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喜嫁》 第一章 花轿临门 “也不知道司天监哪个傻瓜合的八字,怎么非挑在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成亲?” 刘琰摇着扇子忽啦忽啦的扇风,背上的衣衫早就被汗浸透了。 她身上的衫子是今年新贡上云影纱裁制的,能成为贡品绝非浪得虚名,当真是“薄若浮云,轻似疏影”,她还热成这样,大姐今天可是里里外外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那吉服厚的刘琰看一眼都想中暑。 她扒着车窗往前看。 送亲的队列人多势众,从这里只能看见前面大红喜轿的顶子。 刘琰的贴身宫女桂圆急得在后面连声劝:“公主快坐好,外头太阳大,看晒坏了。” 刘琰不情不愿的缩回头。倒不是她对桂圆的话真这么言听计从,而是前年夏天她被晒伤过一次,在千波池捉鱼玩耍的时候腿晒伤了,当时只觉得烫,到晚上两腿疼得象火燎的一样,着实受了几天罪。 “这还得多会儿才到啊?” 桂圆在宫里门路熟,可出了宫纯粹两眼一抹黑,比刘琰还不如,只能安慰着说:“想来快到了。” 刘琰小声嘀咕:“再远也不知道孟世子能不能撑得住。” 桂圆对自家主子这张嘴是真没办法,她是什么都敢说啊。 虽然大家都这么想,可大喜的日子里人人都争着讨好口彩,说吉利话儿,哪象她一样直接就怕新郎倌儿不行? 刘琰一点儿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婚丧嫁娶,年庆节会的时候,人多的让她心里发慌。来来往往的人都急匆匆的,到处兵荒马乱,出出进进都是陌生面孔,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凑到一起就称兄道弟,高谈阔论。 还有她最不喜欢放爆竹,每次她都觉得那些玩意儿就在她头上炸开了一样。更不要提那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锁呐声尖厉刺耳,再喜庆的调子她听着都撕心裂肺的让人难受。 今天要不是大姐福玉公主出嫁的大好日子,她才不会要到公主府来凑热闹。 车里闷归闷,还能掀起帘子来透透气。真不知道大姐在前面轿子里会不会给捂得昏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琰正担心这事儿,她们乘的朱蓬绣盖车停了。 刘琰很是纳闷:“车怎么不动了?” 桂圆掀开车帘往外探一探头:“公主,不光车不走了,人也都停了。” 刘琰挤开她自己探出头前后张望,整个迎亲队列果然都停了下来,连吹打声也停了,几个侍卫急慌慌的骑着马往队列前头赶。 桂圆瞅见其中一人,提高声音喊:“林副统领,前头是怎么了?” 被她叫住的那人三十上下年纪,生得黑瘦精悍。今天迎亲送亲,侍卫们也都换了大红绸缎袍服,他那脸被这衣裳一衬,愈发黑得如锅底一样。 他拨马过来到车边答话:“听说刚才孟世子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桂圆吓了一跳:“摔着没有?受伤了吗?” 福玉公主的亲事一波三折,好不容易这回终于出嫁了,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 话虽然是桂圆问的,但林夙又不傻,当然知道回话是回给四公主的。 “详情卑职现在也不甚清楚,还得到前头看过才知道。” “那你快去快回。” 林夙虽然是走了,可刘琰哪里坐得住。 桂圆就怕她不管不顾的跑前头去。前两年公主这么干,还能推说是年纪小贪玩,可眼下她也是快要寻婆家的人了,再毛毛燥燥的让人看见,名声可不好。 幸而没多会儿队列又开始缓缓向前,刘琰这乘车也跟着向前行进。 林夙打马回头来报信儿:“禀公主,孟世子不要紧,刚才就是热的很了有些头晕,现下已经好些了。” 刘琰问:“是不是中暑了啊?那他现在骑马不要紧吗?” 林夙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一时间话茬接不上来,倒让刘琰和桂圆主仆两个摸不着头脑。 桂圆连声催促:“到底怎么样啊?” “其实刚才随行的太医说,世子最好还是乘车乘轿,不宜骑马。但孟世子自己坚持,不同意太医的提议。”林夙干巴巴的说。 孟世子的心情他能理解,孟世子一贯病弱,可今日是小登科,娶的又是公主,对于驸马来说,一辈子最荣耀光彩的大概就是今天了。真躲到轿子里去,还不让满京城、满天下的人议论笑话? 哪怕中暑!哪怕摔马!这面子不能丢。 他自己嘴硬,林夙他们可不敢放任。真让这位驸马爷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落不是。 “那他还骑着马呢?” 林夙先摇头后点头:“是骑着,不过不是一个人,有人与世子共乘一骑。” 刘琰咂摸一下,这倒也是个办法。新郎倌儿坐轿迎亲好象是不大妥。不过——孟家人丁单薄,孟世子今日迎亲都没什么兄弟帮衬,今天这样的情势,谁和他共骑合适?总不能找个奴仆之流吧?还是寻了哪位好友? 不,不对。 要是这样的话林夙的脸色不会这么古怪。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这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林夙心一横:“和世子共乘的是福玉公主殿下。” 桂圆傻了:“谁?” 刘琰倒是乐了:“大姐她不坐轿子,去骑马了?那盖头呢?她还顶着盖头吗?” 林夙沉重的点了点头。 不坐喜轿,和新郎倌儿一起骑马的新娘子,还是位下嫁的公主!往前数个千八百年也没有过啊!是不是后无来者不能断定,可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林夙觉得今天这趟差事办得真是一波三折,哪怕回头再得赏赐也补不回今天受的惊吓。本以为送嫁护卫不过是充个门面走过场,谁能料想会成了眼下这般情势?赏赐他是不敢肖想了,能平平顺顺,回头不落罪责他就谢天谢地了! 后头跟着的喜乐班子重新开始吹吹打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热情也是空前高涨,刘琰总想逮着机会往前头张望,瞧瞧大姐骑马的风姿,只可惜离得太远人又太多,什么也看不见。 “桂圆啊,你说大姐与世子一起骑马,以后他们住的又是公主府,这到底是谁娶谁啊?” 桂圆被噎了一下。 不是刘琰说得不对,而是她说得太对了。换了旁人家,要出嫁就是出嫁,要招赘就是招赘,中间不带含糊的,唯独到了这天下第一的皇家,这事儿就含糊起来了。 你说公主是嫁出去了吧?可公主又不住孟家,驸马多半时候也得要住在公主府的,回孟家都不能算回自己家了,只能算客居。有什么事情,在别家那是先提男主人再提到夫人,到了公主这儿,无论什么事都是公主在前驸马在后。 可要说驸马是招赘了吧?公主将来生的孩子那可是姓孟的。 什么事到了皇家就和平常人家不一样了,不能细究,全是糊涂账。 内司监加人加料不惜工本的干,公主府修建的富丽堂皇,十分气派。皇上登基以来难得遇着这样的喜事,今日前往公主府道贺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人挤人车挨车,公主府附近的道路简直是水泄不通。 刘琰咂咂嘴,看着这么些人她只觉得眼晕。以前在书上读到车水马龙这个词儿没什么感觉,可眼下真瞧见这么一副情景,才觉得书上的话说得很是精辟,这门前车轿络绎不绝,来往之人川流不息,用这词儿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刘琰这边下了车,公主府的人很有眼力介,先过来将刘琰护着往里进。今天满堂宾客全怠慢了也不要紧,顶要紧是要把四公主护好,要蹭掉一块儿油皮,福玉公主能把他们的皮全剥了。要知道福玉公主当年骑射弓马比一般男子还强,是真杀过人的。这位公主平时脾气好得没话说,唯有一桩,千万不能惹她的心头肉,不然这位公主转脸就变成母夜叉。以前只听人说这位四公主从两岁多起就是福玉公主一手照料抚养大的,说是妹妹,跟自己养个闺女也差不多了。 刘琰站在门前倒是不急着进去了。 进去干嘛呀!喜轿还在门口呢。 光听说福玉公主与驸马一起骑马过来的,不过到了门前,福玉公主还是坐回了轿子里。毕竟还有射轿门那些好一通热闹呢。 孟世子这会儿翻身从马上下来。要说这位大姐夫,刘琰觉得这人除了身子不大好,其他都挺好的。一来长的就不错,瘦瘦的,眉清目朗,个子虽然矮了一点,站在大姐身边还没姐姐显得高,不过人家气度不凡,就是人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二来他这人脾气挺好,待人有礼,总是笑呵呵的,人缘挺好。 所以对大姐这桩亲事,刘琰觉得结得对。别的不说,他们俩将来要是吵架,孟世子一定吵不过大姐。要动手,大姐一只手打他两个还有富余。 好相处是好相处了,可是眼下这一关怕不好过啊。 不止刘琰这么想,她身后的桂圆、林夙、还有小太监李武他们都替孟世子担心。说真的射轿门也就是走过场,没谁真指望新郎倌能百步穿杨,起码样子得做一做。 刘琰就担心孟世子样子也做不了,那可招人笑话了。 公主府的人已经把弓箭捧上来了,一把雕花描金大红软弓,三根没簇的裹着红绸的羽箭,看着整齐鲜亮,孟世子笑着将弓拿到手里。这会儿是一天里正热的时候,旁人都脸上泛红,汗流浃背的。可这位孟世子脸色不但不红,反倒显得更白了,额角鼻翼也只是微见汗意,让人一看就能判断出来: 虚。 刘琰急的都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他射。 好歹去蔓山秋猎的时候她还能射中兔子呢。 第二章 枣生桂子 孟世子拉弓的姿势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儿,以前应该也摸过,不是纯粹的外行。 当然啦,小哥说他们这些世家子闲着没事干,多学点东西无非是装门面。当然他原话没这么好听,统称这些前朝遗臣子弟叫“世家狗”。这绰号不太客气,不过听说对方提起他们这些新贵来也是泥腿子、土包子的一通贬斥,互相看不起。 “嗖”的一声,第一箭斜向上射了出去,一旁充司仪的礼官大声道:“一射天,天定良缘——” “二射地,地配成双——” 刘琰张着嘴都忘了吸气,一颗心提着不敢放下。 一直到第三箭稳稳当当的射中轿帘之后,她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射的还是那么回事儿。 她偏头小声说:“他肯定早早儿练过了。” 桂圆心里对这话也很赞同,但嘴上却得劝着:“公主小声些,人家会听见的。” “听见就听见呗……” 话是这么说,刘琰还是紧紧的把嘴闭上了。笑话这个病秧子姐夫她心安理得,可要是人家因此笑话大姐那可不成。 司礼官扯着嗓子喊:“有请新娘下轿。” 桂圆如临大敌,赶紧上前一步把刘琰耳朵捂住,自己挡在她身前。 鞭炮声就在头顶乍响,门前离得近的一众人无不被震得抱头捂耳,赶紧往旁边避让。 刘琰眯着眼缩头躲着,这一挂鞭炮格外的长,公主府门外弥漫着鞭炮炸裂的青烟,透过缕缕青烟看着那些人脸,个个都有点走样。 “咦?” 桂圆察觉到她出声,生怕有炮纸迸到她脸上身上,低头看了一眼并没有事。 鞭炮放完,众人耳朵里还都嗡嗡作响。桂圆和其他宫女侍卫护着刘琰往里走,一面问:“公主,刚才有什么事情?” 刘琰转头往外面看了一眼,人头攒动,加上新人已经下轿进门跨火盆了,什么也看不清。 “没事。” 刚才那匆匆一瞥,又看不清楚,多半是眼花看错了。 她刚才在人丛里瞥见一张脸,看着竟然有几分象是田家老二,安淮侯次子田霖。 也是跟大姐姐先前定过亲的未婚夫婿。 可这人去年秋天死了,是死于山崩。死得特别惨,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有,听说那胳膊腿和脑袋都是从乱石堆里捡了拼凑起来的。 今天这样大喜日子刘琰不愿意再想那不高兴的事儿,更不愿意和别人提起来。 桂圆一行人护着刘琰往里走,隔着人丛远远瞧见福玉公主的大宫女黄连正逆着人潮方向朝外挤。 刘琰跟福玉公主亲近要好,所以两人的宫女之间交情也不错。说起黄连还有个笑话,福玉公主给身边的宫女改了名字之后,有人上赶着管黄连叫黄姑姑,黄连哭笑不得只能一再解释,自己本姓吴,不姓黄,顺带着替自己的好姐妹白芷也解释解释,白芷本姓王,可不要管她叫白姑姑。解释归解释,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黄姑姑、白姑姑这称呼还是叫开了。 她这会儿不去陪着福玉公主,怎么反倒出去了? 拜堂的吉时未到,福玉公主先到东边厢房里歇息,刘琰猜着大姐姐这会儿一准抓紧时间擦汗喝水,要不是等下才拜堂,她说不定连衣裳都能一并换了。 白芷领着两个小宫女守在厢房门外头,看到刘琰连忙屈膝行礼:“四公主。” “大姐姐在屋里?”门窗关得这么严实,不嫌闷得慌? 多半是在屋里擦汗补妆怕人看见。 白芷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门请刘琰进去,而是有些紧张的看着她:“我们主子想歇息一会儿,四公主要不……” 刘琰不笑了,看着她。 白芷肚里直叫苦。换成旁人来,哪怕是准驸马过来,白芷都能一概挡住,甚至连个理由也不需要给,偏偏四公主就是那个例外。她在刘琰的逼视下大汗满头,不得不说实话:“公主不在屋里。” “去哪儿了?” 白芷快哭出来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啊。刚才黄连从外头进来,和公主说了几句话,奴婢没有听见她说的什么。公主嘱咐我在这儿守着,她就和黄连出去了。” 今天是大姐姐成亲的日子,再有一刻钟就到拜堂的吉时了,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赶着去办?还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瞒着人? 刘琰进了屋,桌子上摆着两个红绸面儿的包袱,床上还扔着一张红通通的绸帕。结果凑近细看,不是绸帕,就是大姐姐的盖头啊。 她要出去顶着盖头当然不方便,不过看着这张盖头扔在这里,刘琰总觉得有点儿怪异。 桂圆想套白芷的话,白芷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她,更何况她是真的不知道。 问题是桂圆不信,她觉得白芷是知道而不肯说。 白芷要信不过自己,桂圆倒是不在乎。可眼下桂圆不是自己问的,是替自家公主打的的,白芷这样一问三不知,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刘琰倒是不着急。照她看大姐穿着那一身儿吉服又厚,又不方便走动,还十分的扎眼,想来走不远,拜堂的吉时之前肯定会回来的。 拿定这个主意,她先从桌上的摆盘里摸出个枣子嚼吧嚼吧吃了,又顺手抓了把花生。 这桌上摆的几样,好象是有什么说法的。 枣,生,啊对了,还有桂圆莲子,这些应该都是给新娘子预备下的,结果先便宜了刘琰了。 门口桂圆和白芷听见屋里喀啦喀啦的响,一探头发现四公主吃花生吃得正欢,花生壳这会儿功夫已经积了一小堆。 桂圆顿时忘了跟白芷较劲,赶劲过去:“公主当心劈了指甲,奴婢来剥吧。” 