澜验证一下。踌躇了一会儿后,严方任把信纸又收了起来。 他还需要更详实的信息。 侧妃死前到底是什么样?穿着什么衣服?戴着何种首饰?脸上是什么表情?嘴里都说过什么话? 天呐,他好想知道。 严方任在脑海里把之前听到的话仔细梳理过去,深以为,可能知道点消息的仆人,应该都被处理了。 穆翡榭自从长到不能住在京都的年纪后,就一直憋屈在南疆封地。几年下来,岷王的棱角没磨掉,倒是多学了一身蛮人的习性。武林中降襄山庄为了维稳,与朝廷有些往来,严方任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秘辛。此时他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岷王嘴里抠出来点什么。 大概不能。 倒是那位花魁…… “那几天,好像那位花魁影中月时常出入别院。” 看来,他只能从影中月那里问了。 第六十章 故事大王严方任 影中月突然一抖,随即又放松下来。不会是天地无一的人的,他很久没管过自己的事了。 穆翡榭敏锐地察觉到影中月一刹那的慌张,只觉得怀里的人脆弱如一支堪折的花,下意识地搂紧了她,在她背上留下一串细密的吻。 严方任自觉在岷王别院打听不到更多,毫不留恋地溜出院子,洗去身上的伪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扬州的扶双楼。 影中月翘班,扶双楼人气不至于到摩肩接踵的地步,但也算是热闹非凡。 不怪影中月不愿委身岷王府。那些名头虽然听起来好听,但哪有在台上被万众瞩目,唱自己喜爱的歌来的快乐。 尤其是在影中月看到侧妃的惨淡下场后。 严方任出手阔绰,被带进了小包厢,可以选个歌姬单独为自己服务。严方任皱着眉头,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这是必要的牺牲”后,摆出调笑的神色道:“新人总是看不懂眼色,瑟瑟缩缩的。有没有资历久一些的姑娘?” 扶双楼人换的勤,一般姑娘都呆不满十年。影中月成为花魁大约是五年前左右的事,也不知道在扶双楼呆了多少年,严方任只能从那些“老姑娘”那里碰碰运气。 “有的有的。哎,去看看小柳她们有时间不?” 女侍说着,便去唤符合严方任要求的歌姬。 严方任在这短暂的独处时光里整理了一下思路,想,不知道回去这个钱瑞安澜能报销不? 算了,最近瑞安澜也手头吃紧。口头矛盾不影响金钱关系上互相照顾。严方任傲娇地如是想。 不一会儿,女侍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公子不好意思,只有小柳一人符合您的要求。” 严方任有些失望,但一个总比没有强,挥挥手让女侍离开。 名唤小柳的歌姬凑过来,紧挨着严方任坐下,身上廉价的脂粉香像粘腻的苔藓一样,攀上严方任的衣摆。 严方任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立刻就调整了呼吸的深浅。不知道这衣服拿回去清洗再重新熏香能不能盖过这味道。 没等小柳开口,严方任就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头上的钗饰做工精良,只不过看起来是几年前的款式;左手指甲全部铰过,右手指甲保持着一点露出的长度,看起来演奏的也是琴类,不过指尖几乎看不到一点茧子。 严方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手掌心、指腹和指间的茧。 小柳定定地看了严方任一会儿,道:“小柳有阵子没单独陪客人了,要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请公子谅解。” ……看出来了。 严方任轻声道:“姑娘容姿皆是上流……” 没等严方任说完,小柳低头苦笑了一声,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严方任不动声色地给小柳满上了酒:“实不相瞒,余心有郁结,无人可述,此番只是想来找人聊聊天。姑娘不必紧张。” 小柳看起来并不是很信。 严方任略带羞涩地低下了头,缓声道:“大约六年前,余来过一次扶双楼。那时候,扶双楼尚不若如今这般人声鼎沸。” 是的,满口胡言的严方任,又开始,编起了故事。 他虽然一直半低着头,但实际上时刻观察着小柳的神态好调整故事走向,硬是说出了一个缠绵悱恻惦念佳人多年却寻觅不得的故事。 直听得小柳红了眼眶,抿了口酒,柔声安慰道:“怕是公子要找的人,早就不在扶双楼了。” “为何?”严方任露出一副早有所料但依然无法接受的神情。 小柳叹了口气,慢慢道:“五年前,影中月那个贱人来了,之后很多人,都被她赶出了楼,生死不明。” 来了来了!严方任绕了半天,终于把话题绕到了影中月身上。 “她做了什么!”严方任愤慨道。 “她刚来时,毫无出彩的地方,谁能料到,她最后傍上了岷王。”小柳看起来意难平,又灌了几杯烈酒,脸上泛起红晕。 “一开始影中月是黑发,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头发弄成银白色的,才打出了名声。”小柳说着,言语中有一丝不屑,“岷王出了名的喜欢收集些稀奇玩意儿,看到那头银发,立刻就被吸引了。” ……一夜白头吗? 严方任信个鬼。 跟他说是把染黑发的药剂洗掉后恢复了本来的银白色他还能更信一些。 不然弄个银白色头发,不怕被人当怪物么? “哎,她也不容易。”严方任轻声道。 “不容易?呵。我们当初就该更狠些。”小柳冷哼一声,又哽咽了起来,“小米,她死得好惨。影中月那个贱人,会巫术。” ……啥? “小米,被她生生折磨疯了。” 严方任的好奇心立刻翻腾了起来,小心地道:“她怎么能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小柳喝得有点上头,咬着牙说了一些当时的往事。严方任越听越不对劲。一开始他以为是影中月下了毒,但听到后来,更像是心魔幻术之类的东西。 怪不得说是巫术。小柳口中的那位小米,最后哭着把自己的手剁了下来,在及膝的荷花池里自尽了。 这个影中月,似乎不是那么好惹。 严方任好像再多问,但小柳似乎突然清醒了几分,娇笑着转移话题:“公子真是的,来了尽问花魁的事,多伤我们的心啊。” 严方任不动声色地盯着小柳的眼睛看,突然感觉脊背一寒,默不作声地举起酒杯隔绝了视线:“是余唐突了。” “伤天害理?”影中月披着单衣坐在月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我倒要看看,你就干净了么?” 那边严方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淡定地付了帐,淡定地告了辞,淡定地,准备回去。 虽然离三日期限还有阵子,但严方任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虽说这么回去可能会被瑞安澜揍,但揍就揍吧。严方任自暴自弃地想。 第六十一章 不干净的心 严方任说走就走,转眼就收拾了包袱,退了房,牵着马准备出城。 他对影中月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但他不是很敢在扬州城继续呆着。岷王在扬州的势力远强于他。 严方任结合仆人们说的侧妃如何被影中月打压到无地自容但在岷王眼中仍然是个纯良无害少女的故事,不禁扼腕:“好一个白莲花。” 还是他家门主好,实在。 想到瑞安澜,严方任眉头皱了起来。他一直没有理清天地无一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现在愈发理解不了。 他能理解影中月刻意掩藏自己的身份,能理解她和岷王之间的相互利用,但他不能理解瑞安澜对此的无知。 亦炎苏应该是知道的,他肯定知道影中月是新代南疆巫王,拜月教教主。毕竟他亲口说过,新巫王在江南。 但瑞安澜,会不知道吗?如果瑞安澜知道,她为什么不愿告诉自己?她会不明白影中月的危险性? 严方任有些焦躁地转着手中的蝴蝶玉佩。 他不应当怀疑瑞安澜,但这念头一旦起了之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咔嚓”一声,小巧的玉佩脱手而出,在地上碎成数片。 严方任蹲下身,一片片地捡起破碎的玉,试图捡起和泥灰混合在一起的玉屑。他支离破碎的回忆里跳出了当初和天地无一来听贵宾场时,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感受到的压力。 还有亦炎苏冰冷的示威。 扶双楼,其实也是拜月教的吧? 严方任心头一紧,突然明白自己方才的心慌是怎么回事。 小柳那个眼神,和之前的颓丧完全不同,反而,更像之前见过的影中月的眼神。 严方任的心跳猛然加速,快得他胸口开始胀痛。 影中月不会放过他。他知道了不想被知道的东西,他和天地无一有联系,哪一点都会促使影中月下杀手。 胸口痛得实在是不寻常。严方任翻身上马,急匆匆地往回赶。 他要回去。 他相信,就算瑞安澜对他隐瞒了什么,也不会置他于死地。 他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外面,他要回去,要通知瑞安澜。 严方任,自然,是不干净的。惊风阁没有手上干净的人。 马儿跑了几个时辰后,也不安地嘶鸣起来,似乎从严方任身上感受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人压力。它高高抬起前蹄,想要甩下马背上的人。 严方任下了马,没有管马跑向何方。他也感觉到了身体的不对劲,甚至觉得再骑马反而会被马踩死。 他用走的也要走回去。 严方任的身子晃了晃,撞上了一堵墙。他颤抖着手抬头摸了摸,确实是一堵泥墙。 他眨了眨眼,眼前出现了泥墙凹凸不平的表面。但他刚才面前明明没有这堵墙,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湖泊里的荷花在随风摇摆。 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厚重大衣。这时节哪来的荷花? “不好了。”他想。他开始不定时地产生幻觉,不知道能清醒到什么时候。 严方任趁着眼前清明的瞬间抬头根据太阳确认了下南北,向着瑞安门的方向挣扎前进。 幻觉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间隔越来越短,严方任逐渐无法分辨自己看见的景象是否是真实。 脑海里渐渐响起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对他轻言慢语:“都是瑞安澜的错。” “不是。”严方任咬牙回道。即使是幻觉,他也不愿听到这样的话。” “是她,她想杀了你。”那个声音不为所动,“毁了她,毁了瑞安澜。” 严方任紧紧抿着嘴,不说话。他不说脏话,此刻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无名的愤怒。 他可以自己产生怀疑,但他不能接受别人的质疑。 那声音来回重复了几遍后,嗤笑一声:“那你继续走吧。” 路上,他至少撞在树上或者墙上十次,栽进池塘里三次。其中一次他眼前看着是平坦的道路,但脚下的触感明显是黏腻的淤泥。他一脚踏空进去,重心不稳,又无处支撑,一下跪倒在池里。幸好跪倒后稳住了自己,没让脸也栽进泥里。那他可能就没命回去了。 还有几次,他被不知道是什么锋利东西划破了衣服。因着天气凉,那些东西大多时候只是破开了大衣,没有触及皮肉,但他的手还是被划了几道,伤口又被冷风吹到麻木。 到后来,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观念。看到的景色和真实的时节地点都对应不上,大脑似乎选择了罢工。 严方任也不确定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他只是机械地走着。眼前的混乱使得他晕眩不堪,吐了好几次,又一直没进食,饿得浑身发冷打颤。 不知过了多久,有忽远忽近的声音响起:“副门主你回来啦?副门主?副门主你怎么了?” 这是瑞安门守门弟子之一的声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严方任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碎裂了一瞬。 他急急地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抓住守门弟子的胳膊,道:“范俊驰?” 范俊驰应道:“是我,副门主有何吩咐?” 严方任听到肯定的回答,舒了口气,终于是回来了。他攥着范俊驰的衣袖,慢慢磨擦着,确认他还在身边,道:“去喊门主。” 说完,他放开范俊驰,立刻失了力气,坐倒在地。范俊驰被严方任这幅模样吓到,愣在原地。 严方任现在又看不见那位名为范俊驰的弟子在哪儿,只能勉强从干扰中辨认出他还没远离,催促道:“快去。” 弟子见严方任目光涣散,鼻尖额头全是冷汗,手忙脚乱地去喊门主。 其余弟子想要上前搀扶严方任,被他推开。他一路赶回,调动气息,已经大大催化了毒的发作,此时他便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把自己的呼吸尽量放得轻柔绵长,好多争取些时间。 瑞安澜闻讯赶来,蹲在他身侧,握住他手腕,皱起眉:“你怎么中了蛊?” 严方任正陷入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只有瑞安澜的那点声音勉强穿透幻觉钻进他的耳中。严方任无力的晃晃手腕,示意她不要说话,强撑着,用仅存的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不成句的词:“影中月……南疆……巫王……” 然后他晕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装傻充愣影中月 瑞安澜伸手揽住他,免得严方任哐当一声磕青石板上,慢慢咀嚼他的话:“巫王下的蛊?影中月……”她转过头问弟子,“影中月是谁来着?” 范俊驰愣了愣,答道:“扶双楼的花魁。” 瑞安澜又忘了扶双楼是个什么地方,也没问,又转回头探查严方任的情况。 瑞安澜从严方任倒下开始,一直看起来还是挺淡定的,现在更是不慌不忙:“这蛊不难解,就是手头没有材料。嗯?”她停顿一秒,低声道,“不对劲。” 范俊驰在一旁不敢吭声。 “巫王,巫王的那个什么来着?花……什么花,花什么?”瑞安澜嘀咕了半天,反应过来,刷的站起身,骂了一句,“扶双楼在哪儿?” 范俊驰忙接道:“扬州城。” “亦炎苏你个傻逼。”瑞安澜怒道,把严方任抱起往范俊驰怀中一放,“你照顾他,我去去就回。” 范俊驰手忙脚乱地接住严方任。副门主看起来瘦瘦的,抱着还……怪重的。 等他再一抬头,门主早就不见了踪影。范俊驰抱着严方任,低着头想,这两人一个晕着一个跑了,那他该找谁啊? 他思考了半天,突然灵光一现,抱着副门主狂奔上山。 于是三奇青就看到一个惨兮兮的严方任,吓得差点没厥过去。 闻讯赶来的细雨倒是真的厥了过去,被程晶好一通掐人中。 三奇青清理了严方任的身体,看到他身上的伤基本都是不致命的皮外伤,稍微松了口气,开始问范俊驰怎么回事。 当范俊驰说道瑞安澜嚷着“巫王”和对天地无一的辱骂之词冲出去时,三奇青心拔凉拔凉的。 送走范俊驰、细雨等闲杂人等,三奇青握着严方任冰冷的手,轻声道:“你这孩子,又惹事。” 严方任眉头紧锁,陷入不知道属于谁的幻境里,挣扎不出。 三奇青手上一疼。严方任紧紧捏着他的手,嘴里委屈地嘟哝着:“阿青,别走。” 三奇青估摸自己手已经被捏扁了,但也没动,反而覆上另一只手抚慰着:“我在。” 严方任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低声叹道:“都死了……” “……” 他沉默了良久,从齿缝中慢慢挤出三个字:“瑞……安……澜……” 连三奇青都难以分辨,这三个字中到底包含了多少种情绪,吓得他打了个冷颤。他担忧地伸手摸了摸严方任的额头。严方任随即平静了下来,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觉得这孩子要完了。 那边,瑞安澜跑出了和亦炎苏相当的速度,几个时辰后就抵达了扬州城。 她的长发被狂风吹得打结,乱糟糟的一团,就这么站在扶双楼的大堂里。 妈妈很少能见到来寻欢作乐的女子,凑上来察言观色道:“姑娘可是要小倌儿?” 瑞安澜道:“不,我要影中月。” 妈妈:“……” 她惊讶地打量了一下瑞安澜。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然被她碰到一个搞女女之事的。 但她还是拒绝了瑞安澜:“阿月今天没空,真是不好意思了。” 瑞安澜眼皮都懒得抬,冷声道:“跟她说,瑞安澜找她。” “哦!”妈妈恍然大悟,“原来是天地无一之女。” 妈妈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就算是瑞安澜,这突发奇想地要影中月,也是有点不合扶双楼的规矩。 瑞安澜看出了她的犹豫,烦闷得很:“老子就要影中月,让她过来。” 妈妈脸色变了变。这对父女,都喜欢行强人所难之事么? 要是严方任在,肯定已经说起了好话。但瑞安澜不会变通,只是站那儿不走。妈妈冷汗都开始往下冒。赶也不好赶,不要命了么。 可是今天中午影中月吩咐过不得打扰。她也没那个胆子去违抗影中月。 妈妈擦了擦汗:我只是个打工的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幸好老天待她不薄。眼看瑞安澜要发作的当口,影中月闻讯赶来,从楼上探出身,软软道:“上来吧,阿澜。” 影中月这个自来熟的称呼让瑞安澜很是不满,但她没说什么,跃上二楼,跟在影中月身后。 影中月领着瑞安澜晃悠悠走到一处密室,等二人都进去后,打开机关落了锁,才转身看向瑞安澜,忽闪着大眼睛,娇声道:“阿澜,真的很凶。” 瑞安澜表情非常得微妙。 影中月似乎在故意恶心瑞安澜,依然娇弱地道:“找阿月什么事?阿月好害怕阿澜。” 瑞安澜心想,那你能他妈的把机关解除了再说话?怕个屁啊。 “找阿月没事,找巫王有事。”瑞安澜双手撑在影中月面前的桌上,逼近她,“给老子把蛊和花万转的解药拿出来。” “啊?”影中月睁大无辜的双眼。 “巫王影中月,拜月教教主,别装傻。”瑞安澜扳过影中月下巴,仔细观察影中月的脸,“这么说,我好像确实在南疆见过你。这么多年过去,变化有点大,变黑了。” “……”影中月有点气哦。 她看瑞安澜想了起来,也不再装腔作势。她虽然记忆力很差,但对亦炎苏和瑞安澜这对父女印象很深。他俩确实在很多年前去过南疆,见过老巫王和她。 还以为瑞安澜早忘了。 影中月掰开瑞安澜的手指,好整以暇地坐下:“阿月不想听你的话。” 瑞安澜的小暴脾气立刻被点燃。 “解药。”瑞安澜伸手按住影中月头顶,五指捏得影中月头骨咔咔直响,好像下一秒就要伸进柔软的脑组织里。 影中月眼前的景色都被瑞安澜的阴影遮挡,但他依然不慌不忙:“本来花万转不应该发作这么快的。看来阿澜的小宠物,心思很多哦。阿澜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下一秒,影中月的后脑重重地撞上特制墙壁,硬生生砸出了一个坑。鲜血染红了影中月的银发,影中月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下手真狠。她想。 但瑞安澜不可能真的砸死她。亦炎苏不在,世上了解花万转的人只剩下影中月。 第六十三章 影中月是块肥肉 两人都明白这点,因此死亡威胁下影中月依旧淡定。 两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听说阿澜就打架最擅长。可是阿澜,你觉得你能从扶双楼走出去吗?” “为什么不能?”瑞安澜奇道。 影中月不回答。 ”你难道是是想说因为这?”瑞安澜叉着两腿坐在影中月面前的桌上,打开另一只手,手心里握着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这什么蛊?没见过。” 瑞安澜端详了一下,似乎有点想把它放进嘴里尝尝,但是又觉得恶心,正在犹豫。 影中月急了,伸手去抢:“不要吃阿月的蛊虫啊!” 瑞安澜握起手,上下打量影中月,似乎在估摸她身上还有多少没见过的蛊虫。瑞安澜眼中泛起了玩味,似乎压根忘了她是来给严方任找解药的。 影中月也快忘了。阿澜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肥肉!阿月真的很害怕! 本来影中月捏着严方任的命,算是占了上风,但她现在有点慌。说不定瑞安澜还真不要她小宠物的命,反而把影中月给剥削了。 “好烦哦你为什么不会中蛊。”影中月抱住还在嗡嗡作响的头,“毒也没有用。你是变态吗?” “哦?还偷偷给我下毒了?” “……没有。”影中月弱弱地回道。 “解药。”瑞安澜手臂环住影中月,她虽然不如影中月高,但她躯体流线下藏着的都是肉搏训练的肌肉,而影中月为了跳舞时的轻盈优雅,身型十分瘦削,被瑞安澜这么一卡,已经骨头疼痛欲裂。 影中月在体力上绝对没有优势。看瑞安澜这样,她甚至可以不管严方任死活,反而选择打折影中月赖以生存的手脚,然后把她锁起来慢慢研究她身上的蛊毒。 影中月见识过天地无一的好奇心。等这种好奇心放在自己身上时,确实不是什么愉悦的事情。 影中月对严方任没有特殊情感,也不愿意当瑞安澜好奇心的牺牲品。她怕生不如死地活着,也怕在没完成老巫王遗愿之前就死去。 她的牵挂太多,打不过瑞安澜。 于是她妥协了。 “别重复啦!也别折我手!”影中月气呼呼道,“折了手我用什么解蛊!” 闻言,瑞安澜放松一些,冷淡的娃娃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现在去解?” “……现在现在!”影中月气鼓鼓的,“阿月真的太惨了,被人找上门来,阿月还要去给人解蛊。” “哎,乖。”瑞安澜拍拍她的头,“去开门。” 影中月开了密室的门,出去跟妈妈交代了一通后,抱着自己从不离身的琴,跟着瑞安澜回去。 “阿月下蛊那么小心,你家小宠物怎么知道中了蛊?”影中月还在复盘自己的失误,问道。 “他猜的,我看的。”瑞安澜转头扫了影中月一眼,“难道你以为我在南疆就是陪亦炎苏叙旧?” “……”唉,就知道那俩不是什么好人。心疼阿月的老巫王。 “你干嘛给严方任下蛊?严方任又不是要来揍你。”在瑞安澜看来,影中月就是没事找事。 “谁知道你们这帮江南人怎么想的?”影中月道,“个个都满脑子邪恶念头,阿月怕得很。上代王就可不喜欢你们了。“影中月发现有人在调查她时,第一反应就是绝了后患。 瑞安澜算算那时间,怕不是老巫王被天地无一之前那一代和更早一代的人坑过。 “我看他还挺喜欢亦炎苏的。”瑞安澜道。 “亦炎苏?” “天地无一。那个不爱穿上衣总要穿铠甲的短发娃娃脸筋肉男人。” 影中月为了维持自己垃圾记忆力的人设,硬是假装想了半天想不起来那张脸:“阿月知道天地无一和上代王有来往,但真的想不起来。” “……”亦炎苏那诡异的外貌能忘记的人还真不多。瑞安澜看看她:“我得看紧你。我怎么觉得,我要是把你给丢了,你转眼就能忘了我。” “……阿月知道了,别碰阿月,你力气太大。” 话音刚落,影中月就被瑞安澜抓住,见识了瑞安澜的赶路速度。 吓得影中月直往瑞安澜背后躲。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被风刮烂了。 躲到瑞安澜背后藏好脸,影中月才能继续说话:“但是阿澜的小宠物,真的要注意点呢。” 瑞安澜沉默了半晌:“严方任不是小宠物。” “哎,你觉得我信吗?”影中月无所谓道。 瑞安澜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的名声应该是被亦炎苏给带坏的。 影中月被瑞安澜扛着背后颠的头晕脑涨,外加被瑞安澜砸出来的脑震荡还没好,落地立刻就扶着树吐了。 吐完她给自己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脸色总算好了些。 瑞安澜扯着她急匆匆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一股血腥味,脸色一变:“怎么有血?” 床边三奇青无奈地抬了抬手:“我的。” “……”陷入幻境的严方任力气出奇地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到的全是鲜血淋淋的画面,下意识地一直捏着三奇青的手,把三奇青手捏得满是伤痕。 连瑞安澜都觉得有点对不起三奇青,上前硬生生掰开别人都掰不懂的严方任的手,解放出了三奇青。她转头硬邦邦地对三奇青道:“信使先去包扎一下?” “不妨事。”三奇青笑道,“我看他解了毒再走。这位是?” 影中月看他一眼,白莲花上身,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道:“奴家影中月。” “原来是花魁。”三奇青客气道。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瑞安澜专门跑一趟带个花魁回来,但也没多说。 严方任的力气依然大得吓人。三奇青看瑞安澜坐在床边一副和严方任扳手腕的架势,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现在也就瑞安澜能制住严方任了。 那他还是不把严方任幻境中喊了好几声“瑞安澜”的事情说出来吧。那几声喊得,连三奇青听得都要起鸡皮疙瘩,寒气直冒。 影中月也没多在意三奇青,凑到床边道:“蛊其实挺好解的,麻烦的是花万转。” 瑞安澜没好气道:“我也知道。” 第六十四章 青鸾玉楼深,红妆芳心惑 影中月也不恼,道:“花万转没有解药。那个蛊我只是放进去用来延缓花万转的。” “怎么延缓?” “蛊虫慢慢把花万转吐出来咯。” 瑞安澜盯着影中月的眼睛,一直盯到影中月移开视线。她自然上翘的嘴角抿住一个冰冷的弧度,低声道:“我说,影中月,你是故意跟我来膈应我的?” 影中月从瑞安澜身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惧,被迫扯回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瑞安澜,直到干涩的眼睛流出生理性泪水。 瑞安澜见她哭了,依然是那副表情,轻轻问道:“那能用蛊把花万转转给我吗?” 影中月感觉身上压力一松,急忙眨了眨眼,小声道:“你这样的变态也不一定扛得住哦?” “没事,我能行。” 影中月有点气瑞安澜这种莫名的自信,嘟了嘟嘴,转身去准备材料。 三奇青在一旁呆了呆,小心道:“瑞门主,你真的要做到这步?” 瑞安澜手撑着严方任的手,免得他伤到自己,无所谓道:“我能扛得住,他不能。” 影中月“哼”了一声:“笨蛋。” 她想起来本来该死的人是她,但是老巫王替她承担了她的痛苦,把花万转和拜月教的一切都放在她身上,对她说:“阿月,去江南争一争。拜月教,不能再把自己困在南疆了。” 影中月抱着东西转身就逃,染黑了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混在人牙子的队伍里,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江南。 等她抵达江南后,似是对她的嘉奖,一直追杀在她背后的人,消失了。 然后,她遇到了岷王。 她背对着那几个人,没人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等她准备完毕,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坐到床边:“阿澜,伸手受死。” 瑞安澜脸上竟挂上了一丝激动的神色,立刻把手伸了过去:“快。” 影中月觉得她神色不对,多看了两眼,悚然想到:“她不会是在因为要吃下花万转而激动吧?神经病啊?!” 瑞安澜还真是。花万转的信息,亦炎苏一直藏得很好,连瑞安澜都没告诉。现在她有机会切身感受一下,能不激动吗? 影中月握住她的手,让严方任体内的蛊虫带着花万转的效力往瑞安澜身上转移。 瑞安澜还没什么反应,严方任却痛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哎。”影中月分神看了三奇青一眼,“压住他。”严方任此时力气是平时的好几倍,手一挥差点没把影中月的肋骨给打得穿胸而过。 瑞安澜:“你别过来。你不行。”说完,瑞安澜站起身,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疯狂挣扎的严方任。 影中月:“……” 三奇青:“……” 严方任挺难的看起来。 被压制住的严方任只能无力地呜呜直叫。瑞安澜听他叫得难受,便按住了他的下巴:“别叫了,乖。” ……太难了。 看来严方任是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影中月便专心引导蛊虫。她在瑞安澜指尖划了道血口以便蛊虫进入:“会有点痛哦。” 瑞安澜反而安慰性地揉了揉影中月的头:“不痛不痛。” ……神经病啊! 蛊虫从伤口进入瑞安澜体内,瑞安澜确实不痛,但身上力气好像被一点点吸走,眼前的景色开始破碎。她心想:这就是花万转的功效? 激动地搓手手。 等蛊虫引导到位后,瑞安澜一下失了力气,双眼无神倒在床边,四肢僵硬。 影中月都顾不得擦脸上的人冷汗,忙扑上去检查是不是花万转发作。 瑞安澜体温降低,生命体征减缓,一副濒死休克的模样。但她很平静,不像是陷入幻觉或是梦境。 影中月吓得不行,摇晃着瑞安澜的肩膀:“你醒醒!先把蛊虫还我再死!” 三奇青:“……” 这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瑞安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影中月以为自己的蛊虫再也回不来,几乎要以泪洗面时,瑞安澜终于醒了。 再不醒,三奇青觉得自己都要夺权了。他瞒着瑞安门弟子瞒得好苦。 瑞安澜醒转,伸手把从体内逼出的蛊虫扔给守在身边的影中月。 影中月眉开眼笑接住蛊虫收好,才有空关心瑞安澜:“你没事啦?” “没事,压住了。”瑞安澜揉揉脑袋,“花万转不是能看到幻觉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好可惜哦。阿月以为至少花万转这种程度的会对阿澜有点用呢。”影中月深深为瑞安澜的存活可惜。 “……你想法挺多啊?” “哼。阿澜果然是个白痴。只有白痴才看不到花万转的幻境。” “???”瑞安澜想打死新巫王。 影中月这几天心情大起大落的,总算尘埃落地,身子一扭,坐下弹琴平复心情,不理瑞安澜。 三奇青还是有些担忧:“真的没事?”不仅是我问瑞安澜,也是问严方任。” “没事。“瑞安澜醒来时已经第一时间探查了严方任的身体。只是消耗有些大,再睡几天应该就能醒。 影中月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准备再留两天,坐在窗边随手弹着小调。 瑞安澜靠在床边,看影中月耀眼的银发微微晃动,发间还有干涸的血迹。她张了张口,随着影中月的小调低声唱道: “水上烟火灼灼,伊人秋水盈盈。 白鸦飞羽,青鸾玉楼深。 春葱拨露,红妆芳心惑。 风雨如晦, 孤月寒江。 前路漫漫, 夜幕长存。” 瑞安澜刚开口时,影中月手下一滞,旋即恢复正常,继续演奏。等瑞安澜唱完,影中月按住琴弦,认真道:“阿月不喜欢这个词但喜欢阿澜的嗓音。” “……”瑞安澜闭上嘴:“不唱了。” “继续唱嘛!”影中月撒娇道。 “……你去洗个澡吧。” “……”影中月摸摸自己头后已经结痂的疤痕,恼怒道,“白痴阿澜。” “???”瑞安澜揍死影中月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但她现在窝在床上懒得动,“老子就不信你平时说话都这么直戳戳的。” “因为阿澜是白痴哦,阿月只能直白地说话。” “???”瑞安澜回头看看还在昏迷中的严方任,想到那家伙之前也说过她情绪智力低下。这几个人都怎么回事? 第六十五章 拜月蜘蛛 瑞安澜深吸一口气,在怒火和懒惰中,屈服于懒惰,继续窝在床上对影中月道:“没你事儿了,你咋还不走。” “阿月不想听你的话。” “???”瑞安澜一脑门问号,“老子小时候去南疆时咋没觉得南疆人这么有毛病?” 于是影中月厚着脸皮在瑞安门又住了几天,直到她觉得再不回去,穆翡榭可能要暴走的时候,她才告辞。 瑞安澜挥挥手:“去吧去吧。别被岷王打哭。” 影中月:“???” 影中月很生气,回去反而把穆翡榭给弄哭了。 瑞安门这一趟折腾,把拜月教这事儿又给掀了出来。 拜月教沉寂多年,蛰伏江南养精蓄锐。新代巫王终于现身,人们总算想起还有一个叫花万转的东西。 印乐知收到影月教的消息后,并不吃惊。他之前亲自查过影中月,但是,他明显感觉到影中月背后有股更为强大的势力在阻拦他。 他仔细琢磨,排除了天地无一后,意识到,那势力只有可能来自于更上层。 所以他收了手。 再往上,就不是他能去动的了。 他有点担心,影月教和瑞安门建立了联系,事情会变得棘手。 他突然怀念天地无一。天地无一和老巫王关系可以说是相爱相杀,但和新巫王及其背后势力不大对盘。要是天地无一在,可能对惊风阁来说还算优势。 “天地无一有没有回消息?” 印乐知犹豫再三,还是寻着三大家之间留存的专属通信方式,给亦炎苏寄了好多封信,提醒他影月教的事情。 “回禀阁主。没有,他没有任何回音。” 啧,这人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印乐知转着手上的笔,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后,对一直沉默等待的第六堂堂主道:“把望西风喊来,我等他一周。” “可算醒了。差点就以为以后只能看着你的画度日了。” 严方任醒来时,看到得是坐在床边翘着脚批文件的瑞安澜。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虽然记不清幻境里的景象,但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猛地一缩。 “?”瑞安澜放下文件,歪着脑袋,“严方任,你怎么这么怕我?” 严方任眨眨眼,没别的反应。 瑞安澜叹口气,起身给他接杯水:“醒醒,你回来了。” 严方任木楞楞地接过水杯,手指碰了碰瑞安澜的手指,用微弱的声音道:“我回来了?你是真的?” “是真的。” 严方任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似是十分疲倦。 幻境本就十分折耗人的心力,何况严方任看到的都是什么了不得的场景。 他喝了热水,把头埋在膝间。良久,他抬头,疑惑道:“影中月是巫王?” “是。刚走。”瑞安澜可以囚禁影中月获得拜月教的秘密,但她决定可持续发展。 拜月教是个好东西。 “我是中了花万转?”严方任猜测道。 “是。” “哦。”严方任又低下了头,“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多亏你,我也体验了一番。” 严方任迷茫地歪了歪头,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吃了啊。” 严方任猛地抓住瑞安澜的衣袖:“你不要命了?” “压制住了。我连个幻境都没看到,无趣的很。”瑞安澜也茫然了,“你生什么气?” “以后怎么办!” “再说。以后的事哪有现在重要。”瑞安澜觉得自己至少能压花万转压到死。再说也不产生幻觉,还能把她怎么的。 严方任感到深深的无力。自家门主不听劝,怎么办? 严方任觉得再说下去,又要扯到中花万转之前二人冷战的原因。他累了,不是很想再为这个问题争论。 而且,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严方任捧起瑞安澜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门主……”他犹豫了一下,改了称呼,“澜儿。” “嗯?” 严方任低头想着。似乎他这一生,向来没人管他死活。第一个救了他的是三奇青,第二个是瑞安澜。 严方任轻轻地叹口气。 瑞安澜被他拉着手,脸上疑惑更盛:“严方任,幻境会让人变傻吗?” “……”严方任真的很难。 算了,还能咋办呢。严方任无奈地想。他离不开她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倒也不觉得尴尬。严方任的反射弧突然工作了起来,问道:“什么画?”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瑞安澜自己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之前亲口说的话,便出去抱回来一人高的卷轴堆,一幅幅展开给他看。 没想到她画了这么多自己。 瑞安澜的笔触细腻,细节丰富生动,画中人都像活过来了一样。 严方任把画放到一边,犹豫了一下,捏了捏瑞安澜的脸:“澜儿,我一直都在。”你不需要这些画。 瑞安澜怔了怔,有些迷惑,下意识地抓住了严方任的手。 严方任看她呆呆的样子,无奈中透着点宠溺。 怎么办,自家门主情商低,只能忍着。 瑞安澜犹豫了半天,问道:“你喜欢?” “嗯。”严方任温柔地笑道。 “那……送你?”瑞安澜试探道。 “……谢谢。” “哦。” 又沉默了一瞬,瑞安澜又试探曰:“你……饿吗?” “……饿。”其实严方任一点都不饿,但他觉得有点好笑,不忍心说不。 瑞安澜松了一口气:“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吃完了好好休息吧,你这身体真虚。” “???”严方任琢磨自己也不至于虚啊,再一想,瑞安澜可能是用自己的身体做参考了。 那有可比性吗! 瑞安澜和天地无一的身体就是武林秘宝了好吗! 严方任也想拥有那样的身体,他能吗?必然不能啊。 今夜是满月。 影中月坐在庭院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对着月光打开。盒里是拜月教代代相传的拜月蜘蛛,结命运之网。 影中月手指轻轻拂过蛛丝,看似纤细的蛛丝在她的指压下只是轻微颤动。影中月叹息道:“阿爸,怎么办,我好像改不了命运。” 第六十六章 快乐生活 瑞安澜端了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两人坐在一起慢慢吃着。 严方任突然想起来一个魔怔了自己好几天大问题。他本来准备旁敲侧击,但现在他决定敞开了说:“天地无一没跟你说过影中月是新巫王?” 瑞安澜手上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严方任一眼:“没有。” 严方任有点不信地盯着她。 “别看我。亦炎苏小心思多得很,谁知道他又在想什么。”瑞安澜有点气馁,“我是真不知道,不然都不用你,我直接去找她了。” “……”说得有理。 严方任仔细一想自家门主是这么个作风,便打消了疑虑,又咬了两口馒头。 他胃口不大好,吃了一点就不想再动。 瑞安澜倒是愤恨地撕扯着馒头:“狗男人,又坑我。” “……消消气。” “真想砍死他。” 严方任一惊,觉得瑞安澜真可能去砍天地无一,天地无一也会毫不犹豫地抽出黑刀砍回去。 但他又一想,估计这两人,谁也砍不死谁,竟又诡异地安下心来。 严方任握住瑞安澜的手:“不管他,你想要的我都能查出来。” “哎,也就你对我这么好了。” “……” 花万转后遗症严重,严方任几日都睡不好觉,时常惊醒,最后瑞安澜干脆在他身边打了个地铺。 不因为别的,只是有一次严方任在梦魇中差点把山头给削平了。瑞安澜思来想去,只有她能在严方任发疯时把他捆起来,便打起了地铺。 住得这么一近,瑞安澜不可避免地就开始照顾严方任的起居。 严方任每天都要喝大把补身子安神的药物。今天他醒来时,瑞安澜照例不在,弟子们也没把药送来。他有些无聊,披着衣服坐在床上,随口问了门口的弟子:“门主何在?” 弟子答曰:门主在厨房。 “……” 严方任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支起身子就要出去让瑞安澜别炸厨房,弟子拦都拦不住。 在去厨房的半路上,严方任碰到端着药的瑞安澜。 瑞安澜一脑门问号:“我就特么给你煎个药?你激动什么?滚回床上去。” “哦。”严方任放下心来,走回房间,又倒回柔软的被窝里。 瑞安澜放下药:“你怎么刚才一脸天塌了的表情。” 严方任总不能说以为瑞安澜在做饭,干脆不说话。 但瑞安澜难得双商在线,皱着眉:“我是那么没自知之明的人?”瑞安澜真的没有下厨天赋,亏得亦炎苏十八般武艺齐全,才能把她养大。 “原来你还知道。”严方任闷声道。 “……” 瑞安澜扳过他的下巴:“别说话,吃药。” “苦吗?” “不苦。” “……骗子。” “你怕?” “不怕,但也不喜欢。” “那要糖吗?” “不要。” 瑞安澜觉得严方任中了个毒回来变得幼稚了。 “我去给你拿糖。” “别走。” 你到底要我怎样。 瑞安澜怕严方任药中被人下毒,一直都是自己煎的,因此衣服上残留的药味浓郁。 严方任闻着不适。 瑞安澜没什么反应,但看严方任总是不自觉的侧过头,终于低下头:“我身上有味道?” “没有。药味。” “哦。很重?” 严方任拧了拧眉,还是说了实话:“很重。” 瑞安澜看着眼前这个大孩子,道:“你平时熏衣物用什么香?” “那里放着。”严方任指了指柜子,“从上数第二个抽屉。” “多少量?” 瑞安澜事无巨细地问过,拿了点香料,出去换了套衣服。 第二天,瑞安澜的衣服上就带着严方任平时惯用的香气。 严方任闻着,脸上挂起了诡异的笑。 瑞安澜神经粗大,毫无察觉。 反而细雨脸色不大好看。 严方任精神不佳,只有瑞安澜和三奇青能去看他。细雨想要带着精心制作的茶点去慰问,每次都被拦在院外。 现在闻着瑞安澜身上熟悉的香气,细雨简直要咬碎小手绢。 又休息了几天,严方任总算能正常活动,就是不能久站。他终于有空关心起了门内事务:“有没有信?” 瑞安澜搬着文件在严方任房内处理,头也不抬:“你躺着。” “门主难道要自己回复?”严方任又被吓得直起了身。那怕不是所有人都要被气得和瑞安门绝交。 “你激动嘛呢?躺好。”瑞安澜奇怪的口音都出来了,在严方任肩上一推,“我让三奇青回的。” “哦。”严方任一听是他的阿青选词酌句,便放心地顺势倒回床上。 瑞安澜再情商掉线,也没迟钝到这地步,撸起袖子就去压严方任:“严方任你找揍?” 严方任虽然早就接受了自己打不过瑞安澜的事实,但此刻还是自觉大失面子,挣扎了起来。 瑞安澜手正按在严方任手腕上,严方任却突然噤了声,视线可疑地转向天花板。 “???”瑞安澜迷惑道,“你咋了?不舒服?” 严方任推推她:“下去。” “???”瑞安澜不动。 严方任软了声音,道:“澜儿,你先下去。” 瑞安澜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坐在严方任腰上,歪着脑袋看他。 严方任捂住脸,不想再说话了。 瑞安澜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迷惑地往后靠了靠,然后突然唰地站起身出了门,出去时头还撞在了门框上。 严方任躺在床上发呆。 心好累。 之后几天,瑞安澜都窝在正经主殿上正经地当个门主,连三奇青都惊了:“瑞门主,挺废寝忘食。” 瑞安澜:“……” 细雨一直进不去严方任修养的庭院,还找不到瑞安澜。每次在三奇青那儿都会碰软钉子,好不容易等到瑞安澜出现,她立刻扑上主殿:“瑞门主!” 瑞安澜头也没抬。 “瑞门主,让我去看看严哥哥吧!” 瑞安澜“咔嚓”撇断了手里的毛笔,寒声道:“不行。” 三奇青:“……” 细雨:“……” 三奇青:“细雨姑娘,程晶好久没下山了。闷在山上对孩子不好,细雨姑娘不如带着程晶下山逛逛。” 细雨:“……” 于是细雨被赶下山“逛逛”了一整天。 第六十七章 复杂的修罗场 严方任百无聊赖地在床上又躺了两天,总算攒够了体力,换上衣服就去半山腰溜达。 弟子们看到他,都欣喜异常:“副门主好啦?!” “嗯。”严方任温声应道。 “太好了。”弟子们眼里的感动做不得假。 严方任见弟子们这副见到再生父母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果然弟子们下一句话就是:“副门主快去看看门主吧,青门客都快压不住她了。” 三奇青现在是以门客身份暂居瑞安门,但因着他的特殊身份,弟子们还挺亲近他的。 阿青压不住什么了! 严方任都要惊呆了。 他急忙赶到主殿,还没看出来什么压不住了,就被瑞安澜自己给惊了一惊。 此时天气有点微热,瑞安澜却嫌非常热,从地窖里取了冰,每天直接光脚踩冰块上。 严方任伸手感受了下温度,确定并没有热到需要冰的程度。 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吩咐弟子取了一块碎冰,握在手心,然后走近瑞安澜。 瑞安澜抬头看他,惊喜道:“恢复啦?” “嗯。”严方任说着,把冰冷的手贴在了瑞安澜裸露的脖颈上。 瑞安澜一僵,随即“嗷”地一声窜起来:“严!方!任!” 严方任收起手,温声道:“冷吗?” 瑞安澜对外界变化本来就很敏感,不然也不至于觉得那么热。被突然冰一下,气得眼睛都睁大了。 严方任微笑着扫了眼瑞安澜被冰块冻得发紫的脚趾。 瑞安澜突然有点心虚,垂下了视线。 然后她又“嗷”了一身:“严方任!你大病初愈的,把冰块放下!” “哦。”严方任把冰块随手一丢。 瑞安澜气咻咻地拽着他去烤手,最后也没搞明白阿青是怎么个难顶法。 后来晚上严方任和三奇青喝酒时,三奇青道:“没什么,就是瑞门主脾气不大好。” 那她脾气是从来没好过。 严方任没多想,和三奇青聊起了最近他错过的事情。 严方任倒下了。瑞安澜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和伤人的说话习惯,憋憋屈屈地度过了十几天。 “……难为她了。”严方任无奈道。 三奇青也没反驳,接口道:“看着瑞门主,就能明白天地无一独自一人的缘由。”因为没人能扛得住他们的脾气啊! 瑞安澜想着背后那一山的弟子,差点没把自己给憋出毛病。 严方任没接话,转着手上的酒杯。 三奇青好像明白了什么,也没拆穿,眼神飘忽地抿着。 “哎!” “怎么了?”严方任抬头。 瑞安澜的声音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你们在聊啥?”她摆摆手推拒了三奇青的酒,“我不喝。” 三奇青晃晃酒壶:“也喝完了。” 瑞安澜眼前一亮:“亦炎苏之前跟我说过他家乡的一种酒,你们有没有兴趣尝尝?” 三奇青和严方任对望一眼,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最后,严方任小心道:“那就……尝一尝?” 瑞安澜立刻走了。 严方任等她走远,轻声道:“阿青,我有点害怕。” “我也……” 过了一会儿,瑞安澜带着酒回来。 严方任看着月光下她期待的模样,倒满了一杯,喝了一口。 三奇青也喝了一口,问道:“瑞门主,酒里都有什么?” 瑞安澜想了想,数道:“苦艾、八角茴香、甘菊、龙胆、生姜草、乳香、玫瑰、花椒、欧芹、紫罗兰……” 两人听得一脸懵逼。 严方任:“……门主自己喝过吗?” “没有。” “……”严方任递过去一杯,“要试试吗?” “我不喝酒。” 严方任偷偷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又咽了一口。 三奇青艰难地评价道:“味道还挺异域风情的。” “……”瑞安澜沉默了半天,终于艰难地试探道,“是不好喝?” “还行。”严方任昧着良心否认道。 他问道:“还有别人喝过吗?” 瑞安澜抬头想了想:“亦炎苏给印乐知喝过。” 两人交换了个一个同情的眼神:“然后呢?” “印乐知把亦炎苏骂了一顿,然后被亦炎苏揍得第二天差点下不了地。” ……前上司您真的是太惨了。 三奇青闭上嘴默默地喝着。他觉得要是说话不慎,严方任不会被揍,他可能是下不了地的那个。 “信使您可真会说话。” “!!!”三奇青一惊,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了出来。 酒果然不能多喝,上头。三奇青起身告辞:“瑞门主,小生距离晕过去只差一步,放小生回去休息吧。” “……去吧。” 三奇青立刻一副晕乎乎但是速度不减地溜了。 瑞安澜目送走三奇青,转头看严方任,神色柔和了些:“你也休息吧。” “……不了。月色这么好,我们再坐会儿。” “……好。”瑞安澜低声应道,她也不能喝酒,便坐在一旁看着天空的明月星光,听着草丛里的蛙鸣。 “严方任。”她唤道。 “嗯?” “我都有些……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严方任不是很明白。 瑞安澜闭上嘴,又看了看月亮,道:“望西风去找了印乐知。” “……啊……”严方任成功被转移了话题,警觉起来,“武林大会快到了。” 第二天,没等瑞安澜与严方任针对望西风一事扯出什么子丑寅卯,一个不速之客闯上了山。 影中月把手中的东西往瑞安澜面前一摔:“你!你竟然送过他蝴蝶玉佩?!” 被摔出来的是严方任刚进入幻觉时摔碎的那枚蝴蝶玉佩。严方任当时捡了碎片,但因为幻境的缘故,手一松,又丢掉了。 结果被影中月的人拾到,这两天刚送到影中月面前。 瑞安澜自是不知道此中关节,茫然道:“为什么在你那儿?” “???”影中月抖出一枚和严方任碎掉的那枚非常相似的玉佩:“阿月还以为你只送过阿月!” “???”瑞安澜都愣了。她什么时候送的? 她偏头瞅了瞅玉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的人表情都难以言喻了起来。 影中月气得小脸通红。她肤色偏黑,还能看出明显的红,看来是真的气狠了。 影中月重重一跺脚:“白痴!”转身跑了。 “哎???”瑞安澜至今没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弟子们偷偷投来了谴责的目光。 “???” 瑞安澜觉得这个场景特别眼熟,回忆了半天,发现这不是她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为亦炎苏争风吃醋的修罗场吗! 问题是,亦炎苏什么德行大家都知道,她可是天地良心,什么都没做。 “影中月,玩我呢?” 第六十八章 终于想起了正事 过了两天,影中月又来了。 瑞安澜道:“来要玉佩?” 影中月:“不要。” “那你来干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 影中月委屈地站起身:“那阿月走了。” 瑞安澜不是很能应对影中月这种说哭就能泫然欲泣的白莲花,觉得头疼,道:“别……” 她一句话刚开了个头,门外旋风般冲一个人打断了她。 细雨:“严哥哥呢?” 细雨跑得太急,几乎要撞上刚起身的影中月。 影中月那小身板哪禁得起撞,撞实了起码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瑞安澜想着,跃过桌子就准备拉开影中月。 不料影中月反应极快,旋身避开,拉着细雨的手轻轻一拖,又揽住她的腰,做了个旋舞的动作,把细雨给摆正了。 细雨看到瑞安澜冲出来时就觉得不好。按她对瑞安澜的了解,这位门主只会把影中月推开导致细雨一头撞在桌上或者直接一脚把细雨踹开。没想到天旋地转一下,她毫发无伤地又站直了,还靠在一个比她高了快一个头的女子怀里。 细雨不禁红了脸,忙挣脱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急匆匆的,做什么呢?”影中月娇声问道。她的声音甜腻但又不恶心,问得细雨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细雨挠挠头,头脑一片空白:“没什么。真的对不起啊,差点撞到你。” “没事呢。” 细雨又再三道歉,转身回去了。 瑞安澜:“……她不是来问严方任在哪儿的吗?” “阿月怎么知道她就这么跑了。”影中月慢悠悠地缠着头发,把头发缠成了纠结的形状,然后问瑞安澜,“她是谁呀?” “细雨,严方任从蜀地捡的。” 瑞安澜想着自己跳都跳出来了,也懒得坐回桌子后面去,便靠在影中月身侧。 影中月看看自己的手:“阿月觉得阿雨很有潜力,可不可以带她回扶双楼呀?” 瑞安澜脸都亮了:“拿走!快拿走!”她都快被细雨烦死,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给影中月。 影中月没想到瑞安澜这么积极,怔怔地张开嘴,半天才道:“那阿月等会儿问问她。” 两人又一阵沉默。 影中月张张口,道:“方才阿澜让我等等,是有什么话说?” “哦!”瑞安澜被提醒后突然想起,“有重要的事。” 瑞安澜一把抓住影中月的肩膀,当然顾及到她的瘦弱身形,瑞安澜收了点力气:“能帮忙跟岷王穆翡榭传话吗?” 影中月:“……阿澜这直呼岷王名讳的模样,怕是这辈子都传不上话了呢。” “……你转达的时候可以把名字省去。” 影中月摇摇头:“好吧,只能阿月宠宠阿澜了。” 瑞安澜听着这话先是一惊,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影中月,勉为其难道:“行吧,可以和你试试。” 影中月:“……阿澜你要点脸吧。” 影中月转移话题道:“所以你要传什么?” 瑞安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望西风是不是背后有官家的人?” 影中月愣愣地看了瑞安澜三秒:“阿月后悔了,可以不传话嘛?” “……不可以。” “所以……”影中月慢慢道,“你想让阿翡帮你抢茜草帮的东西?” 瑞安澜也没回答:“望西风抱的大腿看起来还挺厉害。” 影中月含糊道:“和阿翡关系颇深。” 瑞安澜表情变得颇有深意:“穆翡榭这都和你说?” 影中月:“……”不然呢?这都不知道的话那她岂不是太失败了! 影中月自个儿在那儿权衡了半天,道:“阿月可以帮你问问。不过也就问问,别指望什么。” 瑞安澜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失望:“好的!来!亲一个!” 影中月:“走开啦!” 影中月走出去时,仍在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缠着头发,低声嘟囔着:“怎么总摊上这样的人,阿月好想回家。” 瑞安澜其实是在严方任解了花万转之后,从严方任口中听得岷王和影中月的事,但影中月却以为是天地无一告诉的她。 当然,在说之前,影中月先试探了一下穆翡榭的态度,他对都有谁知道岷王与巫王有关系这件事的态度。 然后发现他并不怎么在乎瑞安澜知道此事。他道:“她早晚都会知道的。” 如此,影中月才提起茜草帮控制漕运盐业的事。 穆翡榭听闻后先是笑了起来:“月月,这么快就帮着外人了?想看兄弟阋墙?” 穆翡榭这话说得重,影中月一时没接住。没等影中月圆了自己的场子,穆翡榭慢慢凑过去,额头轻轻贴着影中月的额头,沉声道:“只要月月开了口,本王何时推拒过?” 穆翡榭声音和动作依然温柔,气势却是不容抗拒得强硬。影中月现在就是很后悔,非常的后悔。 隔了几日,穆翡榭的请柬送到了瑞安门。 他倒是知道瑞安澜说话呛人,直接点名让严方任去。 瑞安澜沉痛地看着严方任:“靠你了,加油。” 严方任:“……”门主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失望? 穆翡榭仍住在严方任之前偷偷去过的扬州别院里。虽然严方任至今都记得里面的构造,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装出一副“第一次来实在是太震撼了”的神态。 没装上多久,严方任就在一进的会客厅里被安顿了下来。 果然岷王不会把他往深处带。严方任收起求知欲,专心地坐好,直到一位穿着常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严方任忙起身行礼:“草民严方任参见岷王殿下。” 穆翡榭眉眼英气,神色淡漠,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起来吧。” 他打量了严方任几眼,道:“严副门主倒是比本王想的要秀气几分。可是江南本土人?” 严方任心想您对我长相不满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嘴上应道:“回岷王殿下,是。” 江南一带没有藩王,但岷王的封地在南疆地域,与江南接壤,岷王又和南疆的精神领袖巫王走这么近,真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严方任也不敢多猜。有些事,知道了不仅没有帮助,还可能早死。严方任甚至完全不敢透露出一丝在扶双楼里见过岷王的意思。这偷摸撞破和被人告知还是有着天壤之别。 第六十九章 选择了简单模式 临行前,瑞安澜还说,影中月和岷王就是单纯的利用关系,让他就事论事,少说少错。 但严方任看岷王对影中月更多的其实是实打实的、与利益无关的迷恋,不禁又有点琢磨不透。 穆翡榭在上座坐下,道:“月月对你们的事倒是上心,跟本王旁敲侧击了好几回。” 严方任道:“行走江湖总是要互相帮衬的。” “怎么?严副门主认为瑞安门能给月月的,本王给不起?” “……”严方任否认道,“其实是瑞安门要仰仗拜月教更多些。瑞安门根基浅薄,比不上拜月教百年积淀,更遑论与岷王殿下相提并论。” 穆翡榭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行了,这些虚词本王听得多了。” 严方任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穆翡榭往后轻轻一倚:“瑞安门又要本王做些什么?” “瑞安门想获得江南的水运特权,但如今水运权力被茜草帮掌握。凭瑞安门之力,无法与茜草帮背后的势力抗衡。” 穆翡榭平淡地看着脚下的砖石,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听闻天地无一失踪已久,可是真的?” 严方任一愣:“是的。” 穆翡榭嗤笑一声,又转回了话题:“你们江湖人的斗争,和本王又有什么关系?” “造船主力多在江南南疆一带,但货物大体源起江南。茜草帮亲近中原,上好物资均往中原运送,最顺畅的航线也留给了与中原通商之用。长久以往,势必加大南北差距。“ 穆翡榭似乎没有被打动:“中原的消耗本就远超南疆那等蛮夷之地,本王未发现有何不妥。” 严方任咬咬牙,道:“无论如何,拜月教都不可能拿到水运特权。盐业运输更不可能。” 穆翡榭掀起眼皮瞟了眼严方任:“严方任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的语调没什么变化。严方任说出口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果断地就跪下了。 穆翡榭用靴尖勾了勾严方任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本王看你也过了那个年纪。” 严方任内心写满了问号。 他道:“草民得知,不日前,惊风阁阁主邀请茜草帮帮主商谈。若待两方达成协议,江南水运格局就难以撼动。草民虽不知茜草帮背后势力,但想来也是干系重大。”他抬起头,“瑞安门需要助力,拜月教需要楔入江南的契机,各取所需。”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拜月教的需求不大。需求都来自拜月教后的金主爸爸。 金主爸爸打量了严方任一阵,轻笑一声:“茜草帮倒是本王的弟弟一直在帮衬。” 当今皇上还存活的兄弟不多,严方任排除了一番岷王的弟弟们,试探道:“难道是昭王殿下?” 穆翡榭含笑道:“正是。” 昭王封地从距离上来说,比岷王的要更贴近江南。既然岷王主动提及了这层关系,严方任心里踏实了几分。 岷王凉凉道:“当年本王原以为他至少要搭个惊风阁这种层次的,没想到落了个茜草帮。本王这个弟弟实在是不成器,让严副门主见笑了。“ 严方任:……没觉得没觉得。 “起来说话吧。”穆翡榭收回脚。 严方任站起身。不知为何,他觉得从头到尾穆翡榭都没提起什么兴趣。 穆翡榭无聊地用茶盖撇了撇浮沫:“本王早听闻严副门主算是瑞安门里守规矩的一位,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换做瑞门主的话,想来会有些意料之外的举动。” 严方任心想:果然。岷王为了自己心情着想,在意外和平稳中选择了平稳,反而现在心情愈发郁卒,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让严方任来。 其实从岷王发出邀请函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合作就注定要成功,只是过程缺少了点激动人心的波澜。 严方任:怪我怪我。 严方任听说的是,穆翡榭的首选合作对象其实是天地无一,奈何影中月连环拒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逼利诱都不行,不知道是有什么心理阴影。穆翡榭没办法,只能接下了瑞安门这个新人。 “有些话本王不好说,回头让月月和你们门主说说,也省得月月总上不了明面活动,委屈得紧。” 严方任知道这差不多就是成了,垂首道:“瑞安门恭候拜月教主。” 穆翡榭沉吟片刻,道:“月月心思单纯,若不是她坚持说自己要改变什么命运,本王只想保护她一辈子。” 严方任觉得这就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典范。他只不过是多看了单纯的影中月两眼,就差点被花万转榨干了。幸好他中毒那会儿似乎没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幻觉。 “她胆子又小。本王说能保护得了她,她又觉得真入了江湖,本王鞭长莫及。你倒是怎么看?” 严方任道:“南疆偏远,江湖人对拜月教目前的印象只有幻毒花万转和拜月蜘蛛。明面上人们不会去惹拜月教,暗地里针对花万转和拜月蜘蛛的动作不会少。恕草民直言,岷王殿下毕竟是朝堂中人,出身高贵,有些江湖的行事方式,殿下可能根本不屑于去想。” 穆翡榭叹口气:“月月也是这么说,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跟四大家似的。” 严方任道:“四大家家底深厚,不需要小偷小摸,所以更习惯于把威胁放在台面上。因为即使他们摆明了手段,其他人也只有被打倒的份。” “哈哈,就像你们都恨惨了天地无一,偏偏拿他没什么办法。” “……”天地无一可真是江湖毒瘤。 严方任顺着穆翡榭的话道:“岷王殿下和天地无一还有过交集?” 穆翡榭看了眼严方任,道:“天地无一也是半个身子在朝堂的人,甭管他愿不愿意。” 听这话,他们的交集竟然还不是在江湖层面发生的? 穆翡榭低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本王跟你说些没几个人知道的事。” 严方任僵了僵,感到十分不妙。等等,他可以选择不听吗? 第七十章 亦炎苏:光明与你同在 严方任不是很敢听一岷王跟他说什么朝堂秘辛,于是推拒道:“草民担不起王爷的信任。” 穆翡榭看他紧张的样子,笑了:“别紧张。” 紧张的一比好吗。 “本王没记错的话,天地无一是三十多年前来的吧?” 这就开始讲上了!一副你不听不行的样子。 行吧。 严方任又不能走,只好调整了下表情,开始听。 “那会儿他还没进入江南江湖,倒是先去了京都。” 去京都干什么? “他当时顺着商道从西边过来,穿着一身胡人式样的白色长袍。他身上没带任何胡商应有的物件,孤身一人也不像是上贡的使臣。但先皇接见了他,密谈良久。” 严方任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不禁坐直了些。 “本王那时年纪小,先皇并未告诉本王那人是谁,只是把他安排在了接待外宾的驿站。他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后,辞京南下,才有了他挑战第一高手的故事。”穆翡榭抿了口茶,“你没见过,他那时和现在大不相同,整个人都还没长开,皮肤又莹白如玉,仿佛一个瓷人。平日进宫时,赤足穿着一身纯白绣金线长袍,手上捏着玄铁的装饰物,神情颇有肃穆的味道。” 肃穆的天地无一?严方任想象不出来。 穆翡榭见严方任一脸呆滞,不由地笑了:“是不是想不出来?本王那会儿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天地无一少年时唇红齿白的,还真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其中包括当时的礼部尚书和工部侍郎。” 来了来了。严方任已经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开始在听故事与强行跑路之间挣扎。 穆翡榭没给他挣扎的时间,稍微一顿又继续道:“毕竟当时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看起来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洁模样,特别勾人想把他拽到泥里染得浑身漆黑。结果谁能想到,他的里子早就黑透了。” 之后的事,严方任听过一些民间的野史传闻。说是几十年前,朝廷里的几个官员为了个小儿争夺不休。闹着闹着,本来充满香艳气息的茶余饭后故事,竟发酵成了一场席卷了京都官场的大变故。最后革了一批官,兵权被收拢重新分配,好生一番清洗。 严方任抖着手喝了口茶压压惊:“草民刚才就不该听。” 穆翡榭用茶盖挡住了自己的笑,道:“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本王都还在跟母妃撒娇的年纪。天地无一那事儿之后就再也没上过京都,你听一听也就过去了。” “天地无一演了几年的圣子后,撕下面具,全身而退,混入江湖。当年先皇痛惜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侍郎,但,呵。”穆翡榭冷嘲一声,没继续说。 严方任自然也明白。天地无一一身份不明的外来户,自个儿哪能闹这么大。 穆翡榭想起自己当时也挺喜欢那个长得好看学识渊博的小哥哥,每次天地无一进宫时,他都要粘上去说两句。直到有天,他蹦蹦跳跳地往两人常见地点跑去、背后的宫女拎着裙子跟着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一股本能的恐惧让他藏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那个清冷高贵的小哥哥,白玉一般莹润的脚上满是鲜血,洁白的长袍下摆也被鲜血浸透。天地无一手上拎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巨大黑刀,脸上浮着一层疯狂而享受的笑意。 天地无一面前一团血肉模糊的人支支吾吾道:“你这番帮小贼,就不怕圣上千刀万剐了你。” 穆翡榭勉强听出来,那是四哥的伴读,忘了是哪个府上的公子来着。 天地无一抬脚一踢,看起来轻轻的一脚,却把那人满口的牙都踢落在地。他用他那低沉甘甜的声音道:“去呀,你去和圣上说呀。” 等天地无一解决了那伴读后,跟着穆翡榭的宫女已经搂着穆翡榭抖成了筛糠。而天地无一没有一丝迟疑地往他们的藏身处走来。 宫女呜咽一声,把穆翡榭往后一推:“殿下快跑!” 穆翡榭一个踉跄,后脑顿时一片湿腻。他倒在了天地无一的腿上。他甚至不知道上一秒还在远处的亦炎苏是怎么到了他的身后。 天地无一笑得更开心了:“别怕,七殿下,你不能死的。”说完,他就在小小的穆翡榭前把宫女切成了几十片。 穆翡榭第一次见人死在他面前,还是那么鲜血淋漓的死法,整个人都僵硬如木头。之后的事他就记得朦朦胧胧,似乎是他木楞楞地被亦炎苏拎去洗掉后脑勺上沾的血迹,又拎回了母妃的殿前。 直到再见到母妃时,呆住的穆翡榭才回过神,“哇”得一声哭出来。母妃问他怎么回事,穆翡榭抽噎着问:“母妃,我看到有人在宫里杀人,我们去告诉父皇吧!” 母妃神色一僵:“阿翡看到了什么?” 穆翡榭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母妃屏退宫女,在穆翡榭耳边小声道:“阿翡,没人能瞒着圣上在宫里杀人。无论阿翡看到了什么,阿翡一定要装作没看见。” 穆翡榭听话地点头。即使他一晚上没睡,一闭眼那满地的肉块就会扑面而来,第二天他还是按时起了床,僵着脸和四哥的新伴读打招呼,僵着脸从亦炎苏身边走过,极小幅度地往亦炎苏的脸上瞟了瞟,没敢和他说话。 反倒是亦炎苏不肯放过他,在他身前冲他弯下腰,手中的玄铁饰品轻轻点上他的额头。亦炎苏微微阖眼,空着的手搭在胸口,肃穆道:“七殿下必有坦荡前程。愿光明与你同在。” 穆翡榭盯着他冷淡高贵的面容,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昨天亦炎苏那个疯狂的笑意还刻在他脑海里。亦炎苏干净的白袍带着皂角味,但穆翡榭偏偏能从中嗅到丝丝缕缕凝聚不散的粘稠血气。 也有可能是他的幻觉。亦炎苏应该会把沾了血的衣服直接扔掉。 在穆翡榭差点吐出来时,亦炎苏把饰品收拢回手心,直起身,走了。 第七十一章 弑父or食子 严方任见穆翡榭陷入了沉思,也不敢打扰。他敏锐地从只言片语里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不禁揣摩起穆翡榭与他说这些的用意。 片刻后,穆翡榭从回忆中抽出,长长地吐了口气,道:“还听吗?” 严方任道:“殿下才讲了一半,草民自然是要继续听的。” “好。本王跟你说的这些,整个江湖里,说不定只有你的门主知道。”穆翡榭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天地无一为何能一人占一大家?” 严方任想过这个问题,直到他看到天地无一怎么砍瓜切菜一般单挑群雄时,他就不想了。 但他也知道,四大家不是单纯靠武力或者财力就可以的。 穆翡榭又深深吸了口气,这姿态让严方任觉得他马上要说出什么重要的话。 等穆翡榭把这口气吐出来后,他道:“天地无一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符号,一个连接了横跨陆地海洋广袤疆域的符号。” 严方任:茫然。 每个字他都懂,合起来就像天书。 “除了先皇,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你猜,他第一次走西部商道,用了走了几年?” 严方任心想官员送信的话,两个月怎么的也就到了,便猜测:“一年?” 穆翡榭摇摇头:“他走了整整五年。他还是个孩童时就从家乡出发,一直到少年时期才抵达本朝。” 这五年,能做的事可就多了。 穆翡榭继续耐心地一步步引导:“天地无一最喜欢干什么?” 天地无一喜好太多,严方任筛选了半天,回答道:“享乐?挑起混乱?” 这次穆翡榭勉强点了点头。 “可是……”严方任疑惑道。江湖确实时常被天地无一搅得一团乱,但一直也不严重。 穆翡榭像是看出严方任所想:“迄今为止,他引起的都是小混乱。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亦炎苏要的,是战争。” 严方任半信半疑。天地无一是个垃圾没错,但这也太过荒谬。 穆翡榭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严方任的发问。他的声音又轻又快:“亦炎苏不能再留在江南。不仅是我,没有人想看到他留在这儿。他是个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的威胁。我们不能撕破和平邦交的皮,但你们可以。” 严方任被穆翡榭话里的信息量砸得头晕眼花。敢情这终于说到了岷王的真正目的。什么兄弟矛盾、巫王结盟、封地权益,都比不上这件事来得紧急。 严方任徒劳地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声音有些艰涩:“岷王殿下,是想借瑞安门,送天地无一出江南武林?” 严方任觉得这和自己听到的有哪里不一样。 穆翡榭定定地看着严方任:“瑞安门的存活与否从来不在亦炎苏的考虑范围之内。严方任,本王不是在让你选择是否参与。” “但是,天地无一是门主的父亲。” “父亲?你竟以为亦炎苏那样的人会有父女之情?”穆翡榭感到好笑,“你们不是刚刚才被他摆了一道吗?” 啊,花万转。 严方任一想起花万转,头又隐隐作痛。 还不知道瑞安澜扛着花万转会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严方任伸出食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拧紧了眉。 他原本以为,瑞安澜和天地无一就是这么打打闹闹的性子。被岷王这么一说,他反而闻到了一丝利用的气息。 严方任回想过去的点滴,发现那两人之间,宠的时候是真宠,想让对方死的时候也是真狠。 确实太不对劲了。 “瑞安澜与亦炎苏,只能存一。”穆翡榭适时道。 弑父还是食子,选一个吧。 良久,严方任抬起头,望向穆翡榭身后的一点,声音很轻:“我是瑞安澜的人。” 穆翡榭靠回椅背:“严副门主明白的话,就回去罢。记得告诉瑞门主,月月过几日去找她。” “草民告退。”严方任轻声道,行了个礼,慢慢地退出了别院。 穆翡榭坐在阴影里,从书架上的暗格里取出一卷画卷,缓缓展开,端详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画卷又收回了暗格。 亦炎苏三十多年前踏上了这片土地,正巧遇上先皇欲借外力整顿朝堂。整顿完毕后,亦炎苏倒是乖觉地把獠牙一收,混入民间。但附在他背后的那些仍在虎视眈眈,亦炎苏本人也未曾金盆洗手。朝廷不能明着翻脸,而纵观江湖,能和天地无一一拼的只有瑞安澜。 至于严方任。穆翡榭古怪地一笑。现在的严方任,为了瑞安澜怕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澜儿,你怕是想不到。”出了别院后,严方任喃喃道,“幸好来的不是你。” 瑞安澜的行为就像个混沌,严方任猜不到她面临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就像严方任没想到她会胆大到直接让影中月去联系岷王,也没想到岷王更胆大地给他丢了个怎么看都和株连九族没差的任务。 时间倒退一个月的话,他还会有所犹豫。但现在,即使把天地无一和瑞安澜放在一起,他也会选瑞安澜。 谁管天地无一是哪儿哪儿的符号,反正不是严方任的。 想让严方任当个棋子他也没意见,只要物有所值就行。 因着这事儿,严方任在外面多耽搁了一天。他把自己的心情整理干净,确定瑞安澜看不出异样后,才回到瑞安门去汇报“好消息”。 瑞安澜确实挺高兴:“哎,这下可以去搞望西风了。是不是又要和惊风阁对上?” 严方任柔声道:“暂时不用,望西风和印乐知那天没谈拢。“ “哎,那望西风得被印乐知晾个几天。“ 瑞安澜的快乐没有多少惊讶的成分,严方任想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昭王和岷王的关系。 但他心里压着事,不想问。这种答案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的问题,没什么好问的。 严方任视线一直粘着瑞安澜,那眼神黏得太执着,看得瑞安澜断开的神经元都接上了一瞬:“严方任你有心事?“ 严方任叹口气:“好像除了我以外,所有人背后都有大腿。” 瑞安澜颇为不满的睁大眼:“我这个大腿不够吗?” “有你就够了。“严方任弯了弯眼睛。 他这话说得有歧义,琥珀色的浅淡眼里又盈着水光,瑞安澜却好似毫无察觉。 第七十二章 天凉烧茜草 大约是当时过于震惊,严方任直到整理好心情踏上回瑞安门的归程时,才深刻反应过来自己都听岷王说了些什么重要事项。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觉得岷王所言还真有可能成真。 天地无一涉猎甚杂,但仔细归纳,不外乎是在利用江南的富饶和便利的交通,与维持与境外的稳定交往罢了。 而瑞安澜专心致志于江南武林,想起来是确实不知天地无一的打算。 严方任没什么保家卫国的心思,但他挺怕天地无一,也怵岷王。 他决定以后的几年里,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 体现在他行为上就是,他做什么都比原先拼命了些。 比如瑞安澜支使他去想想整望西风的办法,严方任一天之内拿出了七八个方案。 瑞安澜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看得眼前发黑:“哥哥,我选择恐惧。” 严方任把纸拿走,标好优先级又还了回去。 瑞安澜又过了一遍,道:“准了。” 于是严方任拿出了当年对付薛家的经验,去威逼利诱了河道商船上货物的主人们。 他发现亦炎苏在江南爱搞一些高利润但风雅的精细玩意儿。那些虽然也多用水运,但多为长线运输,且数量有限。 他便主要找的是些走货量大、短途运输为主的货物。 也是避免天地无一回来后刁难他。 由于政策限制,大部分商盐也是短途运输,不能出所处盐区。因此也被严方任划入了威逼利诱范围。 做这些生意的人,多半有些官场上的后台。好在岷王确实靠谱,一旦严方任威逼利诱不成,他总能暗地里不着痕迹地弄点法子。 商人都是靠这吃饭的,稍微被在税收、手续费、运输途中的称量等上做点手脚,就明白过来上头有人施压。很快,大部分商户悄悄倒戈,只留下一些和茜草帮关系深的人还坚守阵地。 严方任也没跟商户们敲竹杠收保护费,只是让雇佣方和目的地收货的商户手上的东西都过了一遍瑞安门的手。瑞安门小小两边,篡改了货物量从中获得的不当好处又塞回给了两方,两方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勾结在了一起。 而水运航线的码头上看管的茜草帮人不知此事,只知道明明沿途没有任何错,等落地就发生了损耗。目的地的商户自然是不肯承担运输损耗,雇佣方也不承认有问题,把损耗都转嫁给运户的话,运户又要闹。茜草帮只好委委屈屈地补偿了各方消耗。 望西风心情郁结。 这种事一次还能说是失误,次数多了,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内部贪污腐败之风过于严重。 望西风派人去彻查,得出的结论是大家都遵纪守法。 望西风半信半疑,在相信自己人与认为清查的人也有问题之间,还是有良知的选择了前者。 而这点信任,在被转达到底层航道人员时,经过了严方任的夸大,成功让航道人员挺直腰杆。 新的一批货落地时,称量又出了问题。 收货人忍无可忍,对茜草帮人抱怨道:“这个月十四批货已经是第九次出问题了!本来就是薄利多销的东西,损耗这么大,我们还怎么吃饭啊!” 茜草帮人不服道:“我们也想问呢。次次都是你们出问题,你们是不是当我们茜草帮傻的?你知道我们光给你填这些缺漏就填了多少银子进去吗?” 收货人也不忿:“你们这话说的,我们还能故意坑你们不成?” 茜草帮人嗤笑道:“谁知道呢?商人奸滑,我们不过是笨头笨脑的江湖人罢了。” 收货人:“你!仗着背后有茜草帮就欺辱人!” 然后两方就在码头打了起来。 商人们毕竟没有武功,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跛着脚回家了。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没料到那商人是乡里乡绅的亲戚,乡绅和县里父母官又是直系亲属。知县没想到一江湖草莽帮派还敢和他的亲戚动手,便遣人找上了茜草帮。 望西风本在琢磨上高台事宜,得知此事后颇为头大。他不想把这事儿闹大,只得上门赔罪,再把闹事之人革职出帮。 缺了人总得补上。这一补,补的就是严方任的人了。 也不是严方任临时塞人。严方任早就在茜草帮里插了人。 不说严方任,惊风阁在茜草帮里也有人。 严方任都能看出有一个惊风阁的人填了漏补了缺。 推己及人,惊风阁也能知道瑞安门做了点手脚。 那么可能不多时,望西风又要自己滚回惊风阁去寻求援助了。 这,严方任拦不住的。 惊风阁还没动静,反倒自家人先找了上来。 瑞安门今天迎来了一位高雅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衣冠整齐,一看就价值不凡。虽无武功底子,但走起路来也是气度不凡。 不速之客求见瑞安澜,行了个大礼,温文尔雅道:“近日令尊有一批贵重货物要走水路出海,烦请瑞门主高抬贵手。” 瑞安澜一点没吃惊天地无一手下的主管之一会得知此事并找上门来,只是怒道:“老子管他娘的亦炎苏!” 不速之客也不恼:“瑞门主宽宏大量,谢瑞门主放过在下。” 宽宏大量的瑞门主依然怒道:“亦炎苏消息不回一个,偏偏那么在意他的钱。让他别回来了,烦人。他现在回来的话我得揍他。” 别吧。 那不速之客也是笑容一僵,道:“令尊,在下拦不得啊。” 严方任也道:“门主息怒,拦不得。” 瑞安澜:“那你们快走吧!” 不速之客:“在下告辞。” 不速之客翩然离去。 严方任觉得自己被包含在了“你们”之内,但他装作没听见。 严方任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武林大会时四大家是在高台之上。 四大家看到的东西,确实比其他人多多了。你看现在茜草帮还一无所知,几大家全知道了。 要不是此事和降襄山庄没有牵扯,指不定沐家人也要登门拜访。 天凉了,该烧茜草取暖了。 第七十三章 直球 厚着脸皮留下的严方任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耗尽的问题:“天地无一对境外那么熟悉,不是江南人?” “不是。他是西边什么帝国的公民。”瑞安澜反而有几分惊讶,“我以为你知道。” “我一直以为是本地人,说话也没胡人口音。” “他呆的时间长。不过你看他长得也不像啊。” 确实。亦炎苏虽然也是黑发黑眸,又被娃娃脸一般的五官弱化了区别,但能看出来眼窝很深,鼻梁也高,倒是和那些胡人差不多。 “那他家远吗?” “还行。他小时候带我回家过一次,二十天不到就到了。”瑞安澜看着严方任,断掉的神经元不知道搭上了哪一处,“等我们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和岷王说的五年相比,这简直就是飞一般的速度。 严方任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久的空,也就顺着她话说:“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挺繁华的。不过,”瑞安澜的脸皱了起来,“回去又得见亦炎苏那些家人。那些人天天跟他们的神祷告,满口清规戒律,无趣。” ……天地无一竟然还是个宗教人士,看不出来。 “听起来倒是跟寺庙差不多。” “不太像,堂里的味道比佛香好闻些。” 这个评判标准有点剑走偏锋。 严方任笑道:“天地无一和僧人们确实不像。” “因为他那边不整这一套,入世得很。” “可这里的护国寺也不出世,要为国家命运祈福。” “不是不是,完全不同。护国寺有军队吗?护国寺能和皇室对着干吗?” 真不能。寺都能给你推平。 看来那里的宗教地位颇高,可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甚至有时还压人一头。 行吧,算是明白天地无一那骨子里的傲气从哪儿来的了。他在教里的地位低不了。 严方任越来越觉得岷王之言属实。天地无一不是个满足于武林小局的人。 不过瑞安澜那会儿应该很小,竟然就注意什么军队和皇室矛盾。她这大概是从小被天地无一带歪了。 解决了这个疑惑,严方任仍有一事请教。 “澜儿,有些与茜草帮交往甚笃的人霸着水运道,不大好从内部攻破,你觉得如何?” 瑞安澜道:“您的方案七不是针对这些人的吗?” 严方任道:“动静实在是大,不然也不会放到第七。” 瑞安澜:“干就完事儿了。” 好的,他就该想到,门主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往的人。 非要说的话,瑞安澜身上更有点所谓快意恩仇的味道。 如果她是出于潇洒而不是暴躁的话,那就是个真江湖侠客了。 于是严方任执行了方案七。 当晚,一条支流上火光冲天,部分商船货物被烧成灰烬,船员无一生还。 那火触水不灭,漂在水面上时仍在继续燃烧一段时间,硬生生把明明离救火水源只有一一指距离的商船们给烧得干干净净。 这火烧得太邪乎,别说是被毁商船的主人,连原本要路过河道的人都不敢走,怕是有妖魔鬼怪作祟,纷纷绕了远路。 河道没船走,但仍然要人看着,空一天都是亏本买卖。 望西风总算相信自己是被针对了,乖乖地滚回了阿林山拜见印乐知。 望西风嗫嚅道:“印阁主曾跟我讲,近日茜草帮必有祸事,我还不信呢。是我鼠目寸光。” 印乐知冷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嗯”把望西风“嗯”得心一提,忙搜肠刮肚道:“再这么下去,茜草帮在水运上的损失就大了。印阁主,帮帮我吧!” 印乐知讥诮一笑。实际损失比望西风看到的还大。盐户与茜草帮没关系,已经几乎被严方任给收买了。其他商户更不谈。现在严方任在蚕食茜草帮的线路,望西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望西风见印乐知十分不满,绞尽脑汁地思索,总算灵光一现:“此事与阁主您无关,我想那帮小兔崽子也没胆子在爷爷我头上动土,难道是,瑞安门里那小子?“ 印乐知又笑了一下:“尚可。”没笨死。 印乐知常年易容,表情都有些微的不自然之处,笑得望西风脊背发凉。 望西风回想起大会时瑞安澜那一瞥,怒道:“个小兔崽子的,还想爬爷爷头上……”他正絮叨,看印乐知眉头皱了起来,忙道歉:“对不起,印阁主,我一粗人,说话不大检点。” 印乐知:“哦。” 印乐知不是个寡言少语之人,他只是确实不想和望西风多说话。 望西风自省,尽量少讲废话:“请阁主赐教。” “赐教谈不上。”印乐知喝了口茶润润破损的嗓子,“一切行为皆有迹可循。如推测无误,瑜、通、温三河将依次遭袭。至于起火的白河,魑魅魍魉之言皆为恶意传播,惊风阁可协助处理。只要,望帮主不再揪着条例推三阻四。” 印阁主确实对望西风上次得寸进尺每条合作条例都要多摸一把的态度十分不满。 望西风咬牙道:“好。” 望西风被惊风阁剥削一通后,默默下山。在山脚下歇息时,一个泯然众人的人坐在他背后,要了一壶小酒一碟小菜,盯着桌上的小菜低声道:“答应惊风阁了?” “答应了。”望西风答道。 那人又道:“殿下不方便亲自出手,惊风阁与瑞安门素来有嫌隙。你利用好惊风阁便是。” 望西风不满。昭王殿下这是又不出手的意思了。昭王总爱用江湖人江湖门道去解决江湖事,江湖得让望西风时常没有抱了朝廷大腿的实感。 连个知县都得他亲自上门道歉演戏演全套。 惊风阁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怕不是又想收个附属。 望西风心里想着要保全自己的门派,嘴上还是乖顺应道:“是。” 那人又嘱咐了两句诸如收收匪气,长点脑子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望西风有没有听懂。他传完话,把小菜吃完后,留下铜钱离开。 望西风等那人消失在街角很久后,才付了帐走人。 第七十四章 江湖风范体现在印乐知的女装 白河上又有了商船。人们后来发现,白河上游今年多了很多水藻。那些水藻纠结成团,随水飘荡,偶尔依附在船只上。 黏在船侧的水藻干燥极快,干燥的水藻油脂丰富,一点即着。又因着油脂的缘故,点着火后它们就漂于水面,而油脂继续燃烧。 得到了科学的解释,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又动身上路,毕竟换道带来的额外运输成本太高。 至于为什么船上会粘着的那么多水藻还没被清理,就没人在意了。 严方任听到时,对瑞安澜道:“哎,惊风阁还是来了。” 瑞安澜:“……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们不和惊风阁拼谣言惑众。”严方任笑道,“我的方法说到底也是师从惊风阁,硬拼怕是讨不到好。” 瑞安澜竟也是点点头:“印乐知亲自下场的话,确实难拼。那我们还是,”她撸了撸袖子,“更有江湖风范一些吧。” 她想了想,又把袖子放下:“有惊风阁人的河道多吗?“ “明面上的话,不是很多。”严方任道,“我猜,望西风怕惊风阁趁机占茜草帮便宜,没敢让印乐知放开手脚。” 瑞安澜嘲道:“那望西风还真是想多了。印乐知哪看得上他那点破玩意儿。” “澜儿,我们现在在抢的就是那点破玩意儿。” 瑞安澜毫不羞愧:“我这不是还在第三梯队吗?” 您说的对。 惊风阁参与少还真是个好事。 “过几天,是个好日子。”严方任道。 瑞安澜果然顺杆儿爬:“什么日子?” “茜草帮例行巡查,望西风会出现在某条河道上。我分析下惊风阁和茜草帮的人员分配,应当是在藏浦河上。” 几日后,一个不大不小的船队在藏浦河上顺流而下。 其中有几艘画舫点着灯,隐隐约约的歌声从舫中传来。 在人们载歌载舞的时候,夜空中有几个红点微微一闪,旋即变成大火。 “走水了!”几艘小船上一片慌乱。 瑞安门弟子们趁乱摸上船只们,手起刀落,一时只听得呼喊声救火声和重物落水声。 望西风正在其中一艘画舫上与一位陌生女子饮酒。 瑞安澜与严方任踏上船头时,望西风瞟了女子一眼:“还真来了。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那女子放下酒杯,半低着头看着桌面,忽视了那句恭维话。 瑞安澜看了眼严方任,似乎在问:那人谁? 严方任摇摇头:不知道,打了再说。 瑞安澜投过来一个同意的眼神,随后身形飘动,直取望西风。 望西风见没人说话,只得拍拍手,向外放了个讯号,随后向后掠去,反倒把身侧的女子留了下来。 瑞安澜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撵着望西风就追了出去。 那女子青丝被二人带起的风拂动,挡了眉眼,她便用手中的玉箫把发丝拨开,然后看向严方任,微微一笑。 严方任觉得那女子很美。 是那种五官都很舒服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灿若星辰,眼波流转,眼角微微下垂,配上眼下的一颗泪痣,看向你时仿佛世间只有你一人,只有你能护她周全。 然后这个长着一双满含玲珑脆弱的眼睛的女子,举起玉箫攻向了严方任。 严方任本来还在想为什么这双眼睛看得眼熟,这下也不想了,抬起手上的剑去挡玉箫。 那玉箫被女子用得锋芒毕露。换做是剑的话,估计已经在严方任衣服上戳了好几个窟窿。 不过美人的姿势依然十分优雅。不知道是哪来的姑娘,怎么和望西风搭上了关系。 两人来回几十回合后,玉箫被青玉剑削成两截。 严方任来不及怜香惜玉,剑锋一转,便往赤手空拳的女子咽喉刺去。 然后沉默了全程的女子哼了一声。 严方任愣住了。 那声音嘶哑得很,怎么听都不像个女子。 趁这一愣神的功夫,女子用半截玉箫格开青玉剑,往后退了两步。 严方任收剑回防。 那仙气飘飘的高挑女子把手中玉箫往水心一扔,撩起裙子从层叠的衣摆里抽出长刀,然后把身上繁复的衣物扯去,只留下几层单色的薄衣。 刀柄挂着的轻薄木质名牌在风中一荡。 ……原来是印乐知。 以上动作在一息间全部完成。 你为什么女装这么熟练啊! 严方任以后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紧紧咬牙忍住喉中瘙痒的印乐知终于得以捂嘴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烟气灼嗓,我们打快些。” 好的。 剥下了美人的衣服,印乐知顿时就失去了几分优雅,变得更加狠辣。印乐知有几年不曾亲自出手,这么一看,刀法并没有任何退步。非要说的话,可能因为近日经历的事太多,反而还有所精进。 他脸上的女性妆容还在,衬底的几层浅淡里衣衣料轻薄,随着动作和火焰蒸腾起的微风不断翻卷。要不是砍下来的每一刀所含的力道都阴冷晦暗,乍一看还真像个遗世独立的翩翩仙子。 严方任手腕发麻。 他发现一个绝望的事实。他不仅打不过瑞安澜,还打不过印乐知。 他刚才就该和瑞安澜调个个。至少望西风那种他可以吊打。 长刀从青玉剑剑锋上滑过,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印乐知甚至有空伸手点了点青玉剑:“小朋友,我送你的剑,可还合心意?” 他说话很慢,隔一个字就要压压气息,破嗓子确实受不了烟气。但他的动作依然很快。 严方任拿着前东家的剑被前东家追着砍。要问他什么感想,必然不是滋味。 青玉剑确凿是把好剑。它的材质和线条弥补了严方任动作上的一些不足,使得严方任还能勉力支撑。 能支撑多久就不知道了。 印乐知嗓子疼痛,但他疼了几十年,能忍,一点也不急躁。 严方任又接下印乐知一刀,腕骨隐隐刺痛。 他感到绝望,应是接不下几招了。 印乐知又是一刀。严方任还没去接,就被从旁边一推,不得不侧过身退了几步保持平衡,恰好躲过了刀锋。 “让开。”一个充满倦意的声音响起。 瑞安澜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茜草·枯 印乐知并不开心。他特意易容成了女子,就是想趁瑞安澜去揍望西风的时候,解决严方任。 他对自己的易容极有信心。他也确实骗过了瑞安澜,也确实碾压严方任,但没想到瑞安澜为了严方任,丢下了望西风。 爹不疼娘不爱的望西风。 严方任当机立断,退得更远了些。 印乐知又捂嘴咳了两声。手拿开时,掌心隐约有一丝血迹。 瑞安澜道:“你不要欺负我的小副手。”说着,瑞安澜就以一个诡异的轨迹贴近了印乐知。 印乐知横刀去挡,然后动作一僵。 一枚弹开的黑针几乎完全没入他的上臂,扎的位置很妙,立刻造成了动作的凝滞。 印乐知皮笑肉不笑道:“明明是瑞门主在欺负我。” 瑞安澜:“我可不敢。”嘴上说着不敢,腿上已经踢了过去。 熟悉他们父女打斗方式的都知道,这一脚踢实了,骨头必须断。 印乐知只能动作慢了一拍地收回想要进攻的刀,转而避开。 他没能完全避开,被劲气擦掉了一层皮,血珠从破损处渗了出来。 瑞安澜倒也收了收攻势,用商量的语气道:“您能走不?” 印乐知一挑眉。 瑞安澜见他没答应,拧身上前又是几招,然后道:“我哪敢给您打出疤痕啊。” 印乐知侧头飞快地看了眼刚被揍出的大片红肿,道:“所以你就打内伤吗?” “对啊。你走不走?”说着,瑞安澜一掌劈下。这一掌带了十足的力道,别说骨头,经脉都可能被打碎。 印乐知也看了出来,立刻道:“走。”这要被打中了,他至少得修养闭关几年,不划算。 力道顿时消散。瑞安澜的手停在半空,手腕一翻,掌心向外:“再见。” 印乐知看了眼严方任,收刀入鞘,道:“看来望西风要倒霉。” 瑞安澜:“他太菜。” “大约是吧。”印乐知也不否认,又看了眼严方任,“小朋友也需勤加练习。我刚似乎听见了青玉剑的啜泣。” 严方任:“???” 前东家未免过于嫌弃他的武力值。 瑞安澜:“说了不要欺负……” 印乐知:“告辞。” 走了。 严方任目送前东家远去,转向瑞安澜:“还差……” 瑞安澜:“你坐着。” 严方任:“???” 瑞安澜指了指他的手腕:“不能打了。” 严方任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已经高高肿起,便把剑换到左手,道:“我左手差不多。” 他平常都是左手持剑,确实适应剑的重量。 瑞安澜懒懒道:“那行吧,走,继续打。” 严方任立刻跟上。他得从望西风那里找回被印乐知打没的面子。 瑞安澜刚没和望西风打几下,就听到远处印乐知长刀出鞘的声音,才抛下望西风赶去救援印乐知,途中顺便踢飞了几个挡路的杂鱼。 两人回去时,望西风还在。一看到严方任回来,他脸色不太好,自然是猜到印乐知要么被瑞安澜打残,要么就走了。 想想自己对惊风阁一直有所保留的态度,再看看瑞安澜身上干干净净没点血渍,印乐知多半是抛弃了他。 严方任冷静道:“澜儿,请您去打杂鱼。” 瑞安澜看了看旁边的杂鱼们,犹豫不决道:“行……吧……?” 说着,她扭扭捏捏地撸了撸袖子,走向一边。 惨叫声立刻多了起来。 望西风注意到严方任的右手腕,嘲道:“青玉剑还比不上印乐知那个半老徐娘,还想用左手和我一战?” 严方任心想,话一定得好好说,印乐知指不定就是被这态度给气走的。 然后严方任温柔地微笑着,用左手把望西风打得在地上不住翻滚,脸肿得说不出一句话。 把面子给找补回来了。 望西风被严方任的非常用手打得没脾气,屈辱地和瑞安门定了最后的协议,把手上的江南水运和盐业都割让给了瑞安门。 瑞安门微笑着收下协议,愉快地把原先藏在暗地的人放上了台面。 望西风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就说,印乐知怎么会抛弃得那么快,瑞安门怎么能随便一交锋就逼茜草帮签协议。 原来早就暗渡陈仓。 望西风吐出一口老血。 严方任被瑞安澜按着往手腕上冰敷时,问:“怎么把望西风的命留着了?”和瑞安澜风格不太一致。 瑞安澜道:“不是很想顶替他的位置,留着吧。” 拿到水运线路后,影中月先来了瑞安门一趟,慈爱地看着瑞安澜:“阿澜,以后你就是南疆半个母亲了。” 瑞安澜惊道:“卧槽我不要。” “水滋养万物。阿澜掌握了江南至南疆的水路,阿澜就是南疆的母亲河。” 瑞安澜决定把影中月赶出去:“我看你在我面前再也不能好好说话。” 影中月不从,两人僵持不下地定了定第一批货物的内容和量,影中月才收起慈爱的笑容离开。 临走前影中月突然又道:“细雨挺适应扶双楼的。” 瑞安澜装傻:“那是谁?” 影中月:“……再见。” 不日,蜀地某一帮派的少主付载波也从蜀地闻讯而来。蜀地地形过于崎岖,想要长途运输的话,必要依赖水运。眼见和蜀地三十二帮派有几分情面在的瑞安门顺利拿上水运线路,付载波自然要来打通一下两地的联系。 南疆的精神领袖很满意,精神领袖的金主很满意,蜀地三十二帮派很满意,钱越来越多还获得拜月教与蜀地支持的瑞安澜很满意,手受了伤被瑞安澜好生照顾了好几天的严方任很满意,“严方任高兴我也高兴”的三奇青很满意。 没剁成严方任的印乐知有一些不满意,但这点不满意很快就被冲淡了。 他收到天地无一的回信:“很快回来。” 他非常期待。您快回来管管你女儿和拜月教吧! 幸好瑞安澜不知道,不然瑞安澜又要跳脚:“亦炎苏你还是人吗?自己女儿的消息不回,回一个野男人的?” 全程不满意的可能只有望西风。 第七十六章 降襄会·狗男人回来了 武林大会在即,严方任翻着瑞安门的名录,惋惜道:“上高台怕是还差点。”第二梯队的领头肯定没跑,但高台总是勉强了。 “不一定。”瑞安澜道,“亦炎苏这么久没消息,降襄山庄不可能放任惊风阁一家闹腾。” “所谓的平衡吗?”严方任轻笑一声。 曾经这个武林是有正道和魔道的,直到降襄山庄的出现。沐家人硬生生抹平了黑白之间的界限,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然要是在原来黑白分明的时代,亦炎苏和瑞安澜这种,铁定是被追打的魔道中人。 不过那些时代太过久远,久到严方任都无法想象黑白分明的世道要怎么生存。 