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乐趣》 第一章 伙铺 第一章 伙铺 一到有墟的地方,就看见人家壁上,贴有“中伙安宿”一类的纸招。这类人家,便叫做伙铺。正午时候,你可以进去单煮午饭,即是路上一般人喊的“打中伙”。天挨晚边了,你可以进去住宿。他们屋里大都是空空洞洞的。仔细去看,首先便是煮饭的灶,以及安置碗盏的立柜。先到的旅客,已经围坐在那里,悠闲地吃烟或者忙忙地作菜了,主人只替旅客煮饭,其余一概由客人去弄。烧的是松木柴,燃得满屋都是烟子,墙壁以及楼板,都是熏的墨黑的。主人的脸上,无论男女小孩,都多少有点黑的痕迹,切菜的板子,不大干净,自不消说。菜刀真钝得可以放在猪肉上,好像在使锯子一般。锅铲令人不可思议,形式如一把小锄头,只可以挖,断断手铲不得的,两手炒菜炒油了,冷水洗不脱,热水也洗不掉,肥皂又没有,怎么办呢?不要着急,店老板娘会告诉你,那灶边上有灰,可以抓来擦手,但是你得小心,莫要鲁鲁莽莽地摸着滚烫的灰哪。 如果你是要坐山轿子,才能走路的话,那么下轿之后看见伙铺定要皱紧眉头的了。但若你是徒步旅行,烂泥溅到腿上,那就极其快活,洗了热水足,围着桌下边的火盆,吃你亲手炒出的菜,你会不知不觉要比平常多吃一两碗的。你吃了晚饭,还不感到怎样疲倦,你可以围着火堆,同男主人,谈点当地的风俗哩。比如你息的是桃岭墟吧,那个瘦得像痨病鬼的男主人,便会告诉你墟背后的山岭上,有无数的野猪,它们虽不吃人,可一发气就拿嘴拱你,一拱就把你拱到半天云里。同时在旁边烧火的女主人,一面吃泡菜,一面吃茶的更会抢着说,桃岭吗,就原是像个猪婆哪,有个地方,你去看真和猪嘴没有两样,拿东西朝鼻子上一敲,会流血哩。男主人见客人不相信,便取下挂着的烟袋,郑重地说,这断断敲不得的!地方上的人,哪个敢敲?一敲,桂阳州那面的人,准会发瘟。——那就惹出大祸来了。女主人觉得没有补说的必要了,便另外说起别的。哈,在半山腰上,你去看吧,后面全跟的是猪仔仔,都是这个猪婆带的。问明白之后,原来她口中所讲的猪仔仔,全是山侧边的小小坡。 人疲乏了,主人便掌着没罩子的洋油灯,领你上楼去。楼梯没扶栏,只吊一根粗索子,你怕跌落吗?上楼下楼,都可以用手拉着,就绝不至于有任何危险。楼上角落里,至少放有一两个大缸子,起初你会疑心那是米缸子,或者装酱油装酒的。等到你问主人方便处在哪里的时候,他便拿嘴巴向缸子那面递了一下。这倒方便得很,只是每次有人方便之后,全楼里总有二十分钟叫你闻不着好气味。因此我感到东方文明特征之一,便是自己方便,别人不方便,结果大家都不方便。 没有床,楼板上铺稻草,就是睡觉的好地方。铺盖自然不大香,但你乖觉一点,把铺盖翻转盖,里子作面子,面子作里子,也可以勉强舒服睡一夜。有些伙铺阔气一点的,还预备有蚊帐,那却大得出奇,挂起来至少可以罩着一二十人。所以一家伙铺,只消置备一张就够了。 女客到了这一带的山路上,对于住的问题,首先就感到为难,多半是伙铺主人,让出自己的房间,权作不得已的解决。再不然,就是和老板娘合铺,跟她拖鼻涕的孩子们,挤在一道睡。而老板呢,便给老板娘,赶到屋背后牛栏上去。——他们大都是一面开伙铺,一面在做庄稼的。假若你是一家人出远门,为了招呼孩子和各种的方便,要求腾一间小房间,让旅客夫妻合住,那他们便万不能答允的。为什么呢?这就是他们还活在古老的封建社会中间,男女的性关系,是看得非同小可的。因此,你同他们提到敌人侵略的事情,他们最感忿怒的,便是妇女被奸污这件事了。 选自《杂草集》初版本,1940年10月,改进出版社 【人物介绍】 艾芜(1904—1992),现、当代作家,原名汤道耕,他开始写作时,因受胡适“人要爱大我(社会)也要爱小我(自己)”的主张的影响,遂取名“爱吾”,后慢慢衍变为“艾芜”,祖籍湖南宝庆。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5年因不满学校守旧的教育和反抗旧式婚姻而出走,漂流于云南边疆、缅甸和马来亚等地,当过小学教师、杂役和报纸编辑,因为同情缅甸的农民暴动,1931年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到上海。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开始发表小说。在上海期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南国之夜》、《南行记》、《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说《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杂记》等。作品大都反映西南边疆和缅甸等地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及其自发的反抗斗争,开拓了新文学创作的题材领域。他所描写的传奇性故事,具有特异性格的人物和边地迷人的绮丽风光,使作品充溢着抒情气息和浪漫情调。 抗日战争爆发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理事。1944年由桂林逃难到重庆,写完著名长篇小说《故乡》,编辑抗敌协会重庆分会会刊《半月文艺》。1946年到陶行知担任校长的社会大学任教。1947年夏,国民党在重庆大肆搜捕民主人士,逃到上海。这个时期作品有长篇小说《山野》、《丰饶的原野》。它们反映了国统区劳动群众的苦难、抗争和追求。艺术表现上严谨沉郁的现实主义格调,取代了以前抒情浪漫的艺术特色。 1949年后,艾芜任重庆市文化局长等职。1957年发表长篇小说《百炼成钢》。1961年完成了《南行记续篇》。1981年以后,艾芜以耄耋之年,壮心不已,仍深入大小凉山,重返云南边疆,笔耕不辍。发表《春天的雾》、《南行记新编》等百余万字,直至1992年与世长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北平的庙会 第二章 北平的庙会 因为在北平住过几年,而且曾经有过一个家,便有时被人看作“老北京”了。据说乡村人称老北京为“京油子”,意思是不务实际的人,取义似乎没有老北京来得客气,堂皇。 因为被人目为老北京,所以外乡的朋友常以怎样逛北平的问题来问。这问题假若由外宾引导员去答一定很简便,什么西山、北海、天坛、八达岭等等,不上几天,便可逛完。但我总不以此种逛法为然,所以要答复也常不能使人满意,因为我是根本主张欲理解北平的文化是非住上三年五年不可的。 北平不比商埠,有洋房,有摩天楼,假若你到北平去找华丽的大楼,那你只有败兴。那么到北平应该逛什么呢?此非一二言所能尽:假若你对于历史有兴趣,你应该先知道这古城的家世,隋唐的塔,元明的庙不用说,就是商店,也不少几百年以前的。北平也追时髦,然而时髦有个限度,譬如同仁堂的门面,沙锅居的肉锅,你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换的。 你说北平颓唐,衰老,不合时代,但她仍是这么古老下去,也许时代转换更能给她些光荣,正如秋天的枫叶,愈老愈红。所以你要逛,就须钻入她的内心,靠城根租一所房子,住上三年两年,你然后才有时间去厂甸,去鬼市,逛庙会,吃爆肚,喝豆汁等等;不然你走马看花,专追名胜,那她只有给你一副残破相。 记得知堂先生说北平是元明以来的古城,总应该有很多好吃的点心的。北平不只零吃多,可玩赏的地方也多,单说庙会吧:每旬的九、十、一、二是隆福寺,三是土地庙,五、六是白塔寺,七、八是护国寺,几乎天天有;如再加上正月初一的东岳庙,初二的财神庙,十七八的白云观,三月初三的蟠桃宫,你会说北平真是庙会的天下了。 鉴赏北平应该自己去看,去尝,去听,靠书本的引导就不行。不信你翻一翻《日下旧闻》、《春明梦余录》,以及《北平游览指南》等书,关于庙会就很少记载,盖庙会根本不为高文厚册所看重也。 记庙会颇难,因其太杂。地大庙破,人多物杂,老远望去就觉得乱嘈嘈,进去以后更是高高低低,千门万户,东一摊,西一案,保你摸不着头脑。但你看久了以后,也会发现混乱之中正有个系统,嘈杂之中也有一定的腔调,然后你才会了解它,很悠闲地走进去,买你所要买的,玩你所要玩的,吃你所要吃的,你不忍离开它,散了以后,再盼着下一次。 赶庙会的买卖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贾,十天来一次,卖上两天又走了,正像下乡的粥班戏,到了演期,搭上台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来,等到会期一过,就云飞星散。庙会的末天的晚上,他们或推车,或挑担,离开这个庙,去到另一个庙,地方总新鲜,人与货仍是那一群。 庙会里货物的种类可真多,大至绸缎古玩,小至碎布烂铁,无论是居家日用,足穿头戴,或斗鸡走狗,花鸟虫鱼,无所不备。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满意,而且价钱还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场,动不动就是几块钱。 庙会的交易时刻是很短的,从午后到日落,在此时以外没有人去,去也没有人卖。时间短而买卖多,所以显得特别匆忙。人们挨肩挤背地进去,走过每一个摊,每一个案。庙会的东西很少言不二价,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类东西诳多,哪一类东西诳少,看好了,给一个公道价,自然很快成交。 北平这城有她自己的文化,有她自己的风格,不管你来自天南海北,只要你在这里住久了,也会被她融化,染有她的习惯,染有她的情调,于是生活变成“北平的”了。然而在这同一北平的情调之中,也分成三、六、九等,譬如学生是一流,商贾是一流,而住家则另是一流也。 严格说起来:北平的情调应该拿住家来代表,也唯有住家的生活才真正够得上“北平的”,这一点不能详说了。——我总以为北平的地道精神不在东交民巷、东安市场、大学、电影院,这些在地道北平精神上讲起来只能算左道,摩登,北平容之而不受其化。任你有跳舞场,她仍保存茶馆;任你有球场,她仍保存鸟市;任你有百货公司,她仍保存庙会。 地道北平精神由住家维持,庙会为住家一流而设,所以庙会也很尽了维持之力。譬如以鞋为例:纵然有多少摩登女子去市场买高跟,然而住家碧玉仍然去庙会寻平底,她们走遍所有的鞋摊,躲在摊后去试,试好了,羞答答地走回家去,道上也许会遇见高跟鞋的女郎,但她们不羡慕那些,有时反倒厌恶,她们知道穿上那种鞋会被胡同里的人笑话,那是摩登,是胡闹。 市场是摩登,庙会是过日子,过日子与摩登大有分别,所以庙会的货物不求太精,只取坚而贱,由坚而贱中领略人生,消磨日子,自然会厌弃摩登,这是住家的可取处,也是庙会的可取处。由住家去庙会,买锅买炉,买鞋买袜,看戏吃茶,挑花选鸟,费钱不多,器用与享乐两备,真是长久过日子之道。摩登不解此,笑庙会嘈杂,卑下,只知出入市场,照顾公司;一到自己过日子,东西不是,左右无着,然后哭丧着脸,怨天尤人,皆是不解庙会,离开住家之病也。 庙会专为住家而设,所以十天中开上两天也就够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异,庙会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预备一切住家需要的东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妇、将出阁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买或玩,消磨半日,眉开眼笑地回去。 你是闲人雅士,它有花鸟虫鱼;你是当家主妇,它有锅盆碗箸;你是玩童稚子,它有玩具零食;你是娇媚姑娘,它有手帕脂粉。此外你想娱乐,它有地班戏,戴上胡子就算老生,抹上白粉就算花旦,虽然不好,倒也热闹,使你发笑,使你轻松。 就按我自己来说,是非常爱庙会的,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我想旁人也应该这样。人生任有多少幻想,也终不免于过小家日子,这是快乐的事,也是严肃的事,而庙会正包含这两种情调,所以我爱它,爱每一个去庙会的人。有一次,我从庙会里买回两只鸟,用手提着向家里走,路上常常有人很亲切地问: “这只鸟还好哇,多少钱?” 我一个个地答复,有时谈得亲热了,不得不伫立在道旁,听他的批评,他的意见,有些人甚至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的养鸟历史,热切地把他的经验告诉我,看样这些人也是常去庙会的。庙会使人们亲密,结合,系住每一个人的心。 常听离开北平的人说:“在北平时不觉得怎么样,才一离开,便想得要命。”我自与北平别,便觉得此话千真万确。闲时想了想,北平的事物几乎样样值得怀念,而庙会就是其一。这大概是现在还不能不过小家日子之故,锅盆碗箸,为我所用,花鸟虫鱼,为我所喜,然今皆不习见,即见,亦不若庙会之亲切。爱而至于不忘,此即北平之魄力乎?此种意境,恐非登西山,跑北海,奔波三五日即离开的朋友所能理解也。 1936年5月9日于津南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大酒缸 第三章 大酒缸 不久前,七八月之间,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一个朋友从上海来。时间是下午六时,我当然要招待晚饭。吃饭难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为了朋友也有精神准备,就先告诉他碰运气的计画,是直奔王府井大街,从北头起,先进萃华楼,能吃上最好,不能,迤逦南行,碰到哪里是哪里,碰见什么吃什么。他说好。于是照计画办理,先到萃华楼,看了看,站着等坐位的人比坐下边吃边喝的人还多。没办法,执行计画的第二步,迤逦南行。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略南行向西,东安门大街西口内路北有个专卖蒸饺的小馆,因为价比一般店贵一倍,食客不多,估计一定可以如愿。向朋友说明此意,他也很高兴。于是前往,没想到入门一看,竟是空空如也。卖完了还是不卖了?问也无用,只好扭过头东行。好容易找到一个,北京所谓大路(中下等)饭馆,挤个坐位。饭菜都很坏,用了上大学时期可以包一个月饭的钱数,总算解决了困难。 说起东安门大街,是上学时期往东安市场的必经之路,近年来很少到那里去,连印象都模糊了。即如那个蒸饺馆,是这一次碰钉子时候辨认,才想起当年是个大酒缸,字号为义聚成。 关于大酒缸,除了长住北京,年过花甲,刘伶、阮籍一流人物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了。这是一类商店的通称,有如油盐店、点心铺、绸缎庄之类。但比起油盐店等商业,大酒缸的特点尤其明显。就我见到的许许多多说,都是山西人所经营。有不少是家庭铺,夫妻共同经管,但女的照例不出面。规模都不大,门面一间,后面是住屋。前面这间营业室,左右两排,应该放饭桌的地方,放的是酒缸。缸很大,直径也许将近一公尺吧,上面盖着红漆木盖,周围放着坐凳。缸大多是一排三口,因为高,下部一节埋在地下。两排缸再往里,靠一边是柜台,台上放酒具、酒菜等,另一边是菜板、面板等,总起来是既供饮,又供食。大酒缸的营业,顾名思义,主要是卖酒,陈列几口大缸,我想是意在表示,所卖之酒既多又陈。其实缸都是空的,或多是空的,只能发挥一般饭馆桌子的作用。自然,如果顾客是文人墨客,那就还能体会到诗意,试想,这是坐在酒缸之旁,向里看,柜台上是大小酒具,两千年前,到临邛照顾司马相如,也许情景不过如此吧?自然,这里缺的是当垆的文君,那就设想为黄公酒垆,不是也好吗? 我酒量很小,可是也常常到义聚成去。目的是三种:一是破闷,二是省钱,三是吃简便而实惠的饭。多半是晚饭时候去。入门,掌柜的照例说:“您来啦,请坐。”坐下以后,问喝几个酒(旧秤二两白干称一个,是大酒缸供酒的单位),热不热(热是用圆锥形铜酒具在火上加热),要什么菜。菜都是做好的凉菜,有煮花生仁、辣白菜、五香豆等,自己去挑选,一二分钱一碟。喝酒中间,掌柜的会来问,是不是在这里吃饭,如果吃,是吃饺子还是削面,吃多少,因为只卖这两种。决定吃什么以后,他立刻动手做,材料是准备好了的,总是喝酒兴尽的时候,食物就送上来。做饺子和削面是山西人的拿手活,都做得很好。总之,是费钱有限而可以酒足饭饱。 大酒缸,北京当年遍布九城,我因为离义聚城近,其他地方很少去。唯一的例外是前门外一尺大街路南那一家。那是一位也好逛书店的老朋友发现的,说是饺子特别好。一尺大街大琉璃厂东口外,东通杨梅竹斜街,确是很短。我听说以后,每次往琉璃厂,一定到那一家去吃午饭。饺子果然与众不同,味道清而鲜。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很少一个人到外面吃饭,因而同大酒缸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以至它什么时候绝迹也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年以前,一个年轻人前往杭州,回来说,曾抽暇往绍兴,到咸亨酒店看了看,真是鲁迅先生所写《孔乙己》中的样子,还卖罗汉豆。这使我想到北京的大酒缸,如果还有,能够到那里喝“一个”热酒,吃两碗刀削面,会多么好。 【人物介绍】 张中行(1909—2006),生于河北省香河县。1931年通县师范学校毕业。1935年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毕业。先后任教于中学和大学,曾任副刊编辑、期刊总编。建国后就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其涉猎广泛,博闻强记,遍及文史、古典、佛学、哲学诸多领域,人称“杂家”。自觉较专者为语文、中国古典和人生哲学。以“忠于写作,不宜写者不写,写则以真面目对人”为信条,被季羡林先生称为“高人、逸人、至人、超人”。编著有《文言常识》、《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菜市口 第四章 菜市口 在故都,对于我的知识关系最大的虽然是沙滩的大楼;因为四妹的缘故,石附马大街红楼的印象也不浅;可是关于生活,最不能忘怀的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因我十八岁初到“北京”时就到南半截胡同的绍兴县馆去住,言语隔膜,怕得骡车夫故意捣乱,行到菜市口,一见着“北半截胡同”的牌子,就着急得要命,又恨又怕,不知道南半截胡同原是在北半截胡同里面的,闹了许久才清楚,所以还没有到达寓所,就先把这地方于慌忙中看了个明白。 有名的《呐喊》是在绍兴县馆里产生的,想来作者,当时也常在菜市口这地方经过。我的《故乡》、《赵先生底烦恼》、《鼻涕阿二》和《毛线袜》的一大部分,还有《回家》的后半,也都在这地方写成,如今一回忆着,总还觉得有些感情。《故乡》的原稿大半都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当时的晨报馆也就设在菜市口一边的丞相胡同里。 虽然故都,在路面不曾铺好的时候,有人说天晴时像个香炉,下雨以后是个墨盒;所谓香炉,就是一有风就要刮起灰尘来。可是从菜市口出发,东往骡马市大街,由珠市口而到前门;北进宣武门去西单牌楼等处,早都没有了这种情形。而且一到夜间,风总停息;我曾屡次同伏老于月下从公用库一直的踱回寓所,边走边说,只觉有趣;到了菜市口,说声“明天见!”他进丞相胡同去看校样,我到绍兴县馆里去写稿子。 即使到了半夜过,南半截胡同里卖果儿冰糖和油硬面饽饽的叫声仍然不时可以听到;花两三个大子儿,不但可以点点心,也是很助兴趣的。 从菜市口去文化街的琉璃厂固然很近,离先农坛和天桥也不远;元庆的杰作《大红袍》就是傍晚游了天桥,当夜在绍兴县馆里一气呵成的。 故都的浴堂里面总是烧得很暖热的;菜市口附近的浴堂,价钱便宜,也还干净;在那里先剃个头,洗澡以后躺一下,于懵懂中很容易“捉住意境”;我的初期的小说,大概是这样想好了格局的。 广安市场想是由“菜市”而来的;出售的菜蔬固然很多,部分也分得仔细,不但卖猪脚爪猪舌头各有专摊,连鸡爪鸭掌也是分别卖的。于晨光曦微中,一般“好家婆”,蓬着头发,挽着篮子,接二连三的出入其间,富有“生的情趣”。 在菜市口,最热闹的是中秋节的前几晚,成串的葡萄,血红的柿子,更其醒目的是高大的“兔二爷”,耸着两耳,翘着嘴巴,真是神气活现;一经看到,我总有“笑不得”之感。卖水果和兔二爷的摊子是这样的多,从丞相胡同的口子一直摆到北半截胡同,简直不留一点空地。 每到年边,杀羊也颇可观,好像整夜都在做屠的工作,一到早晨,店堂里一长排一长排的挂得密密层层,地上结起点点的红冰。 菜市口的店铺,自然同故都一般的商家一样,只要你进去,无论是只买一两个铜子的茶叶,总也好好的招待,临走还说声“回见!”他们不但应付主顾来得客气,就是对于学徒,似乎也比南方的商人和气得多。 因为到和济去印书面,接洽校样,我也曾常从菜市口西行,往来于广安门头。元庆且很喜欢在那里游玩;虽然比较的冷静些,却也富于故都的情趣,很是朴素。 “广安门”,这固然做了元庆的画题;他的杰作之一的《一瞥》,以流畅轻快的笔调胜,也是取材于此的。 曾经有过两回,我为困窘所袭,深深地陷入悲观;不知所措,无可奈何地漂泊北上。可是一到前门下车,不觉兴奋起来,就以为人生的路本来很广,以前固执,只是可笑。这是因为故都的道路广而直,建筑雄壮,空气又清,很远的景物一望可见,形成着伟大的气魄;站在丁字路的菜市口,也可以这样感觉到。 选自《北平一顾》,1936年12月,宇宙风社出版 【人物介绍】 许钦文(1897—1984),原名许绳尧,生于浙江山阴。1917年毕业于杭州省立第五师范学校,留任母校附小教师。1920年赴北京工读,在北京大学旁听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课程,并因乡谊与鲁迅先生过从甚密,自称是先生的“私淑弟子”。1922年发表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说《晕》,此后经常在《晨报》副刊发表小说和杂文,受到鲁迅的扶植与指导。1926年由鲁迅选校、资助的短篇小说集《故乡》出版,描写的多是浙江家乡的人情世故态,颇受好评,鲁迅先生将其列入“乡土作家”之列。1927年离开北京到杭州,抗战爆发后辗转福建各地,胜利后复回杭州,前后20余年,一面教书,一面写作。 历任杭州高级中学、成都美术学校、福建师范、福州协和大学、杭州第一中学、浙江师范学院教师。1955年起先后任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长、中国作协浙江分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民进浙江省委副主任委员。其间从事鲁迅著作的研究。 主要作品:短篇小说集《故乡》、《毛线袜及其它》、《回家》;《赵先生的烦恼》(长篇小说)、《西湖云月》(长篇小说)、《两条裙子》(长篇小说);《许钦文创作选》(小说、散文合集);《无妻之累》(散文集)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北平漫笔(1) 第五章 北平漫笔(1) 秋 的 气 味 秋天来了,很自然的想起那条街——西单牌楼。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到了西单牌楼,秋天,黄昏,先闻见的是街上的气味。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繁盛的行人群中,赶快朝向那熟悉的地方看去,和兰号的伙计正在门前炒栗子。和兰号是卖西点的,炒栗子也并不出名,但是因为它在街的转角上,首当其冲,就不由得就近去买。 来一斤吧!热栗子刚炒出来,要等一等,倒在箩中筛去裹糖汁的砂子。在等待秤包的时候,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从身边飘过,原来眼前街角摆的几个水果摊子上,啊!枣、葡萄、海棠、柿子、梨、石榴……全都上市了。香味多半是梨和葡萄散发出来的。沙营的葡萄,黄而透明,一出两截,水都不流,所以有“冰糖包”的外号。京白梨,细而嫩,一点儿渣儿都没有。“鸭儿广”柔软得赛豆腐。枣是最普通的水果,郎家园是最出名的产地,于是无枣不郎家园了。老虎眼,葫芦枣,酸枣,各有各的形状和味道。“喝了蜜的柿子”要等到冬季,秋天上市的是青皮的脆柿子,脆柿子要高桩儿的才更甜。海棠红着半个脸,石榴笑得露出一排粉红色的牙齿。这些都是秋之果。 抱着一包热栗子和一些水果,从西单向宣武门走去,想着回到家里在窗前的方桌上,就着暮色中的一点光亮,家人围坐着剥食这些好吃的东西的快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身后响起了铛铛的电车声,五路车快到宣武门的终点了。过了绒线胡同,空气中又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是安儿胡同口儿上,那间低矮窄狭的烤肉宛上人了。 门前挂着清真的记号,他们是北平许多著名的回教馆中的一个,秋天开始,北平就是回教馆子的天下了。矮而胖的老五,在案子上切牛羊肉,他的哥哥老大,在门口招呼座儿,他的两个身体健康、眼睛明亮、充分表现出回教青年精神的儿子,在一旁帮着和学习着剔肉和切肉的技术。炙子上烟雾弥漫,使原来就不明的灯更暗了些,但是在这间低矮、烟雾的小屋里,却另有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使人很想进去,站在炙子边举起那两根大筷子。 老五是公平的,所以给人格外亲切的感觉。它原来只是一间包子铺,供卖附近居民和路过的劳动者一些羊肉包子。渐渐地,烤肉出了名,但它并不因此改变对主顾的态度。比如说,他们只有两个炙子,总共也不过能围上一二十人,但是一到黄昏,一批批的客人来了,坐也没地方坐,一时也轮不上吃,老五会告诉客人,再等二十几位,或者三十几位,那么客人就会到西单牌楼去绕个弯儿,再回来就差不多了。没有登记簿,他们却是丝毫不差地记住了前来后到的次序。没有争先,不可能插队,一切听凭老大的安排,他并没有因为来客是坐汽车的或是拉洋车的,而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他的公平和亲切。 一边手里切肉一边嘴里算账,是老五的本事,也是艺术。一碗肉,一碟葱,一条黄瓜,他都一一唱着钱数加上去,没有虚报,价钱公道。在那里,房子虽然狭小,却吃得舒服。老五的笑容并不多,但他给你的是诚朴的感觉,在那儿不会有吃得惹气这种事发生。 秋天在北方的故都,足以代表季节变换的气味的,就是牛羊肉的膻和炒栗子的香了! 1961年10月30日 换取灯儿的 “换洋取灯儿啊!” “换榧子儿呀!” 很多年来,就是个熟悉的叫唤声,它不一定是出自某一个人,叫唤声也各有不同,每天清晨在胡同里,可以看见一个穿着褴褛的老妇,背着一个筐子,举步蹒跚。冬天的情景,尤其记得清楚,她头上戴着一顶不合体的、哪儿捡来的毛线帽子,手上戴着露出手指头的手套,寒风吹得她流出了一些清鼻涕。生活看来是很艰苦的。 是的,她们原是不必工作就可以食禀粟的人,今天清室没有了,一切荣华优渥的日子都像梦一样永远永远地去了,留下来的是面对着现实的生活! 像换洋取灯的老妇,可以说还是勇于以自己的劳力换取生活的人,她不必费很大的力气和本钱,只要每天早晨背着一个空筐子以及一些火柴、榧子儿、刨花就够了,然后她沿着小胡同这样的叫唤着。 家里的废物:烂纸、破布条、旧鞋……一切可以扔到垃圾堆里的东西,都归宋妈收起来,所以从“换洋取灯儿的”换来的东西也都归宋妈。 一堆烂纸破布,就是宋妈和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争执的焦点,甚至连一盒火柴、十颗榧子的生意都讲不成也说不定呢! 丹凤牌的火柴,红头儿,盒外贴着砂纸,一擦就迸出火星,一盒也就值一个铜子儿。榧子儿是像桂圆核儿一样的一种植物的实,砸碎它,泡在水里,浸出黏液,凝滞如胶。刨花是薄木片,作用和榧子儿一样,都是旧式妇女梳头时用的,等于今天妇女做发后的“喷胶水”。 这是一笔小而又小的生意,换人家里的最破最烂的小东西,来取得自己最低的生活,王孙没落,可以想见。 而归宋妈的那几颗榧子儿呢,她也当宝贝一样,家里的烂纸如果多了,她也就会攒了更多的洋火和榧子儿,洋火让人捎回乡下她的家里。榧子儿装在一只妹妹的洋袜子里(另一只一定是破得不能再缝了,换了榧子儿)。 宋妈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她每天早晨起来把头梳得又光又亮,抿上了泡好的刨花或榧子儿,胶住了,做一天事也不会散落下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北平漫笔(2) 第五章 北平漫笔(2) 火柴的名字,那古老的城里,很多很多年来,都是被称作“洋取灯儿”,好像到了今天,我都没有改过口来。 “换洋取灯儿的”老妇人,大概只有一个命运最好的,很小就听说,四大名旦尚小云的母亲是“换洋取灯儿的”。有一年,尚小云的母亲死了,出殡时沿途许多人围观,我们住在附近,得见这位老妇人的死后哀荣。在舞台上婀娜多姿的尚小云,丧服上是一个连片胡子的脸,街上的人都指点着说,那是一个怎样的孝子,并且说那死者是一个怎样出身的有福的老太太。 在小说里,也读过惟有的一篇描写一个这样女人的恋爱故事,记得是许地山写的《春桃》,希望我没有记错。 1961年11月4日 台上、台下 礼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带到城南游艺园去。门票只要两毛(我是挤在大人的腋下进去的,不要票)。进去就可以有无数的玩处,唱京戏的大戏场,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里的文明戏,也一样的使我发生兴趣,小鸣钟,张笑影的“锯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爱看的戏。 文明戏场的对面,仿佛就是魔术场,看着穿燕尾服的变戏法儿的,随着音乐的旋律走着一额一跳前进后退的特殊台步,一面从空空的大礼帽中掏出那么多的东西:花手绢,万国旗,面包,活兔子,金鱼缸,这时乐声大奏,掌声四起,在我小小心灵中,只感到无限的愉悦!觉得世界真可爱,无中生有的东西这么多! 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找新鲜刺激的孩子,喜欢在平凡的事物中给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娱乐,所以,在那样大的一个城南游艺园里,不光是听听戏,社会众生相,也都可以在这天地里看到:美丽、享受、欺骗、势利、罪恶……但是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观感中,她又能体会到什么呢? 有些事物,在我的记忆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样,在大戏场的木板屏风后面的角落里,茶房正从一大盆滚烫的开水里,拧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来。当戏台上是不重要的过场时,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儿”的绝技了,楼下的茶房,站在观众群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热手巾,忽下子,扔给楼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后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过脸收集了再扔下来,扔回去。这样扔来接去,万无一失,也能博得满堂喝彩,观众中会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儿!” 但是观众与茶房之间的纠纷,恐怕每天每场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乱哄。当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摆上来,而我们硬不要的时候,真是一场无味的争执。茶房看见客人带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轻轻地,偷偷地,把一颗糖花生放进嘴吃,再来一颗,再来一颗,再来一颗,等到大人发现时,去了大半碟儿了,这时不买也得买了。 茶,在这种场合里也很要紧。要了一壶茶的大老爷,可神气了,总得发发威风,茶壶盖儿敲得呱呱山响,为的是茶房来迟了,大爷没热茶喝,回头怎么捧角儿喊好儿呢!包厢里的老爷们发起脾气来更有劲儿,他们把茶壶扔飞出去,茶房还得过来赔不是。那时的社会,卑贱与尊贵,是强烈的对比着。 1961年12月15日 【人物介绍】 林海音(1918—2001),祖籍台湾,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散文集《窗》、《两地》、《剪影话文坛》等;短篇小说集《城南旧事》,长篇小说《春风》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1)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1) 四合院之好,在于它有房子、有院子、有大门、有房门。关上大门,自成一统;走出房门,顶天立地;四顾环绕,中间舒展;廊栏曲折,有露有藏。如果条件好,几个四合院连在一起,那除去合之外,又多了一个深字。“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这样纯中国式的诗境,其感人深处,是和古老的四合院建筑分不开的。 北京四合院好在其合,贵在其敞。合便于保存自我的天地;敞则更容易观赏广阔的空间,视野更大,无坐井观天之弊。这样的居住条件,似乎也影响到居住者的素养气质。一方面是不干扰别人,自然也不愿别人干扰。二方面很敞快、较达观、不拘谨、较坦然,但也缺少竞争性,自然也不斤斤计较。三方面对自然界很敏感,对春夏秋冬岁时变化有深厚情致。让我们先来看看四合院的春、夏、秋、冬。 冬至过了是腊八,四合院春的消息已经开始萌动了。过了二十三,离年剩七天……在腊尽春回之际,四合院中自然是别有一番风光了,最先是围绕着年的点缀。以半世纪前的具体时代来说吧。老式人家还要贴春联,而新式人家或客居的半新式人家,春联一般都免了。但都要打扫房子,重新糊窗户。打扫房屋如果说雅言叫掸尘,北京人说话讲究忌讳,大年下的,什么打呀,扫呀,说着不雅驯,因而也总叫掸尘了。四合院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给人以万象一新之感。 在那样的环境里:台上锣鼓喧天,上场门和下场门都站满了不相干的人,饮场的,检场的,打煤气灯的,换广告的,在演员中穿来穿去。台下则是烟雾弥漫,扔手巾把儿的,要茶钱的,卖玉兰花的,飞茶壶的,怪声叫好的,呼儿唤女的,乱成一片。我却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下,悠然自得。我觉得在我的周围,是这么热闹,这么自由自在。 可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光中,中午前后,忽听得院子里拍打一声,什么东西一响,啊——起风了,“不刮春风地不开,不刮秋风子不来”。北京的大风常常由正月里刮起,直刮到杨柳树发了芽,桃李树开了花。四合院中是不栽杨柳树的。但桃树、李树可能有。而最多的则是丁香树、海棠树,这是点缀四合院春光的使者。 春节也就是北京四合院中人们说的过年,由冬至算起的“九九”计之,一般常“六九”前后,已过“三九”严寒的高峰,天气渐渐回暖,四合院墙阴的积雪渐渐化了,檐前挂着晶莹的“檐溜”,一滴一滴的水滴下来……虽然忙年的人们,无暇顾及四合院中气候的变化,但春的脚步一天天地更近了。 春节到了,拜年的人一进垂花门,北屋的大奶奶隔着窗户早已望见了。连忙一掀帘子出来迎接。簇新蓝布大褂,绣花缎子骆驼棉鞋,鬓上插一朵红绒喜字,那身影从帘子边上一闪,那光芒已照满整个四合院,融化在一片乐声笑语中了…… 不必多写,只这样一个特写镜头,就可以概括四合院春之旎丽了。 北京春天多风,但上午天气总是好的。暖日暄晴,春云浮荡,站在小小的四合院中,背抄着手,仰头眺望鸽子起盘,飞到东,看到东,飞到南,看到南……鸽群绕着四合院上空飞,一派葫芦声在晴空中响着,主人悠闲地四面看着,这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散文诗。 丽日当窗,你在室中正埋头做着你的工作,听得窗根下面“嗡嗡……”地响着,是什么呢?谁家的孩子正在院子抖着从厂甸新买来的空竹。这又是四合院春风中的一首小诗。 北京的长夏,天气酷热。现在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不能不借助现代的科学技术发明如电风扇、空调、电冰箱等等玩艺消暑降温,可当年老北京的四合院里这些玩艺全都没有,但在四合院里消暑度假,却比现代在用先进的技术制造的低温更适合人体的自然条件,更舒服也更充满凉意,令人神往不置。 四合院里的人们怎样消暑度夏呢?简言之就是冷布糊窗、竹帘映日、冰桶生凉、天棚荫屋,再加上冰盏声声,蝉鸣阵阵,午梦初回,闲情似水,这便是一首夏之歌了。 冷布糊窗,是不管大小四合院,不管贫家富户,最起码的消暑措施。冷布名布而非布,非纱而似纱。这是京南各县,用木机织的一种窗纱,单股细土纱,织成孔距约两三毫米大的纱布,再上绿色浆或本色浆。干后烫平,十分挺滑,用来当纱窗糊窗,比西式铁丝纱以及近年的塑料尼龙纱,纱孔要大一倍多,因而极为透风爽朗。 老式四合院房屋窗户都是木制的,最考究的有三层。最外护窗,就是块木板,可以卸下装上,冬春之交可挡寒风灰沙,不过一般院子没有。二是竖长方格交错成纹的窗户,夏天可以支或吊起。三是大方格窗,是夏天糊冷布及卷窗的,俗曰“纱屉子”。入夏之后,把外面或里面窗吊起,把纱屉子的旧纸旧纱扯去,糊上碧绿的新冷布,雪白的东昌纸作的新卷窗,不但屋始洞然,而且空气畅通,清风徐来,爽朗宜人了。乾隆时前因居士《日下新讴》有风俗竹枝云:“庭院曦阳架席遮,卷窗冷布亮于纱;曼声□(原缺)响珠堪听,向晚门前唤卖花。”这诗第一句说“天棚”,第二句便说冷布糊窗。诗后有小注云:“纸窗中间,亦必开空数棂,以通风气。另糊冷布以隔飞蝇,冷布之外加幅纸,纸端横施一挺,昼则卷起,夜则放下,名为‘卷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2)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2) 糊冷布最便宜,因而一般贫寒家也有力于此。只是冷布不坚固,一夏过后,到豆叶黄、秋风凉的时候,日晒、风吹、雨打,差不多也破了。好在价钱便宜,明年再糊新的。在窗户上糊冷布、糊卷窗的同时,门房上都要挂竹帘子了。竹帘子考究起来是无穷无尽的,“珠帘暮卷西山雨”,穿珠为帘,固然珍贵,但一般琉璃珠帘,也值不了多少钱。倒是好的竹帘,十分高贵。如《红楼梦》中说的虾米须帘、湘妃竹帘,以及朱漆竹帘等等,都是贵戚之家的用品。一般人家,挂一副细竹皮篾片帘子就很不错了。隔着竹帘,闲望院中的日影,带露水的花木,雨中的撑伞人;晚间上灯之后,坐在黑黝黝的院中乘凉,望着室中灯下朦胧的人影,都是很有诗意的。北京人住惯四合院,喜爱竹帘子,去夏回京,见不少搬进高层楼宇中居住的人,也在房门口挂上竹帘子,只有这点传统的习惯,留下一点四合院的梦痕吧。 四合院消暑,搭个天棚是十分理想的。尤其是北京旧时天棚,工艺最巧妙。不过搭天棚比较费钱,要有一定的经济条件才能办到。旧时形容北京四合院夏日风光的顺口溜道:“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在清代,起码也得是个七品小京官,或者是一个粮店的大掌柜的才能办得到,一般人谈何容易呢? 搭天棚要用四种材料:好芦席、杉槁、小竹竿、粗细麻绳,这些东西不是搭天棚的人家买的,而是租赁的。北京过去有一种买卖,叫“棚铺”,东南西北城都有,是很大的生意。它们营业范围有两大项,一是包搭红白喜事棚,结婚、办寿、大出丧,都要搭棚招待宾客。二是搭天棚,年年夏天的固定生意,它们备有许多芦席等生财,替顾主包搭天棚,包搭包拆,秋后算账。年年有固定的主顾,到时来搭,到时来拆,绝不会有误,这是旧时北京生活中朴实、诚恳、方便的一例。 北京搭天棚的工人叫棚匠,是专门的行业。心灵手巧,身体矫健,一手抱一根三丈长的杉槁,一手攀高,爬个十丈八丈不稀奇,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把式,因而北京搭天棚,可以说是天下绝技。北京旧时搭天棚,上至皇宫内院,下到寻常百姓人家(当然是有点财力的)。清末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去日本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换约正是农历四月末,已入夏季,那拉氏在颐和园传棚匠搭天棚,京中市间传一讽刺联云:“台湾省已归日本,乐寿堂传搭天棚。”这是一个有名的天棚掌故。故宫当年也搭天棚。道光《养正斋诗集》中就专有写宫中天棚的事。诗云: 消夏凉棚好,浑忘烈日烘。 名花罗砌下,斜荫幕堂东。 偶卷仍留露,凭高不碍风。 自无烦暑至,飒爽畅心中。 凌高神结构,平敞蔽清虚。 纳爽延高下,当炎任卷舒。 花香仍入户,日影勿侵除。 得阴宜趺坐,南风晚度徐。 诗并不好,但把天棚消暑的特征都说到了。不过这个人们还容易理解,因为是皇宫。而当年监狱中也要搭天棚,则是人们很难想到的。嘉庆、雍正时诗人查慎行因其弟文字狱案,投刑部狱,《敬业堂诗续集》中有《诣狱集》一卷,有首五古“凉棚吟”就是在刑部狱中感谢刑部主事为他系所搭天棚写的。有几句写搭天棚的话,不妨摘引,以见实况: 谓当设凉棚,雇值约五千,展开积秽土,料节日用钱,列木十数株,交加竹作椽,芦帘分草檐,补缀绳寸联。转盼结构成,轩豁开虫天。 这几句文词古奥,但说的都是实情。四合院搭天棚,能障烈日却又爽朗,一是高,一般院中天棚棚顶比北屋屋檐还要高出三四尺,所以障烈日而不挡好风;而是顶上席子是活的,可从下面用绳一抽卷起来,露出青天。在夏夜,坐在天棚下,把棚顶芦席卷起,眺望一下星斗,分外有神秘飘渺之感。 天棚不但四合院中可搭,高楼房同样可以搭。协和医院重檐飞起,夏天照样搭四五层楼高的天棚,可张可阖,叹为观止,真有公输般之巧。1982年夏天到协和医院看望谢国桢老师,见西门也搭着天棚,又矮又笨,十分简陋,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北京搭天棚的技艺,今天的确已成为“广陵散”了。 与天棚同样重要的消暑工具,是冰桶。大四合院的大北屋,炎暑流金的盛夏,院里搭着大天棚,当地八仙桌前放着大冰桶。明亮的红色广漆和黄铜箍的大冰桶闪光耀眼,内中放上一大块冒着白气的亮晶晶的冰,便满室生凉,暑意全消矣。即光绪时词人严缁生所谓“三钱买得水晶山”也。 小户人家住在小四合院东西厢房中,搭不起天棚也没有广漆大冰桶,怎么办呢?窗户糊上了新冷布,房门口挂上竹帘子,铺板上铺上凉席,房檐上挂个大苇帘子,太阳过来放下来,也凉阴阴的。桌上摆个大绿釉子瓦盆,买上一大块天然冰,冰上小半盆绿豆汤,所费无几。休息的日子,下午一觉醒来,躺在铺上朦胧睡眼,听知了声,听胡同口的冰盏声,听卖西瓜的歌声……这一部四合院消夏乐章也可以抵得上“香格里拉”了。 除此之外,还有余韵。北京伏天雨水多,而且多是雷阵雨,下午西北天边风雷起,霎时间乌云滚滚黑漫漫,瓢泼大雨来了,打的屋瓦乱响,院中水花四溅……但一会儿工夫,雨过天晴。院中积水很快从阴沟流走了,满院飞舞着轻盈的蜻蜓,檐头瓦垄中还滴着水点,而东屋房脊上已一片蓝天,挂着美丽的虹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3)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3) 搬个小板凳,到院中坐坐,芭蕉叶有意无意地扇着,这时还有什么暑意呢? 而仲夏刚过,一阵好雨,一阵凉风,那忽焉而至的已是四合院的秋了。 四合院中秋的感觉,十分敏锐。 到上海后,每爱七八月间回京,常常住到旧历七月下旬再回江南,几乎像辛勤的候鸟一样,年年可以迎接燕山的新秋。其时在宣南还有一间小房,可以容身。虽是宿舍房子,但是平房,又是按四合院的格局盖的。中间院子、四周房子,自然不是一家一院,而是十七八家的大杂院。不过因为有院子,人们可以搬个小板凳在院乘凉,也可在窗前听雨,或坐房中,隔着竹帘望院中雨景……这样还多少有一些古老的四合院的情调。 有一年近中元节时,好雨初晴,金风乍到,精神为之一爽,忽然诗兴大发,写下了下面这样一首诗: 炎暑几日蒸,一雨新凉乍。 劳人时梦达,听雨宣南夜。 朝来天似洗,清风盈庭厦。 隔帘两三花,牵牛娇如画。 散策陋巷行,墙枣已满挂。 居近南西门,胜地人曾写。 古寺龙爪槐,酒家余芳舍。 稍近枣花寺,千年过车马。 俯仰迹皆阵,于今知者寡。 东市起高楼,西巷余断瓦。 倚杖立苍茫,街景亦潇洒。 顾盼感流光,蝉鸣又一夏。 安得逢耦叟,相与说禾稼。 这就是在宣南四合院内外所感受的秋之诗情。这种境界,自己觉得很可爱,忍不住形诸咏唱,写了这首诗,寄给平伯师。他回信道:“奉手书并新著五言,得雨中幽趣,为欣。视我之闷居洋楼,不知风雨者,远胜矣。” 从平伯师的信中,可以看到,从四合院中感觉到的季节情趣、在洋楼中是感觉不到的。他现在虽然住在南沙沟高级洋房中,却也免不了怀念老君堂的古老四合院中的古槐书屋了。 秋之四合院,如从风俗故事上摄取美的镜头。那七月十五日似水的凉夜间,提着绰约的莲花灯的小姑娘,轻盈地在庭院中跳来跳去,唱着歌:“莲花灯,莲花灯,今天点了明天扔……”八月十五日夜间,月华高照,当院摆上“码儿”、月饼、瓜果,红烛高烧,焚香拜月,那就又是一种风光了。 秋之四合院,除去上述者外,还有它绚烂的色彩,几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现引用在后面作为资料,就不必再写了。文的题目是叫《小院》: 造化给人们以光泽和色彩,是公平的。宫阙红墙,秋风黄叶,宫廷有宫廷的绚烂秋色,百姓家也有百姓家的朴实,淡雅的秋色。在那靠城根一带,或南城南下洼子一带偏僻的小胡同中,多是低低的小三合院的房子。房子是简陋的,不是灰棚(圈板瓦、中间是青灰),便是棋盘心(四周平铺一圈板瓦,中间仍然是青灰),很少有大瓦房,开一个很小的街门。这种小院的风格,同京外各县农村中的农户差不多,正所谓“此地在城如在野”了。 小院主人如果是一位健壮的汉子,瓦匠、木匠、花把式、卖切糕的……省吃俭用,攒下几个钱,七拼八凑弄个小院,弄三间灰棚住,也很不错。一进院门,种棵歪脖子枣树;北房山墙上,种两棵老倭瓜;屋门前种点喇叭花、指甲草、野菊花、草茉莉……总之,秋风一起,那可就热闹了,会把小院点缀得五光十色,那真是秋色可观,虽在帝京,也饶有田家风味。至于那些盛开的花花草草,喇叭花的紫花白边,指甲草的娇红带粉,野菊花的黄如金盏,草茉莉的白花红点,俗名叫做抓破脸儿,还有那“一架秋风扁豆花”淡紫色的星星点点……这都是开在夏尾,盛在秋初,点缀得陋巷人家,秋色如画了。 当然,再有精致一点的小院,这种院子不是北城的深宅大院,而大多在东、西城及南城,“四破五”的南北屋,也就是四开间的宽度,盖成三正、两耳的小五间,东西屋非常入浅,但是整个小院格局完整,建筑精细,甚至都是磨砖对缝的呢……砖墁院子,很整洁,不能乱种花草,不能乱拉南瓜藤,青瓦屋顶,整整齐齐,这个小院的秋色何在呢?北屋阶下左右花池子中,种了两株铁梗海棠,满树嘉果,粒粒都是半绿半红,喜笑颜开。南屋屋檐下,几大盆玉簪,更显其亭亭出尘,边上可能还有一两盆秋葵,淡黄的蝉翼般的花瓣,像是起舞的秋蝶。 小院秋色也在迅速的变化着,待到那方格窗棂上的绿色冷布,换成雪白的东昌纸时,那已是秋尽冬初了。 四合院之冬,首先在于它充满了京华式的暖意,也许有人问,暖意还分式吗?的确如此,同样暖意。情调不同,生活趣味也不同。据说欧洲有不少人家,在有水汀、空调房间里,还照样保存壁炉,生起炉火,望着熊熊的火焰,来思考人事、谈笑家常……更有超越于水汀、空调之外的特殊暖意。 古老的四合院,房后面老槐树的枝桠残叶狼藉之后,冬来临了。趁早把窗户重新糊严实,把炉子装起来,把棉门帘子挂上,准备过冬了……天再一冷,炉子生起来,大太阳照着窗户,坐在炉子上的水壶扑扑地冒着热气,望着玻璃窗舒敞的院子,那样明洁。檐前麻雀咋咋地叫着,听着胡同中远远传来的叫卖声……这一小幅北京四合院的冬景,它所给你的温馨,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代替的。 四合院之冬围炉夜话,那情调足以命游子凝神,离人梦远,思妇欷歔,白头坠泪。在狂风怒吼之夜,户外滴水成冰,四合院的小屋中,炉火正红,家人好友围炉而坐,这时最好关了灯,打开炉口,让炉口的红光照在顶棚上成一个晕。这时来二斤半空儿,边吃边谈,高谈阔论也好;不吃东西,伸开两手,静听窗外呼呼风声,坐上两三个钟头也好。40多年前,我曾经留下过一个这样的梦:和一位异性好友,对着炉子默默地坐到十一二点钟,直到她突然说道:“哎呀,该封火了!”这时我才如梦方醒,向她说声对不起,告辞出来……如今这位好友远在海峡那边,可能已有了白发了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4) 第六章 老北京的四合院(4) 儿时趴在椅子上,一早看玻璃窗上的冰棱,是四合院之冬的另一种趣事。那一夜室中热气,凝聚在窗上的图画,每天一个样,是山,是树,是云,是人,是奔跑的马,是飞翔的鸽子……不知是什么,也不管它是什么,每天好奇地看着它,用手指画它,用舌头舔它,凉凉的,是那么好玩。现在还有谁留下这样的记忆呢…… 早上爬起,撩起窗一看:啊,下雪了!对面房上的瓦垄上,突然一夜之间,一片晶莹的白色,厚厚的,似乎盖了几层最好的棉絮。满院也是厚敦敦的,白白的……在未踩第一个脚印之前,小小的院落浑然一体,等到大人们起来,自然要扫雪了,先打开一条路,或是扫在一起堆起来。如果有几个孩子,自然也堆雪人了。 雪晨外眺,庭院银装,也许雪继续下着,也许雪霁天晴了。 鹅毛大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四合院的天空,一片铅灰色冻云压住四檐,闪耀着点点晶莹雪花。在暖暖和和的房中,听着雪花洒在纸窗上的声音,是特殊的乐章。如果晴了,红日照在窗上,照在雪上,闪得人睁不开眼,那四合院是另一风光——但不要以为晴天比雪天暖和,“风前暖,雪后寒”,这是北京老年人的口头语。那冷可真够呛,干冷干冷的。 白雪妆点了北京四合院,那风光,那情趣,那梦境……年年元旦前,收到一些祝贺圣诞、祝贺新年的画片,常见到大雪覆盖的圣诞小木屋图景,却没有见过一幅雪中四合院的图画,常常为此而引起乡愁。 如果用极少的词语来概括四合院的四时,我苦心孤诣地想了这样四句:冬情素淡而和暖,春梦浑沌而明丽,夏景爽洁而幽远,秋心绚烂而雅韵。 【人物介绍】 邓云乡(1924—1999),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 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 自幼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具有深厚文史功底。学识渊博,兴趣广泛,善于思考,勤于撰述。退休后,以其亲身经历的事件或与他有涉的人,或事缘为诱因,或描绘与时代生活息息相关的经济、文化、民风民俗之变化,或明清以来文人文事钩沉,探究众说纷纭的历史文化现象,潜心著书,是极个别能让历史“活”起来的学者,既渊博厚重,细研历史文化;又细致闲情,深通民俗风情。 著有:《燕京乡土记》、《北京的风土》、《红楼风俗谭》、《北京四合院》、《清代八股文》。还有散文集:《书情旧梦》、《秋水湖山》、《花鸟虫鱼》、《吾家祖屋》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吆喝 第七章 吆喝 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国诗人奥斯伯特?斯提维尔写过一篇《北京的声与色》,把当时走街串巷的小贩用以招徕顾客而做出的种种音响形容成街头管弦乐队,并还分别列举了哪是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器。他特别喜欢听串街的理发师(“剃头的”)手里那把钳形铁铉。用铁板从中间一抽,就会呲啦一声发出带点颤巍的金属声响,认为很像西洋乐师们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贩子手里的拨啷鼓和珠宝玉石收购商打的小鼓,也都给他以快感。当然还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长号。他惊奇的是,每一乐器,各代表一种行当。而坐在家里的主妇一听,就准知道街上过的什么商贩。最近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还广播了阿隆?阿甫夏洛穆夫以北京胡同音响为主题的交响诗,很有味道。 囿于语言的隔阂,洋人只能欣赏器乐。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声乐部分——就是北京街头各种商贩的叫卖。 听过相声《卖布头》或《改行》的,都不免会佩服当年那些叫卖者的本事。得气力足,嗓子脆,口齿伶俐,咬字清楚,还要会现编词儿,脑子快,能随机应变。 我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没个停。 大清早过卖早点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的。然后是卖青菜和卖花儿的,讲究把挑子上的货品一样不漏地都唱出来,用一副好嗓子招徕顾客。白天就更热闹了,就像把百货商店和修理行业都拆开来,一样样地在你门前展销。到了夜晚的叫卖声也十分精彩。 “馄饨喂——开锅!”这是特别给开夜车的或赌家们备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汤圆。在北京,都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其实,馄饨挑子也一样。一头儿是一串小抽屉,里头放着各种半制成的原料:皮儿、馅儿和佐料儿,另一头是一口汤锅。火门一打,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馄饨不但当面煮,还讲究现吃现包。讲究皮要薄,馅儿要大。 从吆喝来说,我更喜欢卖硬面饽饽的:声音厚实,词儿朴素,就一声“硬面——饽饽”,光宣布卖的是什么,一点也不吹嘘什么。 可夜晚过的,并不都是卖吃食的,还有唱话匣子的。大冷天,背了一具沉甸甸的留声机和半箱唱片。唱的多半是京剧或大鼓。我也听过一张不说不唱的叫“洋人哈哈笑”,一张片子从头笑到尾。我心想,多累人啊!我最讨厌胜利公司那个商标了:一只狗蹲坐在大喇叭前头,支棱着耳朵在听唱片。那简直是骂人。 那时夜里还经常过敲小钹的盲人,大概那也属于打击乐吧。“算灵卦!”我心想:“怎么不先替你自己算算!”还有过乞丐。至今我还记得一个乞丐叫得多么凄厉动人。他几乎全部用颤音。先挑高了嗓子喊“行好的——老爷——太(哎)太”,过好一会儿,(好像饿得接不上气儿啦。)才接下去用低音喊:“有那剩饭——剩菜——赏我点儿吃吧!” 四季叫卖的货色自然都不同。春天一到,卖大小金鱼儿的就该出来了,我对卖蛤蟆骨朵儿(未成形的幼蛙)最有好感,一是我买得起,花上一个制钱,就往碗里捞上十来只;二是玩够了还能吞下去。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在我肚子里变成青蛙!一到夏天,西瓜和碎冰制成的雪花酪就上市了。秋天该卖“树熟的秋海棠”了。卖柿子的吆喝有简繁两种。简的只一声“喝了蜜的大柿子”。其实满够了。可那时小贩都想卖弄一下嗓门儿,所以有的卖柿子的不但词儿编得热闹,还卖弄一通唱腔。最起码也得像歌剧里那种半说半唱的道白。一到冬天,“葫芦儿——刚蘸得”就出场了。那时,北京比现下冷多了。我上学时鼻涕眼泪总冻成冰。只要兜里还有个制钱,一听“烤白薯哇真热乎”,就非买上一块不可。一路上既可以把那烫手的白薯揣在袖筒里取暖,到学校还可以拿出来大嚼一通。 叫卖实际上就是一种口头广告,所以也得变着法儿吸引顾客。比如卖一种用秫秸秆制成的玩具,就吆喝:“小玩艺儿赛活的。”有的吆喝告诉你制作的过程,如城厢里常卖的一种近似烧卖的吃食,就介绍得十分全面:“蒸而又炸呀,油儿又白搭。面的包儿来,西葫芦的馅儿啊,蒸而又炸。”也有简单些的,如“卤煮喂,炸豆腐哟”。有的借甲物形容乙物,如“栗子味儿的白薯”或“萝卜赛过梨”。“葫芦儿——冰塔儿”既简洁又生动,两个字就把葫芦(不管是山楂、荸荠还是山药豆的)形容得晶莹可人。卖山里红(山楂)的靠戏剧性来吸引人,“就剩两挂啦”。其实,他身上挂满了那用绳串起的紫红色果子。 有的小贩吆喝起来声音细而高,有的低而深沉。我怕听那种忽高忽低的,也许由于小时人家告诉我卖荷叶糕的是“拍花子的”拐卖儿童的,我特别害怕。他先尖声尖气地喊一声“一包糖来”,然后放低至少八度,来一声“荷叶糕”。这么叫法的还有个卖荞麦皮的。有一回他在我身后“哟”了一声,把我吓了个马趴。等我站起身来,他才用深厚的男低音唱出“荞麦皮耶”。 特别出色的是那种合辙押韵的吆喝。我在小说《邓山东》里写的那个卖炸食的确有其人,至于他替学生挨打,那纯是我瞎编的。有个卖萝卜的这么吆喝:“又不糠来又不辣,两捆萝卜一个大。”“大”就是一个铜板。甚至有的乞丐也油嘴滑舌地编起快板:“老太太(那个)真行好,给个饽饽吃不了。东屋里瞧(那么)西屋里看,没有饽饽赏碗饭。” 现在北京城倒还剩一种吆喝,就是“冰棍儿——三分啦”。语气间像是五分的减成三分了。其实就是三分一根儿。可见这种带戏剧性的叫卖艺术并没失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老北京的小胡同 第八章 老北京的小胡同 我是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出生并长大的。由于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在世时管开关东直门,所以东北城角就成了我的早年的世界。四十年代我在海外漂泊时,每当思乡,我想的就是北京的那个角落。我认识世界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还是位老姑姑告诉我说,我是在羊管(或羊倌)胡同出生的。七十年代从“五七”干校回北京,读完美国黑人写的那本《根》,我也去寻过一次根。大约三岁上我就搬走了,但印象中我们家好像是坐西朝东,门前有一排垂杨柳。当然,样子全变了。九十年代一位摄影记者非要拍我念过中学的崇实(今北京二十一中),顺便把我拉到羊管胡同,在那牌子下面只拍了一张。 其实,我开始懂事是在褡裢坑。十岁上,我母亲死在菊儿胡同。我曾在小说《落日》中描写过她的死,又在《俘虏》中写过菊儿胡同旁边的大院——那是我的仲夏夜之梦。 母亲去世后,我寄养在堂兄家里。当时我半工半读:织地毯和送羊奶,短不了走街串巷。高中差半年毕业(1927年冬),因学运被变相开除,远走广东潮汕。1929年虽然又回到北平上大学,但那时过的是校园生活了。我这辈子只有头十七年是真正生活在北京的小胡同里。那以后,我就走南闯北了。可是不论我走到哪里,在梦境里,我的灵魂总萦绕着那几条小胡同转悠。 啊,胡同里从早到晚是一阕动人的交响乐。大清早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挑子两头是“芹菜辣青椒,韭菜黄瓜”,碧绿的叶子上还滴着水珠。过一会儿,卖“江米小枣年糕”的车子推过来了。然后是叮叮当当的“锔盆锔碗的”。最动人心弦的是街头理发师手里那把铁玩艺儿,嗞啦一声就把空气荡出漾漾花纹。 北京的叫卖声最富季节性。春天是“蛤蟆骨朵儿大田螺丝”,夏天是莲蓬和凉粉儿,秋天的炒栗子炒得香喷喷粘乎乎的,冬天“烤白薯真热火”。 我最喜欢听夜晚的叫卖声。顾客对象大概都是灯下斗纸牌的少爷小姐。夜晚叫卖的特点是徐缓,拖尾,而且当中必有段间歇——有时还挺长。像“硬面——饽饽”,中间好像还有休止符。比较干脆的是卖熏鱼的或者“算灵卦”的。最喜欢拉长,而且加颤音的是夜乞者:“行好的——老爷——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饭——赏我点吃啵。” 另外是夜行人:有戏迷,也有醉鬼。尖声唱着“一马离了”或“苏三离了洪洞县”。这么唱也不知是为了满足一下无处发挥的表演欲呢,还是走黑道发怵,在给自己壮胆。 那时我是个穷孩子,可穷孩子也有买得起的玩具。两几个钱就能买支转个不停的小风车。去隆福寺买几个模子,黄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饽饽。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风筝的世界。阔孩子放沙雁,穷孩子也能有林秸糊个帘儿。反正也能飞起,衬着蓝色的天空,大摇大摆。小心坎可乐了,好像自己也上了天。 夏天,我还常钻到东直门的芦苇塘里去捉蛤蟆,要么就在坟堆旁边逮蛐蛐——还有油葫芦。蛐蛐会咬架,油葫芦个头大,但不咬。它叫起来可优雅啦。当然,金钟更好听,却难得能抓到一只。这些,我都是养在泥罐子里,每天给一两颗毛豆,一点水就成了。 北京还有一种死胡同,有点像上海的弄堂。可是弄堂里见不到阳光。北京胡同里的平房,多么破,也不缺乏阳光。 胡同可以说是一种中古民用建筑。我在伦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见到过类似的胡同。伦敦英格兰银行旁边就有一条窄窄的“针鼻巷”。很像北京的胡同。在美洲新大陆就见不到。他们舍得加固,可真舍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现代化就搞猛了。四十年代我两次过狮城,很有东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认不得了。幸而他们还保留了一条“牛车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里吃碗排骨茶。边吃边想着老北京的豆浆油炸果。 但愿北京能少拆几条、多留几条胡同。 【人物介绍】 萧乾(1910—1999),原名萧秉乾,蒙古族,生于北京。在北新书局当学徒时开始爱好文艺。1933年起在《水星》、《国闻周报》、《大公报?文艺》上发表小说,成为京派后起的作家。 1935年燕京大学毕业后,帮助和接替沈从文编《大公报?文艺》,并兼该报记者。出版了《篱下集》、《栗子》等。1938年出版了自叙传式的长篇小说《梦之谷》。 1939年到1942年,在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兼《大公报》驻英记者,1942至1944年为剑桥大学英国文学系研究生。1944年后,以《大公报》驻英特派员兼战地记者身份,亲临第二次大战欧洲战场,写下了《银风筝下的伦敦》、《矛盾交响曲》等反映欧洲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通讯报告。1946年后在上海、香港两地《大公报》社工作,一度兼复旦大学教授。 建国后历任英文版《人民中国》和《文艺报》副总编辑。1961年后长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任职。 主要散文作品: 《小树叶》(散文集)1937,《红毛长谈》(散文集)1948,《珍珠米》(散文集)1948,《萧乾散文特写选》1980,《一本褪色的相册》(散文集)1981,《海外行踪》(散文集)1983,《负芨剑桥》(散文集)1986,《北京城杂忆》(散文集)1987,《搬家史》(散文集)1987。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章 北京的春节 第九章 北京的春节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们,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做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做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做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地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铃,到时候就叮叮地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 1951年1月 【人物介绍】 老舍(1899—1966),著名作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北京人。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中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剧本《龙须沟》、《茶馆》等。他的作品以具有独特的幽默风格和浓郁的民族色彩,以及从内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赏而赢得了广大的读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章 说书 第十章 说书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如《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如《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都不止听一遍,最多的听到三遍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跟江湖好汉,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双档(两个人登台),另外一个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诸葛不离手的鹅毛扇,赵子龙手里的长枪,李逵手里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纸扇。 说“小书”的唱唱词据说是依“中州韵”的,实际上十之是方音,往往平仄不分,“真”“庚”同韵。唱的调子有两派:一派叫“马调”,一派叫“俞调”。“马调”质朴,“俞调”婉转。“马调”容易听清楚,“俞调”抑扬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变了,就听不明白。“俞调”又比较是女性的,说书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强逼紧了喉咙,发出撕裂似的声音来,真叫人坐立不安,浑身肉麻。 “小书”要说得细腻。《珍珠塔》里的陈翠娥见母亲势利,冷待远道来访的穷表弟方卿,私自把珍珠塔当作干点心送走了他。后来忽听得方卿来了,是个唱“道情”的穷道士打扮,要求见她。她料知其中必有蹊跷,下楼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踌躇再四,于是下了几级楼梯就回上去,上去了又走下几级来,这样上上下下有好多回,一回有一回的想头。这段情节在名手有好几天可以说。其时听众都异常兴奋,彼此猜测,有的说“今天陈小姐总该下楼梯了”,有的说“我看明天还得回上去呢”。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员上了戏台一样,交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态做给人家看。据内行家的意见,这些动作要做得沉着老到,一丝不乱,才是真功夫。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节也就是“大书”的关子。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阔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来还觉得津津有味。 无论“小书”和“大书”,说起来都有“表”跟“白”的分别。“表”是用说书人的口气叙述;“白”是说书人说书中人的话。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说书人自己的声口,而“白”的部分必须起角色,生旦净丑,男女老少,各如书中人的身份。起角色的时候,大概贴旦丑角之类仍用苏白,正角色就得说“中州韵”,那就是“苏州人说官话”了。 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插”。“穿插”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的编排一两个“穿插”的当然是能手了。关于性的笑话最受听众欢迎,所以这类“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听到。最后的警句说了出来之后,满场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合不拢嘴来。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吴用式的阴谋诡计,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伦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太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 刊于《太白》1卷2期(1934年10月5日),署名圣陶;1981年11月5日修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一章 三种船(1) 第十一章 三种船(1)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去上坟了。今年秋天有点儿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可以盗卖的地步罢了。上我家的坟得坐船去。苏州人上坟向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废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又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近年来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可以坐绍兴人的“当当船”,也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如果没有上坟这件事,苏州城里的船恐怕只能劈做柴烧了。而上坟的事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经改变为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做“快船”,与别地的船比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以外,分做头舱中舱和艄篷三部分。头舱可以搭高,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贴着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窗,上面的一排可以吊起来,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与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画小屏门,上方下方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须左右推移。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如果过夜,只要靠后多拼一两条长板,就可以摊被褥。靠左当窗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四张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可以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都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说到艄篷,那是船家整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样,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那里切肉煮菜,此外是摇橹人站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事,一个当橹柄,一个当橹绳。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在那里爬,拦腰一条绳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是护船的武器,后来转变成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种难受的桐油气味。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至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涮马桶又都在河旁边干,使河水的颜色和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涎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谈笑,玩它个夜以继日,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似的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什么精采。船家与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者什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撑篙的手停住了,反复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己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骂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一章 三种船(2) 第十一章 三种船(2) 他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能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做诗说石湖“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我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回转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我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当当船”。那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铜锣,开船的时候当当敲起来,算是信号,中途经过市镇,又当当当当敲起来,招呼乘客,因此得了这奇怪的名称。我小时候,苏州地方没有那种船。什么时候开头有的,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角直去当教师,才与那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与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但是“当当船”的船夫只知道硬干,你要阻止他们,他们就与你打。大概交过了几回手吧,船夫知道自己不是那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这些手续,我可不清楚,总之那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线是事实。我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试把“当当船”与航船比较,就可以证明绍兴人是生存斗争里的好角色,他们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我把“当当船”的体制叙述一番。 “当当船”属于“乌篷船”的系统,方头,翘尾巴,穹形篷,横里只够两个人并排坐,所以船身特别见得长。船旁涂着绿釉,底部却涂红釉,轻载的时候,一道红色露出水面,与绿色作强烈的对照。篷纯黑色。舵或红或绿,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面歪歪斜斜标明所经乡镇的名称,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制作也将就,只要河水不至于灌进船里就成,横一条木条,竖一块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补缀一样,那是不在乎的。我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当当船”可不然,我们常常踩着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篷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这样见得爽快。大家既然不欢喜钻舱门,船夫有人家托运的货品就堆在那里,索性把舱门堵塞了。可是踩船边很要当心。西湖划子的活动不稳定,到过杭州的人一定有数,“当当船”比西湖划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动不稳定也与西湖划子不相上下。你得迎着势,让重心落在踩着船边的那只脚上,然后另一只脚轻轻伸下去,点着舱里铺着的平板。进了舱你就得坐下来。两旁靠船边搁着又狭又薄的长板就是坐位,这高出铺着的平板不过一尺光景,所以你坐下来就得耸起你的两个膝盖,如果对面也有人,那就实做“促膝”了。背心可以靠在船篷上,躯干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头触着篷顶,你不免要起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空档里,这里虽然是出入要道,时时有偏过身子让人家的麻烦,却是个优越的位置,透气,看得见沿途的景物,又可以轮流把两臂搁在船边,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风雨或者极冷的天气,船篷必须拉拢来,那位置也就无所谓优越,大家一律平等,埋没在含有恶浊气味的阴暗里。 “当当船”的船夫差不多没有四十以上的人,身体都强健,不懂得爱惜力气,一开船就拼命划。五个人分两边站在高高翘起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橹,一手当橹柄,一手当橹绳。那橹很长,比旁的船上的橹来得轻薄。当推出橹柄去的时候,他们的上身也冲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里去的模样。接着把橹柄挽回来,他们的身子就往后顿,仿佛要坐下来似的。五把橹在水里这样强力地划动,船身就飞快地前进了。有时在船头加一把桨,一个人背心向前坐着,把它扳动,那自然又增加了速率。只听得河水活活地向后流去,奏着轻快的调子。船夫一壁划船,一壁随口唱绍兴戏,或者互相说笑,有猥亵的性谈,有绍兴风味的幽默谐语,因此,他们就忘记了疲劳,而旅客也得到了解闷的好资料。他们又喜欢与旁的船竞赛,看见前面有一条什么船,船家摇船似乎很努力,他们中间一个人发出号令说“追过它”,其余几个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会儿冲出去,一会儿倒仰过来,好像忽然发了狂。不多时果然把前面的船追过了,他们才哈哈大笑,庆贺自己的胜利,同时回复到原先的速率。由于他们划得快,比较性急的人都欢喜坐他们的船,譬如从苏州到角直是“四九路”(三十六里),同样地划,航船要六个钟头,“当当船”只要四个钟头,早两钟头上岸,即使不想赶做什么事,身体究竟少受些拘束,何况船价同样是一百四十文,十四个铜板。(这是十五年前的价钱,现在总该增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一章 三种船(3) 第十一章 三种船(3) 风顺,“当当船”当然也张风篷。风篷是破衣服、旧挽联、干面袋等等材料拼凑起来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为船身不大,就见得篷幅特别大,有点儿不相称。篷杆竖在船头舱门的地位,是一根并不怎么粗的竹头,风越大,篷杆越弯,把袋满了风的风篷挑出在船的一边。这当儿,船的前进自然更快,听着哗哗的水声,仿佛坐了摩托船。但是胆子小点儿的人就不免惊慌,因为船的两边不平,低的一边几乎齐水面,波浪大,时时有水花从舱篷的缝里泼进来。如果坐在低的一边,身体被动地向后靠着,谁也会想到船一翻自己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边更得费力气,要把两条腿伸直,两只脚踩紧在平板上,才不至于脱离坐位,跌扑到对面的人的身上去。有时候风从横里来,他们也张风篷,一会儿篷在左边,一会儿调到右边,让船在河面上尽画曲线。于是船的两边轮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那里坐幼稚园里的跷跷板,“这生活可难受”,有些人这样暗自叫苦。然而“当当船”很少失事,风势真个不对,那些船夫还有硬干的办法。有一回我到角直去,风很大,饱满的风篷几乎蘸着水面,虽然天气不好,因为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觉得高兴,后来进了吴淞江,那里江面很阔,船沿着“上风头”的一边前进。忽然呼呼地吹来更猛烈的几阵风,风篷着了湿重又离开水面。旅客连“哎哟”都喊不出来,只把两只手紧紧地支撑着舱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扑通,扑通,三四个船夫跳到水里去了。他们一齐扳住船的高起的一边,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风篷落下来,他们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湿了的衣服也不脱,拿起橹来就拼命地划。 说到航船,凡是摇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哲学,就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反正总是一个到,要紧做什么?到了也没有烧到眉毛上来的事,慢点儿也呒啥。所以,船夫大多衔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管,闭上眼睛,偶尔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烟丝装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当当船”相反,他们中间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烟吸畅了,才起来理一理篷索,泡一壶公众的茶。可不要当做就要开船了,他们还得坐下来谈闲天。直到专门给人家送信带东西的“担子”回了船,那才有点儿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紧,隔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来一个两个,下了船重又上岸,买点心哩,吃一开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有些人买了烧酒豆腐干花生米来,预备一路独酌。有些人并没有买什么,可是带了一张源源不绝的嘴,还没有坐定就乱攀谈,挑选相当的对手。在他们,迟些儿到实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惯了轮船火车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养性的功夫,不然,这种阴阳怪气的旅行,至少会有三天的闷闷不乐。 航船比“当当船”大得多,船身开阔,舱作方形,木制,不像“当当船”那样只用芦席。艄篷也宽大,雨落太阳晒,船夫都得到遮掩。头舱中舱是旅客的区域。头舱要盘膝而坐。中舱横搁着一条条长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舱有的时候要装货,豆饼菜油之类装满在长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搁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块块的板,要开就得卸去,不卸就得关上。通常两旁各开一扇,所以坐在舱里那种气味未免有点儿难受。坐得无聊,如果回转头去看艄篷里那几个老头子摇船,就会觉得自己的无聊才真是无聊,他们的一推一挽距离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气,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岸边,这样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脚的板都踏出脚印来了,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无聊,每天还是走那老路,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熟识了的路。两相比较,坐一趟船慢一点儿闷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顺风。篷杆竖在头舱与中舱之间,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竹头横撑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儿气派。风最大的日子,苏州到角直三点半钟就吹到了。但是旅客究竟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者,虽然嘴里嚷着“今天难得”,另一方面却似乎嫌风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脸上不免带点儿怅然的神色。遇到顶头逆风就停班,不像“当当船”那样无论如何总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码头上,看见孤零零的一条船停在那里,半个人影儿也没有,知道是停班,就若无其事地回转身。风总有停的日子,那么航船总有开的日子。忙于寄信的我可不能这样安静,每逢校工把发出的信退回来,说今天航船不开,就得担受整天的不舒服。 刊于《太白》1卷7号(1934年12月20日) 【人物介绍】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生于江苏苏州。1915年秋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学校教国文。1917年应聘到吴县角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1918年在《妇女杂志》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春宴琐谭》。1921年与郑振铎、茅盾等人组织发起文学研究会,并在《小说月报》和《文学旬刊》上发表作品。1922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隔膜》。1923年出版的《稻草人》是我国第一部童话集。1928年创作了优秀长篇小说《倪焕之》。1923—1930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1927年5月开始主编《小说月报》。1930年转到开明书店当编辑。抗日战争期间,曾在乐山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到成都主持开明书店编务。1946年返回上海。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政协副主席。 主要散文作品:《剑鞘》(与俞平伯合著,1924)、《脚步集》(1931)、《三种船》(1925)、《未厌居习作》(1935)、《西川集》(1945)。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二章 春酒 第十二章 春酒 农村的新年,是非常长的。过了元宵灯节,年景尚未完全落幕。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再度引起。在我的感觉里,其气氛之热闹,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时,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厨房里,生怕撞来撞去,碰碎碗盏。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时,脚都不许搁住灶孔边,吃东西不许随便抓。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说话尤其要小心,要多讨吉利,因此觉得很受拘束。过了元宵,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没闯什么祸,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亲的代表,总是一马当先,不请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说实在的,我家吃的东西多,连北平寄来的金丝蜜枣、巧克力糖都吃过,对于花生、桂圆、松糖等等,已经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到了喝春酒时,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补气、健脾、明目的哟!”母亲总是得意地说。她又转向我说:“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缝,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太补了。”其实我没等她说完,早已偷偷把手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 八宝酒,顺名思义,是八样东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枣(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粒橄榄。