刘琰摆摆手:“我自己剥,你给我倒茶来。” 这枣子又大又红又甜,就是吃着容易口渴。 门口白芷突然刻意提高了声音说:“世子怎么过来了?” 刘琰和桂圆对望了一眼。 孟旭过来了? 隔着门听见孟旭说:“今日天热,我担心公主受不得暑热,特意拿了两丸清心消暑丹来,这是孟家的秘方,十分效验。” 刘琰探头问:“消暑丹?什么味儿的?苦吗?” 孟旭笑着说:“薄荷味儿,苦味也有一点。” 刘琰伸出手来:“那给我吧,我给大姐姐拿着。” 白芷暗自松了口气。 要她拦着孟世子,她也能拦着,借口也是现成的,没拜堂之前新婚夫妇哪里能见面?他说破天这门也不能让他进去。 可老话说得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白芷现在心里发虚,总觉得自己脸硬的都不会笑了,说话声音也透着股心虚气,总觉得自己已经露馅了。要不是四公主出来,她真不知道下头的话怎么接。 打发走了孟旭,刘琰把瓶塞子拔开,瓶子里一股钻鼻子的药气,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桂圆朝门外左右看看,想把门掩上。刘琰摆摆手说:“不必掩了,就敞着吧。” 白芷擦了把汗:“公主说得是,敞着半扇门也好,让人看着反倒觉得奇怪。反正奴婢守在这儿,不会让人进屋的。” 刘琰看她愁得那样,倒觉得好笑:“你就算把门守得再严,过一刻钟要是大姐姐不回来,这空城记可就唱不下去了。” 桂圆看白芷的那脸色真是白的跟纸一样了,心中不忍,故意打了个话岔:“公主,你说世子怎么突然过来送药啊?天儿热,他身子又不好,打发个人跑腿传话还不成?” “你意思是,他发现大姐姐不在?” 桂圆只是没话找话,刘琰说的这事儿她是真没想到:“应该不会吧?” 可她也不能保证孟旭一定没有怀疑。 刘琰皱起眉头:“要是他发现什么,那就不好了。” 别人发现都没事,不说大姐姐的手段,就说刘琰自己,也能保证让他们不敢吐露半个字。 孟旭要是发现了什么闷在心里不说,将来他和大姐姐夫妇不谐,那怎么办? 后窗户忽然被人从外掀开,一身大红吉服的福玉公主从窗外头跳了进来。 她以为屋里没人,刘琰没想到大姐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也会翻墙跳窗,四目相对,两人面面相觑。 还是福玉公主先出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怕你闷,想来寻你说话的。” 结果人家一点儿不闷,进进出出的别提多忙活了。 福玉公主进来后,黄连也回来了,不过她没跳窗,倒是从门外进来的。福玉公主先顾不上解释,往梳妆镜前一坐,黄连和白芷两个手脚麻利的上前去,一个抖开围布将福玉公主肩膀前襟都盖住,另一个迅速打开妆盒,拿篦子沾了头油替福玉公主将有些散乱的鬓发抿齐。抖开细布,将她脸上汗湿了的脂粉拭了,重新又匀上一层。待头面收拾好了,围布一掀,两人一起屈膝弯腰替福玉公主将吉服理平扯正。 她俩训练有素刘琰也插不上手,索性把盖头拿起来抖一抖,预备给福玉公主再盖上。 这么一拾掇,福玉公主看着与刚才一般无二,任谁也猜不着她刚才偷溜出去一回。 第三章 拜堂成亲 “大姐,你刚才去哪儿了?” 福玉公主端坐不动,艳妆吉服衬托得她象个假人。 不过一开口说话,就还是刘琰熟悉的姐姐了。 “我刚才去见了田霖。” 刘琰愣了下:“田霖?他不是……”早死了吗?这大白天的难道大姐姐见鬼了? “他没死,又回来了。刚才他送进口信想见我一面,我就去了。” “他怎么回来的?当时田家不是把尸首都抬回来了?”刘琰觉得脑子有点儿乱。 要是田霖没死,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回京?连头带尾算上,都快一年了。大姐原来是和他定的亲没错,可是他死了,总不能叫大姐为他守寡吧?大姐姐不嫁,下头二姐已经定好的亲事也耽误了,母后费了大力气又安排了孟家的亲事,田霖却不早不晚的偏在这时候跳出来。 刘琰心里登时一沉。 “他干嘛这会儿找你?”正掐在拜堂的时辰:“他和你说什么了?” 福玉公主淡淡的说:“他叫我跟他走。” “什么?他还真敢说!” 不管田霖究竟有什么原因才死而复活的,今天福玉公主嫁孟旭是皇上决定的事,不可能更改的。花轿都抬到了,虽然还没拜堂,大姐姐也不能这会儿跟田霖走啊,那这亲事岂不成了大笑话?皇家和孟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要真不舍得,应该去找父皇做主啊,找你有什么用?”刘琰越想越气:“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没死,那田家收殓下葬的是谁啊?他要活着,为什么早不回来?人回不来也不送个信儿回来?” 福玉公主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中间有内情,很复杂。好了,这事儿先别张扬,他还不能公开露面,怕有性命之忧。” 刘琰应了一声:“好,”又问:“跟母后也不能说吗?” “跟父皇母后当然可以说。” 齐琰把盖头捧过来:“大姐,那你今天还拜堂吗?” 不过问了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要是福玉公主不想拜堂,那她直接就会跟田霖走了,何必回来呢? 福玉公主的脸脂粉上的厚厚的,象罩了一层壳子,完全看不到喜怒哀乐。 可刘琰觉得,大姐好象有点儿难过。 早上妆毕要上轿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喜气仿佛能从厚厚的吉服与脂粉下面透出来,现在没有了。 福玉公主罩上盖头,门外也来了催请的人:“公主,吉时已到。” 黄连与白芷一人一边搀扶着福玉公主出去。 刘琰带着桂圆也去观礼看热闹,只是存了心事,热闹看得不尽兴。孟旭那小白脸儿歇了一会儿大概恢复了不少气力,看着精神头儿比迎亲的时候要好,打心底里透出来一股喜气洋洋,两人牵着红绸走到堂前,孟旭时时转头去看新娘。明明盖着盖头又看不见脸,也不知道他总看什么。外头人挤人人挨人,喜庆话不要钱一样往外抛。 刘琰忽然想到一件事。 田霖这会儿走了没有?他要是现在还在这里,看着福玉公主拜堂成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她的目光在人丛中巡梭,那一张张面孔,陌生的,熟悉的,说着,笑着,被太阳晒出了油和汗,还有人神情古怪,还有人眼含嫉恨。 眼含嫉恨的并不是田霖,这人刘琰不认得,也没放在心上。 就在这人侧身的时候,刘琰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似曾相识,只一闪就不见了。 桂圆小心翼翼在旁提醒:“公主?公主,咱们进去吧,外头热的得很。” “哦,进去。” 刘琰往里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公主府刘琰以前来过。前朝时这是一位王爷的府邸,极尽奢华,地势又好,父皇赐给大姐姐,改成公主府。刘琰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在修缮,上次来的时候……准驸马还是田霖呢。那会儿天也热得很,田霖在大姐姐身边跟前跟后的。 可现在大姐姐成亲了,府邸都没换,驸马却换了一个。 世上的事情真是变幻莫测,当初谁能想到今日呢? 刘琰望着里里外外满眼的大红色有些出神。 当初她在乡下挖芋头逮河鱼的时候,又哪里能想到有一天她会成为金枝玉叶的公主? 刘琰回宫的时候太阳斜挂在西边,朱盖车从景丰门进宫,宫门外头是一片开阔的青石板地,没有树,也没有任何遮盖,一大片白地都给晒烫了,耀得人睁不开眼。据说是为了安全,宫里大树也很少,看着格外空旷,一片安寂。 还没到曹皇后的宜兰殿,皇后的贴身宫女英罗就远远的迎了出来,笑着屈膝行个礼,问她:“公主这去了大半日,玩得可玩心呢?大公主府上听说今天可热闹着呢。” 刘琰同英罗相熟,也不同她讲客气话:“开心什么?到处是人,乱糟糟的。大姐姐以后就不住宫里了,撇下我一个多闷。” “公主府离得近,您要想大公主了,时时可以去找她。公主您中午怕是没吃好吧?皇后娘娘特意下厨做了您喜欢的面筋汤,公主可要多喝两碗。您还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奴婢,让膳房赶着去做。” 宜兰殿里这顿晚膳简单的不象宫里的膳食。曹皇后果然亲自下厨,烙了葱花油饼,还烧了刘琰最喜欢的鸡丝面筋汤。这两样都是刘琰以前顶喜欢吃的,别看她平日挑嘴,可一见着面筋汤,她能喝两大碗,喝得只能腆着肚子不敢低头。 面筋洗得格外筋道,汤里还混了鸡丝、麦仁、烧汤时候用的也不是水,就是洗面筋时洗出来的那一盆面水,混着鸡汤,喝起来稠稠的,厚厚的,格外的鲜香。洗面筋得用上好的细白面,杂面儿洗不出来,一般乡户人家也舍不得这么抛费,小时候刘琰虽然喜欢这个,却难能喝到。现在是公主了,倒不怕喝不起,就是以前做汤的人现在都不再下厨了。 见她吃的香,曹皇后终于暗暗松了口气,示意一旁的宫女英罗再给女儿拨些凉拌菜心在碗里:“别光喝汤了,吃点菜。” 刘琰默默的把凉菜也吃了,菜一入口她就尝得出来,这也是母后亲手拌的。 等桌子撤下去了,刘琰就坐到了曹皇后身边,象三岁孩子一样,整个人依到曹皇后怀里。 “怎么了?” 女儿可有好些日子没这么撒过娇了,曹皇后一时间还有些不惯。 “母后下次不要做汤了,洗面筋多累,你的腰疼病要是再犯了怎么办?” 前些日子操办福玉公主的亲事,又因着天热,曹皇后又病了一回,只是没声张,用药也是悄悄的,除了寥寥几人,外人并不知道这事。 曹皇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隔了一会儿才摸着她的额发轻声说:“我没事,又不是天天做。” 刘琰不吭声,可是也不松手。 “今天拜堂前出了点事。”刘琰坐直身,把田霖居然没死,悄悄的回来,还想让福玉公主跟他私奔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见曹皇后听了并没有太意外,问:“母后早就知道了?” “他没死的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不过他居然去了公主府,这个我却不知道了。” 刘琰觉得曹皇后应该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大姐姐回来后不大高兴,她是不是更想跟田霖走?” 曹皇后摸摸女儿的脸。 刘琰自小不在她身边,象个野小子似的摔打长大的,曹皇后时常被她气得头疼,烦恼着女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眼下看她终于迈出了不再懵懂的一步,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若是想走,谁也拦不住。既然她留下了,那就是她自己的意思,没有人逼迫她。” “那她……为什么难过?” 曹皇后叹气:“你大姐姐不管走了,还是留下,都不会真的高兴。” 留下,她负了田霖一人。走了,她负了所有人。 田、孟二人都与她有婚姻之约,事情变成今天这样,不是福玉公主的错,但是心里最难过的人只怕也是她。 曹皇后爱怜的替女儿擦拭额上的汗珠。 女儿自小不在身边,倒是福玉公主一直照料她,两人一向要好亲近,比亲姐妹还强。现在福玉公主一出嫁,可以想她心里肯定不好过。 “今晚你在宜兰殿睡吧?我给你洗头好不好?” 刘琰闷闷的点了点头。 曹皇后让人备了水,换了衣裳帮刘琰洗头。刘琰舒舒服服的靠在浴桶边上,热水淋在头上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曹皇后用香膏替她抹在头发上,再舀一瓢水浇下,白色的香膏沫子又被水冲掉。 “娘……” “嗯?” 刘琰大多数时候都是称她母后,唤娘的时候很少。 “人这辈子就非得成亲吗?” 曹皇后认真答她,并不敷衍:“大多数人都是要成亲的。” “可是成亲……好象挺难的。” 大姐姐的亲事一波三折,早年在乡下定过娃娃亲,对方热病没了。十来岁时又定了一门,战场上没了。定了田霖,田霖又死于山崩。 第四章 杀身之祸 自打田霖已死的消息传来,外面风言风语传得满城都是,说这大公主命硬,一出生就克死了全家,后面又克死三个未婚夫婿。田霖死了消息传开后,皇上皇后两口子为了替这个已经快二十五岁的义女招驸马可是操碎了心。 孟旭除了身子骨弱点,其他哪哪都好。出身名门,世代书香,本人也是一表人才,饱读诗书,性情又是出名的好。想要找个比他再好的太难了。最难得的是,孟旭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绝非为了尚公主攀富贵而虚情假意。 “不成亲更难。”曹皇后问她:“你在书堂学没学朱夫人的诗?” “学了。” “朱夫人就没嫁人,守了一辈子,你觉得她过得好不好?” 刘琰干脆的摇头:“不好。” 朱夫人成亲一月丈夫就死了,婆家不容她,娘家只想收回嫁妆让她进庵堂,朱夫人硬是顶住了,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写了不少诗赋名篇,一直流传至今。这硬气是有代价的,她把大半财产捐助了族学和府学,一生缁衣茹素。亲人全部反目成仇,没有儿女,没有朋友,孤零零的活,孤零零的死。 “嫁人是挺难的,可是这世上,不嫁人活得也很难,甚至更难。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会嫁的,有的甚至嫁了不止一次。”曹皇后明白女儿心里的惶恐,轻声说:“不过你们是公主,有父皇母后,还有你哥哥他们护着,会比别人过得好,不用担心这个。” 反正二姐三姐还没嫁呢,还轮不到她。 刘琰放心的打了个呵欠,小声问:“娘,当年父皇和你是怎么成亲的?” 曹皇后笑了:“怎么想起问这个?那时候你父皇也还不是皇上呢。他家可穷呢,兄弟多田亩少,勉强读了有两三年书就读不下去了。做媒的是我表姨母,她从中说合,还领了你父皇来我家相看……” 曹皇后还记得自己在门后面偷看那个刘家少年的心情,脸热得象是能烧起来,胸口扑通扑通的跳的又急又重,不敢大声喘气让人听见。刘家虽然家境不成,但是兄弟几个都有一副好相貌,尤其是刘天宝生得最俊秀。 上门去让人相看,十几岁的少年心里哪有不慌的,过门坎的时候就差点绊着。知道旁边有人偷看,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刘琰不知道曹皇后这会儿想到了相亲时的光景,她又累又泛,又打个了呵欠,困得眼都睁不开了。 总觉得好象忘了什么事…… 刘琰一觉醒来时天都大亮了,她一睁眼就想起自己昨天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忘了问田霖的事了!这人明明死了,田家把人都葬了,去年出殡、办法事,闹了好大动静呢。 可这人怎么又活过来了? 这事儿她没处打听,大姐姐说先不能声张。父皇肯定知道,但父皇哪有功夫理她。 还是得去问母后。 偏巧曹皇后今天有正经事,请见的牌子都排到晚间了,刘琰央告了英罗,好不容易见缝插针找了个空子,曹皇后伸指头戳了下她的脑门:“你就给我添乱吧。” “不添乱不添乱,我给您揉揉肩?” 