日子总算到了降襄山庄发请帖的时候。今儿严方任刚出门,就听到瑞安澜一声大吼。 “严!方!任!” 山林里的鸟兽被吓得四散奔逃。 严方任一惊,心想这是什么语气,一边赶紧回忆最近有没有发生不好的事,一边问:“澜儿,何事?” 瑞安澜向匆匆而至的严方任招招手:“来拆请柬。” ……哦。 瑞安澜啪地把一个锦盒拍在桌上,神色间有些得意。 严方任有些好笑,打开了锦盒,取出一张属于高台的银线丝绸请柬。 请柬上绣着瑞安门的牌坊,用黑色与绿色碎宝石拼出了瑞安澜和严方任的名字。 严方任笑道:“恭喜澜儿。” 瑞安澜开心地敲敲桌子:“总算是成了,不然等亦炎苏回来得被他嘲讽至死。” 严方任无奈地看看她。前两天她说得信誓旦旦,实际上心里还是慌张的。 严方任温声道:“该决定一下大会队伍名单了。” 正拟着名单,影中月前来串门:“听说阿澜上高台了呢。” “可不呢老妹儿!” 影中月对瑞安澜突如其来的口音表现出了巨大的嫌弃。 影中月拿出自己的暗纹请柬:“正好和阿月一起走呗~!” “走起的老妹儿!”瑞安澜的口音还没改过来。她从小随着亦炎苏走南闯北,满口奇怪的方言。 瑞安澜能上高台,和拜月教的结盟也有关系,瑞安澜完全不介意和影中月一起出现巩固关系。 严方任关注的却是别的点。他回头问瑞安澜:“为什么人家一上来就是第二梯队?” 他可是记得自己在圆桌区被欺负的过往。 没等瑞安澜回答,影中月娇哼一声:“阿月可是南疆唯一的巫王,南疆全境谁不给得给阿月三分薄面。要不是世人偏见,看不起南疆那地,阿月都可以上高台的。” 瑞安澜摸摸影中月的头:“乖,不气不气。” 影中月蹭了蹭瑞安澜手心:“还是阿澜最好。” 严方任:“???”不知为啥,他很想把影中月给搬到一边。 于是,瑞安门带了几个人,拉上了恬照坞的成何茗一起,其中还包括眼巴巴想见世面的程晶。严方任宠他得紧,程晶没费多少嘴皮子就进了队伍。 影中月就自己一人。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教众。 严方任舍不得三奇青,瑞安澜不愿带,说就靠三奇青守山门了。 三奇青本人则是差点给严方任跪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三奇六仪堡今年参加大会。您把哥给带去,哥可就要被拉回去送信了啊。” 严方任:“……算了算了。” 于是这一行人晃晃悠悠、不早不晚地到了降襄山庄,发现这次大会竟是难得的人员齐全。 且不说南疆新巫王终于露面,蜀地也难得选了一个代表蜀地三十二帮派的人来。那人是出生在灵城山但在斩海山修行的少主付载波,倒是一人占了两个大帮派的名头。比起之前连年缺席,算是很给武林大会面子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人代表三十二个帮派这操作也很厉害。 对此,付载波只能客套:“一心同体,一心同体。” 中原除了原本就会来的象牙塔等帮派外,三奇六仪堡的日月星奇确实也来了。自从被惊风阁与天地无一在中原江南交界处疯狂针对后,他们已经多次缺席武林大会。这次被放进江南,也不知道惊风阁与天地无一打得什么主意。 而天地无一过去几年一直渺无音信,本来人们还在怀疑天地无一是不是这次大会又要缺席,没想到他竟然在最后关头,和印乐知同时到场。 他啥时候回来的? 严方任看看瑞安澜,用眼神询问。 瑞安澜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概不知:“呵,狗男人。” 印乐知身后缀着六位堂主,堂主们不约而同离了二人几步远,恰好余出一段能及时奔到阁主身边的距离,警惕地盯着天地无一。 万化听风印乐知今天纯色灰白,眼里也戴了灰白的伪装。那双眼睛看起来比两耳上带的一连串白银耳环耳坠还要死寂,宛若一个瞎子。 戴上盲人伪装后,印乐知非常地遵从自己的人设:虽然天地无一走在他身边,印乐知也装作看不见,脚下一直在试图甩开天地无一。 严方任注意到印乐知总是一边往旁边避让,一边下意识地去摸脖子和手腕,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不知为何,印乐知脸上比先前又多穿了几个洞,嘴唇上也扣着白银环。 亦炎苏道:“眼孕星辰,心指罗盘。” 印乐知特嫌弃地回道:“眼陷混沌盲阱,心余至暗虚极。” “混沌退火如琉璃,暗影贯日遮天地。风吹草动,溃不成军。”亦炎苏压低了声音,满含威胁地接上。 亦炎苏抬手环住印乐知肩膀,低下头,嘴唇擦过印乐知从耳垂贯穿到上耳轮的细长圆柱形白银耳饰。那耳饰正好挡在耳道外,亦炎苏碰了碰耳饰就移开了脸,警告地看着印乐知。 众人纷纷远离二人,虽然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眼看着二人又要杠上,自己还是躲开点比较好。 离天地无一近多半没好事。 印乐知抬手想拍开天地无一,又放下了,因为他看到了严方任。 严方任条件反射地冲印乐知笑了笑。冲印乐知那记仇的劲儿,要不是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严方任说不定已经被印乐知撕碎。 天地无一顺着印乐知眼神看到严方任和瑞安澜,倒是放开了印乐知。 瑞安澜脸上还挂着那副对“狗男人”鄙夷的神情,天地无一抬手左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然后挪开手指,往瑞安澜的方向轻轻吹了吹指尖。 瑞安澜连连摇头:“没用没用,给老子飞吻也没用。” 第七十七章 降襄会·逢场作戏四大家 付载波是第一次见天地无一和印乐知的真人,觉得画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忍不住盯着失了神。 印乐知不想多看严方任这小崽子,正好感觉到有不认识的视线,便越过天地无一看了载波一眼。灰白冷淡的眼神扫过去,付载波连忙回过神来致意。 临行前他被千叮万嘱,干什么都行,别惹到天地无一和印乐知那两个贼人。 还不如去惹武林盟主。 他偷偷瞄了瞄老神在在的沐瞿空,觉得这话有理。 天地无一撇开印乐知上了高台后,往下扫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影中月。 那头银发实在是太过显眼。 天地无一的眼神立刻狠毒了几分。 影中月本能地感到后背有一对淬了毒一样的目光,那熟悉的刀锋一样的触感让她回忆起在南疆时的事情。 那时候老巫王还没死,一封信把天地无一招到南疆当了花万转的研究副手。每一次改动后,天地无一总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看到效果,时常还没等教众送实验样本,就自个跑出去挑选顺眼的样本。 其中一次差点挑上影中月,被老巫王拼命拦下:“行行好吧,阿月可是我的亲传弟子,就靠她复兴拜月教了。” “这玩意儿还需要复兴?早就该死了。”天地无一道。 老巫王:“……” 影中月:“不许你欺负阿爸!” “噗。”天地无一笑了一声,“不怕我?” 那会儿影中月是不太怕他。 直到天地无一挡在影中月身前,一步步逼近,脸上是诡异的皮笑肉不笑:“小姑娘,你头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见影中月不答,天地无一伸手要去抓影中月的手腕。 影中月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绝望地发现自己无论往哪儿避让,都逃不出被他抓住的结果。 老巫王出了手:“天地无一,别欺人太甚。” “爷想要她。”天地无一道。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语句:“这话说得不对,显得爷很禽兽。”他抬起一缕影中月的发丝,“爷要她身上的拜月蜘蛛。” 老巫王脸色一变:“你想要谁都行,她的话老夫万万不能同意。” 拜月蜘蛛是拜月教代代相传的秘密,影中月的头发也是因为拜月蜘蛛才变成月光一般的银色。 拜月蜘蛛,观星织命。拜月蜘蛛若是落在天地无一手里,那真是灾难。 好在拜月蜘蛛已经和影中月融为一体。 天地无一盯着老巫王良久,看得老巫王都移开了视线一瞬,才好像自己脑补出了什么,慢悠悠地挪开身子。 “行吧。”他淡淡道,“即使有拜月蜘蛛,你们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之后,上代巫王死去,原本跟拜月教众还勉强算得上客气的亦炎苏立刻变了脸。他把拜月教翻了个底朝天,发现花万转竟被有先见之明的老巫王转移。 于是,他杀了阻拦他的教众,踩着拜月教的鲜血去找新巫王。 不料新巫王收到老巫王临死前的密信,得知天地无一在找自己,心下惶恐,早就连夜逃脱。 影中月仓皇逃窜的模样逗乐了亦炎苏。天地无一决定,如果影中月能逃进江南,他就给拜月蜘蛛一个机会。 如果不能,反正拜月蜘蛛这几十年得在江南才能发挥效力,不如就由他来操控。 幸好影中月逃进了江南。 影中月进江南时,天地无一听人汇报后,嘴上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半张脸却还是冷淡的模样。他倏地站起身,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猎豹:“那个银发小丫头在哪儿?” 随后,刚刚在江南安顿下来不久、稍稍放下心来的影中月回房时,看到桌上有张纸条。 那纸一抖开就自发燃烧了起来,影中月眼快,在纸条燃尽前从纸上瞟了个大概:“小巫王找了个好靠山。爷暂时不动你,安心。” 没有署名,但一看就是天地无一的笔迹。 从那天起后,影中月也就不藏着掖着自己的发色了。 之后影中月就听说了天地无一在大会上鼓动全江湖人找新巫王的事。如老巫王所说,亦炎苏是个喜欢挑事的家伙 不过,岷王是个靠谱的靠山。影中月在岷王的遮掩下,平平安安地过了好些年。 此时,背后的目光刺得影中月完全不敢回头。好在其余三大家也不会让天地无一闲着,很快转移了天地无一的注意力。 影中月得空偏偏头看了看瑞安澜,正好看到天地无一笑意盈盈地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儿讨好她,而瑞安澜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影中月叹口气。拜月蜘蛛结网的节点怎么偏偏在这几个人身上。 太难顶了。 她刚叹口气,旁边一个带着蜀地口音的人就问道:“姑娘何事郁结?” 影中月循声望去,看到来自蜀地的付载波。 付载波刚和严方任通完气回来,正好听到早就注意到的银发女子在唉声叹气,忙搭上了话头。 等天地无一再看过去时,付载波坐在影中月旁边。蜀地和南疆有些地方共通,两人倒是聊的挺欢。 天地无一面无表情地滑开视线。 严方任把程晶交托给同来的瑞安门弟子,嘱咐程晶不要乱跑后,便上高台和瑞安澜一同坐定。 终于,沐瞿空轻咳一声:“好了,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他环视全场,缓声道:“高台空缺许久,今终得以填补缺漏。以后的江湖秩序,将由新四大家继续维护。” 沐瞿空把大略情况一说,便示意印乐知起身。 印乐知把瑞安门一事随口带过,来来回回几年那么多破事儿,他就当无事发生。 瑞安澜对此倒也没什么反应,反而还扯出了一个假笑。 ……四大家们变脸的速度还是那么的快。 天地无一又无事汇报,沐瞿空拿他也没办法。反正他三年都在海外浪,瞅着时间说不定去了趟西边又回来的,做了什么事他说出来别人也不懂。 沐瞿空刚如此怀疑,对别人无事汇报的亦炎苏就又掏出一个明显来自西边的小玩意递给瑞安澜:一个开了盖就散发着浓烈玫瑰香的玻璃瓶。 第七十八章 降襄会·白山茶的爱情 亦炎苏矜持地道:“喏,洒着玩。”完全没说那一瓶蒸馏出来的玫瑰纯露是多么的奢侈。 眼看瑞安澜举手就要倒,天地无一忙伸手拦住:“几滴就行。”倒不是嫌浪费,他是怕一整瓶下去,全场人都要被浓烈的花香熏晕过去。 瑞安澜玩了会儿玻璃瓶里的液体,起身上台。 “我曾经发誓,两次大会之后会登上高台。现在这个承诺兑现了。” 她看了眼严方任,继续生硬地道:“感谢建门至今的弟子们的不离不弃,患难中的其他帮派的相助。” 她又看了眼严方任。 严方任用眼神瞟她:倒是继续说啊! “……拜月教教主影中月的支持。” 影中月嘻嘻一笑。这一笑看得付载波眼睛都亮了。 眼看瑞安澜感谢了一场串,天地无一出声打断:“爷呢?澜儿?” 瑞安澜:“感谢您的……缺席?” 台下发出了一片想笑又不敢笑的闷哼。 “有幸成为新四大家的一员,瑞安门定将维护江湖秩序视为己任。” 说这的时候,严方任听出来瑞安澜说得贼痛苦。 严方任就知道会这样,才一直用眼神逼着她说。不然可能就会跟天地无一刚上高台时说的话一样。 天地无一当时说:“爷上来只是为了俯视你们,别有事没事来烦爷。”然后就坐了回去。 说完这些场面话,瑞安澜终于顺畅起来,打了一波广告,慢悠悠地晃下台。 然后开始放空自己,呆滞的神情使得连天地无一都不大忍心去撩她。 轮到其他帮派时,付载波汇报时把严方任和惊风阁的事轻轻带过,表达了与江南和中原武林的友好相处意愿。 印乐知撇撇嘴。好的不学,避重就轻倒是挺快。 三奇六仪堡也非常内敛,没有挑衅,只是提及信使私事耽搁,尚未回归,会影响一些事务的进度。 信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三奇青实际上就是三奇六仪堡在外的门面。三奇六仪堡一时间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然而三奇青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了如指掌,打定主意当会儿失踪人口调整心境,堡内也没有办法。 人们是不太懂高台上的人。上一秒还打得恨不得天下皆知,下一秒就和和气气地坐一起聊天,再下一秒可能就砸人老家。 走完了这些过场,又到了喜闻乐见的社交时间。 恬昭坞的人和成何茗上来想要和天地无一搭话。印乐知就站在天地无一旁边,看到他们就来气,出言讽刺:“穷则思变,乐知受教。” 印乐知嘴上说的谦逊,表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惊风阁确实疏忽了些。 他们听说程家的委托时,很快就顺藤摸瓜摸出了恬昭坞并通知到程家。本以为程家收到消息后,会火速处理掉这事,结果人就墨迹了一会儿,便被瑞安澜给灭了满门。 印乐知自己哪有空去关心这些小帮派。为此第六堂堂主还主动领了罚,认为是自己对其他帮派的监督不到位导致的。 天地无一看印乐知不高兴,笑得贼开心,凑过去搭印乐知的肩:“小乐知,是不是近来被别的事占了心神,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印乐知看起来愈发生气:“滚。” 成何茗犹豫了半晌,唤道:“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本来笑盈盈地对着印乐知,听到成何茗的呼唤,翘起的嘴角慢慢垂下,转向成何茗。 成何茗被他的表情吓得缩了缩,稍微移开视线道:“我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原来是想要和天地无一单独讲话。 天地无一皮笑肉不笑道:“不可以,爷没空。你让小乐知和澜儿和你讲。” 印乐知一掌打在天地无一背上:“全都给你爷爷我爬!” 下面付载波闻言抬了下头。 天地无一回身避开印乐知的巴掌,伸手去拧印乐知的手,一副要把那手的关节全部拧脱的样子。 莫名被提到的瑞安澜停止了吃着葡萄看戏的姿态,转过头道:“你有毛病?“ 印乐知第一次和瑞安澜达成一致。 成何茗回想被瑞安澜怼过一次的场景,只能悻悻离开。 瑞安澜非常的失望。她正准备开始损人,结果人吃一堑长一智,跑了。 此时,严方任在不远处和别的帮派聊天,抬头看到头顶的白山茶开的茂密,忍不住伸手摘了一朵下来。 回头正好看到瑞安澜在骂天地无一,他忍不住笑了,唤了一声:“澜儿。” 瑞安澜:“嗯?”刚撕了个葡萄皮,怎么的又有人喊她? 严方任把手上花向她抛去。 瑞安澜把葡萄往嘴里一塞,抬手接住,对着光看了看,把脸埋进花瓣,又抬起头冲严方任笑了笑。 严方任被阳光晃了眼,忙转回过脸,道:“方才可是提及交换条件?” 虽然他还站在那儿,但心已经飘远了。 等严方任再转过头时,瑞安澜不见了。 他一惊,只见天地无一目光还落在别处,但随手指了指一旁的空盘子。 什么意思?葡萄吃完了就跑了? ……还真有可能。 严方任往外走去,四下寻找瑞安澜的身影。 她果然在场地外一个无人的角落发呆。 “瑞安澜。”严方任试探地唤了一声。 瑞安澜手还半举在胸前,捏着那朵白山茶。她背靠在树干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细密的睫毛上满是跳跃的光影。她听到严方任喊她,睫毛抖了抖,仰头回望。 严方任从侧面走近,握着青玉剑的手搭在瑞安澜头侧,弯下腰和瑞安澜平视。 而瑞安澜十分迷茫,小嘴微张,愣愣地看着严方任,疑惑地“嗯?”了一声。 严方任的心被她上扬的尾音一勾,忍不住凑近了些,近到自己唇上能感觉到从瑞安澜双唇间吐出的细小气流。 瑞安澜身上还隐约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和白山茶纠缠在一起。严方任心神一荡,眼睛微微眯起。 瑞安澜还是一副迷惑的神情。 严方任只好停了下来,低声问道:“你知道我送你白山茶是什么意思吗?” 瑞安澜看起来更加迷惑了:“不是随手摘的吗?” 第七十九章 降襄会·被拒绝的爱情 ……好气啊。严方任一口气没接上来,微微抬头用嘴唇蹭了蹭瑞安澜鼻尖:“你怎么呆呆的?” “我又怎么了?”瑞安澜感到不服,气得牙痒痒,咬了口离得最近的严方任的下巴。 被咬了一口,严方任往后撤了些,抬起右手,手指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柔声道:“男子送女子花,还能有什么意思?” 何况还是白山茶。 严方任忘了,瑞安澜这种粗线条,根本不能用含蓄的方法。 瑞安澜突然反应过来严方任的意思,瞪大了双眼,眼尾的两条红晕渐渐有了生机,但她神色却十分奇妙。 严方任见她终于理解了,却不吭声,又贴上去,额头抵住瑞安澜额,脸侧半长不长的发丝拂在瑞安澜脸上,问道:“在想什么?” 瑞安澜映在严方任琥珀色的眼里,像是要被他温柔的眼神包裹封存。 她举起胸前的白山茶,挤到两人脸之间,突兀地问严方任:“它是什么味道?” 瑞安澜的眼眸在白山茶的衬托下漆黑如深渊,严方任近在咫尺却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他被山茶花挤开些许,闻到山茶清雅的香气,也迷惑了起来。 见严方任不说话,瑞安澜闭上眼睛,埋在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看向严方任:“不管是什么味道,我都闻不出来。你的情感,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也感受不到。” 瑞安澜闭上嘴,又盯着严方任看了几秒,脸上是一种茫然惊慌混合的空洞表情。然后她垂下手,扭了扭腰,从严方任右侧滑了出去,转身离开。 留下严方任愣愣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都忘了眨。 他好像是被,拒绝了? 他慢慢靠上树干,右手缓缓搓着脸颊。他觉得自己已经把情感传达到位了,瑞安澜平时的态度也都是正面反馈,不然他也不会说出口。 但瑞安澜说她感受不到。 是哪里出了问题? 本身严方任就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的心意,又做了会儿心理准备才坦白。难得表达出自己所想却遭受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表白就被拒绝的惨剧,要说不受打击是不可能的。 现在的严方任极其失落,眼前景色的明度都自动降低了几分。 他实在无法接受现实,脑中自动地就开始循环播放瑞安澜刚才的话。 闻不到花香是什么意思? 严方任突然愣住,脑中飞速转过以前一些不和谐的地方。瑞安澜一直都奇奇怪怪的,他反而习以为常了。 他站直身,如果说想要在这世界上找到解答,那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没过多久,严方任就找到了在和印乐知与沐瞿空交谈的天地无一。三人旁边围了几圈降襄山庄和惊风阁的下属们,还有一堆其他帮派的人,时不时针对三人的对话内容连连点头。 严方任在外圈晃了晃,发现自己并不好挤进去。他们把那三人围得水泄不通。 好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天地无一注意到他。看到严方任就一个人,他不禁皱了皱眉。他的目力很好,刚才明明严方任和瑞安澜站在一起。 天地无一站起身,向严方任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两边给他让道。 沐瞿空和印乐知都不知道他一声不吭突然起身是要去做甚,但早就习惯了他这做派,便当无事发生,继续干自己的事。 走出人群的天地无一推了推严方任的肩膀,让他往远处走些。两人走开几步后,天地无一问他:“澜儿呢?” 严方任道:“不知。” 天地无一的脸色明显地不愉快了起来。他抬手止住严方任的步伐,眼睛危险地眯起:“爷方才见你急匆匆寻她,像是有话要说,怎么还把人说没了?” 严方任见他神情,心想,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果然,天地无一寒声道:“你们年轻人那些小心思爷管不了,但你要是没个分寸惹了澜儿,想来也不需要爷多提醒。” “……”于是经历拒绝的严方任又站着挨了一顿批。 “在下有一事不明。”被批了一顿后,严方任终于问出了想问的话。 “说。”亦炎苏取出烟管,点上烟,睨了严方任一眼。 “瑞安澜说她闻不到花香,是怎么回事?” 亦炎苏手上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瑞安澜竟然说了这。片刻后,他才把烟管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反问道:“你觉得澜儿资质如何?” “武力资质的话,百年难遇,目前放眼全江湖也只有一人可比。”严方任诚实地回答。其他方面还真不好说。 天地无一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笑了一下,也没反驳,缓缓道:“澜儿小时候,资质仅仅是上乘,凭后天勤奋打个上游还行。想要屹立顶峰,那怕是无望。” 严方任沉默不语,静待下文。说实话,他比较怀疑天地无一对“上游”和“顶峰”的定义。 “所以爷,在她小时候就改造她的体质。训练,药物,试验了上千种方法,才有了如今她超越人体极限的反应速度、协调性、爆发力、愈合力、持久力。” “没有代价吗?”严方任问。 “当然有。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登顶?”亦炎苏抬眼看他,嘴角扯成一条细线,“付出的代价,非常多。你知不知道,她的目力和听力是你的几倍?” 严方任意识到瑞安澜在这些方面上的卓越,但也不好给出个具体的数字。 亦炎苏也没给出答案,话锋一转:“关于你问的问题,大约是为了交换目力与听力,她在十五岁的时候,嗅觉和味觉就基本丧失了。” 十五岁,大概是在坎水宫一战的那一年。严方任思索了一下,想起来就是在那时,瑞安澜的食量突然变得奇大,每次吃东西都要吃上常人的好几倍才停下来。难道那时是因为味觉在消失,她为了抓住仅存的一丝味道,才选择加大食量来补偿? 当时他一手的桂花味,还被三奇青狠狠嫌弃,瑞安澜却没有任何反应。现在想来,原来她是压根没闻到。 还有之前水汽里的血腥味,他还以为瑞安澜是没当回事儿,看来其实也是没发觉。 第八十章 降襄会·我又待如何 严方任抿紧嘴,暗地里咬住下唇。 他一直觉得瑞安澜的粗线条是天生的,但这么一看,天地无一是如此细腻敏感观察入微的人,瑞安澜的母亲也不该是什么傻子,那瑞安澜的性格,说不定……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轻柔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纤细的脆:“是她想要的吗?”还是只是你强加的代价?他没敢问出后半句。 但天地无一已经自动续上了后半句没出口的询问:“这是我们想要的。” 严方任抿紧的嘴没有丝毫松动。天地无一真的是疯子。 天地无一抽着烟,也不想说多余的话:“澜儿还说了什么?” 严方任一怔。并没有人想把自己被拒绝的时听到的话重复一遍啊! 亦炎苏突然又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自己猜了些什么,对严方任不咸不淡道:“爷觉着你还挺辛苦的。加油。” “???” “好了,你问的爷也回答了。”亦炎苏持着飘着袅袅青烟的烟管,转身准备去找瑞安澜。 严方任看着天地无一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我去找她。” “嗯?”亦炎苏侧过头。 严方任依旧抿着嘴,眼神在亦炎苏的冷淡注视下躲闪了两下,但没有改口。 亦炎苏嗤笑一声,挥挥手:“也是,爷去就没法玩了。” 严方任觉得天地无一说话总是有半句听不懂,但这听着是一句许可,他便点头致谢后走开。 严方任找遍降襄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瑞安澜的身影。 最后,他站在瑞安澜十二岁那年,他带着她遇到水无心的湖畔。看着远处的瀑布,他咬咬牙,脱下外衣淌进湖水。 湖水不知源头何处,水温比空气要低了许多,冻得严方任腿都有些发木。湖底铺满被水打磨光滑的石块,鞋底踩上去极易打滑,严方任只好脱了鞋光脚走。 冰冷的温度顺着脚心攀缘而上,严方任抿了抿嘴,心里祈祷着。 许是上天看不下去,回应了严方任的祈祷。瑞安澜确实坐在瀑布边,两脚浸在水中,手搁在结实紧致的腿上,手上还捧着那朵白山茶,一动不动地发着呆,轻声哼着低沉的歌: “无所知,亦无所愿。 无所感,亦无所思。 混沌破开胸腔,枝桠横生。 死亡敲响家门,白骨破土。 落花笑无情,腐土悲秋声。 我又待如何?” 山茶花的花瓣上多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树脂,把整朵花包覆固定住,被她托在掌心,扭曲了背后的夕阳。 严方任眼睛有点发酸,只想把眼前的人揉进怀里,问她:“值得吗?你们到底要什么?这么大的代价,得到了还值得吗?” 但没没问出口。 瑞安澜听到随着严方任动作产生的水声,但她没有动,只是停止了歌唱,还是呆呆的坐在那儿。 严方任在她旁边坐下,衣摆滑进水中,冰凉的水顺着衣物纹理爬上来,贴在他的腿上。 “我想不明白。”两人静静地发了很久的呆后,瑞安澜道,“你说那些话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你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感觉?你又如何去确认?” 她问得十分认真,而严方任感觉自己像又被吊打了一遍,扶着头无奈地道:“别想了。” 瑞安澜不依不饶,她真的绕不弯来,偏偏又固执地不肯忽视。她转头从睫毛阴影里盯着严方任:“简直毫无逻辑,到底是为什么?” 严方任抬手按住她叽里呱啦的嘴,扶着她的后脑,贴了过去:“你想知道为什么?” 瑞安澜点点头,唇瓣摩挲着严方任的掌心。 “我也没有答案。”严方任的气息拂起瑞安澜额前的碎发,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也正是天地无一最厌恶他的一点,厌恶他看不懂自己的想法。 “……”瑞安澜突然不想说话,并且撞了一下严方任的额头。 严方任揉揉被撞的地方,低声道:“我们一起找答案好不好?” 瑞安澜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从他琥珀色的双眼里看到了粼粼波光。 “好。”她回答。 严方任喉咙一松,问道:“去吃饭吗?今晚有排炊羊。” 他为什么张口又说到吃! “好。”瑞安澜听到“羊”后倒是站起身就要去吃饭,手上还捧着被树脂封住的茶花。 严方任走在她侧后方,想起刚才天地无一说她已经几乎尝不出来味道,心里沉重,对瑞安澜道:“我的那份也给你。” 瑞安澜嘴角翘起:“好。” 严方任看着瑞安澜的背影,心想这个“好”字为什么不能用来答应他呢? 回去后,瑞安澜一直处于游魂态,导致天地无一时不时瞪严方任一眼。他瞪的时候有时还会带来印乐知的连锁反应,严方任觉得自己都快被两人的目光戳成了筛子。 许是这两人的目光太过刺目,严方任没注意到门下弟子欲言又止的眼神,随便关照了两句程晶就离开了。 影中月在下面被人团团围住,尤其是那付载波,不认识别人,说话还带着蜀地口音,十分难懂,全场只有影中月、严方任、印乐知和天地无一可以和他对话一下,于是他就黏在影中月旁边。 影中月求助地看瑞安澜,瑞安澜毫无察觉。 严方任:装没看见吧,累了。 被排斥的可怜影中月只好十分无奈地去关照付载波。 总算到了吃饭的时间。瑞安澜惦记着羊肉,一扫游魂姿态,拉着严方任就往桌边跑。 严方任被瑞安澜拉住时先是一怔,然后哭笑不得地反应过来,她是还惦记着自己的那份肉呢。 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带着瑞安澜,盯了严方任一眼,就跑到印乐知旁边。印乐知用灰白的眼睛瞪他,亦炎苏毫无自觉。印乐知按下自己蠢蠢欲动想要揍人的双手,只能放任他去了。 瑞安澜两手抓着羊骨,举在嘴前啃着,一边盯着印乐知和亦炎苏两人看。啃完一根,她放下羊骨,合掌对亦炎苏道:“哎,亦炎苏,我问你个问题。” 第八十一章 降襄会·我真的不知道 亦炎苏正在试图给印乐知灌酒,一手按在印乐知肩上。印乐知不肯喝,被按着又走不掉,正烦着,听到瑞安澜的话,立刻一巴掌把天地无一推到瑞安澜的方向:“问你话呢!” 亦炎苏回头打量瑞安澜,又看看一旁正在用湿布帮瑞安澜擦手上油腻的严方任,斜眼瞟了下一脸厌烦的印乐知,皮笑肉不笑道:“别问了,回答不了。”说完,顺手把酒自己喝掉。印乐知见酒盏空了,马上夺过酒盏远远扔到一边。 严方任发现自己被天地无一看了一眼,就抬头扫了一下那几人后,又低下了头。他隐约猜出瑞安澜要问的是什么。 瑞安澜果然还在困惑。 瑞安澜想想也是,“哦”了一声,继续吃。 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二人食量都巨大,只不过天地无一很多不吃,瑞安澜什么都要动上两筷子。 天地无一也不灌酒了,专心吃饭,吃的时候手还一直在桌下放在印乐知腿上,免得印乐知跑路。他手藏在桌下,倒是只有他们几个注意到天地无一的动作,而印乐知僵直地侧过身子,板着脸,看起来特别想把自己腿给砍掉。 本来周围人是要端着酒杯来和大佬们敬酒,结果怎么看,都觉得这桌上氛围很不对劲。明眼人纷纷缩缩脖子,躲开了他们。 严方任吃得少,早就放下了筷子,眼睛一直盯着印乐知瞅。印乐知被他打量着也失去了食欲,搁下筷子:“严方任你一直在看什么?” 严方任心想他也没别人可以看。想看瑞安澜,又尴尬;看天地无一,看他干啥?只能看印乐知。他道:“好奇。” “好奇什么?”印乐知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冷冷地瞪着严方任。 一旁天地无一岔开话题道:“严方任你想不想看小乐知的脸?” 印乐知炸了毛:“滚!” 严方任思索了一下,诚实承认:“想。” 毕竟江湖几大未解之谜之一就是,印乐知到底长啥样。别说脸了,连肤色和身高都不明。 天地无一见印乐知炸毛的样子,轻轻拍了下他以示安抚,对严方任:“那你也看不到。” 那你问什么问?就是在炫耀什么吗? 就在天地无一抬手的一瞬间,印乐知嗖地窜了出去,快到天地无一都愣了一瞬,手下一空。天地无一另一手刚拿起水波纹酒盏,印乐知这么一溜,酒盏瞬间被他捏碎,碎瓷片崩了一桌,酒液溅了他满手,甚至几滴酒液溅到他脸上。 瑞安澜放下第不知道多少块羊骨,为印乐知的迅捷鼓起了掌。 旁观的沐瞿空也忍不住鼓了鼓掌。 天地无一慢悠悠抬起手,睨着天地无一,一点点舔去指尖的酒液,嘴角挂上了意义不明的笑意。 印乐知逃出魔掌,瞪了天地无一一眼,撇撇嘴,跟沐瞿空道了个别,就回自己客房休息去了。 天地无一瞅着印乐知背影,指关节被他自己捏得嘎吱作响。他右手虚虚握拳,伸出大拇指抵住额头轻轻滑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将大拇指靠近唇边。做完这套动作,他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手上残余的酒已经干涸黏腻。 亦炎苏冷笑一声,也起身离席。 看完一场闹剧,严方任也没别人可以观察,总不能去看状况外的沐瞿空,就回过头去看瑞安澜。 瑞安澜空着两手摊在桌面上,已经快吃饱的她正在认真地想接下来吃什么。见严方任望过来,她扭过头,和严方任视线相交。 严方任见她唇上沾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油,显得嘴唇愈发鲜亮红润,不由低下头凑近。 瑞安澜一动不动地看他靠过来,越来越近,严方任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视线黏在她的双唇上无法挪开。 然后他顿住,扯开目光,慢慢直起身,问瑞安澜:“还想吃什么?” 瑞安澜愣愣地看着他,严方任又问了她一遍,她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拿干净的湿布:“不吃了。” 瑞安澜吃的太多,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严方任道:“那回去?” “嗯。” 两人并肩走在漆黑的路上,严方任想去牵瑞安澜的手。那双手他牵过无数次,但今天怎么也没法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两人一路无话,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只能听到夜风吹过树叶的声响。等到了房前,严方任道:“晚安,明天见。” “晚安。” 严方任见瑞安澜进了自己房间合上门后,才回房。 刚关上门,严方任背靠着门滑到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背后的门被敲响,严方任调整了下自己的声线,问道:“澜儿,什么事?” 瑞安澜在门外沉默了一会儿,身影被月光投在门扇上,道:“没事。” 然后,听到了她离开的声音。 她竟然也会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瑞安澜可能也需要时间去想明白她缺陷的部分。严方任宽容地想到。 没关系,严方任最不缺的就是等待的耐心。即使被拒绝,他也无法离开。反正,他没有别处可以安顿自己,他还能去哪儿。 第二天,严方任出门时,瑞安澜已经不在房间里,不知道去了哪儿。严方任挠挠头,略有些失落,只好自己一人去会场。 好巧不巧,路上碰到了同样落单的印乐知, 印乐知似乎爱上了那灰白的盲人套装,今天还是那副拒人千里目不斜视的样子。 本来心情是不错的,但是一看到严方任,印乐知又不高兴了。 两人狭路相逢,严方任只好笑着欠欠身行礼:“印阁主。”然后还往后拉开了点距离,以免印乐知现在的身高需要抬头看他。 印乐知没有回礼,即使有巨大的身高差,他仍傲气地瞅着严方任,冷冷道:“小孩子,倒是学的本事都没丢。也不知道凭你这性子,还能撑多久。” 严方任礼貌地叉着手听印乐知说完,微笑着道:“在下自是不如印阁主,游刃有余地应付上上下下那么多人。” 严方任这话说得隐晦,印乐知已是江湖顶层秩序之一的阁主,再往上还有谁。 果不其然,印乐知听到这话,手又摸上了自己的脖颈,碰了一下旋即拿开,冷哼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降襄会·比武擂台 严方任低头,视线往印乐知脖颈上停了片刻,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 印乐知冷冷地瞟他,警告道:“祸从口出。”说罢,转身就走。 严方任叹口气。印阁主,别担心,他真的不敢说。 印乐知走了,严方任又孤单地往会场去。 理论上,严方任会一直这么孤单,直到抵达会场。然而瑞安澜在会场附近的路上看到的,则是严方任被各门各派女弟子们团团包围的场景。 没办法,之前的四大家极难亲近,让人无从抱大腿:沐瞿空特别客气,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在他眼里大家都是组成秩序的一小块无生命物体而已;印乐知的社交都通过第一堂和第六堂展开,私交甚少,又不喜女子,性情乖戾,可能还没凑近就已经被砍死扔在外面;水无心倒是很爱可爱的女孩子,但她有自己的小圈子,旁人难入她的眼;只有个享乐主义的天地无一,可以凭皮囊去亲近,但他是四人中最瘆人的那位。 别人不知道天地无一的那些故事,但对恐怖有着本能的感知。而且天地无一因着养育瑞安澜,避世了十几年。近几年瑞安澜长大,眼见天地无一刚有重新浪起来的势头,不知怎的,又突然没了声息。 人们好不容易见严方任上位,温柔高挑,年轻,单身,实在是,太完美。 严方任不知如何拒绝那么多人,就被围在了路边。 瑞安澜和影中月从旁边走过时,影中月一手抱着琴,一手挽着瑞安澜的胳膊,娇俏的声音欢快地和她说着些有趣的事儿,瑞安澜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严方任高出人群,一眼看到瑞安澜,出声喊道:“澜儿。” 瑞安澜压根没看过来:“您继续。” 严方任柔声致歉,分开人群,走向瑞安澜。 瑞安澜问:“怎么不聊了?” 严方任一时听不出来她语气有什么含义,冲她倾下身,道:“没什么聊的。” 瑞安澜没接话。 影中月倒是掩嘴笑了一下,拉走瑞安澜:“走开啦,不要听我们女孩子的悄悄话。” 严方任硬是被影中月隔开了。不仅如此,影中月还有意无意地阻止了严方任凑近瑞安澜的动作。 瑞安澜就一直是那副冷漠的模样,看不出在想什么。 严方任真的很想把影中月搬走。 最终还是三人一起到了会场,严方任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瑞安澜坐定。 瑞安澜坐下后就随意地往后一摊,腿翘得像个纨绔子弟,脸上却还是那冷淡的样子。严方任看得胆战心惊,咽下了嘴里毫无营养的话,安安静静地坐直。 今天是传统比武切磋交流感情环节。 这环节基本是展示培养弟子的炫耀时期,和四大家掌门基本没有切身关系。 严方任看了会儿乱七八糟战局,回头看了一眼瑞安澜,觉得有些不对,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她睡着了。 严方任:“……” 毕竟瑞安澜平时眼睛也不怎么睁开,还是有点难分辨的。 不是,现在的问题是,瑞安澜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似乎不大给面子啊。 难道昨晚没睡着? 看瑞安澜头支在那儿,脖子也怪累的,严方任抿抿嘴,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拨到自己肩膀上搁着,动作特轻,生怕把瑞安澜闹醒。 倒是高度正好。 把瑞安澜姿势摆舒服后,严方任大大方方的,也不管什么睡着给不给面子了。 天地无一一直在抽烟,眼神只在高台上转,对那些菜鸡比武毫无兴趣。发现严方任的动作后,他冲严方任冷淡地“啧”了一声。 严方任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天地无一看向擂台的唯一一次,是因为惊风阁弟子被打败了一位。他竟是中了日奇的咒术。 日月星奇多年不见,有了新变化,倒是比几年前更强。 天地无一点点头。看来被关在门外的那些年,他们总算找到点突破的法子了。 印乐知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天地无一离得近,感觉他情绪不稳,用烟管敲敲印乐知桌子,道:“小乐知,你看看人家。” 印乐知心情郁结,又被烟雾熏到受伤的喉咙,愤而挥手:“别烦。” 被别人打败也就算了,竟然是被三奇六仪堡那个常年被他和天地无一挡在江南之外的帮派。那是哪个堂的弟子?等下来他要好好去鞭笞鞭笞。 天地无一抓住印乐知的手腕,凑上去,把他的手放在脸侧慢慢地摩擦着,声音带上了一丝恶意的甘甜:“小乐知又嫌爷哪里烦了?” 印乐知表情扭曲,骂了一声“直娘贼”,空闲的手抽出长刀就往天地无一的手臂上砍去。 天地无一立即甩出玄铁链缠上长刀,一拖一拽,印乐知一刀砍在了桌上。 拉扯间,一个小玻璃瓶从印乐知袖中滚出。印乐知脸一白,果断丢了刀,趁台下没人注意到时,把那咕噜噜转圈的玻璃瓶按在了掌下。 天地无一瞅见了那玻璃瓶,“哦?”了一声,收回了玄铁链,印乐知的长刀顺势倒在了桌上。 严方任也想“哦?”一声。那瓶子看着还挺眼熟,和天地无一给瑞安澜那瓶玫瑰纯露倒是一个样。 印乐知把瓶子赶紧往袖中一揣,复又拾起长刀,用刀背拍着桌面,恶狠狠地对天地无一道:“收什么收?你他妈继续打啊?!” 天地无一利用错位挡住了下面人的视线,没让大家看到自己抓着印乐知手的样子,人们只见印乐知又去剁天地无一,不由得一悚。 矜持如沐瞿空终于也忍不住,觉得自从印乐知上任,每次大会完自己都要收拾这几人在自己的山庄打出来的残渣。他咳了声,小声道:“你们四个收敛点。影响不好。” 严方任觉得自己遭受了连坐,明明没做什么,有些委屈,抿着嘴去看台下擂台。 这一看不好,有前辈唰的和严方任对上了眼,立刻站起身,向严方任挑战。 严方任:“???”惊。 高台上总共五个人,为什么光找他?就看他比较软好欺负吗? 第八十三章 降襄会·你真好看 确实,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众人均不曾考虑过。谁愿自讨苦吃呢?印家和沐家都有点自己的秘密,别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何况严方任说到底还是惊风阁第五堂那个搞情报的地方出来的,怎么看武力值都会比其他几人低一些。 睡着的瑞安澜此时已经滑到了严方任的胸口。严方任手放在她腰上扶着,示意自己要当瑞安澜的人肉靠枕,不方便动。 拒绝了。 前辈面子挂不住,又要求了一次:“请严副门主赐教。” 这么一折腾,瑞安澜梦中听到有人要切磋,登时醒转,坐直身子往下看,道:“什么,打架?我来。” “……”严方任藏起刚才搁她腰上的手,假装无事发生,然后制止了跃跃欲试的她,“等等,我来。” 门主,麻烦给人家留点面子,你没看到那前辈刚才脸都白了吗? 瑞安澜没想这么多,懒洋洋往后一靠:“那你快点,椅背好硬。” 严方任老脸一红:“……” 天地无一目光一沉,冲瑞安澜勾勾手。 瑞安澜直摇头。 天地无一眉头一皱:“……”女儿大了真叛逆。 被拒绝的天地无一又转而去撩拨印乐知,被暴怒的印乐知一巴掌推开:“天地无一我草你妈。” 天地无一:“把最后一个字去了,爷很乐意。” 沐瞿空:“咳咳咳咳。” 而严方任已经到了擂台之上,错过了这段让人胃疼的剧情。 严方任有个劣势:身形比普通江南人要高上不少。虽然手脚长攻击范围大,动作看起来好看,但实战时目标也大,不够轻灵。幸而他为了轻便,一直保持着良好体态,倒也还保持了灵活性,没有显得笨重。 更主要的是,这种比武带点表演性质,他还得想动作是否优美。 严方任抽出青玉剑,翠绿的剑尖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圆弧,荡开前辈的剑,他人也轻巧地避开,脚尖点地,落在他的身后。衣袂翩翩,浅褐色发丝在阳光下竟泛起金色的光华,惹得台下观众呼吸停滞一瞬。 严方任甚至还能抽空想,要是让瑞安澜来,早就扑上去先制住对面的活动能力,再冲着人脑袋脖子心脏一拳一脚结结实实地揍。 别问严方任怎么知道,每次和她一起练武时她都是这么打的。动作飘忽角度刁钻爆发力奇大,严方任都觉得自己是在用生命陪练。 被门主练武时打死算什么死法? 虽然这种拼命练法提高起来是挺快,但不适合这种场合。 所以严方任才不让她上来。 严方任回过神来,下腰从前辈劈来的剑下滑过,手腕翻转,撞掉了前辈的剑,在剑落地前用青玉剑一挑。随后青玉剑入鞘,严方任放下青玉剑,双手接住方才挑起的剑,弯下腰,递还给前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前辈服气,接过剑下了擂台。 瑞安澜不知何时已经直起身,托着腮看他打。 严方任在她旁边坐下,问道:“华而不实?” 瑞安澜笑了起来:“没有,只是以前没觉得这么好看。” 严方任愣了愣,撇过脸去看比武台,偷偷揉揉鼻子。 原先总有些传言说严方任武功平平,是靠些别的手段混出名头的。那前辈硬是要和他上擂台,也是受了别人撺掇,想要驳一驳他的面子。 经过方才那比武,其他蠢蠢欲动的人都按下了向严方任挑战的心。四大家之首们重获不被打扰的宁静。 大会平淡无奇地结束了。 散会后,又是一段依依惜别的戏码。印乐知懒得和人寒暄,直接带着第一堂的人跑路,留下其他位堂主左右逢迎。 影中月娇笑着和人们道完别,本来想和瑞安澜一起走,但她看到天地无一竟然杵在了瑞安门的队伍里时,她转身就向付载波道:“载波,回去吗?” 刚刚还被影中月拒绝同行的付载波惊喜异常:“回回回。” 瑞安门那边,程晶在弟子们的带领下走到严方任面前,委屈地拉住严方任的手:“严叔叔这几日都不陪我。” 严方任语塞。这几天事儿比较多,还真把程晶给疏忽了。 他忙抱起程晶安慰起来。 瑞安澜在看到程晶有走过来的意向时就早早地后退了好几米。程晶没见到瑞安澜,心情甚好,放开胆子抽抽噎噎,趴在严方任肩上还想说些什么,结果突然被吓得打了个嗝。 天地无一在严方任背后,用一种看透什么的眼神阴森森地看着程晶,咧开嘴笑了一下。 天地无一那种细长危险的笑容,连成年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何况程晶一个孩子。吓得程晶直打嗝,原本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天地无一就这么笑了一下,转身去了瑞安澜那里。 程晶窝在严方任怀里不肯下去,严方任哄不下去,只好让程晶和自己一道。 导致的结果就是一路上瑞安澜都离严方任十万八千里,看都不想往他那儿看一眼。 本想趁着路上多联络感情的严方任十分委屈,但看着程晶水汪汪的眼睛和肉乎乎的小腮帮子,又舍不得让他离开,只好憋憋屈屈了一路。 一直到上了瑞安门的山,严方任总算把程晶连哄带骗地给了照顾他的女弟子。 天地无一倒是和他们一起回了瑞安门,看了看在山顶上的临时居所,一拍板,建了一处名叫夜明廊的地方。 “不是不想见不必要的人吗?住地下不就行了。”天地无一如是道。 瑞安澜吐槽道:“您说的真在理。地下一点光照都没,您是想让我提早疯掉吧?我疯了您没什么好处啊亦炎苏。” “确实没有好处。”亦炎苏承认道,指指山顶的湖,“建水下不就有光照了。” “……”瑞安澜反应过来他是要怎么建,吓得睫毛抖了抖,“那得多少琉璃水晶啊!” 严方任同感,在脑子里翻起了瑞安门的帐簿。 “真烦。”亦炎苏捏捏瑞安澜的脸,“爷出钱还不行?给爷留个房间就成。” “格老子的,放开我的脸。”瑞安澜掰开亦炎苏的手指。 屈服于金钱的力量下,他们真的挖山建了夜明廊。 第八十四章 瑞安门十景·表白圣地夜明廊 夜明廊除了入口的石块外,里面全部由大块平整的琉璃组成,在山巅天隐湖底延伸。白天靠湖水折射的阳光照明,晚上则是靠廊里的夜明珠。 严方任和瑞安澜的住处就修建在夜明廊里。天地无一也给自己在最深处留了个房间。那个房间地面倾斜,有一部分高出湖面,可谓是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从天花板垂到地上和墙壁上的红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蛛巢。 严方任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干嘛的,根本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问瑞安澜,瑞安澜……瑞安澜也不大懂,并且不关心。 她原话是:“亦炎苏爱咋闹咋闹,别碍着我就行。” 严方任只好放下了探究的心思。一个房间而已,能闹出什么。 在金钱诱惑和好奇心缺失的双重作用下,这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落成了。 夜明廊落成的那天,严方任又看到了白山茶。 那朵被树脂包裹的茶花还被千里迢迢从降襄山庄带回山上。瑞安澜把它放在书房桌上,用琉璃盏扣住。 严方任在桌前蹲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琉璃盏上,抿紧嘴。 既然感受不到,为什么还要留着它。 他听到瑞安澜没有遮掩的脚步,立刻站起身,回过身去,面色平静:“澜儿。” 瑞安澜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刚才的动作,站在门边,神色平静道:“严方任,我有话对你说。” 严方任抿抿嘴:“好。去哪儿说?” 他直觉不是要在这儿说。 瑞安澜想了想了:“去夜明廊吧。没人。” 大家都知道夜明廊目前是门主、副门主与天地无一的住所,那廊还基本都是透明的没法藏人,一般没人去。 严方任抚平了袖口几个几乎看不出来的褶皱:“走吧。” 两人没用轻功,就这么慢慢往山顶走。 越往高处走越冷。瑞安澜穿的衣服还是被裁短到勉强蔽体,她终于说出了打破一路上寂静的第一句话:“有点冷。” 严方任立刻脱下外袍披到她身上。 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瑞安澜裸露在外的肌肤,温暖柔软,哪里冷了。 门主,你学坏了。 严方任这么想着,反而有点好笑,还是把衣服给她披实了。 这句话过去后,又一时无话,两人走到了夜明廊前。瑞安澜先踏上了向下的台阶,严方任紧随其后。 天隐湖湖水极清,无鱼无草,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湖水,再通过廊侧琉璃的折射,照在二人身上。 随着水波荡漾,投射下来的阳光也在变形摇摆。严方任仿佛置身水底,化为游鱼。 严方任看看瑞安澜。瑞安澜裹在自己的墨青色外袍里,那外袍拖曳在地,衬得瑞安澜小小一只。她长发披散,一只耳垂上夹着一排银质坠子,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在阳光下闪烁。 本来是只凶猛的食肉鱼,现在反而有点像条小青蛇。 严方任声音都温柔了些许,道:“门主想说什么?” 瑞安澜四下张望,好像要找个地方扶着。奈何夜明廊里全是光滑的琉璃壁。 她只得踢开自己的房门,自顾自走到白玉做成的小凳前坐下,然后扬扬下巴:“坐。” 天地无一建的地儿,处处散发着豪气。 严方任坐下。 瑞安澜捏着他的衣服,嘴唇动了动:“严方任,关于降襄山庄那事儿……” 严方任紧张。 “要不我们试试?” “……啊?” 瑞安澜又动了动唇,睁开眼。她的眼睛本是如深渊一般幽黑,此时却在琉璃的折射下有了星星点点的光彩,看起来简直像她的心被触动了一样。 瑞安澜道:“我其实,不是很会这些事。” 我知道,您只会打架斗殴。 瑞安澜继续道:“我没见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她迟疑了一下,“亲人之爱,亦炎苏实在算不上是个正常的父亲。师徒之爱,我师从我那神奇的爹。男女之爱,我没见过我母亲。男男之爱,算了那两个狗男人。女女之爱,我还没见过。” 瑞安澜这么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参照,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如何产生爱情,如何回应爱情,如何维系爱情。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无法把事情和感情联系起来。” 严方任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你,为什么对我好?” 瑞安澜茫然道:“那是好吗?” 严方任:“……我觉得您没打死我就是真的爱我。” 瑞安澜:“……” 瑞安澜:“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受伤,会非常生气。看到你濒死,我会忍不住丢下一切去救你。看到你,就想再多看你两眼。” 严方任:“……” 严方任哭笑不得:“那你在降襄山庄为什么拒绝我?我给自己找好理由了。我出身不好,没见过亲生父母,养父还被我背叛了。我除了惊风阁学的那些东西,也没什么所长之事。我不被爱才是正常的。” “不是这样!”瑞安澜反驳道,“那我还只会打架。” …… 严方任自己可以说瑞安澜只会打架,别人说不行。严方任立刻道:“澜儿的打架,比别人的还要复杂,不仅要观察入微,还要术算。澜儿会很多别人都不会的事。其实你除了嘴上不饶人外,其他都很好。” 说白了,瑞安澜就是脑子里缺了几根与情商相关的弦。 断弦的瑞安澜觉得反驳严方任就是在骂自己,不肯说了。 严方任就逗她:“那澜儿看我好不好?” 瑞安澜闷声闷气道:“好。好到我这两天在想,严方任要是被我气惨了跑了,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我觉得我活不下去。” 严方任被逗笑了。 瑞安澜严肃地看着他。 严方任慢慢止住笑声,把脸埋进手掌:“澜儿,你这么看我,我就要当真了。” “你可给我当真吧!我没话说了已经!”瑞安澜暴起曰。 严方任抬起头,看着难得窘迫的瑞安澜,笑道:“澜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这话说出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第一章 婚·谈恋爱要瞒着家长 山顶积了点薄雪,严方任背靠在树上,背后的衣衫早就被雪浸湿。 他沉默着没有动。 他面前的瑞安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踮起脚去吻严方任。 严方任太高,她踮起脚也不够,干脆伸手把他的头按下来一点。 严方任顿了顿,屈起腿,揽住瑞安澜的后脑,温柔地回应她。 过了一会儿,严方任放开手,声音低沉了几分,轻声唤道:“澜儿。” “嗯?” 瑞安澜的声音多了几分湿润柔软,严方任突然之间心如擂鼓,忘了刚才想说的话。 没等他再想出个什么合适的话题,瑞安澜突然把他一推,然后站到一边摆起了某个不知道从哪家偷学来的武功的起手式。 严方任:“???” 他茫然地看了会儿瑞安澜,然后听到身后近在咫尺的一声微响。 那是有人踩在了雪上,雪的结晶被压缩的声音。 严方任猛地回头,看到就站在他背后一步之遥的天地无一。 ……吓死了。 亏得瑞安澜早听到天地无一的声音。要是靠严方任这听力,怕是现在他已经被天地无一打死做成了冰雕。 天地无一并不茫然,他非常探究地看着严方任:“想什么呢?爷不踩实一脚,等会儿走到你面前时你是不是要被爷吓得跳起来?” 是的。 严方任现在心还在砰砰直跳,不知道脸色如何,是不是甜蜜中夹杂着惶恐。 但骨子里训练出的习惯让严方任冷静地开口道:“我方才在和门主研究这门武功的招式,想得入了神。” 严方任看起来严肃如老学究,天地无一从面上看不出大破绽,只听着他心跳比平时快,便仍抱臂看向他们:“哦。那你们研究出来什么了?” 严方任:“……”他听到那一声“哦”就知道天地无一还存着疑。可他都没看出来瑞安澜摆的那是个啥起手式。 好在瑞安澜也没指望他,心有灵犀一般接收到了严方任内心的求救,放下手就开始吹:“你出境的这几年,中原有个陵墓翻出一本上古秘籍,传言是沐家先祖所创。但记载的招式都晦涩难懂。我打听来了前几招,正在模仿。” 严方任:竟有此事! 好的,他还是知道有此事的。毕竟那几招就是他打听到的。 但他根本没看懂那晦涩的上古文字。谁想到瑞安澜还起了一式。 天地无一果然起了兴趣,不再计较二人方才的诡异:“沐家?降襄山庄那个沐家?” “是的。那秘籍老早了,在他们还没建庄之前。” 天地无一嘴角一弯,道:“你使出来给我看看。” 瑞安澜活动了一下手腕,手虚虚一握,假装有剑。 起手式平平无奇,仿佛只是刚睡醒时随手一挥。 第一式时气势突变。瑞安澜明明没有拿剑,但手上带起的风把地上的雪粒吹出几道利落的交错痕迹。 第二式,瑞安澜身形一定,脸上带了点血腥肃杀的味道,然后收了手。 天地无一正看得兴起:“???” 瑞安澜摊开手,散去手中凝聚的剑意,道:“后面没了。严方任只弄到这么多。你别这么看我,我也百爪挠心。” 天地无一无语凝噎,手指敲了敲:“看起来,倒像是沐家现在旁支剑法三的原始版本,更为粗糙。也有点现在旁支剑法一的影子。” 不是,降襄山庄的剑法起名字是按编号这么清新脱俗的吗? “旁支剑法三叫《釜底游魂》,旁支剑法一叫《昊苍制衡》。编号只是因为爷记起来方便。” 严方任摸摸自己的脸,反省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表情很明显,问道:“从名字上看,完全不像是一套剑法。” “所以不记名字。” 行吧。 天地无一盯着他:“那秘籍呢?” “没看全,就被降襄山庄收走了。”严方任诚惶诚恐。 天地无一“啧”了一声。估计在内心指责他为什么不抢来看完了先。 “啧”完之后,天地无一陷入沉思,转身下了山。 严方任:“……他来干什么的?” “我觉得,”瑞安澜猜测道,“他本来是闲着无聊上来找事,然后一说秘籍,他就摆脱了无聊,根本想不起来问候一下他的女儿我,就走了。”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摊上这么个父亲是真的可怜,忍不住摸了摸瑞安澜的头。 摸着摸着,忍不住又亲在了一起。 最后还是严方任先觉得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往后挪了挪,道:“我等会儿有约。“ 瑞安澜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合乎道理,遂放行。 严方任也并非全是妄言。他今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从茜草帮抢来的水运主要是瑞安澜在做,毕竟她从小跟着天地无一陆上船上地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但严方任想要把手上的线路发挥出更大作用。说瑞安澜在乎地位吧,她又总不上心,也不愿去和其他帮派周旋。严方任只想尽自己能力去协助她。 瑞安门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上了高台,无形间改变了很多帮派的态度。 等严方任连轴转地与水运沿线叫得上名的帮派会面后,他嗓子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严方任人已经到了距离瑞安门小半天路程的霍山派地界。霍山派掌门与严方任谈完流经霍山派的河流运输事宜后,笑道:“天色不早,严副门主要不在老朽此地休息一晚再走?” 严方任想想最近的大城市也就扬州城,赶过去又得一天,不如就在霍山派过夜,便感激地留了下来。 掌门笑得甚为慈爱。 第二天,严方任起来,嗓子还有些肿胀。 霍山派弟子送来洗漱的水和毛巾,问道:“严副门主休息得可好?” 严方任温声道:“极好,多谢。” 那弟子笑容满面地离去。 其实不太好。 严方任依旧是夜间睡不熟的特性。多年的危险环境使得他在外留宿时每晚仍保持着半梦半醒的浅眠,好方便自己快速清醒应对突发情况。 好在霍山派没有歹意。昨晚都没人靠近他的屋子。 第二章 婚·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洗脸前看了看水面,隐约见到眼下有点乌青。 ……看来近日在夜明廊睡得太熟,都不大习惯了。 说来也奇怪,他在夜明廊里睡得都十分香甜。不知道是因为瑞安澜就在隔壁屋,还是因为湖水击打在琉璃壁上的轻响,总之他有种被包裹起来的安心。 他洗漱完毕后,喝了点茶水润润喉,去向掌门辞行。 还未走到大殿,就听到掌门道:“再去看看严副门主起了没。” 弟子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就看到严方任站在门口,含笑望着他。 弟子眼睛一亮,行了一礼,回身唤自家掌门。 掌门语气里含了一丝谨小慎微,正侧着身向旁边人道:“严副门主许是累了。” 那人懒洋洋道:“他来了。” 那永远充满倦意与朦胧的声音太过熟悉,严方任僵在门口。 他明明是公务出差,却偏偏有种逃家被抓的慌张。 他迅速回溯了一下昨天,绝望地想起来,他当时吻得头晕乎乎的,确实忘了告知瑞安澜这几日在外留宿。 掌门“呃“了一声,正好又听到弟子唤他,忙转头一看,立刻喜笑颜开:“严副门主真是说来就来。” 严方任:“……” 严方任压下心里奇怪的惶恐,跨入殿内,行礼道:“掌门早……门主早。” 瑞安澜坐在上首,一副仍在梦中未醒的神情:“嗯。” 严方任终于明白自己缘何慌张。 瑞安澜似乎不大高兴。 说来也是,刚吻了两次严方任就借口脱逃夜不归宿,看起来跟瑞安澜逼良为娼一样。 搁谁身上都开心不起来。 严方任赶紧几步走到瑞安澜旁边的座椅坐下,歪着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主动解释着:“门主恕罪。昨天走得急,忘提了。” 瑞安澜也歪着头,细密的睫毛帘子微微颤动:“你急啥?” 急着去害羞? 显得自己跟个毛头小子一样,不妥。 急着去给你打天下? 东道主在这儿,也不妥。 严方任眨了眨眼,道:“在雪里……耽搁了时间。” 如果瑞安澜是个竹杠成精,她又要道:“难道是我耽搁了你不成?” 好在瑞安澜只是脾气不大优雅,不至于竹杠成精,便放过了严方任。 蜀山派掌门心想,他回头得让弟子们看看,什么才叫严格的掌门,出行不报备会被追上门的那种。 瑞安澜道:“那你现在提一提。” 严方任温声道:“两三日便回。路上会传信的。” “行吧。”瑞安澜被这个态度哄顺了毛,勉强答应。她揪着严方任衣领,严方任顺势弯下腰凑近,看瑞安澜有什么悄悄话要讲。 然后瑞安澜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随后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严方任先是在大庭广众被偷了个吻,大惊。还没做出反应,听得瑞安澜这一句话,更惊,忙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坏事?“ 语气中还带了一丝委屈。 “嗯。”瑞安澜这一声“嗯”,和她平时一样懒洋洋的,但多了一点缱绻的味道。 严方任听得耳朵发热,心道不妥,想要直起身。 瑞安澜抢先一步含住了他的耳垂,软软地吮吸了两口,还轻轻咬了一下。 严方任:!!! 掌门:我眼睛似乎瞎了。 严方任:我这是被调戏了? 严方任表情严肃,内心已经翻江倒海。 他只想到他的门主脑子缺弦,忘了门主有个浪翻天的爹。 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瑞安澜调戏完毕,心情很好地放开严方任,道:“那我回去了,再见。” 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等人看不见影了,掌门才干咳一声:“瑞门主果然是……呵呵……与众不同。” 严方任:“……” 他怔愣了几秒,熟练地平复心情,不动神色地扯平胸口被瑞安澜拽出来的褶皱。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 不,他想回家。 总算辞行了之后眼神都怪怪的霍山派掌门。 瑞安澜没接受过什么正统道德教育,严方任其实也没有。 普通男子碰到瑞安澜,早就要被吓得跑远。正统点的都要骂出“不守妇道不知廉耻”之类的词,然而严方任现在心里想的是: 完蛋,她看起来好熟练的样子,而我没有任何经验。 …… 瑞安澜要知道这想法,估计先一巴掌拍过去。 她不过是模仿了下浪翻天爹爹的举动罢了。 严方任最终还是决定去找个地儿学习一下。 随后他又被难倒,他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学习。 他在这事儿上面子薄,踌躇了半天也不好意思去问别人,最终破罐破摔想:反正也要去扬州城,那就去扶双楼吧。好歹影中月他认识,能开口借点书看看。 揣着心事到了扶双楼,揣着心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被花魁姐姐破格接待,揣着心事目送在影中月身边帮忙的细雨略显尴尬地退下,留下他和影中月二人。 然后严方任立刻就忘了细雨。 影中月也觉得奇怪。她第一次见细雨就是她在急吼吼地问严方任在哪儿,凭她敏锐的直觉,她认定细雨对严方任存着心思。 哪成想细雨到了扶双楼后,根本没提回瑞安门看看的事。专心致志地在影中月身边学习,还顺手包揽了影中月的生活琐事,说是“姐姐的手是弹琴的手,不能被生活磨糙了。” 听听这体己话说的,影中月立刻心软,捧着细雨的手娇声道:“好几年没听人对阿月说这么贴心的话。雨雨,你是第一个呀。” 称呼都变了。 影中月眸色是清澈湖水的浅蓝,被她随便一看都像是被温柔的水无声包围,何况是被她捧着手认真地看着。细雨耳朵泛红,正嗫嚅着,严方任来了。 细雨:“……” 她神色来不及转变,显出一丝尴尬,默默地沏了两杯茶,溜了出去。 影中月小口抿着茶,瞄着严方任。只见严方任平静的眼底藏着一点羞赧和慌张,似是在酝酿说话的勇气。 影中月心想,难道是要问细雨的事,但是不好意思?她透过朦胧的热气望着严方任,八卦而又焦急地等着。 然后严方任开了口:“扬州城的河……” 影中月:“???”我等了这么半天,你过来跟我讲工作? 第三章 婚·回去啦 无法,影中月作为扶双楼的花魁,扬州城的地下主人,正正经经地跟严方任就水路之事商讨良久。 然而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妈的本来就是合作方,还讨论什么。 等这个讲完,严方任还不走,犹豫得影中月都想去给拜月蜘蛛唱首歌再回来时,他总算下定了决心,道:“扶双楼……有没有……那种书?“ 影中月:“……啥?” 经过严方任磕磕绊绊的比划后,影中月总算理解了。她甚是惊讶,却忍不住俏生生一笑:“找阿月借?” 严方任点点头。影中月要跟他说没有的话,他是不信的。 影中月也没说没有,只是道:“你怎么放着天地无一那个大收藏家不找。天地无一那里可是有不少阿月都没有的孤本,不然他的本事怎么会让人那般念念不忘。” 严方任:“……” 骚断腿的天地无一果然什么都有。 那他也不能找天地无一啊! 严方任想到一个更严肃的问题:瑞安澜看过所谓孤本没? 肯定是看过了吧……指不定还和天地无一科学严谨心无一丝旖旎地讨论过可行性和感受。 严方任在惶恐中下定决心,天地无一那黑乌鸦必须得离瑞安澜远些,不然瑞安澜都要被染得直滴墨汁。 影中月看严方任窘迫,达到了自己逗弄的目的,开开心心地道:“等着,阿月让姐妹们挑几本好的。” 严方任乖巧等着,一本正经地接过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册子,一本正经地道别。 正准备拉开门,影中月突然道:“啊,对了。阿翡有话带给你,说让你放心下手,手重点没事儿。” 严方任应道:“好。” 严方任把册子们收到一个压箱底的地方,面上还是温和无害,语气还是谦和恭顺的。他像一个正经的佳公子一般,问着一个小帮派:“听闻阁下谎报毛利,中饱私囊,可有此事?” 严方任行事阴招较多,搁台面上看真真是个好说话的人,使得那人转了转眼珠子,硬着脸皮道:“严副门主可是从望西风望帮主处听得?实不相瞒,我们与茜草帮有嫌隙,肯定是那贼子坑我。” 严方任心想这人脑袋可能不太好。望西风被印乐知毫不留恋地抛弃后,一点也没反省自己莫名的骄矜傲气,反而现在愈发瞧不起惊风阁和瑞安门,哪有心思和严方任告状。 他反而最近忙着螳臂当车,和惊风阁撕扯。惊风阁嫌烦,第六堂直接把望西风拉了黑名单,顺便把江湖喉舌们挨个通知一遍,“须不得搭理望西风”,然后就随他蹦跶去了。 严方任点点头:“贵帮实与茜草帮不睦。” 帮主疯狂点头。 “然不睦原因,恰是阁下中饱私囊。” 帮主:“……” 严方任拔剑,翡翠的剑锋抵在帮主的喉结上:“在下不愿污了今日心境,阁下可否重新措辞?” 帮主被吓得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重说!我们就贪了一次便宜!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小人物过日子有多难,贪的钱都兄弟们分了……” 严方任剑尖递出,刺破帮主气管,割开他声带的肌肉。 帮主立刻像一只瞪圆了眼睛的哑鸡,捂着喉咙,发出一串嘶嘶声。 严方任用一种对待珍重情人的力道慢慢抽出剑,柔声道:“他说完了,我不满意,下一个。” “……” 剩余的护法之类的人物寂静片刻,立刻冲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骗得多少银钱、骗了几次、几个人闭着嘴偷偷分赃之类的细节全抖了个干净,顺便发了誓说以后再也不犯。 严方任道:“望西风风里来雨里去,你们体谅他因劳累尔耳朵有损,本是好意。不过阁下要这般待余,余承不起,自要惶恐难当。” 人们纷纷道:“哪敢让严副门主惶恐。” 严方任轻声细语道:“多谢体谅。” 等严方任走了,他们偷偷呸了一声:“我就说瑞安澜选的人怎么会是个正常人。” 瑞安澜冤枉。她并没有见过这种状态下的严方任。 虽然见到了可能也只会说:“严方任你可真是个宝。” 不过严方任也自有人搓磨。 他把沿途贪污的、有异心的、不服气的全都按在地上调教了一遍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回了瑞安澜。 在路上,他想了几十种和瑞安澜展开话题的方式。没等他用上,他就先碰到了天地无一。 严方任满腔旖旎被天地无一截断,变成了一腔冰碴子。 因为天地无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哦,辛苦了。” 第二句是:“以后爷的也要报备给您吗?” 严方任经常觉得天地无一和瑞安澜学这门语言时学的不太好,比如此时他虽然在用着“您”这个尊称,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尊敬。 严方任道:“您自是不用。” 天地无一又道:“那您怎么知道哪些该查哪些不该呢?” 严方任刚想说“那劳烦您告知一二”,话到嘴边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亦炎苏手上多的是没放在自己名下的东西,鬼知道运的都是什么。天地无一这么问,难道是怀疑自己在刺探他? 严方任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改成:“那您每年春秋分和夏冬至时把因瑞安门而产生的损失总和告诉瑞安门?” 天地无一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您看爷是缺尔等那点钱吗?” 严方任:“……”我知道您不缺。 不过天地无一见严方任并不是会趁机翻查自己资产的样子,口风松了些:“澜儿刚还在主殿,你去吧,再晚些指不定就换地儿了。” 总算天地无一不称严方任为“您”了,严方任顿感全身松快,告辞了天地无一,向主殿走去。 临近主殿时,他又有点手足无措,把之前想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他该说什么? 简单的一句“我回来了”,还是直白的“我想你了”,还是带点撒娇意味的“我累了”? 严方任踌躇不定,脚步一转,想,要不还是先去找三奇青吧。 第四章 婚·会不会太快了 然而他只是想了想。 因为他往深里再一考量,要是瑞安澜得知他回来后第一个见的是天地无一,第二个见的是三奇青,堪堪把她放在第三位,瑞安澜那小暴脾气得炸。 这一丝残存的理智拯救了他。 等他进主殿时,瑞安澜不知从何得知他已经见过天地无一,根本没露出惊喜或者讶异的神色。 严方任有些失落。 又有些庆幸。 自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瑞安澜道:“回来了?” “嗯。”严方任有几分拘谨地坐下,开始把重要的事情一件件拎出来说。 说到沿途帮派的乖顺依附,瑞安澜表示“很好”。 说到以后货物动态抽成,随时间地域灵活调整的方案,瑞安澜表示“很实用”。 说到货物内容审查,瑞安澜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也不是清白人家”。 严方任:“???”不,门主,不清白的是天地无一。我们还是正经生意。 说到与瑞安门原有产业的结合,瑞安澜表示“嗯嗯”,意思是您看着办。 说到对不听话帮派的惩戒,瑞安澜表示“打得好。青玉剑疼不疼?” 就这么一来一回地把沿途事务汇报完毕,二人活生生把上下级的汇报给说成了情人睡前躺床上的闲聊。越说二人靠得越近,最后已经紧紧挨在一起。 等说完时,严方任静静地看着瑞安澜的脸,拨开她脸侧的几缕碎发,轻柔地吻了一下,低声道:“我想你。” 瑞安澜怔忡了一下,回了一个吻,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柔和:“我也是。” 严方任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戳了戳瑞安澜的脸。 瑞安澜长大后,脸颊的婴儿肥褪了些,但毕竟是娃娃脸,手感还是软乎乎的。 想来全江湖能戳上瑞安澜脸的就没几个了。 严方任感到别样满足。 两人也不怕有外人进来,又低声说了好久的话。瑞安澜靠在严方任怀里,伸直手臂举着严方任特意带回来的荷花酥,看了半晌,才放下手来咬了小了一口。 荷花酥酥皮层层叠叠,瑞安澜嘟着嘴咬了一口,嘴巴沾了不少碎屑。瑞安澜伸舌舔了舔,觉得舔不干净,抬手想去擦…… 和严方任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严方任倏地收回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动。 瑞安澜:“?” 严方任低声道:“天色晚了,我先去找趟三奇青。” 瑞安澜:“???” 我总觉得我男人在外面有个同性的妖艳贱货。 严方任快步走出主殿,靠在树上细细地喘气。 他思绪不自觉地就转到被他藏得颇为妥帖的某些书上。 夜风很凉,总算是把他身上的燥热吹去些许。 严方任真的去找了三奇青。 他有些话,实在是需要和同性说。 三奇青自然奉陪。 敏锐如他,看出严方任的奇怪之处。不过他没问,只是默默地温了酒。 就着酒,他们说起了最近的见闻。 说到扬州城在考虑修改格局的事儿时,三奇青突然想到一事:“啊,我不方便时常下山,有空你可以去扶双楼找细雨聊聊。她最近心事重。” 严方任:“阿青你和细雨姑娘何时这么熟了?” “也没有。就是在被影中月带走前,山上没别人,细雨找到我说有事想谈,让我几日后去扶双楼一叙。我去了一次,但不好再去。” 毕竟是在离家出走的三奇信使。 也是奇怪,细雨在山上时,被三奇青多次推来推去,阻止她打扰严方任。等细雨走时,她却又信任三奇青,与他说自己的心事。 三奇青就是这样,拎得清,但对众人又尽可能地包容付出,总是那么的靠得住。 那么问题来了。 严方任问:“她是什么心事?” 三奇青揶揄地笑道:“感情问题。” 严方任先是一惊。 然后他琢磨了一下扶双楼里细雨的那一点微妙的尴尬,安心地觉得此时与自己无关。 严方任道:“说来惭愧,我刚从扶双楼回来,并未注意细雨姑娘。” 三奇青笑容一僵,嘀咕道:“幸好人现在不喜欢你。” “阿青你说什么?” “无事。”三奇青默默转换话题,“那你去扶双楼作甚?” 严方任大惊,立刻举杯饮酒。 三奇青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瞧见他耳朵泛起不明显的微红。 三奇青亦大惊。 扶双楼是什么地方。虽说花魁从不下场,但也是鱼龙混杂之地。三奇青心里顿时跑过无数猜测,心里五味陈杂,半晌才道:“注意安全。” 严方任:“???”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青! 严方任哪受得了这样的误会,顾不得羞涩,连忙解释来龙去脉自证清白。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三奇青大大惊:“你和瑞门主确立关系了?” 严方任:“……嗯。” 三奇青:“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还要你推我拒你追我赶个一年半载。” ……阿青你对我们到底是个什么印象啊。 “所以,”等三奇青震惊完毕,他疑道,“你是在犹疑什么?” 严方任微微偏过视线,非常隐晦地道:“有些冲动,但不好意思实现。” “……”三奇青心想,您是真的把我当哥。 三奇青道:“这有何难?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顺理成章。” 严方任二度大惊:阿青,我还以为你是个讲究礼义廉耻的正经人。 严方任轻咳一声,道:“民间不是讲究什么守身如玉么?” 严方任是虚心求教。他小时候只负责学习各种技能,没上过礼义廉耻课。 而他的临时道德老师三奇青挥挥手:“江湖儿女,不讲究这些。” 严方任觉得三奇青在蒙他。 上个月某某帮派的小女儿还因为未婚和男子行不轨之事,被逐出家门。 不过这么一想,他俩好像也没有被逐出家门的隐患。 严方任回味了一下,道:“阿青,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三奇青:“……” 眼看严方任眼神变得微妙,三奇青连忙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哥对这些其实没有兴趣。” 两个未婚男青年在树下商讨一番,最后三奇青道:“要不你俩结个婚?” 严方任觉得阿青总算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第五章 婚礼很麻烦,不要 然而凭他俩未婚多年的经验,也实在是掰扯不出个所以然来。 严方任道:“会不会太早了。” 三奇青随手往山下一指:“比你年纪小的弟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严方任犟道:“程晶也可以。” 三奇青:“……您醒醒。” 三奇青教育道:“说实话,按你俩情况,这些虚礼都不顶用。不管你俩独身还是结婚,你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天地无一剁碎了喂狗。” ……太真实了。 严方任周身一寒。 但他此时觉得什么被天地无一剁碎都是小事,于是继续求教道:“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还是结啊。你要尊重人姑娘不是?” 严方任认为有理。 等二人凑在一起嘀咕完毕后,既然刚才严方任提到了程晶,他就去看了看他。 可惜此时已经深夜,程晶睡得香甜,在梦里咂巴着嘴。 睡着的孩子安安静静的,总比醒着的时候更可爱几分。 严方任给他掖了掖被角,亲了下他的额头,默默走了出去。 之后几天,严方任白天和瑞安澜保持一定距离,晚上和程晶聊聊天,然后回房学习到深夜才熄灯。 程晶和严方任越来越亲近,甚至敢在瑞安澜面前叫嚷着往严方任身上爬:“严叔叔,抱抱!” 瑞安澜神色一凛,阴恻恻地看着程晶窝进了严方任怀里。 如此几天后,每日只能和严方任偷几个吻的瑞安澜怒道:“严方任,你老避开我干什么?还有,程晶你多大人了?一边儿玩儿去!” 程晶仍然从骨子里怕瑞安澜,板着脸跑了。 瑞安澜目送他远去时,严方任握住了她的手。 瑞安澜一回头,对上严方任温柔的琥珀眼眸,怒火消散了些许,愣了一会儿才道:“你避着我干什么?” 严方任认真地盯着瑞安澜,手指挠着她的手心:“我们成婚吧。” 瑞安澜:“……啊?” 严方任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成婚吧。” 这真是本朝最不正经的求婚现场。 亏得一个是没接受过礼仪教育,一个只目睹了如何浪翻天。这么不合规矩的场景,二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瑞安澜只是茫然:“成婚有啥好处?” 这一问把严方任也问呆了。他想了半天:“名分?” 瑞安澜看起来对这虚头巴脑的东西十分嫌弃:“然后呢?” 严方任有些受伤:“……好像没了。” 瑞安澜看起来并不想接话,但瞅着严方任一副期待的样子,动了动手指,勉为其难地又问道:“那成婚都有啥步骤啊?” 末尾一个“啊”字,彰显了瑞安澜努力不让严方任感到失望的决心。 严方任果然又开心了些:“议婚,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迎亲,以及各种走亲戚。” 严方任做过功课的,就在最近的几个晚上。 他越看那些功课,越觉出这么一个仪式的重要,决定婚前都不要有不必要的身体接触,这才老绕着瑞安澜走。 然而他和人接吻时又不会觉得这是身体接触了,很双标。 瑞安澜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几乎还要被这一串给吓晕,断断续续道:“嗯,婚姻大事,多一些步骤会显得更重视些。我懂。不过议婚这步算了吧,亦炎苏怕不是先揍你一顿。” 严方任想想也是,遂放弃。 瑞安澜得寸进尺:“问名也算了,我都不知道我生辰八字。”她顿了顿,“亦炎苏可能也不知道,我们都没过过生日。” 严方任替瑞安澜感到心酸,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 “那什么纳什么的也算了,咱不缺。” 严方任觉得这个逻辑不太对,反驳道:“……为了仪式感?” 瑞安澜每根头发丝都写着“仪式感是什么东西”。 严方任:“……算了算了。” “迎亲这两个字我懂。它又是个什么流程?” “男子去女子家迎娶,有告于祖宗、醮子、醮女、奠雁、沃盥、交拜、同牢、合卺、结发八项。” 瑞安澜听的一个头两个大,连连反驳:“家不都在这山上吗?咱俩祖宗是谁啊?父母也就剩亦炎苏一个?奠雁是什么,能吃吗?沃盥之后那一溜做完是不是天就亮了?” 严方任被问的哑口无言,一个个认真回答:“是的。不知道是谁。确实。不能吃。可能吧我也没经验。” 瑞安澜:“那么麻烦,不婚了。” 严方任睁大双眼,雾蒙蒙地望着瑞安澜。 瑞安澜被他眼神看得受不了,微微起身向他倾去,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嘴唇若有若无地扫在他脸上。她伸出舌尖往他嘴角轻轻一舔,语调婉转道:“要不,我们直接最后一步吧。” 严方任站起身直接后退了七步扶住书架,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瑞安澜:“严肃点。” 瑞安澜却充满了可以跳过繁文缛节的兴奋,一点点扯开自己的衣领,眉眼一挑:“不能更严肃了。” 严方任的眼角都泛了红。 瑞安澜学亦炎苏那神态学了半天,却见严方任整个人贴在书架上愣愣的,不由怒道:“有意见?” 严方任摇了摇头。 瑞安澜脸色转晴,转过身,一条腿搁上椅子扶手。衣摆往腿根滑落,她屈起脚趾,冲严方任伸出手。 严方任抿抿嘴,松开书架,走过去,一手揽住瑞安澜的腰,另一手从她腿下绕过,把她抱离了椅子。 于是第二天瑞安门的弟子们既没有见到门主,也没见到副门主,据说双双身体抱恙,大家今天有什么事自行解决,或等明日再议。 明日刚刚开始,天地无一就来了。 天地无一掐的时间点准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彼时瑞安澜被扶起来用了点早饭后,倒着去睡回笼觉,严方任先收拾整齐准备下山。 严方任刚出夜明廊,就看到天地无一堵在廊外的背影。 天地无一头也没回,阴恻恻道:“澜儿呢?” 严方任:“……” 天地无一你又知道了。 第六章 婚·-岳父大人!-滚! 严方任一想到昨晚的事,立刻一手捂住脸移开了视线,试图挡住神情变化。 亦炎苏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回过头来眉头一皱,感觉心中的预测得到了验证。 他非常想学习印乐知脱口成脏的说话方式,但他尝试了一下,说不出来。 于是他一腔怒火没法用言语发泄,刀都来不及抽,直接一脚往严方任腿上踢去。 严方任虽有心理准备,但也被这气势吓了一跳,连忙避开。 金属战靴的鞋尖堪堪擦过皮肉。亦炎苏的脚顺势往地上落去,青石板在余劲的冲击下裂成了蛛网。 严方任顿感不妙,立刻疯狂后撤,同时把惯常握在左手的青玉剑插在腰间,显示自己没有反抗的心思。 他一边跑,一边两手合十拼命道歉。 天地无一抽出黑刀,扯出一个笑了还不如不笑的表情,倏地追了上去:“道歉有用吗?!” 没有。 但象征性地道歉还是要做的。 此时天色已大亮,从山顶都能看到山腰上来来回回的弟子们。 严方任还是要面子的,只能尽量往人迹罕至的地方撤。 导致的结果就是地形一直颇为崎岖。严方任虽然精神饱满,但也经不住天地无一这永动机一般的人物在复杂地形上撵着跑。 天地无一真的可怕,怒气的持久度和战力续航一样强大,把严方任从上午揍到晌午都没消气。 虽然天地无一都是在用刀背揍他,但那黑刀又硬又沉,严方任觉得自己骨头都要被打断。 山下炊烟袅袅升起,腊肉和蔬菜的香气飘上山来。 总算等天地无一停了手,严方任有点喘不上气,扶着树平复气息。天地无一稳稳当当地站那儿,叹了口气:“你俩都挺有毛病的,互相多担待吧。” 加起来也没您一个人毛病多。 当然严方任不敢说。 天地无一揍完他就转身下山,转瞬间就消失在了林中,说要去找人散散心。 也不知道哪个小可怜要被他散心。 严方任心里清楚,但哪敢说,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咬着牙回去揉开身上的淤青。 从此可以看出,三奇青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以及为什么当事人均未觉得此流程有何不妥。 连当事人的父亲大人都只想把拱了白菜的猪揍一顿完事儿,压根不管什么礼仪流程。 因此,也没人知道门主和副门主偷偷做了些什么。 然而纸包不住火。 又过了两天,严方任进自己书房时,发现他找不到房门。 门口被堆满了鲜花干果铜钱,还有各种珠钗银器,甚至还有一面巨大屏风和几只大眼瞪小眼的锦鸡。 严方任愣愣地站在门口,什么情况? 几名弟子抱着纸卷过来,手上还拿着小包袱。看到严方任后,他们把包袱往严方任手里一塞,嘻嘻哈哈道:“副门主新婚快乐。人生大事,副门主和门主竟然都不办礼,属下们只能凑钱买点小礼物表示祝福了。” 严方任一脑门问号,但礼物握在手里,只能温声道谢。 弟子们看看门,道:“属下们有事禀报副门主,可否进去详谈?” 严方任心想,也要能进去才行啊。 当天,惊风阁也送来礼物。 惊风阁果然知道的很快。严方任毫不吃惊。 他只是很好奇,不知道印乐知会送什么。 于是,严方任第一个拆了惊风阁的礼物。 拆开礼物后,严方任笑容逐渐消失,连着盒子一起把礼物扔进了垃圾堆。 为了表达感谢,严方任先是回了惊风阁一封信,在信中内敛地写道:“印阁主应是世上除余与门主外第二个知晓此事之人,其速之快,不愧于万化听风之名。” 而印乐知回了严方任一封没有署名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信:“小朋友,闭上你的嘴。敢回礼的话,爷爷把你骨灰扬了。” 印乐知也是个暴脾气。 随后,降襄山庄与其他帮派也陆陆续续送来了贺礼,连望西风都扭扭捏捏地送了一个。沐瞿空还专门上门来,哈哈大笑着拍严方任的肩膀:“小伙子勇气可嘉。” 严方任不明所以。 沐瞿空道:“天地无一怎么没打死你?” ……就知道是这个。 严方任敛容道:“盟主,您拍在了我的伤口上。” 沐瞿空:“……对不起。” 天地无一的礼物应该就是不杀之恩。前两天被天地无一揍的地方还疼的很。严方任这几天晚上又都避着瑞安澜走,就怕被她发现身上的伤。 然而瑞安澜总是夜里一个人睡不着,像只被关在外面的猫一样疯狂踢他房门。直到严方任开了门,她往床上一滚,蜷好,才消停。 严方任见她长发逶迤在被褥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比起平日的清醒时刻,像极了满足的小奶猫。严方任不自觉地笑了笑,坐在床边抚着她的长发和脸颊。 瑞安澜贴近他的手心蹭了蹭,随后伸手把严方任拽倒在被褥里。 严方任:啊啊啊赶紧吹蜡烛,不然淤青就要被看见了。 然而他忘了瑞安澜那变态的目力。 瑞安澜一边乐一边去吻他身上的淤青,道:“您真惨。” 严方任无奈道:“岳父大人手真的狠。” 这下瑞安澜终于成功入眠。 严方任倒是睡不着,平躺在床上发呆。 然后他感觉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凝神静听后,严方任慌张地把像婴儿一样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的瑞安澜扒拉出来。 她在哭。 她在梦里,无声地哭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严方任慌了手脚。 瑞安澜平时独来独往的,严方任连她晚上时常失眠都是刚刚才知道。这一哭,哭得严方任手足无措。 瑞安澜是天地无一之女,标准富二代,战力超群,醉心于短兵相接时单方面碾压,脾气暴,嘴上不留情面。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断没有她委屈的理。谁会想到她心事重到夜里失眠,梦中默泣? 连十几岁时被归晚院的拷问手段折磨至休克,身体湿冷,她都一直笑嘻嘻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第七章 婚·他们都会爱 严方任是世上为数不多看到了她的泪的人。 而这个人的心,已经快被泪水泡化了。 瑞安澜表面光鲜,但光一个天地无一,背后就指不定有什么不为常人道的往事。 严方任不愿她在梦里伤心,又不忍心唤醒好不容易熟睡的她,只得揽过她,亲吻她的泪,轻拍着她的背。 瑞安澜终究还是醒了。她朦胧中睁眼,呢喃道:“严方任?” 严方任道:“我在。” 瑞安澜复闭上眼,把脸埋进被褥,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倒是止了泪。 第二天,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提这事儿。 最近的事主要都是些面子工程,严方任比较闲。 闲的时候就想和瑞安澜腻歪在一起。 然后他收获了少年的指责。 程晶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生气:“严叔叔不理我了!” 严方任:……我不是我没有。 瑞安澜:“……你们出去。” 严方任只好抱起程晶,哄着他:“晶晶乖,我们不打扰门主。” 等出了主殿,程晶才又委屈了起来:“我又好几天没见严叔叔了。” 严方任心想他最近确实没想起来程晶这么个人,心下愧疚。 程晶道:“细雨姐姐也不在,成姐姐好吓人,都没有人陪我玩。“ ……成何茗,那个冷美人,想来确实不受孩子欢迎。 严方任心下一动,想起三奇青的嘱托,问程晶道:“我们去看细雨姐姐好不好?” 程晶小脸一亮:“好呀!” 于是,严方任带着程晶去了扬州城。 一路上程晶左顾右盼,看什么都想吃,看什么都想玩。 严方任自觉扶双楼不是程晶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细雨也这么觉得。 因此,他们约在了茶馆见面。 细雨来的时候,程晶正在研究面前的水晶肴肉。看到细雨后,他开心地丢下筷子,几步跑过去,喊道:“细雨姐姐。” 细雨笑着摸摸他的头,牵着他走回座位。 严方任奇道:“影中月姑娘呢?” 先前影中月还说要一道来的,怎么就细雨一个了。 细雨轻咳一声,笑着转达影中月的原话:“臭男人,阿月都还没抱过阿澜!阿月不和臭男人说话!” 严方任:“???”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见严方任茫然,细雨眼睛一弯:“恭喜严公子。” “多谢。” 细雨道:“严公子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哦?” 细雨道:“算了,怕严公子听了不悦。” 严方任温声道:“不会。” 细雨便道:“以前严公子看起来总是,好像处在细微的危机之中,不自觉会绷得紧紧的。” 严方任:“……余竟不自知。” 细雨掩嘴一笑:“严公子那样,可是很能激发女子的母爱的。” 严方任眼前一黑。 细雨笑得更开心了:“不过现在没了,严公子看起来满足又安定。” 那可不安定呢,除了怕被天地无一剁成肉泥以外,没什么好怕的了。 细雨叹道:“这就是情爱的力量吗?” 严方任想到三奇青说细雨心事重重,便道:“确实。” 细雨羡慕道:“我也想要体验一下。”说完,她立刻捂了嘴,脸上飞过一丝羞红,“哎呀,当着男子面说这些,真是不知羞了。严公子恕罪。” 严方任道:“人之本性,有何羞耻。两情相悦,情到浓时,顺理成章。” 细雨道:“公子比细雨超然多了。” 细雨说完,往外看了眼,陷入了沉思。 之后细雨就没怎么提起这个话题,带着程晶在去扬州城玩到晚上时,把累得睡着的程晶还给严方任,就和严方任道了别。 严方任没在意这个小插曲。细雨本来就在动春情的年纪,陷入情爱的女子总是想的会比较多。 ……瑞安澜除外。 她又下山打架去了。 严方任镇守大后方时,印乐知独自爬上了瑞安门的山,脸不红气不喘,笔直地站在门口,冷着一张脸看严方任:“瑞门主呢?” 严方任不温不火地欠欠身:“见过印阁主,门主大概还有一个时辰还能回来。” 印乐知坐在殿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品茶,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严方任一番:“小朋友,礼物扔了?” 严方任回忆起那一箱辣眼睛的东西,笑了笑:“扔了。” 印乐知惊奇地看了他两眼,虽然那惊奇的眼神被他眼睛上的伪装阻隔了大半:“小朋友,你是想学习瑞安澜他们的说话方式吗?” 严方任大惊:他是在陈述事实,不是在怼人! 印乐知本就不喜他,这下也懒得和他搭话,默然地等着瑞安澜回来。 瑞安澜果然在一个时辰后回来,见到印乐知,把手一摊:“我不管你来干什么,你先等我洗手。” “……” 印乐知偏偏要在瑞安澜清洗手上血迹时道:“瑞门主,小心巫王与她背后的人。” “穆翡榭?他和影中月都怕天地无一,怎么的,还能帮着天地无一对付我不成?”瑞安澜毫不在意地擦干水渍。 印乐知:“爱听不听。” 瑞安澜大马金刀地坐在印乐知对面,道:“您跟我说这,是想换什么?” “什么都不换。” 瑞安澜眨眨眼,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不信。” 但印乐知这次还真不是来交易的。 瑞安澜问了半天,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不由头痛:“哎,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让我小心他们得从哪里小心,但说什么也不能欠惊风阁人情。”瑞安澜思索一番,“我送你一张以亦炎苏年轻时为原型的雕塑的画吧!” 印乐知一愣,随即咬牙切齿道:“严方任这个小兔崽子。” 他没骂错。冲着瑞安澜那迟钝的脑袋瓜子,也只能是严方任告诉她的。 瑞安澜当时第一反应是:“印乐知才是人上之人。我都不敢和亦炎苏谈情说爱。” 严方任:“请门主顾及一下伦理道德,谢谢。” 瑞安澜第二反应是:“他俩不是睡完就走的关系?” 严方任:“请门主收起心里的浪,谢谢。” 瑞安澜第三反应是:“我一直以为印乐知的爱人叫惊风阁,亦炎苏的爱人叫自己。” 严方任:“……现在可能也是。” 瑞安澜无师自通:“哦!那大概都是对方的小妾了。” 第八章 拜月礼·序曲 此事对瑞安澜震动颇大。 她一直以为她那父亲只会骚和浪,近些年来只往印乐知那儿跑是因为体力有限。 谁能想到是在玩假扮地下情侣的游戏? 因此,瑞安澜今天看到印乐知时,她看到的是“亦炎苏的小妾”几个大字,不假思索地说了那么一句话。 印乐知骂完严方任,对瑞安澜所言不怎么感兴趣:“我见过他年轻的样子。”那时候亦炎苏大约二十岁。 瑞安澜连连摇头:“更久之前的,你肯定没见过。那会儿他还没来您这江湖闯荡呢。” 印乐知这下才起了兴趣,但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接过画卷扫了两眼,随手把纸一卷塞进了袖中。 就那两眼,印乐知便已经把画像从头到脚描了一遍。 画像上的亦炎苏还没练出现在那迫人的体态,骨架还是个未长开的状态,只能算是个较为结实的挺拔少年。 他裹在一件不规不矩松松垮垮的白色长袍里,卷起的长袍下摆里伸出一双裸露的脚踝,整个人杨柳一般斜斜地倚着看不见的东西。他纤长洁白的手微微扯开一些领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点傲视众生的眼神从他细长的眼里透出。 他的衣服是最纯净的白,神色是最冷淡的傲,但姿势又是引诱的,平白看出一股纯真与欲望交加的感觉。 连印乐知看着,都觉得心砰地一跳。 挺好看一人,怎么长成现在这死德性的? 印乐知面色如常:“雕塑在哪儿?” “他家乡,被他砸了已经。” “为什么?”可惜可惜。 “印阁主,”瑞安澜难得用上了客套的语气,“您可别问亦炎苏为什么。” 印乐知默默抽出纸又看了看,总感觉画中的亦炎苏在无师自通地往外散发着诱惑。那诱惑是像没长熟的果子一样,看起来光洁小巧,咬一口都是酸涩的汁液。 看久了之后,印乐知也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但他想不明白,便把那张画收好,起身道:“告辞。” 瑞安澜挥挥手:“不欠您人情了吧?拜拜了您嘞。” 结果印乐知前脚刚走,后脚岷王与影中月还真出了点事。 一方面是,穆翡榭在江南呆得太久,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满。 相比中原,富庶的江南是个尴尬的地方。它作为水乡,河道密布,交通便利,又有得天独厚的气候,使得它可以自给自足。 然而它又并非京都,不在圣上的直接管辖之下。 为了避免他人靠江南的优势图谋不轨,圣上的解决方案是,不在江南设藩王。 岷王穆翡榭在江南居住的名义是:南疆正值旱季,气候不宜久居,遂至江南度假。 