要泡一个月,打开来,酒香加药香,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我端着、闻着,走来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杯子捏在手里,酒却散洒在衣襟上了。抱着小花猫时,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来,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问我喝了几杯酒。我总是说:“只喝一杯,因为里面没有八宝,不甜呀。”母亲听了很高兴。她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我呢,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用筷子点一下酒,舔一舔,才过瘾。 春酒以外,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就是喝会酒。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钱用,要起个会,凑齐十二个人,正月里,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八盘八(就是八个冷盘,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不同,城里酒席称之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盘、四热炒、四大碗煨炖大菜),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口头话就是“我请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给大家请客,可以添点新春喜气。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点燃了,挂在花厅正中,让大家吃酒时划拳吆喝,格外的兴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得吃得喝。这时,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 席散时,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我就等于得了两条,开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两颊红红的,跟喝过酒似的。其实母亲是滴酒不沾唇的。 不仅是酒,母亲终年勤勤快快的,做这做那,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总是分给别人吃,自己却很少吃。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大约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可见她做什么事,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说:“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宝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给儿子,告诉他是“分岁酒”,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他挑剔地说:“你用的是美国货葡萄酒,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人物介绍】 琦君(1916—2006),生于浙江温州市永嘉县,原名潘希珍,又名潘希真,小名春英。现当代台湾女作家,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琦君以撰写散文开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名字总是与台湾散文连在一起。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包括《烟愁》、《细纱灯》、《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等。她也是著名电视剧《橘子红了》的原作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三章 胡同 第十三章 胡同 我曾经向子惠说过,词不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叶杯》、《摸鱼儿》、《帘》、《眼儿媚》、《好事近》这些词牌名,一个就是一首好词。我常时翻开词集,并不读它,只是拿着这些词牌名慢慢的咀嚼。那时我所得的乐趣,真不下似读绝句或是嚼橄榄。京中胡同的名称,与词牌名一样,也常时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色彩与暗示,好像龙头井、骑河楼等等名字,它们的美是毫不差似《夜行船》、《恋绣衾》等等词牌名的。 胡同是猢侗的省写。据文字学者说,是与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张生煮海》一曲之内,曾经提到羊市角头砖塔儿猢侗,这两个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各胡同中,最为国人所知的,要算八大胡同;这与唐代长安的北里,清末上海的四马路的出名,是一个道理。 京中的胡同有一点最引人注意,这便是名称的重复:口袋胡同、苏州胡同、梯子胡同、马神庙、弓弦胡同,到处都是,与王麻子、乐家老铺之多一样,令初来京中的人,极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们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与“闷葫芦瓜儿”、“蒙福禄馆”是一件东西。苏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们的籍贯是杭州或是无锡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与弓背胡同相对而定的象形的名称。以后我们便会觉得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胜似纽约的那些单调的什么fifth avenue,fourteenth street,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国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那时候就是被全国中最稳最快的京中人力车夫说一句:“先生,你多给两子儿”也是得偿所失的。尤其是苏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极大。因为在当初,交通不便的时候,南方人很少来京,除去举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边话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远,也难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将他们聚居的胡同,定名为苏州胡同了(苏州的土白,是南边话中最特彩的;女子是全国中最柔媚的。)。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当初有许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是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马神庙,也可令我们深思,何以龙王庙不多,偏多马神庙呢?何以北京有这么多马神庙,南京却一个也不见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马,我们记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铁蹄直踏进中欧的鞑担,正是修建这些庙宇的人呢?燕昭王为骏骨筑黄金台,那可以说是京中的第一座马神庙了。 京中的胡同有许多以井得名。如上文提及的龙头井以及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井儿胡同、南井胡同、北井胡同、高井胡同、王府井等等,这是因为北方水份稀少,煮饭、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极大,所以当时的人,用了很笨缓的方法,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们的快乐是不可言状的,于是以井名街,纪念成功。 胡同的名称,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与想象,还有取灯胡同、妞妞房等类的胡同。不懂京话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点出京城的沿革与区分:羊市、猪市、骡马市、驴市、礼士胡同、菜市、缸瓦市,这些街名之内,除去猪市尚存旧意之外,其余的都已改头换面,只能让后来者凭了一些虚名来悬拟当初这几处地方的情形了。户部街、太仆寺街、兵马司、缎司、銮舆卫、织机卫、细砖厂、箭厂,谁看到了这些名字,能不联想起那辉煌的过去,而感觉一种超现实的兴趣? 黄龙瓦、朱垩墙的皇城,如今已将拆毁尽了。将来的人,只好凭了皇城根这一类的街名,来揣想那内城之内、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罢?那丹青照耀的两座单牌楼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象中的壮伟的牌楼呢?它们那里去了?看看那驼背龟皮的四牌楼,它们手拄着拐杖,身躯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随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坏的风沙,卷过这全个古都,甚至不与人争韬声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作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澜缦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鬼门关改作贵人关,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这些说不定都是巷内居者要改的,然而他们也未免太不达教了。阮大铖在南京的裤裆巷,伦敦的botten row为贵族所居之街,都不曾听说他们要改街名,难道能达观的只有古人与西人吗?内丰的人外啬一点,并无轻重。司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却叫犬子。《子不语》书中说,当时有狗氏兄弟中举。庄子自己愿意为龟。颐和园中慈禧后居住的乐寿堂前立有龟石。古人的达观,真是值得深思的。 【人物介绍】 朱湘(1904—1933),现代诗人,字子沅,安徽太湖县人,出生于湖南省沅陵县。1920年入清华大学,参加清华文学社活动。1922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诗,并加入文学研究会。此后专心于诗歌创作和翻译。1927年9月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威斯康辛州劳伦斯大学﹑芝加哥大学﹑俄亥俄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等课程。为家庭生活计,他学业未完,便于1929年8月回国,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任英国文学系主任。1932年夏天去职,飘泊辗转于北平、上海﹑长沙等地,以写诗卖文为生。终因生活窘困,愤懑失望,于1933年12月5日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四章 罗汉 第十四章 罗汉 家乡的几座大寺里都有罗汉。我的小学的隔壁是承天寺,就有一个罗汉堂。我们三天两头于放学之后去看罗汉。印象最深的是降龙罗汉,——他睁目凝视着云端里的一条小龙,伏虎罗汉,——罗汉和老虎都在闭目养神,和长眉罗汉。大概很多人都对这三尊罗汉印象较深。昆曲(时调)《思凡》有一段“数罗汉”,小尼姑唱道: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她在众多的罗汉中单举出来的,也只是这三位。——她要是挨着个儿数下去,那得数多长时间! 罗汉原来是十六个,傅贯休所画“十六应真”即是十六人,后来加上布袋和尚和一个什么什么尊者,——罗汉的名字都很难念,大概是古梵文音译,这就成了通常说的“十八罗汉”。李龙眠画“罗汉渡江”就已经是十八人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队伍扩大了,变成了五百罗汉。有些寺里在五百塑像前各竖了一个木牌,墨字某某某某尊者,也不知从哪里查考出来的。除了写牌子的老和尚,谁也弄不清此位是谁。有的寺里,比如杭州的灵隐寺竟把济公活佛也算在里头,这实在有点胡来了。 罗汉本是印度人,贯休的“十六应真”就多半是深目高鼻且长了大胡子,后来就逐渐汉化。许多罗汉都是个中国和尚。 罗汉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装金的,多半是木胎。“五百罗汉”都是装金的。杭州灵隐寺、苏州××寺(忘寺名)、汉阳归元寺,都是。装金罗汉以多为胜,但实在没有什么看头,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别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谁也没有精力把五百个罗汉一个一个看完。看了,也记不得有什么特点。一种是彩塑。精彩的罗汉像都是彩塑。 我所见过的中国精彩的彩塑罗汉有这样几处:一是昆明筇竹寺。筇竹寺的罗汉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不如说是一组浪漫主义的作品。它的设计很奇特。不是把罗汉一尊一尊放在高出地面的台子上,而是于两壁的半空支出很结实的木板,罗汉塑在板上。罗汉都塑得极精细。有一个罗汉赤足穿草鞋,草鞋上的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跟真草鞋一样。但又不流于琐细,整堂(两壁)有一个通盘的,完整的构思。这是一个群体,不是各自为政,十八人或坐或卧,或支颐,或抱膝,或垂眉,或凝视,或欲语,或谛听,情绪交流,彼此感应,增一人则太多,减一人则太少,气足神完,自成首尾。另一处是苏州紫金庵。像比常人小,身材比例稍长,面目清秀。这些罗汉好像都是苏州人。他们都在安静沉思,神情肃穆。如果说筇竹寺罗汉注意外部筋骨,颇有点流浪汉气,紫金庵的罗汉则富书生气,性格内向。再一处是泰山后山的宝善寺(寺名可能记得不准确)。这十八尊是立像,比常人高大,面形浑朴,是一些山东大汉,但塑造得很精美。为了防止参观的人用手扪触,用玻璃龛罩了起来,但隔着玻璃,仍可清楚地看到肌肉的纹理,衣饰的刺绣针脚。前三年在苏州看到几尊较古的罗汉。原来有三壁。东西两壁都塌圮了,只剩下正面一壁。这一组罗汉构思很有特点,背景是悬崖,罗汉都分散地趺坐在岩头或洞穴里(彼此距离很远)。据说这是梁代的作品,正中高处坐着的戴风帽着赭黄袍子的便是梁武帝,不知可靠否,但从衣纹的简练和色调的单纯来看,显然时代是较早的。据传紫金庵罗汉是唐塑,宝善寺、筇竹寺的恐怕是宋以后的了。 罗汉的塑工多是高手,但都没有留下名字来,只有北京香山碧云寺的几尊,据说是刘銮塑的。刘銮是元朝人,现在北京西四牌楼东还有一条很小的胡同叫做“刘銮塑”,据说刘銮原来就住在这里,但是许多老北京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条名字奇怪的胡同,更不知道刘銮是何许人了。像传于世,人不留名,亦可嗟叹。 中国的雕塑艺术主要是佛像,罗汉是尤为杰出的代表。罗汉表现了较多的生活气息,较多的人性,不像三世佛那样超越了人性,只有佛性。我们看彩塑罗汉,不大感觉他们是上座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只觉得他们是一些人,至少比较接近人,他们是介乎佛、菩萨和人之间的那么一种理想的化身,当然,他们也是会引起善男子、善女人顶礼皈依的虔敬感的。这是一宗非常重要的文化遗产,不论是从宗教史角度、美术史角度乃至工艺史角度、民俗学角度来看。我们对于罗汉的重视程度是很不够的。紫金庵、筇竹寺的罗汉曾有画报介绍过,但是零零碎碎,不成个样子。我希望能有人把几处著名的罗汉好好地照一照相,要全,不要遗漏,并且要从不同角度来拍,希望印一本厚厚的画册:《罗汉》;希望有专家能写一篇长文作序,当中还要就不同寺院的塑像,不同问题写一些分论;我希望能把这些罗汉制成幻灯片,供研究用、供雕塑系学生学习用,供一般文化爱好者欣赏用。 六月十三日 载一九九八年第一期《收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五章 胡同文化 第十五章 胡同文化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了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巴。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得“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庠、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志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五日 【人物介绍】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 出版作品集30多部,著有小说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茱萸集》,散文集《蒲桥集》、《塔上随笔》,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等。另有一些京剧剧本。《汪曾祺文集》(5卷)于1993年出版,《汪曾祺全集》(8卷)于1998年出版。短篇《受戒》和《大淖记事》是他的获奖小说。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六章 狮和龙 第十六章 狮和龙 我对弟弟发了一连串的问题,从人物到风俗,以至于家门前的那株石榴树是否还活着?我都问到了。十几年没有回家,我是如何贪婪地想知道家乡的许多事情。我还问到:“现在过新年,是否还像过去那般热闹?” 弟弟的回答是:“不行,一年比一年差,最近几年,连耍龙灯,耍狮子的都很少了!” 提起龙灯,狮子,我就想起:当我还是童年的时候,新年是怎样的热闹和有趣。除了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大人们都一改平时的严厉,变得特别的和颜悦色之外,最使孩子们高兴的,是从元初三到元宵节这一段时间,几乎每天的白天都有耍狮子的,夜里有耍灯的,到我们乡间,向那些祠堂或比较有钱的人家拜年,表演。这不但孩子们爱看,也是乡间的人们一年仅有的娱乐。过了元宵,他们就又要忙起来了。 灯有马灯、龙灯和船灯。最受人欢迎的自然是船灯。这是用各种彩色的花纸扎成的旱船,上面装置了许多灯火,一个梢公在船头,一个少年扮的梢婆在船尾,一边摇船一边唱,还有一个叫做“十班”的乐队,拉琴的来配和。他们所唱的,自然不是什么高贵的名歌妙曲,但它朴素,诙谐,也间或带点对于世态的嘲讽,在乡下人听来就觉得是蛮有味道了。 马灯是属于“中间”的一类,它没有像船灯那样受人欢迎,却又比龙灯的号召力要大一点。龙灯也是用彩色的花纸扎成的,一个龙头,一个龙尾,中间的身子照例是分为五节或七节,用花布连接起来,就成了一条龙。耍法是由七人或九人各持一节,作游龙飞舞之状。这其实也很要一点本领的,因为每一节上面都点了火,一不小心,就会使纸扎的龙身化为灰烬,而且,各人的动作必须划一,跟着龙头走一条路,假如有谁想另走一条路线,就势必使龙身扯成几段。但它既无歌唱,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武艺,在乡下人看来,总觉得不够味道,除了爱热闹的孩子们之外,大人们是不大来看的,他们说:“有什么好看?那么舞几下,和我们用锄头挖地差不多!” 这就大有瞧不起的意味了。耍龙灯所得的报酬也是特别少,那时照例是十几个铜板就可以打发了。 耍狮子的是在白天来的。找一个广场,在四周围观的人丛中,留出一片空地,就在那里表演起来。一阵锣鼓敲过,出来一个戴着大红脸面具的人和一个戴着猴子面具的人,大红脸是满面滑稽的笑容,猴子是一脸的俏皮相,他们轮流着戏弄那只狮子,打它,骑它,用好吃的东西逗它,却又不让它吃到,……那狮子好像是十分的和善温良,一任他们摆布;然而,忽然间,它跳了起来,发怒的向大红脸和猴子追逐,那两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就惊惶的四窜奔逃,走投无路了,最后只好跪在狮子面前,向它叩头求饶。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他的一首《咏槛狮》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哈,你们能不能仍是这么大胆! 假如它竟毁坏了它的囚槛。 它就狂怒地撕碎你们的肢体, 也不让你们的灵魂到地狱里! 写的就正是这种情形吧。诗人的思想和我们乡下粗人的思想原来是相通的。 耍过狮子,便是武艺的表演了,有拳斗,有真刀真枪的比武,还有,把十几张桌子一层一层的高叠起来,一个年青小伙子在上面表演各种倒立或翻筋斗等等惊人的姿态。这是乡下人特别是孩子们最爱看的。看来他们也是“崇拜武力”,而并不怎么喜欢“和平路线”呢,真是没有法子想。 在中国,龙和狮是被普遍的用来做装饰或耍儿的。玩龙灯,耍狮子,几乎随处都有。但我总觉得,龙和狮似乎象征着两种不同的东西。龙是高贵的,它象征的是权势,是威严,是“唯我独尊”的神气。所以,属于皇帝的一切,都要冠上一个“龙”字,住的是龙庭,穿的是龙袍,坐的是龙位,连皇帝的脸孔也叫龙颜。而做官叫做“登龙门”,那就“身价十倍”了。有些富翁的厅堂里,也往往挂着一幅龙图,在迷蒙的烟雾中露出一个龙头或龙脚,使人感到神秘而又缥缈。这是一般的粗人们绝对不能欣赏的。所以,尽管有许多关于龙的传说散布民间,尽管随处可以见到刻的或画的龙,在一般乡下人看来,龙总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他们也许不敢得罪龙,但决不从心里去爱龙,它是那样的高贵而又那样的缥缈,只合到权门贵户或衙门庙堂中去做点缀,和穷苦的粗人是格格不入的。有谁在自己的茅棚或泥壁上面塑上或画上一条龙的呢?决没有的,龙是不到这种地方来的。 狮子却不同。它象征的是一种雄厚的力量,一种不屈的精神。这正是属于人民自己的东西。我常常想,中国老百姓为什么那样喜欢狮子,这不会没有原因的。他们正是从狮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借狮子来凝炼的体现了他们自己的精神。看呵,人们以为它和善可欺,捉弄它,摆布它,骑它,打它,等到惹怒了它,它就会“狂怒地撕碎你们的肢体,不让你们的灵魂到地狱里”了!自然,那些权门贵户也想把狮子变成他们的东西,但他们只敢把它放在门口,而且狮子和他们决不同流合污,当焦大把贾府一家的丑事都翻出来的时候,也不能不说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 假若说龙是象征封建统治者的威严,那末,狮子便是象征人民的力量。然而,龙是缥缈的,而狮子却是实在的。以实在的力量来抗击缥缈的威严,胜利谁属,是不言可知了。 写到这里,原已可以结束。但我又想起了前年在重庆,看到抗战胜利大游行,参加的除了军警和极少数的学生,所谓“民众团体”,实际上是那些代表豪绅势力的什么社什么堂,作为他们的标记的都是一条龙。我当时就想:当这些龙的势力还这么猖狂的时候,胜利是不会真正属于人民的。事实果然如此,为了争取胜利的果实,全国人民又不能不继续进行一个更艰苦的斗争。不过,这是狮子和龙的最后决斗,而胜利属于狮子,是已经决定的了。 选自1949年人间书屋《狮与龙》初版本 【人物介绍】 林默涵(1913—2008),文艺理论家。原名林烈。福建武平人。1928年在福州高中师范科求学时受革命思想影响,随后在福州、厦门、上海等地从事革命活动。1935年到日本学习。次年回国,先后在进步报刊《生活日报》、《读书与出版》、《世界知识》和《国民周刊》任编辑,并开始用笔名“默涵”撰文。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曾在上海青年救国服务团和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作抗日宣传工作,后到武汉任《全民抗战》编辑。1938年到延安马列学院学习。1940年参加编辑《中国文化》。1941年主持华北书店编辑工作。1943年调《解放日报》编辑副刊,在该报上发表不少短论和杂文。1944年冬调重庆《新华日报》。抗日战争胜利后到上海,后赴香港参与编辑国统区出版的机关刊物《群众》和领导的文学刊物《大众文艺丛刊》。这期间的政论、杂文和文艺论文结集出版的有《在激变中》、《浪花》和《狮和龙》。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等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七章 路亭 第十七章 路亭 行路难,昔人常指边鄙僻远之区,而不知现代的通都大邑,行路更难。除非你是有车阶级,出门只靠步行,那么不但行人如鲫,市虎可畏,会增加紧张和疲劳,如果走得乏力,双腿酸痛,寸步难移,你绝对找不到一个立锥之地,让你歇一歇腿,缓一口气。——大都市中有的是交通利器,却大抵和路人无关。公共交通之拥挤,令人望而却步。满眼摩天大楼,马路宽广整洁,但你休想找个“民亦劳止,汔可小休”的机会。你不惜破费悭囊,走进咖啡馆去,买个片刻安闲,那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幸拙于行路,又和冯欢同病,既有无车之叹,却无由弹铗而歌。遇到这种时候,就常常不由得想起乡间的路亭。 在故乡,村庄市镇之间,只要相隔三五里,中途大概有一两个路亭,专供行人憩坐。——路亭建筑简陋,地位常踞着往来的通路,大小才如斗室。也许是四根石柱,四角顶,四面通风,犹如在中国画里常见的茅亭,雅有古意,不过顶上盖的是灰色的瓦片。也许和农家近似,长方形,但三面砌墙,一面临空,当路的两壁开着无门的门框。设备却大体一样,靠壁架石作凳:不嫌简慢,请君稍息。 别看它破陋寒伧,貌不惊人,在长途跋涉的劳人心里,这却是沙漠中的一掬清泉,人生道上的一个站驿。 江南泽国,交通多靠船舶。乡村与城镇之间,大抵有专供乘客载货的白篷“埠船”,花几个铜板,便可以依靠双桨一叶,平安到岸,可是“埠船”早出晚归,一天只一度往返;时间呆板,无法伸缩,而且虽然所费戋戋,毕竟未免不够经济。有钱人出门,可以专雇乌篷小船,舒适迅速;一般庄稼汉,为了惜时省钱,却大抵连“埠船”也免坐了,委屈一双脚,来去都是跑路。 赶市的村夫农妇,或者担着辛苦经营的菜豆瓜果、鱼米柴草到街上求售;或者提篮挑筐,到街上去买办日用杂物、农事工具;或者因为借贷无门,挟些不值钱的衣物破烂上当铺去质钱……每天清早,朝阳初窥田野,便沐晨风,带晓雾,从村里出发,哼哼唧唧,形成行列,快步赶上镇去,直要到事毕功成,事倍功半,或者事败功亏,才循原路赶回村里。 奔波忙碌了半天,人是倦了;而“不如意事常”,乘兴而去,常常败兴而归。心情懊丧,双脚沉重,生理和心理的倦怠形成双倍的压力。幸而半路有个路亭,排闼迎人,容他们且住为佳,使身心暂时有个着落。吹一阵凉风,扯一阵闲话;再闲闲地抽一筒旱烟,让生命获得片时的苏息,好再鼓起勇气,继续上路。不巧遇上意外的天气变幻,更可以在路亭里求得荫庇,聊避风雨。试想这对疲倦的旅人,是何等温煦的抚慰! 路亭所处的位置,不但富于实用价值,又多似高明的画师布局,引人入胜。有的点缀田畴广野中间,“前不把村,后不着店”,亭亭玉立,不但使无垠的平原减少单调之感,还便于旅途修长的过客及时小驻;更可以接待天涯沦落的流浪人,无处投宿时借此歇夜;对田头劳作的农民,这又是天然的耕余休息之地,日中时刻,可以静坐进餐,冬避朔风,夏避炎阳。有的高踞岭背,峰回路转、两村交界之处,翼然一亭,挺秀如画。山行较平地费力,行人跑到岭上,大都气息咻咻,汗流浃背,在路亭的石条凳上坐憩片刻,听山风苏苏从树梢掠过,投下一身清凉。有的筑在河滨,面临盈盈的流水,傍着霭霭的绿荫,便利行人随意歇脚,等待摆渡或过往的船只…… 离我老家不远,有两个路亭,是我幼年踪迹最频之处,年齿渐长,得闲还常去盘桓。大江沿有个过渡亭,好像建筑得特别讲究,地位大,墙壁石凳,整齐可观,临河还有宽广的双面“埠道”;一到夏季,晚霞掩映中,那里差不多成了公共浴场。亭前石柱上,刻着两副对联,记得其中的一副是: 山色湖光,四时佳兴。 早南晚北,廿里官塘。 对联虽然并不高明,但山色湖光,并非虚语。普通路亭,虽也有对联点缀,却无非是“稍安毋躁”、“小坐何妨”之类。这样“风雅”的对联是例外。不过疲倦的行人,谁也不计较这些。 “修桥铺路造凉亭”,在乡间是标准的善举。出钱的也许未必全出于体贴行人的苦辛;但对倦乏的旅人,这可真算得是一种值得感谢的功德。物质文明突飞猛进,日新月异,路亭可能早晚要进历史博物馆,但我却深望世界建筑史上,将为它特辟一章,用最美的笔墨,描述它特殊的风貌和品质。 一九三五年 【人物介绍】 柯灵(1909—2000),原名高季琳,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州。电影理论家、剧作家、评论家。1926年在上海《妇女杂志》发表叙事诗《织布的女人》而步入文坛。1941年与师陀合作根据高尔基的话剧《底层》改编成话剧剧本《夜店》(后改编成电影),有广泛影响。1948年到香港《文汇报》工作。1949年回到上海。曾任《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所长、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大众电影》主编、上海作协书记处书记、上海影协常务副主席等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八章 劝菜 第十八章 劝菜 中国有一件事最足以表示合作精神的,就是吃饭。十个或十二个人共一盘菜,共一碗汤。酒席上讲究同时起筷子,同时把菜夹到嘴里去,只差不曾嚼出同一的节奏来。相传有一个笑话。一个外国人问一个中国人说:“听说你们中国有二十四个人共吃一桌酒席的事,是真的吗?”那中国人说:“是真的。”那外国人说:“菜太远了,筷子怎么夹得着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有一种三尺来长的筷子。”那外国人说:“用那三尺来长的筷子,夹得着是不成问题了,怎么弯得转来把菜送到嘴里去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是互相帮忙,你夹给我吃,我夹给你吃的啊!” 中国人的吃饭,除了表示合作的精神之外,还合于经济的原则。西洋每人一盘菜,吃剩下来就是暴殄天物;咱们中国人,十人一盘莱,你不爱吃的却正是我所喜欢的,互相调剂,各得其所。因此,中国人的酒席,往往没有剩菜;即使有剩,它的总量也不像西餐剩菜那样多,假使中西酒席的菜本来相等的话。 有了这两个优点,中国人应该踌躇满志,觉得圣人制礼作乐,关于吃这一层总算是想得尽善尽美的了。然而咱们的先哲犹嫌未足,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于禽兽,于是提倡食中有让。其初是消极的让,就是让人先夹菜,让人多吃好东西;后来又加上积极的让,就是把好东西夹到了别人的碟子里,饭碗里,甚至于嘴里。其实积极的让也是由消极的让生出来的:遇着一样好东西,我不吃或少吃,为的是让你多吃;同时,我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你一定也不肯多吃,为的是要让我。在这僵局相持之下,为了使我的让德战胜你的让德起见,我就非和你争不可!于是劝菜这件事也就成为“乡饮酒礼”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了。 劝菜的风俗处处皆有,但是素来著名的礼让之乡如江浙一带尤为盛行。男人劝得马虎些,夹了菜放在你的碟子里就算了;妇女界最为殷勤,非把菜送到你的饭碗里去不可。照例是主人劝客人;但是,主人劝开了头之后,凡自认为主人的至亲好友,都可以代主人来劝客。有时候,一块“好菜”被十双筷子传观,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主!假使你是一位新姑爷,情形又不同了。你始终成为众矢之的,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饭碗里来,堆得满满的,使你鼻子碰着鲍鱼,眼睛碰着鸡丁,嘴唇上全糊着肉汁,简直吃不着一口白饭。我常常这样想,为什么不开始就设计这样一碗“什锦饭”,专为上宾贵客预备的,倒反要大家临时大忙一阵呢? 劝菜固然是美德,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嗜好是否相同的问题。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我觉得他老人家这句话有多少语病,至少还应该加上一段“但书”。我还是比较地喜欢法国的一谚语:“惟味与色无可争。”意思是说,食物的味道和衣服的颜色都是随人喜欢,没有一定的美恶标准的。这样说来,主人所喜欢的“好菜”,未必是客人所认为好吃的菜。肴馔的原料和烹任的方法,在各人的见解上(尤其是籍贯不相同的人),很容易生出大不相同的估价。有时候,把客人所不爱吃的东西硬塞给他吃,与其说是有礼貌,不如说是令人难堪。十年前,我曾经有一次做客,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我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人劝了又劝,我才说:“那么请你们给我换一碗白饭来!”现在回想,觉得当时未免少年气盛;然而直到如今,假使我再遇同样的情形,一时急起来,也难保不用同样方法来对付呢! 中国人之所以和气一团,也许是津液交流的关系。尽管有人主张分食,同时也有人故意使它和到不能再和。譬如新上来的一碗汤,主人喜欢用自己的调羹去把里面的东西先搅一搅匀;新上来的一盘菜,主人也喜欢用自己的筷子去拌一拌。至于劝菜,就更顾不了许多,一件山珍海错,周游列国之后,上面就有了五七个人的津液。将来科学更加昌明,也许有一种显微镜,让咱们看见酒席上病菌由津液传播的详细状况。现在只就我的肉眼所能看见的情形来说。我未坐席就留心观察,主人是一个津液丰富的人。他说话除了喷出若干吐沫之外,上齿和下齿之间常有津液像蜘蛛网般弥缝着。入席以后,主人的一双筷子就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后来他劝我吃菜,也就拿他那一双曾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的筷子,夹了菜,恭恭敬敬地送到我的碟子里。我几乎不信任我的舌头!同时一盘炒山鸡片,为什么刚才我自己夹了来是好吃的,现在主人恭恭敬敬地夹了来劝我却是不好吃的呢?我辜负了主人的盛意了。我承认我这种脾气根本就不适宜在中国社会里交际。然而我并不因此就否定劝菜是一种美德。“有杀身以成仁”,牺牲一点儿卫生戒条来成全一种美德,还不是应该的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九章 请客 第十九章 请客 中国人是最喜欢请客的一个民族。从抢付车费,抢会钞,以至于大宴客,没有一件事不足以表示中国是一个礼让之邦。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钱也就是我的钱,大家不分彼此;你可以吃我的,用我的,因为咱们是一家人。这种情形,西洋人觉得很奇怪。请恕我浅陋,我没有见过西洋人抢付过车费,或抢会过钞。我们在欧洲做学生的时代,因为穷,大家也主张“西化”,饭馆里吃饭,各自付各自的钱,相约不抢着会钞。西洋人宴客是有的,但是极不轻易有一次,最普通的只是来一个茶会,并不像中国人这样常常请朋友吃饭。这些事情,都显得中国人比西洋人更慷慨更会应酬。 其实,中国人这种应酬是利用人们喜欢占便宜的心理。不花钱可以白坐车,白吃饭,白看戏,等等,受惠的人应该是高兴的。一高兴,再高兴,三高兴,高兴的次数越多,被请的人对于请客的人就越有好印象。如果被请的人比我的地位高,他可以“有求必应”,助我升官发财;如果被请的人比我的地位低,他也可以到处吹嘘,逢人说项,增加我的声誉,间接地于我有益。中国人向来主张“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不花钱而可以白坐车,白吃饭,白看戏,也就等于受人钱财,若不与人消灾,就该为人造福。由此看来,请客乃是一种“小往大来”的政策,请客的钱不是白花的。知道了这一个道理,我们就明白为什么对于亲弟兄计较锱铢,甚至对于结发夫妻不肯“共产”的人,为请客而挥霍千金,毫无吝色;又明白为什么家无儋石,对泣牛衣的人偏有请客的闲钱。原来大多数人的请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不是慷慨,而是权谋! 青蚨在荷包里飞出去是令人心痛的,而“小往大来”的远景却是诱惑人的,在这极端矛盾的心情之下,可就苦了那些一毛不拔的悭吝者。当在抢付车费,抢会钞,或抢买戏票的时候,为了面子关系,不好意思不“抢”,为了荷包关系,却又不敢坚持要“抢”,结果是得收手且收手,面子顾全了,荷包仍旧不空。最糟糕的是遇着了同道的人,你一抢他就放松,结果虽是“求仁得仁”,却变了哑子吃黄连,心里有说不出的苦。不过,悭吝的人也未尝不请客;有时候,他们请客的次数要比普通人更多,因为吝者心贪,贪者毕竟抵不住那“小往大来”的远景的诱惑。于是他们想拿最低的代价去博取最大的利益:每次请客吃饭,东西拣最便宜的吃,分量越少越好,最好是使客人容易饱,容易腻,而主人所费又不多。甚至连请几天,昨晚剩的菜今天还可以吃,虽然让客人吃别人的余唾颇为不恭,然而请客毕竟是请客,余唾吃了之后,仍旧不怕他不说一声“谢谢”。这是手段之中有手段,权谋之外有权谋! 话又说回来了,请客真的是一种好风气吗?真的能联络感情吗?我曾经亲耳听见抢会了钞的人背面骂那让步不坚持要抢的人,说他小气,说他卑鄙。我又曾经亲耳听见吃了人家的酒饭的人一出大门就批评主人:五溜鱼只有半边,清炖鸡只有半只,烟臭如莸,酒淡如水,厨子烹调无术,主人招待不周!可见中国既有了抢付钱的习俗,不抢付钱竟像是私德有亏,友谊有损;又有了滥请客的风尚,不请客的固然被认为不善交际,请客如果请得不痛快,那钱也只等于白花。勿谓郇厨既扰,即尽衔恩;须防金碗虽倾,终难饱德。老饕未餍,微禄半销!“小往大来”的请客哲学真是害人不浅! 被请的人有时候也很苦:明知受人钱财就得与人消灾,但是又没有拒绝的勇气,于是计划“还席”或“回客”。受了人家的好处,再奉还若干好处给人家,这样就算两相抵销,不再负报答的责任。其实这样设想是自寻烦恼。最干脆的办法是既不请人,也不怕被人请。如果有人抢着代我付车费或会钞,我就一声不响地,让我的青蚨“回龙”。如果有人请我吃大菜我就两肩承一口,去吃了就走,不耐烦道一声谢,更不理会什么是一饭之恩。假使人人如此,中国可以归真返璞,社会上可以少了许多虚伪的行为,而政府也不再需要提倡俭约和禁止宴会了。 【人物介绍】 王了一(190o—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人。幼年家境贫寒,刻苦自学。1924年由亲友资助,入上海南方大学学习,曾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除名。1925年入上海国民大学。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留学法国,1931年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32年回国后,先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广西大学、昆明西南联大、中山大学、岭南大学任教,曾任中山大学及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1954年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并担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副主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 王力一生著作等身,写了近千万字的学术论著,其中专著40多种,论文近2o0篇。对汉语有极为精深的研究。他早年写过《希腊文学》、《罗马文学》,翻译过20多种法国文学作品。抗日战争期间,写了大量的文词犀利、痛斥时弊的杂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章 宴之趣(1) 第二十章 宴之趣(1)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merry widow》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交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交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交际者真是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交际者,当酒阑灯榭,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辞。但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肉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交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性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撤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起,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个人在津津的淡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坐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碗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徽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髻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徽徽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章 宴之趣(2) 第二十章 宴之趣(2)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裸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干杯’。”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止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人物介绍】 郑振铎(1898—1958),现代诗人,著名学者。笔名有西谛、郭源新等。原籍福建省长乐县,生于浙江省永嘉县。1917年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学习。“五四”时期在北京参加学生运动。1921年与沈雁冰、叶圣陶等组织文学研究会,并主编《文学周报》。1922年创办中国最早的儿童读物《儿童世界》周刊。1923年后长期主编《小说月报》。1927年5月旅居巴黎。1929年回国之后,先后在北平、上海各大学任教,致力于学术研究,编辑文学刊物,曾在生活书店主编《世界文库》。抗日战争期间留在上海,坚持进步文化工作,曾和许广平等人组织“复社”,出版了《鲁迅全集》、《联共党史》、《列宁文选》等。1945年后积极参加反对国民党的民主运动,曾创办《民主周刊》。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考古研究所所长、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出国访问阿富汗、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中途飞机失事逝世。著有《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中国文学论集》、《俄国文学史略》、《取火者的逮捕》等,并有文学翻译多种,1959年和1963年出版了《郑振铎文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一章 野店(1) 第二十一章 野店(1) 饭店,旅社,这样的名词一提上口,立刻涌上心来的是新式的华贵,如果换个野店,便另是一种情趣被唤起来了。像山村老翁头上的发辫,像被潮流冲空的石岸,时代至今还把野店留个残败的影子。 虽然说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却是大道。几间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间的大半,留下火镰宽的一点空隙好预备你上下,这儿是大同世界,不问山南的海北的都挤在一堆,各人向着同伴谈论着,说笑着,没有“莫谈国事”的禁条贴在头上,他们可以随便放浪地吐泄,东家的鸡西邻的狗是要谈的,日本鬼子也是一个题目,因为他们中间就有许多是从东三省被迫回来的,一个小被卷是财产的全部。 房间少了,得想个法安插客人,吊铺像都市的楼房便悬起半空了,在上面睡的人钱可以略省一点。照例,店里得有马棚,大门口竖一两根柱子,等到轿车、两把手车或小车,载着什么人从这处奔来,——前面打着红布帘的是新嫁娘,不就是青春的妇女走亲戚的;痴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买卖家。店家小伙计见车子近了,像熟主顾似的几步抢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们——毛驴,或是骡马牵到马棚里去,它们一点不认生地随着他,用尾巴打打后身,哙哙几声表示疲倦。 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话,单间屋得给他们特别预备。客人刚把个倦极的身子投到炕上,小伙计肩上搭一块破黑烂布便进来了,要是擦脸,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脸前,要肥皂,要一条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们做个什么饭吃?”这回该他问你了。 “有什么?” “有大饼,有猪肉炒白菜,有熟鸡子。”如果你接着再问一句:“还有什么?”那小伙计一定会闭起嘴来。愿意喝好茶的话得特别声明,不然一个大子的茶叶末喝过几十个人以后,还会再冲上一点白开水给送过来。所谓好茶也不过是几个铜板一两的“大红袍”,一毛一两的贡尖这儿不下货。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铁锅煮,冲茶可不行。一根一根的草对准一把洋铁壶底挑着燎,你如果不是一个趣味主义者,时节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面去避一避辣眼的浓烟。 晚上,任你一落太阳就躺下,敢保你不会一沾席就如愿的变成一块泥。夏天的蚊子、臭虫;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欢和客人开玩笑。哼哼着叫你清醒的享受一个客夜,身上留点伤痕做一个追忆的记号。还有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误了行程,半夜里叫一阵,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阵。当睡梦将要占有了你的临明的那一刻,店门唿隆一声。接着小伙计的脚步动静了,一睁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胧不得了。套上车子,披一身星光,冒着晨风,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回头望望这一副大红门联。意味够多长呢。 门口一个破席凉棚撑着夏天的太阳,为着什么东西奔跑的行人走在这串着天涯和故乡的热土的道上,望着这凉棚像沙漠中的人望见了绿洲。三步并成一步赶上来,卸下身上的负担,扪下沾着汗水的檐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条长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风。几碗半冷的残色的茶水浇下去,汗马上从身上涌出来,各人身上背着一身花疏的阴凉。设若有一个像蒲留仙一样的人物,夹在这杂色的队伍里,每个人你借给他一把蕉叶,那么一部《聊斋》会很快地集起来。 这些人,像“未有哇”(蝉之一种,在树上只有片刻的居留)一般,在这儿留一个脚印,便飞鸿似的去了,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在未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挂这一翅膀。水不是白喝,临走总得留下几个钱,百儿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会嫌太少,伙计也不会说一声谢谢。但当你起身以后,“再来!”这一句淡淡的话,每回是不会忽疏的。 野店的常主顾是车伙子。他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运货贩卖,去的时候带着本乡的土产。这些车子往往成群成帮,队伍展得老长,道上的一帆尘土是他们的旗号。一走近了店口,把车子一插,用披布擦去了脸上的汗,弓弓着腰很自然地踏入了店门。因为太熟,照例有称号,姓王的是王大哥,姓李的是李二哥。小伙计牵牲口倒水忙乱一起,住一会儿,叫一袋旱烟把粗气压下,饭上来了。半斤一张的大饼,包着大块肥肉的包子,再要几头大蒜,一块还没腌变色的老白菜帮子。吃起来有点可怕。不,不能说吃,应是说吞。看那个劲,饼如果是铁的,肚子一定变成熔炉。饭后为了消暑,走到水瓮边去,捧着大瓢的生水往下灌,声音咚咚的可以听好几步远。“掌柜的算账!”这是一闭眼的午睡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外边算盘珠一阵响,几吊几百几十几,小伙计一口喊出来,接着是查铜子的声音,一把掌钱接到手里,含着笑走到财神位前,不远不近向大粗竹筒内一掷,哗……啦啦……果真是钱龙汇海了。 这些老主顾来到店里若是逢着佳节——端阳,中秋,元宵,不用开口,半壶白干,四样小菜碟便送到眼前了。喝了不够,还可以再开一回口。不打钱,这算主人的一点小意思,不要看这是小节,主人的大量或吝啬往往作为客人去留的关键。谁不愿用百年不遇的一壶酒去做招徕的幌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一章 野店(2) 第二十一章 野店(2) 秋天,连绵的阴雨把一个远道的客人困在野店里,白天黑夜分不开界限。闷闷地用睡眠用烟打发日子。风挟着雨丝打进纸窗来,卧着,从眼缝里闪进来一片阴暗,粗人就算是不善于愁,一只孤鸿也难免于凄凉。等着,胸中灼火地等着,等到雨丝一断,也是第一个把脚印印在泥上的人。野店被撇在身后像撇了一个无情的女人。 时间把什么都变了。有了汽车转眼可以百里,“古道西风瘦马”的趣味算完了,有钱的人谁也不愿再受轿车的折磨,野店的客人因此稀少了。加以年头不对,关东客全成了穷鬼,向四方逃难的倒很多,然而他们走店来顶好不过喝一壶白开。野店是诗意的,然而今日的野店成了时代头顶残留的一条辫子了。 七月六日于潍县一小旅舍中 【人物介绍】 臧克家(1905—2004),汉族。山东潍坊市诸城人,1923年夏,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1925年首次 在全国性刊物《语丝》上发表作品,署名少全。1927年,考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曾经参加北伐战争。1930年,考入国立山东大学,得到闻一多、王统照的热情教诲与精心帮助。从1932年开始发表新作,以一篇《老马》成名。1933年他的第一部诗集《烙印》出版,1934年,诗集《罪恶的黑手》问世,从此蜚声诗坛。1934年至1937年在山东省立临清中学任教,创作了散文集《乱莠集》。1936年参加中国文艺家协会。1938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1938年至1941年夏初,任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宣传科教官、司令长官部秘书、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战时文化工作团团长、三十军参议。1941年秋,任第三十一集团军参议、三一出版社副社长、代理社长,筹备出版了进步刊物《大地文丛》,创刊后,被当局查禁。1942年7月,他愤而辞职,徒步赴重庆。1943年4月,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五届年会上当选为候补理事。同年夏,任赈济委员会专员并负责编辑《难童教养》杂志至1945年秋。1948年12月,由于上海白色恐怖严重,被迫前往香港。1949年3月,由党组织安排来到北平。历任华北大学文艺学院文学创作研究室研究员,出版总署、人民出版社编审,《新华月报》编委,主编《新华月报》文艺栏。1956年,调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1957年至1965年任《诗刊》主编。1957年,他和周振甫合著的《诗词讲解》,对诗词的传播和普及,起了重要的作用。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被迫停止文学创作和社会活动,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1972年回到北京。2004年2月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9岁。后被家人安葬在诸城,长眠于故乡地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二章 野店 第二十二章 野店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你走进一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熟悉,因为你走过许多这样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还在半掩,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闭门声音了,“如果能到哪家门里去息下呀”,这时候你会这样想吧。但走不多远,你便会发现一座小店待在路旁,或十字路口,虽然明早还须赶路,而当晚你总能做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对联会发现在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这儿你会受到殷勤的招待,你们遇到一对很朴野,很温良的店主夫妇,他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你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但有时,你也会遇着一个刁狡的村少,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许并未看出刁狡得讨厌,他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一个青生铁的洗脸盆,像一口锅,那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是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则只在分量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无论如何,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对了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你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这样有人大声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子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做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了。他们总能说慷慨义气话,总是那样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这样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烘火而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但像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地方并非完全无新闻,那就专靠这些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们听见所闻的一切。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盗案,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哄传着一个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货物行情等,他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那里议论纷纭,借题发挥起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完全新,也许已经是多年前的故事了,传说过多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唱一阵南腔北调了。他们有时也谈一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故事,像讲《封神演义》那样子讲讲罢了。火熄了,店主人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经打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这时候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他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还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这许多年了。 “我呢……”另一个也许说,“——我是为了要追寻一个潜逃的老婆,为了她,我便做了这小小生意了。”他们也许会谈了很久,谈了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着了,水筒的声音,辘轳的声音,仿佛是很远,很远,已经又要到赶路的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个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一切都没准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我们这些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一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这样野店的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们一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你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子,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一九三六。 【人物介绍】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1923年考入济南第一师范,1929年入北大外语系预科,并与同学卞之琳、何其芳出版三人诗合集《汉园集》,被人称为“汉园三诗人”。1935年北大毕业,回济南教书,1941年秋至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抗战胜利后,先后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建国后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教务长。1952年调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是中国现代优秀的散文作家之一,先后结集的有《画廊集》、《银狐集》、《雀蓑集》、《圈外》、《回声》、《日边随笔》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三章 乌篷船 第二十三章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央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日,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吧?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至。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日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我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四章 村里的戏班子 第二十四章 村里的戏班子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姐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默默的发烟的洋油灯,传傍傍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疍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爆”,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侉侉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吊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肉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枪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瓜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黪黪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毗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侉侉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十九年六月 (1930年6月作,选白《看云集》) 【人物介绍】 周作人(1885—1967),祖籍浙江绍兴。 1901年秋考入江南水师学堂。1906年赴日本,先后入东京政法大学、立教大学文科学习。1911年返回绍兴,先后任浙江省教育司视学和绍兴教育会会长、浙江第五中学英语教员。1917年到北京大学任文科教授兼国史编译处纂辑员。1921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并起草宣言。1922年7月起兼任燕京大学新文学系主任。1923年第一部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问世。1924年11月发起组织语丝社,并成为《语丝》的实际主编。这时期小说诗歌文学作品为《雨天的书》、《泽泻集》、《谈虎集》、《谈龙集》等。 1928年任北平大学文学院国文系主任及日本文学系主任。1930年与冯文炳等合办文艺周刊《骆驼草》,创作了大量专注于草木虫鱼的文章和读书笔记,创作风格愈加走向闲适。此时结集的有《永日集》、《看云集》、《苦茶随笔》、《夜读抄》、《瓜豆集》等。 七七事变后,北大南迁,他留在北平。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出任南京国民政府委员、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及东亚文化协会会长等。1945年抗战胜利后因汉奸罪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判有期徒刑10年。1949年1月保释出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定居北京,先后写有《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知堂回想录》,还翻译了一些日本、希腊文学名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五章 故乡的新年 第二十五章 故乡的新年 中国是个农业社会,对于过年过节,特别起劲,这也无怪,我们“七日来复”的制度已全付遗忘,更谈不上什么“周末”,一年到头忙碌劳苦,逢着年节,当然要痛快地过一阵,藉此休息筋骨并调剂精神。 我的故乡是在安徽省太平县一个僻处万山之中的乡村,风俗与江南各省大同小异。自离大陆,忽忽十年,初则飘泊海外,继则执教台湾,由于年龄老大,且客中心绪欠佳,每逢年节,不过敷衍一下聊以应景而已,从前那股蓬勃的兴趣再也没有了。现特从记忆里将我乡过年情节搜索一点出来,就算回乡一次呢。 我家在太平乡间也算是个乡绅之家,经济虽不富裕,勉强也可度日,因之一切场面均须维持一个乡绅体统。我们又是一个大家庭,平时气氛已不寂寞,到了过年时候当然更形热闹。大概一到腊月,即一年最后一个月,我们便步入了“过年”的阶段,全家上下为这件事忙碌起来。 家乡做衣裳都是先上城上镇选购了衣料,然后请裁缝来家缝制的。全家大小每人都要缝件新衣过年。大陆冬季气候,不比台湾或南洋,冬衣是棉袄、皮裘一类。皮毛可由旧物翻新,棉则非新不可。讲究点则用丝绵,既轻且暖,穿在身上十分舒适。这类材料,配个粗布面子,你想适合么,当然非绸缎不行,于是一家为了做新衣服,先要大大支出一笔。 乡间家家养猪,并养鸡鸭。祖宗原是我们唯一宗教信仰的对象。到了冬至那一天,从猪栏里牵出一只又大又肥的猪,雇屠夫来杀。杀剥后架上木架,连同预先备下的十几色祭品,抬到祠堂祭祀祖宗——祖祭是由拈阄决定,并非每家每年都要当值。 祭祖毕,将猪抬回家分割。至亲之家要送新鲜猪肉一二斤不等,余者则腌成腊肉,或切碎成肉丁和五香灌制香肠。一头猪的肠不够,要预先到肉铺添购几副,才能做成许多串肠子供大家庭食用。腌鸡、腌鸭、腌各色鱼也于此时动手。猪头必须保持完整,头部只留毛一撮,以备将来应用时编成小辫,上插红纸花。同时腌下首尾留毛羽的大公鸡,长二尺以上的大鲤鱼各一,称为“三牲”,留作除夕“谢年”之用。以后又翻黄历,在腊月里,挑选一个吉日,做年糕米贝果等类。材料是糯粳米各半,水磨成粉,搓半干,揿入枣木制的模型中,那些模型虽比不上《红楼梦》什么“莲叶羹”的银制模型精致,花色却颇繁多,有“福禄寿三星”,有“刘海戏金蟾”,有“黄金万两”、“步步平安”,还有“财神送宝”、“观音送子”等,无非是取个好兆头罢了。糕饼制成后,入大蒸笼蒸熟摊冷,用新泉浸于大缸,新年里随意取若干枚,或炒或煮,用以招待亲朋,一直要吃到元宵以后。做妥年糕米贝果,接着送黄豆到豆腐作坊换取豆腐。换来后,切块,煎以香油,渍以青盐,盛于瓦钵,供正月里佐膳之用。因为新年里有好多天买不到豆腐。 孩子们最欢喜的莫如“做糖”了。先预备了炒微焦的芝麻、爆米,用溶化的麦芽糖在热锅里将这些材料混合,起锅趁热搓成长条,拍得方整,利刀切片。纯粹的黑白芝麻糖,顶香、顶好吃;单是爆米的则为次等货。花生米、蚕豆、豌豆、葵子,逢到新年,消耗量数可观,所以也要大事预备。 送灶,各地皆在腊月廿四,我乡为了廿四接祖,故改在廿三,香烟纸马外供品里必不可少的是麦芽糖和糯米圆子二色。因为灶君上天,将在玉皇大帝前报告我们一家这一年里所行各事。人们行事总是恶多善少,老头儿据实上陈,我们尚感吃不住,倘若他一时高兴,加些油盐酱醋,那岂不更糟。麦芽糖和糯米团最富黏性,黏住灶公牙齿,他上天奏事的时候,说话含糊不清,玉帝心烦,挥手令退,他老人家自己也内愧于心,及时住口了。愚弄鬼神一事,我们中国人可算聪明第一:宋代便有“醉司命”,用酒糟敷满神龛,使得灶公醉醺醺地上天无法播弄是非。独怪灶公年年上当永不觉悟,这种颟顸老子,真只配一辈子坐在厨房里,火烈烟薰! 前面说过祖宗崇拜是我们家乡唯一宗教。祖宗不唯在全村第一宏丽的家祠里接受阖族祭祀,还要回到各个家庭,和子孙一起过年。腊月廿四日,乃祖宗“下驾”之日,各家先数日收拾正厅,洒扫至洁,从全家最高处的阁楼,将祖宗遗容请出,一幅幅挂起。祖宗服装,从明朝的纱帽玉带直到清代的翎顶朝珠,将来当然还要加上民国的燕尾服,大礼帽,不过在我这一代还没有看见,想必将来祖宗喜神仅用照片,不必绘画了,那个正厅,上挂红纱宫灯,下铺红毯,供桌和坐椅一律系上红呢帷幕,案上红烛高烧,朱盘高供,满眼只觉红光晃漾,喜气洋洋! “接祖”的一桌供品,丰盛自不必说。礼毕,只留干果素肴,荤菜则由家人享受。 到了除夕,又须大祭祖宗一次。又向天摆出猪头等三牲,名曰“谢年”,并将灶公接回凡间。而后阖家老幼,团聚吃“年饭”,饭毕,长辈互相用喜庆话道贺,晚辈则向长辈磕头辞岁,大人则每人赏以红包,名曰“压岁钱”。以前每人不过青蚨一百,渐变为银洋一元,恐小孩无知,说出不吉利的话,预先用粗草纸将各孩子嘴巴一擦,并贴出一张字条,大书“童言无忌”,则可逢凶化吉。 吃年饭的时候,照例要在中堂置一大火盆炽满兽炭,火光熊熊,愈旺愈好,象征一年的好运。 有守岁者,或摸着小牌,或磕着瓜子闲谈,开始精神颇旺,似乎可以熬个通宵,晨鸡初唱,便觉呵欠连连,不由沉入睡乡。不过元旦总该早起,打开大门,放一串鞭炮,以迎东来之喜气。 除夕前春联喜帖早已贴就,红纸条由正房、正厅直贴到猪栏、鸡栅,甚至扫帚上也贴,粪勺把儿上也贴。纸条上所写的无非是吉利话。 新正三日是我们中国人绝对休息的日子,读书人不开书卷,不拈笔墨,女人不引线穿针,磕得满地瓜子壳,抛得满地纸屑,只有由它。第二日,实在看不过了,才略略扫向屋角,说这些是“财气”,保留屋中才是聚财之道。直到第三日,室中垃圾,始用畚箕之类扫除出去。 元旦一早,凡家中男子都衣冠整肃,到宗祠向祖宗贺年,女子则没有这项权利,这是旧时代“重男轻女”习惯所酿成的现象。距宗祠过远者,只在家里拜拜了事。 拜祖后,大家开始互相登门贺岁,到处是恭喜声,断续鞭炮声,孩子掷“落地金钱”的劈拍声,家庭里则纸牌声、麻将声,连续七日。到了“上七”,又要办供品祭祖,自己也享受一顿。 每逢新年,人们个个放松自己,尽量休息,我们的肠胃则恰得其反,不但不能罢工,还要负起两三倍劳动责任。大概自腊月廿四祖宗下驾日吃起,直吃到上七,天天肥鱼大肉,糖饼干果,一张嘴没有片刻之闲。顶苦的是到人家贺年一定要“端元宝”。所谓元宝便是茶叶鸡蛋。你到了人家当然要坐下款语片刻,主人端出盛满各色糖果的“传盒”,你拈起一粒糖莲子,或几颗瓜子尚不算费事,等他捧出内盛“元宝”两枚的一只盖碗,无论如何,非端不可,一家两只元宝,十家便是廿只,你便有布袋和尚的大肚皮,想也盛不下,只有向主人说“元宝存库”,明年再来“端”吧。但也有许多主人,不肯负保管责任,非要你当场“端”去不可,那才叫你发窘。我想中国人很多患胃扩张症,又多患消化不良,也许与过年过节之际,痴吃蛮胀有关。 过了上七必须忙元宵的灯会,青年们兴高采烈,扎出各色灯采,又要预备舞狮子、玩龙灯,过了元宵,年事才算完结,大家收拾起一个多月以来松懈、散漫的生活,又来干各人正当生活了。 【人物介绍】 苏雪林(1897—1999),著名作家。生于浙江省瑞安县。曾被阿英称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其散文除若干写景外,多为记人叙事抒怀的随笔小品。其文语言明快,文白夹杂而多见理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六章 除夕杂碎 第二十六章 除夕杂碎 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人懒我啥懒? 据说这是从前年三十晚,广州的孩子们提着灯笼上街去“卖懒”时所喊的词句。 每逢到了所谓年三十晚,像我们这样的人,一年四季执着笔,要懒也没有机会可懒。在这年三十晚,若是有人“卖懒”,真想买他一天来享受一下。 孩子们除夕卖懒的风俗,不仅广州有,就是江浙也有。苏州人名“卖懒”为“卖痴”,所唱的词句是:“卖懒卖痴,人痴我不痴”。可是屈大均却说广州人年终以火照路,名曰卖冷,未知是另一种风俗,还是他将“懒”和“冷”记错了。 卖懒和“出卖重伤风,一见就成功”一样,能令听者掩耳疾走。但在除夕却另有一种卖声为人所欢迎的,那便是小贩卖“发财大蚬”了。我不知本地人在过年要买蚬,而且以蚬为发财象征的原因所在。也许是由于乡下人认为蚬是丰年的产品,蚬多则年丰,螺多则年凶,所以要在岁尾年头买蚬取吉兆吧。 蚬有多种,有白蚬、黑蚬,生在沙里的色黄,名黄沙大蚬,过年所卖的就是这一种。蚬容易传染肠热症,在平时本是很少人随街大声叫卖的。但一到年三十晚和大年初一,小贩却在木盆里摔着红纸高叫“发财大蚬”,也很少有人来干涉了。 除夕晚上的那一餐饭,本地人名为“团年”,上海人则称为“吃年夜饭”,其实是年终请客的变相,往往事先邀了许多朋友亲戚来参加,而且不一定要在除夕。从送灶以后,随时都可以“吃年夜饭”,这真如鲁迅先生所说,实在“洋场气十足”。 过年当然有喜有愁,但无论怎样困难的情形,若是能挨过除夕晚上,则明天早上任何人见了,都要“恭喜恭喜”,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不提。因为按照本地的过年规矩,虽然年三十晚可以提了灯笼来收账,但一过午夜,吃了团年饭以后,见了面只“恭喜恭喜”,其他一切暂时免开尊口了。 【人物介绍】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江苏南京人。少年时曾在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学习。1925年加入创造社,开始文学创作。曾主编过《洪水》半月刊,是创造社后期的重要成员。1926年与潘汉年主编《幻洲》半月刊。1928年主编《现代小说》和《现代文艺》。1934年与穆时英合编《文艺画报》。1938年去香港,在港30多年一直主编《星岛日报》副刊《星座》,还编过《立报?言林》、《万人周刊》。 他早期小说具有浪漫主义倾向。代表作为《女娟氏之遗孽》。还有短篇《菊子夫人》,长篇《红的天使》、《未完成的仟悔录》等。他的散文小品都写得平淡而意味隽永,如《香港方物志》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七章 年味忆燕都 第二十七章 年味忆燕都 旧历年快到了,让人想起燕都的过年风味,悠然神往。我上次曾说过,北平令人留恋之处,就在那壮丽的建筑,和那历史悠久的安逸习惯。西人一年的趣味中心在圣诞,中国人的一年趣味中心,却在过年。而北平人士之过年,尤其有味。有钱的主儿,自然有各种办法,而穷人买他一二斤羊肉,包上一顿白菜馅饺子,全家闹他一个饱,也可以把忧愁丢开,至少快活二十四小时。人生这样子过去是对的,我就乐意永远在北平过年的。 我先提一件事,以见北平人过年趣味之浓。远在阴历七八月,小住家儿的就开始“打蜜供”了。蜜供是一种油炸白面条,外涂蜜糖的食物。这糖面条儿堆架起来,像一座宝塔,塔顶上插上一面小红纸旗儿。塔有大有小,大的高二三尺,小的高六七寸,重由二三斤到几两。到了大年三十夜,看人家的经济情形怎样。在祖先佛爷供桌上,或供五尊,或供三尊,在蜜供上加一个打字云者,乃打会转出来的名词。就是有专门做这生意的小贩,在七八月间起,向小住家儿的,按月份收定钱,到年终拿满价额交货。这么一点小事交秋就注意,可见他们年味之浓了。因此,一跨进十二月的门,廊房头条的绢灯铺,花儿市扎年花儿的,开始悬出他们的货。天津杨柳青出品的年画儿,也就有人整大批的运到北平来。假如大街上哪里有一堵空墙,或者有一段空走廊,卖年画儿的,就在哪里开着画展。东西南城的各处庙会,每到会期也更形热闹。由城市里人需要的东西,到市郊乡下的需要的东西,全换了个样,全换着与过年有关的。由腊八吃腊八粥起,小市民的趣味,就完全寄托在过年上。日子越近年,街上的年景也越浓厚。十五以后,全市纸张店里,悬出了红纸桃符,写春联的落拓文人,也在避风的街檐下,摆出了写字摊子。送灶的关东糖瓜大筐子陈列出来,跟着干果子铺、糕饼铺,在玻璃门里大篮、小篓陈列上中下三等的杂拌儿。打糖锣儿的,来得更起劲。他的担子上,换了适合小孩子抢着过年的口味,冲天子儿、炮打灯、麻雷子、空竹、花刀花枪,挑着四处串胡同。小孩一听锣声,便包围了那担子。所以无论在新来或久住的人,只要在街上一转,就会觉到年又快过完了。 北平是容纳着任何一省籍贯人民的都市。真正的宛平、大兴两县人,那百分比是微小得可怜的。但这些市民,在北平只要住上三年,就会传染了许多迎时过节的嗜好,而且越久传染越深。我在北平约摸过了十六七个年,因之尽管忧患余生,冲淡不了我对北平年味的回忆。自然,现在的北平小市民,已不能有百分之几的年味存在,而这也就越让我回忆着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八章 市声拾趣 第二十八章 市声拾趣 我也走过不少的南北码头,所听到的小贩吆唤声,没有任何一地能赛过北平的。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虽然这里面有部分是极简单的,如“羊头肉”,“肥卤鸡”之类。可是他们能在声调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优美,就举不胜举,有的简直是一首歌谣,例如夏天卖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绿槐荫下,歇着红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唤着道:“冰琪林,雪花酪,桂花糖,搁的多,又甜又凉又解渴。”这就让人听着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卖大花生的,他喊着:“落花生,香来个脆啦,芝麻酱的味儿啦。”这就含有一种幽默感了。 也许是我们有点主观,我们在北平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如现在是冬天,我们就说冬季了,当早上的时候,黄黄的太阳,穿过院树落叶的枯条,晒在人家的粉墙上,胡同的犄角儿上,兀自堆着大大小小的残雪。这里很少行人,两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于是有辆平头车子,推着一个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白薯,歇在胡同中间。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腰上来了条板带,两手插在背心里,喷着两条如云的白气,站在车把里叫道:“噢……热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当你早上在大门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你就会因这种引诱,要买他几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卖硬面饽饽的人极为可怜,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出来的。当那万籁俱寂、漫天风雪的时候,屋子外的寒气,像尖刀那般割人。这位小贩,却在胡同遥远的深处,发出那漫长的声音:“硬面……饽饽哟……”我们在暖温的屋子里,听了这声音,觉得既凄凉,又惨厉,像深夜钟声那样动人,你不能不对穷苦者给予一个充分的同情。 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卖甜瓜的,他这样一串的吆唤着:“哦!吃啦甜来一个脆,又香又凉冰琪林的味儿。吃啦,嫩藕似的苹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处一蝉吟的当儿,这吆唤是够刺激人的。因此,市声刺激,北平人是有着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欢学,甚至借此凑出许多趣话。例如卖馄饨的,他吆喝着第一句是“馄饨开锅”。声音宏亮,极像大花脸喝倒板,于是他们就用纯土音编了一篇戏词来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啰去了我两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对于小贩吆唤声的趣味之浓了。 【人物介绍】 张恨水(1895—1967),现代作家。祖籍安徽潜山,生于江西广信。 1918年任芜湖《皖江日报》编辑,开始写作生涯。1919年赴北京,任《益报》校对、上海《申报》驻京办事处编辑、北京世界通讯社编辑。1924年主编《世界晚报》副刊《夜光》,1935年在上海编辑《立报》副刊《花果山》。次年往南京与张友鸾创办《南京人报》,编辑副刊《南华经》。抗日战争爆发后到重庆,任《新民报》主笔,并主编副刊。1946年任北平《新民报》总经理,编辑副刊《北海》。1948年辞去《新民报》职务。此后任文化部顾问、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 张恨水一生写了约3000万字的作品,中长篇小说达100余部。他是由深受鸳鸯蝴蝶派影响的旧派小说向现代小说过渡的代表性作家。主要作品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姻缘》、《纸醉金迷》、《魍魉世界》等,还著有古典文学论集《水浒人物论赞》、散文集《山窗小品》,以及大量杂文和诗词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1)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1) 端午给我的特别印象 说起过节和观灯,每人都有一份不同的经验。 中国是世界上一个大国,地面广、人口多、历史长、分布全国,各民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又不一样,所以一年四季就有许多种节日,使用不同方式,分别在山上、水边、乡村、城镇举行。属于个人的且家家有份。这些节日影响到衣食住行各方面,丰富人民生活的内容,扩大历史文化的面貌,也加深了民族团结的感情。一般吃的如年糕、粽子、月饼、腊八粥,玩的如花炮、焰火、秋千、风筝、灯彩、陀螺、兔儿爷、胖阿福,穿戴的如虎头帽、猫猫鞋、做闹龙舟和百子观灯图的衣裙、坎肩、涎围和围裙……就无一不和节令密切相关。较古节日已延长了两三千年,后起的也有千把年历史,经史等古籍中曾提起它种种来历和举行的仪式。大多数节日常和农事生产相关,小部分则由名人故事或神话传说而来,因此有的虽具全国性,依旧会留下些区域特征。比如为纪念屈原的五月端阳,包粽子,悬蒲艾,戴石榴花,虽然已成全国习惯,但南方的龙舟竞渡,给青年、妇女及小孩子带来的兴奋和快乐,就决不是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人所能想象的! 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可通船舶处,无论大城小市,端午必照例举行赛船。这些特制龙船多窄而长,有的且分五色,头尾高张,转动十分灵便。平时搁在岸上,节日来临前,才由二三十个特选少壮青年,在鞭炮轰响、欢笑呼喊中送请下水。初五叫小端阳,十五叫大端阳,正式比赛或由初三到初五,或由初五到十五。沅水流域的渔家子弟,白天玩不尽兴,晚上犹继续进行,三更半夜后,住在河边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可听到水面飘来嘭嘭当当的锣鼓声。近年来我的记忆力日益衰退,可是四十多年前在一条六百里长的沅水和五个支流一些大城小镇度过的端阳节,由于乡情风俗热烈活泼,将近半个世纪,种种景象在记忆中还明朗清楚,不褪色,不走样。 因此还可联想起许多用“闹龙舟”做题材的艺术品。较早出现的龙舟,似应数敦煌壁画,东王公坐在上面去会西王母,云游远方,象征“驾六龙以驭天”。画虽成于北朝人手,最先稿本或可早到汉代。其次是《洛神赋图卷》,也有个相似而不同的龙舟,仿佛“驾玉虬而偕逝”情形,作为曹植对洛神的眷恋悬想。虽历来当做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手笔,产生时代又可能较晚些。还有个长及数丈元明人传摹唐李昭道《阿房宫图卷》,也有几只装饰华美的龙凤舟,在一派清波中从容荡漾,和结构宏伟建筑群相呼应。只是这些龙舟有的近于在水云中游行的无轮车子,有的又和五月端阳少直接关系。由宋到清,比较著名的画还有张择端《金明争标图》、宋人《龙渡图》、元人王振鹏《龙舟竞渡图》、宋人《西湖竞渡图》、明人《龙舟竞渡图》,……画幅虽不大,却相当生动美丽,反映出部分历史真实。故宫收藏清初十二月令画轴《五月端阳龙舟图》,且画得格外华美热闹。 此外明清工人用象牙、竹木和剔红雕填漆做的龙船,也有工艺精巧绝伦的。至于应用到生活服用方面,实无过西南各省民间挑花刺绣:被面、帐檐、门帘、枕帕、围裙、手巾、头巾和小孩穿的坎肩、涎围,戴的花帽,经常都把“闹龙舟”作主题,加以各种不同艺术表现,做得异常精美出色。当地妇女制作这些刺绣时,照例必把个人节日欢乐的回忆,做新嫁娘做母亲对于家庭的幸福愿望,对于儿女的热爱关心,连同彩色丝线交织在图案中。闹龙舟的五彩版画,也特别受农村中和长年寄居在渔船上、货船上的妇孺欢迎,能引起他们种种欢乐回忆和联想。 记忆中的云南跑马节 还有特具地方性的跑马节,是在云南昆明附近乡下跑马山下举行的。这种聚集了近百里内四乡群众的盛会,到时百货云集,百艺毕呈,对于外乡人更加开眼。不仅引人兴趣,也能长人见闻。来自四乡载运烧酒的马驮子,多把酒坛连驮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招徕主顾,并且用小竹筒不住舀酒请人品尝。有些上点年纪的人,阅兵点将一般,到处走去,点点头又摇摇头,平时若酒量不大,绕场一周,也就不免给那喷鼻浓香酒味熏得摇摇晃晃有个三分醉意了。各种酸甜苦辣吃食摊子,也都富有云南地方特色,为外地所少见。妇女们高兴的事情,是城乡第一流银匠到时都带了各种新样首饰,选平敞地搭个小小布棚,展开全部场面,就地开业,煮、炸、捶、錾、吹、镀、嵌、接,显得十分热闹。卖土布鞋面枕帕的,卖花边阑干、五色丝线和胭脂水粉香胰子的,都是专为女主顾而准备。文具摊上经常还可发现木刻《百家姓》和其他老式启蒙读物。 大家主要兴趣自然在跑马,特别关心本村的胜败,和划龙船情形相差不多。我对于赛马兴趣并不大。云南马骨架多比较矮小,近于古人说的“果下马”,平时当坐骑,爬山越岭腰力还不坏,走夜路又不轻易失蹄。在平川地作小跑,钻子步走来匀称稳当,也显得蛮有精神。可是当时我实另有会心,只希望从那些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发现一点“秘密”。因为我对于工艺美术有点常识,漆器加工历史有许多问题还未得解决。读唐宋人笔记,多以为“犀皮漆”做法来自西南,是由马鞍鞯涂漆久经摩擦而成。“波罗漆”即犀皮中一种,“波罗”由樊绰《蛮书》得知即老虎别名,由此可知波罗漆得名便在南方。但是缺少从实物取证,承认或否认仍难肯定。我因久住昆明滇池边乡下,平时赶火车入城,即曾经从坐骑鞍桥上发现有各种彩色重叠的花斑,证明《因话录》等记载不是全无道理。所谓“秘密”,就是想趁机会在那些来自四乡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再仔细些探索一下究竟。结果明白不仅有犀皮漆云斑,还有五色相杂牛皮纹,正是宋代“绮纹刷丝漆”的做法。至于宋明铁错银马镫,更是随处可见。云南本出铜漆,又有个工艺传统,马具制作沿袭较古制度,本来极平常自然。可是这些小发现,对我说来却意义深长,因为明白“由物证史”的方法,此后应用到研究物质文化史和工艺图案发展史,都可得到不少新发现。