曹皇后可不敢让她捏,上回肩膀有些酸,刘琰要表孝心,结果让她捏完,胳膊都疼得举不起来了。 “好好坐着,我可只有一盏茶功夫,不能让邵夫人她们一直等着。” 刘琰赶紧说正题:“母后,田霖怎么没死?当初不是说死了吗?” 去的人只回来两个,说是在梁州附近遇着山崩,当场就砸死了。侯府带回来的尸首都囫囵不全,连身上的金带扣都砸扁变形不成样子了。带扣那么硬的东西都成了那样,人就更不用说了。 想来想去,刘琰觉得,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死无全尸上了,既然人砸的稀巴烂,那保不齐就认错了呢。 但是!问题又来了。找尸首的人认错人,田霖自己呢?他没死的话,为什么一年都不露面,连个口信儿都没有?他要没死,父皇他们也不会再给大姐姐另找婆家。 “你父皇不得空,我只听他提了两句。田霖当时去梁州是领了牧监的差事,他当时查出了牧监账目不对,那些人趁他回程的时候想杀人灭口。” 实情当然不止如此。梁州一处牧监能有多少油水,田霖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是因为发现当地私开金矿,那才是泼天富贵。不过这事牵连甚广,曹皇后对女儿自然也不会提起这些。 “竟然是这样。”刘琰又问:“那这都一年了,他也没找人送个信儿回来?” “他送了,但是田府有人瞒下了这个消息,他还差点死在自家人手上。” “啊?”刘琰眼睁得圆圆的:“他们家的人要杀他?” “牧监的事情田家其他人也有插手。再说,田家兄弟几个全不是一个娘生的,本来关系就不太好。” 这倒是,刘琰也知道。说关系不太好那还是客气的,准确的说是跟仇人一样。 认真说田家那真是一笔乱账。田家老大是原配生的,田霖是继室生的,老三到老六都是妾生的,自小他们就没和睦过,长大了也没缓和,彼此越发疏远敌视。 “这件事牵连很广,你父皇是要一查到底的,你就别多打听了,反正早晚会清楚。” 曹皇后无暇再陪女儿,匆匆起身去更衣,再去前殿见客,留下刘琰一个人好不纳闷。 最不喜欢听“早晚”这话了。什么早晚会知道,早晚会给你,早晚要嫁人…… 早晚她才能自己做主不再被这么应付打发啊? 刘琰憋了一肚子话没人可说。这中间的事儿,大姐姐只怕还不清楚呢吧?得早点告诉她。 可是听说她现在要出宫,英罗可就不敢应下了,苦心婆心的劝说:“公主昨天就出去了整一天,今天再出去可说不过去了。再说大公主昨儿刚嫁了,您今天就过去打扰,这也不合礼数啊。娘娘这会儿正忙着,奴婢可不敢进去他禀告。就算禀告了,娘娘也不能同意。” 刘琰气归气,也知道英罗说的是大实话。确实没听说谁家新娘子才嫁,娘家人第二天就跑去看的理。 可她太想出宫了,让她忍着,她得憋死。 曹皇后这边不应,她另找门路去。 桂圆和豆羹几个人就见自家公主一甩辫子,撒开腿一溜烟似的跑了。 “公主,公主,慢些……” 刘琰蹲在熙丰堂的石阶下,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紧闭的书房大门。不远处值守的侍卫对她这么显眼的一个人视若不见,一个个板着脸象泥塑木雕。 刘琰就总觉得他们象假人。 这宫里好多人看着都象假人,不会哭,不会笑,不说话。 日影偏移,刘琰挪了挪脚,躲过毒辣的日头,坐在檐尖的影子下头。书房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他好象完全没看见刘琰,理了理袖子,咳嗽一声,抱着书走了。 刘琰也没注意他,瞅准了随后从门里出来的人,又快又狠的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三皇子刘柏。 “哎哎哎,小姑奶奶。”刘柏险些就让她扯了个趔趄,再看看前后的人忍笑的神情,更觉得心气烦躁。 他把衣襟从刘琰手里拽回来,夏日炎热,刘琰手里有汗,衣襟让她一扯就皱了,刘柏用手使劲儿捺了两下,看起来也没有平整多少。 “三哥,你带我出宫吧?” 刘柏才不想揽这个事,刘琰性子拗,又爱顽,带她出去回头一准要挨曹皇后训斥,对刘柏自己又没好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做来干嘛?天这么热往外跑,热个贼死图什么啊?有这功夫他干点什么不好。 “我下午有事,你去寻老四。” 刘琰没那么好打发:“你有什么事?我打听了,你不是要去吃酒吗?” 刘柏背上出了汗,内衫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坦,他急着想回去沐浴更衣,更不耐烦和刘琰纠缠。 “谁说我要去吃酒的?我是去向人讨教学问。你别再这儿缠人,让母后知道了一准儿又罚你禁足。姑娘家得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哪有你这样整天想往外跑的。” 刘琰没想到他突然提高嗓门,给吓了一跳。刘柏怕她再找麻烦,赶紧趁这机会溜了,宫里不能撒腿快跑,他迈着一溜小碎步的样子看着很是狼狈。 刘琰回过味来了,恨恨的说:“骗人。” 他哪里爱学问了?明明就是去玩的。 等她回头再想找别人的时候,回廊上空荡荡的,四皇子也早走了,说不定就是看见她才躲了。 都不讲义气。 要不是曹皇后发话不叫她一个人出宫,刘琰也犯不着来求他们。 书堂里的人都快走光了,不过还有人落在了后头。刘琰看见一个穿圆领鸦青罩袍的少年提着一个半旧的书袋从书堂里出来。别人都急不可待,好象晚一步就要被书堂强留了一样,偏他不紧不慢的,好象一点儿不急着出宫归家。 这个人刘琰还认得。 第五章 偶然重逢 这个人刘琰还认得。 但是……名字在嘴边打个转,就是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她就是记人名不行。见过一次的人她会记得脸,但是把名字报给她三回五回她都记不住,有时候脸都混得很熟了,名字还常会张冠李戴,分不清谁是谁。 这就是上次跟大姐姐出宫时候碰见的人嘛。在牡丹坊遇着的,那谁来着? 两人这么一对视,拿着书袋的不知名仁兄走过来,嘴角象是带着一点笑,但细看又觉得好象没有笑的样子,斯斯文文揖手问好:“四公主好。” “——嗯,你下学了?” 刘琰叫不出来他名字,只好这么含糊的问候一声。当然她可以直接再问一回他叫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大好意思,上次明明问过了,再问……好象显得她太目中无人了。 “是,明日是休沐,接着又是节庆,所以可以歇个三天。”他跟其他人也不一样,即使上一次不知道她是公主,这回也知道了,可他既没有畏若蛇蝎,也没有赔笑讨好,这就是小哥说的那什么?对,叫不卑不亢。 看他这样子好象一点儿不怕热似的。其实仔细看,脸上也有汗意,但是这人的声音,笑容,举止都不带半分烟火气,让人心里不知不觉就跟着静下来,就觉得似乎没那么热了。 说起上回遇见他,那还是跟福玉公主出宫,去看正在修缮的公主府那一回,田霖请他们去牡丹坊用午膳。 唉,一说这事又扯到田霖身上了,更心烦。 “公主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寻人?” 刘琰闷闷的踢了一下道旁的草叶:“嗯,可他们全跑了。” “不知道公主有什么吩咐,或许我能帮上忙?” 刘琰飞快的抬起头来,可是看他一眼又耷拉了脑袋:“你不成的。你不能带出宫。” 这个确实一般人不行。除了姐姐,也就是兄长、舅母她们能办到了,可他们显然都不会理会她。 “公主出宫是要办什么事?或者是要找人?” 别的事情可以托人,或是递信,或是传话,但是这件事母后又叮咛她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刘琰走到春和门处就停下了:“我没什么事,你赶紧走吧,再迟的话出宫怕是要被盘问。” 桂圆和银杏就在春和门里边等着她,远远瞅着公主旁边的少年眼生,又不敢贸然过来,一个赛一个着急。 虽然在宫里头倒不怕对方是来路不明的人,但是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跟外男总得避讳点吧? 好不容易看着两个人分开,那人沿着宫道向南去,刘琰朝这边过来,桂圆和银杏两人赶紧迎上来。 银杏小心的问:“公主,刚才那人是谁啊?” 刘琰转头看了一眼,烈日下长长的宫道上,穿青衫的少年已经走远了。那抹青影勾起了她曾经的回忆,上次在牡丹园的情形就象吹散了浓雾,她脱口而出:“他叫李峥。” 对,想起来了。 他叫李峥。 那次在牡丹坊,她迷了路,是李峥把她送回去的。 那时候田霖是准驸马,公主府修缮了大半,天气也象现在一般热。 牡丹坊地方很大,不象个寻常饭馆酒楼,穿过前院之后,里面是个极深的园子,石径两旁竹林飒飒,再往前还有小桥流水,草木丰茂。 “真是个好地方……” 前头草叶丛里突然蹿出只猫,轻快的朝着竹林深处跑过去。 刘琰一见了猫顿时忘了吃饭这回事,提着裙子撒腿就追。她个子小,动作也格外灵活,可前面那只狸猫更机灵,在竹丛缝隙里钻挤时就象从头到尾抹过油一样,等刘琰追过一道矮篱笆,那只猫已经彻底没影儿了。 猫没追着,原路回去还得在竹林里钻一遭,刘琰刚才险些就被竹根扎了脚,这会儿可不敢再回去了。 要绕回去她可不认得路。 换个人可能就怯了,刘琰从小到大就从来不知道个怯字。在乡下的时候她是外祖母、舅舅一家的心肝宝贝,进了京,进了宫之后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从来只有别人怕她没有她怕过人的时候。 不认路怕什么呀?用舅舅的话说,鼻子下面生张嘴做什么用的?除了喘气儿和吃饭,问个路还用人教啊? 说问就问。 刘琰快走两步,赶上两个从前面经过的少年:“请问一下,我想去……” 刘琰顿了下。 刚才大姐夫说的那吃饭的地方叫什么? 就顺便听了一耳朵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被她拦下的两人倒也不急躁,好脾气的等着她将话说完。 “我,我忘了。” 这两个少年前面那个年岁大些,身量也高,穿着一身白底绢质长衫,外面罩着蓝绡纱罩袍,后面那个装束和他差不多,就是罩袍的颜色换成了浅烟青,年岁应该和刘琰家中小哥差不多,不过论长相的话,甩出小哥三条街还多。 听见刘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前面那个少年也没露出不悦之色:“你是迷路了吗?” 刘琰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你是跟谁过来的?” “跟我姐姐。” 后头那个少年说:“不打紧,你同我们一块儿进去问问就知道了。对了,姑娘你怎么称呼?” 刘琰反问他:“那你叫什么呀?” 那人被她问得一愣。大约他平素相识的人里没有这么直接不按常理来的,不过这人年纪不算大,脾气倒还不错,含笑说:“我姓李,单名一个峥字。这是我堂兄李崆。” “我叫刘琰。” 李崆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宽袖轻扬,笑容温煦,刘琰再看看这俩行走间袍摆翩然的样子,心想这俩肯定是小哥说的那种“世家狗”。 虽然听小哥抱怨,吃了人家不少暗亏,可是刘琰很耿直的觉得,人家是好看啊,一举一动都可以直接入画了,世家风范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当然了,看看也就算了,她可不想比着人家的模子把自己也用这规矩从头到尾的整一遍。 跟人不熟,她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转过回廊前面就有人过来,还没看见脸,就听见有人气狠狠的说:“太欺负人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别动气,说起来也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别平白给人落话柄。” “这哪是一顿饭的事……” 两拨人一碰上,都停下了脚步。 李家兄弟两个揖手为礼,招呼着:“贺世子,杨兄。” 那边来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一脸忿然。刘琰个儿矮,瞅着那第一个人紧皱着眉头,面相有点凶,这会儿虽然同人揖礼寒喧,可脸上明晃晃全是怒色。 李崆关切的问:“贺世子这是怎么了?” 贺世子嘴闭和紧紧的,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身旁的人代为解释:“贺兄本来说今天请我们,定了春风亭,结果牡丹坊的人八成记岔了,把春风亭定给了别人。” 春风亭? 听着有点耳熟。 李崆一笑:“原来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李风亭地方不算大,人一多就坐不下了,咱们也多日不见,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西园吧,一面赏荷一面吃酒,不醉不归。” 贺世子还不大乐意的模样,他身边的人连拉带劝的给足了他面子,这才算是给了他台阶下,顺势说:“换了旁人我肯定不依,今天暂且给那姓田的小子一个面子。” 姓田……小子? 刘琰停下了脚步。 田霖说那吃饭的地方,好象就叫春风亭? 她一停下来,走在她前头的李峥就发觉了,也跟着停下脚步。 “怎么?” 刘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李峥低下头,自己踮起脚小声说:“你知道春风亭怎么走吗?” 李峥转头看了一眼走远的贺世子他们,也压低了声音:“你要去春风亭?” 刘琰点点头。 刚才听人提起春风亭口气那么坏,她这会儿要是大声嚷嚷那可不是缺心眼儿吗? 李峥露出了然的神情:“那我送你过去。” 拱桥上的青石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薄薄的鞋底一点都不隔热,脚心滚烫象踩在火上。刘琰被晒得睁不开眼,扯着一截袖子挡着脸。 走了几步她就不觉得晒了,李峥比她靠前半步,个子又比她高,正好替她挡了阳光,刘琰就走在他的影子里。她走的不快,幸而李峥步子迈的也不大,她能跟得上。过了桥,又穿过一片花圃,李峥停下来:“前头就是春风亭了。” 刘琰向他道了一声谢,迈步上了台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来。李峥还站在原处,看见她回头,含笑向她挥了挥手:“快去吧。” 刘琰从进了京,除了自家亲眷和一些宫人内侍,就没同外头人打过交道,李峥很好看,笑起来尤其好看,端在桥边的模样就象画上的人一样。 事情过去了有一年,刘琰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这会儿才发觉自己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李峥原来也在熙丰堂进学,那之前自己来过这边,怎么以前没遇见过他? 不过熙丰堂的人本来就不少,来来往往的她可能以前没有注意过。 不提李峥,今天出宫的事情看来是不成了,刘琰象霜打了的茄子,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桂圆和银杏两个在一起琢磨,怎么能让主子开心点儿? 