岷王时常来江南度假,不过往常也就十天半个月。这次暂留时间太长,免不得让人怀疑他有什么图谋。 另一方面,岷王脱离封地过久,对封地监控自是不如身在南疆之时。有些人的利己行为便大胆了几分。 搁平时也没大事,然而好巧不巧,京都正好派了个御史南下视察。 更好巧不巧的是,一拨被欺压的民众遭了煽动,投了南疆几个被招安的山匪。 这下事情便紧急了起来。 平日里,民众是拜月教在安抚。然而拜月教在修身养息,巫王在江南寻求出路,管不上民众之事。要是闹出民变,上达天听,穆翡榭的处境将十分被动。 穆翡榭要是信这一连串事儿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话,那他也可以自裁谢南疆了。 没法,穆翡榭只得快马加鞭,离开江南,回封地处理一应事宜。 当然,普通老百姓并不知道这些关节。 普通老百姓如严方任与瑞安澜,此时正漠然地看着影中月。 影中月抱着琴,攥着瑞安澜的腰带不放:“呜呜呜,阿月只有自己了。” 不愧是歌姬,在对嗓子的控制上别有一番作为。影中月变着花样以这句话为中心思想絮絮了近两个时辰,嗓音依然清亮。 换作别人,怕是一盏茶的功夫就被影中月泫然欲泣的模样收买。 然而她面前的一个是情商缺失的瑞安澜,一个是新婚燕尔智商降低的严方任。 于是在影中月抽泣了两个时辰后,瑞安澜放下处理完的文书,指了指腰带:“放开,变形了。“ 影中月低头一看,真是。 她本来看瑞安澜那腰带明显是金属质地,才去抓握,没想到这么容易变形。 看了两眼,影中月神色不变,道:“阿澜的腰带是南疆工艺。” 瑞安澜:咦?不妙。 南疆民族众多。有的民族银饰所用的银掺了大量杂质,质地硬挺,适宜雕刻繁复花纹,颇受王公贵族喜爱。南疆之外的人比较熟识的是此类银饰。 而瑞安澜用的是另一族的工艺。她的白银腰带纯度极高,因此容易变形,不会妨碍她的动作。缺陷就是必须得厚重才能维持形状,废银子,还无法做得花样百出。亏得南疆盛产白银,才能这么玩。 所以瑞安澜是字面意义上的腰上绕着万贯家财。 一般人就以为那是个不值钱的腰带,而影中月看出这个腰带是南疆产物后,变本加厉:“呜呜呜呜,阿澜,你用着南疆的东西,你就是南疆的人了。你怎么忍心看阿月被抛下,孤苦伶仃。“ 瑞安澜不动声色掰开她的手指:“我忍心。” 严方任:“成何体统。” 被双重打压的影中月不甘心地放开腰带。 瑞安澜处理完事务,把腰带撇回原状,对严方任道:“总结一下。” 严方任应道:“南疆山匪欲造反,骚扰避世中的拜月教众。岷王殿下回封地处理,拜月教主孤苦无依。” “好。”瑞安澜道,“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影中月睁圆了眼睛:“阿澜你这个弃我如敝履的大猪蹄子。” 其余二人觉得受到了侮辱。 严方任刚想说话,影中月眼珠一转:“臭男人。” 严方任:“???” 算了不说了,交给瑞安澜这个大猪蹄子吧。反正影中月看起来抗击打能力很强,一时半会儿气不死。 第九章 拜月礼·礼成 影中月胡搅蛮缠道:“啊啊啊,阿月不管!阿月为了你,屈居瑞安门之下。教众还不知道呢,知道了不得骂我这个巫王掉份。” 瑞安澜:“……哈?那你还屈居穆翡榭之下了。” 影中月大怒:“那能一样吗!” 瑞安澜:“那你能说重点吗!” 影中月道:“拜月教众都要疯了,让他们进江南避一避吧。” 瑞安澜睫毛一扫:“拜月教这就想进江南了?” 严方任也奇道:“巫王这么确定叛乱会起?岷王殿下不是回去了吗?”拜月教在岷王保护下不是更方便? 两人关注重点完全不同,问得影中月哑口无言。 只有一个瑞安澜的话,她可以说,拜月教来江南,在她的羽翼庇护下暂避,叛乱结束后教众便可归山。 只有严方任的话,她可以说,岷王毕竟非南疆之人,她自己看顾才能放心。 现在她说不了,两个回答里的时间和岷王的地位自相矛盾。她还得想怎么绕开她知道叛乱将起的事,装可怜也没用。 狗男女。 而那狗男人正在转头问大猪蹄子今晚有什么想吃的。 大猪蹄子想吃肉。 狗男人宠溺道:“你每天都想吃肉。今天吃禽鸟可以吗?” 影中月凉凉地插话道:“蜘蛛吃不吃?” 二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影中月道:“莫装傻,谁不知道拜月教立教之本是拜月蜘蛛。” 严方任笑道:“不是巫蛊之术吗?拜月蜘蛛是什么?” 影中月并不想理会严方任的装傻充愣,道:“拜月蜘蛛有窥天命之能。当年天地无一都想从阿月这里夺得,阿月现在把蜘蛛的力量分给你们。” 瑞安澜道:“蜘蛛没肉,不好吃。” 影中月反驳道:“油炸一下其实还不错。” 瑞安澜:“……” 严方任按住看起来并不想吃油炸昆虫的瑞安澜,道:“那权当拜月蜘蛛能吃且好吃,这道菜的价格几何?” 影中月道:“数千性命,破翡牢笼。” 严方任道:“难。” 瑞安澜道:“我观星术都不学,要什么拜月蜘蛛。” 影中月垂下眼帘,道:“拜月蜘蛛行将灭绝,最后一只在阿月身上。” 穆翡榭想要拜月蜘蛛逆天改命,天地无一想要把拜月蜘蛛拆解一番研究其中奥妙。只有面前这两个人,对拜月蜘蛛并没有什么所图。 好是好在影中月不必担心他们伺机抢夺蜘蛛,坏是坏在影中月对他们没有足够的吸引力。 严方任回过神来。想来岷王所言“不愿见天地无一留在江南”的人中,也包括影中月。 他心动了。影中月靠着扶双楼、岷王、拜月蜘蛛,得以窥伺更多秘密,不失为一大助力。 也可以协助对天地无一的施压。 严方任隐约察觉,天地无一似是不满瑞安门与他作业内容的重叠,但目前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要是瑞安门进一步发展,天地无一和瑞安澜之间那点可怜的亲情,并不会产生什么阻拦作用。 思及此,严方任道:“江南虽总有外地商客乃至胡人商贩来往,但要是数千南疆人长久驻扎,怕是过于引人注目。” 影中月神色一动,知道严方任这是松了口。 瑞安澜在一旁没做声。 堂堂巫王,被迫在外地与人低三下四。影中月心里叹了口气。 阿爸,好难。 但她不能退,她背后还有拜月教的数千教众。 她道:“江南边境对南疆之人较为包容。” 严方任摇摇头:“那是因为南疆只是暂时与他们交换物资。真要长久居住,连普通民众都看不起南疆人。” 影中月心狠狠一疼。她知道严方任说的是真的,但并不妨碍她为族人的地位而痛心。 江南中原总称南疆为蛮夷之地,但他们又高在了哪里? 影中月陷入沉默。 瑞安澜在旁边等了半天,见影中月一直不说话,心里急着吃肉,不耐烦道:“蜘蛛都会蜕皮,你们不会?” 影中月“啊?”一声,抬眸看着瑞安澜。 瑞安澜没看她,直推严方任:“快快快,吃饭去了。” 严方任:“好好好。” 影中月脸上的疑惑慢慢散去,湖水般的眼中熠熠生辉。她猛地扑过去抱住瑞安澜:“阿澜你真是世上最好最香的大猪蹄子!” 瑞安澜被比她高半个头的影中月搂在怀里一顿揉搓,波涛汹涌挤得她喘不上气来。瑞安澜怒道:“……晚上尝试一下炸蜘蛛吧。” 当然是没吃上炸蜘蛛的。 在穆翡榭疲于政事时,有几小队的人趁着夜色,摸出深山。 他们均作江南人打扮,或背着包袱,仿若探亲归来,或拉着马车,满载商货银两。 如果打开他们的包袱,会发现里面都是百年传承下来的祭祀银器巫蛊罐等。 他们一路上安安静静,无波无浪地抵达了江南。 ……如果忽视掉一些葬身崖底的劫道匪徒的话。 稽镇是江南边陲不起眼的小镇,镇上有个青龙帮。 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帮派。 事实也是如此。与其说是帮派,他们不如说是当地一撮青年人组成的乡村护卫队,每天闲时锄地耕作,忙时保护邻里乡亲。 江南的大帮派从来没往他们那儿看过,只有乡里的人会时常找他们帮忙。 这天,村民甲敲开青龙帮那长得和普通人家无甚区别的院门,嚷道:“狗蛋!明儿哥要出趟远门,给哥护送一下呗!” 被喊做“狗蛋”的副帮主没有搭理。 村民甲以为他没听见,上去敲了敲他的背:“狗蛋!” 狗蛋抬起头,眼底有一丝厌烦,但很快敛去,憨厚地挠挠头:“哎呀,哥,刚没听见。” 村民甲也无所谓,跟狗蛋勾肩搭背:“思春了?哎,明儿哥带你去镇上开开眼界。” 狗蛋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薄红:“哥!” “嘿嘿嘿……” 跨过门槛前,狗蛋微微侧头,和青龙帮院里的人们交换了个眼神。 村民甲摇摇脑袋。他觉得耳边似乎有女人在轻声歌唱,歌词听不大清,声音倒是柔软甜美。 他摇晃了几下脑袋,声音便消失不见。他一定是太想镇上红姑的声音了,明天就去找她听小曲。 但那歌声依然盘桓着。 “侵巢袭穴,蜕骨换皮,衔丝结网,拜月礼成。” 第十章 拜月礼·梅菜炖肉 严方任昨晚真真累狠了。 以至于今天日上三竿时,他还忍不住直打哈欠。 待到弟子来报时,严方任尚带着困意的眼里还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副门主,您有空吗?” “有。”严方任掩嘴打着哈欠应道。等他睁开眼,才发现眼前的弟子有些眼熟。 严方任在脑海里仔细检索一番,不确定地问道:“范俊驰?” 范俊驰眼中闪烁着出乎意料的喜悦,连声道:“是我是我,嘿嘿。” 严方任放下手,郑重地低下头:“当日余身中蛊毒,于山门处体力不支。幸得阁下及时通报。余未曾当年言谢,是余不周。” 范俊驰听严方任措辞如此慎重,诚惶诚恐,摆手道:“副门主折煞我了。我只不过是跟门主报了个信,没啥作用。” 严方任严肃道:“事不在小,举手之劳也会救人一命。” 范俊驰不好意思地笑着,勉强承下了严方任的感谢。 严方任这才展颜道:“所报何事?” 范俊驰道:“哎,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请一段时间的假。” “缘何?” “我前段日子回老家探亲,本来都好好的,结果有天起来后,我妹妹就跟疯了一样。我家里就我一个壮丁,我得回去照看她一阵。” 严方任道:“照拂亲人,余自当应允。不知老家何处?” 范俊驰答道:“一个叫稽镇的小镇子。” 严方任一愣:“什么?” “稽镇。”范俊驰更不好意思了,“一个穷地方,副门主没听过才是正常的。” 严方任没接话,只是放柔了声音,问道:“余无意冒犯。舍妹可是得了重病?” 这道温柔的声线是严方任多年前经过仔细对比后特意练习的,其中春风化雨的柔劲能让普通人或多或少地卸下心防。 当然四大家之主全部免疫这招。 果然,范俊驰不曾多疑,反而感动于严方任的体恤,答道:“妹妹今年刚定了亲,马上要和隔壁村的发小成婚。我这次回去也是给婚礼搭把手。结果那天妹妹一起来就说,她不结了,爱找谁找谁。” 严方任:“……为何?” “妹妹没说原因,就是骂什么,哪来的乡野小子,凭那肮脏玩意儿也好意思碰她?” “那她婚约对象对此如何反应?” “那发小和她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很,被骂了也没生气。但他们来家里看了一圈后,硬说是妹妹中了邪,要喊神婆来驱邪。”范俊驰一拍大腿,“我看我妹妹没中邪啊!就这么闹了好几天。” “……”严方任陷入迷之沉默。他总不能说,你妹妹真的和中了邪没什么两样吧? 严方任轻咳一声,柔柔道:“余已知晓。此事干系重大,余当回禀门主定夺。” “哦。”范俊驰本来讲得眉飞色舞,被严方任一句话打成了茫然态。 刚才不还是一口应允吗?他不过是要回趟家,怎么副门主一副大事临头的样子。 他挠挠头,没想出个所以然,还是依礼告辞。 换作别人的话,一家子都疯了严方任也不会多看一眼。但范俊驰怎么也是救过他命的人,也算是撮合了他和瑞安澜的媒人之一。严方任必不可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稽镇,严方任是知道的,拜月教选中的蜕皮点之一。范俊驰的妹妹估计就是新皮。 何况范俊驰这么一来一回的闹腾,指不定再回来时皮下就成了蜘蛛。 严方任必要回禀瑞安澜。 瑞安澜对此也认为兹事体大。 虽然她关注点是:范俊驰怎么说也是老子的人了,真被蜘蛛给吃了的话,老子的脸往哪儿搁啊? 严方任:“……门主,我才是你的人。“ 于是瑞安澜便和范俊驰一起回了稽镇。 吓得范俊驰一路上就没睡个整觉,满脑子都是“卧槽门主好吓人”“卧槽门主出事了怎么办”“不对门主不会出事”“天呐这阵仗太大了”。 瑞安澜根本没注意到范俊驰眼下越来越重的黑眼圈,漠然地走了一路。 等到稽镇,范俊驰道:“门主,我家还要往前走几步。” 瑞安澜抬手打断他:“不急。” 范俊驰:“?” 瑞安澜说完就不再做声,在小镇里一条条街地穿了过去。范俊驰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面。 门主怎么还要逛街? 但他也不敢问。 最后,瑞安澜把小镇除了范俊驰家以外的土地全部丈量了一圈后,才示意范俊驰带路。 范俊驰领着门主走到一户人家,准备推门,殷勤地介绍道:“这几日,我的妹妹还有两个远方表哥应该都在,不过不知道在不在家。” 说着,他推开了门。 小院里坐着二男一女,正围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范俊驰探头一看,立刻“哎呀哎呀”叫唤着冲了进去,脱下外衣就往女子身上披:“妹妹!跟你说了好少次,小女儿家家的,穿这么暴露像什么样子!” 妹妹看了看瑞安澜。 瑞安澜看了看她。 其他两人望向瑞安澜时,皆是脸色一变。 妹妹指着瑞安澜,幽幽道:“那她怎么说?” 范俊驰回头一看,瑞安澜穿着袖口不到手肘、裙摆不到膝盖、领口扯得极开的黑裙,脸色也变了,急急道:“那能比吗!那可是门主!” 估计是远房表哥之一的人道:“什么门主?” 范俊驰道:“表哥你忘啦?你几年前来我家时我跟你说过的,我加了个江湖帮派,这位就是帮派的老大。” 表哥之二道:“我倒不知道。表弟,你加了哪个帮派?” 范俊驰还没回答,瑞安澜跨前一步。二位表哥立刻闭了嘴,警惕地看着她。 范俊驰以为门主要自己说,也讪讪地止了声。 瑞安澜往他们三个身上看了一圈,问道:“不认识我?” 那三人交换了个眼神,真心实意道:“不识。” “哦。”瑞安澜随口一说,转身在小院里绕了一圈。 把院里晾晒的菜干都视察完毕后,她对范俊驰道:“晚上能吃梅干菜炖五花肉吗?” 第十一章 拜月礼·哈哈哈哈 范俊驰连忙起身:“门主折煞我了。当然能,当然能,我这就去铺子斩两块五花肉来。” 晚饭时间本来就快到了,范俊驰拿着钱袋匆匆忙忙往铺子赶。 范俊驰关上门后,瑞安澜才踱到三人面前坐下:“当真不认识我?玉柏月怎么教的?” 表哥一拍案而起:“狂妄之徒,巫王之名也是你能叫的?” 瑞安澜嘴角一扯:“要不是老巫王名字我忘了,我也能叫两声给你听听。” 是的,影中月真名姓玉,名柏月,取拜月的谐音。 这个名字只有南疆巫蛊之家相关的人才知道,并且在影中月继承巫王之位后,就无人再叫。 表哥二见她对老巫王不敬,也要拍案而起,被妹妹按住。 妹妹打量了她一番,道:“不知高人是何帮何派?” 瑞安澜没回答,嫌弃地扫了她一眼,道:“别用看皮的眼神看我。范俊驰也别看。” 三人:“……” 他们心里警铃大作。 这人听起来,像是知道他们的蜘蛛蜕皮之计。 蜘蛛蜕皮穿新衣,新衣的质量越好,里面的蜘蛛就越舒服。 上次范俊驰回家探亲时,妹妹已经穿了新衣。 他们看到范俊驰时,觉得此人体格内力也很不错,早就打起了主意。 而瑞安澜刚进来时,他们先是感到危险,之后惊叹于瑞安澜衣服下掩藏的身体的质量,不由也动起了换新衣的心思。 没想到被瑞安澜一眼看穿。 妹妹定了定神,道:“高人好歹告诉我们,您师从何帮?“ 要是什么大帮派,就算了,小帮派的话,就吃了。 瑞安澜哪不知道他们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师从天地无一。” “……” 表哥一愣了三秒,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猪鼻子里插葱的!” 妹妹一巴掌拍在表哥一的手上,向瑞安澜确认道:“可是那位……” 瑞安澜露出嫌他们聒噪的神情:“天地无一夜亦炎,亦炎苏。” 在她说出“亦炎苏”三个字时,三人齐齐向后一耸。 天地无一给拜月教造成的阴影颇大。妹妹强笑道:“有的话不能乱说。” 表哥二回过神来也道:“还师从天地无一,那我还是印乐知的老子!” 瑞安澜眉头一皱:“那你是要当阿公?我看你是找死。” 表哥二一头雾水,怒道:“小姑娘瞎比比啥呢?” 要是瑞安澜说出第二梯队的帮派,他们还信。瑞安澜这一说天地无一,他们只当她在说笑。 瑞安澜对眼瞎的人感到厌烦,寒声道:“我话已经说完。你们要是对我或者范俊驰打什么歪主意,那我也顾不得玉柏月的情面。” 三人笑道:“是是是,高人说的对。” 瑞安澜:“……”胸闷气短。 要不是严方任叮嘱她,范俊驰家不可乱砸,拜月教众不可乱杀,三人早就血溅三尺。 瑞安澜兀自生气,那三人在一旁细细打量。越打量越满意。 瑞安澜个头不高不矮,手长腿长,重心稳当。看那从头到脚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想必攻速与力量也不错。内力不知道,但应当差不离。 三人想,这样好的一张皮,得献给左右护法才是。 左右护法要是在场,能锤爆他们三个的狗头:谁的皮都敢要的? 四人就这么心怀鬼胎的,等到范俊驰拎着五花肉回来。 妹妹这才起身,抱着柴火去给炉灶点上,取了点梅干菜泡开。 范俊驰在一旁把五花肉焯了水,切成小块,准备和梅干菜一起炖煮。 瑞安澜站在小院里看几人忙前忙后,期待地搓着小手手。 表哥一对瑞安澜道:“高人来不来搭把手?” 瑞安澜黑了脸:“不会。” 他们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等梅菜炖肉出锅时,诱人的香气飘了满屋。范俊驰深吸一口,唤道:“门主!饭好啦!” 其他人都食指大动,瑞安澜因为闻不到,无动于衷地走进屋,接过碗筷,抢先吃了第一口。 表哥二刚拿起来筷子,瑞安澜已经吃上了,不由不满道:“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没规矩?饭桌上第一口饭是女人吃的吗?” 瑞安澜闻言,把手上断成几节的筷子丢进炉灶,重新拿了一双,然后把整碗炖肉拿走:“那你们都别吃了。” 表哥二气极:“你你你!” 范俊驰赶紧打圆场:“门主喜欢吃就多吃点。表哥们也别生气,明儿给你们多炖一份。”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瑞安澜无甚表示,在众人惊恐的眼神里吃完了一整碗。 晚上,瑞安澜躺在客房的床上静静等待,终于在后半夜,等到了那三人。 表哥一道:“睡熟了?” 妹妹道:“肯定起不了。一整碗的药都被她吃了进去。” 表哥二道:“赶紧的,趁着她还活着。等死了新衣就没那么好了。” 表哥一附议。 三人小心地推开门,摸到床前,刚抬起手…… 瑞安澜从床上跃起,一脚踢翻两个,手腕一抖,甩出几根长针钉入他们的穴位,把他们固定在床上。然后另一只手掐住妹妹的脖子,把人按在床柱上。 瑞安澜弹出一簇火苗,点燃蜡烛,冷声道:“不是让你们别看皮吗?” 摇摇晃晃的烛影衬得瑞安澜如鬼魅。妹妹抓着瑞安澜的手指,挣扎道:“你不是应该被药翻了吗?” 三双眼睛看着她吃完的。 瑞安澜闻言,掐着妹妹的脖子把她往床柱上一掼:“还说?那药也太难吃了,差点没吐出来。” 妹妹耳中嗡嗡直响,脑后一片湿黏:“药没用?怎么可能!” 床上的表哥们被固定的死死的,只能嘴皮子动:“高人,高人,饶了我们!” 瑞安澜艳红的嘴唇一张,森然道:“我话早就说完,是你们不听。” 他们一愣,从瑞安澜身上感受到杀意,求生本能让他们口不择言的吼了起来:“我们是拜月教众!巫王不会放过你的!” 瑞安澜也是一愣,怒极反笑道:“玉柏月如何不放过我?蜘蛛蜕皮都是老子出的主意。” 第十二章 拜月礼·不可挡道 此话一出,他们又是一愣。 第一反应是“哈哈哈哈哈”。 然而客观情况,是这姑娘不仅没被药倒,还两下就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知道的还很多。 妹妹脑子转的比较快,惊道:“您可是,密舞非天瑞安澜?” 瑞安澜先是想了想“密舞非天”是什么,然后吝啬地“嗯”了一声。 三人倒抽一口冷气。 他们都做了什么! 表哥们突然扭捏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瑞安澜听得难受,道:“没话说?没话说我就杀了啊。” “别!”三人齐齐惊叫一声。 瑞安澜脸色愈发不快,话都懒得说,手上力气陡然增大,把妹妹掐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此时,外面却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是范俊驰。 瑞安澜把妹妹一丢,转身冲出房间。 范俊驰倒在自己房间门口,痛得满地乱滚,神志不清。他身上隐隐浮现出金色的符文,正在顺在他的脸往身上游走。 瑞安澜面色一凝。 她认得,这是蜘蛛蜕皮的符文。看范俊驰这样,估计是那三人摸到她房间前顺手下的。 还真是心急,想一口吃个大胖子。 瑞安澜看出符文后,旋身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解这符文得快,但她需要的东西稽镇没有,她得去找那三人要。 但床上哪有那三人的踪影。 准确来说,只有三张新衣。 三只蜘蛛丢下皮,跑了。 此时范俊驰的惨叫再也不能吸引瑞安澜一丝一毫。 来不及救的。 瑞安澜周身散发的有如实质的黑气。 拜月蜘蛛,谁给的胆子? 邻居屋里的烛火被点亮。 他们被惨叫声惊醒,寻出来看时,范俊驰家里空无一人。没有范俊驰,没有三张人皮,只有灶台有一个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碗里还有几根梅干菜。 瑞安澜把范俊驰的尸身与三张人皮都带回了瑞安门。 她把他们交给严方任后,道:“对不起。” 严方任坐在烛火的阴影里沉默良久,抬头看她,柔声道:“澜儿道什么歉?” 瑞安澜道:“没保住他。” 严方任轻轻吸了口气:“明天我去趟扶双楼。” 瑞安澜默然:“对不起。” 严方任没说话。 范俊驰之死确实让他恼怒,但瑞安澜着实没必要道歉。 非要说的话,拜月教竟然打起瑞安澜主意这事,才是他现在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试图平复心情的原因。 他的傻门主哎。 然而瑞安澜钝钝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名为愧疚的情绪,主动凑近严方任,亲了亲他的额头。 影中月这两天着实惴惴不安。 自从三名教众重伤蜕衣,连滚带爬地跑到她这儿求巫王救命时,影中月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尤其是听到什么“瑞安澜”“玉柏月”“人死了”之后。 连细雨的温言软语都不能让她舒心。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听到“瑞安门来人”时,影中月已经做了几天的心理准备。 看到来的是严方任时,她心放下来些许,娇笑道:“等你好些天啦!” 严方任也微笑着,躬身坐在影中月面前,温声道:“看来巫王殿下已经知晓,正好免了余一番口舌。” 影中月心里咯噔一下,敛去脸上的娇笑。 这样的严方任,还不如瑞安澜。 严方任温和在幼时的高压环境下渗入骨血,以至于他绝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愤怒。 导致的结果就是,他越怒,反而可能显出的就越温柔。等他柔到快要滴水的程度时,就是他要发难了。 影中月斟酌一番,撇去了准备好的托辞,道:“是我族人不对,那几个人不知是阿澜和阿澜的门人。” “嗯。”严方任极其轻柔道,“那他们,为何在知道是瑞门主时,还敢逃回巫王殿下身边呢?” 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让他们在试图伤害瑞安门门主后,还觉得巫王能护住他们? 影中月,你是不是以为拜月教与瑞安门的地位是平等的?以至于教内小小三个排不上名的教众,都敢挑衅瑞安门? 影中月听出严方任这些未出口的话,指尖细细颤抖。 完蛋。 如果严方任只是来兴师问罪范俊驰之死,还好对付些。 影中月咬了半天下唇,咬出一点血渍,低声道:“是阿月没教好他们。阿月会惩罚他们的。” 至少把惩罚的权利留给我。 而严方任只是微微颔首:“可。今夜子时为期,请送他们的头颅至瑞安门。” 影中月面前的茶盏翻落在地。 影中月提高了一点声音:“不行!” 严方任:“嗯?” 严方任这一声“嗯”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影中月知道没有多少转圜余地。 “阿月会拔出他出生时种下的天命蛊。这是拜月教最惨烈的刑罚。”影中月咬着牙,涩然道,“没了天命蛊,他们生不如死。” 严方任想了想:“妥。” 影中月稍微松了口气。 严方任语气稍微平常了些:“巫王殿下,请不要试图动瑞安澜。” 影中月惶然:“哪敢伤阿澜性命。” 严方任微微摇头:“贵教尚无伤门主性命的本事。余所言为,不得阻瑞安澜之道,不得驳瑞安澜之面,不得轻瑞安澜之位。”他微微一笑,“惹她生了气,我也会生气。” 别人听了可能会想,严方任怎么会生气。 影中月只能点头。 因为严方任现在就在生气。 连“不得”三连都出来了,确实气得够呛。 影中月此时不能与瑞安门交恶。如果没有瑞安门的暗中协助,拜月教必不可能在江南边陲顺利脱壳。 至于那三个教众。 影中月痛苦地想:至少留着命。 拜月教必须得活下去。 拜月教式微已有百年。 百年前,拜月教在魔道宗主的带领下,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他们从南疆一路攻至风陵山脉,势如破竹,风头无两。 而百年后,连拜月蜘蛛,都只剩最后一只,被供上了巫王之位。 阿爸,阿月真的能打破他们制造的格局,重现拜月教的辉煌吗? 回答她的是严方任起身离去的响动,和老巫王身殁前留下的话:“阿月,护,忍,搏,这三个字,记好了。” 第十三章 泠曜·日照暖 三只天命蛊的尸体被放在锦盒里送上了瑞安门。 瑞安澜捻起天命蛊观察一番,悚然:“是那三人的天命蛊。严方任,你和影中月说了什么?天命蛊都拿来了。” 严方任笑了笑:“说了些心里话。” 瑞安澜震惊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合上盒子,郑重地把盒子拍在严方任手上:“拿去玩。天命蛊很好玩的。” 严方任:“……谢谢。” 回头严方任就抱着盒子去找三奇青喝酒,拍着盒子道:“于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天命蛊怎么玩。” 三奇青:“我觉得你被驴了。” 严方任道:“苟同。” 天命蛊就是个拜月教百年前发明的玩意儿,用以巩固加速修炼,成年后与体内经脉融为一体。 取天命蛊相当于断经脉,所以取出来那一刻就失去效用,变成普通的……死虫子。 怪不得瑞安澜跟扔垃圾一样把它扔给自己。 严方任苦闷地饮了一杯酒。门主怎么幼稚如斯。 三奇青陪他喝了一杯,敲敲他:“你就别难过。” 严方任双目无神:“?” “因为我有好消息。” 严方任这才发现三奇青眉梢眼尾俱是喜色:“。” 他露出了一副“您吹”的表情。 三奇青“哈哈”一笑:“我有孩子啦!” “……”严方任先是面无表情,随后浑身酒意潮水般退去,“!!!” 他酒醒了。 但他觉得三奇青可能醉了。 “什么时候的事???”严方任开始倒着时间往回算,怎么算都觉得毫无可能。 三奇青笑得眉眼弯弯:“泠曜生了。” “……”严方任表情凝固在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后,严方任捂住脸,轻声道:“那也不是你的啊!” 三奇青道:“我不管,我是她舅舅!” “那……算了,你开心就好。” 三奇青的喜悦太过真情实感,严方任也开始贯彻“阿青高兴我就高兴”的原则。 虽然至今不知那孩子生父是谁,但三奇青在这世上终于又多了个亲人,感觉生活充满了动力,看哪儿都是亮堂堂的。 三奇青也知道自己这样看起来有点憨,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仍兴高采烈地说道:“前几天刚收到信。是个女孩,一定会长得像泠曜。泠曜小时候,别提多可爱了……” 严方任真诚地凝视着他,循环使用“是的啊”“然后呢”“太好了呢”等词句表达一种“你继续说,我在听”的态度。 反正三奇青只是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快乐,严方任接多了话也没什么意思。 但循环了近十遍后,严方任终于忍不住打断三奇青的幻想,吞吞吐吐道:“你也别这么肯定,万一像那个便宜爹……” 三奇青僵在原地:“……那我杀了那个便宜爹。” 阿青,你魔怔了。 被这么打断后,三奇青总算停止了对泠曜零至十岁的回忆和对自个儿外甥女零至十岁的畅想,嘴里吐出一句还算正常的话:“说到便宜爹,泠曜连姓都没给孩子一个,只取了个名,叫醉醴。”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倒是高雅。” 三奇青不赞同道:“不好。两个字这么复杂,醉醴上学堂时比别人多花多少时间在写名字上!” “……” 您醒醒。 醉醴出身不明,泠曜未婚生子,与世俗礼制大不合。 三奇青哪舍得自己的妹妹十月怀胎后还要被千夫所指,是以收到信后把情绪都憋在心里自个儿翻腾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逮个空跟严方任说说,那一肚子话真是能说到天亮。 一直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桌上的酒壶早就空空如也,三奇青还在那儿忧心:“严方任啊,你说醉醴为什么不姓张?” 严方任:我哪知道。 三奇青继续道:“要不叫三奇醉醴?” 严方任:“……不大顺耳。” “也是,不好听。”三奇青低声道,“要不我用回张蜃青这个名字吧,醉醴也姓张。” 严方任:“您对她的姓到底有什么执念?” 三奇青定定地看着严方任:“醉醴要是没个姓,别的孩子以为她没父亲照顾,会欺负她的。” 闻言,严方任也沉默了。 父母对三奇青来说是冬日暖炉熄灭后残留的一点温度,对严方任来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名词。 假父亲三奇青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幼儿教育青少年心理成长的问题,下定决心道:“用段时间就用回张蜃青吧。到时候先跟三奇六仪堡报备一下。” 严方任道:“准备回去了?” “嗯,先跟他们商量商量以后的事。我希望能多点时间去照顾泠曜和醉醴。“ 严方任温柔地看着三奇青。三奇青身上散发的爱意与活力让他很是羡慕。 拥有自己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他也想要。 严方任很喜欢孩子。他们软糯娇嫩的模样,让严方任忍不住去呵护。 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生活会多一点盼头? 如果那孩子是他和澜儿的话,严方任觉得自己定会自己能得到的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在孩子面前。 除了瑞安澜,他什么都可以交付。 然而…… 严方任想到个问题。 瑞安澜似乎,特别厌烦孩子。 而这个“似乎”,在严方任的试探下,变成了“确实”。 瑞安澜当时正在拧着眉目送程晶依依不舍地松开严方任的手。听到严方任问她对孩子什么感想后,她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严方任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瑞安澜沉着脸道:“婴童真是这世上最惹人厌的玩意儿。无法沟通,吵吵闹闹,又脆弱得一击即碎。每次看到他们,我头痛得想杀人。” 严方任眼前一黑。都说到这个程度了,简直是不一般地厌烦。 瑞安澜见他不说话,疑道:“你问这干什么?哎,程晶你那么喜欢,他又快长大了,我不会做什么的。” 严方任摇摇头,无奈道:“没什么,别瞎想。” 瑞安澜:“?” 严方任想:算了算了,事业为重,此事从长计议。 第十四章 泠曜·日照寒 严方任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他甚至怀疑,瑞安澜看到二十年前的她,都会忍不住自己掐死自己。 这个念头让严方任一寒。 不可以,瑞安澜十二岁时超可爱的。 严方任觉得十岁以前应当更可爱。 要是他和瑞安澜是青梅竹马多好,就能把人从小看到大。 但天地无一怕是不会允许有青梅竹马这种东西存在于世。 正当严方任发着呆想七想八的时候,三奇青来问他今晚喝不喝酒。 思绪纷杂的男人无法抵御酒的诱惑,满口答应:“喝!” 今夜的气氛诡异得低沉。 三奇青倒了酒,拿着酒杯在手里转,视线一直落在天边的某一点,也不去喝。 严方任还沉浸在“瑞安澜不喜欢孩子,他可能没有孩子了”的悲伤里,也只是盯着酒发呆。 良久,三奇青突兀地道:“你喊我一声。” 严方任疑惑道:“阿青?” 三奇青沉默不语。 严方任注意力被拉回三奇青身上后,立刻发觉不对。三奇青今天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消沉。 严方任凑近了些:“怎么了?” 三奇青叹口气,喝了今晚第一口酒:“我不想姓三奇了。” 严方任替他把一口闷尽的酒满上,问:“他们回信了?” 三奇青表情十分古怪:“没有。” “那……” “他们找上门了。” “???”严方任大惊,“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三奇六仪堡绝无这个本事窥探,肯定是别人透的风。 是不放弃搞事的印乐知,还是想要平衡事态的降襄,亦或是难以预测的天地无一? 也可能是其他小帮派。 三奇青垂着眼皮:“我不知道。我还没跟他们说上话,星奇的人就到山脚下的镇子了。” 昨天白天的时候,三奇青收到星奇的来信,亦是十分震惊。等他下了山一看,山下等着是他养父母的几位亲属。 三奇青不明所以,寻了个雅间请他们坐下。 刚坐定,上了热茶,亲属一就重重地一拍桌子:“三奇青,你简直不孝不义!” 三奇青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礼貌地问:“叔叔何出此言?” “你还好意思说!”亲属二插上了话,“你在外面隐匿了这么久都不回去,心里还有没有三奇六仪堡?” 三奇青缓缓打出第二个问号:“有的啊。小生不是与三奇六仪九脉都打好招呼了吗?” “你只说出去冷静一下,我们让你冷静了。可你怎么与仇人勾结?” 三奇青缓缓打出第三个问号:“哪来的仇人?小生何时勾结了?” 眼看亲属一都快气晕过去,亲属二接上话道:“不就是那个谁?你忘了当初是谁打散了中原第一堡?” 哦,说天地无一呢。 然而三奇青内心毫无自觉。 第一堡那吃人的破地儿,亏得天地无一把他和泠曜带了出去。 看三奇青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亲属三恼怒道:“怎么的,你还庆幸第一堡被打散了不成?” 三奇青心想,是的。 但他温顺地垂着头。 亲属三话锋一转:“也是。没被打散的话,第一堡也没你俩的容身之地。” 是是是,你说的对。 三奇青面对他们的兴师问罪,不禁开始放空自己。 然而他们下一句话便不大好听:“尤其是你那妹妹,叫什么玲玲?哎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姑娘。” 三奇青的手指收紧了。 亲属继续道:“听说她躲边疆生了个没爹的娃儿?还是你送她去的边疆,真是不知廉耻。” 三奇青总是带着淡淡光泽的眼睛结了一层寒霜:“你们想说什么?” “为了这些没皮没脸的事耽误三奇六仪堡的正事,你好意思吗?” “星奇教你的都忘了?忘了这么多年星奇给的恩惠了?”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吗?” “算了,他们就算活着,也得被你俩气死过去。“ “……” 三奇青脑子里嗡嗡直响,逐渐听不见他们几人的声音,两手紧紧握着,把手心掐出一片青紫。 “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三奇青捂着眼,“我又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严方任握着三奇青的手,看到他手心没消的青肿,蹙了蹙眉。 “他们哪来的脸提泠曜?泠曜在坎水宫时,他们要是能问上几句,泠曜也不至于抑郁成疾。” “说什么天地无一与惊风阁封锁边境,进不得江南。我好歹一年能往来几次,让我带句话有那么难吗?” “恩情?呵。”三奇青冷嘲一声,“我为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年心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严方任捏了捏他的手指。 三奇青的声音低了下去:“再说,杀了父亲母亲的,不正是他们吗?” 严方任:心疼。 但严方任也无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 三奇青酒量不差,今天心情低落,竟喝醉了。 严方任看着倒在桌上的三奇青,叹口气,过去搀他。 三奇青挥了挥胳膊:“我不回去。” 严方任温声道:“不用回。” 三奇青嘟哝着:“我好累。” 严方任无法,只能把三奇青扛在了背上。 三奇青揪着严方任的衣领,脸埋在严方任背上,喃喃道:“父亲。” 严方任:阿青你醒了可别说我占你便宜。 “泠曜……她过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严方任的身高让他有了小时候趴在养父身上的感觉,三奇青仍在说着胡话。 严方任只得应着。 “她生了个女儿,特别可爱,父亲你一定会欢喜。” 严方任把叽叽咕咕的三奇青送回房间,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脱下鞋袜,盖上被子。 刚准备起身,三奇青紧紧抓着他的手:“别走!父亲,我没骗你,你回来看看,我们都可好了。” “嗯,我看着呢。”严方任柔声道。 三奇青皱着眉,不再吭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三奇青似乎睡着了。严方任轻声道:“哥,睡一觉就好了。” 虽然三奇青总在严方任面前自称为哥,但这还是严方任第一次真心地喊他。 不知道三奇青听到没,他的眉头倒是舒展开来,松开了手。 严方任见他总算放松下来,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星奇都是特么听到了什么。 第十五章 天地裂·禁一 然而三奇青第二天酒醒后,打死不承认他昨晚说过什么星奇。 严方任怀疑他是不想承认自己醉酒后喊了严方任好几声爹。 但三奇青死活不认,严方任也只好顺着他。 然而三奇青心里还闷着一股气,气哼哼地把江南水路上运给三奇六仪堡的货物,转个弯往南疆去了。 严方任:“……” 瑞安澜:“……” 瑞安澜并无三奇青越权操作的自觉,反倒吃瓜吃得开心:“信使撕破脸皮的方式都这么内敛的吗?” 内敛到三奇六仪堡都不一定会明白。 怪不得三奇六仪堡敢跑上门来对信使那般道德绑架。换做瑞安澜,能把他们脑壳都打爆。 严方任对三奇青也颇为宽容,接道:“现在不应该关心那批货吗?” “?” “那批货是火器。” 瑞安澜惊道:“三奇六仪堡还玩火器?长大了啊。” 严方任道:“可能是被烧出来的成长吧。不是,现在不应该关心它们去了哪儿吗?” 瑞安澜持续懵逼如稚子。 严方任叹口气:“澜儿,我们往岷王封地上运黑市的火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瑞安澜:“也不是我们发的货啊。” 好像也没毛病。 江南有多大的持着官令的集市,就有多大的非法黑市,什么违法犯忌的都能卖。 就严方任所知,黑市上活跃的帮派除了惊风阁外,还有诸如掩日城、象牙塔之类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大小小帮派。最近三奇六仪堡得以进入江南,也是第一时间把手摸去了黑市。 于是瑞安澜便想到了另一层问题:“禁令刚放,谁这么莽,给三奇六仪堡发火器?” 严方任天真道:“我也不知道呀。不如我们去黑市看看吧?” “?”瑞安澜露出一脸“这种小事也要我去”的微妙表情,最后还是在严方任的敦促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瑞安澜自然是知道黑市在哪儿。然而严方任带着她,在山下先是吃了顿几乎见不到蔬菜叶子的饭,喝了一碗甜汤,买了一对糖人,又扯了几尺新上的布料,被摊主们硬着头皮顶着瑞安澜越来越不耐烦的冷脸夸了几十遍“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后…… 他们还距离黑市十八万里远。 虽然瑞安澜的神情已经是一副“我好烦我哄不好了”的样子,但她看严方任兴致勃勃的,还是耐着性子陪着严方任左右挪移。 严方任还顺手拿了一团雪白兔毛做的毛球发饰插进瑞安澜的马尾里,然后看着瑞安澜黑了的脸色笑弯了腰。 瑞安澜:我他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情况一直持续到晚上,严方任以天色太晚,去哪儿都不安全为由,强拉着瑞安澜去客栈住宿。 瑞安澜心想,她长这么大都不知道“不安全”三个字怎么写。终是忍无可忍地发了脾气:“严方任你在浪费什么时间?” 严方任用两根手指按着铜钱推给客栈掌柜,敲了敲桌面示意他莫慌,然后转头好声好气地对瑞安澜:“我们上楼再吵?” “。”瑞安澜一甩手,转身先上了楼。 等严方任追上去时,瑞安澜正靠在窗边,一边看着楼下收摊回家的小贩,一边揉搓着兔毛球。 严方任站在她身边,两手撑在她身侧的窗棂上,委屈道:“我们好久没有两人一道出远门了。” 瑞安澜一噎,理亏气短,连兔毛球都薅不下去了。 岂止是好久。她都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 “……”瑞安澜叹息一声,“黑市明天再去吧。” 果然相对于来硬的,瑞安澜更容易迁就软的态度。 严方任得偿所愿,很是愉快。 “喜欢兔毛球?”严方任抬抬下巴示意道。 瑞安澜低头一看,似乎才发现自己揉搓了它半天,毛都差点被薅秃。她略感羞耻地抿了抿嘴,道:“挺舒服的。” 严方任失笑,捏过兔毛球放在瑞安澜眼睛上。然后趁机低头偷偷亲了一口。 瑞安澜:…… 第二天,严方任不再磨蹭,两人晃悠到了黑市。 黑市虽然叫黑市,但里面的店铺从表面上看与正经店铺无异。只有懂里面关节的人才能一窥黑市究竟。 严方任与瑞安澜熟练度不分上下地敲开一家家黑市店门,顺便获得很多意外之喜。 比如瑞安澜蹲在店里,把那家卖的所有毒药都尝了一遍,认真评价道:“太难吃。只有那个感觉好些,但十个里能药倒两个算我输。” 店里两位戴着面具的客人循声看了看,认出了瑞安澜,便放下商品走了。 店主哭着说:“瑞门主,行行好,我每样送您一包,您别来了行吗?” 相比之下严方任就守规矩多了,一家家乖乖地问过去,偶尔还买点小玩意儿照顾下生意。 等两人扫完一条街下来,瑞安澜得出结论:黑市的东西不太行。 严方任得出结论:三奇六仪堡还不是一家所为。时间所限,看不太明白,但很明显,三奇六仪堡在被当枪使。 另一个结论是:瑞门主你不能再砸场子了!黑市看守在阴影里死死盯着你呢! 本来严方任还想借机观察下哪些有亦炎苏的参与在里面,然而瑞安澜无差别攻击,把 每家都有理有据地批判了一通,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眼看着他们二人要开始扫荡下一条街,黑市看守们忍无可忍,从阴影里走出,向他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本市的货物入不了二位的眼。二位可要就此离开?” 瑞安澜:“不要。知道入不了眼,你们倒是拿出更高级的货啊?” 看守们也不愿与瑞安门作对,便道:“高级货自然不在大街上摆着。二位若是想看,还麻烦戴上黑巾随我等来。” 瑞安澜接过黑巾,很嫌弃地对着光看看上面有没有污渍,才戴上。 严方任也戴上黑巾。 二人眼前一抹黑,被带上两辆马车坐定。 马车缓缓前行,绕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他们眼前的黑布才被拿下。 下马车时,严方任的手被瑞安澜勾了一下随即放开。严方任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瑞安澜,心道:“看来她也记了路线。” 第十六章 天地裂·禁二 虽说黑市谨慎地用速度极慢的马车带路,又绕了好几个圈,但不同车速和不同行进方向带来的乘坐感觉还是不同。 因此,在车上时,二人就把路线记了个大概以备不时之需。等会儿抽个空对一下路线便万无一失了。 第十七章 天地裂·禁笑 严方任仔细瞅了瞅自己,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但他一直被这么关着,关得他对时间都失去了感知,长久盯着黑暗的眼睛也开始看到幻觉。 许是铁皮面具来视察时,看到严方任诡异地笑了一下,觉得这个孩子可能要崩溃了,总算是带了几个人来见他。 站不直的严方任像动物一样,被几个大人居高临下地品评着。 铁皮面具殷勤道:“您看看,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本地人,可这双眼睛,玲珑剔透如金色琥珀一般。连胡人血统都很难带来这样色泽的眼眸。多么难得啊。” 其中一人不屑道:“那你们卖一双眼睛不就得了?整个人,太贵。” 铁皮面具陪着笑:“话不能这么说。眼睛这东西,最重要的就是灵气。您要是把它们挖出来,那变成了死物,还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人点点头赞许道:“也是,看着孩子细皮嫩肉的,养着做个**也是不错的。” 严方任:??? 围着他的几个人中,有一位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颇为不耐烦道:“我来这儿是买那味药,你非带我看这些玩意儿干什么?” 那人的地位似乎比其他几个都高,其他几人立刻噤了声,铁皮面具也是一懔,忙道:“得,这就带爷您走。” 那人敷衍地应了一声,漠然地扫了一眼严方任。 莫名被扫了一眼的严方任,许是因为这人从头到尾都没表现过买自己的兴趣,反而让严方任有了一点讨好之意,不由自主地冲那人微笑了一下。 看到严方任那笑,那人本来要掠过去的眼神又倒了回来,走上前一步:“手伸出来。” 严方任四下看了看,决定听话地伸出手。 那人摸了摸他的手腕,道:“尚可。我买了。” 铁皮面具心想:“大爷您怎么说变就变?” 但明面上继续陪着笑:“是是是。” 严方任:哈? 就这样,第五荣来黑市本来只是想为上位没几年的小阁主寻些对他心疾有帮助的药,结果带了个娃回去。 回去后,尚未弱冠的印乐知冲严方任骄矜的一抬下巴:“第五荣,你他妈跟我说这是药?” 严方任:?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第五荣忙道:“回阁主,并非如此。这孩子根骨尚可,我带回来训练一番,能堪大用。” 印乐知点点头:“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就行,也不用跟我汇报。倒是……”他抽出一枚丝绢,咬牙切齿道,“又得去开武林大会。” 第五荣忧心忡忡道:“阁主,您的心疾还没好,可怎么办是好?” “好不了了。只要那狗娘养的还活着,我就他妈的好不了。”印乐知恨恨地磨了磨牙,“这次他要是再拉着我下山找什么乐子,我非得打断他的腿。” 第五荣心想:“您打不过啊?!”嘴上却是说:“阁主息怒。” 息不了怒的阁主把他二人赶了出去。 于是,严方任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在惊风阁住了下来,跟着第五荣,学了武和一堆有的没的技能。 虽然第五荣对他算不上和善,但比起严方任预想中的还是要好了很多。他慢慢的对这一切都产生难过了依赖,学会了笑着对周边的奇闻怪事。 越紧张、越害怕、越生气,他笑得就越好看。 仿佛这样就能欺骗自己。 而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对面的人总会松懈几分,流露出一点如柳絮般轻微的情绪,再被他捕捉到。因此,他能获得信息总比别人多上那么一些,第五荣对此赞赏有加。 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实施学习的拷问手法时,严方任恶心得想吐,但第五荣就在他身后看着,严方任甚至能感受到传来的体温。 于是,严方任用笑强行掩盖了心中的恶心,缓慢却坚定地下了手。 完事儿后,第五荣对他和颜悦色了许多。对此,严方任解译的信息便是:想要活得好便要讨好第五荣,讨好第五荣便得下得去手,要下得去手的话总得用笑来抽离自己,笑得好看的话还能获得更多的嘉奖。 如此,一个错误的循环就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他便愈发地温柔,下手愈发地狠,情绪愈发地敏感。直到有一天,第五荣说:“从今天起,你便是第五堂的少堂主了。” 严方任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应了下来。 世人皆知,严方任总是和颜悦色的模样,比其他四大家人要好说话的多。因此每天上瑞安门求他的人都要排个队。 严方任也不是自己想和颜悦色。 他也想要印乐知那种天生高位的骄傲,天地无一以实力碾压的妄为,或者是瑞安澜两者皆有。 但他没有。 那边瑞安澜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少了个人,回过身后莫名其妙地发现严方任杵在门口。她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严方任的神情,但她并不能破译,只是奇怪道:“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严方任倏得回神,收敛好情绪,道:“没什么兴趣。“ 瑞安澜“哎”一声:“我也没有。” 说着,她便抛下尚季,往严方任那儿走去,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尚季无法,提着灯笼跟上:“那在下送二位出去便是。” 第十八章 天地裂·禁鸦 而严方任得知,在黑市拍卖后,那些违禁品混在普通的商船里,进了南疆与蜀地, 严方任觉得,岷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江南度假了。 事实也是如此。 反倒是拜月教悄悄地在江南扎了根。 除了违禁品,严方任还有别的想知道的。比如尚季和那个铁笼。 过了几日,严方任背着瑞安澜,又去了一趟黑市。 尚季公子仍是一身白衣,脸上扣着恶鬼面具,冲严方任行了一礼:“严副门主,又来了。” 严方任颔首道:“今日是否有一场拍卖?” 尚季道:“正是。前些日子我们给瑞安门送了请柬,倒是没想到会有回应。”他笑了笑,“在下还以为瑞安门对本市毫不在意。”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确实毫不在意,你没说错。 尚季又道:“离拍卖开始尚有一二时辰,可需在下陪严副门主四下走走?” 严方任道:“莫非阁下又有了新货物?” 尚季顿了一顿:“不巧,这几日还没新货物来。” 严方任摆摆手:“无妨。上次也没看到些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这次劳烦你带我多转转。” 尚季从袖中摸出一串钥匙,应道:“好。” 严方任落后于尚季数步,微微垂着头,盯着尚季的背影。 从他第一眼见尚季时,他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此时在尚季背后仔细观察后,他确认,那不是他的错觉。 这人和上次他们来时的尚季并不是同一个人。 即使他们身上满是刻意训练后产生的相似度,严方任还是从他们自己都没在意到的小动作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至于这是黑市一贯的多人饰一角的设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严方任暂且不知。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被关在铁笼里时出现的那位铁皮面具人和眼前这位尚季公子有什么相似之处,然后实在是年代久远,记忆模糊,往深里想反而有生搬硬套之嫌。 遂放弃。 尚季带严方任转了几个屋子后,严方任微微叹息一声:“尚季公子,此间物品,实在是让人难以形容。” 尚季又是一顿,无奈道:“确实没进什么新货,不如严副门主过些日子再来?” 严方任道:“几日过去了也没有新货,黑市也这么惫懒的吗?” 尚季颇为无力,道:“严副门主就别挤兑小的了。” 严方任也是一笑:“既是如此,那我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尚季打叠起精神应道:“今日招待不周。在下会再送请柬到门上的,还请严副门主不计前嫌,再度赏光。” 等又回了瑞安门时,严方任问瑞安澜:“黑市背后都有几家势力?” “多了去了。”瑞安澜道,“一家管不过来,别人也都眼红,最后上下几大势力全参合了进去。” 严方任了然。当年他成为少堂主后,第五荣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点“有一些新的事情会交接到他手上”的意思,估计也包括黑市的一部分。 黑市他不怎么上心,但那面具下换了个人的“尚季”,仍然让严方任颇为记挂。 他又虚心求教道:“关于尚季公子,澜儿你又知道多少?” 瑞安澜道:“一概不知。”她抬头瞄了一眼严方任,加重语气强调道,“我没参与过黑市,真的,宝贝儿。” “?” 严方任被气笑了。 不知道瑞安澜从哪儿学的坏毛病,一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儿了,便判若两人,小嘴甜得像抹了蜜,左一个宝贝儿又一个乖乖。 严方任:行,我吃这套。 真的是非常弱势了。 弱势的严方任顿时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柔声道:“乖。” 被哄了一下的瑞安澜道:“那你想知道什么嘛,我给你去问问。” 严方任一寻思:“算了。” 他还是有空时自己去查查吧。 查起来倒是不大费力。毕竟黑市是一个多方势力胶着的地盘,谁也一时半会儿占不到上风,导致的结果就是,对高层来说,信息基本藏不住。很快,严方任就得知,黑市里的尚季确实是换了一个人。 上一位尚季,失踪了。 不仅如此,黑市其他内部人员都在几日内被好一番清洗。严方任看了看,当日给他俩带路的那几人,也在失踪列表里。 这是被针对了啊…… 严方任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寻思他和瑞安澜也就去转了一圈,除了他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以外,也没触什么人的霉头啊?这是在闹哪样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反而更好奇了。 反应这么大,必然是藏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而且多半和那铁笼买卖有关。 从记忆来看,至少第五堂是没经手过铁笼生意。看印乐知那样,也不像是会做那买卖的人。 他思来想去,悚然:不会又是天地无一吧? 天地无一其人未免有点太黑了,简直就是只大乌鸦。 严方任本来也就是个猜想,没怎么往心里去,跑去跟瑞安澜又黏糊了一下后,揣着小心思又往南边了一趟。 他这次走得悄无声息,只有瑞安澜知道他要出去几日,别人都以为只是自己恰好没看到严副门主罢了。 也不是出于什么不得了的原因。只是严方任又连着几晚都梦到那铁笼和小时候的自己后,忍无可忍,决定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查了一下铁笼的货源,准备背着大家把那些人给放了。 虽然那些人已然神智不清,但救出去,总比被特殊癖好的买家关起来赏玩要好。 他这番举动,倒也没完全瞒过黑市背后那些势力。 比如印乐知就非常嫌恶地挥挥手:“严方任也要搞铁笼?那不是天地无一二十多年前接手的肮脏玩意儿吗?” 第五荣也惊道:“最好不是。我都不想承认这是我教出来的。” 就这样,严方任顶着他并不知道的别人看他似乎被天地无一染黑了的舆论,顺着货源挨个找过去,把正在运送路上的几个铁笼纷纷掰断。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晚上终于不会做那个铁笼的噩梦了。 第十九章 天地裂·禁卖 他差点就再也做不了梦。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平生以来最为险恶的刺杀。 还不止一波。 在客栈歇脚的时候,严方任刚拿起桌上的水,凑到唇边还没喝上一口,便把那水扔到了窗外。 楼底下的花草汲取了那点水后,迅速枯败。 严方任站在窗前看了一眼,打心底里感谢瑞安澜。要不是她对世间毒物如此了解,他也不会发现杯底那一点结晶,说不定只会以为是水折射产生的眼花。 而就在他站在窗前没两秒的时候,他猛地往旁边一挪,砰地一声关上窗扉。 几枚长钉随之而来,扎透窗扉,深深没入对面的墙上。 窗扉仍在轻微震颤中,门被突然打开,门外窜进几个人,二话不说拎着宽背刀就冲他砍来。 严方任迅速抽出握在左手里的青玉剑,格挡住劈面而来的刀,与几人缠斗起来。 没过上几招,窗外又是几枚暗器力透窗扉。严方任推开一名刺客,躲过暗器。其中一枚撞上了躲闪不及的刺客的后脑,沾满红红白白后又从额头冲出,跌落在地。 这还不是一方人马,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客栈是没法呆了。 严方任撞开房门,越过栏杆,轻巧地落在一楼的地面。 那几名刺客也随之跃下,砸翻了一楼的几张桌椅。 严方任思量一番,决定不再后退,便以客栈一楼为战场,一手剑鞘格挡,一手青玉剑以隐匿的角度穿梭,借着地形条件,引一名刺客脱群到了角落,剑锋一点,削下刺客的几根手指,又一剑戳穿他的咽喉。 直到几名刺客倒在血泊中不再挣扎,严方任才定了定神,吸了口气,打开客栈的大门。 兜头而来的又是几枚闪着寒光的暗器。 严方任:我就知道!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抗,那几枚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嗖地转了个头,砰砰打下几位暗处的刺客。 按照常理推测,大约是不想被别的人抢了人头的意思。 严方任表示针对他的人有点多,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无所适从的他一时间也找不全暗器都从哪儿发出,果断地寻了个空档撤了。 电光石火间,他就听到周围响起无数窸窸窣窣的响动,粗略估计,得有三十人上下。 严方任:……再见。 他自诩还是个普通人,来人武功都不算差,他打不了三十个。 于是他以退为进,把追兵引向不同方向,再各个击破,同时一路往瑞安门的方向撤。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发现,又来了新的人。 …… 他揉了揉自己酸软的手腕,感到人生艰难。 直到瑞安澜心想这人怎么去了老半天还没回来,有点担忧地出来寻找,那一波波的刺客便如潮水般退去。 瑞安澜嗔道:“您这是被什么花花草草迷了眼,走这么半天?” 严方任:“我不是,我没有。” 瑞安澜道:“那你怎么都站不直了?” 严方任:“……” 瑞安澜嘻嘻一笑:“不逗你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又惹了什么人?”说着,她为严方任梳理了一遍全身的经脉。 严方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天地无一那大乌鸦到底觉得我知道了什么? 而那只大乌鸦自始至终,都沉默着,隐匿着。倒真像只食腐的乌鸦,静静地立于树梢,等待目标的死亡。 严方任想,天地无一这是真的,不仅不信他,还看不起他。 行吧。 他再不知道点什么,都对不起人的一片苦心。 而大乌鸦此时心情也并不太好。 他坐在使暗器那一帮的大堂主位上,黑刀上的玄铁链垂落于脚边,皮笑肉不笑地道:“谁让你们看到瑞安澜就撤的?” “可是……”帮主战战兢兢道。 那是您女儿啊,且不说打不打得过,谁敢去动手。 “你有什么想说的,倒是说完。”亦炎苏冷声道。 帮主闭了闭眼,转脸吩咐道:“让那几人去领罚。” 真说完了,他可能也没命了。 回去路上,瑞安澜后知后觉道:“突然想起来,铁笼是亦炎苏与中原的一家一起负责的。您莫不是被他们发现了?” 严方任哪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负责这种生意?” 这个问题把瑞安澜都给问愣了:“不知道啊。不过也没什么不负责的理由吧?” 行吧,大乌鸦。 但严方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天地无一是从什么时候接手的? 他不想让瑞安澜参与进来,只是蹭了蹭她的发顶。 他的心又柔软了下来。虽然天地无一是只大乌鸦,但他的澜儿最多算只小黑猫。 烦心的事都交给他就好了。瑞安澜的自由她自己掌握,他的自由就是瑞安澜。 话是这么说,严方任的进度却卡壳了。 除了天地无一二十多年前原因不明地出手把黑市和人相关的买卖都收入囊中外,他一无所知。 不仅不知,他觉得天地无一都快想碾死他了。 从他近日只要出门就必碰上意外这点就能看出来。 到底什么能让天地无一这么在意?严方任想了又想,终于是定格在了一个他一直不愿去想的地方。 总不会,是瑞安澜吧? 说起来,瑞安澜就跟凭空掉下来的一样,没人知道她母亲是谁。当然,也没人想问。天地无一那么多风流事,谁知道是哪个。 然而一旦想到那些和人相关的生意,这点反而愈发得可疑了起来。 连瑞安澜自己都不知道母亲是谁。她咬着筷子,满脑门问号地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记得。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天就是看着亦炎苏那个智障,没见过别的什么像是我阿妈的女人。” 严方任问道:“没见过的话,天地无一也没表现出对谁特殊一些过?” 瑞安澜立刻笑了:“那您真是想多了。最特殊的大约也就是,连着几晚都去找人家,一周后突然就腻了的程度。” ……那看来某位喜欢宅山上的人对他来说还真是特殊得过分。 严方任姑且收起了他的八卦之心。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第二十章 泠曜·日落在彼 瑞安澜闷头吃了两口肉,又抬头看严方任:“你问这个做什么?” 严方任顿了顿,冲她刻意地笑了一下,眼尾微微下垂,显得整个人愈发柔和。 瑞安澜又咬起了筷子,翻来覆去咬了半天,慢慢道:“你别想这问题了,我又不在乎。” 严方任叹口气。瑞安澜越满不在乎,他心里就越憋闷。 瑞安澜放下筷子,凑过来捏了捏严方任鼻尖:“每天想的真多。” 严方任顺势亲了亲她的掌心:“不想了。” 左右这两天无事,他呆在瑞安门里琢磨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天地无一好似也顾忌着瑞安澜,门里还是风平浪静的。 除了一个地方。 三奇青。 三奇青本来以换取瑞安门的暂留为由,闲时帮二人处理不少杂事。三奇青为人宽厚讲理,瑞安门上下还都蛮喜欢这个外来户的。 最近他却把那些事都推脱掉,一个人闷在小院里。 等严方任发现时,三奇青已经闭门不出了四五天。 他一直坐在小院的树下,仰头靠着树干,任凭枯叶落花一层层埋过他的鹤云纹白衣。 严方任匆匆赶去,待走到小院时,他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他踮着脚尖,避开地上的枯叶,悄无声息地走到三奇青面前半跪下,执起三奇青垂落在身侧的手,唤道:“阿青。” 三奇青动了动手指:“你来了。” 严方任应了一声,握着三奇青的手。 过了片刻,三奇青似乎整理好思路,倦怠道:“三奇六仪堡不认泠曜,也不许我去边疆。他们管得真宽。” 投靠了坎水宫的张泠曜早就被三奇六仪堡出名,三奇青也没指望他们能包容张泠曜,只是没想到他以个人名义的请求也被拒绝了。 在三奇六仪堡看来,没逼迫他大义灭亲就是宽容。 “我只想好好照顾泠曜,陪她走完剩下的日子。可惜不管用什么方法,三奇六仪堡都不会好好放我走。泠曜,生产时伤了元气……”他有点说不下去,垂下了眼帘。 严方任叹道:“随心吧,阿青,出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三奇青一手支着下颔,另一手随意地挥了挥,毫不犹豫地道:“我选择泠曜。” “我和你一样。”严方任认真道。 三奇青扯了一个微弱的笑,推了他一把:“哥知道。” 阿青,你前几天还在喊我爹的。 严方任拍了拍三奇青手背。有些话不必多说。 回去路上,严方任感到黑暗中投来一股视线,右手戒备地搭上了剑柄,转身面对视线的来源。 夜空中有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阁下倒是五感通透。” 严方任温声道:“不敢当。不知前辈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这人没惊动瑞安门一草一木,大半夜地摸上门来,严方任一时也不知是敌是友。 “为阁下所求之事而来。” 严方任微微凝眉,看着一个蒙了面的长袍人从黑暗中走出。 “吾见天地无一对阁下死死相逼,本以为阁下摸到了一点真相,没想到,吾与天地无一是惊弓之鸟。“ 蒙面人双手合十做了一揖,沉稳道:“至于阁下所追寻一事,吾也略知一二。瑞门主,虽与天地无一极为相似,但绝非天地无一所生。” 果然。 “天地无一当年接手黑市生意,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为寻找瑞安澜。” “那瑞安澜的亲生父母何在?”严方任问。 一声叹息随风飘散。 严方任闭上了嘴。 “既然阁下一无所知,吾便不应出现于此。有缘再会。” 严方任:“?等等。” 莫名其妙过来说两句话就跑,是人干的事吗? 蒙面人摇了摇头:“吾不可久留。若让天地无一得知吾仍苟活于世,吾必危在旦夕。” “天地无一不在这儿。” “他的眼睛无处不在。”蒙面人道,“何况,瑞安澜也认识吾。” “前辈。”严方任出声挽留。他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然而蒙面人打断了他。 “此时此刻,阁下不可知更多过去将来。”蒙面人声音带了一丝悲悯,“会有阁下看清真相的那一天。” 说罢,蒙面人转身离去,轻功竟与瑞安澜和天地无一不相上下。 本想追上的严方任愣在原地。 这是哪儿来的隐士高人,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但您这么不清不楚地说了两句就跑没影,让人不知当不当信。 本来严方任见了一趟三奇青,心中稍定,结果又被这不请自来的前辈搅得坐立不安。 他在记忆中记忆中遍历不得后,又翻出了近两代的江湖名录一个个对过去,一直对到凌晨也没找到符合条件的人物。 连半夜光着脚过来寻他去休息的瑞安澜,都想不起来:“我不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啊?” 最后严方任看不下去她脚直接踩在夜间冰凉凝露的砖石上还懒惰地不肯去穿鞋,把名录一扔:“睡觉!” “妥!”瑞安澜应道。 但那无名人士的话依然萦绕在严方任的心头,导致他看着瑞安澜的眼神里总忍不住带了一点悲伤。 情到浓时,严方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瑞安澜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没想到瑞安澜当即冻住了三秒,脱口而出:“做不到啊!” 严方任:“?” 严方任在黑暗中反省了下自己,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简直是用对待琉璃一样的心态道:“那是昏话,我知道你不喜欢孩子。” 瑞安澜竟是十分尴尬,偏着脸道:“且不说咱们没这个时间,咱是真的做不到。” 严方任回想到了什么,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因为天地无一吗?” “你知道?”瑞安澜讶道,“那就好说了。” 她绞了绞手指,道:“我有很多没什么用的功能都退化了,当然就包括了生育。” 严方任倒吸一口冷气:“这也算没什么用?” 瑞安澜疑惑道:“没什么用啊?白白占用一年的时间,受那么多苦,还要生个长那么丑的玩意儿。” 严方任:…… 他对“有用”的理解可能与瑞安澜的有些偏差。 仔细一想,可能确实瑞安澜那柔韧的腰与紧实的大腿都是为了有用吧。 毕竟那双腿把人脖子拧断时看起来真的特别拿得出手。 第二十一章 泠曜·日落在此 瑞安澜垂下头,声音低到若有若无:“我们的时间太紧了,紧到没有办法考虑别的选项。” 瑞安澜的视线落在地上。 他竟觉得瑞安澜有些悲伤。 她为什么要悲伤? 严方任的心也微痛了起来,抱住她,柔声道:“澜儿,你已经很辛苦了。” 他只是想让可能无亲无故与陌生人朝夕相对成长了十几年的瑞安澜在世上能多一个念想,就像三奇青那样充满目标感。如果这会让瑞安澜低落,那他就不要。 严方任只是开始怨恨起天地无一起来。是他在瑞安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瑞安澜生命中的枝桠都被砍去,只剩下成为人形杀器这一条路,为“他们”不知名的目的活着。 现在,天地无一算不算她的父亲还两说。 严方任真实存疑。真的有亲生父亲会舍得对孩子下这样的手吗? 从天地无一近日的杀意与那无名人士的言语来看,瑞安澜是天地无一通过黑市寻来的,有八成可能她的亲生父母也死于天地无一之手。 那瑞安澜竟是认贼作父么? 严方任听着瑞安澜平稳细微的呼吸一夜未眠,他那一点无法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的失落很快被酸楚与嫌恨掩盖,连带着都憎恶起黑市来。 他甚至觉得好笑。天地无一竟然会害怕自己的恶事被别人知道。 难道天地无一担忧瑞安澜得知真相后改变对他的态度?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天地无一,你是会有此类牵挂的人? 严方任在黑暗的湖水环绕中搂紧瑞安澜,像是世间独此一份的同病相怜。 第二天,瑞安澜醒来时,严方任已经把自己的情绪都压到了深处,含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她。 瑞安澜见他开心,她也开心,雀跃着跳起来,问他:“你今天还要出去吗?” 严方任一下被问住了。 他当不当出去? 天地无一杀起他来可不会投鼠忌器。 他犹豫着在山上转了两圈。一方面想去探寻更多的真相,一方面怕自己啥都没看到呢就身先死。 转着转着,他听到一声惊喜的少年音:“严叔叔!” 严方任循声望去,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程晶。 看到严方任望过来,程晶激动地甩开旁边的成何茗,几步蹦到严方任面前,又一脚急刹,亮晶晶着眼睛道:“严叔叔怎么有空来看我了?” 严方任心想他好像不是来看他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最近忽视了程晶,便弯下腰摸了摸程晶的头,温声道:“难得有空,心里记挂着晶儿。晶儿在做什么呢?“ “成姐姐在教我读书。”程晶说着皱起了眉,“我不喜欢读书。” 严方任道:“为什么?” 程晶道:“枯燥无味。我以后想当行侠仗义的大侠!怎么能每天困在书本之间。” 严方任想了想,这个世道行侠仗义的大侠都绝迹了,最后一位大侠是现任盟主沐瞿空的父亲。 然而沐瞿空并没有遗传到他的侠气。 严方任问他:“那晶儿觉得大侠是什么样?” 程晶振振有词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严方任:“……” 严方任:“晶儿,你要是不读书,连跟别人说想当什么样的大侠都说不出来。” 程晶:”……”大意了,竟然用了书里的原句。 于是,严方任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对程晶进行思想教育与学习督促。 程晶嘟嘟哝哝地被按着学了一个白天,哪里都痒。 严方任发现这孩子不知道何时养成的浮躁性子,静不下心来,不由冲成何茗道:“平日麻烦成姑娘照顾晶儿了。” 细雨走后,便一直是成何茗照顾着程晶,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浮躁小儿的。 成何茗一直安静地立在角落,闻言敛容道:“说不上麻烦。我还挺喜欢教他的。” 严方任看了看程晶,心想不如以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来养,又道:“晶儿占用成姑娘太多时间,以后还是在下多费些心吧。” 成何茗一愣,婉拒道:“严副门主事务繁忙,我左右闲着无事,程晶这孩子又和我挺合得来的,就让我平日教教他吧。” 严方任一想,也是,他难免会有疏漏。再说他在教孩子方面也没什么经验,有个成何茗在一旁查漏补缺也是好的。 晚上的时候,瑞安澜反倒不在山上,留严方任独守空巢。 严方任叼着一枚叶子发了会儿呆,结束了是否再去看看程晶的思考,转身道:“阿青,你怎么出来了?夜深露重,也不多穿两件。” 三奇青一身鹤云纹的单衣,整个人薄得仿佛夜风吹一吹就能把他吹下山去。 然而这个单薄得仿佛要羽化成仙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实木的、一看就是上好的沉木做的盒子。 严方任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他:“……怎还抱着十方泛存箱?” 力大无穷三奇青轻轻松松地抱着里面藏了十几层格子的十方泛存箱,道:“还记得三奇六仪堡买的火器吗?” 严方任:“……” 三奇青笑道:“多谢二位不杀之恩。” 严方任:“……” 严方任持续省略号,三奇青终于正色道:“我并非一时兴起。三奇六仪堡九脉横跨中原地界,南至江南边界,北至北疆领域。”他说着,放下怀里一直抱着的沉重的十方泛存箱,利落地抽出中原地图的一格和紫微星盘的一格,“武曲星缠相貌宫,迁移宫化忌入福德宫。三奇六仪堡图谋之事会触及边疆,威胁到泠曜与她的孩子。” “图谋何事?” 三奇青道:“暂时看不清楚。不过不是小事。” 严方任赞同道:“泠曜所居小镇远离纷争,能影响到那里,确实不是什么小动作。” 三奇青又抽出南疆的沙盘:“南疆动乱迟迟未平,火器既不能去中原,也不能再去南疆,更不能送回给朝廷……” 严方任接口道:“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他正好挺想扰乱一下黑市的,也免得天地无一老惦记他是不是查出了什么瑞安澜相关的事。 他能查更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第二十二章 笑我真·飞语一 比如说三奇六仪堡那根棍子到底又在搅些什么。 三奇六仪堡几十年后第一次得以进入江南,背后必然有惊风阁与天地无一的默许。 惊风阁在默许什么就不知道了,天地无一的默许多半和三奇青所说的谋划有关。 毕竟和天地无一比起来,印乐知还算是个和平友爱的人。 而严方任觉得,三奇青的推算可能已经接近真相。 整个境内,除了南北二疆界外,处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没有什么可以搞事的契机。 三奇六仪堡占着个接近北部疆界的地理优势,偷偷运着从朝廷摸出来的火器以及各色其他武装。 ……好大的胆子啊…… 天地无一也就算了。毕竟根据岷王的说法,真正的天地无一就是一个带着任务来的外邦人,保证自己不留下直接线索的同时搞点小动作,简直是非常俗套的剧情。 但三奇六仪堡,它图个啥啊? 严方任觉得他并不能理解三奇六仪堡的动机,决定还是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三奇青考虑,他就单纯无害地去拦一拦三奇六仪堡在黑市的买卖好了。 三奇六仪堡也是头痛。正当用人之际,信使闹起了脾气,九脉都不得不拨出一人取代信使的工作;黑市的单子屡屡出岔子,而天地无一对此不闻不问,甚至觉得三奇六仪堡这点小事也搞不定实在是菜得抠脚;甚至连驻守边疆的大将军戴笑真,都似乎是主和派。 事事不顺心。 戴笑真也这么觉得。 他在边疆驻守多年,不仅与部下关系亲密,与境外那几个小国的居民也相处氛围良好。 百松国多游牧部族,淳朴热情,羊肉和奶酒都美味无比。宇达国多山,国民以山神为全国信仰,每天只关心山上狼崽子多了几只,那棵树又活过了十年吗之类的问题。 这么好的国民们,都是谁在撺掇他们起乱? 竟然还有人暗地里给他们军火支援。戴笑真看着曾经的朋友们兵戎相见,都快气成一只怒不可遏的雄狮。 朝廷里自然是主战派居多,纷纷要求戴笑真领军出击,给弹丸小国们一个教训。 戴笑真仗着天高皇帝远,自然是没有贯彻下去。 一是不乐意,二是他觉得,这事从头到尾都有蹊跷。 不仅是动乱的起因、军备补给的来源,连朝廷的态度都硬气得令人生疑。 他尽职尽责地拦下每一场进攻,保证战火不过边疆界线,但也几乎不主动反攻回去。 大家过得好好的,谁又愿意打仗呢? 远在江南的严方任也尽职尽责地,拦下了每一单三奇六仪堡的军火,暗地里与戴笑真不谋而合。 尽管两人的目的没有一个字是相似的。 连严方任自己都没想到,他压着三奇六仪堡的动作这一行为究竟影响了多少人。 三奇青这种有直接关系的人不谈,天地无一竟然也放松了对严方任的围追堵截,可能是觉得严方任这样是根本不可能查什么瑞安澜身世的。 三奇六仪堡只觉得憋屈。江南真的对它们太不友好。 谁也没想到,受影响最大的,是一无所知的驻疆将军戴笑真。 原先朝廷是能看出,境内有接应动乱的军火。他们自然想到了那位远西的毒瘤天地无一。 不出所料,他们查了半天,竟找不到和天地无一有一丝关系。 正当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办一办三奇六仪堡这种杂鱼的时候,严方任阴差阳错地介入,阻断了这条线。 朝廷官员们冷漠地想:“断得这么容易,那可能真的和天地无一没什么关系。” 天地无一:??? 既然军火补给断了,朝廷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边疆的那点动乱,很快也会被压下去。 没想到,从戴笑真那里传来的军报来看,那些小国军队没有显露出疲态。 他们消耗的军备,依然有人在给他们补全。 百松国之流都是无法自给自足的小国,背后还能有谁? 官员们在早朝上争论不休了几轮,终于得出两个结论:要么,是远西的什么国家,要么,是戴笑真本人。 为着第一个结论,今儿一大早日头刚出,严方任就爬了起来…… ……给瑞安澜选衣服。 “不,不行。”严方任看着瑞安澜身上的那件,如是道,“澜儿你这样,可能会先被官员们骂一顿。” 瑞安澜摊开双臂,如同死尸:“那你来吧!用繁杂冗余的布料把我裹起来吧!” 严方任:“……” 最后他给赖皮的瑞安澜换了一套让她四肢活动没那么受限,看起来又正经到勉强能入士大夫眼的衣服。 是的,今天,瑞安澜和天地无一,要和官员们,一起,上,早,朝。 严方任当时的第一反应:“这都行?” 瑞安澜道:“能行。” 严方任:“这得用啥身份啊?” 瑞安澜道:“随他们编去呗。什么远西来使武林大佬,爱咋咋地,我就去走个过场。” 严方任:“……早去早回。” 亦炎苏来瑞安门找瑞安澜一同进京时,也没换衣服,就随意地披了件墨色大衣,挑着眉打量了瑞安澜一圈:“严方任挑的?” “嘿,是的。”瑞安澜道,“夸一夸。” 亦炎苏不置可否地走了。 瑞安澜:“你转身就这么走了,那你来找我是闹甚呢?” 亦炎苏:“跟上,麻利的。” 严方任在背后挥了挥无形的手绢。 二人一路没有停留地北上直入京都,赶上了二日后的早朝。 朝堂上,亦炎苏与瑞安澜站在末尾,但前面的官员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借着回头说话的时候,瞅一瞅队伍末尾的二人。 瑞安澜:“……我有点烦,我想站前面。” 亦炎苏:“有你站前面的时候,那会儿你得更烦。” 等圣上上朝时,他俩被圣上请到最前列去,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在了二人的背影上。 甚至有些人已经交头接耳了起来:“那就是几十年前拜见过先皇的远西来使?” “是的,还有他的女儿。” “看起来真是年轻。” “小点声,这两人邪乎的很,不好惹。那远西来使都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人,连圣上都顾忌着它背后的势力。” “可笑!我泱泱大国,还怕远西小国的来使!” 第二十三章 笑我真·飞语二 后面人正交谈甚欢,瑞安澜被吵得脑壳痛,回头掀起睫毛帘子扫了官员们一眼。 她藏在细密睫毛下的桃花眼里盛满了不耐烦的死气,让大部分人震了震,不自觉地噤了声。 待瑞安澜收回目光,他们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泛上一点羞恼,不由地开口仍想嘀咕以示反抗。 然后亦炎苏也回过了头。 和瑞安澜不同,亦炎苏的眼神明显是上过沙场杀过万敌的人才能有的,登时把朝堂上那些没见过战场风沙的官员们震得像一只只鹌鹑。 圣上适时地举起手:“众爱卿安静。天地无一,瑞安澜,想来尔等也知朕唤尔何事。” 瑞安澜:“啊?我不知啊?” 亦炎苏微微一笑,欠了欠身:“草民亦不知。” 圣上:“……” 圣上:“天地无一,不知最近尔家乡可好?” 亦炎苏回道:“好得很,多谢圣上关心,我们在忙着圣战呢。” 圣上心想:请问这和“好得很”有任何可以联系上的地方吗? 圣上收起疑惑,问道:“圣战?为何而战?与何作战?” 亦炎苏眯起眼,皮笑肉不笑道:“与周边黑暗作战。” 圣上一个头两个大,又问道:“朕倒一直不知,尔家乡何处?” 一直吊儿郎当的亦炎苏听到这个问题后,竟缓缓站直了身躯,正色道:“光明所在之地,即为帝国疆土。” 好大的口气! 且不管这个口气,圣上问了半天,还没问出来圣战到底波及了哪些地方,正蹙着眉想接下来再怎么问时,瑞安澜开喷了:“说得这么大,其实就包了一圈地中海,打个圣战也没打出多远,吹什么呢?” 亦炎苏颇为无奈地瞅了她一眼。 圣上反倒被这一番毫不留情揭老底的话给说松了一口气。 他对远西的状况有一些了解。远西那里确实有一海被陆地包围,那海离本朝疆域还颇有距离。既然远西在忙着什么圣战,应当也是没空来本朝边疆搞破坏。 百官中倒是有见识广的文官嘀咕了起来:“下官听闻远西海边确实有一帝国,是远西势力最大最为繁荣的国家。若天地无一是那帝国的来使,倒确实要重视一些。” 这话把圣上的心说得又提了起来,暗暗记下了说话的官员的名字,准备之后再单独召见问一问那什么帝国的事情。 之后,圣上又问了问些江南的事,才把二人发配回队伍末尾。 那些光明正大观察他们的百官也收起了心思,专心致志地开始进谏言与吵架。 队伍末尾的瑞安澜和亦炎苏咬耳朵道:“这个圣上,怎么比严方任还软?” 亦炎苏悄声回道:“严方任不软,这个圣上,才是真的废物。毕竟是爷……没什么。” 他直起身,看了一圈吵作一团的百官,兴致缺缺地低头看着地上砖石的纹理。 瑞安澜效仿他看起了纹理,无聊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想回去找严方任玩。” 亦炎苏:“不,你不想。” 临退朝前,圣上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起来,瑞安澜是不是已经嫁作人妇?天地无一,你倒是落后了。” 瑞安澜不给面子道:“没嫁,不是人妇,他听我话。” 天地无一扑哧一笑:“礼法不给爷结婚,圣上这么关心的话,改个法制?” 圣上:“……祖宗传下来的法制,朕哪能妄动。” 百官心想,唉,圣上还是这么软的性子。 亦炎苏鞠了一躬,诚恳道:“圣上,愿光明与你同在。” 这一句来自远西的祝福语,反而让圣上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他和他的兄弟穆翡榭一般,都记得这个嘴里说着“光明与你同在”的人在先皇在位时都做了什么。 如同诅咒一般的“光明”,他们并不想要。 走完过场的父女俩在众人的暗中监视下毫无留恋地冲出京都,回江南继续各玩各的。 番外 神的诞辰·一 亦炎苏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雕刻一个真人比例的雕塑。 他推掉了一些不那么紧急的事情,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雕塑上。 印乐知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实际上感到甚至诡异。 天地无一竟然会花那么多时间去雕塑一个人? 他一开始还在想,天地无一不会已经自恋到雕刻自己了吧? 好奇心作祟之下,他裹着厚重的毛皮披风,冒着大雪,下了风陵山脉,只为去瑞安门看看到底在雕个啥。 只是好奇而已,他想,绝对没有什么失落之类的情绪。 等他到瑞安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随着天光渐暗,从山脚直指瑞安门山门的夜光青石板路也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印乐知踩着像萤火虫一样光芒的青石板,一步步走上去。 等到了山门那里,青石板路便断了。因为接下来的路,都是灯火通明。 印乐知在山门下站了一会儿,几枚小雪花落在他脸上,化为星星点点的水迹。 山门后是一小段阶梯,再往上则是瑞安门内最大的一片四方汉白玉广场。汉白玉构成了地砖、护栏、广场中央的瑞安澜石像,以及广场尽头的主殿基座。 印乐知抹去脸上的水迹,搓了搓被雪花带走了温度的那一小片皮肤,又走了几步,发现主殿的灯火竟然已经熄了。 等等,不是,瑞安澜和严方任不是平时都到夜深才休息的吗? 咋的连天地无一也早早睡了? 印乐知大惊,一时间无所适从。 他并无意去打扰他人的休眠。 而且谁知道他们几个晚上在干啥啊! 印乐知脸色变了几变,用鞋尖蹭了蹭雕着藤蔓花纹的石阶,默默地转过了身。 就在此时,巡逻的弟子恰好路过,手中的灯笼往印乐知那儿一照,登时吼了一声:“谁在那儿!” 印乐知:“……” 印乐知转过身,从毛皮披风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指间的线下垂着一方小木牌:“印乐知。” 印乐知的嗓音是受伤的嘶哑,全江湖都没个和他相似的,巡逻弟子立刻信了三分。他们手中握着剑,警惕地凑近检查了一番木牌后,才恭敬道:“印阁主夜间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印乐知心想:草了,好像没什么事。 但他不能这么说。 于是他咳了一声,装模作样道:“请问门主或者天地无一可在?我确实有些事需要找他们一谈。“ 弟子不疑有他,拱手道:“门主刚刚去了后山的地下,天地无一应当也在。在下这就带印阁主过去。” 印乐知矜持地点点头,便跟着弟子从广场东边的小路,往后山走去。 剩下的巡逻弟子们见状,也按着原定路线继续视察。 弟子知印阁主嗓子不佳,不爱讲闲话,一路上分外安静地举着灯笼引路。 一直到地下洞窟的入口,弟子才开口道:“这便是后山的地下洞窟了。在下先去……” 印乐知打断了他的话:“不必通报。” 弟子:??? 弟子觉得这样不妥。 弟子正准备再坚持一下时,漆黑的洞窟里却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弟子:嗬! 印乐知立刻抓紧了披风的绳结。 天地无一这个走路没声的,啥时候来的? 弟子见天地无一来了,便行礼退下,回到巡逻的岗位上。 天地无一没听到印乐知的回答,有些不耐烦地从黑暗中伸出半截白瓷一样的手臂,连着披风和衣服的领口一起一把抓住,把印乐知拖进了黑暗:“想爷了?” 印乐知差点被摔了个跟头,怒道:“没有。” 亦炎苏笑了一声,抓着印乐知往里走。 随着二人的深入,道路被洞窟深处的微光照亮,里面的响动也被石壁反弹着传了出来。 隐隐听到瑞安澜的声音在道:“我觉得这不对。” 严方任永远温柔的声音好脾气地回道:“哪里?” 亦炎苏突然停下脚步,印乐知一头撞在了他背上,恼怒地直起身,侧开一步,发现他们停下的位置正好能看到最深处。 洞穴最深处只有中央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左侧是一座成年男子的半成品雕塑,瑞安澜与严方任坐在右侧,正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泥块。 瑞安澜道:“我总觉得光明神不会穿成这样。” 严方任放下正在泥块上戳戳弄弄的手指,转而去戳瑞安澜的脸,给她脸上戳了一个泥印子:“第二十七次。” 瑞安澜:“……真不记得了。“ 严方任无奈而宠溺道:“再想想。” 瑞安澜用同样沾满泥的手猛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不想了!做个不穿的不就行了!” 严方任:??? 严方任:“我觉得不妥。” 瑞安澜赖起皮来。 两人笑闹成一团,把身上的衣服都粘上了尘泥。 印乐知明显看到天地无一的脸黑了下来。 天地无一走出一步,漫不经心又充满威胁道:“严方任,起开。” 洞内二人一僵。 瑞安澜偏过头来,睫毛帘子一撩:“你现在很快啊!对着印乐知都这么快了吗?” 亦炎苏都快被气笑了:“快你个鬼。” 仍站在阴影里的印乐知感觉受到了冒犯。 亦炎苏冷着脸到左侧坐下,寒声道:“时间就快到了,你再闹,到时候我都救不了你。” 瑞安澜这才正色坐直。严方任往瑞安澜那里又贴了贴,两人头挨着头,又开始讨论衣服穿不穿怎么穿的问题了。 亦炎苏面前的倒是个莹白的石像。亦炎苏一手捏着刻刀停在半空,一手扶着石像,一时间竟分不出石料与他的手哪个更白。 亦炎苏本来似是要下刀,结果手在空中犹豫不决了半晌后,反而看向了阴影里的印乐知,下巴一抬,示意他过来。 印乐知心想不能这么没骨气,然而他的身体诚实地跟了过去。 走到面前,他终于看清了那座雕塑。 那是一个俊朗的青年,腰间裹着一层布料,上半身赤裸,神情充满爱意与怜悯。 印乐知又是大惊:这谁? 亦炎苏见他一副内心惊诧万分波澜万丈表面上还要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禁好笑。 那边瑞安澜突然又嗷了一声,那声嗷刚开了个头,后半截都被严方任给挡住了。严方任温声道:“莫嗷了,脸没歪。“ 番外 神的诞辰·下 亦炎苏懒得跟瑞安澜计较,又收回了头:“你不是就想看这个吗?” 印乐知神游了三秒,才反应过来亦炎苏在对他说话,眼神飘忽了起来:“啊?” 亦炎苏嘴角一扯,放下刻刀:“既不是来看爷,也不是来看雕塑,你大雪天的出来找冻?“ 印乐知:“是啊!” 亦炎苏看起来想揍人。 那边瑞安澜暂停了和严方任玩的对手指游戏,突然插入此方对话:“嗨,别介意。马上是远西帝国信奉的光明神的诞辰。咱一半吊子都得在这儿准备点诞辰装饰,那个从头到脚都是光明神所属物的人就更得没日没夜的准备光明神的雕塑了。” 亦炎苏嘴几乎抿成了一条血红的细线:“澜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这话落在印乐知耳里就更不对劲了。 连带着他看雕塑的眼神都诡异了起来。 亦炎苏见印乐知眼神内涵越来越丰富,气得手都开始颤抖。 偏偏瑞安澜又插了一嘴:“哦,你别忘了临近诞辰的日子不能动怒。” 回答她的是冲着严方任破空而去的银白刻刀。 瑞安澜眼疾手快伸手一挡,就听着“噗嗤”一声刀刃扎透血肉的声音。 她用自己的手掌挡下冲向严方任眼睛的刻刀。 严方任“砰”地站起来,顾不得溅到脸上的血迹,拉着瑞安澜的手腕就冲了出去。 亦炎苏下颔肌肉紧紧绷着,人仿佛石化了一般坐着。直到那二人的动静消失,亦炎苏才站起身,慢悠悠走到瑞安澜在做的泥塑前,百般嫌弃地瞄了一眼:“啧,又要做不完。” 说着,他在瑞安澜之前坐的地方半跪下身,极其粗略地帮她完成起剩下的部分。 印乐知走到他身后,拧着眉看瑞安澜做的那个泥塑的脸,迟疑道:“这也是光明神?” 亦炎苏:“……”他不是很想回答。 印乐知也不以为意,在他旁边席地而坐,静静地看亦炎苏动作。 过了几个时辰,瑞安澜和严方任才又折返回来。 瑞安澜手上的伤已经痊愈,但她看到亦炎苏的时候表情仿佛她又受了几倍的重伤,大惊失色道:“你快住手!” 亦炎苏停都没停,随意道:“不管你做不完还是爷帮你做完,反正最后都要爷承担,你叫什么叫?聒噪。” 瑞安澜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沉默地靠着洞窟石壁。 亦炎苏细长的眼睛睨了瑞安澜一下,道:“闲着没事儿,把剩下的装饰工作做了。”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严方任帮你。” 瑞安澜又弹了起来。 印乐知茫然地看着瑞安澜“啪啪啪”地抽出一堆金红绿的装饰,又问亦炎苏:“那我干啥?他妈的看着吗?” 亦炎苏吝啬地睨了他一眼:“不然呢?不速之客?” 印乐知:“……那我走了。” 亦炎苏笑了笑,看了眼自己沾满泥的双手,选择伸出一只脚拦住印乐知:“坐好。” 印乐知口嫌体直地坐了回去。 于是他就沉默地看着亦炎苏面无表情地做着泥塑,瑞安澜上蹿下跳地贴装饰,严方任在一旁不厌其烦地打着下手。 看着看着,一夜未眠的困意卷了上来。他头一歪,竟是毫无警觉地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亦炎苏已经做好了泥塑,正用肩膀撑着睡倒过去的印乐知,低着头在掐算时间。 印乐知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装睡。 但他想了想,亦炎苏肯定早发现自己醒了,便厚着脸皮假装无事发生地离开了亦炎苏的肩膀。 瑞安澜正和严方任并肩坐在过道里。瑞安澜道:“等会儿别让我磕着。” 严方任虽然看起来不明所以,但他用温和又饱含让人安心的元素的声音“嗯”了一声。 亦炎苏也站起身,熟练地拉过印乐知的手,走到过道里坐下。 等几人都离开了洞窟深处那个小室,瑞安澜开始低声念道:“红色为奔涌的鲜血,绿色为鲜活的生命,金色为至高无上的光明。“ 说完这三句话后,她身子一抖,随即向后软倒。 旁边的严方任伸手扶住她的后脑,随即用自己的身躯接住了瑞安澜。 他惶急地望向亦炎苏,亦炎苏哑着声音道:“一会儿就好。” 严方任又低下头去查看昏过去的瑞安澜。 她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似乎比往日空洞了一些。 亦炎苏则是垂下了头。 “愿光明拯救世人。愿快乐永存。愿人人心怀善念。愿和平遍布人间。” 亦炎苏平板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每念完一句,他嘴角都会溢出更多鲜血,而他平板的声音也会添上几分扭曲痛苦。 他喘了口气,闭了闭眼,似乎是等待什么平息了下来,才又睁开眼继续。 印乐知见他嘴角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腿上,一股无名恼意袭上心头,怒道:“别念了!” 亦炎苏停了一瞬,转过头来看他。 亦炎苏眼里有种奇怪的疯狂,定定地看了会儿印乐知,突然凑过去用满是血腥的唇碰了碰他的脸颊。 没等印乐知发作,亦炎苏又坐回原位,一字一顿地念起剩下的祷词。 不知道是不是印乐知的幻觉,好像亦炎苏语气里的痛苦好了一些。 念到末尾,他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愿光明与你同在。” 最后一个音落地的一瞬间,整个洞窟骤得腾起了火焰。 那橙黄的火焰席卷了洞窟的一切,融化了里面的石雕泥塑,烧得装饰全在哔啵作响。 印乐知突然手上一痛。 亦炎苏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印乐知甚至能在火焰燃烧的轰鸣中听到自己手骨头嘎吱作响。 而亦炎苏深深地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再往旁边去,严方任正抱着瑞安澜,也埋着头全心全意地观察瑞安澜的生命体征,根本就没抬头看那凶猛的火焰一眼。 印乐知不知为何心里一软,竟没有骂人也没有挣脱。 火焰越烧越旺,把那姿态各异的四个人都给映成了暖融融的一片。 亦炎苏的手也越来越紧,在几乎要捏碎印乐知手的一瞬,洞窟塌了。 所有火焰覆盖范围内的石块泥土全部化为粉尘,在他们面前堆成一个尖尖的小山包,阳光从坍塌形成的大洞里照进过道。 竟然已经日上三竿。 亦炎苏的手一松,但仍没有抬起头,只是习惯性地往右伸手用食指和中指点了点瑞安澜的额头,轻声道:“节日快乐。“ 昏迷的瑞安澜没有回答。她的手被严方任紧紧握着,严方任又低头去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似乎在用行动问:“怎么还没醒?” 亦炎苏却听到耳边有人轻轻地回了一句:“节日快乐。” 声音嘶哑粗糙,并不悦耳,但却是亦炎苏这几年来最喜欢的声音。 亦炎苏仍然垂着头,没有人看到他嘴角极快地划过一个浅淡的笑意。 第二十四章 泠曜·月照一 当然,江南的大部分人也就顺耳一听。 毕竟对江南来说,“边疆”“战争”“将军”这几个词对他们来说过于遥远。 只有该忙的人忙碌了起来。 为了顶替戴笑真,朝廷往边疆空降了个临时的武官,应对此起彼伏的小动乱。 那武官倒是个主战派,硬是带着一群不得不听令的戴笑真部下,追着小国乱军打了几十里地。 江南自然仍是毫无触动。 不管是戴笑真克制的守卫方式,还是临时将军那赶尽杀绝的态度,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只有三奇青坐在石凳上摆弄十方泛存箱,转着两指间的沙盘棋子,道:“唉,这可真是,总觉得事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严重。” 他更多地是在担心泠曜。 