当时在人马群中挤来钻去,十分满意,真正应合了古人说的,“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但过不多久,更新的发现,就把我引诱过去,认为从马背上研究老问题,不免近于卖呆,远不如从活人中听听生命的颂歌为有意思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2)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2) 原来跑马节还有许多精彩的活动,在另外一个斜坡边,比较僻静长满小小马尾松林子和荆条丛生的地区,那里到处有一簇簇年轻男女在对歌,也可说是“情绪跑马”,热烈程度绝不下于马背翻腾。云南本是个诗歌的家乡,路南和迤西歌舞早闻名全国。这一回却更加丰富了我的见闻。 这是种生面别开的场所,对调子的来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树林子和灌木丛沟凹处,彼此相去虽不多远,却互不见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却有种种不同方式。或见景生情,即物起兴,用各种丰富譬喻,比赛机智才能。或用提问题方法,等待对方答解。或互嘲互赞,随事押韵,循环无端。也唱其他故事,贯穿古今,引经据典,当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册,滚瓜熟,随口而出。在场的既多内行,开口即见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轻易搭腔。那次听到一个年轻妇女一连唱败了三个对手,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轻轻地打了个吆喝,表示胜利结束,从荆条丛中站起身子,理理发,拍拍绣花围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说:你们看,我唱赢了。显得轻松快乐,拉着同行女伴,走过江米酒担子边解口渴去了。 这种年轻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得是。性情明朗活泼,劳动手脚勤快,生长得一张黑中透红枣子脸,满口白白的糯米牙,穿了身毛蓝布衣裤,腰间围个钉满小银片扣花葱绿布围裙,脚下穿双云南乡下特有的绣花透孔鞋,油光光辫发盘在头上。不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个村子里去打秋千,用马皮做成三丈来长的秋千条,悬挂在路旁高树上,蹬个十来下就可平梁,还悠游自在若无其事! 在昆明乡下,一年四季早晚,本来都可以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由呈贡赶火车进城,向例得骑一匹老马,慢吞吞地走十里路。有时赶车不及还得原骑退回。这条路得通过些果树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几个有大半年开满杂花的小山坡。马上一面欣赏土坎边的粉蓝色报春花,在轻和微风里不住点头,总令人疑心那个蓝色竟像是有意模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听各种山鸟呼朋唤侣,和身边前后三三五五赶马女孩子唱的各种本地悦耳好听山歌。有时面前三五步路旁边,忽然出现个花茸茸的戴胜鸟,矗起头顶花冠,瞪着个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对于唱歌也发生了兴趣,征询我的意见,经赶马女孩子一喝,才扑着翅膀掠地飞去。这种鸟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却欢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复叫个不停。最有意思的是云雀,时常从面前不远草丛中起飞,扶摇盘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蓝天空中钻去,仿佛要一直钻透蓝空。伏在草丛中的云雀群,却带点鼓励意思相互应和。直到穷目力看不见后,忽然又像个小流星一样,用极快速度下坠到草丛中,和其他同伴会合,于是另外几只云雀又接着起飞。赶马女孩子年纪多不过十四五岁,嗓子通常并没经过训练,有的还发哑带沙,可是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出口自然,不论唱什么,都充满一种淳朴本色美。 大伙儿唱得最热闹的叫“金满斗会”。有一次由村子里人发起举行,到时候住处院子两楼和那道长长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几个乡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围坐一桌,足足坐满了三十来张矮方桌,每桌各自轮流低声唱《十二月花》和其他本地好听曲子。声音虽极其轻柔,合起来却如一片松涛,在微风荡动中舒卷张弛不定,有点龙吟凤啸意味。仅是这个唱法就极其有意思。唱和相续,一连三天才散场。来会的妇女占多数,和逢年过节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洁利索,头上手中到处是银光闪闪,使人不敢认识。我以一个客人身份挨桌看去,很多人都像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随后才想起这个是村子口摆小摊卖酸泡梨的,那个是城门边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铁箍桶的工匠,小杂货商店的管事,乡村土医生和阉鸡匠,更多的自然是赶马女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农民和四处飘乡赶集卖针线花样的老太婆,原来熟人真不少!集会表面说避疫免灾,主要作用还是传歌。由老一代把记忆中充满智慧和热情的东西,全部传给下一辈。反复唱下去,到大家熟悉为止。因此在场年老人格外兴奋活跃,经常每桌轮流走动。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规矩传歌,不问唱什么都不犯忌讳。就中最当行出色是一个吹鼓手,年纪已过七十,牙齿早脱光了,却能十分热情整本整套地唱下去。除爱情故事,此外嘲烟鬼,骂财主,样样在行,真像是一个“歌库”(这种人在我们家乡则叫做歌师傅)。小时候常听老太婆口头语:“十年难逢金满斗”,意思是盛会难逢,参加后才知道原来这种会,只有正当金星入斗那一年才举行的。 同是唱歌,另外有种抒情气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马节跑马山下举行的那种会歌。 西南原是诗歌的家乡,我住云南乡下整整八年,所听到的不过是极小范围内一部分而已。解放后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欢畅,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泼和热情。唱歌选手兼劳动模范,不是五朵金花,应当是万朵金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3) 第二十九章 过节和观灯(3) 灯 节 的 灯 元宵节主要在观灯。观灯成为一种制度,似乎《荆楚岁时记》中就提起过,比较正确的记载,实起始于唐初,发展于两宋,来源则出于汉代燃灯祀太乙。灯事迟早不一,有的由十四到十六,有的又由十五到十九。“灯市”得名并扩大,也是从宋代起始。论灯景壮丽,过去多以为无过唐宋。笔记小说记载,大都说宫廷中和贵族戚里灯彩奢侈华美的情况。 观灯有“灯市”,唐人笔记虽记载过,正式举行还是从北宋汴梁起始,南宋临安续有发展,明代则集中在北京东华门大街以东八面槽一带。从《东京梦华录》和其他记述,得知宋代灯市计五天,由十五到十九。事先必搭一座高达数丈的“鳌山灯棚”,上面布置各种灯彩,燃灯数万盏。皇帝到这一天,照例坐了一顶敞轿,由几个得力太监抬着,倒退行进,名叫“鹁鸽旋”,便于四面看人观灯。又或叫几个游人上前,打发一点酒食,旧戏中常用的“金杯赐酒”即由之而来。说的虽是“与民同乐”,事实上不过是这个皇帝久闭深宫,十分寂寞无聊,大臣们出些巧主意,哄着他开心遣闷而已。宋人笔记同时还记下许多灯彩名目,“琉璃灯”可说是新品种,不仅在富贵人家出现,商店中也起始用它来招引主顾,光如满月。“万眼罗”则用红白纱罗拼凑而成。至于灯棚和各种灯球的式样,有《宋人观灯图》和《宋人百子闹元宵图》,还为我们留下些形象材料。由此得知,明清以来反映到画幅上如《金瓶梅》、《宣和遗事》和《水浒传》等插图中种种灯景和其他工艺品——特别是保留到明清锦绣图案中,百十种极其精美好看旁缀珠玉流苏的多面球灯,基本上大都还是宋代传下来的式样。另外画幅上许多种鱼、龙、鹤、凤、巧作灯、儿童竹马灯、在地下旋转不停的滚灯,也由宋代传来。宋代“琉璃灯”和“万眼罗”,明代的“金鱼注水灯”,和用千百蛋壳做成的巧作灯,用冰琢成的冰灯,式样做法虽已难详悉,至于明代有代表性实用新品种,“明角灯”和“料丝灯”,实物还有遗存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又还有个明代宫中行乐图,画的是宫中过年情形,留下许多好看宫灯式样。上面还有个松柏枝扎成挂八仙庆寿的鳌山灯棚,及灯节中各种杂剧活动、焰火燃放情况,并且还有一个乐队,一个“百蛮进宝队”,几个骑竹马灯演《三战吕布》戏文故事场面,画出好些明代北京民间灯节风俗面貌。货郎担推的小车,还和宋元人画的货郎图差不多,车上满挂各种小玩具和灯彩,货郎作一般小商人装束。照明人笔记说,这种种却是专为宫廷娱乐仿照市面上风光预备的。 …… 我生长的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我照例凭顽童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追随队伍城厢内外各处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灯的不仅要气力,还得要勇敢,为表示英雄无畏,每当场坪中焰火上升时,白光直泻数丈,有的还大吼如雷,这些人却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阵,迎面奋勇而前。我们年纪小,还无资格参与这种剧烈活动,只能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时自告奋勇帮忙,许可拿个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因为始终能跟随队伍走,马不离群,直到天快发白,大家都“烧”得个焦头烂额,筋疲力尽。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和蚌壳精的,蚌壳精向例多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当,老渔翁白须白发也做得俨然,这时节都现了原形,狼狈可笑。乐队鼓笛也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地随意敲打着。有时为振作大伙精神,乐队中忽然又悠悠扬扬吹起“踹八板”来,狮子耳朵只那么摇动几下,老渔翁和蚌壳精即或得应着鼓笛节奏,当街随意兜两个圈子,不到终曲照例就瘫下来,惹得大家好笑!最后集中到个会馆前点验家伙散场时,正街上江西人开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开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开门纸迎财神,家住对河的年轻苗族女人,也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上街叫卖了。 有了这个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大后读宋代咏灯节事的诗词,便觉得相当面熟,体会也比较深刻。例如吴文英作的《玉楼春》词上半阕: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拍。 写的虽是八百年前元夜所见,一个小小乐舞队年轻女子,在夜半灯火阑珊兴尽归来时的情形,和半世纪前我的见闻竟相差不太多。因为那八百年虽经过元明清三个朝代,只是政体转移,社会变化却不太大。至于建国后虽不过十多年,社会却已起了根本变化,我那点儿时经验,事实上便完全成了历史陈迹,一种过去社会的风俗画。边远小地方年轻人,或者还能有些相似而不同经验,可以印证,生长于大都市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倒反而已不大容易想象种种情形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章 端午日 第三十章 端午日 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三个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仍能成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午11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前作终点,作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与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嘭嘭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剧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红玉老鹳河时水战擂鼓的种种情形。凡是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布,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都显出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荣。好事的军人,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500响鞭炮。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派士兵把30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人物介绍】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苗族,湖南凤凰县人。1928年起,先后在上海中国公学、青岛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任教授;1950年至1978年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任文物研究员;1978年至1988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所任研究员。其文学作品《边城》、《湘西》、《从文自传》等,在国内外有重大的影响。学术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影响很大,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的一项空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一章 灯笼 第三十一章 灯笼 虽不像扑灯蛾,爱光明而至焚身,小孩子喜欢火,喜欢亮光,却仿佛是天性。放在暗屋子里就哭的宝儿,点亮了灯哭声就止住了。岁梢寒夜,玩火玩灯,除夕燃滴滴金,放焰火,是孩子群里少有例外的事。尽管大人们怕火火烛烛的危险要说“玩火黑夜溺炕”那种几近恐吓的话,但偷偷还要在神龛里点起烛来。 连活活的太阳算着,一切亮光之中,我爱皎洁的月华,如沸的繁星,同一支夜晚来挑着照路的灯笼。提起灯笼,就会想起三家村的犬吠,村中老斗呵狗的声音;就会想起庞大的晃荡着的影子,夜行人咕咕噜噜的私语;想起祖父雪白的胡须,同宏亮大方的谈吐;坡野里想起跳又跳的鬼火,村边社戏台下想起闹嚷嚷的观众,花生篮,冰糖葫芦;台上的小丑花脸,跪堂谱,“司马懿探山”。真的,灯笼的缘结得太多了,记忆的网里挤着的就都是。 记得,作着公正乡绅的祖父,晚年来每每被邀去五里遥的城里说事,一去一整天。回家总是很晚的。凑巧若是没有月亮的夜,长工李五和我便须应差去接。伴着我们的除了李老五的叙家常,便是一把腰刀一具灯笼。那时自己对人情事故还不懂,好听点说,心还像素丝样纯洁;什么争讼吃官司,是不在自己意识领域的。祖父好,在路上轻易不提斡旋着的情事,倒是一路数着牵牛织女星谈些进京赶考的掌故:雪夜驰马,荒郊店宿,每每令人忘路之远近。村犬遥遥向灯笼吠了,认得了是主人,近前来却又大摇其尾巴。到家常是二更时分。不是夜饭吃完,灯笼还在院子里亮么?那种熙熙然庭院的静穆,是一辈子思慕着的。 “路上黑,打了灯笼去吧。” 自从远离乡井为了生活在外面孤单的挣扎之后,像这样慈母口中吩咐的话也很久听不到了。每每想起小时候在村里上灯学,要挑了灯笼走去挑了灯笼走回的事,便深深感到怅惘。母亲给留着的宵夜食品便都是在亲手接过了灯笼去后递给自己的。为自己特别预备的那支小的纱灯,样子也还清清楚楚记在心里。虽然人已经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 乡俗还愿,唱戏,挂神袍而外,常在村头高挑一挂红灯。仿佛灯柱上还照例有些松柏枝叶作点缀。挂红灯,自然同盛伏舍茶,腊八施粥一样,有着行好的意思;松柏枝叶的点缀,用意却不甚了然。真是,若有孤行客,黑夜摸路。正自四面虚惊的时候,忽然发现星天下红灯高照,总会以去村不远而默默高兴起来的吧。 唐明皇在东宫结绘彩为高五十尺的灯楼,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的那种盛事太古远了,恨无缘观赏;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结彩却曾于太平丰年在几处山城小县里凑过热闹:跟了一条龙灯在人海里跑半夜,不觉疲乏是什么,还要去看庆丰酒店的跑马灯,猜源亨油坊出的灯谜。家来睡,不是还将一挂小灯悬在床头么?梦都随了蜡火开花。 想起来,族姊远嫁,大送大迎,曾听过彻夜的鼓吹,看满街的灯火;轿前轿后虽不像《宋史?仪衔志》载,准有打灯笼子亲事官八十人,但辉煌景象已够华贵了。那时姊家仿佛还是什么京官,于今是破落户了。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 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从前很引起过自己的喜悦;现在想,当时该并不是传统思想,或羡慕什么富贵荣华,而是根本就爱那种玩艺,如同黑漆大门上过年贴丹红春联一样。自然,若是纱红上的字是“尚书府”或“某某县正堂”之类,懂得了意思,也会觉得不凡的;但普普通通一家纯德堂的家用灯笼,可也未始勾不起爱好来。 宫灯,还没见过;总该有翠羽流苏的妆饰吧。假定是暖迟迟的,西宫南内有人在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也有人在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意味应是深长的。虽然,“……好一似扬子江,驾小舟,风狂浪大,浪大风狂”的汉献帝也许有灯笼作伴,但那时人的处境可悯,蜡泪就怕数不着长了。 最壮是塞外点兵,吹角连营,夜深星阑时候,将军在挑灯看剑,那灯笼上你不希望写的几个斗方大字是霍嫖姚,是汉将李广,是唐朝裴公么?雪夜入蔡,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的故事是同日月一样亮起了人的耳目的。你听,正萧萧斑马鸣也,我愿就是那灯笼下的马前卒。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人物介绍】 吴伯箫(1906—1982),原名吴熙成,山东莱芜人。 1925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同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了作《白天与黑夜》。1931年大学毕业,曾在青岛大学、山东教育厅工作。这时期发表的散文结集为《羽书》。 1938年到延安,进入抗大学习。曾任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秘书长、教育厅长。抗战胜利后任联大中文系副主任,1951年任东北教育学院副院长,1954年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 主要作品:散文集《羽书》(1941)、《黑红点》(1947);《潞安风物》(报告文学集);《出发集》(散文集,1954)、《烟尘集》(散文集,1955)、《北极星》(散文集,1993)、《忘年》(散文集,1981)。 译作:《波罗的海》(诗集,德国海涅著,1957)。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二章 龙灯 第三十二章 龙灯 太阳是红的,桃符是红的,女人的脸也是红的,这是新年的一般喜象。你耳边不时透过爆竹的炸裂声,儿童的欢呼声,和亲友们向你道“拜年拜年”的祝贺声,你听了有一种道不出的快感从头上一直流到脚根。在乡下,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的村姑娘,这日更着上她新绣的花鞋,手上提着一篮“黄粑”和“茶食”,走过一块开满了金黄油菜花的士畔,又转过一方开遍了杂色豌豆花的田角,一直走到外婆家贺年,趁这机会好看龙灯。在镇上,店门是掩着的,里面透出“当当啾”的锣声,这是儿童在练习龙灯锣,准备接龙的;有时更吹起“呜都都”的竹筒号,这新年的号声一响,大地立时回到了春天。 初八晚上,龙王庙竖起了天灯,天灯柱旁挂起两行菱角形的红灯,招引远近的人前来膜拜,祈祷龙王爷这个新年放出一条更亮更长的龙灯。十一晚上,庙里的人挤得不通风,欢跃着,狂呼着,等候出龙。忽然从龙王的宝座后,爬出了一条蛮大的,发光的火龙。它的头上有一对金亮的触角,比牛角还大;一对眼球突出尺来长,口张着,舌摆着,颏下还有青的龙须;它的身子有十来节,每节都有丈大丈长,像一个大的“字纸篓”,上面满画着鳞甲;它的尾巴是扁的,像鲤鱼的尾鳍。全身点着浸过油的纸条,纸条上还沾有火硝。龙身移出了正殿,锣鼓花炮响闹喧天,前面是一对元宝引灯,提灯的人是庙上的会首,后面是各种彩灯:有鲤鱼,有乌龟,有莲花,还有鼓形的花灯,提灯的人尽是天使般的儿童。他们后面有一个元宝,这宝是红的,可以上下转动,龙头紧紧的追逐那元宝。龙的尾上跟着一大群赶龙的人,这些人真挤得有个样子,他们的脚可以不必着地,别人自然会挤起他走。 街坊的店户远远听龙灯锣响:“当当,钱钱,当啾当啾钱啾钱!”连忙焚起香烛,香烛前还有一个红纸包着的青钱,送给龙王作贺仪。海龙走来,向神龛叩头拜年,还给主人招财进宝。主人化了一束钱纸,海龙又移向他家。每条街上架起一副牌坊,上画着戏图和劝善的彩画,里面的灯光都是很亮的。龙头行到此处,要低头穿过。有时经过一家茶馆,门前高挂一盏“檐灯”,这灯光的亮度预兆今年卖茶的生意,所以更点得辉煌;店门的两旁还悬着一对走马灯,转过去是鲤鱼,转过来变成了龙;灯下还粘着几多春谜,给观客猜破,每个谜子都有一包糖食的奖赏。有时走过一家朱门,海龙望见窗眼里如花似玉的美颜,它疑心海中的龙女逃到了人间。有时逢着一群糊闹团,一个化装的歌女在空轿内和一个小丑相对唱答,其余的人全体附和。小丑唱一句:“荷花闹海常,”大家和一声:“柳得儿柳连柳。”接着是歌女唱:“正月里,百花灯,那里有心观?”大家又和一声:“柳得儿柳连柳。”同时做出种种猥亵的表情,海龙见了也笑的作呕。远望前面火光四射,花炮一阵阵的爆着,这不是接龙,是替王大爷送求子的宝灯:一对童子抬着这宝灯在火炮欢呼里送进王家的堂屋,不到明年王大娘准添贵子!海龙进到王氏堂前,一心想吞下那个宝灯,忽然听说主人要烧花筒,它心中一怔,水倒不怕,火可受不了。它朝了家神,转身出来,长长的摆在街心。耍龙的人脱了衣服,主人先放几串花炮,中间夹有“天冲子”和“地耗子”,燃着时到处乱穿,有时会穿进龙的眼里,或观客的袖中。花筒点燃了;起初朝天放,等火力燃足时,星星的火花射出几丈,放花的人才提起花筒指着龙烧。 耍龙的人不住的抖动身子,火花一簇一簇的坠下,龙头和龙尾烧得顶惨。这火花射在身上,如同蚂蚁啮了一般,但啮得太多,也未尝不痛。耍龙的人尽是英雄式的流氓,他们不怕冷,更不怕烧,这几个花筒算得什么。一连放了十来个,有两筒因为火眼太小爆炸了,耍龙的人还要请主人烧;但主人回道:“是好手明晚再来!”大家才叫一声:“恭喜发财!”海龙又耍到他家,又穿过几座牌坊,忽听大锣大鼓迎到面前来,走近一看,才是一条彩龙。这是两人耍的小龙,全身披上绫罗彩缎,金晃晃的在灯光下闪耀着。 二龙相对点了点头,跟着抢一回宝,彩龙小巧玲珑,一会儿在地上滚动,一会儿又腾上空中;但大龙不慌不忙的用尾子将小龙缠住,转头过去却擒不住宝。这时前面燃起了九连联火炮,彩龙因怕受伤,早就逃之夭夭,剩下大龙又遭了一次火攻。 耍遍了街坊,海龙耍下乡去,这时的人更是添多,因为乡间空旷,容得了更多的人。远远望去,真像一条活龙,前前后后还有千百个灯笼火把。首先走过一间茅屋,屋的主人是个渔夫,他恭恭敬敬的向海龙进香叩首,惟愿龙王今年多送他几尾大鱼。跟着龙灯耍到保正庄上,打引灯的会首先向保正贺年,祝福他人财两旺。保正把祭台抬出大门,上面摆一台很体面的茶食,香酥酥的芝麻“油果子”放在当中。保正亲身接了龙,大家齐声道个“恭喜发财”。龙进了正堂,向神主朝贺,叩了三下头,也摆了几下尾,才仰起退出。在地坝上兜了几道圈子,打了几个滚,现出很活泼的样儿,花炮不断的在它身周响,地面的纸壳积了很厚一层,满屋中缭绕着火药的烟味。猛的一声花筒来了,起初只端出一筒,朝天放的,火花射得真高,中间还夹有火酒炒过的铁末,燃着时发出美丽的星花,跟着洒了几把硫磺烟,弄得烟雾沉沉,才端出两筒花筒指着龙头龙尾烧个痛快,还没烧完,又来了四筒对着烧,看热闹的人尽都挤上阶沿,地坝上只剩龙灯在火花中四处浮游,做出各样的舞态。花筒由四个变成了八个,围着龙烧,火花充满了天空,没有一个空隙,爆竹也不断的放;有时更听得几声巨响,大家都疑心花筒爆了,但保正的花筒是聘请专家制的,不会裂;这只是几声“铁炮”。烧到后来,龙灯里的火全舞熄了,保正看见,笑的半天合不了爆口。等他合了口时。他吩咐一声:“饶了他们,明晚再来!”耍龙的人立定了,高唱几声:“恭喜发财!”回头全体人员请到堂中吃茶点,主人特敬他们几大盘“年粑”。大家谢了主人,舞起龙灯又耍到他家,像这样的花火不知今晚还要碰着几回。 十六,十二,二十四日 【人物介绍】 罗念生(1904—1990),学名罗懋德。生于四川威远。1922年考入北京清华学校,开始对古希腊文学发生兴趣。1927年在北京主编《朝报》文艺副刊时,在清华校刊上发表散文《芙蓉城》,这是他最早发表的作品。1929年至1933年先后留学美国俄亥俄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康奈尔大学研究院。1931年在纽约与罗皑岚、柳无忌等合办《文艺杂志》。 1933年开始翻译希腊古典文学。此后几十年间,译出许多希腊重要名著。1933年到1934年在雅典美国古典学院研究古希腊悲剧和艺术。 1934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清华大学等校外语系教授。1935年与梁宗岱合编天津《大公报》诗刊。1936年在成都与朱光潜、何其芳、卞之琳等创办文艺半月刊《工作》。 1952年调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研究古希腊文学。1964年之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1)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1)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像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好像被打翻了似的。”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来!讲点给我听听看!”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我的话说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像是管门的人。他两眼盯住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像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坏团镪水一般。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像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内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方便。我选定了这个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许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示不肯让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夺我的位置。我终于被他赶走了,而我所选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占据了。 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摆稳在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蓝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底下的东西,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底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2)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2)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像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表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说:“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答,答,答。”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子活像一个小形的人:中指像头,食指和无名指像手,大指和小指像足,手掌像身躯,口称“叩头”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头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给我的香烟点火。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点火。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火,终于像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顾怜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悠闲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3) 第三十三章 作客者言(3) 这一天,我和别的几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饭,据我统计,席上一共闹了三回事:第一次闹事,是为了争座位。所争的是朝里的位置。这位置的确最好:别的三面都是两人坐一面的,朝里可以独坐一面;别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点,我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对着光源久坐,最喜欢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这好位置,曾经一度占据;但主人立刻将我一把拖开,拖到左边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体装进在椅子里去。这位置最黑暗,又很狭窄,但我只得忍受。因为我知道这座位叫做“东北角”,是最大的客位;而今天我是远客,别的客人都是主人请来陪我的。主人把我驱逐到“东北”之后,又和别的客人大闹一场:坐下去,拖起来;装进去,逃出来;约莫闹了五分钟,方才坐定。“请,请,请”,大家“请酒”,“用菜”。 第二次闹事,是为了灌酒。主人好像是开着义务酿造厂的,多多益善地劝客人饮酒。他有时用强迫的手段,有时用欺诈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开去。结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呕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劝别人再饮。好像已经“做脱”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几个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当时以茶代酒,没有卷入这风潮的旋涡中,没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观,也觉得厌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饭。后来别的客人也都吃饭了。 第三次闹事,便是为了吃饭问题。但这与现今世间到处闹着的吃饭问题性质完全相反。这是一方强迫对方吃饭,而对方不肯吃。起初两方各提出理由来互相辩论;后来是夺饭碗——一方硬要给他添饭,对方决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满碗,对方定要减少半碗。粒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这社会里全然失却其价值,几乎变成狗子也不要吃的东西了。我没有吃酒,肚子饿着,照常吃两碗半饭。在这里可说是最肯负责吃饭的人,没有受主人责备。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争执,依旧可作壁上观。我觉得这争执状态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处闹着没饭吃的中国社会里,映成强烈的对比。可惜这种状态的出现,只限于我们这主人的客厅上,又只限于这一餐的时间。若得因今天的提倡与励行而普遍于全人类,永远地流行,我们这主人定将在世界到处的城市被设立生祠,死后还要在世界到处的城市中被设立铜像呢。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这里看见过的日本人描写乌托邦的几幅漫画:在那漫画的世界里,金银和钞票是过多而没有人要的,到处被弃掷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满满地装了一车子钞票,推到海边去烧毁。半路里还有人开了后门,捧出一畚箕金镑来,硬要倒进他的垃圾车中去,却被清道夫拒绝了。马路边的水门汀上站着的乞丐,都提着一大筐子的钞票,在那里哀求苦告地分送给行人,行人个个远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为拒绝吃饭而起争执的主人和客人们,足有列入那种漫画人物中的资格。请他们侨居到乌托邦去,再好没有了。 我负责地吃了两碗半白米饭,虽然没有受主人责备,但把胃吃坏,积滞了。因为我是席上第一个吃饭的人,主人命一仆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饭。这仆人大概受过主人的训练,伺候异常忠实:当我吃到半碗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监督我的一举一动,注视我的饭碗,静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站立更近,督视更严,他的手跃跃欲试地想来夺我的饭碗。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我吃饭不得不快。吃到还剩两三口的时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饭碗边上,我只得两三口并作一口地吞食了,让他把饭碗夺去。这样急急忙忙地装进了两碗半白米饭,我的胃就积滞,隐隐地作痛,连茶也喝不下去。但又说不出来。忍痛坐了一会,又勉强装了几次笑颜,才得告辞。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胃的积滞还没有消,吃不进夜饭。跑到药房里去买些苏打片来代夜饭吃了,便倒身在床上。直到黄昏,胃里稍觉松动些,就勉强起身,跑到你这里来抽一口气。但是我的身体、四肢还是很疲劳,连脸上的筋肉,也因为装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愿以后不再受人这种优礼的招待!他说罢,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烟和火柴送到他手里,对他说:“好,待我把你所讲的一番话记录出来。倘能卖得稿费,去买许多饼干、牛奶、巧格力和枇杷来给你开慰劳会罢。” 【人物介绍】 丰子恺(1898—1975),现代著名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文学翻译家。浙江桐乡县石门湾人。早年曾从李叔同学绘画、音乐。1921年去日本留学。回国先后在上海、浙江、重庆等地从事美术和音乐教学。受佛教影响,作《护生画集》,寓以佛家护生戒杀之旨。“五四”运动后,即进行漫画创作。早期漫画多暴露旧中国的黑暗,后期常作古诗新画,并常把儿童生活作题材,自谓“要沟通文学及绘画的关系。”有《锣鼓响》等作品。1948年出版《子恺漫画集》(全六册)。他的画造型简括,画风朴实,受日本画家竹入梦二的影响。解放后,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作有《庆千秋》、《饮水思源》等具有新意的作品。著有《音乐入门》、《西洋美术史》、《猎人日记》等多种。擅散文和诗词,隽永疏朗,别有一体,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四章 吃相 第三十四章 吃相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这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 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诫,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喱鸡饭一类粘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尘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利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楯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頍。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夹、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夹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拣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 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经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框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膈。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酦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五章 请客 第三十五章 请客 常听人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娶姨太太。”请客只有一天不得安,为害不算太大,所以人人都觉得不妨偶一为之。 所谓请客,是指自己家里邀集朋友便餐小酌,至于在酒楼饭店“铺宴席,陈尊俎”,呼朋引类,飞觞醉月,享用的是金樽清酒,玉盘珍羞,最后一哄而散,由经手人员造帐报销,那种宴会只能算是一种病狂或是罪孽,不提也罢。 妇主中馈,所以要请客必须先归而谋诸妇。这一谋,有分教,非十天半月不能获致结论,因为问题牵涉太广,不能一言而决。 首先要考虑的是请什么人。主客当然早已内定,陪客的甄选大费酌量。眼睛生在眉毛上边的宦场中人,吃不饱饿不死的教书匠,一身铜臭的大腹贾,小头锐面的浮华少年……若是聚在一个桌上吃饭,便有些像是鸡兔同笼,非常勉强。把素未谋面的人拘在一起,要他们有说有笑,同时食物都能顺利的从咽门下去,也未免强人所难。主人从中调处,殷勤了这一位,怠慢了那一位,想找一些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亦非易事。所以客人需要分类,不能鱼龙混杂。客的数目视设备而定,若是能把所有该请的客人一网打尽,自然是经济算盘,但是算盘亦不可打得太精。再大的圆桌面也不过能坐十三四个体态中型的人。说来奇怪,客人单身者少,大概都有宝眷,一请就是一对,一桌只好当半桌用。有人请客发宽笺帖,心想总有几位心领谢谢,万想不到人人惠然肯来,而且还有一位特别要好带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宝宝!主人慌忙添座,客人谦让“孩子坐我腿上!”大家挤挤攘攘,其中还不乏中年发福之士,把圆桌围得密不透风,上菜需飞越人头,斟酒要从耳边下注,前排客满,主人在二排敬陪。 拟菜单也不简单。任何家庭都有它的招牌菜,可惜很少人肯用其所长,大概是以平素见过的饭馆酒席的局面作为蓝图。家里有厨师厨娘,自然一声吩咐,不再劳心,否则主妇势必亲自下厨操动刀俎。主人多半是擅长理论,真让他切葱剥蒜都未必能够胜任。所以拟定菜单,需要自知之明,临时“钻锅”翻看食谱未必有济于事。四冷荤,四热炒,四压桌,外加两道点心,似乎是无可再减,大鱼大肉,水陆杂陈,若不能使客人连串的打饱嗝,不能算是尽兴。菜单拟定的原则是把客人一个个的填的嘴角冒油。而客人所希冀的也往往是一场牙祭。有人以水饺宴客,馅子是猪肉菠菜,客人咬了一口,大叫:“哟,里面怎么净是青菜!”一般人还是欣赏肥肉厚酒,管它是不是烂肠之食! 宴客的吉日近了,主妇忙着上菜市,挑挑捡捡,捡捡挑挑,又要物美又要价廉,装满两个篮子,半途休息好几次才能气喘汗流的回到家。泡的,洗的,剥的,切的,闹哄一两天,然后丑媳妇怕见公婆也不行,吉日到了。客人早已折简相邀,难道还会不肯枉驾?不,守时不是我们的传统。准时到达,岂不像是“头如穹庐咽细如针”的饿鬼?要让主人干着急,等他一催请再催请,然后徐徐命驾,跚跚来迟,这才像是大家风范。当然朋友也有特别性急而提早莅临的,那也使得主人措手不及慌成一团。客人的性格不一样,有人进门就选一个比较最好的座位,两脚高架案上,真是宾至如归;也有人寒暄两句就一头扎进厨房,声称要给主妇帮忙,系着围裙伸着两手的主妇连忙谦谢不迭。等到客人到齐,无不饥肠辘辘。 落座之前还少不了你推我让的一幕。主人指定坐位,时常无效,除非事先摆好名牌,而且写上官衔,分层排列,秩序井然。敬酒按说是主人的责任,但是也时常有热心人士代为执壶,而且见杯即斟,每斟必满。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兴出来的陋习,几乎每个客人都会双手举杯齐眉,对着在座的每一位客人敬酒,一瞬间敬完一圈,但见杯起杯落,如“兔爷儿捣碓”。不喝酒的也要把汽水杯子高高举起,虚应故事,喝酒的也多半是狞眉皱眼的抿那么一小口。一大盘热糊糊的东西端上来了,像翅羹,又像浆糊,一人一勺子,盘底花纹隐约可见,上面撒着的一层芫荽不知被哪一位像芟除毒草似的拨到了盘下,又不知被哪一位从盘下夹到嘴里吃了。还有人坚持海味非蘸醋不可,高呼要醋,等到一碟“忌讳”送上台面,海味早已不见了。菜是一道道的上,上一道客人喊一次“太丰富,太丰富”,然后埋头大嚼,不敢后人。主人照例谦称:“不成敬意,家常便饭。”心直口快的客人就许提出疑问:“这样的家常便饭,怕不要吃穷了?”主人也只好扑哧一笑而罢。将近尾声的时候,大概总有一位要先走一步,因为还有好几处应酬。这时主妇踱了进来,红头涨脸,额角上还有几颗没揩干净的汗珠,客人举起空杯向她表示慰劳之意,她坐下胡乱吃一些残羹剩炙。 席终,香茗水果伺候,客人靠在椅子上剔牙,这时节应该是客去主人安了。但是不,大家雅兴不浅,谈锋尚健,饭后磕牙,海阔天空,谁也不愿首先言辞,致败人意。最后大概是主人打了一个哈欠而忘了掩口,这才有人提议散会。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奈何奈何?不要以为席终人散,立即功德园满,地上有无数的瓜子皮,纸烟灰,桌上杯盘狼藉,厨房里有堆成山的盘杯锅勺,等着你办理善后! 【人物介绍】 梁实秋(1903—1987),原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学名梁治华,字实秋,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 1915年秋考入清华大学。在该校高等科求学期间开始写作。第一篇翻译小说《药商的妻》1920年9月发表于《清华周刊》增刊第6期。第一篇散文诗《荷水池畔》发表于1921年5月28日《晨报》第7版。1923年毕业后赴美留学,1926年回国任教于南京东南大学。第二年到上海编辑《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同时与张禹九合编《苦茶》杂志。不久任暨南大学教授。 最初他崇尚浪漫主义,发表不少诗作。在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学习时受新人文主义者白壁德影响较深。他的代表性论文《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在1926年发表,认为中国新文学存在浪漫主义混乱倾向,主张在理性指引下从普遍的人性出发进行文学创作。1930年,杨振声邀请他到青岛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长。1932年到天津编《益世报》副刊《文学周刊》。1934年应聘任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1935年秋创办《自由评论》,先后主编过《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 七七事变,离家独身到后方。1938年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到重庆编译馆主持翻译委员会并担任教科书编辑委员会常委,年底开始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抗战胜利后回北平任师大英语系教授。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后改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学院长。1961年起专任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1966年退休。 40岁以后着力较多的是散文和翻译。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从1949年起20多年共出4辑。30年代开始翻译莎士比亚作品,持续40载,到1970年完成了全集的翻译,计剧本37册,诗3册。晚年用7年时间完成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六章 幽默的叫卖声 第三十六章 幽默的叫卖声 住在都市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知要听到多少种类多少次数的叫卖声。深巷的卖花声是曾经入过诗的,当然富于诗趣,可惜我们现在实际上已不大听到。寒夜的“茶叶蛋”“细沙粽子”“莲心粥”等等,声音发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枪”的喉咙,困在床上听去颇有些凄清。每种叫卖声,差不多都有着特殊的情调。 我在这许多叫卖者中,发见了两种幽默家。 一种是卖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点钟,弄堂日常有臭豆腐干担歇着或是走着叫卖,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炸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 我以为这很有意思。“说真方,卖假药”,“挂羊头,卖狗肉”,是世间一般的毛病,以香相号召的东西,实际往往是臭的。卖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骗大众,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言行一致,名副其实,如此不欺骗别人的事情,怕世间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还有一种是五云日升楼卖报者的叫卖声。那里的卖报的和别处不同,没有十多岁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枪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去活像个鬼。早晨是不看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发沙的卖报声。 他们所卖的似乎都是两个铜板的东西,如《新夜报》《时报号外》之类。叫卖的方法很特别,他们不叫“刚刚出版××报”,却把价目和重要新闻标题联在一起,叫起来的时候,老是用“两个铜板”打头,下面接着“要看到”三个字,再下去是当日的重要的国家大事的题目,再下去是一个“哪”字。“两个铜板要看到十九路军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变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哪!”藏本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花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我每次听到,总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干!“两个铜板要看到×××哪!”这两种叫卖者颇有幽默家的风格。前者似乎富于热情,像个矫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个玩世的隐士。 【人物介绍】 夏丏尊(1886—1946),原名夏铸。浙江上虞人。1905年至1907年求学于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回国后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任教。1919年与刘大白、陈望道等倡导新的语文教育,支持五四新文化运动。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先后介绍过不少外国文学作品,其中以1923年译意大利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和1925年译日本田山花袋的《绵被》最著名。这期间在家乡的中学和上海立达学园任教。1925年发起成立立达学会。1927年接任开明书店编辑所长。1930年创办《中学生》杂志。抗战期间,参加救亡工作。日本占领上海租界后,辞去公职,闭门译书。曾遭日本宪兵司令部拘捕,经友人内山完造营救出狱,身心受到摧残,1946年病逝。 主要著作:《文心》(与叶圣陶合著,1933)、《平屋杂文》(散文集,1935)、《平屋随笔》(散文集,1947)、《人间爱晚晴》(散文集,1948)。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七章 弄堂里的叫卖声 第三十七章 弄堂里的叫卖声 风雨不改,每天总有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到弄堂里来叫卖,如像瓜,糕饼,香豆,素火腿,酸梅汤之类的东西。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特别声调,有的声音尖锐得震耳朵;有的又懒,又长,又低。听去好似一个人在说梦话,又好似烟瘾没有过足,提不起神,而又不得不喊几声的样子。还有的叫里带着唱,很可以使一个初次听见的人发笑。 最讨厌的莫过于卖茯苓糕的人,不管你午后躺一躺或是夜里正要入睡的时候,他总要用那凄厉的,哭一般的声音把你惊醒,那时要是手中有东西,真说不定会向他扔去,但是,一想,算了吧,别人为着要吃饭,拚着不结实的喉咙在做广告啦! 他们的声音虽是不好听,却有着无上的魔力,往往这些声音一来。弄堂里的孩子们就嘈杂起来:哭的哭,闹的闹,跑的跑,各人去向各人的母亲要铜钱买,等到妈妈被缠得不开交了,于是,铜子飞进小贩的袋里,他的货物的一部分移入小孩的手里。 交易成功:挑担的,拿木盘的,各自满足地叫着走开了。 黄昏,太阳失掉了它的威力。善于讨好的凉风,把所有躲在屋里的人们都欢迎了出来。过道成了会集所。到处有的是谈话。 “我的大孩子昨天肚泻了一次,今天还没全好!” “呵!……小三也有些发吐呢……” “天气太热了,大人都吃不消,还说小人……” 是的,天气过热,容易使人发生病症,不过,那些叫卖的声音过多了,作兴还会使几个作母亲的人哭呢! 但是卖零食的若是不叫卖,或者他的孩子的母亲又会哭了!…… 【人物介绍】 罗淑(1903—1938),原名罗世弥,祖籍四川简阳,生于成都。1921年进简阳县立女子学堂,1923年转入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1929年9月与马宗融去法国里昂,不久结婚。1930年入里昂大学学习教育。1933年结束学业回国,在上海郊区南翔立达学园农村教育科教书,兼任小学部主任。1936年,其作也即成名作《生》在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月刊》上发表。1936年与马宗融同去广西,1937年到四川。1938年因产褥热病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八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 绗笁鍗佸叓绔?妗ㄥ0鐏奖閲岀殑绉︽樊娌筹紙1锛?br/> 銆銆鎴戜滑娑堝彈寰楃Е娣渤涓婄殑鐏奖锛屽綋鍦嗘湀鐘圭殠鐨勪徊澶忎箣澶溿?br/>銆銆鍦ㄨ尪搴楅噷鍚冧簡涓鐩樿眴鑵愬共涓濓紝涓や釜鐑чゼ涔嬪悗锛屼互姝鐨勮剼姝ヨ竻涓婂か瀛愬簷鍓嶅仠娉婄潃鐨勭敾鑸紝灏辨噿娲嬫磱韬哄埌钘ゆ涓婂幓浜嗐傚ソ閮佽捀鐨勬睙鍗楋紝鍌嶆櫄涔熻繕鏄儹鐨勩傗滃揩寮鑸圭舰锛佲濇〃澹板搷浜嗐?br/>銆銆灏忕殑鐏埆鍒濇鍦ㄦ渤涓崱婕撅紱浜庢垜锛屾儏鏅槸棰囨湨鑳э紝婊嬪懗鏄緸娑╃殑銆傛垜瑕侀敊璁ゅ畠浣滀竷閲岀殑灞卞锛涘彲鏄紝娌虫埧閲屾槑绐楁礊鍚紝鏄犵潃鐜茬彂鍏ョ敾鐨勬洸鏍忓共锛岄】鐒剁渷寰楄韩鍦ㄤ綍澶勪簡銆備僵寮﹀憿锛屼粬宸叉槸閲嶆潵锛屽緢搴斿綋娑堥噴涓浜涜糠鎯樼殑銆備絾鐪嬩粬澶绻佸湴鎽囩潃鎴戠殑榛戠焊鎵囥傝儢瀛愭槸杩欎釜鏍锋儹鐨勫悧锛?br/>銆銆鍙堟棭鏄闃宠タ涓嬶紝娌充笂濡嗘垚涓鎶硅儹鑴傜殑钖勫獨銆傛槸琚潚婧殑濮婂浠墍钖版煋鐨勫悧锛?br/>銆銆杩樻槸鍖寰楀ス浠劯涓婄殑娈嬭剛鍛紵瀵傚瘋鐨勬渤姘达紝闅忓弻妗ㄦ墦瀹冿紝缁堟槸娌¤█璇傚瘑鍖濆対鐨勭划鎭ㄩ愯佸幓鐨勫勾鍗庯紝宸查兘濡傝湝楗т技鐨勮瀺鍦ㄦ祦娉㈢殑蹇冪獫閲岋紝杩炲憸鍜戒篃灏嗗珜瀹冨浜嬶紝鏇村摢閲岃鍒板搥鍢躲傚績澶达紝瀹涜浆鐨勫噭鎬锛涘彛鍐咃紝寰樺緤鐨勪綆鍞憋紱鐣欏湪澶滃鐨勭Е娣渤涓娿?br/>銆銆鍦ㄥ埄娑夋ˉ杈逛拱浜嗕竴鍖g儫锛岃崱杩囦笢鍏冲ご锛屾笎鑽″嚭澶т腑妗ヤ簡銆傝埞鍎挎倓鎮勫湴绌垮嚭杩炵幆鐫鐨勪笁涓.闃旂殑娑垫礊锛岄潚婧澶滅殑闊跺崕宸插宸ㄥ箙鐨勭敾璞佺劧鑰屾姈钀姐傚摝锛佸噭鍘夎岀箒鐨勫鸡绱紝棰ゅ矓鑰屾订鐨勬瓕鍠夛紝鏉傜潃鍚撳搱鐨勭瑧璇0锛屽妶鎷嶇殑绔圭墝鍝嶏紝鏇磋兘鎶婅妤艰埞涓婄殑鍗庣伅褰╃粯锛屾樉鍑虹伀鏍风殑椴滄槑锛岀伀鏍风殑娓╃叇浜嗐傚皬鑸瑰効杞界潃鎴戜滑锛屽湪澶ц埞缂濋噷鎸ょ潃锛屾尐鐫锛屾姽鐫璧般傚畠蹇樹簡鑷繁涔熸槸浠婂娌充笂鐨勪竴鏄熺伅鐏?br/>銆銆鏃㈣笍杩涙墍璋撯滃叚鏈濋噾绮夋皵鈥濈殑閿閲戦攨锛岃皝涓嶇瑧绗戝憿锛佷粖澶╃殑涓鏅氾紝涓旈粯浜嗘粩婊旂殑瑷璇达紝涓旇垝浜嗘伝鎭荤殑鎯呮锛屾殏涓斿鐫锛屽涓斿鐫鎴戜滑骞虫椂璁や负鍦ㄩ唹閲屾ⅵ閲岀殑浠栦滑鐨勬啫鐥寸瑧璇傜湅锛佸垵涓婄殑鐏効浠竴鐐圭偣鎺犲壀鏌旇吇鐨勬尝蹇冿紝姊粐鍦板線鏉ワ紝鎶婃渤姘撮兘鐨村緱寰槑浜嗐傜焊钖勭殑蹇冩棇锛屾垜鐨勶紝灏芥棤浼戞伅鍦拌窡鐫瀹冧滑椋樿崱锛屼互鑷翠簬鎬︽﹁屽唴鐑傝繖杩樺ソ璇翠粈涔堢殑锛佸姝よ锛岃鎯戞槸璇氱劧鏈夌殑锛屼笖浜庢垜宸茬暀涓嬩笉鏄撶(鐏殑鍗拌銆傝嚦浜庡姒荤殑閭d竴浣嶅厛鐢燂紝鑷鏇剧粡涓搴︽憜鑴变簡绾犵紶鐨勪粬锛屽叾杈ㄨВ鍙堝湪浣曞锛熻繖瀹炲湪闈炴垜鎵鐭ャ?br/>銆銆鎴戜滑锛岄唹涓嶄互娑╁懗鐨勯厭锛屼互寰季鐫锛岃交鏅曠潃鐨勫鐨勯鍗庛備笉鏄粈涔堟鎮︼紝涓嶆槸浠涔堟叞钘夛紝鍙劅鍒颁竴绉嶆檶鐢燂紝鎬紓鏍风殑鏈﹁儳銆傛湨鑳т箣涓技涔庤儙瀛曠潃涓涓鑺辩殑绗戔斺旇繖涔堟贰锛岄偅涔堟贰鐨勫╃瑧銆傛贰鍒板凡涓嶅彲璇达紝宸蹭笉鍙嫙锛屼笖宸蹭笉鍙兂锛涗絾鎴戜滑缁堜箙鏄湬鏅曞湪瀹冪鍚堢殑绁炲厜涔嬩笅鐨勩傛垜浠病娉曚娇浜轰俊瀹冩槸鏈夛紝鎴戜滑涓嶄俊瀹冩槸娌℃湁銆傚媺寮哄摬瀛﹀湴璇达紝杩欐垨杩戜簬浣涘鐨勬墍璋撯滅┖鈥濓紝鏃笉褰撻瞾鑾借瀹冩槸鈥滄棤鈥濓紝涔熶笉鑳藉緞鐩磋瀹冩槸鈥滄湁鈥濄傛垨鑰呰鈥滄湁鈥濇槸鏈夌殑锛屽彧鍥犳棤鍙瘮鎷熷舰瀹归偅鈥滄湁鈥濈殑鍏夋櫙锛涙晠浠庤〃闈㈢湅锛屼笌鈥滄病鏈夆濅技涓嶇敓鍒嗗埆銆傝嫢瀹氳鎴戝啀璇村緱鍏蜂綋浜涳細璀涓滈鍒濆姴鏃讹紝鐩翠笂楂樼繑鐨勭焊楦紝鐗电嚎鐨勯偅浜哄効鑷劧杩滃緱寰堜簡锛岀煡濂规槸鍝竴瀹跺憿锛熶絾鍑偅楦㈠熬涓缂曢缁电殑褰╃嚎锛屼究瀹规槗鎻g煡涓嬮潰鐨勪汉瀵颁腑锛屽繀鏈夊井绾㈢殑涓鍙岀礌鎵嬶紝鍗疯捣杞荤弧鐨勫箍琚栵紝鐗㈡媴鑽峰皬绾搁涪鍎跨殑鍛芥牴鐨勩傞缈斿矀涓嶆槸涓滈鐨勫姏锛屽張宀備笉鏄焊楦㈢殑鍚痉锛涗絾鍏舵牴鏍嵈灏嗗彟鏈夋墍瀵勩傝闂紝杩欏拰绾搁涪鐨勭渷鎮熶笌鍚︽湁浣曞叧绯伙紵鏁呮垜浠笉鑳借绗戞槸闈炴湁锛屼篃涓嶈兘璁ゆ湨鑳у嵆鏄瑧銆傛垜浠畾搴斿綋濡傛璇达紝鏈﹁儳閲岃儙瀛曠潃涓涓鑺辩殑骞荤瑧锛屽拰鏈﹁儳鍙堜簰鐩告贩铻嶇潃鐨勶紱鍥犲畠鏈潵鏄贰鏋佷簡锛屾贰鏋佷簡杩欎箞涓涓?br/>銆銆婕閭d簺绾风儲鐨勮瘽锛岃埞鍎垮凡灏嗘硦鍦ㄧ伅鐏殑涓涗腑鍘讳簡銆傚宀告湁鐩忚烦鍔ㄧ殑姹芥补鐏紝浣╁鸡渚跨‖璇村畠杩滀笉濡傚井榛勭殑鐏伀銆傛垜绠鐩存病娉曞拰浠栧垎璇侀偅鏄潪銆?br/>銆銆鏃舵湁灏忓皬鐨勮墖瀛愭ュ繖蹇欐墦妗紝鍚戠伅褰辩殑瀵嗘祦閲屾í鍐茬洿鎾炪傚喎闈欏鐙殑娌圭伅鏄犺榛贰涔呯殑鐢昏埆澶翠笂锛岀Е娣渤濮戝浠殑闈撳銆傝寜鑾夌殑棣欙紝鐧藉叞鑺辩殑棣欙紝鑴傜矇鐨勯锛岀罕琛h3鐨勯鈥︹﹀井娉㈡硾婊ュ嚭鐢滅殑鏆楅锛岄殢鐫濂逛滑閭d簺鑸瑰効鑽★紝闅忕潃鎴戜滑杩欒埞鍎胯崱锛岄殢鐫澶уぇ灏忓皬涓鍒囩殑鑸瑰効鑽°傛湁鐨勪簰鐩哥瑧璇紝鏈夌殑榛樼劧涓嶅搷锛屾湁鐨勮‖鐫鑳$惔浜潃鍡撳瓙鍞便備竴涓紝涓変袱涓紝浜斿叚涓冧釜锛屾瘮鑲╁潗鍦ㄨ埞澶寸殑涓ゆ梺锛屼篃鏃犻潪澶氭坊浜涙贰钖勭殑褰卞効钁湪鎴戜滑鐨勫績涓娾斺斿お杩囩伀浜嗭紝涓嶈嚦浜庣舰锛屾棭娑堝け鍦ㄦ垜浠殑鐪肩毊涓娿傝皝閮芥槸杩欐牱鎬ュ繖蹇欑殑鎵撶潃妗紝璋侀兘鏄繖鏍峰悜鐏奖鐨勫瘑娴侀噷鍐茬潃鎾烇紱鍙堜綍鍐典箙娌夋拨鐨勫ス浠紝鍙堜綍鍐甸娉婃儻鐨勬垜浠咯銆傚綋鏃舵祬娴呯殑閱夛紝浠婃湞绌虹┖鐨勬儐鎬咃紱鑰佸疄璇达紝鍜变滑钀嶆硾鐨勭划鎬濅笉杩囧姝よ屽凡锛岃嚦澶氫篃涓嶈繃濡傛鑰屽凡銆備綘涓斿埆璁诧紝浣犱笖鍒兂锛佽繖鏃犻潪鏄ⅵ涓殑鐢靛厜锛岃繖鏃犻潪鏄棤鏄庣殑骞荤浉锛岃繖鏃犻潪鏄互闆舵槦鐨勭伀绉嶅井鐐庡湪澶ф鐨勬牴鑻椾笂銆傛壆鎴忕殑鍜变滑锛屾暎浜嗗満涓涓牱锛岀劧鑰岋紝涓婂満閿o紝涓嬪満閿o紝澶╁ぉ蹇欙紝浜轰汉蹇欍傜湅锛佸悡锛佽浇閫佸コ閮庣殑鑹囧瓙鎵嶈繃鍘伙紝璐ч儙鎷呯殑灏忚埞涓嶆槸鍙堟潵浜嗭紵涓鐩忓皬鐓ゆ补鐏紝涓鑸辩殑浠鐗╋紝浠栦篃蹇欏緱鏉ュ儚鎵嬮噷鐨勬憞閾冿紝杩欐牱涓佸啲鑰岄儙褰撱?br/>銆銆鏉ㄦ灊缁垮奖涓嬫湁鏉″崕鐏拃鐠ㄧ殑褰╄埆鍦ㄩ偅杈瑰仠娉娿傛垜浠偅鑸逛笉绂佷篃渚濆倣鐭煶鐨勮叞鑲紝娆逛晶鍦版瓏浜嗐傛父瀹滑鐨勫ぇ鑸癸紝姝屽コ浠殑鑹囧瓙锛岄潬鐫銆傚敱鐨勬媺鐫鍡撳瓙锛涘惉鐨勬鐫澶达紝鏂滅潃鐪硷紝鏈夌殑鐢氳嚦浜庤烦杩囧ス浠殑鑸瑰ご銆傚閭f椂鏈変弗閲嶄簺鐨勫0闊筹紝蹇呯劧璇达細鈥滆繖鍝噷鏄粈涔堟棖鏃庨鍏夛紒鈥濆挶浠湡鏄笉鐭ラ亾锛屽彧妯$硦鍦拌鐫鍦ㄧЕ娣渤鑸逛笂鏉胯捣鏂规鐨勮劯鏄笉濂芥剰鎬濈殑銆傚挶浠湰鏄湪鏃呴閲岋紝涓轰粈涔堜笉鏃╂棭鍏ョ潯锛屾巶鐫鐗欏効锛岄鐣ラ偅鈥滃崸鍚庢竻瀹电粏缁嗛暱鈥濓紱鑰屽亸杩欐牱鎬ユュ繖蹇欒窇鍒版渤涓婃潵鏃犺亰锛熻繕璇撮偅鏃剁殑璇濓紝浠庢潹鏌虫灊鐨勪贡楝撻噷鎵寰楃殑澧冪晫锛岀収瑙勭煩锛屽甯︿笁鍒嗛鍗庣殑銆傚喌涓斾粖瀹垫鍦帮紝鍔ㄨ崱鐫鏈夌伅鐏殑鏄庡Э銆傚喌涓斾粖瀹垫鍦帮紝鍙堟槸鍦嗘湀娆茬己鏈己锛屾涓婃湭涓婄殑榛勬槒鏃跺欍傚彯褰撶殑灏忛敚锛屼紛杞х殑鑳$惔锛屾矇濉殑澶ч紦鈥︹﹀鸡鍚瑰0鑵炬哺閬嶄簡涓夐噷鐨勭Е娣渤銆傚柍鍠冲毞鍤风殑涓鐗囷紝鍒嗕笉鍑鸿皝鏄皝锛屽垎涓嶅嚭閭e効鏄偅鍎匡紝鍙湁鏁翠釜鐨勭箒鍠ф潵鎶婃垜浠寘濉備豢浣涢兘鎶㈢潃璇寸瑧锛岃繖鍎垮澶滃敖鏄姝ょ殑锛屼笉杩囧垵涓婂煄鐨勪埂涓嬭佹槸绗竴娆″憿銆傜湡鏄埂涓嬩汉锛岀湡鏄涓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八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2) 第三十八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2)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 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 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 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 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人物介绍】 俞平伯(1900—1990),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诗人,作家。原名俞铭衡,以字行,字平伯,浙江德清东郊南埭村(今城关镇金星村)人。清代朴学大师俞樾曾孙。早年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成员。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赴日本考察教育。曾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后历任上海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俞平伯最初以创作新诗为主。1918年,以白话诗《春水》崭露头角。次年,与朱自清等人创办我国最早的新诗月刊《诗》。至抗战前夕,先后结集的有《冬夜》、《西还》、《忆》等。亦擅词学,曾有《读词偶得》、《古槐书屋词》等。在散文方面,先后结集出版有《杂拌儿》、《燕知草》、《杂拌儿之二》、《古槐梦遇》、《燕郊集》等。 1921年,俞平伯开始研究《红楼梦》。两年后,亚东图书馆出版专著《红楼梦辨》。1952年,又由棠棣出版社出版《红楼梦研究》。1954年3月,复于《新建设》杂志发表《红楼梦简论》。同年9月,遭受非学术的政治批判,长期受到不公正待遇,然仍不放弃对《红楼梦》的研究。1987年,发表了《红楼梦》研究中的新成果。还著有《论诗词曲杂著》、《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有《俞平伯散文选集》等。 1990年10月15日逝世,终年91岁。葬于北京福田公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1)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敝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西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幅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沈沈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朦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度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像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准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藉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暑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2)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2) 那时河里热闹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竞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眦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矍铄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上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怅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舱里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永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一只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着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做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憧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骗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狎妓不同,又干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此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3) 第三十九章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3)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于温州 【人物介绍】 朱自清(1898—1948),祖籍浙江绍兴。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23年开始致力于散文创作,1928年出版散文集《背影》,成为当时负有盛名的散文作家。其散文代表作有:《背影》、《荷塘月色》、《绿》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章 慈慧殿三号(1) 第四十章 慈慧殿三号(1) 北平杂写之一慈慧殿并没有殿,它只是后门里一个小胡同,因西口一座小庙得名。庙中供的是什么菩萨,我在此住了三年,始终没有探头去一看,虽然路过庙门时,心里总要费一番揣测。慈慧殿三号和这座小庙隔着三四家居户,初次来访的朋友们都疑心它是庙,至少,它给他们的是一座古庙的印象,尤其是在树没有叶的时候;在北平,只有夏天才真是春天,所以慈慧殿三号像古庙的时候是很长的。它像庙,一则是因为它荒凉,二则是因为它冷清,但是最大的类似点恐怕在它的建筑,它孤零零地兀立在破墙荒园之中,显然与一般民房不同。这三年来,我做了它的临时“住持”,到现在仍没有请书家题一个某某斋或某某馆之类的匾额来点缀,始终很固执地叫它“慈慧殿三号”,这正如有庙无佛,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慈慧殿三号的左右邻家都有崭新的朱漆大门,它的破烂污秽的门楼居在中间,越发显得它是一个破落户的样子。一进门,右手是一个煤栈,是今年新搬来的,天晴时天井里右方隙地总是晒着煤球,有时门口停着运煤的大车以及它所应有的附属品——黑麻布袋,黑牲口,满面涂着黑煤灰的车夫。在北方居过的人会立刻联想到一种类型的龌龊场所。一粘上煤没有不黑不脏的,你想想德胜门外,门头沟车站或是旧工厂的锅炉房,你对于慈慧殿三号的门面就可以想象得一个大概。 和煤栈对面的——仍然在慈慧殿三号疆域以内——是一个车房,所谓“车房”就是停人力车和人力车夫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停车的或是住车夫的房子照例是只有三面墙,一面露天,房子对于他们的用处只是遮风雨;至于防贼,掩盖秘密,都全是另一个阶级的需要。慈慧殿三号的门楼右手只有两间这样三面墙的房子,五六个车子占了一间;在其余的一间里,车夫,车夫的妻子和猫狗进行他们的一切活动:做饭,吃饭,睡觉,养儿子,会客谈天等等。晚上回来,你总可以看见车夫和他的大肚子的妻子“举案齐眉”式的蹲在地上用晚饭,房东的看门的老太婆捧着长烟杆,闭着眼睛,坐在旁边吸旱烟。有时他们围着那位精明强干的车夫听他演说时事或故事,虽无瓜架豆棚,却是乡村式的太平岁月。 这些都在二道门以外。进二道门一直望进去是一座高大而空阔的四合房子。里面整年地鸦雀无声,原因是惟一的男主人天天是夜出早归,白天里是他的高卧时间;其余尽是妇道之家,都挤在最后一进房子,让前面的房子空着。房子里面从“御赐”的屏风到四足不全的椅凳都已逐渐典卖干净,连这座空房子也已经抵押了超过卖价的债项。这里面七八口之家怎样撑持他们的槁木死灰的生命是谁也猜不出来的疑案。在三十年以前他们是声威煊赫的“皇代子”,杀人不用偿命的。我和他们整年无交涉,除非是他们的“大爷”偶尔拿一部宋拓圣教序或是一块端砚来向我换一点烟资,他们的小姐们每年照例到我的园子里来两次,春天来摘一次丁香花,秋天来打一次枣子。 煤栈,车房,破落户的旗人,北平的本地风光算是应有尽有了。我所住持的“庙”原来和这几家共一个大门出入,和它们公用“慈慧殿三号”的门牌,不过在事实上是和它们隔开来的。进二道门之后向右转,当头就是一道隔墙。进这隔墙的门才是我所特指的“慈慧殿三号”。本来这园子的几十丈左右长的围墙随处可以打一个孔,开一个独立的门户。有些朋友们嫌大门口太不像样子,常劝我这样办,但是我始终没有听从,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所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如果自营一个独立门户,这几个美点就全毁了。 从煤栈车房转弯走进隔墙的门,你不能不感到一种突然惊讶。如果是早晨的话,你会立刻想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是恰好配用在这里的。百年以上的老树到处都可爱,尤其是在城市里成林;什么种类都可爱,尤其是松柏和楸。这里没有一棵松树,我有时不免埋怨百年以前经营这个园子的主人太疏忽。柏树也只有一棵大的,但是它确实是大,而且一走进隔墙门就是它,它的浓荫布满了一个小院子,还分润到三间厢房。柏树以外,最多的是枣树,最稀奇的是楸树。北平城里人家有三棵两棵楸树的便视为珍宝,这里的楸树一数就可以数上十来棵,沿后院东墙脚的一排七棵俨然形成一段天然的墙。我到北平以后才见识楸树,一见就欢喜它。它在树木中间是神仙中间的铁拐李,庄子所说的“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拿来形容楸似乎比形容樗更恰当。最奇怪的是这臃肿卷曲的老树到春天来会开类似牵牛的白花,到夏天来会放类似桑榆的碧绿的嫩叶。这园子里树木本来很杂乱,大的小的,高的低的,不伦不类地混在一起;但是这十来棵楸树在杂乱中辟出一个头绪来,替园子注定一个很明显的个性。 我不是能雇用园丁的阶级中人,要说自己动手拿锄头喷壶吧,一时兴到,容或暂以此为消遣,但是“一日曝之,十日寒之”,究竟无济于事,所以园子终年是荒着的。一到夏天来,狗尾草,蒿子,前几年枣核落下地所长生的小树,以及许多只有植物学家才能辨别的草都长得有腰深。偶尔栽几棵丝瓜,玉蜀黍,以及西红柿之类的蔬菜,到后来都没在草里看不见。我自己特别挖过一片地,种了几棵芍药,两年没有开过一朵花。所以园子里所有的草木花都是自生自长用不着人经营的。秋天栽菊花比较成功,因为那时节没有多少乱草和它作剧烈的“生存竞争”。这一年以来,厨子稍分余暇来做“开荒”的工作,但是乱草总是比他勤快,随拔随长,日夜不息。如果任我自己的脾胃,我觉得对于园子还是取绝对的放任主义较好。我的理由并不像浪漫时代诗人们所怀想的,并不是要找一个荒凉凄惨的境界来配合一种可笑的伤感。我欢喜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尽量地维持它们的本来面目,我欢喜自然的粗率和芜乱,所以我始终不能真正地欣赏一个很整齐有秩序,路像棋盘,长青树剪成几何形体的园子,这正如我不欢喜赵子昂的字,仇英的画,或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油头粉面。我不要求房东把后院三间有顶无墙的破屋拆去或修理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它要倒塌,就随它自己倒塌去;它一日不倒塌,我一日尊重它的生存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章 慈慧殿三号(2) 第四十章 慈慧殿三号(2) 园子里没有什么家畜动物。三年前宗岱和我合住的时节,他在北海里捉得一只刺猬回来放在园子里养着。后来它在夜里常作怪声气,惹得老妈见神见鬼。近来它穿墙迁到邻家去了,朋友送了一只小猫来,算是补了它的缺。鸟雀儿北方本来就不多,但是因为几十棵老树的招邀,北方所有的鸟雀儿这里也算应有尽有。长年的顾客要算老鸹。它大概是鸦的别名,不过我没有下过考证。在南方它是不祥之鸟,在北方听说它有什么神话传说保护它,所以它虽然那样地“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却没有人肯剿灭它。它在鸟类中大概是最爱叫苦爱吵嘴的。你整年都听它在叫,但是永远听不出一点叫声是表现它对于生命的欣悦。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它叫得特别起劲,它仿佛拼命地不让你享受香甜的晨睡,你不醒,它也引你做惊惧梦。我初来时曾买了弓弹去射它,后来弓坏了,弹完了,也就只得向它投降。反正披衣冒冷风起来驱逐它,你也还是不能睡早觉。老鸹之外,麻雀甚多,无可记载。秋冬之季常有一种颜色极漂亮的鸟雀成群飞来,形状很类似画眉,不过不会歌唱。宗岱在此时硬说它来有喜兆,相信它和他请铁板神算家所批的八字都预兆他的婚姻恋爱的成功,但是他的讼事终于是败诉,他所追求的人终于是高飞远扬。他搬走以后,这奇怪的鸟雀到了节令仍旧成群飞来。鉴于往事,我也就不肯多存奢望了。 有一位朋友的太太说慈慧殿三号颇类似《聊斋志异》中所常见的故家第宅,“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是如果有一位好奇的书生在月夜里探头进去一看,会瞟见一位散花天女,嫣然微笑,叫他“不觉神摇意夺”,如此等情……我本凡胎,无此缘分,但是有一件“异”事也颇堪一“志”。有一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看书,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共着一盏灯做针线,一切都沉在寂静里,猛然间听见一位穿革履的女人滴滴搭搭地从外面走廊的砖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我听见了,她也听见了,都猜着这是沉樱来了——她有时踏这种步声走进来。我走到门前掀帘子去迎她,声音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再四推测所得的解释是街上行人的步声,因为夜静,虽然是很远,听起来就好像近在咫尺。这究竟很奇怪,因为我们坐的地方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园子里,离街很远,平时在房子里绝对听不见街上行人的步声,而且那次听见步声分明是在走廊的砖地上。这件事常存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得到一种启示,觉得我在这城市中所听到的一切声音都像那一夜所听到的步声,听起来那么近,而实在却又那么远。 选自《论语》半月刊1936年94期 【人物介绍】 朱光潜(1897—1986),字孟实,安徽桐城人,美学家、教授。著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谈美》、《诗论》、《谈文学》、《孟实文钞》等。有《朱光潜文集》行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一章 山城水巷 第四十一章 山城水巷 黄昏时候,车过山洞,离重庆不远了,司机加足了马力。眼前都是些不相识的山,迎风而行,气流拂过飘起的头发与衣襟,每增人一种豪情。想到昨日方吻别了小姐,戏语道:“儿女情长,英雄气也短。”又想到将来——“少年黄宗江来到山城,他是个剧人,他将走一程上坡路?还是一程下坡路?还是不上不下默默地来了,又去了。”因为有人称过“少年果戈里”、“少年歌德”之类,所以“少年”之称也显得不胜狂妄,其实少年的确是少年,黄宗江的确是黄宗江就是。 我将投奔一处叫“水巷子”。我在幻想“巷子”是什么模样,想起几年前初到上海的光景,听说住亭子间十分兴奋,因为已经憧憬了若干年。只在文章小说里看到过亭子间,知道是穷文人、艺人们常住的地方,想象必有间小房子有若亭子,临窗放一张堆满了书籍稿纸的桌子,推开窗去——是诗。后来果然住在亭子间里了,并且命定的离不开它,就是搬家也是从一间亭子间,搬到另一间亭子间。没想到只是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小屋,怎么看也不像亭子,夏天一屋子蒸热,冬日一屋子冰凉。不过偶或也会有亭子的感觉,当你推开窗去,果真遇见了诗的时候。 水巷子无水,却极湿,虽然地上撒了石灰,仍是潮湿湿的。墙是新盖的,敲一下门,屋子里就像闹地震。三张上下铺一面墙围了一个圈,圈子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大概是一点空气吧。 屋子里住了六个大人,一个小孩,正值时令不佳,有三位正式有病,还有两位也不大舒服。 早晨起来,脸盆找不着了,漱口杯滚在地上。看一眼铺上的睡脸,像是有做不完的噩梦。 拿了笔和墨水,到附近的茶馆里写信,墨水瓶上全是昨夜剩下来的蜡油。写未三行,太阳已在中天,桌旁的伙伴越聚越多,让手里的史丹尼斯拉夫斯基,《大公报》,《中央日报》,《新华日报》躺在那儿晒晒太阳吧!虽然喊了一晚上,睡了一宵,嘴已歇过来了。谈不完的穷,说不完的不得劲,夹杂着一些笑话,常常很动人。 一位名演员,方失恋不久,弯着腰,手持茶壶,未开言先叹气,我管他叫“叹派”。不过不久之后,我也有点宗他那派的倾向了。 下午有人排戏,有人去看揩油电影。我仍想写信,写不出,走出去看见景。看到房子歪在斜坡下,好像把天都带歪了。 水巷子所以得名,并非因为它靠山临水,乃是因为坏女人多。既有坏女人自有坏男人,所以小姐们晚上从剧场回家都需要保镖。同住的一个老婆子,暗自带了一男一女进来,被我们发觉,把嫖客拉纤一齐提溜出来。那叹派小生改唱武生,将他们痛训一顿,十分精彩。 我又想写信,可是小秃子睡到桌上。小秃子不满十岁,神态可掬,只有一床军毯,兼做了被褥。我说我有多余的毛巾被借你一条吧,小秃子摸摸头说:“这位新同志,不必如此客气。”话犹未了,旁边一小姑娘插嘴说:“别!这孩子晚上尿炕。” 躺在床上,床头点了一枝土蜡,草草给容写了一封信,信封上署了“水巷黄”。 夜半闹贼,有一武生赤足追下坡去,未追到。武生足亦全然无恙。 早上在街上遇见贻,贻说: “你现在真像演话剧的了。” “怎么?”我敏感地看看民送我的紫红围巾,可是她说的是: “你的脸惨绿。” 容有回信来,说我信封上署了“水巷黄”甚具雅趣。真叫人可气,他以为我在威尼斯吧。 仍找不到桌子,找不着角落……什么都找不到。我真想骂,但是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唉!狗窝!” 喝酒。我真想醉一下,可是没资格醉,因为太生疏。有人醉了哭,我坐在他身旁,有一位大姐模样的人走过来,温和地问我: “是谁呀?” “我——我忘了他叫什么。” 夜。雨。——天亮,雨依旧。 我喜欢下雨,真喜欢。我喜欢在雨里走,只要我有雨衣,雨伞。 山在薄雾里,细雨在江上。江边的岩石上嵌了小菩萨,有过路人揖拜……我啃了只珍珠米,热腾腾…… 我想,有时也可爱的,虽然大家都不喜欢这都市。 坐在茶馆里,买了三支烟,泡了一杯毛尖,居然写了不少行。我已能适应一种乱哄哄的嘈杂,怕的却是熟人们的谈笑。川话在我耳边流过,如若无闻,写累了我就抬起头来看看四川人。我想起福斯德(foster)曾在咖啡馆里作曲。 走到家门口,正赶上社医宦公世安上轿子。先生是一个真给穷人看病真不要钱的人,有一张胖胖的佛的脸——佛的笑——佛的心。 火上有几个药罐子,就是有几个“多愁多病身”。 小秃子是被后妈气出来的,现在他的爸爸老秃子来看他。 那叹派小生又改唱滑稽,正在做场,比唱武生还精彩,“单口相声”里有多少乡情。 我告诉人今天早晨对山城的那点“偶然”之“恋”。 一个好看的女孩子,站在晒衣竿下笑了,倩脸旁是两条。 我低声说:“我们并不苦。”写信给小姐,在信封上得意地署了“山城水巷黄”。 一九四三年 【人物介绍】 黄宗江(1921—2010),浙江瑞安人,著名戏剧家。代表剧作有:《海魂》、《柳堡的故事》、《农奴》等。著有散文集《卖艺人生》、《人生知己》、《老伴集》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1)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1) 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至于外国人,当然也要去,特别是初到中国来的;他们要在这里考察中国老百姓的风俗习惯,也是要看看他们在中国所施与的成果。所以,当芥川龙之介描写“城隍庙”的时候,特别的注意了九曲桥的乌龟,和中国人到处撒尿的神韵,很艺术的写了出来,我也常常的到城隍庙,可是我却另有一种不同于他们的目的,说典雅一点,就是到旧书铺里和旧书摊上去“访书”。 我说到城隍庙里去“访书”,这多少会引起一部分人奇怪的,城隍庙那里,有什么书可访呢?这疑问,是极其有理。你从“小世界”间壁街道上走将进去,就是打九曲桥兜个圈子再进庙,然后从庙的正殿一直走出大门,除开一爿卖善书的翼化善书局,你实在一个书角也寻不到。可是,事实没有这样简单,要是你把城隍庙的拐拐角角都找到,玩得幽深一点,你就会相信不仅是百货杂陈的商场,也是一个文化的中心区域,有很大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书摊,说书场,画像店,书画展览会,以至于图书馆,不仅有,而且很多,而且另具一番风趣。对于这一方面,我是当然熟习的,就让我来引你们畅游一番吧。 我们从小世界说起。当你走进间壁的街道,你就得留意,那儿是第一个“横路”,第一个“湾”。遇到“湾”了,不要向前,你首先向左边转去,这就到了一条“鸟市”;“鸟市”是以卖鸟为主,卖金鱼,卖狗,以至于卖乌龟为副业的街。你闲闲的走去,听听美丽的鸟的歌声,鹦哥的学舌,北方口音和上海口音的论价还钱,同时留意两旁,那么,你稳会发现一家东倒西歪的,叫做“饱墨斋”的旧书铺。走进店,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则是些中国旧杂书:二十年来的杂志书报,和许多重要不重要的文献,是全放在店堂中的长台子上,这台子一直伸到门口;在门口,有一个大木箱,也放了不少的书,上面插着纸签——“每册五分”。你要搜集一点材料吗?那么,你可以耐下性子,先在这里面翻;经过相当的时间,也许可以翻到你中意的,定价很高的,甚至访求了许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有时你也会化了若干时间,弄得一手脏,而毫无结果。可是,你不会吃亏。在这“翻”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翻书本已是一种乐趣,而况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中意的书已经拿起了,你别忙付钱,再去找台子上的,那里多的是整套头的书,《创造月刊》合订本啦,第一卷的《东方杂志》全年啦,《俄国戏曲集》啦,只要你机会好,有价值的总可以碰到,或者把你残缺的杂志配全。以后你再向各地方,书架上,角落里,桌肚里,一切你认为有注意必要的所在,去翻检一回,掌柜的决不会有多么误会和不高兴。最后耗费在这里的时间,就是讲价钱了,城隍庙的定价是靠不住的,他“漫天开价”,你一定要“就地还钱”,慢慢的和他们“推敲”。要是你没有中意的,虽然在这里翻了很久,一点不碍的,你尽可扑扑身上的灰,很自然的走开,掌柜有时还会笑嘻嘻的送你到大门口。 在旧书店里,徒徒的在翻书上用工夫,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书不一定放在外面。你要问:“老板,你们某一种书有吗?”掌柜的是记得自己书的,如果有,他会去寻出来给你看。要是没有,你也可以委托他寻访,留个通信处给他。不过,我说的是指的新书,要是好的版本,甚至于少见的旧木版书,那就要劝你大可不必。因为藏在他们架上的木版书虽也不少,好的却百不得一。收进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好书,这些好书,一进门就全被三四马路和他们有关系的旧书店老板挑选了去,标上极大的价钱卖出,很少有你的份。这没有什么奇怪,正和内地的经济集中上海一样,是必然的。但偶尔也有例外。说一件往事吧,有一回,我在四马路受古书店看到了六册残本的《古学汇刊》,里面有一部分我很想看看,开价竟是实价十四元,原定价只有三元,当然我不会买。到了饱墨斋,我问店伙:“《古学汇刊》有吗?”他想了半天,想起似乎有这部书的意念,跑进去找,竟从灶角落里找了二十多册来,差不多是全部的了。他笑嘻嘻的说:“本来是全的,我们以为没有用,扔在地下,烂掉几本,给丢了。”最后讲价,是两毛钱一本。这两毛一本的书;到了三四马路,马上就会变成两块半以上,真是有些恶气。不过这种机会,是毕竟不多的。 带住闲话吧。从饱墨斋出来,你可以回到那个“湾”的所在,向右边转。这似乎是条“死路”,一面是墙,只有一面有几家小店,巷子也不过两尺来宽。你别看不起,这其间竟有两家是书铺,叫做葆光的一家,还是城隍庙书店的老祖宗,有十几年悠长的历史呢。第一家是菊(ling)书店,主要的是卖旧西书,和旧的新文化书,木版书偶而也有几部。这书店很小,只有一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书是散乱不整。但是,你得尊重这个掌柜的,在我的经历中,在城隍庙书市内,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学术修养的。这也是说,你在他手里,不容易买到贱价书,他识货。这个人很喜欢发议论,只要引起他的话头,他会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意见。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订本的《新潮》一卷:“老板,卖几多钱?”他翻翻书:“一只洋。”我说:“旧杂志也要卖这大价钱吗?”于是他发议论了:“旧杂志,都是绝版的了,应该比新书的价钱卖得更高呢。这些书,老实说,要买的人,我就要三块钱,他也得挺着胸脯来买;不要的,我就要两只角子,他也不会要,一块钱,还能说贵么?你别当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才会把有价值的书当报纸买。”争执了很久,还是一块钱买了。在包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的开起口来:“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那里想到什么旧书铺。”近来他的论调却转换了,他似乎有些伤感。这个中年人,你去买一回书,他至少会重复向你说两回:“唉!隔壁的葆光关了,这真是可惜!有这样长历史的书店,掌柜的又勤勤恳恳,还是支持不下去。这个年头,真是百业凋零,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气,可惜,可惜!”言下总是不胜感伤之至,一脸的忧郁,声调也很凄楚。