更重要的是,别再一门心思琢磨着出宫的事了。 第六章 先生驾到 说实话,跟了刘琰这个主子应该算是不错,她对身边的人不打不骂也不苛待,手头大方,经常赏东赏西的。可要说桂圆和银杏她们日子好过不好过?嘿嘿,那就如人饮水,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刘琰和一般姑娘不一样,性子野,连曹皇后拿女儿都没办法,她们这些宫女时刻提心吊胆,生怕她跑丢了、闯祸了、把自己弄伤了。这些事可都有前车之鉴的!就在前年,刘琰路过御花园,看见太监们拉着一车剪下来的花树草叶经过,非要上车去,结果那草叶底下有一把他们干完活放在那儿的花剪,刘琰一脚踩上去就把自己脚给扎了,当时是呼呼的往外淌血,吓得桂圆她们是魂不附体。幸好太医来诊治说脚没大碍,皇后娘娘为人宽厚慈悲,没叫人打她们,只是一人罚了三个月月俸,算她们逃过一劫。 可这样的事情谁能担保不会再有了?再有下回,皇后娘娘还能这么宽宥她们? 宫女们凑一堆,会谈论以后的事。别人都说年限满了放出宫要做这做那,唯独桂圆从来不畅想那些。 她觉得跟着四公主这么个主子,自己只怕很难活到年满出宫的那一天啊。 银杏说:“要不我去膳房跟张公公说,做几道好吃的?那糖醋肉,溜丸子,炒河虾,还有……” 桂圆摇头:“你那些都没用,公主这会儿多半没心思吃。就算吃了,一抹嘴她又琢磨这事。” “那怎么办?” 桂圆倒是想到了个办法,就是有点损。 “我觉得,可以去找程先生。” 银杏顿时被她这个别出心裁的主意给震住了。 程先生是谁呢? 倒不是旁人,就是曹皇后给几个公主任命的女师傅,平日里教她们读书写字和画画的,是位才女,出身名门,今年三十来岁不到四十的年纪。这人有点较真,平时不苟言笑,对公主们的功课要求也严。 可想而知,公主们对程先生那是能躲则躲,能避就避。除了讲课,其他时候全都绕着她走。 “程先生要是让公主抄书写字,那公主肯定没功夫琢磨别的了。” 银杏一脸呆滞的看着桂圆。 这主意太损了!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主意尽管缺德,但很管用。曹皇后狠不下手来管教女儿,但是她对读书人很敬重,程先生管教公主们曹皇后从来不干涉。 “要是公主知道了……”可没她俩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也不说,公主会知道吗?”桂圆露出一丝笑意,紧紧盯着银杏:“只要公主平安无事咱俩就好交差。要是公主真出什么事……”那她俩谁都跑不了,全得问罪。 银杏立马下了决心:“姐姐说得对。那咱们兵分两路吧,我去膳房,程先生那儿你比较熟,还劳姐姐走一趟了。” 刘琰一点儿都不知道身边的宫女合谋把她坑了。午膳很丰富,尤其是糖醋肉,酸得恰到好处,尽管又是肉又过了油还浇了糖汁,可吃着楞是一点儿不油腻,只觉得香酥可口。还有炒河虾,小虾就吃那个鲜活劲儿,不用去壳,到油里打个滚洒了佐料就能出起锅,吃着那叫一个脆嫩! 美美的吃了一顿,可刘琰的好心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膳桌才撤下去,宫女就进来禀告,说程先生来了。 这消息对刘琰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 要说她在宫里最怕谁,那铁定不是皇上皇后,自己亲爹娘她有什么怕? 她最怕也是最讨厌的头号人物,那一定是程先生啊!又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还得听她的话!旁人都会通融,偏偏这个程先生绝不通融,逼得公主们听见她的名字就满面愁容。 “就说我……”出去了?睡着了?肚子疼? 种种借口在嘴里打了个转又都咽了回去,说这些全没用,一下子就会被拆穿的,刘琰垂头丧气的说:“请程先生进来吧。” 一见着程先生刘琰就心情复杂。 复杂归复杂,礼数不能少。 她行礼,程先生也还了礼。 看见她刘琰都替她热。这天气她还捂得严严实实,领子束得紧紧的,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程先生就是来者不善,坐下了就让刘琰把这几天的功课拿出来。 拿得出来吗? 刘琰这几天光顾着大姐姐出嫁的事,一个字都没写呢! 看她这样,程先生顿时脸色一沉:“公主?” 刘琰破罐子破摔,老实说:“没有写呢。” 原想着这两天写,赶一赶能写完的。结果被田霖这事儿一闹,哪还记得起写字? 程先生没斥责她,也不动怒,反而心平气和的吩咐桂圆和银杏两人:“给公主把书袋笔盒收拾了。” 刘琰问:“收拾这个干嘛?” “公主这儿不及我的梧桐苑清静,请公主移步到梧桐苑去抄写吧,我就在一旁陪着,也方便公主问话。” 啥! 刘琰差点儿没蹦起来! 她正琢磨着功课怎么搪塞过去呢。程先生只要一走,她就去找福熙公主帮忙。二姐姐很好说话,以前也替她写过功课,学她的字迹学得象。刘琰一晚上写不完的,她一个时辰就能写完了,找她帮忙一准儿没有问题。 可是没想到程先生这么狠,居然要看着她写。这是方便她问话吗?这分明是监管啊!刘琰想找人代笔的计划还没成形就胎死腹中了。 程先生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刘琰简直看到了她牙上的闪闪寒光! “不不不,天气热……” “我就在安和宫写是一样的……” “先生……” 说什么都没用,刘琰被程先生押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梧桐苑走去。真是求天不应求地无门,程先生要管教她,连父皇和母后都不会插手的——反正程先生也不会打骂她。 可刘琰宁可程先生打骂她! 不打不骂更可怕。 桂圆和银杏两人也没想到程先生这么严厉,对望了一眼。事情已经到这一步,由不得她俩,那只好听程先生的了。 梧桐苑确实很清静,除了一早一晚洒扫,这儿只住着程先生和她带进宫的一个婢女。偌大的院落空寂无声,石径上落着几片大梧桐叶子。 银杏铺好纸,桂圆研好墨,就一起退到门外了,刘琰觉得这笔简直比武场上的铜棍更沉,一想到要完成的九十篇字,简直快要哭出来。 不能哭,一哭这写好的半张就废了,正中程先生那坏婆娘的下怀,还不逮着这个机会可劲儿罚她啊? 这就叫欲哭无泪啊。 她咬牙切齿的往下写。 不老实不行啊,要是今天写不完,她八成回不去了,晚上也得被扣在这儿写通宵。别怀疑,这事儿程先生肯定做得出来。 程先生正坐在窗前喝茶看书,背挺的笔直,坐着的姿势虽然看着不舒服,可是叫人很赏心悦目。 她也不嫌累得慌! 刘琰毫不怀疑她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坐! 这人简直把规矩两个字都刻到骨头里了。 有程先生看着,刘琰想偷个懒也不行。程先生甚至限制她喝茶的次数,理由是:茶喝多了总要去解手,很不方便,耽误时辰。 这一下把尿遁的路也给堵死了。 刘琰一直写到掌灯时分,还差两篇没写完,结果晚膳也是在梧桐苑用的。桂圆和银杏想去帮她传膳程先生没让,刘琰只能跟程先生吃一样的饭菜。 一次就把她吃改了! 凉拌苦瓜,清炒黄豆芽,肉沫老豆腐,全是她不爱吃的。苦瓜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吃呢?黄豆芽烧肉还凑和,清炒有什么吃头?老豆腐她向来不喜欢,总觉得有股酸臭味。 对了,还有个冬瓜汤。 这晚膳吃的是一言难尽。 刘琰算是被这个晚膳吓住了。 要不赶紧写,晚上走不了,明天不知道程先生给她吃什么呢! 有了这股劲儿撑着,虽然手酸的快抬不起来,她还是运笔如飞,又快又好的把最后两篇字写完了。别说桂圆她们吃惊,连刘琰自己都意外。 原来她也能写这么快啊。 写是写完了,给程先生过目的时候,刘琰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要是程先生不放过她,让她返工重写怎么办? 她今天写的这些字,有的还算工整,有的就不行了。写的时候自己没感觉,现在站一旁看着,觉得那纸上的写歪歪斜斜,一个人象是热中暑了一样站都站不直。 程先生看得很细,看完一张又换一张,一直不说话。 刘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程先生把最后一张纸放下,看了她一眼:“公主自己说,写的怎么样?” “写的……还成吧。”刘琰试探着说:“有个别不太好,但大多数我还是用心写了的。” 她倒是想说自己写得好,可是程先生眼明心亮,吹牛说大话在她跟前不好使。可要她自己说自己写的不好,刘琰可不乐意,她手都酸死了,费了这么老大劲,这没功劳也该有苦劳。 程先生嗯了一声,没说肯定的话,但也没一口否决她。 “有个别还行,大多数都没用心写。”敷衍差事和用心写的,程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 第七章嫁回门 “有个别还行,大多数都没用心写。”敷衍差事和用心写的,程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 呃…… 好吧,刘琰得承认程先生说的才是实话,自己说的那是粉饰过、美化过的,话里水分掺得多。 “这张,这张,还有这两张,拿回去重新写过,后日交给我。” 咦? 这算是,过关啦? 刘琰大喜过望,连要重写那几张都不在意了! 只要能放她回去,一切好说啊。 程先生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说了句:“要用心写。” 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 刘琰认真怀疑,程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二姐姐替她做功课的事了? 这人的眼太毒了,被她扫一眼,总觉得从里到外全给看穿了一样,心里藏的那些小小念头全都无所遁形。 要不……回去这几张她还是自己写吧,就不求二姐帮忙了。要是程先生真拿住替写的罪名罚她,那才叫得不偿失。 只要不把她拘在梧桐苑,不时刻在程先生眼皮底下,抄写就抄写吧。 刘琰累得昏天黑地,一回安和宫就倒在床上呼呼的睡去,脸也未洗鞋也没脱。教导公主的几位先生里头,就数程先生最严厉,那张冷脸一摆,看着就让人心里直发怵。 桂圆和银杏过来伺候她宽衣脱鞋时她也没醒,一动不动的任人摆布。 桂圆多少有点心虚。 请程先生这法子管用是管用,就是……太管用了!以后要是有旁的办法,还是尽量别请出这尊神来,简直是一位镇山太岁啊!再请她的话,一来桂圆怕走漏风声自己落不下好。二来,看公主今天下午这个罪受的,这会儿又累成这样,桂圆心里也实在不落忍。 刘琰梦里都梦见一张宽得没边的书桌,一大缸漆黑的墨汁,还有一根象熟铜棍那么长那么粗的笔等着她,唬得她是魂飞魄散,拼命想逃就是挪不动步,醒过来的时候一脑门是汗。 刘琰坚决不认为这是热的。 准是被程先生给吓的!真是太过分了,白天逼她,连晚上到了梦里都还不放过她。 爬起来之后,她先老实的把重写那几张写完。曹皇后让人来过一次,听说她在写字,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特意吩咐桂圆她们盯着些,让她别累着眼,别伤着手,还送了几样点心过来。 因为过中元节的缘故,宫里也在预备祭祀的事。刘琰知道曹皇后今天忙,也不去添乱。就算她还挂心大姐姐,也知道没有中元节去人家家里打扰的道理。 唉,大姐姐一嫁出去,就不算自家人了。以后进宫也是客人身份,公主府才是她要回的家。 更要紧的是刘琰想通了一件事。 大姐姐可比她要精明,和田霖也见过面说过话,对这事的内情该知道的肯定知道了,大概比刘琰知道的还多还详细,用不着刘琰特意跑一趟去给她报信儿。要是大姐姐什么也不知道等她去告诉,那才叫糟了呢。 小太监豆羹急匆匆从外头进来,给刘琰报信儿。 “五公主去了一趟宜兰殿,听说回来的时候眼圈发红,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咦?”刘琰坐直身,往前探头:“为什么啊?” 豆羹摇头:“这个奴才没打听着。” 是被母后训了? 可是她又不是母后亲生的,母后对她也总是多了一分忍让,轻易不会训斥。 一定是她做了什么错事。 银杏出主意:“公主,您要不要去看看她?” 住得这么近,去看看也是体现手足友爱嘛。 不过是去看望,还是去看笑话,这个事情就说不好了。 她本以为自家主子和五公主不对付,听了这话一准应和,结果刘琰却说:“不去了,爱哭哭去,我还特意跑去看她?她哪来这么大面子。” 桂圆应着:“公主说的是,咱才没功夫搭理她们那边,一个个阴阳怪气,没事还要找我们麻烦,要是真去看她,说不定要被倒打一耙。公主尝尝这个沙果,这是新贡上来的,皇后娘娘打发人特意送来,说这果子甜赛糖,稠如蜜,和平时吃的不一样呢。” 至于五公主出什么事,银杏倒是能猜着几分。 五公主亲娘难产而死,后来皇上给追封了个嫔。皇上与皇后很恩爱,本来就对旁的女子就没多少心思,给个嫔已经是看在生了公主的份上。但是五公主不这么想,听说去年就折腾了一回,想替生母讨个高些的位份。银杏当然没亲眼见着,她在宜兰殿里是有朋友的,那人悄悄告诉她说,五公主想给生母讨个贵妃的名分。 皇后倒没说什么,皇上听说动了气,当面就给否了。 眼下又是中元节,五公主只怕又想旧事重提。 五公主就是心气儿高,平时总想压别人一头,自以为自己什么都好,就是出身上欠缺一点。 她也不想想,这追封是能随便封的吗?没功没据的,皇上做什么单封那一个?要是封了她,别人要不要封呢?死了的封了,活着的难道不眼红?一碗水端不平是要出事的,皇上是多明白一个人啊,哪能由着小姑娘家瞎闹,说封就封? 爱闹闹去吧,除了她自己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别人谁耐烦去哄她?倒是可能一起看她热闹。 眨眼过了三天,京城和老刘家老家的规矩不一样。一边儿是三天回门,一边儿是一个月才回门。其实这回门不回门,关键看路远近,要是路近的那三天回就回,要是路远的,哪里赶得及? 福玉公主这回按的是三日回门的规矩,一早就递牌子等候入宫了。 刘琰坐在曹皇后旁边,听外面太监禀报:“福玉公主偕驸马入殿。”她等不及的站了起来,又被曹皇后按着坐下。 说起来,别人晋见都是男人在先,家眷妇人在后。到公主这儿不一样了,是福玉公主在前,驸马要落后半步。 怪不得世上男子一般不爱当驸马,只怕多半跟这个规矩有关。 刘琰脖子伸得老长,紧紧盯着殿门。 第八章 相敬相爱 殿外的热风吹进来,雪珠帐帘叮咚作响。 曹皇后看着在帘前跪拜的一对新人,笑着说:“快起来吧。”又吩咐宫女:“又没有外人,把帘子撤了。” 别人坐得住,刘琰是头一个坐不住的,宫女撤帘子,她跑过去扶福玉公主起身。 这两天她都出不去,也不知道大姐姐过得怎么样。 福玉公主低头朝她一笑。 她一身大红宫装,梳着飞凤髻。福玉公主的头发生得格外厚密,梳这样的发式也不用装假髻。 刘琰和福玉公主两个一左一右挨着曹皇后坐下来。 曹皇*着福玉公主的手,轻声问:“驸马待你可好?” 刘琰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孟驸马。 大姐姐和他站一起显得比他还高呢,对大姐姐不好,他敢?就他这样的,大姐姐一个能揍他一打。 福玉公主微垂下头,带着几分羞涩低声说:“驸马待我很好。” 