坐立不安了半天后,三奇青把抽出的沙盘全部推回十方泛存箱,回屋去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去边疆。 他的东西不多,最大的两件也就是十方泛存箱和天盘九格匣。等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完毕后,他抬眼看见严方任逆着光杵在门口。 三奇青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严方任抿了抿唇,轻声道:“先别出去。” 三奇青:“???” 严方任叹口气:“有些不好的传言。” 第二十五章 泠曜·月照二 瑞安澜反而被他这懵圈的神情给整蒙了:“你啊什么啊?” 严方任张了张嘴:“不是,澜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瑞安澜比他更无辜:“不是,你难道以为是信使把你丢回幻阵前的?” 严方任心想:!难道不是吗! 瑞安澜道:“信使有那个水平把你扔回惊风阁那大型幻阵还不被守卫发现?” 严方任仰着头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没有。他当初也是用了上千日夜去研究惊风阁那守山幻阵,才找到一条路带瑞安澜出来。 他不禁脊背一凉,虚心求教:“那是谁?” 瑞安澜无力地往后一摊:“我的天,我以为你当时听见了。我和亦炎苏那会儿没藏着脚步声啊?” 严方任:“……” 严方任:“啥??????” 这么说来,他在失去意识前,似乎是听到了两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三奇青就突兀地对他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然后他就昏了。 你现在跟我说,那“咔哒”声是天地无一? 严方任:“????????” 他觉得哪里都不妥。 严方任已经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盯着瑞安澜看了半天,又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还是“砰”地一声坐回瑞安澜面前,一把按住瑞安澜的手:“啥情况啊到底!” 瑞安澜眼神随着他抓耳挠腮地在屋里晃了几圈,又停留在严方任的手上,道:“那天亦炎苏去找信使,非拉着我一起……” 瑞安澜正好长到一个刚刚开始产生过剩自我意识的年纪,道:“我不去,我要在家看书。” 亦炎苏道:“书你回来再看也不会跑,人你下次再见就不是这次的这个人了。” 瑞安澜:“?” 亦炎苏:“……爷跟你扯这做什么。给爷起来。” 最后瑞安澜还是被亦炎苏给拖了出去。 结果信使竟然不在。 瑞安澜:“呵呵。” 亦炎苏懒得理她的讽刺,蹲下身查探一番后道:“走不了多远。跟爷去找他。” 瑞安澜:“……麻烦。” 亦炎苏道:“你要是有张蜃青一半的好脾气……” 瑞安澜道:“那早就被你给气上吊了。” 亦炎苏:“……”他想揍女儿。 他俩在雪地里寻着蛛丝马迹走了没多远,就闻到了一股被冻住的血腥气。 那会儿瑞安澜嗅觉仍在,往冰冷的空气里嗅了嗅,道:“狼血?两群狼打架了?” 亦炎苏道:“大雪天哪来两群狼打架?多半是张蜃青。” 瑞安澜道:“这么重的血腥气,估计他很快就要转移了。快走快走。” 两人在雪地里顺着血腥气又走了几步,没看到信使,反而看到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小男孩。 狼群的血气盖住了张蜃青与严方任的气味,瑞安澜与亦炎苏只能感觉到那里有两个人,一时间无法判断是不是他们在找的信使。 然而他俩并不在意。 管他是谁呢。 于是他们继续走近。 由于他们并没好遮掩脚步,三奇青听到那“咔哒”声,便知道是天地无一。他们本来约好了今天见面,但他不在约定的地点,估计天地无一是跟着他的痕迹找了过来。 年幼的严方任也听到了那声音,但没当回事。 谁能知道那是天地无一啊!!! 三奇青冲严方任背后的天地无一比了手势,示意“那孩子是惊风阁的人。” 天地无一一看,小乐知的人啊,当机立断就把严方任打昏了。 本来还差点下手杀了,被三奇青抱着大腿:“别啊!小生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 瑞安澜无所谓地瞟了一眼,道:“那扔回去呗。” 如今得知来龙去脉的严方任:“……” 他抿了抿嘴,问道:“那为什么是天地无一,不是你?” 瑞安澜有点不好意思道:“我那会儿年纪小,控制不住力道。我下手的话,可能你的头都要被我打掉。” 严方任:……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那在南阳客栈你其实认出来我了?” “没有。”瑞安澜诚实承认,“你在雪地里那会儿都快被冻懵圈了还一身狼血,我能认出个啥。后来看到信使的时候才想起来。” 严方任:……对不起,我也不该问的。 严方任道:“我出去晒晒太阳缓缓。” 无情无义瑞安澜道:“去吧,别忘了正事。” 于是,严方任和三奇青一起晒起了太阳。 晒得二人都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时,严方任问道:“是天地无一把我打晕的?” 三奇青先是想“这都啥跟啥?”,随后:“……” 随后,严方任先是收集了一些惊风阁参与其中的证据。谣言所出之口,推波助澜之人,只要能找到,总能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在瑞安澜的默许下,严方任用上了瑞安门的名义,声明惊风阁与三奇六仪堡的行为影响了严方任与三奇青的友情与瑞安门的声誉。 第五荣依然拒不承认且拒绝道歉。 只要我拒绝得足够坚决,真相就追不上我。 而严方任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一定要惊风阁给个说法。 两方胶着不下,全江湖的茶余饭后都是这点事。最后反而大家都把三奇六仪堡给忘了。 不仅忘了,甚至有人说:“不如信使别干了,加入瑞安门吧。” 三奇六仪堡: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而头上发绿的瑞安澜则是:“别问我,严方任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信使加入瑞安门?行啊,他来了我就更不需要出来回答你们这些破问题。” 印乐知一直没给个态度。 他很烦,烦得不想出面说话。 因为天地无一都会调侃他:“严方任与三奇青的故事?小乐知,你这是从爷这儿来的灵感吗?” 印乐知:“滚滚滚。” 对,天地无一这个没心肝的从头到尾都没因为这事儿找过瑞安澜他们,尽搁这儿撩印乐知。 印乐知觉得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不管怎么说,三奇青的告老还乡基本是铁板钉钉了。 闹成这样,没人觉得信使还应该回去折腾出这破事的三奇六仪堡。 江南的武林人士都很看得开。 第二十六章 泠曜·月照三 三奇六仪堡表示不是很习惯江南这种三观。 信使真他妈要跑了??? 信使跑不跑暂且不知,印乐知是真的想离家出走。 最后他把第五荣喊去,据说在书房里把第五荣劈头盖脸怒斥一顿,气势十足,吐字极脏偏偏还逻辑清晰,从个人角度开始历述第五荣造成的麻烦,骂得第五荣一见惯了大场面的中年男子脸色发白,一个多时辰后才颤颤巍巍地出了书房。 第二天,第五荣乖乖收拾好自己,和印乐知一道去了瑞安门。 去的时候严方任正在摸鱼。弟子们刚夹带私货给他送了本整理江南新近服饰流行趋势的册子,他正在研究给瑞安澜买个什么礼物、寻个什么由头送、编个什么理由让瑞安澜带,就听着弟子敲了敲门,高声道:“惊风阁阁主印乐知与第五堂堂主第五荣求见。” 严方任:……藏好藏好,赶紧藏好。 藏好摸鱼册子后,严方任往外一看,看到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和一个还要矮上一些、已经显出中年人疲态的人,不由微微一愣:“请他们进来。” 弟子应声,带二位进了主殿。 印乐知穿了一件颇为正式的深色交领,近乎墨色的锦缎在光线下隐隐折射出一点紫色的光晕,领口露出了一点浅紫衬底上的精细绣花。他进来后先是一礼,随即双手奉上礼盒。 为了表示盒子没什么机关之类的,印乐知特意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开口冲着自己打开盒盖,随后隔老远地把盒子里的东西转向严方任。 严方任也隔着老远努力辨认了一番,发现那似乎是一块金属。 印乐知用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指甲边缘敲了敲盒子,道:“隔太远你可能看不清,这是三奇信使所用天盘九格匣中剑刃修复重铸必需的材料之一。恰好惊风阁藏有一块,麻烦转交给三奇那位小朋友,算是表示歉意的礼物。” 严方任都惊了一惊。 您可能有点过于正式。 他还没动,刚刚赶来的瑞安澜已经几步过去夺过了盒子,讶道:“这玩意儿天地无一以前都没收集到几块。惊风阁还真藏了不少好东西。” 印乐知无所谓道:“爱好而已,不足为题。” 瑞安澜猴急地过去抢先目睹的同时,确认了盒子和东西都没问题,便丢给了严方任。 严方任接住,忙冲印乐知道:“印阁主有心了。余不知阁主今日亲自前来,反倒失了礼数。” 印乐知冲第五荣比了个手势,嘶哑着嗓子道:“也算是我约束不当,我自然是要代表惊风阁走一趟的。” 他用本音说了这么短短几句话后,嗓子就尖锐地疼了起来,因此才示意第五荣接上。 第五荣:“……” 自从严方任那已经淹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叛变以来,这还是是第五荣第一次和严方任正经面对面。 两个字:尴尬。 尬得两人头皮发麻。 最后还是严方任觉着脸上笑得都有些僵,便先自己给自己寻了个台阶,主动开口道:“别来无恙。” 第五荣打哈哈道:“都挺好。” 严方任道:“阿青不怎么好。” 第五荣觉着这尖锐的回话方式应当是和瑞安澜学的。 瑞安澜正在一旁眺望窗外的风景,没分一个眼神给这两人。 不比印乐知这般心无旁骛的人,第五荣早早花白了头发,脸上也爬满了细纹,看起来总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那眼睛倒还是贼溜溜的。 第五荣笑道:“人一旦出点名,总会被捕风捉影……” 旁边印乐知一个眼神递过来。 意思很明确:“好好说话!再瞎比比回去剥皮油炸算了。” 第五荣一悚。行吧,阁主是真的不耐烦了。 毕竟阁主已经礼数做足表了态,第五荣也只能顺着他走。 严方任见他刚绕了个开头就不说了,反倒好笑,“嗯”了一声,意思是,“您怎么不说了?” 第五荣神色一肃,低头道:“三奇六仪堡伪造有关信使的不实传言,我未曾加以验证,就信以为真,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扩大了流言蜚语的传播范围。此番是我不对,不仅构陷严副门主与三奇信使于不义,还影响了瑞安门与惊风阁的正常运作。我不日便会以个人名义向信使、严副门主、瑞安门以及惊风阁道歉,赔偿一应损失,并助诸位澄清谣言。” 瑞安澜听着听着嘴都合不拢:这一大串说的,有点能讲。 严方任倒是习惯,微笑道:“个人名义?这么说,是第五堂主的一人所为咯?” 第五荣点点头:“是。那些人都是我从阁外找的,其他五位堂主与阁主对此一无所知。” 严方任眼尾上扬,看向印乐知。 印乐知眉头一皱,瞪了回去。 严方任和他对视了几秒,慢慢道:“那损失怎么赔?主谋者总得表个诚恳的态度吧?” 第五荣也皱了皱眉,听这意思,严方任还非得自己受点惩罚不可。 印乐知在一旁接口道:“这种情况,阁内有对应的处理条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方任抿嘴一笑:“知道,第五堂章程第六章第三十八小节。“ 印乐知道:“会按阁内条例处理的,到时候让瑞安门看看结果。” 严方任道:“我说了也不算,阿青也是当事人之一,不过诸位来的匆忙,他当下不在。等他回来后,我会向他转达,看他是否认为合适。” 印乐知又是一皱眉,沉默了数秒,勉为其难道:“行,记得连礼物一起带到。我们等你们的消息。” 严方任欠了欠身:“不送。” 印乐知一只脚跨出门槛,又停在半空,转头先后看了看严方任与瑞安澜。 “小朋友,最好不要得寸进尺。”印乐知神色一如既往,“谁还没几个对自己来说重于生命的人,别总耍小性子。” 第五荣跟在印乐知身后,头也没回。 隔了几日,惊风阁方面道了歉,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三奇六仪堡上。第五荣因为处事不力,被罚了份例,禁足一月。 让第五堂这帮爱在外面蹦哒的人禁足,简直跟钝刀子凌迟他们没什么两样。 太痛苦了。 严方任勉强表示可以接受。 第二十七章 降襄乱·挑衣服 三奇青的事儿暂告一段落。 惊风阁的道歉把三奇六仪堡推到了道德低谷,整得三奇青想要罢工都罢得名正言顺。 就等去边疆了。 而严方任让他等等。严方任想陪他一起去。 他怕三奇六仪堡在路上报复三奇青,或者是跟着三奇青去找张泠曜在的地方。 三奇青一想也是。他琢磨着边疆在临时武官的带领下,硬是把战线往外推了十几里地,泠曜那里也不是那么紧急,严方任的担忧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反倒是失踪良久的天地无一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造访瑞安门时问了嘴三奇青:“张蜃青你要不要跟爷一起走?爷正好要从边疆出境。” 三奇青:?不了不了。 他惜命。 瑞安澜叫道:“你来就是告诉我你要出境?好的你可以走了。” 天地无一露出他招牌的细长笑容,道:“自然不是,爷是来找你一起的。“ 瑞安澜“啊?”了一声:“我出什么?” 天地无一道:“远西让你我一起回去。” 瑞安澜丑拒道:“不,帝国从来只会喊你。有你就不需要我,有我还需要你,你甭骗我。” 天地无一笑容不变:“你就是不想回去。” 瑞安澜也要大方承认:“没错,他们犯嫌。” 天地无一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真不回?” “不不不不不。我是江南人,不是远西人。” 亦炎苏的笑容慢慢淡去,他平静道:“行,那就不回。你别乱跑,等爷回来。” 瑞安澜并不知道他这个“乱跑”的定义是什么。 她也懒得去问。 既然是亦炎苏特意提出来的,那她多半实现不了。 亦炎苏虽明白她是这个想法,但半天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无奈地走了。 过了两天,严方任收到一封信,拆开来看完后,叹了一声:“又得过几天才能陪阿青去边疆。” 那封信的封皮上还写了瑞安澜的名字。于是瑞安澜也拿过去读了读,同样叹了口气:“唉,好烦。” 两人大眼瞪小眼动作一致地捧着脸盯着信落款的“沐瞿空”三个字发了半晌呆,异口同声道:“只能去了呗。” 三奇青不大在意,道:“迟不了这么几天。” 说这话时,他正捧着张泠曜的信,来回读了第五遍了,每个字眼都抠一抠,非要从中看出个泠曜与醉醴完整的生活场景不可。 严方任:冷漠。 于是严方任便转头去进行他最爱的一项活动:给瑞安澜挑衣服。 瑞安澜身材其实非常适合打扮。她脖颈修长,肩背舒展,不管是前面的锁骨还是背后的蝴蝶骨都线条干净利落,浑身上下充满张力。 奈何她是个脑子里只有打架的无情女人。 连耳洞都没打过。 即使她为了干架方便,穿的衣服总能凸显出她的腰线和流畅结实的腿,但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味儿。 严方任觉得有一个打扮她的好时机来了,不禁摩拳擦掌。 严方任抱着摸鱼小册子,坐在箱子上研究瑞安澜一屋子从买回来就没动过的衣服,陷入了沉思。 亦炎苏也是个没什么时间的人,于是瑞安澜几乎是被亦炎苏用钱给砸大的。基本就是每季出了什么新衣服视品,亦炎苏都直接买一箱扔给瑞安澜。 然后瑞安澜被那一堆花枝招展的衣饰吓得转身就跑:“你这是在折磨我!” 亦炎苏:“爷也不指望你那个手残。过来!跑什么!” 现在亦炎苏还保持了这个土豪习惯。 只不过喊瑞安澜“停下!不许动!”的人变成了严方任。 此时严方任正坐在一箱子去年的冬装上,一件件地翻看:大袖穿哪件?裙子怎么搭?还有从头发到脸部的装饰用什么? 大袖里面还得给她再搭一件。她可烦穿大袖打架了。 虽然应该也用不着。 他翻了半天,整出一件月白绣金蝴蝶的大袖,一条滚了银边的浅蓝渐变长裙,以及一堆掐金烧蓝嵌着珍珠与五彩宝石的花钗。 其中一枚花钗上的珍珠缠成了一朵山茶的形状,看得严方任一不小心就笑了起来。 瑞安澜的桌上还一直放着那朵被树脂封住的白山茶呢。 他是开心了,瑞安澜不大舒坦。 到了信上说的时间时,他俩要从瑞安门出发。严方任先让瑞安澜换衣服,他出去打个水,回来给瑞安澜梳头。 瑞安澜坐在床上,看着那件大袖头疼。 严方任出去打了水回来后,看到瑞安澜仍窝在被褥里,露出平直的肩线,一脸愁苦。 瑞安澜瞄到他进来,激动地捞起那盛装:“能换一件吗?它太复杂啦!” 严方任心知她说的“复杂”是不方便打架,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安抚道:“复杂也不用你动手穿上;外面几层脱下来很方便,里面的衣服不碍事;今天沐庄主说了有大事宣布,穿太随意不好;这件衣服我挑了很久的,特别适合你。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瑞安澜:无言以对。 提不出合理反对意见的她乖乖地换上了衣服。 严方任就喜欢她这说不过就不闹腾了的性子,虽然也是对严方任的特权。 对别人她都直接揍一顿完事儿。 严方任心满意足地把换好衣服的她抱到梳妆台前梳头绾发。 瑞安澜闭着眼睛随他折腾,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差点没睡着。 然后她就被花钗碰撞的声音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是:这得多重啊! “我戴这个就可以了!!!” 瑞安澜立刻出声抗议,把手中的流云簪举得高高的。 严方任:完了,超可爱!!! 瑞安澜本来就是娃娃脸,被浅蓝中和掉一点凶煞气后,配上现在耍赖皮一般伸直胳膊举着簪子的模样,哪看得出平日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的凶残。 以后谁说瑞安澜凶,他严方任第一个…… 算了,他没法不答应。 他的滤镜再厚,也过滤不掉铁板钉钉的事实。 何况他还挺喜欢瑞安澜的本性的。 ……严方任这滤镜,说实话,属实厚重。 第二十八章 降襄乱·打刀吗兄弟! 而严方任在定睛一看那流云簪后,心里又是一甜。 从瑞安澜从他那儿拿走流云簪也过去了十年有余,其中至少有八九年的日子里她都是戴着它四处乱跑。 有时候右耳还会夹一个相似材质的翡翠耳坠。 整得她的标志形象都变成了黑色大开领短窄袖短裙、软银腰带、黑皮靴、翡翠流云簪、翡翠耳坠。 每次严方任跟她商量道:“那簪子是我年轻穷的时候买的,咱给你换个更好的成不?” 瑞安澜都回道:“不行。这是第一个礼物,你等它断了再说。” 严方任时常充满矛盾地想:它咋还不断呐! 而这次严方任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只是道:“那一起戴着吧。” 瑞安澜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十分勉强但看在你殷殷期盼的份上我就多戴几个头饰吧。 收拾完毕后,他俩把近几日的工作都一一交代给属下们后,出发去降襄山庄应约。 降襄山庄这几日充满了忙里偷闲的热闹。 沐瞿空确实是邀请了不少江湖人士。 虽然他最近在忙着朝廷吩咐下来的事,没空办武林大会,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搞个规模稍小的聚会,把原本准备在武林大会上说的事儿给讲了。 为此,沐瞿空试图邀请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只回了两个字:没空。 沐瞿空:好吧。 他还能怎么办呢。 和天地无一的冷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印乐知。没什么事儿都不会出风陵山地界一个脚趾头的印阁主不仅欣然应允,竟然还比所有人都要早几天到。 莫名很积极。 而瑞安澜他们基本就是踩着点到。 如果不是严方任催着,她都想迟到。 严方任觉得那也太不给盟主面子了。人也不容易。 瑞安澜腰细腿长,因为体质原因皮肤又细腻光滑,难得穿次盛装竟毫无违和感。 只要她站好了不去试图跟人动手。 连印乐知看到都忍不住夸了句:“瑞门主今天倒是光彩照人。” 瑞安澜:“您心情不错?” 印乐知:“……没人烦我的时候都挺好。” 瑞安澜看了他一圈,点点头表示赞同。 印乐知哼了一声,转身找别人去了。 印乐知瘦而不柴,体态又好,虽然个子不太高,但站在那儿还是与常人不同。 他唇边挂着一缕极淡的笑意,连骂人的话都说得少了。 没了亦炎苏在一旁的压制,印乐知又回到了那个熠熠生辉的惊风阁阁主。 降襄山庄的沐家虽然平日存在感不强,但旁支与结盟极多。不仅江南境内的武器锻造世家越家到了,连中原乃至天山都有帮派到场。 越家人不怎么露面,此刻看到印乐知,竟然立刻扑上来一人,扯着印乐知的袖子就开始嚎:“印阁主印阁主!您最近还有什么新材料要打武器吗!” 印乐知脸色一黑,立刻去掰那人的手指:“越郴你给老子把袖子放开!” 越郴死活不放,仍在那儿聒噪:“印阁主印阁主!上次的海底铁也没给我,十八万年前的青玉也没给我,我等得好苦啊!” 印乐知脸上仿佛都聚起了雷暴:“跟沐瞿空要去!跟我要个什么劲!” “盟主那儿的库存我这几年都翻了上万遍了,没有新东西啦!印阁主啊!”印乐知越是想走,越郴越是不放。 “锵”的一声,印乐知拔刀了。 瑞安澜:“喔唷。” 不远处一名与越郴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急匆匆奔来,箍着越郴就往外拖:“对不起对不起,印阁主,我哥唐突了。哥!别闹了!” 印乐知五指紧紧地握着刀:“越湛你快把你哥带走。” 越湛连声应道:“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越郴被拖走时还在高声叫嚷着,印乐知拂袖而去。 旁人看了一出闹剧,见印乐知离开,都嘻嘻哈哈起来:“越郴胆子还是那么大,看他抓着印阁主不放,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仇呢!” “他不一直那样吗?没东西锻刀就浑身发痒。要不是天地无一不在,他都敢冲上去抱着天地无一的腿问‘有材料吗!要锻刀吗!’”一人惟妙惟肖地模仿着。 “哈哈哈那就真的喂了刀了吧!”一人笑道。 “别吧!”另一人接口道,“现在越家基本就靠越郴一人的锻造撑着。他要是喂了刀,越家几天就能败在他那废物弟弟手上。” 瑞安澜闻言,转头问严方任:“我们有吗?” 严方任摇摇头:“都是常见的材料,越郴看不上眼的。” “哦。”瑞安澜说不出是不是失落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越湛跟越郴说了些什么,等他二人回来时,越郴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那双眼睛还老忍不住往印乐知那儿转,看得印乐知觉得自己像个远西传说里被恶龙盯上的宝库。 主人翁沐瞿空终于出现。他自然是听说了越家兄弟刚才的行为,先去越郴那里笑容和蔼地说了两句,又走到印乐知面前。 他还没开口,印乐知仰头冲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没事儿,不气了。” 沐瞿空笑着拍拍印乐知:“越郴就是个痴儿,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印乐知道。 沐瞿空转身去主座上坐下,冲众人一一寒暄过去。 等一通过场走完,瑞安澜已经无聊地喝了好几杯水,无聊到开始看桌上的酒,极其小心谨慎又试探地尝了一点。 沐瞿空看到她的动作,冲众人道:“今天的私酿是刚取出的三十年陈酿,大家今儿喝个尽兴!” 下面一人笑道:“我说怎么一坐下就闻到了馥郁的酒香。盟主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搞这么大排场。” 沐瞿空眼睛一瞪,道:“平日也没亏了你们啊?” 众人笑了起来。 沐瞿空摸摸下巴,神秘道:“不过还真的是有喜事。”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什么事什么事?” 沐瞿空转头冲越家兄弟道:“劳烦把翰韬带过来。” 越湛行了一礼,顺便扯了一把犹自盯着印乐知的哥哥,道:“是,盟主。” 第二十九章 降襄乱·沐翰韬 众人均静了一静。 翰韬是谁?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连严方任都茫然了。 他在记忆里检索了两个来回,没找到这人。 等他检索了两个来回的功夫,越家兄弟已经很快地把人带了过来。 ……竟然是个少年。 少年和沐瞿空眉眼有六分相似,一头乌发松松挽起,穿着一身劲装,整个人姿态挺拔有力,眼神锋锐,想来武功不弱。 然而除去那并不突兀的凌厉眼神外,那少年有着世上最纯澈的眼眸。 在场的人不禁互相看了看。 和少年一比,他们都是被社会污染了的人。 严方任:我觉得我需要反省自己。我是怎么被这些妖魔鬼怪带坏的呢? 瑞安澜反而直起了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少年。 少年整体举止落落大方,但眼底还是藏了一丝局促不安。想来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的大场面。 沐瞿空微微起身,慈爱地拉过少年的手,安抚地碰了碰,转头对众人道:“这是沐翰韬,我的儿子。“ 沐翰韬冲众人行了一礼,笑了笑。 他的笑容也是干净温暖,丝毫没有经历过悲伤的洗礼。 众人:…… 众人:嗯??? 您什么时候藏了个十几岁的儿子? 领养的吗? 结果沐瞿空似乎看穿了众人的疑惑:“亲的。” 众人:不???什么时候的事??? 您们四大家是流行凭空掉娃吗? 连印乐知都半晌没回过神来。 沐瞿空跟恶作剧得逞了一样笑道:“一直打算等翰韬小有所成时再告诉大家,没想到一瞒就瞒了这么多年。”他又侧头温柔地看了眼沐翰韬,沐翰韬也回了一个眼神,“翰韬这孩子也不容易。接下来几年,还要大家一起多多担待,看看这孩子能不能接下大任了。” 搞了半天,沐瞿空就是为了这么个事儿才把大家喊来的。 他之前藏着沐翰韬也情有可原。眼看沐翰韬武学有成,年岁渐长,也到了在武林树立威信的时候,沐瞿空才挑了个时机把他放到公众的视线下。 沐翰韬垂下眼帘,虽紧张但平稳道:“即使我仍不足以担起大任,我也会凭我一身本领,为武林出一份力。“ 沐翰韬就像没有一丝云彩的晴空,明亮、通透,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没人想去污染他的纯净。谁会想主动弄脏一片天呢? 然而,这样的孩子也让人们不安起来。 如今江湖鱼龙混杂。沐翰韬这样一个没经过磨难的孩子,有可能接过沐瞿空的盟主之位吗? 沐瞿空却好似不担心这个问题,只是充满喜悦地拉过沐翰韬坐下,为他斟上一杯酒,道:“还有几年呢,我对翰韬有信心。别都光盯着看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众人心下一松,心想:也是。沐翰韬看起来是个非常适合盟主、可以做到不偏不倚的人。剩下的不足,几年时间的亲身经历总能补上。 反正这位子给他们他们也没那本事做。 过去的几十上百年里不是没人想过夺盟主之位,但他们都被其他三大家给劝退了。算上已经覆灭的坎水宫和天地无一上位之前的那几位,竟找不出一个正常人。 这要平稳三个神经质一般的人的盟主工作,累心累身。 于是众人欢快地举起酒杯,道:“敬二位!” 印乐知也含笑举了举杯示意。 沐翰韬接过沐瞿空手上的酒杯,认认真真地把场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道:“父亲告诉我,今日在场之人,均是对武林极为重要的人物。我一一记下了。” 瑞安澜“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严方任立刻给她面前放了一盘鲜果:少说话,多吃饭。 瑞安澜顺手就啃起了水果,“咔擦咔擦咔擦”。 严方任又把剩下的水果拿开了。 你还是别啃了。 “咔擦”声在寂静的场上显得颇为响亮,沐翰韬却没有任何表示,仍举着酒杯道:“接下来几年里,如若我有何不妥之处,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说完,他作势欲饮。结果瑞安澜咬着水果,在下面说了一句:“小朋友喝什么酒?” 沐翰韬:“……” 然后就看着瑞安澜咽下水果,自个儿喝了一口。 众人:“……” 印乐知眉毛一挑:“你这小朋友又在作什么妖?” 辈分年龄一层层压下来,位于最底层的沐翰韬左右看看,默默地放下了酒杯。 只好换成沐瞿空举杯。 沐瞿空一饮而尽,道:“虚辞也不多说。翰韬,你就以茶代酒吧。” 沐翰韬酒量其实很好,此刻委委屈屈地喝起了茶。 众人也就此揭过,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了起来。 沐瞿空今个儿是真的高兴,有种开启了人生新篇章的快乐。 连印乐知的表情都快从“嗯嗯嗯知道你高兴”变成“我草了你有完没完呢?” 越郴趁着酒劲,又试图去和印乐知收藏的十八班稀奇金属套近乎。越湛对他无可奈何,就坐在沐翰韬下首,对沐翰韬道:“小盟主,这么多陌生人,可还习惯?” 沐翰韬点点头,道:“越叔叔,不妨事。” 越湛也是几个月前才见到沐翰韬。沐翰韬第一次见他时,也不由自主地就紧张了起来。当时把越湛给吓得不轻。 越湛表示难得能碰到会对着自己紧张的人,不禁就对沐翰韬上了点心。 越湛道:“小盟主,习惯了就好。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会比他们凶恶很多。” 沐翰韬感激道:“谢谢越叔叔提点。”他往下面看了一圈,“印阁主与瑞门主我都见到了,请问那位天地无一是不是不在?” 越湛道:“是的,天地无一没来。关于他,我也说不上什么,有空您还是问问盟主吧。” 沐翰韬道:“好。” 越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转脸去看下面的人们。 突然,在一片欢乐祥和中,印乐知“砰”地砸下酒杯,厉声喝道:“别喝了!”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时,直震得人脑袋里嗡嗡直响,几个弱一些的人被惊得直接摔了酒杯。 第三十章 降襄乱·我只想救你 那几人怔愣半晌,抖着手捡起酒杯,随众人一起不解地望向印乐知。 印乐知没有理他们,捏着酒杯,目光把场上的人一个个扫过去。 沐瞿空见他这样,猛地把酒泼在了地上:“有毒?” 印乐知还没说话,刚那几个吓掉了酒杯的人已经倒在地上,抽搐着抓挠起自己的身体。 “嘶!”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挥落酒杯。 印乐知趁着自己还清醒,起身就往沐瞿空那里迈去:“迟了!盟主小心!” 沐瞿空喝了不少,见此早已催动内力试图解毒,结果反而毒发更快。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多,他双耳中都冒出的鲜血。 “隹云!”印乐知粗糙的嗓音划破混乱,“别催内力!” 严方任慌乱之中握住瑞安澜的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澜儿,你喝没喝?” 他存有一丝希望,因为他记得瑞安澜从不饮酒。 瑞安澜看了他一眼,手里空了的酒杯掉落回桌上,人砰地倒在他怀里。 “!”严方任大惊,五脏六腑一痛,“澜儿!” 这下场上愈发人心惶惶。 连从未中毒的瑞安澜都倒下了,这得是什么狠物。 连严方任在惊急之下都没注意到,瑞安澜的手指掐住他几个大穴,偷偷帮他稳住毒性。 印乐知顾不得别人。他眼里只有沐瞿空。 然而走出两步后,他也是眼前一黑,连忙抽出长刀稳住身形。 这什么破玩意儿。他想。也太痒了,恨不得把自己从里面翻个个。 而且这更像是脏腑被蚕食的痒意,拖得时间长了,怕不是内里都要碎成渣渣。 有人要害降襄山庄。 沐瞿空七窍流血,说不出话来,只是遥遥地冲印乐知直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靠近,赶紧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离开。 印乐知那犟脾气哪管他在想什么,歪着身子又走出去两步,猛地一晃,跪在了沐瞿空身前两臂的地方。 他转头喊道:“严方任!” 严方任喉头腥甜,却只顾着看瑞安澜:“澜儿!你别吓我。” 妈的,印乐知好气。 印乐知又喊了一声,严方任才惶然地望向他。 印乐知勉力冲他抬起手臂,比划了几下。 严方任眼中多了几丝明了,回了个手势。 印乐知极其不信任地收回手,以手为支撑又往前爬了几步,死死咬着牙,用被砂石磨破的手以与瑞安澜搭着严方任的方式相似的手法搭上了沐瞿空。 “隹云……”他轻声道,“再撑一会儿。” 沐瞿空张了张嘴,咳出紫黑的淤血。 “印阁主,您怎么只顾着往盟主这儿跑?没用的,连瑞门主都倒下了。”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想起。 印乐知听这声音,皱了皱眉。 沐瞿空也是。 坐在沐翰韬下首的越湛神采奕奕地离了位,往二人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挥了挥手,越郴立刻奉上一柄剑,十几个穿着降襄山庄服饰的人也从场外涌了进来。 沐瞿空已经几乎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凭着最后一点清醒问道:“越湛,你是要把降襄山庄据为己有吗?” 越湛恭谨回道:“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借来用上十几二十年。” 沐瞿空眼睛一瞪,却被印乐知重重捏了下手腕。 印乐知瞟了他一眼,声音依然十分轻缓:“不要动怒。“ 沐瞿空听话地做了个深呼吸,把火气压了回去。 越湛一挥手,那十几名叛乱者便分散开来。几人把守住场地的出入口,几个人围住了像沐翰韬之类的重要人物。 换作平时,十几个肯定是不够叛乱的。奈何今日所有人先中了毒,战力所剩无几。 这对越湛来说也是意外之喜。从他听说天地无一拒绝与会时,他就放心大胆地实行起他的计划。没想到,连瑞安澜都倒了,直接占据了严方任的全部注意力。 剩下一个难搞的刺头正在透支自己以稳住沐瞿空的生命,多半也撑不了多久。 至于其他杂鱼们,聚在一起也成不了气候。 印乐知按着沐瞿空不许他浪费体力说话,自己面向越湛,问道:“为什么?” 印乐知本人是不关心他们叛乱的原因,但他知道沐瞿空很在意,正好问一问还可以拖延一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分散一下注意力。 场上现在能活动的并且有一定可信几率的只剩下沐翰韬。他得压制沐瞿空体内的毒性,就看严方任能不能越过那几个围着沐翰韬的叛乱者,告知沐翰韬解毒的方法。 越湛也有点不可思议:“印阁主还关心为什么?” 印乐知烦躁道:“不关心,别说了。” 此言一出,越湛恭谨的表情掀开一道阴狠的裂痕:“我就说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什么时候有考虑过我们的一分想法。” 印乐知越不想听,越湛还就越想说。 于是印乐知就听着越湛从他小时候的不公待遇说起,说到越家名义上是降襄山庄的附属但从未获得过降襄山庄的实质帮助,说到越家的没落、亲戚的嘲笑、旁人的白眼。 印乐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沐瞿空中毒太深,印乐知拼尽全力也难以压制。 他的神情被藏在易容之下,没人看出他已面如金纸。他的活力被一丝丝抽走送进沐瞿空体内,如同石沉大海。 等越湛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印乐知眼神飘开,但那被伪装后的瞳仁看起来仿佛还在盯着越湛:“这故事,我听的见的太多了。那越郴呢?说辞总会有些许不同吧。” 被点了名的越郴只是近乎天真地道:“没有材料锻刀。” 心无杂念的人反而更没有善恶观。 印乐知感到疲倦。 不止是心理上的,他的身体也慢慢变得沉重。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沐翰韬与严方任:你们快一点啊倒是! 严方任心想,他快不了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能一点点地挪,比干坐着还要累人。 何况他也中了毒。 这毒如果不能立解,必须及时扣住中毒之人几大穴位,于一时辰内寻来有微毒的翻瓣莲,取其汁液根茎喂食。 降襄山庄繁花遍野,正好现在又是翻瓣莲的花期,极好辨认。严方任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几株正开着花的翻版莲,但他拿不到。 第三十一章 降襄乱·到底有没有用 越郴突然惊叫出声:“湛弟!” 越湛猛地回头,看到沐翰韬不知何时毫无动静地打翻那几个看守他的人,正把剑架在越郴颈侧。 沐翰韬毕竟十岁出头,身量比越郴差的远,但这么胁持着越郴竟十分轻松。 他眼中有着极为单纯的不解,手上却毫不含糊:“仅仅因为这么微不足道的原因,你们便对众人下此毒手?” 越湛几乎要被“微不足道”四个字给气笑了。但他看到沐翰韬那透澈却缺乏人气的眼眸后,所有的话都化为无力的叹息:“真是无情。” 随即,他剑尖指着沐翰韬,威胁道:“小盟主……啊,不能这么叫了。你可别乱动。你要是乖乖坐着,我等会儿稳定了局势,就给场上人解药。” 沐翰韬盯着越湛看了半晌。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该怎么解,权衡取舍后,他一寸一寸地收剑回鞘,慢慢坐了回去。 越湛满意一笑,示意两位叛乱者靠近印乐知与已经昏迷了的沐瞿空的:“印阁主,现在可就你一个了,别扛着啦,沐瞿空都快不动了。” 印乐知眸光骤寒,挣扎着,竟然又站起了身,长刀一甩,切开了一名猝不及防的叛乱者的喉管。随即爆发出的这一点力气消散,长刀垂落在身侧。 他气若游丝,但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醒着的人耳中:“谁也不许伤隹云。” 越湛惊怒不已,拔剑上前:“好一把硬骨头!怎么还有力气!” 趁着众人都被印乐知吸引过去时,严方任悄悄往沐翰韬那里挪了挪。 沐翰韬朝他望去。 严方任说不出话,只能冲他连比带划,也不知道沐翰韬看懂了多少。 严方任全身的皮肤又疼又痒,连带着身体内部都痒了起来。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隐约听到印乐知软倒下去,额侧磕在桌案上,流出汩汩鲜血。 不行,他要撑不住了。 沐翰韬爱懂不懂吧,他也没法再比划一遍了。 严方任在意识即将消散前,仍然保持着要护住瑞安澜的姿态。 越湛满意地看着场上倒成一片,拍了拍手:“行了,一个个检查过去,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几名叛乱者应了一声,分散开来。只听着他们翻检着倒下的人,翻完就“噗嗤”一剑把人直接送上黄泉。 越湛愉悦地想:很快,降襄山庄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沐翰韬却“噌”地站了起来:“说好留他们性命,这又是在做什么?!” 越湛笑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这些得不到解药的人也要死个透。早点和晚点又有什么区别。” 沐翰韬的眼神愈发凌厉,拔剑相向:“那我也没什么约定要和你们遵守的了。” 他方才只是想多为众人保留一线生机。既然越湛横竖都要他们死,那沐翰韬还顾忌什么。 越湛急忙后退,招呼其他人包围沐翰韬,道:“无谓挣扎,尽添乱!你要是也喝了酒能少多少麻烦!” “他喝了酒,谁来记得我要做的事?” 一个突兀的倦怠声音响起。 越湛越郴均是一惊,横剑在身前,大喝一声:“谁!” 瑞安澜正在推开严方任,试图把他放成一个不至于硌着的姿势,慢悠悠道:“我呀。” “……”越湛惊诧不已,“你竟然还能站起来?” 瑞安澜看了看自己:“我这不是坐着吗?没站起来。” 越湛:您要这么跟我杠,那我真的没办法。 说着,瑞安澜直起身,试图脱身上的大袖,然后在和绳结奋斗未果后,直接把身上价值连城的繁复衣服扯得七零八落,嘴里还抱怨着:“我就说不要穿这么多。都怪严方任。” 越湛脸色发白,定了定神,努力用镇定自若的语调道:“怎么会没用?” 瑞安澜一脸状况外:“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啊?” 越湛冷嘲一声:“一坛子酒能药倒大象,难道瑞门主还假喝了?” “哦,那就是没用。”她随口应道,又看了看倒下的印乐知,“我看印乐知也知道这是什么毒,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缺东西。没意思。” 越湛的脸色极其难看。 虽说不是独门秘方,但也是他从中原费劲千辛万苦求来的罕见毒药。谁能想还会被印乐知看穿。 不过又有什么用?印乐知为了救沐瞿空,已经毒入五脏六腑。 于是他道:“遍地可见又怎么样?只要出其不意,发挥了作用,其他也不重要。” 没想到瑞安澜竟然附和道:“确实出其不意。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去抢盟主之位。沐瞿空每天和稀泥和得头都要秃了,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秃头。” 越湛怒道:“你们怎么能懂我们的想法?至少盟主的话有人去听。我们平时说话有人听吗?” 越郴附和道:“就是。连锻刀材料都要不到。” 瑞安澜既没赞同也没反对,只是歪了歪头,道:“是么?算了,反正我理解不了。”她弹出两手长短不一的金属针,“你们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一个字都不屑于听。一起来呗,打不过我的。” 此话听着颇为嚣张,但越湛不敢嘲讽,反而凝神后退一步,招呼众人:“结阵!” 如果没有配合,这十几二十人在瑞安澜眼里,和一个人没有区别。 他们必须结剑阵。 瑞安澜兴奋地跳了两跳:“快来快来!趁着严方任昏过去了,我可以放开手脚。” ……合着把他们当杂耍的呢。 沐翰韬在后面沉稳道:“瑞门主,单打独斗恐破不了剑阵。我与你协作吧?” 瑞安澜看都没看他:“不要,碍事儿。以后有的是要你打架的场合,别和我抢。” 沐翰韬:“……”等等,他不喜欢暴力啊!瑞安澜对他是有什么误解? 二人对话的当口,越湛越郴和那十几个叛乱者已经结成了密不透风地阵,直冲瑞安澜而去。 打头二人剑锋寒光闪烁,上来就是杀招。凌厉的罡风擦过瑞安澜脸侧,而瑞安澜在这充满压迫感的风中伸手扶了扶发间的流云簪,以免它被罡风卷掉。 随后,她一跺脚,身子一拧,从罡风的缝隙中一穿而过,喊了一句与天地无一战前极为相似的话:“来呀!” 第三十二章 降襄乱·你能不能行 在瑞安澜以金属环缠绕的左拳撕开第一道剑气时,沐翰韬仍紧紧握着剑柄。 随后那一拳重重砸在左侧打头人的脸上,金属环纷纷弹开变成夹在指间的短针,直接从那人脸上带下一片鲜血淋漓的碎肉。 那人发出一声剧痛下的悲嚎,手上动作一顿,后面几人连忙生硬地变换走位,以免撞上破坏了剑阵。 沐翰韬把剑松开了。 他转身去从瑞安澜的战斗范围内以抢救一般的速度拖出昏迷不醒的人们。 可别没被毒死反倒被误伤打死了。 拖了两个后,沐翰韬又把剑拔了出来。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刚才瑞安澜徒手掰断的一小截剑刃打着旋飞了出来,差点扎沐翰韬头上。 而始作俑者掰断剑刃后,顺着冲劲停在大理石护栏上,被扯得参差不齐的衣摆下的大腿微微一沉,肌肉一紧一松,她化为一道残影又冲了出去。 护栏沿着方才的落脚点整整齐齐断成了三截。 与护栏断裂声一道的,还有别人的惨叫与骨血迸溅的声音。 沐翰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放开手脚。这几年真是苦了瑞安澜了。 什么剑阵,没几下就成了佥刂阝车,然后又成了佥车。 由于瑞安澜的暗箱操作,严方任醒得很快。 他晕乎乎醒来时,正朦朦胧胧看到瑞安澜坐在一张桌子上,仰头听沐翰韬说着什么。 至于为什么坐在那张桌子上,只是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完好的可以坐的地方。 周围跟龙卷风过境一般,全是碎石断木,盛开的花全被撕成残瓣,躺在血泊里微微摇晃。 严方任先是因瑞安澜竟活动自如而狂喜,不一会儿又变成大惊。 澜儿,你在别人的场子打架也不收着点。 沐翰韬面朝的方向正好能看到严方任,见严方任醒了,立刻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严副门主。方才我与瑞姐姐已按严副门主所言,对众人做好紧急处理。如今他们毒性已经稳定,只待接下来进一步解毒。” 降襄山庄其他人之前被越湛二人迷晕,导致全程只有一个瑞安澜在负责打、一个沐翰韬在负责救。 好在二人没打算接手一个空壳山庄,那些迷晕的人已经逐渐醒转。等他们缓过劲来,就可以来帮助他们收拾残局。 严方任又很是欣慰:您竟然真看懂了。 一醒来就心情大起大落的严方任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瑞安澜灵巧地跳到他面前:“感觉怎么样?” 严方任认真感受了一下,答道:“有点提不起力气的感觉。” 瑞安澜道:“正常。你去睡会儿就好了。” 严方任拒绝了这个提议,道:“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瑞安澜抿着嘴笑得特别矜持:“那你看看。” 严方任见她精神抖擞,放下心来,问道:“越湛越郴呢?” 瑞安澜道:“分不清哪个是,你随便看看吧。” 严方任:“……” 那还是不看了。 稍微黏糊了一下后,严方任才转向在一旁默默观赏的沐翰韬:“盟主最好还是等印阁主醒来谢谢他。要不是他及时提醒,在下一时也想不到。” 沐翰韬看起来对这毒的来源、原理、以及为什么两位惊风阁出身的人会认出十分感兴趣,但他要事当先,认真道:“我记下了。我要先带山庄人员处理后续事宜,有空再详细了解。” 严方任点点头:“在下已恢复大半,也可尽绵薄之力。” 瑞安澜道:“行吧,那忙完再休息。你也不差这点时间。” 沐翰韬诚恳道谢,转身去招呼已经醒来的降襄山庄人员。 严方任也起了身。 瑞安澜趁着二人都背过身时,转脸就吐了口发黑的血。 岂料严方任心思就一直在她身上,听到异动立刻回身,旋即被那口黑血吓得嘴唇哆嗦。 瑞安澜:喔唷。 瑞安澜赶紧道:“没事儿,就是伤了胃。那个毒有点烧,很快就恢复了。” 严方任压根不信,掐着她下巴一看,从舌尖到咽喉深处都被烧得坑坑洼洼,原本粉嫩的口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 严方任头有点晕。 瑞安澜往后一仰挣脱他的手,迅速闭上嘴。 “好吧,我承认,是酒烧的。”瑞安澜挠挠头,“我真不能喝。” 严方任快要被气死了:“那你还喝?!“ 还喝了一整杯。 “做做样子嘛!”瑞安澜道,“它只不过会好的慢一些,只要不是立死,总归能好的。” 严方任怒道:“你能不能行?” 结果瑞安澜还笑了:“不能行的地方多了去了,也就能打个架。” 沐翰韬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动静,转头一看,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敛容道:“瑞姐姐,您受伤了。稍后我会为您送去药物。” 瑞安澜一愣:“不用不用。这烧的都在身体里面,等它自己好了就行。” 沐翰韬坚定道:“山庄里还是有一些多少能起到辅助作用的药物,请瑞姐姐不要推辞。” “啊……”瑞安澜目瞪口呆地看着沐翰韬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去指挥收拾残局。她回头对严方任道:“我怎么觉得他是在尊老敬老?” 严方任:“没有没有。是他太严肃了。” 瑞安澜盯着有条不紊指挥的沐翰韬看了半晌,接受了这个答案。 她跳起来,拉过严方任:“那走啦,一起去把场上处理一下。” 严方任:“哦。” 瑞安澜突然停下脚步,遥遥瞥了眼牢牢着扣着沐瞿空手腕以至于沐翰韬都没法把他与沐瞿空分离的印乐知,还有那很明显已经没了生命体征的沐瞿空。 严方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又落在了从他睁眼开始就一直挺着脊背,维持着冷静自持的面容在场上四处奔走的沐翰韬。 他收回目光,加入到分辨存活人口、转移存活人口、统计不幸离世人数的队伍中。中途看到沐翰韬突然空闲下来,正略感茫然无措地站在中央时,拉过他跟他口头说了一遍完整的后续解毒方法。 听到“解毒“二字的沐翰韬登时一扫方才的茫然脆弱,严谨地跟严方任询问了每一个细节,一一记下。 严方任转过身,轻声道:“看来,今天还不是最麻烦的日子。” 第三十三章 降襄乱·共情 人都被瑞安澜与严方任安置在了降襄山庄。 稍微重要点的人都是沐翰韬、瑞安澜与严方任三个人去扛,免得被趁人之危出什么意外。 那降襄山庄和瑞安门是真的说不清,平白背个黑锅。 严方任去扛一脸凝固血块的印乐知时,先同样费了老半天劲把他手从沐瞿空手腕上扒下来,然后觉着印阁主比看上去的劲瘦体型还要轻一些,轻到近乎单薄。 帮印乐知收拾时,还意外发现他衣领下的脖子上戴了一个被小巧锁头锁死的黑皮细项圈,苍白的肩上有一片意义不明的墨色刺青延伸到背后看不见的阴影里。 严方任疑惑地盯着看了三秒,利落地给他把衣服理好藏起项圈:我什么都没看见。 所有人都安顿下来后,严方任虚弱得去睡了一个整天。 睡了一整天的严方任,醒来时记忆混乱,第一件事是问瑞安澜在哪儿。旁人告诉他瑞门主刚离开没多久时,他都不信,差点靠爬也非爬出去看看。 而瑞安澜听说后,第一时间狂奔到严方任榻前,跟他一通絮絮地说。 严方任这才安下心来,抱着瑞安澜不肯放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吻着瑞安澜。 他想着瑞安澜当时被烧得焦黑的口腔就后怕。很明显,她自己也不确定她对降襄私酿的反应会有多大。 而瑞安澜都快烦了。 她试图打岔,问:“你要去灵堂看看嘛?” 严方任含糊道:“等会儿。” 整个江湖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等到沐翰韬去一一通知。 毕竟那么多掌门就突然倒下没了声音,任谁也无法坐视不理。 在严方任睡得人事不知时,闻风而动的惊风阁第一堂与第四堂堂主已快马加鞭匆匆赶来,为昏迷不醒的印乐知忙前忙后。 沐翰韬不断地向二位堂主道歉,第一堂堂主连声道:“非盟主之过。” 第四堂堂主还被沐翰韬三请四邀地去别的屋也转了几转,不情不愿地提点了几句。 几日后,其他帮派的管事人也陆陆续续到场。 沐翰韬做好了善后工作后,在沐家旁支的协助下,为沐瞿空办了一个小型葬礼,设上灵堂。 其他人则是来吊唁。 沐翰韬此时都没有心思因人多而紧张,端着一副严肃的架子,应付着往来的亲戚与外人。 越家的亲戚们一个都没好意思来。 他们也不敢。沐家旁支和与降襄山庄交好的那些人已经把死去的越家兄弟骂得狗血淋头,越家亲戚过去就是个被喷得体无完肤的下场。 反倒没人去安慰沐翰韬。 即使有几人想要提起这个茬,也被别人有眼力劲的人拉走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沐翰韬撑得很辛苦,一旦被别人戳了个口子,他硬吹起来的坚强假象就会崩溃。 而瑞安澜一直都没踏入灵堂一步,也没搭理外面那些试图探望的人。直到严方任醒来缓过劲,她才陪着严方任去了。 路上有人遇到他俩,忙道:“几日不见二位,我担忧不已。见二位安好,我这颗心才放下。” 严方任回道:“多谢挂念。在下将将恢复,正要去拜会沐翰韬沐盟主。” 来人垂下眉眼,道:“沐小盟主真是让人心疼。” 严方任晃了晃神,心想,别几天不见,这孩子崩溃了。便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后,与瑞安澜往灵堂去。 在灵堂门口,他俩又碰到刚出来的第四堂堂主。 第四堂堂主猛地停下脚步:“这不是严方任么?” 严方任不是很想碰到惊风阁的人,但碍于面子还是应道:“见过堂主。” 第四堂堂主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你上级,搞那么多礼节干什么。说起来,听沐小盟主说,还是你告诉他压制毒性的方法的?” 严方任不敢霸占功劳,道:“是印阁主先提醒了我。” 第四堂堂主横眉竖目:“你小子怎么回事?当年往第四堂跑的时间都被狗吃了?” 严方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光顾着看瑞安澜了么。 第四堂堂主吐槽完他,想起来他的阁主还在躺着,急匆匆地又绕过严方任走了。 瑞安澜:“……” 她竟然被无视了。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最终还是默默地跟在严方任身后进了灵堂。 沐翰韬正背对着门口,没有分神招呼他们。 忙停下来的沐翰韬,终于没有可以分散他悲痛的事物,跪在沐瞿空的灵位前,露出了十几岁少年的真实感受,哭得撕心裂肺。 别说降襄山庄的人了,连从各方各地赶来吊唁的人目睹此景,都忍不住唉声叹气。 严方任贴着门侧,一动不动地站着。 沐翰韬的切肤之痛感染了他,把他也拖入了无尽的伤感中,以至于竟不能再走前一步。 他一直颇为敏感,平时都尽力掩盖下自己的情绪波动。结果这次身体虚弱,又在此事中与沐翰韬同一战线,被牵扯颇深,顿时被沐翰韬的深痛压得喘不过气来。 瑞安澜本来还等着严方任去起个话头,没想到严方任杵那儿不动了,她踌躇了半天,只好自己走到沐翰韬身后,弯下腰。 沐翰韬抬起头,奋力擦掉泪水,但新的泪又瞬间流了满面:“瑞姐姐。” 瑞安澜懵了。谁来告诉她,面对这样的人,她该怎么办? 她回头试图向严方任求助。 严方任倚在墙上,极缓地滑过来一个完全藏在黑暗里的眼神。 瑞安澜:? 瑞安澜笨拙地摸了摸沐翰韬的头,舌头打了个几个圈,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悻悻地回到严方任身边。 严方任右手背在身后,右手臂上缠绕的绷带被他攥成皱巴巴的一团。他从干涩的喉腔挤出几个字:“说完了吗?” 瑞安澜:我啥也没说啊! 瑞安澜终于觉察不到不对,上下盯着严方任看了一圈,讶道:“你被影响了?” 严方任没有理解:“啊?” 瑞安澜抬起眼皮,露出她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渊的瞳仁,科学严谨地仔细看了看严方任,点点头:“应该是的。我们走吧。” 严方任:“???” 但他确实不舒服,便顺从地被瑞安澜拉着离开了灵堂。 离开灵堂后,他慢慢从悲痛中脱离出来,对瑞安澜:“对不起,我方才走神了。” 瑞安澜已经恢复了不愿睁眼的怠惰模样,“嗯”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降襄乱·隹云与乐知 谁也没想到的是,沐瞿空身殁,全江湖最伤心的竟然是印乐知。 印乐知毒发后仍强撑着挡在沐瞿空身前,导致他中毒最深,几乎是最后一个从毒酒的昏睡中醒来。 他醒来后眼前一片模糊,勉强发现自己在降襄山庄的客房里,耳上唇边的白银坠饰都被取下放在床头,头上裹着浸满药香的绷带。 过去了多少天了? 他摸了摸头上的绷带,脸色一沉。 这包扎手法和第一堂堂主惯用的方式好像。既然他们都来了,这过去的可不止一两天。 他不顾自己还晕着的感官,扯了件外袍就往大殿冲。 无论如何,大殿总会找到人。 大殿里已被收拾干净,做了灵堂,周围潦潦草草地飘着白绫。 沐瞿空已经走了十日有余,前来吊唁的人比前几日少了许多,此时灵堂内只有沐翰韬一人。 哭够了的沐翰韬正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俯身在地,闭着眼睛想事情,就听着一人撞了进来。 沐翰韬骇然回头,看到来人后放松了些,但仍紧绷着,问道:“印阁主何事?” 印乐知头上的绷带都被他跑松了些,遮了大半张脸。他道:“你父亲呢?” 沐翰韬皱起了眉:“印阁主何以吵吵嚷嚷,打扰亡父安眠?” “亡父”二字击碎了印乐知眼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他喃喃道:“死了?没救回来?” 沐翰韬心想,这人怎么说话呢? 没等他出言,印乐知却像是痛极,扯着披散的长发,慢慢佝偻起了身子。 沐翰韬的话卡在喉咙里,倒是再也说不出来。 印乐知无视了他,佝偻着爬到长明灯前,额头抵着木板,五指紧紧扣着边缘,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咳。 沐翰韬都惊了。 亦炎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印乐知蜷缩成一团的背影。他登时火起,两步扑上去揪着印乐知散乱的长发要把他拉起来:“你在干什么?!” 沐翰韬没听说天地无一今日会来,被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阴森男子吓得一哆嗦,差点拔剑。 印乐知死死扣着供桌的边缘不肯松手,哑着嗓子道:“天地无一,你放开我,别碍着我和隹云说话。” 沐翰韬:……哦,是天地无一啊。之前推脱有事拒绝与会,避开了这场风波,一副不愿沾上的样子,怎么现在又来了? 和印乐知相比,亦炎苏几乎要被点燃到爆炸:“小乐知,每次爷好话说尽连哄带骗,你才肯喊一声爷的名字。喊沐瞿空的小字倒顺畅得很啊?” 印乐知翻了个白眼。 沐翰韬:“哈?”他听到了啥? 亦炎苏意识到旁边有个围观的,突然狂乱地抽出黑刀,一刀带着万钧之力砸进沐翰韬身前的砖里:“你,出去!” 沐翰韬虽被那一刀吓得一抖,但他初生牛犊,仍硬气道:“凭什么?” 严方任听说天地无一怒气冲冲地往灵堂狂奔后,奉瑞安澜之命,赶紧往这儿来,此时适时赶到,拉着在丧命边缘反复横跳的沐翰韬往外走。 沐翰韬见是严方任,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他们会打扰父亲的!” “不会,不会,印阁主在呢。”严方任安抚道。 沐翰韬觉得印乐知在并没有什么用。 然而他还是被严方任给拖离了灵堂。 沐翰韬走了,亦炎苏拖沓着脚步过去拔出黑刀,又拖沓着回到印乐知身后。他每走一步都几乎没抬起脚,靴底刮蹭着地砖,连带着金属铠甲刺耳地叮当乱响。 “听说你想救沐瞿空想得命都差点不要了?”亦炎苏问道。 印乐知低着头,给了他一个冷冷的眼风。 亦炎苏自问自答地点点头:“也是。小乐知就是这样的人。世间万物都比自己重要。” 说到这儿,亦炎苏的火气又冒了出来。 “我们说过要一同维护世道的。”印乐知死气沉沉地抬起头,打断了亦炎苏的情绪酝酿,“天地无一,怨你。” 亦炎苏愣了愣,唇角翘起:“可不正是怨我。你看看你,费这么多心思跟我虚与委蛇,反而沐瞿空先死了。”亦炎苏俯下身,蹭了蹭他的脖颈,“抱歉呢,宝贝儿,爷碍着你们的世道。” 印乐知躲开他,挫败道:“别装傻。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亦炎苏近乎温和地笑着,问道。 印乐知吸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虚无的语气道:“隹云前几日还与我说,他有个大事宣布。等宣完了,他就可以放下俗事,浪迹天涯。” “我说,你看你都快成个灵活的胖子了,还浪个仙人板板。” 沐瞿空有个用着玩的小字叫隹云,还是他中二时期自个儿取的。他告诉印乐知这个名字时,当时还是少阁主的印乐知掀了掀眼皮:“你这他妈的和瞿空有什么区别?” 沐瞿空哈哈大笑:“老哥这个名字看起来是不是就和你比较配套了?” “配个屁!哪里配?都是两个字吗?” 而几十年后,被说成灵活胖子的沐瞿空也没生气,只是哈哈笑着:“老哥给你探探路啊!等你什么时候把手头事也放下了,到时候两个孤寡老人就像小时候咱们说的一样,饮酒嬉游。” 印乐知嫌弃地咳了两声,道:“你看我游得动?” 沐瞿空拍拍他:“别闹。你这么多年都整出多少毛病,尤其你那心疾,可不能压力大。老哥陪你几年,保管什么病都好了。” 印乐知一想,没毛病啊!只要天地无一不在,他的问题全能自愈一半。 有点心动。 同为四大家继任,沐瞿空与印乐知从小一起长大。沐瞿空几乎把印乐知当自己亲弟弟,不在乎他是否能有大成就,只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的一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印乐知先是经历了父亲印道常的英年早逝,后又陷入了亦炎苏试图驯化他的纠缠。 沐瞿空为了降襄山庄的绝对中立,平日对印乐知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会在暗地里多牵制天地无一几分,以免他有太多闲暇时间去使印乐知心疾恶化。 印乐知也是如此。 降襄山庄必须中立,惊风阁亦不可与有朝廷背景的降襄山庄过密接触。 因此,二人几十年的友谊,竟没几人知道。 直到沐瞿空身死,印乐知才找到一个宣泄的时机。 可惜沐瞿空本人是见不到了。 第三十五章 降襄乱·爆发的光明 在这虚无而凝重的沉默中,有什么东西碎了。 碎的是印乐知的骨头。 亦炎苏握住了印乐知的手臂。断骨从他握着的指缝间,透过皮肉支棱出来。尖锐的截面划破亦炎苏的手,他的血和印乐知的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亦炎苏声音坚硬如寒铁:“你要走?和沐瞿空浪迹天涯?“ 印乐知垂着头,没接话。 亦炎苏声音回复了一点温度,但沾染了一丝甜腻腻的气息:“怎么走?怎么浪?去哪儿?” 印乐知听到这甜腻的声音,便知亦炎苏的怒气已经飞速进入第二阶段,但仍然没接话。 亦炎苏掐着他下巴,转过印乐知的脸,手指伸进印乐知的衣领,一点点扯着他脖子上的细皮项圈,声音甜腻得像是泡在蜜罐里:“小乐知呀,你要去一个没有爷的地方?” 印乐知眼里满是血丝。他昏迷了十多日,醒来后又心神激荡,此刻被亦炎苏不和谐的语调一割,感觉筋肉血脉都受不住压力,尖啸着要爆裂。 天地无一本不该在此。他在境外时,听说降襄山庄除了乱子,伤势最重的竟然是印乐知,两天多了还没醒。他编排了几十个借口,又因愤怒砍了远西的一名司铎两位公爵,才推掉远西的事,匆匆赶往降襄山庄。 没想到见到印乐知这副憎恨他的模样。 亦炎苏快速地眨了眨眼,从印乐知身上传来的嫌恶竟让他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意。 “你知道。”印乐知恨声道,“这场叛乱从头到尾你都知道,指不定还帮了好几把。” 亦炎苏眯起眼,眼中的恶意锋锐如薄刃:“是。” “你为什么不放过隹云?他从来没拦过你什么。” “小骗子。你和他不也可希望爷走?”亦炎苏矫揉造作地叹口气,“一个个的都不欢迎爷,真是伤心。” 这话说的印乐知甚是疑惑。天地无一这句话半是真心半是调侃。他最近又被谁给嫌弃了? 但印乐知现在来不及想这个。 “从头到尾都和隹云没关系。”印乐知挥开亦炎苏拆他绷带的手,“为什么你就不能停一停?” “嗯?”亦炎苏指尖挑逗地划过印乐知唇峰,“你不是更喜欢动起来吗?我的小狗牙尖嘴利,真话都不肯说一句。” 恼恨在印乐知心里层层叠叠地堆了起来。印乐知拔刀出鞘:“滚。” 他出刀狠辣,亦炎苏也没避让。刀锋割开亦炎苏的肩颈连接处,皮肉翻卷,掀出的骨头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 亦炎苏慢慢松开手,艳丽地笑了:“你可真喜欢他。” 这样的笑容如果放在画像里那个纤细妖艳的亦炎苏身上,会化为十足的诱惑。然而现在的模样只想让人退避三舍。 印乐知不想退。 他想杀了亦炎苏。 他此刻竟产生了一种绝望寂灭的想法:不如,你我他,全死了好不好? 但是杀不掉。 所有非致命伤势对亦炎苏来说只是恢复时间长短的问题。 而致命点何在也不清楚。 他眼睁睁看着亦炎苏被切开的喉管里喷出一串带着气泡的血沫后,又慢慢地愈合了。 而亦炎苏只是歪着头,深呼吸了一下,确认自己喉管确实被切开,确认了印乐知的杀意。 天地无一还能算个人吗? 而不算个人的亦炎苏确认过后,腻声道:“应该再往旁边砍呀!说不定砍断大血管,砍断整个脖子,爷就能死了。” 说罢,亦炎苏全身肌肉进入戒备状态:“那爷还得谢谢你。” 他不准备再让着印乐知了。 印乐中露出了一点惊恐的神色。 他根据平日里亦炎苏挑拣着告诉他的那些和自己的推测,大概了解了亦炎苏身上的特殊之处,只是没想到亦炎苏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惊恐之余,印乐知又感到一丝深沉的绝望。 没人约束得了亦炎苏。他也不行。 亦炎苏一步步逼近,印乐知不断后退。 “小乐知,每次你在爷身下软成一滩水时,爷总会想,这小骗子说不定还有几分真心。”亦炎苏手指伸进自己尚未愈合的恐怖伤口里,勾住自己的骨头,轻轻扯了扯,仿佛是依然不太信印乐知真的砍出了那么深的痕迹,又把沾满血的手指拿了出来,打了个响指,指尖细弱的火苗把血与皮肉烧得焦黑,连带着眼神都像燃烧后的灰烬,“算了,不信你。” 印乐知也怒了:“你懂个屁!你也配提真心两个字?” 亦炎苏一手扣着黑刀,一手拖着玄铁链,气得冷笑连连:“你怎知不配?印乐知,就该把你捆起来,削成棍子塞进花瓶里,省得天天在这儿恃宠而骄。” 印乐知咬着唇。 他觉得亦炎苏才是恃宠生娇。 印乐知甩了甩昏沉的头,反而迎着亦炎苏冲了过去,勉力想要和他换个朝向。 印乐知想要把亦炎苏引到灵堂外,不然暴走的亦炎苏定会把沐瞿空的灵堂毁得一干二净。 他的意图并没有瞒过亦炎苏。 印乐知眼睁睁看着亦炎苏那灰烬一般的眼神变成了沙暴,莹润的光从他指尖的皮下亮起,顺着血管向上蔓延,几乎要把他点燃。 灵堂的木材咔咔直响,充满草木香的空气里平白添了肃杀的血气。 距离灵堂不远处的房屋里聚集了很多人,不仅有瑞安澜、严方任、刚被严方任解救下来的沐翰韬,还有暂居在此尚未离去的各派人士。 瑞安澜突然道:“完蛋。” 严方任:“怎么?” 瑞安澜脖子猛地向后翻折,呈现一个几乎要断掉的角度,皮下的血管像是被光源照亮,透出青白色的光来。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跟什么东西做着斗争。 严方任哪见过瑞安澜这样诡异的姿态,猛地站起身。 与此同时,旁边几人突然重重地跪倒在地,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他们背上,压得他们额头不断往地面靠近,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动。 连沐翰韬都跪了下去。他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而剑鞘似乎也受不住那个无名力道,开始向一边弯折。 只有严方任不受影响地站在屋里,大脑一片空白。 这什么情况?怎么跟中邪了一样。 第三十六章 降襄乱·停下 印乐知也没有那么强的反应。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亦炎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他知道自己的意图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又怎样。 他要往外走,亦炎苏还能不跟上? 毕竟亦炎苏现在那么想杀了他,印乐知的杀意和亦炎苏的一比,简直就是闲来兴起一般微不足道。 亦炎苏确实在紧紧跟着印乐知,但印乐知压根碰不到认真起来的亦炎苏分毫。 每一刀都落了个空。 亦炎苏此刻神情空茫沉寂,就像冬夜只有两三点孤星的夜空。 他就这么居高临下看蝼蚁一般看着印乐知,慢慢道:“谁也无法阻止我们。” 严方任在众人中,自然又果断地拉住了瑞安澜的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结果瑞安澜还真的平静了不少。 她皮下的光辉淡去,反手握住严方任:“碰我,别走。” 严方任不合时宜地感到羞涩。 瑞安澜刚缓过来没多久,光辉又死灰复燃。 瑞安澜猛地扑到严方任身上,烦躁不已地从头上扯下一大把金属环。 她的动作太猛,几缕黑发也被金属环缠着扯了下来,末尾还带了点血丝。 严方任刚一张嘴,瑞安澜立刻道:“闭嘴。” 严方任:“……” 瑞安澜把其中几个金属环弹成短针,两手一用力,竟把那韧劲十足的短针撇成了几截。 严方任看着她满头冷汗,急道:“你在做什么?” 瑞安澜道:“说了闭嘴。打断了我,不仅印乐知,我都可能要死,那你自个儿独活去吧。” 严方任立刻不敢说话。 亦炎苏仿佛猫逗老鼠一般快速耗尽了印乐知不多的体力。眼见黑刀就要削下脱力的印乐知的半个脑袋,亦炎苏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硬生生把黑刀停在半空,偏过头去。 他侧耳倾听片刻,周身气势一收,光辉敛去,回头亲昵地用指尖戳了戳印乐知的额头,还体贴地顺手帮他扯紧了头上松散的绷带:“先放过你。” 印乐知:……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亦炎苏转身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往灵堂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乐知,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没有爷,一切都会好很多?” 印乐知用眼神给予了肯定回答。 亦炎苏冷冷地笑了:“可惜爷在这儿,你逃不掉的。” 印乐知双手紧紧地握着刀鞘,汲取着上面残存的一点凉意。 刀柄尾端花纹的间隙里,暗搓搓地刻着两个字:隹云。 印乐知十二岁的生辰前,沐瞿空磨着他父亲,从仓库里搬出珍藏多年的矿石,给印乐知打了一把长刀。 炉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好不容易成品出世后,沐瞿空开始犹豫不决。 刀上刻个什么字呢? 乐知,太无趣了。 瞿空,有点恶心。 隹云。瞿,从隹,鹰击长空,追云逐月。 那就隹云吧。 但小小的沐瞿空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把这两个后来被印乐知评价为“和瞿空有什么区别”的字大剌剌地刻出来,只在刀柄寻了个看不清的地方,把自己眼睛贴上去,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刻下。 等亦炎苏不见了影,印乐知跑去水边,清洗干净长刀,一遍遍地擦拭。 不能让亦炎苏的血脏了隹云的刀。 他紧紧地攥着拳。 不能得寸进尺。 不可冒进失命。 但他也无法原谅。 明明都是那么重要。 明明都是爱着的人。 亦炎苏带着一身的血和半愈合的伤拖沓到瑞安澜那儿时,沐翰韬坐立不安的,已经提了三次要回灵堂看看刚才的异动有没有影响到灵堂。 而瑞安澜与严方任也总共说了三次“不行”。 看到亦炎苏,瑞安澜眉头一皱,整个人变得和方才的印乐知极为相似,转头道:“严方任你带翰韬出去走走。” 严方任歪着头看瑞安澜。 瑞安澜拧着眉挪过去给了他一个浅吻:“快去。” 严方任乖乖去了。 亦炎苏的视线黏在严方任背上一直粘到严方任被建筑遮挡:想杀人。 瑞安澜“啪”地一声拍了下桌面,把桌面上碎针排列出来的复杂图案震了个散乱,还顺带留下了一个血手印:“亦炎苏,你闹哪样呢?” 亦炎苏低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血手印,慢慢道:“那你非启用这个阵喊爷是怎么一回事呢?” 瑞安澜都要吐血:“因为我快死了,你个傻缺。” 她死哪儿都行,就是不愿意被亦炎苏的智障给连带死。 亦炎苏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啊,忘了你没有限制。但你不是有严方任吗?” 瑞安澜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能一样吗?你自己说说是自己身上的限制好用还是别人好用?” 亦炎苏笑道:“那是严方任不行。” 瑞安澜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严方任毫不知情自己被当了工具人,而且还不知道是个怎么被用了的工具人。” 瑞安澜缓了缓,道:“亦炎苏,我看在您姑且还算我爹的份上,我就敞开了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有这么档子事儿才不让我来的?” “你也不会不敞开地问呀?”亦炎苏又是一笑,“怎么,爷还不能怕你受伤了?” “我信了你的邪。我刚差点就被你连带着爆死。你只是想趁我不在借机剁了严方任。” 亦炎苏眯着眼睛笑,手指玩着玄铁链,细碎的刀片在指间飞旋:“为什么都不肯乖乖死呢?” “肯了才有毛病了吧?”瑞安澜惫懒地掀了下眼皮,“你能不能行?在印乐知那儿碰钉子了?怪模怪样的。” “哪能呢。”亦炎苏依然是沙哑裹着浓郁甜香的声音,人柔软地往窗边一倚。 瑞安澜却是连头发丝都硬了起来:“爸爸,我的亲爸爸。没碰钉子的话您能不能把平时的状态切换出来?我不大喜欢您现在这样。” 亦炎苏说话经常带一股子京都子弟的味儿,平日里没什么异样,但被他硬拗出甜腻气后,真是听者感伤闻者落泪,只想叫这人闭嘴。 “呵。”亦炎苏轻嘲一声,慢悠悠地晃了晃头。 等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带着金属质感的低哑:“好了,澜儿,你对严方任这么认真?” “总之,他不能死,你又不是不知道。”瑞安澜道,“你管我认不认真?” 第三十七章 降襄乱·都是他的错 亦炎苏探究地凑过去,自下而上地盯着瑞安澜:“那他也没死,你恼什么?真这么恼,顺手把沐瞿空救了啊?” 瑞安澜:“……” 她还真不想救。 沐瞿空是生是死关她什么事。她就想看亦炎苏被印乐知折腾成这死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亦炎苏已经越来越脱离常理范畴,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说到底,瑞安澜也怕他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烂摊子。 想想边疆的动乱,她就想打人。 有说过是这么早吗?你他妈急什么呢? 还有刚才那爆发。 亦炎苏自个儿身上是压着一层限制,可瑞安澜会被爆死啊! 气得她都要真生气了。 无意间被所有人针对的亦炎苏拧着眉,用两根手指搓了搓耳朵,又用眼皮阻拦了外界的景色,道:“全都这样。” 瑞安澜:“?还怪得了别人了?你很烦人,走走走。” 亦炎苏的皮肤又开始隐隐发亮,但他终究没说什么,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了。 瑞安澜也不知道他这怒气冲冲地又是要去哪儿。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爹,擦掉手上的血后,出门直奔严方任而去:“行了,回家。” 严方任:“好。” 临走前,严方任对着沐翰韬又是一顿叮嘱,主要是让他收敛点年轻气盛。 沐瞿空在的话他还能气盛个几年,但现在沐翰韬没有这个资本。 沐翰韬倒是很能听进严方任与瑞安澜的话,认认真真地连连点头,说回去后再仔细琢磨琢磨。 严方任看得直感慨,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他想了想自己可能不会有可爱的孩子了。 再一想,瑞安门里还有个程晶。 再再一想,他这一趟出门,似乎又把程晶给冷落了。 那孩子可别对他失望。 等他回去后,他没有看到程晶,只听到成何茗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程晶自杀了。 …… ??? 程晶就在严方任他们回来的前一天自杀的,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等到身体都凉透了,他才被去教他读书的成何茗发现。 他身上盖上了一块白布,放在瑞安门专门暂时停放尸体的屋里,等着严方任去决定如何去留。 而严方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块隆起的白布,半天也没上去掀开看一眼。 他下意识地回手在空气中胡乱摸索,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啊,瑞安澜刚回来就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了,不在他身边。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到底是为什么?是他又有哪里没做好吗? 细碎的脚步在他身后响起。 严方任歪了歪头,道:“成姑娘,他是为什么?” 成何茗欲言又止。 “是我不好。我昨日跟他说,今天要迟上两三个时辰来,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要是我像平常那个时间点到的话,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严方任觉得这压根不能算个原因,便继续等着成何茗接下来的话。 成何茗犹豫不决,又慢悠悠地吐出一截子话:“程晶他一直觉得没有得到您足够的重视。” 严方任:……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但也不至于自杀吧? 成何茗似乎牙疼一般吸了口气,又道:“听说越家兄弟试图反叛降襄山庄?” 严方任道:“确有此事。” 成何茗又吸了口气:“其实程晶认识越湛。” 严方任:“嗯。” 严方任:“啊?” 成何茗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您看这……唉。” 严方任垂下眼帘。 他可能真的在程晶身上花的时间太少了。他总是忙忙碌碌的,说不定程晶有时候鼓起勇气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退缩了回去。 严方任虽然对他人情绪甚至敏感,但前提是要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人身上。 他给了程晶一个新家,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关爱。是他的错。 剩下的话也不必成何茗挑明。 为什么第四堂堂主、印乐知、乃至严方任都对降襄动乱的毒药知晓一二? 因为那毒是惊风阁第四堂卖给中原的。 中原有个毒药世家,一代比一代没落,新的一代十几年没有个新进展。眼看再这么颓废下去被人得知他们的菜,往日旧怨都得找上门来,他们才不得已向制毒能力也十分出众的惊风阁询问能否买一款未面过世的毒药。 第四堂看了看他们给出的丰厚报酬,满口答应,顺手给他们研制了一款。 毒发极快,剥夺行动能力,但死得极慢。 很有第四堂独特风格的一款毒药。 靠着那毒,中原的世家又撑着活到了现在。 此事阁内有记录,记录又跟着严方任的脑子去了瑞安门。 程晶在瑞安门内被允许的活动范围很大,也不知他何时翻出了这些记录,又把这些记录给了正在寻找合适毒药的越湛。 严方任在脑海里自己搜寻,发现大片空白。 他确实不大在意程晶每天的动向。 严方任有点魂不守舍。 严方任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长辈。 毕竟自己活得也算不上顺畅,教不了孩子如何正正当当地走完人生路。 多半程晶得知越家兄弟失败,毒被顺利解除后,担忧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又不知该如何与严方任交流,最终在纠结之下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果然还是他的错。 成何茗轻轻叹口气,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合上门,留下严方法一个人。 活得不顺畅的孩子也不只程晶一个。 沐瞿空死后,瑞安门与惊风阁都立刻改口称沐翰韬为盟主,立场十分明确。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承认沐翰韬。 一是他年纪小,二是出现得突兀,实在难以让众人信服。 就连沐家旁支都忍不住对沐翰韬直言不讳:“翰韬啊,你年纪小,又没见过外面的风风雨雨。你看要不要叔叔伯伯们先帮你打理打理?” 沐翰韬总觉得这个打理打理会把降襄山庄给打理到别人家里去。 他虽然见的少,但他读的书多啊! 他觉得不妥,委婉拒绝了旁支的提议。 旁支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但别人就不如旁支这般好对付。 第三十八章 降襄乱·被媳妇踢下床的男人 江南的帮派们还被其他三家压着,但中原等地的帮派们就蠢蠢欲动。什么象牙塔的塔主之流都纷纷显露出可以暂时接替盟主之位的态度。 甚至有人传出了降襄山庄一蹶不振、沐瞿空之子非健全人之类的谣言。 沐翰韬:我觉得你们有点毛病。 但他不是很清楚该怎么应对。 沐家旁支在等他求救,也没有主动出手。 结果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些谣言都不攻自破了。 沐翰韬:? 一计不成,那些人又找上了掌权的其余三大家。 瑞安澜对那些人纷纷表示拒绝:“都谁啊?听都没听说过。” 严方任一如既往二话不说:“门主说的对。” 天地无一……天地无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勿扰谁来谁死”的气场,竟是谁也没敢凑上去讨个降维打击。 甚至有人拜访了印乐知。 回到惊风阁的印乐知每天吊着胳膊,养被亦炎苏撇断的骨头。 来人简短问候过伤势后,便急不可耐地提及盟主一事。 他本来还在听着来人的话,等到来人表现出一点希望沐翰韬不能即位、甚至印乐知可以自己去争盟主之位的意思时,他打断了来人,冷冷道:“休想。只有沐翰韬能坐那个位置。” 人们又往下一梯队找了找。 然后第二梯队的人,比如拜月教主影中月,说:“四大家说啥就是啥,我只是个弱小无助的歌女。” ……没法玩了。 沐翰韬也不是傻子。惊风阁与瑞安门暗中帮降襄山庄挡下不少明枪暗箭,他是感激的。 与降襄山庄的兵荒马乱不同,惊风阁最近死气沉沉。 第六堂堂主刚写完一批信件出来溜达,就听着弟子急匆匆地往山顶跑:“夭寿啦,他又来了!” 堂主眼前一黑。 妈的,果然站在幻阵外的是天地无一。 以往天地无一虽然也会来,但频率可以算得上是特别偶尔。后来不知怎么的搞到阁主的特殊信物,他每次都以令人惊叹的守规守矩姿态,从幻阵一层层地出口走出来。 惊风阁享受了好长一阵子不用修补幻阵的清闲日子,然后这个清闲在降襄动乱后被打破了。 印乐知不见天地无一。 惊风阁的人也十分理解。 印乐知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谁都知道他那断臂是怎么回事。天地无一怎么还这么厚脸皮地往这儿贴? 印乐知不见,但也吩咐阁内人不要正面硬杠。 刚也刚不过,无视他得了。 第一次,天地无一直接撕了幻阵上山,似乎被印乐知骂了一顿,最后阴着脸下来,顶着一副要死的表情,帮惊风阁把幻阵给修了修。 第二次,天地无一不撕了。他勒着幻阵守卫的脖子逼人把他“合理”地送上了山,试图用境外寻到的珍宝哄印乐知,然后又被印乐知轰了出去。 第三次,天地无一稍微放下来一点他高得可怕的自尊,站在印乐知书房前,头抵着门,小声说着什么。导致阁里的人都不敢去寻阁主。然后印乐知到了夜里忍无可忍,用完好的手臂猛地拉开房门,冲着天地无一就是当胸一脚:“滚!” 虽然那一脚对天地无一来说就是个按摩的力度,但他当时的表情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气势汹汹地按住印乐知,盯着印乐知冷漠的脸沉默了半晌后,又无奈地走了。 天地无一每天都来,然而印乐知的态度没有丝毫软化。 他都快被印乐知磨得没了脾气,困惑地想:说到底,沐瞿空的死和他也没什么直接关系,自己才是真的差点被印乐知砍了头,小乐知怎么就犟在这儿? 普通的犟也就算了。亦炎苏向来觉得,再犟的人,打到服就硬不起来。打没用总有别的方法。但印乐知,犟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几年调教下来依然没有任何改善。 对印乐知来说,只要没死,都不是个事儿。因此他这么多年,依然能快乐地和众人逢场作戏。 对天地无一与瑞安澜来说,死了都不算个事儿,因此天地无一能一边砍第一堡,一边帮三奇青。瑞安澜能一边被第五堂归晚院折腾到休克,一边跟惊风阁该怎么的就怎么的。 他俩都不在乎什么缺胳膊断腿的。 但是沐瞿空死了。 今天亦炎苏连幻阵都不闯,抱着手臂杵在外面,右手大拇指死死抵在齿间,无意识地咬着指甲和指腹,凉成一块望妻石。 他不要面子,连带着印乐知也没了面子。 因为他这反常行为,早就在阁内引起了无数小骚动。大家纷纷猜测他到底是何意,而几位堂主合计了一下,怎么看怎么觉得天地无一像是犯了错被媳妇儿踹下床的男人。 敢情天地无一这么多年不骚不浪缠着自家阁主还真是想谈情说爱? 啥玩意儿啊?! 怎么可能?! 我们不同意!!! 这个想法让他们大为惊悚,立刻把它埋进心底,无人再提。 但并不能影响风言风语传到外界。 毕竟这行为再也怎么辟谣,多少也带了暧昧的成分。 印乐知:好烦。天地无一肯定不会去管风言风语,他觉得他距离看到有关自己的话本子的那天不远了。 第六堂堂主蹲在幻阵里,盯着阵外一动不动的天地无一看了一会儿,反而把他心看得更凉。对天地无一来说,这恐怕是他最低的姿态,然而阁主依然是:“不见,让他滚。” “还他妈在呢?让他去死算了。” 这些意思自然是没人敢传达给天地无一,不然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亦炎苏的眼神也越来越暗,最后黑沉得比黑夜还黑。 等到漫山灯火都点起时,亦炎苏掏出那枚可以让他在惊风阁随意行走的印乐知的特殊信物,两掌用力,把信物压成齑粉。 亦炎苏掀起细长的眼皮往山上看了一眼,转身下了山。 第六堂堂主觉得他不会再来了。 亦炎苏苦情地等在惊风阁外的日子里,瑞安澜与严方任两人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亦炎苏在幻阵外碎了印乐知的信物,瑞安澜内心毫无波动,道:“他就该吃点瘪。印乐知没杀了他就是爱他。” 她倒是不知道印乐知在灵堂外那会儿是真的想杀,只不过因为亦炎苏已经几乎不像个人,差点还被爆发的亦炎苏给反杀了。 第三十九章 笑我真·痴狂 瑞安门的忙碌倒还有影中月出的一份力。 影中月姿态优雅然而风风火火地冲上门,开口就道:“阿澜你没死呐!” 瑞安澜:??? 死你个大头鬼。 影中月伸手就揪着瑞安澜的娃娃脸一通揉,在瑞安澜要揍人前迅速放手:“天地无一在吗?” 瑞安澜疑惑三连:“不在。追妻呢。” 影中月:???啥玩意儿? 此刻的影中月还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的影中月道:“不在正好。阿澜,你去趟扶双楼嘛!” 瑞安澜:“不去,忙。” 影中月立刻软了声音抱着瑞安澜撒娇卖萌,上半身贴着瑞安澜的胳膊直蹭。 一旁的严方任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并且他有点酸。 瑞安澜的胳膊是他的! 撒起娇来的影中月宛若一块牛皮糖,挂在瑞安澜身上走了一天。 门内弟子看到她俩后从大惊失色迅速适应,变成了面无表情。 瑞安澜忍无可忍:“行行行,去去去,你松手。” 严方任觉得他获得一项说服瑞安澜的新技能。 虽然他做不出来挂她身上一整天这种事。 影中月才不管那么多,得逞后迅速放开瑞安澜:“那走呀!” 瑞安澜道:“一天往返。” 影中月:“…………行吧。” 严方任在背后挥了挥手绢。 结果瑞安澜并没有在一天之内回来。 不仅瑞安澜没回来,严方任还跟着去了。 门内弟子:咋回事儿啊? 严方任也不知道咋回事。 等他到了,他突然就知道了。 他与瑞安澜和影中月一道坐在隐蔽的隔间里,看着楼下的歌女抚琴歌唱。 那个歌女偏偏还挺眼熟,正是之前被影中月要走的细雨。 离歌女最近的几个人严方任还都认识,无外乎是富贾官员。 只是有一个人比较特别。 严方任问道:“请问,戴大将军在这里做什么?” 影中月道:“阿月也想问呀。戴将军好像是看上咱们阿雨了,阿雨都快哭了。” 瑞安澜道:“她哭啥?” 影中月道:“阿月也不知。可能是不喜欢人家吧。” 严方任道:“不是。戴大将军不该是在京都吗???” 影中月道:“嘻嘻嘻。” 严方任:“???” 瑞安澜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道:“因为降襄山庄出事了。” 那和戴笑真在这儿听小曲又有什么关系! 严方任突然灵光一现,想到降襄山庄与朝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惊失色:“难道戴大将军原先是要去降襄山庄?” 影中月:“嘻嘻嘻。” 严方任觉得自己仿佛被朝廷探子们包围。 就自己啥都不知道。 算了算了,俩人的门路都是自己挣来的,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罢了。 瑞安澜道:“是啊,你看降襄现在这样,他也没法呆呐。” 那也不能这么闲适地听小曲吧! 戴笑真不是有个正室夫人吗?!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江呢就想着吃外面的了? 严方任总是想的比较多。 影中月道:“降襄山庄这场动乱还真是巧了,就卡在戴将军抵达江南后没几天。” 说着,影中月难以察觉地扫了瑞安澜一眼,瑞安澜闭着嘴看下面戴笑真目不转睛地盯着细雨,一句话也没接。 严方任觉得影中月话里有话,道:“应是沐老盟主想赶在忙碌起来之前,把沐小盟主的存在公布出去,正好给了歹人可趁之机。” 影中月总是饱含深情的浅蓝眼珠一转,道:“也是这么个理儿。” 恰好细雨一曲唱毕,戴笑真鼓掌称好,往台上扔了一堆花。 细雨僵着脸道谢,收下了。 瑞安澜挠了挠头:“那说到底,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影中月正在绕着自己的头发玩,道:“戴将军这尊大佛,扶双楼供不起啊!” 瑞安澜道:“就降襄山庄供得起,你还是去找沐翰韬吧。” 影中月“啪”地一下又把瑞安澜抱了个满怀:“别呀!你忍心嘛!” 瑞安澜面无表情地把她揭下去:“忍心。再见。” 影中月:……无情的女人。 瑞安澜起身拉着严方任离去,影中月一脸幽怨地看着二人,倒是没拦。 等出了扶双楼,严方任道:“影中月似乎想对戴大将军做些什么。” 瑞安澜道:“我管玉柏月这白蜘蛛特意绕过天地无一要干什么。反正我们不参与。” 严方任想一想,觉得也是一滩浑水,便又一次“门主说的都对”。 细雨不知何时已经离场,但戴笑真仍痴痴地在台下望着细雨离去的方向。 影中月轻声道:“恰好出境的天地无一,恰好抵达江南的戴将军,恰好叛乱的越家兄弟。阿月觉得,也太恰好了点呢。” 她捻起几根发丝冲着戴笑真的方向晃了一圈:“天地无一避让,阿澜不管。阿月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盘算,那就听阿翡的吧。” 话音刚落,细雨轻轻敲响了房门,细声道:“月姑娘。” 影中月娇声道:“说了直接进来嘛,非要敲什么门呢?” 细雨进了门,低着头,偷偷打量影中月,道:“戴将军今天又来了。” 影中月道:“阿月看到了。辛苦阿雨啦,阿月想想有没有什么让戴将军早点离开的办法。” 细雨稍微抬了抬头,道:“月姑娘有这份心细雨就知足了,月姑娘不必对细雨过分操劳。” 影中月起身,婀娜得向细雨那儿走了两步,道:“阿雨怎么最近越来越跟阿月客气了?” 谁料细雨立刻后退了两步,又垂下了头。 影中月:??? 细雨头都不敢抬,嗫嚅着说了两句类似“月姑娘早点休息”之类的话,转身忘了礼仪,跟个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影中月:阿月当年接回来那个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活泼小姑娘去哪儿了?给阿月还回来啊! 瑞安澜他们回去后,弟子们奉上一封略显厚重的信,信上盖着降襄山庄的印。 拆开一看,是沐翰韬告诉他们,他正式出任了盟主,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举办即位礼。 随后,他又絮絮叨叨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什么旁支有些人服了他有些没有之类的,字里行间都是对瑞安澜与严方任二人的信任。 信尾还说,希望能早日长成像二人一样独当一面的人,好对得起盟主之位。 瑞安澜毫无波动地把信往严方任怀里一丢。 严方任捧着信出了半天神:不是,降襄山庄何时与某一帮派这么亲近了? 第四十章 笑我真·香香软软的妹子谁不喜欢 细雨真的不喜欢戴笑真。 戴笑真的皮肤在边疆被晒成古铜色,一身血汗磨砺出的肌肉,每个动作都带着风沙和战场的气息,看谁都是狠狠的。 细雨害怕。 她喜欢的是温柔又暖洋洋的那种人,比如像严方任,相貌清秀又爱笑,线条柔和的琥珀色眼睛微微眯起时真像透着一汪阳光。 又或者像…… 细雨猛地灌了口茶。 不能再想了。 她反思了一下,刚才下意识的行为实在是容易给人误解。她左思右想觉得这样不行,便理了理衣服,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面,拎着裙摆,踮着脚尖,又往影中月那里悄悄走去。 一路走还在一路想,等会儿说些什么显得不那么突兀呢? 没想到,还没靠近影中月的房间,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 细雨猛地停下了脚步。 说话的人是个男性,声音很沉,她站在远处只能勉强听清几个音节。 她似乎听到了“岷王”两个字。 啊,她想起来了,这声音好像是岷王近卫队的人,经常来向影中月传达岷王的消息。 一想到岷王,细雨的心凉了半截,转身蹑手蹑脚地就准备离开。 结果影中月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的字句又把她钉在了原地。 影中月道:“阿月也不知戴将军是不是听从他的命令。” 细雨一顿,怎么和戴笑真又扯上关系了? 近卫队又嗡嗡地说了些什么,影中月笑道:“让阿翡放心啦,阿月不会让戴笑真有机会回边疆的。” 细雨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忙不迭拎着裙摆跑了。 她毕竟在影中月身边呆了日子,突然明白了。戴笑真作为主和派,在边疆又颇有威望,总在试探圣上的底线。 朝廷急召戴笑真回朝,是要戴笑真死。 边疆毕竟算是戴笑真的主场,不好下手。 大约这就是把戴笑真托付给了降襄山庄,而沐瞿空当时如临大敌的原因。 他需要用全部精力去布下捕猎戴笑真的局。 然而他遭遇了意外。 不知怎的,现在这个任务落到了与岷王息息相关的影中月身上。 她本是南疆深山里不问世事的巫王,不应该被卷进京都的丑恶斗争中。细雨想,就算我永远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我总能以我的方式帮上你。 屋内的影中月动了动手指:阿雨怎么来了又跑?她还特意想借机暗示细雨,不用担心戴将军对她的痴迷呢。 算了,反正阿雨不喜戴将军。等把戴笑真除去,阿雨也少了个心事。 让细雨赶紧变回原来蹦蹦跳跳的样子吧! 影中月觉得自己简直计划通。 过了两日,又到了细雨上台表演的日子。 影中月迈着小莲花步,噔噔噔跑到细雨房前,探进去一个脑袋半张琴:“雨雨,梳妆准备啦!” 细雨从梳妆镜前抬起刚上了半张妆面的脸,略显无奈道:“梳着呢。” 影中月盯着她的脸观摩半刻,道:“雨雨,你有没有见江南最新的流行妆面?” 细雨:“啊?” 影中月摇摇头:“你这样不行啊。来,我来帮你化。” 说着,影中月就走了过去,拉过一张小凳放在细雨面前,自己坐在凳上,琴搁在腿上,空出两手去拿桌上的胭脂水粉。 细雨愣了半晌,突然微红了脸,连连摆手:“月姑娘,不可不可,我自己来就好。” 影中月道:“雨雨不是没见过最新妆面么。自己来什么?” 细雨:看我这张实诚的嘴。 细雨没法,只好微微闭上眼睛,仰起脸,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吧!” 影中月:???干啥呢这?伸个脖子给我下刀么? 她凑过去,往细雨脸上扑粉,嘴里嘟哝道:“怪里怪气的。” 细雨全身都绷得直直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绞在一起,咬着牙,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当真一副上刑场作派。 影中月:…… 影中月:算了,阿月不与香香软软的妹子计较。 这么想着,影中月下手愈发轻柔细致,指尖轻轻柔柔地拂在细雨脸上,拂得她心都酥酥麻麻的。 等描完眉,点完唇,画完全脸,贴完装饰后,细雨的耳朵尖都红得晶莹剔透,忙不迭拨了拨头发挡住耳朵,抱起自己的琴就往外冲:“轮我上场了!再见!月姑娘!再见!” 影中月:“……………再……见?” 果然,今天戴笑真也准时守候在台下。 等细雨低着头上台时,他眼睛亮了亮,整个人都从闲散的姿态变得蓄势待发。 