当我听到“不景气”的时候,我真有点吃惊,但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在他的账桌上,翻开了的,是一本社会科学书,他不仅是一个会做生意的掌柜,而且还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呢!于是,我感到这位掌柜,真仿佛是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2)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2) 听了菊(ling)书店掌柜的话,你多少有些怅惘吧!至少,经过间壁葆光的时候,你会稍稍的停留,对着上了板门而招牌仍在的这惨败者,发出一些静默的同情。由此向前,就到了九曲桥边。这里,有大批的劣货在叫卖,有业“西洋景”的山东老乡,把女人放出一半,摇着手里的板铃,高声的叫“看活的”,来招诱观众。你可以一路看,一路听,走过那有名的九曲桥,折向左,跑过六个铜子一看的怪人把戏场,一直向前,碰壁转湾——如果你不碰壁就转湾,你会走到庙里去的。转过湾,你就会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先呈现到你眼帘里的,会是几家镜框店,最末一家,是发卖字画古董书籍的梦月斋。你想碰碰古书,不妨走进去一看,不然,是不必停留的。沿路向右转,再通过一家规模宏大的旧书店,一样的没有什么好版本稀有的书的店,跑到护龙桥再停下来。护龙桥,提起这个名字,会使你想到苏州的护龙街。在护龙街,我们可以看到一街的旧书店,存古斋啦,艺芸阁啦,欣赏斋啦,来青阁啦,适存斋啦,文学山房啦,以及其他的书店,刻字店。护龙桥,也是一样,无论是桥上桥下,桥左桥右,桥前桥后,也都是些书店,古玩店,刻字店。所不同于护龙街者,就是在护龙街,多的是“店”,而护龙桥多的是“摊”,护龙街多的是“古籍”,护龙桥多的是新书;护龙街来往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在护龙桥搜书的,不免是“平民小子”;护龙街是贵族的,护龙桥却是平民的。 现在,就以护龙桥为中心,从桥上的书摊说下去吧。这座桥的建筑形式,和一般的石桥一样,是弓形的,桥下面流着污浊的水。桥上卖书的大“地摊”,因此,也就成了弓形。一个个盛洋烛火油的箱子,一个靠一个,贴着桥的石栏放着,里面满满的塞着新的书籍和杂志,放不下的就散乱的堆铺在地下。每到吃午饭的时候,这类的摊子就摆出了,三个铜子一本,两毛小洋一扎,贵重成套的有时也会卖到一元二元。在这里,你一样的要耐着性子,如果你穿着长袍,可以将它兜到腰际,蹲下来,一本一本的翻。这种摊子,有时也颇多新书,同一种可以有十册以上。以前,有一个时期,充满着真美善的出版物,最近去的一次,却看到大批的《地泉》和《最后的一天》了,这些书都是崭新的,你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了下来。比“地摊”高一级的,是“板摊”,用两块门板,上面放书,底下衬两张小矮凳,买书的人只要弯下腰就能检书。这样的“板摊”,你打护龙桥走过去,可以看到三四处;这些“摊”,一样的以卖新杂志为主,也还有些日文书。一部日本的一元书,两毛钱可以买到,或一部《未名》的合订本,也只要两毛钱;《小说月报》,三五分钱可以买到一本;这里面,也有很好的社会科学书,历史的资料。我曾经用十个铜子在这里买了两部绝版的书籍:《五四》和《天津事变》,文学书是更多的。这里不像“地摊”,没有多少价钱好还。和这样的摊对立的,是测字摊,紧接着测字摊,就有五家的“小书铺”,所谓“小书铺”,是并没有正式门面,只是用木板就河栏钉隔起来的五六尺见方,高约一丈的“隔间”。这几家,有的有招牌,有的根本没有,里面有书架,有贵重的书,主要的是卖西书。不过这种人家,无论西书抑是中籍,开价总是很高,商务、中华、开明等大书店的出版物,照定价打上四折,是顶道地,你想再公道,是办不到的;杂志都移到“板摊”上卖,这里很难见到。我每次也要跑进去看看,但除非是绝对不可少的书籍,在这里买的时候是很少的。这样书铺的对面,是两三家的碑帖铺,我与碑帖无缘,可说是很少来往。在护龙桥以至于城隍庙的书区里,这一带是最平民的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三四马路的有些旧书铺,注意你的衣冠是否齐楚,而且你只要腰里有一毛钱,就可以带三两本书回去,做一回“顾客”;不知道只晓得上海繁华的文人学士,也曾想到在这里有适应于穷小子的知识欲的书市否?无钱买书,而常常在书店里背手对着书籍封面神往,遭店伙轻蔑的冷眼的青年们,需要看书么?若没有图书馆可去,或者需要最近出版的,就请多跑点路,在星期休假的时候,到这里来走走吧。 由此向前,沿着石栏向左兜转过去,门对着另一面石栏的,有一家叫做学海书店的比“板摊”较高级的书铺,里面有木版旧书,有科学,有史学,哲学,社会科学,文学书;门外的石栏上,更放着大批的“鸳鸯蝴蝶派”的书。你也可以化一些时间,在这里面浏览浏览,找找你要买的书。不过,他们的书,是不会像摊上那么贱卖的。一部绝版的“新文学史料”,你得化五毛钱才能买到,一部《海滨故人》或是《天鹅》,也只能给你打个四折。在这些地方,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有一本书名字对你很生疏,著作人的名字很熟习,你不要放过它。这一类的书,大概是别有道理的。外面标着郭沫若著的《文学评论》(是印成的),里面会是一本另一个人作的《新兴文学概论》;外面是黄炎植的《文学杰作选》,里面会是一部张若英的《现代文学读本》;外面是蒋光慈的什么《女性的日记》,里面会是一册绝不是蒋光慈著的恋爱小说;外面是一个很腐朽的名字,里面会是一部要你“雪夜闭门”读的书。至于那些脱落了封面的,你一样的要一本一本的翻,也许那里面就有你求之不得的典籍。离开这家书铺,沿店铺向右转进去,在这凹子里,又有一家叫做粹宝斋的店。这书店设立的不久,书也不多,有的是很少的木版旧籍,和辛亥革命初期的一些文献。木板旧籍中,也有一两部明版,但都是容易购求的;比较惹我注意的,只是一部古山房版的《两当轩诗钞》,然而,在数年前我早已购得了,且是棉料纸的。总之,这粹宝斋你得到要想买到新文学的文献,或者社会科学书,是很难以如愿的。看过这家书店,你可以重行过桥了,过桥向右折,是一个长阔的走廊,里面有一个卖杂书的“书摊”,出了“廊”,仍就回到了梦月斋的所在。到这时,护龙桥的书市,算你逛完了,但是,此行你究竟买到几册书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3) 第四十二章 城隍庙的书市(3) 跟着潮水一般的游客,你去逛逛城隍庙吧。各种各样的店铺,形形色色的人群,你不妨顺便的考察一番。随着他们走进城隍庙的边门,先看看最后一进的城隍娘娘的卧室,两廊用布画像代塑佛的二殿,香烟迷漫佛像高大的正殿,虔诚进香的信男信女,看中国妇女如何敬神的外国绅士,充满了“海味”的和尚,在这里认识认识封建势力,是如何仍旧的在支配着中国的民众,想一想我们还得走过怎样艰苦的路程,才能走向我们的理想。然后,你可以走将出来,转到殿外的右手,翻一翻城隍庙唯一的把杂志书籍当报纸卖的“书摊”。这“书摊”,历史也是很长的了,是一个曲尺的形式的板架,上面堆着很多的中外杂志和书。我再劝你耐下性子,不要走马看花似的,在这里好好的翻一翻。而且在你翻的时候,你可以旁若无人的把看过的堆作一堆,要买的放在一起,马马虎虎的把检剩的堆子摊匀一下。卖书的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无论你怎么翻,怎么检,他都没有话说,只是在旁边的茶桌上和几个朋友谈天说地,直到你喊“卖书的”,他才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在还价上,你也是绝对的自由,他要十个铜子,你还他一个,也没有愠意,只是说太少。讲定了价,等到你付钱,发现缺少几个,他也没有什么,还会很客气的向你说:“你带去看好了,钱不够有什么关系,下次给我吧。”他有如此的慷慨。这里的书价是很贱,一本刚出版的三四毛钱的杂志,十个铜子就可以买了来,有时还有些手抄本,东西典籍之类。最使我不能忘的,是我曾经在这里买到一部《黄爱庞人铨的遗集》。 城隍庙的书市并不这样就完。再通过迎着正殿戏台上的图书馆的下面,从右手的门走出去,你还会看到两个“门板书摊”。这类书摊上所卖的书,和普通门板摊上的一样,石印的小说,《无锡景》,《时新小调》,《十二月花名》之类。如果你也注意到这一方面的出版物,你很可以在这里买几本新出的小书,看看这一类大众读物的新的倾向,从这些读物内去学习创作大众读物的经验,去决定怎样开拓这一方面的文艺新路。本来,在城隍庙正门外,靠小东门一头,还有一家旧书铺,这里面有更丰富的新旧典籍,“一二八”以后,生意萧条,支持不下,现在是改迁到老西门,另外经营教科书的生意了。如果时间还早,你有兴致,当然可以再到西门去看看那一带的旧书铺;但是我怕你办不到,经过二十几处的翻检,你的精神一定是很倦乏的了…… 【人物介绍】 阿英(1900—1977),安徽芜湖人。现代著名剧作家、文艺批评家。 青年时参加过五四运动。1926年加入中国。1927年与蒋光慈等人组织太阳社,编辑《太阳月刊》、《海风周报》。1930年加入“左联”,曾任常委,又任中国左翼文化同盟常委。孤岛时期,与郭沫若、夏衍创办《救亡时报》,主编《文献》杂志。解放战争期间,先后任华中文协常委、华东局文委书记、大连市文委书记。解放后任天津市文化局长、天津文联主席,兼任《民间文学》主编。“文革”中受迫害。1977年患癌逝世。 一生著述,包括小说、戏剧、散文、诗歌、杂文、文评、古籍校点等共有160余种。《晚清小说史》等有日译本、德译本。《李闯王》有捷克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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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三章 柴(1) 第四十三章 柴(1) 天气一冷,山上树木落了叶,草也枯萎了。山居人家已忙完庄稼,日子很空闲。这时候他们上山斫柴,挑到村里和镇上出卖,算是一种业余的营生。他们所卖的柴不外三种:茅草,棍柴,大柴。第一种是最简单的,茅草这东西满山满野都有,只要带一把镰刀,像割稻棵似的一束束割下,摊在地上晒一会,用草索捆起来,立刻可以挑去卖给人家烧用。棍柴大柴就不然,这是树木,斫起来,得用锯,用斧子,不像割茅草那样容易;斫下来以后,卖给了人家,也不是立刻可以烧火的;因为里面含有多量的水分,一时晒不干,烧时不着火;即使着上火,也是嗤嗤地叫着,浓烟直冒,薰得人流眼泪,暂时到底用不得。这是说棍柴。至于大柴,又要麻烦一点。棍柴是树枝,大柴是树干。从树干到可供烧用的劈柴,中间很有些手续。我们家乡的规例,卖柴者只将树干锯成两三尺长的木橛,这样就出卖。人家买下以后,还得用斧子和刀再加一番斫劈的工作,而后放到柴屋里,一堆堆积存起来,第二年才拿出来用。 茅草棍柴都是副燃料,用来引火,热炙已熟的食物,是行的;正经做菜煮饭还是烧大柴合适。冬天是收买大柴的季节。比较宽裕的人家都找一个合意的头脑,整趸的买一大批,以待来年应用。 收买大柴的时候是很有趣味的。每天黎明时候,仅有几只麻雀零落地在屋檐上叫,母亲走到床前,掀开帐子,低低地说:“懒坯,柴来了,起来打码子。”这时候房里还幽暗的很,仅只窗格子上露一点淡白的光。被里是极其暖和的,必定一次两次下很大决心才起得床。起了床,披上衣,瑟缩着身肢,拿了纸笔到后面院子里来。 院子里已经堆满了人和柴担子。柴都一橛橛排好摆在竹片制的套篮里;人都是一家人:祖父,父亲,儿子,侄儿和孙子。他们都穿着紧身棉衣,戴着厚布帽。脖子上吊一只盛锅巴的小袋,把在山上吃剩的锅巴末倒在手掌上,低头舔到嘴里,咀嚼着,不吃的人,把卷起来的长袖口捋下来,罩在嘴沿上,哈着气,藉以取暖。样子都是傻傻的。他们大都坐在自己的扁担上休息着,也有站着的。有那年纪很小的孩子和头白嘴瘪的老头子,因为路远,担子吃力,落了阵,别人都到了,他还不到。做老子,做哥哥或是做儿子孙子的,此时就放下自己担子,又回原路去接他;原意是想替他挑一肩的,但是本人却爱面子,很倔强,不愿意照办,歪着身肢,歪着嘴巴,硬要自己挑着,一路打着辫腿走进来。其实他的担子每头套篮里只摆着一橛二橛柴,看来不过二三十斤。要是这人是个小孩子,就有人不免打趣他,说:“看看和尚挑轻担咧!”“他刚才下山的时候还夸口说太轻了呢!”被打趣的人照例没得回辩,腼腆地放下担子,动一动压痛了的小小肩膊,用袖口抹抹小小额头上的汗,红着脸站到一边去。要是这人是个老头子呢,情形又两样。儿子孙子都开心地望着他,他打一个踉跄,别个身肢也不由得跟着歪一歪,好像这样就可以代替他出一把力气,减轻他的担负似的。这时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自同的很严肃,纵然老头子的那个不像样的担子和那种吃力的姿势惹人好笑。 对于他们,母亲都熟识。因为买柴的人家喜欢老头脑:老头脑的柴料都是上色的;同时卖柴的也喜欢老主顾:老主顾的秤比较的公平。所以除非不得已,十年八年难得换一次新头脑。有时这一年买了这个头脑的柴,到明年后年又找上那一个,换来换去反正都要互相熟识的。每年收柴,都是我的母亲执秤。母亲嫁过来三四十年,就已经收了三四十年柴了。对于那些小孩子,前不久的那年冬天,就在这院子里,听到他的祖父说今年要替他父亲娶个媳妇了,他父亲那时还是个小伙子,听到这话,就红了脸,把眼睛盯在自己柴担上,低着头,显着怕羞的样子;随后听到他祖父谈新娶的这个小媳妇多么贤德,多么肯吃苦,多么的有能干;又不久,就听到说家里又新添一个小把戏了;现在忽然看见这小把戏能挑得二三十斤柴到这院子里来,果然像个人样了,回头想一想,自然觉得格外亲切,格外有趣似的。对于那些老头子,母亲少不得要谈到他当年的时候,担子一百八十斤,二百斤,都是如何骇人的重;说那几年曾经有挑过二百斤出头的。老头子就喘着气,回答道:“没谈头了,奶奶。”“要落土了,奶奶。”说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凄清的光,神气很衰弱,很颓丧。大家听了也都不免替他感伤。要是安慰他说:“你有好接手的呢!你看你的接手的怕都比你强呢!”这老头子少不得望望他的儿子们,又望望他的孙子们,虽然摇摇头,表示并不见得好,但脸上已经含着微笑了。 于是母亲一壁称着柴,——青年小伙子和壮年人的担子都是一头一头的称,孩子和老人的两头并做一次称——一壁把斤两高声告诉给我,记下码子;一壁还劝劝那父亲要给他孩子少挑一点,因为问问年纪虽是九岁十岁了,但看样子好像不过六七岁,说这是因为劳苦得太过度,伤斫了的缘故;同时自然也少不得劝劝儿子孙子让那老头子歇歇手,来年不要叫他蛮挑了。听话的人很感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三章 柴(2) 第四十三章 柴(2) “是哇,奶奶的话是不错的。可是他们要逞能,要不服老呢!” “家口重了哇,奶奶,驮不起吃闲饭的哇,奶奶。” 但回答却是这样的。 这时候太阳不过刚出山,照在院墙的头上,涂着一层浅浅的金黄色。院子里鹅卵石铺砌的地上凝结着白色浓霜。大家嘴里说着话,都一口一口地吐着白色的气。称过后,他们把柴橛整齐地堆到院墙脚下,在挑到的柴的价值以内支取一块两块钱,而后把空的套篮挂到扁担的一头,驮在肩上(这上面往往还挂一只装油的竹筒),到街上买了米,打了油,才赶回家去吃早饭。 柴收齐了,得雇一个人来劈来斫的。雇来的那人劈着斫着,我们家里人就忙着把劈好的柴一篮篮搬到柴房里堆墩子。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堆柴的工作,并且当那人劈着的时候,我还喜欢站在一边呆呆地看。一橛橛的柴,有细有粗,质料也不一样。有那一种叫做“栗柴”的,往往圆径有一尺多阔。劈起来很是吃力。那人歪咬着嘴唇,双手举着大斧在头上,用力对准劈下去,立刻就分成两爿,十分干脆爽快。但有一种疙瘩柴,却不这么容易劈开,常常连劈几十斧子,劈得那人发了火,还是劈不开。那人就好像对付一个最倔强的歹人,在手心上吐口唾沫,搓两搓,咬着牙,瞪着眼,拿出蛮劲来,要和它拚一拚。嘴里狠狠地骂着说:“娘的,看看是你硬,是我硬!”直要劈得成了碎片碎末才肯罢休。这种疙瘩柴,大般都是因为上面曾经有藤罗盘绕过,所以弄得遍身别别扭扭的。如果这疙瘩柴细巧,扭得又整齐,那就不劈它,讨下来,刨去外皮,做灯笼柄,做手棒,都挺别致挺好玩。 劈柴的人是客户居多,因为这种激烈的工作,从天亮做到点灯,中间除吃三顿饭,吸一口旱烟,喝一口茶而外,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这只有那些客户吃得消。因为他们吃惯辛苦,不在乎。客户,我们家乡又叫做“江北老”,因为他们都是江北人。他们的家乡常年有水旱,有兵灾,田租又缴得重,怎么勤劳节俭也很难活命,因此都逃到江南来。他们来的时候是赤手空拳头,给人家做短工,做长工;到冬天就给人家劈柴。赚得的钱,带回老家去养家口。也有很多十几岁的时候来,做到三十四十,积上了几十块钱,在当地娶媳妇成家,永远不回去的。 我现在还记得一个劈柴的人,我曾经做过他的好朋友。这人的真姓名我当时是知道的,现在却不记得了。但样子,脾气,和当时许多情形,我还能说得出。他是一个癞痢头,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只是一个发亮的,光秃秃的老黄色的头。(他劈柴劈得热了的时候,就把戴着的一顶老布和尚帽脱下掷到柴堆上去。)脸子干枯瘦削,有点像他用的那把斧子。身个子高得有点可怕;尤其是两条腿,又细又挺直,简直像缚了高跷似的。在起初,我有点怕他。因为我想象他像无常鬼。后来渐渐混熟了,发现他很喜欢我,并且毫无可怕的所在,我才渐渐不怕他。我给他取个名字叫鹭鸶哥,他也不否认,肯答应我。那时他大约快近五十岁,我是个小孩子。 他有一只阔大的嘴巴,像一只鼋鱼。那只怪样子的嘴巴只在劈柴用力的时候歪斜着撕开来,只在对我作怪样子的笑的时候撕开来,平时总是抿着,现出很苦恼很严肃的样子。他做事很小心,很卖力,好像生怕人家指说他,贬责他似的。比如:他吃饭只肯吃三碗,吃很少的菜。家里人劝他多吃点,他就添一碗;不劝他,他就只肯吃三碗。有时给他一碗较好的菜,比如一碗豆腐煮肉,他一筷子都不动,只当没那碗菜在眼前;要是劝他吃,他就很谨慎,很珍惜地尖着筷子,钳一块豆腐搭在饭上,分做几口吃。他吃饭吃得很快,满满一碗碰到鼻子尖的饭,一口吃去半碗,两口三口就现出碗底。但吃法却又很缓慢,很斯文,并没有饕馋的样子,这恐怕是因为他的嘴巴特别大的缘故。他不大咀嚼,我没有看见他咀嚼过,其实他是有很好的牙齿的。……吃完饭,用舌头舐舐牙齿缝,擤擤鼻涕,一边就弯着高大的身肢,在地上拿了斧子继续去劈柴。一点都不肯打闲偷懒。 有一天下午,我搬了两橛柴在院子里舞花棍。——说是舞花棍,其实我只看见过戏台上孙猴子舞得好看,不知不觉就学着想舞;到底是怎么舞法,我并不知道的。 “你喜欢武艺吗?” 一个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嗓子在我后边响着,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是鹭鸶哥在撕着鼋鱼的阔嘴巴,瞪着眼睛对我傻傻地笑着。我从来没听见他说过话,也没有看见他笑过。他的脸子摆惯了认真和苦痛的神气,一旦笑起来,竟那么难看,那么不成样子。 他大约是因为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才肯说话的。 他告诉我,练练武艺是要紧的:可以不吃歹人的亏,可以防身,可以操练身体。他说他学过几套拳法,他愿意教给我。一天晚上他下过工,我偷来一盏煤油“照子”。就在院子里,他偷偷地教我打拳。 我舞棍子,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胡闹;对于武艺,并谈不上有多少兴趣;而他的拳法,也一点不能叫我感到兴趣。因为我看见他打得很吃力,有时连腿都站不稳:右腿踢了出去,左腿就难支撑得住,弄得高大的上半身两边乱晃;并且“赫何赫何”地喘着粗气。——那是难怪的,他已经做了十几个钟头的最激烈的工作,他已是个快五十岁的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三章 柴(3) 第四十三章 柴(3) 拳虽没有继续打下去,但我们却因此建立了很好的友谊。我发现到这么个怪样子的可怕的外乡人,骨子里却是这样脾气好,这样的叫人愿意和他亲近。 每到院子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个很难得听见的,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喉咙,就缓慢迟钝地拉开了。他告诉我各种柴的名称:那是青皮桧,那是白栗,那是“枫和尚”,“酸痴头”。那一种柴“干蚀”最小,也经烧,是上色柴,那一种柴,过一年,一斤只落得八两,烧起来像茅草。他和我谈打猎:野猪“坐了荡”,比老虎还要来得凶;“天赦”日干打不得獐,打了,是有罪的。又告诉我,碰到凶恶的狗子追在后面咬,不要理睬它;等它走近了,只要随便抬一抬脚后跟,就能刚巧踢到它的下巴颚,踢得它哭悲悲地叫了回去。……他告诉我许多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背书背不出那样的缓慢迟钝地说着。说一句,歪撕着大嘴巴,用力砍一下,同时鼻里喉头发出一种沉重的用力的声音:“哼!” 一有机会他就和我谈这些心,笑得那种怪难看的样子。有时有别人在跟前,他也偷偷地望我笑一笑,意思是等这个人走了时,他还要同我谈的。 渐渐他和我谈到他自己的事。 谈到他自己的事,他是用一种守秘密的神气,好像在和他的亲密知己报告一件最严肃的事情的一般,作古正经,一点不随便。那时候我还不曾遇到过大人家肯这样认真地来和我谈心。我就不知不觉像大人一样,静心听他说,心里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但也有点高兴。 他谈的许多事情,有些我懂得,有些是超出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之外的,有些是因为他天天谈,天天谈,老像谈不完,我就很难耐心仔细地听下去。我现在只记得一个大概。大约他在年岁很轻的时候就离开他的家乡,到我们江南来。他的父亲坐了牢,好像是“站笼”。他告诉我为什么他父亲坐牢,背了什么冤屈等等,我当时就没曾了解。他天天和他母亲到那个空场上,远远地看着他父亲站在“站笼”里。是六月天,太阳像火。他父亲的脖子架在上面托板上,身体笔直站在笼里,这样站了许多天。同样站着的不止一个,还有许多人,他说了名字的。看热闹的人也很多。站了几天之后,才把脚下一块板抽去,断了气。他的母亲好像也在那天死的,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死的了。他跟一个邻居到了江南以后,在一个农家做长工。那是一个富裕的农家,有许多牛,许多牲口,每年收许多稻,雇用着许多伙计。他自己是看牛的时候多。他在这人家大约住了很久。因为他的气力大,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事,主人特别看重他。他把这人家的情形谈得很详细的:一条牛有多少出息,一头牲口能驮多少货,一亩田能收多少菜籽,多少稻,多少白菜,他每天又做些什么事情;其他如牛打架的时候怎么对付,牛生产的时候怎么看管,等等,他都说过的。其后他犯了一件什么事,那人家把他打了一顿。他就离开了那人家。大约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一次散兵,身上有几块钱全被抢去。那几个兵并没有枪械,力气也不见得比他的大,但他的钱竟被他们抢去。他告诉我,他那时要是会打拳,就不会怕他们。他说一个人只有蛮气力,不会打拳,是没有用的。他就吃了这个亏。因此立刻学了几套拳。 他年岁很大才娶亲。娶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花了他许多年的仅有的积蓄。这个丫头比他年小得多。谈到这个女人,他是很气愤的。 “娶媳妇,——哼!——我和你说,——哼!——千万娶不得——哼!——有钱人家丫头,——哼!——千万娶不得。——哼!——那娘的,——哼!——不是好东西。——哼!——那娘的——哼!……” 他的阔嘴咬得更歪一点,斧子下去更用一点劲,好像他正砍的是那丫头一般。他说那丫头好吃懒做,三朝两天和他吵闹打架。他们闹闹打打的在一起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告诉我他那儿子有多好,是什么样子的。此时要是不死,应该像我这么大了。…… 说是有一年发黄梅大水,他应差抬一个委员的轿子下乡催税。正走到一座板桥上,那桥断了链子,倒了,他们都翻到水里去。他舍去性命把那委员救上岸,文件东西都没捞着,那委员喝了几口水,又吃了惊吓,回去就生了病。委员倒是个好人,不一定计较的;但是委员的太太却不答允,把他拿到县衙里打了一顿,坐了三个月“班房”。他告诉我班房里的生活多苦,牢子多么不讲情。他叫我不要把这些话谈给别人听,说那是不体面的。他坐满班房回到家里,儿子死了,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一点点东西全都给她带走,连他的衣裳都没留下一件。这是当时前不几年的事。 如今他单身一个人住在一个破庙里,白天给人家做短工。他心里的苦,很少有机会谈出来。他说老婆他是不想的,他很想念他的那个儿子。 “做事呀——哼!——总要小心。——哼!——小心是要紧的。——哼!——都是我不小心。——我,哼!——我和你谈呀,——哼!——做事莫冒失。——哼!——我不该——哼!——不该过那个桥。——哼!——他打呢,——哼!——给他打一顿。——哼!——桥是不过的。——哼!——不过桥,——哼!——我的儿子不能死。——哼!——不能死的。——哼!——我做了一生一世,——哼!——我就为儿子。——哼!——儿子死了,——我,哼!——我就没想头了。——哼!——我住破庙,——哼!——我不丑。——哼!——那娘的跟人,——哼!——跟人跑,——哼!——我丑煞。——我,哼!……” 到现在,我还好像约约隐隐听得见这个沉重迟缓的声音,还看得见那个瘦削的脸上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那只歪咬着的阔大的嘴巴。但是这个人,应当早就不在世上了。 这几年我们家乡的光景已经大大不同。买得起整趸大柴的人家,有的只好烧烧那冒烟薰眼睛的湿柴,有的只好自己上山割点茅草,检点松针,去塞那常常几天不举火的冷炉灶;还有少数一部分人是逃到了外埠,总之他们都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闲自在了。至于那些劈柴的,卖柴的人呢,我知道他们大半仍旧在当地天天和死亡饥饿挣扎着,但总之,他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心了。 【人物介绍】 吴组缃(1908—1994),原名吴祖襄,字仲华,安徽泾县人。1921年起先后在宣城安徽省立八中、芜湖省立五中和上海求学。在芜湖五中念书时曾编辑学生会创办的文艺周刊《赭山》,并开始在《皖江日报》副刊发表诗文。 1929年秋进入清华大学经济系,一年后转入中文系。1932年创作小说《官官的补品》,获得成功。1934年创作《一千八百担》。作品结集为《西柳集》、《饭余集》。 1935年中断学习,应聘担任了冯玉祥的家庭教师及秘书。1938年发起并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担任协会理事。抗战时期创作长篇小说《鸭嘴涝》。1946年至1947年间随冯玉祥访美,此后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授、清华大学教授和中文系主任,1952年任北京大学教授,潜心于古典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的研究,任《红楼梦》研究会会长。 主要作品:《西柳集》(小说集)、《饭余集》(小说集)、《鸭嘴涝》(长篇小说,又名《山洪》)、《吴组缃小说散文集》、《说稗集》、《拾荒集》、《苑外集》、《宿草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四章 后门大街 第四十四章 后门大街 人生第一乐趣是朋友的契合。假如你有一个情趣相投的朋友居在邻近,风晨雨夕,彼此用不着走许多路就可以见面,一见面就可以毫无拘束地闲谈,而且一谈就可以谈出心事来,你不嫌他有一点怪脾气,他也不嫌你迟钝迂腐,像约翰生和包斯威尔在一块儿似的,那你就没有理由埋怨你的星宿。这种幸福永远使我可望而不可攀。第一,我生性不会谈话,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坐不到半点钟,就有些心虚胆怯,刻刻意识到我的呆板干枯叫对方感到乏味。谁高兴向一个只会说“是的”,“那也未见得”之类无谓语的人溜嗓子呢?其次,真正亲切的朋友都要结在幼年,人过三十,都不免不由自主地染上一些世故气,很难结交真正情趣相投的朋友。“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虽是两句平凡语,却是慨乎言之。因此,我惟一的解闷的方法就只有逛后门大街。 居过北平的人都知道北平的街道像棋盘线似的依照对称原则排列。有东四牌楼就有西四牌楼,有大街就有地安门大街。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衬。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我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我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习,也就变成很亲切了。 从慈慧殿到北海后门比到后门大街也只远几百步路。出后门,一直向北走就是后门大街,向西转稍走几百步路就是北海。后门大街我无日不走,北海则从老友徐中舒随中央研究院南迁以后(他原先住在北海),我每周至多只去一次。这并非北海对于我没有意味,我相信北海比我所见过的一切园子都好,但是北海对于我终于是一种奢侈,好比乡下姑娘的惟一一件的漂亮衣,不轻易从箱底翻出来穿一穿的。有时我本预备去北海,但是一走到后门,就变了心眼,一直朝北去走大街,不向西转那一个弯。到北海要买门票,花二十枚铜子是小事,免不着那一层手续,究竟是一种麻烦;走后门大街可以长驱直入,没有站岗的向你伸手索票,打断你的幻想。这是第一个分别。在北海逛的是时髦人物,个个是衣裳楚楚,油头滑面的。你头发没有梳,胡子没有光,鞋子也没有换一双干净的,“囚首垢面而谈诗书”,已经是大不韪,何况逛公园?后门大街上走的尽是贩夫走卒,没有人嫌你怪相,你可以彻底地“随便”。这是第二个分别。逛北海,走到“仿膳”或是“漪澜堂”的门前,你不免想抬头看看那些喝茶的中间有你的熟人没有,但是你又怕打招呼,怕那里有你的熟人,故意地低着头匆匆地走过去,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味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jucognsio)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这是第三个分别。因为这些缘故,我老是牺牲北海的朱梁画栋和香荷绿柳而独行踽踽于后门大街。 到后门大街我很少空手回来。它虽然是破烂,虽然没有半里路长,却有十几家古玩铺,一家旧书店。这一点点缀可以见出后门大街也曾经过一个繁华时代,阅历过一些沧桑岁月,后门旧为旗人区域,旗人破落了,后门也就随之破落。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破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摊。这些东西本来没有多少值得收藏的,但是偶尔遇到一两件,实在比隆福寺和厂甸的便宜。我花过四块钱买了一部明初拓本《史晨碑》,六块钱买了二十几锭乾隆御墨,两块钱买了两把七星双刀,有时候花几毛钱买一个磁瓶,一张旧纸,或是一个香炉。这些小东西本无足贵,但是到手时那一阵高兴实在是很值得追求。我从前在乡下时学过钓鱼,常蹲半天看不见浮标晃影子,偶然钓起来一个寸长的小鱼,虽明知其不满一咽,心里却非常愉快,我究竟是钓得了,没有落空。我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摊,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是有趣。许多古玩铺和旧书店的老板都和我由熟识而成好朋友。过他们的门前,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去。进去了,看了半天,件件东西都还是昨天所见过的。我自己觉得翻了半天还是空手走,有些对不起主人;主人也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给我,心里有些歉然。但是这一点不尴尬,并不能妨碍我和主人的好感,到明天,我的脚还是照旧地不由自主地踏进他的门,他也依旧打起那副笑面孔接待我。 后门大街龌龊,是无用讳言的。就目前说,它虽不是贫民窟,一切却是十足的平民化。平民的最基本的需要是吃,后门大街上许多活动都是根据这个基本需要而在那里川流不息地进行。假如你是一个外来人,在后门大街走过一趟之后,坐下来搜求你的心影,除着破铜破铁破衣破鞋之外,就只有青葱大蒜,油条烧饼,和卤肉肥肠,一些油腻腻灰灰土土的七三八四和苍蝇骆驼混在一堆在你的昏眩的眼帘前晃影子。如果你回想你所见到的行人,他不是站在锅炉边嚼烧饼的洋车夫,就是坐在扁担上看守大蒜咸鱼的小贩。那里所有的颜色和气味都是很强烈的。这些混乱而又秽浊的景象有如陈年牛酪和臭豆腐乳,在初次接触时自然不免惹起你的嫌恶;但是如果你尝惯了它的滋味,它对于你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引诱。 别说后门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变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乱窜,在这不满半里路长的街上和附近,你准可以不断地发见新世界。我逛过一年以上,才发见路西一个夹道里有一家茶馆。花三大枚的水钱,你可以在那儿坐一晚,听一部《济公传》或是《长坂坡》。至于火神庙里那位老拳师变成我的师傅,还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随时可以在那里寻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旧书铺里,从外面进来一个跛子,向店主人说了关于他的生平一篇可怜的故事,讨了一个铜子出去。我觉得这人奇怪,就起来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进了十几家店铺之后,腿子猛然直起来,踏着很平稳安闲的大步,唱“我好比南来雁”,沉没到一个阴暗的夹道里去了。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复杂或简单,关于谁你能够说“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细”呢? 一到了上灯时候,尤其在夏天,后门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躯干之上尽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发馆和航空奖券经理所的门前悬着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烛光的电灯,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所陈设的时装少女和京戏名角的照片也越发显得光彩夺目。家家洋货铺门上都张着无线电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戏鼓书相声和说不尽的许多其他热闹玩艺儿。这时候后门大街就变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少奶奶牵着她的花簇簇的小儿女,羊肉店的老板扑着他的芭蕉叶,白衫黑裙和翻领卷袖的学生们抱着膀子或是靠着电线杆,泥瓦匠坐在阶石上敲去旱烟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齐心领神会似的在听,在看,在发呆。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块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大群人的脉搏的跳动。 后门大街,对于一个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亲切的一个朋友! 选自《论语》半月刊,1936年101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五章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第四十五章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9月18日 【人物介绍】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1918年5月,首次用“鲁迅”的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五四运动前后,参加《新青年》杂志工作,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 鲁迅的小说集有《呐喊》、《彷徨》。《呐喊》收入1918—1922年间所写的14篇作品,保留着“五四”前后奋起呼喊的时代特色。《彷徨》收入1924年的《祝福》、《在酒楼上》、《肥皂》和1925年的《孤独者》、《伤逝》、《离婚》等,共11篇。《彷徨》虽然反映了鲁迅在20年代中期的思想苦闷,但也表现了他不断探索真理、寻找出路的可贵精神。 鲁迅的小说具有最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他学习西方小说结构经济、灵便、多样的优点,打破中国传统的章回小说单一的形式,创造了中国现代小说的新形态。称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之父,也不过份。鲁迅是塑造典型人物形象的文学大家,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艺术殿堂塑造了第一批永垂不朽的典型形象,如阿q、闰土、祥林嫂、吕纬甫、子君、孔乙己、四铭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六章 雅舍 第四十六章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粼粼,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蓖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蓖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浓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惧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七章 送行 第四十七章 送行 “黯然者,别而已矣。”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扬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启碇,汪伦老远的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目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夙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寿送殡等等一样的成为应酬的礼节之一。“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迷迷糊糊的赶到车站码头,挤在乱烘烘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对象,扯几句淡话,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吐一口轻松气,噘着大嘴回家。这叫做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面,觉得热闹,人缘好,没白混,而且体面,有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着旁边的没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种优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擞,恨不得对每一个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谢。死人出殡,都讲究要有多少亲友执绋,表示恋恋不舍,何况活人?行色不可不壮。 悄然而行似是不大舒服,如果别的旅客在你身旁耀武扬威的与送行的话别,那会增加旅中的寂寞。这种情形,中外皆然。max bccrbohm写过一篇《谈送行》,他说他在车站上遇见一位以演剧为业的老朋友在送一位女客,始而喁喁情话,俄而泪湿双颊,终乃汽笛一声,勉强抑止哽咽,向女郎频频挥手,目送良久而别。原来这位演员是在作戏,他并不认识那位女郎,他是属于“送行会”的一个职员,凡是旅客孤身在外而愿有人到站相送的,都可以到“送行会”去雇人来送。这位演员出身的人当然是送行的高手,他能放进感情,表演逼真。客人纳费无多,在精神上受惠不浅。尤其是美国旅客,用金钱在国外可以购买一切,如果“送行会”真的普遍设立起来,送行的人也不虞缺乏了。 送行既是人生中所不可少的一桩事,送行的技术也便不可不注意到。如果送行只限于到车站码头报到,握手而别,那么问题就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一切礼节都把“吃”列为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一个朋友远别,生怕他饿着走,饯行是不可少的,恨不得把若干天的营养都一次囤积在他肚里。我想任何人都有这种经验,如有远行而消息外露(多半还是自己宣扬),他有理由期望着饯行的帖子纷至沓来,短期间家里可以不必开伙。还有些思虑更周到的人,把食物携在手上,亲自送到车上船上,好像是你在半路上会要挨饿的样子。 我永远不能忘记最悲惨的一幕送行。一个严寒的冬夜,车站上并不热闹,客人和送客的人大都在车厢里取暖,但是在长得没有止境的月台上却有黑查查的一堆送行的人,有的围着斗篷,有的戴着风帽,有的脚尖在洋灰地上敲鼓似的乱动,我走近一看全是熟人,都是来送一位太太的。车快开了,不见她的踪影,原来在这一晚她还有几处饯行的宴会。在最后的一分钟,她来了。送行的人们觉得是在接一个人,不是在送一个人,一见她来到大家都表示喜欢,所有惜别之意都来不及表现了。她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吓得直哭,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孩子,连跑带拖,她的头发蓬松着,嘴里喷着热气像是冬天载重的骡子,她顾不得和送行的人周旋,三步两步的就跳上了车。这时候车已在蠕动。送行的人大部分都手里提着一点东西,无法交付,可巧我站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大家把礼物都交给了我,“请您偏劳给送上去罢!”我好像是一个圣诞老人,抱着一大堆礼物,我一个箭步窜上了车,我来不及致辞,把东西往她身上一扔,回头就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打了几个转才立定脚跟。事后我接到她一封信,她说: 那些送行的都是谁?你丢给我那一堆东西,到底是谁送的?我在车上整理了好半天,才把那堆东西聚拢起来打成一个大包袱。朋友们的盛情算是给我添了一件行李。我愿意知道哪一件东西是哪一位送的,你既是代表送上车的,你当然知道,盼速见告。 计开: 水果三筐,泰康罐头四个,果露两瓶,蜜饯四盒,饼干四罐,豆腐乳四罐,蛋糕四盒,西点八盒,纸烟八厅,信纸信封一匣,两双,香水一瓶,烟灰碟一套,小钟一具,衣料两块,酱菜四篓,绣花拖鞋一双,大面包四个,咖啡一厅,小宝剑两把……” 这问题我无法答复,至今是个悬案。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八章 口中剿匪记 第四十八章 口中剿匪记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因为我口中所剩十七颗牙齿,不但毫无用处,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浅。现在索性把它们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这比喻非常确切,所以我要这样说。 把我的十七颗牙齿,比方一群匪,再像没有了。不过这匪不是普通所谓“匪”,而是官匪,即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为普通所谓“匪”,是当局明令通缉的,或地方合力严防的,直称为“匪”。而我的牙齿则不然:它们虽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缉它们,严防它们,反而袒护它们。我天天洗刷它们;我留心保养它们;吃食物的时候我让它们先尝;说话的时候我委屈地迁就它们;我决心不敢冒犯它们。我如此爱护它们,所以我口中这群匪,不是普通所谓“匪”。 怎见得像官匪,即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们竟不尽责任,而贪赃枉法,作恶为非,以危害国家,蹂躏人民。我的十七颗牙齿,正同这批人物一样。它们原是我亲生的,从小在我口中长大起来的。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痛痒相关的。它们是我吸取营养的第一道关口。它们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里去营养我全身。它们站在我的言论机关的要路上,帮助我发表意见。它们真是我的忠仆,我的护卫。讵料它们居心不良,渐渐变坏。起初,有时还替我服务,为我造福,而有时对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后来它们作恶太多,个个变坏,歪斜偏侧,吊儿郎当,根本没有替我服务、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对我贼害,使我奇痒,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烟,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画,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说话,使我不得安眠。这种苦头是谁给我吃的?便是我亲生的,本当替我服务、为我造福的牙齿!因此,我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在这班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经隐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隐忍,还要不断地买黑人牙膏、消治龙牙膏来孝敬它们呢! 我以前反对拔牙,一则怕痛,二则我认为此事违背天命,不近人情。现在回想,我那时真有文王之至德,宁可让商纣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诛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医师的一次劝告,文王忽然变了武王,毅然决然地兴兵伐纣,代天行道了。而且这一次革命,顺利进行,迅速成功。武王伐纣要“血流标杵”,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见血光,不觉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饮水思源,我得感谢许钦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来看我,他满口金牙,欣然地对我说:“我认识一位牙医生,就是易昭雪。我劝你也去请教一下。”那时我还有文王之德,不忍诛暴。便反问他:“装了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说:“夫妻从此不讨相骂了。”我不胜赞叹。并非羡慕夫妻不相骂,却是佩服许先生说话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伟大,后来有一天,我居然自动地走进易医师的诊所里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经过他的检查和忠告之后,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口中的国土内,养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这批人物杀光,国家永远不得太平,民生永远不得幸福。我就下决心,马上任命易医师为口中剿匪总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进攻。攻了十一天,连根拔起,满门抄斩,全部贪官,从此肃清。我方不伤一兵一卒,全无苦痛,顺利成功。于是我再托易医师另行物色一批人才来。要个个方正,个个干练,个个为国效劳,为民服务。我口中的国土,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一九四七年冬于杭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十九章 癞六伯 第四十九章 癞六伯 癞六伯,是离石门湾五六里的六塔村里的一个农民。这六塔村很小,一共不过十几份人家,癞六伯是其中之一。我童年时候,看见他约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头上有许多癞疮疤。因此人都叫他癞六伯。此人姓甚名谁,一向不传,也没有人去请教他。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并无家属。既然称为“六伯”,他上面一定还有五个兄或姐,但也一向不传。总之,癞六伯是孑然一身。 癞六伯孑然一身,自耕自食,自得其乐。他每日早上挽了一只篮步行上街,走到木场桥边,先到我家找奶奶,即我母亲。“奶奶,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来,也很新鲜。”我母亲很欢迎他的东西,因为的确都很新鲜。但他不肯讨价,总说“随你给吧”。我母亲为难,叫店里的人代为定价。店里人说多少,癞六伯无不同意。但我母亲总是多给些,不肯欺负这老实人。于是癞六伯道谢而去。他先到街上“做生意”,即卖东西。 大约九点多钟,他就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的板桌上吃酒了。这汤裕和是一家酱园,但兼卖热酒。门前搭着一个大凉棚,凉棚底下,靠河口,设着好几张板桌。癞六伯就占据了一张,从容不迫地吃时酒。时酒,是一种白色的米酒,酒力不大,不过二十度,远非烧酒可比,价钱也很便宜,但颇能醉人。因为做酒的时候,酒缸底上用砒霜画一个“十”字,酒中含有极少量的砒霜。砒霜少量原是无害而有益的,它能养筋活血,使酒力遍达全身,因此这时酒颇能醉人,但也醒得很快,喝过之后一两个钟头,酒便完全醒了。农民大都爱吃时酒,就为了它价钱便宜,醉得很透,醒得很快。农民都要工作,长醉是不相宜的。我也爱吃这种酒,后来客居杭州上海,常常从故乡买时酒来喝。因为我要写作,宜饮此酒。李太白“但愿长醉不愿醒”,我不愿。 且说癞六伯喝时酒,喝到饱和程度,还了酒钱,提着篮子起身回家了。此时他头上的癞疮疤变成通红,走步有些摇摇晃晃。走到桥上,便开始骂人了。他站在桥顶上,指手划脚地骂:“皇帝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你老子不怕!”“你算有钱?千年田地八百主!”“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皇帝看见让三分!” 骂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反复地骂到十来分钟。旁人久已看惯,不当一回事。癞六伯在桥上骂人,似乎是一种自然现象,仿佛鸡啼之类。我母亲听见了,就对陈妈妈说:“好烧饭了,癞六伯骂过了。”时间大约在十点钟光景,很准确的。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床、一桌、两条板凳、一只行灶之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服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来请我吃:“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花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有《马》、《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 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鸡,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癞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的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 不久,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我道谢告别,癞六伯送我过桥,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远了,他还在喊:“小阿官!明天再来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章 一人班 第五十章 一人班 在地上用粉块写着尺大的三个“飞白”字:“一人班”。 这是在什刹海的最南边,隔了一面残缺的墙,就是奔驰着车马的大路了,暂时闲散下来的车夫,把身子俯在墙上,望了下来;在北面和西面,疏落地围了几个人,(那还是以孩子为多),凝神地看着的却是一个像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型,穿了人的衣帽。上半身好像没有什么动作,两个人的四只脚,却极生动地踢着,绊着,还耍出来掼交的着数。那些小孩子们真是为那惊险的过节所抓住了,愕然地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有的把手指含在嘴里都忘记拿出来,口涎就顺着手淌了下来。他们好像是真在为那将被掼到地上的一个担着心,果然,洞的一声,两个人都倒下去了,于是从一个人的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那两个套裤青靴里,又缩出两只手来。 他是那么老的一个人,他的脸好像是被汗洗了一样,他把所有的和气都堆在他的笑容里,他打着躬,把两只手合拢来作着揖。 “先生,您多捧捧,玩意儿是假的,就说这点儿力气。……小的今年七十二了,大热的天,唉,也是没有法子!” 他朝着这面打过了躬,又朝着那面,他那呆滞的眼睛随着一个两个的铜元落到地上,那些车夫们哄哄地笑着,小孩子们抹抹污秽的脸,一溜烟跑散了。 他抹抹汗,站在那里,偶然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不像那些江湖人朝着那些散去的人投着讽骂的话,他是以恳切的眼光望着那些人,也许希望着他们会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见他的眼睛动了心不忍离去,“您不给钱也不要紧的,”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您站在这儿,到底也给我助个威,引来些别的主顾。” 四散的人并没有一个回过头来,那面凉棚上的锣鼓在热闹地敲着,更使他们的脚步快了一些。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着,弯下身去把地上的三四个铜元拾了起来,仔细地擦去了尘土放在腰袋里。 他抚摸着颔下花白胡子,擦去了附着在那上面的汗水,然后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头钻到里面去,两只手插到靴筒里。他是像马一样地伏着,脚和手都踏着地,他是以自己的脚踢着自己的手,或是用自己的手打着自己脚。 车夫们又把身子伏在墙头上看着,新来的游人停住了脚,曾经看过的嗤笑着走过去了,小孩子们又围了上来。地上的尘土有些飞扬起来,扭打着的两个人像是更出力地缠着。有的时候一个像是要倒下去了,却又猛然地站定了脚,有的时候这个人的脚绊了那个人的,暂时地停顿着,正像那些掼交的人在静止中思索着怎样来运用智力以求克服对方。就试探着,拨着,挑着,突然一个大转身,有一个人就猛然地坐下去了。这一次跌得更重一些,围看的人大声地哗笑着;可是看到已经跌下去,就开始移动着脚步。手和头又缩出来了,从那地位上看,方才发着音响正是由于他的头触在地上。当着他向四方打躬拱手的时候,他还时时地用一只手抚摸着他那光亮的头顶。那上面已经没有一根毛发,是老年使他如此呢,还是为生活的撞击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他仍然是笑望着那些走开去的人,他没有一句怨言,别人把钱丢下来了,他总不忘记朝着那面拱拱手。 重重叠叠的皱纹,为他记下了人生的经历,他知道他的路是短了,也狭了。怎么样能和那些以美色炫耀着的,有精巧技艺的去争胜呢?汗水打着脚背,汗水打着尘埃,他已经到了该歇息的年岁了。 收地租的警察,带了帆布袋子和纸簿来了,用熟稔的语调来和他说: “怎么样,今儿个?” “先生,您回头再辛苦一趟吧,我——我还没有打下钱来呢!” 也许有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涨满了,用低缓的声音说过后,就含着笑,恭敬地打着躬,那个警察也没有说一句话,转向别的地摊去了。他就又把头钻了进去。 太阳又沉下些去,把树的阴影映成更高大的铺在地上,一片荷塘被嘈杂的声音搅成污浊的了,晚风飘着;汗水还是湿透了他的全身,想到了这一天,也许就打了一个寒战。 选自1937年1月开明书店出版的《猫与短简》 【人物介绍】 靳以(1909—1959),现代作家、教授。原名章方叙。天津人。复旦大学毕业。1933年至1938年主要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这一期间的作品有小说集《群鸦》、《草春》和散文集《人世百图》,内容多是反映小市民和知识分子的生活。1941至1946年从事教育工作,同时编辑文艺杂志。解放后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并和巴金共同主编文学双月刊《收获》。这一期间的作品有散文特写集《祖国——我的母亲》和《江山万里》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一章 造车的人 第五十一章 造车的人 在回家的途中,有一节路是傍了一条河的,河岸上有几间简陋的房舍,那里面就是住了那个造车的人和他的一家。 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坐在车上或是步行着,总要望着那里,就是在当着走近的时候望不到什么,过了那一节路也要频频回首。一直到现在,已经有了十四五年的日子了。 时日使那条河成为一条污秽的浅溪(在炎夏的日子有时候没有一滴水),使那个造车的人的胡子成为花白,他仍然是穷困的,虽然他每天都是勤苦地工作着。 最初遇到他,是在夜间,远远只望见风箱吹着的炉火一下一下地闪亮,那是美丽的夜,星星像珠子一样地洒满了天,自己还以为那是终日浮在水上的渔人们在烧一把野火呢。走近了时,便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妇人正在把了风箱的拉手坐在那里,膝头上爬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年岁仿佛的男人,从火中取出那车轮的铁皮在铁砧上击过一番之后急忙地钉到造好的木轮上;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在扶着那木架,更年轻的一个女孩举着一盏煤油灯。他有一张瘦瘦的面颊,衬出更高的颧骨,有两撇黑大的胡子。他迅速地把铁钉都用钢锤钉好,和那个男孩子纯熟地把这车轮放到盛了水的水槽中,立刻“嗤——”响了一声,还冒了白的水气。 他像是满意了,用手摸着胡子,又把一个弧形的铁皮丢到炉里去。那妇人又起始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乘了这一点的闲暇,他放下锤子,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他的眉毛更紧地皱起来,上额的纹路像吹皱的池水。然后他蹲在一旁,把脸用手掌很用力地自上而下抹了一回,这像是能解去他身体上的和灵魂上的困顿。随着他又站起了身把已经炽热的铁皮取出来,再钉到那车轮的上面…… 但是他的工作并不是这样单纯,他要把堆在门前的木材(到现在他的门前总还堆存着造车的木料),用他自己的手和他的妻儿的手,造成一辆辆存有古风的、粗笨的大车。我看见过他和他的儿子用长锯切断那圆形的木材,我也看见过他怎样把那木材在火上烘成弯弯的形状,用斧子和刨子使它成为光滑的,于是那美丽的质纹,很清晰地显了出来。在这里面他像是能找出来无上的快慰,用眼睛注视着,用手来摸着,多少好的幻想在那上面生出来。他的心中有万分的满意,脸上淌下来的一滴汗,带了一点点的泥污,落到他的面前,激碎了他的空想,他觉得疲惫了,摇摇头,站起身来,觉得十分疲惫了。 装了一袋烟,悠悠地抽着,怕只有这一刻才真的是他最舒适的时候呢。可是,工作,无论如何,为了一个原因,对他是颇重要的:他需要立刻拿起工具来,——那里有四个张大的嘴,等候他来喂呢! 我最怕看到他把大斧抡起来劈着:他那黄瘦的脸会不自然地涨红起来,沉重的斧头像是能使他整个地跌了下去;那时候他看不见头上青青的天,堆了洁白的停云的,也听不见从水上飘来的悦耳的渔歌;就是有凉爽的风吹了过来,他也是流着汗。这样的三四次之后,他只好停一停,两手握了木柄。他看看站在他身旁的孩子,皱皱眉,心中是在说:“他还小呢,他抡不起这么重的钢斧。”他叹息着,惋伤着自己的苦命,又只得把一小口唾沫吐在手掌里搓弄着,再抡起那斧子来…… 十几年来,没有一次我看见他安闲地坐着,喝着清茶,如他那样年纪的人常喜欢做的那样。他造了许多辆车,让许多人坐了车到远处去,可是他一直像生了根,不停地苦作着,一直脱不开贫苦,一家人都是又黄又瘦。 一天早晨,从我的家走出去,经过那河边的路,却看见他的门前没有一个人。但是我望到了地上有还未曾被风吹散的纸灰,更听见有女人哀哭的声音。我看见屋门打开了,他和他的儿子抬了一具三尺长的棺木,盖了小小的一方红布;而女人的哭声更加高了起来,他像是毫无感情地,如往日一样地皱着眉。他的脸更像一个雕刻的面型。他迟缓地向着西面行去。在他的右手,还提了一把铁铲。 到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他又在抹着汗,工作着。那个妇人坐在矮矮的凳子上,靠了墙,呆呆地不知望着些什么,膝头上不见了爬着的那个孩子。 他只是阴郁的,他的苦作占去了其他情感发泄的余裕。我很少看见他笑,——为了快乐而笑着,就是当着一辆车由他的手中完成了,他也还是平淡的,因为他早已知道还有另外的一辆车也需要他的苦作造起来。 他真正欢喜来过的日子,怕就是为他儿子娶媳妇那一天了。我诧异地看到他穿了一件新蓝布的长袍,上面还罩了一件黑的马褂;他的儿子也剃了一个崭青的光头,穿一件刺眼的竹布衫。好像这一天他没有工作,到晚间我路过那里时,还看见他恭敬地送着贺客。 却只有这么一天。 到后来我就看到一个穿了红衣的年轻女人帮同他们操作,可是同时他的女儿不见了。我想或许是因为不增加食口,他的女儿也被遣嫁到别人家去了。 有了妻的儿子显出一点慵懒来了;因为这外来的女人,一向静穆的空气也震破了。还算好的是诟淬都发生在那个妇人和那年轻的女人之间,他却仍是默默地致力于自己的工作。但是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起于他心中的苦痛了。 在其间,我却离开了我的家有五年的长时日,恍若目前的一切事,都老了下去。但是那造车的人的房舍,对我还存在着兴致,每次走过去时,就更热心地望了。仿佛那还是和从前一样,看不出什么样的变迁,夜行人仍可以远远地望见从小窗透出来的那一点黄黄的灯光。那破败的事物,也许有的人会不屑一顾,对我却是亲切的。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就看着:那面是浮着三五颗柳絮的水槽,那面是横着堆在那里的木材(也许像五年以前一样,在空隙的地方,长了一枝两枝的野花呢)。还有就是几个已经造好了的车轮蒙着尘土躺在那里。他还是在那里操作着,他的背更伛偻下去,满脸都是皱纹,他的动作迟缓了,时时还要拿手来抹着那迎风流泪的眼睛。 我几次经过他那里,只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地让工作消磨着他的时日。他不说话,也没有可以和他说话的人。有时候他停了停手,稍稍直起点腰来,眼睛望着面前的那条河;那河,现在大部却是露了黄泥的河底,只有中间一条瘦瘦的小流缓缓地淌着。之后,他就又弯下身去,继续着他的工作。 每次我走过的时节自己总在想着:哪一个人和他锯断那大的木材呢?哪一个当他疲乏了的时候为他挥着斧子?哪一个帮他扶着浸到水中的车轮? 当迟暮的老年一步步地向着他走来,他好像是更无力地活下去,却又不能就站住了脚;伸在他眼前的路,已经是很短了。但是他只能迈着小小的步子,一分一分地挨行。他时时在叹着气,那声息几乎是轻微得为人所听不到的。脸上,多了一条条的皱纹。 在他前面的那条河,有时候为太阳晒得没有一滴水,还裂着不成形的龟纹。 人老了,河也干涸了! 可是,到了夏天,河里又涨了水,他还是在河边工作着。 一九三三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二章 灯(1) 第五十二章 灯(1) 院子里的鸡缩头缩脑地踱进埘里去了,檐头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钻进瓦缝里,从无人扫除的空楼的角落,飞出三三两两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飞。蝙蝠可说是夜和黑暗的先驱,它的黑色带钩的肉翅,好像在牵开夜的帷幕,这样静悄悄的,神秘的。 这时候,这家里的年轻的媳妇,从积满尘垢的碗碟厨的顶上拿下一个长嘴的油壶,壶里面装着点灯的油。她一手拿壶,一手拿灯,跑到天井跟前——那里还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灯瓢里面。她注了一点,停一停,把灯举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处照一照,看看满了没有,拿下来再加一点油,复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点,等到灯里的油八分满的样子等到油面和瓢缘相差二分的样子,才住了手。一边把油壶放还原处,一边顺手在一只破灯笼壳里抽了两条灯芯,把它浸在油里,让灯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长短,而另一端则像两道白色的尾巴翘着。 少妇把灯放在灶突上。这是灶间的中心点。不论从哪一方量来,前后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离。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所在是室内的正中心,只觉得放在这里很好,便放在这里了。她每次这样做,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为异。 少妇没有伸手点灯,只是在灶门口坐下。灶里还有余火,吐着并不逼人的暖气。锅里的饭菜熟了,满室散着饭香。她把孩子拖到身边来,脸偎着他,若有所待地等着。等着谁呢?不,她只等着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尽时方才举火点灯。她知道就是一滴的灯油也是不能浪费的。 我先来介绍这灯罢。这是一盏古式的青油灯。和现在都市里所见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怀疑我的叙述在人们听来是否有点兴趣,我怀疑我的介绍是否不必要的多余,并且能否描写得相像。说到这里我便想到绘画的长处,简单的几笔勾撇,便能代表出一个完美的形廓,而我则是拙于画笔者。这灯在乡间仍被普遍地用着。“千闻不如一见”,假如你有机会到我们山僻的地方来时,便会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形状了。 灯的全体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是灯瓢,那是铁铸的像舀子或勺子的东西,直径四寸左右。乡间叫作“灯碟”,因为形状如盏碟,而它的功用在于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样。碟的边缘上有一个短柄,这是拿手的地方。这碟子是铁铸的。我曾想过假如换上了海螺的壳,或是用透明的琉璃,岂不是更美丽吗?不,铁铸便有铁铸的理由:盛油的家伙是极易粘上灰尘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缘上便结了一圈厚腻黝黑的东西了,那时你用纸去擦么?这当然是费手脚的事。所以当初灯的设计者,用生铁铸成灯碟,脏了,只要把油倾去,用铁钳把碟子钳住,放到灶火里去烧一阵,烧得通红,拿出来放在水钵里一浸,“嘶……”地冷却之后,便焕然一新,如同刚买来的一样。这样,一个灯碟可以用得很久——烧着浸着,生铁是烧得坏的么?你想——“旧的东西都经久耐用。”这便是简朴的乡民一切都欢喜旧的理由。 灯的另一部分是灯台、一个座子。在这儿,装饰的意味是有重于实用了。座台的华丽简朴随灯而异。普通的形式是上下两个盘,中间连接着一根圆柱。底盘重些大些,上盘便是承灯瓢的座垫,柱子则是握手的地方。灯座有磁制的,也许有铜铸的,而我在这里所描写的则是锡的。在灰白的金属表面镶嵌着紫铜的花纹,图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发梳髻宽衣博袖的老头,有鸟,也有花和草,好像汉代石室中壁画的人物。这工作倒是非凡精细的,大概是从前一个偏爱的母亲,在女儿出嫁的前几年,雇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铜匠锡匠,成年成月地做着打着,不计工资而务求制品之精巧,这灯擎便在许多的锡器中间被打成了。这些事在我们后辈当然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这座灯擎是这家的祖母随嫁带来的。是否这祖母的母亲替她的女儿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许还是这祖母的母亲的嫁奁。在乡间,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着非常古远的记忆。这儿,数百年间不曾经过刀兵,也没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转徙流亡,所以这儿留存着不少先民的手泽。甚至于极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东西。有一次,一位远房的伯父随手翻起一只锡制的烛台,底面写着一行墨笔字:“雍正七年监制”,屈指一算!——历朝皇帝的年号和在位的久暂,他们都很熟悉的——该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着,被随便地放在随便的角落,永久不会遗失。话说得远了,刚才我说这灯擎是祖母随嫁带来这家里的。后来这祖母的女儿长大了,这灯擎复随嫁到另一姓。那里女儿又生了女儿,女儿长大之后,又嫁给祖母的孙孙,灯擎复随嫁回到这祖母的屋子里来。这样表姊妹的婚姻永远循环继续着,“亲上加亲又是亲上加亲的”,照着他们的说法。所以几件过时的衣服,古旧的器皿,便永远被穿了新衣服抬嫁妆吃喜酒的不同时代的姻亲叔伯,永远地在路上抬来抬去,仍旧抬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说山乡的宇宙是只有时间而没有空间的。这看来很可笑么?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开某种的立场,我是赞成这种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识,了解,谐和,还有什么更好的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二章 灯(2) 第五十二章 灯(2) 不用说,坐在灶前的媳妇,便是祖母女儿的女儿了,她来这家里很幸福,大家都爱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时候回来,从来没有爽约。膝前的孩子则已经四岁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还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推开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尽熄的灶火中点着,再拿到灯边点起来。蓦然一室间都光明了。“一粒谷,撒开满堂屋。我给你猜个谜儿,你猜不猜?”“灯,灯。”连说话未娴熟的四岁的孩子都会猜谜儿了。且说灯点着了,这灯光是这样地安定,这样地白而带青,这样地有精神,使这媳妇微笑了。“太阳初上满山红,满油灯盏统间亮”,她在心头哼着儿时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阳,前面照着旭红的希望;她,正如满油的灯,光亮的,精神饱满的,坚定的,照着整个房间,照着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时候,总要加得满满的,因为这满油的灯正是她的象征。 灯光微微的闪了。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进灶间来,在名分上他们是翁婆。可是她沿着习惯叫。这多亲热的名词。到了年大的时候要改口叫声“婆婆”,多么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这一层了。她真想撒娇向他们要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亲。她看见他们进来了。她揭开锅盖,端出菜和饭。热喷喷的蒸气使灯光颤了几颤。她的舅父说:“一起吃了便好。”而她总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长辈的。每逢别人看到这样体贴的招呼,总要说一声:“一团和气哪。” 饭吃半顿的样子。“剥剥剥”,有人敲门了。舅母坐在门边,顺手一开。头也不用回便说“二伯伯请坐。”二伯伯便在门槛坐下,开始从怀中摸出烟包,掐出一撮烟用两指搓成小球,放在烟管上。 “剥剥剥”,又敲门了,这是林伯伯。他们俩不用打招呼,便一个先一个后。从来不会有迟早。他们夜饭早吃过了。他们总在天未黑的时候吃的,吃过之后,站在门口望着天黑,然后到这家里来闲谈。有时这家里的媳妇招呼他们一声说“吃过么?”二伯伯便老爱开玩笑的说:“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说:“我早就吃过了,我昨天便吃过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话便多了。他们各人把自己的烟管装满,拿到灯火上面燃点,“丝丝……”地抽着。 他们谈到村前,谈到屋后,谈到街头,谈到巷尾。真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许多消息。好像是专在打听这人间琐事,像义务的新闻访员。 第一筒烟吸完了。又装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里衔着烟嘴,一边说话,一边把烟管放在灯花上点火,手一偏险些儿把灯火弄熄了。他的谈话便不知不觉地转到灯上来。 “我有一次到城里去。他们点的都是洋灯,青油灯简直看不到。他们点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货,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们作兴点洋油,那有什么好处。洋油那里比得上青油!——这屋子里点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烟,价钱又贵,风一吹便熄,灯光也有点带黄。青油呢,灯花白没臭气,又不怕风,油渣还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么?” “是啊!我说城里人不懂得青油的好处。譬如说,我们一家有两三株乌桕树,每年你不用耕锄,不用施肥,可以采几石桕子,拿到油坊里去,白的外层剥下来可以制蜡烛,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壳烧火。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里人那里懂得。” 第二筒烟又完了。现在放到灯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着浸在油里的灯芯,说: “灯芯只要点上一根便够了。两根多花一倍油。” “因为伯伯们在这儿,点得亮点,给伯伯点烟。”媳妇说。 “讨扰讨扰。” 谈话又移到灯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谈着灯芯是怎模样的长在水边的一种草,便是编席子的草。灯芯还可以做药。又说有一种面,很脆很软,像灯芯大小,叫作灯芯面。 “蟹无血,灯芯无灰,这怎么讲?”媳妇一句。这时舅父们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没有?你知道灯芯灰是怎样出典的么?” 二伯伯一面装烟一面讲: “从前有一个少爷,父亲是做过大官的——什么官,六品官。(他以为品级越多,官越大。)做官的人家是有钱的,金子,银子,珍珠宝贝,数也数不清……却说这位少爷在十六七岁的年头病了,非常厉害的病症。你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做官人家还会缺少什么,有什么不如意的么?原来他只怀着一桩心事,就是愁着父亲留给他这许多钱怎样用得了,这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只有这孩子的母亲。他是独养子,所以爱惜得是不消说的。真的倘使这孩子说要天边的月,他母亲便会毫不迟疑地雇工造个长梯子,派人去摘下来的。可是孩子并没有想摘月亮,他只愁着钱用不了。 “孩子病着愁着,脸孔黄起来。母亲的担忧也确实不少。她求神许愿,都没有效果。看看一天黄瘦似一天了。 “忽然,有一天,这位宝宝高兴起来,喊他的妈妈说:‘妈妈,我要吃一只鹌鹑。’ “他的妈妈欢喜得不得了,忙说:‘这容易办,这容易办。叫人立刻预备……’ “‘不过,’孩子说,‘妈妈,我的鹌鹑要放在石臼里炖,上面盖着石盖。石臼底下要用灯芯来烧,别种烧法我可不爱。’ “痴心的母亲吩咐照做了。她盼望会有奇迹似的石臼里的小鸟突然炖熟了,她便可以拿去给她的儿子,吃了之后,病便会好。 “于是大批的金子银子拿去购买灯芯,灯芯涨价了,连家用点灯的灯芯都被收买了去,整车整船的灯芯运到显宦的府邸,都烧在石臼底下,奇怪,烧了几许的灯芯竟没有一撮灰。……” “这鹌鹑炖熟了么?”媳妇问。 “你想烧得熟吗?” “孩子后来怎么样?” “你想他后来怎样?” 大家没有说话。这故事流传在乡间,也不知几十百年,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口,入了多少人的耳。所以这故事完后一点也不见得紧张。媳妇在这时候正洗着锅子。不一会灶头抹净了,舀一盆热水洗手,又把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一把脸,解下腰上的围裙,拿一根竹签子剔一剔灯花。 伯伯们都告辞了。他们还要到别家去闲谈,把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媳妇一手提了灯,一手牵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人物介绍】 陆蠡(1908—1942),现代著名散文家,抗日烈士。名陆圣泉。浙江天台人。 第一本散文集《海星》于1936年8月问世,1938年,第二本散文集《竹刀》(曾名《溪名集》)出版,1940年,出版了第三本散文集《囚绿记》。三个集子的共同特色,是凝炼、质朴,蕴藉而秀美。陆蠡也写过许多短篇小说,给人的感觉总是“渴望着更有生命、更有力量、更有希望和鼓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1)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1) 由常德到沅陵,一个旅行者在车上的感触,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是公路上并无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听说发现土匪。 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不问晴雨都无妨车行。公路上的行车安全的设计,可看出负责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车行的危险,乐于赞叹自然风物的美秀。在自然景致中见出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是太平铺过河时入目的光景。溪流萦回,水清而浅,在大石细沙间漱流。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细雨中或阳光下看来,颜色真无可形容。山脚下一带树林,一些俨如有意为之布局恰到好处的小小房子,绕河洲树林边一湾溪水,一道长桥,一片烟。香草山花,随手可以掇拾。《楚辞》中的山鬼,云中君,仿佛如在眼前。上官庄的长山头时,一个山接一个山,转折频繁处,神经质的妇女与懦弱无能的男子,会不免觉得头目晕眩。一个常态的男子,便必然对于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对于数年前裹粮负水来在这高山峻岭修路的壮丁表示敬仰和感谢。这是一群没没无闻沉默不语真正的战士!每一寸路都是他们流汗筑成的。他们有的从百里以外小乡村赶来,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担土,打石头,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个大石滚子碾压路面,淋雨,挨饿,忍受各式各样虐待,完成了分派到头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许多的各色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过了,这些可爱的乡下人,知道事情业已办完,笑笑的,各自又回转到那个想象不到的小乡村里过日子去了。中国几年来一点点建设基础,就是这种无名英雄作成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却十分伟大。 单从这条公路的坚实和危险工程看来,就可知道湘西的民众,是可以为国家完成任何伟大理想的。只要领导有人,交付他们更困难的工做,也可望办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树木那么多,桐茶山整理得那么完美,我们且会明白这个地方的人民,即或无人领导,关于求生技术,各凭经验在不断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产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过分苛索他们,鱼肉他们,这种勤俭耐劳的人民,就不至于铤而走险发生问题。可是若到任何一个停车处,试同附近乡民谈谈,我们就知道那个“过去”是种什么情形了。任何捐税,乡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糟蹋乡下人这方面的努力,“成绩”真极可观!然而促成他们努力的动机,却是照习惯把所得缴一半,留一半。然而负责的注意到这个问题时,就说“这是保甲的罪过,”从不认为是“当政的耻辱”。负责者既不知如何负责,因此使地方进步永远成为一种空洞的理想。 然而这一切都不妨说已经成为过去了。 车到了官庄交车处,一列等候过山的车辆,静静的停在那路旁空阔处,说明这公路行车秩序上的不苟。虽在军事状态中,军用车依然受公路规程辖制,不能占先通过,此来彼往,秩序井然。这条公路的修造与管理统由一个姓周的工程师负责。 车到了沅陵,引起我们注意处,是车站边挑的,抬的,负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劳役,在这地方统由女子来做。公民劳动服务也还是这种女人。公路车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参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干。女权运动者在中国二十年来的运动,到如今在社会上露面时,还是得用“夫人”名义来号召,并不以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过着一种生活。比较起这种女劳动者把流汗和吃饭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们不对这种人充满尊敬与同情。 这种人并不因为终日劳作就忘记自己是个妇女,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装饰,裤脚边的扣花装饰,是劳动得闲在茶油灯光下做成的。(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这种妇女日常工作虽不轻松,衣衫却整齐清洁。有的年纪已过了四十岁,还与同伴竞争兜揽生意。两角钱就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边渡船上,跟随过渡,到达彼岸,再为背到落脚处。外来人到河码头渡船边时,不免十分惊讶,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几乎又全是女子。 过了河,进得城门,向长街走走,就可见到卖菜的,卖米的,开铺子的,做银匠的,无一不是女子。再没有另一个地方女子对于参加各种事业各种生活,做得那么普遍那么自然了。看到这种情形时,真不免令人发生疑问:一切事几乎都由女子来办,如《镜花缘》一书上的女儿国现象了。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还是在家纳福看孩子? 不过一个旅行者自觉已经来到辰州时,兴味或不在这些平常问题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着闻。公路在沅水南岸,过北岸城里去,自然盼望有机会弄明白一下这种老玩意儿。 可是旅行者这点好奇心会受打击。多数当地人对于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无兴趣,也不怎么相信。或许无意中会碰着一个“大”人物,体魄大,声音大,气派也好像很大。他不是姓张,就是姓李(他应当姓李!一个典型市侩,在商会任职,以善于吹拍混入行署任名誉参议),会告你,辰州符的灵迹,就是用刀把一只鸡颈脖割断,把它重新接上,含一口符水,向地下抛去,这只鸡即刻就会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这只鸡还居然赶回来吃米!你问他:“这事曾亲眼见过吗?”他一定说:“当真是眼见的事。”或许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会觉得同样是在什么地方亲眼见过这件事了。原来五十年前的什么书上,就这么说过的。这个大人物是当地著名会说大话的。世界上事什么都好像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说话是假的还是真的,是书上有的还是自己造作的。多数本地人对于“辰州符”是个什么东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2)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2) 对于赶尸传说呢,说来实在动人。凡受了点新教育,血里骨里还浸透原人迷信的外来新绅士,想满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这个地方来时,总有机会温习一下这种传说。绅士、学生、旅馆中人,俨然因为生在当地,便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又如为一种天赋的幽默同情心所激发,总要把它的神奇处重述一番。或说朋友亲戚曾亲眼见过这种事情,或说曾有谁被赶回来。其实他依然和客人一样,并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从不注意这个问题的。客人想“研究”它(我们想象得出,有许多人最乐于研究它的),最好还是看《奇门遁甲》,这部书或者对他有一点帮助,本地人可不会给他多少帮助。本地人虽乐于答复这一类傻不可言的问题,却不能说明这事情的真实性。就中有个“有道之士”,姓阙,当地人统称之为阙五老,年纪将近六十岁,谈天时精神犹如一个小孩子。据说十五岁时就远走云贵,跟名师学习过这门法术。作法时口诀并不希奇,不过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罢了。死人能走动便受这种歌词的影响。