曹皇后顿时松了口气,露出了然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 曹皇后和福玉公主话里的好显然另有含义,不过这含义就不是现在的刘琰能听懂的。 孟驸马其他都挺好,就是这身子骨不怎么好。曹皇后之前听说他已经二十来岁,房里并没有姬妾侍婢,还担心这人身子太虚,会不会影响夫妻恩爱……要真是不行,那可就耽误了福玉公主终身了。 现在看福玉公主羞答答的样子,曹皇后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满面笑容的驸马,心里十分满意。 公主和驸马今日还要去孟府,曹皇后也不便多留他们。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无奈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田霖回来的事现在没几个人知道,可这事儿瞒不住。到时候这个“死而复生”的前驸马一露面,福玉公主难免又要遭人谈论非议。 朝堂的事情曹皇后管不着,田家人怎么作死她也不关心。 她只心疼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福玉公主一直以来实在太不顺了。好不容易嫁了,可田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了。外头流言蜚语纵然可以不理会,就怕他们小夫妻间生了嫌隙。 刘琰在一旁眼巴巴看着,见缝插针的问个不停。 “大姐姐,你这两天都吃的什么?你在公主府能睡得惯吗?新床肯定不如旧床睡得踏实,要不把你寝殿里那张床搬过去?” 曹皇后真拿她没辙。 上过茶,给了赏,福玉公主和孟驸马就告退了。 曹皇*着她的手嘱咐:“你们要好好的。驸马是个好性子的人,又有学识,你凡事多问问他的意思。”又对孟驸马说:“福玉心性实诚厚道,人对她有一分好,她就恨不得还人十分,你们俩以后要相敬相依,好好过日子。她有什么不懂的,你要告诉她。若她有什么地方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我自训诫她。” 孟驸马郑重的应着:“还请娘娘放心,能娶到福玉是臣前世修得的福报,公主的性情又是再好不过的,我们必然会相互扶持,白头到老。” 曹皇后很是欣慰:“这就好。我也不多留你们了,免得耽误你们去孟府的时辰。平时没事的时候时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我心里也欢喜。” 刘琰没想到大姐姐才不过坐了一坐就要走,很舍不得。 除了舍不得,还有一点更让她难受。 大姐姐以后再也不住宫里了,公主府才是她的家,进宫对她来说就象做客。 “母后,我去送送大姐。” 曹皇后能说什么? 这几天刘琰被困在宫里抄写功课,曹皇后也知道她憋得厉害。抄的那功课程先生差人来送了让她过目,看得出来写的很用心努力。 看看福玉,想想女儿终究一个一个都要嫁出去,曹皇后也难得的心软:“那你去送一送你大姐。” 刘琰和福玉公主挤上了同一乘轿辇,瞅着和后面一乘隔着数步远,刘琰才一开口眼圈就有点红了:“姐,我想你了。” 福玉公主被她说得也有些难受起来,摸着刘琰的头发:“我也想你。你这几天可有听话?没给娘娘添乱吧?” “我可没添乱,这几天程先生象是吃错药了,罚我补抄功课,我的手都要写断了——不说这个,大姐,田霖没再去找你吧?” 福玉公主摇了摇头:“你就别操心我了,小孩子心事这么重,小心压得不长个子。” 刘琰现在是姐妹之中个子最小的一个,连比她还小的刘瑶都比她高了半寸,个头儿这件事儿都快成了她的心病了。 她一头扎进福玉公主怀里撒娇不依,非让她把不长个儿的话收回去才罢休。 福玉公主笑着替她理了理鬓发:“你要听话,别惹娘娘生气。娘娘很不容易,上上下下多少事情要烦劳她,哪还搁得住你再添乱。要是在宫里闷了,就让人给我送信儿,我接你出宫玩耍消遣。虽然说我嫁出去了,可是公主府离宫城那么近,来往方便得很。” 刘琰嘻嘻笑:“母后说不叫我总往外跑,,说你才新婚燕尔。大姐姐,你赶紧加把劲儿,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娃娃,我可给外甥、外甥女都准备好红包了。” 福玉公主被她这么打趣只是笑。刘琰这般年纪的女孩儿,说她是大人吧,她对好些事一知半解,说得就象孩子话。要说她是孩子也不妥,眼前的这张脸庞已经渐渐褪去了稚气圆润,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秀明丽了。 福玉公主觉得刘琰生得最好的就是一双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不动不说话只这么静静看着你的时候,乖得不得了,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送了福玉公主回来,刘琰回曹皇后那儿又蹭了一顿午膳,还得接着把程先生罚抄的课业补完。 桂圆在一旁替她打扇,见她写了几个字就发起呆,也不敢催促,轻声问:“公主要不要用些点心?膳房刚才送了甜梅子与鲜莲蓬来,公主也该歇一会儿了。” 本来没想吃,被她一说,刘琰是更写不下去了,把笔一推:“那端上来。” 第九章 指东打西 食盒提了进来,桂圆将里面的四样精细果品端出来,又替刘琰盛了一碗莲子百合汤:“公主歇一歇,字回头再写也不迟。” 刘琰正口干,先舀了一勺汤。 “嗯,好喝。” 刘琰口味比较怪,小姑娘们多数爱吃甜的,她也喜欢,但不喜欢太甜的。一般人觉得不错的,她就觉得有点儿腻了。别人觉得糖放的不够,味儿淡了,她倒觉得正好。能在御膳房里混出头的个个人精,刘琰没特意吩咐,可送来的点心果饼都正合她的口味。汤喝着清甜不腻,莲子吃着脆嫩,这鲜莲子过了夏天就没得吃了,还是趁现在能吃着的时候赶紧多吃几口吧。 桂圆在一边伺候,小声说:“公主……” “唔?”刘琰含着调羹看了她一眼。 “膳房的小宋刚才送点心来,还在外头呢,怕不合公主的口味,没敢走。” “喝着味道没差啊。”刘琰问:“他到底等什么呢?” 刘琰又不傻,今天送的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等着她吃好了领赏,就几样寻常果子一碗汤而已,断没有为这个赏他的。既然不为了赏,那难道是为了罚? 桂圆犹豫了下:“平时公主的膳食、糕饼都是小宋的师傅张公公做的,可今天张公公做不了了,这些东西是张公公指点,让小宋试着做的。” “哦,他病了?” “不是病,是伤着了。”桂圆本来是不爱沾惹闲事的,伺候公主这差事比旁人当差要清省得多,是非又少,活计轻松。可是有时候你不生事,旁人也会来找事,就比如眼下这事。要只是底下人争抢互踩,桂圆一准儿不管,但这事不那么简单。 “五公主今天早膳后说膳房伺候的不好,送的粥太烫了,小菜里有一道酸了还有馊味儿,她跟前的太监马谈领着人到膳房去,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好几个人,张公公的手被他们敲了一棍,伤的不轻。” “手断了吗?” “他们没那个脸面请太医看治,小宋说他师父的手现在不听使唤,半分力气也使不上,这伤筋动骨的怎么着也得歇上个把月,怕以后公主这边伺候不好,所以小宋刚才送了东西来,就等在外头呢,公主要不要叫他进来问话?” 刘琰在碗里搅了搅:“让他进来。” 小宋穿着一身儿半旧的老绿色衣裳——宫里没品阶的小太监都穿这么一身儿。按说在膳房当差亏哪里都亏不了嘴,小宋还瘦得跟猴儿似的,没点富贵圆润的样子。 他进来跪下磕头请安,然后一五一十的把上午的事情说了,和桂圆说的相差无几,并没有添油加醋。 他来的时候他师父张公公是吩咐过他的。说“四公主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在明面儿上,你可别自作聪明,那一定会招公主厌弃”。 他说完话后不敢抬头,听见四公主说:“起来吧。太医院的人不好请,我也不好为你师父开这个先例。好在跌打损伤也不光太医能看,御马监那边的人治这个比太医还拿手。” 御马监是专门养马的,那边的人不会给人看病,只擅长治牲口。刘琰这么说没有轻贱张公公的意思,小宋听了这话也是连连磕头:“公主说得是,奴婢回去就去御马监跑一趟。” 张公公人老成精,治伤这点事情哪用得着刘琰教?刘琰也没把小宋的话当真。 “桂圆,给小宋拿二十两银子,再拿两瓶药给小宋带着。” 小宋又磕头谢赏。 “让你师父好好养伤,差事不用急,等好全乎了再上灶。虽然手不能用了,这段时日也可以多琢磨下菜谱嘛。” “是,多谢公主恩赏。” 最后这句话小宋应得声音格外响亮。 张公公最担心什么?他干嘛要打发小宋来求见四公主? 为了诉苦?为了唆使挑拨刘琰跟五公主斗气?为了请人给他看伤? 都不是。 张公公最担心的是他不能干活儿的这段时日,别人把他顶下去。宫里太监多了,张公公这个六品一抓一把,一点儿也不出奇。品级不重要,重要的是差事!打个比方,刚才说的那御马监掌事太监是四品,看管什物库的太监也是个四品,可是那权力能一样吗?什物库里都是些桌凳案几,盆盆罐罐,全是用不上的破旧家什,一没权二没钱,丢了坏了要吃挂落,看得再好也没功劳。 张公公现在专做四公主的膳食,几位公主里头,大公主出嫁了不算,二公主是收养的,三公主其实是皇上的侄女儿,五公主死的生母不过追封了嫔,只有四公主一个是皇后娘娘亲生嫡出,这身分上天然就高了其他人一头。 哪怕不说身分,二公主一年到头不见出门,三公主糊涂,五公主任性,哪个都不是好主子,张公公自然不想失去现在这美差。 刘琰对小宋说的话,无疑是保住了张公公的位置。 等小宋退下了,桂圆问:“公主,这事儿咱们怎么办?” 五公主这哪里是打厨子,分明是冲着刘琰来的。膳房敢给公主送馊饭?别开玩笑了,分明就是有意找碴。负责五公主膳食的人没挨打,倒把负责四公主膳食的人给打了。刘琰真咽下这口气,五公主下面肯定会得寸进尺,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 “不怎么办。”刘琰看了桂圆一眼:“难道你想让我冲到麓景轩去和她打一架?”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个亏难道就白吃了? “别理会她。”刘琰漱了口擦了手,苦恼的接着写起字来:“你越理她她越来劲。” 桂圆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说的对。五公主这个人,没人理她她自己也要折腾,要有人理她,那恨不得哭天喊地诉委屈,那一套话桂圆都能背下来了。无非就是她没了亲娘受人欺负,旁人都看不起她,明里暗里欺负她,她有多么的苦,皇上皇后又有多么的偏心。 “嘱咐下其他人,别和麓景轩的人打交道。” 桂圆只好应了下来。 只是她出门时转头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忍气吞声不是自家主子的脾气,没准儿就憋着给五公主什么好看。 第十章 身份尴尬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刘琰这会儿没心思找事,架不住事来找她。 比如眼下。 刘琰到梧桐苑的时候,二公主赵语熙已经到了。一听名姓就知道这俩不是亲姐妹。赵语熙是前朝宗室女,要是前朝未亡,她说不定连个郡君、县君的封号也捞不着。到了老刘家这里,为了显示大度倒是给了她个公主的名号,可身份着实尴尬,平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出声就不出声,恨不得在脸上顶着“请无视我”这几个字。刘琰进来的时候,论年纪她居长,可赵语熙哪里坐得住,站起身来招呼刘琰:“四妹妹来了。” 刘琰笑着拉着她手:“二姐总是来得比我早,这两天没去看你,听徐尚宫说你这两天身上不好?”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天儿热没胃口,也懒得动弹。” 赵语熙身子弱,到了夏天别人还好,她得受整整一季的罪。什么都吃不下,夜间也睡不安稳,一夏天过完半条命都快没了,让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赵语熙过得日子多么困苦难捱,一点儿也不象锦衣玉食中娇养出来的。 看程先生还没来,赵语熙轻声问:“听说你这两天被程先生罚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二姐姐就是善解人意! 以前她没少替刘琰当枪手写功课,除了实在不能替她的琴和棋,书画两样赵语熙可是给刘琰帮了不少忙。 “这次程先生看着我写的……”刘琰苦着脸说:“手腕都要断了,好歹是搪塞过去,下次再找二姐姐帮我忙。” 赵语熙抿嘴一笑,她今年也已经十五岁,到九月里就十六了,容貌是她们姐妹之中最娇柔秀丽的一个:“好啊。其实写字不难,我上次同你说,你握笔不要太紧,越是用力,就越写不好,还容易累。” “写字还好说,今天还要画画,这个更要命了。” “这不难,我跟你讲几个容易画的,练两回保证能上手……” 说话功夫,三公主也来了。 三公主刘芳也不是皇上皇后的亲生女,是侄女,生母没了之后由曹皇后养大的,后来也就顺理成章跟着成了公主。她比赵语熙小半岁,可身量却比赵语熙高出半头。 她一进来就挤到刘琰的坐位边:“四妹,听说老五让人打了膳房的两个太监?” 这事儿该知道的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可人家赵语熙就很识趣,对此事绝口不提,跟没这回事一样,绝不象刘芳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象有这么回事。” “那你呢?就让她白打了不成?”刘芳很不喜欢五公主,实在是她那个性子让人喜欢不起来,跟她说话特别累,不知道哪句话就得罪她了,马上就撂脸子,淌眼抹泪的使性子。刘琰和她过不去的话,刘芳铁定是站在刘琰这边啊。就不说交情,刘琰是皇后亲生的,刘雨她算什么?她娘没名没分,那个嫔还是皇上登基以后追封的。刘芳听宜兰殿的宫人说过,要不是皇后相劝,皇上只怕压根儿想不起刘雨的娘是谁了,连个嫔只怕都混不上。听听名字就知道了,因为生在个下雨天就随口取名叫雨了,可见她有多不受待见。 “我和她闹什么?难道又叫人说我以大欺小?” 刘芳撇了撇嘴:“娘娘就是太贤惠了,这样不懂事的丫头就该重罚,收拾她两回包管就老实了,老这么忍着纵着,她越发会蹬鼻子上脸。” 五公主刘雨是来的最晚的一个,在殿门外就听见刘芳的声音。 虽然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可是一见刘芳和刘琰凑在一处,刘雨本能的就断定她们一定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她阴着一张脸进来,瞪着刘芳和刘琰两个。 刘芳才不在乎她高兴不高兴,抬头瞅了一眼,信手挥了挥:“你挡着亮了,往旁边站站。” 刘雨眼圈儿顿时就红了:“你欺负人!” 刘芳懒洋洋的瞥她一眼:“谁欺负你了?你不会连自己该坐哪儿都忘了吧?再说,你的规矩怎么学的,见了面一点礼数都没有,还敢跟姐姐顶嘴了?” 