细雨察觉到他捕猎一般的眼神后,整个人一激灵,耳尖的红潮迅速退去,砰砰乱跳的心也冷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态原因,今天细雨简直超常发挥,只惹得台下叫好声不断,赏花源源不绝地丢在台上。 戴笑真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细雨,嘴角挂着欣赏的笑。 细雨刚开始时仍避着戴笑真的眼神,生怕被他在身上烧两个窟窿出来。 等到中场时,她才勉勉强强地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戴笑真。 戴笑真顿时精神百倍,仿佛得到了鼓励。 细雨似乎也像是被他的热切所打动,慢慢地开始愿意偶尔直视戴笑真数秒。 等到最后一曲时,细雨飞快地扫了一眼戴笑真,给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又状似羞怯地低下了头。 戴笑真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天演出结束后,戴笑真请求能否与细雨当面闲谈。 细雨……拒绝了。 戴笑真笑容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冲扶双楼的管事姑娘拱了拱手,兴高采烈地出了门去。 管事姑娘向细雨传达时,影中月正顶着一脑门子问号坐在细雨房里,问道:“雨雨你咋回事呐!” 细雨看了看影中月,又低下头:“戴将军情真意切,又是大客,总冷落他也不太好。” 影中月:“……” 管事姑娘进来说明情况后,影中月烦躁地拨了拨琴弦,道:“不见不见。” 影中月才是扶双楼最能说得上话的,管事姑娘听完后,立刻应了声出去回复戴笑真。 第四十一章 笑我真·操心 等管事姑娘走了,影中月又乱拨了一通琴弦后,道:“雨雨是到了想洗手作羹汤的年纪么?” 细雨一怔,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影中月急道:“那也不能是戴将军啊!天天在边疆驻守的。没看他那住江南将军府的正室夫人一年都不一定能见上他一面。” 细雨觉得这和她有啥关系。 她也没想见戴笑真。 影中月倒是真情实感地担忧上了:“到时候雨雨和正室夫人大眼瞪小眼的。人正室夫人也是个尚书家的女儿,咱雨雨一介平民,还不得被欺负死。” 细雨“扑哧”一声笑了:“月姑娘想得太长远了。” 影中月“哼”了一声,轻轻弹了下细雨的脑壳:“瞎闹。” 细雨笑着捏了捏影中月的手指:“月姑娘,我有分寸。” 影中月任由她捏了会儿自己的手指,仍是不满。奈何管事姑娘来禀报有人求见,影中月不得不把细雨独自扔屋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细雨眉眼带笑地目送影中月离开,等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时,她的眉毛慢慢压下来,把刚才的快乐都压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趁着影中月不在时,戴笑真又来求见细雨。 没有影中月的代为拒绝,细雨自然是把他放了进来。 细雨背对着门,面对从窗花格间透过的阳光。 只听着背后一阵响动,细雨被人从背后搂住,温热的气息密密地流连在她的颈窝。 细雨微微偏过头,轻声道:“戴将军。” 戴笑真黑亮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我来了这么多次,你终于肯单独见我了。” 戴笑真试探地吻着细雨的耳垂,细雨象征性地躲避了两下,便不再动。 得到许可的戴笑真便把吻转移到脖子,手也不安分了起来。 有的人布满薄茧的手让人安心,怎么有的人只让人觉得想颤抖着逃离。 戴笑真却领会错了细雨的颤抖,手下力道都轻了些:“是我力气大了?对不起,老在战场上,控制得不好,你别害怕。” 等影中月回来时,戴笑真已经走了。 影中月这只白蜘蛛炸得都快变了个物种,嗷嗷冲去细雨房间。 细雨看她跳脚的样子哭笑不得,道:“月姑娘怎么替我激动起来了?” 影中月直戳细雨的脑门,道:“阿雨的小脑瓜都想什么呢!” 细雨笑得不行:“我自己选的啦,月姑娘不要生气,容易长细纹。” 影中月:…… 影中月按着自己的脸把表情收了收。 她看着细雨狐疑道:“真的?” 细雨眼睛都弯成一对月牙:“真的。” 影中月嘟着嘴,不满地坐下,对细雨道:“阿雨不知道,那些居于高位的臭男人有多少条条框框,家里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 细雨含笑听着影中月用软糯又口音奇特的声音跟她絮絮叨叨,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不断地想着:“她其实是在担心吧?她果然还是在乎自己的。” 这么简单的一个念头,被她偷偷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品味,硬生生地品出了一池子的甜味,合着影中月的嗓音咽下去。 影中月只觉得细雨越听越走神,颇为怨怼地停下来,盯着呆呆的细雨看了半天。直到细雨发觉没了声音突然惊醒,惶然地看着影中月:“月姑娘?” 影中月:“……” 她不想说话了。 影中月也不知道自己在瞎操什么心,总之就是很不开心。 被细雨无辜地一瞅,影中月也没了脾气,余韵犹在地给自己收个尾:“哎,雨雨也是个大人了。反正雨雨受了委屈就来找阿月,阿月的怀抱永远有雨雨的位置。” 细雨:“噗。” 影中月嘴一嘟。 细雨赶忙道:“我的心里也永远有月姑娘。” 细雨:哦嚯。 影中月倒没觉得异样,反而露出了老母亲的神色:“没白养雨雨这么些天。” 细雨:……行叭。 此后,戴笑真乘胜追击,一日不拉地来拜访细雨。 影中月已经从一开始的不胜其烦,逐渐变成了麻木不仁。 日子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 细雨刚沐浴过,在桌前绞着半湿的长发。 戴笑真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手取过长巾为她擦起了头发,道:“我娶你吧。” 细雨:“哈?” 戴笑真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虽然眼底的肃杀气没散干净,但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有点讨好的笑容:“不愿意吗?“ 细雨手一抖,差点没把刚拿的手帕丢地上。 戴笑真兴许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也没恼,补充道:“虽然我不能给你正室的位置,但断不会亏待了你。” 细雨回过神来,仰头看着他的下颔线条,笑容灿烂:“那小女子就把下半生交给你了,夫君。” 戴笑真蓦地睁大眼睛,因惴惴不安而产生的一点紧绷都瞬间消散,紧紧地搂住细雨:“太好了,我马上就给你赎身。扶双楼管事的是谁?” 细雨温存地倚在他怀里,报了影中月身边管事侍女的名字。 戴笑真连连答应,记下了,一边急不可耐想要去为细雨赎身,一边又舍不得怀里的温香软玉。 细雨撒娇道:“夫君可要快点呀。” 戴笑真被她这么一撒娇,更是满腔只剩柔情,一时间更不愿意离开了。 戴笑真不无遗憾道:“你这么好,只可惜,我不能驳了上面的面子。正室夫人的位置空不出来。” 细雨道:“只要有夫君,虚名都不重要。” 戴笑真感动道:“我本急着今日就带你回家,现觉得未免太过草率。待我回去挑个良辰吉日,以大礼把你从正门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细雨自然是露出了欣喜又不胜娇羞的神色,小声:“那夫君家里那位不是要有微词?” 戴笑真哼了一声:“要不无法,她早就没有呆在府里的资格了。你放心,她闹不起来的。” 细雨甜甜一笑:“那夫君要保护我呀。” 戴笑真允诺道:“定护你一世周全。” 他果然言而有信,回去定下了最近的宜嫁娶的日子,给扶双楼交了足量的赎金,又给众人备了礼,以媲美正妻的礼仪接走了细雨。 第四十二章 笑我真·傻孩子 影中月想:那我家雨雨也不能丢了面子! 于是她把自己小金库里拨了一部分出来,给细雨做了嫁妆。 细雨疯狂推辞,也只推回去了一部分。 最后戴将军娶妾的阵仗闹得颇大,至少整个江南都知道了这件事,迎亲时道路老边站满了吃瓜群众。 他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戴将军长得真俊!” “我以前看过新娘子的表演,也不差。” “啧啧啧,一大将军耽于美色,也不怕圣上怪罪。” “嘘。”一人神秘兮兮道,“听说,圣上还就等着戴将军出点什么把柄呢。你们知不知道,戴将军是圣上连下好几道诏书硬是从边疆召了回来的。” 旁人惊道:“还有这事?为啥?” 那人做作地四下看看,愈发小心道:“前段时间边疆不是有些动乱吗?据说是因为戴将军通敌,动乱才迟迟未平。” “啊?”旁人目瞪口呆,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那人摆摆手:“我也就是道听途说。不过临时将军上任后平乱的利索你们也是见到了的。又不是打不过。” 旁人一想,好像说来是这么一回事。 旁人又问道:“那戴将军通的是哪个敌?” 那人摇摇头:“那我哪能知道那么详细的。说不定戴将军压根不喜欢这歌女,就娶回去气气家里那个棋子夫人。” 旁人一愣,纷纷转头去看戴笑真。阳光下的戴笑真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地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也不想是逢场作戏的样子。 他们回过头来,想要再问问那人,不料这么一转头的功夫,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了怪了。”他们嘟囔道,转头又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不过一件听起来很有内幕的故事向来不会被忘得太干净。 这场有点闹剧一般热闹的婚礼结束后,戴笑真仍未被允许回边疆军营。 他就与细雨在正室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日日夜夜相伴,二人蜜里调油,别人都说,戴将军都快不记得正室夫人长什么样了。 影中月每天咬着指甲想:戴笑真又不能死得和扶双楼有联系,又不能死得和朝廷有联系,她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地点才行。 ……找不到。 那臭男人每天就粘着细雨了。 而严方任听到这个消息时,脸色一变,立刻去了趟扶双楼。 影中月自然是没想到严方任的突然造访,一脸莫名其妙地接待了他,道:“阿月自省最近没做什么妨碍瑞安门的事啊……” 严方任道:“你就这么让戴大将军把细雨娶走了?” 影中月蒙圈地眨眨眼,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阿月还能怎么办?阿月又不是吃人的老鸨。” 严方任:…… 影中月看他神色不对,调侃道:“怎么?见阿雨不喜欢你了,投入别人怀抱,吃味了?” 严方任心想我吃个毛线的味,影中月这个傻孩子。 严方任道:“巫王没觉得生活有哪里不同了吗?” 影中月想了想,是有些寂寞。 平日里她唤上两声后,细雨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轻言慢语地问她需要什么。 严方任又问道:“为何寂寞?” 影中月思考了半天,觉得是因为自己习惯了细雨的好了。 熊孩子,阿月对她不好吗?怎么非要去嫁臭男人? 影中月想不通。 严方任也觉着她想不通。 因为严方任也没明白细雨怎么突然就要离开扶双楼,他还指望着影中月能知道。 他只好道:“那巫王以后记得多看看细雨姑娘。” 影中月闻言大眼一瞪:“那也得她家戴将军给阿月看啊!” 严方任:“……” 那两人还真是足不出户地腻歪着啊?! 严方任也闹不明白了。他也无意打破他人幸福,也许细雨早就放下了呢? 而影中月根本就被蒙在鼓里。 于是严方任把这事往身后一抛,走了。 影中月自个儿浑身不自在了几天后,怀着一种老母亲的欣慰心态,也总算接受了细雨离开她去追求自己幸福的结局。 严方任也没太多多余心思去关心那些八卦。 因着戴笑真沉迷于歌女的诱惑,朝廷里的人找他问话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地无一与瑞安澜自从上次进京后就对戴笑真相关的事情置之不理,看起来像是毫不在意,但落在旁人眼里又带了点欲盖弥彰的可疑。 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也没人能光明正大地决定戴笑真的去留。 导致最近接近严方任套话的可疑人物都变多了。 严方任心觉自己只是个不足为道的乡野村夫,被一波波来套话的人整得不胜其烦。 第五十次绕着圈表明瑞安门与戴笑真没有任何来往后,严方任跟瑞安澜吐槽:“戴将军到底在干什么?” 瑞安澜道:“大约是逃避他那夫人?” 严方任道:“这得逃到什么时候?”再逃就要被直接暗杀了吧? 瑞安澜道:“等到他觉得合适的时机吧。”说完,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但肌肉看起来不是很明白该往哪里运动,又飞快地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严方任没注意到的表情,道:“我主要是担心他们非要把瑞安门牵扯进去。” 瑞安澜这次终于真的翘起嘴角露出笑容:“有关系时查不到位,没关系时积极扣锅,真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她又抿上了嘴,再也不说了。 严方任觉得瑞安澜最近状态也很奇怪,总是兴味索然的样子。她提不起劲时,在她旁边放两打人敲锣打鼓都不能吸引她的一丝注意力。 瑞安澜什么都不说,严方任试探了几个原因,也没找到症结,只好信了瑞安澜的那番“没什么事,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的敷衍说辞。 于是,瑞安澜懒散地窝在椅子里,瘫着脸发呆时,严方任就坐在她旁边,陪她一起安静地发呆。 瑞安澜也不管他,二人无事的时候,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上好几时辰,颇有闲来看花落的老年夫妻即视感。 似乎也不错。 第四十三章 笑我真·无知 瑞安澜的飘渺状态终于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这天,她换了个地儿,选择蹲在窗台上,看起来像是在观赏窗外的飞花,但实际上眼神一直涣散的,没有目标。 虽然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眼神。 严方任远远看到她,几步上前,凑到耳边悄悄道:“戴将军死了。” 这个五个字刚刚落到瑞安澜耳中,她就睫毛一抖,猛地偏过头:“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朝廷忍不住动手了?” 严方任纠结地蹙了蹙眉,迟疑道:“昨天发现的,但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多半和朝廷没关系。” 瑞安澜道:“怎么说?” 严方任道:“这事是个戴府逃出来的一个下人捅出来的。据说他已经半疯,很快就被朝廷控制住了。他说,戴将军突然发了狂,在府里大开杀戒,把夫人与小妾都剁成碎末后,割喉自杀。” 严方任说得很简略,但从短短几句话里都能想象出戴笑真血洗自家宅邸的疯魔样。难怪逃出来的下人都疯了。 但如严方任所料,这个事故过程没有给瑞安澜带来任何触动。她蹲在窗台上,静静地回味了一下,道:“看来谁也没等到他们想要的时机。” 严方任倚在窗边,道:“坊间传言都被朝廷控制了,朝廷似乎也在找戴将军发疯的原因。他们怀疑将军是受了细雨的教唆。” “前将军。”瑞安澜道,“朝廷只是不能忍受戴笑真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巴不得戴笑真死。” 严方任深以为然,换了称呼继续道:“不知道朝廷是会找个替罪羊,或是干脆把戴笑真污个彻底,还是……” 严方任倒是不相信戴笑真通敌。毕竟他被朝廷怀疑的通敌对象之一就在他面前。 瑞安澜道:“替罪羊怕不是找不了。远西风头正劲,他们不至于找我们的不痛快。影中月有穆翡榭保着,穆翡榭还要拜月教在南疆民众中的影响力呢。不用担心。” 严方任琢磨一下,似乎也是这么回事,又疑惑道:“那澜儿觉得戴笑真为何而死?你看起来倒不吃惊。” 严方任刚听到这消息时可是被震得一愣一愣的。 瑞安澜往后晃了晃,跳下窗台:“戴笑真没有活路。无论如何,他都是会死的。总有人要动手。” 严方任看着她跳下去的动作,莫名觉得瑞安澜身上回来了一点活气,仿佛之前的兴意阑珊都是因为戴笑真一事迟迟没个结果。 ……虽然这么想的话,细思恐极。 瑞安澜轻盈地蹦到桌前,把严方任整理好的桌面又翻得像案发现场,抽出一沓子纸,道:“我出去一趟。” 严方任“啊?”了一声,道:“那行,我再去看看影中月那边的情况。” 瑞安澜道:“哎,管他们干什么。” 严方任和和气气地笑了一下。 瑞安澜正准备从他身边掠过,却硬生生顿下脚步,盯着他看了快一柱香的功夫,似乎在用自己平生最大的努力去推导出了一个结论后,憋出一句话:“你别想太多,不用在意,和你没关系。” 严方任立刻笑得眼睛都快成了一条缝。 感情干站在那儿半天是在揣摩自己会不会又受影响了啊。 真是傻得可爱。 严方任是做不到像瑞安澜那样不管不问,便揣着因瑞安澜愉悦起来的心情,到了扬州。 等站到扶双楼前时,他已经把快乐的气息收了个干净。 扶双楼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一番盘查。即使有岷王穆翡榭的暗中帮衬,扶双楼的生意也是低落了几天。毕竟他现在身在南疆,心有余而力不足。 另一个原因则是花魁影中月把之前安排好的演出全部推迟,惹得一帮专门为她而来的人们甚是不愉。 管事侍女听说严方任要找影中月,先是拒绝了他,说影中月不见客。 在严方任的要求下,管事侍女不情愿地去通报了一声,回来后硬是挤出了待客的笑容,把严方任迎了进去。 影中月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头银发倾泻在地。她怀里抱着琴,指甲无章地划着琴身。 听着严方任进来,她慢悠悠道:“你也来问戴笑真的事吗?” 影中月无心招待,严方任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把自己安顿好后,他才道:“不是。” 影中月侧头看窗外的晴空,道:“那是为了什么?” 严方任道:“好好的一个身强体壮的青年人,怎么就突然发了狂?” 影中月笑了一声:“不是说不为戴笑真而来吗?” 严方任道:“确实不是。听说细雨要被认作是始作俑者,朝廷已经开始查细雨的族谱,似乎要对她的家人作连坐处理。” 影中月仍望着天:“不然他们也找不到别的替罪羊了呀!” 严方任叹气道:“对细雨的家人来说,也算是报应吧。” 影中月嗤笑一声:“那小姑娘,看起来在家里就过得不好,从来没跟阿月说过家人的事。倒是你,她死前倒没再念过你一句。明明在瑞安门那会儿老跟着你跑。” 严方任柔和道:“细雨姑娘念我做什么?她又不心悦于我。” 影中月“啊?”了一声,道:“那她心悦谁呀?总不可能是戴将军吧?” 严方任盯着她看了半晌,沉默不语。 影中月半天等不到回答,从天空收回的视线落在严方任身上,湖水般的眼中眸光一变。 严方任离开了。 影中月从软榻上坐起身,拉扯着琴弦,粗粝的琴弦骤然断裂,狠狠地抽打在她手指上。 影中月吮着被抽得发紫的指尖,虚浮地笑着:“阿雨,你看,这琴弦到底是被谁拉断的呢?” 没有人回答她。 影中月终于哭了起来:“阿雨,你急什么?阿月有的是办法让戴笑真死得神不知鬼不觉,阿雨你何必用花万转呢?” 别人不知道,但影中月从流传的只言片语中,认定戴笑真有九成可能是死于花万转的幻觉。 而戴笑真借着酒池肉林的劲,最近一直和细雨呆在一起,连服侍的下人都没什么机会接近他。 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细雨。 对普通人来说,花万转的幻觉并不可控。不知道戴笑真看到了什么,把细雨自己也给搭了进去。 也许细雨早就想到过这样的结局。 但影中月没有。 第四十四章 笑我真·乱七八糟的承接 谁给的她花万转?穆翡榭?天地无一?世上能接触到花万转的人就那么几个。印乐知既然和天地无一有那一层关系,说不定也会有。 但已经和天地无一闹崩的印乐知不可能参与其中。 他没有动机。这对惊风阁没有一星半点的好处。 戴笑真多半是天地无一的人,在这个边疆动乱的节点上也不像该被灭口的样子。 要是边疆驻扎的都像那个把边疆暴民打得退避三舍的临时将领一样,天地无一还怎么玩?难道让远西军队亲临吗?那长途跋涉后军队的战斗力都要大打折扣。 难道是,穆翡榭? 是阿翡吗? 阿翡是有多想控制她与她的拜月教? 影中月感到十分混乱,就像她的拜月蜘蛛一样。 细雨作为蛛网的一个关键节点,她的提前崩塌让拜月蜘蛛陷入茫然,丝也不吐了,已经在盒子里东奔西跑撞了好几天。 连带着与拜月蜘蛛融合的影中月都身上不利索。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才每日靠在软榻上修养。 严方任带来的消息让影中月更加心神不定,难受得头晕眼花。 她打开装着装着蜘蛛的小盒,看蜘蛛在里面盲目地跑了一会儿,又厌烦地合上盒盖。 严方任出了扶双楼,被外面刺眼的阳光扎得眼睛酸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破碎。 他还是被影响了。 他大约猜到影中月会反应比较剧烈,但没想到她那眼神投过来时,严方任直接呼吸一滞,不得不偏头避开她的视线。 他抬手挡住阳光,疾步远离扶双楼,扶着墙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觉得好受些。 他这是怎么了? 戴笑真的死讯总算传到了边疆,边疆大为震动。 据说戴笑真部下和周边几个小国的国民哭声震天,哀愁蔓延。 皇室内部与几个权臣聚在一起讨论此事到底是谁下的手。 在戴笑真死前,他们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戴笑真此人有鬼,另一派认为戴笑真忠心为国,心系边疆和平,与天地无一的目的背道而驰。 总之都是天地无一。 但戴笑真死后,他们反而不那么确定了。 影中月考虑到个中干系,并未说出戴笑真发狂的根本原因可能是花万转,导致朝廷就没往这上面想过。 花万转实在是太过罕见。 天地无一与此事倒是干干净净,就算是他所为,他也没留下把柄。 那个歌女他们查了许久,反而更像是影中月那边的人。 他们看了看穆翡榭。 穆翡榭表示和他俩没有任何关系。 行吧。 那到底和谁有关系啊! 失去了背锅侠天地无一,他们感到迷茫。 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毫无反应。 他背的黑锅太多,他都懒得去分哪个是他的哪个不是。 反正就算千辛万苦把不是他的锅给扔掉,剩下的依然比十个他垒起来还高。 他也懒得去扔过,因为他的烦心事也很多。 其中一件自然是关于闭门不出连脸都不露的印乐知。 还有一件是瑞安澜。 严方任亲耳听着亦炎苏对瑞安澜道:“要是爷下手的话,必须得等戴笑真回了边疆,亲眼看遍边疆火海,再让他去死。” 瑞安澜:“哦。” 甚是冷漠。 一点都不关心背锅侠的奇思妙想。 亦炎苏感到有些无趣,又道:“啧,想把玉柏月和拜月蜘蛛分离。” 瑞安澜道:“你就是馋人的蜘蛛。别闹,现在这样不挺好的?” 天地无一道:“是的,不然还馋她的身子吗?前段时间想通了几处关节,趁着她心神不定,分离成功率能有八九成。” 瑞安澜道:“可是咱也不需要蜘蛛啊?” 天地无一对瑞安澜的懒惰十分无语,恨铁不成钢道:“算了。”他想了想,拜月蜘蛛对他们来说确实用处不大,收了蜘蛛也就能放着看。 他还不如直接用影中月这个大活人。 但他总觉得瑞安澜是在故意唱反调。 咋回事啊!这叛逆期来的未免也太迟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亦炎苏被印乐知和瑞安澜二人整得闹心,没在江南呆几天就又走了。 严方任怀疑天地无一与瑞安澜之间无话可说的状态就叫两代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可能是之前的日子太安逸,严方在经历过突然连着三起相识之人的非正常死亡后,十分疲倦,甚至有些颓废。 他时不时会突然思维空白,停下来发上一阵子呆,才能回过神来继续做事。 做事的时候也提不起劲,总觉得没什么意思。 只有看到瑞安澜时,才会有短暂的恍然大悟:啊,我活着也是有个目标的呀。 而瑞安澜就茫然地承接着严方任炽热的目光:整啥呢这?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影中月又复出了。 她似乎得到了充足的休息,精力与美貌都恢复了往日的水平。 在复出的第一场表演之前,她打开装蜘蛛的盒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同样恢复正常的蜘蛛。 在断裂的网的基础上,新的网已经结成,只不过比原先要有细微的改变。 严方任听说影中月复出后,自然是比较欣慰的。 瑞安澜看他愉悦的模样,问道:“玉柏月好了,你高兴什么?” 严方任一愣,微笑道:“我只是希望别人都能尽快走出伤痛罢了,不单是因为影中月这个人。” 瑞安澜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答案,皱起了眉:“你怎么又被别人影响了?” 严方任闻言抿起唇,低头想了会儿,道:“我不知道。细雨问过我,爱上不可能之人该怎么办。是我没有在意她的求救。” “别人也没在意到她啊?”瑞安澜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眉眼,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背,道:“你能救自己就不错了。” 瑞安澜向来不知道怎么用话语安慰人,手上动作倒是熟练得很。 这句话也完全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更加强调了细雨生命的渺小。 严方任:“……” 严方任相信瑞安澜这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 严方任自嘲地一笑:“不知如何救自己,只能去拉别人一把。” 瑞安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道:“唉,那你拉拉你的阿青吧。” 第四十五章 泠曜·星照偶像包袱 主和的戴笑真一死,背地里给边疆动乱外援的三奇六仪堡也暗自骚动,对三奇青的态度愈发强硬。 严方任总觉得三奇六仪堡是被驴了。一盘踞中原的帮派,边疆打起仗来它到底能赚啥? 不过驴不驴暂且不论,阿青的事比较重要。 严方任打起精神来,道:“那找个时间送阿青离开吧。” 瑞安澜翻了翻行程安排,道:“左右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有安排,现在就走呗。” 这么随意的吗? 严方任想想去换个心情也不错,应道:“好。” 他去征询三奇青意见时,三奇青表示不能同意更多:“走吧,再不走我都能听到泠曜喊舅舅了。” 严方任:“……” 对不起。 三奇青早就做好走的准备,只不过最近破事层出不穷,他也就安静地呆着,没催严方任。 这下他们一说要走,三奇青立刻抱出小包袱、有四个包袱那么大的十方泛存箱和有三个十方泛存箱那么大的天盘九格匣一起扛好:“我现在就能走。“ 严方任:“……” 严方任:“你且等着,我一刻钟就收拾完。” 而瑞安澜出门从来只带钱,也早就晃着脚在那儿望天,反而严方任成了动作最慢的那个。 行吧。 严方任只好任劳任怨地收拾起了一些他觉得那两人会用上的东西。 在他们三人出发的时候,三奇六仪堡也有了动作。 三奇六仪堡里,离江南最近的是那个三奇青养父母生前所在的星奇。 ……那个与落星城隔河相望的星奇。 虽说天地无一与瑞安澜已经近十年没踏足过落星城,但他们在修复完曾经被严方任给毁了个半残的山后,仍霸占着城的所有权,矢志不渝地膈应着星奇。 于是星奇他们出门从来都绕过落星城走,眼不见心不烦。 这次,星奇长老与弟子们惯例走了与落星城方向相反的西南方向的山野道路,准备去江南。 要去给信使下最后通牒。 顺便再做点别的勾当。 星奇长老觉得自己竟然还要亲自出马,十分得纡尊降贵。 奈何信使在堡内工作那么多年,职责特殊,还真不能放任他在外面乱跑。 半路上,打头的弟子们突然停下,惹得后面的星奇长老不满地问道:“恁干啥嘞?” 弟子们没敢回头,只是大声回道:“长老,有人挡道。” 长老更加不满了。 在中原谁敢挡他的道! 他顺着弟子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还真不是中原的。 是本应该在山上宅着的印乐知。 印乐知不知道有什么偶像包袱,每天都非要在耳朵唇边眉骨鼻梁上打的十几二十来个洞里穿满纯银饰品。不止一人好奇过,惊风阁的医护水平是不是很高?不然怎么阁主在各种奇怪的地方穿洞都没有感染发热过。 印乐知衣服也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个个材质精良做工华丽,暗纹刺绣金线一个不缺。偏偏颜色素雅款式简洁,整体看起来又十分和谐舒适,不至于像个花孔雀。 他往杂草丛生的山野间一站,突兀得像雪地里滴了一片墨。 所以星奇的一帮子人瞬间注意到了他。 想不注意都难。 并且从独一无二的一脸银钉认出了他。 毕竟靠脸是认不出来的,这人又换了个一张和上周不一样的脸。 星奇长老越众而出,道:“印阁主?此地离阿林山路途遥远,不知印阁主为何出现在此地?” 印乐知嘴角一抽,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道:“瑞安澜和严方任陪信使去了边疆,你们就当江南无人了。真以为天地无一罩着你们?” 星奇长老:你也不寒暄两句?上来就直接问? 星奇长老又想,惊风阁这情报大户又知道了什么? 和严方任想的不大一样,三奇六仪堡还真能从边疆获得一点利益,有战争财,有地,还有些别的东西。他们虽然时常自大到对自己的定位有偏差,但也不是个白痴。 长老此刻就在思考,这些内容印乐知得知了几成。 更主要的是,印乐知怎么会挡在他们路上。三奇六仪堡又双叒叕碍着惊风阁了? 星奇长老脑子里转了好几道弯,最后奇道:“印阁主怎么突然偏帮起了严方任?” 印乐知被呛得一咳,心想:我帮他干什么。 印乐知只是因为沐翰韬还没有对降襄山庄事务完全上手,才过来暗地里帮他压一压三奇六仪堡捣乱的气焰。 沐翰韬此刻一个头两个大,压根就忽视了三奇六仪堡这个随着边疆动乱和戴笑真事件溜进江南东窜西窜的耗子。 沐翰韬啥时候才能学会当盟主啊! 中年男子印乐知觉得时日无多,余生艰难。 但这些印乐知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轻蔑道:“脑子不好使,那还是别要了吧。” 闻言,长老登时不快:“印阁主是要动手?” 印乐知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坠饰,“嗯”了一声:“如果你们再往前走的话。” 长老挑衅地上前一步,道:“印阁主大可来试试。真跟我们动了手,看天地无一下了床还认不认人。” 印乐知:“???” 印乐知前段时间果然看到了很多明写暗喻“天地无一与惊风阁阁主”的话本子,近日愈发听不得这破事,“唰”地抽出隹云长刀隔空指着长老的头:“你还真他妈的别要了。” 惊风阁以情报见长,它的现任阁主印乐知因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功夫与耳聪目明,被称为“万化听风”。至于他的战斗力,还真的没什么人提过。星奇长老一点不怵,道:“印阁主能不能走出这里还不一定呢。” 印乐知活这么大,遭遇鄙视二连的机会还真不多,那暴脾气也瞬间窜了上来,一句话不想说,砍就完事了。 弟子们立刻围了上去。 长老在后方揣着手,冷笑一声。 在他还没笑完的时候,只见印乐知卷了下右臂上宽大的袖口,举刀挡住两三弟子的武器,顺着力道往旁边一卸,刀也顺滑地在空中转了个向,袭向另一侧的弟子们。 几个回合下来,印乐知动作承转起合一气呵成,还不忘理了理因打斗而乱了些的长发。 不是,你们惊风阁打架都这么装的吗? 还要保持个仪容姿态? 第四十六章 泠曜·星照坠 在星奇长老仍震惊于印乐知的做作时,印乐知的刀已经劈到了他面前。 星奇长老手忙脚乱地去挡。 印乐知一脚踢开面前的尸体,记仇地道:“说谁打不过星奇呢?” 星奇长老:…… 对不起。 印乐知一刀劈下来,他才切身感受到,印乐知看似消瘦的身躯里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他压在刀上的力气就跟他人一样,表面上看只是平凡无奇到近乎虚弱无力的一刀,但一旦沾上,暗藏的阴毒力道立刻就粘附上来,震得人五脏六腑生疼,甩都甩不脱。 而他的体型又带来了超凡的灵活性。长老明明看着印乐知是要往左去,没想到白银饰品的闪光一晃,他人已经到了右边。 星奇长老躲闪不及,眼看隹云长刀冲着他腰腹而去,连忙运气于手,试图以手推偏刀刃。 结果印乐知提前发力,刀刃把他手上气劲破开一道裂口,割进了一寸。 剧痛使得星奇长老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意图反向远离刀刃。 印乐知看穿他的意图,刀刃一卷,利落地把创面扩大到原来的数倍,衣袖如同蝴蝶一般扫过伤口,人已经冲向长老意图避让的方向。 星奇长老:…… 星奇长老:我不退了行吗? 星奇长老:没人说过印乐知这么能打啊?草,“万化听风”这四个字哪个字跟武力有关系了? 然而毕竟是曾经把严方任打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毕竟是十七岁时凭一己之力收拾了父亲早逝留下的烂摊子的人。 嘴上报了仇后,印乐知也不再废话,三下五除二收割了星奇长老。 荒野又重归平静。 印乐知一抖衣袖,盯着袖口暗紫色的刺绣看了半晌,终究没舍得下手,拧着眉转而从星奇长老脏污的衣服上挑三拣四地扯下一块干净的衣料,擦净隹云长刀上的血后才收刀入鞘。 他捂着嘴,咳得耳侧血管砰砰直跳,拎着长刀离开了现场。 痕迹什么的就不清理了,能被人看出来是他下的手最好。 天地无一要是会因为星奇来找他算账,他就跟三奇姓。 他大约知道天地无一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天地无一大约也知道印乐知的意图。瑞安澜他是管不过来了,但他在死前还是能拼了命拦上一拦天地无一的。 而三奇六仪堡不过是一颗不甚起眼的小石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于是三奇青他们发现路程刚开始的一段极其顺畅。 三奇青觉得怎么着也得碰上几个星奇的人,没想到连个星奇的毛都没看到。 他疑惑道:“星奇转性了?” 瑞安澜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没有,死了而已。” 三奇青:“???” 三奇青:“等等,什么死了?啥时候死的?咋死的?” 严方任正在取一只信鸽上的小筒,从小筒中取出纸条瞅了瞅后,道:“还真死了。” 三奇青扑了过去要看纸条。 严方任握拳把纸条藏起来,道:“星奇长老和几名弟子横尸在前往江南的路上,看现场痕迹,像是惊风阁所为,但不知具体是谁。” 说完,严方任扼腕道:“好想去看现场。” 瑞安澜道:“那你们去走回头路吧。” 二人异口同声道:“不要。” 三奇青转头又去掰严方任的手:“名字呢?几个弟子有名字吗?” 严方任依然没松手,给三奇青把名字都报了一遍。 三奇青听完后,放开严方任,松了口气道:“还好,都不熟。” 阿青,你这口气松得合适吗? 三奇青倒是很看得开:“武林人都朝不保夕的,何必过于放在心上?” 严方任闻言怔了怔,浅笑一下,道:“也是。” 三奇青道:“只不过惊风阁怎么派人到中原来了?他们不是不爱跨过中原江南的边界吗?” 严方任道:“那就不知了。不过还得谢谢他们帮我们开道,省去和星奇纠缠的麻烦。” 不过这样的清净享受不了几天。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宅男印乐知实在是不想走远。 他独自下山这么几日已经算是他人生中迈出的一大步了。再往中原深处走的话,他回去怕不是要自闭月余才能恢复。 他琢磨着把边界附近收拾得差不多,恰到好处地留下了一点线索后,带着久出未归的抑郁,回了惊风阁。 于是,三奇青他们就碰到了日奇的人。 毕竟印乐知不是为了给他们清路,并不会管他们仨会不会因为他的杀戮而陷入麻烦。 而三奇六仪堡得知星奇几拨人都死于非命,连长老都殒命了后,堡内为首的日奇一脉便派人出来探查。 谁想到会意外之喜地碰到信使啊! 三奇青:这不是意外之喜,这是天有不测风云。 被派出先行探查的人们在堡内地位低于信使,他们几个便恭敬又带些讨好地去三奇青道:“信使大人,我们都可想您了。” 三奇青看了看他们,笑了笑:“确实有阵子没见了,上次见你们几个还是在离日奇五十里外的城里。” 他们没想到三奇青还能记得他们,不由态度好了几分,道:“信使大人怎么来中原都不说一声?长老们都希望您能尽早回去呢。” 三奇青:因为我不是回三奇六仪堡啊! 绝望。 三奇青道:“小生打算先去边疆与舍妹呆上一阵,才没有惊扰堡内九脉。” 日奇的人面面相觑,小心道:“信使大人可是说张泠曜?您不是不知长老们对张泠曜的态度,您何必和他们对着干呢?” 三奇青“哦?”了一声:“你们此行目的不是小生吧?又何必在这儿与小生耽搁时间呢?” 日奇弟子们道:“可是,信使大人,我们也没有假装没见过您的道理啊。” 三奇青道:“哪有因路上意外而忘了真正目的的道理。” 眼看话题开始扯偏,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严方任开了口,柔声道:“三奇六仪堡连阿青与亲人所剩无几的相聚都要剥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瑞安澜却道:“啥玩意儿的亲情?他们怕不是觉得信使不听话,该敲打敲打了。” 第四十七章 泠曜·星照断剑 两个看问题角度完全不同的人,点出了三奇六仪堡与三奇青不可调和的矛盾。 三奇青多年不曾与三奇六仪堡提过一个要求,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泠曜。 然而泠曜对三奇六仪堡来说是投奔了坎水宫的叛徒,他们不仅不接纳她,也无法接受信使去接近她。 即便那是信使的妹妹。 三奇六仪堡认为信使身上流着九脉的血,应把九脉置于首位。而在三奇青心里,九脉是他从养父母的忠诚那里继承的一种义务,并非血脉之亲,泠曜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在矛盾初期,有一方作出让步的话,结局会大不相同。 僵持不下许久后,三奇六仪堡的重点已经不在于泠曜或者三奇青本人,而是在于保全面子与证明对成员的掌控力。 日奇弟子们不敢惹瑞安澜与严方任,飞快地扫了他俩一眼,小心道:“这是三奇六仪堡的内部事务,二位可否不插手?” 严方任自然不想作壁上观,蹙了蹙眉,却被瑞安澜拉住了。 瑞安澜脸上写满了“可以,但没必要。” 严方任抿了抿嘴,勉强退到了一边。 见两尊大佛袖起了手,日奇弟子们神色凝重道:“长老们有令,遇到信使必须带回。我们以为我们不会有机会碰到信使大人,但既然撞上了,长老们的命令是不可不遵从的。” 三奇青奇道:“那你们要怎么带回?” 弟子们又交换了个眼神,道:“信使大人当真不回?” 三奇青默认。 弟子们纷纷抽出武器,道:“那得罪了。” 三奇青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太过暴力可不好。” 嘴上这么说,他背上沉重的天盘九格匣却在机括的作用下向两边打开,铰链挪动发出了“咔吱咔吱”的声音。 三奇青反手取出一长一短两柄剑,道:“那小生只好教你们一条旧第一堡里的规矩:天盘九格匣前,普通弟子不得刀剑相向。” 天盘九格匣有好一阵子没打开,九剑重见天日后,个个都跃跃欲试。 弟子们看他剑长短不一,便分成两拨,一拨去长剑处牵制,另一波去短剑处主攻。 三奇青却好似早有所料,长剑一挥:“日月并行。” 三奇青抽出的长剑是丙剑,与日奇一脉相辅相成。虽不能形成压制,但三奇青本身功力就在普通弟子们之上,又有着相辅相成的提升,日奇也讨不到好。 短剑那边反而更惨。 本来弟子们看短剑攻击范围能小,想先从那里下手,不料三奇青贴合那柄庚剑的长度和厚薄使出的剑招,招招往日奇的弱点戳。 庚金克乙木,日奇被刑。 三奇青:没想到吧。 弟子们久攻不下,互相打了个眼色后,合作一处,一起攻了上来。 他们想,既然两剑长短不一,合在一并使用反而不好协调,容易产生破绽。不如他们一起进攻。 三奇青:你们想的对。 在弟子们汇合时,三奇青反手把丙剑往匣内一插,复又抽出一柄短剑:“入墓,刑格反名。” 己为火之坟墓,克三奇,其中月奇被克制得最狠。面对日奇时入墓不如面对月奇,但也够用了。 己土生庚金,己剑配合庚剑,又能加大庚剑剑法的杀伤力。 弟子们毕竟也是堡内人,听到“入墓”二字就觉得不妙。 没等他们作出反应,三奇青已冲到他们面前,依次挑飞他们的武器,从背后踹到数位,又顺势丢回已剑,重新抽出丙剑架在剩下一人的颈侧。 …… 怪不得说普通弟子不得刀剑相向。 天盘九格匣是九脉武功心法的源头,三奇六仪九星互相依存也互相压制。要是能用到像三奇青这样灵活的程度的话,管你来哪一脉都有应对的办法。 被架着脖子的弟子吐了口气,敛容道:“是我等不敌信使大人。” 三奇青道:“懂了?懂了就继续做你们的事吧,再见。” 弟子点点头:“懂了。我们会装作没见过信使大人。” 三奇青:?咋这么有眼力劲呢? 不是弟子们有眼力劲,是因为还有两个吃瓜众正在不远处盯着呢。 尤其是那个女性群众,脸上已经表露出“信使都在唧唧歪歪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打死多省事啊”等多重意思。 弟子:要命。 三奇青看了弟子一会儿,挪开了剑,道:“那再说一次再见。” 随着剑锋冷意的远去,弟子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好的,信使大人。” 三奇青往旁边看了其他几人,抬手要把剑丢回剑匣,道:“那你们也……哎?!” 三奇青眼角瞟着弟子突然朝他撞来,三奇青一惊,忙偏转手腕,让丙剑避开弟子。 弟子手无寸铁,三奇青不想误伤了他。 没想到那弟子直直撞上他的手腕,丙剑磕上了三奇青右手的庚剑,只听得一声脆响,丙剑断裂,断刃扎入泥土。 丙与庚,荧入太白,火入金乡。 大凶。 九剑克三奇六仪,它们之间自然也有着紧密而矛盾的联系。 平常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历代天盘九格匣的主人,在面对九脉之人时,几乎不会像三奇青这样手下留情,甚至还特意避让。 而庚剑刚经过战斗,气势正盛,又恰好磕在了丙剑最薄的那里,竟生生把丙剑撞断了。 三奇青:“……” 三奇青倒转庚剑,用剑柄挡开弟子:“你又干啥?!” 在一旁袖着手的严方任也旋身上前,毫无包袱地抽出青玉剑,翡翠色浅光映在其他几位蠢蠢欲动的弟子脸上:“阿青对诸位心怀善念,诸位却各怀鬼胎,真是寒心。” 弟子们忙惶恐道:“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故意撞上去的,我也没想到剑会断。” 严方任眼里写着“你看我信吗?” 弟子们:“……” 三奇青:“算了算了,让他们走吧。” 瑞安澜道:“信使这就很严方任了。” 三奇青:“???” 严方任:……怕不是在说我们优柔寡断呢。 三奇青与严方任都感觉有被冒犯到。 三奇青道:“我在见泠曜和醉醴之前不想见血。” 行吧,这人有长辈包袱。 第四十八章 泠曜·天照蜃青一 严方任对有些人总是逆来顺受。 于是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便退到一边。 但没收回青玉剑。 瑞安澜就随口吐槽一句,也没真来拦着。 弟子们千恩万谢指天发誓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严方任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惋惜道:“可惜了剑。” 三奇青道:“无妨。印阁主之前送的材料正好派上用场。等我们路上找个地方修一下就行。” 但断在剑身,痛在三奇青心。三奇青缓缓摸着丙剑的断口,有些感伤道:“九剑也有断裂的一天。”他展颜一笑,“你过来看看,你小时候还握过它呢!” 严方任:???阿青,你这“我小时候还抱过你”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看在阿青的面子上,不情不愿地过去看了看丙剑。 断口平整光滑,看起来倒不难修复。 然而丙剑看起来很委屈。 是那种即使三奇青在摸摸它它也不高兴的委屈。 三奇青道:“想来丙剑也是提醒我斩断过去吧。” 丙剑:我不是,我没有,我太难了。 严方任也觉得丙剑并无此意。 但三奇青要是能因此放下三奇六仪堡的话,也不失为一件喜事。 三奇青嘴上不说,每天心里弯弯绕可多了,谁知道三奇六仪堡的行为又在他心里发酵出了什么东西。 突然,严方任道:“我想到一个问题。” 天盘九格匣当年是亦炎苏从废墟里扒出来扔给三奇青的。 那么多宝贝,他偏偏挑了个能压制三奇六仪堡的。 让人不得不产生阴谋论。 然而,不远处的瑞安澜诚实又伤人地道:“不,只是这是旧第一堡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剩下的还不如你的青玉剑呢。” 青玉剑也感觉有被冒犯到。 也许是那些逃走的弟子信手了承诺,也许只是三奇六仪堡在专注于因星奇长老之死叫骂惊风阁,他们还真没碰上三奇六仪堡的追兵。 反倒是听说惊风阁不仅没有给三奇六仪堡说法,反而把三奇六仪堡在黑市里的手脚粉饰一番,以半真半假的方式说了出去,公开指责三奇六仪堡扰乱江南秩序,觊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连星奇长老的出行都被说成是见不得江南的好,要来踩点与打探消息,借新老盟主交替之机浑水摸鱼。 惹得降襄山庄正在内部斗争的几派也语焉不详地表示:不容忍外人趁火打劫的行为。我们好着呢!四大家也好着呢! 印乐知人也砍了,脏水也泼了,扬言三奇六仪堡再闹事的话,他是不介意再下一次禁令。 三奇青:“……”都啥跟啥?! 严方任表示,不过是前东家的常规操作罢辽。 在印乐知顺手的帮忙与捣乱下,他们有惊无险地到了边疆。 边疆动乱早被打出了百里开外,人们也很快从战争中恢复了过来。严方任他们到的时候,边疆的人们看起来和沿海的居民没什么不同。 都是勤勤恳恳劳作生活的人们。 只是有些做生意的人在他们买东西时顺嘴抱怨道:“唉,这动乱搞的,原本其他小国过来贸易的商贩都不来了。” 严方任道:“影响很大吗?” 老板道:“老婆子的药钱都吃紧。有些东西胡人们喜欢,卖给他们的价格可比平常价高多了。” 严方任道:“啊……那还真是辛苦了呢。” 那边瑞安澜随手扯了生活用品,付钱走人。 她给钱都懒得数,都是随便抓一把铜钱,靠练武练出的重量感知判断一下是不是差不多,是的话就直接扔出去。 那老板一看付的钱比价格多出些许,还以为碰到了大善人,连声道谢。 三奇青第一次见这种不节俭的作风,差点就信了瑞安澜是个大善人。 严方任习以为常,正好还省得他偷偷摸摸塞给老板钱。 严方任见瑞安澜买完东西,对三奇青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晚,再去泠曜所在的小城吧。” 三奇青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确实需要休息洗漱一番才好去见泠曜,便同意了。 瑞安澜道:“信使最好提前跟你妹妹说一声。她那小城,外人可不好进。” 三奇青回想了一下,表示赞同:“我等会儿就给她写封信。” 然后等住店时,三奇青眼睁睁看着严方任抛下他和瑞安澜住一间了。 前几日风餐露宿搞得三奇青都快忘了,三人行,总会有一人不配拥有姓名。 好的,他认。 进了屋后,严方任整个人瞬间垮了下来,松松散散地倚着门,不想再动一步,手上的东西也随意地放在了脚边。 瑞安澜看着他这反常状况,茫然道:“你又被影响了?” 从降襄事件开始,瑞安澜就经常问他这个问题。严方任不是很清楚她这个“影响”指的是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道:“有些累。” 尤其是在日奇恶意撞断三奇青的剑后,他就感到分外倦怠,只不过在三奇青面前不愿表现出来。 瑞安澜道:“那你过来坐啊?” 严方任看了看她,走在她旁边坐下。 瑞安澜道:“明天出发,再过两天就能到。你高兴点。” 严方任道:“挺高兴的。” 瑞安澜:“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严方任歪了歪头:“就是,我一方面觉得很高兴,一方面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懒得表现出来这种高兴。”他叹了口气,“好怕阿青误会。” 瑞安澜挠了挠头,不是很能理解他这种矛盾的状态,只好转移了话题,道:“那你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 严方任想了想,没有回答,反而问起了瑞安澜:“澜儿你来边疆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严方任明显是想不出来,但瑞安澜立刻就被他给成功转移,道:“我想看看那个小城什么样了。” 泠曜所在的小城正好是多国交界处,情况极为混乱。 这种小城,多半会成为一处无人管辖的法外之地。 但它不一样。 在前将军戴笑真的治理下,它凭着城内的水源与背靠的山丘,成了一处封闭但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现在,戴笑真死了,临时将军都不在意这座小城,不知道这么些日子过去后,它是不是还是那个世外桃源。 第四十九章 泠曜·天照蜃青二 严方任道:“这么说来,我确实也有点好奇。” 他好奇完后,望向窗外发了会儿呆,想着他们几人还没吃晚饭,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要不我们休息吧”给咽了回去,问道:“吃饭吗?” 瑞安澜不疑有他,道:“行啊。” 吃饭的时候,三奇青总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 不怪他,三个人中,一人没胃口其实不大想吃,一人没味觉只是嚼个口感,只有他是在正常享用食物。 但他哪能想到那么奇葩的缘由,只是在略显吊诡的氛围里一边努力活跃着气氛一边吃完了饭。 吃完之后,严方任回屋又成一张疲惫的饼,被瑞安澜给连着被子卷成一卷扔床上去了。 瑞安澜的想法就是:睡一觉大约会有灵感。 严方任也没啥别的想干的,就真的躺床上去了。 虽然闭着眼睛半天也没睡着,倒是听着瑞安澜在灯下似乎看什么书的样子,轻手轻脚地翻着页。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让严方任安下心来,竟真的有了困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虽然并没有灵感,但身体上是恢复了精力,陪着兴高采烈的三奇青退房出发。 路上的那一天半的时间里,三奇青不知所谓的话都变多了,时不时回忆下童年,再看看自己衣服缝里有没有没清理干净的灰尘。 瑞安澜早就对信使的行为闭目塞听,只有严方任配合他。 “是的是的,真可爱。” “没有没有,特整齐。” “快了快了,就到了。” 亏得严方任耐心好。 等瑞安澜都开始往耳朵里塞棉花时,他们总算到了小城。 小城体量虽小,但城墙竟是又厚又高,远远望去像是一座砖石垒成的大桶。 城门意料之中地紧紧闭着。 他们三人走到城下时,立刻有巡逻队警惕地从城墙上的口里伸出弩机,大声喝道:“什么人!” 三奇青道:“小生的妹妹住在城里,说好了去探望探望。” 那人哼道:“妹妹叫什么?住哪儿?我先说好了,就算是探亲,也只能一个人进。你们三个人把这儿当什么地儿了?” 严方任与瑞安澜:“……” 有点过于严格了吧。 三奇青也没想到会有这茬,笑道:“小生妹妹叫张泠曜,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舍妹也认识,能否通融一下?” 那人听到名字后,转头往后面问了什么,再回过头来时语气竟缓和了不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三奇青道:“小生张蜃青。这是舍妹寄给小生的邀请信。” 那人道:“你等会儿在城门那儿把信塞进来,我们检查过就给你开门。” 三奇青心想:怎么突然又那么好说话了? 他道:“那不知我二位朋友?” 那人道:“算了算了,你们一起进来吧。不过那两人今天就得走啊!” 三奇青喜道:“多谢大哥!” 严方任跟着他走到城门口塞信,疑道:“他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 三奇青道:“可能是看我们可怜吧。” 严方任道:“我怕有诈。” 瑞安澜道:“有诈不怕,有我,能打。” 严方任:“……您说的对。” 等守城人检查过后,三人便被放了进去。 城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与城外荒凉截然不同的热闹市井气。 街道整洁宽阔,街边树木绿意盎然,树下支着大大小小的摊位,摊主和客人们和和气气地交谈着。 有小孩们笑闹着从摊位边跑过,被摊主拦下教育道:“又跑!你娘昨天才说了看到你在街上乱跑的话要把你拎回家去!” 说着,摊主从摊位下摸出一颗糖塞进孩子手心:“赶紧回去,别让她担心。” 孩子握着糖,嘻嘻笑着跑远了。 瑞安澜看着这一派祥和,道:“竟然还是这样。” 严方任道:“不争不抢,确实是世外桃源。” 瑞安澜道:“但戴笑真死后,他们应该没有新的贴补了吧?” 严方任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随三奇青往城里走。 三奇青正在凭着记忆寻找泠曜居住的地方,突然路边一妇人喊住了他:“哎!你不是泠曜的哥哥吗?” 三奇青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妇人,笑道:“您还记得小生?” 妇人道:“背着那么大个木盒子哪能忘得掉。唉,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泠曜吧,别来不及了。” 三奇青先是因为“大木盒子”而无奈地笑了笑,听到后半句时,笑容则是慢慢僵硬在脸上。 他动了动唇,缓缓道:“什么来不及了?” 妇人道:“你走之前,她不是因为生产而伤了元气吗?你走之后啊,她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全靠我们几个轮着去照顾她和小醴才撑了那么久。”妇人突然一惊,“你不知道?也是,泠曜那姑娘不想让你担心吧,毕竟哥哥在外面那么事要忙……” 后面的话三奇青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茫然地站在哪里,近乎无声地说了一句“怎么会这么快”,然后转身就往泠曜居住的地方狂奔而去。 严方任冲那犹自说着的妇人点了点头,忙追上了三奇青。 瑞安澜嘀咕了一句,也跟了上去。 三奇青冲到屋前,却硬生生刹住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走完了最后两步路,又极其轻柔地抬起手,两指按在门扉上微微用力,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美梦。 门没有锁,在三奇青的力气下缓缓向内滑开。 细小的灰尘随着门开合的气流在阳光中杂乱无章地飞旋着,三奇青迈过门槛,撞进了烟尘里。 屋子不大,大门进去转个弯就是卧室。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蜷缩在被子里,轻声道:“大娘?我哥哥到了没有?” 张泠曜的声音比起在坎水宫时更加飘渺,即使裹在厚重的被子里,也掩盖不住她的形销骨立。 她没听到回音,吃力地想要转头看看门口。 沉默伫立在门外的三奇青却突然迅捷地扑过去,把她滑落的被角一掖,轻轻把她头推回枕头上:“躺好,别说话,我来了。” 第五十章 泠曜·天照蜃青三 张泠曜听到他的声音,顺从地靠回枕头上,扯出一个笑:“蜃青哥,我差点就以为撑不到你回来了。” 三奇青握着她的手,跪在床边,低声道:“来迟了些。” 泠曜微微摇摇头:“不迟。” 三奇青只觉得手上触感冰凉,泠曜的手骨透过薄薄的皮肉扎得他心都疼了起来。 泠曜又道:“城里的顾大娘、小花姐、余叔他们几个平日都可照顾我了。” 三奇青道:“嗯。” “顾大娘开早点摊,收摊得早,总会给我留份易消化的带给我。” “嗯,我刚才在外面碰到她了。” 泠曜展颜道:“是不是很可爱的人?” “是的。” 泠曜道:“蜃青哥,你不在的时候,我过得很好,二十多年没过过这么舒心的日子了。” 三奇青低下头,道:“那就好。” 泠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紧紧握住三奇青的手,道:“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蜃青哥对我是亲人间不计较得失的好,水无心对我是独占欲的好,就连天地无一对我顺手而为之的好,我都记得。” 三奇青喉头一哽,道:“你不必记得。” 泠曜坚定道:“不,我会一直记得。我会报答你们的。” 三奇青终于忍不住深深垂下头,额头抵住泠曜瘦骨嶙峋的手,闷声道:“我不需要报答,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泠曜叹了口气,爆发的力气被抽离,整个人坠回被褥,有气无力道:“蜃青哥,对不起,醉醴就交给你了。” 她手上的温度越来越低,冷到三奇青开始颤抖。 他颤抖着抚摸泠曜的手指,道:“好。” 背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 是严方任半跪在了三奇青的身后。 严方任用极大的力气从背后抱住三奇青,几乎要揉烂他的鹤云纹白袍。他头埋在三奇青颈侧,似乎想要用这种方法温暖三奇青,止住三奇青的颤抖。 阳光中飞舞的灰尘慢慢落下,没入严方任散发着浅褐色光晕的发丝,附上三奇青一尘不染的白袍,拂过泠曜失去血色的双唇。 三人似乎定格成了一副醒不来的画面。 直到幼童的啼哭打碎了这片死寂。 三奇青猛得抬起头,慌乱地四下张望:“醉醴?醉醴在哪儿?” 严方任松开他站起身,顺着啼哭望去。 醉醴正躺在不远处的小床里,握着小拳,大声啼哭着。 三奇青站起身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醉醴,在怀里轻轻摇晃:“她为什么哭?” 严方任与瑞安澜:并不知道。 三奇青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脸,抱着醉醴出去找刚才在外面碰到的顾大娘。 顾大娘热心地给他科普了一番幼童抚育事宜,末了道:“你回来了,泠曜有没有精神点啊?” 三奇青脸色一变。 顾大娘心里一咯噔,忙不迭地冲进屋,片刻后又大呼小叫地冲上街了。 然而她去了之后就没再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想给三奇青一点时间缓缓。 三奇青在顾大娘的指导下止了醉醴的哭声,抱着她四处走动,压着嗓音对严方任道:“帮帮忙,帮我一起把泠曜的后事处理了。” 严方任道:“那要喊那些人一起吗?” 三奇青歪了歪头,道:“一起吧。泠曜应该会喜欢热闹点。” 严方任道:“那我去喊他们。” 三奇青应了一声,眼神又落回了醉醴身上。 瑞安澜跟在严方任身后,道:“信使这就好了?” 严方任沉沉道:“没有。阿青只是把信念都转移到醉醴身上了。” 瑞安澜:“?” 即使三奇青一直信奉“逝者安息,生者为大”,他也没可能那么快就恢复过来。 他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把事情都放进心里,自己慢慢品味消化,然后自己找到一条出路罢了。 瑞安澜又道:“那你……算了。” 严方任刚想追问,顾大娘的大嗓门又追了上来。 虽然她似乎已经尽力压低声音的模样:“哎,他哥还好吗?” 严方任立刻温和地笑了笑:“他还好。对了,能不能麻烦你们……” 严方任话还没说完,顾大娘已经接过话茬:“什么麻烦不麻烦。帮!啥事儿啊?” 严方任:“……” 真实清新不做作。 等一行人又回到泠曜的住处时,三奇青仍满眼怜爱地抱着张泠曜在世上唯一的存续。 醉醴此时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三奇青却像学会了婴言婴语一样,欣喜道:“她在喊我呢!” 严方任:“???” 阿青,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的顾大娘等人倒是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等一行人又回到泠曜的住处时,三奇青仍满眼怜爱地抱着张泠曜在世上唯一的存续。 醉醴此时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三奇青却像学会了婴言婴语一样,欣喜道:“她在喊我呢!” 严方任:“???” 阿青,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的顾大娘等人倒是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三奇青转向顾大娘他们,深深弯下腰:“泠曜受你们照顾了。” 顾大娘他们连连摆手:“客气啥客气啥。” 三奇青腰弯下去后,僵在那里,似是不想抬起。 严方任上前一步挡在三奇青与顾大娘他们中间,温声道:“大娘,我们不方便接触泠曜,还得请您多搭把手。” 严方任听着三奇青在他背后直起腰背过身去,布料摩擦着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大娘道:“没问题!那边那位小姑娘,你也是女孩子,一起来?” 瑞安澜睫毛一颤,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小姑娘?帮忙?” 顾大娘道:“是啊!” 瑞安澜想来是没觉得自己能和“小姑娘”与“帮忙”这两个词扯上联系,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她瞅了瞅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大娘,又瞅了瞅纠结又无奈的严方任,颇为认命地叹口气:“行吧,看在严方任的面子上。” 三奇青总算趁着严方任挡住自己的时间把状态又调整好,从严方任背后冒出个头来:“瑞门主,对不住。” 第五十一章 边郗·一 等泠曜入了土后,瑞安澜道:“信使你真的很对不住我。” 她为了安抚严方任,被迫和大娘们一起裁纸、和大爷们一起搬运重物时,被问了很多对她来说非常惹人厌的问题。 比如“小姑娘家家怎么打打杀杀?” 比如在她一手抬起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动的箱子时,她会被问“这应该是男人干的活,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家里条件不好,干啥把自己搞得健壮的跟牛一样?” 瑞安澜:“我乐意。” 严方任:“我来我来……” 葬礼结束后,人们白天在大街上老着家长里短时,热心大娘们看出她和严方任的关系,她们会问:“哟,小两口啥时候要孩子啊?” 瑞安澜:“……” 严方任:“不要的,不要的。” 大娘们:“那怎么行?总要传宗接代啊!大娘传授你们点经验,保证三年抱俩!” 瑞安澜:“???” 严方任:“???” 严方任耳朵都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真不用。” 瑞安澜完全是看在严方任的份上才堪堪忍下了动手的冲动。 她可没有什么不伤身无功力之人的设定。 三奇青:“……对不住!眼下也没什么事要忙了,我也不好耽搁你们。快回去吧!” 他顿了顿,又忙道:“不是赶你们走!瑞安门不可一日无主!” 瑞安澜道:“已经无了快一个月了。” 三奇青:“你懂就行。以及,能不再喊我信使了吗?” 严方任笑了,道:“那你呢,阿青?” 三奇青道:“我不走了。这里挺好,我就在这里把醉醴养大吧。” 严方任道:“好。有空我再来看你。” 三奇青目送二人出城时,严方任走出两步后,不知为何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三奇青。 三奇青穿着白色孝服,立于城门里。 青空中洒下的万丈阳光照在他身上,从边疆戈壁吹来的风卷起他臂上的黑纱。他把黑纱压下去后,冲严方任道:“你和瑞门主过得开心就好!不用管别人!” 严方任心里一松,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冲三奇青挥了挥手。 还是被阿青发现了。 那些好心说错话的热心市民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瑞安澜的感受是恼怒,而严方任的感受是压力。 仿佛虚空里有无数人围着他,对着他品头论足,把他的生活拆成碎屑,再把碎屑里不顺他们眼的部分挑出来指摘一番。 让严方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在出了城后,忍不住叹气:“如果我们能早几日出发……” 瑞安澜猛地顿住,难得大声道:“我的天,你每天都在想啥?累不累?!” 严方任抬手往下压了压,摇摇头道:“我总是做不到最好。” 总是做不到最好,最终谁也无法真正快乐。 瑞安澜抓耳挠腮:“你怎么又被影响了。”她嘀嘀咕咕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来着?” 严方任看她焦急的模样,不由地又笑了。 他觉得瑞安澜努力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瑞安澜却是很绝望的模样。 绝望的她四下乱瞅,突然道:“有小孩。” 严方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啥?” “小孩。”瑞安澜手一指,“那里。” 严方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了半天,总算看出一小团比周围要突出一些的沙土。 严方任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别的,忙冲过去跪下身拨开那层沙。 下面果然躺着一个蜷成一团的孩子。 严方任手忙脚乱地把沙土扒干净,往孩子身上一探:“还活着。” 说着,他谨慎地检查孩子有没有致命内外伤。检查完后,他抬头问瑞安澜:“我觉得可以带上他,你怎么看?” 瑞安澜在他旁边蹲下,也检查了一番后,道:“没什么大伤,体温有点低。” 严方任便把孩子抱起来。 抱起来之后才发现,这孩子的骨骼发育至少是十岁往上。 严方任奇道:“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流落在戈壁里?” 此时并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孩子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嘴唇都冻得青紫。严方任只好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裹他身上,好帮助他恢复体温。 “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严方任问道。 他们回去时走的不是来时那条路,严方任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地理位置。他只知道此地距离三奇青所在的小城已经有三四天的路程。 瑞安澜道:“以你速度两天,以我的速度至少可以到四个时辰之内。” 严方任突然回想起曾经被天地无一拉着赶路的恐惧,觉得要是按那速度赶路,这不知名孩子能被戈壁的风沙直接吹死在路上。 他道:“稳妥点吧。” 瑞安澜道:“行。” 最后他们用了一天多一些的时间到了下一个城镇。 中途那孩子暖和过来一点后睁开了一次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吓得拼命挣扎。 严方任按住他,柔声道:“别乱动。你晕在戈壁里,我们正要把你带去最近的城镇。” 那孩子却更惶恐了,嘶哑着嗓音问:“哪个城镇???” 瑞安澜报了个名字。 他努力思考了一下,停止了挣扎,又闭上了眼睛。 之后就一直没醒过来。 他们到了城镇,找了个医馆,为孩子抓了药后,严方任便留在孩子身边,实时照看他的体征。 瑞安澜在一旁晃着腿陪他,道:“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照顾我呢?” 严方任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说严方任带着她逃出惊风阁的那天,不由难以察觉地抖了下:“你当时比他严重多了。” 瑞安澜“哦”完一声,就安静地看他给孩子喂药擦汗。 又过了一天,那孩子醒了。 他这次倒没有挣扎,只是仍然警惕地看着严方任:“你是谁?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严方任好脾气道:“我叫严方任。我们三天前在隔壁里发现了你,把你带过到这个城里的。” 孩子琢磨了一下,道:“谢谢。” 严方任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孩子道:“好多了,就是有点饿。” 严方任道:“你前两天一直吃不进去东西,所以今天也只能吃点柔软的稀食。” 孩子道:“没事,有吃的就行。” 第五十二章 边郗·二 严方任便出去给孩子买食物。 留下瑞安澜和孩子大眼瞪小眼。 孩子缩在被子里,问道:“你和那叔叔是一起的吗?” “是。” “我听叔叔的口音是江南人,你们怎么到这么北的地方?” 瑞安澜道:“我看你十几岁了老大不小还会点防身武功,怎么跑戈壁里凉着了?” 孩子:“……” 孩子道:“迷路。” 瑞安澜道:“哦。” 孩子憋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迷了路?” 瑞安澜道:“和我有关系?” 孩子:“……没有。” 孩子过了会儿又道:“你们回江南吗?” 瑞安澜道:“咋的,你要去江南?” 孩子道:“是。” 瑞安澜道:“哦。” 孩子觉得这女人简直是聊天鬼才。 好在严方任这时回来了。 他不仅买了给孩子的粥和豆花,还给瑞安澜买了一大包油炸的甜饼。 瑞安澜对他很满意,拎出一张油饼嘎吱嘎吱啃了起来。 饼的油香勾着那孩子不断地往瑞安澜那儿看,被严方任挡住了视线:“你还不能吃。” 那你为啥要买! 那么一大包,人小姐姐吃得完吗?! 孩子又问严方任道:“叔叔要回江南吗?” 严方任道:“回呀。” 孩子咽了口粥,突然红了眼眶。 严方任:“???” 咋的了这是? 孩子揉了揉眼睛,道:“我的家乡是边疆的一个小村。前些年,一个云游到边疆的中年人说我有练武根骨,带我学了几年武艺。今年边疆有过几场动乱,不知道叔叔听没听过。动乱起来后,我师父就离开了。我就回家去看望我的家人。所幸我家乡没被卷入动乱,我阿娘说是因为当时的将军宅心仁厚。” 严方任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孩子接着说:“结果没想到,那将军竟然死了。新上任的将军打起仗来太粗暴,竟把我家乡和周边的乡镇都卷入战火……”他哽咽了起来,“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连我的家人都救不了,勉强自己逃了出来。” 听得严方任心里酸涩,不由道:“可怜的孩子。” “师父曾经跟我说,江南有当今武林最为厉害的几位人物。我想,我要是能在江南学上一招半式,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了呢?”孩子泪眼朦胧地望向严方任,“可我没走出半个月,就体力不支地晕倒在了戈壁里,幸亏遇上叔叔。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去江南?我不累赘的,我能自保,会做很多事。” 严方任道:“带你去江南自然是不妨事的,只是你到了江南之后要如何安顿?” 瑞安澜嚼着饼,突然道:“留着吧,我看着孩子和你挺像的。” 严方任:“???” 他总觉得瑞安澜在吐槽他,但他没有证据。 边郗道:“如果叔叔能收留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 严方任想了想,也没一口答应,问道:“你有名字吗?” 孩子犹疑道:“有,但我不想用了。每次想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想起我那些葬身战火的家人。叔叔,你能帮我取一个吗?” 严方任往窗外看了看:“昆山玉洁;幕帐风开。便以郗为名吧。” “那姓啥?”瑞安澜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饼,插嘴道。 孩子震惊地看着瑞安澜。等等,那一大袋饼呢?都没了?! 严方任想了想,道:“姓边吧。” “边郗。”瑞安澜念了一遍,拍了拍手,道,“边郗,我是瑞安澜。” “瑞安澜……”边郗低声重复道,突然表情扭曲了一下,立刻低下头,“见过瑞门主。” 他在边疆并不曾接触过江南四大家的具体信息,但天地无一与瑞安澜这两位身份暧昧的人他还是听说过的。 边郗心想:那我可要努力留在他们身边了。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路上自然是尽力去讨好严方任。 为什么不是讨好瑞安澜?他不敢。 他听他师父说,江南最厉害的人是天地无一、天地无一的女儿以及惊风阁的阁主,但这三人的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差。 后两位边郗不清楚,他甚至都不知道惊风阁阁主的名字,而天地无一因为常在边疆走动,确实有不少真真假假的凶残轶事留下。 边郗自然是怕天地无一的女儿的。 但他觉得明显看起来好说话很多的严方任不失为曲线救国的好目标! 毕竟他需要接触到那些强大的人。 严方任虽然感受到了边郗的讨好,但仍然是心花怒放。 甚至有了收养边郗的想法。 他想救边郗,也是想救自己的心境。 两人不谋而合。于是等到了江南时,边郗已经喊起了严方任“义父大人”。 喊瑞安澜却还是门主。 虽然他已经知道瑞安澜与严方任的关系。 瑞安澜看起来毫不介意。 三人回到瑞安门时,听说天地无一正在山上。 瑞安澜当即也不去收拾,直奔天隐湖,隔老远就问:“您怎么有心情来看我了?” 严方任也跟了过去。 边郗:等等??? 但他似乎也只能跟着他们走,别无选择。 天地无一坐在湖边的树下,右手肘压在膝头,指间的烟管犹自冒着青烟,头也没回道:“当然是有事,不然谁来找你。” 瑞安澜看着他的烟管,道:“不知道有句话您有没有听过。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冷笑一声。 瑞安澜跳到他身边:“所以是啥事哟,我的傻爹?” 天地无一没理她,回过头拧着眉看边郗:“这啥?” “人啊。”瑞安澜道。 天地无一:“……” 边郗:“……” 严方任只能解释一番来龙去脉。 然后就听边郗犹豫着,小心道:“阿公?” “啪”一声巨响,亦炎苏一掌震断身边碗口粗的大树。 眼看那巨大的阴影黑压压地向他们几人压下来,瑞安澜忙抬手把树推向一边。 大树落地时,大地都震颤了几下。 边郗眼睛都亮了:“阿公和门主好厉害!” 亦炎苏暴起,露出阴森森的笑容:“再叫一声?” “……”边郗闭了嘴,小兽一般梗在那里磨牙。 瑞安澜:“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三章 边郗·阿婆竟不是个美人! 瑞安澜:“哈哈哈哈哈哈哈。” 严方任不明所以:为何天地无一反应这么大? 但瑞安澜笑得前仰后合,倒是很喜欢看天地无一吃瘪的样子。 亦炎苏坐回去,咬着烟管抽了一口,怒道:“去趟边疆还捡了个破烂。” 边郗心里一抽,微红了眼眶。 瑞安澜道:“郗儿莫怕,你阿公和阿婆就是嘴上厉害,刀子嘴豆腐心。” 这句话提及亦炎苏的伤心事,刀子嘴刀子心的他眉间都刻着“你给我死”四个字。 瑞安澜熟视无睹。 亦炎苏也管不了她,冲边郗道:“叫天地无一。再叫一声阿公,瑞安澜都救不了你。“ 边郗被这个名字吓得细细颤抖,小声道:“天地无一。” 亦炎苏也没搭理他,侧过脸去闷头抽烟,清冽的薄荷烟草香随着烟雾飘散开来。 边郗终究还是年纪小,害怕的情绪很快过去,冲严方任小声道:“父亲大人,阿婆是谁?是不是一个温柔的大美人呀?” 他觉得只有极致温柔的人才能忍受天地无一了。 严方任还没回答,只见天地无一偏过头来,嘴角仍含着烟管,上半张脸殊无笑意,嫣红的薄唇却扯出了一个超乎寻常的长度。 ……边郗被吓到了。 他想移开视线,但又动弹不得。 只听着瑞安澜又大笑起来:“是个温柔的大美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地无一:“闭嘴。” 瑞安澜笑得停不下来,冲严方任挥挥手:“快走快走,我和亦炎苏有事说。” 严方任便拉着边郗走了。 严方任有了程晶的前车之鉴后,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几乎去哪儿都把边郗带着。 不过亏得如此,边郗很快和严方任熟络了起来,渐渐展现出一点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严方任很欣慰。 他觉得这样不错。 十来岁时就得成熟稳重的,有沐翰韬一个已经够让人心疼了。 而瑞安澜就扮演了那个严母的角色。 她依然不喜欢小孩子,但意外地觉着严方任为边郗忙前忙后的样子有点意思,便也半推半就地指导起了边郗的武功。 然后边郗就觉得自己怕不是下了十八层地狱。 因为瑞安澜时常震惊道:“这都做不到?!你先去自己练一千遍吧。” 于是第二天边郗举毛巾都举不动。 后来瑞安澜一显露出震惊的神色,边郗就乖巧道:“我自己先去练一千遍。” 不过边郗倒是发现自己的基础越来越扎实。 过了几个月,他们这天去扬州城时,严方任又带上了边郗。 一路上严方任给边郗买了一堆稀奇小玩意儿,带着他走街串巷,把边郗哄得兴高采烈。 走着走着,二人走到了扶双楼附近。 严方任想了想,觉得不能让边郗耽于歌舞,便拉着他要绕过去。 但他被前方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正仰头看扶双楼的招牌,硬是在秦楼楚馆前站出了一丈之内寸草不生的气势。 二楼一姑娘以扇遮面,青葱手指一松,一张绣花帕子晃悠悠飘下来,正好拂过那人眼前。 那人抬手拈住帕子,低下头想要进楼。随着他的走动,腰间长刀上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晃来晃去。 严方任定睛一看。 那熟悉的暗红木质,熟悉的花纹,还有木牌中央熟悉的小篆名字。 认出来是谁了,告辞。 没等他走,那人似有所感,脸转向了严方任的方向,几缕晃到额前的长发从他冷淡的眉眼前掠过。 前东家又换脸了。 他把轮廓弄得更加深邃,显得疏离,但靠近了些的眉眼又使他看人时多了点专注与深情。 就他站楼下那会儿,扶双楼二楼又好几个女子作势要扔帕子下来。 严方任:“……” 严方任:“印阁主安好?” 颇有芝兰玉树风范的印乐知一开口,撕裂粗哑的嗓音便打破了别人对他的幻想:“这他妈哪来的**崽子?!” 严方任心想怎么自己又降了一级,从“小朋友”变成了“小崽子”,然后才反应过来印乐知问的是边郗:“不,这是在下的儿子。边郗,这是惊风阁阁主印乐知。” 印乐知惊得几乎要平地长高一寸:“你儿子是见风长的哪吒吗?” 边郗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印阁主。” 严方任温声道:“叫阿婆。” 边郗:“???” 啥玩意儿? 阿婆不应该是个温文尔雅的美人吗? 这个开口就骂人的凶巴巴的叔叔是怎么回事啊? 自诩也是见了不少世面的边郗慌里慌张地喊了一声:“阿婆。” 然后他继续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一下,小小声问严方任:“父亲大人,天地无一会不会生气?” 几个月过去后,边郗已经扭扭捏捏地喊起了“父亲大人”。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叫辛劳指导他武艺的瑞门主“母亲大人”,但总觉得瑞门主听了会发飙。 虽然瑞门主对他和严方任发飙的时候一点都不可怕。瑞门主出乎意料得还挺好相处的,连边郗都有点放下心防了。 严方任道:“不怕。你喊印阁主阿婆反而会讨他欢心。” 毕竟天地无一看起来并没有忘记印乐知,只是依然没能得到印乐知的临幸。 而印乐知闻言横眉冷对,问候令堂的四字短语脱口而出。 严方任习惯了印乐知的粗口,但笑不语。 边郗在边疆流浪了那么些日子,也见多了。 印乐知骂完后,因着不喜小孩,被二人搅得兴致全无,口中直呼“见了鬼了”,拔腿就跑。 严方任在他身后道:“您慢走。” 印阁主个子不高,走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边郗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小心地问道:“义父大人,阿婆……他是谁啊?看起来很有气势的样子。” 严方任道:“?惊风阁阁主啊。” 边郗:“???” 没听错啊竟然! 他觉得这代江湖完了。 那么问题来了。 印乐知既不喜欢听靡靡之音也无意耽于男欢女爱。上次在扶双楼见到他,他还是个泯然于伶人的女装大佬,压根就没想和姑娘们发生点什么。 他这次来扶双楼是何目的? 楼上的姑娘们见上一个目标转身就走,纷纷往严方任这儿看来。 严方任:!!!告辞。 第五十四章 天地裂·上惊风阁抢人啦! 边郗觉得阿公和阿婆都挺难相与的。 然而阿公最近总会到瑞安门来,和瑞安澜两人秘密说些什么。 连父亲大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说啥。 这天边郗和严方任看着亦炎苏从夜明廊里走出,准备下山时,瑞安澜从背后追了上来,问道:“您不是生辰快到了?” “你问哪个?”亦炎苏停下脚步,歪过身子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又不是不知道,爷有好几个。” 瑞安澜无所谓道:“你挑个呗?” 亦炎苏眉毛一挑:“挑个最惨的日子还是相对不那么惨烈的日子?” 瑞安澜:“那你随便选个最近的,办个宴会?” “不要。”亦炎苏拒绝了,并且觉得瑞安澜有点问题,“几十年没过生辰,你又要爷随便选个日子,你在逗爷呢?” 瑞安澜不依不饶:“好歹五十岁大寿。” 亦炎苏一下直起身:“爷看你只是想提醒爷有五十岁。别瞎说,爷哪有那么老。” 严方任还真不知道天地无一五十岁了。天地无一自从过了三十后,外貌就几乎没有过变化,一直都是那阴气森森的娃娃脸模样。 瑞安澜嫌弃道:“麻烦您认清现实。” 天地无一转过去看严方任。他手撑在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刀上,白瓷一样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满含威胁。 严方任诚实道:“看不出来。天地无一与三十男子无异。” 天地无一这才满意。 瑞安澜深深地看了亦炎苏一眼,极为无奈地吐了口气:“爹啊……” 亦炎苏:“闭嘴,别说话。” 瑞安澜:“……” 这鬼脾气。 瑞安澜道:“五十了啊,你就当提醒一下大家吧。” 亦炎苏道:“提醒有什么用,该拖的还是拖。”他依然说着一些严方任听不懂的言辞,但拒绝的意思确实缓和了下来。 瑞安澜立刻转头向严方任:“快去准备!” 严方任:“啊?” “严方任准备?”亦炎苏偏过头认真道,“那爷的拳头就要硬了。” 严方任觉得哪里硬了都不是好事,哭笑不得垂下睫毛,把玩起了刚买的象牙扇。 瑞安澜道:“你事儿还真多。” 亦炎苏冷哼一声:“随你吧。”他顿了顿,又降低音量说了一句,“记得请他。” 瑞安澜“哟”了一声:“那我尽量。” 亦炎苏转过头去望了望天际线,低声道:“都五十年了……” 瑞安澜也随着他看过去:“再拖,我都要五十了。” 闻言,亦炎苏面色一凝,怒道:“说到这,爷就烦。” 他猛地抽出黑刀,气势汹汹地下了山。 严方任只好去准备这明显是一时兴起的五十生日宴。 还得把生日宴弄出一副“我们早有准备”的模样。 别的都挺顺利的。 沐翰韬一听是瑞安门要办,立刻把那天前后的事都重新安排了一下,秒回道:“必然出席。” 地方官也说会来,来感谢天地无一的台面生意每年上缴的商税。 其他小帮小派自然也给足了面子。 除了天地无一特意叮嘱过“一定要请来”的那位。 不管严方任怎么三请四邀,印乐知也不来。 印乐知依然不见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很是上火。 严方任:我能咋办? 天地无一觉得严方任确实不能咋办。 最后天地无一实在是受不了自己的尊严在印乐知面前几乎要碎成渣,不眠不休地赶路,假装想不起自己曾亲手碎了印乐知的信物,硬着头皮闯上阿林山直接把宅起来的印乐知给拖了出来,又顶着众位堂主惊恐的目光拉着骂骂咧咧的印乐知一路狂奔回来。 路上的几日,天地无一没合过眼,印乐知也没。 天地无一是怕人跑了。 印乐知是被气得睡不着。 两人都睡不着,不禁就动刀动枪地打起了架,打着打着,动的又变成了别的刀枪。 严方任见到前东家的时候,忍不住脱口而出:“厉害。” 也不知道是在赞叹这上门抓人的奇葩举动还是几天几夜不睡觉急行军的体力。 他本来以为按前东家的性格,天地无一得拖个尸体回来呢。 两人紧赶慢赶,最终还是在宴会开始前回到了瑞安门。 天地无一和印乐知到的时候两人倒是都状态好得很,没有睡眠不足的倦态,就是印乐知因为愤慨与身上几处不明显的青紫痕迹显得精神不佳。 天气炎热,印乐知上身宽袖只到手肘,领口也微微敞开,露出形状优雅的锁骨和紧致的手臂。 印乐知对自己特别严苛,身材倒是一直保持着这副精瘦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的结果,印乐知的皮肉十分紧实,衰老也比常人要缓慢很多。即使在明晃晃的灯火照耀下,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也像个年近三十的人。 下面有人惊叹道:“两位家主保养得当。” 还有人低声教育自己的孩子:“想要不显老吗?好好练武。” 印乐知闷头喝酒,看起来不想说话。 亦炎苏悄摸摸从桌下去勾印乐知的手,被印乐知甩开。 瑞安澜:丢人。 严方任:没眼看。 严方任忍不住好奇,问道:“他们怎么做到不显老的?” 瑞安澜确认天地无一仍只顾着倒贴印乐知后,偷偷满足严方任的好奇心:“不是不显,亦炎苏那是真的三十岁的身体。印乐知则是因为印家有个嫡系单传的独门心法,原来只是有附带的延缓衰老之效。印乐知易容练到极致后,改了心法,那效果几乎算是驻颜了。理论上,你要是扒下他的易容,脸应该也是三十不到的样子。“ 严方任觉得自己大约是不能理解什么叫“真的三十岁”,便略过亦炎苏不提,赞道:“厉害。那心法原本作用是什么?” 瑞安澜:“不告诉你。” “……” 严方任好痛苦。 他只好道:“那倒挺好,那两人未来时间还挺多。” 瑞安澜道:“我也多。” 严方任不解:“啊?” “我三十岁以后,也是那样。”瑞安澜虽然没有抬起眼皮,但严方任莫名觉得她目光灼灼,“你会一直看到我最好的模样。” 严方任笑道:“那我到时候就是个老头,你得嫌我丑了。” 这句话一出,瑞安澜反而松了口气:“我倒怕你嫌我是个妖怪。” 第五十五章 天地裂·远西的光明与血 严方任:“?” 什么人嫌弃瑞安澜?让他先去把他们揍一顿。 瑞安澜第一次和亦炎苏回远西时,亦炎苏大约是三十又多了几年的岁数。 那时候亦炎苏也有好几年未曾回去,但远西人不仅没有忘记他,看他的目光倒还是又敬又畏。 然而背地里的议论有和敬畏的态度有些区别。 有一人悄声说道:“赫赛卡先生果然停留在了三十岁。他上次回来时也是这副模样,一点没变。” 另一人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握住胸前的圣物抵住额头,低声祷告了起来:“魔鬼,他和地狱的魔鬼做了交易。” 先前说话那人忙道:“嘘,小点声,亦炎苏·赫赛卡的听力可是被魔鬼污染过的。” 另一人把声音压低到近乎耳语:“大人为什么要养黑暗神的爪牙?简直脏了光明神的教堂。” 一人叹息一声,指了指远处走廊尽头的亦炎苏他们:“看到他带的那小孩了吗?说是女儿,指不定是和哪个肮脏魔鬼**的产物。” “言之有理。只有披着人皮的魔鬼,才能像她一样对村民的惨剧无动于衷了吧。” 瑞安澜自幼被亦炎苏按着头学语言,自是能听懂。她知道那些人在聚众责骂,但她内心毫无波动,只是在他们开始对着自己指指戳戳时对亦炎苏道:“阿爸,他们又在说坏话。” 亦炎苏当然也听到了,低下头看了看攥着自己衣袖上垂落的金色飘带的瑞安澜,道:“澜儿生气了?” 瑞安澜摇摇头:“没什么感觉。” 亦炎苏危险地笑了:“没错,澜儿不需要有任何感觉。”他的笑容逐渐扩大,眼里闪烁着惊人的狠毒,“爷负责生气即可。” 说着,亦炎苏拔出黑刀,刀刃拖在地上,扫起一抹石屑粉尘。 那天下午,教堂至少一半人都看到了被玄铁链倒吊在二楼窗户外的几具无头尸体,头颅们被剁得面目全非扔在草丛里。 见怪不怪的高层人员熟练地冲出去告诉信徒们“今天教堂不接待外人”后,一波人去堵目击者的口,一波人过来收尸。 几人的血几乎浸透了外墙,血迹一直到深夜才被冲洗干净。 那些人被倒吊着放血时,亦炎苏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些,不无遗憾地道:“可惜爷真真是上天入地除了光明神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纯净光明之力,确实沾不得魔鬼之物。不然这满墙的鲜血盛景,总归得画个倒五芒星才对得起它。” 面对如此惨剧,瑞安澜只是漠然地探出头,伸手碰了碰尚未干涸的血迹,试图用指尖的鲜血画倒五芒星。 未果。 第一个倒角还没画出,她就因为黑暗与光明在她体内的冲突而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她收回手,道:“阿爸,你脾气好差。” 亦炎苏身上都是别人的血,他用手指擦拭着刀刃,道:“控制不住。不过澜儿,你也听他们说了,别老板着脸,人都是有表情的。” 瑞安澜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咬牙切齿地一拳捶到墙上。 那一拳捶得石破天惊,两掌厚的石墙以落拳点为中心裂出几圈网纹。瑞安澜眼角泛着红,眼中闪动着狂风暴雨般的憎恨,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 亦炎苏先是一惊,随后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这是他前两天发怒时的动作。 瑞安澜收回手,眼角血色褪去,细密的睫毛垂下,藏住深渊似的眼眸,神情又恢复了岩石一般的冷硬:“像吗?” 亦炎苏满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用手扶了扶额:“算了,就这样随便模仿一下得了。” 瑞安澜也懒得去揣摩情绪背后的心理活动,转头站在窗边看人们毕恭毕敬地清洗着墙壁,个个低眉顺眼,不敢往他们这儿看。瑞安澜道:“阿爸,你说他们会不会哪天过于害怕,把你给烧了?” 亦炎苏“噗嗤”一笑:“在我们的目的达成之前,爷死不了。” 得到亦炎苏的承诺,瑞安澜波澜不惊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个微笑:“那我们可别得注意别被烧了。” 远处,低阶祭司们脸上挂着和那个在瑞安澜脸上昙花一现的笑容别无二致的高傲却又小心翼翼的微笑,正在匆匆向这栋楼走来。 瑞安澜被严方任的话头勾起了回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画了个小角,随后暗地里“嘶”了一声,猛得回过神。 那一声让严方任心狠狠一疼。瑞安澜那些小小的脆弱敏感的地方虽然只会泄漏一条细缝,但严方任本就是同理心极强,又对瑞安澜关心过度,以至于瑞安澜稍微陷入回忆就能让他难受不已,久久不能回复。 亦炎苏听到瑞安澜的轻微的痛呼,头也不回地伸手盖住桌面,用手掌刮去刻了一个小角的痕迹。 他这是一个条件反射的举动,实际上眼睛就没离过印乐知。 亦炎苏思来想去,觉得此时用强,印乐知会像个疯子一样反抗,落不着什么好,便收敛着坐直,一手支着下颔,看众人觥筹交错。 印乐知乐得清闲。他虽身型秀气,坐下的动作倒是大马金刀的。他抬手把被风吹散的长发往脑后一抚,望向沐翰韬,淡淡道:“看着翰韬,只觉岁月无情,身已老矣。天地无一也到知天命之年,若是……” 印乐知声音戛然而止,不再说。 若是更为年长的沐瞿空仍健在,怕不是个悠哉悠哉的老大爷,就差光个膀子,手上摇着大蒲扇,坐树荫下呼朋唤友地下棋了。 几大家历来性格奇葩,唯一沐瞿空像大哥一样尽职尽责地看顾各家多年。印乐知不是无情之人,要不是反叛者已被瑞安澜四分五裂,他怎么得也得把那几人送进阁里调教调教。 哪像天地无一,只在给人添堵上技巧卓群。 这么想着,印乐知扫了亦炎苏一眼。 亦炎苏在印乐知刚刚露出一点要看过来的趋势时立刻笑道:“爷的天命就是你呀,小乐知。” 印乐知:“……” 印乐知从睫毛下吝啬地给了他一个冷酷的眼风,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滚。” 第五十六章 天地裂·大人的世界咱不懂 严方任倒抽一口冷气。天地无一其人双标程度令人发指。别人提他岁数他就要砍人,印乐知提他竟然还能顺势撩拨。 “爷累了。”亦炎苏敏锐地察觉印乐知态度不如之前那般紧绷,觉得印乐知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印乐知,立刻得寸进尺地歪过身子去搂他,放柔了声音道,“不想旁的,只想和小乐知……” 回应他的是刀刃震颤的嗡鸣。印乐知长刀插在二人之间的地面,声音带了火气:“你累个瘠薄。别跟我玩浪子回头戏码,你那点心思……好好说话动你妈的手?蹄子不要了?” 众人适时地撇过脸去。 之前天地无一蹲守惊风阁的动静太大,江湖早就传了十八个版本,说着说着大家明面上不敢提,暗地里都信了。 然而碍于两位主角的地位和脾气,一个个嘴上一句话不敢说,互相眼神倒是打得飞快。 印乐知:我觉得我又他妈要看到新的话本子了。 沐翰韬心思纯净,不像台下那些肮脏的大人。他本来被印乐知话头带起了一点伤感,此时笑得透亮:“二位前辈又说笑了。先父若知二位仍生龙活虎,定是宽慰。” 亦炎苏坐直,笑道:“前辈这词又把爷给说老了。” 瑞安澜终于忍不住:“我看你多重标准得有点毛病。” 印乐知凉凉道:“瑞门主难得说了句顺耳的话。” 亦炎苏屈指弹了下瑞安澜的额头,哑着嗓音道:“淘气。” 瑞安澜大惊:“我的亲爹,你怎么又生气了?” 严方任先是震惊于天地无一也会做出那样亲昵慈爱的举动,后是震惊于瑞安澜怎么说天地无一在生气,一时不知作何感慨,倒是条件反射地往瑞安澜面前挡了挡。 亦炎苏顿了顿,低下头用右手大拇指抵住额头片刻,复抬起头,嘴角一扯:“没。” 瑞安澜“喔”了一声,见他恢复了正常,安下心来往严方任那儿蹭了蹭。 瑞安澜:“咱不看他们哈,严方任。” 严方任搂住瑞安澜,脸埋进她发间:“不看。” 天地无一立刻坐直了身:“严方任,松开你的蹄子。” 严方任:无辜。 印乐知看得头疼,转移话题道:“菜挺好吃。” 亦炎苏立刻来了精神,一笑:“我做的。” 印乐知默默地放下了筷子,噎了一噎:“我看你挺累的,不如还是去死吧。” 严方任的筷子也僵在半空:什么?!天地无一真的会下厨?! 瑞安澜“啪唧”一筷子肉怼他嘴里:“给我吃!就当是我做的。” 严方任乖乖吃了下去。 别说,还挺好吃,鲜得很。 但印乐知是吃不下去了。 亦炎苏见印乐知不吃,粘得反而更紧:“小乐知,生日贺礼呢?” “没准备。”印乐知没好气道,“来都不想来的。” 亦炎苏嗓音立刻又开始变得甜蜜沙哑,语调拖得婉转悠扬:“小乐知……” 瑞安澜浑身毛又炸了起来:“你定要冷静点!” 瑞安澜在阻止阿爸情绪时刻失控的路上呕心沥血。 印乐知茫然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和严方任交换了一个同样懵懂的眼神,最后又盯上了亦炎苏。看了半晌,印乐知抬手用大拇指的关节抵上亦炎苏的眉心:“你最近不舒服?” 亦炎苏眯起眼,眼里纷乱的情绪平静下一些,道:“没,还行。” 亦炎苏语气里的一点委屈让印乐知放松了点警惕,不由用指关节抵了抵亦炎苏的太阳穴。 “难受别硬扛……”印乐知话到半途,猛地放下手,骂了一声,“草!” 亦炎苏一把捉住印乐知往回缩的手:“小乐知,再说两句。” “滚滚滚,真说两句你又要揍人。” 亦炎苏嘴角还扯着虚无的笑,眼底却有一处难以察觉的地方迅速地衰败了下去。 印乐知正恼羞成怒地偏着头,没有看到。倒是严方任看到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 他觉得自己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不就是个让天地无一离开境内棋盘的好切入口吗?! 他兀自心思转动,却无一人察觉。 天地无一僵硬地笑了笑,手松了松,把话题又扯了过去:“贺礼。” 印乐知僵直身子,烦躁地往旁边避了避,却又被亦炎苏盯得耳朵微红,勉为其难地对亦炎苏招招手:“你这还非得逼我临时准备……” 亦炎苏忙不迭中带着矜持凑过去。 