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这个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陈列了那么一碗水,据说已经有了三十五年,碗里水减少时就加添一点。一切病痛统由这一碗水解决。一个死尸的行动,也得用水迎面的一洒。 这水且能由昏浊与沸腾表示预兆,有人需要帮忙或卜家事吉凶的预兆,登门造访者若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假洋人教授,他把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将更惊心动魄。使他舌底翻莲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对于客人具有天赋同情,所以常常把书上没有的也说到了。客人要老老实实发问:“五老,那你看过这种事了?”他必装作很认真神气说:“当然的。我还亲自赶过!那是我一个亲戚,在云南做官,死在任上,赶回湖南,每天为死者换新草鞋一双,到得湖南时,死人脚趾头全走脱了。只是功夫不练就不灵,早丢下了。”至于为什么把它丢下,可不说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说”,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过知道了这玩意儿是读《正气歌》作口诀,同儒家居然大有关系时,也不无所得。关于赶尸的传说,这位有道之士可谓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访一次。他的住处在上西关,一问即可知道。可是一个读书人也许从那有道之士服尔泰风格的微笑,服尔泰风格的言谈,会看出另外一种无声音的调笑:“你外来的书呆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许多,可是书本不说,另外还有许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气歌》赶走了死尸,你充满好奇的关心,你这个活人,是被什么邪气歌赶到我这里来?”那时他也许正坐在他的杂货铺里面(他是隐于医与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个长头发的男子说:“看,疯子!”那真是个疯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疯子,可是他的语气也许指得是你拜访者。你自己试想想看,为了一种流行多年的荒唐传说,充满了好奇心来拜访一个透熟人生的人,问他死了的人用什么方法赶上路,你用意说不定还想拜老师,学来好去外国赚钱出名,至少也弄得个哲学博士回国,再来用它骗中国学生,在他饱经世故的眼中,你和疯子的行径有多少不同! 这个人的言谈,倒真是一种杰作,三十年来当地的历史,在他记忆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说来时庄谐杂陈,实在值得一听。尤其是对于当地人事所下批评,尖锐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国那个服尔泰。 至于辰砂的出处,出产于离辰州地还远得很,远在三百里外凤凰县的苗乡猴子坪。 凡到过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民居,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蜺,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连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同一渡船,大多数都是妇人,划船的是妇女,过渡的也是妇女较多。有些卖柴卖炭的,来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卖一担柴,换两斤盐,或带回一点红绿纸张同竹篾作成的简陋船只,小小香烛。问她时,就会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会。”你或许不明白土地会的意义,事实上就是酬谢《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这些女子一看都那么和善,那么朴素,年纪四十以下的,无一不在胸前土蓝布或葱绿布围裙上绣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别出心裁,把它处置得十分美观,不拘写实或抽象的花朵,总那么妥贴而雅相。在轻烟细雨里,一个外来人眼见到这种情形,必不免在赞美中轻轻叹息。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有光辉的那一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3)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3) 外来客自然会有个疑问发生:这地方一切事业女人都有价,而且像只有“两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里去了呢? 在长街上,我们固然时常可以见到一对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准完美,穿浅蓝布衣,用手指粗银链系扣花围裙,背小竹笼。男的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种野兽皮向商人兜卖,令人一见十分惊诧。可是这种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钱,得到免役的瑶族。 男子大部分都当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陷,和执行兵役法的中间层保甲制度人选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这些壮丁抛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当匪。匪多的原因,外来官吏苛索实为主因。乡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让他们那么好好活下去。乡下人照例一入兵营就成为一个好战士,可是办兵役的,却觉得如果人人都乐于应兵役,就毫无利益可图。土匪多时,当局另外派大部队伍来“维持治安”,守在几个城区,别的不再过问。分布乡下土匪得了相当武器后,在报复情绪下就是对公务员特别不客气,凡搜刮过多的外来人,一落到他们手里时,必然是先将所有的得到,再来取那个“命”。许多人对于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个特别蛮悍嗜杀的印象,就由这种教训而来。许多人说湘西有匪,许多人在湘西虽遇匪,却从不曾遭遇过一次抢劫,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这种蛮悍不驯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风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车由这条公路经过,既感觉公路工程的伟大结实,到得沅陵时,更随处可见妇人如何认真称职,用劳力讨生活,而对于自然所给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这地方神秘处原来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来牧民者来来去去,新陈代谢,不知多少,除认为“蛮悍”外,竟别无发现。外来为官作宦的,回籍时至多也只有把当地久已消灭无余的各种画符捉鬼荒唐不经的传说,在茶余酒后向陌生者一谈。地方真正好处不会欣赏,坏处不能明白,这岂不是湘西的另一种神秘? 沅陵算是个湘西受外来影响较久较大的地方,城区教会的势力,造成一批吃教饭的人物,蛮悍性情因之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或许是一点青年会办事人的习气。沅陵又是沅水几个支流货物转口处,商人势力较大,以利为归的习惯,也自然很影响到一些人的打算行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为内战时代必争之地。因此麻阳县的水手,一部分登陆以后,便成为当地有势力的小贩。凤凰县屯垦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为当地有产业的客居者。慷慨好义,负气任侠,楚人中这类古典的热诚,若从当地人寻觅无着时,还可从这两个地方的男子中发现。一个外来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长街上,会为一个矮小,瘦弱,眼睛又不明,听觉又不聪,走路时匆匆忙忙,说话时结结巴巴,那么一个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说不定他那时正在大街头为人排难解纷,说不定他的行为正需要旁人排难解纷!他那样子就古怪,神气也古怪。一切像个乡下人,像个官能为嗜好与毒物所毁坏,心灵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应当找机会去同他熟一点,谈谈天。应当想办法更熟一点,跟他向家里走(他的家在一个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户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来,结果你会接触一点很新奇的东西,一种混合古典热诚与近代理性在一个特殊环境特殊生活里培养成的心灵。你自然会“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信托”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为他人设想帮忙尽义务,来不及接受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信托,因为他那种古典的作人的态度,值得信托。同时他的性情充满了一种天真的爱好,他需要信托,为的是他值得信托。他的视觉同听觉都毁坏了,心和脑可极健全。凤凰屯垦兵子弟中出壮士,体力胆气两方面都不弱于人。这个矮小瘦弱的人物,虽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无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军人的资格。可是那点有遗传性的军人气概,却征服了他自己,统制自己,改造自己,成为沅陵县一个顶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先生”,或“大大”,一个古怪到家的称呼。商人、、屠户、教会中的牧师和医生,都这样称呼他。到沅陵去的人,应当认识认识这位大先生。 沅陵县沿河下游四里路远近,河中心有个洲岛,周围高山四合,名“合掌洲”,名目与情景相称。洲上有座庙宇,名“和尚洲”,也还说得去。但本地的传说却以为是“和涨洲”,因为水涨河面宽,淹不着,为的是洲随河水起落!合掌洲有个白塔,由顶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为奇,并不足奇。 河南岸村名黄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树白华朱实,宜有小腰白齿出于其间。一个种菜园的周家,生了四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四妹,人都呼为夭妹,年纪十七岁,许了个成衣店学徒,尚未圆亲。成衣店学徒积蓄了整年工钱,打了一副金耳环给夭妹,女孩子就戴了这副金耳环,每天挑菜进东门城卖菜。因为性格好繁华,人长得风流俊俏,一个东门大街的人都知道卖菜的周家夭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4) 第五十三章 沅陵的人(4) 因此县里的机关中办事员,保安司令部的小军佐,和商店中小开,下黄草尾玩耍的就多起来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子。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夭夭的名声传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都知道周家夭夭。去年(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个夜里,忽然来了四百武装喽罗攻打沅陵县城,在城边响了一夜枪,到天明以前,无从进城,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这些人本来目的也许就只是在城外打一夜枪。其中一个带队的称团长,却带了兄弟伙到夭妹家里去拍门。进屋后别的不要,只把这女孩子带走。 女孩子虽又惊又怕,还是从容的说:“你抢我,把我箱子也抢去,我才有衣服换!” 带到山里去时那团长问:“夭夭,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轻声的说:“要死。你不会让我死。” 团长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我把你当官太太,为你杀猪杀羊请客,我不负你。” 女孩子看看团长,人物实在英俊标致,比成衣店学徒强多了,就说:“人到什么地方都是吃饭,我跟你走。” 于是当天就杀了两个猪,十二只羊,一百对鸡鸭,大吃大喝大热闹,团长和夭妹结婚。女孩子问她的衣箱在什么地方,待把衣箱取来打开一看,原来全是预备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谓美满姻缘。过三天后,那团长就派人送信给黄草尾种菜的周老夫妇,称岳父岳母,报告夭妹安好,不用挂念。信还是用红帖子写的,词句华而典,师爷的手笔。还同时送来一批礼物!老夫妇无话可说,只苦了成衣店那个学徒,坐在东门大街一家铺子里,一面裁布条子做纽绊,一面垂泪。 这也可说是沅陵县人物之一型。 至于住城中的几个年高有德的老绅士,那倒正像湘西许多县城里的正经绅士一样,在当地是很闻名的,庙宇里照例有这种名人写的屏条,名胜地方照例有他们题的诗词。儿女多受过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种植花木,蓄养金鱼和雀鸟,门庭规矩也很好。与地方关系,却多如显克微支在他《炭画》那本书里所说的贵族,凡事取“不干涉主义”。因为名气大,许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烦不会上门。乐得在家纳福,不求闻达,所以也不用有什么表现。对于生活劳苦认真,既不如车站边负重妇女生命活跃,也不如卖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还是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属边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产金子,风景又极美丽的柳林岔。那地方过去一时也有个人,很有意思。这个人据说母亲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镇上。对河高山上有个庙,庙中住下一个青年和尚,诚心苦修。寡妇因爱慕和尚,每天必借烧香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诚心修苦,不作理会,也同样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长大后,慢慢的知道了这件事。儿子知道后,不敢规劝母亲,也不能责怪和尚,唯恐母亲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深水中淹死。又见庙宇在一个圆形峰顶,攀援实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临河悬岩上开辟一条小路,仅可容足,更找一百铁工,制就一条粗而长的铁链索,固定在上面,作为援手工具。又在两山间造一拱石头桥,上山顶庙里时就可省一大半路。这些工作进行时自己还参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后,这男子就出远门走了,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这座庙,这个桥,濒河的黛色悬崖上这条人工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铁链,都好好的保存在那里,可以为过路人见到。凡上行船的纤手,还必需从这条路把船拉上滩。船上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故事虽还有另一种说法,以为一切是寡妇所修的,为的是这寡妇……总之,这是一个平常人为满足他的某种愿心而完成的伟大工程。这个人早已死了,却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记忆里。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滩水连接,白溶、九溪、横石、青浪,……就中以青浪滩最长,石头最多,水流最猛。顺流而下时,四十里水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完事,上行船有时得一整天。 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老将马援。 行船人到此必在庙里烧纸献牲。庙宇无特点,不出奇。庙中屋角树梢栖息的红嘴红脚小小乌鸦,成千累万,遇下行船必飞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饭食糕饼向空中抛去,这些小黑鸟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顾。虽上下船只极多,这小东西知道向什么船可发利市,什么船不打抽丰。 船夫说这是马援的神兵,为迎接船只的神兵,照老规矩,凡伤害的必赔一大小相等银乌鸦,因此从不会有人敢伤害它。 几件事都是人的事情。与人生活不可分,却又杂糅神性和魔性。湘西的传说与神话,无不古艳动人。同这样差不多的还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关系。历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绪,必然孕育在这种环境中,方能滋长成为动人的诗歌。想保存它,同样需要这种环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四章 鸭窠围的夜(1) 第五十四章 鸭窠围的夜(1)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撇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嘴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发出好听的声音,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借着黄昏的余光,还可以把这希奇的楼房形体,看得出个大略。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便是从结构上说来,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房屋子既在半山上,不用那么多木料,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用吊脚楼形式,这形式是必须的吗?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因此,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以及其他过路人,却有了落脚处了。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地方既好看,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冻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找寻自己的熟人,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但一到地,在火堆旁小柏树凳上一坐,便是陌生人,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亲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较小的木筏,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一到了码头,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大一些的木筏呢,则有房屋,有船只,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还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下面是草荐,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盘中有一把小茶盏,一个小烟盒,一支烟枪,一块小石头,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唱曲子的妇人,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为客人烧烟。房子分两进,前面临街,地是土地,后面临河,便是所谓吊脚楼了。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了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四章 鸭窠围的夜(2) 第五十四章 鸭窠围的夜(2) 我还估计得出,这些人不吃“荤烟”,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里时,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用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灯照着,去仔细检查检查,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军队上的连副,上士,一等兵,商号中的管事,当地的团总,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头商人,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无所不有。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枪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上士等等的衔头。……除了这些名片,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锯子,小捞兜,香烟大画片,装干栗子的口袋,……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很激动。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牌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她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也像听着吊脚楼的声音,为那点声音所激动,引起种种联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听到他轻轻的骂着野话,擦了支自来火,点上一段废缆,跳上岸往吊脚楼那里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间走动时,火光便从船篷空处漏进我的船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吧,在一只装载棉军服向上行驶的船上,泊到同样的岸边,躺在成束成捆的军服上面,夜既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各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乱穿了两套棉军服,空手上岸,借着石块间还未融尽残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灯光处走去。到了街上,除了从人家门罅里露出的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此外一无所有。在计算中以为应可见到的小摊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门长烟盒装着干瘪瘪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块的片糖,以及在灯光下看守摊子把眉毛扯得极细的妇人(这些妇人无事可做时还会在灯光下做点针线的),如今什么也没有,既不敢冒昧闯进一个人家里面去,便只好又回转河边船上了。但上山时向灯光凝聚处走去,方向不会错误。下河时可糟了。糊糊涂涂在大石小石间走了许久,且大声喊着,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时,两脚全是泥,刚攀上船舷还不及脱鞋落舱,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伙计哥子们,脱鞋呀!”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十分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会,邻船上那人还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来,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听听他回来时,是不是也像别的船上人,有一个妇人在吊脚楼窗口喊叫他。许多人都陆续回到船上了,这人却没有下船。我记起:“柏子”。但是同样是水上人,一个那么快乐的赶到岸上去,一个是那么寂寞的跟着别人后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会同柏子一样,也是很显然的事了。 为了我想听听那人上船时那点推篷声音,我打算着,在一切声音全已安静时,我仍然不能睡觉。我等待那点声音。大约到午夜十二点,水面上却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仿佛鼓声,也仿佛汽油船马达转动声,声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远了。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实近于一种徒劳无功的努力。那点声音使我不得不再从那个业已用被单塞好空罅的舱门,到船头去搜索它的来源。河面一片红光,古怪声音也就从红光一面掠水而来。原来日里隐藏在大岩石下的一些小渔船,在半夜前早已静悄悄的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把一个从船头伸在水面的铁兜,盛上燃着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节奏的敲着船舷各处漂去。身在水中见了火光而来与受了柝声吃惊四窜的鱼类,便在这种情形中触了网,成为渔人的俘虏。当地人把这种捕鱼方法叫“赶白”。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五章 驮马 第五十五章 驮马 我第一次看见驮马队是在贵州,但熟悉驮马的生活则在云南。那据说是所谓“果下马”的矮小的马,成为一长行列地逶迤于山谷里,就是西南诸省在公路完成以前唯一的交通和运输工具了。当我乘着汽车,从贵州公路上行过,第一次看见这些驮马队在一个山谷里行进的时候,我想,公路网的完成,将使这古老的运输队不久就消灭了罢。但是,在抗战三年后的今日,因为液体燃料供应不足,这古老的运输工具还得建立它底最后的功业,这是料想不到的。 西北有二万骆驼,西南有十万匹驮马,我们试设想,我们的抗战乃是用这样古旧的牲口运输法去抵抗人家的飞机汽车快艇,然而还能运动支持到今日的局面,这场面能说不是伟大的吗?因此,当我们看见一队驮马,负着他们的重荷,在一个峻坡上翻过山岭去的时候,不能不沉默地有所感动了。 一队驮马,通常是八匹十匹或十二匹,虽然有多到十六或二十匹的,但那是很少的。每一队底第一匹马,是一个领袖。它是比较高大的一匹。它额上有一个特别的装饰,常常是一面反射光的小圆镜子和一丛红绿色的流苏。它底项颈下挂着一串大马铃。当它昂然地在前面带路的时候,铃声咚咙咚咙地响着,头上的流苏跟着它底头部一起一落地耸动着,后边的马便跟着它行进了。或是看着它的头顶上的标帜,或是听着它底铃声,因为后面的马队中,常常混杂着聋的或盲的。倘若马数多了,则走在太后面的马就不容易望到它们底领袖,你知道,驮马的行进,差不多永远是排列着单行的。 每一匹马背上安一个木架子,那就叫做驮鞍。在那驮鞍底左右两边便用牛皮绳绑缚了要它负荷的东西。这有两个作用:第一是不使那些形状不同的重载直接擦在马脊梁及肋骨上,因为那些重载常常有尖锐的角或粗糙的边缘,容易损伤了马的皮毛。第二是每逢行到一站,歇夜的时候,只要把那木架子连同那些负载物队马背上卸下来就行,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再把它搁上马背,可以省却许多解除和重又束缚的麻烦。 管理马队的人叫做马哥头,他常常管理着四五个小队的驮马。这所谓管理,实在很不费事。他老是抽着一根烟杆,在马队旁边,或前或后地行进着,他们用简单的,一两个字——或者还不如说是一两个声音——的吆喝指挥着那匹领队的马。与其说他底责任是管理着马队,还不如说是管理着那些领队的马。马哥头也有女的。倘若是女的,则当这一长列辛苦的驮马行过一个美丽的高原的时候,应和着那些马铃声,她底忧郁的山歌,虽然你不会懂得他们底意义——因为那些马哥头常常是夷人——会使你觉得何等感动啊! 在荒野的山林里终日前进的驮马队,决不是单独赶路的。它们常常可能集合到一二百匹马,七八个或十几个马哥头,结伴同行。在交通方便的大路上,它们每天走六十里,总可以获得一个歇站。那作为马队底歇站的地方,总有人经营着马店。每到日落时分,马店里的伙计便到城外或寨门外的大路口去迎候赶站的马队,这是西南一带山城里的每天的最后一阵喧哗。 马店常常是一所两层的大屋子,三开间的或五开间的。底下是马厩,楼上是马哥头底宿处。但是那所谓楼是非常低矮的。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实在只是一个阁楼罢了。马店里的伙计们帮同那些马哥头抬下了马背上的驮鞍,洗刷了马,喂了马料,他们底职务就完了。马哥头也正如一切的西南夷人一样,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很少有人需要洗脸洗脚甚至沐浴的。他们底晚饭也不由马店里供给,他们都随身带着一个布袋,袋里装着包谷粉,歇了店,侍候好了马匹,他们便自己去拿一副碗筷,斟上一点开水,把那些包谷粉吃了。这就是他们底晚餐。至于那些高兴到小饭店里去吃一杯升酒,叫几个炒菜下饭的,便是非常殷实的阔老了。在抗战以前,这情形是没有的,但在这一两年来,这样豪阔的马哥头已经不是稀有的了。 行走于迤西一带原始山林中的马队,常常有必须赶四五百里路才能到达一个小村子的情形。于是,他们不得不在森林里露宿了。用他们底名词说起来,这叫做“开夜”。要开夜的马队,规模比较的大,而且要随带着炊具。差不多在日落的时候,他们就得在森林中寻找一块平坦的草地。在那里卸下了驮鞍,把马拴在树上,打成一围。于是马哥头们安锅煮饭烧水。天色黑了,山里常常有虎豹或象群,所以他们必须捡拾许多枯枝,烧起火来,做成一个火圈,使野兽不敢近前。然而即使如此警戒,有时还会有猛兽在半夜里忽然袭来,咬死几匹马,等那些马哥头听见马的惊嘶声而醒起开枪的时候,早已不知去向了。所以,有的马队还得带一只猴子,在临要睡觉的时候,把那猴子拴缚在一株高树上。猴子最为敏感,到半夜里,倘若它看见或闻到远处有猛兽在行近来,它便会尖锐地啼起来,同时那些马也会得跟着嘶起来,于是睡熟的人也就醒了。 在云南的西北,贩茶叶的古宗人的驮马队是最为雄壮的。在寒冷的天气,在积雪的山峰中间的平原上,高大的古宗人腰里捎着刀和小铜佛,骑着他们底披着美丽的古宗氍鞍的马,尤其是当他们开夜的时候,张起来的那个帐幕,使人会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活发生许多幻想。 二万匹运盐、运米、运茶叶的驮马,现在都在西南三省的崎岖的山路上,辛苦地走上一个坡,翻下一个坡,又走上一个坡,在那无穷尽的山坡上,运输着比盐、米、茶更重要的国防材物,我们看着那些矮小而矫健的马身上的热汗,和它们口中喷出来的白沫,心里将感到怎样的沉重啊! 【人物介绍】 施蛰存(1905—2003),原名施德普,笔名还有施青萍、安华等。浙江杭州人,幼年时住苏州,后迁居上海松江。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与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等组织过文学团体兰社。1922年考入杭州之江大学,次年到上海进上海大学,1926年转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与同班的戴望舒、刘呐鸥等创办《璎珞》旬刊,在此发表了成名作《上元灯》(原名《春灯》)。1929年后在水沫书店编辑《无轨列车》、《新文艺》,1932年至1935年主编著名的《现代》月刊。这期间,他的《上元灯》(短篇小说集)出版。此后有意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来创作心理小说,与穆时英等的新感觉派小说合流。主要作品有小说《将军底头》、《石秀》、《梅雨之夕》、《春阳》等。还曾与阿英应上海杂志公司之聘合编《中国文学珍本丛书》70余种。抗战以后,去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教书,1947年回沪,在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执教。除了散文创作外,主要从事欧洲各弱小民族的文学翻译,译作甚丰。1952年起,一直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和文物考古的研究及外国文学的译介。散文作品收入《灯下集》(1937)、《待旦录》(1947)。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六章 礼俗与民生 第五十六章 礼俗与民生 礼俗是合礼仪与风俗而言。礼是属于宗教的及仪式的;俗是属于习惯的及经济的。风俗与礼仪乃国家民族底生活习惯所成,不过礼仪比较是强迫的,风俗比较是自由的。风俗底强迫不如道德律那么属于主观的命令;也不如法律那样有客观的威胁,人可以遵从它,也可以违背它。风俗是基于习惯,而此习惯是于群己都有利,而且便于举行和认识。我国古来有“风化”、“风俗”、“政俗”、“礼俗”等名称。风化是自上而下言;风俗是自一社团至一社团言;政俗是合法律与风俗言;礼俗是合道德与风俗言。被定为唐朝底书刘子风俗篇说:“风者气也;俗者习也。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风有薄厚,俗有淳浇,明王之化,当称风使之雅;易俗使之正。是以上之化下,亦为之风焉。民习而行,亦为之俗焉。……”我国古说以礼俗是和地方环境有密切关系的,地方环境实际上就是经济生活。所以风俗与民生有相因而成底关系。 人类和别的动物不同的地方,最显然的是他有语言文字衣冠和礼仪。礼仪是社会的产物,没有社会也就没有礼仪风俗。古代社会几乎整个生活是礼仪风俗捆绑住,所谓礼仪三百,成仪三千,是指示人没有一举一动是不在礼仪与习俗里头。在风俗里最易辨识底是礼仪。它是一种社会公认的行为,用来表示精神的与物质的生活底象征,行为底警告,和危机底克服。不被公认底习惯,便不是风俗,只可算为人的或家族的特殊行为。 生活的象征。所谓生活底象征,意思是我们在生活上有种种方面,如果要在很短的时间把它们都表现出来,那是不可能的,不得已就得用身体底动作表示出来。如此,有人说,中国人底“作揖”,是种地时候,拿锄头刨土底象征行为。有时两个人相见,彼此底语言不一定相遇,但要表示友谊时,使作彼此生活上共同的行为,意思是说:“你要我帮忙种地,我很喜欢效劳。”朋友本有互助底情分,所以这刨土底姿势,便成表现友谊底“作揖”了。又如欧洲人“拉手或顿手”与中国底“把臂”有点相同,不过欧洲底文化是从游牧民族生活发展底,不像中国作揖是从农业文化发展底,拉手是象征赶羊入圈底互助行为。又如,中国底叩头礼,原是表示奴隶对于主人底服从;欧洲底脱帽礼原是武士入到人家,把头盔脱下,表示解除武装,不伤官人的意思。这些都是生活底象征。 行为底警告。依据生活底经验,凡在某种情境上不能做某样事,或得做某样事,于是用一种仪式把它表示出来。好像官吏就职底宣誓典礼,是为警告他在职位时候应尽忠心,不得做辜负民意底事情。又如西洋轮船下水时,要行掷香槟酒瓶礼,据说是不要船上底水手因狂饮而误事底意思。又如古代社会底冠礼,多半是用仪式来表示成年人在社会里应尽底义务,同时警告他不要做那违抗社会或一个失败的人。 危机底克服。人在生活底历程上,有种种危机。如生产底时候,母子底性命都很危险。这危险底境地,当在过得去与过不去之间,便是一个危机。从旧生活要改人新生活底时期,也是一个危机。如社会里成年底男女,在没有结婚底时候,依赖父母家长,一到结婚时候,便要从依赖的生活进入独立的生活,在这个将人未人底境地,也是生活底一个危机。因所要娶要嫁底男女在结合以后,在生活上能否顺利地过下去,是没有把握底。又如家里底主人就是担负一家经济生活底主角,一旦死了,在这主要的生产者过去,新底主要生产者将要接上底时候,也是一个危机。过年过节,是为时间底进行,于生产上有利不利底可能,所以也是一种危机。风俗礼仪由巫术渐次变成,乃至生活方式变迁了,仍然保留着,当做娱乐日,或休息日。 礼俗与民生底关系从上说三点底演进可以知道。生活上最大的四个阶段是生,冠,婚,丧。生产底礼俗现在已渐次消灭了。女人坐月,三朝洗儿,周岁等,因生活形式改变,社会组织更变,知识生活提高,人也不再找这些麻烦了。做生日并不是古礼,是近几百年,官僚富家,借此夸耀及收受礼物底勾当,我想这是应当禁止底。冠礼也早就不行了。在礼仪上,与民生最有关系的是婚礼与丧礼。这两礼原来会有很重的巫术色彩,人试要用巫术把所谓不祥的境遇克服过来。现在拿婚礼来说,照旧时的礼仪,新娘从上头,上轿,乃至三朝回门,层层节节,都有许多禁忌,许多迷信的仪式,如像新娘拿镜子,新郎蹋轿门,闹新人等等,都含有巫术在内。说到丧礼,迷信行为更多,因为人怕死鬼,所以披麻,变形,神主所以点主,后来生活进步,便附上种种意义,人因风习也就不问而随着做了。 今天并不是要讲礼俗之起源,只要讲我们应当怎样采用礼仪,使它在生活上有意思而不至于浪费时间,金钱,与精神。礼仪与风俗习惯是人人有的,但行者须顾到国民底经济生活。自入民国以来,没工夫顾到制礼作乐,变服剪发,乃成风俗,不知从此例底没顾到国民底经济与工业,以致简单钮扣一项,每年不知向外买入多少,有底矫枉过正,变本加厉,只顾排场,不管自己财力如何,有底甚至全盘采取西礼。要知道民族生存是赖乎本地生活上传统的习惯和理想,如果全盘采用别人的礼仪风俗,无异自己毁灭自己,古人说要灭人国,得先灭人底礼俗,所以婚丧应当保留固有的,如其不便,可从简些。风俗礼仪凡与我生活上没有经验底,可以不必去学人家,像披头纱,拿花把,也于我们没有意义,为何要行呢?至于贺礼,古人对于婚丧在亲友分上,本有助理之分,不过得有用,现在人最没道理底是送人银盾,丧礼底幢,甚至有子送终父母底,也是女语女用男语底,最可笑的,有个殡仪,幢上写着“川流不息”!这又是乱用了。丧礼而张灯结彩,大请其客,也研应该的,婚礼有以“文凭”为嫁妆扛着满街游行底,这也不对。 故生活简单,用钱底机会少,所以一旦有事,要行繁重的仪式,但也得依其人之经济与地位而行,不是随意的。又生产方式变迁,礼俗也当变,如丧礼在街游行,不过是要人知道某人已死,而且是个好人,因城市上人个个那么忙,谁有心读个人的历史呢?礼仪与民生底关系至密切,有时因习俗所驱,有人弄到倾家荡产,故当局者应当提倡合乎国民生活与经济底礼俗,庶几乎不教固有文化沦丧了。 【人物介绍】 许地山(1893—1941),字地山,笔名落华生。生于台湾台南,甲午之战后全家迁居福建龙溪(漳州)。幼年随父在广东读书,中学毕业因家境衰落,到漳州第二师范教书,1913年赴缅甸仰光中学任教,1916年回国。次年入燕京大学,获文学士学位后再入宗教学院,获神学学士学位。1919年积极参加五四运动,曾与郑振铎、翟秋白共同编辑《新社会旬刊》。是我国最早的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第一篇短篇小说《命命鸟》,发表于1921年1月《小说月报》。1923年赴美国入哥伦比亚大学,次年到英国牛律大学研习。他对宗教史有精深研究,也下功夫钻研过印度哲学、人类学、民俗学,掌握梵文、希腊文和中国古代的金文、甲骨文,是著名学者。1935年赴香港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在抗日战争中,因心脏病逝于香港。 主要作品: 《缀网劳蛛》(短篇小说集,1925)、《商人妇》(短篇小说集,合著,1925)、《空山灵雨》(散文集,1925)、《无法投递之邮件》(散文集,1925)、《解放者》(短篇小说集,1933)、《春桃》(短篇小说集,1935)、《危巢坠简》(短篇小说集,1947)。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七章 逃难过年追记 第五十七章 逃难过年追记 家难未已,国难又起,二十六年,“八一三”的前夕,我从杭州赶到福州去教书。未闻火药气味,亦无炮声震耳,与其说是逃难,不如说是为谋生计。因我仅靠稿费糊口,已有一年之久,抗战军兴,势难再以写稿为职业。遂限学校内迁,溯闽江而至永安;美其名曰深入农村。山高水急,非不可玩,隐约感到探险意味。以文庙为校舍,古色古香。虽属将就,也还可以将就。建设临时省会,永安成了敌机轰炸的目标。校舍连中七弹,跟着学校再迁到离城二十里的山乡去。抱着孩子跑山路,爬上一坡又一坡;弄得汗流浃背,口渴肚饥,精疲力竭,这才真像是逃难。临时校舍是祠堂屋;连搁铺板的凳子都没有,晚上着地而睡,这才真像是难民。但照一般本地人看来,我们所吃的,可以说是天天在过年。他们饭中拌上红薯丝,配饭的,餐餐以蕹菜为主体。我们餐餐白米饭;一块钱老秤六斤的猪肉,六十元一个月的国难薪,不妨天天买得吃;两块钱请客可以全鸡全鸭的大嚼。 过着难民生活,竟有人在羡慕;这于哭笑不得之余,不能不深深的感动。许多住在永安山乡的同胞,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百多斤的重担,在崎岖的山路上一天挑走一百来里路,吃的只是拌着红薯丝的饭和一些蕹菜之类,无怪脸上大概带着菜色。可是,一到阴历年底,祀神,祭祖,这就热闹起来;认真,用劲,过年是很像样的。如今还把锅子叫做鼎的永安山乡,据说犹如浙江的天台和四川的荣县,还是保守着许多古话的。似乎人情也还比较的朴厚,虽然把我们当作天天过年的看待,也当作难民的同情我们,而且认作教师的尊重我们。“先生”一声,叫得这样恳切,好像还是怀着“天地君亲师”的观念的,农村的街上不容易买到鲜菜,因为农家各自种着菜,无须上街去买,就随时送菜给我们吃,邻居又分地让我们自己种,帮助我们种。到了年边,拔得大蒜和菜头送给我们,自家磨豆腐的就送豆腐给我们。不但物薄而情厚;在他们,大蒜豆腐并不是薄物。深居高山,肉类以外无所谓年货,大蒜煎豆腐,也可以算一碗菜。——趁热吃,味道也委实不错。 可是还得吃年饭。自家不过年,邻舍办年饭来邀,盛意难违,而且这已有了义务的性质。好意来请,如果不去,认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是应该应酬的。左邻右舍,前前后后,去了这一家,不能不也去那一家。年菜照例是六色;同样的做法,同样的味道。说起来,名目并不错,有鸡,有鱼,有猪肉;还有海味。不过鸡,只小小的几块,一人一块,照例由主人或其代表用筷子挟到各人面前的调羹里。鱼大概弄了碎,见不到整块的,实在并不多,薄薄的混在卤汤中,胡椒香菜配得好,气味还不错就是。猪肉堆起高高的一碗,可是干巴巴的,因为油汤,煮了又煮,早已当作补品喝了。真可以叫做走油肉,吃了以后嘴巴不会腻。所谓海味,无非是紫菜蛏干羹,也是薄薄的,你一调羹,我一调羹,大家吃得滋滋有味。山中缺少碘质,患甲状腺炎的人很多,菜确是贵重的食品。四方的桌子,每面可以并坐三个人,不用圆桌面,每桌可以坐十二个人。可以大口一嚼的是每人一个蛋,也由做主人的用筷子挟送。其余的菜一碗碗的吃,吃了一碗才吃第二碗。每碗开始吃的时候大家擎着筷子接连点筷头。“请请请!”互让首先下筷,显得很客气。吃到末了的卤脚,照例倒在下一碗吃的菜上。倒了以后碗沿留着的卤滴,就顺手把碗拿到嘴边去呷干。所谓碗,许多家实都还是用四角方方的木盘的,口大底小,好像是魁星斗。尖尖的角棱兜得很整齐。每次见着,我总觉得古代木工的巧妙。无论是木盘,或者陶器的碗,散席的时候总都是光光的;如果还剩着东西,那就是团子。散席以后不至于饿肚子,也是靠着团子的。这里并不舂糕裹粽,糯米团子,当天做起来得很多;吃饭以前先当点心,溅一点糖水或者盐水,盛在木桶里尽量吃。喝了酒以后又同猪肉装出两大碗来。用糯米团子代替拌上红薯丝的米饭,这就算作了过年。吃了这种年饭,才明了说我们天天过年的意思。团子我爱吃;不一定要到过年,平常请客,规模较大的,也大概用这个。但被邀请吃团子,总要防过“红菇关”。永安出产香菇,也多红菇。本地人喜欢用红菇,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红血血的颜色很美丽;但怕中毒,我也吃不出什么味道来。不吃要被责问“为什么这样客气?”吃了以后又要把卤脚倒到第二碗的菜上去,这在我是很窘的。 原载1949年2月1日《论语》第170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八章 公共汽车 第五十八章 公共汽车 最近因为迁居乡下,每星期须坐几次公共汽车。我们没有理由说公共汽车的票价定得太高,因为往返的车资虽占了我每日收入的一半,但若依物价万倍计算,车资只等于战前的一角多钱,也不算贵了。最令我头痛而又印象最深者,乃是等车,买票,和坐车。 等车所需要的耐心,比“人约黄昏”的耐心还要大。目断天溽,但瞻吉普;望穿秋水,未见高轩。候车近日,有如张劭之灵;抱柱移时,竟效尾生之信。回忆在上海等待公共汽车,五分钟不来,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但是现在抗战八年,抗得心都硬了,早学会了守株待兔的本领。半点钟不来,等一点;一点钟不来,等两点;两点钟不来,等三点。如果最后一班车突然宣布回厂,也只好等到明天。从前的公共汽车是为了旅客的便利,现在的旅客是为了公共汽车的便利。 有时候大雨倾盆,旅客们变了一群落汤鸡,仍然冒着雨,等着,等着,竟像公共汽车是开往某地去淘金,非坐不可,非等不可。 好容易车到了,开始卖票了。车到后才卖票始终是一件难于索解的事情:大约是让大家挤着买票热闹些,好看些。人越挤,手越乱,越费时间。偶然有人因抢着买票而和售票人争执,售票人就先和他吵闹一番,暂停售票。买票的人越急,卖票的人越从容,本来按部就班五分钟就卖得完的票,一刻钟也卖不完。抢和乱是中国全社会的情形,公共汽车的卖票只是全社会的一个缩影。如果你因此责备汽车公司,就请你先改造了全社会再说。但是,弱者终于成了牺牲者。有一次我自知无能,派了一个青年代表去买票,谁知他也谦让未遑,虽没有做大树将军,却也甘心做殿后的孟之反。他到站最早,买票最迟;在三十六位抢票天罡当中,他做不到第一名及时雨宋公明,也做不到第二名玉麒麟卢俊义,倒也罢了,偏要退到第三十六位,做了一个浪子燕青!只听得售票人把票窗一关,他只好望窗兴叹。唉!这种人切莫买票,更莫做官! 如果你买到了票,就该挤车了。售票人大约没有计算车子能容多少人,所以车子总是挤得满满的。其实计算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有些特种人往往不先买票,就从车窗爬了进去。原来先买票的还是傻瓜,只有先抢上车的是英雄。车到了,客人还没有下车,没有能力爬窗子的人们就从汽车门口蜂拥而上,弄得乘客们没有法子下车。人满了,另有些人就改坐“头等”,所谓头等就是车顶。美国人给他们拍照,带回美国去又是一件珍闻。普通形容拥挤,喜欢拿罐头沙丁鱼来做譬喻;其实沙丁鱼的堆叠是整齐的,而公共汽车乘客的堆叠是杂乱的,比沙丁鱼更逊一筹。古人所谓摩顶接踵,公共汽车能够如此就算是天堂。你的头只能靠着一个高个子的脖子,或者一个矮人的头发;你的脚千万莫提起来搔痒,当心再放下去已经失掉地盘了!如果你侥幸是坐着的,你只好仰天长叹,否则另一个人的胸将没有一个安顿处。如果你前面站着一个女子,而你又不够洋化,不肯让座的话,你就只好学个柳下惠,让她坐怀而不乱。真的,有一位中年摩登妇人站不住了,只好老老实实坐在一位陌生的少年军官的膝上。这也不能说什么:嫂溺则援之以手,礼也;现在女疲则援之以膝,即使孟老夫子复生,也应该是点头默许的。 本来,公共汽车应该是平民化的东西。在这年头儿,农民贩夫富于公务员,更有搭坐公共汽车的权利。如果都是些干干净净的长沮、桀溺、梁鸿、孟光,倒也罢了;不幸偶然来了几个自从出世以后没有洗过第二次澡,或自从结婚以后没有洗过第三次澡的巢父、许由,在这苍蝇钻不进的人群当中,那非烂非糜的气味儿也就够你消受的。还有他们的全副行李,也未必受人欢迎。有一天,一个老头儿带了一罐不封口的菜油,车子一颠簸,弄得附近的五六个乘客的裤子都油油然利益均沾。总之,你如果有漂亮衣裳,应该留着进电影院或舞厅,千万莫在公共汽车上摆阔。 说了一大篇,我还得声明我并不是公共汽车的憎恶者;因为还有一辆容纳四万万五千万人的公共汽车比上述的情形更糟。抗战胜利了,但愿抢和乱的情形跟着战祸烟消云散。不然,外国人拍起照来,那才不好意思呢! 原载1945年9月8日《自由论坛周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十九章 轿夫 第五十九章 轿夫 记得是在一个暑期里,因为一时的高兴,答应了几个住在辽远的l县的同学,一同到她们的家乡去过夏。只给家里通了个信去,并不等候许可,就同着她们走了。 起初的两天是坐木船。可是在船上没有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潇洒,平静,因为我们搭着的是一只装载菜油往下河去的货船,蔑篷终日给阳光炙得火烫,舱底的油蒸发着强烈的熏人的气味,而且搭客太多,起居上也深感到不便当。于是在第二天的晚上,我们便商议改走山路,虽是多了一日的路程,免不了要受她们家庭的埋怨,但是有我这一个外客,凡事只往我身上推,不就什么都干净了么?等到早晨船靠了一个市镇的时候,我们就上岸去,在这里雇了四乘凉轿。 没有上轿以前,我们叮咛轿夫说:“四乘轿子要接连一起走,不许隔得太远,有赶不上的,走拢了不添酒钱。” 于是四乘轿子,八个轿夫,热热闹闹地拉了一长串,在满是树木的山道上蜿蜒地前进。 轿夫们全都很驯良,又因许了他们到家后多把小费,供给一餐饭食,所以他们就格外地殷勤。 我们一路上耽搁着,只要有好风景的地方,或者看见了一些不曾见过的花木,总把轿子停了下来,逗留好些时候才肯再走。要是停轿的地方有人家,他们就趁着我们向乡里人买东西的时候,向人讨碗凉水,几口吞完之后,再打一个欠,坐在突出地面的大树根上,石头上,抽着旱烟低声地闲话着。从那不善掩饰的目光里,我猜想得到他们谈话的主题是我们,可是我拿得定,那是不含着任何恶意的:我们没有像穿黄衣服的兵大爷,时刻用枪柄在他们干柴似的骨架上敲打,也不像着长袍大褂的老爷们,惯于用口唾和脚头对付他们。 “我看那两个轿夫的模样有些特别。” 一次下轿来买甘蔗,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随着她的视线,我望了一下立在一棵庞大的古松底下的抬我那两青年轿夫,他们正在对着一群找野食的鸡抛石子。 “有什么特别呢?”我问。 “你仔细看看,我也说不出他们的特别地方,总之,我觉得他们的确有点异样就是了。” 我又仔细再看,这一次仍然没有发现他所谓的特别的地方,只不过他们不像别的六个轿夫一样打着赤膊,身上老是挂着一件给汗水灰尘糊紧了的褴褛的衣裳,除此,便是他们的眼睛比较其余的要显得温和一点罢了。 “没有什么希奇,还不是一个样子?” 我的朋友便不再说什么。 我的轿子本来是在第三,渐渐地,第四乘冲上去了。我招呼我的轿夫说: “快点呵,看看你们就要跟不上了,叫前面的等一等吧!” “赶得上的,不要他们等!”他们似乎不愿意输气。 话虽这样说,他们的脚步分毫没有加快,而且不到多久,连前面的三乘轿子的影子都几乎望不见了。我很着急,不断地催促他们赶快走,可是无论怎样,我总是和前面的人愈隔愈远,终于他们在我的视线中不见了踪影! 太阳已经沉西,灿烂的彩霞失掉了鲜明的颜色,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这时起了一阵凉风,全山的树木全都披头散发的抖擞着,似乎在欢迎临近了的温柔的夜。 我不住地叫苦,身上的汗直淌,心像要跳出腔子似的那末难过。我在轿里蹬脚大声地喊道: “等到了店子再给你们算帐!……叫你们喊他们等等,你们偏不叫!……这样配当轿夫吗?坏东西,明天不要你们抬,我另自换人,呵!我另自换人!” “呵呵!小姐,你生气!老实地讲,我们跟得上他们男子汉么?老天偏又不给我们这些人多生两只脚,……”前面的一个说。 “什么?你们是女人?”我惶惑地问。 “不是女人是男人?”后面的一个咕噜道。 我的一团怒气完全给这几句简单的话语消除得一丝无存,我由不得随口问了一句: “为什么女人也要跑来抬轿子呢?” “哈!哈!哈!我的老天爷,为什么!……”后面的一个大笑说。 “为肚皮呵!小姐!”前面的一个接口道。 这句话一完,两个人合拢又是几声哈哈。 这种笑,在她们也许是单纯的,可是我觉得那里面夹杂着讽刺,夹杂着血和泪,愤怒和呼号,它使我发起呆来,我木然地任她们把我抬着在苍茫的暮色里缓慢地走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章 草巷口 第六十章 草巷口 过去,我们那里的民间常用燃料不是煤。除了炖鸡汤、熬药,也很少烧柴。平常煮饭、炒菜,都是烧草——烧芦柴。这种芦柴秆细而叶多,除了烧火,没有什么别的用处。草都是由乡下——主要是北乡用船运来,在大淖靠岸。要买草的,到岸边和草船上的人讲好价钱,卖草的即可把草用扁担挑了,送到这家,一担四捆,前两捆,后两捆,水桶粗细一捆,六七尺长。送到买草的人家,过了秤,直接送到堆草的屋里。给我们家过秤的是一个本家叔叔抡元二叔。他用一杆很大的秤约了分量,用一张草纸记上“苏州码子”。我是从抡元二叔的“草纸账”上才认识苏州码子的。现在大家都用阿拉伯数字,认识苏州码子的已经不多了。我们家后花园里有三间空屋,是堆草的。一次买草,数量很多,三间屋子装得满满的,可以烧很多时候。 从大淖往各家送草,都要经过一条巷子,因此这条巷子叫做草巷口。 草巷口在“东头街上”算是比较宽的巷子。像普通的巷子一样,是砖铺的——我们那里的街巷都是砖铺的,但有一点和别的巷子不同,是巷口嵌了一个相当大的旧麻石磨盘。这是为了省砖,废物利用,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就不知道了。 磨盘的东边是一家油面店,西边是一个烟店。严格说,“草巷口”应该指的是油面店和烟店之间,即麻石磨盘所在处的“口”,但是大家把由此往北,直到大淖一带都叫做“草巷口”。 “油面店”,也叫“茶食店”,即卖糕点的铺子,店里所卖糕点也和别的茶食店差不多,无非是:兴化饼子、鸡蛋糕,兴化饼子带椒盐味,大概是从兴化传过来的;羊枣,也叫京果,分大小两种,小京果即北京的江米条,大京果似北京蓼花而稍小;八月十五前当然要做月饼。过年前做蜂糖饼,像一个锅盖,蜂糖饼是送礼用的;夏天早上做一种“潮糕”,米面蒸成,潮糕做成长长的一条,切开了一片一片是正方角,骨牌大小,但是切时断而不分,吃时一片一片揭开吃,潮糕有韧性,口感很好;夏天的下午做一种“酒香饼子”,发面,以糯米和面,烧熟,初出锅时酒香扑鼻。 吉陛的糕点多是零块地卖,如果买得多(是为了送礼的),则用苇篾编的“撇子”装好,一底一盖,中衬一张长方形的红纸,印黑字: 本店开设东大街草巷口坐北朝南惠顾诸君请认明吉陛字号庶不致误 源昌烟店主要是卖旱烟,也卖水烟——皮丝烟。皮丝烟中有一种,颜色是绿的,名曰“青条”,抽起来劲头很冲。一般烟店不卖这种烟。 源昌有一点和别家店铺不同。别的铺子过年初一到初五都不开门,破五以前是不做生意的。源昌却开了一半铺搭子门,靠东墙有一个卖“耍货”的摊子。可能卖耍货的和源昌老板是亲戚,所以留一块空地供他摆摊子。“耍货”即卖给小孩子玩意:“捻捻转”、“地嗡子”(陀螺)……卖得最多的是“洋泡”。一个薄薄橡皮做的小囊,上附小木嘴。吹气后就成了氢气球似的圆泡,撒手后,空气振动木嘴里的一个小哨,哇的一声。还卖一些小型的花炮,起火,“猫捉老鼠”……最便宜的是“滴滴金”——皮纸制成麦秆粗细的小管,填了一点硝药,点火后就会嗤嗤地喷出火星,故名“滴滴金”。 进巷口,过麻石磨盘,左手第一家是一家“茶炉子”。茶炉子是卖开水的,即上海人所说的“老虎灶”。店主名叫金大力。金大力只管挑水,烧茶炉子的是他的女人,茶炉子四角各有一口大汤罐,当中是火口,烧的是粗糠。一簸箕粗糠倒进火口,呼的一声,火头就蹿了上来,水马上呱呱地就开了。茶炉子卖水不收现钱,而是事前售出很多“茶筹子”——一个一个小竹片,上面用烙铁烙了字:“十文”、“二十文”,来打开水的,交几个茶筹子就行。这大概是一种古制。 往前走两步,茶炉子斜对面,是一个澡塘子,不大。但是东街上只有这么一个澡塘子,这条街上要洗澡的只有上这家来。澡塘子在巷口往西的一面墙上钉了一个人字形小木棚,每晚在小棚下挂一个灯笼,算是澡塘的标志(不在澡塘的门口)。过年前在木棚下贴一条黄纸的告白,上写: “正月初六日早有菊花香水” 那就是说初一到初五澡塘子是不开业的。 为什么是“菊花香水”而不是兰花香水、桂花香水?我在这家澡塘洗过多次澡,从来没有闻到过“菊花香水”味儿,倒是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澡塘子味儿。这种澡塘子味道,是很多人愿意闻的。他们一闻过味道,就觉得:这才是洗澡! 有些人烫了澡(他们不怕烫,不烫不过瘾),还得擦背、捏脚、修脚,这叫“全大套”。还要叫小伙计去叫一碗虾子猪油葱花面来,三扒两口吃掉。然后咕咚咕咚喝一壶浓茶,脑袋一歪,酣然睡去。洗了“全大套”的澡,吃一碗滚烫的虾子汤面,来一觉,真是“快活似神仙”。 由澡塘往北,不几步,是一个卖香烛的小店。这家小店只有一间门面。除香烛纸之外,卖“箱子”。苇秆为骨,外糊红纸。四角贴了“云头”。这是人家买去,内装纸钱,到冥祭时烧给亡魂的。小香烛店的老板(他也算是“老板”),人物猥琐,个儿矮小,而且是个鼻子“齉”得非常厉害,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他的媳妇可是一个很“刷括”(即干净利索)的小媳妇,她每天除了操持家务,做针线,就是糊“箱子”。一街的人都为这小媳妇感到很不平,——嫁了这么个矮小个鼻子丈夫。但是她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了好多年。 由香烛店往北走几步,就闻到一股骡粪的气味。这是一家碾坊。这家碾坊只有一头螺子(一般碾坊至少有两头骡子,轮流上套)。碾房是个老碾房。这头骡子也老了,看到这头老骡子低着脑袋吃力地拉着碾子,总叫人有些不忍心。骡子的颜色是豆沙色的,更显得没有精神。 碾坊斜对面有一排比较整齐高大的房子,是连万顺酱园的住家兼作坊。作坊主要制品是萝卜干,萝卜干揉盐之后,晾晒在门外的芦席上,过往行人,可以抓几个吃。新腌的萝卜干,味道很香。 再往北走,有几户人家。这几家的女人每天打芦席。她们盘腿坐着,压过的芦苇片在她们的手指间跳动着,延展着,一会儿的工夫就能织出一片。 再往北还零零落落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都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很少到那边去。 载一九九五年第一期《雨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一章 水乡怀旧 第六十一章 水乡怀旧 住在北京很久了,对于北方风土已经习惯,不再怀念南方的故乡了,有时候只是提起来与北京比对,结果却总是相形见绌,没有一点儿夸示的意思。譬如说在冬天,民国初年在故乡住了几年,每年脚里必要生冻疮,到春天才脱一层皮,到北京后反而不生了,但是脚后跟的斑痕四十年来还是存在,夏天受蚊子的围攻,在南方最是苦事,白天想写点东西只有在蚊烟的包围中,才能勉强成功,但也说不定还要被咬上几口,北京便是夜里我也是不挂帐子的。但是在有些时候,却也要记起它的好处来的,这第一便是水。因为我的故乡是在浙东,乃是有名的水乡,唐朝杜荀鹤送人游吴的诗里说: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他这里虽是说的姑苏,但在别一首里说:“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这话是不错的,所以上边的话可以移用,所谓“人家尽枕河”,实在形容得极好。北京照例有春旱,下雪以后绝不下雨,今年到了六月还没有透雨,或者要等到下秋雨了吧。在这样干巴巴的时候,虽是常有的几乎是每年的事情,便不免要想起那“水港小桥多”的地方有些事情来了。 在水乡的城里是每条街几乎都有一条河平行着,所以到处有桥,低的或者只有两三级,桥下才通行小船,高的便有六七级了。乡下没有这许多桥,可是汊港纷歧,走路就靠船只,等于北方的用车,有钱的可以专雇,工作的人自备有“出坂”船,一般普通人只好趁公共的通航船只。这有两种,其一名曰埠船,是走本县近路的,其二曰航船,走外县远路,大抵夜里开,次晨到达。埠船在城里有一定的埠头,早上进城,下午开回去,大抵水陆六七十里,一天里可以打来回的,就都称为埠船,埠船总数不知道共有多少,大抵中等的村子总有一只,虽是私人营业,其实可以算是公共交通机关,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里有一篇讲离婚的小说,说庄木三带领他的女儿往庞庄找慰老爷去,即是坐埠船去的,但是他在那里使用国语称作航船,小说又重在描画人物,关于埠船的东西没有什么描写。这是一种白篷的中型的田庄船,两旁直行镶板,并排坐人,中间可以搁放物件。船钱不过一二十文吧,看路的远近,也不一定。乡村的住户是固定的,彼此都是老街坊,或者还是本家,上船一看乘客差不多是熟人,坐下就聊起天来,这里的空气与那远路多是生客的航船便很有点不同。航船走的多是从前的驿路,终点即是驿站,它的职业是送往迎来的事,埠船却办着本村的公用事业,多少有点给地方服务的意思,不单是营业,它不但搭客上下,传送信件,还替村里代办货物,无论是一斤麻油,一尺鞋面布,或是一斤淮蟹,只要店铺里有的,都可以替你买来,他们也不写账,回来时只凭着记忆,这是三六叔的旱烟五十六文,这是七斤嫂的布六十四文,一件都不会遗漏或是错误。它载入上城,并且还代人跑街,这是很方便的事,但是也或者有人,特别是女太太们,要嫌憎买的不很称心,那么只好且略等候,等“船店”到来的时候,自己买了。城市里本有货郎担,挑着担子,手里摇着一种雅号“惊闺”或是“唤娇娘”的特制的小鼓,方言称之为“袋络担”,据孙德祖的《寄龛乙志》卷四里说:“货郎担越中谓之袋络担,是货什杂布帛及丝线之属,其初盖以络索担囊橐衒且售,故云。”后来却是用藤竹织成,叠起来很高的一种箱担了,但在水乡大约因为行走不便,所以没有,却有一种便于水行的船店出来,来弥补这个缺憾。这外观与普通的埠船没有什么不同,平常一个人摇着橹,到得行近一个村庄,船里有人敲起小锣来,大家知道船店来了,一哄的出到河岸头,各自买需要的东西,大概除柴米外,别的日用品都可以买到,有洋油与洋灯罩,也有芒麻鞋面布和洋头绳,以及丝线。这是旧时代的办法,其实却很是有用的。我看见过这种船店,乘过这种埠船,还是在民国以前,时间经过了六十年,可能这些都已没有了也未可知,那么我所追怀的也只是前尘梦影了吧。不过如我上文所说,这些办法虽旧,用意却都是好的,近来在报上时常看见,有些售货员努力到山乡里去送什货,这实在即是开船店的意思,不过更是辛劳罢了。 1963年8月发表,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二章 行脚人 第六十二章 行脚人 那汉子拄着行杖,走下山来,已是申末时分。山顶反耀着橘红的光,浓紫间夹着浑灰,明暗相映。天色却不早了。 那人头戴牛毛红毡笠,身著短褐,也不怎么干净,一条百衲战带束腰,步伐坚定落实。因为鞋下是钉着钢钉的,所以走动藁藁的响。行杖捣着碎石,也咯咯有声。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涉过千山万水的老行脚。但所带行李却万般轻简,肩际仅斜佩了尺把长的一个小包,其中不过是些薄衣单袜,另有一双半旧的鞋,照所有跋涉路途的旅客的样子,打在包裹的外面,以备不虞。此外也许还有不多银钱,那大半是缠在腰里贴肉的地方,不容易看见。 不远工工声起处,是对面山坳间一座林子。抬头一望,看不见什么。知道是啄木鸟,于是拔步又往前走。脚下是半涸的溪涧,他走到水边,身体正乏得很,这就解下包裹,把行杖倚了,拣一块大石坐下。清冽的溪水在涓涓泻流,碰着石块,激起明亮的水花。水花分散作泡沫,映着霞光,宛如玑珠。玑珠夹流而下,一碰着石头就又跳到空中,有的竟跳到这人脚边,有的则落在所坐的石上。 晚空弥漫着落日的余光,烂霞如火似烟,织遍了天空,与静静的溪水相辉耀。悄寂的壑谷,是已充满了苍茫的暮色。 那汉子脱下鞋,在石上摔了两下,回头望着山岭,也不见有人下来。接着就去了毡笠,顺手扔到包袱上,取出火吸起烟来。 这人生得好一幅紫棠色瘦生的脸相。为风雨残蚀的顽强的颜面,好像是生着一层锈。这样的脸,任谁都看得出是漂过大海,走过崇山,见过大的世面,因为经过风浪,被风霜摧老了的。那锁在眉宇间的,也许不妨说是淡淡的哀愁,但也许竟错到未开垦的荒地里去了,难道不是表示一点跋涉者所应有的疲倦吗﹖瞧那双眼睛,那纯黑的眼睛,定住时能自己发光,若是一霎,唔,简直是在打闪。 也许有人认为是干什么的化装来的。关于这事,暂且不提。所要说的是他一面吸烟,一面浏览着景物。啄木鸟仍在林子里敲击,只因天色向晚,异常急促。山谷里也更觉荒寂。树林上面是万丈峭壁。峭壁的顶,像一座平台,上面树立石柱数株,无凭无藉,乍视之下会疑心前人曾在那里苦修,或者逃避劫掠,也许是什么怪人留下的遗址。客人对此并不留心。他又回头望着过来的岭,日光已被峭壁遮掩,是起来,石色也难以辨识的了。 虽然天色不早,这人却毫不慌恐,继续坐在石上,瞧着脚下的鞋。这鞋老实的很,走过长长的路,碰过无数顽硬的石,仍旧安稳的在主人脚上。 他咳嗽了一声,把痰啐到溪里,看着它在水面上打了一个盘旋,夹在水花中间流去。那脸色的平静,赛过岩石,好像对于过夜的下处极有把握,全不放在心上。 林子里叹息似的响了一声,一阵夜晚的风,正从峭壁下经过。 他望着脚边的溪流。溪水静寂的流着,发出低语,水面像油一样,起着旖旎的小皱。那淡淡的最后的霞,仍旧在小皱间发光。好像被水吸住了似的,他的两肘支着膝盖,凝视着奇幻的小波溜。四围暮色,青空玄渺。那烟袋里冒出的青色的烟,在温暖的空中卷舒,悄然消散。 这客人低着头,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吗﹖也许是昨夜那爱说笑的店主,也许是一个绿林大盗,一阵凶斗,一个放浪江湖的人,但也许是一个跑马卖解女人。总之他是漠然的,似乎把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只有藏着钱的口袋,经常总是瘦瘪着的。 暮色中忽然响来叮叮的铃声,狗的吠嗥震动着溪谷。这客人惊讶地回过去,抬起满溢倦意的眼。 一个牧羊女正沿着溪走了下来。在她的前面,肚儿便便的山羊们懒懒的鸣着。狮毛的小犬,或左或右。 “请问大姐,前去可有落脚地方吗?”他拔下嘴里的烟袋,打着问询。 那姑娘从旁边跑过,向空中放了一个响鞭。小狗则冲下溪去,溅起水花,快活地洗了一个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着惬意地打着喷嚏。 她过了溪,报了一个笑,用鞭一指道: “那边。” 这样说着,就伴了羊同狗一阵扬长去了,一面唱着山家的歌。歌声越唱越远,好像是引诱着人到过夜的下处。 这人推下堆起寂寞的笑脸,望着那牧女的影子,渐渐的消失在和溪流并行的小径上。他喃喃地自语道: “这丫头!” 天色渐渐昏暗,狭谷更加静寂。他收下烟袋,掮起包袱,拿了棍行杖,起身去了。那丢下的烟灰,被风吹到溪里,同泡沫一齐流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三章 铁匠(1) 第六十三章 铁匠(1) 叮叮当!叮叮当! 我要为你讲一讲铁匠了,一种走着到不幸去的路,而自己却不明白这种命运,渐渐衰落下去的人。 “他们是很好的人吗?” “是的,他们是很好。”而且为了你没有机会认识他们,——世间没有人比他们更高尚,更值得尊敬的,那种巡行各处乡村的铁匠,我常常暗自替你感到焦急;为了你没有机会听见那种永远是年轻的,活泼的,响亮的笑着似的锤声,我又替你长期的抱着遗憾。假如没有他们,我们现在将怎样呢?我们可不是和我们可怜的祖先一样,咬着野生的苦果,或者嚼着烤焦了的鹿脯吗?但是我在这里毫没有讲文化史的意思;仅仅是那快乐的敲击声,仅仅是那轧轧响的独轮车声把我引动了。岁月不断的从人间走过,铁匠的车子看起来已经过于破旧,它的油漆已经完全剥落。轴和腿都换了无数次,然而它仍旧载了铁匠的全部家私——一只木箱,一只风箱,一口饭锅,一口炒锅,一卷行李,一面铁砧,一个能安在架子上的炉灶。轧轧的响着从这个村庄巡行到那个村庄。 叮叮当!叮叮当! 锤声快乐的响起来了,和林子里的鹎、斑鸩、布谷的歌声同时响起来了。铁匠已经在空场上,在那永远不生胡子的鳏夫马五叔的小屋前面的大椿树下安好了炉灶。你将怎样看那炉子呢?风箱不住的吹着,火焰一吞一吐的向四周伸出,烧成白色的软软的铁块丝丝的飞迸出美丽的火花。叮叮当!叮叮当!这永久不变的声音在乡村的静寂中响着。天空是蔚蓝的,白色的云远远的在移动。在林子里,鹎,那种好斗的黑色的催明鸟,它们一代一代和乌鸦战争着,现在正“大丢大丢”的急躁而清脆的唱着歌;布谷在提醒着懈惰的农夫;斑鸩是忧郁的,哀伤的,死去了儿子似的在“孤苦——,孤苦——”的哭泣;在地主的雕着花的门楼顶上,鸰像懦弱的幸灾乐祸者,低低的,嘲弄的,“不苦不苦”的叫着,不住的转着圈子。这些追逐着气候的鸟们,它们也像铁匠一样一代一代的在林子里落脚,永远在一定的地方作客,而且永不改变它们的音调。往远处一看,隔着一条水坑,则是滔滔滚着麦浪的无际旷野。 叮叮当!叮叮当! 当春天来了时,他们打着耕耘的家伙,随后又轧轧的走了;当夏天要去时,他们又轧轧的来了,打着铡、钩、镰刀、铁圈。谁不喜欢他们呢?他会告诉你谁家的女儿会绣很好的花,他又会告诉你谁家的孩子喜欢使枪弄棒,并且他还知道那些乡下的大人物的生活和历史。无论早晚,你总可以看见有几个村人在他们那里,在大椿树下面。这些乡人中的最年轻的也许还不大清楚铁匠的家世,他拿起他们打好并且刨得雪亮的镰刀,用拇指极小心的摸了一下。然后这样问。 “你做这样的活,是从谁学来的吗?徐大爷,” 这铁匠正是姓徐。我不应该将他们的族姓留下来吗,对于这样高尚的可敬的人? 这时他也许没有时间回答,他正准备从熊熊的炉子里钳出飞爆着火花的铁块。他的打“大锤”的大儿子已经拿起那大得吓人的锤,请恕我用一回他们的术语,现在我们是注意到他的打“下锤”的第二个儿子了。他是一直拉着风箱的,但是他并不把自己的灵魂全部交给工作,因为拉风箱只需要一只手,而另一只他也不愿意老让它空闲。这说着的时候,一只樗鸡从树顶正要飞到生气似的喘着的风箱上来了。你们那里叫它做什么呢?那种浅灰色的翅膀上生着整齐的黑斑点,看起来像小指盖那么大的灰鸽的,穿着绫样的五彩内衣的美丽的昆虫。于是他的那空闲着的手向空中一撂,这就捉入手心,同时用怎样也想象不出的快的手法,往飞翔着的火焰上一燎,他已经送到嘴里。自然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办法,你会为那美丽的小虫的命运感到悲哀。 然而虽是用了这样妙的手法,而一手捏了钳,一手握了锤,全身都紧张着的准备好要动手的铁匠,却很容易的就看见了。他把他的锤当的往砧上一敲,用坚决的像他的锤一样的声音骂道: “快些!” 风箱的喘息停止了,火花急性地,箭似的迸溅着,锤声轻快地嘹亮地响着。 叮叮当!叮叮当! 铁匠把打成的镰刀——那没有刨过的还发着蓝蔚蔚的钢色的镰刀吱的一声抛进旁边的水桶里,使它变冷,使它将来的刀口变硬。紧张已经过去,你觉得是和那散布到旷野上的敲击声一齐飞开去了,空气顿时显出意外的平静。孤苦,孤苦,斑鸩在树顶上叫着。铁匠想起刚才的话,他轻轻的喘了一口气。 “我是跟我爹学来的。”他说,一面从风箱顶上取下烟袋。 假如你再问下去,他爹的手艺是跟谁学来,他会告诉你是跟他的祖父,他的祖父又是跟他的曾祖父。 我并不是说铁匠那里永远是快乐的;他们也有不幸的时候。当下了雨,当连绵不断的雨打着平原,失去了作场的他们便不得不把炉灶同风箱搬进马五叔的小屋,守着那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木箱出神。 叮叮当!叮叮当! 他们敲击着。他们毫不吝异地为乡下的少女们打着美丽的梦,为农夫们打着幸福的梦,而同时则为自己打着饥荒。时光一年一年的过去了,终于曾在下面安炉子的椿树也被掘去了,在原来的地方又长起一棵柳树。只有以同样的声调响了二十年、五十年、一世纪、两世纪的锤声仍旧年轻的,嘹亮的,嬉笑似的不变地响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三章 铁匠(2) 第六十三章 铁匠(2) “他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吗?” “他们不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吗?” “他们可以改行。” “他们也许想过改行,但是他们终于没有改行。”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假如他们侥幸有机会讨了一个老婆,他们不会绝种,他们所生的儿子不是完全残废,他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他们从小就在父亲的作场旁边玩耍,从小就喜欢用他们的小手搬弄锉刀,锤子,铁块或者炭块,怎能不学会这种手艺的呢?世间所有的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走从祖父、曾祖父就开辟了的,走平了的,没有危险的路。这路一经固定,术士们从此就发明了无可抗拒的命运论。这样一来,所有发生了的事都成为不可避免,都成为数千年已经安排定了的结果。 我们的前辈说往事如烟,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我说恰当,并不是因为它像烟样的从人间消灭,而是说往事的颜色有点像烟的颜色,使看见的我们向往,同时又感到茫然的空虚。当我们有一天厌倦了江湖上的漂泊,我们会忽然想到曾经消磨了我们的全部童年的乡下,这时你的已经被生活摆布得冷了下来的心不是充满了善良的,温柔的,一切美丽的情感,你的眼不是痒痒的,涩涩的,弥漫着泪吗?譬如一个晴和的春天,或者一个宜人的秋日,你有一次早就梦想着的旅行,就是说你去活动活动你在工作台前累乏了的脊骨,于是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你忽然发现了一座坟墓,——这和你家乡的坟墓完全不同;那里的同样劳碌过一生,同样空无所有,但是它并不孤单,它有它的子孙住在附近的村庄上,也许他们仍旧在继续不断的繁殖,逢着节日他们为它送上一束纸钱;而这里的,你所看见的只是一堆冷落的长着荒草的黄土。接着你又发见一块小小的墓碑,被爬山虎和青苔遮住了的,已经剥蚀了的,你读着那文字:“山西郭某某之墓”,或者“云南王某某之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直起腰来望了望四周没有人走的丘谷与沟垄,一种模糊的感情忽然侵领了你,你想到这里已经长久没有人来过,这坟是被它的子孙抛弃了,或者连它的子孙都死绝了。也许是为着死者的命运寂寞,也许是为着你自己,也许是什么都不为,你于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这时候,或是等到你的生活潦倒不堪,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你,甚至当你辛苦的走尽了长长的生命旅途,当临危的一瞬间,你会觉得你和它——那曾经消磨过你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光的地方——你和它中间有一条永远割不断的线;它无论什么时候都大量的笑着,温和的等待着你——一个浪子。自然的,事前我们早已料到,除了甜甜的带着苦味的回忆而外,在那里,在那单调的平原中间的村庄里,丝毫都没有值得怀恋的地方。我们已经不是那里的人,我们在外面住的太久了,我们的房屋也许没有了,我们所认识的人也许都不在世了;但是极其偶然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仍旧回去了一趟。这也许是最后的一趟。这时什么是我们最不放心的呢?岂不是我们小时候曾和我们的童伴们在那里嬉戏过的地方吗? 数年前我经过我们乡下,我只是偶然从那里经过,第一个使我注意的自然是曾经在下面安过铁匠的炉子的柳树,它已经不在了,它已经和那先前的椿树一样又被掘去了。我感到一点失望。我茫然的望着四周。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空气是温暖的,弥漫着植物的香气;在经过许多变动之后,马五叔的小屋还站立着,一只鸡在倾侧了的墙基下搔拨,远远的有谁家的驴子叫唤,此外是再也听不出别的声息。 我想因为那柳树的被掘掉,铁匠也许已经换过了地方了。我朝着水坑旁边杂生着杨树槐树和梨树的林子里走,直到水坑岸上,我仍旧找不出炭渣,安过炉子的痕迹。 “也许今年他们来的晚了吧?”我又想。 在一棵杨树下,这时有一个人,忽然从地上爬起来。 “唉唉,汾哥吗?” “原来是马五叔!” 我们打了招呼,大家竭力露出牙齿,想做出笑容。此刻的永远不生胡子的马五叔,你可以想出是已经老了。他的头发已经秃了,仅剩下脑勺上剃得极短的几根。他的脸也恰如桑皮一般皱褶。经过许久的沉默,我们坐了下来,开始谈着我们害怕着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的,同时又非谈不可的几个人的命运,接着我们又谈到铁匠。 “他永远不会来了。”马五叔摩着秃了的头顶说。 “他已经死了吗?” “有时死了反倒是福。” “那么他的大儿子呢?” “他到工厂里做工去了。” “还有那个小一点的呢?” 马五叔并不马上回答。他在这里迟疑了一下,随后他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告诉我们那个喜烧红娘子吃的小一点的做了土匪。你听了这话也许会惊讶起来,但是庄稼人一年比一年穷困,他们吝啬到把原来用一年的镰刀用到四年,于是正和所有的乡下铁匠一样,他不得不靠着修理破旧枪械为生。这时候他和土匪发生了关系,当后来,当他苦思了几天之后,他决定抛弃那祖传的锤和钳,去入土匪的伙;这以后他被捉住,人家用劈柴烤了他,打了他,最后送给他一颗枪弹,一颗使他永远老实起来,再也不怕饥荒的“定心丸”。唉唉,难道这不是极自然的,而同时又使我们好像要发脾气的结果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三章 铁匠(3) 第六十三章 铁匠(3) “他的老婆是前年改嫁的,”马五叔结束着他这场谈话。“她抛下一个儿子归老徐养活着。去年秋天我从他们那里经过,绕了一个弯,顺便去看他。人也老了,眼也不大看得见;垣墙也塌了,院子跟屋子里都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在上面,斑鸠正“孤苦——孤苦——”的叫着。一条乡下的狗,那种永远像刚刚遗失了什么东西的,低了头在不住地搜寻着的狗,在一株大树下闻了闻,接着又沿了水坑走去。从一座倒塌了的院子里,一个男子发出大而干燥的叫声:“猫,猫!”铁匠的大儿子到外面做工去了,他的另一个小一点的儿子做了土匪,他儿子的老婆改嫁了。当你听见你敬爱的,你推崇的,你满以为他们将以他们高尚的职业度过他们平安的一生的人竟有这样收场,你将怎么想?你不是忽然感到空虚或者不平,连这静寂的,绿色的,无限宽广的平原也都显得狭隘了吗? 然而更使你觉得空虚的还是铁匠和他的孙儿。这好像很凑巧的遗留下的一老一小,他们还必须活着。人们已经把他们忘记了。他们好久以来就不再为乡下的少女打美丽的梦,为农夫打幸福的梦。要说明这衰落的过程是不难的。最初是因为他打不起精神;等到他饿得非自己动起手来不可的时候,他又没有买铁和炭的钱。这时也许有一个将近五十的固执乡人,因为用不惯别家的家伙想起了他,在一个很早的早晨,走进他的院子,他立到小屋前的枣树下面。高声喊道: “有人吗?” 屋子的板门仍旧紧紧的关着,里面还很晦暗,没有应声。你可以想得出,铁匠的头发已经斑白,耳朵已经聋了。他没有听见。 “屋子里有人吗,”那乡人又喊了一遍。 这一回他的孙儿——那十岁左右的孩子却听见了,因为他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他醒得很早。他摇了摇他的祖父。 “爷爷,有人在外面喊你。” 老铁匠早已醒着,他一生中从不晓得偷懒;但现在,他起来作什么呢?既然没有事情做,就乐得多睡一会。他在床上应了一声,很快的从床上爬下来,连衣纽都没有扣上就去开了门。这来的是谁呢,他终于看了出来,这是朱三舅或是赵七哥,他的老朋友,一个老主顾。 “呵呵,”他笑着说:“朱三舅你怎么这样早啊?” “我想请你打一把铁叉。你知道,那些行路货我不喜欢。” 听了这话的铁匠喜出望外。他不由自主的望了望四周,那老脸上的笑容又敛住了。 “打是行的,只是没有现成的材料。” “那不要紧,我带着钱来的。” 他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好意,纵然没有工资,纵然单单为了还有人赞赏他的手艺,为了听一听好久以来都没有听到过的锤声,不是已经大可以满足了吗?他连饭也不吃便动身了,下午他踯躅着从城里买了铁炭回来,就开始调理家伙,他几次想把它们卖掉,终因许多代以来都靠着它们养活才留下来的家伙。铁砧已经被邻人搬去拴牛去了;那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风箱摆在墙角里,上面蒙着很厚一层尘土;那同样贴了写着“福”字的红纸方的木箱和炉灶放在另一个角里,寂寞的睡过了空空溜去的岁月。现在他把这些笨重的,曾经同他、同他的父亲、同他的祖父到各处乡镇巡行了一生的东西一件一件搬集拢来。他用泥涂了炉灶;他的孙儿吃力的拉着风箱:唿——啪!唿——啪!红红的带着青色的火焰一吞一吐地又开始闪动,铁块渐渐由红而白,他往掌心上吐了一口吐沫,那微微弹动着的,粗硬的,瘦得见骨的手捉起锤和钳,丝丝的响着的铁又开始飞迸出火花。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叮叮当了!”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顿顿当了!” 马五叔订正着我的话,我便站起来,我们还从铁匠那里等待什么呢?我们还希望什么呢?正如我们回去得突如其来一般,我在那里逗留了一下,不久便悄悄的踏上了我们第一次出门时走过的那条路;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谈起铁匠的机会,并且再也没有勇气探听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这也许是我们回到家乡去的最后一次,它已经不是先前的样子,它已经不能使我们怀恋,那里的家屋和田园已经荒弃,那里的高尚的值得尊敬的人为了免得饿死已经不得不抛开他们的正当职业。只有一个印象是我们不能忘的,我们于是开始深深地感到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七日 【人物介绍】 师陀(1910—1988),河南杞县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谷》,长篇小说《结婚》,散文集《江湖集》、《上海三札》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四章 茶包 第六十四章 茶包 川康的交界处,是一个绵延不绝起起伏伏的高山。离开那古旧的城市,通过许多荒芜的田路和一些硬崖的狭谷,直到太阳当顶的时候,才可以走到这山脚。在那环山包围的古旧城中所看见的天,就已经很小;这山脚望见的就更小。站在天际的高峰脚下的石头前面,顺着自己的脚尖向前望去,就看见一地大大小小的乱石头,有些甚至于大得像一座房子那样,蹲在那些乱石的上面。石缝中伸出无数黄青的茅草,迎着风在那些高高矮矮的石头边点着那毛虫似的头。石头过去是一溪潺潺流着的泉水,轻轻地缓缓地反映着黄色的阳光曲曲折折地流下去,荡出一种空谷的声音。溪上面就是突起的天空的高崖,和这边的高峰对峙。从峰腰到峰顶都是丛杂的笔立的杉松,环绕着峰顶的杉松上面的天是一种死灰色,太阳到这儿,都只有碗口那么大,显得灰黄了。往西康,就要顺着这条小小的溪流,爬着一条半崖中的羊肠小路一重一重的翻过山去。说是爬,是因为山太高好像壁立,走着那些一步高一步的石头路,鼻子就和前四步的石阶距离没有三尺远,所为就显得是爬行一样了。在这些崖弯处,太阳是很少晒到的,许多青苔绿藓就爬满那些石级的边沿,如果不当心滑一下,鼻子马上就碰了石头尖,准会擦脱一块皮,流血呢。望着下面黑洞洞的深谷,这么小心地一步一步喘着气走上去,汗就从脸上流下来,疲倦地想着,以为走完那天际的山顶就好了,但是刚刚走到山顶,转一个弯,却又是一个小小平坦的斜谷,斜谷的周围又是无穷的天际的高峰。再上去,自然又换出另外一种小小的斜谷,另一种天际的高峰也和先前一样。这些地方自然也有人家,就住在那些斜谷的尽头,和高峰的山脚。五六间不大整齐的草房,顺着路边立着。房上的稻草被半年堆积的雪花压成了炼焦似的枯黑。山风吹过去,就可以听见那些稻草嘶嘶地像低泣的声音。房门口都照样地摆着一张长长的脏而旧的条桌和两条不整齐的长凳。一两个扎着围腰布的红线眼皮的女人就在那儿应酬着她们的顾客。听见斜谷转弯的那边有着拐子跺在石上清脆的声音,她们委缩地围在柴火旁边就知道又有顾客来了。这些顾客就是背茶包的脚夫,茶包一块有八尺长,用篾篓装成,好像一条挺长的扁圆枕头,一条大约有十五斤。那些粗壮胳膊的汉子,一气是可以背十五六条之多的。他们把那茶包一条叠一条地扎好背在背上,就像背一个顶大的方桌面子似的,从腰起离头有三四尺高,那宽度在他背着的两旁还可以遮着两个人。然后走十来步却就要休息半天。十几个人结着伴,一串串地在半崖的羊肠小路扫着上面垂下来的树叶一步一步的走着。他们休息,全凭一根拐子,这东西,恰有那么高,是圆滚滚的一根木棒,接近的一头有一个五六寸长的横木。大家在树叶下沙沙地走了一会儿,便把拐子在石边一立,让拐子下边的尖铁块插稳在石和石的中间,就原地不动的,靠到横木上。然后用竹圈子刮着脸上的汗珠,嘘出一口哨音,那哨音使对崖树梢的麻雀们也吃惊地乱飞起来,他们于是休息了。这茶包是专销给康藏土人的。他们拿这茶叶去熬酥油充饥,是他们食品中的重要部分。这些脚夫们就这样一年到头无休无息地从古旧城里的商家背出来,爬过山去,运到打箭炉,他们在脚店里把茶包一搁,茶商的伙计们跑来点收清楚,在轻蔑的眼光下接着够回家的脚钱,他们就又啃着玉蜀黍的大馍,跑回那个古旧的城市,在老板那儿又捆扎十几包起来,又到这悬崖的半腰一步挨一步的流汗前进。望着那一重又一重走不完的高山,望着那沉重云头的死灰色的天际,那天际呵,真遥远得很呢。太阳从崖这边爬到崖那边,灰黄色的光线在他们的瘦脸上仅仅是一会儿很快就掠过去了,不见了。他们张着那呆滞的网满红丝的眼睛,呆板地叹息地想着:“啊,又是一天了!”当他们站在路上休息的时候,那永远伴着他们的那根拐子,拄在那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好像安慰他们一下似的。他们这里面,有很多自然是乡里种田的,然而有些却是无田可种挤到这山里斜谷来住家的汉子。他们把自己红眼眶的女人留在家里卖点小菜之类,他们就这么一回一回往返地背茶包。有时剩得两个钱,就回来住几天,使老婆生一些孩子。他们所希望的是当他们硬跷跷地闭着眼睛躺在坟墓里的时候,也好有人来给他们在乱草前点三根香,烧几张纸,磕几个头。当他们那凸着肚的老婆生下一个孩子来,如果是男的,他们那成年沉默而且常常叹气的干枯嘴唇,就在那毛绒绒的胡子下露着焦黄的牙齿嘻开来了。如果同伴们拍着他们的肩膀给他们说着“恭喜呵恭喜”,他们就简直快活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三朝的一天,他们便要在红纸写的神位面前点着火光闪闪的烛,和白烟缭绕的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觉得是很对得起先人了。磕了头起来,便把一根拐子拿到孩子嫩嫩的跟前来,用横木在那的下面搁一搁,口中就念念有词地说道:“不愿你长大做官做府,只愿你将来背得起二百五!”二百五差不多是二十包茶的样子。能够把一叠八尺见方的茶包直直的背在背上,在他们认为就又可以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了。孩子到了十来岁,有着红喷喷的一张脸的时候,便带着同去在老板的面前学着看脸色,开始背茶包。起头自然是两包三包,慢慢就加多起来。人越高,背上的东西也越高,而脸子也就渐渐地变成蜡黄,瘦削下去了。这时候,老一辈的胡子白起来,背脊驼下去,身上那粗得像一层麻布般的皮子包着突出的干枯骨头,背上的茶包也就减少下去,不到一半了,然后走起路来还有点打偏偏,在乱石的悬崖半腰,一步一步的摸着走去。狭谷旁边的那些鸡毛店的女人,见他们这些顾客走来,照例就站在门口,一面张着被柴火烟子熏得快瞎了的眼睛,一面张着那没有血色的花白的嘴唇喊“喂,客人,歇店了!”他们这些背茶包的在半山里从天蒙蒙亮就起来走到现在,自己算算究竟是走了二十来里路了,快黄昏了,可以休息了。走进店子,在那成年潮湿的土墙边把茶包子一放,自己就在柴火旁边躺下去。如果还有点鸦片,就在那地下的草蒲团似的草垫子上把烟灯点起来,枯黑的烟灰拌和着一点点熟烟就在那烟灯上乌焦疤弓的烧,来医治那几十年来压伤了的遍体的疼痛。老板娘如果问着他们这回背了多少的话,他们就在那一跳一跳的灯火前摇动着他们的下巴下尖尖的杂白胡须,叹息地说道:“我们不中用了!老了!该我们的孩子了!”那瘦脸在黄色的灯前就更显得蜡一般的黄,额头和两颊的横横直直的无数皱纹深深地像刀子雕刻过似的,无神的眼珠子就像嵌上的两个白果,他们已经像木偶般的人了。当他们年轻力壮的时候,在这些鸡毛店子经过,把茶包子一放,把自己带在身边的馍从贴胸汗臭的衣兜里面取出来吃过后就抱着手没事,如果店老板娘是熟人,有时还去和她们说几句笑话开开心,或者约几个同伴围起来打打纸牌,来消磨他们这无聊的时刻。可是到了胡子蓬松,说话的精神已经没有,如果不烧烟,倒下头便睡了。这山里是他们最熟悉的,然而最熟悉的也只是这山里。像这样背东西走路,顶好是晴天,晚上他们坐在柴火旁边,听着山头的风从草房的壁缝吹下来,把烟子吹出门,吹下山去,他们就高兴的说,“明天天又晴了。”顶怕的是雪天。