刘雨被气的不轻,脸涨得通红,摸出帕子捂着脸就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说:“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 刘琰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真不知道这欺负二字从何说起。刘芳对她这一哭二闹的把戏也早看腻了,一见她开哭,就扭开头装看不见。 最不自在的是赵语熙。 按年纪来说,四个人里她最大。按身份,人家都是刘家人,她是外姓人,本来就矮一头。现在刘雨哭成这样,她不管不好。可是要管的话…… 赵语熙才想起身过去,刘芳就扯住了她的袖子朝她摇头,示意她别去管这闲事。 反正管也管不了,哄也哄不好,越是管她她反倒越是来劲。 赵语熙一脸为难,看看刘芳又看看越哭越厉害的刘雨,一时间进退两难。 还是刘琰出声打了个岔,唤赵语熙的贴身宫女过来:“二姐姐脸色不大好,怕是又中暑了,你快扶她到窗边坐下歇歇,让人取些薄荷油和温水来。” 赵语熙的宫女松香赶紧过来扶着赵语熙坐下,心里暗暗感激四公主给解围。没办法,赵语熙身份实在太尴尬了,这事儿她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装病真是个好办法,反正众所周知赵语熙身子就是弱嘛。 看刘雨没有要止啼的意思,刘琰提高一点声音问:“什么时辰了?程先生到了没?” 宫女恭恭敬敬的回话:“程先生这就过来了。” 刘雨哭声顿时一滞,往门口看了一眼。 时候不早,程先生只怕马上就来。 程先生为人古板严厉,等下见着她哭,只怕不会安慰反而会自讨没趣。刘雨恨恨的一甩帕子,走到后面自己位子上坐下。 她才坐好,程先生就进来了。这么热的天,程先生衣裳一件也不少穿,领子系得严严实实,头上除了两枚玉簪什么首饰也没有,她一进来,连胆子最大的刘芳都不敢乱动了。 第十一章 厚此薄彼 程先生冷着脸,目光从四位公主脸上一一看过去。 四个人都挺直了背脊。 在程先生面前没人敢造次。 她占理,她还有皇后在背后撑腰。另外,程先生本人名声格外好,有才学,有德行。 刘琰默默把书掀开到今天要讲的地方。 幸好她们不用学前朝女子们那一套,什么女则女训之类的,要真学那些,刘琰拼着挨打都不学。 程先生今日讲的是《诗》,刘琰本来无精打采,结果程先生领着她们将诗念了一遍,她却顿时来了精神。 诗里夸一个女子很美。如何美法呢?说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又说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平时背一段诗费老大劲的刘琰这回顺顺当当就背下来了,趁程先生低头的功夫,还大着胆子问:“程先生,诗里的人真有这么美吗?” 程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说她开小差分心,嗯了一声:“自然是有的。” 刘琰得寸进尺:“可是看那些画上的美人,也没好看到哪去啊。” 程先生脸一沉,刘琰赶紧坐直,捧着书一派用功状。 从小到大要说美人呢,也是见过几个的。比如刚进宫的不久的时候,在御园的丽春台曾经见过两个宫女,其中一个生得就不错,皮肤白细柔嫩,就跟诗里形容的那“肤如凝脂”是一样的,不过刘琰并不觉得她格外好看。那宫女她就见过一次,后来就没再见过。三姐说,她是年纪到了,放出宫嫁人了。 还有一回是宫宴上,一个献舞的女子,姓孙,那身段儿那胳膊,软的象是没骨头,看她跳舞的时候刘琰都有些害怕,生怕她那折腰的力气再在一点儿,腰就断了。那一身皮肉也是白白的象瓷器一样。 但凡美人,大概都得白。 刘琰看看自己的手——嗯,这辈子她大概是跟美人二字无缘了。 这么说来,几位姐妹里能称上美人的应该数赵语熙了。她生得白,眉眼也好看,脾气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至于刘雨,相貌还成,可那性情真让人受不了,美人断不是她那样的。 刘琰大半天就这么胡思乱想的过了,画画的时候她按着二姐的指点,画了两竿竹子。虽然杆画的粗细不大匀,竹叶看着不大象竹叶,象鸡爪印,好歹是画出来能交差了。程先生皱着眉看了,最后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点头让她过了关。 评点的时候程先生问她自己:“你觉得哪里画的最好?” 这是程先生的习惯了,每回都问。 刘琰已经有准备,指着靠上的一团叶子说:“这里的叶子我觉得还行。” “好在哪儿呢?” “嗯……”好在哪儿刘琰一时说不上来。她就是觉得,其他地方的叶子看着没有这里自然。就说下面的吧,有的粗,有的细,长的密密麻麻的,真的竹子要长成这样,那成竹妖怪了。 她心里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没想到程先生居然很认可,点头说:“你能说出自然二字,今天的画就没白画。” 赵语熙画的是一架葡萄,肥肥的绿叶,硕大的葡萄,连藤上的须子都画出来了,不用问,今天的头筹又是她拔。 刘芳那水平……嗯,很是一言难尽。简单说,与刘琰不相上下。她画的是花,还是牡丹花,可惜一大团红红紫紫涂在一起,看着不象花,象一大团沾了污水的破布。刘琰的竹子好歹过关了,刘芳这牡丹就没过关,回去后还得再画一幅,下次上课的时候交给程先生。 至于刘雨嘛…… 刘琰都懒得说她。 她课业表现是比刘琰是强些,今天画的是金鱼。下面还有水草石子,上面还有莲叶莲花,看起来也是花团锦簇,拿给程先生看的时候,还不忘向刘琰投了个得意的眼色。 结果程先生并没夸她,指着鱼说:“鱼尾摆动不是这样的,公主要画鱼,回去后先仔细看看鱼是怎样游的,下次再画就不会出错。” 刘雨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她自我感觉今天的画画的特别好,那鱼画的尤其漂亮,怎么到了程先生嘴里,就成了错的了?鱼摆尾巴还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向左就是向右,有什么对错? 程先生却还没说完:“石子水草画的不错,但这莲叶莲花却又不该添了,整张画这样挤,没了君臣主次,喧宾夺主。” 这下刘雨的脸彻底阴了。 程先生才不管她脸上好看不好看,只管把要说的都说了。 虽然刘雨不用返工重画一次,可是看着比刘芳还要气恼,回座位上的时候还狠狠瞪了刘琰一眼。 刘琰觉得自己是真冤哪。 刘雨没得夸奖又不是她害的,干嘛又把黑锅扣给她? 不用猜都知道她怎么想的,无非又是程先生处世不公,刻意针对她之类的。刘琰画的那么糟,程先生居然还夸她用心了?自己画的这么用心,却没得着一个字的夸奖。 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就欺负她亲娘早没了,欺负她不是皇后亲生的,厚此薄彼。 刘雨越想越委屈,一散了学二话不说抢着夺门而出。 会这么想的不止刘雨自己,连刘芳也是这么想的。 她过来和刘琰挽着手,偷偷咬耳朵:“她也应该有人好好收拾管教了,程先生今天说的真痛快,看她下回还得意不。” 刘琰只是笑:“程先生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程先生这人没那么无聊,说白了,她这辈子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算是到顶了,公主们谁好谁不好碍不着她,对她也没好处,她犯不着,这人就是爱较真而已。 等到晚间,刘雨那边的宫女又跑去宜兰殿,说五公主身子不适,已经两顿没进膳了。 曹皇后听着宫女跪在下面回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后宫里没什么事她不知道,包括刘雨让人去膳房闹事,还有今天白日里梧桐苑的事。 说起来都只是一些小姑娘闹脾气的事,用不着认真计较。但是这一天一出的不消停,也烦人。 “既然身子不适,那就请太医去诊脉吧。” 第十二章 兄友弟恭 太医院来人给五公主看过,说五公主身子弱,又因天气暑热,所以这病得好生静养。 静养的意思就是,门别出了。吃的话,但凡有荤腥的全不能上了,为了下火,得多吃些下火的,比如萝卜、苦瓜、冬瓜、空心菜这些,菜里连油都很少。至于糕饼点心,也一概撤了。 头一天五公主还硬气,两天下来她就不成了。从她落地就没受过什么罪,皇后这一下等于是把她关了起来,更不要说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她先前不吃,后来饿了挨不住,只好捡能吃下去的垫两口。 最可怕的是太医给开的药,那叫一个苦!刘雨怀疑那药大概全是用黄连煎的。别说让她喝了,就算闻一闻那药味儿她都觉得嘴里浸满了苦汁子。 她不想装病了,装病非但没有让她博得什么好处,反而折腾得她自己受罪。 可是这病是她自己装的,什么时候病好,她自己说了可不算了。太医来过之后说她不要心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养个十天半个月病哪会就这么好了? 刘雨刚要反驳,一直伺候她的冯尚宫赶紧使个眼色。 等太医走了,冯尚宫才劝她:“公主且忍耐几天吧。毕竟皇后娘娘特意指了太医来给公主瞧病,要是好得太快了,岂不坐实了咱们是在装病吗?到时候别说能得皇上的垂怜,只怕反而要受责备。” 刘雨不得不承认冯尚宫说得有理。 “可是现下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只能闷在屋里不得出门,一日三顿吃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再这么养病她就要真病了。 “公主不要心急,吃用的事儿好说,花点银子,没有弄不来的东西,膳房送来那些让太监们吃,公主不用委屈自己。” “那我也不能一直关屋里啊,憋闷得很。” 冯尚宫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伺候公主对一般人来说是美差,可那也要看是伺候哪位公主。 主子得势,那伺候的人不用说,自然能跟着作威作福。主子要是个拎不清的,她们不跟着吃苦头就不错了。 冯尚宫安慰自己,自己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跟伺候四公主的两位尚宫没法比,但比伺候二公主的强多了。二公主那个公主空有个虚名,根本不是刘家的人,不过是当今皇上要显示宽容大度养着充门面的。一个公主名头又没多大花费,眼看着要嫁出去了,不过多搭一副嫁妆,伺候她才真是没有奔头。 在宫里出手大方一些,许多事情都不算难事。 冯尚宫一声令下,小太监就给五公主弄来了好些她平时爱吃的点心,什么鹅油卷儿,蜜果仁,还有一整个才贡上来的墨玉西瓜。 刘雨苦捱了两天了,见着这些爱吃的就有点儿刹不住馋劲儿,鹅油卷儿吃了半盘,西瓜更是自己干掉了半个。 结果到晚间麓景轩又急急的请太医,五公主病情加重,上吐下泄,腹痛不止…… 银杏打听了消息,趁着刘琰用过晚膳来说与她解闷儿。 “太医说这是吃了寒凉之物伤了食,吩咐往后两天什么也不要给五公主吃。我听说啊,那西瓜拿去之前为了让主子们吃着解暑,是放在冰库里的,拿到麓景轩的时候上面凝了一层水珠,切开后还有白色的寒气,五公主一口气吃了半个!还有,那鹅油卷儿本来就是荤油做的,油可大呢,跟凉西瓜这么撞在一块儿……” 下面的话银杏没说,不过看她和桂圆和脸上笑嘻嘻的模样,两人心里肯定都在骂五公主活该。 “麓景轩的人这下可得不着好了,皇后娘娘非得惩治他们不可,伺候主子这么不尽心,一个最少也得领十板子。不过现在五公主病着,这板子先记下,等五公主好了再罚。” 桂圆忍着笑,问:“公主,五公主这回是真病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就不去看她了。”刘琰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还得以为我特意去落井下石嘲笑她去的。” 桂圆应了一声。 人不去,但也不能装成不知道,回头再有人抓着这个当话柄那就不好了。 回头问问二公主、三公主跟前伺候的人都怎么打算的,照样儿随便送点东西过去,也算是慰问过了。 五公主不能出来作妖,顿时让人觉得身边清静不少。 后宫清静,前朝可并不宁静。 田霖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小范围之内传开了。 刘琰这里消息比别人都要灵通。田霖回来之后,梁州那一团糟乱事被揭开了口子,听说单是昨天一天,就有二十多人被捉拿下狱,兵部、户部、吏部的人都有。 这肯定不是全部,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被锁拿的人里头有一个比较值得注意。 倒不是他多有能耐,而是他的身份。 不是旁人,正是田霖的亲生兄长田华。 他不但参与了梁州牧监私通外蕃贩售军马从中取利,梁州黑银矿的事情他也有份。 这消息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田霖因为发现了梁州那边账目不对,还查到了一点银矿的事才被灭口,背后参与者竟然有他同胞兄长。不但如此,田霖传回京的信件被截,一直被人追杀逃亡,这背后都有他大哥的手笔。 这可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啊! “听说田夫人又哭又闹,说她大儿子是被人陷害的,还骂田霖是败家祸根,逼着他去给田华奔走开脱,洗刷罪名。” 银杏摇了摇头:“这田夫人……小儿子受了这么大的罪,原本尚主的亲事也丢了,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她怎么全当看不见呢?田华都要杀田霖了,还要田霖对他讲什么手足之情?” 刘琰说:“她本来就是个糊涂人。” 早先大姐姐和田霖定亲的时候,刘琰就觉得大姐姐和那个婆婆只怕合不来。不过这倒也不怕,反正大姐姐是有公主府的,又不用一处住,田夫人也不可能摆婆婆架子,更不要说象别人家一样蹉磨儿媳妇了。 “那田霖去了吗?” “没有,田霖现在不住田府,空着手从家中出来,直接住到衙门的值房去了。” 第十三章 粉蒸肉 “琰儿?” 刘琰捧着半碗饭在那儿出神,曹皇后给她夹了一块鱼——上头的刺已经全剔掉了。 “我在想田霖。” “想他做什么?”刘芳今晚也在宜兰殿用晚膳。一想到现在刘雨有多倒霉刘芳就乐不可支,大热天儿胃口不好都多吃了一碗饭。 要是大姐姐嫁了他,那现在当然是亲戚了,这不是没嫁嘛,现在的大姐夫姓孟。刘芳觉得孟姐夫人也不错,首先这长相就比田霖要强,白白净净,一表人才。一比较,田霖就……也不算丑,但是绝对没有孟驸马那么俊。 不过刘芳也觉得,田霖够倒霉的。好好儿的,本来出一趟远差回来就要成亲的,结果遇着那么糟心的破事儿,人差点没命,好不容易回来了,未婚妻成了别人老婆,自己家里又同室操戈。程先生上次教过她们一个词儿,叫祸起萧墙。虽然刘芳不记得为什么说一家子闹不合非要叫萧墙,难道不能叫赵墙李墙?不过她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他亲哥要杀他,亲娘还认为他不孝悌。老婆没娶成,家也回不去了。 “田霖以后怎么办呢?” 曹皇后被刘琰问的一怔,嘱咐她:“吃你的鱼吧。” 是啊,田霖以后怎么办? 