不知道印乐知跟亦炎苏说了什么,把他给说得笑了起来。 亦炎苏平时的笑容总是阴郁沉重,总给人一种窒息感,此刻的笑倒是带上了一点暖意,竟有些像一个真正的笑了。 瑞安澜:“嘶……” 印乐知一听到瑞安澜这声牙疼般的声音,立刻神色凝重地远离了天地无一。 亦炎苏怒瞪瑞安澜一眼。 瑞安澜立刻抱住了严方任,在严方任耳边道:“哥哥,咱别看他们。” 严方任:“!!!”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上舌头舔! 下面肮脏的大人们表面上在嘻嘻哈哈互相说话,实际上个个眼睛都在往这儿瞟。 只有沐翰韬是真心觉得:他们关系都好好啊! 众人见天地无一难得心情舒畅,也都放开了手脚,一直闹到夜深。喧闹中还能听到印乐知一边咳一边吼:“你哪个家啊?!” 亦炎苏哑着声音道:“最远的那个啊。” 印乐知咳了一连串,继续吼道:“那不是他妈要走一个月吗?!太远了!爷爷不去!” 严方任一听要走一个月,又问瑞安澜:“天地无一真的是土生土长的远西人?” “是啊。”瑞安澜道,“你看他鼻梁和眼窝,江南人哪有那么高的鼻梁和深眼窝。” 严方任仔细一想,也是。天地无一虽然是娃娃脸,但五官依然超乎寻常得立体。 严方任又去看瑞安澜的鼻梁,瑞安澜问道:“看啥?” 瑞安澜的五官倒没那么明显,骨相虽然比常人要明晰很多,但比天地无一要可爱。 天地无一那深眼窝与高眉骨简直使得他看人时的阴沉程度翻了好几番。 严方任低头往瑞安澜鼻尖吻了一下,嘴唇往上挪,去亲瑞安澜的眉眼。 瑞安澜:“……” 第五十七章 天地裂·意外 本来众人来参会前,都是提心吊胆的,没想到最后喝了个尽兴,还收获了不少谈资,十分心满意足。 宴会结束后,沐翰韬留宿一夜后,第二天就回了降襄山庄。 临走前依依不舍地对瑞安澜和严方任道:“瑞姐姐,严哥,你们有空去山庄多坐坐啊!” 严方任总觉得“多坐坐”不妥,但看沐翰韬期盼的神色,又不忍心拒绝。 而印乐知那里似乎出了点问题。 两天过后,瑞安澜感觉不对。她没听说印乐知下了山,但一直没看到他人。 瑞安澜揪住严方任的衣领拉近,在他耳边低声道:“印乐知还在山上?” 这个姿势说实话非常暧昧,但两人此刻都没有暧昧的心思。严方任点点头:“外面都说印阁主和沐盟主一起离开的瑞安门,但这应该是故意散播的假消息。” 瑞安澜嘴唇仍紧贴着严方任的耳朵:“亦炎苏在哪儿?” “不知道。几个时辰前就不见了。”严方任也察觉不对,顾不得天地无一的心情,早派了几个人跟在天地无一身后向严方任汇报行踪。 但只要天地无一不想被发现,还真没人能知道他在哪儿。 瑞安澜沉吟片刻:“你去夜明廊最后一个房间,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就说我找他有事。” 严方任点点头,瑞安澜松开他的衣领,又帮他拉拉平。 严方任急忙去了夜明廊里。他还记得夜明廊最后一个房间里满是红线,不禁有些慌张。 到了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落手后听着回声奇特,他仔细分辨后,意外地发现,那门看起来像是个普通的木门,实际上木板下包裹的是厚重的玄铁。 他心中的不安更重。 他甚至怀疑凭这门的隔音,他是不是敲断了手里面的人也听不见。 好在亦炎苏不是常人,他听见了。 亦炎苏问道:“严方任?” 严方任虽然焦灼,但他声音与平常无异:“天地无一,瑞门主有事与您商榷。” 亦炎苏闻言笑了一声。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此时的笑声反倒像蛇一眼阴冷。他道:“行,爷等会儿……”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被什么打断了一样,“就去。” 严方任一惊,在门口来回踱步。亦炎苏似乎知道他没走,但也没出声。严方任踱了几圈后,无法,转身就走。 瑞安澜听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投过去探究的一瞥。 严方任:“澜儿,出事了。” “亦炎苏在那儿?” “在。我估计,印阁主也在。”严方任咬咬牙,继续道,“那房间的门,是特制的。锁扣我看过了,是机关锁。” 瑞安澜神色一冷:“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说怎么突然那么大方要帮我建夜明廊。” 严方任抬起手指咬了咬自己的指关节,道:“有点麻烦。” “他真是疯了。” “印阁主脾气倔强暴烈,再关下去怕要出事。” “亦炎苏做好出点什么事儿的准备了,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我的地盘上搞?”瑞安澜烦躁地抓抓头发。她不关心印乐知的死活,严方任也不是很关心,但这人死哪儿也不能死在瑞安门的夜明廊里。 两人沉默了片刻,瑞安澜寒声道:“亦炎苏真是越活越回去。一个印乐知都搞不定也就算了,还非要闹成这副不死不休的弱智样。我趁早把他扔出境得了。” “……”严方任心想,瑞安澜终于要弑父了吗。 “应该不至于这么快死吧……”严方任不确定道。 瑞安澜摔下书,急急地往外走:“缺胳膊少腿也不能跟惊风阁交代啊!”她走到门前时又猛地转过身,“你什么都不知道。” 严方任一怔,点点头。 随后,严方任听到瑞安澜的怒呵:“亦炎苏!” 天地无一什么时候到的?严方任一紧张,起身走到门边。 亦炎苏站在不远处,除了头发有些乱、脸侧有一道细细的血痕外,并没有任何异常。严方任正好看到他抬手把血痕擦去,底下的伤口早就完全长好,看不出痕迹。 他平平稳稳道:“怎么?” 瑞安澜挡在他面前:“印乐知怎么没回去?” “他?他呆这儿挺好的。”亦炎苏道,同时往严方任这儿看了一眼。严方任脸上适时地摆满了茫然无措。 瑞安澜审视了一番亦炎苏,瞪大眼睛:“你有毛病?放他走啊!” “不行。”亦炎苏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整了整头发,拒绝道。 “那也别放我这儿啊!这不是把人往我家引吗?” “合适。” 瑞安澜怒道:“合适个大头鬼!连我你都要拿来当挡箭牌!” 亦炎苏轻轻拍了拍瑞安澜的脸:“乖。” 瑞安澜挥开他的爪子:“你是年方二八的愣头青吗?你这样把人玩死了人也不会服了你的。” “不可能。”亦炎苏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只差最后一点。” 瑞安澜还想说什么,亦炎苏没给她说的机会,绕过她就走了。 瑞安澜:“……傻缺。” 严方任:“……是的。” 第四天清晨,严方任隔老远就听到瑞安澜在对亦炎苏吼:“你那什么机关锁?我浪费了一晚上,还差最后一道的时候整个卡死了。你自儿去把它解开。” 亦炎苏正在喝水,闻言把瓷杯重重往地上一砸,猛地站起身,高大身形把瑞安澜笼罩在阴影里,声音则是含着隐怒:“你去开锁?” 随后是石块倒塌的声音。亦炎苏直接一刀劈了下去,被瑞安澜用长针挡偏刀的走势后,砍碎了一旁的石柱。 趁着亦炎苏还没拿起刀砍第二下,两人之间还没形成外人无法介入的战局时,严方任冒着生命危险,硬着头皮上去把二人分开。 在分开二人的过程中,严方任左臂几个关节都脱了臼,留到肩胛骨的头发被削去了一半,肩部还被切掉一层皮,渗出的血浸透了小半衣衫。 瑞安澜怕严方任被剁成碎片,忍下气,和亦炎苏两人不欢而散。 印乐知还是没被放走。 第五天的时候,惊风阁的人嗅到不对,从风陵山出发,没日没夜地奔波,总算找上了瑞安门。 第五十八章 天地裂·不配有爱 他们在阁主被拖下山时就一直担惊受怕,在听到阁主参加完天地无一的生日宴后启程回风陵山的消息时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时隔一天他们就发现了问题。 连天地无一都不知道,印乐知这个宅男合格到了什么程度。 印乐知极少有一个人外出的时候,即使是临时出行,他都会每天告知堂主们何时回阁。 哪怕这个日期没有变动,他也会一天一封消息。 谁想到这次他们等了一天都没有后续消息,赶紧顺着一路找到瑞安门。 如果不是路上出了意外,那就是最开始那个消息都是假的。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他们没走正门,绕了个路走的后山,结果还是被亦炎苏拦在了半山腰。 亦炎苏看起来是想直接把人砍死,但瑞安澜也闻讯赶到。 惊风阁堂主齐声道:“请天地无一与瑞安门放人。” 亦炎苏眼神扫过那几人,道:“嗯?” 惊风阁人还没说话,瑞安澜倦道:“放。” 亦炎苏冷下脸:“澜儿,你说放就放?” 惊风阁堂主们心下疑惑。他们本以为是天地无一与瑞安澜二人联合针对阁主呢。 瑞安澜低下头搓了搓脸,转身就往山上去,“我看看我把自家砸个透还能不能把人放出来。” 亦炎苏“唰”地拔出黑刀:“你敢?” 严方任急忙拦住瑞安澜:“冷静冷静!不要冲动!”打可以打,家不能随便拆啊! 最终严方任没拦住,瑞安澜追着亦炎苏酣畅淋漓血肉横飞地打了一架。 堂主一:我们是不是该在一旁看着? 堂主二:……看……看着呗? 最后亦炎苏用几乎能拆了铁门的力气开了机关锁。 印乐知走的时候脸上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连眼睛那儿都只留了一条线,精神有些萎靡。 亦炎苏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小乐知。” 印乐知凉凉地瞟了他一眼,想开口说什么,结果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整个人躬着身子半跪在地。 咳嗽时又不知道牵扯了哪边的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冒。 亦炎苏想要靠近,但印乐知抖着手往远处指,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背青筋毕露,几乎能看见血液在下面疯狂地乱窜。 亦炎苏僵了僵,停下脚步,抱臂看向山巅。 他又搞砸了。 好不容易咳停下来,印乐知看都不看亦炎苏,哐哐地就带着惊风阁的人下山消失。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就影响太大。一个要顾全自己的颜面,不能再看到更多的话本子;一个不想当天地无一的替罪羊。 于是,惊风阁和瑞安门双方都用了些狠手段把这段事情给压了下去。 事后,严方任道:“天地无一这次冲动了。” 瑞安澜道:“我习惯了。他一直都这么不管别人的。” 严方任心里说:我不习惯,澜儿,你也不需要习惯。 但他没说出口。 瑞安澜想了想,又突然道:“我觉得亦炎苏是受了什么刺激。” 严方任没有完全赞同:“但那个房间是早就准备的。” “准备是一回事,发疯是另一回事。”瑞安澜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能玩一晚上助个兴就差不多了。不至于关这么多天。” 严方任沉默了半晌,见瑞安澜并不放过这一点,道:“那我去看看。” 过几天,严方任道:“记得成何茗吗?” “恬照坞那个?” “嗯。”严方任点点头,“宴会那天,成何茗也在山上。成何茗和天地无一很久以前有过几次……” 瑞安澜:“……”不妙。 “单纯的那方面关系。不过都是些陈年往事,天地无一早就不正眼瞧她,但成何茗一直都在寻机接近。” 瑞安澜持续散发着“……”的气场。她虽然有些神经元天生损伤,但此时她完全能想到成何茗惦记的到底是亦炎苏的什么玩意儿。 总不能是因为爱情。 严方任当时得知时也是这个气场。说好的冰山美人成何茗呢? 严方任继续道:“印阁主似是早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压根没往心里去。但那天晚上成何茗依次找了天地无一和印阁主,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印阁主暴怒,用刀指着天地无一,说……” 瑞安澜抬手打断他:“……别说了,我懂。” 严方任闭上了嘴。 亦炎苏的动怒点非常奇特。印乐知就算砍断亦炎苏什么死不了人的身体部位,亦炎苏都不会真怒,只当印乐知那是小猫爪子挠挠。 但印乐知气急时那脏如草莽泼皮一般的话,亦炎苏不爱听。 严方任当时听人转述的时候也一直忍着堵住耳朵的冲动,幸好瑞安澜也不乐意听,免去他转达之苦。 他略过这段:“之后印阁主就被拉走,没人再见过了。” 瑞安澜再次沉默,半天后才道:“还是亦炎苏有病。” 严方任表示苟同。 瑞安澜话锋一转:“但成何茗……”她困倦地叹口气,“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严方任知道,这不是成何茗第一次在背后搞小动作。 程晶一孩子怎么会想到去特意翻记录给越家兄弟送毒药消息? 他平日在门里亲近的人不多,就成何茗每日与他读书写字。 严方任意识到这一点后,发现程晶自杀的前一天成何茗还特意跟程晶说她要迟几个时辰去,怕不是就是为了给程晶留出时间,顺便搞个不在场证明。 要不是严方任自觉根本原因是在自己,成何茗早不知道被他搁哪儿凉凉去了。 于是严方任道:“行。”他没意见。 瑞安澜又叹口气。其实她也不想再看见亦炎苏。 她已经被气过头,反而看起来平静无比。 严方任的动作很快。没几日,成何茗就在一次下山后,意外死在山贼手上。 之后严方任满怀悲情地把恬照坞那里也安抚了下来。 但成何茗歇斯底里的叫声仍回荡在严方任耳边。 “凭什么你这样表里不一的人也会获得别人稚嫩纯真的喜爱?” “凭什么印乐知那样言行见不得光的人能被天下最强的人念念不忘?” “凭什么天地无一那样肮脏不堪的人也配获得爱?” “你们几个,都!不!配!你们就该受尽折磨!” 严方任觉得她问得很好。 但问他有用吗? 第五十九章 天地裂·回家? 等天地无一再来时,瑞安澜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低声道:“亦炎苏,你走吧。” 严方任以为天地无一会暴怒,结果亦炎苏抽着烟,没说话。 只不过那微微颤动的毛躁短发揭露了他的不安定。 瑞安澜见他不理,道:“除非你能控制一下你自己。” 亦炎苏恶狠狠地抽了口烟,抬起眼皮对严方任道:“你出去。” 严方任看了眼瑞安澜,瑞安澜冲他挥挥手。 严方任退了出去。 严方任走后,亦炎苏道:“控制不住。” “你不知道印乐知那脾气犟成什么样?”瑞安澜夺过他的烟管,压低声音道,“您是不是身体停留在了三十岁,脑子停留在了十六岁?激动得跟个刚见过世面的小男孩一样。您还是出去静静吧。” “……”亦炎苏从瑞安澜手中抽回烟管,敲了敲瑞安澜脑袋,“给我十天。” 亦炎苏这是妥协了。 大约是默认自己智商间歇性倒退回十六岁。 瑞安澜阴郁地看着他。 亦炎苏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瑞安澜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多少次想弄死严方任。” 亦炎苏勉强笑笑:“看来澜儿对我积怨颇深。七天。” 瑞安澜没有满意:“你是不是还背着我搞了一堆未经商量的小动作来着?” “……”亦炎苏疲倦道,“五天,五天爷就走。” 瑞安澜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尴尬地凝滞着。 亦炎苏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尴尬,就当是达成了共识,起身往瑞安澜额头轻轻一吻:“爷走之后,你要乖一点。愿光明与你同在。“ 随后拔腿便走。 瑞安澜的声音追了出来:“我可希望它不与我同在。” 亦炎苏背对着她扯了扯嘴角。 他决定回家一趟。最近他发起疯来毫无预兆,连自己都控不住。 他清醒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又混沌到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行为会是什么。 也许远西教廷能看出这异常有什么门道。 搁几十年前的话,这种程度他都懒得管。 但现在不行。 正好远西最近给他送了好几封急信让他回去打圣战。他许久没上战场,手痒得很,只不过之前一直惦念着这里的事,不愿去参与历时数年的大战。 亦炎苏走后,瑞安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狗男人。” 严方任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 他时不时望向门口,直到一个宽大的黑影突然投在门上。 严方任走近两步,瞬间被巨大的压迫感包围,呼吸凝滞了一瞬。 他闭闭眼,找回呼吸,打开门:“天地无一。” 亦炎苏站在门口,微微抬头看着严方任,扯出一个很小的笑:“我今晚去海岸。” 亦炎苏难得用“我”自称,严方任诚惶诚恐。 他继续道:“很久都不会回来。严方任,”他似笑非笑,“让七殿下安心享受男欢女爱,不必勉强自己担忧国事。” 说完,亦炎苏后退一步,随即消失在原地。 ……跑得实在是太快。 压迫感也随之离去,严方任深呼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想起来当今圣上还没有七个孩子。 然后他想起来岷王排行为七。 天地无一又知道了。 严方任有点后怕。 他按着胸口喘了一口气,决定去找瑞安澜。 瑞安澜果然还没睡,只不过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严方任的声音,她睁开眼:“亦炎苏找你了?” “嗯。” 瑞安澜点点头:“这事儿,几大家和上面知道就行。” “好的。” 天地无一虽然危险性极大,但他积威甚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地无一跑路,指不定被他压住的那些人能作出什么妖。 影中月多半会知晓,但也不会广而告之。毕竟她还指着天地无一对拜月教暧昧不明的态度挡下一些觊觎拜月教的杂鱼。 严方任觉得印乐知和穆翡榭终于能睡个好觉,不容易。 印乐知并没有睡好。 他惊醒了。 不明所以地醒来后,总觉得屋里多了个什么东西。 他皱着眉四下转了转,总算发现,是镜前多了一杆细长的雕花烟管。 烟管纤细,线条流畅,入手轻重适宜,管上雕的花纹被磨得光滑发亮。 印乐知:“……” 印乐知伸出两根手指隔着布极为勉强地拎起烟管,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扔掉。 不知道他嗓子不好,看着烟就烦么? 思来想去,印乐知一脚踢开墙边的一个大木箱子,把烟管扔了进去。 久经使用的烟管落入一箱子乱七八糟各个国家的东西里后,在各种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衬托下黯然失色。 印乐知向来称那个箱子为:天地无一的废物。 全是些他不想要但被硬塞下的东西。 但天地无一总乐此不疲地给他塞各种用得上与用不上的玩意儿,似乎努力在他面前刷存在感:看看看看,爷在这儿爷在这儿。 印乐知觉得天地无一就是个智障。 严方任后续跟进天地无一的财产资源时,发现天地无一并没有放弃对境内的掌控。 但至少现在,被众人嫌弃的天地无一就这么消失在了江南武林,一点波纹都没留下。 至少关心他动向的那些人可以暂时松口气。 整个江湖与朝廷,得尝所愿。 严方任总觉得有点不安。他觉得瑞安澜憋了很多没说。 但他不愿去问。 一是为了他们之间的爱与信任;二是瑞安澜不想说时就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谁逼问都没用。 严方任只是害怕地道:“澜儿,你也会像天地无一这样,突然消失回远西吗?” 瑞安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前仰后合:“不会的不会的。远西不喜欢我,因为我不信光明神。” 严方任试探道:“看来远西挺喜欢天地无一的。” “亦炎苏?他肆意妄为欢淫无度,时不时用教廷人员的血洗一洗地面,把分给他的圣物切成玄铁链上的刀片,还背着教廷和印乐知做出那样的事。这都是违反光明神教义的,你觉得远西喜欢他吗?虽说教廷也没好到哪里去。” 瑞安澜收了笑声,沉下脸:“谁也不喜欢我们。” 严方任道:“我喜欢。” 瑞安澜道:“整挺好。” 严方任实在是被这态度气得有点想打人。 瑞安澜又哈哈大笑:“你放心,我就在你身边。” 第六十章 04·倾斜的天平 天地无一的离去与远西帝国忙于圣战这两个消息被落实后,似乎很多人的心“砰”地一声落了地。 影中月大为放松,把江南的教务交给左右护法后,启程去了南疆。 岷王穆翡榭毕竟是十几年前才过去的藩王,当悍匪们闹起来时,他很难以不失民心的方式把匪祸压下去。 好在巫王影中月及时回了南疆。 在拜月教的威望下,穆翡榭久攻不下的几窝山匪要么被全灭,要么被招安。 而民众也在穆翡榭的物质补偿与影中月的精神安抚下,回归了安居乐业的状态。 此番陆战拖得比预料中要长了不少,消耗颇大,岷王损失惨重。 为了支持剿匪,连原本拨给海防的款项都分了一部分给陆上的近卫队。 现在岷王仔细一盘算,觉得实在是难以为继,便向上头申请减免赋税。 ……圣上不允。 气得穆翡榭在王府大骂:“这么多年了,还怕本王私藏饷银谋反不成?!” 但他知道圣上就是这么个畏首畏尾的软骨头,再怎么骂也没用,只好去向其他地区求援。 为了避开营党结私的罪名,岷王自然是不会去与藩王求助的。 最终达成共识的是蜀地三十二帮与拜月教。 付载波与影中月私下密谈后,签了份如无意外会有效至数年后的一份互惠互利条款。 南疆得以从平乱与苛捐杂税中喘口气。 江南依旧歌舞升平。 沐翰韬从天地无一走后的平静里回味出了此人存在的不利影响,结果反而愈发亲近瑞安门。 因为对他来说,救了他和许多武林人士、承认他的盟主地位的人和天地无一是不一样的。 他自然也比较亲近惊风阁,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印乐知的性格原因,没亲近成。 最终惊风阁和降襄山庄还是那种极其官方实际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沐翰韬其实有些难受,他对瑞安澜他们道:“瑞姐姐,你说印阁主是不是很嫌弃我?” 瑞安澜道:“那你可是说对了。” 沐翰韬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瑞安澜道:“不过不用在意。印乐知过去、现在、未来嫌弃的人,可以集在一起编部史记。” 沐翰韬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 不过沐翰韬依然对印乐知十分友好。 毕竟他也就是态度差了点而已。 也不完全是差。沐翰韬偶尔能碰到印乐知的时候,他总像个老大爷一样,一手背在身后,对沐翰韬严厉道:“你能不能往中间站点?天天往瑞安门那儿凑像什么样?” 沐翰韬十分委屈。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印乐知看起来很气。 他气咻咻地又教育了沐翰韬几句后,告辞回家。 印乐知走后,沐翰韬独自在耳房休息,享受一下难得的宁静。 突然,沐翰韬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像是孩童的笑闹。 他心想,降襄山庄没有孩童,哪来的嬉闹声? 奇怪的他侧耳倾听后,顺着声音走去,穿过走廊和院落,一路到了大殿前。 大殿里隐隐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正在努力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天下大道,为无限空……” 另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道:“韬儿,你理解中的空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那个稚嫩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挫败道:“孩儿不知。” 似乎那个男子摸了摸孩童的头,道:“你再多看看别人。” 大殿外的沐翰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几步上前推开了门。 门内,五岁的沐翰韬正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前,旁边站着一位略有发福、颇有怡然自乐之态的男子。 男子又道:“所谓空,你不一定需要知道它的极致,但我们沐家……” 与此同时,门外的沐翰韬也颤抖着出了声:“父亲……是你吗,父亲?孩儿是在梦中吗?” 那男子没有被门外的沐翰韬影响。 沐翰韬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 沐瞿空的声影便像泡沫一般,连带着五岁时的自己和昏黄的烛火,一起蒸发无踪。 沐翰韬抬起的脚顿在半空,半晌才落下脚,苦笑一声:“我就说,定是太过思念父亲,才产生了幻象吧。” 刚才那一幕是五岁时确实发生过的事。当时沐瞿空在教导沐翰韬什么是降襄山庄的本心。 沐翰韬晃了晃,慢慢弯起挺拔的脊背:“父亲,你再教教我吧。”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 有的只有山庄里呼啸而过的风与若即若离的呼唤。 “盟主!醒醒!” 沐翰韬茫然四顾:“谁?” 谁在喊他? 为什么让他醒醒? 他不是醒着的吗? 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沐翰韬耳膜剧痛,头骨也像钉了钉子一般生疼。 沐翰韬整个身子猛地一弹,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等等,他刚才不是站着的吗?怎么坐起身的? 沐翰韬被这个认知吓得一激灵,眼前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在耳房的地上,周围围着一群满脸忧愁的人。 见他醒了,一人忙凑上前来:“小盟主?听得见吗?” 沐翰韬皱了皱眉:“二叔?怎么回事?” 他一是问自己怎么坐在耳房的地方,二是问这些人怎么围着自己。 二叔道:“盟主,您晕过去了,还一直说着胡话。我们怎么也喊不醒您,真是急死了。” 沐翰韬头疼欲裂,但仍疑惑不解:“我不是去了趟后山然后回了大殿,之后一直在大殿吗?” 二叔与旁人均惊疑不定:“您在耳房晕过去后就没动过啊?” 沐翰韬:!!! 发生了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二叔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对沐翰韬道:“惊风阁更擅长知道一些偏门消息,小盟主不如去问问印阁主?” 虽然二叔说得有理,但沐翰韬最终去找他信任的瑞安门说了这事。 偏门消息,瑞安门说不定也知道呢! 沐翰韬去瑞安门的时候,严方任又一次陷入了空白的状态,已经连着两天都不是很有和别人说话的心情。 沐翰韬很体谅别人偶尔的低落,虽然严方任的低落来的毫无道理。 于是主要都是瑞安澜在听。 瑞安澜又问了他一堆别的问题,以及当时的症状,又给他探了探经脉,道:“恭喜您,您怕不是中过花万转了。” 沐翰韬:什么花?什么转? 第六十一章 05·表面的和谐 沐翰韬问道:“如何看出?怎么会中?” 瑞安澜道:“您这个幻境中又套了一层幻境的,据我所知也只有花万转有一丝可能达成这种效果。其实遇到这个效果很难的,我们那么多次实验也只见过一次。”她鼓了鼓掌,“可喜可贺。” 沐翰韬:“……”谢谢? 沐翰韬道:“可是听说花万转是极为霸道的致死毒药……” 瑞安澜:“活着还不高兴?你中的这个量,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小,小到几乎没有,估计下毒的人没想让你死,才给你捡了条命。” 这话把沐翰韬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严肃了脸色:“那瑞姐姐对投毒之人可有猜想?” 瑞安澜道:“那个垃圾只有拜月教和天地无一那里有。” 自从最近几年的实操后,他们几个确认花万转目前并不可控,都亲切地称它为“那个垃圾。” “可是……拜月教主与天地无一均不在江南。”沐翰韬道。 瑞安澜道:“那还有一个嘛!印乐知也有可能有啊。” 沐翰韬大惊:“为什么!” 这么说来他确实是在印乐知走后陷入的幻境。 但为什么他会有啊?! 瑞安澜“噗”地一笑:“亦炎苏讨好人时就喜欢送人些稀奇玩意儿。花万转虽然控制不了的话就基本没有用,但也算个稀奇玩意儿,尤其对印乐知这种收藏家。” 沐翰韬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天地无一要去讨好印阁主,但他认真思考了这一番话,严肃地点点头:“我回去会再往深里查查。” 沐翰韬走后,严方任分外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问瑞安澜:“为何要和他说那样的话?” 瑞安澜道:“我也没证据,我就猜一猜。” 严方任道:“那就算是如此,印阁主又何苦?” 瑞安澜道:“谁知道呢?听翰韬的描述,他的幻觉好像还被引导了。” 瑞安澜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幸亏亦炎苏在打仗,不然肯定得掐着印乐知脖子问他:是不是引导了幻觉?如何引导的?可重复吗?” 严方任惊得半天说不出来话,道:“要真能引导,花万转可就不再是个垃圾了。” 瑞安澜道:“但是这次肯定算是失败尝试。而且,翰韬心里多半对惊风阁有了嫌隙。” 严方任再次惊得说不出话:“降襄山庄的庄主字典里还有嫌隙两个字?” 瑞安澜道:“要不怎么说,翰韬真的很可爱呢?” 严方任觉得分外不妥,并且有种直觉的不自然感。 好像有什么赖以为生的东西在崩塌。 而且感觉瑞安澜学坏了。 学会说胡话了。 不会是跟自己学的吧! 严方任感到罪孽深重。 不过沐翰韬之后的表现仿佛这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瑞安澜也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她也没完全说胡话。在她看来,现在能改进并用出花万转的只有印乐知。 而亦炎苏再上头,也不会给印乐知太多花万转。 最多是能够他研究研究的量。 瑞安澜不担心。 两年后。 蜀地本就多山,今年又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巨大山崩泥石流等天灾。 蜀地三十二帮忙于救助与灾后重建,一时捉襟见肘,便不再与拜月教续签条款。 然而南疆已经习惯了与蜀地的往来。此时援助一断,他们反而不高兴了起来。 付载波正在学习执掌一帮并统领三十二帮的技能,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影中月与他面谈时,啥都没谈成,反而收获了一堆卖惨。 影中月其实感同身受,道:“阿载也不用在意,阿翡那里我去说。倒是你们自己周转得过来吗?” 付载波感激道:“可以的。江南那里已经答应支援一二。” 影中月十分艳羡。江南可真有钱啊。 可惜江南民间那几位都不愿帮扶南疆。 好在,远西帝国圣战未止,天地无一依旧渺无音信,岷王现下对军备也不是特别紧张。 再看北方,新任边疆将军铁血手腕收拾了小叛乱后,边境分外和平。 至于南疆那些拿不到好处就唧唧歪歪的人们,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给分散了注意力。 饱暖思**。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严方任一点都不活络。 严方任时常生无可恋提不起劲的状况时好时坏,基本只靠对瑞安澜和三奇青的期盼来给自己增加点动力。 而三奇青不知道怎么回事,两年来,信件往来越来越少。 他便更加缠着瑞安澜,总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借此获得一点暖意。 亦或是更为深入的举动。 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多地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瑞安澜被折腾着折腾着,也就…… 习惯了。 只不过每天多耽搁上一二时辰多洗一二次澡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边郗见二人亲近,倒是很开心。 这会让他回想起自己家人仍健在的时候,他的父母虽然不是文人雅士,但他觉得父亲对母亲说的话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 他会笑嘻嘻地对近晌午才走出夜明廊的瑞安澜道:“母亲大人,今天又这么迟来呀?我已经把该练的武都练完啦!” 边郗人小鬼大,早就看透了瑞安澜,一点也不怕她。 果然,瑞安澜压根懒得跟他计较,只是极其散漫地挥挥手:“少说话多做事,多说话会被打。” 边郗仍笑嘻嘻的:“母亲大人不检查一下吗?” 瑞安澜:“你想骨折就直说。” 严方任此时也到了,便温和地道:“郗儿,过来,让我检查检查。” 边郗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过去,在严方任面前有模有样地比划了起来。 严方任等他比划完后道:“第三个动作尽量只用手腕的力气。” 边郗回忆了一下,重新比划了一遍:“这样吗?” “嗯,你再试几次。” 边郗觉得这日子简直太快乐了,有父母的狗粮吃,有武学,还可以下山见那么多新世面。 不过严方任也不是每次都带他。 这次他就不带。 边郗道:“父亲,我也想去南疆。” 严方任无奈笑道:“岷王殿下的地盘,郗儿还是等再大点吧。” 边郗问道:“那要多大?” 严方任想了想:“那等你能打过我的时候再说吧。” 边郗心想幸好不是“等能打过瑞安澜的时候”,信心满满道:“会有那一天的!” 严方任摸摸他头:“加油,那一天我会很高兴的。” 第六十二章 01·青玉的万花 严方任对瑞安澜道:“至多十日,就会回来。” 瑞安澜道:“早去早回。” 严方任轻轻吻了她一下:“嗯。” 他这次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一条要跟江南水运交界的船队出了点岔子,好像是被洗劫一空,不少成员还失去了音信。 那船队规模不小,和瑞安门合作紧密,这番被打劫灭口,颇有挑衅的意味。 严方任决定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左右最近在瑞安门也提不起劲,不如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看了那船队的路线,虽然是经过南疆,但别说岷王了,估计连影中月都碰不上。 他也没多想。 谁能想到,在出事地点,等着他的不只是残破的船队。 还有岷王与他的近卫队。 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严方任眨了眨眼,确实有些意外。 但他仍然很快地反应过来,冲身后不远处隐匿跟随着他的弟子们比了个手势,自己孤身上前行礼道:“见过岷王殿下。” 那些弟子们本就是一路藏着身形,在阴影里戒备的人,收到严方任的命令后便迅速屏去了声息。 穆翡榭坐在伞盖下,毫不意外地看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可算来了。” 严方任微微抬起头:“岷王殿下何意?” 穆翡榭冷哼道:“倒是很会装。本王试了这么多回,心想这次都见了血,你要还不来,本王只能找上江南了。” 严方任有些惑然:“岷王殿下试了什么手段?有事找草民的话,草民岂敢不应。” 他心想,难不成最近与瑞安门那些小烦心事还是岷王带来的? 岷王咋回事啊? 穆翡榭却懒得解释,道:“本王实在不想跟你浪费时间。天地无一已走,下一个自然是瑞安澜。”岷王转着手上的戒指,道,“严方任,你以为你们可以置身事外吗?” 严方任的眼神有点像死灰,还真有点置身事外的意思。 不过那点意思很快就被他温和的笑掩盖了下去。 他道:“所以岷王殿下是想先从我下手吗?” “谁不知道,你是瑞安澜的左膀右臂。”穆翡榭不屑道,“你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就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性了。” 他这话说得信心满满,严方任一直紧绷的神经猛得一条。 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严方任眼前一花。 那眩晕来得太急,严方任觉得自己几乎要撞到地上,便忍不住扶了一下头。 眼前的色彩突然变得分外明快,并且破碎。 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想:“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岷王的声音遥遥传来:“药效发作了?” 岷王身边一人道:“应当是的,殿下。” 岷王道:“正好,让本王看看,他能吐出什么东西。” 严方任按着太阳穴,在纷杂的色彩里抬起头,突然笑得如同春日暖阳:“岷王殿下事先定未与巫王商量过。” 说完,他就栽倒在地。 他似乎是昏死了。方才的万花色彩都化为眼前的一片漆黑,头骨的疼痛消失,血流的汩汩声也远去,但他还能听到周围的嘈杂。 岷王猛地站起来,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晕过去了?” 有温暖的手指凑上他的鼻下,随后有人颤抖着道:“死……死了……” 岷王大怒:“怎么会?!什么话都没套出来就死了?” 那人颤颤巍巍:“不应该啊……” 岷王不甘心地确认道:“真的死了?” 那人又附在严方任胸口听了听,道:“也没心跳,皮肤似乎都开始凉了。” 岷王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烦躁道:“可惜了这么个情报源。死了就死了吧,赶紧处理掉。” 严方任想:“中两次花万转会怎么样?我应该是第一个吧。” 也许是长久以来生无可恋的状态的影响,此刻严方任十分平静。 只是想了想,那些弟子们要是能回去给瑞安澜报个信的话,不知道瑞安澜会什么反应。 ……他想见瑞安澜。 瑞安澜。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之后的事严方任就再也不知道了。 藏匿在暗处的弟子们眼睁睁看着岷王的近卫队抬走了严方任。 他们中有人想冲出去,但被别人按下。 那人挣扎了下,也乖顺地藏了回去。 这里是南疆,岷王的封地,他们没有优势。 他们也不是那么多近卫队的敌手。 严方任肯定会希望他们回去。 他们咬牙看了那里最后一眼,看着那些人以拖尸体的姿态开始拖动严方任,不忍再看,忙趁乱逃离现场,匆匆赶回瑞安门。 就算有什么动作,也得等门主说了算。 弟子们冲回山上时,瑞安澜正靠在书桌前,交叠着腿发呆。 这些弟子们信都不敢发,马不停蹄地往回赶。门内熟识的弟子与他们打招呼,却只见他们面色凝重地擦过他们就走。 他们连通报都省了,直直撞入瑞安澜书房。 瑞安澜一脸蒙圈地看着他们:“干啥?” 他们直愣愣地冲进来后,却好像用尽了全部勇气,突然全扭捏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 瑞安澜更懵了:“有事就说,没事就走。” 别打扰我发呆。 然而他们还在互相交换眼神。 瑞安澜受不了了,随便点了一个:“你,解释一下。” 被点到名的人目瞪口呆,四下看了看,最终上前一步,“噗通”就跪了下去。 瑞安澜:“?” 那人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严副门主,殁于南疆。” 瑞安澜睫毛抖了抖,好像没听懂:“啊?” 弟子敛了敛神色,咬牙重复道:“严副门主……” 瑞安澜打断他:“他不是去南疆了吗?怎么,要迟几天才能回来?” “……”弟子头也不敢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严副门主回不来了。” 他们亲眼看到岷王的人确认严方任没了声息。 瑞安澜怔忡地张了张口,有点无意识地“啊”一声,又问道:“什么?” 弟子头都要贴到地上:“严副门主……” “咔嚓”。 桌上的琉璃盏掀倒在地,碎成几块。琉璃盏的白山茶也扑簌簌地滚进角落的尘土之中。 第六十三章 20·瑞安的门槛 瑞安澜慢慢地转头去看滚远了的那一抹白,极慢地重复:“回不来了?” 她的脸转到了阴影里,弟子悄悄抬起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弟子又重重的磕了个头:“门主节哀!” 门外的几个弟子也跪下道:“门主节哀!” “哪儿?”瑞安澜轻轻问道。 弟子:“?” “他在哪儿?”瑞安澜重复了一遍。 弟子们脸色一白:“请门主责罚!我们,我们没能带回严副门主的尸身!” 瑞安澜愣了愣,再开口时,声音更加迷惑:“他丢了?” “请门主责罚!弟子们不敢与杀严副门主之人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严副门主被带走。” 瑞安澜脸还是朝着阴影,似乎是在仔细咀嚼这几句话,半晌才道:“岷王穆翡榭?” 弟子们低下头,闷声道:“……是。” 良久,瑞安澜“呵”了一声:“穆翡榭,你竟敢……” 弟子们惶然,面面相觑。 怎么的,门主被气昏了头,要造反了?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又重重的磕了个头:“门主请以大局为重,万不可……”造反。 也不知道瑞安澜有没有听懂他们的意思。 瑞安澜似乎是嫌他们聒噪,挥挥手,强行把弟子们送出主殿,留给他们一个背影:“留我一人静静。” 这一静,就再也没出来。 第一天的时候,弟子们说,让门主冷静一下。 第二天的时候,边郗说,让母亲一个人多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看着主殿外没被动过的餐食,慌了,聚在闭锁的主殿门口,喊道:“门主!吃点东西喝点水吧!别把身子搞坏了!” 第四天的时候,影中月造访。此时,瑞安澜的缺席让边郗没有时间去悲伤,不得不开始协助众人处理门内事务,弟子们就禀报了边郗。 边郗看到影中月时,想到这位巫王和岷王殿下不明不白的关系,怒火中烧。 影中月自知理亏,低着头缠着头发,小声道:“阿月知道阿澜几天粒米未沾粒水未进,阿月真的担心阿澜。” 一滴泪顺着影中月脸颊滑落。边郗闭了闭眼,带她去了主殿。 影中月敲了敲主殿的门,轻声唤道:“阿澜?” 没有回应。 影中月又道:“阿澜,你开开门吧。阿月也不知道阿翡会这样,你开门打我骂我好不好?” 没有回应。 影中月道:“阿澜,阿月和阿翡吵了一架。要是阿月与阿翡闹崩了,阿月能不能留在江南?” “阿澜,对不起。” “阿澜,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去南疆的那次,你对阿月说,人生虚妄,不必挂心。那时阿月还想,明明和阿月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澜,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送过我一块蝴蝶玉佩。” “阿澜,你看开点。你还有阿郗他们呢!” “阿澜,如果你开了门,我就,我就……” “阿澜……” 影中月站在门外恳求着,一直到夜幕降临,影中月嗓子都说哑了,几近绝望地又唤了一声:“阿澜,你开门喝点水吧。” 里面传来一声微弱而嘶哑的声音:“不。” 闻言,影中月与边郗纷纷扑到门上:“阿澜!阿澜是你吗!开开门好不好!” 然而又没了回应。 影中月在门外站到天明,闪耀的银发都泛着死灰,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走了。 第六天的时候,主殿的门依然一次都没开过。弟子们想尽了办法,愣是撬不动那木门分毫。 边郗急得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敲了敲门,低声唤道:“门主。” 瑞安澜不作声。 边欷大了点声,祈求道:“母亲!” 瑞安澜依然没动。 她这六天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倚在桌边,偏着脑袋死死盯着角落里粘了灰的白山茶,呼吸都几不可闻。除了那一声“不”以外,谁喊她都不答应。 边欷趴在门上。这六天他都瘦了一圈,他不敢想他的母亲会变成什么样。 他背后突然一阵寒气。 边郗猛地回身。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他身后,风尘仆仆,头发乱蓬蓬地支着,不知道是从哪儿匆匆赶来,带着一身血气与风尘。 边郗喃喃道:“天地无一。” 天地无一冷冷道:“让开。”他从来没正眼瞧过这位收养来的孙子,此刻也没。 天地无一身上披着一件与他气质不符但又莫名有些和谐的红色外袍,脖子上垂着一条细金链。 边郗总觉得细金链下面本应该挂着什么东西,但天地无一似乎比几年前威压更盛,边欷本能一悚,连忙闪到一边,不敢多看。 天地无一毫无敬畏心地扯断细金链,随手脱下那件衬得他皮肤愈发莹白的外袍抖了抖,抖下一地沙土,一掌推开这六天来没人能开启的房门,跨过门槛。 听到屋里瑞安澜动了动,虚弱的声音被她拖得长长的:“亦炎苏。” 亦炎苏“嗯”了一声。 瑞安澜偏过头,声音突然染上了哭腔:“他死了。” 亦炎苏重重关上房门,把边郗的视线阻隔在外。 边郗知道天地无一不会希望他站在门口,便后退几步站在了庭院的树下。 太好了,总算是开了门,母亲不会有事。 边郗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 天地无一进去了许久,一直到月亮都爬上了树梢,他才打开房门。 边郗探头探脑地往门里张望,勉强看到瑞安澜靠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他总算放下心来,甚至克服了对天地无一的恐惧,冲天地无一连声道谢。 只不过天地无一看起来根本不想理他。 天地无一回身对瑞安澜:“圣战还要收个尾,爷必须在场。打完就回来。” 瑞安澜轻轻“嗯”了一声:“我害怕。” 天地无一加重语气道:“尽早回来帮你。”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记得瞒着爷回来过的消息。” 瑞安澜点了点头。 天地无一猛地望向边郗,道:“还有你。” 边郗被那眼神吓得下意识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动作,随后赶紧收起动作,道:“是!不会泄漏一个字!” 第六十四章 08·乐知的指环 天地无一皱了皱眉,抬了抬下巴:“你刚才那是什么动作?“ 边郗慌忙道:“不不不,我方才无意冒犯……” 天地无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再做一遍。” 边郗战战兢兢地又做了一遍。 天地无一紧紧盯着他,神色有些复杂,倒是没说什么,披上外袍,匆匆离去。 瑞安澜在房里轻声唤他:“边郗。” 边郗忙收回追着天地无一的视线,奔进房里:“母亲!母亲你还好吗?” “挺好的。”瑞安澜冲边郗招招手,“这几天是你处理门内事务吗?” 边郗点点头:“是的。虽然很多地方不熟练,但在大家的帮助下勉强能应付。” 瑞安澜道:“好,以后你也多做些这方面的工作。” 边郗心底掠过一丝慌张,忙道:“母亲?!你要……” “我不要做什么。”瑞安澜道。她偏过头去,边郗从她偏头的一瞬间里,捕捉到了她这六天里新长出的几簇白发。 瑞安澜一直是精力充沛的模样,谁能想到她竟然被天地无一还要先长出了白发。 边郗眼睛一酸,低下头,道:“边郗定会为母亲大人分忧解难。” 与此同时,风陵山上,惊风阁阁主印乐知正在和人对峙。 印乐知:“……” 印乐知已经无话可说。 武林盟主沐翰韬黄昏时分冲上山,揪住印乐知就是一顿责问。 惊风阁与瑞安门素来说不上亲睦,又有夺人的积怨。此番严方任遭害,沐翰韬不知详情,十分怀疑有惊风阁做的手脚。 尤其沐翰韬心里还梗着自己疑似中了一次印乐知下的花万转的事。 如此,沐翰韬疑虑重重,便冲上门来质问印乐知。 印乐知看在他是沐家人、年纪又小的份上,忍着听了好一会儿,左耳进右耳出,就当哄他玩。 沐翰韬说了许久,白净的脸上隐隐有微怒的薄红:“你想过用花万转改变我的心意,是不是也想改过严方任的!” 印乐知哭笑不得,心想“我他妈管严方任想什么”,面上只是揉着眉心,哑着嗓子道:“盟主,冷静些,话不能乱说。我哪来的花万转?又在何时用过?” “我怎么冷静!”沐翰韬晴空一般的眼眸里激荡着因关心而产生的急怒,“你没见,你没见瑞姐姐成了什么样!” 印乐知心想瑞安澜成了什么样和他有什么关系? 而沐翰韬听说瑞安澜闭门几日不吃不喝后,心都快被揉碎了。 且不论沐翰韬能不能听进别人的话,光凭降襄山庄与皇室关系极近这一点,印乐知自然不能直说严方任之死完完全全是岷王的手笔,和巫王都没有关系。 可看沐翰韬气得马上要背过气去的样子,他又头疼得慌。 印乐知起身点了安神香,又坐回椅子,轻声道:“盟主,别如此挂念瑞门主,您已偏离平衡中心。” 他嗓子不好,没法压低声音。为了做到轻声的效果,他的声音几乎只有嘶嘶的气流声。 听起来很虚弱。 沐翰韬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下心情,冷声道:“印前辈好生无情。瑞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为何不能挂念。” ……这死孩子。 印乐知捂着眼,努力压下自己爆粗口的欲望,也没跟沐翰韬邀功,只是尽量平稳道:“小朋友,好歹顶着盟主的名头,别忘了自己的责任。” “前辈倒是提醒了我。”沐翰韬声音更寒,“惊风阁成立几百年来,背地里不知做过多少损事。印阁主手上也算不得干净。晚辈作为武林盟主,自是要履行责任。” 印乐知手上动作一顿,讶然地睁大眼:“盟主,你这是要……” 印乐知的表情过于复杂,一时震住了沐翰韬。但沐翰韬稳稳心神,梗着脖子道:“我不知父亲生前为何会偏帮惊风阁那么多年,但惊风阁实非武林正道。降襄山庄忝居仲裁者之位……” “仲裁者”三个字大大惹怒了印乐知,以至于后面的话沐翰韬都没说出口—— 印乐知站起身,干脆利落地甩了沐翰韬一个巴掌。 他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各套了三四枚金属指环,这一巴掌下去,即使收了力,也差点把沐翰韬的牙给打掉。 沐翰韬脸被打偏,捂着脸倔强地瞪着印乐知。 印乐知一巴掌下去,低头捂着嘴好一阵猛咳,才抖着声音怒道:“正道?什么正道?” 印乐知起身重重走到沐翰韬身边:“我们数家之力联合,搭进去几代人的心血才建成的制约平衡之局,你一小子刚上位就妄想欺师灭祖?” 这个罪名压得太重,沐翰韬也起了火气,但更多的是委屈。 他在印乐知面前,似乎就没有不委屈的时候。 印乐知那高傲的气势与生俱来,说话又咄咄逼人,总让沐翰韬有种自己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在被长辈费劲指点的感觉。 印乐知当真怒极,随手又扫落桌上的一应物件:“妈的,沐瞿空要听到这话,棺材板都能给你掀了。” 沐翰韬不知印乐知为何如此大的火气,终于失控地嚷道:“你凭什么搬出我父亲?!瑞姐姐和严哥是那么好的人,我想帮帮他们怎么了!哪像你,还能对严哥下杀手!” “好个屁!我……”印乐知简直要被沐翰韬气得喘不上气,喉咙一疼,捂着嘴又是一阵咳嗽。 门口守卫终于放心不下,敲门恭顺道:“阁主?” 印乐知嘶哑地吼:“滚远点!” 守卫噤了声。 等印乐知咳停下来,他也失去解释的耐心,揪住沐翰韬的衣领,一手震开房门,一手把沐翰韬往外一丢:“盟主回去好好想想沐家的教诲。不送!” 沐翰韬稳住身形,眼睁睁看着那门在他面前被甩上,门扉上的一点积灰扑簌簌往下掉。 隔着房门还能听到印乐知的怒骂:“草他娘的一个二个都……咳咳……” 沐翰韬喘了喘气,拂袖而去。 瑞安门阴云笼罩,死气沉沉;惊风阁阁主怒赶武林盟主,印乐知的低气压震慑全山;武林盟主拂袖而去,与惊风阁关系陷入冰点。 混江湖,真的太难了。 这么一闹腾,反而关注严方任的人寥寥无几。 岷王的人连夜把严方任的尸体扔进了乱葬岗。 南疆气候炎热湿润,蛇虫鼠蚁分外活跃,不消几日,严方任便会化为白骨。 第一章 悲剧的诞生·引 瑞安澜走出房门后,没有再多做休息,把事务扔给边郗后,就去了南疆。 边郗惊道:“母……母亲大人!我做不来!” 瑞安澜道:“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边郗:“???” 边郗道:“母亲大人,万一有人趁这时候上瑞安门捣乱怎么办!” 瑞安澜道:“拦啊。” 边郗:“我拦不住啊!” 瑞安澜指了指自己道:“你觉得我这个状态我就能拦得住?” 边郗看了看稍显憔悴的瑞安澜,怂怂道:“我觉得能。” 瑞安澜:“不能,我会把整个山都铲平了。” 边郗:啥玩意儿? 但瑞安澜就这么抛下了他,直奔南疆。 穆翡榭虽然做了些准备,但他以为瑞安澜多半会在瑞安门坐镇,避免骚乱。 因此,当他真看到瑞安澜直奔南疆的岷王府时,还是大吃了一惊。 驻守王府的近卫队去拦她,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翻在地。她冲向穆翡榭,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墙上一推:“严方任在哪儿?” 她的手很稳,完全没有受到前几日伤痛的负面影响。 瑞安澜睫毛边缘闪烁着光辉,仿佛是睫毛下的眼里有什么浅白的光源。 穆翡榭盯着她睫毛看了半晌,道:“不在这儿。” 瑞安澜本来声音就沉,此刻更是压低了嗓音:“我当然知道不在这儿。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穆翡榭被她手指压得几乎喘不过气,试图挣扎两下未果后,嘶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瑞安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道:“别在乎你那点面子了。还记得亦炎苏在皇宫里砍人的样子吗?你再不告诉我严方任在哪儿,我就会是那样。“ 穆翡榭觉得她简直是大逆不道:“你竟敢威胁本王?“ 瑞安澜觉得烦的要命:“大哥,你把我副门主给剁了,我来要个全尸,于情于理都没毛病吧?” 穆翡榭:本王觉得你的态度很有毛病。 穆翡榭道:“本王可没见过严方任。” 瑞安澜:“……” 穆翡榭突然感觉眼角有什么亮光一闪,斜着眼睛去看时,发现瑞安澜的指尖也泛起了光。 穆翡榭:“……” 上一个见到这光,好像还是在天地无一身上。 那时他的手指扣着黑刀,莹白的亮光衬着黑色的刀刃,把刃口上流淌的鲜血映得像红玉。 穆翡榭立刻松了口:“严方任在乱葬岗。” 瑞安澜松了点手:“哪一个?” “出门向西北一百里左右。” “真远。”瑞安澜道,然后彻底放开了手。 随后,她一句废话也没多说,转身就向西北去了。 穆翡榭揉着被瑞安澜掐过的地方,等喘顺气后,出门召来近侍,哑着嗓子道:“拿上本王的令牌,去跟圣上传个口信,新问题又出现了。” 近侍凑近听完穆翡榭的口信后,点头离去。 瑞安澜走得非常快,在穆翡榭还没更多动作时,她就到了乱葬岗。 乱葬岗成堆的尸体被草草埋葬,不知年岁的白骨从浮土下支楞出来。 瑞安澜踢了踢露出的白骨,觉得此地时间不对,又往旁边走了几步。 找到一块看似较新的半干土地时,瑞安澜就蹲下身,直接用手挖了起来。 不眠不休了几个日夜后,瑞安澜愣是什么都没翻出来。 她手上沾满了腐烂恶臭的尸水,茫然地站在尸骨山里。 她十指的指甲几日来多次掀开又长回,都长得有些错位。若不是她体质特殊,尸堆里的毒菌就能从暴露的破损甲床里钻进体内,要了她的命。 她只是觉得暴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道理连块骨头都没剩下。 她翻遍了每一寸角落,真的找不到严方任的踪迹。 穆翡榭骗了她? 也不像。 怎么回事? 瑞安澜踩在一截枯骨上,拧着眉,把长歪的指甲又一个个拔下来,和着满手的鲜血,重重地击了下掌。 穆翡榭等侍卫走后,稍作准备,也赶往乱葬岗。 他想看看瑞安澜见到严方任尸体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好获得更多信息。 但穆翡榭愣是没找到乱葬岗在哪儿。 地图上明明显示是这里,但他只看到了一个残存的大坑,坑里七零八落地倒着石块,周边堆着高低不一的土。 乱葬岗那些陈年积攒下来的枯骨尸泥,一点灰烬都没剩下。 瑞安澜一无所获地回到了瑞安门。 边郗这几日睡得都比平时晚,一时还没有对瑞安门事务上手,二是想等一等,说不定母亲大人今晚就回来了。 结果瑞安澜还真在半夜回来了。 瑞安澜看到边郗房里仍亮着光,也很是吃惊,从外面推开窗户,对他道:“小孩子不早睡会长不高的。” 边郗看了看自己现在比瑞安澜还要矮上一点的身高,觉得她真的太会聊天了。 不过他倒仍是欣喜道:“母亲大人,您回来了。” 瑞安澜道:“回来了,但总觉得被穆翡榭坑了。” 边郗:“?” 瑞安澜道:“我什么都没找到。” 边郗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瑞安澜没找到什么,扁了扁嘴,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会呢?父亲不见了?” 瑞安澜听他声音带了点哭腔,反手关上窗户。 边郗:?他被嫌弃了? 下一秒,瑞安澜就从门口进来了。 她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边郗:“你怎么这时候哭了?” 边郗奋力揉了揉眼睛:“没哭!” 瑞安澜道:“哭就哭呗。我只是奇怪,你之前不是好好的?” 边郗看了看瑞安澜,又红了眼眶:“因为之前更担心母亲大人您。” 瑞安澜闻言张了张嘴,像是被边郗的话给震得失去了说话能力。 她的表情仍是平板的,但似乎又和往日有些不同。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你这点,也挺像严方任的。” 边郗:…… 边郗梗着脖子道:“不,我答应了父亲,要比他强,自然也要比他高。” 瑞安澜仰起头,似乎是在空气比划了下严方任的身高,道:“那未免也太高了。” 边郗:我太难了。 第二章 悲剧的诞生·人间幻影一 “信我吧,人间最真实的幻影; 往往是在梦中对人们显现。” ——《悲剧的诞生》 时间回到天地无一打开瑞安澜房门之前的那几天。 严方任在无知无觉的黑暗里呆了不知道多久,连思维都变得缓慢艰难。 他想: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 在他慢慢接受了这件事后,持续了许久的黑暗里闪过一条光链。 那光很亮,生生撕开了浓稠的黑暗,但严方任直视着它的时候,又感觉不到任何眼睛上的刺痛。 随着光链在黑暗里缓缓移动,许多光怪陆离的扭曲人像忽隐忽现,颜色诡异的花朵在光下盛开凋零,鲜血顺着光链流淌入黑暗,饱和度极高的色块和强光在光链点亮的范围里频频闪烁。 严方任被那些颜色和闪光折腾头晕眼花,只想闭眼。 但他发现,他甚至无法感知到眼睛的存在。 怪不得不会觉得强光刺眼。 严方任只好强忍着不适,接受这奇诡画面的密集轰炸。 最后画面稳定下来,又回归一片黑暗。 黑暗中,有个软软的小女孩音响起:“他晚上做噩梦。” 另一个如金属摩擦般粗粝的声音漫不经心道:“噩梦?什么样的?” 黑暗的幕布慢慢揭开,一点点显露出说话的二人。 是小时候的瑞安澜和天地无一。 “我又怎么知道?我能入梦吗?”瑞安澜像是听到了个奇怪的问题,又道,“但他老在说对不起,还有几个人名。” 天地无一直接忽视了她前半句话,道:“哦?那爷去查查。” 他顿了顿,勾起唇角:“你怎么对他有兴趣?” 瑞安澜无意识地戳了戳自己圆嘟嘟的脸:“在他身边很舒服。”她飞快地掀起眼皮看了眼似乎有话要说的天地无一,补充道,“比在你身边舒服。” 天地无一:“……爷这就把你卖了算了。” 瑞安澜似乎已经习惯天地无一这样的话,漠然地转开脸去。 画面随着她转头的动作黑了下去。 严方任:…… 他上次中花万转时看到的都是违反常理的幻觉,这次的怎么如此真实,就跟真的发生过一样。 连瑞安澜与天地唯一的行为都和他们平素的一致。 没等他多想,画面又慢慢亮了起来。 还是那两个人,面容都没有什么变化。 瑞安澜揉着亦炎苏披着的黑袍的衣角,冷冷淡淡地问道:“严方任呢?” 亦炎苏任由她揉着,吐着烟圈,一手翻着纸张:“严方任被小乐知支去中原了。估计会去爷的家里吧。” 瑞安澜道:“那么多个都去吗?那要不要准备准备?” 亦炎苏本想拒绝,但转脸打量了一番瑞安澜后,突然笑了:“你想玩的话,那可以啊。” 严方任愣了愣。 真的太真实了。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好像还是在他被印乐知派去中原那时候的事。 花万转真的能让人看到过往与未来吗? 严方任满心疑惑。 画面里的瑞安澜仍是个粉嫩的小女孩,严方任下意识地就向画面里的瑞安澜走去。 如果这是给他死前的恩赐,不管是虚幻还是真实,他都想离她更近些。 ……说起来,之后他好像还把人的家给砸了。 他走出两步,瑞安澜却在他面前化为乌有。 严方任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抿着唇,偏过头去寻觅。 在他一转头的功夫,新的画面又出现了。 炎热潮湿的空气糊在严方任脸上,他脚下的空虚感被一种湿软的感觉所替代。 他慢慢在幻境中取回了五感。 他低下头,发现脚下的湿软是正在腐败的枝叶。 他抬起头,四周乃至头顶都被植物藤蔓环绕。 严方任盯着那一丛丛腐败枯萎的植物,似乎光看看植物的外表就能闻到那腥臭味。 大片腐败植物在高温下形成的剧毒瘴气仿佛有了实质,附在严方任身上。 严方任终于反应过来,这似乎是接着上一段的时间之后。 大约是在落星城的那座山里,外界空气破坏了山体内部自成一体的幻境后,植物迅速腐败产生的瘴气。 当时瘴气把严方任逼得切开头顶的水晶才得以逃生。 严方任不知道他看到的场景里,瘴气已经存在了多久。 他回忆了下山体内部的构造,转头往山的深处走去。 他走过南疆的植物群,走过江南的森林,走过中原的草坪,终于眼前一亮。 他到了那个广场。 广场上一片狼藉,大片的建筑倒塌,水晶碎片扎得到处都是。 看来是他们逃出去之后的时间。瘴气比空气重,一直沉在山里没有散去。 严方任四处转了转,背朝着腐败的植物,有些失望地凝望从头顶水晶裂口处撒进的阳光。 如果这是真实的过往,他怎么没看到瑞安澜? 突然,在他背后不到一臂的距离,有人轻轻地“啧”了一声。 严方任被吓得差点跳起来,立刻转过身后退了一丈。 ……是瑞安澜和亦炎苏。 他俩走路真的一点声音都没。 看来瑞安澜和亦炎苏丝毫不受瘴气的影响,径直扎进瘴气走进山里,一直走到满是水晶碎屑的广场,停下的地方恰好离严方任不远。 严方任大气也不敢出。 谁知道幻境中的人会不会发现他?毕竟他好像也死了。 他怕天地无一揍他。 不过好像他们没有看到严方任。 “他把咱家拆了……”瑞安澜踢了踢地上的水晶碎屑,脚尖拨开被水晶砸碎的石块木块,查看底下压着的东西。 “没事儿,不值钱,再买。”亦炎苏充满土豪气派道,仰头看头顶破碎的水晶,笑了笑,“傻孩子,怎么都从上面出去了,还没发现青玉剑里的东西。” 瑞安澜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晶,问:“这玩意儿不能再买吧?” 天地无一一脚踩上水晶,把地上的碎屑碾成粉尘,无所谓道:“确实不能,王乙死了,没人能做这种镇魂水晶。无妨,也没什么用,换块普通水晶就是了。” “啧。”瑞安澜随手把手里的碎屑一扔。曾经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镇魂水晶,就这么被他俩丢弃。 亦炎苏目光追着那块闪亮的碎屑而去,道:“爷倒是有点思念王乙。” 瑞安澜“哦”了一声。 “哦什么哦?”亦炎苏不满道,“看好红玺刀,别让他出格。” 瑞安澜道:“我跟人非亲非故,怎么看?” 第三章 悲剧的诞生·人间幻影二 严方任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知道王乙这么个人,和天地无一差不多时期踏入江湖的少林寺弟子,后来突然不知所踪。当时严方任还在山里看到王乙写得兵器谱,里面还提到了青玉剑来着。 听天地无一的意思,王乙竟是早死了。 红玺刀又是什么?是令魂红玺刀吗? 那不是天地无一找了六年都没找到的传说中的武器么? 那是严方任还在惊风阁。 世人早就放弃了寻找令魂红玺刀,毕竟连天地无一都找不到。 没想到天地无一根本就是知道它在哪儿? 严方任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他弯腰捡起那块被瑞安澜扔到他附近的水晶碎片。 在指尖确实地碰到水晶时,他一僵:他为什么能碰到幻境中的东西? 他抓住水晶,猛地抬起头,冲瑞安澜的方向疾步奔去:“澜儿!” 他的手中一空。 水晶消失不见,瑞安澜与天地无一也不见了。 严方任脚步一顿,上半身却因为冲劲又向前倾了倾。 他茫然地四顾重新包裹住他的黑暗,有些崩溃。 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是花万转的幻境吗?幻境中存在真实吗? 他总觉得看到画面都是真实的,但为什么他看到的都和瑞安澜有关?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还是别的原因? 如果这是幻境,他怎么会看到他根本不知道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如果这是真实,他为什么又觉得处处都透露着不和谐? “瑞安澜”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她告诉了天地无一自己的噩梦,是她让天地无一设下机关等待他的到来? 王乙、镇魂水晶、令魂红玺刀,这三个名词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严方任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 他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他甚至想不如让他直接死得干净一了百了。 他直觉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但他又要怎么出去? 他揪着衣领,似乎想从这个动作缓解自己的窒息感。 画面又亮了起来。 瑞安澜坐在天地无一的手臂上,背景是夜空,向下倾斜的山坡,和远处一片焦黑犹在冒着烟尘的森林。 严方任对这个背景很熟悉,是他们当时掀了坎水宫的场景,森林是被天地无一给烧的。 但似乎这段又是严方任缺席的经历。 严方任往山下看去,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 当时天地无一就用这个姿势抱着瑞安澜去山顶了一段时间,难道是那个时候的事? 不知不觉,严方任已经开始接受这是真实的过往了。 怀疑仍然是有的,但这些场景,他都挑不出错来。 天地无一抱着瑞安澜在山顶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乐知真是胆子肥了,竟然把爷的人关归晚院去,呵。“ 瑞安澜无所谓道:“没事,那地儿没传闻中那么可怕。习惯了就还行。” 亦炎苏摸了摸瑞安澜的手背,冷笑一声:“对你自然是没什么用。不过你怎么把严方任带出来了?” 瑞安澜懒洋洋地靠在亦炎苏肩上,道:“因为差点死了。” 亦炎苏有些难以置信地偏过头看她:“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瑞安澜道:“嗯。时间太长频率太高,我身体恢复能力跟不上。” 亦炎苏思考了一阵,阴森森地笑了:“不愧是小乐知。估计他还想毁尸灭迹来着。这么多年了,还满脑子坏心思。” “嗯。”瑞安澜道,“没办法,只能靠内部人逃出来了。严方任煽动起来最快,不然我只能选第五荣。” “那还是严方任吧,至少长得还过得去。”亦炎苏皱了皱眉,道,“爷倒是可以让小乐知感同身受一下。” “惊风阁的事再说吧,麻烦。”瑞安澜拍拍亦炎苏头,“别兴奋,冷静。” 亦炎苏不置可否:“别这么扫兴。” 瑞安澜道:“那您对我要求还真是不现实。” 旁观的严方任:…… 他心想:这都是什么对话啊!他的工具人身份也太明显了点吧! 但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没毛病。当初瑞安澜很明显是想利用他逃出去,只不过自己当时受梦魇困扰,又被她说动了心,带她逃了出来。 他当时敢于叛逃的一部分原因也是看在瑞安澜背后的天地无一份上。他知道前东家不会和没把握战胜的人撕破脸。 他定了定心。 这对话虽然奇怪,但说明不了什么。 然而,他心里的不和谐感却是越堆越重。 “澜儿……”他喃喃道,抬手远远描摹着瑞安澜的脸。 仿佛念着这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名字,会让他好受些。 瑞安澜垂下头,又抬起头,细密的睫毛掀开,露出了那双如深渊般沉寂的眼眸,看着严方任的方向。 这一眨眼的功夫,瑞安澜已经长大成了十六岁那会儿的模样。 严方任似乎是沉沦在她的深渊里,不由地向前倾了倾身。 他现在伸出手的话,是不是能碰到她? 她是那么的近,那么的真实,呼吸间鼻翼的颤动都清晰可见。 瑞安澜开了口,反倒把严方任伸出的手吓了回去。 瑞安澜道:“亦炎苏,第五荣那方式,我学不会。” 这次严方任看不到天地无一在哪儿,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地响了起来:“严方任那种人……” 天地无一笑了一声。 严方任绷紧了身体。 为什么又是他? 怎么每个片段都有他? 简直像专门给他看的一样。 天地无一继续道:“他需要个更高的指引,不然他活不下去。你不用改变自己,只要能前进几步,打破他的心防,当上那个指引,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瑞安澜道:“……啥跟啥啊。” 亦炎苏又笑了一声:“不用担心,他是个脆弱的孩子,共情力又极强,很容易被影响,不用花多少心思。” 瑞安澜:“共情力是什么?” 亦炎苏一顿:“别问了,你理解不了。” 严方任也理解不了。 他不知道这片段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他意想不到也无法控制的地方一骑绝尘。 第四章 悲剧的诞生·反反复复 他低声道:“我不要再看了。” 他低下头,捂住眼,想要隔绝一些即将到来的东西。 但那两人的声音不受阻碍地传来。 “你准备答应他了?”天地无一道。 “嗯。”瑞安澜道。 “怎么答应?” “学着他那样吧。” 天地无一似是觉得好笑:“你非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算是吧。我买了好多话本子看,也不知道严方任更喜欢那种风格。” 天地无一:“……挑着看,别学些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那哪比得上您。” 天地无一都快被气笑了:“想学爷?那你也学不来。” 瑞安澜迎难而上:“那我还就非要试试。” 天地无一:“……” 声音渐渐远去。 严方任慢慢蹲下身,捂住耳朵:“到底是谁在给我看这些?不要让听这些,别再骗我。” 之前那几段颇为真实的场景让严方任信了几分,以至于现在听到这些没头没脑的对话时,都无法控制自己去认真想这些话的内容。 但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那些虚假的言辞都是什么? “天地无一”说的没错,严方任确实很容易被影响。 他无法阻止自己去思考刚才的几句话。 听起来,像是他跟瑞安澜表白被拒之后、瑞安澜接受之前的事。 瑞安澜学了什么?她难道不是从自己本心慎重考虑而作出的决定吗? 不,不是的,瑞安澜不是在骗自己。她只是在人际交往和情感表达上比较水平低下,不参考他人的话很难用常人能理解的方式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严方任心想:我不是早知道了吗? 远去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瑞安澜慢慢道:“我模仿了快二十年,不至于连您的表达方式都模仿不出来。” “模仿”这两个字像是惊雷一样从严方任的心头碾过。 严方任猛地抬起头,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严方任想起了之前很多被他忽视的细节。 瑞安澜每一个动作与语言都有别人的痕迹,严方任一直习以为常,但瑞安澜说她模仿了二十年。 一个习惯于模仿的人,那…… 瑞安澜的感情还算是真的吗? 严方任可以接受瑞安澜的冷淡,接受她的不讨喜的说话方式,甚至接受她的模仿,但他不能接受她虚假的感情。 不知从何时起,严方任的生存目标已经变成了瑞安澜。瑞安澜的爱是他的动力,瑞安澜的诉求也是他的诉求。 严方任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瑞安澜用食指指尖抹去滴在她脸上的汗水,伸出舌尖舔了舔,保持着舌尖露出的姿态,冲严方任撩了下眼帘。 当时严方任被撩得不要不要的。 现在的严方任却突然意识到,她那个动作,和天地无一的几乎一模一样。 天地无一因性格原因,时常有意无意地做这种充满挑逗意味的动作,连严方任都看到过好几次。 相似长度的舌尖,相似角度的舔舐,相似的眼珠运动轨迹和运动时间。 严方任:…… 严方任又倏地站直了身子,紧紧抿着唇,在黑暗中漫无头绪地走着:“让我再看看,让我再多看一点。” 然而黑暗没有再回答他。 这片黑暗不知是否无边无际,严方任不知走了多久,周边仍然是那轻盈的黑。 那黑暗并不会让他觉得憋闷,但他依然快要被逼疯。 “让我出去。”他喃喃道,“让我醒来。” 黑暗终于回答了他:“速速醒来罢。”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压得严方任如同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喘了喘气。 不对,严方任突然意识到,那个声音来自外部。 “阁下,醒一醒。” 那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严方任想不起来。 大约不是什么熟悉的人。 好像有什么人把他的身体从腥臭无比的地方拖了出去。 严方任不知道那是谁,本能地想要挪动。 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 他好像踏在了幻境与现实的分界线,两边都不是他的归属。 那人似乎也很是无奈,自言自语道:“暂且带他离开吧。” 他一边拖着严方任,一边道:“究竟何情何景滞留了他?” 严方任几乎要打个激灵:这人知道他中了花万转! 严方任从来没有这么想醒来过。 他有太多得不到解答的疑惑。 但他的意志完全不受控制,而那人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拖着他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把严方任放平后,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疑道:“奇怪,似又是醒着的。” 严方任心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那人似乎搬来了清水,为严方任清理起他身上的脏污,换上轻薄的棉质衣物。 清理完毕后,那人替严方任盖上被子,似是吹熄了烛火,关上了门。 严方任在半梦半醒中又徘徊了一阵,突然右臂猛地一抽。 他睁开了眼。 他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盯了半晌,一阵眩晕感袭来,他挣扎着偏过头去。 床边一人坐了起身。 那人竟是在床边打了地铺,一听到严方任的响动后就立刻醒了过来。 那是个蒙面的黑衣人,露出一双丹凤眼,沉静地看着严方任。 看着这双眼睛,严方任的记忆如书页般快速翻动起来,很快定位到这双眼睛出现的时机。 这是之前那位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瑞安门、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又离开了的神秘人士。 虽然严方任自动地回想了起他,但严方任现在没有心情问他是谁,没有问他为什么救自己,没有问自己在哪儿,只是用了自己全部力气抓住那人的衣袖,问道:“是真的吗?” 他的全部力气其实连那人的衣袖都抓不牢。 那人按住他的手,反问道:“所见为何?何为真?” 严方任很想皱眉,但他手一松,又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那黑衣人在身边的缘故,严方任的直觉告诉他,幻境似乎有了些变化。 严方任觉得自己也似乎有了什么不同之处。 第五章 悲剧的诞生·有其父必有其子 缓缓展开的场景很熟悉,是瑞安澜的书房。 但与往日不同,此时的书房四处都堆着一层薄薄的浮灰。 瑞安澜靠在书案旁,垂着头。 阳光似乎无法穿透紧闭的门窗,空气中浮动着深重的哀愁,让严方任心一下揪了起来。 他立刻把之前的思绪都抛诸脑后,急急走上前去,在瑞安澜面前蹲下身:“澜儿?” 严方任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试探地想去碰瑞安澜的手,但他的手从幻影中穿透了过去。 严方任心沉了下去。 他不甘心地又四下碰了碰,低声道:“澜儿,你为什么悲伤?” 瑞安澜自然是听不见他的。 门被重重撞开,一团冰冷的风冲了进来。 这熟悉的气息,是天地无一。 瑞安澜缓缓抬起头,细密的睫毛划出一道弧线,拖着哭腔道:“他死了。” 亦炎苏重重地合上房门,压低声音道:“澜儿,演了六天,玩够了吗?” 瑞安澜垂下眼帘,一点点移过身子,空气里弥散的哀愁渐渐淡去:“像吗?“ 亦炎苏道:“你再多演几天,外面说的就要是瑞安门门主伤心欲绝竟化为妖。六天不喝水,你觉得还是人吗?” “哦。”瑞安澜漠然道,“看来是演茬了些。” 亦炎苏露出“你怕不是个傻子”的神情。 她抚了抚嗓子,神情游离道:“不舒服,嗓子疼。” 亦炎苏扔过去一袋水,“稍微喝点,等会儿出去还要用干燥的嗓子模仿哭了六天的你。” 瑞安澜接住,嫌弃地闻了闻袋子上的尘土气,喝一口:“没哭过六天,也没见过,怎么演?” “……”亦炎苏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怪爷没哭给你看过?随便演吧,毕竟你没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模仿不好是正常的。” 瑞安澜如法炮制坐好,轻飘飘道:“那你啥时候能哭一下?“ 亦炎苏:“爷看你是想被爷打到哭。” 瑞安澜:“……” 瑞安澜揭过了话题,道:“穆翡榭飘了。” 亦炎苏冷笑道:“好了伤疤忘了痛。当真以为爷出了境,他们就高枕无忧。” 瑞安澜问道:“您那圣战啥时候打完呢?” 亦炎苏活动了下关节:“快了。” 瑞安澜:“您能有个准信吗?” 亦炎苏抬了抬眼皮:“爷又不是教廷的王,能知道什么准信?” 瑞安澜道:“您要是不打,他们自然就会撤军。您再不急点,咱们之前的准备就要过期了。” 亦炎苏道:“爷有数,不必慌乱。倒是红玺那小子死了,你的麻烦才会越来越多。” 瑞安澜闻言往后仰了仰:“不然我这几天非把自己关起干什么。”她摊开手,一点黑色的粉末从指间漏下,“我快撑到极限了。” 亦炎苏吐了口气,站起身抽出他那奇异的黑刀:“起来。” 随着这两个字音节的落下,黑刀的颜色愈发深重。 画面一黑。 等画面再亮起时,瑞安澜坐在地上,两腿蜷缩着,脸上满是冷汗,衣服上不知怎么的多了几个洞。 她抹了抹粘腻的冷汗,道:“我还是去趟南疆吧,说不定能把红玺找回来。” 亦炎苏已经收起了黑刀,道:“现在找到红玺没用。” 瑞安澜道:“我连着尸体一起带回来,总归会比现在好。” 亦炎苏道:“随你。”他说着往门口退了几步,“爷不能离你太近。等爷去把战争收个尾再回来。” 瑞安澜挥了挥手:“快去吧,不然教廷又要逼逼赖赖的。” 亦炎苏似乎还有什么想说,但瑞安澜一副神游的模样把他的话给憋了回去。 等亦炎苏走后,边郗才忙不迭地跑到瑞安澜身边,心疼但克制地看着瑞安澜,道:“母亲大人,我让厨房给您做些清粥?” 瑞安澜脱口而出:“没事,不用。”在触及边郗水汪汪的眼神后,她愣了愣,道:“果然很像。那你去吧。” 边郗应了一声,兔子一样蹦走了。 瑞安澜看着他的背影,道:“太过相似了。” 严方任心里说不上来得憋闷。他的孩子,他的边郗,是个单纯的孩子。稍微听几句好话,就能满足地蹦上天。 和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严方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倒吊在石墙外的无头尸体,和面无表情试图用鲜血画倒五芒星的瑞安澜。 和被亦炎苏随手从桌面上抹去的那个小角别无二致。 亦炎苏对瑞安澜道:“你随便模仿一下得了。” 瑞安澜当真开始模仿起了他人的情绪。 这是一切的源始。从瑞安澜脸上有了第一个表情开始,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信,我不信……”严方任重复着,“都是幻境。” 面前的场景还在变换着,亦炎苏与瑞安澜的身影来回扭曲,严方任勉强能捕捉到一些类似“细雨”“花万转”的词汇。他努力集中注意力想去聆听,但他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突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天地无一慢慢转向严方任的方向。 话只听了一半的瑞安澜:“?” 天地无一道:“爷似乎感觉到,有别人。” 瑞安澜道:“不是只有你和我吗?还有谁能偷窥我们?” 天地无一“呵“了一声:“多了去了,只不过都没那个本事承受后果罢了。” 严方任顿时警觉。 正如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看都是那两人的场景一样,他也不知道那两人是否也能看到他。 虽然这不大可能,但是万一呢? 严方任这么想着,往旁边挪了挪,想找东西挡住自己。 天地无一却在此时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又走了。” 瑞安澜道:“真有人那估计也是远西那边的,别管了。” 亦炎苏也没再纠结那个问题。 瑞安澜道:“沐翰韬已经偏离了降襄山庄的中立立场,印乐知交给你了,南北疆界的牵制也已完成。海路呢?” “铺成了。” 瑞安澜一拍桌子:“那还等个啥!” 亦炎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爷还没急,你倒急了起来。你也不想想,严方任早死一年,你也要折寿至少六个月。” 第六章 悲剧的诞生·王乙 这句话对瑞安澜压根没造成威胁。她不置可否道:“折寿六十年都无所谓。倒是你,你不会是舍不得印乐知吧?” 亦炎苏脸都黑了:“怎么不舍得?” 天地无一笑了起来,舔了舔嘴唇,皮肤底层又隐隐透出光彩:“爷可是一直在等这时候,推倒他的毕生心血,把他逼入绝境。” 印乐知将他的生命都投入了惊风阁。如果惊风阁倒塌,那印乐知的生命也随之消逝。 按照岷王穆翡榭的说法,天地无一一直在试图瓦解印乐知这个人的支撑。看来,惊风阁会是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天地无一与瑞安澜联手的话,摧毁一个惊风阁不是不可能。 让严方任困惑的是,时至今日,惊风阁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颓势。 瑞安澜和此时的严方任想到一块去了,道:“您这么期待,可我也没见您对印乐知用什么手段啊?您以前那些奇技淫巧呢?” 天地无一的笑僵在脸上,嘴角慢慢落下,冷哼一声:“小乐知总是不乖,背地里还在搞些和爷相悖的动作。” 瑞安澜微微张嘴:“你们到底是在搞小情趣还是真在打啊?” 亦炎苏:“……” 瑞安澜总能把天聊死。 亦炎苏转身,一手落在桌上,另一手紧紧抓着瑞安澜的椅背,垂下头,低声道:“所有存在的一切必将准备着悲惨的没落。而这没落,将出于我们之手。”他头埋在瑞安澜肩颈处片刻,随即又抬起头看向远方,“小乐知你不用担心。倒是严方任,澜儿,你能不能下去手?” 瑞安澜伸手取了糕点,慢慢咀嚼着,不说话。 严方任屏住呼吸。 他感到害怕。 他想知道瑞安澜会怎么说。 “我们的最终目的,从开始到现在,从未动摇。”瑞安澜终于开了口,似乎为了确认,还又加了一句话,“混乱与波澜,这才是我们爬上高位的原因。” 天地无一嘉许般地在瑞安澜脖颈处蹭了蹭,低声道:“澜儿从来没让爷失望过。严方任还真是,挺好的棋子,怪不得小乐知一直很生气他被抢走。” 戛然而止。 严方任醒了过来。 严方任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身子一歪,几乎要从床边滚落下去。 一直候在床边的黑衣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严方任力气突然大了许多,紧紧抓着黑衣人的皮肉:“我不信。” 那三个字如同垂死挣扎,而严方任的心如堕冰窖。 从始至终,那两人谈起别人的名字时,那语气都平淡无味,好像在说的不是和他们息息相关的人,只是一个无生命存在。 严方任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幻境,都是假的。” 那黑衣人叹了口气:“阁下以何认定真假?” 严方任被问住了。 黑衣人扶着他,耐心地等着。 良久,严方任缓缓道:“我不愿承认的就是假。” 黑衣人动了动,把严方任扶成坐直的姿势,揭下面巾与头巾,露出光洁但无戒疤的头顶,双手合十道:“小僧曾是少林寺弟子,无法号,俗名王乙。” 严方任慢慢松开手,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镇魂水晶?” 王乙点点头,道:“看来阁下是有进步的。” 严方任:“……” 严方任上半身前倾,将脸埋在双膝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又究竟是谁?” 王乙道:“小僧本想在你查清更多真相后再来,不成想出了意外。小僧若不将阁下带出乱葬岗,阁下就只有两个结局。” 严方任侧过脸看他。 王乙继续道:“要么腐化为尘泥,要么被光明之子带走。后者恐怕比前者更糟。” 严方任露出一种“我真听不懂您能不能从头开始讲”的表情。 王乙看了出来。 王乙想了想,道:“阁下先前可有对瑞安澜的身世产生过疑虑?” 严方任警惕地看着他。 严方任现在仍没什么力气,话都说得费劲,只能用神情传达自己的内心。 王乙觉得严方任心防有点重,便往后挪了挪,两手交错,道:“不知阁下可还记得,小僧给瑞安门寄过信,也与阁下见过面,只不过那时阁下并未查出任何实际证据。” 严方任都忘了那时查过天地无一人口买卖生意的事了。 更不如说,他不想继续再查。他在天地无一面前妥协了。 然而这位自称是王乙的人,又把逃跑的他给拖了回去。 眼看王乙要讲什么,严方任还在听与不听之间纠结,王乙己经抢先开了口:“瑞安澜不是亦炎苏亲生。” 严方任持怀疑态度:“看不出来。” 王乙道:“虽非亲生,但有传承关系,因此二人仍是相似的。“ 严方任看起来没有被说服。 王乙似乎觉得自己的头更秃了,道:“瑞安澜是天地无一通过人口买卖的渠道带回的。这个故事很长,阁下什么时候身体恢复了,再听小僧讲也不迟。” 严方任:“……” 严方任觉得这个秃驴在欲擒故纵。 但严方任被擒到了。 如果王乙说别的话题,他可能就没啥心思去管。 但这是和瑞安澜有关的,他明知王乙在引诱他,他也忍不住往里走。 严方任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能从头讲吗?你为什么知道我在乱葬岗?这是哪儿?你知道我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吗?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得到什么?” 王乙道:“阁下问题还真是多。故事从头开始的话,颇为冗长。阁下先稍事休憩,明日再说。”说着,他把一块水晶搁在严方任枕边,“不管阁下梦里看到了什么,今夜应当不会出现。小僧的存在痕迹早被天地无一抹去大半,无法自证身份,阁下若是信,明天就来隔壁屋吧。” 严方任盯着水晶看了半晌,心想:“这不会是镇魂水晶吧?” 他又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 这秃驴确实让人信不起来,但去听听故事应该也没什么损失。 毕竟严方任现在有很多疑虑,而王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给他解答的人。 第七章 王乙·娃娃脸的光明 严方任这么想着,逐渐困倦了起来,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里,又睡了过去。 可能那块水晶是真品镇魂水晶,严方任竟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时觉得如同重获新生。 严方任掀开被子,在床边找到自己的鞋,套好后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一边整理一边下定了决心:就去听听吧。 他站起身时,手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 严方任心里一激灵:青玉剑不见了! 他愣了两秒,随即冲到隔壁屋,扣起手指敲响了门。 门从内侧缓缓打开,王乙双手合十,低头道:“阁下果然……” 没等他说完,严方任道:“青玉剑呢?” 王乙:“……” 王乙往后退了一步,给严方任空出一条道:“阁下不妨先听小僧讲完故事。” 严方任:还强买强卖呢? 行吧。 严方任也没啥好失去的了,顺势进了屋,在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看起来像是刚准备好的。 严方任坐下闻着茶的清香,心情又慢慢平静了下来,露出平日的温和笑意,道:“大师请讲。” 王乙总觉得他内心还是在喊自己秃驴。 王乙决定不与小辈计较,道:“故事得从几十年前开始说起。” 严方任:这可能也太长了些。 王乙看出他的心思,道:“小僧如今也年过半百。说来话长,小僧年轻时与天地无一相识,有过一段共处时光。” ……那确实挺久远的。 严方任盯着王乙年轻紧致的脸看了看,有点受够了这个周围人年过半百都看不出来的世界。 王乙顺着严方任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都是代价啊。” 王乙说完后,从怀里取出一本已经卷了边的书,放在严方任面前,示意他去翻看。 严方任想想应该不会在书里藏什么危险,便拿在手上左右看了看。 书页触感奇特,不像是草木制成的纸张,反倒像是动物的皮。 严方任觉得这个触感有些熟悉。 他翻开了一页。 严方任:“……” 这写的啥?一个字都看不懂。 上面写的字和本朝文字完全不同,但这字体和纸张的触感,倒让严方任想起在落星城看到的一些东西。 严方任定了定神,又往后翻了起来。 看不懂文字,他还不能看图说话吗? 这书没让他失望。没翻几页,他就看到了图。 那张图画在一张折叠了好几页的巨大纸张里,展开后铺满了整张桌面。 背景似乎是一栋威严的石制建筑,和幻境中瑞安澜画倒五角星的地方有些相似。 建筑前站着两排人,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服装。 除了中间的一人。 中间一人穿着华贵的白袍,头上戴着高高的冠冕。两边站着的人们则是穿着相对而言朴素了些的长袍,手中握着看不清形状的物品。 严方任一开始以为中间这人会是天地无一,不由多看了几眼后,反而注意到,那人右侧的人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因为只有他,长袍领口大开,手上拿着的物体和其他人形状也不一样。 别人是将物体捧在胸前,他则是在面前杵着一柄长刀,十指上缠着锁链,两手交握压在纠缠的刃口上。 太熟悉了。这不就是天地无一用的黑刀和玄铁链吗! 只不过画里这人看起来还是个少年,身材纤细修长,细长的眉眼和下垂的嘴角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严方任看完后,抬头问:“大师,这是?” 王乙道:“阁下不是已自有定论?这正是远西的书籍,这张画是远西教廷里所有重要人物。”他点了点其中几人,“不过毕竟年代久远,早已物是人非。这几位就已退位或是仙逝了。” “那和大师的故事又有何联系呢?”严方任勤学好问道。 王乙道:“亦炎苏,是远西制造的最完美的人形兵器。”他抬起手指,冲严方任隔空一点,“请阁下用自己的眼睛看吧。” 严方任条件反射想要后退。他有点受够最近几日的超自然现象,谁知道这个秃驴又是要做什么。 但很显然,王乙没让他逃成。 严方任转了一个圈,看了看周围瞬变的景色,一句“秃驴”差点脱口而出。 他皱了皱眉,为自己突然暴躁的脾气。 从他刚才转的一圈所见推测,这应该是秋天中原某个偏远地区。 四下空旷无人,只有前方有一低矮的平房。 严方任认命地走进房屋。 从门口的角度望进去,能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 那人一身白衣,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他一只手搭在桌沿,露出袖口的手腕腕骨突出,手指纤长,白皙的皮下几道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严方任绕到侧面去看。 那人半低着头,雪白长袍上固定领口的绳结松散,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与锁骨。他一只手伸进衣领,滑过肤质细腻柔软的胸口,取出一枚细长的雕花烟管。 胸口的皮肤被桌上的烛火染上一层暖黄,使得他手指拂过的动作分外诱惑。 几缕发丝从脸侧垂下,落在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上。他随手拨开发丝,纤长的手指往烛火上一捻,竟取下一簇火星,被他丢进烟管里点燃。 等烟叶燃烧的青烟升起,他咬着烟管,睫毛帘子一撩,吐出丝丝烟雾,看着对面的人。 烟管把嫣红的唇压出一个妖艳的圆润弧度,但那张残留着婴儿肥的娃娃脸又让人难生邪念。 他看起来闲适安逸,对面的人却是大祸临头的表情。 他也不急,慢悠悠地抽着烟。年纪轻轻的,皮相挺好,抽烟姿势跟花柳巷的姑娘似的,但举手投足带来的都是巨大的压迫感。 对面人受不了这个审问的气氛,开口道:“亦炎苏,你还是来了。” 严方任:………哈?谁? 亦炎苏不应该是个肌肉男吗? 怎么真和刚才那画卷上的一样? “是呀,楼秋华。”亦炎苏此时说话还有口音,因此说的很慢:“哥哥,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第八章 王乙·浅粉的亦炎苏 被称作楼秋华的男子有着高鼻梁深眼窝,一头红褐色的卷发,明显是个胡人。他深吸一口气,道:“她只是个普通孩子。” “我看出来了呀。”亦炎苏的声音带着少年独特的沙哑,“可是我们说好了,哥哥的孩子,是要献给光明神的。” 楼秋华看起来很想把亦炎苏给打包扔出去,但又因为未知的恐惧而瑟缩着。 亦炎苏放低了声音,听起来更多了一点诱惑:“哥哥,别怕,有我在,那孩子不需要遭受教廷的教育。” 楼秋华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 亦炎苏笑了起来,细长的眉眼飞扬:“哥哥,不需要遭受那样的痛苦,就可以获得光明神的力量与教廷上下的尊敬。可是只有我才能做到。” 楼秋华向窗外看了一眼,似乎积蓄了一些勇气,怒吼道:“光明神光明神,什么光明神!做出这种是还叫光明吗!你也是教廷的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再害一个人?!” 亦炎苏嫣红的嘴角慢慢翘起,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哥哥,这可是你当初离开帝国的交换条件。教廷是哥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吗?” 祖父感觉到了与亦炎苏年龄不符的压力,冷汗流进眼里。他揉了揉,嘶声道:“我离开了帝国,不信光明神了!这里是佛法与武功的天下,即使是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 “喔……”亦炎苏拖了一个长音,对“做不了什么”这个观点不置可否,“所以说,哥哥,背叛了信仰。” “我……”楼秋华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他差点忘了,亦炎苏在教内的形象十分特殊。他有着几乎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不受人敬重。他很少在教内露面,但他的权责却都是在重要的几处,比如大型祭礼、教堂军队、与…… 神职人员审判。 烟管在桌面上砸出一个浅坑,带着火星的烟叶溅出来,熄了。 亦炎苏用远西语言以正常语速重复了一遍:“你背叛了信仰。” 楼秋华身子徒劳地向后避了避。 亦炎苏的薄唇扯出一个细长的笑容。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残存着烟味的圆润浅粉的指甲,眯起眼缓声道:“要接受审判吗?” 他鲜红的舌与洁白细嫩的手形成强烈对比。 