然而这山到十月就开始落雪了,一直要落到二三月。雪银漾漾的堆满山头,甚至一切角落,路上也堆满了两尺深,粉似的,齐斩斩地可以吞没小腿。连松树也是白的,树叶上都堆着一寸厚的雪花,低低的压下来扫着崖边,反映着灰黄的阳光,更加撩得人眼花缭乱,眼睛就会这么痛起来了。茶包子在那悬崖边走过扫着那压低下来的树叶,那雪花就像面粉团似的悉悉索索地溜下来,落进颈项上发臭的衣领里,顿时就觉得一股冷气从皮肤透进心窝,然而总得皱着脸上很深的皱纹,咬着牙慎重的再踏进一步去。在这雪天里走路真不是玩的,雾子从崖旁边的黑洞洞的深谷下面像刚揭开大饭桶时的白气直冲上来,往上升,连续不断地往上升,那浓浓的雾罩好像可以拈得着似的轻纱似的。它劈头盖面的升上来,缭绕在脚间,缭绕在茶包子间,缭绕在堆满雪的松杉间,缭绕在峰顶和峰顶间,升不完,出不尽,好像那深谷下面成天烧着火煮着饭呢。雾是那么纱一样模糊的,在那些脚迹并不怎么明显的雪路上,真是可以迷失方向,不当心,一脚踏在冰块上,就会连人带茶包一起滑下深谷去,永远葬在迷雾中。这倒并不是稀奇事。所以他们每天起来,一拉开鸡毛店子的门,就要在雾罩中看看雪路上有没有豹子的脚迹,如果有,就放心的背着茶包走去。打山神庙前经过,心头惶恐地希望着神的保佑,口中便要说着“回来时再给你老人家烧纸。”然而那庙子站在那湿崖旁边,其实已经破了。最难走的,恐怕是最后一个山顶了。空手人从城里来,两天就可以翻过山去,然而在他们却要六七天,才能爬上山顶。山顶的雪就是五六月都不会化完的,何况是落雪天气。山顶上不但雪更深,雾更大,并且风也更厉害。在山里走几天,还有一些人家可以看见,虽是也有风,然而那声音是低泣,是哭诉,如走在沙漠上,如经过万人的坟堆,如听见少女的悲痛。可是这一望无涯白茫茫的山顶,你瞧,雪花乱七八糟地漫天飞舞着,忽然一阵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一下子把雪花在空中旋卷着狂飞起来,卷了几个回旋才落在雪地上。一些在崖边的枯树忽然咔嚓一声断了下来,稀里哗啦地就奔下崖去,就是已经着地的雪花都滚了起来。这时候,就只听得“虎——虎——虎”的一种尖厉的怒吼,一种惨叫,在空中动荡着,天乌地白。第一个背茶包子上来的人不当心,马上就看见他把拐子抛向空中,仰翻着背上的茶包翻了一个又一个的筋斗就滚下深不见底的深谷迷雾底下去了。老头子走到这上面,如果遭受不住,纵不至飞下崖,但马上你可以看见他眼珠子一怔,胡子下面的嘴唇就立刻乌白,一缩一缩地露着齿,像是笑嘻嘻,直直地就躺到雪地上。暴风平静后,就有乌鸦们来啄去他的眼珠,豹子们来啃去他的心脏。然而,人们并不因此而停下去。后来的向着死尸瞪着伤感惯了的眼睛,呆板地摇摇头,警惕着自己,便又呆板地拄着拐子一声声清脆地向着那无穷尽的生活远极前进。他们依然照样地预祝着自己初生下来三天的小孩,希望他们来承继着他们的命运。不过,这究竟已经是多年以前的黄金时代了。就纵然一月背一次,究竟还有背的,可以啃一啃玉米黍的硬馍。可是自从英国制造的印度茶可以直接用喷着浓烟的火车运销康藏以后,而内地那些古旧城市中的茶商便多半倒闭的倒闭,关门的关门了。于是有些人想再冒着风霜雨雪在崖边上去拼命都不可能,而只好躲在家里饿得暴躁地烤着柴火了。现在如果再经过这些地方,你可以看见较低的一些斜谷里还有一些零零落落的人家,在招待着很少的背茶包的顾客和一些别的客人。在这里,你可以随时听见男人的粗暴的声音,用瘦筋筋的拳头捶着桌子;女人呢,则端一条凳子坐在门边眼泪鼻涕地诉说着狂号。至于较高的一些斜谷,有许多地方的草房都空空洞洞,歪斜的歪斜,倒塌的倒塌,只剩下一些崩坏的土灶在那歪柱旁边,红纸写的神位都不见了。至于有些简直等于从来就没有过房子似的,那些被雪花压黑的稻草已躺在嶒嶙的大石旁边腐烂,横躺在杉树面前的柱头也被雪水剥蚀成柴块,生上许多藓苔了。 1934年9月 【人物介绍】 周文(1907—1952),原名何稻玉,笔名何谷天、谷天、周文等。四川荥经人。幼年贫苦,16岁便在西康军阀部队当文书。1932年参加革命,在安徽安庆任左翼文化总同盟安徽分会组织部长。办《安庆晚报》副刊,开始发表文章。后到上海加入“左联”,1933年参加中国,曾任“左联”党团成员,并从事创作。曾将苏联著名小说《毁灭》、《铁流》改编成通俗本,得到鲁迅的赞许。 1933年9月在《文学》发表成名作《雪地》,描写川康边地军阀的倾轧,吏治的丑恶。以后创作日丰,中长篇小说《在白森镇》、《烟苗季》都是沿着这条路子,并露出讽刺特色。1937年9月返川,在成都开展文艺界统战工作,与沙汀等成立文协成都分会,主持会刊《笔阵》,兼《四川日报》、《新民报》副刊编辑。这时写了中篇小说《救亡者》。1940年奉调至延安,筹办大众读物社,出刊《边区群众报》、《大众习作》,做文艺普及工作,1941年后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长、秘书长等职。1942年任晋绥分局秘书长等职。1946年出任重庆《新华日报》副社长。解放后,曾任中央马列学院秘书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五章 家乡三李 第六十五章 家乡三李 通常说“三李”是指唐朝的三位诗人:李白、李贺和李商隐。那用西方的说法,都是头顶桂冠的人物。我这里说的“三李”与那三位地位正好相反,不是处于高的一端,而是处于低的一端。他们是住在我们小村庄里的外来人,属于旧时代乞丐群里的人物,连名也不为人所知,大家都只称姓,曰大李、醉李和二李。 我们的小村庄在京津间运河以东,从西往东再往北折,曲尺形的一条街,不过四五十户人家。可是其东不过一里就是镇,有商店,可以容易地买到米面、肉食,直到美孚煤油和太古白糖。是我很年幼的时期,村里出了个由乡人看来很腾达的人物,先是上日本士官学校,以后从戎,一直作到杂牌军的师长。作了官,有势,有钱,在那时候,除了盖房、买地、娶小老婆之外,还要修祠堂,慎终追远,光宗耀祖。于是在村西头坐北向南修了四合院式的祠堂。祠堂之东是关帝老爷的庙,只有一间,关帝与周仓、关平合住,看来鬼较之神是后来居上了。祠堂每年不过热闹两次,清明节和年节,平时则无用,冷冷清清。不知是想废物利用还是别有机缘,在我上小学时期,里面住了外来的一伙人,当时通称为“化(读花)子”。总数五六个,当然都是男性,其中给人印象深的是三个人,都姓李。 旧时代,靠乞讨维持生活的人,数量不少,种类也不少。最高的是所谓出家人,包括和尚、尼姑和道士。据说他们可以使活人得福,死人免罪,因而不能不受到特殊的尊敬:要称为师傅,送钱送米名为供养。总之,论“名”而不问“实”,他们不属于乞丐的一群。当然,这是唯心主义的分类法,这且不管。且说算作乞丐的,明显地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单干户,沿街挨门乞讨,办法是站在门口,面对内院,用较响的声音说:“老爷太太,行点好吧,给点吃的吧!”另一类是有组织的,共同住在一起,并不挨门乞讨,因而也不喊老爷太太。他们奔走附近各村,帮助办理红白喜事等杂务,有的还能说书唱曲,作富翁的帮闲,甚至经营流动的商业,逢年过节,各户要主动准备食品,由他们上门来收。这两类有高下之分。呼人为老爷太太的是甘居下流,乡人习惯称为“要饭的”,给人的印象是已经没落到毫无办法。另一类是很有办法,地位当然高多了,乡人习惯称为“化子”。自然,这分别是由来已久的,《今古奇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金玉奴的爸爸金老大位为“团头”,干的就是这种行业。这个职位还是依法传递的,所以有职位的凭证,就是京剧《拜杆》之“杆”。三李这个团体有没有杆,我没听说过,反正他们地位高,是化子,不是要饭的。 他们住在祠堂的西房,每天做些什么,不能详知。只知道他们相当忙,上午分别外出,回来或早或晚,食品不缺,日子过得相当热闹。像是还有些钱,记得每年夏天都买卖西瓜,由瓜地统购,在祠堂零销。 首领是大李,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略胖。只记得他颇有政客的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与乡人交往是不亢不卑。这大概就是他所以能够充当首领的原因之一,除稳健以外,性情像是没有特点,没有特点正是他的特点。 醉李正好相反,是不只有特点,而且特点非常突出。他年岁、身材、胖瘦,都同大李差不多,只是面色总是红红的,因为无时不在醉中。他像是不大出门,也不惯于同乡人应酬,惟一的活动是留守,喝酒。这样多的酒,难道都是乞讨来的?共同过乞讨生活,容许他这样独享其乐,这是怎么回事?关于这些,我都说不清楚。但他如此这般地独享其乐则是乡人都知道的,所以称他为醉李。他们在祠堂连续住了几年,中间忽然发生一件奇事,使乡人大吃一惊。是忽然来一辆双套(辕前再加一匹骡)轿车(富人用的载人车),说是从(运)河西什么村来的,接醉李回家参加他侄子的婚礼。至此,乡人才知道醉李原来如此不凡,家里竟是大阔特阔。有人想,他也许因为什么事赌气出来,这回当然可以回去过富家翁生活了。可是万没想到,醉李谢绝了,还是住在祠堂里,每天喝他的酒。现在想,北京陶然亭有醉郭墓,据说这郭某是清末人,特点就是长醉不醒,于是死后成为北京一景。醉李就正是这样的人物,可惜他不住在京城,又没有在一地全始全终,于是就丧失了修墓成为一景的资格。 二李年轻,那时候不过二十多岁,来自何方不记得了,大概也不会很远。外貌与那两位大不同,清俊而秀雅,用《史记》的现成话形容,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人很聪明,能说能唱,常常从我家借长衫,到附近村庄去表演。村里人都喜欢他,对于他有才而屈居下层总感到迷惑不解。他在村里住了几年,随着集体离开,渐渐,乡人就也把他忘了。 二十年过去了,到四十年代后期,村里有人到北京来,见到我,说西单商场有个说相声的,艺名“大面包”,就是当年住我们村那个二李,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我在西单商场见过此人,胖得头如大圆球,两眼眯成一条缝,那会是二李吗?他说没问题,吃得好了,发福了。过些时候,我到西单商场去逛书店,特意到东部空场,想看看大面包是否还有当年二李的遗韵。很不巧,那个场子冷冷清清,周围板凳上只有几位听客,场中间站着一个人,想是大面包的伙伴,正在开始说单口相声。开场白提到大面包,说:“我们说相声的,不管有人听没人听,到时候也得说。比如大面包,连着三天不露,人家就要说,准是痰火了。”周围游荡的人随着一笑,有的入内坐下。我是想比较一下大面包和二李,知道他没有真痰火,也就心安而去。但此后就没有再看见他,名演员而销声匿迹,也许真就病废了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六章 玉匣记 第六十六章 玉匣记 乡下人的生活多多少少总带一点原始的意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作息时间的规定是那样自然而古老。赶街子照例是日中为市。一轮太阳便是他们的钟,其实倒不如是他们信奉的司时的神。娘儿们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与花花的绣鞋。孩子们欢喜身上缠络一些枝叶,脸上贴着一些花瓣,快乐骄傲如王子。至于治病的方法,那更是有趣味了。人长天白日活着,那能没有一个伤风咳嗽呢。一个老太婆头痛了,或者一个孩子发烧了,不是挨日子拖好,便是弄一点乡间流行的简单的单方来吃吃。于是我们会听到:“长寿,上山去拔一点草根来熬着吃,你看人病得那样凶。”这很叫人想起神农尝百草的时代。但是有时候甚至单方也不吃,而诚心诚意到庙里去求神、拈签、许愿……我亲眼见一个工友的宝贝孩子病了,一家大小都着急了,手足无措,不知到底怎样办才好,那孩子的小姐姐,听了母亲的吩咐,便从肮脏的床头取出一本烟薰油渍卷边的厚厚的书,跑到我这里来。 “老师,请你翻翻。” “翻什么?” “玉匣记。” “翻它做什么呢?” “快翻,快翻!” “怎样翻呢?” 这真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怎样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她说她妈妈叫她拿来的,她家里没有人认识字。“我小弟病了,看是怎样的?”她说明着。 “病了当然要找医生,”我忽然想起迷信那一类的事来了。 “不,要翻要翻。” 她急了,抓着我的手要我翻,一半撒娇,一半恳求。但我真不知道怎样翻。书是又旧又脏,封面已残破了,黄纸飞页上只模糊地现着木刻的大字“玉匣记”,卷了边,翻也翻不动。里面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插图,像有些民间流传的书一样,可惜刻工与印刷都不大高明,不但图,连字也看不清,这使我想起我们家乡流行的卜课与推流年的神秘的书。我只好笑。看着我笑,女孩子好像要生气的样子。她报了一个起病的日子与时刻,我终于按照她说的翻了。 我翻到她所说的日子与时刻那一页,一看,我忍不住笑了。 “喂,不要笑,说呀!” 她要我朗诵,我仍笑着,一时说不出来,她直催我。我说:“算了,撞鬼。” “撞什么鬼,说,哎哟。” 我先故意不念,一来觉得逗她好玩,再则我实在很讨厌迷信。我拒绝: “没有用,没有用。” “往回他病了都是这样,往回都好了。” 明知道不念是办不到的,而且为了安慰乡下人老实得可笑的心,我便顺了女孩的意: “床头有一个石榴鬼,黄昏时向东南方走五步后烧黄钱十张,病即可愈。” 我念一个字,她记一个字,而且还用手指数着。刚一念完,她就溜走了。出了门又回头伸进颈子来做一个鬼脸,表示她的得意,或者不如说表示她的胜利。 我想起来了,一个黄昏我散步到郊外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两个老婆婆,一个手持刀环,摇摇划划,口中念念有词,另一个则在放着鸡肉酒饭的土坎前面磕头烧纸,听说家里孩子吓着了,走了胎,在招魂。驱魔逐邪,用刀环,用符咒。那很像野蛮的跳神,景物真有一些可怕,我当时想,假如病了的孩子看见,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有命也没命了。 迷信牢牢地缠在人们心里,有如盘结的树根。这是一个很久远的传统。别的不提,就是那本“玉匣记”,已是陈古八十年的东西,那女孩家里好几辈人的遗产了。迷信蔓延在偏陬僻里,像病菌一样不知不觉当中便传染了人。老百姓大都愚昧无知,没有认识,而那落后而的旧式教育反而推波助澜。对自然对气候都盲目地崇拜,畏敬,宗教是多神而杂芜的,说不上纯正的信仰。疾病归之于神差鬼使,吃吃单方或者求求神便好像是疗治的良法。但是,我们也不要责备他们的愚庸,其实一般的贫穷也是可诅咒的,也真不少穷得连药就吃不起的人。至于省上的医院他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同时,且让我们看看当地的医药情形吧。每逢赶街子,县政府的护壁前便支起了布棚,摆开了草药摊子,挂上红旌,瓶瓶罐罐,草头木根,虎骨猴头豹皮,一应俱全,两个面貌不善跑江湖的汉子坐在旁边守着。街上也有几家中药室,萧条而冷静,成天罩在带着陈年霉味的阴晦里。门面最漂亮的要算两家西医馆,他们挂的牌子上都说“包治诸般杂症,兼通中西药术”。其实,这完全是广告,他们医馆的馆长照例同时又是医生,药剂师与助手,往往在省城立不住足,日暮途穷,便心生一计下乡来了。他们不但没有上过什么医科学校,没有呆过什么医院,就连医药常识也很缺乏。他们在省城混一年两载,从人家嘴里拾得两种药品,便到乡下来冒牌骗人。本事既谈不上,征费又昂贵。当然与乡下人的疾病发生不起关连。比如有一次一个农家老妇忽然得了急病,晕倒在路旁,我们便替她找一个所谓的西医去,他一看见那手脚抽搐不已,口里吐着白沫的老妇,便做出鄙弃的神气:“脏得很,脏得很”,连触也怕去触的,经大家苦求,他才勉强打了一针,后来那老妇人好了,送了他两升蚕豆,她太穷,没有钱,但乡下人是最老实的,绝不忘恩负义。但是,你看,那医生怎样做呢?他生气极了,指着那老妇的头说:“我要这个做什么?你知道不,一针要几十元国币呵!我要钱!”吓得老妇人在旁边讷讷地直说好话:“先生,做好事,积德!”其实那救急针就在省城私立医院才不过五六块钱。而那医生却做出要推倒那个老妇人的样子。这就是这里的医生呵! 天快黑的时候,那女孩的母亲在屋旁的田坎上向东南方点起香烛,烧了黄钱。她做得非常诚虔而礼敬。看见我从前面走过,好像小孩做了见不得大人的事一样,她害羞地笑了。这把我也弄得有一点不好意思。我问了她孩子的病。劝她还是去找医生,就是中医也可以,至少比没有医生好,至少比听天安命,求神驱鬼好一些。她当时并没有做声。 从前,那女孩爱把她小弟抱到我们后院来玩,现在,已好几天不见那小孩了。大概他还在病着。如果找一个医生看看,我想,也许早好了。听说并不是什么重病。小孩才三岁,是他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产的第一胎。她出嫁二十年不见子息,望儿望女,没有办法,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后来有一个医院从省城疏散到这城里,他们夫妇都在那儿做工,医院的人偶然知道了她没有生娩,给她一点药吃了才养这孩子。这孩子当也就成了她一个稀奇的宝贝。这不是近代科学给她很大的福利吗?这种惊人的成功为什么还不能克服那荒谬可笑的迷信呢?精神上的健康也许是最难保持的。旧的习俗毒害了人们的意识。但是,我还是能够替她设想,也许那两家庸医馆和中医都不能使她信服,倒不如求神禳灾,遂一个心愿,如果那医院不搬走,当然她要去找它的。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她正抱着新愈的孩子在后院玩,我很高兴地问她: “孩子好了?” “好了。” “不烧纸钱吃药恐怕早好了。” “还是吃了两剂药。” 她老实而感谢地笑着。 【人物介绍】 方敬(1914—1996),重庆万州人,诗人,散文家。出版诗集《雨景》等近10部,散文集《风尘集》等5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七章 货郎 第六十七章 货郎 鼓在货郎手里响了起来。六月天,西斜的阳光照着白墙和墙外的槐树,层层的叶子绿得那样深;金属的蝉鸣声突然停止;在这种静寂里,这座大宅第不知存在了若干年了,于旅行人却会是一个惊奇的出现,这时门半掩着,像刚经过外出人的手轻轻一带。但这挑着黄木箱的货郎从草坡走下来,拐弯,经过一所古墓,不待抬头已知道是柳家庄了,举起手里的小鼓,摇得绷绷绷的响了起来。 他已走到门前了,趁这时候我们清楚的瞧瞧他:高个儿,晒旧了的宽边草帽下,油黑色的瘦脸上露着筋,长着斑白的须,是在老年人中很难遇到的那种倔强的,有响亮的笑声和好脾气的人。 他用手推开了门。惊骇他那样没有礼貌吗?这不过是最外一道门,白天虚掩着,晚上才关闭,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是一个陌生的来客。瞧他那不慌不忙的神气,挑着黄木箱迈进一个石板铺成的大院子,向前走四五十步,站着望那严闭的两扇大门和门上半锈的铁环,手里的鼓又响了起来。 鼓声是他的招呼,告诉人“林小货来了”。林小货就是他的名字。没有人问他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已多大岁数了。人们都和他太熟识,反而不问这些了,凡是当他从路旁的茅草屋过,农夫农妇都喊他的名字,买几根针,几尺布。于这些大宅第,他像一只来点缀荒凉的候鸟,并且一年不止来一次。但现在门内没有动静。他放下担子,放下鼓,把草帽边垫着阶石坐下,低着头。他在想什么呢,这老来还要自谋衣食的人?难道想坐在这门外睡一觉吗,在这西斜的阳光里?轧轧,一个老女仆随着门开走出来: “林小货吗?来多久了?” “刚一会儿。” “干吗不叫?要是我不出来掐青菜——” “我刚坐下歇一会儿。我想总会有人出来,这晚半天。” “老爷往常倒在这时候出来走走——” “现在不了吗?” “现在病了。” “那么,劳您的驾,告诉老太太一声。” 这宅第的主人病了。这消息使他吃惊吗?他倒是有点惘然。想象那样一个和善的老头儿,拥有富足的田产,度着平静无波浪的生活,算是有福气了,而缺乏一点康健,正如这巨大的宅第缺乏一点热闹的人声。像故事里的员外,晚年才得一位公子。小姐们早出嫁了,公子也在娇养中长大了,但又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剩下两个老人和几个仆人。仆人们是不许高声讲话的,他们的脚步差不多是无声的来往在厅里,在走廊间,在楼梯上。这些林小货都知道。并且记得那和善的老头儿对他毫不拿身份,喜欢和他攀谈,谈年岁收成,谈县城里的事。他是很难得到县城里去的,因此林小货的话可多了,但他并不厌烦,有时还谈到他的公子。“听说公子很有才学,将来会做大事的。”“要是在从前倒也许——”叹一口气。“还不回来娶媳妇吗?”“时常有媒人来说亲呢。”“像老爷样人家,挑选得太难了。”“倒是他不愿意,孩子们的事情,现在我们不能做主了。” 老女仆重出来了,身边跟一条黄狗。狗也认识林小货,走拢来嗅嗅他的衣角,摇摇尾。 “老太太问有什么新来的货?” “哪有什么好的。要用好的货,老太太早派人到县城里去买了。”但他还是打开了箱子。大概这女仆已受了嘱咐,由她做主的挑了一些东西。林小货是卖不了什么也得走走。而这些大宅第的主人呢,向来是不缺乏什么也得买点他的货。 “老太太叫你就在这儿吃晚饭。” “天还早,多谢了。说我问老爷的病。” “还到哪儿去?” “不到哪儿去也得走了。” 我们这倔强的瘦瘦的朋友又戴上他的宽边草帽了。夕阳灿烂。他挑着黄木箱走出门外,陡然觉到自己的衰老和担子的沉重。将赶到一个市集里去吃晚饭吗?将歇宿在一家小客店里吗?将在木板床上辗转不寐,想着一些从来没有想到的事吗?他已走下草地,拐弯,经过一亩稻田,毫不踟蹰的走到大路上了。他又举起手里的鼓,正如我们向我们的朋友告别时高高举起帽子,摇得绷绷绷的响了起来。 【人物介绍】 何其芳(1912—1977),著名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红学”理论家。四川万县人。北京大学毕业,1938年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任教,后任文学系主任。1944—1947年历任四川省委委员、宣传部副部长,《新华月报》社副社长。建国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著有:诗集《预言》、《夜歌和白天的歌》,散文集《画梦录》,文艺论文集《论》、《关于写诗和读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八章 坛子的泥头 第六十八章 坛子的泥头 听故事,要算是小孩子最快活的事情了;而在我尤其。当牙齿还没出全的时候,就被关在一间小小的监狱式的书室里,从太阳初出地平,直到更锣当当地打过二下以前,全在森严冷酷的父亲监视之下,把眼睛钉在“日若稽古帝尧……”“曲礼日,毋不敬,俨若思……”的书本上,所听的只是自己单调而无味的读书声和父亲的督促声,呵叱声,界方拍桌声的我,年头到年尾,除了“桃符万户更新”的元旦和“爆竹一声除旧”的除夕,因为要跟随着举行祭祖,祀神,辞岁,贺年的大典的缘故,才能得到天赦也似的两天例假以外,不准有一天离开那小小的监狱式的书室的我,连寻常的小孩子应有的快活,都被剥夺了个罄尽,不要说是最快活的听故事了。然而话虽如此,偶然碰到幸运或不幸中的幸运的时候,一年中也有于固定的两天例假以外,得到几天意外的特假的机会。所谓幸运,就是父亲有事上城的时候;或是亲朋家族中有婚丧大事,父亲必须亲往庆吊或帮忙的时候;所谓不幸中的幸运,就是可恨而又可感的病神降临于这孱弱而可怜的小囚犯的身上,使我不得不离开书室的监狱,停止读书的苦工的时候。这在前者,由期望太切而严厉过甚的父亲,自然依旧不肯放松,当临走的时候,一定先将一天或两三天中应做的功课排定,分付不准荒嬉,而回来以后,也一定要从严地检查;然而老鼠当猫儿不在的时候,毕竟难免放纵而无忌惮的。何况这种幸运的机会,一年中碰不到几回,真是黄金也似地难得呢?而在后者,病神的降临,使我发热、头痛、肚痛、泄泻、遍身骨痛……等等,诚然是可怕的不幸;然而除了因此得脱离监狱的书室的拘禁,避免读书的苦工的劳作不算外,将病神所给与我的苦痛,跟父亲所给与我的不是界尺门闩当头乱敲,藤条竹片浑身乱抽,弄得额流鲜血,体无完肤,就是罚饿两三天,罚跪一昼夜,黑夜深更,拉出门外,丢在风雨冰雪中的严刑苛罚,比较起来,似乎还是病神的手段温和一点。何况大病初愈,禁不起拘禁、劳作的时候,即使期望太切而严厉过甚的父亲,也不得不容许我有几天的休养呢。因此,这两种机会的到来,在望赦的囚犯也似的我,不能不认为意外的幸运。在这意外的幸运中,这才是我能够听到故事而偶然当快活的滋味的时候;所以说到听故事,在旁的小孩子,固然是最快活的事情,而在我尤其。 展开了这一叶最快活的梦影,一个故事的坛子,宛然浮在我的面前了。看官们知道,凡是装我们绍兴出产的绍兴酒的坛子,都有一个用山上干净的硬黄泥炼成的泥头;要喝绍兴好老酒的,一定的先把这个泥头打开才行。现在这个坛子里装的虽然不是绍兴老酒,能够使人们喝了醺醉;却也装得些绍兴老故事,能够使人们听了得到一点快活;所以闲话少说,且等我来打开了这个泥头。 不瞒看官们说,这故事的坛子,实在是我家三十年前的一个老妈子的雅号。赠给伊这个雅号的,是我的三个姐姐。伊们联合起来,共同赠给伊的呢,还是一个人提议,而得到其余两人的同意的,现在我也不清楚了。自从伊得了这雅号以后,伊的照绍兴惯例应用伊的夫姓称为的某妈的某妈,也被湮没而不彰了;大家都称伊为“故事的坛子”。或者简称为“坛子”。甚而至于我那稳重的母亲,严肃的父亲,也称伊为老坛而不称姓了。怪得很,伊的形状,真也活像一个绍兴酒坛子。伊的年纪那时候已经六十多了,所以伊的头发,已经由灰白而转黄了,正跟酒坛子上的泥头的颜色差不多;而伊那横阔的头部粗糙而硬黄的脸色,也许有点类似泥头。伊常常穿一件本来深青而被浆洗得成为灰白色,又带着油腻泥污的微黑色的布衫,系一条淡玄色的裤子;当伊换着一个微凸的肚子,并着一双半小的脚而立着的时候,肩膀以下,由窄而宽,又由宽而窄,直到脚跟,恰恰成为两条弧线,远远看去,竟宛然是一个绍兴酒坛子,而外涂的石灰,已经剥落了的。伊的到我们家里,不知何年何月,我只知道伊的被雇而来,在我出生以前,当我开始我的书室的监狱生活的时候,大家已经称伊为十年陈的老妈子了。伊是距离我们村子约十多里远的一个小村子里的人。据伊说,年轻的时候,曾经被长毛掳去,在太平军中过了两年多,而伊的丈夫和两岁的儿子,就在那时候死长毛手里。伊因为能做鞋子和缝补衣服的缘故,所以幸而被留下性命;然而这两年中所目睹的悲惨而离奇的故事多极了。因此,连我那严肃的父亲,有时也跟伊谈及那些关于长毛的故事。听了伊的经历,再讲自己的遭逢,以互相印证。除了这些悲惨而离奇的长毛故事以外,伊更有幼年时候在豆棚瓜架下面,从伊的母亲、婶娘、嫂子们口中听得的许多乡村间传说的故事,堆积在伊的胸中,这就是伊所以成为故事的坛子的由来。伊那坛子里的故事,实在多得很。据听得伊所讲的故事最多而比我幸福的我那三个姐姐们说,伊肚子里简直装满了故事,能层出不穷的讲出来。所以这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我,所听到的几个伊口中的故事,不过是伊那坛子角里的一点垃圾罢了,而现在的梦影的回忆中所记得的故事,尤其是垃圾中的几粒微尘罢了。咳,可惜得很! 梦影中浮着的故事的坛子的泥头已经打开,且等我把从这坛子中采得的一些故事屑,零零碎碎地把往事今朝重提起。 【人物介绍】 刘大白(1880—1932),现代诗人。浙江绍兴人。1924年起任复旦大学、上海大学教授,1928年任浙江大学秘书长,次年去南京任教育部常务次长。是新诗的倡导者之一,诗作以描写民众疾苦为主,感情浓烈、语言明快、乡土气息浓郁,代表作:《旧梦》(诗集)、《邮吻》(诗集)、《旧诗新话》(诗论集)、《白屋文话》(杂文集)、《故事的坛子》(散文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九章 人生的乐趣(1) 第六十九章 人生的乐趣(1) 我们只有知道一个国家人民生活的乐趣,才会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正如我们只有知道一个人怎样利用闲暇时光,才会真正了解这个人一样。只有当一个人歇下他手头不得不干的事情,开始做他所喜欢做的事情时,他的个性才会显露出来。只有当社会与公务的压力消失,金钱、名誉和野心的刺激离去,精神可以随心所欲地游荡之时,我们才会看到一个内在的人,看到他真正的自我。生活是艰苦的,政治是肮脏的,商业是卑鄙的,因而,通过一个人的社会生活状况去判断一个人,通常是不公平的。我发现我们有不少政治上的恶棍在其他方面却是十分可爱的人,许许多多无能而又夸夸其谈的大学校长在家里却是绝顶的好人。同理,我认为玩耍时的中国人要比干正经事情时的中国人可爱得多。中国人在政治上是荒谬的,在社会上是幼稚的,但他们在闲暇时却是最聪明最理智的。他们有着如此之多的闲暇和悠闲的乐趣,这有关他们生活的一章,就是为愿意接近他们并与之共同生活的读者而作的。这里,中国人才是真正的自己,并且发挥得最好,因为只有在生活上他们才会显示出自己最佳的性格——亲切、友好与温和。 既然有了足够的闲暇,中国人有什么不能做呢?他们食蟹、品茗、尝泉、唱戏、放风筝、踢毽子、比草的长势、糊纸盒、猜谜、搓麻将、赌博、典当衣物、煨人参、看斗鸡、逗小孩、浇花、种菜、嫁接果树、下棋、沐浴、闲聊、养鸟、午睡、大吃二喝、猜拳、看手相、谈狐狸精、看戏、敲锣打鼓、吹笛、练书法、嚼鸭肫、腌萝卜、捏胡桃、放鹰、喂鸽子、与裁缝吵架、去朝圣、拜访寺庙、登山、看赛舟、斗牛、服、抽鸦片、闲荡街头、看飞机、骂日本人、围观白人、感到纳闷儿、批评政治家、念佛、练深呼吸、举行佛教聚会、请教算命先生、捉蟋蟀、嗑瓜子、赌月饼、办灯会、焚净香、吃面条、射文虎、养瓶花、送礼祝寿、互相磕头、生孩子、睡大觉。 这是因为中国人总是那么亲切、和蔼、活泼、愉快,那么富有情趣,又是那么会玩儿。尽管现代中国受过教育的人们总是脾气很坏,悲观厌世,失去了一切价值观念,但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亲切、和蔼、活泼、愉快的性格,少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的情趣和玩耍的技巧。这也是自然的,因为情趣来自传统。人们被教会欣赏美的事物,不是通过书本,而是通过社会实例,通过在富有高尚情趣的社会里的生活,工业时代人们的精神无论如何是丑陋的,而某些中国人的精神——他们把自己的社会传统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抛弃掉,而疯狂地去追求西方的东西,可自己又不具备西方的传统,他们的精神更为丑陋。在全上海所有富豪人家的园林住宅中,只有一家是真正的中国式园林,却为一个犹太人所拥有。所有的中国人都醉心于什么网球场、几何状的花床、整齐的栅栏,修剪成圆形或圆锥形的树木,以及按英语字母模样栽培的花草。上海不是中国,但上海却是现代中国往何处去的不祥之兆。它在我们嘴里留下了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就像中国人用猪油做的西式奶油糕点那样。它刺激了我们的神经,就像中国的乐队在送葬行列中大奏其“前进,基督的士兵们”一样。传统和趣味需要时间来互相适应。 古代的中国人是有他们自己的情趣的。我们可以从漂亮的古书装帧、精美的信笺、古老的瓷器、伟大的绘画和一切未受现代影响的古玩中看到这些情趣的痕迹。人们在抚玩着漂亮的旧书、欣赏着文人的信笺时,不可能看不到古代的中国人对优雅、和谐和悦目色彩的鉴赏力。仅在二三十年之前,男人尚穿着鸭蛋青的长袍,女人穿紫红色的衣裳,那时的双绉也是真正的双绉,上好的红色印泥尚有市场。而现在整个丝绸工业都在最近宣告倒闭,因为人造丝是如此便宜,如此便于洗涤,三十二元钱一盎司的红色印泥也没有了市场,因为它已被橡皮图章的紫色印油所取代。 古代的亲切和蔼在中国人的小品文中得到了极好的反映。小品文是中国人精神的产品,闲暇生活的乐趣是其永恒的主题。小品文的题材包括品茗的艺术,图章的刻制及其工艺和石质的欣赏,盆花的栽培,还有如何照料兰花,泛舟湖上,攀登名山,拜谒古代美人的坟墓,月下赋诗,以及在高山上欣赏暴风雨——其风格总是那么悠闲、亲切而文雅,其诚挚谦逊犹如与密友在炉边交谈,其形散神聚犹如隐士的衣着,其笔锋犀利而笔调柔和,犹如陈年老酒。文章通篇都洋溢着这样一个人的精神:他对宇宙万物和自己都十分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他有自己的情趣,富有生活的经验和世俗的智慧,却又非常幼稚;他有满腔,而表面上又对外部世界无动于衷;他有一种愤世嫉俗般的满足,一种明智的无为;他热爱简朴而舒适的物质生活。这种温和的精神在《水浒传》的序言里表述得最为明显,这篇序文伪托给该书作者,实乃十七世纪一位批评家金圣叹所作。这篇序文在风格和内容上都是中国小品文的最佳典范,读起来像是一篇专论“悠闲安逸”的文章。使人感到惊讶的是,这篇文章竟被用作小说的序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十九章 人生的乐趣(2) 第六十九章 人生的乐趣(2) 在中国,人们对一切艺术的艺术,即生活的艺术,懂得很多。一个较为年轻的文明国家可能会致力于进步;然而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自然在人生的历程上见多识广,她所感兴趣的只是如何过好生活。就中国而言,由于有了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把人当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类幸福当作一切知识的终结,于是,强调生活的艺术就是更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没有人文主义,一个古老的文明也一定会有一个不同的价值尺度,只有它才知道什么是“持久的生活乐趣”,这就是那些感官上的东西,比如饮食、房屋、花园、女人和友谊。这就是生活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像巴黎和维也纳这样古老的城市有良好的厨师、上等的酒、漂亮的女人和美妙的音乐。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某个阶段之后便感到无路可走了,于是便不愿意再去研究什么问题,而是像奥玛开阳那样沉湎于世俗生活的乐趣之中了。于是,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它不知道怎样像中国人那样吃,如何像他们那样享受生活,那末,在我们眼里,这个民族一定是粗野的,不文明的。 在李笠翁(十七世纪)的著作中,有一个重要部分专门研究生活的乐趣,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住宅与庭园、屋内装饰、界壁分隔到妇女的梳妆、美容、施粉黛、烹调的艺术和美食的导引,富人穷人寻求乐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闷的途径,的节制,疾病的防治,最后是从感觉上把药物分成三类:“本性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和“一生钟爱之药”。这一章包含了比医科大学的药学课程更多的用药知识。这个享乐主义的戏剧家和伟大的喜剧诗人,写出了自己心中之言。我们在这里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他对生活艺术的透彻见解,这也是中国精神的本质。 李笠翁在对花草树木及其欣赏艺术作了认真细致而充满人情味的研究之后,对柳树作了如下论述: 柳贵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直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欲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以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婵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在妇女的服饰问题上,他也有自己明智的见解: 妇人之衣,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今试取鲜衣一袭,令少妇数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色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欲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色为仇乎?……大约面色之最白最嫩,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色之浅者显其淡,色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娇,衣之粗者愈形其娇。……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 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青矣。 李笠翁接下去讨论了黑色的伟大价值。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它是多么适合于各种年龄、各种肤色,在穷人可以久穿而不显其脏,在富人则可在里面穿着美丽的色彩,一旦有风一吹,里面的色彩便可显露出来,留给人们很大的想象余地。 此外,在“睡”这一节里,有一段漂亮的文字论述午睡的艺术: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末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只有当人类了解并实行了李笠翁所描写的那种睡眠的艺术,人类才可以说自己是真正开化的、文明的人类。 【人物介绍】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章 买鸟(1) 第七十章 买鸟(1) 我爱鸟而恶狗。这并不是我的怪癖,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自自然然地有这种脾气,正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因为中国人喜欢鸟,可是要是你对他们谈到爱狗的事,他们便会问你道,“你讲甚么话?”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去和畜牲做朋友,要怀抱它,它。我只有一次突然明白这种对狗的同感,那是当我读门太做的《圣美利舍的故事》“storyof san michele”by axel munthe的时候。书上说他因为一个法国人踢狗而向那法国人决斗的那一个部份,当真的感动我。似乎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的了解它,我几乎希望即时有一只猎狗来蜷伏在我的身边。不过这些只是受他一时文字的魔力罢了,现在离当初读门太的书的时候将近两年了,而那种对狗友的一点风雅豪情也早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觉得最讨厌的时候是当我在一个美国朋友的客厅里的时候,一只圣伯纳种的大狗(st bernard,按此种壮丽敏锐之大狗原饲育于瑞士圣伯纳庵堂,因之得名)要来舐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亲昵,而更难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这只狗的家谱来。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像个邪教徒的样子,瞠目凝视着她,茫然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对答。 “是我一个瑞士朋友在接从查利克(zurich)带来的。”我的女主人说。 “唔,皮亚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从阿尔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过一个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国际赛狗会中得到锦标的。” “不错!” 我并不是故意要失礼的,然而我恐怕那时候是真失礼了。 我明白英国人都爱狗。可是讲起来英国人是样样都爱的,他们连大牡猫都爱。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国朋友辩论这问题。 “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话全是胡说,”我说,“他们假装爱畜牲。你们真会撒谎,因为你们嗾使这些畜牲去追赶可怜的狐狸。你们为什么不去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宝贝’呢?” “我想我可以解释给你听,”我的朋友回答道,“它这种畜牲,是怪善会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于你,……” “且慢!”我插嘴说,“我之所以恶狗,正因为它们这样善会人意的缘故。我的天生爱惜动物的,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扑杀一只苍蝇这事实来证明。可是我厌恶那种假装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牲,走近来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欢那种知趣的畜牲,安分的畜牲。我宁愿去爱只驴子……要爱惜狗吗?对的。可是为什么要它,要怀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国朋友说,“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话。”于是我们便扯到别的题目上去。后来,我养了一只狗,这是因为我家庭情况的需要。我好好地叫人喂它,给它洗澡,让它睡在一间好好的狗屋里。可是我禁止它以搔遍我的全身来表示亲昵和忠实的一切举动。我真宁愿死,而不情愿学许多时髦女郎那样牵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放了脚的江北老妈穿着一双高跟鞋,明显地是什么外国人家里的女仆,她一手拿着一根洋棍,一手拉着一只小猎狗。那真才是一大奇观哩!我不愿意把我自己装成这种怪模样。让英国人去拉狗吧。那才和他们有缘分,可是和我是无缘的。我出去散步的时候,也得走得成个模样。 可是我原来是要来谈鸟的,特别是谈我前天买鸟的经历。我有一大笼小鸟,不晓得叫甚么名字的,不过是比麻雀小一点。雄的红胸上有白花点。去年冬天为了种种缘故死了几只。我常想再去买几只来凑伴儿。那正是中秋节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会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儿在家里。于是我便向她提议,我们还是到城里去买些小鸟吧,她很赞成。 城隍庙鸟市的情形怎样,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晓得,用不着我来多说。我手里抱着我的女孩,走过那行人拥挤不堪的街道。那里是真爱动物者的天堂,因为那里不但有鸟,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着一种水草的乌龟,金鱼,小麻雀,蜈蚣,壁虎以及别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你该先去看那些路中地上卖蟋蟀的和包围着他们的那群小孩子,然后再去判定中国人到底是不是爱好动物的。我走进一家山东人开的鸟店,因为以前已经买过这种鸟,知道价钱,毫无困难地便买了三对。买价两元一角整。 店是在街道转角的地方。笼里大约有四十只那种小鸟,我们讲定了价钱,那人便开始替我拣出三对来。笼里的骚动扬起了一阵灰尘,我便站开点。到他拣鸟拣了一半的时候,已经有一大堆人围聚在店前了,街上闲游的人向来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钱,把那小笼子提走的时候,我便变成注意的中心和众人妒羡的目标了。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欢乐的骚动。 “那是什么鸟?”一位中年男子问我。 “你去问店里的人。”我说。 “它们可会唱?”另外一个人问。 “多少钱买的?”第三个又问。 我随便回答,像一个贵族似地走开了。因为我在中国群众中,是一个可骄傲的有鸟的人。那时有一种什么东西把群众连结起来,一种纯天然的与本能的共通欣喜,使我们发出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间缄默的壁垒。当然,他们有权利可以问你那些鸟怎样怎样,正如假使我当他们的面前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奖,他们也有同样的权利可以问我一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章 买鸟(2) 第七十章 买鸟(2) 于是我便一手抱着我的小女儿,一手提着鸟笼走过去。路上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假使我是那婴孩的母亲,我便会相信他们都在称赞我的婴孩了,可是我既然是个男人,所以我晓得他们是在称赞笼里的小鸟的。这种鸟可真这么稀罕吗?我自己这样想。不,他们只是普通的爱鸟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点心店里去。那时过午不久,时候还早,楼上空着。 “来一碗馄饨。”我说。 “这些是什么鸟?”一个肩上挂着一条手巾的伙计问。 “来一碗馄饨和一碟白切鸡。”我说。 “是,是。是会唱的?” “唱,白切鸡能唱吗?” “是,是,一碗馄饨!——一碟白切鸡!”他向楼下的厨房嚷着,或者不如说是唱着。“这种是外国鸟。” “是吗?”我只是在敷衍。 “这鸟生在山上,山上,你晓得的,大山上。喂,掌柜,这是什么鸟?” 掌柜是一个管账的,他戴着一副眼镜,和一切记账的一样,是能看书会写字的男人,除了铜板洋钱之外,你别想他对小孩的玩具或别的什么东西会发生兴趣。可是他一听见有鸟的时候,他不但答应,并且,叫我大大的惊异的是他竟移动着脚去找拖鞋了,离开柜台,慢慢地向我的桌子走来。当他走近鸟笼的时候,他那冷酷的脸孔融化了,他变成天真而饶舌的,完全和他那副相貌不称。然后他把头仰向天花板,大肚子从短袄下突了出来,发表他的判断。 “这种鸟不会唱的,”他神气活现地批评说。“只是小巧好玩,给小孩子玩玩倒不错。” 于是他便回到他那高柜台上去,而我不久也吃完了那碗馄饨。 在我回家的路上也是一样。街上的人都弯着身子下去,看看笼子里是什么东西。我走进一家旧书店里去。 “你们可有明版书?” “你笼里那些是什么鸟?”中年的店主问。这一问叫三四个顾客都注意到我手里的鸟笼来。这时颇有一番骚动——我是说在笼子外。 “给我看看?”一个小学徒说着,便从我的手里把鸟笼抢过去。 “拿去看个饱吧,”我说,“你们可有明版的书?”可是我再也不是注意的目标了,我便自己到书架上去浏览。一本也找不到,我便提了鸟笼走出店来,顿时又变成注意的中心了。街上的人有的向鸟微笑,有的向我微笑,因为我有那些鸟。 后来我在二洋泾桥叫了一辆云飞汽车乘回来。我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我从城隍庙带着鸟笼回来的时候,车站里的办事员特意走出来看我的鸟。这一次他并没有看见,我也不想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当我踏上汽车的时候,车夫的眼睛看到我手提的小笼子了,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脸孔顿时松弛了下来,他当真也变成小孩似的,正像上次买鸟时候的车夫一样,他对我十分的和善,打开话盒,我们谈话谈得很远,到了我家里的时候,他不但把养鸟和教鸟唱歌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并且连云飞汽车公司的全部秘密都说了出来,他们所有车辆的数目,他们所得到的酒资,他整个童年时代的历史,以及他不喜欢结婚的理由。 现在我晓得了,假使我有一天须现身在群情激昂的公众之前,想要消除一群恨我入骨欲得我而甘心的中国民众的怒气的时候,应该怎样办了。我只须提个鸟笼出来,把一只美丽的玉燕,或是一只善唱的云雀给他们看。你瞧罢!这比救火水龙管、流泪弹,或是炸弹的效力还要神速,比德谟士但尼斯(demq、thenes)的一篇演说神通还要广大,而且结果我们都可以大家结拜为把兄弟。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论语》第五十二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一章 打橘子 第七十一章 打橘子 陶庵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种是塘栖蜜橘。(见梦忆卷四)这种橘子我小时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栖人。橘以蜜名却不似蜜,也不因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欢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确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栖吃“树头鲜”,也甜得不含糊的,但是我都不曾尝着过。我所记得,只是那个样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所不满意的还是“不甜”,这或者由于我太喜欢吃甜的缘故罢。 小时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篓成筐的装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较这儿所说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点异样,若再以今日追溯从前,真好比换过一世界了。 城头巷三号的主人朱老太爷,大概也是个喜欢吃橘子的,那边便种了七八棵十来棵的橘子树。其种类却非塘栖,乃所谓黄岩也。本来杭州市上所常见的正是“黄岩蜜橘”。但据k君说,城头巷三号的橘子一种是黄岩而其他则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忆而辨之,还该质之朱老太爷乎? 从橘树分栽两处看来,k君的话不是全无根据的。其一在对着我们饭厅的方天井里。长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树梢约齐台上的阑干,我们于此伸开臂膊正碰着它。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可惜自来嬉戏总不曾留下些许的痕迹,尽管在我心头每有难言的惘惘,尽管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上许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怀感。后之来者只看见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尝有什么温软的梦痕也哉! 另一处在花园亭子的尽北畸角上,太湖山石边,似不如方天井的那么多,那边有一排,这儿只几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较偏僻,不如那边的位居冲要易动垂诞,所以著名之程度略减。可是亭子边也不是稀见我们的脚迹的,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还要扔白菜皮。据说晾着预备腌的菜,有一年特别好吃,尽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边皮都被我们当了兵器耳。 这两处的橘子诚未必都是黄岩,在今日姑以黄岩论,我只记得黄岩而已。说得老实点,何谓黄岩也有点记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 黄岩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蛮结实,不像塘栖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软,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们都有点果子癖,不论好歹只是吃。我却不然,虽橘子在诸果实中我最喜欢吃,也还是比他们不上,也还是不行。这也有点可气,倒不如乾脆写我的“打橘子”,至于吃来啥味道,我不说!——活像我从来没吃过橘子似的。 当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树头橘实渐渐黄了。这一半黄的橘子,便是在那边贴标语“快来吃”。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扑秃扑秃的已有两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抢,抢自地下,夺,夺自手中,故吃橘而夺,夺斯下矣。有时自己没去打,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吃!”分他个半只,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这是讨来吃。 说得起劲,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说过小平台阑干外,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无论如何,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论,亦只紧靠阑干的几枝可采,稍远就够不着,愈远愈够不着了。况且近阑干的橘子总是寥落可怜,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相传如此。 打橘有道,轻则不掉,重则要破。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却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树的枝叶间,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上边寻下边找,虽觉麻烦,亦可笑乐。若只举竿一击,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然而用竿子打,究意太不准确。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叶倒狼籍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掉下来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谁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只要看得准,捏得稳,兜住它在下一拉,要吃那个橘子便准有那个橘子可吃,从心之所欲,按图而索骥,不至于殃及池鱼,张冠李戴了。但是拉来吃,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有这么多的吃法,你们不要以为那儿的橘子尽被我们几个人吃完了。鸟雀们先吃,劳工们再吃,等我们来抓来拉,已经是残羹冷炙了。所以铺张其词来耽误读者救国的工夫,自己也觉得不很讨俏,脸上无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气地说,这儿所记的往事只为着与它有缘的人写的,并不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可夹入革命文学的队伍。若万一有人居然从这蹩脚的文词里猜着了梦呓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于还觉着“这也有点味儿”,这于我不消说是“意表之外”的收获。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间乎?又谁能知道! 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一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更觉过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楼不多久,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声了。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房主人又不来,听它空关着。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几卷残经,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消磨个干净,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只听得杭州城内纷纷搬家到上海,天气渐冷,游人顿稀,湖山寂寂都困着觉。一天,我进城去偶过旧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门的老儿,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还认得我。正房一带都已封锁,只从花园里踅进去,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还走上楼梯,转过平台,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窗户紧闭着。眼下觉得怪熟的,满树离离的红橘子。 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但通那边的门儿深锁,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我踌躇四顾,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钟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觉得一无可说的。歇了一歇,走近阑干,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头一看,红圆可爱,还带着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我揣着它,照样慢慢的踱出来,回到俞楼,好好的摆在书桌上。 原来满抵桩带回来给大家看,给大家讲的,可是h君其时已病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这一只橘子。匆忙凄苦之间,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该橘子久查无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当是丢了吧。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各人奔着各人的道儿,都忙忙碌碌地赶着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于几天懒睡之后,总算写了这一篇,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一九二八年七月十三日,北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二章 奇趣儿时有 第七十二章 奇趣儿时有 “莲花灯,莲花灯,今儿个点了明儿个扔。”在阴历七月十五的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随处可以听到儿童们这样唱着。这里,我们就可以谈谈莲花灯。 莲花灯,并不是一盏莲花式样的灯,但也脱离不了莲花。它是将彩纸剪成莲花瓣儿,再用这莲花儿瓣,糊成各种灯,大概是兔子、鱼、仙鹤、螃蟹之类。这个风俗,不知所由来,我相信这是最初和尚开盂兰会闹的花样,后来流传到了民间。在七月初,庙会和市场里就有这种纸灯挂出来卖,小孩买了在放着。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点上蜡烛亮着。撑起来向胡同里跑,小朋友们不期而会,总是一大群唱着。人类总是不平等的,这成群的小朋友里,买不起莲花灯的,还有的是。他们有个聊以解嘲的办法,找一片鲜荷叶,上面胡乱插上两根佛香,也追随在玩灯的小朋友之后。这一晚,足可以“起哄”两三小时。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长并没有叮嘱过他们,他们的灯友,也没有什么君子协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会的趣味,就在这里,什么日子,有个什么应景的玩艺,过时不候。若莲花灯能玩个十天半个月,那就平凡了。 为了北平人的“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就无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带有一种艺术性,北平之使人留恋就在这里。于是我回忆到南都,虽说是卖菜佣都带有六朝烟水气,其实现在已寻不着了。纵然有一点,海上来的欧化气味,也把这风韵吞啮了,而况这六朝烟水气还完全是病态的。就说七月十五烧包袱祭祖,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区,就很少见。秦淮河里放河灯,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废除,倒是东西门的老南京,依然还借了祭祖这个机会,晚餐可以饱啖一顿。二十五年的中元节,有人约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饭,走到夫子庙,兴尽了,我没去。这晚月亮很好,被两三个朋友拖住,驾一叶之扁舟,溯河东上(秦淮西流),直把闹市走尽,在一老河柳的荫下,把船停着,雪白的月亮,照着南岸十竹疏林,间杂些瓜棚菜圃,离开了歌舞场,离开了酒肆茶楼,离开了电化世界,倒觉耳目一新。从前是“蒋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这里水纵然不碧,却也不黑,更不会臭。水波不兴的上流头,漂来很零落的几盏红绿荷叶灯,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将完。但眼看四处无人,虫声唧唧,芦丛柳荫之间,仿佛有点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节,我避居上新河,乡下人烧纸,大家全怕来了警报,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间天上了。于今呢?却又让我回忆着上新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三章 燕居夏亦佳 第七十三章 燕居夏亦佳 到了阳历七月,在重庆真有流火之感。现在虽已踏进了八月,秋老虎虎视眈眈,说话就来,真有点谈热色变,咱们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觉得当年久住在那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说逛三海上公园,那里简直没有夏天。就说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树碧油油的,在屋顶上撑着一把大凉伞儿,那就够清凉。不必高攀,就凭咱们拿笔杆儿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鱼缸。这日子石榴结着酒杯那么大,盆里荷叶伸出来两三尺高,撑着盆大的绿叶儿,四围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儿,什么颜色都有,统共不会要你花上两元钱,院子里白粉墙下,就很有个意思。你若是摆得久了,卖花儿的,逐日会到胡同里来吆唤,换上一批就得啦。小书房门口,垂上一幅竹帘儿,窗户上糊着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风,屋子里可飞不进来一只苍蝇。花上这么两毛钱,买上两三把玉簪花红白晚香玉,向书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个两三天。屋夹角里,放上一只绿漆的洋铁冰箱,连红漆木架在内,只花两三元钱。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钱,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着四五斤重一块的大冰块,带了北冰洋的寒气,送进这冰箱。若是爱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钱,把虎拉车(苹果之一种,小的),大花红,脆甜瓜之类,放在冰箱里镇一镇,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拿出来,又凉又脆又甜。再不然,买几大枚酸梅,五分钱白糖,煮上一大壶酸梅汤,向冰箱里一镇,到了两三点钟,槐树上知了儿叫得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汤来,一个人一碗,全家喝他一个“透心儿凉”。 北平这儿,一夏也不过有七八天热上华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总是华氏八十来度,早晚不用说,只有华氏七十来度。碰巧下上一阵黄昏雨,晚半晌睡觉,就非盖被不成。所以耍笔杆儿的朋友,在绿荫荫的纱窗下,鼻子里嗅着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儿,从容工作。若是喜欢夜生活的朋友,更好,电灯下,晚香玉更香。写得倦了,恰好胡同深处唱曲儿的,奏着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帘出望,残月疏星,风露满天,你还会缺少“烟士披里纯”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四章 谈酒 第七十四章 谈酒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 nio”——末一字是本地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方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马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像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蟹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宾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筒”,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值以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饷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著,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像一定是个与“三西”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勃兰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蒲陶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像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葡萄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勃兰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工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职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吧?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于北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五章 喝茶 第七十五章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原名private papersof henry ryecroft)却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东方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儿,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必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因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六章 湖畔夜饮 第七十六章 湖畔夜饮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①,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欧仆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七章 吃瓜子(1) 第七十七章 吃瓜子(1) 从前听人说: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其纯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惊。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双筷,可抵刀锯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罗剔抉,无所不精。这两根毛竹仿佛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长,或者一对取食的触手。用时好像变戏法者的一种演技,熟能生巧,巧极通神。不必说西洋了,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可惊叹。至于精通吹煤头纸法的人,首推几位一天到晚捧水烟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们的“要有火”比上帝还容易,只消向煤头纸上轻轻一吹,火便来了。他们不必出数元乃至数十元的代价去买打火机,只要有一张纸,便可临时在膝上卷起煤头纸来,向铜火炉盖的小孔内一插,一吹,火便来了。我小时候看见我们染坊店里的管帐先生,有种吹煤头纸的特技。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前了,他会把上唇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风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之后,水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都会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国药、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倡。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许多牌子。最初是某大药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什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等种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哪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装的瓜子陈列而倾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破裂,瓜仁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就担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厚纸函中去力挖,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头一般的手指对它简直毫无办法。我只得乘人不见把它抛弃了。 在痛感困难的时候,我本拟不再吃瓜子了。但抛弃了之后,觉得口中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会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一粒,再送交臼齿去咬。不幸而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响,玉石不分,咬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手心里,用心挑选,剔去壳的碎块,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块。然而这挑选颇不容易,因为壳的碎块的一面也是白色的,与瓜仁无异,我误认为全是瓜仁而舐进口中去嚼,其味虽非嚼蜡,却等于嚼砂。壳的碎片紧紧地嵌进牙齿缝里,找不到牙签就无法取出。碰到这种钉子的时候,我就下个决心,从此戒绝瓜子。戒绝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来漱一漱口,点起一支香烟,或者把瓜子盆推开些,把身体换个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对它发生关系。然而过了几分钟,与别人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之间,会跟了别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来咬。等到自己觉察破戒的时候,往往是已经咬过好几粒了。这样,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复戒,戒而复吃,我为它受尽苦痛。这使我现在想起了瓜子觉得害怕。 但我看别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为中国人的三种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叹佩。常见闲散的少爷们,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握着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谈,且谈且笑。从容自由,真是“交关写意!”他们不须拣选瓜子,也不须用手指去剥。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格,“呸”,“格”,“呸”,……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女人们、小姐们的咬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而用门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帮着了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的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七章 吃瓜子(2) 第七十七章 吃瓜子(2) 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看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近来瓜子大王畅销,我国的小孩子们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我的技术,在国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偶检行箧,发见亲友所赠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他觉得非常珍奇。在这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地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托祖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的很!他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我的笑不仅为这点滑稽,本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像我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的旁边放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掏取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见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者也来掏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低声问他的朋友:“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吃。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尖头。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粮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1934年4月2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八章 酒(1) 第七十八章 酒(1) 假如你向人提起绍兴,也许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历史上的越国的古都,也许他没听说过山上水秀山媚的胜景,也许他糊涂到这地方在中国那一省也不大搅得清楚;可是他准会毫不含糊的告诉你:“唔,绍兴的老酒顶有名。” 是的,说起绍兴的黄酒,那实在比绍兴的刑名师爷还著名,无论是雅人墨客,无论是贩夫走卒,他们都有这常识:从老酒上知道的绍兴。 在绍兴的乡下,十村有九村少不了酿酒的人家。随便跑进那一个村庄,照例是绿水萦回,竹篱茅舍之间,点缀着疏疏的修竹;这些清丽的风景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广场上成堆的酒坛了。坛子是空的,一个个张着圆形的口,横起来叠着,打底的一层大概有四五十只,高一层少几只,愈高愈少,叠成一座一座立体的等边三角形:恰像是埃及古国的金字塔。酒坛外面垩着白粉,衬托在碧琅琅的晴空下,颜色常是非常的鲜明愉快。要是凑得巧,正赶上修坛的时节,金字塔便撤去了,随地零乱地摆着,可是修坛的声音显得十分热闹,——那是铁器打着瓷器,一种清脆悠扬的音乐般的声音:叮当,叮当,……合着疾徐轻重的节奏,掠过水面,穿过竹林,镇日在寂静的村落中响着。 这些酿酒的人家,有许多是小康的富农,把酿酒作为农家的副业;有许多是专门藉此营生的作坊,雇用着几十个“司务”,大量地酿造黄酒,推销到外路去——有的并且兼在城里开酒馆。 绍兴老酒虽然各处都可以买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还是非到绍兴不可。而且绍兴还得分区域:山阴的酒最好,会稽的就差一点。——你知道陆放翁曾经在鉴湖上做过专门喝酒吟诗的渔翁,在山畔度过中世纪式的隐遁生涯这历史的,因此你也许会想像出鉴湖的风光是如何秀媚,那满湖烟雨,扁舟独钓的场面又是如何诗意;但你不会知道鉴湖的水原来还是酿酒的甘泉,你试用杯子满满舀起鉴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进一个铜元,水向杯口凭空高涨起来了,却不会流下半滴;用这水酿成的黄酒,特别芳香醇厚。 生为绍兴人,自然多数是会喝酒的了。但像我这样长年漂泊异乡的是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是做酒工人虽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却多数守口如瓶,不进半滴。——“做酒是卖给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万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这一点理由,对于绍兴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绍兴自然也特别多,城里不必说,镇上小小一条街,街头望得见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庄上没有市集,一二家卖杂货的“乡下店”里也带卖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简陋:单开店面,楼下设肆,楼上兼做堆栈,卧房,住宅。店堂里有一个曲尺形的柜台,恰好占住店堂直径的一半地位,临街那一面的柜台上,一盆盆地摆着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干,海螺蛳;间或也有些鱼干,熏鹅,白鸡之类。那是普通顾客绝少问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面的柜台是空着,常只有一块油腻乌黑的揩台布,静静地躺在上面,这儿预备给一些匆忙的顾客,站着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柜台对面的条凳板桌,那是预备给比较闲适的人坐的;至于店堂后半间“青龙牌”背后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却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顾客多有些斯文一脉,是杂货店里的大伙计们的区域,小伙计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当着冬天,便时常跑到“青龙牌”旁边的炉子上去双手捧着洋铁片制成的酒筒,利用它当作火炉;“大伙”兼“东家”的,除了来往接待客人以外,还得到账桌上上管理账务。这些酒店的狭窄阴暗,以及油腻腻的柜台桌凳,要是跑惯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园的先生们,一看见就会愁眉深锁,急流勇退地逃了出来的;但跑到那儿去的顾客,却决不对它嫌弃——不,岂但嫌弃呢,那简直是他们小小的乐园! 以上所说的不过是乡镇各处最普通的酒店,在繁华的城内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里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楼酒馆大都整洁可观。底下一层,顾客比较杂乱,楼上雅座,却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谓“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画屏对,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画;若是在秋天,茶几上还摆上几盆菊花或佛手,显得几分风雅。但这些“上等”的酒楼中间,我们还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种:一种酒肴都特别精致,不甚注意环境的华美;另一种似乎在新近二三年里面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讲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还备着花布屏风,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开来;此地应该特别提明一笔的,就是这种酒店都用着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种酒店里去的自然是为了口腹享用,后一种的顾客,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么就得替他们在“名士”上面,加上“风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于说,喝酒是一种怎样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无从悬猜的。绍兴酒的味道,有点甜、有点酸,似乎又有点涩:我无法用适当的词句来作贴切的形容,笼统地说一句,实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难受。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觉。但假如我们说酒的滋味全在于一点兴奋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会错得很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八章 酒(2) 第七十八章 酒(2)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数是带点歇斯底里性的。要享乐,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兴奋;失恋了,失意了,喝酒,喝了畅快地狂笑一阵,痛哭一场,然后昏然睡去,暂时间万虑皆空。绍兴人喝酒虽也有下意识地希图自我陶醉的,但多数人喝酒的意义却不是这样。绍兴人的性情最拘谨,他们明白酗酒足以伤身误事,经常少喝点却有裨于身体的健康。关于这,有两句歌谣似的俗语,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 nio”。——nio nio是译者,因为我写不出那两个字;意思是肥猪,喝了酒可以变得肥猪那么壮。——“nio nio主义”者喝酒跟吃饭差不多,每饭必进,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无碍于事。 酒在绍兴是补品,也是应酬亲友最普通的交际品。宴会聚餐固然有酒,亲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过后也总是这一句:“我们酒店里去吃一碗(他们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说:“我们去‘雅雅’来!”——“雅雅”来,话说得这么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象了。无论你怎样的莽汉,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里偷闲地在柜台上站着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劳动者,一上酒店,就会斯文起来;因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牛饮,只有低斟浅酌的吃法才合适。你看他们慢慢吃着,慢慢谈着,谈话越多,酒兴越好,这一喝也许会直到落日昏黄,才告罢休。 你觉得这样的喝法,时间上太不经济吗?但这根本便是一种闲情逸趣,时间越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你还没见过绍兴人喝酒的艺术呢!第一,他们喝酒不必肴馔,而能喝得使旁观的人看来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盘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蛳,或者一碟花生豆腐干,那要算是十分富丽了。真正喝酒的人连这一点也不必,在酒店里喝完半斤以后,只要跑到柜台上去,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或者鸭肉),向伙计问一问价钱,然后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着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舔一舔沾着的鸡味,便算完事,可以掉过头扬长而去。这虽是个近于荒唐的笑话,却可以看出他们喝酒的程度来。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动人了!