虽然就道理上来说,他做得对,田华那一伙人其罪当诛。再说,你死我活的事儿,让步就是个死。 但就人情上,没人说田霖的好。就象田夫人骂他的那样,那是你亲哥,你的心怎么这么毒呢!旁人也会这么想,他都能把亲哥送进大狱,对旁人那指定更狠啊。这样的人,谁敢与他为友,谁敢与他结亲? 当时福玉公主和田霖定下亲事之后,曹皇后也真心把他当自家子侄看待的。要不是中间出这种变故…… 当时以为他死了,怕误了福玉公主的终身,又定了孟家的亲事。 现在田霖回来,虽然福玉公主这事儿皇家也说不上理亏,总觉得对他不住。 大不了……田家那老大做下这等事,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断不可能继承爵位。田家那个爵位,就作主给田霖承袭。嗯,再给他指门亲事。 也只能这么补偿一下了,至于别的,曹皇后也无能为力。 她既不能让已经出嫁的福玉合离了再嫁田霖,也不能调和田家一家的母子、兄弟关系。 谁说皇权无所不能呢? 好些事儿不是有钱有权就办得到的。 吃到一半的时候,皇上来了。 曹皇后有些意外。 本以为皇上前朝事忙晚膳不回来用了。 刘琰和刘芳起身见礼:“见过父皇,父皇万安。”行过礼刘琰就直起身来:“父皇你用过晚膳了没?” 草根出身的刘天宝,当了皇帝也没多少架子,尤其是对着女儿们的时候从来没脾气。 他笑呵呵的说:“没吃呢,你们吃的什么?给朕也盛碗饭来——不要那小茶碗,给朕用大碗盛。” 曹皇后亲手取了碗给丈夫盛了满满一大碗饭,皇上坐下来就着面前的茄子烧肉大口扒饭:“你们今天怎么来宜兰殿吃饭了?” “自己吃饭不香嘛。”刘琰笑眯眯的盛了一碗汤放在父皇手边:“父皇操劳国事辛苦了,喝点汤补一补。” “嗯,朕的四公主嘴是越来越甜了。”皇上喝了一口汤之后又说:“这是鱼汤?挺鲜的。”三下五除二的喝完了,笑着说:“再盛一碗。” 刘琰笑着接过碗又去盛汤。 “说到鱼汤啊,我想起以前还在乡间的时候,在河汊里逮了鱼,就在瓦罐里烧汤喝。” 曹皇后抿嘴笑。 曹家与刘家村离得不远,在两人成亲之前,其实曹皇后远远见到过刘天宝。刘家兄弟多,日子过得不宽裕,刘家兄弟上山下河的寻摸吃的。下河自然不可能衣衫整齐,曹皇后还记得当时她从河边不远处经过,看见刘天宝光着膀子,卷着裤腿,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发亮活象条泥鳅。 那会儿她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和这条泥鳅结亲。 当时她就想,这人怎么晒得这么黑啊…… 刘琰和刘芳两个很有眼色,用过晚膳就告退出来,免得打扰了他们夫妻相处。 “吃得有点多……”刘芳揉揉肚子:“咱们去御花园逛逛再回去?” “你还知道自己吃撑了?”刘琰笑着说:“刚才要不拦你,你还要盛第三碗呢。” “那是宜兰殿厨子手艺好嘛,做的那粉蒸肉特别香。” 粉蒸肉虽然是道家常菜,可一般人却很难做得好。一是蒸的粉料要配得好,二是蒸肉肥瘦要挑捡好,瘦肉多了不香,吃着太柴。肥的多了油大,太腻。前两样都有了,还有蒸的火候问题。 这道菜一家子都爱吃。老刘家本来就是不是什么名门世家,口味就是这么平民化,所以一众世家提起刘家总是各种鄙夷不屑。 要不是因为这样,公主与皇子们的亲事也不会变得难以决断。 “我就不去御花园了,我去锦秀阁找两本书看。” 刘芳纳闷:“书有什么好看的?” 不管什么书,她拿起来都一样犯困。 “御花园有什么好去的?黑灯瞎火还有蚊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出了宜兰殿就各走各路了。 锦秀阁是个清静地方,这儿的书多,人少。刘琰说要找书,看守殿阁的太监一溜小跑赶着巴结。按说书阁里是不能有明火的,可是即然公主要进来,引路的两个太监一人手里提了一盏灯笼,唯恐楼阁太暗害公主殿下跌倒。 刘琰也还是头一回在晚上来这里。没进宫之前她和刘芳差不多,也是见了书就头疼的主,不过那会儿也没人逼着她们非读书识字不可。 但是从进了京、进了宫以后就不一样了。宫城很大,又很小。这里富贵已极,什么都有,可是刘琰她自幼熟悉的一切这里都没有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才慢慢开始识字、读书。 书并不象她以前想的那样,是无趣的东西。 正相反,书里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丰富的世界。 第十四章 大雨 领路的太监生怕巴结不上,格外殷勤。不过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巴结也不显得粗俗,不惹人厌。 “要说起这锦秀阁来,也真是历尽坎坷。前朝建皇宫时就有这处殿阁了,到今日已经二百多年。初建成时这里并没多少书,多少年来慢慢积累,才有今日。十多年前宫城被乱兵洗劫,还放了一把火。当时看守这殿阁的几位公公豁出命去截断火源,才把锦秀阁这一楼的书保住。” “现在人还在吗?” 那太监愣了下,随即答道:“只有一位郭公公还健在啦,其他人死得死,走的走。郭公公眼睛当年被烟熏坏了,现在也看不清东西了。虽然说眼睛不成了,隔那么一天两天还要进来转转,说待在这儿心里舒坦。” 他怕这话不招公主喜欢,岔开了话题:“公主想寻些什么书看?这儿书都是分类放的,公主说个名目,奴婢也好帮着寻。” “也没什么,就想寻两本消遣的瞧瞧。” “是,公主请这边走,这些书靠东面屋里放着呢。” 屋子里一股陈年旧纸的气味,不算难闻。灯影只能照亮身周不多大一圈地方,灯亮之外全是一团昏黑。 这书阁居然有二百多年来历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人曾经在这里盘桓流连过,那些人多半都已经做古,这些书历经百年却还安静的待在这里。 “公主您瞧,这两册多半都挺有趣儿的。” 刘琰顺手接了也没细看,桂圆拿了块布把书包起来——这两册书保存的完好,但显然不是新书,天热手上难免出汗,脏了书就不好了。 桂圆没念过书,只少少识得些字,会一点算术,要不然公主身边的美差且轮不着她。虽然她没正经念过书,可是格外敬重书本。 回去路上一点儿风也没有,天气格外闷热。桂圆说:“这天儿怕是要起雨。” 结果没等她们回到安和宫,雨就真下起来了,雨点特别大,砸在脑门上生疼。 “要不咱避一避……” 刘琰已经撒腿开跑了:“避什么,快跑!” 桂圆生怕淋坏了书,把那小布包往怀里一揣,也跟着跑。 好在没几步远,进了安和宫就好了。 刘琰甩了甩袖子,又跺了跺脚,笑着说:“你这嘴平时也没见多灵光,今天说雨雨就来了。” 桂圆可不敢在这儿说笑耽误:“公主快去换衣裳吧,别回头着凉。” 刘琰并不在意:“这种天谁着凉啊。” 说话功夫就有一道雷响起,那动静就象劈在头顶一样,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 桂圆忙得团团转,吩咐人关窗关门,看好烛火,再去预备热水来公主要沐浴。一转头银杏笑盈盈的捧着巾帕衣裳过来了:“姐姐,公主说让姐姐也换了衣裳,可别病了。公主那里有我伺候呢,姐姐只管先去歇一歇。” 桂圆自己身上也淋了不少,可伺候人的人哪能先顾着自己? “也好,那你看着公主好好洗,可别边洗边玩儿,更不能任她在桶里睡着了。” 银杏直乐:“姐姐放心吧,我一定尽心的伺候着。” 刘琰洗澡的时候,外头雨越下越大,银杏要同她说话须得提高嗓门,不然离得挺近的两个人都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等洗完了澡换了衣裳,不等头发干透,刘琰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银杏领着小宫女把帐子放下,收拾了残水,今晚轮着她值夜。好在伺候的主子是个省心的,夜里从来不生事,银杏把两个软垫子并一起,就这么半坐半靠着打起盹来,也不敢真睡着,怕万一主子叫人听不见——更怕那个李尚宫巡夜逮人。说实话,白天也要当差,晚上上夜哪有不困的?可是谁跟你讲这个理,李尚宫上次逮着外头小太监夜里睡实了,不但打了十板子,还罚了两个月的月银。自然到了银杏这份上,贴身伺候公主,李尚宫也要给她面子,且打不了她,可真要被逮着那也丢人。 就这么迷迷糊糊也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唤她。 银杏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隔着门有人唤她:“银杏姐姐?” 银杏忙一骨碌爬起身来,贴着门问:“谁?” “是我,豆羹。” “这半夜里什么事?” 豆羹声音在雨声里听着模模糊糊的不太清楚:“……门外头好象有动静。” 银杏披上衣,推门出去。豆羹连忙凑上来说:“小贾听见门外面刚才有动静。” “是不是侍卫换班呢?” 豆羹摇头:“不是个时辰。” 雨还下得紧,银杏提着灯笼撑着伞,随豆羹到大门处。 不知是不是先前听错,外面除了雨声并没有别的声响,从门缝处往外看,雨大,外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银杏却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今天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电闪雷鸣的叫人心里不安。 “你带着人好生守着,要再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找我。” 豆羹赶紧应下了。 银杏再回去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翻来覆去的尽是些吓人的想头。 天下才太平了没几年,银杏小的时候也吃过苦,受过罪,她全家都死于兵祸之中,后来进了宫做了宫女。 当今皇上登基这几年,宫里看似安定,其实私底下也有过不少怪事。前年的时候还闹过刺客,说是太监勾结着外头乱贼想刺杀皇上,那一回可杀了不少人。这才刚消停不久…… 银杏在心里求神拜佛的,祈望可别再出事了。现在的日子她觉得就好得很,实在不知道那些作乱的人在想什么。难道杀了现在的皇上,再打个几年的仗,再死无数人,他们就高兴了?至于那些前朝余孽,前朝的时候最后几个皇帝都那么糊涂,天下人过得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干嘛这些人还想要前朝再回来呢? 这么心乱如麻,一直到凌晨时分,豆羹也没再进来,想来外面是没事。雨声也渐渐停了,一推门,带着潮气和凉意的风吹在脸上,让她昏昏沉沉一晚上的头脑也跟着清醒过来。 第十五章 出宫 膳房的小宋亲自捧了食盒来。豆羹见过不止一次,可是每回再看见仍然想咋舌。别看小宋生得瘦,力气可不小。四层的大食盒,好木料做的,哪怕里面不装东西本身也够沉,等里面装满之后那份量,豆羹觉得自己只怕提不起来。可人家小宋别看个子不高,提着快半人高的食盒还健步如飞。 怪不得他能混上张公公的徒弟,干得了出头露脸的活计。一来心眼儿活络会说话,二来这把力气也是不可或缺。别人就算想顶掉他,练不出来这提食盒的臂力也白搭。 早膳十分丰盛,因为下了一夜雨,天气变得凉爽起来,刘琰的胃口也变好了。龙眼大的小包子,一口一个,她吃了一整笼十二个。还吃了两块鸡蛋饼,一小块芋头。新芋头蒸熟了把外皮一揭,雪白软糯,再蘸上些糖霜,那好吃就不用说了。 “公主,公主,”桂圆都急了,这吃的也太多,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好吃的也不能一回就吃够了啊?留个想头儿下次再吃吧。” 刘琰放下筷子,还摸了摸肚子,自己感觉肚子也不涨。 “难得昨天晚上下雨,睡了个好觉。” 桂圆只求她别再吃了,赶紧让人把桌子撤下去,银杏示意小宫女捧了水杯漱盂过来。 “刚才小宋来的时候,膳房也给五公主送早膳去呢。”银杏笑着说:“五公主才把膳房的人责罚过一回,膳房的人现在可精心伺候呢。” 刘琰吐掉嘴里的茉莉水,桂圆连忙递帕子替她擦嘴角:“膳房敢不精心伺候吗?五公主才闹了肚子,太医说要清清肠胃,膳房给送了一碗清粥,数着米粒熬的,清的能照出人影来,绝对不能让五公主再吃坏了肚子。” 刘琰也乐了。 刘雨和她一样,嘴也馋,而且刘雨尤其爱吃肉,爱吃糖,一天三碗这样的清粥给她喝,比揍她可痛快多了。 所以刘琰才不会因为上次膳房的事跟她打架。 进了宫以后刘琰学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讲理。不管这事儿你占不占理,你都得把理字占住了。用小哥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做事得“师出有名”。跟在乡下的时候不一样,在乡下的时候,外祖母、舅母都偏疼她,从来是不论理的。 所以刘琰知道父皇和母后心里也是偏疼自己的,但面上还得做出公正讲理的样子来。 论年纪,她大,刘雨小,虽然小的有限,可只小一天也是小啊。论出身,她是皇后亲生,刘雨的娘只是个嫔,还早早没了。再说,刘琰有四个亲哥哥,刘雨一个没有。 要是自己和她打起来,那别人一准儿说是欺负她。 就刘雨那性子,哪还要自己动手?她自己就把自己折腾趴下了。 今天不必去梧桐苑,想到可以不用去看程先生那张冷脸,刘琰心情就更好了。换了件衣裳去宜兰殿,曹皇后许是看她这几天听话,终于松了口,同意她出宫去福玉公主府上。 “那,我吃了晚饭再回来?” 曹皇后脸上笑容不变,话却没有回旋余地:“不成,晚饭前就得回来。” “娘……” 她还没来得及撒娇,曹皇后干脆的说:“那就别去了。” “去,去,我一准儿早回来。” 曹皇后心说,这儿女真是前世欠下的业债。她生了五个孩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这一个比前头四个加起来都难缠。 倒也不是说儿子们脾气就都是好的,主要是儿子自有丈夫教导,女儿教不好,那自然是她的不是。 要是从小在身边儿一直养着,可能性子还不会这么野。可曹皇后因为前些年跟在丈夫身边,女儿就只能寄放在曹家,有时候曹皇后都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儿,感觉女儿跟她舅母,比跟自己这个亲娘还要亲。 刘琰得了曹皇后一句准话,乐滋滋的带着人出来。刘芳消息灵通,拉着赵语熙一起来了。 “借四妹妹的光,我们也出去逛逛。” 刘琰笑着说:“那敢情好,趁着天气凉快,咱们出去玩一天。大姐姐家花园里也有个池子,池子里有莲藕还有鱼,咱们去池子上划船,自己逮鱼自己吃。” 刘芳也是乡下长大的,拍着巴掌叫好。赵语熙又诧异又好笑,拿团扇半遮着脸:“咱们是去做客,要依你们说的,那不成了反客为主了?” “大姐姐家同咱们自己家有什么不一样?” 赵语熙愣了下。 这么说的话,倒也有理。 别人家的女儿出嫁了,就成了外姓人,自家姊妹去了,那当然是做客,要讲规矩分寸的,可公主偏是例外。大姐姐现在有自己的公主府,她是公主府的主人,驸马其实是她的从属。她们这些姐妹过去,确实不用太拘束。 公主府离着不远——上次送嫁的时候是按着规矩绕路,这会儿出了宫门,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公主府当差的人全是宫里拨过去的,个个眼明心亮,远远看见侍卫和车马,就赶紧的动起来。