楼秋华看着那只曾在审判结束后捧着犹在跳动的鲜血淋漓的心脏的手,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楼秋华的恐惧让亦炎苏很是愉悦。亦炎苏的眼神也飘向了楼秋华刚才望过的窗口,思索道:“没了父亲的人类幼崽,是不是很难活过十几年?” 楼秋华挣扎着从座椅里拔起一些,双手紧紧抓着桌子边缘:“别动我女儿!” 亦炎苏起身探过身子,白皙的手拍了拍祖父的脸:“我十年后再来。” “哐当“一声,座椅翻倒在地。楼秋华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捏着桌子的指甲裂开一条缝,但他毫无察觉:“亦炎苏!你听我说!神子,神子大人,我……” 亦炎苏撤身拾起烟管,转身向外走去:“哥哥,逃不掉的。” 楼秋华的脸都扭曲了。 他想要拦住亦炎苏,但亦炎苏释放的威压让他双腿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亦炎苏走到院里。 院内,一个小女孩正在拍着球。她的五官和楼秋华有一些相似,但发色与瞳色已经近乎全黑。 亦炎苏站定,执着烟管,冲楼秋华的女儿笑了笑。阳光打在他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上,使得他像一个高挑精致的娃娃。 楼秋华的女儿抱着球,仰头看他:“哥哥,你是父亲的朋友吗?你真好看呀。” “是么?”亦炎苏弯下腰。 她丢下球,对好看的小哥哥失去抵抗力,天真地笑着伸出手臂去勾亦炎苏的脖颈:“抱抱。” “哪里好看?”亦炎苏问道。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悦,反而充满了恶意。 年幼的孩童自然是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亦炎苏微笑着避开她的手,道:“那你便记住这张脸吧。十年后你可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出了院门后,亦炎苏回身看了看小院。 楼秋华在阴影里紧紧盯着他。 亦炎苏又是一笑。他刻意去笑时,细长的五官仿佛在勾着人的魂。 哥哥,不用担心,所有人都会死的。 他也会。 光明亦然。 楼秋华惶然地搂过女儿,捂住了她的眼睛。 楼秋华隐居的地方附近是个中原小镇,人员流通程度远不比京都。 亦炎苏前几日在京都行走时,行人最多看他两眼。但这些小镇土著们从来没见过胡人。 即使亦炎苏的头发与眼眸早被浸润成了纯粹的黑,他的长相毕竟还是比较特别,又一身外邦人打扮,走哪儿身上都粘着一堆视线。 亦炎苏似乎对粘满视线这事很是习惯,叼着烟管在小镇的街道上游荡。 小镇不大,他随便走了走,就走到了中心的集市。 集市里支了几个小摊,摆了几张桌子,一些人正围坐在桌边吃面。 有一人穿着僧袍,法杖倚在桌侧,正卷着袖子呼噜一碗素面。 亦炎苏在不远处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拿下咬着的烟管,走到那人身侧,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缓声道:“你是和尚么?” 那人只见眼角一抹白色闪过,随后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修长的手,手指莹白如玉,指关节还泛着浅浅的粉。 那人咽下嘴里的面,一脸茫然地抬起头,行了一礼:“正是。小僧是少林寺弟子王乙。” 亦炎苏说这些对他来说是外语的话仍说不太利索,缓慢的语速和磕磕绊绊的口音反而让他听起来温和又无助:“我初来乍到,对佛法很有兴趣,但不知从何入手。小和尚,你能不能帮帮我?” 王乙打量了一下亦炎苏。 亦炎苏此时皮相真的好,纤长的身材配上那张娃娃脸,阴沉的气息还没完全在他身上显现出来,又因为受着光明神的眷顾,整个人看起来纯良无害。 王乙觉得这是个好人。 王乙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亦炎苏的长袍上,笑道:“施主是胡人吧?小僧正要回寺,施主若不嫌烦琐,不如一同前行。” 亦炎苏道:“好呀。” 第九章 王乙·我亦炎苏浪起来,可不管你是谁 王乙又拿起了筷子,道:“等小僧用完这碗面。施主腹中饥否?可要来一碗?” 亦炎苏垂下睫毛看了看那碗面,似乎不是很想沾那烟火气,摇了摇头。 王乙也不废话,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剩下的面,道:“那便启程吧。啊,小僧尚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亦炎苏慢慢站起身,在王乙之前把铜钱放在的桌上,道:“亦炎苏。亦盛矣哉的亦,赤日炎炎的炎,复苏的苏。” 王乙觉得他介绍自己名字的方式有些奇怪。 王乙觉得他抢着付账的行为更加奇怪。 王乙看了看亦炎苏,亦炎苏面色如常,歪了歪头,道:“小和尚,不走吗?” 王乙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是胡人的礼仪吧。 王乙又想了想,路上还有那么多顿,自己请回来还不是什么难事,便放宽了心,道:“施主请随我来。” 结果王乙想错了。 晚上那顿,亦炎苏依然没吃,但还是抢先付了钱。 问题是,晚上那顿还不是路边摊,是亦炎苏挑的一家大酒楼。 进去前王乙还盘算了下自己的剩余盘缠,觉得勉强可以支撑这样奢侈的一顿。 没想到啊。 王乙终于觉得分外不妥,小心翼翼开口道:“施主,您这是……什么特殊礼仪吗?” 亦炎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桌上的钱币,笑道:“是啊。” 王乙总有种自己被驴了的感觉。 这种自己不吃还请客的礼仪,他真是闻所未闻。 王乙愈发小心翼翼问:“那施主为何自己不吃?” 亦炎苏嫌弃地皱了皱眉:“恶心。” 王乙回味了一下菜肴的美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味觉出了什么问题。 但此时王乙的思维已经被带偏了,道:“施主一天没吃了吧?身体哪能受得住。” 亦炎苏眼珠一转,笑盈盈地凑近王乙:“小和尚在担心我?” 王乙心想这不废话吗?好歹是路上捡来……不是,偶遇的同行人。 亦炎苏抬手用指腹蹭了蹭王乙的耳廓:“别担心,我只是忌口多了些。” 王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继续尊尊教诲按时进食的重要性。 亦炎苏收回手,倒是眼神专注地盯着王乙。 王乙说了一会儿,道:“施主在听吗?” “在听。”亦炎苏道,“只是小和尚,你说这么多也没用。我现在只能吃进去自己做的东西。” 王乙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已然放弃。 王乙道:“那路上尽量看看能不能借用店家厨房吧。” 亦炎苏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觉得王乙的想法很有趣,道:“行啊。” 王乙莫名觉得这人有点可爱。 晚上他就不这么觉得了。 夜深人静之时,亦炎苏拍了拍房门:“小和尚,出来玩,我睡不着。” 王乙:“……” 王乙作息非常的早睡早起,此时已经睡了有一个时辰。 没想到同行人是个夜猫子。 他揉着眼睛爬起来开了门,道:“施主何事?” 亦炎苏视线往下看了看王乙宽松轻薄的寝衣,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会打架吗?” 王乙:“???” 王乙:“会一些吧。” 亦炎苏:“带内力的那种吗?” 王乙点点头:“纯体术亦可。” 亦炎苏:“带内力吧。来,小和尚,出来陪我打架。” 王乙:“???” 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特意被半夜叫醒出去打架。 他默念了几句经书后,决定渡化一下这位施主的暴力倾向,道:“行,小僧去换下衣服。” 亦炎苏的眼神又飘了下去:“别换啊,挺好的。” 王乙:……施主,你的想法挺危险啊。 王乙自然还是关门换了僧袍。 开门后,亦炎苏颇为失望地瞅了他的僧袍一眼,转身就走:“找个地儿。” 王乙跟在他身后问:“施主怎么突然想要切磋?” 亦炎苏道:“没仔细看过内力是怎么用的。” 王乙突然兴奋了起来。 这人不会内力啊!那他可就能秀一秀了。 一刻钟后,王乙觉得自己错大发了。 亦炎苏打个架都烟不离手,断断续续地还抽了几口。 王乙觉得自己出拳已经够快,站桩多年练出的下盘已经够稳,没想到那胡人的眼睛和手比自己还快。没几下,亦炎苏就擒住了王乙的手腕,迅速把王乙胳膊别在背后,一手压着王乙的后颈,迫使他跪在了地上。 王乙浑身使不上力。 王乙:“……” 有点丢人。他本还以为自家武功能占个上风呢。 而亦炎苏压下王乙后,从背后贴上王乙的脊背,迟迟未动,反而还探到王乙的耳边,轻声道:“小和尚,看着挺壮实,力气倒是不大。” 王乙心想:出家人不能爆粗。 亦炎苏和王乙差不多高,骨架虽宽,但肉薄,总体比王乙还要纤细不少。此时整个人都贴在他后背上,短发磨蹭着他的颈项,王乙感觉不到他躯体的热度,却总觉得这个姿势有哪里不对。 王乙:“施主,麻烦放开小僧。” 亦炎苏逗弄不成,无趣地站直了身:“内力倒是挺有意思的,怎么学?” 王乙起身后,行礼道:“施主即使没有内力,也可跻身高手之列。” 亦炎苏胸口随便扣上的绳结因为刚才的动作又散了开来,露出大片白瓷样的肌肤,在月光下朦胧不清。 他食指绕了绕绳索,道:“那不行。我要学内力。” 王乙:……我觉得你年纪大了。 但他说出来的话是:“施主,您能把衣服穿好吗?” 亦炎苏“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唇角一勾:“出家人不是要看破色相吗?” 王乙:“……小僧领悟不深,麻烦施主快快穿好。” 说完之后,王乙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亦炎苏闻言,两手抓住了领口。 王乙也顾不得复盘自己的鬼话,松了口气,眼巴巴地看着,指望亦炎苏赶紧把领口扣好。 没想到,亦炎苏手臂一抬,扯着长袍也一并抬高。他浅粉的脚趾甲、青白的血管、突出的踝骨、结实的小腿依次慢慢展现在了王乙的面前。 第十章 王乙·小和尚与虎狼 直到长袍下摆几乎滑过半截大腿时,王乙才突然回过神来。 “等等等等等等!”王乙连连后退,“施主里面可有亵衣?” 亦炎苏的声音被布料阻挡,闷闷地传出来:“没有。” 王乙:!!! 王乙音调都提高了几分:“快穿好!为什么会没有?!” 亦炎苏一顿,松开手,长袍顺势又落了回去。袍摆在月光下荡了荡,盖住了他的脚面。 他的嘴角慢慢落下,随即又上扬了起来,道:“因为疼啊。” 王乙:“???” 啥玩意儿? 亦炎苏半低着头,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道:“我这么痛苦,渡我呀,大师?” 王乙简直不知道亦炎苏说的话是真是假,又慌乱地后退了几步,捻着佛珠念起了经。 亦炎苏也不再逗他,敷衍地给领口的绳索扣好结,对王乙道:“让我看看你的内力是怎么用的。” 王乙:……行吧。 王乙扎了个桩,道:“内力是从丹田产生的。丹田,”他戳了戳自己腹部,“在这里。” 亦炎苏闻言,上前半蹲下身,掌心贴上了王乙的腹部。 细嫩的掌心贴着王乙的腹肌,还顺着肌肉纹理滑了滑。亦炎苏抬起头,道:“再来一次。” 王乙低头看着亦炎苏黑沉的眼眸,又感受了一下他的手掌,道:“……施主能把手放下去吗?” 亦炎苏:“?” 亦炎苏理直气壮道:“不碰我怎么感觉得到?” 王乙:“……” 感觉你个球! 怎么正常的动作被亦炎苏做出来就这么的不对劲呢! 王乙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怎么带了这么个人一起,当时在面摊就该自己走开。 这下王乙也清醒了,破罐破摔地陪亦炎苏演示了一晚上的内力。 等到第二天清晨他们去喝粥时,王乙几次想把脸栽粥碗里。 幸好每次都被亦炎苏及时托住了。 亦炎苏笑道:“小和尚,你这不行啊。” 王乙:不行你个球! 两人这么一路到了少林寺脚下时,亦炎苏已经把内力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摸了个七七八八。 王乙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厚了一些。 王乙行礼道:“施主,这便是小僧修行的寺庙了。” 亦炎苏摸了摸自己的短发,道:“那我能进去吗?” 王乙道:“自然可以,只是不能久留。” 亦炎苏道:“那是可以多久?”他眼神从王乙身上滑上了少林寺,“寺内僧人都会内力和体术吗?我挺想多呆一阵的。” 王乙道:“不行,除非施主剃度出家。” 亦炎苏:“???” 亦炎苏细长的眼睛都睁大了一些:“要变秃吗?那还是算了。” 王乙:……小僧想打死你这个瓜皮。 瓜娃子,你想来少林寺人还不收呢! 王乙平复了下心情,默念“除五毒心”后,和颜悦色道:“但施主白日在山上游览也是可以的。” 他就不告诉亦炎苏客人在山上可以住两天这种事了。 亦炎苏道:“那就先上去看看吧。” 王乙陪着亦炎苏慢慢爬上山的时候,发现亦炎苏的屁话越来越少。 走到半山腰时,亦炎苏拧着眉,盯着大殿前的香炉:“这烧的什么?” “香。”王乙道。 亦炎苏道:“难闻,跟蜡烛一样刺鼻。” 王乙顿时又觉得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信徒们浸在缭绕的烟雾里,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 一定是亦炎苏的问题。 亦炎苏指了指大殿敞开的门口:“那里面是什么,神吗?” 王乙道:“宝殿内奉释迦摩尼佛祖……” 没等他说完,亦炎苏冷哼一声,说了一句“果然”,举步上前,眨眼的功夫已经跨进了门槛。 殿内,结跏趺坐的佛像慈悲地俯视着他。 亦炎苏冷冷地盯着佛像半晌,慢慢俯下身:“光明神子亦炎苏·赫塞卡在此……” 在他说话的同时,漆黑的锁链从他指间垂落,丁零当啷地砸在地砖上。亦炎苏缠着锁链的左手按在胸口,右手大拇指抵着额头,低垂的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笑:“为您献上来自远西的……祝福。” 王乙没想到亦炎苏跑得那么快,紧赶慢赶地追着他进了大殿。 还好还好,亦炎苏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做出什么大不敬之事。 倒是周围的信众眼神有点奇怪。 亦炎苏听着他进来,直起身,道:“小和尚,这山上我是不大想来了,清心寡欲的。要是我在山脚下买块地,小和尚是不是可以经常下山见我呢?“ 王乙:“……” 王乙:“施主大气。” 王乙:“理论上不是不行。” 亦炎苏追问道:“那行动上呢?” 王乙:“行行行我答应你行吗???” 亦炎苏笑了起来,被他藏在宽袖里泛着荧光的指尖逐渐恢复了正常:“那就说定了啊。” 过了几天,亦炎苏还真买了个地和宅子。 王乙也才明白过来亦炎苏为什么说山上清心寡欲的。 亦炎苏的色欲技能点可能是点满了吧…… 王乙好几次下山后,刚踏进亦炎苏的大门,就听到奇怪的响动,不得不在外面溜达半个时辰,再回去找他。 每次回去时,亦炎苏倒是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敞开领口里露出的胸膛上滚着水珠,身上的白袍被泅出一片片湿润的痕迹。他手指插进湿漉漉的短发里,道:“小和尚,别急着走啊,直接进来就是了,我又不会揍你。” 王乙:“……” 王乙:“敬谢不敏,小僧不想看。” 亦炎苏走过来,从袍摆下伸出裸露的足尖踢了踢王乙的小腿:“不想看,就做吧。” 王乙:“???” 亦炎苏笑得纯真:“我热过身了,直接上吗?” 佛祖在上,您听听,这人不过是想切磋武艺,但说出来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两人就认认真真打了起来。 几次过后,王乙早就不是亦炎苏的敌手,但亦炎苏仍要他隔三差五下来陪练。 王乙来来回回的也成了习惯,竟然每次也就这么去了。 今天去的时候,王乙又听到了奇怪的响动,正准备驾轻就熟地转身就走时,意识到这次的动静和以往不一样。 亦炎苏似乎是在压抑自己痛苦一般,发出了野兽一般的低吼。 第十一章 王乙· “Deus de lumine” 王乙一惊,连忙奔入门内。 他转过了几道隔断,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总算是看到了亦炎苏。 亦炎苏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脚步,跪在庭院里,撕扯着领口,额头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撞在粗糙不平的砖石上。 砖石碎成粉末。 他细瓷的肌肤也被砖石划得支离破碎。 然而那些血液掩盖下的伤痕,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仍在狂乱地扯着衣服,把长袍扯得破破烂烂。 王乙从没见过他这发了狂一般的模样,一时间都不敢上前,远远地大声念着清心咒,道:“施主!” 亦炎苏循声望去,墨黑的眼在鲜血的包围中如同两汪拽着人脚踝往下拖的泥淖。 他嘴角慢慢上扬,几乎要延展到耳侧。然后他以这样诡异的表情开了口,极慢道:“小和尚。” 亦炎苏此时说话已经顺畅了许多,突然慢下的速度就显得分外诡异。 王乙心想,他不会是生了心魔吧? 亦炎苏见王乙不答应,嘻嘻一笑,松开了撕扯衣物的手,慢悠悠冲王乙走去,用甘甜沙哑的声音道:“小和尚,靠近点。” 王乙:我觉得我不能靠近。 不过他倒是确认了,亦炎苏长袍下,真的啥都没穿。 为啥啊??? 见王乙既不说话也不靠近,亦炎苏似乎是起了怒火,右手一翻,不知怎的手心就多了一把黑刀。 那黑刀的刀刃中空,形成了双刃,而刀锋延伸上去后,在他手周围纠缠成刀柄。 亦炎苏的手就这么握在刃口上。 他一挥黑刀,冲着王乙道:“随你,有的是让你靠近的方法。” 王乙从那柄黑刀上察觉出深重的罪孽与血腥,不由又往后退了几步。 而黑刀挥动产生的风刮过他身侧,把他身后的红木廊柱斩成了两截。 王乙吓得跳了起来。 之前他们都是徒手格斗,他从未想过,亦炎苏会有这么奇特而又危险的武器。 随着一阵金属碰撞声,亦炎苏左手多了一条漆黑的锁链。他晃了晃锁链,甜腻道:“来呀,小和尚。还是说,你想试试被锁链捆住的感觉?” 王乙觉得自己不想。 等他看清铁链上缠绕的细碎刀片时,他确信了自己是拒绝的。 但亦炎苏的眼里似乎没有拒绝这个选项。 亦炎苏像是知道王乙逃不出去一样,好整以暇地靠近。他的皮下隐隐透着光,衬得整个人像一座玉雕。 他走近一步,王乙就后退一步。 王乙觉得亦炎苏没有说笑,他真能用那铁链困住自己,而铁链上的刀片必然将他刮得血肉模糊。 亦炎苏可能是疯了。 那王乙该怎么办? 王乙想了想,绝望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打也打不过,也不知道他症结何在。 踌躇了半天,他试探着开口道:“施主,你先冷静……” 亦炎苏猛地向后一仰头,脖颈拉出一条纤长的弧度,突出的喉结动了动后,他又把头摆回了原位:“光说不做,我如何冷静?“ 王乙:那我要做啥啊??? 看着王乙茫然的脸,亦炎苏垂下眼,声音变得沙哑而诱惑:“小和尚,别逃。你只要乖乖的,交给我,很快就好。”他又掀起眼帘,“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话换个场景说,还挺让人安心的。但现在王乙只觉得恐怖。 亦炎苏要做什么? 什么很快就好了?? 为什么他还会死??? 王乙觉得完蛋。 他在亦炎苏的注视下渐渐失了力气,甚至无法再挪动一步。 亦炎苏越来越近了。 亦炎苏突然停下了。 他手开始颤抖。 指尖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 黑刀脱手而出,跌落在地。 他咬着牙,蹲下身,左手按在胸口,右手大拇指抵着额头,一点一点跪倒在尘土里。 他的左手嵌入皮肉,几乎要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 他喃喃自语道:“sdeetsolastella……”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含混不清。 亮光愈盛。 亦炎苏向前栽倒,晕了过去。 王乙:“哈?” 王乙在沉默中沉默了一会儿,喊了一声:“施主?” 地上的人动也不动。 王乙怀疑这人在装死。 但他那浑身酸软无力的感觉却是渐渐消失。 王乙犹豫着靠近了一些,又喊了一声:“亦炎苏施主?” 没有回音。 王乙稍微放下了一点心,凑过去探查起来。 而他的眉头则渐渐抽紧。 亦炎苏这人怎么回事! 平时见他活蹦乱跳的就没注意,现在这么一看,他神魂如同冰一样脆弱。 亦炎苏整个人蜷成一团,王乙想到刚才他插进自己胸口的手指,不禁悚然。 这得是多大力气。 他这么想着,开始动手试图把亦炎苏掰开,好看看现在那伤口是什么情况了。 然后王乙就快被气死了。 咋晕过去了那肌肉都不松个力! 王乙掰都掰不动。 当王乙喘着气坐一旁一筹莫展时,亦炎苏慢慢睁开眼,蜷缩的身体展开。他转头看到王乙后,指甲盖剥着身上凝结的血痂,笑道:“没事了。” 王乙见他血痂下的皮完整如新,虽然奇怪,但至少因为他性命无虞而安下了心。他严肃道:“施主缘何魂魄如此不稳?” 亦炎苏眯起眼:“不知道呀,天生的吧。” 王乙:我信你个鬼。 王乙道:“施主这样的神魂,不能再承受更多力量。” 言下之意,你别学内力了。说不定就是硬噶这儿学内力搞的。 亦炎苏看起来感到好笑:“这程度,也能叫个事?”他起身要去找换洗衣物,高傲道,“以后还会有比更严重的,我都能扛过去,你就看着吧。 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发作后,亦炎苏的面容都发生了细微变化。乍一看还是那个妖艳少年的五官,但细节却往着扭曲阴森的方向去了。 王乙之后都没提这事,亦炎苏也以为这事就这么揭了过去。 不成想,过了几日,王乙主动跑下了山,冲一脸懵圈的亦炎苏绷紧了脸,道:“施主摊手。” 亦炎苏探究地看着他,自己的身体都忍不住紧绷了起来,依言摊开一只手。 第十二章 王乙·谁的贪欲? 王乙撇着脸,往他手心拍了一小块亮闪闪的东西:“小僧对净心固魄的佛法略有研究。这几天做了一小块镇魂水晶,你……”王乙视线悄默默移回亦炎苏脸上,“你先用着试试。好用的话,我下次做大些。” 亦炎苏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像卡了带一样一根一根合拢手指,将水晶包裹在其中。 柔和的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胸口。 他抬起握成拳的手背挡住嘴角,笑得全身都在颤抖。 王乙怒视着他。 亦炎苏笑得停不下来,摆了摆手,一手绕到王乙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另一手从他腋下穿过,将王乙整个人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王乙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王乙脑里划过一句话:这人今天里面还是没穿衣服。 王乙:……佛门净地,这位瓜皮请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小僧! 王乙都快得心脏病了。 好在亦炎苏只是这么抱了他一会儿,就放开了他,挥挥手:“谢谢小和尚。我今天不是很有打架的兴致,如果没别的事的话,小和尚明天再来。” 王乙:“小僧很忙!明天不会来的!” 亦炎苏又笑了起来:“后天也行,我都在。要不,小和尚想做些别的事的话,我今天说不定也有兴致。” 王乙觉得自己是虎狼不过这个人了。 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王乙之后几天都没去。 等他再下山时,亦炎苏并不在家。 其实王乙大多数时间都是被亦炎苏喊去的,压根不知道亦炎苏去了哪儿。 这人看起来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 王乙在他家里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打开大门走时,门缝里飘下了一封信。 落地朝上的封皮上写着一行看不懂的文字,还有看起来非常稚嫩的“亦炎苏“三个字。 王乙自然是不想拆开的。但没想到,在他捡起那封信,走亦炎苏的客房准备给人放下时,封口竟然松动了。 信封里的纸“啪唧”掉了出来。 王乙拿起来的时候,立刻就被上面的文字给惊呆了。 一个字都看不懂,告辞。 他默默地准备把信纸塞回去,背上却传来一道轻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直接把王乙压得扑在了桌面上。 王乙:“……” 肯定是亦炎苏回来了。 亦炎苏的学习能力实在太强,短短几个月已经把内力和他原有的力量融合,对自身的控制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果然,下一秒,亦炎苏的身体就从后面贴上来,一手撑在王乙身侧,一手去抽他手上的纸:“偷看可不好,小和尚。” 王乙垂死挣扎:“小僧没有!小僧可以解释!” 亦炎苏脸埋王乙的后颈。 王乙:“!” 亦炎苏竟然轻轻地咬了他一口。 亦炎苏道:“可我不想给你解释的机会。” 王乙:??? 王乙手按在桌面想把自己撑起来。手刚按上桌面,亦炎苏的手却立刻覆了上来。 亦炎苏的手看起来纤细,实际上比王乙的还要大上一圈,完全把他的手压在了下面。 亦炎苏手指从王乙指缝划过,一点点分开他的手指,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小和尚。” 王乙突然感觉大难临头。 在这个当口,亦炎苏似乎还是失了兴致,挪开了手,慢悠悠地起身:“小和尚虽然比其他人舒服很多,但还是闹心。” 什么舒服?哪里舒服?怎么舒服?你倒是说清楚点啊,别这么暧昧不清惹人误会。 暧昧不清亦炎苏道:“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王乙爬起身,惊奇地看着仿佛无事发生的亦炎苏,半晌才道:“镇魂水晶,我这次做得又大了一些,怕你家里放不下,先过来跟你说一声。” 亦炎苏用目光测量了下自己的屋子,不禁起了兴趣:“放不下,得有多大?” 王乙试图比划了一下。 亦炎苏拍拍他光溜溜的脑袋:“不慌,总能给你找地方放下的。” 行呗,和土豪还能说什么呢? 王乙又跟大土豪说了几句后,表示自己准备回山上了。 亦炎苏说了句“好“后,转过身不知道忙啥去了。 王乙走到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脚来回放了半天后,对背对着他的亦炎苏道:“施主,情感适度最好,万不可沉迷贪欲。” 亦炎苏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王乙的直觉告诉他,亦炎苏在刚才的一刹那,从平淡如水变成了怒火滔天。 王乙心想我又踩到他尾巴了? 亦炎苏转过身来。刚转过来的那一瞬间,眼神阴沉,但一下秒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 他齿间正咬着一块小小的镇魂水晶,冲王乙扬了扬下巴:“沉迷贪欲的可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减少我自己的痛苦罢了。” 王乙心想:?不是你还是谁? 亦炎苏咧嘴一笑,编贝般的牙齿在水晶上滑了滑:“快走吧,小和尚。” 你再呆会儿,我可就真生气了。 亦炎苏出现在少林寺山脚下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独自在境内东奔西跑,先前看着似乎还在中原,没过几日又去了南疆。 没人来找王乙打架,王乙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他念了句佛号,心想,被人带歪徒增了暴力倾向可还行?不好不好。 冬去春来,亦炎苏终于又回到了少林寺山脚下的那个宅子。 王乙收到信后,找了个空下山一趟。 然后在看到亦炎苏时,他的表情就被问号淹没了。 旁观者严方任也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亦炎苏直接从那妖艳却不风尘的娃娃脸少年变成一个身材魁梧神情阴森的娃娃脸男子,宽度可能翻了一倍。 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变化。 亦炎苏,你练的到底是内力还是肌肉? 看来亦炎苏实在是不喜欢自己漂亮这个设定,拼了命的也要把这点掩盖下去。 您和遮了自己脸几十年的印乐知,大约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完美注脚。 王乙也一时无法承认这是亦炎苏。 而且亦炎苏现在不穿长袍改成直接穿铠甲也就罢了,为什么铠甲只穿下半个身子的啊? 王乙想不明白。 外加上亦炎苏皮肤莹白,在阳光下几乎要闪瞎他的眼。 第十三章 王乙·快递员楼秋华 也许是王乙愣神的时间太久,抱着臂的亦炎苏开手机不耐烦地用食指敲起手臂。 王乙稳了稳情绪,道:“施主……” 他卡壳了。 他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感觉什么都想问,什么又都不敢问。 亦炎苏阴沉的眼神扫过来,慢悠悠道:“小和尚,想不到说什么就算了,爷也不是来跟你寒暄的。” 连自称都变了! 行吧。 王乙道:“那施主所为何事?” 亦炎苏的眼神一直定在王乙脸上,嘴角轻轻一扯,举步向他走去,铠甲在走路的过程中碰撞不停。 等王乙整个人都被亦炎苏的阴影笼罩时,亦炎苏开口道:“爷发现,武林挺有意思的。不知道爷现在入场还来不来得及。” 王乙震惊了。 他一直不知道亦炎苏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想一出是一出的。 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道:“施主要想在武林打出名声,最好还是从中原或江南下手。中原目前最大的势力是第一堡,武功最高的是一位独行的剑客。江南小僧了解不多,应当是沐、水、印三家的降襄山庄、坎水宫和惊风阁在把持。” 亦炎苏道:“那小和尚觉得爷从哪里入场好呢?” 王乙诚恳道:“江南目前三足鼎立之势牢不可破,但中原第一堡一家独大早就招来许多非议,施主不如从中原入手。” “是吗?”亦炎苏嘴角上扬,似笑非笑,“中原毕竟是京都所在。” 他这话说得听不出什么特殊含义,他也只是道:“爷先去找中原那位剑客试一试。” 王乙:“……施主谨慎!” 亦炎苏:“?” 他睫毛垂下,挡住一点阴冷的眼神,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等着就行。” 王乙可不想见着他去送死,又开口道:“施主!” 他语气里满含的劝阻让亦炎苏微微弯下了腰,覆着铠甲的手按在了王乙的唇上:“只有他们死的份。” 王乙并没有感到放心。 王乙甚至因为世间即将增加的杀孽而忧心了起来。 于是王乙自己琢磨了半天,问道:“你现在还需要水晶吗?” “不……”亦炎苏拒绝的话刚开了个头,立刻话锋一转,“需要。很快又用得上了。” 之后的事便不需多加赘述。亦炎苏一战成名,将剑客枭首示众。 随后,亦炎苏去了江南,硬生生插足进了江南的三足鼎立格局,拆分了中原第一堡,最终使得武林势力中心彻底转移至江南四大家手上。 那些都是后话了。 王乙听着这些纷沓而来的消息,内心也没太大波动。 势力交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亦炎苏也依然会偶尔前来。 结果撞到王乙在偷偷冶炼兵器。 亦炎苏:“???” 亦炎苏倚在门边,道:“没想到小和尚也碰这些伤人的东西。” 王乙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被这句话吓得手一抖,通红的铁就往他脚上掉去。 王乙:凉了。 亦炎苏手腕一转,甩出那条玄铁链,迅速地缠上炙热的铁,再用力一拽,那铁就砸在了距离王乙几步远的地方,溅起一片火星。 亦炎苏收回铁链,道:“没想到这铁链没捆上小和尚,倒是先捆了小和尚的兵器。” 王乙:施主,请您收起您这些会被屏蔽的思想。 但面上王乙还是双掌合十:“多谢施主。” 亦炎苏道:“别谢,你先说说,为什么偷偷锻刀?” 王乙:“……” 王乙不好意思道:“太过心慈手软的话,世上那么多罪孽何时才能渡完?” 亦炎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瞬:“你这秃秃也不怕被逐出师门。” 王乙:……这位施主请不要当着小僧的面提秃这个字。 不过亦炎苏对王乙的喜好也没多加置喙。 王乙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为什么江湖上人都说亦炎苏的暴虐极其严重,为人阴晴不定呢? 直到楼秋华趁着亦炎苏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 远西偶尔会有其他商人及使者来面见亦炎苏,王乙以为楼秋华也是个走错路的,礼貌道:“这位施主可是找人?” 他本想给楼秋华指个路,没想到楼秋华直接就给他跪下了。 王乙:“!!!施主为何行此大礼!” 楼秋华砰砰给他磕了几个响头:“大师,您一定要阻止亦炎苏。” 王乙:“?” 啥? 楼秋华以为他不答应,膝行几步,言辞恳切道:“大师,我暗中观察了许久,您对光明神子来说是特别的。请您为了天下苍生,务必答应我的请求!” 王乙:“什么光明神子?什么特别?什么苍生?” 楼秋华顿了顿,发现王乙是真的一无所知,便道:“大师,您真心信佛吗?” 王乙双掌合十道:“小僧一心向佛,未曾动摇。” 祖父道:“我曾经,不信。” 王乙道:“信与不信,选择不同。” 祖父摇摇头:“大师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是胡人。我和亦炎苏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自称远西帝国的公民,信奉的是光明神。” 王乙对这个前情提要感到不明所以。 “光明之神,佑护信众,逐尽黑暗。”楼秋华继续道,冷笑起来,“谁知光明与黑暗竟无本质区别。” 王乙困惑道:“施主何意?” 楼秋华道:“我不能讲太多,会被听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亦炎苏有光明之力护身,肩负远西教廷的重任。迟早有一天,你们要对他刀剑相向。” 楼秋华不由分说把小册子塞进王乙手里:“大师,我的儿孙也会受亦炎苏摆布,但我应该活不到有人能战胜亦炎苏的那一天。这小册子里用密文记录了我所知的有关远西教廷的一切,现在交给大师。希望大师能从中参悟出解决亦炎苏的方法。” 没等王乙表态,楼秋华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请大师,为了将死的我和我的女儿,以及天下苍生,阻拦亦炎苏。” 王乙看着楼秋华一副怕被人发现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心想:小僧不是大师,小僧也不想解决亦炎苏。这都什么跟什么? 左右白天做完功课后也无事可做,王乙还真就当消遣一样,根据楼秋华口述的方法看起了密文。 第十四章 王乙·远西教廷 密文刚开头像是怕王乙看不懂一样,简要介绍了远西帝国的情况。 总结起来就是,远西帝国幅员辽阔,在远西地位举足轻重。 宗教在远西帝国地位极高,而光明神是被皇室与教廷承认的唯一正统。 教廷是远西帝国最为核心的宗教机构,管辖范围内的无数教区覆盖全国。 教廷的人员职位已有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架构,但在十几年前,教廷的皇力排众议,在已有的成熟架构里,硬是塞进了一个新的职称。 这个新的职称,就是光明神子。 到目前为止,整个远西帝国只有一位光明神子,姓赫塞卡,名亦炎苏。 王乙看到这儿时,想,这故事编得还挺真。 然后他被耽搁了一下,好几天没再去看那册子。 等他忙停下来后,手不知怎么的,自己动了起来,打开了那本册子。 之后的言辞相对而言更为激烈了些。 楼秋华写着:“光明神子地位超然,可与神直接交谈,受到神明眷顾的身体比常人要坚韧无数倍。无论哪里有了不安与动乱,不管是信徒的动摇,还是异教徒的骚扰,只要神子出场,信者便愈发坚定,不信者则被轻易瓦解。我们一直在想,神子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有一位?” “皇说,神子是光明神降给人间的福祉,一个已是天大的恩赐。我们信了。” “我有幸见过神子一次,那真是我见过最容易让人产生渺小感的人。他比最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还要完美。虽然神子不笑时让人胆战心惊,但他的笑容足以融化坚冰。” “看到这儿,你可能会认为,神子当真是神的恩赐。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当我发现真相时,我的世界都崩塌了。” “神子……不,亦炎苏哪是什么神的恩赐,他不过是帝国违反人伦道德制作的人形兵刃。那几年里,教廷在暗地里用侍奉光明神的名义,一批批挑选出合适的新生儿,用药物与训练淬炼他们的身体。倘若新生儿能完整地撑过几年,便会经过一场祭礼,获得光明神的祈护之力。这便是过了第一关,成为了光明神眷顾的人类。然而神力也并非人类所能消受,前两批的幸存者在光明之力的灼烧下,经历了长时间的痛苦后,离开了人世。并且,教廷发现,即使人类能熬过光明之力的灼烧,光明之力也要服从诸多法则。为了成为合适的人形兵刃,还需要熔入黑暗的力量。” “世间黑暗不难获取,但黑暗与光明素来冲突,难以融合。因此千挑万选之后,他们选择了折中的办法:人类的恶念。傲慢、强欲、色欲、嫉妒、暴食、愤怒以及怠惰这七大恶念被源源不断地汲取而后融进光明之力。” “人的恶念平日分散各处,并不会造成严重后果。但无数人的恶念集中起来后,那永生永世的折磨程度,非常人能想象。在教廷以为这新型的锻造也会失败时,亦炎苏活了下来。”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适应得很好,以至于教廷那些把他当试验品的高层人员,几年后也不敢当面对他有不敬的思想。因此,在高层的商讨之下,他们把光明神子纳入了教廷的扩张计划中。” “即使没有经过教廷的淬炼,亦炎苏强韧的精神与适应学习能力也能让他到达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他偏偏做了教廷的走狗。恶念在他身上毫无遮拦地体现出来,他用血腥的手段迫害包括光明神信徒在内的所有人,从不听取他人意见,沾染了一切违反教义的淫乱之事,甚至一手策划了帝国向东方扩展的军事计划。” “我发现这些后,藏起了我的情绪,向教廷提出了远派东方的请求。我一开始不报希望,但没想到,教廷批准了,只不过需要我付出代价。那代价就是,我妻子腹中的胎儿,出生后要成为第二位神子。”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有什么可被看中的。这反而加重了我想逃离教廷、逃离帝国的渴求。于是我便假意答应,携妻逃到了东方。” “我在东方一个封闭的小镇隐居了下来。我以为我安全了,可是神子,他找到了我。”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亦炎苏十来岁时就已经干了一堆不是人干的事了。 但王乙根本没有感觉。 在他眼里的亦炎苏,还算是个好人,只不过是浪得不分场合了一点。 他有些茫然。这故事有头有尾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要说全是编的,他反而有点不信。 并且楼秋华在后面还给出了更多细节。比如说亦炎苏的武器也有来头,正好代表了他的两种力量。 那没有名字的奇形怪状的黑刀是恶念的载体。亦炎苏是恶念的集合,因此他手直接握上刀刃也不会被其所伤。 缠绕着刀片的玄铁链是祈护之力的载体,铁链上的刀片是光明信徒的信物。别人都是好好的把信物拿在手上,只有神子大不敬地把信物切成碎片缠在了铁链上。 也不知道楼秋华怎么活着查到这么多的。按册子里描写的教廷与神子的个性,应该早把楼秋华给活埋了才对。 王乙手在他脑子之前动了起来,继续往后翻。 在最后,楼秋华的语气变得不确定,因为他写到了如何将神子拉下高位的方法。 如果单单是光明之力的话,用与其相对的方式即可破解。但集合了光明与恶念的亦炎苏,连楼秋华都没想出应对的方法。 他只是主张,光明之力散去的话,亦炎苏一定会在恶念的催化下自取灭亡。 王乙想起来,传闻中,熔岩深处极偶然的情况下会诞生一种名为红玺的材料,红如鲜血,硬如钢铁。按教廷的逻辑推断,红玺说不定可以成为与光明相反的力量载体。 但…… 王乙把册子倒回去看了看前面的巨幅画像,决定把这册子当成个传奇。 他只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小和尚,既不能断定故事的真假,也做不到对抗西方十八万里开外的帝国。 第十五章 王乙·被打噜 但册子还是在王乙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亦炎苏再见到他时,正是刚从武林大会回来。惊风阁上任阁主在那次大会前刚刚去世,新阁主印乐知身着孝服参会。众人对年轻的印乐知态度各异,而印乐知毫无守孝期间安分守己的自觉,被惹怒了就拔刀相向,整个大会好一番鸡飞狗跳。 在江南已经不大有人敢惹的天地无一亦炎苏还被印乐知给骂了一句“你有病吗?” 把亦炎苏给烦得够呛。 他顶着满脑门烦躁跑到少林寺山脚,看到王乙时,眯起眼睛,问道:“王乙,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王乙一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寺里有什么不该听的?” “爷怎么知道,只是觉得,你对爷的态度不一样了。“ 王乙道:“可能是被施主打多了。” “是吗?”亦炎苏尖细的嘴角向两边扯开,“小和尚,别对爷撒谎,迟早会被发现的。” 王乙总觉得他现在就会遭受一场毒打。 然后亦炎苏没有动手。 亦炎苏直接往草地上一坐,拍了拍旁边的空地:“小和尚,来。” 王乙不知道他又卖什么药,看在没有被一顿毒打的份上,走了过去坐下。 亦炎苏道:“你紧张什么?爷只是跟你说说话。” 王乙“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真的在紧张。 亦炎苏侧过身倾向王乙。 王乙转脸看到他小半张瓷白的侧脸在阳光下闪耀夺目,而大半没入阴影里的脸与那深渊般的眼眸让人不寒而栗。 王乙立刻就想到了那本被他当成传奇的册子。 光明与恶念,应该就是亦炎苏的样子。 亦炎苏见他走了神,干脆将额头贴上王乙的额头,低声道:“小和尚,中原江南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产业,你们不管管?” 王乙:“?” 王乙:“管不过来,也没那权力。” 你以为都跟你家的教廷一样吗? 亦炎苏道:“挺好。毕竟爷接下了江南黑市的一部分。” 亦炎苏离得太近,王乙几乎都要成了斗鸡眼,外加他的话有点出乎意料,王乙忍不住向后挪了挪:“哪些部分?” 亦炎苏抬起双手按在王乙的后脑,把他又带了回来。王乙脑门一下磕亦炎苏脑袋上,磕得他有点晕。 晕得他都没发现亦炎苏的嘴唇已经贴上了他的鼻尖。 他只能听到亦炎苏低哑的声音道:“黑市有几条人口买卖的线,爷接了下来。” 亦炎苏的声音震得王乙头更晕了,先是“哦”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你接了人口买卖?” 亦炎苏手一松,正在往后避让的王乙一个没收住,差点后脑勺磕地上。 王乙用胳膊肘撑住自己,难掩惊讶道:“你怎么接那种肮脏的生意?” 亦炎苏坐直了身子,冷笑道:“人口买卖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很大不了啊施主! 王乙也坐直了,道:“施主可别一时兴起,人口买**想象中还要牵扯深远。” 亦炎苏仍坐得笔直,冲他扬了扬下巴:“所以?” 王乙道:“施主,因果业报啊!” 亦炎苏仍是半抬着头的状态,从眼皮下投来颇为不屑的眼神:“那你倒是说说,因果、业和报都是什么,和爷又有什么关系。” 王乙当真陷入了传道授业解惑的思索。 他想了想亦炎苏的远西背景,觉得普通的解释有点弯弯绕。 于是王乙道:“远西教廷不是也有地狱与救赎的概念吗?” 话刚说出口,王乙反应过来。 他又说了什么鬼话。 果然,亦炎苏脸色阴沉,猛地支起上半身,眼中不是惊愕,而是一种确认了的愤怒:“爷不记得有跟你说过教廷的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王乙脑子里转过几种托词,每一个都漏洞百出。 毕竟远西帝国离本朝实在太远,消息也不流通,根本不可能从普通渠道知道教廷的事。 王乙当机立断:跑! 没等王乙完全站起身,亦炎苏突然左手握拳,砸上了他的膝盖。 一阵剧痛猛然袭来,王乙连哼都哼不出来,砰的一下又跪了回去。 亦炎苏的声音紧绷得像一根悬崖上的钢丝:“王乙,爷是不是说了,撒谎会被发现?” 从不知道碎没碎的膝盖骨传来的剧痛让王乙一身冷汗,眼前发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乙懵了。 亦炎苏与他切磋过无数次,在他面前发狂过两次,但这是第一次,亦炎苏实实在在地揍他。 第二拳打在了王乙的脸上:“王乙,说话。” ……也要能说的出来啊。 王乙眼睛里进了血,刺激地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只能凭风声去避让。 但亦炎苏实在是太快,王乙又因疼痛而行动迟缓。 尖锐的铠甲边缘撞上王乙的血肉之躯,王乙甚至能听见皮肤被撕开、肌肉炸裂、骨头也在那恐怖的力道下崩断的声音。 挟着凄厉风声的一拳凿在王乙的上腹部,打断了最下面的两根肋骨。不知道是肋骨戳破了胃,还是胃被那一拳打出了血,王乙只觉得一股液体上涌,张口就吐出血来。 亦炎苏似乎完全没看到那口血,一手箍住他的头,铠甲划破了他的眼皮,大有把眼皮切断之势:“王乙,睁开眼睛看着爷。” 王乙嘴里全是血腥,吐字不清地丢出一个音节:“血。” 全是血,睁不开眼睛。 亦炎苏松开了他的脸。 随后手指按在了他下颔与脖颈的交界处。 亦炎苏拖着他走向几十步外的小溪。 王乙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亦炎苏的手指上,很快那里就肿了起来。 青草下松软的泥土被王乙拖在地上的脚掀起,沿途的石块撞击着他的腿。 亦炎苏走到溪边丢下王乙。王乙的上半身都没入溪水。他慌乱地扶着溪底圆滑的卵石想要坐起来,亦炎苏的金属靴底踩在他的头上,把他又踩回了水中。 王乙都分不清鼻尖的铁锈味到底是来自亦炎苏的战靴还是自己的血,只能勉力抵抗着要从自己口鼻灌入的水。 在王乙因缺氧而眼冒金星不得不松开口鼻时,亦炎苏挪开了脚,把他从溪里踹了出来:“骗子。王乙,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个骗子。” 第十六章 王乙·看,是瑞安澜 亦炎苏很久没有过癫狂的状态了,甚至已经不再需要镇魂水晶。 但王乙总觉得只是疯狂都刻入他骨子里了而已。 比如现在,亦炎苏整个手掌都按着自己的脸,把他的头深深压进湿软的泥土里。 泥土漫过王乙的耳朵,让外界声音变得含混厚重。 亦炎苏在笑,笑得像金属刮蹭一样粗糙。 他对王乙道:“不要增加我的痛苦。” 亦炎苏手上的力气很大,让王乙无法动弹,但手指的动作又很温柔,一点点磨过王乙的五官。 亦炎苏松开了手,王乙被阳光刺得眯缝起了眼睛,影影绰绰间都有些看不清亦炎苏的脸。 亦炎苏还在说话,只是最后的尾音都几乎听不清楚,仅能凭口型推测一二:“渡我吗?” 王乙在心里叹了口气。 能不答应吗? 毕竟是自己路上捡来的。 不然他怎么办,选择在这里被打死吗? 他现在信那册子是写实派的了。 以自己半死不活为代价。 亦炎苏似乎是接收到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 “小和尚。”听着这个称呼,王乙猜他应该是平静了许多。 亦炎苏跨坐在王乙的腰上,压得王乙断掉的肋骨与内脏又一阵剧痛。 他也不嫌王乙脸上湿答答合着血的烂泥脏,俯身蹭着他的脸,甜腻着声音道:“下次别再试图隐瞒,爷什么都能知道。” 当时王乙以为这只是一句威胁。 怎么可能会有全知全能之人。 但亦炎苏得知信息的渠道,多到超乎他的想象。 王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那天的。 那天以及之后的两天,王乙时刻处于一种“小僧可能要命殒于此吧”的思维中。 但他的伤势都在慢慢恢复。 一周后,王乙离开了少林寺,隐居了起来。 虽然养伤的那一周他并不在寺内,无人知道他的经历,但他觉得他已不适合留下。 他也不是没试过瞒着亦炎苏找地方住,但每次都很快就被亦炎苏找到。 并且会附加被打得几天下不来床的额外奖励。 王乙第四次吊着腿静卧养伤时,说服了自己。亦炎苏想来是自己上辈子的业障,是佛祖给自己的劫难。渡化这么一个人是他必须经历的。 他想开了。 并且又去熟读几遍楼秋华的小册子以自勉。 在养伤期间,王乙除了自我开解与读册子以外,做的另一件事则是回忆。 他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亦炎苏时,那个纤长的少年穿着一尘不染的长袍,天边的骄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照亮了他如玉的手指。 王乙越想越不明白,那样闪闪发亮的少年,是怎么到了今天这一步的。 想到最后,王乙真心实意地认为,他需要救亦炎苏,也是为了救自己。 他住的地方倒是清净,只有他和亦炎苏知道在哪儿。王乙伤好了后,就每天按部就班做做功课,偶尔打打兵器,非常快乐。 至于兵器打出来质量如何,他自己看完之后,还会有亦炎苏来抽空检查。 有一把较为出众的试完后直接被亦炎苏带走。 王乙:“???” 您也用不上吧? 确实用不上,亦炎苏只是扔出去给大家抢破头了而已。 王乙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传成“武器大师”了。 他想,我一和尚,顶着“武器大师”的名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亦炎苏检查成品质量方法之一就是:我砍我自己。 王乙拦了好几次都没拦住,眼睁睁看着亦炎苏对自己就“咔嚓”一下就下去了。 王乙确认这人确实是个疯子。 哪有人没事干老用自己试刀剑的啊。 亦炎苏对此的解释是:只有砍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才是真的。” 王乙:“……” 王乙道:“你怎么不往小僧身上砍呢?” 亦炎苏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小和尚,别闹。” 经历过多次的挨揍后,王乙一直小心翼翼。虽然亦炎苏那脾气爆发的点总是随心所欲,毫无征兆的就怒火上涌,但至少不会有以前那样下不来床的程度。 在亦炎苏不生气时,他才会显现出一名光明神子理论上应有的模样…… 才怪。 七大恶念排着队来一周都能过去了,而愤怒不过是七分之一。 刨去恶念的部分,亦炎苏身心强大、见多识广、观察入微、心思细腻,应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 但他那满身交织的恶念只会让他的优点都被扭曲成可怖。 尤其是他细致的部分,会让王乙的心思变化都无所遁形。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王乙渐渐感觉自己变得轻松了许多。 细细想来,是亦炎苏很久没找过他了。 ……怪不得浑身轻松。 没想到,在王乙想通自己轻松的原因后,压力源头又出现了。 只不过这次,亦炎苏不是一个人。 亦炎苏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来找了他。 肌肉壮汉抱着小小襁褓的画面,对王乙造成的冲击力也不算小。 亦炎苏道:“王乙,你看爷的女儿可爱吗?” 王乙凑过头去,觉得那婴儿甚是奇怪,不哭不闹,清醒的时候就漠然地看看周围,圆圆的大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灰烬。 婴儿圆滚滚的眼睛盯着王乙看了一会儿后,闭上眼,睡觉去了。 王乙:“……” 王乙觉得这孩子根本不屑于理自己。 长久的沉默使得亦炎苏的眼里藏着一丝危险的探究:“王乙,回神。” 王乙忙敛了神色:“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亦炎苏扯了扯嘴角,道:“瑞安澜。” 按照惯例,王乙应该问问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之类的。但王乙直觉这个名字有哪里不妙。 他又沉默了。 亦炎苏挑起细长的眼梢,问道:“你怎么不问哪儿来的?” “……小僧不便猜测。”谁知道您这是从哪儿来的你个浪荡子??? 亦炎苏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接话,戳了戳瑞安澜的脸颊。 瑞安澜被闹醒,冷淡地看了一眼亦炎苏的手指,似是极为嫌弃地又闭上了眼睛。 亦炎苏反而心情好了起来,笑出了声:“没想到,是个这么好的孩子。”他低下头温柔地用唇蹭了蹭瑞安澜的脸颊,“再适合不过。” 亦炎苏的眼神充满期待。 一阵恶寒窜上了王乙的脊背。 他突然反应过来。 这哪是亦炎苏的孩子,这怕不是楼秋华的孙女。 第十七章 王乙·深度学习 王乙想问亦炎苏要对这个女婴做什么,但他又不敢。 亦炎苏太过警觉,难免打草惊了蛇,自己还要被揍。 之后,亦炎苏大约是忙着养女儿,对王乙越来越不上心。 趁着这空闲时间,王乙按着密文上记载的一些技巧,提心吊胆一步一挪地躲着亦炎苏的耳目去寻找起了红玺。 他大约想出以红玺为载体的方法了。 幸好之前“武器大师”的人设打得牢靠,亦炎苏虽然知道王乙的小动作,但他的疑虑一直没有发展到会让他暴起的程度。 在王乙寻找红玺并试图锻造的日子里,瑞安澜也逐渐长大。 亦炎苏一直把她养在境内,如同他与楼秋华承诺的那样,在瑞安澜有自保能力之前,他没让远西教廷接触过她。 但王乙也发现了瑞安澜的不对劲。 瑞安澜十分早慧,学什么都比常人快,小小年纪就被亦炎苏带着东奔西走。一开始她还因为亦炎苏照料不周在路上染了风寒,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还不忘用冷漠中带着鄙夷的眼神看了亦炎苏一眼。 亦炎苏:…… 行,是他的错。他都忘了人能有多脆弱了。 他对瑞安澜道:“你能不能自己照顾你自己?” 瑞安澜小小圆圆的脸跟冻住了一样,刚刚学会发出简短音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呵。” 之后,亦炎苏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倒是没再出现半路上染病卧床不起的状况。 等病好后,瑞安澜又活蹦乱跳。 她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异常,但她似乎根本没有大部分常人应有的情绪。 她不会快乐,不会悲伤,不会愤怒,不会嫉妒,几乎就是与亦炎苏相反的极端。 连亦炎苏的恶念在瑞安澜面前都没了用武之地。 因为瑞安澜只会漠然地望着他,偶尔还带了一点“我不想理你”的嫌弃。 被一个奶娃娃用平板空白的神情盯着并不大好受。 尤其是瑞安澜学会说话以后,那怼人的句子越说越溜,说得亦炎苏都哭笑不得。 久而久之,亦炎苏甚至都不大爱在瑞安澜面前发泄自己的恶意。 导致王乙反而挺愿意和瑞安澜呆在一块的。 正好也可以拿瑞安澜当一当自己正在做的事的幌子。 瑞安澜两岁那年的冬天,王乙和亦炎苏带着她去城里吃饭时,亦炎苏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踢开椅子就走。王乙就逗弄瑞安澜:“叔叔带你去看雪?” 瑞安澜甚至都不带一点疑惑,生硬地问道:“好看?” 她看了看窗外栏杆上的一层薄雪,没看出来有什么需要去看的。 王乙努力道:“叔叔带你去山顶,一般人爬不上的地方看。雪景美极,感于天地之苍茫,人类之渺小。” 瑞安澜:“……” 瑞安澜转头看了看楼下大街上,几个带着孩子的父母,再转回来时,脸上已是娇憨的雀跃:“好呀!” 王乙:“???” 然而到了雪山上后,瑞安澜失去了模仿的对象,又变回了那个平板的她。 王乙问她:“不高兴吗?” 瑞安澜似乎在思考“高兴”的定义,道:“暂时找不到与高兴对应的表情。” 王乙:啥玩意儿?从哪儿找?怎么找?怎么对应? 他是不能理解这小姑娘。 下了雪山后,亦炎苏不知怎么就知道瑞安澜在哪儿,早就等在了山脚下。 亦炎苏伸出手要抱起瑞安澜。 瑞安澜避开。 亦炎苏眸色一暗。 瑞安澜指着他的手:“没洗干净。” 亦炎苏仔细看,从指关节的褶皱里找到一丁点干涸的血迹。 亦炎苏笑道:“看漏了。” 但亦炎苏坚持抱起她:“澜儿不许嫌爷脏。” 瑞安澜皱着眉,一巴掌挥过去,从亦炎苏手臂里挣脱出来,跳下地。 亦炎苏的脸色又开始变得差劲。 王乙赶紧缓和起了气氛,道:“稚子顽皮。” 亦炎苏歪了歪头,神情比雪山还要冷:“她果然乖不了。” 王乙心里一慌,差点就要说:“不可造杀孽!她只是个孩子!” 好在亦炎苏倒没做什么,只是抖开一件锦缎暗纹的黑色长袍披上,长袍的袖口垂下两根二指宽的金色缎带:“澜儿,拉着带子,别走丢了。” 瑞安澜停滞片刻后,上前攥住缎带。 王乙回去的晚上就做了噩梦。 惊醒后,他翻身下床,拿出一小块鲜红如血的物品翻来覆去地研究。 他可能得加快进度了。两个光明神子,谁也扛不住。 王乙觉得自己藏得很好。 然而,在红玺刀刚刚成型时,亦炎苏就知道了。 在锻造时,王乙就发现这刀在自动汲取吞噬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亦炎苏会察觉到。 当王乙看到亦炎苏这不速之客时,他觉得能融化钢铁的火都不热了。 亦炎苏阴森森地扫过红玺,道:“王乙啊,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王乙:…… 没法解释啊! 王乙道:“小僧不知施主所指何事。小僧在外游历时发现一块红玉,心下好奇,拿来一试,没想到真能锻成刀剑。”他甚至邀请亦炎苏,“等这把刀锻成,施主可要检验一番?” 亦炎苏看起来一个字都不信。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直接拿起仍炙热无比的红玺刀。 然后他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阴冷的眼神移到王乙脸上:“骗子,不乖。” 王乙:…… 亦炎苏那眼神提醒了王乙,上次被喊作骗子时都经历了什么。 亦炎苏温柔地握住王乙的手腕,作势要把他的手往通红的红玺刀上引:“小和尚,毁了他。” 王乙觉得他这是要用别人的手去拿出尚未完全成形的红玺刀。 那王乙这个手还能要吗? 不能的。 王乙挣扎了起来。他不想自己的手和刀化为一体。 亦炎苏走到他身后,一脚把他踢得跪倒在地,手仍制着他的手腕,极尽温柔道:“乖,听话。” 热浪裹上王乙的手,王乙掌心冒出了一层汗,但他背后靠近亦炎苏的地方又冷得刺骨。 越来越近了,近到王乙的手都开始灼痛。 “不行。”亦炎苏突然面色一变,猛地把王乙的手往后一拉,随手把他向后摔去。 王乙整个人撞上了墙,肺里的空气都被瞬间挤压出去,肩膀立刻脱了臼。 等王乙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时,屋里空无一人。 亦炎苏没多做逗留。 王乙才不会天真的以为亦炎苏是放过了他。 大约是现在的红玺亦炎苏已经不能直接接触,他去找毁掉红玺的方法了。 王乙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起来把自己的肩膀复位,低头看了看红玺刀。 还是得打。 第十八章 王乙·红翡金玉 不知不觉,瑞安澜已经学会了走路,甚至能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 亦炎苏就开始按着她的头去学包括远西语在内的各种语言。 瑞安澜:…… 别人这个年纪还在和同龄孩子玩耍,她每天就是看亦炎苏给她的一些读本,看图说话地研究武功心法,以及,发呆。 她经常发呆,发呆的时候,会觉得这个小姑娘根本不存在于这世上。 王乙这天起床后,刚打开门,就看到小小一团的身影乖乖地坐在门口不远处的草地上。 王乙一惊,立刻又往四周看了看。 瑞安澜来了,亦炎苏却好像不在。 这孩子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的?走的吗? 王乙细思恐极。 他立刻道:“你怎么来的?让叔叔看看脚受伤了没。” 瑞安澜往后收了收脚,道:“王乙叔叔。” 王乙:“?” 她转过头,平淡道:“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跑。” 王乙:“???” 王乙:“!!!” 王乙狂奔回屋,以最快速度打开锁,拿出红玺刀,再冲出去。 一盏茶时间刚好到。 玄铁链破空而来,直奔王乙。 瑞安澜冲向旁边的树,借着树干高高跃起,挡在了铁链前。 严方任:“!” 幻境中的严方任向前倾身,似是想阻拦。 铁链直直撞上瑞安澜,撞碎了她的腕骨,又砸上了侧脸。 瑞安澜落地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血和碎掉的乳牙。 亦炎苏从烟尘中现身,慢悠悠道:“澜儿,你挡什么?” 他被挡了一下,王乙拿上了红玺刀,他便不好再追。 瑞安澜道:“试一试,这种情形下正常人的反应。” 亦炎苏:“……” 亦炎苏道:“你这一试,可是试出了大问题。” 瑞安澜道:“我这两天看图本,结果想到个问题。我是不是也需要一些限制?” 亦炎苏顿在原地,片刻后笑了一笑:“想得挺多。” 他收起铁链,似乎是很高兴瑞安澜能想到这层问题,像是被顺好了毛一样,冲瑞安澜招了招手:“过来,回家。其他的,以后再说。” 王乙带着红玺刀勉强逃脱后,再度陷入了迷茫。 红玺刀不能落入亦炎苏之手,也基本等于不能放在台面上交给任何人。 王乙像是怀揣着一个火药,凭着那本密文,绞尽脑汁地在亦炎苏的搜索下销去自己的踪迹。 而那明亮如火的红玺刀最让他头疼。 实在是太扎眼了,他要怎么把它藏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持续到不知情的兵器收藏家印乐知,在寻找合适的锻造之人时,辗转把极寒之地的翡玉送到了他手上。 翡玉恰能掩盖红玺的踪迹。王乙先是用替代材料做了实验,敲定了翡玉与红玺的比例,最终成功将红玺刀藏入翡玉中,把它们打成了一把有着翡翠一般色泽的剑。 青玉剑出炉时,王乙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把他物归原主,还给自己的临时雇主印乐知。 他已黔驴技穷,亦炎苏迟早会想出毁掉红玺的方法再找到他。楼秋华藏了那么几年后不还是被亦炎苏找到了? 他又能比楼秋华多藏多久呢? 楼秋华多半已经死了,那他,是不是也该“死”一下? 他数了一圈,青玉剑的归属问题,整个江湖里也就印乐知算是稍微适合一些的人选。 如果能出现更合适的人,他再去转移青玉剑也不迟。 谁能想到,印乐知非觉得长刀劈砍起来贼爽,打了青玉剑只是放着看的。在严方任从少堂主候选人成为少堂主后,印乐知为了安抚这么个心思敏感脆弱的孩子,把剑给了严方任。 谁又能想到,严方任还是跑了,竟然还跑到了瑞安澜身边。 真是造化弄人。 严方任睁开眼。 在亦炎苏用了一年时间没找到王乙后,他篡改了红玺刀的故事,让所有人都以为它是一柄有着历史的神兵利器,撺掇全江湖都去寻找。 然而没人找到。 亦炎苏逐渐开始相信王乙已死,红玺失落人间。 直到瑞安澜偶遇了严方任,提及在严方任面前很舒服后,亦炎苏才发现青玉剑的秘密。 然而这时的他,突然想明白,红玺对他们来说,是威胁,是限制。于亦炎苏而言,他只需要毁掉它,但瑞安澜需要红玺。 亦炎苏按照自己所经历的方式淬炼瑞安澜身体。即使瑞安澜天赋异禀,生来情欲几近断绝,偶尔还能在被淬炼时也会发出几乎要把身体从里面翻个面的嘶吼。 后来,她的痛感渐渐消失,连嘶吼都没了。 她沉默地流着血,沉默地断了骨,沉默地吃着乱七八糟的毒药,最终获得了不亚于亦炎苏的身体。 除了一点。 她没有恶念。 她实在是太过缺乏情绪,以至于恶念在她身上并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恶念在她躯体内苟延残喘几年后,竟就那么没了。 亦炎苏竟有些羡慕。 本来亦炎苏以为她就一辈子都会是这么个会说暴走就暴走的光明载体,但现在,红玺刀回来了。 瑞安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严方任拐带了出来,亦炎苏面上什么也没说,内心却是很满意的。 等瑞安澜慢慢长开后,亦炎苏才告诉了她红玺刀在严方任身上的事。 瑞安澜当时第一反应:“你看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亦炎苏:“……”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严方任自从睁开眼后,就一直一言不发。 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和谐,都能说得通了。 严方任想告诉你自己,那都是被操控的幻境,都是假的。 但他做不到。 也不对,确实都是假的。 只不过假的是他的人生。 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的想法。 都在利用他的弱点。 都在操纵他。 他拼尽全力去讨好。 没有人爱过他。 瑞安澜也没有过。 严方任此时发觉,瑞安澜的模仿行为从他们认识时就一直存在,只不过他要么没注意,要么以为她纯粹是调皮。 瑞安澜从未理解过他。 她每一项行为都是刻意的引诱,而她不通人情的特性蒙蔽了严方任的眼睛。 王乙起身出去,留下严方任一个人。 但严方任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离去。 他什么也注意不到。 第十九章 你的英雄·满口谎言 时间似乎在严方任周围凝固了。 严方任满心只有一句话:假的,都是假的。 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第五荣想要操纵他,亦炎苏向来看不起他,而瑞安澜…… 瑞安澜。 严方任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突然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仿佛这三个字瞬间把他拽回了现实。 是谁的错? 是无情之人的错,还是把生命寄托于他人的人的错? 严方任陷入了彷徨。 是不是他又做得不够好? 如果我行事得足够优秀,是不是别人就会爱我? 这个问题,严方任从小就开始问自己,一直都没有答案。 因为他,似乎总是做不到最好。 他没有达到瑞安澜的期待,他太过脆弱,才会让自己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 而瑞安澜共情能力太差,任由严方任独自滑向黑暗。 不。严方任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瑞安澜知道他的精神状态。 她明知道严方任容易被他人影响,明知道严方任的精神愈发脆弱。 但她除了偶尔把他带离影响他的环境以外,什么都没做。 瑞安澜虽然依旧无法理解情感,但在她多年的模仿下,她已经能从人的细枝末节推测出一个最为合适的标签,再根据那个标签去寻找对应的行为模式。 如果她没有进行这套流程,只能说明,她不想浪费时间在上面。 瑞安澜不想浪费过多时间在严方任身上。 还有谁知道? 第五荣,是他一手打造了这样的严方任。 印乐知,他一直是一个旁观者。 亦炎苏,他说不定还起到了催化作用,好让严方任崩坏到完全在他们的掌握中。 但那些人,和严方任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什么远西教廷,光明神子,他们的盘算,都和严方任没有关系。 只有瑞安澜…… 王乙临走前将青玉剑放在了严方任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股喷薄而出的恐怖力道使得僵硬的严方任动了动,伸手握住了青玉剑。 严方任不是没有脾气。 只不过他几十年来都把脾气压制在爆发阈值之下。 若不是他本就脆弱敏感的情绪被压抑着的脾气反复煎熬,他又怎么会到假死前那消极抑郁的境地。 青玉剑发出一声轻响,裂纹从他手下炸开,迅速布满整个剑身。 随后,翡翠色的金属碎片纷纷掉落,露出其中鲜艳欲滴的红玺。 红玺的刃口带了一点弧度,颜色是一种鲜血与火焰混合的鲜亮红色。 亮得几乎要点燃严方任的眼底。 严方任终于撕裂了他的温柔顺从。 亦炎苏,瑞安澜。 又见战火复苏,掀波澜于吉祥安乐。 他俩的名字连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句话。 瑞安澜第一次见严方任时没有骗他。她的名字就是“平安祥瑞中的波澜”。 两个疯子。 藏在二人皮囊下的疯狂已经超脱人的个体利益,变成庞大的虚无狂欢。 “你的英雄满口谎言,只有矫揉造作的矫情。” 万象毁灭不可避免,只有痛苦永垂不朽。 与万物本源相通吧!在痛苦中挣扎吧!在恐惧中奋力生存吧!让我们在尔等的斗争中陶醉吧! 严方任终于明白,他们一直挂在嘴边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从头到尾都没有他的位置。 错的是他们,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一股温热从眼下滑落。严方任抬起手,摸到两道皮开肉绽的伤口,横在眼下。 随后,钻心的疼痛袭来,他的脖颈也掀开一条裂口,再往下,胸口也撕出一条横贯半边的伤痕。他的全身都在崩裂,仿佛浴血重生。 血黏住了严方任的头发和眼皮,他因失血过多而眼前泛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屋里的陈设在他眼中都带着重影,严方任磕磕碰碰地摸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天已经黑透,夜幕中挂着两三点孤星。 王乙等在门口,看到严方任后,不禁道:“红玺终于重见天日。” 严方任粗暴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王乙喊他:“阁下去哪儿?” 严方任没有理他。 身体的碎裂一直往足底涌去,不知何时终于停了下来。 身后王乙上前几步,道:“河在左手边。” 严方任闻言向左边走去,带着满身血污,慢慢走进河里。 尚未干涸的血顺着水流飘散,一条潜于河底的水蛇扭动着靠近严方任,被严方任捏断了七寸。 严方任盯着手中只剩半截的蛇,顺着星光看了看它嘴里的尖牙后,又随手把蛇丢到一边。 然后他低下头看了看水面。 水面倒映着他的上半身。他半边身体全被翻卷的伤口覆盖,露出皮下狰狞苍白的肉。 而红玺刀愈发明亮,甚至能照亮一小片水域。 严方任低头看着水面中的自己,慢慢蹲下身去。 河水灌入他的耳道,漫过他的口鼻,覆盖了他的发顶,带走了他本就不多的温度。 他把自己没入水中,迟迟不愿出来。 肺因为窒息而疼痛起来,逐渐盖过了身上伤口的刺痛。 严方任仍没有起身。 他疲倦的想,我是否应该用死亡换取自由?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突然从水中拔起身。 不行。 死亡换不来自由。 他的瑞安澜,不会因他的死亡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明明不是他的错。 你们不是喜欢狂欢吗?不是想观赏别人的生存与痛苦吗? 我的生命已经崩坏,不如让我也见见你们的挣扎。 红玺刀啸叫起来,似乎在鼓励着严方任。 严方任侧过身,果然看到王乙一直跟在他身后。 水滴顺着严方任浅褐的发丝滚落,砸入河中。 严方任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那笑扯动了他半边脸上的伤口,使得这个笑容一半仍是温暖如春,另一半却狰狞扭曲。 他道:“老秃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王乙:“……” 王乙真不大喜欢别人喊他秃。 但他能怎么办呢?还不是笑着把大家原谅。 就像他现在笑着把严方任原谅,道:“确实还有一些,不过小僧想知道阁下的想法。” 第二十章 你的英雄·醒了 严方任的笑意更深:“我没有什么想法。” 王乙信他个鬼。 严方任道:“你能偷偷摸摸活这么多年,应该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告诉我。” 严方任语调和善,内容却没有给王乙推辞的余地。 严方任又道:“老秃驴,我的优势只有红玺刀。没有把握的话,我就走了。” 王乙:“……” 这人性格变得有点快啊。 王乙道:“阁下别在河里站着了,小心风寒。” ……风你妈的寒。 但严方任还是从河里走了出来。 王乙见他刚走出河一步后又不愿动弹,感到十分难办。 王乙之前暗中观察时就觉得,严方任看起来是四大家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其实性格本质一点都不柔顺,完全是过往经历逼着他在为一些重要的人物刻意迁就他人。 现在他不乐意迁就了,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王乙只好自己走过去,跟严方任站在一个尽量近又安全的地方,道:“楼秋华的提议是可行的。不是因为剥离光明之力后,亦炎苏会因世人恶念而自取灭亡。亦炎苏的心智强韧到可以扛下恶念,但他现在是靠透支未来的生命力维持三十岁的状态。一旦光明的祈护之力散去,他就会急速衰败死亡。” 严方任柔柔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为什么呢?” 王乙犹豫了一会儿,道:“据小僧推测,这是他琢磨出来的用以解决光明神永生永世利用他的方法。他的身体本来就消耗巨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维持身体状态的生命力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即使光明之力延长了他的寿命,他也会把那些生命力给吞噬殆尽。” 严方任“啊”了一声,道:“原来他们也不想活。” 他们是矛盾的。他们并不想活下去,但偏偏要在死前把所有人都一并拖入深渊。 严方任问道:“那瑞安澜呢?” 王乙敛了神色:“瑞安澜之力与亦炎苏一脉相承。她比亦炎苏更好解决。没了亦炎苏,又没有恶意的限制,她独自一人控制不住光明之力。” 恶意为光明载体破除神力入人世的诸多限制,又能压制神力入人体的巨大伤害。 但它们也助长了亦炎苏那暴戾的性格。 瑞安澜没有恶意,但她便为光明神力付出了诸多额外代价,比如她的味觉。她也无法承受光明神力的暴走。 严方任慢慢摩挲着红玺刀。 半晌后,他温柔地笑了:“澜儿也快三十岁了。” 王乙算是明白了,这人眼里只有瑞安澜。 严方任静静地站在原地思考。 亦炎苏从头到尾就没放弃过江南武林。只是即使红玺刀在手,严方任觉得自己最多打一个。 两个光明神子真是七彩玺刀都救不了他。 太讽刺了。那样扭曲的人们,身上却是最纯净的力量。 严方任瞟了眼欲言又止的王乙:“你这么想反天地无一,自己去啊,我又打不过。” 王乙:“……” 王乙刚想开口说什么,严方任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 王乙道:“红玺刀颇为霸道,施主忍一忍。” 严方任:“……” 严方任不着痕迹地碰了下半边身子上无法愈合疼痛不休的伤口,觉得这和尚也不是什么好鸟。 严方任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王乙:“我听完了,有缘再见。” 王乙:“?等等。” 他没说完呢还! 严方任眼神仍然专注,笑得如暖阳:“告辞。” 王乙看着他的背影:您到底想怎样?倒是给个准话啊。 严方任知道王乙话没说完,但他还是跑了。 他在那儿呆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他基本猜出来王乙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严方任仰头看了看夜幕中的北斗星,又低下头眺望着北方。 天地无一多半仍在境外,但瑞安澜还在江南。 是夜,瑞安澜从睡梦中惊醒。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估摸自己才睡了一个时辰。 有些不对劲。 她感觉脑子里有什么醒了过来,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她揣着疑虑下山在周边走了一整晚,一无所获。 等天光破晓后,她放弃了,又回去了山顶。 回去的时候正好碰到边郗早起习武。边郗看到她,唤了一声:“母亲大人。” 瑞安澜兴味索然道:“嗯。” 边郗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心情如何?” “还行。”瑞安澜说完这句话后,本想直接走开,但从昨晚开始流连在脑海里的感觉太奇怪,让她不由地多看了边郗几眼。 边郗正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她,隐隐地有些期待。 瑞安澜原地想了想,走过去摸了摸边郗的头顶:“好好练武。” 边郗稍稍失落了一会儿,又振作道:“是!” 瑞安澜:“……” 瑞安澜自然看到边郗那失落的小表情了。 她其实心情沉闷的很,干脆把衣襟向两边扯开,褪下袖子,露出抹胸,活动了一下解开束缚的手臂后,从一旁取了一柄短刀,对边郗道:“来,和我打,让我看看。” 瑞安澜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边郗受宠若惊,眼睛噌地就亮了。 瑞安澜心里想的是:“还真得这样才算关心吗?” 算了,随便打打吧。 然后边郗就被打爆了。 “母亲。”边郗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大声道,“郗儿会尽早能独当一面的!” 瑞安澜面上也看不出来欣慰与否,只是拍了拍他的头:“行啊。” 但瑞安澜那憋闷的感觉迟迟没有散去。 影中月闲逛过来找瑞安澜聊天解闷儿时,顺便为瑞安澜查探了一番,道:“没有问题呀?” 瑞安澜:“……那可能是老了吧。” 影中月怒而敲她的脑壳儿:“不许胡说!” 影中月现在对什么“老”“死”之类的词特别敏感,整个一细雨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 瑞安澜:“好好好。” 瑞安澜惊醒的那一晚,亦炎苏也醒了。 只不过他醒的地方比较微妙。 刚睡下没多久的印乐知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烦得很,翻了个身,挡着眼睛含糊道:“一大早的闹什么?不想睡就给爷爷爬去修阵!” 第二十一章 你的英雄·现任与前任 印乐知前几日听说天地无一因着严方任的死又回来的时候,只能指望着这人怎么的也该把自己给忘了。 没想到人昨天又撕了惊风阁的幻阵,裹着战争留下的狂乱,冲上山按住了印乐知拔刀的手。 印乐知矜持又优雅道:草。 不知道那么大型的幻阵每天维护起来要多大精力吗? 何况印乐知并没有原谅天地无一之前做的事。 但这么没皮没脸无数次装作自己什么事都没干腆着脸扑上来的大型舔狗,印乐知真是没有办法。 想来亦炎苏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能脸皮厚得无所畏惧。 气死印乐知了。 印乐知二话不说直接拔刀:“你他妈不是出去了吗?回来给你母亲上坟呢?” 亦炎苏:“???”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多年的应激反应也立刻让他抽出了黑刀。 二人先是在山顶对砍了一通,大型犬天地无一努力配合印乐知的表演,配合到后面都腻了。 印乐知虽然强悍,但和他比起来微不足道。他又不能真把人印乐知给砍死,外加这次想着要破镜重圆,导致考虑了几十个回合还没能决定是否打伤印乐知以及伤到什么程度。 觉得特别没劲。 厌倦了的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不是来破镜重圆吗?! 不是来打架的啊! 都怪印乐知这动不动就拔刀的小臭脾气。 亦炎苏心里把锅一甩后,随手卡住印乐知的长刀,连着自己的刀扔到了几丈外后,简单粗暴地揪着印乐知的衣领把他抵在树干上。 两人从漫空落叶的林间折腾到屋内。折腾到后半夜,印乐知哪儿哪儿都酸痛难当,嗓子哑得咳都咳不动。 好不容易等亦炎苏动作缓和了下来,印乐知头一歪就人事不知地睡了过去,对之后自己被洗刷干净卷进被子顺便被亲了下额头等事毫不知情。 本以为可以昏天黑地睡到晌午,结果没过一个时辰又醒了。 烦。 印乐知恨不得踢死始作俑者。 这么想着,他就一脚实实在在地踹亦炎苏身上去了。 结果这个动作扯到了腰,烦得印乐知又骂了一句。 往常印乐知这么闹腾时,亦炎苏早该怒了。但这次亦炎苏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动,坐在床沿,低低地笑了起来。 印乐知奇怪地挪开挡着眼睛的手,看到亦炎苏眼里充斥着疯狂。他愣了愣:“又失控了?” 昨晚印乐知骂他时,亦炎苏总算扣扣搜搜地说了一点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事。 对此,印乐知当时的反应是:“那他妈关我屁事儿啊!!!” 亦炎苏道:“不关啊,试图博取一下同情罢了。” 印乐知:“你脑子进水了吧???” 亦炎苏:我他妈? 并说不出脏话的亦炎苏冷笑道:“爷看你需要被进点别的东西。” 印乐知的“???!!!拿回去!我不需要!”并没有起到任何有效抵抗作用。 此刻,亦炎苏摇摇头,肌底的柔光一点点渗出来,他笑得愈发阴冷:“红玺竟然醒了。”他凑近印乐知,抬起他的下巴,“小乐知,你摆脱爷的机会来了。” 印乐知一个字都没听懂,起床气又在,皱着眉:“你有毛病?” 亦炎苏观察了印乐知一阵,印乐知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起床气真的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在印乐知的怒视下,亦炎苏蓄势待发的肌肉突然松弛,替印乐知拨开脸上的长发,放开他起身穿衣:“即使红玺不冲着爷来,爷也相信小乐知会选择那条路。可惜了爷那么爱你。” 印乐知一脑袋浆糊地半坐起身,丝绸薄被从他裸露的肩侧滑落,暗色的被面与黑发衬得他皮肤更加苍白:“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 亦炎苏低笑一声:“小乐知,乖一点。” 印乐知怒火横生:“已经够乖了,你还要我怎样?” 亦炎苏:乖你个鬼呢? 亦炎苏偏过头,从肩膀上方投来一道带着杀意的目光,又迅速地敛去了杀气:“死前再见,小乐知。“ 印乐知:“……你最好守信。”他揉了揉钝痛的嘴角,“什么时候给我个痛快,省得每天钝刀子割我。” 亦炎苏的表情一看就是又要顺着印乐知的话和动作讲出什么虎狼之词,但他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低声道:“小骗子。” 印乐知一脸懵,心里想“我怎么又成小骗子了”,嘴上说:“那我给你个痛快?” 亦炎苏笑出声:“那你也要能做到啊。加油。” 最后那两个字无比敷衍。 他扣上铠甲的最后一个搭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而印乐知重重倒回床上,心大得跟根木头一样,又睡着了。 他不得不睡,不然体力跟不上。 虽说印乐知外貌衰老极慢,但并没有超脱人生老病死的限制。 他的器官在衰竭,甚至能隐约察觉到自己无可逆转的大限将至。 什么死前再见的,爱咋咋地吧。反正印乐知觉得自己命不够硬,必然死在亦炎苏前面,能不能留个机会见面都两说。 ……还是别见了。 出乎印乐知意料,亦炎苏这次,竟然真的守了信,再也没来找过他。 不仅没找他,亦炎苏安静地仿佛他根本没回来过一样。 印乐知见多了这人跳上跳下的模样,现在反而有点不习惯。 尤其是走前说的那什么“红玺”,到底是什么? 印乐知自己想了半天,还去问了第五荣,都只能联系到令魂红玺刀。 大收藏家印乐知百爪挠心。 不是说那刀没了吗?啥情况啊? 我,印乐知,想要。 严方任一走就没了声音。 王乙闲着也是闲着,最近几天又时常悄悄地去他之前隐居的地方发呆。 今天他正藏在角落里放空时,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响动。 王乙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又赶忙把头收了回去。 是亦炎苏。 亦炎苏似乎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慢悠悠地在院里转着,包着铠甲的手指拂过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陈设。 在他走过王乙放着他那些刀枪棍棒的架子时,亦炎苏踢了踢已经腐朽断裂的木架,低声道:“爷前段时间看到个小孩,那动作倒是和你很久之前的极为相似。”他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没死呢,王乙?” 王乙在暗处假装自己不在。 “红玺也醒了,是不是你背后搞的鬼?红玺那小子可不愿和爷玩,你又准备怎么办?” 亦炎苏眼神在他藏身处停留了片刻,似是发现了异状,但片刻后又移开了视线。 亦炎苏低声道:“王乙不想见爷,爷也找不到。”他笑了笑,“都这么不乖。” 王乙心想,乖也会被揍,不乖也会被揍,傻子才乖。 意料之中的安静。亦炎苏又自顾自道:“可怜的小和尚,你从来不知道爷到底在做什么,偏偏坏事做得过分积极。这么看,倒是小乐知那小骗子比你好的多,至少他只有一件事是在张口胡说。” 提到印乐知,亦炎苏望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又低下头:“王乙,已经迟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亦炎苏又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走动,也没有说话。 王乙也一直在暗处静默着,听着他轻浅的呼吸,直到亦炎苏离开。 亦炎苏不再喊他“小和尚”了。 微风带起的蛛网擦过王乙的颈侧,痒痒的,像亦炎苏年轻时蹭着他的那毛毛的短发。 王乙呼了口气,双手合十:“施主,小僧领悟不深,渡不了你。” 第二十二章 你的英雄·求证 严方任把自己厚厚地裹了起来。 他的伤口似乎再也不会愈合,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折磨着他。 他从拿起红玺刀开始,就再也没有睡着过,眼底泛着青黑,眼神亮如火焰,整个人都是一种颓丧但又狂热的状态。 他在瑞安门的山脚徘徊了几天后,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就这么结束这一切。 没用,没用。 他最好先向瑞安澜确认一下。如果真的如王乙所说,严方任再做打算也不迟。毕竟亦炎苏与瑞安澜暂时应该没有成熟的对付红玺的方法。 要怎么确认? 严方任咬着皲裂的下唇。那些裂口一部分是红玺撕开的,另一些则是因为缺水。他用唾液润湿着嘴唇,用那愈发强烈的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红玺现在只会霸占他的思绪,并不会引导他如何控制自己。 要不是红玺不会说话,严方任都想问它,要是自己死了,它再去找下一个人吗? 能打败光明神子的东西,果然也有点毛病。 红玺就跟个疯子一样在山脚下左摇右晃,似乎是被山上的人吸引,非要严方任上山去。 严方任终于受不了,用轻柔的嗓音道:“想一起死,就上去。” 红玺又猛烈地挣动了几下后,慢慢没了动静。 严方任知道,不是因为它能听懂话,而是因为,亦炎苏来了。 他最近几次来瑞安门都没透出去一点风声。要不是有红玺这么个指光针,严方任也不会发觉。 严方任想,他怕不是来压制瑞安澜的光明之力暴走的。 没别的解释了。 朝廷知道这事儿了么?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很快就…… 严方任低头神经质地来回搓着裂开的皮肉,搓到手指上满是渗出的血丝。 朝廷关于远西的角色都偏向稳妥,甚至有些懦弱。兴许是因为远西路途实在遥远,或是对亦炎苏这种未知的恐惧,使得他们更愿意息事宁人。 也不看看亦炎苏和瑞安澜想不想息。 透明的液体与血渗进了指甲缝里,严方任用另一手的指甲划去缝里的血,划到那里的皮肉肿胀起来。 他想:谁也逃不掉。 严方任突然从藏身处抬起了头。 他听到了一个脚步声,沉稳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 边郗努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往山下走,但没板多久就暴露出内心的思绪,只好再自己把表情给拾掇回去。 父亲和母亲大人都是怎么做到人前能长时间保持一个表情的?太难了。 边郗脚步轻快,但偶尔还是会透露出一丝丝忧愁。 看来他在瑞安门过得不错。他属于自律性较强的人,正好瑞安澜不善管教也不怎么管他,每天吃喝不愁,跟着门内大哥大姐们学东学西,特别开心。 而且瑞安澜放纵他去一点点接手瑞安门的核心事务,虽然距离在门内有足够影响力还有很长的距离,但边郗觉得自己是被信任的。 只是母亲大人近日隔三差五就要闭关一阵,越来越频繁,搞得边郗有点担忧。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因为父亲的事伤神。 他这次下山,就准备顺路去搜罗一些母亲大人喜欢的小玩意儿。父亲不在了,只好他来尽量哄哄母亲大人。 边郗小小的肩头大大的重担。 瑞安澜是不是在因为严方任的事伤神尚无定论,严方任自己现在是挺头疼的。 严方任像个绅士一样跟在边郗后面走了一圈,只确定了一件事。 边郗这个傻孩子,真的全心全意在忧心瑞安澜。 严方任:“……” 有一些和瑞安门关系不错的人,见边郗可可爱爱的,不由就留他多说了几句话,问他门主心情如何。 边郗那欲言又止、止完扯谎的小神情,让严方任都半信半疑:王乙老秃驴说的都是假话吧? 但他想了想,被边郗那软和和的思维一脑补,瑞安澜什么行为可能都会被他解读为伤心。 反而边郗这态度让严方任有些焦躁。 边郗多么像被操纵的他。 严方任一边思考如何在不进瑞安门的情况下获得消息,一边暗中护送边郗小朋友一路回了瑞安门。 见边郗的背影被山上的竹叶掩盖后,严方任决定,去从前东家那里打听打听。 这一打听,还真打听出不少。 印乐知享受了几天清闲日子后,正好在思考“红玺”是不是“红玺刀”以及红玺刀会在哪儿这些事。 只不过线索是断的。 天地无一那儿是万万不可联系的。锻造者王乙似乎已过世,传闻中王乙年轻时写过的几本兵器相关书籍也已失传。 印乐知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好愁,觉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手上握着红玺的严方任自然不会这么早就跳出去喊着:“看啊!红玺在我这儿啊!” 只能委屈前东家再白几根头发了。 严方任倒是确定了,天地无一果然知道红玺。按他主动断了和印乐知联系的时间点来看,多半也知道严方任是红玺。 看来王乙关于天地无一那一部分大部分都是真的。 怕就怕,王乙说了九成真相,夹带了一成的私货。 严方任思来想去,竟找不到除了王乙外另一个可以为他解惑的人。 楼秋华那一系应该已经被天地无一除尽。自己要不是后来放弃了查人口买卖的线索,又对瑞安澜有点用的话,怕不是也早被天地无一剁碎了。 唯一一条路可能就是,去远西一趟。 那最大的问题就变成了,严方任并不懂远西的语言。 但总有人会懂。 严方任决定先隐秘地去趟边疆。北疆时常有远西来客,多少会些本朝的语言。如果王乙所言为真,那些远西客必然知道光明神子的故事。 说不定还回路过三奇青在的小城…… 严方任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打消了去见三奇青的念头。诚然,按三奇青的性子,他必然会竭尽所能去温暖现在的严方任,但严方任不希望消磨三奇青的精力。 他的阿青已经很累,没必要花时间在不人不鬼的自己身上。 毕竟,阿青可能是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严方任古怪地笑了笑,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瑞安门,把身上厚重的衣物裹紧了些,向北方进发。 第二十三章 你的英雄·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在瑞安澜又一次冷汗涔涔地暴走后,她晕乎乎了近一刻钟,眼前的虚影才总算回归正常。 亦炎苏帮她压制住暴走后,一直站在距离瑞安澜最远的角落,后背紧紧贴着墙。 见瑞安澜神情有了焦距,亦炎苏端着他那要笑不笑的表情,道:“澜儿,好了?” “嗯。”瑞安澜道,“前几天好不容易安静些,这次爆发又那么激烈。” 那是因为前几天红玺就站在山脚。 亦炎苏道:“你最近多休息,别出去瞎折腾。” 瑞安澜摇摇头:“圣战刚歇,再过几年就是最好的时机,不浪费时间了。” 亦炎苏看起来有点气:“小心这几年都撑不过去。” “有你么这不是。”瑞安澜无所谓道。在亦炎苏差点要说“爷顶个球用”时,瑞安澜抬起头,认真地盯着角落里的亦炎苏。 亦炎苏:“?” 瑞安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你担心我的话,能不能直说?” 亦炎苏:“??” 瑞安澜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口是心非的话,我很难看出来的。” 亦炎苏:“???” 亦炎苏冷笑一声:“我不担心。” 瑞安澜:“?”自称都变了。 瑞安澜脑子里把亦炎苏的行为模式拆成无数份细节,一通加权计算,前后反馈了半天后,肯定道:“口是心非的男人。” 亦炎苏自顾自垂下头,咬着烟管。 瑞安澜神情冷淡,话倒是挺多,道:“你把我买回来后,过去了这么久,竟然也能看到你担心我的一天,感觉奇怪的知识储备增加了。” 亦炎苏气得都快笑了:“这算什么奇怪的知识储备……”突然,他喉咙一紧,他的指尖微微发白,只听“咔“的一声,报废了一根烟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瑞安澜的视线顺着断裂的烟管滑到地上,道:“大兄弟,你这几天闹烟瘾的时候可别来烦我。” 亦炎苏一脚踩上烟管,把它碾成渣渣,重复了一遍:“什么时候知道的?” 瑞安澜冷淡道:“有个和尚以前看我眼神怪怪的,我一直记着呢。不是,你慌什么?” 天地无一偏过头。 妈的王乙这个死秃子,真是他见过的第二能搞事的家伙。 第一的位置他暂时还是留给印乐知。 亦炎苏确实有些慌。 在瑞安澜也承受了光明之力后,他对瑞安澜产生的同理心就越来越强,强到他开始害怕瑞安澜在知道自己身世后会对他产生嫌隙。 亦炎苏的性格让他没办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又不能起身走人,便自己跟自己较劲,僵在了那里。 瑞安澜沉默了。 她先分析了亦炎苏此刻的反应,差点没把自己搞宕机。然后开始组织对应的应对语言,脑壳都快因为过载而烧了起来。 亦炎苏也沉默着。 过了许久,瑞安澜开口道:“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在乎。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死于何时何地何人之手,我都不在乎。亦炎苏,我对你没有感情上的期待。” 她说得很慢,很明显还没把所有话都整明白,一边说还一边想着。 “你不是要战争吗?不是要所有人都死吗?不是要光明神在世间再无信徒吗?”瑞安澜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地问他,“你现在因为这点破事儿跟我慌?慌个鸡毛?” “你的目标是我给的,你的人生是我打造的。”亦炎苏依然望着别处,“你本不必遭受这些。” 瑞安澜走下床,光着脚,一步步靠近亦炎苏:“亦炎苏,你看看我,我这样的人,你如果不给我一个目标,我自己有能力产生一个吗?” 亦炎苏怔了怔,竟觉得没毛病。 瑞安澜从婴儿时期,神情里就天然透露着对世界毫无眷恋的死气。 这和他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反倒是他的介入给了瑞安澜活力。 瑞安澜脚步不停,走到亦炎苏面前:“你到底在慌什么?你指望我这种人,会无中生有地由爱转恨?” 瑞安澜的身影在亦炎苏眼里渐渐放大,亦炎苏随着她的脚步一点转回头来。最终,在瑞安澜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亦炎苏整个背都松垮了下来,像是终于放下了一个长久的重石:“很好。” 他也不在乎瑞安澜对他有没有感情上的期待。