端起碗来向嘴边轻轻一啜,又用两个指头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蛳,送进口里去,让口子自己去分壳吃肉地细细咀嚼。酒液下咽蝈然作声,嘴唇皮咂了几下,辨别其中的醇味,那么从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种满足的神气,使人不得不觉得他已经暂时登上了生活的绿洲,飘然离开现实的世界。同时也会相信酒楼中常见那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实在并没有形容过火了。 在从前,“生意经”人的种田人都多数嗜酒,家里总藏着几坛,自用之外,兼以饷客。但近年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豪情胜慨,普通人家,连米瓮也常常见底,整坛的老酒更其难得。小酒店的营业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楼酒馆都雇了女招待来招徕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盘了。只有镇上那些“滥料”的流浪汉,虽然肚子一天难得饱,有了钱总还是倾囊买醉,踉踉跄跄地满街发牢骚骂人,寻事生非,在麻醉中打发着他们凄凉的岁月。 自己在故乡的几年,记得曾经有一时也常爱约几个相知的朋友,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天海天空地谈着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并不是爱酒,爱的是那一种清绝的情趣。——大概因为那时生活还不很恐慌,所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乡,恐怕也未必有这么好整以暇的心绪了吧? 选自《太白》1935年2月5日第1卷第10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十九章 饮酒 第七十九章 饮酒 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议论风生。再灌下几杯之后,所有的苦闷烦恼全都忘了,酒酣耳热,只觉得意气飞扬,不可一世,若不及时知止,可就难免玉山颓欹,剔吐纵横,甚至撒疯骂座,以及种种的酒失酒过全部的呈现出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的卡力班,那个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尝酒味,觉得妙不可言,以为把酒给他喝的那个人是自天而降,以为酒是甘露琼浆,不是人间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与白人接触,就是被酒所倾倒,往往不惜举土地界人以交换一些酒浆。印第安人的衰灭,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荒腆于酒。 我们中国人饮酒,历史久远。发明酒者,一说是仪逖,又说是杜康。仪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很远,总之是无可稽考。也许制酿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仪逖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尚书有“酒诰”之篇、谆谆以酒为戒,一再的说“祝兹酒”(停止这样的喝酒),“无彝酒”(勿常饮酒),想见古人饮酒早已相习成风,而且到了“大乱丧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过从汉起就有酒榷之说,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课税以裕国帑,并没有寓禁于徵的意思。酒很难禁绝,美国一九二○年起实施酒禁,雷厉风行,依然到处都有酒喝。当时笔者道出纽约,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国餐馆,入门直趋后室,索五加皮,开怀畅饮。忽警察闯入,友人止予勿惊。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枪,锵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独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废,直如一场儿戏。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强制。在我们中国,汉萧何造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此律不曾彻底实行。事实上,酒楼妓馆处处笙歌,无时不飞觞醉月。文人雅士水边修禊,山上登高,一向离不开酒。名士风流,以为持螫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饮无度,扬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饮酒不是什么不很体面的事,真所谓“酗于酒德”。对于酒,我有过多年的体验。第一次醉是在六岁的时候,侍先君饭于致美斋(北平煤市街路西)楼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叶树,随时簌簌作响。连喝几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一件两截衫上。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园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欢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机会。“酒有别肠,不必长大”,语见《十国春秋》,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壮健者未必能饮,瘦小者也许能鲸吸。我小时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绿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练出来的,不过有其极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没有亲见过一般人所艳称的那种所谓海量。古代传说“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王充《论衡?语增篇》就大加驳斥,他说:“文王之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礼之人也”,何至于醉酗乱身?就我孤陋的见闻所及,无论是“青州从事”或“平原都邮”,大抵白酒一斤或黄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头昏目眩粘牙倒齿。惟酒无量,以不及于乱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为酒困,便是高手。 酒不能解忧,只是令人在由兴奋到麻醉的过程中暂时忘怀一切。即刘伶所谓“无息无虑,其乐陶陶”。可是酒醒之后,所谓“忧心如醒”,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价也不算小。我在青岛居住的时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风景如绘,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数,乃自命为酒中八仙。有时且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不自谦抑,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当时作践了身体,这笔帐日后要算。一日,胡适之先生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过后不久,胡先生就写信给我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现在回想当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滔不绝,也许会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阴私也当众抖露出来。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万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豁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只是这种闹饮,以在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举行为宜,免得侵扰他人。 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章 下棋 第八十章 下棋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膈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枝烟,或啜一碗茶,静静的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的给对方以烦恼,只好消极的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奕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 不过奕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拍拍,草草了事,这仍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二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棹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奕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的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蹩在心里,受病。 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奕,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余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勾心斗角的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好奕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奕具陈于前,讷赌,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一章 谈吃 第八十一章 谈吃 说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脑中浮起的是吃。回忆幼时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过年,等到过年将届就乐不可支,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吃的东西多。 中国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办吃场,女主人即入厨罗酒浆,客人则坐在客堂里口嗑瓜子,耳听碗盏刀俎的声响,等候吃饭。吃完了饭,大事已毕,客人拔起步来说“叨扰”,主人说“没有什么好的待你”,有的还要苦留:“吃了点心去”,“吃了夜饭去”。 遇到婚丧,庆吊只是虚文,果腹倒是实在。排场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早饭,午饭,点心,夜饭,夜点心,吃了一顿又一顿,吃得来不亦乐乎,真是酒可为池,肉可成林。 过年了,轮流吃年饭,送食物。新年了,彼此拜来拜去,讲吃局。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会要吃,相别要吃。只要取得出名词,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有别的什么。 小孩子于三顿饭以外,每日好几次地向母亲讨铜板,买食吃。普通学生最大的消费不是学费,不是书籍费,乃是吃的用途。对于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中馈自古占着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沽酒,市脯”,“割不正”,圣人不吃。梨子蒸得味道不好,贤人就可以出妻。家里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骄人。古来许多名士至于费尽苦心,别出心裁,考察出好几部特别的食谱来。 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他民族的鬼只要香花就满足了,而中国的鬼仍依旧非吃不可。死后的饭碗,也和活时的同样重要,或者还更重要。普通人为了死后的所谓“血食”,不辞广蓄姬妾,预置良田。道学家为了死后的冷猪肉,不辞假仁假义,拘束一世。朱竹宁不吃冷猪肉,不肯从其诗集中删去《风怀二百韵》的艳诗,至今犹传为难得的美谈,足见冷猪肉牺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连没嘴巴的山川也要吃。有的但吃猪头,有的要吃全猪,有的是专吃羊的,有的是专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详有规定,一查就可知道,较之于他民族的对神只作礼拜,似乎他民族的神极端唯心,中国的神倒是极端唯物的。 梅村的诗道“十家三酒店”,街市里最多的是食物铺。俗语说“开门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烦的不是教育或是什么,乃是料理食物。学校里最难处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进,乃是饭厅风潮。 俗语说得好,只有“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中国人吃的范围之广,真可使他国人为之吃惊。中国人于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还吃着他国人所不吃的珍馐;吃西瓜的实,吃鲨鱼的鳍,吃燕子的窠,吃狗,吃乌龟,吃狸猫,吃癞虾蟆,吃癞头鼋,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从人身上取得的东西。如果能够,怕连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来尝尝哩。 至于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门,有烤,有炖,有蒸,有卤,有炸,有烩,有醉,有炙,有熘,有炒,有拌,真正一言难尽。古来尽有许多做菜的名厨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样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们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老实实就是名卿相。如果中国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么这并不是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众,军队之多,战争之频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国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说中国人有三把刀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厨刀。 不见到喜庆人家挂着的福禄寿三星图吗?福禄寿是中国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画上的排列是禄居中央,右是福,寿居左。禄也者,拆穿了说就是吃的东西。老子也曾说过:“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吃最要紧,其他可以不问。“嫖赌吃着”之中,普通人皆认吃最实惠。所谓“着威风,吃受用,赌对冲,嫖全空”,什么都假,只有吃在肚里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于国人所用的言语上证之。在中国,吃字的意义特别复杂,什么都会带了“吃”字来说。被人欺负曰“吃亏”,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鹅肉”,诉讼曰“吃官司”,中枪弹曰“吃卫生丸”,此外还有什么“吃生活”,“吃排头”等等。相见的寒暄,他民族说“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国人则说:“吃了早饭没有?”“吃了中饭没有?”“吃了夜饭没有?”对于职业,普通也用吃字来表示,营什么职业就叫做吃什么饭。“吃赌饭”,“吃堂子饭”,“吃洋行饭”,“吃教书饭”,诸如此类,不必说了。甚至对于应以信仰为本的宗教者,应以保卫国家为职志的军士,也都加吃字于上。在中国,教徒不称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酥教的”,从军的不称军人,叫做“吃粮的”,最近还增加了什么“吃党饭”,“吃三民主义”的许多新名词。 衣食住行为生活四要素,人类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义如此复杂,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烦,吃的范围如此广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这怕只有中国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 佛家说六道轮回,把众生分为天、人、修罗、畜生、地狱、饿鬼六道。如果我们相信这话,那么中国民族是否都从饿鬼道投胎而来,真是一个疑问。 选自1930年1月《中学生》第1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二章 饮食男女在福州(1) 第八十二章 饮食男女在福州(1) 福州的食品,向来很为外省人所赏识……福建菜的所以会这样著名,……第一,当然是由于天然物产的富足。福建全省,东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贱如泥沙。听说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一年四季,笋类菜类,常是不断;野菜的味道,吃起来又别处的来得鲜甜。福建既有了这样丰富的天产,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营商者的数目的众多,作料采从本地,烹制学自外方,五味调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闽菜之名,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闽小纪》两卷,记述食品处独多,按理原也是应该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间,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来自长乐的蚌肉,与海滨一带多有的蛎房。《闽小纪》里所说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听说从前有一位海军当局者,老母病剧,颇思乡味;远在千里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长纯孝,就以飞机运蚌肉至都。从这一件轶事看来,也可想见这蚌肉的风味了;我这一回赶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时候,所以红烧白煮,吃尽了几百个蚌,总算也是此生的豪举,特笔记此,聊志口福。 蛎房并不是福州独有的特产,但福建的蛎房,却比江浙沿海一带所产的,特别的肥嫩清洁。正二三月间,沿路的摊头店里,到处都堆满着这淡蓝色的水包肉;价钱的廉,味道的鲜,比到东坡在岭南所贪食的蚝,当然只会得超过。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阳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福州人叫蛎房作“地衣”,略带“挨”字的尾声,写起字来,我想只有“蚳”字,可以当得。 在清初的时候,江瑶柱似乎还没有现在那么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称道,誉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瑶柱却并没有人提起了,鱼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种类似宁波横脚蟹的蛶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闽小纪》里所说的虎蛶,大约就是此物。据福州人说,蟹肉最滋补,也最容易消化,所以产妇病人以有体弱的人,往往爱吃。但由对蟹类素无好感的我看来,却仍赞成周亮工之言,终觉得质粗味劣,远不及蚌与蛎房或香螺的来得干脆。 福州海味的种类,除上述的三种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别地方也有,我们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东西,记下来也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不说。至于与海错相对的山珍哩,却更是可以干制,可以输出的东西,益发的没有记述的必要了,所以在这里只想说一说叫作肉燕的那一种奇异的。 初到福州,打从大街小巷里走过,看见好些店家,都有一个大砧头摆在店中;一两位壮强的男子,拿了木锥,只在对着砧上的一大块猪肉,一下一下的死劲地敲。把猪肉这样的乱敲乱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见,总觉得奇怪;后来向福州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谓肉燕者,就是将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实为“地瓜粉”——编者),然后再制成皮子,如包馄饨的外皮一样,用以来包制菜蔬的东西。听说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独有的特产。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同蜜饯的罐头一样,不杂入一粒盐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有一次去看三赛乐的闽剧,看见台上演戏的人,个个都是满口金黄;回头更向左右的观众一看,妇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镶着全副的金色牙齿。于是天黄黄,地黄黄,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乱。 将这些脱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论到酒,则福州的那一种土黄酒,也还勉强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记的玉带春、梨花白、蓝家酒、碧霞酒、莲须白、河清、双夹、西施红、状元红等,我都不曾喝过,所以不敢品评。只有会城各处在卖的鸡老(酪)酒,颜色却和绍酒一样的红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觉得头痛。听说这是以一生鸡,悬之酒中,等鸡肉鸡骨都化了后,然后开坛饮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陈越好。福州酒店外 面,都写酒库两字,发卖叫发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称。以红糟酿的甜酒,味道有点像上海的甜白酒,不过颜色桃红,当是西施红等名目出处的由来。莆田的荔枝酒,颜色深红带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虽则名贵,但我却终不喜欢。福州一般宴客,喝的总还是绍兴花雕,价钱极贵,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沪杭各地,我觉得建庄终究不及京庄。 福州的水果花木,终年不断;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龙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兰花、橄榄等等,都是全国闻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谱谍之著,我在这里,自然可以不说。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二章 饮食男女在福州(2) 第八十二章 饮食男女在福州(2) 从《闽小纪》中的记载看来,番薯似乎还是福建人开始从南洋运来的代食品;其后因种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传到内地去了;这植物传播到中国来的时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因亮工所记如此,不晓得究竟是否确实。不过福建的米麦,向来就说不足,现在也须仰给于外省或台湾,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两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总不吃饭散场,因为菜太丰盛了,吃到后来,总已个个饱满,用不着再以饭颗来充腹之故。 饮食外的有名处所,城内为树春园、南轩、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仓前的鸭面,南门兜的素菜与牛肉馆,鼓楼西的水饺子铺,都是各有长处的小吃处;久吃了自然不对,偶尔去一试,倒也别有风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内设戏台的广聚楼等。洪山桥畔的义心楼,以吃形同比目鱼的贴沙鱼著名;仓前山的快乐林,以吃小盘西洋菜见称,这些当然又是菜馆中的别调。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会食堂,地方精洁宽广,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稣的飨宴十二门徒一样,不许顾客醉饮葡萄酒浆,所以正式请客,大感不便。 此外则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飞机场的乐天泉等,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内男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要说福州的女子,先得说一说福建的人种。大约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为南洋近边的海岛人种;所以面貌习俗,与日本的九州一带,有点相像。其后汉族南下,与这些土人杂婚,就成了无诸种族,系在春秋战国,吴越争霸之后。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只今台湾的福建籍,听说也是这样;亡国到了现在,也已经有好多年了,而她们却仍不肯与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旧习,而与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视作禽兽,耻不与伍,这又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惨剧!谁说犹唱后庭花处,商女都不知家国的兴亡哩!试看汉奸到处卖国,而乃不肯辱身,其间相去,又岂只泾渭的不同?…… 因为福州人种的血统,有这种种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面貌,和一般中原的汉族,有点两样。大致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高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这一种面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觉得特别;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为嫩白的皮肉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线条刻划分明,像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人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像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大约日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吃着闽江江水,总也是一种关系。 我们从前没有居住过福建,心目中总只以为福建人种,是一种蛮族。后来到了那里,和他们的文化一接触,才晓得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又因为东南是海港的关系,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为频繁,所以闽南的有些都市,简直繁华摩登得可以同上海来争甲乙。及至观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觉得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 “天生丽质难自弃”,表露欲,装饰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这一种显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还要强一点。因而天晴气爽,或岁时伏腊,有迎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迷人不迷人?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 【人物介绍】 郁达夫(1895—1945),现代作家。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一生著述宏富。1928年起,陆续自编《达夫全集》出版,其后还有《达夫自选集》、《屐痕处处》、《达夫日记》、《达夫游记》、《闲书》、《郁达夫诗词抄》、《郁达夫文集》,以及《达夫所译短篇集》等。创作风格独特,成就卓著,尤以小说和散文最为著称,影响广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三章 北大区里的小饭铺 第八十三章 北大区里的小饭铺 北大是一个可以不交费用去偷听讲的学校,北大旁边的饭铺也是可以偷吃的。 在中午十二时半或下午六七时间,你可以看见一群群青年到饭馆里去,你要偷吃也可以那时候溜进去,叫好了菜饭,畅快地吃一个饱,于是你就同许多人出来罢!许多人到柜台去付账,你就先溜出门口好了。 但是偷听课是永远不会查你,而偷吃饭是只有一次的,下次去时,掌柜或者伙计会向你讨上一次的饭钱,他们有好的记性与眼光,你别以为他们傻。可是假如你偷吃了一顿许久不去,等有钱时候再去呢,那他们不但不会怪你上次饭钱欠了这么久,反而觉得你先生痛快,这么久前的饭钱还肯痛快的来还。 所以你可以偷吃,今天偷吃这里,明天偷吃那里;让我计算你听北大前后的饭铺:西斋里面有一片,二院门前有三片,从二院到一院,一路共有饭铺四片,东斋门前有二片,一院西首有一片,一院对面也有二片。你瞧,一共十三片,你依次偷吃,可以支持你一星期。 但是没有一个北大穷学生是这样吃法的,他们并不要支持一星期,他们要支持四年呢。 有许多先拿出五块钱立一个折子,饭铺就算你是老主顾了,于是你等到吃满了就可一直吃下去,吃到十五块的时候,饭铺的掌柜在替你记新账时要陪着笑说: “先生,借一点钱给我们吧。” 你说:“隔几天给你好了。” 于是折子到了二十元账面时,那终有一天,当你拿着折子记新账时,掌柜的又要说了: “先生,借一点钱给我们吧,我们小本钱买卖。”你自然要表示歉意: “但是我家款没有到呢。” 这样,不满二十一元,他又要催了,一次一次的催,笑容越来越少起来,一直到: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还我们呢?主顾都像你这样,我们的饭铺还能开么?”自然你的笑容要越来越多: “掌柜的,你瞧见报么?(这时候你带着报的可以拿出去。)我们家乡正在内战。有钱我能够不给你么?我也是明理人,你们的苦衷我有什么不晓得?” 干糠打不出油,掌柜也没有办法。他可以停止卖饭给你吃,但又怕你气,到有了钱时也不还,反而到别处去吃呢,所以他讨得凶不碍事,饭还可以吃下去;有时候你真的被他们讨昏了时,你一气会说: “没有钱有什么办法,你讨也是白讨;等我有了钱自然会还你,老噜苏有什么用。”这样以后,他们会平静几天。 等钱欠到三十块时,你可以借或者当五块钱给他。于是你又可安耽些时。如果你一直没有钱下去,你就只好换一个铺子了。 可是你知道三十多块钱吃掉了,一学期已经过去,这样换几个铺子,你是已经毕业了呢。 其实一学期吃三十多块钱已经是中产学生,吃廿四块廿块的还有。 你要不要我告诉你吃些什么?北大旁边的菜有北大味儿,名目有时也有点特别的。 你听见过:“回锅肉片瘦加三样免辣子加豆腐干大炒”的菜名吗?你一到那边每天可以听见,我告诉你,这是一只很好吃的菜,每天吃这样可要超出预算了。次一点的有“张先生豆腐”这也是一只炒菜,相传是同学张君常常叫饭馆这样做,于是就以此出名了。但是这类菜还是太贵,有时候你可以吃素炒白菜或者醋溜白菜。同样的菜在西斋去吃会更加便宜,因为西斋是在学校里面,捐钱是免了的,不用酱油而用酱也是取巧的办法,盘子稍小也是一个原因。西斋的菜以外还有它的馒头是可爱的。 在十来家铺子里,有几个是只卖米饭不卖馒头的,可是北方同学终要吃有馒头的铺子。二院右面一片羊肉铺也有馒头;你去时叫一只素菜,“素炒锅炸”是很有味的,它只要十二铜子儿一碟。但是吃面食这样吃法还是不顶便宜。你可以到饼铺里去做半斤饼,加四个铜儿子猪油,偶而吃一餐也不难吃。有人自然会嫌它太干,又不愿喝白开水,那么你叫素烩火烧吧,这是带汤的。 包饭也有,大概在六七块左右,包饭的人过年时饭馆有一桌酒请你吃,可是你要拿出一块或二块的赏钱的。 东西既然买得这样便宜,同学们又要欠账,那末铺子不都赔本了么?其实他们也有很贵的菜,有时你有几个朋友到那边去小吃,或者你有时想换一个新的口味,他就会突然来敲你一下,他们会在猪骨头上盖好了酱猪肉皮,当做红烧肘子卖给你,无论什么菜不好你都是可以换,但是你下了筷可就不能换了,你想,这种白老虎在这些偶而吃到的菜上是容易看出来的么? 可是或许这也是他们的政策,因为你叫新奇菜名时,那就是有钱的主顾,或者是主顾在有钱的时候了,大大敲你一下不是不很要紧么? 因此,他们不但不会赔本,而且会赚很多的钱,他们会很坦白的告诉你,要是同学们都不欠钱他们早就发财了。 放假的时候一到,他们讨钱可要起劲了;他们会在公寓里同学间打听欠债人的下落,如果是去车站打算离平了,那么他会三四个人到车站兜你,扣住你的行李,可是你车票已经买好,你只好说: “掌柜的,行李就存在你地方吧;好好保管着,下学期我要拿钱来赎的。” 可是兜不着的也很多,许多旧同学现在都做了厅长,县长,校长,或者是更大的官爵与更有名的学者了……,可是还是他们的债务人呢!不过最后我要特别申明的,据我所知,女学生这样欠饭钱是从来没有过,北大女生不常嫁北大男生不知可是为这个缘故。 一月十八日夜三时 【人物介绍】 徐(1908—1980),字伯,现代著名作家、教授。生于浙江省慈溪县。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转本校心理学系,研究生两年。在大学六年中,博览群书,开始写作投稿。1933年转往上海从事写作,同时受林语堂先生聘请作《人间世》半月刊的编辑,后来又主编过《天地人》、《作风》等。1936年秋,赴法国留学,在巴黎大学研究哲学,获博士学位。193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鬼恋》,描写一对男女的恋情,构思怪诞,充满神秘色彩和感伤情调,是作者的成名作。 抗战爆发后,于1938年返回上海,在孤岛时期写的小说《吉普赛的诱惑》、《荒谬的英法海峡》、《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风靡抗日时期的大后方。1942年赴重庆执教于中央大学。1944年出版了50余万言的巨著《风萧萧》,描写中美间谍的抗日活动和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重视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手法富于象征内涵,是作者艺术上的成熟之作。这部书当时被誉为“所有描写中日战争最动人的一部小说”。1944年出任《扫荡报》驻美派员,两年后回国。1948年出版《进香集》等五部诗集,总称《四十诗综》,收入1932年以来的诗作。1950年定居香港,曾与曹聚仁创办创恳出版社,合办《热风》半月刊。1960年出版描写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社会百态的长篇小说《江湖行》。定居香港后,除专心写作外,一直在各大学教书。1961年至1962年在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1966年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教书。1970年任香港浸会书院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四章 吃蟹的余兴 第八十四章 吃蟹的余兴 我写下这题目,赶紧要解释,我现在并非在持螯赏菊之余,来写这篇小文。我的案头虽有一瓶黄蕊的小白菊,可是今年还不曾吃过螃蟹,虽然去年秋天曾在苏州观前的松鹤楼吃过一次。不知怎样,我对现在香港的那些“上海大亨”吃大闸蟹的心理,有一种反感。记得有一次,在一家菜馆里,听到邻座有几个吃着十元一斤大闸蟹的谈话,好像这竟是他们现在所能享受的过去黄金时代惟一残留似的,所以即使是一百块钱一斤,他们也不惜倾囊一试。如此说来,这简直是在吃着西山的“薇蕨”了,诸公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不过,我的儿时吃蟹的记忆,实在是甜美的,尤其是吃蟹后的余兴。其一是利用那只煮得红红的大蟹壳,用白纸剪一个小小的王字,贴在蟹壳的顶上,再剪一副老虎眼睛和嘴巴,一同贴上,然后凑近煤油灯罩上一熏,油烟立刻将蟹壳熏得乌黑,你这时撕下贴纸,将它挂在墙上,整个蟹壳就变成了一个扁圆的黑虎头,眼睛和嘴巴是红的,额上还有一个红王字,十分有趣。这是从前江浙人家吃蟹后的最普遍的余兴,这只蟹壳老虎往往在墙上一直要挂到过年才拿下来。 另一种余兴,就是用那一对吃剩的蟹钳。蟹的大螯吃完了,剩下来一只像狼牙一样的蟹钳,上面还附着一片白色的硬膜和一丛赭黑色的“毛”。这时这一丛储色的东西是的,你只要将白膜向上,狼牙向下,将两只蟹钳拼在一起向墙上一捺,它们自然就会粘在一起,变成一只蝴蝶,翅膀一半白一半赭黑,后面还拖了一对象牙色的凤尾,十分美丽。等到中间那一丛湿毛干后,它们就在墙上粘得很牢,轻易不会掉下来。江南那些卖蟹粉的小馆子,拆蟹拆得多,往往用这种蟹蝴蝶在粉白的墙上拼成招牌字,点缀着整个橙黄橘绿的季节。 还有蟹壳内像是肠胃一样的那一块不能吃的秽物,你若是用手将它套着翻过来,翻得好,它便像是一个跌坐入定的老僧。乡下人称这东西为蟹和尚,对它有一个美丽的传说,说它是拆散白娘娘和许仙恩爱夫妻的那个法海和尚的化身。后来白娘娘获得玉皇大帝允许,从雷峰塔出来向法海复仇,法海斗不过她,上天下地的逃避,最后无处可逃,只能躲在蟹壳里安身,但仍不时给人们翻了出来。这个传说真是太美丽了,可见仗势欺凌好人的恶徒,即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了惩罚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五章 谈抽烟 第八十五章 谈抽烟 有人说:“抽烟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吃点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错。”不用说,你知道这准是外行。口香糖也许不错,可是喜欢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赏识这种玩意儿的;除非在美国,那儿怕有些个例外。一块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还是嚼不完,凭你怎么斯文,那朵颐的样子,总遮掩不住,总有点儿不雅相。这其实不像抽烟,倒像衔橄榄。你见过衔着橄榄的人?腮帮子上凸出一块,嘴里不时地滋儿滋儿的。抽烟可用不着这么费劲;烟卷儿尤其省事,随便一叼上,悠然的就吸起来,谁也不来注意你。抽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勉强说,也许有点儿苦吧。但抽烟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点儿”。他的嘴太闷了,或者太闲了,就要这么点儿来凑个热闹,让他觉得嘴还是他的。嚼一块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够多腻味;而且有了糖也许便忘记了“我”。 抽烟其实是个玩意儿。就说抽卷烟吧,你打开匣子或罐子,抽出烟来,在桌上顿几下,衔上,擦洋火,点上。这其间每一个动作都带股劲儿,像做戏一般。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到没有烟抽的时候,便觉得了。那时候你必然闲得无聊;特别是两只手,简直没放处。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地缭绕着,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忽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有时候他还能够叼着烟和人说闲话;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这些大概也算是游戏三昧吧。 好些人抽烟,为的有个伴儿。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儿,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水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儿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儿吸他十来口。客来了,若你倦了说不得话,或者找不出可说的,干坐着岂不着急?这时候最好拈起一支烟将嘴堵上等你对面的人。若是他也这么办,便尽时间在烟子里爬过去。各人抓着一个新伴儿,大可以盘桓一会的。 从前抽水烟旱烟,不过一种不伤大雅的嗜好,现在抽烟却成了派头。抽烟卷儿指头黄了,由它去。用烟嘴不独麻烦,也小气,又跟烟隔得那么老远的。今儿大褂上一个窟窿,明儿坎肩上一个,由他去。一支烟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个小麻雀,也由它去。总之,蹩蹩扭扭的,其实也还是个“满不在乎”罢了。烟有好有坏,味有浓有淡,能够辨味的是内行,不择烟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1933年10月11日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六章 吃饭 第八十六章 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辨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研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免于抛弃。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份;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magis terar tisingeni que largito rventer)。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兽走,鱼游,虫爬,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的创造和活动(包括写文章在内),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饱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作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生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b. h. brockes)做赞美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dergross speisemeister)”,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弄饭给我们吃的人,决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的。拉柏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试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还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一味容纳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一方面是有了肠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第二种不妨唤作吃菜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就有“佳人”、“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销夏会,在席上传观书法名画;甚至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样优裕的物质环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吃的东西,现在吃了仿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吃,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贪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来”。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不过,可口好吃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磨擦冲突,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仿佛一只乐曲,也是一种一贯的多元,调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离的综合。最粗浅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鸭和甜酱,或如西菜里烤猪肉(roastpork)和苹果泥(applesauce)、渗鳘鱼和柠檬片,原来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缘份,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结成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到现在,他们亲热得拆也拆不开。在调味里,也有来伯尼支(leibniz)的哲学所谓“前定的调和”(harmonia praesta bilita),同时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协,譬如胡椒和煮虾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乐里,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音乐的道理可通于烹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论语》上记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虽然在《乡党》一章里颇讲究烧菜,还未得吃道三昧,在两种和谐里,偏向音乐。譬如《中庸》讲身心修养,只说“发而中节谓之和”,养成音乐化的人格,真是听乐而不知肉味人的话。照我们的意见,完美的人格,“一以贯之”的“吾道”,统治尽善的国家,不仅要和谐得像音乐,也该把烹饪的调和悬为理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追随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吕氏春秋?本味篇》记伊尹以至味说汤那一大段,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食谱。这个观念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从《尚书?顾命》起,做宰相总比为“和羹调鼎”,老子也说“治国如烹小鲜”。孟子曾赞伊尹为“圣之任者”,柳下惠为“圣之和者”,这里的文字也许有些错简。其实呢,允许人赤条条相对的柳下惠,该算是个放“任”主义者。而伊尹倒当得起“和”字——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厨上灶、调和五味的涵意。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经等等,那就是“请吃饭”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请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说,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这便是慈善救济,算不上交际了。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女性别的配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almanachdes courmands)里有一节妙文,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希罕的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大意说: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这一番议论,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人物介绍】 钱钟书(1910—1998),字默存,江苏无锡人。中国近代著名作家、文学研究家,毕业于清华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其夫人杨绛也是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围城》、中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诗集《槐聚诗存》;学术著作《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七章 喝茶 第八十七章 喝茶 读徐志摩先生会见哈代记,中间有一句道:“老头真刻啬,连茶都不教人喝一盏……”这话我知道徐先生是在开玩笑,因他在外国甚久,应知外国人宾主初次相见,没有请喝茶的习惯。 西人喝茶是当咖啡的,一天不过一次的,或于饭后,或于午倦的时候,余是口渴,仅饮气蒸冷水,不像中国人将壶泡着茶整天喝它,他们初次见面,谈话而已,也不像中国人家要仆人捧出两杯茶来,才算敬客之道。这是中西习惯不同之处,无所谓优劣,我所联带要说的,是外国人对于应酬的经济。 我仅到过法国,来讲一点法国人的应酬罢,法人禀受高卢民族遗风,对于“款客之道”hospitalite素来注重,但他们的应酬,都是经过艺术化的,以情趣为主,物质为轻,平常酬酢,不必花费什么钱财,而能尽交际之乐。 中国人朋友相见不久,便要请上馆子吃饭,法人以请吃饭为大事,非至亲好友,不大举行,而且也不大上馆子,家中日常蔬菜外添设一两样便算请了客。至于普通请客,就是“喝茶”prend reauthe了。每次茶点之费不过合华币一元,然而可同时请四五客。初交不请,一定要等相见三四次,友谊渐熟之后再请。他们无论男女自小养成一种口才,对客之际,清言娓娓,谈谐杂出,或纵谈文艺,或叙述故事,或玩乐器,或披阅名画,口讲指画,兴会淋漓,令人乐而忘倦,其关于国家社会不得意的问题。从不在这个时候提起。他们应酬宗旨,本要使客尽欢,若弄得满座欷觑,有何趣味呢? 法人无故不送人礼物,送亦不过鲜花一束,新书一卷而已,而且亦必有往有来藉以互酬雅意。中国人不知他们习惯,每每以贵重礼物相送,不但不能结好,反而引猜嫌。我有一个同学,他有一个法友,是书铺的主人,平日代他搜罗旧书,或报告新出版著作的消息,甚为尽心,这位同学便送他一个中国古瓷花瓶,谁知竟将他弄得大不自在了,以后相见虽照常亲热,而神宇之间,颇为勉强,则因为他们素不讲究送礼,忽见人送值钱的东西,便疑心人将大有求于他的缘故。 人生在世,不能没有亲朋的往来,有之则应酬原所不免,但应酬本旨在增加交际间的乐趣,使人快乐,也要使自己快乐;若为应酬而弄得财力两亏,疲于奔命。那就大大的无谓了。 中国是以应酬为最重要的国家,而百分之九十九的应酬都是无谓。朋友虽无真实的感情,亦必以酒肉相征逐。婚丧呀,做寿呀,生日呀,小孩出世呀,初次见面呀,礼物绝不可少,而以政界府酬为最多。我有一个本家在北京做官,每年薪俸不过二千余元。而应酬要占去百元。虽说我送了人家的礼,人家也送我的礼,但现钱可以买各项东西。礼物不能变出现钱来。这种应酬,等于拿金钱互相抛掷,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而在应酬太繁,不能维持生活,不免要于正当收入之外想其他方法,中国官吏寡廉鲜耻,祸国殃民之种种,不能说与应酬无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八章 喝早茶的人 第八十八章 喝早茶的人 除了家庭,在四川,茶馆,恐怕就是人们唯一寄身的所在了。我见过很多的人,对于这个慢慢酸化着一个人的生命和精力的地方,几乎成了一种嗜好,一种分解不开的宠幸,好像鸦片烟瘾一样。 一从铺盖窝里爬出来,他们便纽扣也不扣,披了衣衫,趿着鞋子,一路呛咳着,上茶馆去了。有时候,甚至早到茶炉刚刚发火。这种过早的原因,有时是为了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 然而,即使不是为了这些,而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这也不会使他们怎样感到扫兴。他们尽可以在黎明的薄暗中,蹲在日常坐惯了的位置上,打一会儿盹。或者从堂倌口里,用一两句简单含糊的问话,探听一点自己没关照到的意外的故事。 “这样晏……睡得迟吗?” “水巷子又出怪事哩,”堂倌解释道,“他们就把那烂货弄在阶沿上……” “嗐,我是说哪里嘻嘻哈哈的。”客人满足地发笑了。 自然,倘是堂倌简捷地回答说:“还早呢。”他们便很快地迷糊过去了,直到把茶泡上,那个在打更匠困觉时就醒转来了的可怜了,招呼说“泡起了呢”,这才从喉咙里应声道,“哼”,或者微微点一点头。不过即使他们一无声响,堂倌一经招呼,便算义务已尽,各自管照自己的工作去了。 当他们发觉茶已经泡好了的时候,总是先用二指头沾一点,润润眼角,然后缘着碗边,很长地吹一口气,吹去浮在碗面上的炒焦了的茶梗和碎叶,一气喝下大半碗去。于是吹着火烟筒,咳喘做一团,恰像一个问话符号似的。要到茶堂里有别的客坐下了,这种第一个上茶铺的人,才现出一个活人的模样,拿出精神来,用迟缓的调子,报告出堂倌讲说过的故事,夹杂着感慨和议论。 “还是那坏东西不好,见了人就打打狂狂的。” “母狗不摆尾,公狗不上背呀!”别的人附和着。 等到这一类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报告者呵欠,揉一揉眼,向茶炉边嘟哝道,“还没洗脸呢。”于是堂倌拖过一张凳子,摆在客人座位边顺手的地方,打了脸水来。像这样,要洗脸,是不必改变蹲着的姿势的。只需略微侧一侧身子,斜伸出两只手去,就行了。然而,要是还没参加别的茶客的谈话,要洗一张脸子,那时间是会费得很长久的。 “您这话一点也不冤枉她。我看到的,比这更丑呢。比方说……”刚用指头提起来的脸帕,又落在脸盆里面去了。 有时候,需得堂倌另外换上一盆脸水,他们才能够完成这一件十分困难的工作。于是一边趿上鞋子,扣着纽扣;一边踱往街对过的酒酿摊上去,躬着身子向装着物事的担子打量一回,然后点着指头,一字一字地叮咛道: “听清白了么?——加一个蛋。要新鲜的。好,就是这一个罢。您照照我看,……” 当小菜贩沿着清冷的街市叫卖起来了的时候,他们总照例买上一点豆芽,堆在茶桌上,一根一根地撷着根,恰像绣花一样的精致。从他们的神情上看来,这还是一种近乎阔气的举止呢。这撷好了的菜,家里的孩童们,是自会来收回的;用不着他们动步;只需千篇一律地关照道: “说不说得来,——多加一点醋,炒生一点,嗯!” 早饭的时候,直到家里的人催过三五遍了,他们才一面慢腾腾地,把茶碗端到茶桌子中间去,叫堂倌照料着,说吃过饭再来,一面恋恋地同茶客们闲谈着,好像十分不愿意走开去似的。 “又怎样呢?” “又怎样,还不是认错了事。” “我早就说罢,再让他吃一点辣子,我倒凉爽呢……” 到这时,全个早晨的时间,已经给他们花费干净了。但他们毫不觉得可惜。其实,也没有想到这一点。等到肚子一饱,又有许多时光,在等待着他们,像阔人使用资财一样地浪费了。 在这里,我但愿目前的震荡不会搅扰他们。 【人物介绍】 沙汀(1904—1992),作家。少年时随家人出入于四川乡镇之间,对四川农村生活相当熟悉。1927年加入中国,后在上海加入“左联”,抗战时期在解放区活动。其后避居故乡,以反内战、争民主为主题从事创作。解放后担任过全国及四川省文学界的领导工作。代表作品:《在其香居茶馆里》、《随军散记》、《奇异的旅程》、《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木鱼山》、《红石滩》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九章 谈瘾(1) 第八十九章 谈瘾(1) 人之癖,当无聊闲谈的时候,是个有趣的题目。 何谓癖?严格的定义倒似乎不容易下。通常大约是指某些不正常、没道理的习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于积习,慢慢发展而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世上绝对无癖的人,恐怕不见得多。不过普通人的癖,或因司空见惯,人遂不觉,比如喜抠鼻孔,好抠脚丫之类;或因相习成风,积非成是,比如旧时代的人喜爱妇女小足之类。有一些癖,来得显著而又奇特,使别人惊诧,不能理解;他本人亦莫知其然,并且无可如何:这就应当归入怪癖一类。 有一位本家老哥,终天做一副怪脸:眼睛瞪着,鼻梁皱着,牙关撕开着,自鼻侧至嘴角,扯出两条很深的折痕。略如佛殿前四大金刚的面目。我初见他时,以为他本是这副面目。那知其实不然。有一时他忽然松开脸孔,怪相立刻不见,五官原来都很秀气。然此秀气的脸孔,只可于偶然的一刹那中见之,经常显现出来的,还是那副“金刚怒目”的怪相。此人甚怕我的父亲。父亲常叱骂他做此怪脸,他即努力要抹去脸上怪相,但极不易如愿,而且不能持久。我们有时嘲笑他;仿效他,他即生气。又有一位同学,当与他对坐谈笑,或并肩同行时,他常常突然一回头,自用其嘴咬一下肩膊,并发出一种怪声,如狗抢食时的叫声。此种怪动作,每日至少要做二三次,总把我吓了一跳。他即脸红耳赤,觉得极难为情。察其情,直有不能忍禁的苦处。像我们平常人打喷嚏或打嗝儿一样。有一年在津浦铁路上遇一旅客,此人与我同房。我看见他的脸上,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以至两边腮巴,每个部分,每块肌肉,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各部分的动,有许多变化,或二至三个部分向同一方面动,或另以数部分作方向不同之动;或各部分轮流递换地动,或各部分同时一齐动。而且或努,或扭,或扯,或牵,或跳,方式种种不同,总使整个脸孔经常地保持在动的状态中。动到一种辰光,大约他自己也觉得难过或难为情了,就用手使劲在脸上摸一把,意欲使之不动。但无效果,不等他的手拿开,脸上各部又已开始动起来了。此人脾气甚大,见人偶有笑容,以为笑他,即怒目相视。但尽管怒视,他的脸还在动;见茶房露笑容,他必怒骂:“王八旦,笑什么,没规矩!”但尽管怒骂,他的脸还是要动。车中无聊,有时我亦偷偷将脸面壁,而仿效其动。可是顾此失彼,不知所措。以视他脸上那动之匀称熟练与自然,怕练他十年也不会成功。 幼时家中有一常来的客人,此人有数怪癖。当他举碗喝茶时,他必先以左手食指入茶中,立时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指,而后才若无其事的喝茶。当他睡觉时,解衣后于床沿坐定,忽然举起一足,把鞋子摔出很远,于是独脚跳着过去,套上那鞋子,重复回床坐定;再把另一脚上鞋子照样摔出,又照样跳着过去,把它穿上。如此表演毕,才若无其事的上床安寝。当他大解时,他搂起衣摆,走到厕上向坐处探头一看,而后吃一惊似的走回;再走去一看,重又走回,如此来往二三次,才若无其事的解开裤子,坐了上去。幼时顽皮好奇,因为素知他这些有趣的怪癖,到他睡觉或上厕所时,必从门缝中窥看。我看见当他这般表演时,他的脸色极是严肃认真,绝无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他喝茶时试之以手指,而又吓了一跳,表情亦是如此。而且每次必如此做一套。察其情似亦有不得已者。他的怪癖,不止这三种,据传说,他的太太就知道另有一种,可惜未闻其详。不过上述三种,都是我们大家所熟知亲见的。 以上所说,苟非亲眼看见,谁能置信?若说是因心理或生理的病态,毕竟是何病态?若说由于积习,又是怎么样养成的?其间必有一些复杂而微妙的原因,人莫能知。癖之怪而至于此,真是太没道理了。 一个人的生活过于窄狭单调与呆滞,最易使其习性作畸形之发展;一个人受压迫太甚或生活太悲苦,最易发生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旧时代妇女之有怪癖者特多,实非偶然。 曾见一婢女有偷食癖。做婢女的吃不着少爷小姐吃的好东西,因而偷了解馋,这本是有道理之至的事。但此婢女情形有不同者。她的老主人性格宽厚,少主人则力讲自由平等之道,他们待她实在很好(后来送她上学校读书,做了女学生)。每逢吃东西,必有她的一份。但是递给她时,她总不肯接受。她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但背后她必想方设法,甚至冒甚大危险,偷食此拒而不要的东西。后来发现的次数多了,人人以为奇怪。一次同伴于闲谈时问她何必如此。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偷的好吃些。”说此话时,愁眉苦脸,若不胜重忧者。又见一婢女有放火癖。她荷包里老藏着一盒火柴。当她到柴房取柴时,她即将柴草点燃,看着火烧大了,她又吓得大声呼救。早晨她在房中扫地,往往暗将帐子点燃,但随即以手乱扑,并且急得呼号。在避人耳目之时,她总要放火,而且总把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以至哭叫。起初,人家不知道此即她自己干出来的事,于是疑神疑鬼,当是狐仙作祟,轰传远近。但日子一久,马脚渐露,终于把她拿住了。问她何以如此,她说不出道理。此女时十六七岁,聪明,伶俐,主人素来爱重。说她出于顽皮无知,说她心里藏着什么怨恨,似都说不过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九章 谈瘾(2) 第八十九章 谈瘾(2) 有一妇人吃饭,必须捧着碗,靠在门方上站着,才吃的下去;否则不能下咽。若参加宴席,她只能陪着坐坐,连筷子也不举。必待席散,她才到厨房里盛一碗饭,箝点菜堆在上面,慢慢的吃着,显得香甜无比。若出外赴席,亦必回家再吃。她发觉人家有意的看她吃饭,必羞的狼狈而逃。因此她躲到偏僻处的门上去吃的时候多。人家拿她取笑,她即说:“各有各的脾气,少见多怪的!”此人婢女出身,后作主人的偏房,后又扶正。又一年老仆妇,经常以坐着打瞌盹,为正当的睡觉;除非重病不得已,从未上床躺着睡过。坐以打盹的地方,最好是门阶上,旧式床的脚踏上,否则短脚凳上亦可。坐高凳难得佳眠,平躺着则不能合眼。又此妪喜食瘟猪肉及腐臭霉烂之菜,简直嗜之如命。若闻何处何家弃有死猪及腐烂败味不堪入口之菜,必跑去设法弄来,虽有要事在手亦丢开不顾。 在太太们,洁癖怕是最普通的癖。我的一位寡婶,除一贴身婢女外,不许任何人进她的卧房。即此婢女,亦须确有必要之事,始许脱去鞋子进去,立刻就须出来;闲常轻易不许入房,不脱鞋不许入房。人至其家,除递来的茶碗外,任何物件,即如桌子、凳子、门扇、墙壁之类,也最好不要随便用手去摸或动。她很爱我。一次她生病,叫我去给她看看;但我不肯脱鞋,结果竟蒙特许。此是除那婢女外,第一个人进她的房,而且是空前绝后的一次有人穿着鞋进她的房。又一新式太太,出身贵家,爱洁成癖。每日洗脸洗手,没个遍数;这不必细说。今举一事为例:一日,与其丈夫家人等闲坐谈笑,她的丈夫说了一句话调侃她。她即起立,一边娇嗔地说:“我要打你!我要打你!”一边走入房中,以香皂洗手一次,走出来,在她丈夫身上轻轻拍了一下,再到房里以香皂洗手一次,而后始像做完一件大事,含笑归坐。 还有一位太太嫌恶许多东西,虽对并非不洁之物亦然。后来最使她嫌恶的是落下的毛发之类。若见地上或桌上有一根落下的头发,她即蹙额瞪眼,以手紧握其嘴,失声惊呼:“啊哟不得了!一根头发!”其紧张之状,实已超过嫌恶,而类恐怖,这显然快成病狂了。 积习成癖,积癖而成病狂。习,癖,狂,原只是量的差别,其始似并无本质之不同。 按理说,小孩子年纪小,入世不深,不应该养成什么古怪的习性。可是据我的观察,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癖,他们缺乏理性,往往有些莫名其妙的喜好。喜好什么,而莫名其妙,亦是癖,至少类乎癖。 曾见许多小孩,当他们两三岁的时候,喜在地上抓鸡屎吃,喜在门窗器具上掠尘灰吃,亦有喜食泥土者。有一女孩喜吃干鸡屎,见则如得糖果,若有人拦阻她抓食,必号哭滚跌,与之拼命。又一小孩常瞒着大人,躲到人迹少至的阁楼上去吃灰尘。若被人发现,他即害羞而逃。我的一个侄女,幼时喜吃水烟袋烟杯中之所谓“烟屎”。每见大人吸水烟,必索其烟杯,到手,先以指头抠食,而后十分馋饕的置杯于口中舐吮之,吃的眉开眼笑。若要不到手,则撒赖拼命。平常欲止其啼哭,或欲其依从何事,亦唯有以给她脏烟杯子为条件,始能达到目的。这都是说的两三岁小孩子。还有一亲戚家之女孩,年已七八岁,喜食纸灰。平常吃的,是吸水烟用的纸捻儿上的烬灰,这不算奇。一次邻家有了丧事,俗例于钵中烧“纸钱”,以莫亡魂。此是大量的烧纸,有大量的纸灰。她即成天守着那钵子,大把大把的抓了吃。吃到咳呛流血,吓得哭起来,哭了一会,想想,还是不能忍禁,抓吃如故。其何以有此?想是生理上缺乏什么质素?怕也未必。今大人之嗜好烟草,已成一全世界普遍的风习。吸烟与吃灰,严格的,客观的说,有什么不同?人本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小孩子恶作剧,喜破坏好杀生,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平常不过喜弄坏玩艺或用物,喜弄死蚂蚁蜻蜓而已。我知道两个实例,却有远甚于此者。有一男孩与其所配之童养媳,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这小俩口儿,每在大人外出时,将家中的鸡捉住,两人合作:一个提着翅膀,一个以一通旱烟袋用的铁钎,自鸡之粪门通入,自嘴中穿出。如此弄死的鸡,不知有多少;有时一次要弄死两三只。虽被大人严行打罚,亦不能禁。问他们鸡蛋好吃不好吃,答曰好吃。问既如此,家中的鸡死光了,有没有鸡蛋吃。他们亦知道没有鸡蛋吃。又一岁小孩,其母有事外出,叫他在家好生摇睡觉。他却跑到厨房中拿来菜刀,先将其弟之“小”割下,再将割下,又将其鼻子耳朵全都割下。一个不到周岁的终被脔割而死。这简直骇人听闻了。他们何以喜干这残忍的事?不过解释说,因为小孩子好奇,顽皮无知,等等。其实亦不尽然。日本“皇军”占领我们首都后,以杀人多寡赌胜负,岂亦出于顽皮无知?人这个东西很复杂,有的本没什么理性可言。 我的一个小孩今年算是六岁。此君颇有些有趣的癖。他常坐着出神,一个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每天早晨在上马桶时,他独自坐着,眼睛看定一个地方,做着手势,说:“这边来了一只老鹰,哦,没有了!这边来了一只狐狸,哦,没有了!我拿石头打你!你不怕石头?搬飞机来摔你炸弹,看你怕不怕?”云云。不知他是对谁说话。又常喜弄点吃的东西,一个人躲到门角落里,以门将自己遮掩起来,有时于其中扮演数个人对话,有时不作声,也不吃东西,呆头呆脑的蹲着,久久不动。也不明白他想的些什么。我知道许多小孩有类此的癖性。我依稀记得我自己幼小时,亦喜如此,情形大致与我这个儿子相同。所以我对此孩的所为,颇了解与同情。但我已忘记自己当时毕竟是何心情。于是有人说,此孩此癖,是受我的遗传。有些癖性乃由遗传而来,恐怕不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十九章 谈瘾(3) 第八十九章 谈瘾(3) 总而言之,孩子们的癖似都无关乎“积习”;与大人们的癖究竟不相同。 癖,是畸形的发展;做文人,据说须有天才,天才亦是畸形的发展。故若将此题目拿到文人身上,亦有不少可谈的。林和靖妻梅子癖鹤,王羲之癖鹅,陶渊明癖菊:此不过有所喜爱而已;纵然也算是癖,无足奇者。史载温庭筠每吟咏,必八叉其手;陈后山作诗,先闭门酣卧。这就有点意思。德国哲学家康德氏,于其搁笔凝思时,恒注目窗外远处的一棵树梢,一日此树被伐,遂致文思枯索。英国文豪约翰生,每于深夜,踯躅街头,遇电杆则以拳击之;若身已走过,发现遗一电杆未击,必回身补击之。这也有趣的很。但此皆见于记载,何必谈它?我们还不如近处取材,谈谈当代的中国文人。 当代的中国文人之中,不佞只于几位新文艺作家有些所见所闻。诗人朱湘喜蓄长发及肩,状如古板书上所见披发行吟之屈大夫;后先生竟亦是投江而死,此亦大奇!又白采先生喜于案头置一极精巧之珠漆小棺,白莽先生喜以骷髅脑袋作书案小摆设。但此旨得之传闻,未知翔实。而今这几位也都亡故了。 俞平伯先生酷喜昆曲,执教清华时,居南院,家中聘一笛师,每课毕及星期假日,则携一篮,中置笛子曲谱与水瓶茶杯之属,偕夫人公子暨笛师,到校后圆明园废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连终日。夜间及风雨天,则于寓中行之;星期六之日虽至夜深,歌声笛声不止。又闻一多先生,自民二十前后亦任清华教授,喜穿“双梁鞋”、“扎脚裤”;此时新士大夫阶层无论中装西装皆穿皮鞋西服裤,闻先生独保持民初服式,故显得古香古色,极为惹眼。我已快十年没看见俞、闻二先生,现在如何,不敢妄测。但若许我妄测的话,我敢说他们十分之九不会改变。 小说家张天翼住在南京他的令姊家里时,喜欢带点稿纸,跑到熟朋友住处去写文章。又有一奇习,就是喜欢用两个指头扯他的下嘴唇。在他写稿子凝思的时候,听人家谈话的时候,必将其下唇连连揉而扯之,愈想或听得入神,则愈扯得上劲。问他为何这样?他笑而不答。后来我查明白了。此习之起,是因为他的下唇的里面破了一块皮,结疤,他即揪着嘴唇,将此疤于牙齿上面揉破之,等到再结为疤,再揉破之。随破随结,随结随揉。积日既久,疤上加疤,遂致长成肉茧。若不揉扯它,就有些难过;若是揉扯它,则颇有趣味。——是这个道理。但是当初既已结疤,又将它揉破做什么?这却没道理可说。杂文作家魏猛克喜躺着看书,同时脱了袜子,自搔其脚丫,及倦而抛书,则将其臭袜子夹人书中,以作书签;及起而整装,则另取一双袜子穿之;及再躺下看书,随手另拿一册,看了一会,又以刚自脚上脱下之袜夹入之。故其床头抛乱的书中多夹着此种奇妙的书签。 我结识老舍先生暨何容先生亦已多年。二位先生皆正正常常,合情合理,想发现他们什么特殊习性,简直无懈可击。近年过从较密,竟被我“把握”到一些些。原来何容先生睡觉喜以被蒙头,如小孩子听了鬼故事之后睡觉者然。又酒后话多,说来说去,反复无已,只是那一句。但此一句必是参透世情,至警至辟之语。老舍先生除每晨必打一套太极拳外,于写稿停笔时必以骨牌“打通关”,以养精神,以助文思。其骨牌置于床上;写了一会,遇着了问题,即离开桌子,坐到床沿上,打一会通关。问题有了办法,立刻丢开骨牌,继续伏案去写,不管通关有没有打通。又嗜食苦瓜。他到敝寓串门儿,自己买了苦瓜带来,托为炒菜佐餐。问是否须放水中漂一漂,漂去它一点苦味。先生乃大惊诧:“就是要吃那个苦味儿!”我试吃了一筷子,其苦赛过奎宁,不禁连刮舌头。 或说,这里所谈的,有些无非是小小的习嗜而己,多还算不得癖,至少不奇不怪。这是可以说的。但也要看发展下去不。比如何容先生,倘若将来在炎天暑热时候,也要弄床棉被蒙着头始能睡觉;比如老舍先生,将来若从苦瓜中提炼出精或粉,以瓶装着随身带着,吃饭时必须于菜及汤中搁它一勺,如平常之放盐放油或放味精味素者然:这时请问以为何如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章 烟(1) 第九十章 烟(1) 自从物价高涨,最先受到威胁的,在我,是吸烟。每日三餐,孩子们捧起碗来,向桌上一瞪眼,就撅起了小嘴巴;没有肉吃。“爸爸每天吸一包烟,一包烟就是一斤多肉!”我分明听见那些乌溜溜的眼睛这样抱怨着。干脆把烟戒了吧;但已往我有过多少次经验的:十天半个月不吸,原很容易办到,可是易戒难守,要想从此戒绝,我觉得比旧时代妇女守节难得多。活到今天,还要吃这个苦?心里觉得不甘愿。 我开始吸劣等烟卷,就是像磁器口街头制造的那等货色,吸一口,喉管里一阵辣,不停地咳呛,口发涩,脸发红,鼻子里直冒火;有一等的一上嘴,卷纸就裂开了肚皮;有一等的叭他半天,不冒一丝烟星儿。我被折顿得心烦意躁,每天无缘无故要多发几次不小的脾气。 内人赶场回来,笑嘻嘻的对我说:“我买了个好的东西赠你,你试试行不行。”她为我买来一把竹子做的水烟袋,还有一包上等的水烟丝,那叫做麻油烟。我是乡村里长大的,最初吸烟,并且吸上了所谓瘾,就正是这水烟。这是我的老朋友,它被我遗弃了大约二十年了。如今处此困境,看见它那副派头,不禁勾起我种种旧情,我不能不感觉欣喜。于是约略配备起来,布拉布拉吸着,并且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凝着神,想。 并非出于“酸葡萄”的心理,我是认真以为,要谈浓厚的趣味,要谈佳妙的情调,当然是吸这个水烟。这完全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结晶。 最先,你得会上水,稍微多上了一点,会喝一口辣汤;上少了,不会发出那舒畅的声音,使你得着奇异的愉悦之感。其次,你得会装烟丝,掐这么一个小球球,不多不少,在拇指食指之间一团一揉,不轻不重;而后放入烟杯子,恰如其分的捺它一下——否则,你别想吸出烟来。接着,你要吹纸捻儿,“卜陀”一口,吹着了那点火星儿,百发百中,这比变戏法还要有趣。当然,这吹的工夫,和搓纸捻儿的艺术有着关系,那纸,必须裁得不宽不窄;搓时必须不紧不松。从这全部过程上,一个人可以发挥他的天才,并且从而表现他的个性和风格。有胡子的老伯伯,慢腾腾的掐着烟丝,团着揉着,用他的拇指轻轻按进杯子,而后迟迟地吹着纸捻,吸出舒和的声响:这就表现了一种神韵,淳厚,圆润,老拙,有点像刘石庵的书法。年轻美貌的婶子,拈起纸捻,微微掀开口,“甫得”,舌头轻轻探出牙齿,或是低头调整着纸捻的松紧,那手腕上的饰物颤动着:这风姿韵味自有一种浓纤柔媚之致,使你仿佛读到一章南唐词。风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经意的装着烟丝,或是闲闲的顿着纸捻上灰烬,而两眼却看着别处:这飘逸淡远的境界,岂不是有些近乎倪云林的山水。 关于全套烟具的整顿,除非那吸烟的是个孤老,总不必自己劳力。这类事,普通都是婢妄之流的功课;寒素一点的人家,也是由儿女小辈操理。讲究的,烟袋里盛的白糖水,吸出的烟就有甜隽之味;或者是甘草薄荷水,可以解热清胃;其次则盛以米汤,简陋的才用白开水。烟袋必须每日一洗刷,三五日一次大打整。我所知道的,擦烟袋是用“瓦灰”。取两片瓦,磨出灰粉,再过一次小纱筛,提取极细的细末;这可以把白铜烟袋擦得晶莹雪亮,像一面哈哈镜,照出扁脸阔嘴巴来,而不致擦损那上面的精致镂刻。此外,冬夏须有托套。夏天用劈得至精至细的竹丝或龙须草编成,以防手汗;冬天则用绸缎制的,或丝线织的,以免冰手。这种托套上面,都织着或绣着各种图案:福字,寿字,长命富贵,吉祥如意,以及龙凤牡丹,字不断头之类。托上至颈头,还系有丝带,线绠,饰着田字结蝴蝶结和缨络。这些都是家中女流的手工。密切关联的一件事,就是搓纸捻儿,不但有粗细,松紧之不同,在尾端作结时,也有种种的办法。不讲究的随手扭它一下,只要不散便算。考究的,叠得整齐利落,例如“公子帽”;或折得玲珑美观,比如“方胜”。在这尾结上,往往染上颜色,有喜庆的人家染红,居丧在孝的人家染蓝。这搓纸捻的表心纸也有讲究。春三月间,庭园里的珠兰着花,每天早晨及时采集,匀整地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一层层放到表心纸里熨着,使香味浸透纸质。这种表心纸搓成纸捻儿,一经点燃,随着袅袅的青烟散发极其淳雅淡素的幽香,拂入鼻官,留在齿颊,弥漫而又飘忽,使你想见凌波仙子,空谷佳人。其次用玉兰,茉莉。若用桂花,栀子花,那就显得雅得有点俗气。所有这一切配备料理的工作,是简陋还是繁缛,村俗还是高雅,丑恶还是优美,寒伧还是华贵,粗劣还是工致,草率还是谨严,笨拙还是玲巧,等等;最可表现吸烟者的身份和一个人家的家风。贾母史太君若是吸水烟,拿出来的派头一定和刘姥姥的不同;天长杜府杜少卿老爷家的烟袋也一定和南京鲍庭玺家的不同,这不须说的。一位老先生,手里托着一把整洁美致的烟袋,就说明他的婢仆不怠惰,他的儿女媳妇勤慎,聪明,孝顺,他是个有家教,有福气的人。又如到人家作客,递来一把烟袋,杯子里烟垢滞塞,托把上烟末狼藉,这总是败落的门户;一个人家拖出一个纸捻,粗壮如手指,松散如王妈妈裹脚布,这往往是懒惰不爱好没教养混日子的人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章 烟(2) 第九十章 烟(2) 吸水烟,显然的,是一种闲中之趣,是一种闲逸生活的消遣与享受。它的真正效用,并不在于吸出烟来过瘾。终天辛苦的劳动者们忙里偷闲,急着抢着,脸红脖子粗的狼吞虎咽几口,匆匆丢开,这总是为过瘾。但这用的必是毛竹旱烟秆。水烟的妙用决不在此。比如上面说的那位老先生,他只须把他的那把洁净美观的烟袋托在手里,他就具体的显现了他的福气,因此他可以成天的拿着烟袋,而未必吸一二口烟,纸捻烧完一根,他叫他的小孩儿再为他点一根;趁这时候,他可以摩一摩这孩儿的头,拍拍孩儿的小下巴。在这当中,他享受到的该多么丰富,多么深厚!又比如一位有身家的先生,当他擎着烟袋,大腿架着二腿,安静自在的坐着,慢条斯理的装着烟丝,从容舒徐的吸个一口半口,这也就把他的闲逸之乐着上了颜色,使他格外鲜明的意识到生之欢喜。 一个人要不是性情孤僻,或者有奇特的洁癖,他的烟袋总不会由他个人独用。哥哥和老弟对坐谈着家常,一把水烟袋递过来又递过去,他们的手足之情即因而愈见得深切。妯娌们避着公婆的眼,两三个人躲在一起大胆偷吸几袋,就仿佛同过患难,平日心中纵然有些芥蒂,也可化除得干干净净。亲戚朋友们聚谈,这个吸完,好好的再装一袋,而后谨慎的抹一抹嘴头,恭恭敬敬的递给另一人;这人客气的站起来,含笑接到手里。这样,一把烟袋从这个手递到那个手,从这个嘴传到那个嘴,于是益发显得大家庄敬而有礼貌,彼此的心益发密切无间,谈话的空气益发亲热和融和。同样的,在别种场合,比如商店伙计同事们当晚间收了店,大家聚集在后厅摆一会龙门阵,也必须有一把烟袋相与传递,才能使笑声格外响亮,兴致格外浓厚;再如江湖旅客们投店歇夜,饭后洗了脚,带着三分酒意,大家团坐着,夏天摇着扇子,冬天围着几块炭火,也因店老板一把水烟袋,而使得陌生的人们谈锋活泼,渐渐的肺腑相见,俨然成了最相知的老朋友。当然,在这些递传着吸烟的人们之中,免不得有患疮疥肺痨和花柳病的;在他们客气的用手或帕子抹一抹嘴头递过去时,那些手也许刚刚抠过脚丫,搔过癣疥,那帕子也许拭过汗擤过鼻涕:但是全不相干,谁也不会介意这些的,你知道我们中国讲的原是精神文明。 洋派的抽烟卷儿有这些妙用,有这些趣味与情致么?第一,它的制度过于简单了便,出不了什么花样。你最多到市上买个象牙烟嘴自来取灯儿什么的,但这多么枯索而没有意味;你从那些上面体味不到一点别人对于你的关切与用心,以及一点人情的温暖。第二,你燃着一支短小的烟卷在手,任你多大天才,也没手脚可做,最巧的也不过要点小聪明喷几个烟圈儿,试想比起托着水烟袋的那番韵味与风趣,何其幼稚可笑!第三,你只能独自个儿吸;要敬朋友烟,你只能打开烟盒,让他自己另取一支。若像某些中国人所做的,把一支烟吸过几口,又递给别人,或是从别人嘴上取过来,衔到自己嘴里,那叫旁人看着可真不顺眼。如此,你和朋友叙晤,你吸你的,他吸他的,彼此之间表示一种意思,是他嫌恶你,你也嫌恶他,显见出心的距离,精神的隔阂。你们纵是交谊很深,正谈着知心的话,也好像在接洽事物,交涉条件或谈判什么买卖,看来没有温厚亲贴的情感可言。 是的,精神文明,家长统治,家族本位制度,闲散的艺术化生活,是我们这个古老农业民族生活文化的特质;我们从吸水烟的这件事上,已经看了出来。这和以西洋工业文化为背景的烟卷儿——它所表现的特性是:物质文明,个人或社会本位制度,紧张的力讲效率的科学化生活,是全然不同的。 我不禁大大悲哀起来。因为我想到目前内在与外在的生活,已不能与吸水烟相协调。我自己必须劳动,唯劳动给我喜悦。可是,上讲堂,伏案写字,外出散步,固然不能托着水烟袋,即在读书看报时,我也定会感觉很大的不便。而且,不幸我的脑子又不可抵拒地染上了一些西洋色彩,拿着水烟在手,我只意味到自己的丑,迂腐,老气横秋,我已不能领会玩味出什么韵调和情致。至于同别人递传着烟袋,不生嫌恶之心,而享受或欣赏其中的温情与风趣,那我更办不到。再说,我有的只是个简单的小家庭,既没妾,也不能有婢。我的孩子平日在学校读书;我的女人除为平价米去办公而外,还得操作家事。他们不但不会,没空,并且无心为我整备烟具,即在我自己,也不可能从这上面意识到感受到什么快乐幸福,像从前那些老爷太太们所能的。若叫我亲手来料理,我将不胜其忙而且烦。本是享乐的事,变成了苦役;那我倒宁愿把烟戒绝,不受这个罪! 客观形势已成过去,必要的条件也不再存在,而我还带着怀旧的欣喜之情,托着这把陋劣的,徒具形式的竹子烟袋吸着,我骤然发觉到:这简直是一个极大的讽嘲!我有点毛骨悚然,连忙丢开了烟袋。 “不行,不行,我不吸这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我要在世界上立足,我要活!”我乱七八糟的答。 “那是怎么讲,你?”她吃惊地望着我。 “总而言之,我还是得抽烟卷儿,而且不要磁器口的那等蹩脚货!” —九四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一章 种西瓜玩儿 第九十一章 种西瓜玩儿 晚上,好月亮。 吃了晚饭,听见小孩子们在街上游乐的声音,心里有些痒,也想出去和他们玩一玩。 想起在岁的时候,碰到这样好月亮的晚上,又听见这样热闹的小朋友们玩闹的声音,心里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现在,虽则是快到了四十岁的人了,虽则是终年在外面混饭吃,但看着这样的月亮,听着这样的声音,这心里的发痒,我是会很正确的体味出儿童时代的心情来的。 那种时候,我们乡里,是很和平的,当然,小孩子们也很高兴。在四五月的时候,小麦已经割了,可是,到处还堆着麦秆。在月亮夜,我们会在麦秆堆里钻进钻出,我们懂得了亲切的麦秆的气息。 有时,我们也成群的玩着“穿龙门”,或者“老鹰抓小鸡”,有时也玩着“剥棕榈”或者“种西瓜”。这些情形,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尤其是“种西瓜”。 种西瓜的玩意,情形颇为复杂。开始由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孩子,吩咐另外的一群小孩,都成排的坐在有月亮的阶沿上,自己就算是种西瓜的人。他先到地上或麦秆堆里,去捡了两根麦秆,再把这麦秆摘成寸来长的短根,算是西瓜秧,一根根的往成排坐着的孩子们的手里插。这就算种下小西瓜。 等一下,说是过了三天,种西瓜的,就去看西瓜。那时,我们的头上,大概都有一两根小辫子。这小辫子,就算是西瓜藤。于是这种西瓜的,就在我们头上摸。同时也拉起小辫子来,左右摇两摇。口里说:“这西瓜藤长得四寸长了。”或者说:“这西瓜藤长得尺把长了。”碰到有两支小辫子的,就说:“啊哟,这藤长得有力,已经分了叉了!” 这样,便在一个个的头上摸了过去。 接着,说是要加肥。于是,那种西瓜的,就去挑大粪。 他两只手放在肩膀上,做出大粪在肩上的样子,口里就发出“伊鸭”、“伊鸭”的声音。 不幸得很,大粪挑到半路上,就听见老鸦子的叫声。这老鸦子,是在西瓜田里叫出来的:“咿咿鸦鸦”,叫得一片价响。这一群小小孩,又在装老鸦子叫了。 挑粪的在打嚏,因为说打嚏可以避邪。可是,嚏还没有打了,大粪却“白啦”的挑倒了。挑粪的人,也假装的在地上一绊。 刚才装老鸦子叫的西瓜,现在又当做一群的旁观者,“臭吓臭吓”的喊了起来。“倒运,今年的西瓜,恐怕不吉利吧!”挑粪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口里在嘀咕着。 可是,当第二次大粪“伊鸭”、“伊鸭”的挑来时,粪担却没有绊倒。 种西瓜的人,一下下的做着手势,说是大粪一杓杓的往西瓜头上浇,做西瓜的人只好缩着头颈,隐着在发笑。 接着,西瓜就要生出了。种西瓜的,就要在西瓜田的旁边,打一个茅厂,要日夜的睡在那里,预防有偷西瓜的小偷。 他又去看看西瓜,又一个个的在头上摸。同时,又用指头在每个小孩的脑壳上弹弹。口里说:“唔,这西瓜有碗口大了!”“这西瓜已经成熟了!”等等。 这晚上,他是睡在茅厂里的。 可巧,这晚上,便有了贼,他来偷西瓜。 防西瓜的,晚上是不睡觉的,一有举动,就晓得有贼。啊,可怜的小贼立刻被捉住了 西瓜贼捉住之后,自然是要送官的。官立刻就要坐堂审问。 这时,西瓜田是崩溃了,便在那个阶沿上,立刻组织起一个法庭来。有一个官,有许多衙役,排衙喝道,西瓜贼被审问了。做官的,自然又是强悍一点的家伙。 “你叫什么名字?”官开始问。 “贼!” “你做什么的?” “做贼!” 做贼,好直截了当!官发了怒,口里便喝打。 打打打打打,衙役们一齐喊了起来。真像一班皂隶。 “贼!”官又问,“你为什么要做贼?” “要做贼!” “你为什么要做贼?” “要做贼!” 要做贼,官又发了气,口里又喝打。因为问不出口供,便要表示官的无用。 于是,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又是打打打的闹了一阵。 “你要好好的回答,贼!”官又吩咐,“你不回答是要坐囚笼的。” “好,你问。”贼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西瓜?” “肚子饿!” “为什么要肚子饿?” “呒饭吃!” “为什么要呒饭吃。” “被你这个狗官偷吃了。” “什么话?” “什么话!” 这是什么话,自然又是打,因为这是同官开玩笑,当然只有打。 于是,又是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又打做一片。但做贼的却挣扎着想逃。 有许多衙役,都是帮助官的,他们拖住了他,跑不了,只好不动。于是,官又问: “你把西瓜偷去做什么?” “卖铜钿!” “铜钿卖来做什么?” “量米!” “米量来做什么?” “煮饭!” “饭煮起来做什么?” “吃。” “吃了做什么?” “拉屙!” “屙拉起来做什么?” “屙拉起来——” “啥,屙拉起来做什么?” “屙拉起来——” “快说吓!” “屙拉起来把你这狗官吃。” 于是,做官的又发气,又是打。 到了这个时候,官老爷也设法,只好退了堂。 种西瓜的玩意,也只好结束。做官的真是显赫了一阵,也只好将就着受了一阵奚落。事情便完了。 孩子们自然又是闹得一片价响。又得组织另一种玩意儿。 这些情形,虽然隔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但我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近几年来,到处闹着饥荒,不知家乡的那些小孩子们,还能表演这些玩意否? 想到这些地方,我不禁对着这样明朗的月亮呆看。 【人物介绍】 许杰(1901—1993),浙江台州人。著名文学家、教育家、文学理论家。毕生从事教育工作。代表作品:小说《惨雾》、《马戏班》;《许杰散文选集》;《许杰文学论文集》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二章 烟卷(1) 第九十二章 烟卷(1)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收集了。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是多么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收集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其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收集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就中都能以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的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的去求侠客的纪载不断的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之内的一张剪出来,插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的价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唯一的能以将男性充分的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的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产物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的是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的看见了。 当时我所收集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的在绘画中实体的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的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蠲除去了。 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说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烟卷,是在二十六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 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常时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的内部的软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霉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的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灭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毒的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士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的不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它是有毒的,那么茶叶也是有毒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菸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来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士也拿了来治病,一种物件我们不能说是有毒或无毒,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在施用的时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二章 烟卷(2) 第九十二章 烟卷(2) 抽烟卷正式的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cut”与“straight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嘴的与小带纸嘴的,“大炮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如其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场。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来,那么,我之不知烟味而作了一个吸烟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宽自解了,我只知道,优好的烟卷浓而不辣,恶劣的烟卷辣而不浓;至于普通的烟卷,则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时没得抽或是那抽得太多了的时候。 橡皮头自然是方便的,不过我个人总嫌它是一种滑头,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种切肤的亲密的快感,即使有时要被那烟卷上的稻纸带下了一块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来,个人的,我终究觉得那偶尔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终究觉得“非橡皮头”还是比橡皮头好。 烟嘴这个问题,好像个人的生活这个问题,中国的出路这个问题一样。我也曾经慎重的考虑过。烟嘴与橡皮头,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过烟嘴在用了几天以后,气管中便会发生一种交通不便的现象,在这种的关头上,烟油与烟气便并立于交战的地位,终于烟油越裹越多,烟气越来越少,烟嘴便失去烟嘴的功效了。原来是图求清洁的,如今反而不洁了;吸烟原来是要吸入烟气到口中,喉内的,如今是双唇与双颊用了许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烟气,一任那火神将烟卷无补了实际的燃烧成了白灰,黑灰。肃清烟嘴中的积滞,那是一种不讨欢喜的工作;虽说吸烟是为了有的是闲工夫,却很少有人愿意将他的闲工夫用在扫清烟嘴中的烟油的这种工作之上。我宁可去直接的吸一支畅快的烟,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满足,即使熏黄了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有时候,道学气一发作,我也曾经发过狠来戒烟,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总免不了要发痒,吐痰……我又发一个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饭以后,这时候是一饱解百忧,对于百事都是怀抱着一种一任其所之,于我并无妨害的态度,于是便记忆了起来,自己发狠来戒吸的这桩事件,于是便拍着肚皮的自笑起来,戒烟不戒烟,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肚子饱了,不必去考虑罢……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这或者便是道学气的好处,消极的。 还有时候;当然是手头十分窘急的时候,“省俭”这个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烟,他又说,这一层如其是办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数。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装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数;这样实行了几天,或是一天,又发生了一种阻折,大半是作诗。使得我悖叛了神旨,在晚间的空罐内五支五支的再加进去烟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宁可将享受在一次之内疯狂的去吞烟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责,决不肯;决不能算术的将它分配开来,长久的去受用! 烟卷,我说过了,我是与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与烟卷有连带关系的项目,有些我是觉得津津有味,常时来限出它们于“回忆”的池水,拿来仔细品尝的。这或许是幼时好搜罗画片的那种童性的遗留罢。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来是没有什么滋味,它们的滋味全在附带的枝节之上罢。 烟罐的装潢,据我个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种以一个蜚声于英国古代的伶人作牌号的烟卷,烟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个英国古代的文人赞美烟草的话,最博得我的欢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递与了我们,拿着它的时候,我们在花的美丽上又增加了美丽的联想。 广告,烟卷业在这上面所耗去的金钱真正不少。实际的说来,将这笔巨大的广告费转用在烟卷的实质的增丰之上,岂不使得购买烟卷的人更受实惠么?像一些反对—切的广告的人那样,我从前对于烟卷的广告,也曾经这样的想过。如今知道了,不然,人类的感觉,思想是最囿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从天地开辟以来,自从创世以来,苹果尽管由树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顿,他才悟出来此中的道理;没有一根拦头的棒,实体的或是抽象的,来击上他的,人是不会在感觉,思想之上发生什么反应的。没有鲜明刺目的广告,人们便引不起对于一种货品的注意。广告并不仅仅只限于货品之上,求爱者的修饰,衣著便是求爱者的广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广告,甚至于每个人的言语,行为,它们也便是每个人的广告,广告既然是一种基于人性的需要,那么,充分的去发展它,即使消费去多量的金钱,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费的。 广告还有一种功用,增加愉快的联想。“幸中”这种烟卷在广告方面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杂志上,它的广告总是一帧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这最要保养咽喉的人的一封证明这种烟并不伤害咽喉的信件,页底印着,最重要的一层,这名伶、名歌者的亲笔签名。或许这个签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钱买来的,(这种烟也无异于他种的烟,受恳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责备)。购买这种烟卷的人呢,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这种烟卷的售价并没有因了这一场的广告而增高,——进一步说,宗教,爱国,如其益处撇开了不提,我们也未尝不能说它们是愚弄。这一场的广告,当然增加了这种烟卷的销路,同时也给予了购者以一种愉快的联想:本来是一种平凡的烟卷,而购吸者却能泛起来一种幻想,这个,那个名伶,名歌者也同时在吸用着它。又有一种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酷似那“它的女子”glara bow半身女像,撮拢了她的血红的双唇,唇显得很厚,口显得很圆,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着她的脸睑,一双瞳子向下的望着,这幅富于暗示与联想的广告,我们简直可以说是不亚于魏尔伦(ve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诗了。 抽烟卷也可以说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为由十岁起,我便看惯了它的一种变相的广告,画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三章 骑马 第九十三章 骑马 西洋的汉学家以为中国人本来是不会骑马的,骑马的艺术系从蒙古族学得。这话的重要证据自然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真的,咱们在诗经里所看见的“四牡有骄”,“两骖如舞”一类的字句都只描写的是拉车的马,而不是人骑的马。 但是,咱们不必讳言骑马是从胡人学来的,正像现在不必讳言飞机大炮是从西洋学来的一般,只要咱们有跟人学样的本领就好。像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武士那样神勇,学骑马是绰有余裕的。依《左传》里说,当时中国的武士会跳上战车,甚至可以在马跑的时候跳上敌人的车辆去刺杀敌人。拿这种本领去学骑马,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家都知道,古代的英雄是怎样爱他们所骑的马。楚霸王的乌骓和虞姬并重,或者可说比虞姬更为重要,因为等到“骓不逝”的时候,虞姬只能陪着他徒唤“奈何”。名将有了良马,然后相得益彰。故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直到现代,我还觉得一位军长骑上一匹马就格外显得威风凛凛。那种“逸势凌蛟虬”的神气决不是任何机械所能代替。假使将来战术发展到总司令须坐某种“堡垒”上阵,我在赞赏战术高明之余,仍旧要惋惜武士不复能感受乌骓赤兔的烟土披里纯。 说起骑马,会联想到西洋古代的“骑士”。只有那种任侠仗义扶弱锄强的人,才不辱没了名马。依照传说,中古时代只有“骑士”能有骑马的权利,而“骑士”又都是忠勇的人。不管它是不是事实,只这忠勇和马的搭配就够有趣的。咱们可以说,马就是忠勇的象征。 文人的骑马,一般说起来,却是最可鄙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何等浅的器量!“宣劝不辞金碗侧,醉归争看玉鞭长”,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神情!我们读到这一类的诗句的时候,眼睛里活现出戏台上状元游街的景象:一个弱不禁风的瘦书生拿着鞭子像挥扇般地摇了又摇。这和骏马的神态形成一种极端的矛盾。马者,怒也,武也(据《说文》)。多数书生非但不能武,连怒也不过五分钟,如果他们要骑马的话,最好择一些“驾骀”给他们骑。 不过,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像陆放翁的骑马也就不凡。“桃花骏马青丝”,“射雉西郊常命中”,这种畋猎的英姿,并不亚于冲锋陷阵。也许因为他是帅府的参议,所以能有“上马杀敌,下马作露布”的豪情。必须是他这种人,才够得上说:“中原北望气如山”,才够得上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才够得上说:“剖心莫写孤臣愤,抉眼终看此虏平!” 女子骑马自然别有风韵;然而骅骝毕竟是配英雄的,不是配美人的。除非是美人而兼英雄!昭君出塞虽也骑马,但是我想只是按辔徐行。冼夫人,平阳公主,梁红玉,秦良玉和沈云英,他们是否善于骑马,有没有良马,可惜咱们不知道。香妃的戎装画像确能动人,而且我们相信她会骑马,因为她是回部的女子。我喜欢看见西洋女子ena ma zone,非但衣服近似男装,而且当她们纵马加鞭的时候,也饶有丈夫气。我又在北平看见摩登小姐们骑马游春,情景却不一样;看她们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儿,实在令人不好受。但是,抗战以后,胞当中却产生了不少的阿马孙英雄,她们非但有马革裹尸的志气,而且有跃马檀溪的胆量。他们和白云观外的嬉春女士相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喜欢骑马,却不喜欢骑驴。驴子那种冒冒然的意态,只能增加人们的萎靡不振。《封神榜》里的神仙有骑狮子的,有骑虎的,有骑鹿的,有骑仙鹤的,依我猜想,都不如骑马的英雄气概。当我骑马的时候,非但不喜欢按辔徐行,而且不爱它那种赛跑式的步伐。我喜欢它飞:我爱它如天马行空;我爱它如风驰电掣。我们的土话把马的小跑叫做“小滚”,马的大跑叫做“大滚”。“小滚”只觉得颠簸不堪;在这种情形之下,骑马和骑驴并没有什么大分别。至于“大滚”的时候,就大大不同了。马似流星人似箭,你只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欲仙,并不像一匹马载着你在走路,只像一只神鹰载着你在凌空!只有这样,你才尝得到骑马的乐趣。“小滚”的结果,会使你头昏脑涨;“大滚”的结果,会使你忘却疲劳——纵然疲劳了,也包管你夜里睡得安稳。会骑马的人不喜欢“小滚”而喜欢“大滚”,正像喝酒的人不喜欢淡酒而喜欢白兰地。不看见那些能喝一瓶白兰地的人只喝四两“时酒”就叫头疼吗? 昆明骡马之多,可以比得上北平。乡下女子也会横坐在载货的鞍子上,让马蹄得得的声音伴着他们的歌声,这一点却是北平女子所不能及的。只可惜昆明的马不够魁梧,又给过量的货物压坏了身体。至于那些专赁给人家骑坐的马,自然比较地体面些,但是我骑过了一次之后,觉得大大失望。因为它非但不会“大滚”,而且连“小滚”也不会。一个赶马的小孩跟着它款款而行,比人走得还慢呢。 我十四岁就学骑马。虽然栽了不少的筋头,但是那种飞行的乐趣,至今犹萦梦寐。这二十年来,总没有痛痛快快地骑它一次,不免有髀肉复生之感。我自信盛年虽逝,豪气未销。等到黄龙既捣,白堕能赊的时节,定当甘冒燕市之尘,一试春郊之马! 一九四二年冬《中央周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四章 溜达 第九十四章 溜达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做“溜达”。溜达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溜达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溜达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钉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溜达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溜达虽然用脚,实际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溜达的第一个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异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对我说:“休说你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们女子比你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样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即缪斯)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只要品评出于不语之语,或交换于知己朋友之间,我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候听见某先生发一个妙论,他说太阳该是阴性,因为她射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性,因为他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阴性。因为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溜达的第二个目的是看物。任凭你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现在我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大家闺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如果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如此说,你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一个“突击”。我们不能说每一次溜达都只是溜达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你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你本人送一个秋波,你就不能不让你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帐目。 就我个人而论,溜达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认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一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记性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但是我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路。我喜欢从一条熟的道路出去溜达,然后从一条生的道路兜个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错了路。然而我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一个地方。我在某一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那城市的街道相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当一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我是一个“巴黎通”。天哪!他们那里知道这是我五年努力溜达(按理,“努力”、“溜达”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结果呢? 溜达是一件乐事;最好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二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溜达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我们小憩的时候仍旧可以“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菜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梦稳。 溜达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我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溜达溜达。因为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五章 北京人的遛鸟 第九十五章 北京人的遛鸟 遛鸟的人是北京人里头起得最早的一拨。每天一清早,当公共汽车和电车首班车出动时,北京的许多园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旷、林木繁茂的去处,就已经有很多人在遛鸟了。他们手里提着鸟笼,笼外罩着布罩,慢慢地散步,随时轻轻地把鸟笼前后摇晃着,这就是“遛鸟”。他们有的是步行来的,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们带来的鸟有的是两笼——多的可至八笼。如果带七八笼,就非骑车来不可了。车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鸟笼,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看到它们平稳地驶过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骑在车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潇洒自得,神清气朗。 养鸟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监们的爱好,“提笼架鸟”在过去是对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人的一种贬词。后来,这种爱好才传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间,使他们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个修鞋的、卖老豆腐的、钉马掌的摊前的小树上看到一笼鸟。这是他的伙伴。不过养鸟的还是以上岁数的较多,大都是从五十岁到八十岁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职工,在职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渐有养鸟的了。 北京人养的鸟的种类很多。大别起来,可以分为大鸟和小鸟两类。大鸟主要是画眉和百灵,小鸟主要是红子、黄鸟。 鸟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鸟必须习惯于笼养,习惯于喧闹扰嚷的环境。等到它习惯于与人相处时,它就会尽情鸣叫。这样的一段驯化,术语叫做“压”。一只生鸟,至少得“压”一年。 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做“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艺”,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 曾见一个养画眉的用一架录音机追逐一只布谷鸟,企图把它的叫声录下,好让他的画眉学。他追逐了五个早晨(北京布谷鸟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鸟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样的。有的宽亮,有的窄高,有的鸟聪明,一学就会;有的笨,一辈子只能老实巴交地叫那么几声。有的鸟害羞,不肯轻易叫;有的鸟好胜,能不歇气地叫一个多小时! 养鸟主要是听叫,但也重相貌。大鸟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匀称。画眉讲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灵要大头,短嘴。养鸟人对于鸟自有一套非常精细的美学标准,而这种标准是他们共同承认的。 因此,鸟的身份悬殊极大。一只生鸟(画眉或百灵)值二三元人民币,甚至还要少,而一只长相俊秀能唱十几种“曲调”的值一百五十元,相当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养鸟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预备鸟食也很费事。鸟一般要吃拌了鸡蛋黄的棒子面或小米面,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细末。经常还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虫。 养鸟人所重视的,除了鸟本身,便是鸟笼。鸟笼分圆笼、方笼两种。一般的鸟笼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镂精细,近于“鬼工”,贵得令人咋舌。——有人不养鸟,专以搜集名贵鸟笼为乐。鸟笼里大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是鸟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鸟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宝。 除了笼养听叫的鸟,北京人还有一种养在“架”上的鸟。所谓架,是一截树杈。养这类鸟的乐趣是训练它“打弹”,养鸟人把一个弹丸扔在空中,鸟会飞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飞起能接连接住两个。架养的鸟一般体大嘴硬,例如锡嘴和交嘴鹊。所以,北京过去有“提笼架鸟”之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六章 泡茶馆(1) 第九十六章 泡茶馆(1)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是北京话。其含义很难准确地解释清楚。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穷泡”,都有长久的意思。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泡茶馆”,即长时间地在茶馆里坐着。本地的“坐茶馆”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到茶馆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叫吃茶)。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有一个姓陆的同学,是一怪人,曾经徒步旅行半个中国。这人真是一个泡茶馆的冠军。他有一个时期,整天在一家熟识的茶馆里泡着。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去洗脸刷牙,然后坐下来,泡一碗茶,吃两个烧饼,看书。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吃午饭。吃了饭,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饭。晚饭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灯火阑珊,才夹着一本很厚的书回宿舍睡觉。 昆明的茶馆共分几类,我不知道。大别起来,只能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 正义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馆,楼上楼下,有几十张桌子。都是荸荠紫漆的八仙桌,很鲜亮。因为在热闹地区,坐客常满,人声嘈杂。所有的柱子上都贴着一张很醒目的字条:“莫谈国事”。时常进来一个看相的术士,一手捧一个六寸来高的硬纸片,上书该术士的大名(只能叫做大名,因为往往不带姓,不能叫“姓名”;又不能叫“法名”、“艺名”,因为他并未出家,也不唱戏),一只手捏着一根纸媒子,在茶桌间绕来绕去,嘴里念说着“送看手相不要钱”、“送看手相不要钱”——他手里这根媒子即是看手相时用来指示手纹的。 这种大茶馆有时唱围鼓。围鼓即由演员或票友清唱。我很喜欢“围鼓”这个词。唱围鼓的演员、票友好像不是取报酬的。只是一群有同好的闲人聚拢来唱着玩。但茶馆却可借来招揽顾客,所以茶馆便于闹市张贴告条:“某月日围鼓”。到这样的茶馆里来一边听围鼓,一边吃茶,也就叫做“吃围鼓茶”。“围鼓”这个词大概是从四川来的,但昆明的围鼓似多唱滇剧。我在昆明七年,对滇剧始终没有入门。只记得不知什么戏里有一句唱词“孤王头上长青苔”。孤王的头上如何会长青苔呢?这个设想实在是奇,因此一听就永不能忘。 我要说的不是那种“大茶馆”。这类大茶馆我很少涉足,而且有些大茶馆,包括正义路那家兴隆鼎盛的大茶馆,后来大都陆续停闭了。我所说的是联大附近的茶馆。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凤翥街和文林街,都不长。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家茶馆。 从联大新校舍,往东,折向南,进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式的街门,便是凤翥街。街角右手第一家便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张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茶具也是比较粗糙的,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除了卖茶,檐下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即湖南人所谓的凉薯),这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很强壮,皮色也颇白净。她生了好些孩子。身边常有两个孩子围着她转,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她经常敞着怀,一边奶着那个早该断奶的孩子,一边为客人冲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壮如猿猴,而目光锐利如鹰。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却捧了一个大碗喝牛奶。这个男人是一头种畜。这情况使我们颇为不解。这个白皙强壮的妇人,只凭一天卖几碗茶,卖一点草鞋、地瓜,怎么能喂饱了这么多张嘴,还能供应一个懒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 由这家往前走几步,斜对面,曾经开过一家专门招徕大学生的新式茶馆。这家茶馆的桌椅都是新打的,涂了黑漆。堂倌系着白围裙。卖茶用细白瓷壶,不用盖碗(昆明茶馆卖茶一般都用盖碗)。除了清茶,还卖沱茶、香片、龙井。本地茶客从门外过,伸头看看这茶馆的局面,再看看里面坐得满满的大学生,就会挪步另走一家了。这家茶馆没有什么值得一记的事,而且开了不久就关了。联大学生至今还记得这家茶馆是因为隔壁有一家卖花生米的。这家似乎没有男人,站柜卖货是姑嫂两人,都还年轻,成天涂脂抹粉。尤其是那个小姑子,见人走过,辄作媚笑。联大学生叫她花生西施。这西施卖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来买,就给得多。难看的给得少。因此我们每次买花生米都推选一个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再往前几步,路东,是一个绍兴人开的茶馆。这位绍兴老板不知怎么会跑到昆明来,又不知为什么在这条小小的凤翥街上来开一爿茶馆。他至今乡音未改。大概他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绪,所以对待从外地来的联大学生异常亲热。他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都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我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他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有一个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学经常在绍兴人茶馆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账。不但喝茶可以欠账,我们有时想看电影而没有钱,就由这位口琴专家出面向绍兴老板借一点。绍兴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开钱柜,拿出我们需要的数目。我们于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迈开大步,直奔南屏电影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六章 泡茶馆(2) 第九十六章 泡茶馆(2) 再往前,走过十来家店铺,便是凤翥街口,路东路西各有一家茶馆。 路东一家较小,很干净,茶桌不多。掌柜的是个瘦瘦的男人,有几个孩子。掌柜的事情多,为客人冲茶续水,大都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儿子担任,我们称他这个儿子为“主任儿子”。街西那家又脏又乱,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烟头、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也是七大八小,摇摇晃晃,但是生意却特别好。从早到晚,人坐得满满的。也许是因为风水好。这家茶馆正在凤翥街和龙翔街交接处,门面一边对着凤翥街,一边对着龙翔街,坐在茶馆,两条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到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闲人、赶马的“马锅头”、卖柴的、卖菜的。他们都抽叶子烟。要了茶以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圆形,皮制的,外面涂着一层黑漆,打开来,揭开覆盖着的菜叶,拿出剪好的金堂叶子,一支一支地卷起来。茶馆的墙壁上张贴、涂抹得乱七八糟。但我却于西墙上发现了一首诗,一首真正的诗: 记得旧时好, 跟随爹爹去吃茶。 门前磨螺壳, 巷口弄泥沙。 是用墨笔题写在墙上的。这使我大为惊异了。这是什么人写的呢? 每天下午,有一个盲人到这家茶馆来说唱。他打着扬琴,说唱着。照现在的说法,这应是一种曲艺,但这种曲艺该叫什么名称,我一直没有打听着。我问过“主任儿子”,他说是“唱扬琴的”,我想不是。他唱的是什么?我有一次特意站下来听了一会儿,是: …… 良田美地卖了, 高楼大厦拆了, 娇妻美妾跑了, 狐皮袍子当了…… 我想了想,哦,这是一首劝戒鸦片的歌,他这唱的是鸦片烟之为害。这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呢?说不定是林则徐时代某一忧国之士的作品。但是这个盲人只管唱他的,茶客们似乎都没有在听,他们仍然在说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这个盲人背着扬琴,点着马杆,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饱么? 进大西门,是文林街,挨着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这是一家最无趣味的茶馆。茶馆墙上的镜框里装的是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维丝、奥丽薇?德?哈茀兰、克拉克?盖博、泰伦宝华……除了卖茶,还卖咖啡、可可。这家的特点是:进进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麂皮夹克的比较有钱的男同学外,还有把头发卷成一根一根香肠似的学。有时到了星期六,还开舞会。茶馆的门关了,从里面传出《蓝色的多瑙河》和《风流寡妇》舞曲,里面正在“嘣嚓嚓”。 和这家斜对着的一家,跟这家截然不同。这家茶馆除卖茶,还卖煎血肠。这种血肠是牦牛肠子灌的,煎起来一街都闻见一种极其强烈的气味,说不清是异香还是奇臭。这种西藏食品,那些把头发卷成香肠一样的学是绝对不敢问津的。 由这两家茶馆往东,不远几步,面南便可折向钱局街。街上有一家老式的茶馆,楼上楼下,茶座不少。说这家茶馆是“老式”的,是因为茶馆备有烟筒,可以租用。一段青竹,旁安一个粗如小指半尺长的竹管,一头装一个带爪的莲蓬嘴,这便是“烟筒”。在莲蓬嘴里装了烟丝,点以纸媒,把整个嘴埋在筒口内,尽力猛吸,筒内的水咚咚作响,浓烟便直灌肺腑,顿时觉得浑身通泰。吸烟筒要有点功夫,不会吸的吸不出烟来。茶馆的烟筒比家用的粗得多,高齐桌面,吸完就靠在桌腿边,吸时尤需底气充足。这家茶馆门前,有一个小摊,卖酸角(不知什么树上结的,形状有点像皂荚,极酸,入口使人攒眉)、拐枣(也是树上结的,应该算是果子,状如鸡爪,一疙瘩一疙瘩的,有的地方即叫鸡脚爪,味道很怪,像红糖,又有点像甘草)和泡梨(糖梨泡在盐水里,梨味本是酸甜的,昆明人却偏于盐水内泡而食之。泡梨仍有梨香,而梨肉极脆嫩)。过了春节则有人于门前卖葛根。葛根是药,我过去只在中药铺见过,切成四方的棋子块儿,是已经经过加工的了,原物是什么样子,我是在昆明才见到的。这种东西可以当零食来吃,我也是在昆明才知道。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横放在一块板上,外包一块湿布。给很少的钱,卖葛根的便操起有点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种薄刃长刀,切下薄薄的几片给你。雪白的。嚼起来有点像干瓤的生白薯片,而有极重的药味。据说葛根能清火。联大的同学大概很少人吃过葛根。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两个外文系的同学经常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各自看自己的书,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语。我这时才开始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的。茶馆离翠湖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回到文林街。文林街中,正对府甬道,后来新开了一家茶馆。这家茶馆的特点一是卖茶用玻璃杯,不用盖碗,也不用壶。不卖清茶,卖绿茶和红茶。红茶色如玫瑰,绿茶苦如猪胆。第二是茶桌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这样桌子上打桥牌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因此到这家茶馆来喝茶的,大都是来打桥牌的,这茶馆实在是一个桥牌俱乐部。联大打桥牌之风很盛。有一个姓马的同学每天到这里打桥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党员,昆明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学生运动搞得那样热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闲在,很热衷地在打桥牌,谁也看不出他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文林街的东头,有一家茶馆,是一个广东人开的,字号就叫“广发茶社”——昆明的茶馆我记得字号的只有这一家,原因之一,是我后来住在民强巷,离广发很近,经常到这家去。原因之二是——经常聚在这家茶馆里的,有几个助教、研究生和高年级的学生。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一点玩世不恭。那时联大同学常组织什么学会,我们对这些俨乎其然的学会微存嘲讽之意。有一天,广发的茶友之一说:“咱们这也是一个学会,——广发学会!”这本是一句茶余的笑话。不料广发的茶友之一,解放后,在一次运动中被整得不可开交,胡待问题,说他曾参加过“广发学会”。这就惹下了麻烦。几次有人专程到北京来外调“广发学会”问题。被调查的人心里想笑,又笑不出来,因为来外调的政工人员态度非常严肃。广发茶馆代卖广东点心。所谓广东点心,其实只是包了不同味道的甜馅的小小的酥饼,面上却一律贴了几片香菜叶子,这大概是这一家饼师的特有的手艺。我在别处吃过广东点心,就没有见过面上贴有香菜叶子的——至少不是每一块都贴。 或问: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联大的学生自然也是贤愚不等,但多数是比较正派的。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自许清高,鄙视庸俗,并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联大图书馆座位不多,宿舍里没有桌凳,看书多半在茶馆里。联大同学上茶馆很少不夹着一本乃至几本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讲师的《哲学概论》期终考试,我就是把考卷拿到茶馆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联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联大校史,搞“人才学”,不能不了解了解联大附近的茶馆。第三,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都发生兴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馆有一定关系。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七章 钓鱼(1) 第九十七章 钓鱼(1) 秋天早已来了,故乡的气候却还在夏天里。 那些特殊的渔夫,便是最好的例证。 那是一些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男女孩子,和十六岁以上的青年以及四五十岁的将近老年的男子,他们像埋伏的哨兵似的,从村前到村后,占据着两道弯弯曲曲的河岸。孩子们五六成群的多在埠头上蹲着,坐着,或者伏着,把头伸在水面上,窥着水中石缝间的鱼虾。他们的钓竿是粗糙的,短小的,用细小的黄铜丝做的小钩,小钩上串着黑色的小蚯蚓,用鸡毛做浮子,用细线穿着。河虾是他们惟一的目的物。有时他们的头相碰了,钓线和钓线相缠了,这个的脚踢翻了那个的虾盆,便互相詈骂起来,厮打起来。青年们三三两两的或站在河滩的浅处,或坐在水车尽头上,或蹲在船边,一边望着水面的浮子,一面时高时低的笑语着。他们的钓竿是柔软的,细长的,一节一节青黑相间,显得特别美丽。他们用鹅毛做浮子,用丝线穿着,用针做成钩子。钩上串着红色的大蚯蚓。鲫鱼是他们的目的物。老年人多是单独的占据一处,坐在极小的板凳上,支着纸伞或布伞,静默得像打瞌睡似的望着水面的浮子。他们的钓竿和青年们的一样,但很少像青年们那样美丽。他们的目的物也是鲫鱼。在这三种人之外,有时还有几个中年的男子,背着粗大的钓竿,每节用黄铜丝包扎着,发着闪耀的光,用粗大的弦线穿着一大串长而且粗的浮子,把弦线卷在洋纱车筒上,把车筒钉在钓竿的根上,钩子是两枚或三枚的大铁钩。用染黑的铜丝紧扎着,不用食饵。他们像巡逻兵似的,在河岸上慢慢的走着,注意着水面。那里起了泡沫,他们便把钩子轻轻的坠下去,等待鱼儿的误触。鲤鱼是他们的目的物。 说他们是渔夫,实际上却全不是。真正的渔夫是有着许多更有保证的方法捕捉鱼虾的。现在这群渔夫,大人们不过是因为闲散,青年们和孩子们因为感觉到兴趣浓厚罢了。有些人甚至不爱吃这些东西,钓上了,把它们养在水缸里。 我从前就是那样的一个渔夫。我不但不爱吃鱼,连闻到有些鱼的气息也要作呕的,河虾也只能勉强尝两三只。但我小时却是一个有名的善钓鱼虾的孩子。 我们的老屋在这村庄的中央,一边是桥,桥的两头是街道,正是最热闹的地方。河水由南而北,在我们老屋的东边经过。这里的河岸都用乱石堆嵌出来,石洞最多,河虾也最多。每年一到夏天,河水渐渐浅了,清了,从岸上可以透澈地看到近处的河底。早晨的太阳从东边射过来,石洞口的虾便开始活泼地爬行。伏在岸上往下望,连一根一根的虾须也清晰地看得见。 这时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我也开始忙碌了。从柴堆里选了一根最直的小竹竿,砍去了旁枝和丫杈,在煤油灯上把弯曲的竹节炙直了,拴上一截线。从屋角里找出鸡毛来,扯去了管旁的细毛,把鸡毛管剪成几分长的五截,穿在线上,加上小小的锡块,用铜丝捻成小钩,钓竿就成功了。然后在水缸旁阴湿的泥地,掘出许多黑色的小蚯蚓,用竹管或破碗装了,拿着一只小水桶,就到墙外的河岸上去。 “又要忙啦!钓来了给谁吃呀!”母亲每次总是这样的说。 但我早已笑嘻嘻地跑出了大门。 把钩子沉在岸边的水里,让虾儿们自己来上钩,是很慢的,我不爱这样。我爱伏在岸上,把钓竿放下,不看浮子,单提着线,对着一个一个的石洞口,上下左右的牵动那串着蚯蚓的钩子。这样,洞内洞外的虾儿立刻就被引来了。它颇聪明,并不立刻就把串着蚯蚓的钩子往嘴里送,它只是先用大钳拨动着,作一次试验。倘若这时浮子在水面,就现出微微的抖动,把线提起来,它便立刻放松了。但我只把线微微的牵动,引起它舍不得的,它反用大钳钩紧了,扯到嘴边去。但这时它也还并不往嘴里送,似在作第二次试验;把钩子一推一拉的动着。于是浮子在水面,便跟着一上一下的浮沉起来。我只再把线牵得紧一点,它这才把钩子拉得紧紧的往嘴里送了。然而倘若凭着浮子的浮沉,是常常会脱钩的。有些聪明的虾儿常常不把钩子的尖头放进嘴里去,它们只咬着钩子的弯角处。见到这种吃法的虾子,我便把线搓动着,一紧一松的牵扯,使钩尖正对着它的嘴巴。看见它仿佛吞进去了,但也还不能立刻提起线来,有时还须把线轻轻地牵到它的反面,让钩子扎住它的嘴角,然后用力一提,它才嘶嘶嘶的弹着水,到了岸上。 把钩子从虾嘴里拿出来,把虾儿养在小水桶里,取了一条新鲜的小蚯蚓,放在左手心上,轻轻地用右手拍了两下,拍死了,便把旧的去掉,换上新的,放下水里,第二只虾子又很快的上钩了。同一个石洞里,常常住着好几只虾子,洞外又有许多游击队似的虾儿爬行着:腹上满贮着虾子的老实的雌虾,全身长着绿苔的凶狠的老虾,清洁透明的活泼的小虾。它们都一一的上了我的钩,进了我的小水桶。 “你这孩子真会钓,这许多!”大人们望了一望我的小水桶,都这样称赞说。 到了中午,我的小水桶里已经装满了。 “看你怎样吃得了!……”母亲又欢喜又埋怨的说。 她给我在饭锅里蒸了五六只,但我照例的只勉强吃了一半,有时甚至咬了半只就停筷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七章 钓鱼(2) 第九十七章 钓鱼(2) 到了第二天早晨水桶里的虾儿呆的呆了,白的白了,很少能够养得活。母亲只好把它们煮熟了,送给隔壁的人家吃。因为她和我姊姊是比我更不爱吃的。 “你只是给人家钓,还要我赔柴赔盐赔油葱!”她老是这样的埋怨我。“算了吧,大热天,坐在房子里不好吗?你看你面孔,你头颈,全晒黑啦!” 但我又早已拿着钓竿、蚯蚓,提着小水桶,悄悄的走到河边去了。 夏天一到,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空水桶出去,满水桶回来,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一只雌的,一只雄的,嘶嘶嘶弹着水从河里提上来,上下左右叠着堆着。 直至秋天来到,天气转凉了,河水大了,虾儿们躲进石洞里,不大出来,我也就把钓竿藏了起来。但这时母亲却恶狠狠的把我的钓竿折成了两三段,当柴烧了。 “还留到明年吗?一年比一年大啦,明年还要钓虾吗?明年再钓虾不给你读书啦,把你送给渔翁,一生捕鱼过活!……” 我默默地不做声,惋惜地望着灶火中毕剥地响着的断钓竿。 待下一年的夏天到时,我的新钓竿又做成了:比上年的长,比上年的直,比上年的美丽,钓来的虾也比上年的多。母亲老是说着照样的话,老是把虾儿煮熟了送给人家吃。 十六岁那一年,我的钓竿突然比我身体高了好几尺。我要开始钓鱼了。 两个和我最要好的同族的哥哥,一个叫做阿成哥,一个叫做阿华哥,替我做成了钓鱼竿,竹竿、浮子、钩子、锡块,全是他们的东西,我只拿了母亲一根丝线。做这钓竿的工厂就在阿华哥的家里,母亲全不知道。直至一切都做好了,我才背着那节节青黑相间的又粗长又柔软的钓竿,笑嘻嘻地走到家里来。 “妈……”我高兴地提高声音叫着,不说别的话。 我把背在肩上的钓竿竖起来,预备放下的时候,竿梢触着了顶上的天花板,发出悉率悉率的声音。我仿佛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亲手触着了天花板似的。 这时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了,她惊讶地呆了许久。像喜欢又像生气的瞪着眼望了望我的钓竿,又望了望我的全身。 过了一会,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显得忧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了:“咳!十六岁啦,看你长得多么高啦,还不学好!难道真的一生钓鱼过活吗?……” 她哽咽起来,默然走进了厨房。 我给她吓了一跳,轻轻把钓竿放下,呆了半天,不敢到厨房里去见她。过了许久,我独自走到楼上读书去了。 但钓竿就在脚下,只隔着一层楼板,仿佛它时刻在推我的脚底,使我不能安静。 第二天早饭后,趁着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我终于暗地里背着我的可爱的钓竿出去了。 阿华哥正拿着锄头到邻近的屋边去掘蚯蚓,我便跟了去,分了他几条。又从他那里拿了一点糠灰,用水拌湿了,走到河边,用钓竿比一比远近,试一试河水的深浅,把一团糠灰丢了下去。看着它慢慢沉下去,一路融散,在河边做了一个记号,把钓竿放在阿华哥家里,又悄悄的跑到自己的家里。 母亲似乎并没注意到钓竿已经不在家里了,但问我到哪里去跑了一趟。我用别的话支吾了开去,便到楼上大声地读了一会书。 过了一刻钟,估计着丢糠灰的地方,一定集合了许多鱼儿,我又悄悄地下了楼,溜了出去,到阿华哥家里背了我的钓竿。 这时丢过糠灰的河中,果然聚集了许多鱼儿了。从水面的泡沫,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继续不断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亮晶晶地珠子似的滚到了水面。单独的是鲫鱼,成群的大泡沫有着游行性的是鲤鱼,成群的细泡沫有着固定性的是甲鱼。 我把大蚯蚓拍死,串在钩子上,卷开线,往那水泡最多的地方丢了下去,然后一手提着钓竿,静静地站在岸上注视着浮子的动静。 水面平静得和镜子一样,七粒浮子有三粒沉在水中,连极细微的颤动也看得见,离开河边几尺远,虾儿和小鱼是不去的。红色的蚯蚓不是鲤鱼和甲鱼所爱吃,爱吃的只有鲫鱼。它的吃法,可以从浮子上看出来:最先,浮子轻微地有节拍地抖了几下,这是它的试验,钓竿不能动,一动,它就走了;随后水面上的浮子,一粒或半粒,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反复了几次,这是它把钩子吸进嘴边又吐了出来,钓竿仍不能动,一动,尚未深入的钩子就从它的嘴边溜脱了;最后,水面的浮子,两三粒一起的突然往下沉了下去,又即刻一起浮了上来,这是它完全把钩子吞了进去,拖着往上跑的时候,可以迅速地把竿子提起来;倘若慢了一刻,等本来沉在水下的三粒浮子也送上水面,它就已吃去了蚯蚓,脱了钩了。 我知道这一切,眼快手快,第一次不到十分钟就钓上了一条相当大的鲫鱼。但同时到底因为初试,用力过猛了一点,使钩上的鱼儿跟着钓线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倘不是立刻往后跳了几步,鱼儿又落到水面,可就脱了钩了。然而它虽然没有落在水面,却已拍的撞在石路上,给打了个半死半活。 于是我欢喜的高举着钓竿,往家里走去。鱼儿仍在钓钩上,柔软的竿尖一松一紧地颤动着,仿佛蜻蜓点水一样。 “妈!大鱼来啦!大鱼来啦!……”我大声地叫了进去。 走到檐口,抬起头来,原来母亲已经站在我右边的后方,惊讶地望着。她这静默的态度,又使我吃了一惊,一场欢喜给她打散了一大半。我也便不敢做声,呆呆地立住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七章 钓鱼(3) 第九十七章 钓鱼(3) “果然又去钓鱼啦!……”过了一会,她埋怨说,“要是大鲤鱼上了钩,把你拖下河里去怎么办呢?……” “那不会!拖它不上来,丢掉钓竿就是!”我立刻打断她的话,回答说。我知道她对这事并不严重,便索性拿了一只小水桶,又跑出去了。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提了满满的一桶回家。下午换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满桶。 “我可不给你杀,我从来不杀生的!”母亲说。 然而我并不爱吃,鲫鱼是带着很重的河泥气的,比海鱼还难闻。我把活的养在水缸里,半死的或已死的送给了邻居。 日子多了,母亲觉得惋惜,有时便请别人来杀,叫姊姊来烤,强迫我吃,放在我的面前,说:“自己钓上来的鱼,应该格外好吃的,也该尝一尝!要不然,我把你钓竿折断当柴烧啦!” 于是我便不得不忍住了鼻息,钳起几根鱼边的葱来,胡乱地拨碎了鱼身。待第二顿,我索性把鱼碗推开了。它的气味实在令人作呕。母亲不吃,姊姊也不吃,终于又送了人。 然而我是快活的,我的兴趣全在钓的时候。 十八岁春天,我离开家乡了。一连五六年,不曾钓过鱼,也不曾见过鱼。我把我大部分的年月消耗在干燥的沙漠似的北方。 二十四岁回到故乡,正在夏天里,河岸的两边满是一班生疏的新的渔夫。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想做一根新的钓竿去参加,终于没有勇气。父亲母亲和周围的环境支配着我,像都告诉我说,我现在成了一个大人了,而且是一个斯文的先生,上等的人物,是不能和孩子们,粗人们一道的。只有我的十二岁的妹妹,她现在继续着我,成了一个有名的钓虾的人物,我跟着她去,远远地站着,穿着文绉绉的长衫,仿佛在监视着她,怕她滚下河去似的,望了一会,但也不敢久了,便匆遽地回到屋里。 直至夏天将尽,我才有了重温旧梦的机会。 那时我的姊姊带了两个孩子,搬到了离我们老屋五里外的一个地方,我到那里去做了七八天的客人。 她的隔壁是我的一个堂叔的家。我小的时候,这个堂叔是住在我们老屋隔壁的,和我最亲热,和我父亲最要好。他约莫比我大了十二三岁,据说我小的时候,就是他抱大的。我只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时常爬到他的身上骑呀背呀的玩。七八年前,因为他要在婶婶的娘家那边街上开店,他便搬了家。姊姊所以搬到那边去,也就是因为有他们在那里住着,可以照顾。 这时叔叔已经没有开店了,在种田。有了两个孩子。他是没有一点祖遗的产业的人,开店又亏了本。生活的重担使他弯了一点背,脸上起了一些皱纹,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红色,完全不像六七年前的样子了。只有他温和的笑脸,还依然和从前一样,见到我总是照样的非常亲热。他使我忘记了我已是二十几岁的大人,对他又发出孩子气来。 他屋前有一簇竹林,不大也不小,几乎根根都可以做钓鱼竿。二十几步外是一条东西横贯的河道。因为河的这边人口比较稀少,河的那边是旷野,往西五六里便是大山,所以这里显得很僻静,埠头上很少人洗衣服,河岸上很少行人,河道中也很少船只。我觉得这里是最适宜于我钓鱼了,便开始对叔叔露出来。 “这一根竹子可以做钓鱼竿,叔叔!”我随意指着一根说。 叔叔笑了,他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摇一摇头,说:“这根太粗啦。你要钓鱼,我给你拣一根最好的。——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钓鱼吗,现在没事,不妨消遣消遣。” 我立刻快乐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想钓鱼,在外面住了这许多年,是看不见故乡这种河道的。随后我就想亲自走到竹林里去,选择一根好的。 但他立刻阻止我了:“那里有刺,你不要进去,我给你砍吧。” 于是他拿了一把菜刀进去了。拣出来的正是一根细长柔软合宜的竹竿。随后鹅毛,钩子,锡块他全给我到街上买了来。糠灰,丝线是他家里有的。现在只差蚯蚓了。 “我自己去掘,”我说。 “你找不到,”他说,拿了锄头,“这里只有放粪缸的附近有那种蚯蚓,我看见别人掘到过,那里太脏啦,你不要去,还是我给你去掘吧。” 他说着走了,一定要我在屋内等他。 直至一切都预备齐,我欣喜地背上新的钓竿,预备出发的时候,他又在我手中抢去了小水桶和蚯蚓碗,陪着我到了河边。随后他回去了,一会儿拿了一条小凳来。 “坐着吧,腿子要站酸的哩。” “好吧,叔叔,你去做你的事,等一会吃我钓上来的鱼。” 但他去了一会儿又来了,拿着一顶伞。 “太阳要晒黑的,戴着伞好些。”他说着给我撑了开来。 “我叫你婶婶把锅子洗干净了等你的鱼,我有事去啦。”他这才真的到他的田头去了。 五六年不见,我和我的叔叔都变了样了,但我们的两颗心都没有变,甚至比以前还亲热,面前的河道虽然换了场面,但河水却更清澈平静。许久不曾钓鱼了,我的技术也还没有忘却,而且现在更知道享受故乡的田园的乐趣。一根草,一叶浮萍,一个小水泡,一撮细小的波浪,甚至水中的影子极微的颤动,我都看出了美丽,感到了无限的愉悦。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我是在钓鱼。 一连三天,我只钓上了七八条鱼。大家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总是看着山水出神啦,他不是五六年不见这种河道了吗?”叔叔给我推想说。 只有他最知道我。 然而我们不能长聚,几天后我不但离别了他,并且离别了故乡。 又过三年回来,我不能再看见我的叔叔。他在一年前吐血死了,显然是因为负担过重之故。 从那一次到现在,十多年了,为了生活的重担,我长年在外面奔波着,中间也只回到故乡三次,多是稍住一二星期,便又走了。只有今年,却有了久住的机会。但已像战斗场中负伤的兵士似的,尝遍了太多的苦味,有了老人的思想,对一切都感到空虚,见着叔叔的两个十几岁孩子,和自己的六岁孩子,夹杂在河边许多特殊的渔夫的中间,伏着蹲着,钓虾钓鱼,熙熙攘攘,虽然也偶然感到兴趣,走过去踱了一会,但已没有从前那样的耐心,可以一天到晚在街头或河边呆着。 我也已经没有再在河边提着钓竿。我今日也只偶然的感到兴奋,咀嚼着过去的滋味。 【人物介绍】 鲁彦(1901—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小说家、翻译家。 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黄金》、《童年的悲哀》、《雀鼠集》、《河边》等,以及中篇小说《乡下》、长篇小说《野火》(又名《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驴子和骡子》、《婴儿日记》、《旅人的心》,译作主要有《显克微支小说集》、《世界短篇小说集》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八章 囚绿记 第九十八章 囚绿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摺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在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选自《囚绿记》,1940年8月初版,文化生活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十九章 睡与梦 第九十九章 睡与梦 人活一辈子,睡觉差不多占了半辈子,睡觉对于人生的关系真是够密切的了。我们每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了就睡,一连好几个月地睡下去;而离开世界的时候,也总是睡着去的。睡觉的舒服、安逸,永远占据着人们享乐的最高点。最值得称颂的是它不用金钱,也不讲势力,无论老幼贫富,贤愚智不肖,除掉世界上最可怜的失眠症患者之外,都能得到一个睡眠。在睡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平等的。在那里,富翁可以变成乞丐,乞丐也可以变成富翁;皇太子可以和平民女儿恋爱成功,穷光蛋也可以笑傲王侯……,睡觉是一件大事,同吃饭一样重要,比结婚更为重要。 睡觉根本是一种原始的享乐,所以并不十分需要现代化的装置,自然柔软的弹簧床是会使人适意,然而我们用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也许可以给我们更多的乐趣,像史湘云醉眠芍药,就是一个最俏皮而又富于诗意的睡觉;这样谁能说这碧绿如茵的草地不比弹簧褥子更温软?醉人的春风不比天鹅绒的被子更轻柔?更何况树枝上的小鸟唱着催眠曲,小河里淙淙的水声送来酒也似浓厚的睡意。 有一次,我坐在一节三等火车里,开始着一个辽远的程途,天慢慢地黑下去,车里的灯光是惨绿的颜色,每一个旅客都觉得非常疲倦了。那时从深夜的人堆里,忽然传来一声冗长而沉重的呵欠,这一声呵欠影响了全车的旅客,不由得令人想起家中温软的床铺,立刻觉得眼皮发涩,头发重,心发沉。随后鼾声大起,纷纷睡去。张嘴者有之,歪头者有之,咬牙切齿者有之,口角垂涎者有之,光怪陆离,万像毕陈。总而言之,大家都睡着了,虽然车里空气坏,椅子硬,没有床铺。 人家说:“睡中别有天地,谓之睡乡。”睡乡就是梦境,梦是什么?现代的心理生理学家的解释,说是一种外界的刺激促成身心上的下意识的反应。这个我们且撇开不谈,我只觉得梦是超乎现实的另一个人生,像《仲夏夜之梦》所表现的那么美的大同世界;它比苍蝇的翅还要轻,比空气还要空灵,比月光还要美丽,忽明忽灭,不可捉摸。《金刚般若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梦是一个虚无的幻想,一个迎着阳光五彩的水泡,一个阴阴的暗影,一颗侵晓花茎上晶莹的露珠,一道倏然一现随即瞥然而逝的电光。 常言道:“日有所思,晚有所梦。”这种梦多半是最甜蜜的,我们白天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情,往往在梦中就得到了,做到了。譬如说:心里想着某人,然而在事实上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之想之,神魂颠倒。可是到了夜晚,假如梦神有灵,就把某人送来了。自己不由得有点飘飘然。最煞风景的就是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不是掉到沟里去了,便是被狗咬了一口。如此一来,“适可而止”。梦尽人渺,依然故我,四大皆空,所谓“不如意事常”,连做梦都是如此。 纵使是如此空虚的梦,都不是我们强求得来的。贾宝玉想梦见林黛玉,不惜卑躬曲节,焚香净手,祷告神灵,冀得梦中一亲颜色;而结果纳头睡去,一觉睡到大天亮,梦边儿也没有沾到一点。这样我们可以体会到“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是何等凄凉的情绪了。 虚无的梦有时也会改变了现实的人生,最有名的就是《南柯梦》。《南柯梦》的主人公在黄粱未熟的短短的时间内,竟跑到梦中的南柯国里,去作了几十年的东床驸马;尝尽了悲欢苦乐,享尽了富贵荣华。梦醒时,他起了无限感慨,因此而参透了人生,于是居然青灯一盏,皈依佛门。梦真是不可思议,它不分时间,不分地域,相隔千万里的朋友,可以在梦中相处一堂,几十年的光阴可以在梦中一闪而过。梦之于人生,是非莫辨,虚实不分,离奇恍惚,不着边际。 古人有“人生如梦”与“浮生暂寄梦中梦”之类的话。是的,人生本是一个梦。睡乡的梦境不过是梦中之梦,大梦之中的小梦而已。人生下地来就是一个大梦的开始,死去就是梦的终结。世界本就是一个广大的梦境,我们就是这梦中的人物。其中的贵贱贫富,喜怒哀乐,不过是这梦境中的遭际;有的做着轰轰烈烈的梦,有的做着庸庸碌碌的梦,有的做着幸福的梦,有的做着可怜的梦;有桃色的梦也有灰色的梦。纵然我们在少年时代,被梦境所支配,像真事似的,为梦境所苦,为梦境兴奋,然而到了老年的时候,也就是大梦将醒的时候,哪一个不托着腮帮子,低着头,闭着眼,心里想着那几十年的过眼云烟,有如一梦呢?诸葛亮在高卧隆中之时,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虽然他自命以为自知平生,先觉大梦,以睡觉为惟一的消遣,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三顾茅庐之请,到茫茫人海之中作了一个角逐者,尽数十年的心力于残酷的争斗,七擒孟获,六出祁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是所谓人中之龙,所谓高士,然而他终于逃不脱这梦的支配。啊!这人生如梦!这梦也似的人生! 写到这里,我望了望窗外,江南的暮春时节是如此美丽,前面的小河涨得水汪汪的。正是新雨之后,花草是一望皆碧之中夹着几点红白,越显得娇艳欲流,“庭芜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是这时候的景色。浅草间有一对蝴蝶在翩翩追逐。我面对着这暮春天气,听见树枝擦着窗棂簌簌的声音,看见那一对蝴蝶隐没在密叶丛中时,忽然想起了庄周化蝶的故事。我只觉得恍惚,轻纱也似的朦胧,我也分不出究竟是人间还是梦中了。 《饮水词》里有一句说得最好,道是:“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假如我们真觉得这世界是无味的话,那么大家都睡吧!到睡乡中去找寻更美丽的梦境,因为真正的大同世界只能在梦里去寻求的。 1937年3月于南京 打开箱子发现了去年春天在南京写的这篇短文,展读一过,百感交萦。一年来的艰苦遭际,让我觉得以往的生活真是一个荒唐梦,大有昨非而今犹不是之感。我发誓不再做梦了。然而我如何忘得了南京? 【人物介绍】 吴祖光(1917—2003),现代著名剧作家、导演。原籍江苏武进,生于北京。 1936年于中法大学文科肄业。1937年,任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校长室秘书,同年创作抗日话剧《凤凰城》,成为全国戏剧界与日本侵略者进行斗争的有力武器。随后几年间,他创作了《正气歌》、《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牛郎织女》和《少年游》等剧作声震剧坛, 1946年,在上海创办《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和《清明》杂志,还创作《捉鬼传》和新剧《嫦娥奔月》,声讨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后受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逃亡香港。1947年,他在香港编导了《国魂》、《莫负青春》、《山河泪》、《春风秋雨》和《风雪夜归人》等电影。1949年后吴祖光任中央电影局、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牡丹江文工团编导,中国戏曲学校、中国戏曲研究院、北京京剧院编剧,文化部艺术局专业创作员,中国文联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副主席,友谊出版公司名誉董事长。新中国成立后,吴祖光陆续创作出反映纺纱女工的电影《红旗歌》和儿童剧《除四害》等作品。1954年后,吴祖光导演了电影《梅兰芳舞台艺术》、《洛神》、《荒山泪》,为梅兰芳、程砚秋两位京剧艺术大师留下了极其珍贵的资料。1963年,他与妻子新凤霞合作改编了评剧《花为媒》,成为了评剧舞台上的成功佳作。 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1960年回到北京,先后在中央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和北京京剧团任编剧,写有《武则天》、《凤求凰》和《三打陶三春》等剧目。1979年调文化部艺术局从事专业创作。写了京剧《红娘子》和话剧《闯江湖》,都颇受欢迎。还著有散文集《艺术的花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百章 更衣记(1) 第一百章 更衣记(1)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两边拦着续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富室里发掘出来的甭道。你把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然而现在已经冷了。从前的人吃力地过了一辈子,所作所为,渐渐蒙上了灰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了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帐悯,像忘却了的忧愁。 我们不大能够想象过去的世界,这么迂缓,宁静,齐整——在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一代又一代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不觉得厌烦。开国的时候,因为“男降女不降”,女子的服装还保留着显著的明代遗风。从十七世纪中叶直到十九世纪末,流行着极度宽大的衫裤,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领圈很低,有等于无。穿在外面的是“大袄”。在非正式的场合,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有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不脱去,多半是娇媚的桃红或水红。三件袄子之上又加着“云肩背心”,黑缎宽镶,盘着大云头。 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女人更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出门时裤子上罩的裙子,其规律化更为彻底。通常都是黑色,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裙上的细褶是女人的仪态最严格的试验。家教好的姑娘,莲步姗姗,百褶裙虽不至于纹丝不动,也只限于最轻微的摇颤。不惯穿裙的小家碧玉走起路来便予人以惊风骇浪的印象。更为苛刻的是新娘的红裙,裙腰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晚至一九二〇年左右,比较潇洒自由的宽褶裙入时了,这一类的裙子方才完全废除。 穿皮子,更是禁不起一些出入,便被目为暴发户。皮衣有一定的季节,分门别类,至为详尽。十月里若是冷得出奇,穿三层皮是可以的,至于穿什么皮,那却要顾到季节而不能顾到天气了。初冬穿“小毛”,如青种羊、紫羔、珠羔;然后穿“中毛”,如银鼠、灰鼠、灰脊、狐腿、甘肩,倭刀;隆冬穿“大毛”,——白狐、青狐、西狐、玄狐、紫貂。“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中下等阶级的人以前比现在富裕得多,大都有一件金银嵌或羊皮袍子。 妨娘们的“昭君套”为阴森的冬月添上点色彩。根据历代的图画,昭君出塞所戴的风兜是爱斯基摩式的,简单大方,好莱坞明星仿制者颇多。中国十九世纪的“昭君套”却是癫狂冶艳的,——一顶瓜皮帽,帽据围上一圈皮,帽顶缀着极大的红绒球,脑后垂着两根粉红缎带,带端缀着一对金印,动辄相击作声。 对于细节的过分的注意,为这一时期的服装的要点。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晶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初助不发达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胶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杉上的点缀晶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吧,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露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 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别,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晚“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字样。 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唯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 古中国的时装设计家似乎不知道,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太多的堆砌使兴趣不能集中。我们的时装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些点缀品的逐渐减去。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还有腰身大小的交替盈蚀。第一个严重的变化发生在光绪三十二三年。铁路已经不那么稀罕了,火车开始在中国人的生活里占一重要位置。诸大商港的时新款式迅速地传入内地。衣裤渐渐缩小,“阑干”与阔滚条过了时,单剩下一条极窄的。扁的是“韭菜边”,圆的是“灯果边”,又称“线香滚”。在政治动乱与社会不靖的时期——譬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时代——时髦的衣服永远是紧匝在身上,轻捷利落,容许剧烈的活动,在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因为衣裤过于紧小,肘弯膝盖,筋骨接榫处非得开缝不可。中国衣服在革命酝酿期间差一点就胀裂开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袄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的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长袄的直线延至膝盖为止,下面虚飘飘垂下两条窄窄的裤管,似脚非脚的金莲抱歉地轻轻踏在地上。铅笔一般瘦的裤脚妙在给人一种伶汀无告的感觉。在中国诗里,“可怜”是“可爱”的代名词。男子向有保护异性的嗜好,而在青黄不接的过渡时代,颠连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动了这种倾向。宽袍大袖的,端凝的妇女现在发现太福相了是不行的,做个薄命的人反倒于她们有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百章 更衣记(2) 第一百章 更衣记(2) 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轻的知识阶级仇视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连涂脂抹粉的文明戏演员,姨太太们的理想恋人,也在戏台上向他们的未婚妻借题发挥,讨论时事,声泪俱下。 一向心平气和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在那歇斯底里的气氛里,“元宝领”这东西产生了——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顶圈一般,逼迫女人们伸长了脖子。这吓人的衣领与下面的一捻柳腰完全不相称。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 时装上也显出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上层阶级的女人出门系裙,在家里只穿一条齐膝的短裤,也只到腰为止。裤与袜的交界处偶然也大胆地暴露了膝盖。存心不良的女人往往从袄底垂下挑拔性的长而宽的淡色丝质裤带,带端飘着排穗。 民国初年的时装,大部分的灵感是得自西方的。衣领减低了不算,甚至被蠲免了的时候也有,领口挖成圆形,方形,鸡心形,金刚钻形。白色丝质围巾四季都能用。白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交际花与常常有戴平光眼镜以为美的。舶来品不分皂白地被接受,可见一斑。 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绊赶上去的时候,也同样地千变万化。短袄的下摆忽而圆,忽而尖,忽而六角形。女人的衣服往常是和珠宝一般,没有年纪的,随时可以变卖,然而在民国的当铺里不复受欢迎了,因为过了时就一文不值。 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滞;由于其他活动范围内的失败,所有的创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区域里去。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长袍。发源于满洲的旗装自从旗人入关之后一直与中土的服装并行着的,各不相犯,旗下的妇女嫌她们的旗袍缺乏女性美,也想改穿较妩媚的袄裤,然而皇帝下诏,严厉禁止了。五族共和之后,全国妇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倒不是为了效忠于满清,提倡复辟运动,而是因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是一九二○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斩尽杀绝。因此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具有清教徒的风格。 政治上,对内对外陆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时装开始紧缩。喇叭管袖子收小了。一九三○年,袖长及肘,衣领又高了起来。往年的元宝领的优点在它的适宜的角度,斜斜地切过两腮,不是瓜子脸也变了瓜子脸,这一次的高领却是圆筒式的,紧抵着下颇,肌肉尚未松弛的姑娘们也生了双下巴。这种衣领根本不可怒。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的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 当时欧美流行着的双排钮扣的军人式的外套正和中国人凄厉的心情一拍即合。然而恪守中庸之道的中国女人在那雄赳赳的大衣底下穿着拂地的丝绒长袍,袍叉开到大腿上,露出同样质料的长裤子,裤脚上闪着银色花边。衣服的主人翁也是这样的奇异的配搭,表面上无不激烈地唱高调。骨子里还是唯物主义者。 近年来最重要的变化是衣袖的废除。(那似乎是极其艰危险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费了二十年的工夫方才完全剪去。)同时衣领矮了,袍身短了,装饰性质的镶滚也免了,改用盘花钮扣来代替,不久连钮扣也被捐弃了,改用攒钮。总之,这笔帐完全是减法——所有的点缀品,无论有用没用,一概剔去。剩下的只有一件紧身背心,露出颈项、两臂与小腿。 现在要紧的是人,旗袍的作用不外乎烘云托月忠实地将人体轮廓曲曲勾出。革命前的装束却反之,人属次要,单只注意诗意的线条,于是女人的体格公式化,不脱衣服,不知道她与她有什么不同。 我们的时装不是一种有计划有组织的实业,不比在巴黎,几个规模宏大的时装公司如lelong’s、schiaparelli’s,垄断一切,影响及整个白种人的世界。我们的裁缝却是没主张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洪流。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因为这缘故,中国的时装更可以作民意的代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百章 更衣记(3) 第一百章 更衣记(3) 究竟谁是时装的首创者,很难证明,因为中国人素不尊重版权,而且作者也不甚介意,既然抄袭是最隆重的赞美。最近入时的半长不短的袖子,又称“四分之三袖”,上海人便说是香港发起的,而香港人又说是上海传来的,互相推诿,不敢负责。一双袖子翩翩归来,预兆形式主义的复兴。最新的发展是向传统的一方面走,细节虽不能恢复,轮廓却可尽量引用,用得活泛,一样能够适应现代环境的需要。旗袍的大襟采取围裙式,就是个好例子,很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 男装的近代史较为平淡。只有一个极短的时期,民国四年至年,男人的衣服也讲究花哨,滚上多道的如意头,而且男女的衣料可以通用,然而生当其时的人都认为那是天下大乱的怪现状之一。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是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使中装也长年地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面打滚,质地与图案也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直到十八世纪为止,中外的男子尚有穿红着绿的权利。男子服色的限制是现代文明的特征。不论这在心理上有没有不健康的影响,至少这是不必要的压抑。文明社会的集团生活里,必要的压抑有许多种,似乎小节上应当放纵些,作为补偿。有这么一种议论,说男性如果对于衣着感到兴趣些,也许他们会安分一点,不至于千方百计争取社会的注意与赞美,为了造就一己的声望,不借祸国殃民。若说只消将男人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天下就太平了,那当然是笑话。大红蟒衣里面戴着绣花肚兜的官员,照样会淆乱朝纲。但是预言家威尔斯①的合理化的乌托邦里面的男女公民一律穿着最鲜艳的薄膜质的衣裤、斗篷,这倒也值得做我们参考的资料。 因为习惯上的关系,男子打扮得略略不中程式,的确看着不顾眼,中装上加大衣,就是一个例子,不如另加上一件棉袍或皮袍来得妥当,便臃肿些也不妨。有一次我在电车上看见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学生,也许是店伙,用米色绿方格的兔子呢制了太紧的袍,脚上穿着女式红绿条纹短袜,嘴里衔着别致的描花假象牙烟斗,烟斗里并没有烟。他吮了一会,拿下来把它一截截拆开了,又装上去,再送到嘴里吮,面上颇有得色。乍看觉得可笑,然而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喜欢?……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②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情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 (原刊1943年12月《古今》半月刊第34期) 【人物介绍】 张爱玲(1920—1995),出生于上海,原名张煐。1930年改名张爱玲。1939年考进香港大学。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开始文学创作。两年后,发表《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等作品,1945年自编《倾城之恋》在上海公演。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离港赴美。1973年定居洛杉矶,发表了《寺地之恋》、《秧歌》等小说,完成了英译清代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并在加州大学中文研究中心从事翻译和小说考证工作。 1995年9月逝于洛杉矶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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