他只是贪恋一个同行人。 就像他单方面地去爱印乐知一样。 亦炎苏抬起头,黑沉的眼眸里映着瑞安澜的模样。他手指贴着瑞安澜的耳廓没入她的黑发:“澜儿,我们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他声音轻微得像一丛绒毛,若即若离地搔着别人的耳朵。换做别人的话,早就开始往别的方向想去了。然而瑞安澜毫无所觉,抬手抓住亦炎苏的手腕,又顺着他的手臂慢慢滑上他的脸侧。 亦炎苏是倾斜地靠在墙上,因此站得还没瑞安澜高。瑞安澜双手掌心抵着亦炎苏的太阳穴,脸越靠越近:“我们的死亡就是这个世界走到尽头的开端。” 缺乏共情的瑞安澜与他贴得是那么近,而他爱的人与爱她的人只想抹杀他们。 天地无一诡异地笑了笑:“是我们自作自受。” 瑞安澜真的宕机了。她无法从前文推出亦炎苏讲出这句话的心理活动。 她尝试了半天后,想:上了年纪的人,果然会产生很多全新、无法解读的奇思妙想。 天地无一依然诡异地笑着,脸部肌肉拧成一团,低下头用大拇指抵住嘴唇。 瑞安澜盯着他这个用于平复心情的惯用手势愣了愣,垂下手,道:“我觉得你这几天需要烟,但烟管在你的脚底下,所以烟瘾上来时,麻烦自己下山处理。” 亦炎苏脸上抽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嗔道:“无情。” 第二天,新烟管还在海上漂着,闹着烟瘾被瑞安澜嫌弃又不愿意去风陵山的天地无一,快乐地把某地砍得血流成河,几寸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褐色。 别人自然不知道是天地无一砍的,抓凶手又抓到头顶冒烟。 第二十四章 生生不息·降襄往事 严方任最终没到边疆。 如果他去了边疆,他会在那里呆上几天,视运气好坏,碰上一个远西人,问一问教廷的事。 但他放弃了。 王乙说的那些太容易被证明真伪,何况他没有骗他的动机。 他漫无目的地往北方走了走,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落星城外的山上。 就是那座山里藏了天地无一一个家的地方。 破碎的水晶都被替换,而严方任绕着山走了两圈,愣是找不到可以进去的口。 水晶不再是镇魂水晶,红玺刀也打不开它们。 也对,上次是主人给他开了个方便之门,才把他给诱了进去。 严方任坐在山顶湛蓝的水晶湖上,茫然地坐了一阵子后,干脆往后仰倒,躺平了看着天空。 过去的那么长时间里,瑞安澜只去了一趟南疆,挖尸骨不成后,就再没了动静。 严方任再清楚不过,瑞安澜不是藏情绪的人。什么都没做的话,基本就是什么都不想做的意思。 不过现在看来,有没有情绪还两说。 挖尸骨到底是想挖出什么,也两说。 水晶的凉意透过衣料浸入肌肤,让严方任打了个寒颤。 反倒是伤口的刺痛被低温压下去了一些。 熟悉的疲倦感又涌了上来。 严方任不想再继续挣扎。既然那两人要的是全世界的崩坏,那就先让他们崩坏。 边郗是个好孩子,不适合呆在瑞安澜身边。 严方任的目标只有瑞安澜,不管是生是死,是爱是恨。 红玺刀亮了亮,又暗淡了下去。 严方任站起了身。 琢磨这时间朝廷也该知道一点失控光明之力的故事了,那接下来,从谁下手呢? 近日瑞安门的工作开展都不大顺利。不是接头的人突然说“我们做不了”就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瑞安门好久没碰到过软钉子了,边郗也搞不明白,就去上报了瑞安澜。 能给瑞安门下绊子的不多,瑞安澜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搞毛呢?是穆翡榭忍不住了,还是朝廷那个软骨头圣上和一**臣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他们允许瑞安澜这个两不靠的尴尬人物在江南存在,还不是想借她探探远西的态度顺便牵制一下真·远西符号亦炎苏么。 现在远西还没什么动静,他们在这儿搞自己干嘛? 瑞安澜倒是不怵,毕竟她最终是要和大家都撕破脸的,但这时机不对。 而且,他们要的是他们主导的混乱,不是在逼迫下的反抗。 在她的运作下,过了几天,那些人态度又缓和了不少。 严方任就不高兴了。 严方任四下一打听,原来是降襄山庄背地里和朝廷交涉了一番,不知道跟朝廷谈了什么,总之让朝廷温和了许多。 惊风阁也私下里推了降襄山庄一手。 严方任:“?” 沐瀚韬暂且不谈,前东家又来凑什么热闹? 前东家不愧是江湖蹭热度第一人,哪儿哪儿都有他。 ……才没那么简单。 前东家满脑子不为人知的奇思妙想,严方任一直都看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当前形势下,黑瑞安门真的很难。因为瑞安澜生来就满是黑点,谁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德性。 看来,得把降襄山庄和惊风阁都给先搞定才行。一旦其他几家风向变了,一切才能名正言顺。 那首先,得明白这两家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沐瀚韬那边其实背了挺大压力才和朝廷谈拢。 朝廷隐晦地说瑞安澜过于危险,其他沐家人自然不愿意整个山庄去和朝廷硬刚。沐瀚韬一头说服着沐家人,一头力图向朝廷证明瑞安澜的危险性没有他们想的那么高,来来回回折腾许久,才算把这事儿压下来一点。 他同时还在担心惊风阁是不是要和他唱反调。还好,印乐知还帮了他一把。 沐瀚韬之前被印乐知一门板差点拍脸上后,也算是冷静了些。 印乐知不是多坏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沐瀚韬只是心里有疙瘩。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回顾亡父与他生活的点点滴滴。也许是思虑过度,他晚上睡眠不大安稳。好不容易睡着了,竟然还梦到自己的父亲沐瞿空。 梦中的他正在学习未来执掌降襄山庄的必需技能。沐瞿空看到他努力的模样,慈爱地抚了抚沐翰韬的头:“辛苦了,韬儿。” 沐瀚韬仰起脸,天真无邪地问他:“父亲,我有些不明白。” 沐瞿空“哦?”了一声:“哪里不明白?” 沐瀚韬道:“父亲,天地无一是不是恶?” 沐瞿空想了想:“算是吧。”几乎都是百分百恶了。 “那为什么不惩罚他?我们不是江湖的执法者吗?” 沐瞿空神色一凝:“谁跟你说的?” “二叔叔。” 沐瞿空拍了拍沐瀚韬柔软的发旋:“韬儿,我们不是执法者,我们只是天平的支点。” 沐瀚韬似懂非懂。 沐瞿空道:“你还记得降襄山庄的历史吗?” “记得。” 沐家的历史很长,但降襄山庄的故事仅仅开始于百年前。 彼时正邪不两立,起源于南疆的魔道在宗主的带领下进攻江南。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只有一个惊风阁凭情报网周旋于黑白之间,谁也不偏帮。 但在那样的情势下,惊风阁的中立态度反而惹得两边不满。 正道嫌他们黑白不分,魔道嫌他们墙头草。 但印家家主振振有词。他们拿钱办事,毫无偏帮。 最后,魔道还在江南与正道僵持不下时,惊风阁先被正道端了风陵山脉的老家。印家家主被抓,缚于审判台。 正道人士想要印家家主认罪,但人不肯。印家家主坚持己见,认为正邪并不对立,流动才是世间万物的本质。 最终,家主被凌迟示众。 印家骨子里流着犟,从头到尾硬是一声没吭。在快断气时,才笑着说:“没了我们,你们会输。”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窟窿,但因为失血过多视力模糊,不大能看得清楚。他又笑了:“你看,确实没什么两样嘛。” 正道嗤笑。不过是情报贩子家族罢了,也就嘴上一套一套的。 没想到,他们真的输了。 魔道也没赢。 第二十五章 生生不息·平衡 魔道被打回南疆,分裂回了原本的那些帮派,其中最大的拜月教隐回雨林休生养息。 正道几大帮派被打得四分五裂,给了新来者上位的机会。 其中的两位新来者正是其余的印家人和从魔道中叛出的沐家一脉。 沐家在外名声不大,但其势力盘根错节,几乎在暗中掌控了大部分魔道。连当时的宗主都是沐家出去的。 沐家其实早就不满正魔两道的格局,尤其是两道大战结束后,这么多人又该何去何从? 培养出下一代正魔二道,接着打吗? 他们家历史悠久,势力又大,想的比其他人都要疯狂一些。 他们想要寻求一个与以往都不同的出路,正好印家家主那痴人给他们送上了思路。 印家下一任家主见出现另一个想要改变局势的家族,很是开心,一点也没在意沐家的魔道身份,对沐家道:“来一起呗!咱家不大上得了台面,明面上的平衡就交给你们了。” 沐家并不觉得惊风阁上不了台面,估摸他们当时只是懒得统筹协调,便姑且答应了下来。 他们抹平了正邪的界限后,这个维稳担子落在了沐家身上,一挑就挑了几代人。 惊风阁在沐家的支持下,也慢慢地壮大了起来。 说出来可能不信。印家这么一个摇摆不定不服管的家族,家训是“泛泛之爱,生生不息”。 以广泛宽博的爱,去滋养世间万物的生生不息。 当然,印家人自己都觉得这个家训听起来软绵绵的还有点羞耻,因此几乎从不在外面说。 但他们实践得十分彻底。他们自由地爱着世间任何一样东西,无论是腥臭还是芬芳,黑暗或者光明,但那爱又浮浅于表面,平白多了一点包容的假象。 他们因爱而守护。即使是对不爱的事物,他们的搓磨也适可而止。但对爱的事物,他们可以付出一切。因为这就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对此,宗主在听闻家主为了素未谋面的宗主经脉尽断凌迟而死后,第一反应也是:“这家人的家训有点毛病。” 这个听起来有点毛病的家训到了印乐知这代,被印乐知的倔强偏执给放大了。 沐瀚韬听他父亲说,印乐知的外貌随他母亲,一个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他从小长得柔,个子小,音调软,偏偏是个炮仗脾气,练武时最爱用大刀横劈竖砍,贼违和。直到他开始易容变声最后毁了嗓子,他整个人的画风才统一起来。 印乐知认定的事,谁也拗不过来。尤其在亦炎苏出世后,他的倔强偏执愈发顽固。 亦炎苏也是个闻名遐迩的炮仗,怒火上来什么法子都用,不知道踩断了多少人的脊梁,结果这么多年愣是没掰动印乐知。 印乐知爱惊风阁。为了惊风阁的生生不息,他想法很多,手也伸得很长。 印乐知不喜三奇六仪堡,不喜瑞安门,一直骂骂咧咧的,但也从未把对方真正逼至绝境。 他希望他所见的世界永恒运转。 与天地无一正好相反。 天地无一拦下三奇六仪堡,是为了把那帮不搞事就不舒服的人推去北疆,顺便为他在江南的事腾出时间。 而印乐知则是因为三奇六仪堡作死之心坚定不移,干脆把他们扔中原那暂时没人能掀翻他们的地方任他们扑腾。 印乐知爱着这个世界。 至于他对天地无一是偏执的爱还是泛泛之爱顺带的,天地无一都不明白。 不明白,所以不信印乐知。 可能只有印乐知自己知道真相了。 这也就是印乐知当时一门板拍沐瀚韬脸上的原因。 百年来建立在泛泛之爱上的平衡态,印乐知当然不允许被个毛头小子毁掉,哪怕这是隹云的儿子。 倒不如说,正因为这是隹云的儿子,印乐知才会管那么宽。 “韬儿,这世间的人都是复杂的,谁也没有权利去审判他们。印家当年的情报导致了不少帮派的覆灭,但也保全了千万人的性命。魔道令江南生灵涂炭,但他的初衷也不过是为了让南疆人民寻得更好的去处。正道盟主坚持已道,宁死不屈,但他从印家家主身上挖下的一块块肉也是滴着血的。” 沐瀚韬还是不太懂:“那天地无一也不算恶了?” “天地无一秉性恶,行事恶,可谓恶极。但他所对抗的……也可谓之为恶。”沐瞿空似乎在说一些没有生命感情的物件,“世间并非二元。我们虽为盟主,然非审判者。我们只是维护这个世界此消彼长的运转。” 沐翰韬在这时醒了过来,再也没了困意。他睁着眼,直到天光破晓。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道。 沐翰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纠结着,左右为难。 他受恩于瑞安澜,艳羡印家随性博泛的爱,受制于朝廷等其他势力。他还要保持沐家的传承本心。 沐翰韬只是一个刚刚丢了保护伞的少年,他该怎么选。 父亲,平衡实在是太难了。 那边印乐知自然不知道沐瀚韬的纠结。他推了沐瀚韬一把,只是不想让朝廷跳得太厉害。 才不是因为印乐知有什么家国思想,他甚至觉得这届朝廷太烂。 远西人都扎根进江南了还屁都不敢放一个。 第二个原因,是天地无一实在是太安静,连瑞安门被针对都没引起他的动作,反而搞得印乐知小心脏慌慌的,不知道他在卖什么药。 第三个原因,则是印乐知觉得这个手法有些眼熟,有点像某个应该已经凉透了的小朋友。 别吧……他不是很会对付一个僵尸。 然后他就被自己给整笑了。 更大的问题是,这疑似僵尸都没留下多少可供查询的踪迹。 印乐知揣着疑惑揣了很久,不知不觉就揣到了新的一届武林大会。 不管发生了什么,大会还是要开。 印乐知自然是要给沐瀚韬撑场子,不说二话就去了。 而亦炎苏跟印乐知说了死前再见,还真是不死就不见。 他人到了降襄山庄,但从来没去过大会的任何一个环节,更别提正眼瞧印乐知。 只在夜深人静时,找一找瑞安澜。 瑞安澜白天也心不在焉的,人坐在高台上,心思不知道在哪儿。 没了严方任,大家都不敢找瑞安澜搭话。幸好她把边郗带了过去。 边郗小小年纪,就得在会场左右逢源,真累。 第二十六章 生生不息·比一比 惊风阁六位堂主本来还担惊受怕天地无一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但在发现天地无一刻意绕开自家阁主走后,像操心的老父亲一样放下了一点心来。 虽说这几位堂主跟印乐知也差不了多少,但毕竟是跟过印乐知父亲的,难免看印乐知都像看儿子。 但老父亲们没想到,自家儿子还主动跑去找天地无一了。 印乐知摸清了天地无一的路线后,站在他必经之路某个拐角的阴影里,头发散着披在肩头,露出一点鼻尖,低头玩着什么。 亦炎苏看到的就是那一点鼻尖,鼻尖上有一块摇晃的光斑,是被耳垂上细长耳坠反射的阳光。 亦炎苏眼神随着那光斑晃了晃,顿了顿脚步,似乎想换条道,但犹豫了片刻后,自嘲地一笑,还是走了过去。 离印乐知还差几步时,印乐知朝亦炎苏的方向看过去,把手揣进了宽袖里。 一个标准的农民揣,和他气质完全不符。 亦炎苏:“?” 藏什么呢?这孩子在他面前可真没偶像包袱。 其实印乐知只是觉得冷而已。他穿得有些单薄。往常这样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他毕竟不是年轻时的他了。 亦炎苏扫了他一眼,准备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 结果印乐知伸出手指,勾住了亦炎苏臂甲的外沿。 力道很轻,但亦炎苏就跟被十匹马拉住了一样,登时立在了原地。 亦炎苏偏过头瞅他,也用一根手指把印乐知的手指挪了出去。 印乐知也不在意,问道:“严方任那小子是不是没死?” 亦炎苏抬头看他,忍不住勾了一个冷淡的笑意:“自己查。离家的小狗再怎么叫唤,主人也不会赏肉吃。” 印乐知:“?” 这什么主人?顶个球用,趁早咬死算了。 亦炎苏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是想等印乐知再说些什么。 但印乐知被噎得骂人的兴致都没了,又恢复了农民揣的姿势。 两人僵硬着对视了一会儿,亦炎苏等了一个再长就显得刻意的时间后,哼了一声,丢给印乐知一个背影。 印乐知回味了一下,心想:妈的,可能真没死。 这个念头一冒,他也转身就去找自家堂主们。 尚未走远的亦炎苏听到印乐知的脚步逐渐消失,不由停了下来,神色晦暗地盯着刚才被印乐知勾过的地方看了看,抬起手臂把嘴唇贴了上去。 这场大会开得乱七八糟。沐瀚韬在沐家人的帮助下,勉强保持了平衡的本道,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来,他和其他沐家人仍没融合到一起去。 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想能有惊无险地撑完这一场也不错。 结果,在大会最后两天,印乐知总见有人交头接耳。一旦发现四大家在附近后,他们就会欲盖弥彰地挪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印乐知:“?” 印乐知也懒得跟他们绕圈子,几步走到他们面前:“聊什么?” 还没来得及散开的众人被抓了个正着,赶紧四下看起了风景:“没什么。在说今天饭菜不错。” 印乐知:“我看你们聚一次好几次了。辰时你们俩和沧浪帮的分舵主在一起,看到瑞安澜就跑了。午时你倒是不在,他和金环刀两人嘀嘀咕咕的,看到我又散了。现在轮到你们五个。给你们个机会,跟我讲讲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不然你们想一个个被问的话,也行。” 印乐知口中的“一个个问”,可就不是“问”那么简单。他们见印乐知对他们的行踪说的一字不差,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其中一人开口道:“不知道印阁主听说没,青玉剑似乎回来了?” “回来了?”印乐知一挑眉,“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也只是听说,有个和青玉剑差不多身形的人先后出现在了江南中原。那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您也知道,青玉剑那眼睛颜色有些特别,人又高,现在外面好多人在传,说是他死而复生了。” “死人还怎么复生?” “说是怨气重吧。唉,也不知道青玉剑当时到底是怎么死的,说不准真是来复仇的呢。” 印乐知问完了,在五人惶恐的眼神中,把他们打发走了。 这剧情走向,印乐知是有点看不懂了。 连印乐知都不确定还得去问问天地无一的事,竟然能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 印乐知不禁怀疑了起来。这小朋友,不会是不仅没死,还要搞幺蛾子吧? 按他那性子,真复生了,会不去找瑞安澜? 一个个都奇奇怪怪的。 再说了,印乐知不信怪力乱神。亦炎苏那光明神的故事他都花了好久才消化,什么复生之类的在他看来最多是个假死。 假死剧情惊风阁玩的多了。 印乐知磨练出的直觉确实准。 严方任哪那么容易被人“看穿”。他谁都没联系,甚至都没找过三奇青,偏偏在小虾米们面前走露了风声。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造势。 沐印二家的故事不难查。 查完严方任就知道,没那么好办。 一个是平衡之道无限为空。 一个是泛泛之爱生生不息。 怪不得还帮着解决了对瑞安门试验性的压制。 要如何让他们相信,瑞安澜的混乱足以影响到他们的平衡与生生不息? 尤其是降襄山庄那里。瑞安澜在动乱那时救降襄的人那么积极,已经占尽了沐翰韬的先机。 真是小看她了。 说她不懂吧,其实什么都懂,只是那一层层拆分流程走得太慢,什么都分析的话她那人脑忙不过来,才每天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 大会一结束,瑞安澜带着边郗一秒都不耽搁,立刻回了瑞安门。 天地无一也不见了踪影。 严方任眼看着他俩跑得一个比一个快,不由地笑了:“来比一比,谁更快。” 他笑着笑着,又不自觉的抿起了嘴。 瑞安澜的态度明显就是在告诉他: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不想和你演下去,我们打起来吧。 都犯不着严方任去求证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就打起来吧,看谁手上的牌多。 天地无一看起来不想拉惊风阁进这趟浑水,但印乐知绝不会允许自己错过这么精彩的节目。 番外 红线之屋·一 宽阔的走廊四面都是透明的琉璃,池塘的波光粼粼映在廊内二人的脸上,晃得都看不清五官。 天地无一毫不怜惜地扯着印乐知,印乐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伸手扶一扶夜明廊的琉璃壁。 天地无一笑道:“小乐知,成何茗不是你想的那样。” 印乐知走得踉跄,气势一点不减,道:“日你仙人板板,你当我是和你说这个的?” 听起来像是既往不咎的话,却冻住了天地无一的温柔。他拉扯着印乐知,把他丢进满是红线的房间,反手扣上机关锁:“小乐知,你还不死心?” 印乐知顺着那力道倒退几步稳住身体,道:“你要我死什么心?” 亦炎苏盯着印乐知看了一会儿,扯出一个僵硬的假笑,跨上前一步,一拳打在印乐知脸上。 印乐知不闪不避,被打得向后倒去,后脑重重地磕在琉璃地面。两行鼻血缓缓流过下颚,滴落在了印乐知脖颈上,滑入浅紫的衣袍里。 印乐知闭上眼等酸痛和眩晕过去后,坐起身,一脸习惯地用袖口擦去血迹,擦得脸上一片狼籍:“不。” 亦炎苏紧了紧拳,看起来是想再揍印乐知一次。但他深呼吸了一下,又用另一只手强行掰开攥紧的五指,狠狠地捏着自己的指关节,脸上的神情是一种压抑的狂怒:“印乐知,把易容卸了。” 印乐知无所谓地又一次拒绝了他:“不。卸了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天隐湖上空积起乌云,似乎在回应亦炎苏越来越重的怒意。 亦炎苏咬牙切齿道:“你非要和爷对着干?” 看起来他下一拳就能把印乐知脑袋给像西瓜一样打烂。 印乐知叹口气,挑起眼帘看了亦炎苏一眼,又一次自己先行退让,语气里有一丝纵容:“不对着干行了吧?想一出是一出。” 说着,他一点点扯下假面,露出下面干净的脸。 印乐知长年不见阳光,肤色有种诡异虚弱的苍白。他的唇色倒是艳丽,点在苍白的脸上,很容易吸引去别人的目光。他的嘴唇不算薄,带着一点点水润的光泽,尖细的嘴角平平地延伸出去,粗略一扫时觉得他在勾人地笑,等仔细看去,又变成了若有若无的讽刺。 印乐知抬起袖子挡住眼睛,手从袖子下伸进去,拿出眼睛里的薄片捏碎。再放下袖子时,那双冷淡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点蕴着星光的深褐湖泊。 印乐知天生就是一副适合易容的脸:脸小,衬得五官更为鲜明。 他的五官都有种掌握大局般的放松姿态,微微下垂的眼皮盖着的明亮眼珠漫不经心地斜着扫人一眼,连带着眼角一点脆弱的泪痣都要飞起来,只让人心里像被羽毛搔了一下似的。 他的五官乍一看秀气,但脸型却不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皮下只有薄薄的一层肉,显得整个人跟他脾气一样硬邦邦的。 印乐知的长相完美结合了英气和阴柔脆弱,壳下又是那样倔强的灵魂。 印乐知十五岁之后便没再在公众场合露过脸,确实可惜,不然光凭这张脸,就能让每年想进惊风阁的人多上三成。 也怪不得天地无一缠着他不放。从天地无一以往的风流韵事来看,印乐知这一款正是天地无一的口味。 天地无一喜欢看这类人的崩坏。 印乐知就这么无奈而纵容地斜睨了亦炎苏一眼,又飞快地眨了下眼,撇过头去,把易容材料远远地扔到角落。 看到印乐知的脸,亦炎苏表情好看了些。他十指紧紧交错,捏的关节泛白,在印乐知面前半跪下身,额头亲昵地磨蹭着印乐知的侧脸,道:“你看,你千方百计把戴笑真塞进沐家的保护网,沐家垮了。你试图维护沐家血脉,结果沐翰韬和瑞安澜跑了。你背着我促进三奇六仪堡带走三奇青,三奇青还是去了边疆。小乐知,你能不能少做点无用功?” 印乐知脸皮一直被易容保护着,娇嫩的很,被亦炎苏毛糙的短发戳得脸疼,便往后仰了仰:“天地无一,话不能这么说。” 印乐知其实不是被亦炎苏的话给激的,而他这半寸不到的退让却还是再次惹怒了亦炎苏。 亦炎苏改为跨坐在他身上,用自己的重量压住了印乐知的双腿,一手箍着他的后脑,一手缓缓抚摸着印乐知裸露在外的皮肤,手指伸进印乐知口中,磨蹭着他的舌面。 “印家永远第一个看穿真相。”亦炎苏声音湿润诱惑,饱含情谊。他凶狠用指尖抵着印乐知柔嫩的口腔,直到黏膜上渗出血丝:“小乐知独自努力的样子,真是让爷越看越爱。” 那丝丝疼痛反而让印乐知颤得更加厉害,星辰一般的眼里蒙上一层水盈盈的薄雾。他细细地吸了口气,口中含糊道:“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 亦炎苏抽出手指,慢慢贴近他:“你让吗?” 印乐知都快被气笑了:“问个屁,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听过的?” 亦炎苏轻轻咬上他的下唇,甜腻道:“爷说不让,你也没有听过。” 印乐知“嘶”了一声,不再说话。 亦炎苏的嘴唇落在印乐知的锁骨上,一路向下,滑过印乐知的身躯,落在胯骨的薄皮上。 “可惜,小乐知,你的反抗微不足道。” 印乐知猛地仰起头,长发从肩头滑落,甩在背上,项圈上的锁晃得人眼花缭乱。他并没有抵抗,姿态主动且迎合,但一直咬住下唇,不肯出声。 “你总是这么犟,也不知道哄哄我。“亦炎苏呢喃着,温柔得滴出水的声音里满含纯粹的恶意,动作横冲直撞,“小乐知,我真想在你面前毁掉你的惊风阁和降襄山庄。” 印乐知挣扎起来,却被亦炎苏紧紧箍住,“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你。” 印乐知嘶哑着嗓子道:“你不是做不到,你是想折腾我。” 亦炎苏手指拽着印乐知的长发,脸埋进他的肩窝,也没否认:“坏小狗。” 番外 红线之屋·二 印乐知看起来有点烦。 并且有点疼。 垂落的红线一道道缠上印乐知的身躯,深深嵌入肌理。艳红的线与殷红的血纠缠在一起,印乐知如同倒在地上的破败玩偶。亦炎苏手撑在血上,沾了满手的鲜红。 在印乐知晃荡于人事不知的边缘时,亦炎苏终于放开了他。 印乐知几乎要昏厥过去,不知用了多久才缓过劲来,努力从朦胧的视线里找到亦炎苏,冲他展露一点吃力的笑意。 那笑里依然有着无限的纵容。 亦炎苏嘴角一抿,拉出一条细长凶狠的直线,寒声道:“你又这么看我。” 他的声音里含着六分恼怒,二分无力,一分暴躁,还有一份难以触及的委屈。 印乐知咳了咳,声带刮擦发出粗哑的音节。他皱了皱眉,放弃了说话的意图。 亦炎苏大拇指蹭过印乐知脸侧,留下一条斑驳半干的血痕。 印乐知转过脸,又笑了。他平时在别人面前挂着易容,都不做什么大表情,此时一身又细又深的伤,反倒笑了好几次。 印乐知清了清嗓子,总算发出了声音,道:“天地无一,你又不乐意什么呢?” 亦炎苏沉着一张脸。 他不乐意的可多了。 印乐知指尖等距离心脏远的肢体被红线捆得久了,已然发紫,他却毫不在意,挣松了一点手臂上的束缚,抬手给亦炎苏看。 “天地无一,你看我的手指在你的努力下离无法挽回也不远了,我见你一通折腾发泄了点积蓄的恶意也舒服了不少。你欢喜,我高兴,你到底又不乐意什么?好难伺候啊,我的主人。” 亦炎苏露出一脸“我看到你就不乐意”的表情,原本被鲜血和欢爱激起的爽快都被印乐知欠揍的一番话给弄没了。他板着脸,跪坐在印乐知身旁,悻悻地解开红线,把线一根根从湿润的皮肉里抽出。 每抽出一根,线与肌肉纤维直接摩擦的疼痛都让印乐知轻轻颤抖。印乐知只是乖巧地坐在脚后跟上,不出声,也不动。 只是嘴又苍白了几分。 印乐知不顶撞亦炎苏的时候,亦炎苏明显心态平稳了许多。他甚至拆完线后,还耐心地给印乐知按摩着手指,好让他血液尽快恢复流动。 印乐知见怪不怪地受着亦炎苏难得的温柔,视线一直盯着亦炎苏头顶的发旋,半是嘲讽地又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亦炎苏还是他自己。 那一声笑的气流吹动亦炎苏头顶发旋,亦炎苏抬起头:“我问你,你真的想让我走?” 印乐知软了语气:“亦炎苏,你停一停好不好?” 印乐知指的是亦炎苏所在谋划的一切。 这是横在二人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亦炎苏想要毁灭,印乐知想要生息。 “每次到这种时候,就喊我的名字。”亦炎苏有些绝望地笑了笑,“怎么,想要我和你一起泛泛之爱吗?” 亦炎苏的那点绝望被他藏的很深,连印乐知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印乐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想什么呢?为什么又扯我家那傻缺家训?” 亦炎苏眯起眼,冷笑一声:“小乐知,你这表情真可爱。要不是为了遵从家训,你会跟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印乐知看起来很挫败:“我觉得我俩就是谁都听不进去谁的典范。” 亦炎苏道:“我一直在听。“ 印乐知:“……” 你听个鸡毛掸子。 印乐知叹口气,又换了一个暧昧的称呼:“哥哥,那你听,我爱你。” 印乐知虽然已经在失血与体力透支下声音微弱,但他说得很认真,与亦炎苏那种轻佻的情话不同。 不是泛泛之爱,不是为了别人。 但亦炎苏眼里有一丝困惑稍纵即逝,随即冷笑一声:“消受不起。” 印乐知似乎早就预料到这句话:“这不还是听不进去吗?” 亦炎苏也不想再继续这重复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对话,拍了拍印乐知的头,起身就要往门口走。 印乐知动了腿,一阵无力感袭了上来。他觉得自己暂时还站不起来,有点嫌弃地嗅了嗅屋里的气味,道:“不放我出去了,哥哥?” 这声“哥哥”多了点调侃的意味,果然激怒了亦炎苏。亦炎苏顿了顿,皮笑肉不笑道:“乖一点,你哪儿都去不了。” 印乐知猛地向前一扑,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但没成功,手腕“哐”地砸到了地面。 亦炎苏回头看他。 印乐知那句“等“的口型定格在那儿,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灿烂地笑了:“那我等你什么时候想放我出去再说吧。” 亦炎苏:“……” 亦炎苏收回了方才那点动摇,移开视线,打开了机关锁,把印乐知留在缠绕的红线里,又锁上了厚重的门。 印乐知怔怔地坐在红线堆里,身上的伤口慢慢止了血,他的神情也逐渐恢复了戴着易容时的冷硬。 天色暗下来后,印乐知不敢去看那些玻璃。他脸上没有易容,而晚上玻璃后的水都变得昏暗,印乐知一偏头,就会看到自己的脸在玻璃上的投影。 之前他没注意,瞟到了自己脸的倒影,登时尖叫一声,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蜷成一团发抖,半天没缓过劲来。 他只好背贴着琉璃壁,整个人团成一团,把脸埋在膝间。他的喉咙干得发疼,咳嗽的时候仿佛有砂石在喉咙里滚。 忍着吧,就是不知道这次亦炎苏要几天才能消气。 印乐知不怪亦炎苏。虽然亦炎苏从印乐知十五岁那会儿起就隔三差五逗弄他,但从来没像对其他人那样对印乐知下手。 反倒是印乐知自己跨出了那一步,直接把两人一起拖入了深渊。 从那之后,亦炎苏谁都不管,就可劲折腾印乐知。 印乐知还能怎么办? 自己招来的祸端,当然是自己平。 只不过这次,亦炎苏有点出乎印乐知意料。 “狗东西。”印乐知骂了一声。自己平归自己平,气还是气的,两码事。 第二十七章 假情·前东家 严方任复生的流言仍在江湖上缓慢地传播着。 严方任把这速度控制在一个让人有时间慢慢回味、在即将被忘记时又可以及时跟上新消息的范围内,一点点暴露出自己的存在。 当然,到目前为止,他的所有消息还是模棱两可的。 恐怕只有亦炎苏与瑞安澜能通过红玺刀确认他的存活。 中途王乙还忍不住过来找了他一次,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严方任笑道:“引起某个神经病的注意。” 王乙:“???” 王乙心想:除了两个光明神子,还有哪个神经病? 有啊,那个泛泛之爱生生不息。 严方任静下心来后,竟然从亦炎苏的态度中琢磨出一点害怕的味道来。 严方任搓了搓手臂。 他也怪怕的。 哪个正常家族会用那八个字当家训啊?冲这八个字,严方任就完全不能以常理明白印乐知在想什么。 亏得他一直以为前东家好歹是个正常人,现在看来印乐知只是疯在了另一条路上。 毕竟能和亦炎苏亲密接触了几十年还活得好好的人,可能也就印乐知了。 王乙……装死的人不算。 王乙:“???” 王乙心想:小僧到底是哪里惹了这位? “模棱两可“自然是对那些小帮小派来说。印乐知那儿已经掌握了确实的证据。 这事毕竟比较匪夷所思,印乐知第一天觉得这大约是个鬼故事,第二天觉得可能是别人冒充严方任。他结合天地无一等人的态度思考了好几天后,才勉强接受严方任没死的事实。 “红玺醒了。” 现在的印乐知,百爪挠心更加严重,满脑子只有几排大字在来回转: “怎么会假死的?花万转还有这功效?” “谁救的小朋友?还从天地无一眼皮子底下救走了,看起来对他还挺了解的。” “小朋友都知道了什么?怎么性情大变?” “那是红玺吧?是红玺吧?!” 这几个问题在印乐知脑海里徘徊了好几日,印乐知终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严方任是在钓鱼?” 江湖就那么几条大鱼,印乐知排查了一圈,最后有点难以置信:“小朋友在钓我?” 真是长大了,胆子肥。 既然是在钓鱼,那印乐知躁动的内心立刻平静了下来。 源头迟早会忍不住主动找自己。到那时候,什么就都清楚了。 反正印乐知不急,本来自己制定的就是长线计划,不差这么几天。 而严方任在见印乐知老神在在的样子后,也回过味来。 行,等自己送上门是吗?那他…… 还是得乖乖上门。 有求于人就是这么烦。 于是,严方任把自己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后,站在了惊风阁的幻阵外。 果然,守卫见到他衣服缝隙里露出的红玺刀后,二话不说,把他放了进去。 严方任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印乐知的书房,刚进门,差点就被劝退。 印乐知几十年来乱放东西的毛病没有任何改善,严方任一个整理东西上瘾的人差点被满屋杂乱无章的卷轴之类的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而且这场景会让他联想到某个生活自理能力为零的人,不由地表情都冷了几分。 印乐知刚用不知道什么寻物能力准确数过杂物堆上面几层,趁着上层杂物一个不注意,迅速从底下抽出一本没有封皮的册子,用细长的手指哗啦啦地翻着,头也不抬道:“来了啊,小朋友。” 严方任:“……” 印乐知听不到回音,抬起头,打量了严方任露出的那双浅到近乎金色的琥珀双眸,道:“你非把自己裹成这见不得人的样,是怎么回事?” 不愧是惊风阁阁主,江湖十万个为什么,一上来就是一个问题。 印乐知见严方任不回答,又问:“怎么,这和你突然要反瑞安澜有什么关系吗?” 严方任吸了一口气,说出了第一句话:“印阁主,天地无一又回来了,你不急吗?” “我不急。”印乐知笑了,“我还能再撑几年。” 严方任就知道会这样。 印乐知不急,严方任很急,导致他在印乐知面前处于劣势。 严方任无奈地解下自己裹着的布料,露出几乎碎裂的半张脸。粉色的嫩肉和浅红的血丝仍挂在伤口上。 印乐知一怔:“……” 印乐知把手上的册子往后一扔,眼眸一转,突然弯下腰,“小朋友,这刀哪儿来的?” 严方任见印乐知都快把脸贴到红玺刀上,干脆把刀扔到印乐知旁边的桌上,示意印乐知自己看。 印乐知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刀,但也不伸手去碰。严方任从假死苏醒后,身边唯一变化的就是武器,那半边身子的伤多半和这刀脱不了干系。 严方任见他谨慎得很,放柔了声音:“正是印阁主给我的。” 印乐知反而愣了。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严方任,道:“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这刀的材质他从未见过,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红玺,他哪会舍得给严方任。 严方任伸手拿起刀,手腕一翻,刀尖指向印乐知眉间。 红玺刀的红色微光给印乐知易过容的脸上带来一抹红晕。印乐知一动不动地盯着刀尖,头一偏,又去看刀刃的侧面。 一点也不害怕。 他问道:“所以,它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严方任笑道:“印阁主既知有特殊之处,也不怕我下什么黑手?” 印乐知微微眯眼,压在左手臂下的右手从严方任扔下刀的那一刻就从没离开过隹云长刀的刀柄:“你打不过我,小朋友。” 严方任轻笑一声,承认了:“确实打不过,但至少可以打败瑞安澜。” 印乐知:“哈?” 他又看了看严方任那身不同寻常的伤口,食指敲了敲刀柄:“该到讲故事时间了。” 严方任觉得印乐知总要自己掌握聊天进度这一点很闹心。 但确实是到了讲故事时间。 严方任知道印乐知最想听什么,便把王乙、红玺、光明之力、百年恶念等事仔细说道。 印乐知哑然。 他痛惜地看了眼红玺刀,仿佛在说:要是他知道王乙在青玉剑里藏了红玺,他绝对不会把青玉剑送出去。 痛惜完后,他垂下目光,无意识地玩着镇纸,喃喃道:“我倒不知,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 第二十八章 假情·临渊 他只知道亦炎苏身上有百年恶念,使得他时而暴虐,时而极痛。 亦炎苏不愿忍耐,就会把那些恶念以它们原本的形式发泄出来。 要问印乐知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承接了恶念几十年的人。 严方任给了印乐知一点时间消化后,主动道:“还没讲完呢。印阁主不听听我为什么突然想反天地无一与瑞安澜吗?” 印乐知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小朋友,我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你让我自己先顺顺。” 严方任:我看你就是不想听。 你说对了,印乐知还真不是很想听他那些爱恨情仇。 印乐知低头顺了会儿,抬起头,易容后像蛇一样的翠绿色眼眸望向严方任:“你有什么计划?” 严方任张了张嘴,道:“印阁主,你问我干什么?你似乎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印乐知神色坦然:“我知道的就是你刚说的那些。一个床伴能知道什么?” 严方任轻轻叹口气:“印阁主,你这么自贬,会让人聊不下去的。” 印乐知嘲了一声:“小朋友啊,你说你可以打败瑞安澜,又特意来山上非要我做点什么。”他嘴角慢慢地上扬,眼底有晶莹的星光,“你怕天地无一?” 严方任盯着印乐知:“谁不怕?” 印乐知一笑:“是啊,连我都怕。”言下之意就是“别拉我下水,老子不去给你当炮灰”。 严方任又是柔柔地叹了口气,垂下刀:“我也不瞒印阁主。我因为一些事,现在想要毁掉瑞安门,但我一人的力量肯定不足。我需要大量的助力。” 印乐知心道:你可真信我不会去告状。 严方任继续道:“瑞安门遭袭的话,天地无一手眼通天,定会在大战之前赶回。”严方任向印乐知耳边俯下身,“我拦不住他。普天之下,除了瑞安澜,也只有阁主可以阻一阻天地无一。” 印乐知笑起来,抬手扶上严方任侧脸,把他掰过来正对自己,嘶哑的声音震得严方任脑里嗡嗡直响:“严方任,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严方任沉默不语。 虽然印乐知宅到自闭,但严方任知道,在武林那些没开外挂的人中,印乐知才是最强的那一个。 更何况,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天地无一的人。 印乐知翠绿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没人能拦住天地无一。” “可是,印阁主,你已经拦了这么久,就不想一劳永逸吗?” 印乐知的表情总算有些变化,“哦?”了一声:“我怎么拦了?” 严方任轻轻吐出八个字:“泛泛之爱,生生不息。” 他因为伤口的缘故,说话幅度小了很多,声音比以前还要轻柔,听起来反而充满了鬼魅气息。 印乐知:“……”第一次听人把他那恋爱脑的家训说得跟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寻仇一样。 印乐知往后一靠,垂下眼。 他知道为什么严方任信任自己不会去告状。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俩的目的重合了。 好了,既然都说到这份上,印乐知也懒得再挤兑严方任,道:“我估计你现在也没成型的计划。等你想法更成熟后再来找我吧。” 严方任温和地垂了眼睑,掩盖了内心那“什么?竟然真的是这八个字吗?”的震惊。 谁让印乐知每天张口闭口就在骂人,小脾气坏得很。 严方任没从印乐知这儿听到一句准话,道:“印阁主,亦炎苏的执念全部来自于光明之力的统治欲与百年恶念的混乱诉求,只有一个例外。” 就是你啊,印阁主。 印乐知闻言并不高兴,反而翠绿的眸光都暗沉了下去:“小朋友,再乱说话,我可就不管你了。” 满是红线的房间里,印乐知恳求道:“亦炎苏你停一停好不好?” 我可以放弃我在这世上虚浮的爱,你可不可以也放下你的执念,一起远离这个漩涡。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亦炎苏用行动表达着:停不下来。 印乐知这句话算是给了一个小小的承诺。严方任勉为其难表示可以接受,道:“印阁主的爱还真是谨慎。” 印乐知道:“小朋友,你看这世界乌烟瘴气的,去爱它哪有那么容易。” 严方任道:“希望下次来时,印阁主能更放得开些。 印乐知食指挡在唇前:“嘘,小朋友,别放太开。悄悄地走,别被别人发现了。” 严方任:“……” 都什么玩意儿。 严方任走了。 在他背后,印乐知沉郁的目光被厚重的门扉隔绝。 印乐知翻着严方任留下的红玺刀的资料,目光慢慢失去焦距,移向了桌边。 桌边有一块极小的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角落,和周围的杂乱不堪格格不入,角落里放有一张妥帖存放的有些年岁的纸。 角落的面积太小,纸上面的字严方任又不认得,因此忽视了过去。 纸上是亦炎苏的远西语全名。 亦炎苏·赫赛卡。 是某次事后亦炎苏心情不错,在印乐知问后写下来的。 “爷这个姓,天上地下独此一份。小乐知,你要是念了爷的全名,不管爷在哪儿,爷都能听见。“ 印乐知的眼神逐渐锋锐,一脉单传的犟脾气发作。 你不是说能听见吗? 你不是说红玺是我摆脱你的机会吗? “亦炎苏·赫赛卡,我让你他妈的停一停,你至少得试一次。” 印乐知捂住嘴一阵猛咳。咳停下来后,他看也不看,轻车熟路地擦去手心的血。 人老起来还真快。 印乐知闭上眼,调整呼吸,平复方才咳血的抽痛。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后,他整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临空感,仿佛立于无边无际的虚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父亲印道常突发恶疾的时候,背靠的大山突然崩塌,只剩下他孤军奋斗。 他那时都未成年,发育又迟,整个人小小一只的,谁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本事。 惊风阁内六堂刚服从印道常没多久就要换主人,一时间心转不过来,貌合神离,明面顺从,实际上谁也不当他是阁主。 第二十九章 假情·宁静 外面的人也对他颇有微词。 年纪小,没阅历。 个子矮,没气势。 脾气暴,没肚量。 说话损,没口德。 前两年印乐知还把娃娃亲给退了,导致原本会成为亲家的家族也不待见他。 反正啥都不行。 随后就迎来了武林大会,都没给印乐知多少整顿的时间。 那次大会印乐知本来听着一堆人指桑骂槐话中有话就烦得很。六堂对他态度改善了一些,但基本也不为他出头。 印乐知一直憋着的气直到亦炎苏非得追问他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时,终于爆发了。 众目睽睽之下,亦炎苏半跪在他身边,问他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连骨相都变了。问就算了,还动手动脚地去摸他脸上的骨头和耳垂上的黑梅花耳钉。 惊风阁孝服里的白色缎带挡了至少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嘴唇和瘦削的下颔线。能看出个啥! 印乐知觉得天地无一是在没话找话。几次不愿搭理无果后,印乐知用了他最温和的问候方式:一脚踹了过去,并且问候一句“你有病吗?” 结果就看着那人的怒火蹭蹭窜上了天,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差点没直接把他踝骨给捏碎。 印乐知根本没把那疼放心上,下巴一扬:“妈的,神经病。” 亦炎苏:“???” 这小孩还骂上瘾了? 亦炎苏放开印乐知已经红肿的脚踝,站起身想教印乐知做人。 结果印乐知连天地无一都骂过了,剩下的虾兵蟹将更是不放在眼里。在天地无一松手的一瞬间行动自如地拖着红肿的脚踝,冲下高台,当着大会所有人的面,语言与长刀一起上,把那些阴阳怪气的人打得满地找牙,哑口无言。 最后第一堂堂主道:“小阁主,别伤着手,放着我来。” 印乐知听出了堂主的话外音,利落地收起几乎要跟他人差不多高的长刀,一甩长发,走了。 亦炎苏在一旁看得有趣,在那只到他胸口的小个子从他旁边匆匆走过时,忍不住抓住了他的上臂:“哎,印乐知,你是不是不记得爷了?” 印乐知回过头,差点没被白花花的晃瞎眼,下巴一抬,张口就来:“天地无一你怎么这么闲?你家祖坟冒青烟呢不赶紧回去看看?在这儿浪费老子的时间都够你回去给家人收尸了。” 亦炎苏:“……………” 上次见他时亦炎苏还让这孩子谨言慎行呢,真是不记打。 挺想用暴力教他做人的。 印乐知当然不会站那儿等着被打。趁亦炎苏嘴上说不过正不知当不当揍的时候,印乐知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小个头在前面转了个弯,很快消失在了亦炎苏的视线里。 印乐知走的太快,没看到亦炎苏咬了咬自己的大拇指,反而笑了:“这小孩嘴上骂那么狠,怎么都没什么恶意。” 亦炎苏低头往自己身前比了比印乐知的个头,又笑道:“长得太慢,还是那么矮。再高点嘴甜点爷更喜欢。” 印乐知急着回去冷敷他的脚踝,不然要知道他在背后又嘀咕了什么,能气得奔回来跳高高打他的头。 印乐知睁开眼。 年幼的二人与临空感都在那一瞬间淡去。 严方任大大咧咧地在守卫们的注视下出了幻阵,在阵外可疑地伫立良久。 可疑到守卫们都要上报堂主了,严方任才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回头又看了山上一眼。 与红玺刀融合后,他肉体上有诸多变化。其中肉眼不可见的一点是,他时常会感到刺痛。 严方任一开始还以为是伤口的痛,但后来发现还是有些不一样。 那刺痛来去都毫无预兆,痛感程度不定,严方任用了很久才搞明白,那是人们的恶意。 他接收到的恶意越浓,那刺痛就会越厉害,细细密密得像是用钉锤在身上来回滚一样。 即使在王乙面前,严方任也能感到隐痛,大约是王乙对自己的利用之意与对自己生死的漠视导致的。 然而刚才在印乐知面前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他从始至终,没有疼过一次。 即使在他怀疑印乐知都要拔刀相向时,他也感受不到一丝恶意。 不愧是以泛泛之爱为核心活着的人。怕不是印乐知的思维大都是以爱与生为出发点的,以至于见血要命的举动被他做出来后都不怀恶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印乐知是比天地无一和瑞安澜还要可怕的人。 严方任心想,亦炎苏既然是恶意的载体,多半承受的痛苦比他还要深重。 那亦炎苏还真是无法放开印乐知,印乐知于他就像沙漠中的绿洲于旅人。 严方任刚才都差点不想走了呢。 此时他站在阵外踌躇,也正是因为贪恋刚才的宁静,不由地开始思考接下来去哪儿恶意会少一些,好让他疼痛感落差没那么大。 想出来的结论是:他要不再回山顶吧。 算了,丢人。 很快,严方任就忘了印乐知那里的宁静。 因为他碰到另一个可以为他带来宁静的人。 严方任老远就从那背后的大黑匣子认出了三奇青。 三奇青那走走停停的样子,明显是找人。 严方任犹豫了一下,不大敢直接走上前去,便在他身后默默地跟着。 三奇青走到天黑后仍一无所获,心下躁郁,在路边随便买了几个小吃就揣着回了住处。 正值饭点,住宿处没什么人。三奇青心思重重地刚踏入自己房间的房门,就听到背后一人抢上一步,按住正在关上的门。 三奇青一低头,看见后面那人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两手按在门框上,似乎完全挡住了自己的退路。 三奇青:“!!!” 啥?被三奇六仪堡的人给跟了? 三奇青侧过身,用门框的边角和一只手撞开天盘九格匣,机括还没完全展开时就迅速从缝隙抽出最短的剑,反手一挥,指向来人:“谁?!” 三奇青这才看清,那人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被剑指着,他不仅不慌,甚至都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三奇青。 第三十章 假情·我要她消失 三奇青也保持着持剑的动作僵持了片刻后,上前把那人往里一拽,一脚踢上了房门。 门扇互相撞了一撞,三奇青回身又要去拽那人头上裹的衣巾:“严方任,你干啥呢?” 结果严方任握住了他的手腕:“别拽。” 三奇青:“?” 三奇青听着他声音有些奇怪,便任由他攥着自己,视线从头巾边缘钻了进去。 严方任就看三奇青鬼鬼祟祟地打量他,好不容易看清一点后,小表情一僵,立刻把伸长的脖子摆回原位。 严方任:“噗。” 被嘲讽了的三奇青一囧:“我没看到哈!” 路上三奇青别提多么心急如焚。 他在的那个小城消息闭塞,要不是他一直刻意关注严方任的事,估计再过几年也听不到他的消息。 刻意关注的结果就是听到他死了。 吓得三奇青把醉醴安排给大娘们后立刻就往江南跑。 结果严方任就跟真的凉透了一样,一点消息都没。 三奇青心也凉了半截。 不管严方任变成了什么样,至少他现在活着站在三奇青面前,三奇青已经十分满足。 严方任不想提这个话题,他们就不提。 结果严方任却松开了三奇青,主动揭下头巾,道:“没多大事,死不掉。” 脸露出的一瞬间,三奇青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甩开视线。 严方任顿了顿,又准备把头巾裹过去。 三奇青从视线边缘注意到这个动作,气冲冲地上去揪住他的头巾扯落:“布擦着不疼??” 那粗糙的布被从严方任手中猛地抽走,把他指腹都摩擦得泛红。 三奇青走近了看得就更加清楚。严方任脸上伤口仍然新鲜,嫩红的肉翻卷着,表面还渗着血丝。 这得多疼,还非要拿布去刮那嫩肉干嘛? 严方任愣了一会儿,垂下眼:“疼。” 他一直跟风,只是不愿意说。现在在三奇青面前人,他终于可以说出口:好疼,不止是身上,五脏六腑都疼。 但看到三奇青那感同身受的痛苦眼神后,他又后悔了,忙道:“其实也还好。你这么跑来,醉醴怎么办?” 三奇青故作轻松道:“你忘了顾王张李那一屋子大娘们了?” “噗。”严方任笑出了声,“真忘了,对不起。”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听说你死了,可把我给吓得,手中的面条都不香了。” 三奇青的语气是带了一点玩笑成分的,但严方任却笑沉了下去,总是带着一点笑意的嘴角慢慢落下,他本就细微的声音也变得飘渺:“阿青,都是假的。” 三奇青几步扑向严方任,力气有些大,严方任被猝不及防地撞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上了窗台。 三奇青倒是避开了严方任半边身子的伤口,没把严方任撞疼。 严方任腰贴在窗台上,有些无奈地望着三奇青的头顶。 三奇青低下头观察片刻,伸臂抱住他没受伤的部分,道:“我是真的。” 严方任向后仰头,从打开的窗户里伸出去,看着夜空中清冷的群星。 有次瑞安澜和严方任一同出去时,两人夜间懒得去找客栈落脚,干脆在野外的星空下呆了一整晚。 那一晚瑞安澜一直没睡,盯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严方任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看神吧。” 严方任:“?” 瑞安澜道:“光明之神,孤星之神,降临人间。” 好吧,又是远西的东西。 光明之神好理解,严方任问:“为什么是孤星之神?”为什么有人会信孤星啊? 瑞安澜顿了顿:“不知道,得问亦炎苏。孤星之神其实指的是他,光明之子,夜中孤星。” 严方任觉得她心情低落,软着声音道:“不问,反正你不是孤星。” 瑞安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不是。孤星还有光亮呢,我只是一块掉落在这里毫无目的的石头。” 严方任生起气来。 当时的他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现在他倒是明白了过来,他气的不仅是瑞安澜对自我的否定、还有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的存在意义的否认。 严方任收回视线,撞上也仰着头的三奇青的视线。 只不过三奇青是在看他。 三奇青难得充满压迫感地贴在他胸前,紧紧地盯着他,温暖的深褐眼睛似乎在说:“看我。” 严方任慢慢抬起手,像是为了确认一般,轻柔地触了触三奇青的脸,低声道:“嗯,你是真的。” 他突然鼻子有些酸涩,微微屈膝,额头抵上了三奇青的额头,慢慢闭上眼:“我也是真的。” 因为严方任离得太近,三奇青也闭上了眼,只觉得脸上有点湿润,不知道是不是严方任伤口里渗出的血。 有三奇青在,严方任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没有刺痛,没有噩梦,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他太久没有睡好,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醒来时,三奇青正支着脑袋坐在床边打盹。 严方任活动了一下手指,感觉身体状态恢复了一些,便做起了身。 三奇青听到动静,睁开眼,道:“你这是多久没睡?” 严方任:“记不清了。” 三奇青揉了揉太阳穴。他昨晚听严方任说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现在头还疼。 他揉了半天后,总算想起来自己昨晚想要问什么问题来着:“你打算怎么办?” 严方任敛了神色,温柔的眼睫微微向上挑了一下:“我?” 他突然哑了声。 三奇青鼓励地看着他。 正视自己,从来都是解决心理问题的第一步。 在三奇青的注视下,严方任动了动唇,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我要她消失。” 不是要死,是要她和她的目标,一起消失在这世上。 严方任已经没有目标了,她怎么能有? 三奇青震惊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严方任是认真的。 他道:“你要不再想想?” 严方任:“我没日没夜地想,已经想完了。” 三奇青沉默了。 他们相对无言,一直到窗外夜生活的歌舞响起。 三奇青慢慢道:“我陪你。” 第三十一章 盟·结盟于严方任的胡掰 严方任终于要收回之前的铺垫。 在交际甚广的信使三奇青的帮助下,之后的进度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快。 拜月教主力扎根江南,但影中月似乎颇为依赖瑞安门与天地无一,不是很好办。 但岷王穆翡榭也在盘算着回江南“度假”。朝廷已经对瑞安澜有了警惕。 付载波接任了掌门,成为蜀地三十二帮派的首领。根据严方任的了解,付载波的立场不大确定,说不定,会跟着影中月走。 三奇六仪堡……三奇六仪堡与瑞安门和天地无一新仇旧怨一大把,压根不愁煽动不了他们。 降襄山庄……严方任对沐瀚韬不抱希望,他只能琢磨用其他沐家人去牵制住沐瀚韬,不让他全身心地去帮助瑞安澜。 惊风阁……不知道前东家想得如何了。 如果这几个大家可以搞定,那些小帮小派,就非常容易。 严方任如果要聚合出一个足以掀翻瑞安门的组织,他相信自己可以把所有的罪名都嫁接到瑞安澜身上,从而说动众人。 毕竟,他曾是瑞安澜最亲密的人。若不是真的罪无可恕,严方任又怎么舍得呢? 亲密? 严方任冷笑了一声。 可能只有他这么觉得。 他需要下手的点,是让大家相信,他有足够的力量。 瑞安澜与天地无一非人的力量太过深入人心,光他俩的名字就能让一些武功低微的人瑟瑟发抖。 红玺这部分,还是交给王乙吧。 重出江湖的隐士高人、冶炼大师,总比严方任要更有说服力。 王乙本来想在幕后等着,结果硬是被严方任给薅了出来。 他说:“小僧怕是看不到明天了。“ 严方任道:“不会的。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您都能看到。“ 王乙:“?” 然后他就发现了原因:惊风阁宣布加入严方任以红玺为支点建立的联盟。 惊风阁表态后,严方任松了一口气。 印乐知那脾气,他确实摸不清楚。 印乐知觉得严方任动作太快,严方任却说远西圣战正疲,这是最好的时机。 严方任的变数使得他不得不放弃之前的计划。印乐知用了些时间说服六位堂主接受这个成功率低到吓人的提案,从印家找了一位合适的接班人,把他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下去后,用行动证明:亦炎苏,我选了红玺那条路。 亦炎苏得知这个消息时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在巨大的满月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眯着月光都照不亮的黑沉双眼,吼道:“来呀!小乐知。” 瑞安澜在不远处倚着门站着,浮着一层虚假的表情,像幼时一般道:“阿爸,他们太害怕,要烧死我们了。” 亦炎苏停止了笑,直起身,大步走向瑞安澜,森白的牙齿随着微笑露出,声音如同金属摩擦一般粗砺:“那就教教他们,死亡不是终点。” 瑞安澜慢慢睁开眼,转脸往山下望去,随手一指:“看,烟火。” 壮阔的烟火,以世界为燃料。 在红玺盟的作用下,王乙见到了印乐知。 印乐知并不知道王乙与天地无一那些破事,因此只有王乙觉得尴尬。 王乙见到印乐知时,印乐知正有些烦躁,在重复着取下十几枚耳钉耳环、把他们换个顺序、再重新插回耳洞里这套动作来平复心情。 王乙行了一礼,正准备说话,印乐知“咔“地扣上一枚耳环,张口就道:“娘希匹,别在老子面前晃,妈的头锃光瓦亮的看得眼睛疼。” 王乙:“???” 小僧感觉有被冒犯到谢谢。 王乙又试图说了几次话,结果被印乐知骂得体无完肤。 王乙:是个人才。 最后王乙闭上了嘴。 印乐知来回扣了三十来次耳饰,终于冷静了下来,给王乙指了一条明路:“你虽然说得吞吞吐吐,但我看出来了,你不想打架。不打就去降襄山庄。” 王乙:“???” 不是,他怎么被看出来确实不想打了?为什么又让他去降襄山庄。 印乐知小嘴一张,刻薄话又喷薄而出:“看我做什么?你妈的骨灰又不在我身上。严方任这么瞎瘠薄搞,降襄山庄肯定得出事。你闲着也是闲着,去保保沐瀚韬。再见。” 王乙:“???” 王乙觉得印乐知这套结束话题的话术真的是全方位下手,让人无法反驳。 王乙也就真的“闲着也是闲着”,去了降襄山庄。 降襄山庄里,沐翰韬正在与众人争执:“为什么一定要去和瑞安门对立呢?瑞安门与天地无一的存在有他们的道理,这才是江湖平衡之道。” 众人反驳道:“这不是平衡。他们是为祸人间的魔,他们才是破坏了平衡的人。他们必须得死。” 沐瀚韬看起来很疲倦。 他说服不了众人。 他自己都不甚明白自家的平衡之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去说服别人? 看起来连严方任对“平衡”二字的利用都比他纯熟。 现在红玺盟的人或真或假都认为他们在为守护平衡而战,占尽了制高点。 王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认可了印乐知让他来这里的做法。 沐瀚韬看起来,确实需要助力。 不是反抗悠悠众口的助力,是让沐瀚韬活下去、活明白的助力。 王乙认为,沐瀚韬不应该被严方任的那套说辞影响了自己对平衡之道的理解。 因为,严方任就是瞎掰的。 严方任一分一毫都不想守护什么平衡,他只是利用了这么个百年来秩序的支撑观点,让瑞安澜他们的混乱站在了平衡的对立面。 毕竟,人都喜欢顶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制造混乱。 曾经严方任对王乙道:“不觉得奇怪吗?这种清流泥沙混合不分的世道。” “大家手上都不干不净的,偏偏还互相忍着恶心,坐在一起共事。”严方任像是完全不怕烫一般,用指尖慢悠悠划着烛芯融化的蜡油,“不觉得奇怪吗?” 王乙回味一下,惊道:“阁下是想改变格局?” 严方任冷笑一声,收回手指,轻飘飘道:“我又……不在乎……” 此话一出,他心猛地一疼,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 这话说得,和瑞安澜太像了。 瑞安澜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不在乎亦炎苏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在乎世人的观感,她也不在乎严方任。 第三十二章 盟·不死不休 沐瀚韬与众人争执不下,便去求见了印乐知。 印乐知穿着浅紫的大袖长衫,上半张脸缠绕着浅紫的缎带。那紫色浅淡到几乎与白色无异,矜持地透出一点主人对紫色的喜爱。 简直是把非达官贵人不得着紫的禁令视为无物。 露出的下半张脸肤色苍白,骨头在皮下倔强地撑着,淡粉的唇中央穿着白银环。 沐瀚韬看着那个环都觉得疼,稍微挪开了视线问道:“印前辈,您也要替天行道?” 印乐知心里并没有道。对他来说,那还不如让沐瀚韬回归平衡原点来得重要。他咳了咳,尽量软了声音道:“小朋友,天地间没有道。所谓正邪均不可长久发展。唯有制约平衡才是稳定通途。” 沐瀚韬更不理解了:“那您为什么……” 印乐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灿然一笑:“我是为了一己私欲啊。” 沐瀚韬:“???” 印乐知难得露出那么生动的笑意,说的话却奇奇怪怪的。 沐瀚韬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印乐知抚了抚自己的唇,又道:“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答案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不可以。”印乐知微微仰头,用手指慢慢往上拉扯着嘴角,“我说了,我是一己私欲,怎么会为你的私欲而放弃我的,那未免也太无私了些,不符合我的性格。” 沐瞿空从没见过渣得这么明明白白的人,反而愣在原地。 印乐知看他茫然的样子有些可怜,尽量放缓声音:“我向来敬佩沐家人。平衡之道如悬崖钢丝,是最难的。” “只是,”印乐知移开手,向前伸出,摸了摸沐翰韬的脸,“有心的人难免偏颇一方,你也不想破坏沐家几十年的仲裁者形象吧?” 沐瀚韬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印乐知抚摸他的动作不带任何暧昧,反而有点像是沐瞿空抚摸他时的感觉。沐瀚韬有些怔忡,脱口而出道:“我……我只是,喜欢瑞姐姐。” “我也喜欢天地无一,严方任也喜欢瑞安澜。你看,是不是我们的行为就可以理解了?” 沐翰韬:不……不是很能理解。 不,不是,他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沐翰韬明白死了印乐知的意思。沐家是平衡的中心,所有其他帮派都在沐家旁边挂着,沐家的作用就是,保持着中立的心,调拨每个帮派的关系。 让事态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但是现在,除了拜月教和蜀地的所有帮派,都与严方任站在了一起。 难道,是我错了? 印乐知收回手,咳了一声,道:“小朋友,我嗓子不好,不想再说。你自行离开吧,我就不送了。” 印乐知实在是不想提醒他,为什么瑞安澜会去拉偏沐家这样的中立点。 沐翰韬还这么的天真,他有些不忍心。 但以后沐翰韬会想到这层的。 也会明白这事不是他的错,他从被卷入的一瞬起,就错过了调拨的时机。 沐瞿空做出过努力。如果不是严方任这充满怨气的复生,瑞安澜与亦炎苏会依旧徐徐图之。 印乐知今天说了这么多,一是联想到了自己。二是…… 印乐知珍重地打开画卷,画卷上是未长成的亦炎苏,清淡中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 印乐知嘴角勾起个微笑,手指抚过画中人的嘴唇和锁骨,动作与方才触摸沐瀚韬时的完全不同,充满了情意。 自己约摸也活不久了。 亦炎苏一定会杀了我,把我的皮肉和脏器一寸寸地扯断,扔在瑞安门的地上,用金属的靴底碾成烂泥。 那就来吧。 印乐知摘下眼上缚着的浅紫缎带,露出的竟然是自己原本的模样。 他苍白的脸上笑意如春,嘴唇平白为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添了一抹艳丽。他最近脸又瘦了些,却衬得那双星辰般的眼眸愈发明亮。 当晚,沐瀚韬又去了瑞安门。 他浑身都透露着疲倦,瑞安澜见到时都忍不住主动问道:“你怎么这么累?” 沐瀚韬摇了摇头:“瑞姐姐,我觉得我好无力。” 瑞安澜道:“我都说了,你不用忙那些。严方任正好撞上了某些人的需求缺口,你一个人哪抗得过来。” “可是你们怎么办?” 瑞安澜拍了拍他:“相信我。” 沐瀚韬充满期冀道:“你会活下去的。” 瑞安澜愣了愣:“哈?” 沐瀚韬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他脚尖蹭了蹭地面,道:“我去找了印前辈。” 瑞安澜笑问:“他没骂你?” “没有。”沐瀚韬不确定道,“他这次对我很……温柔。就是看起来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瑞安澜漫不经心地问道。 “印前辈绑着缎带。” “哪里绑着?” “上半张脸,挡住了眼睛和额头。” 瑞安澜的笑容慢慢退去,随后又回到了脸上:“翰韬,你回降襄吧。听说有个和尚在那儿?你跟着他,别听别人的话,别再出来了。” 沐瀚韬猛地抬起头,震惊道:“为什么?” “你不需要再做无谓的努力。印乐知不会反悔,别人也不会。” “韬韬。”瑞安澜亲昵地喊着,“任何带了点紫色的布,都是亦炎苏送的;白色缎带缠半面与白色大袖长衫,是印家丧葬礼的服饰。” 沐翰韬渐渐明白过来。 印乐知态度已经很明确:不死不休。 送走沐翰韬后,瑞安澜把玩着手上的长针,睫毛掩盖下的眼眸里空茫如无星无月之夜里的沙漠。 如果他没记错,印乐知和亦炎苏第一次正经见面,是大约三十年前印乐知为父亲印道常守孝期间的大会上。 那严方任,你会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衣服吗? 虽然我根本想不起来那时候你穿的是什么。 “我又怎么模仿这一行为。”瑞安澜茫然地呢喃。 但严方任记得。 他看到印乐知那副打扮时,突然就想起来第一次见瑞安澜时她穿的粉色纱裙。 他突然像被钉板拍了一巴掌一样,转身夺门而出,不顾背后印乐知惑然不解的视线。 第三十三章 恶意破城·纯净 但现在仍有一个问题。 没有人明确提出,如何对付天地无一。 严方任的红玺必然是对着瑞安澜,那天地无一怎么办? 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王乙是最焦急的。在他看来,应该先对付天地无一,再攻破瑞安澜。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严方任:“天下苍生……” 严方任打断了他:“与我何干?” 王乙:“???” “我只杀瑞安澜。谁愿意杀天地无一,谁去。” 王乙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道:“施主身负红玺与花万转的命运,怎可推卸责任。” 严方任抿了抿嘴,放轻了声音:“花万转是我要吃的吗?红玺刀是我要拿的吗?你们所有人背后都谋划着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你们的谋划卖命?” “亦炎苏背后还有远西教廷……” 严方任抬眸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远西教廷要的是为教廷而战的兵器,而不是两个致力于世间混乱的不安定因素。 楼秋华一立志脱离教廷的人,怎么拿到那些核心机密的? 王乙仍在努力:“可是只有杀了亦炎苏,才能拯救苍生。” “那您去吗?”严方任温声道,“结盟的口号都是我编的,盟里有几个是真要维护平衡我也懒得去数。至于你们背地里为了苍生福祉还是战争,我都不在乎。” 严方任站起身俯视王乙,手指紧紧扣着红玺刀:“我是为斩断提线,至于其他,全部与我无干。” 在他眼里,以苍生之名逼他,和那些用恩情威胁、用恐惧绑架的人,是一样的。 都是在操纵他。 严方任已经疯了。 大家都这么认为,心怀鬼胎地、悲悯地、幸灾乐祸地,认为着。 严方任起身离开降襄山庄:“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您了。” 严方任走后,王乙盘膝而坐,阖上了眼。 “小僧已经尽力,但仍不能赴死。”他微微低头,按住自己的胸口,“满意吗,亦炎苏?” 所有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光明之子的诞生有代价,锻造红玺刀这样不应该存在于世的兵器也有代价。 王乙恐怕在那意外流落人间的光明之力散尽前,都得活着。 严方任没给王乙关上门。沐瀚韬路过王乙房前时,没多想,就喊了一声:“大师。” 结果看到盘膝而坐的王乙猛地睁开眼。 沐瀚韬:“!” 沐瀚韬不好意思道:“大师,您在入定吗?对不起,打扰到您了。” 王乙笑了笑,冲沐瀚韬招了招手:“没有。过来,小僧见你心有烦忧,愿为阁下排忧解难。” 沐瀚韬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在周围,叹了口气,跨过了门槛:“大师,我是真的不懂。” 在沐瀚韬隔三差五与王乙长谈之时,一切果然以沐瀚韬无法接受的速度推进了。 严方任的身体被红玺越侵蚀越深,连眼底都带上通红的血雾。 一开始三奇青在旁边时他还能睡着,现在即使三奇青抱着他安抚他,他也会因为疼痛而喘不上气,更别提安眠了。 三奇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日搜罗各种方法,都不能解决严方任的问题。 最后,三奇青蹲下身,脸埋在严方任膝间,挡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 严方任失笑:“阿青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严方任甚至怀疑,他能不能撑到底。 好在,他们再三确认后,得知了一个消息:天地无一不知何时,又出了境。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丢下瑞安澜,出了境。 到底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严方任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他需要抓住这个难得时机。 排在前十的帮派几乎都加入了红玺盟。 降襄山庄也是。 沐瀚韬发觉自己一人之力无法对抗山庄上下。在发现自己连山庄门都出不了后,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软禁。 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在山庄里四处冲撞。 王乙连忙拉住他:“瀚韬,冷静点。” 沐瀚韬瞪着他,喘着气:“我怎么冷静?” 王乙道:“山庄现在多半人隐隐以沐家旁系为首,现在他们随严方任离去,正是阁下重塑山庄的好时机。” 这话并不顺沐瀚韬的耳,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反驳:“我怎么能分裂山庄?” “不是分裂。”王乙道,“是为了沐家的道。” 沐瀚韬奇怪地皱起了眉:“你要帮我?” 王乙点了点头。 印乐知有勇气去直面恐惧,他却留在了后方。王乙觉得,他有义务去完成印乐知的愿望:让沐瀚韬回归支点。 说不定,这是印乐知最后一个愿望了。 而且,在这几天的相处下来,王乙发现,沐瀚韬有着目前江湖人没有的纯净。 他想保护这样的纯净。 面对瑞安门的防线,红玺盟势如破竹。 在红玺盟有了动作的第一天,瑞安澜就向亦炎苏发了消息:“严方任到山脚后,我撑七天,你要回来。” 亦炎苏计算了一下时间,正好。 估计瑞安澜也估算过了。 但亦炎苏其实是急的。 亦炎苏把境外的事情安排完毕后,比预计的还要早了一天,立刻就动身往回赶。 但他发现,即使有这一天的富余,他也可能要迟到。 回去的路,被堵上了。 城墙上乌压压的士兵们立成一排,个个手上端着箭弩。 闪亮的箭尖直指一点。 被指着的亦炎苏微微睁大细长的眼睛,眼底有一丝难以置信,先是往身后看了看,确认他们的目标是自己后,又眯起了眼:“啊,你们要与境外开战了吗?” 被士兵簇拥的将领冷哼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凛然道:“番邦蛮夷,乱我国家。我朝岂能允许尔等小贼肆意妄为!” 亦炎苏歪了歪头,思索道:“说得也没什么问题。” 将士的长篇大论被噎住了。 “倒不如说,实在是太好了。” 亦炎苏一根一根缓慢地展开右手手指,黑刀在他手中成型。将士们亲眼看见空气慢慢变黑变沉,最终凝结成从头至尾都是刀刃的锋锐黑刀。 “妖道!”将领厉声顿喝。 第三十四章 恶意破城·献祭黑暗于光明 亦炎苏咧开嘴:“爷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呢。唉,你们左一个不开战,右一个求和平,都快把爷给憋坏了。” 都不打仗,那要他干什么?活生生把光明神力塞进人类体内,又熔炼进百年恶意,硬是让他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一甲子的光阴虚度,这仗还没个影。 你是帝国的武器。 异教徒的噩梦。 神赐你永不衰老之身,你可愿永生侍奉? 当时亦炎苏问的是:“那我什么时候能死呢?亲爱的神。” “……”神问道,“永生不好吗?“ 亦炎苏嫣红的嘴唇撩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您还想用我一直用到世界的尽头呢?” “……” “那就等战火平息的时候吧。” 亦炎苏觉得这个答案非常的讨巧。 首先要战火燃起,其次要等掀起的战乱停歇,最后还要寄希望于下一场战乱遥遥无期。 相比起来,弑神的成功率会更高吗? 应该不高。 但将神的信徒屠戮干净的成功率,可就高多了。 亦炎苏幽黑的眼睛仿佛在燃烧,细瓷一般的肌肤泛着隐隐的微光。他咧着嘴的脸上神情狰狞,看不出是狠戾还是痛苦。 他扭曲地笑着道:“你们的恶意,爷都收到了。” 将士们毕竟有沙场磨练出的直觉,察觉到了他们从未体验过的危险与恐惧,脸色登时变得没比边疆的沙漠好到哪里去。 亦炎苏发出一声长啸,立于城墙之下,黑刀直指墙头:“想拦爷?来呀!” 随着大漠风沙卷上城墙的声音甜腻如亦炎苏初入宫时。他当初是杨柳一般妖艳的少年,此时却是个阴鸷的壮硕成年男子,配上这声音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这一声长啸让将领心中警铃大作,大喝道:“火油!落石!快!都上!” 飞蝗般的箭矢裹挟着火焰,密密麻麻地扎向亦炎苏。 亦炎苏伸出左手食指,准确地点上了一支飞到他面前的火箭的箭尖。 那火像是被他吸收了一样,须臾间消失不见,只余一缕青烟。 那支箭在他指尖停顿了片刻,碎成了粉末。 亦炎苏左手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在指尖燃烧了起来:“光明之神,孤星之神,降临人间……”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那些投下的火箭落石,都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以光为引,以火为号,逐尽黑暗,燃尽糟粕。” 随着他的念白,他人也越来越近。 亦炎苏左手一挥,指向城墙上方:“以亦炎苏·赫塞卡之名,献祭黑暗于光明。” 随着最后一个音的落地,亦炎苏的速度陡然加快。 “他上城墙了!”士兵们惊呼起来。 坚固的石墙在他的黑刀与玄铁链下宛如陶瓷,轻轻一击就是一道裂口。 亦炎苏踩着不断出现的裂口,灵巧地避开墙头落下的滚石箭矢,逐步逼近。 城墙上烟尘滚滚,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还在吗?”一个士兵惊魂未定地问道。 “在呀。” 玄铁链钻出烟尘,缠上士兵的脖颈,链上细密的刀片把脖颈蹭的一片血肉模糊。 而随着玄铁链的绷直,士兵惨叫着被扯下城墙。 取而代之的是从地狱深渊爬上来的亦炎苏。 他蹲伏于墙头,裸露的皮肤上还有沾上的黑灰,肌肉紧绷如捕猎的野兽,视线一点点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眼神饥饿得像是在看一只只烤鸡。 将领先是一愣,随后拔剑出鞘,高声道:“御敌!” 士兵们这才纷纷解了冻,丁零当啷地摆出近战的武器。 亦炎苏身子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跃出:“一起嘛,爷受得住。” 要是印乐知在场,估计又要一巴掌呼他脸上:“说你妈的荤话呢?” 但是场上只有一群刚被他吓懵圈的将士们,沉默着,战战兢兢地,即将为他们保家卫国的信仰而赴死。 无趣。亦炎苏想,“你们都该死。” 倒塌的城墙外是火焰铸成的新围墙。 火墙里是火焰烹煮的新地狱。 幸存者哭号痛哭,声音渐渐被火的噼啪声压盖。 亦炎苏弯腰取下金属战靴,赤脚踩在灼热的土地上,在城里慢悠悠地晃着圈。 他的身影在烟雾中宛若修罗。 他压抑低沉的声音在幸存者耳朵回响:“明明都是你们自己的恶意,怎么自己还承受不住呢?” 亦炎苏在城里慢悠悠扫荡了几圈后,终于走向了他的最终目的地。 王府。 这座城属于昭王的领地,又是第一座会迎上亦炎苏的城,自然是重要的。 自然,是会有有昭王在的。 昭王自然也是有破城后逃跑的打算的,但亦炎苏早料到如此,极快地用火墙封了城。 亦炎苏当了几十年远西教廷军队的主力,经验十足丰富。他想屠的城,区区一个王爷怎么能逃得掉? “愿光明与你同在,九殿下。”亦炎苏手放在胸前,弯腰行了一礼,“久别重逢。” 昭王只比岷王年幼一岁,当年也见过亦炎苏的手段。在他发现他逃不出去时,恐惧已经开始折磨他了。 他指尖在颤抖,努力保持着王者的尊严:“亦炎苏,在本王面前好不知规矩!“ 亦炎苏甜蜜一笑,道:“殿下,爷的规矩此刻比你要大。” 昭王定了定神:“什么规矩?” “屠城呀。”屠城当然是一条性命不能留。 这种状态下的亦炎苏,语调总是轻柔婉转,末尾带一点江南水乡蒸腾的水汽。 昭王惊怒:“你,你要谋反不成!”他怎么敢!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爷在贵国呆得太久,殿下真把爷当自己人了?”亦炎苏弯起眉眼,“不胜荣幸。” 昭王道:“呵,你此番冒进,背后的势力还能饶了你不成?” 亦炎苏是境外势力的符号,不应当可以随心所欲。 亦炎苏道:“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呀。” 亦炎苏上前几步,在昭王面前停下。 “九殿下,不能再向先皇告状了,真可怜。”亦炎苏温柔地摸了摸昭王的头,“那会儿你隔三差五就冲先皇哭诉,说那远西来使又欺负你。爷可真冤,明明这才算欺负。” 第三十五章 恶意破城·江南 说着,他高高举起黑刀,整个人在黑暗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荧光,仿佛准备落下审判的神。 这位光明神子重重挥下黑刀,刀锋所过之处血肉飞溅,碎骨渣向四方迸射,扎透墙壁后,裂纹顺着被扎透的点与黑刀的落地点向外扩散。 那些裂纹迅速地爬满整座建筑,王府就像飞灰一样,在半空中四散开来。 天亮了。 火熄了。 整整一夜,亦炎苏一手拖着刀,一手拎着鞋,杀了城内每一个饱受身心折磨的人。 昭王的尸首被那一刀的气浪碾成了肉泥。 亦炎苏满身脏污灰土,背对着废墟,拈出雕花烟管转了两转,把烟管咬在齿间,也没添烟叶,闲庭信步地踩过破败的城垣。 虽无一人存活,但战报还是由别的城迅速传到了京都:“亦炎苏破了一城!” “昭王战死!” 随着消息的不断到来,圣上的脸越来越黑。 亦炎苏竟然在没有远西教廷的指令下,屠城了。 是他低估了亦炎苏的战力。 朝堂之上,大臣们纷纷建议增派兵力,把亦炎苏拦在路上。 圣上只觉得头嗡嗡直响,打断他们道:“你们觉得亦炎苏往京都来的可能性多大?”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圣上何意,但仍回答了他的问题:“不到三成。” 圣上道:“如果他往京都来,誓死守卫京都。如果他往江南去,不要阻拦。以及,派个使者出访远西,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大臣们都惊了:“这!圣上,万万不可把城池拱手让人啊!” “那就让他屠城吗?先把民众都撤走,他赶时间,不会绕路的。” “这……” 撤离也是一场耗时耗力的事情,而且这不是让天地无一直捣黄龙吗? 但他们说不动圣上。 几天后,最新消息传来:“亦炎苏往江南去了。” 圣上松了口气:“交给武林吧。” 天地无一在路上的时候,瑞安门在各地的分支被层层击垮,拜月教向瑞安门聚拢,蜀地人蜗居不出,只有付载波带了一小拨人支援拜月教。 本来除了严方任与印乐知是目标明确以外,其他人只是看在严方任与惊风阁的面子上意思意思,但如此顺利的推进让人们都兴奋了起来。 他们竟然可以见证推翻瑞安门这一历史性时刻吗? 此时,什么高尚的目的都不重要了。 他们只想看高楼的坍塌,在血腥中狂舞。 这是原始的冲动。 遭殃的只有江南的百姓。 撤离很慢,从边疆到江南路上的几个大城被撤得七七八八已经是极限,很多小城以及江南的城市,根本来不及管。 “天地无一已经入魔了。” “官老爷们都走啦。” 瑞安门的山脚下被团团围住,大战一触在即。 “那我们怎么办?” “赶紧收拾收拾走吧。我们哪有人管啊。” 和众人的振奋不同,严方任和印乐知并不十分乐观。 路上那些人,印乐知都懒得打,练手都不配。 但站在最后的瑞安澜与天地无一,比路上所有拦路虎加起来都要可怕。 在撤离命令的作用下,天地无一除了第一城耽误了些时间屠城外,之后的路途畅通无阻,逼近速度比众人预计的还要快。 印乐知咬着脸侧垂下的缎带,在心里盘算着,结果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小声聊天:“听说天地无一快到了。” “我们这么多人,他只有一个人。” “嘘,我们这儿还得防着某个兔子反水呢!” 兔子印乐知:“???” 反你妈。 印乐知摸了摸刀柄,觉得现在杀人不太好,又放下了手。 严方任也注意到这些言论,对印乐知道:“印阁主,有些风言风语不需要放在心上。” 印乐知冷笑一声:“小朋友,在我面前不需要假装关心。” 严方任短暂地笑了一下:“听印阁主的。” 他笑得很勉强。 天生共情又得到红玺刀加强的严方任被恶意刺得头皮发麻,一直紧紧皱着眉。 印乐知看着严方任,心里叹道,亦炎苏都是怎么撑下来这几十年的。 严方任下意识地来回摸着桌面,道:“休息一晚,明日午时开战。” 不能再耽误了。 第二天天刚拂晓,印乐知猛然惊醒,冲出帐外:“都起来!” 没有守夜的人们被他嘶哑的嗓音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面面相觑。 印乐知出得匆忙,衣服只是随意一披。 被吵醒的人不高兴,看到是印乐知,更加不满,但又不敢大声吆喝,只能私底下窃窃私语了起来。 严方任走出来,缓声问道:“说些什么呢?” 众人这才停止了交头接耳:“啊,您醒了。” 严方任心想:我能不醒吗?我全身都痛,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严方任转向印乐知:“印阁主清早……” 他的话被一声尖啸打断。 众人悚然四顾。 只有严方任低下了头。 尖啸声来自红玺刀。 红玺刀在颤抖,刀身烧得通红发亮。 而一道甜腻又沙哑的声音响起,压过了这声尖啸:“愚蠢。” 一团黑影随着声音破开空气,直冲刚才唧唧歪歪的一人袭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那人直觉告诉他有危险来袭,但他连手指都来不及动一动。 印乐知右手握紧刀鞘,快速冲到那人面前,把人拉到身后往外一丢,正面对上了黑影。 黑影中的黑刀重重砸落在未出鞘的刀上,砸碎了鞘身,连带着刀柄细线与线尾垂挂的名牌也一同碎成小块。 印乐知被黑刀上的力道压得跪坐在地,刀也砸落在泥里,手臂登时麻木得失去了感知。 亦炎苏毫不意外地看着印乐知冲了上来,甚至还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冲印乐知笑了一下,说不上是不是失望。 印乐知看了看砸在地里的长刀,错过了那一笑。 妈的,这一幕好熟悉。 印乐知十来岁那年,刚回阿林山,就听说有个疯疯癫癫的大哥在山上大开杀戒。 印乐知闻言匆匆赶往山巅,沿途不是残肢断体,就是正在捂着伤口呻吟的弟子们。 第三十六章 最终战·撩 印乐知大惊。他的父亲,现任阁主,还在山顶。 顾不得旅途归来的劳累,印乐知把刀握在手上,拔足狂奔。 临近山巅,他先看到的是他的父亲印道常。印道常一手捂着腹部,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受了重伤。 印道常面前是一个宽大的身影,正单手高高举起造型奇特的黑色长刀,裸露在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金属铠甲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印乐知身体动得比脑子快,手迅速抽出长刀,抢上前去,拦在两人中间:“别伤我父亲!” 黑刀恰好落下,重重砸在他的长刀上,差点砍得刀脱手而出。 印乐知整只小臂被震得发麻,瞬间爆出一臂的血点,失去了知觉。他人也被那力道压得一下跪在粗糙坚硬的地上,膝盖磨破了皮,只有发抖的两手还在奋力稳着长刀。 印乐知心中不免惊骇:这什么力气?简直闻所未闻。 那人一击不中,极为不满地俯视印乐知。 印乐知才发现,这人的背影高大,肩背宽阔,一身厚实肌肉,但脸却是不折不扣的娃娃脸。一双眼睛细长上挑,眼窝深陷,墨黑的眼珠藏在眼窝的阴影里。他的嘴唇极薄,嘴角凶狠地向下延伸,唇色却嫣红至极,闪着莹润的光泽。 每个五官单独拿出来看都是上佳,组合起来却是一张非常阴森诡异不和谐的脸。 印乐知看到这张脸,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这个长相太过特殊,即使他没见过真人,也能知道,这是前几年剁了前第一高手的“天地无一”亦炎苏。 不妙,他怎么在惊风阁? 印乐知余光瞟了瞟周围歪七扭八不知死活的人。刚满二秩的天地无一全身筋骨素质正在往顶峰攀登,不能硬抗,只能想办法把他引走。 印乐知现在还麻着半个身子,要是亦炎苏再来一刀,他也得血溅当场。 正当他想着的时候,亦炎苏扫了一眼印乐知,却突然笑了,薄薄的嘴唇被扯成一条细线,眼角也愈发飞扬。 ……笑起来反而愈发诡异。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能长成这样理应很可爱结果非常可怕的脸的? 亦炎苏一手仍架着黑刀,随时准备砍杀,另一手却向印乐知的脸上伸去。 印乐知茫然,本能地想去避开,但动作迟缓。于是,包裹在金属铠甲里的手指成功落在他脸上,摸了摸印乐知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大拇指按着他的嘴唇,食指抚上他眼角的泪痣。 手的主人对印道常道:“这是你儿子?他就是印乐知?” 印乐知被他冰冷的金属手套摸得遍体恶寒,努力偏过头甩开他的手。 印道常也急了眼:“放开我儿!” 亦炎苏自然是没放。 听到印道常变相的肯定回答后,他反而稍微放松了压在黑刀上的力气,弯下腰把脸也凑了过去,靠近印乐知细细观察。 他离得极近,近到印乐知都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亦炎苏脸长得诡异,皮肤倒是非常的细腻白皙,似乎从底层还隐隐透着光。 哪怕是京都最挑剔的公子哥,也得夸一句肤若凝脂冰肌玉肤。 然而印乐知并没想到这一层。 印乐知被亦炎苏深渊一样阴寒的眼神在脸上舔了一圈,心里隐约有种莫名的恶心感。但他行动能力尚未完全恢复,手上的长刀又正阻着亦炎苏的黑刀,无法后退,只能呆在原地,眯着眼睛任他看。 没想到看着看着,亦炎苏还得寸进尺,那鲜艳的嘴唇竟凑上前来,在印乐知唇角轻轻一落,低声道:“你儿子倒是比你好看。” 印乐知一呆,大脑瞬间空白。 这人在做什么! 印乐知感觉到亦炎苏那冷冽却柔软的嘴唇在自己嘴角蜻蜓点水般擦过,又往他唇瓣上挪去。浅浅的清爽味道从亦炎苏唇间溢出,缠绕在印乐知鼻尖。 草!印乐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印乐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而且亦炎苏不止在极尽温柔地吮吸自己的唇,还伸出舌尖舔了他的唇缝,似乎想要撬开他的嘴。 印道常也目瞪口呆,眼前发黑。 印乐知盯着亦炎苏近在咫尺半睁半闭的眼睛和颤抖的细长睫毛,浑身一抖,一股怒意从心里涌起。印乐知肢体不再麻木,反倒爆发出平时几倍的力气,一巴掌甩过去。 亦炎苏并没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觉悟,往后仰头避开印乐知的巴掌。 长刀荡开黑刀,不闪不避,直往亦炎苏胸口劈去,伴随着长刀的还有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天地无一我x你妈!!!” 亦炎苏没想到印乐知这么大反应,翻掌挥开印乐知的长刀,惊诧道:“为什么抗拒?” 他的潜台词是:“难道是爷的吻技退步了?” 然而印乐知不是他这么没皮没脸的货色,心里想的是:“下流胚子!” 本来鲜血淋漓的现场莫名多了点香艳气息。 被人轻薄的印乐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狠狠擦了下嘴角,也顾不得二人实力差距,拎起长刀砍向亦炎苏。 亦炎苏还在思考自己哪里姿势不对,心不在焉地拎着黑刀格挡。挡了几个回合,他恍然大悟道:“难道印少主喜欢激烈些的?” 印乐知闻言更怒,感觉脑子里一根弦“啪”地断了,骂道:“你他妈有病吧?“ 亦炎苏睨着他,嘴角慢慢落下,似乎是也起了怒气。但他眼神在印乐知的脸上停留片刻,尤其重点滞留在印乐知被吻出艳红的嘴唇上后,又愉快了起来,假装没听到刚才那句话:“印少主,你还挺惹人爱的。” 印乐知气结,反手又是一刀:“滚!” “咔哒”一声轻响,亦炎苏笑眯眯地用黑刀中的缝隙卡住了印乐知的长刀,道:“念在初见,爷就勉强克制一下怒气。” 印乐知恶狠狠地瞪着亦炎苏,亦炎苏垂下眼盯着印乐知耳朵上一排没戴耳饰的耳孔看了看,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对白银耳环,往印乐知那儿抛去,随即收起黑刀垂在身侧,人快速闪离长刀的攻击范围:“送你了,告辞。” 印乐知劈手接住那对耳环,道:“直娘贼,快滚!“ 亦炎苏哈哈一笑,伸出食指冲印乐知点了点:“下次可要谨言慎行。”说罢,转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下山去了。 印道常勉力拉住印乐知:“乐儿,不可与天地无一正面交锋。” 印乐知忙扶住印道常:“父亲别动,儿喊人给您看伤。” 第三十七章 最终战·情 然而之后亦炎苏就忘了这事儿,忙着把自己送上高台,几年里都没找过惊风阁麻烦,也没再和印乐知碰过面。 回想起这段往事,印乐知脸色一变。 显然,被恶意包围的亦炎苏也想起来了这一过往,眼神在他嘴唇上停留,又移到耳朵上。 耳环虽不是当年那对,倒也是亦炎苏送的。 “小乐知。”亦炎苏的刀像情人的手臂,挑逗地顺着印乐知胳膊滑上去,最后架在印乐知脖颈上。 印乐知只觉得脖子上一凉:“?” 印乐知眼里带着嫌弃,亦炎苏眼里带着欲望。 期间亦炎苏一直审慎地盯着印乐知,手腕明显随时准备发力落刀。 印乐知倒是不慌。 他很久没怕过亦炎苏了。 反正最多就是死或者生不如死。 看了一会儿,亦炎苏脸突然亮了,幽黑的眼睛熠熠发光:“小乐知对爷竟然没有恶意!”他的手带着刀都在微微颤抖,“小乐知,小乐知,小乐知。” 亦炎苏一连喊了三遍印乐知,仿佛在品着这个名字的味道。 印乐知斜眼睨他:我觉得有点丢人。 “我好爱你。”亦炎苏像几十年前那样俯下身,凑近印乐知,黏腻着嗓音,蹭着印乐知的耳廓。 一排耳环在耳洞里酥酥麻麻地磨蹭着,印乐知喘了口气,飞快地闭了闭眼:“……你他妈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众人:“!!!” ……不愧是印乐知。 亦炎苏一点也不恼,抬起印乐知下巴。他熟练地撬开嘴,舌尖抵住印乐知的舌。 印乐知:“???” 印乐知感觉老脸都要丢光,急急向后避让。 亦炎苏哪能放他走。缠绕在他身上的恶意越来越重,也就靠近印乐知时能舒服些。 直到印乐知嘴唇红艳,亦炎苏才放开:“小乐知,是不是不捋直了更讨你欢心?” “……” 印乐知想杀人。 周围人:“………………………” 大气也不敢出。 虽说这两人的传言在江湖上飘了有一阵子了,但这亲眼所见,还是颇为震撼。一时周围人神情多变,有惊讶,有恐惧,有恶心,有艳羡,还有……杀意。 亦炎苏手在抖,看起来心神不宁。 沧浪帮内交换了个眼神,组成个小型三人剑阵,趁着这时机去偷袭。 在他们看来,要是印乐知真想阻拦天地无一,刚才明明是最好的时机。 果然靠不住。 “去死吧!” 严方任皱了皱眉。 他能明白沧浪帮的想法,但没想到,他们竟然没注意到,刚才亦炎苏虽然吻得动情,但浑身仍戒备到头发丝,连握着抵在印乐知喉管上的黑刀的手,都被他精准控制着,随时在印乐知有不妥举动时划破他的喉咙。 就冲这心理素质,严方任都不得不佩服印乐知。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印乐知这种程度,在亦炎苏身边活不过三回合。 而印乐知大惑。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蠢吗?你们冲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不过来得正好。亦炎苏没握刀的手已经开始扯印乐知的腰带。 按印乐知对亦炎苏扯腰带熟练度和自己手臂麻痹程度的推算,那几个送命的再迟一步出来,他就能被扒个光。 亦炎苏刀都没动,胳膊从背后一绕,勾住一人,用力往地上一掼。 那人像是受到千钧之力,喷出了鲜血,肋骨脖颈等脆弱的骨头发出惨叫,悉数断裂。 随后亦炎苏脚尖挑起那人的剑,手接住往背后一插,把剩余两人穿了个串儿,丢回沧浪帮。 亦炎苏从头到尾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只是热切地盯着印乐知,眼神又狂烈了几分。 跪坐在地的印乐知脸上全是那人喷出来的血,心里把偷袭之人骂了几百遍。 印乐知扯出一个要死不死的笑,温柔问候:“您疯了吧?” 一脸的血并没有妨碍亦炎苏的赏玩。亦炎苏舔舔嘴唇,像在看荒漠中唯一一弘清泉:“没呢,还差点。” 印乐知亲切道:“那我怎么补上那一点呢?” 亦炎苏指指自己:“上我。” 印乐知字正腔圆充满礼貌地回道:“上您妈。” 亦炎苏笑了:“小乐知还是这么可爱。” 亦炎苏的黑刀慢慢从印乐知肩上滑下,他脸上并不合适的妖艳笑容也慢慢退去。 亦炎苏向印乐知跨出一步。 严方任红玺刀横在亦炎苏面前。 亦炎苏下颌骨上的肌肉瞬间绷紧,斜眼瞟着严方任。 严方任蹙眉道:“天地无一,要不还是看看山上?” 亦炎苏没望过去,脸色却山雨欲来,一字一顿道:“拜,月,蜘,蛛。” 他的声音不再甜腻,余下的是粗糙金属的质感。 他转头又看了眼印乐知,露出个奇怪的笑意,越过众人,上山去了。 没人想到拦他,也没人敢去拦。 唯一一个敢正面去挡他刀的人,正在努力一点点活动手指,试图让僵直的胳膊恢复知觉。 严方任上前把印乐知扶起来:“我们也上山吧。” 印乐知没有说话,皱着眉用仍然酸胀的手指按压着手臂。 在他们上山的路上,发现山上出乎意料的混乱。 青石板上淌着尚未干透的鲜血,路边横七竖八倒着尸体,有的还剩了最后一口气。 有些尸体的衣服上还有着瑞安门的纹样。 众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难道是天地无一上山途中无差别攻击了? 严方任似乎根本没看到那些尸体。 他垂着头,一步步走上他再熟悉不过的石板路。 也许是这不明变故的原因,他们上山路上就没见到几个能动的活人。 半山腰的那个汉白玉广场上也没有活人,只有新鲜的血腥气。 严方任依然脚步未停,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熟门熟路地往山巅天隐湖的方向走。 以天隐湖为源头的小溪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湍急,他们终于听到了人声。 口音杂糅,语气娇柔,是拜月教主影中月的声音。 影中月道:“你要是亲眼见到拜月蜘蛛,就能明白了。“ 严方任终于抬起了头,嘴角挂上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