一拨开府门,一拨迎上来赶着接应,还有进门去报信儿的。 刘琰一掀车帘,就瞧见福玉公主打里面迎了出来。今日凉爽,福玉公主才骑了一会儿马,身上一件大红绣牡丹花的骑装,衬得一张脸红扑扑的格外好看。 “大姐姐。” 福玉公主伸手接了她一把,幸好她接的及时,不然刘琰根本不理会踩凳,直接要往下跳。 “你怎么来拉?” 刘芳笑着说:“大姐,我们也来了。” 她们两个人也跟在刘琰身后下了车。福玉公主再往后看,没见再有人了。 四个妹妹来了三个,刘雨没来。 这没来肯定有没来的缘故,不过这就不用在门前站着说了。 这公主府还在修缮的时候,刘芳和刘琰都来过,赵语熙还是头一次来。她只听人说福玉公主的府邸气派非凡,到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座公主府确实气派,既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 虽然福玉公主也不是刘家女,可皇上皇后待她如此厚道,实在难得。 赵语熙也不姓刘,而且她又是前朝宗室,等到她出嫁的时候,怕是和福玉公主不能相比。 第十六章 亲戚 刘琰和刘芳两个全没有赵语熙那么多心事。刘芳知道原来的四婶娘,当今的曹皇后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原来没做皇后的时候,老刘家那么些人提起她来,个个都挑大拇指,说她处事公道,待人实诚从不藏奸。现在做了皇后,对一众刘姓亲戚也是没挑的。刘芳的亲事虽然还没定,但她知道曹皇后亏待不了她。嫁妆也好,府邸也好,大姐姐有的她肯定也都会有。 福玉公主挽着刘琰往里走:“船备好了,还让人牵了几匹马出来,还预备了一班百戏杂耍,你上次不是说想看人吐火吞剑吗?今天请的人就会,在京里很有名气。” 刘琰还没说什么,刘芳先诧异了:“大姐姐敢是能掐会算?你早知道我们要来?怎么先就预备齐全了?” 要是她们事先知会过公主府那自然会预备这些,问题是她们今天出来可没事先打招呼。 “我猜着你们要来。”福玉公主笑着说:“以琰儿的性子她肯定早就想来了,哪怕今天不来,明天后天也一定来,先预备下总没错。” 刘琰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还是大姐姐疼我,这就是俗话说的心有灵犀,对吧?” 刘芳和赵语熙忍着笑说:“对,说的很是。” 刘芳前后看看:“驸马姐夫不在?” “驸马出门去了,他也有不少朋友,中午怕是不回来,咱们不用等他。” 福玉公主给预备的热闹在宫里可见不着。几个人凑在一起商量一下,打算先骑会儿马,中午饮宴的时候看百戏杂耍,下午再游湖捉鱼。这么一算,时间也是够紧的,一天怕是不够玩。 刘琰真恨不得晚上就住在公主府不走了。 福玉公主陪她们去换衣裳,她从小照料刘琰,这会儿也不让宫女们动手,自己替换衣,又把头发散开重新梳好:“我倒是想叫你们住下,只是娘娘那里不好通融。”赵语熙抿嘴一笑,递了一枝花簪给刘芳:“能出来一趟已经很好了,反正大姐姐离得近,以后想出来玩方便得很。” 刘芳笑着凑近她:“说得对,等二姐你也嫁了,我们又多了一个出来玩的地方。” 赵语熙顿时低下头不说话了,手捻着玫瑰佩。 刘芳笑着逗她:“别害羞啦,年底你也就当新娘子了,到时候我们也天天去你府上串门去。” 还是福玉公主过来解围:“你们别光说话,出去选马吧。” 刘琰的骑术只能说是马马虎虎,福玉公主带着她骑了一圈,马是好马,跑起来轻快稳当,风吹在脸上还带着雨后的潮意,凉丝丝的格外舒服。刘琰指着前头:“大姐,咱们再来一圈儿。” 福玉公主说:“你好久没骑了,当心回来腰酸腿疼,下来走一走,喝口茶歇歇。”一边的亭子里已经摆了茶点,刘琰揭开壶盖看看,是自己喜欢的蜜果茶,提起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赵语熙不喜甜茶,福玉公主也让人给她预备了上等明前龙井。 “对了,五妹今天怎么没来?” “大姐姐没听说吗?”刘芳一边笑一边比划着,把刘雨自己折腾自己,既丢人又生病受罪的事情说了:“等着瞧吧,这一次估计就能让她吃够苦头,以后说不定就学乖了。” 福玉公主说:“哎哟,我倒真没有听说。要是知道,早就进宫去看看她了。” “她的病不要紧的。”赵语熙轻声说:“太医说,静养几日就好了。” 至于刘雨吃了这回的亏,下次能不能学聪明些,在座的几位公主你看我,我看你,都只是笑。 刘雨性子拗,哪里就能改得了?只怕下回折腾得更凶。 亭子外有下人来禀报,说两位孟姑娘来了,还带了两位年轻女客。 刘芳有些意外:“孟姑娘?” 想必是孟驸马的姐妹? 刘琰她们是没打招呼就来了,算是不速之客,这孟家的姑娘多半是福玉公主邀来的。 “请她们先到沐雨轩坐坐,我等会儿过去。” “别呀,”刘芳说:“请孟姑娘她们一块儿过来玩呗,人多还热闹。” 福玉公主又看刘琰两人。 刘琰无可无不可:“那就一起吧。” 至于赵语熙,她极少会同别人唱反调,刘芳与刘琰都说好,她当然不会反对。 福玉公主吩咐:“那就请孟姑娘她们一起过来吧。” 孟驸马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这来的既然说是孟姑娘,那自然不是他的同胞姐姐。 一同来的是四位姑娘,两位孟姑娘都是驸马的堂妹,另外两位,一位是驸马的姑表妹,姓宋,一位是孟家老太太娘家侄女儿,姓李。 年轻姑娘们凑在一起很快就熟悉,两位孟姑娘都换了骑装,也上马骑了两圈。宋姑娘说自己不会骑,李姑娘看起来象是身子不大好,从来了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坐在那儿显得很安静。 人一多,反倒说话没有那么自在了。只有刘琰她们几个的时候,都是姐妹,说话没什么顾忌。现在多了生人,大家彼此客套着,在公主面前孟家两位姑娘还好,宋姑娘和李姑娘格外拘束,福玉公主问她们家住哪里,几时上京,在京里住的可习惯,听得刘琰心里不耐烦,很快就坐不住了。 “大姐姐,我去假山上头转转。” 公主府这一座假山相当气派,上头还有亭子、花树,看起来层峦叠障,很有意趣。福玉公主不大放心,实在是刘琰太好动,上窜下跳的,怕她跌着。 还是刘芳站了起来说:“我同你一道去。”又对福玉公主说:“大姐放心吧,我看着她,不叫她乱跑乱动。” 她俩撇开众人上了假山,刘琰嫌裙子碍事,索性把裙角撩起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拂开山石边垂下的青藤,在曲折回复的石阶上还爬得飞快,眨眼间就把刘芳甩在了后头。 刘芳也懒得在那儿听她们应酬才跟着刘琰一起走开。两位孟姑娘说得都是一口京城话,刘芳在乡下待的时日长,虽然进了京之后也改学这边说话,但是乡音总掺在话里去不掉。旁人总笑是暗里笑话她不过是村姑出身,甩不了一身土味儿,她心里也明白,哪怕那些人面上再恭敬,心里却不定嘀咕什么。 就象今天来的这几位客人,刘芳是挺想和她们好好儿相处的,可坐在一起就是没话说。 第十七章 恩爱 从假山顶上往下望,大半个公主府都尽收眼底。刘芳尤其喜欢后园这一片,粉墙乌瓦,小桥流水。 “嗳,你瞧靠东墙那边,那是片水田吧?” 刘琰踮着脚往东瞧,也笑了。 “那可不就是嘛,必定是大姐姐的主意,她过上了富贵日子,还没忘了种田。” 一旁服侍她们俩的宫女正是福玉公主带来的陪嫁白芷,她一边招呼小宫女上苛,一边笑着说:“二位公主这可猜错了,这种田不是公主的主意,是驸马的意思。” “啊?”刘芳扭过头来:“驸马的主意?他不是个读书人吗?几时种过田了?”白芷压低声音说:“驸马对我们公主体贴着呢。奴婢听到公主和驸马说,她打小就没怎么念过书,就羡慕敬重会读书的人,后来虽然也识了些字,可那些子曰诗云的,这辈子怕是也搞不懂了。驸马就和公主说,他虽然会读书,可是生下来就在富贵堆里长大,不知稼穑之艰难,所以和公主说好了,他每日教公主读书,公主教他庄稼田地的事儿,为了这个才在府里开了片地来种。” 刘琰听愣了,刘芳也是半张着嘴。 “真没想到……” 本以为很古板的书呆子驸马,居然还挺…… 刘芳脸有点儿热。 大姐姐这门儿亲事是因为头一桩不成了,仓促之下的无奈之举,起初大家都不怎么看好。没办法,实在是这两人乍一看起来太不般配了。世人都说郎才女貌,孟驸马是极有才的,但是福玉公主这貌嘛,实在谈不上。农家女出身,个子高,肩膀宽,骨架大,两人站在一起,福玉公主比驸马高,还显得壮实。时下人评价美女,那一定要白,要精致婀娜,弱质纤纤,福玉公主完全是照着这审美标准反着长的,没谁觉得孟世子真能和福玉公主过到一块儿去,认为这完全是一桩政治婚姻。孟家做为旧世家的一员,借着这次尚公主的机会向皇上表示了站队的决心,这桩亲事也是给孟家添了一笔雄厚的政治资本。 不说刘芳、刘琰她们姐妹,连曹皇后都是这样想的。孟驸马和福玉公主能不能真的恩爱,这个不强求,只要他能做到相敬如宾,那就算是尽到做驸马的责任了。 可是听白芷的意思,驸马与大姐姐好象……好象挺恩爱的啊。 白芷小声说:“别看驸马文章做得好,字儿写得好,可要说起干活儿,他可差远了,开这半亩水田,差不多都是公主动的手。” “大姐姐干活儿,他在一边看着?” “不是,驸马在一旁端茶递水的,好不殷勤,因为公主手上沾了泥,他还给公主擦汗呢。” 刘琰和刘芳对望一眼,都有些将信将疑。 她们当然知道大姐性情好,心地好,可是孟驸马和大姐姐以前又不熟,哪里能看得出她的可爱之处,进而对她这么好呢? 进了京城之后,刘家姐妹在皇宫中见识了不少尔虞我诈、心机谋算,简直让一直生长在乡间的小姑娘们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她们绝不能相信人心能坏到这个地步。以至于现在听白芷说了这么一件好事,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芳第一反应是,孟驸马这样的人,能把书读到最好,可见是绝顶聪明。大姐姐这人心机少,在这上面完全不是对手啊。 刘琰则是忽然想到了大姐姐成亲那天的事。田霖悄悄来找她,还想让大姐姐和他一起私奔,那会儿孟驸马忽然到了厢房门外,虽然没有进去……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那他现在的种种作为会不会另有目的? 白芷看得出来她俩都不信——不信也是应该的,换成自己,听到这消息多半也会质疑真假。 “孟驸马脾气很好的,这些天多半时间都和我家公主待在一起……” 不过接下去的话就不能和这两位还没出嫁的公主说了。 孟驸马还替自家公主画眉了呢。 白芷虽然是个宫女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说过画眉的典故。 这要还不算恩爱夫妻,那什么才算? 虽然说,驸马和公主乍一看,和其他夫妻不大一样。但是两个人站一起时,显得很协调,公主虽然生得不大娇柔,驸马身体则显得羸弱了一些,不过有什么事情公主都会征询驸马的意思,而驸马不愧是有名的才子,言谈之中透出睿智不凡。两个人之间,驸马才是那个主心骨。 刘芳盘算着等下饮宴时,要好生问一问大姐姐,提醒她可别受了骗。 刘琰问白芷:“大姐姐去孟家的那回你也跟着去了吧?孟家人对大姐姐怎么样?” 刘芳听她这么一问,撇了撇嘴说:“他们还敢对大姐姐无礼不成?” 白芷忙说:“那天我跟公主和驸马去的孟府,孟家在京城上上下下也几十口人呢,光认人记人名,理清楚各房各支之间的关系就够忙的了。孟夫人对我们公主很亲厚的,还把一对据说是传了好几代的玉镯给了公主。” “给东西不算什么,大姐姐又不缺她一对镯子戴。” 白芷也没法儿说服这两位公主相信她的话,只好说:“两位公主说的也有道理,常言说得好,日久见人心。驸马究竟人品如何,是不是真心,三五日也确实看不出来,总得过年三五年才能看清楚一个人真正的心意呢。” 没错,刘琰赞同的点头。 一个人装样子,装三五天算什么?三五年的话,那就有点难了。反正刘琰认为,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如果他不是真心,他总不能一辈子装下去。 可如果他是真心,那就太好了。大姐姐这么好的一个人,理应嫁一个这世上顶好的夫婿。 就是……田霖那件事情,还没个定论。大姐姐已经嫁人了,他也该认命。谁让两个人终究是错过了呢? 想到他总让刘琰有些不安。 这人能从重重追杀之中死里逃生,可见他心性有多坚韧。 但愿他别再给大姐姐找什么麻烦。 第十八章 刁钻 半天下来桂圆倒是心事重重的。 她总觉得吧,这几位来公主府的客人让她觉得怪不得劲儿的。 具体哪里怪,她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妥当。 等到中午摆宴的时候,人都聚齐了,桂圆这下就看出来了。 “好大的排场……” 两位孟姑娘,一人带了四个丫鬟伺候着,那些跟车的婆子、长随进不来,桂圆让人去问了一下,婆子带了四个,长随八人。 两位公主呢?一人俩宫女,俩太监,至于侍卫那是曹皇后嘱咐了多加了一倍人手,不能算在内。 这些世家女,比公主排场都大。 桂圆伺候刘琰,因为自家公主年纪还小,平素来往的也多是旧时就交好的一些勋贵,武将人家,要么就是去曹家,真没怎么和这些旧世家的姑娘们打过交道。 以前光听说她们排场大,吃的用的都是上上等,伺候的人前呼后拥,一个人得要几十个人伺候还不够,现在算是亲眼见了。 桂圆对这些世家女子没什么好感。因为她还小的时候,亲眼见过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因为饿极了摸了半块饼,真是半块,还没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被高高在上的贵人、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打他一顿长长记性”就那么给打死了。 今天孟家这两位姑娘,见着公主也不拘束,自顾自的玩得开心,在桂圆看,这就是没有敬畏,包托对福玉公主也是一样。就算不论国法,福玉公主总归也是她们的嫂子吧?对嫂子总该有几分敬重的。大约在这些世家看来,不说这些新朝勋贵,就连皇家也是没底蕴的暴发户人家,腿上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呢。 她们吃的喝的用的,那么讲究靡费,钱都从哪儿来?桂圆听说世家之人一面拼命刮钱,一面又表现出格外清高,耻于谈钱。对外人说自家规矩大过天,可桂圆却知道这些人家关起门来才是最不讲规矩的,什么脏事烂事都有。 这会儿摆宴,桂圆看着那几位客人的做派又觉得别扭。 瞧瞧她们带的那些丫鬟都干什么呢? 有人打开随身带的提盒取出自带的牙箸,说什么金筷银箸的太俗气。照桂圆看用象牙、犀牛角这种东西才丧德行呢,都是活物身上取下来的东西,用着也不觉得亏心?再说,要论价钱,这些东西可比金银贵多了。 连银杏也觉得看不过眼,不过她倒没注意那些器物,趁斟茶的时候小声跟桂圆抱怨:“来公主府做客自己带着碗筷家伙来,是看不上公主府,还是怕有人给她们下毒怎么着?这摆谱给谁看?” “快住嘴。”桂圆瞥她一眼:“这儿人多口杂的你不要命啦?” 宫女们都注意到的事,其他人当然不会注意不到。 福玉公主好象根本没注意到这事儿一样,一个字也没说。既然主人都不发话,刘芳也只好把自己肚里的牢骚咽回去。至于赵语熙,她从来不和旁人口角,越是人多的场合,她越是安静,简直恨不得让旁人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 刘芳悻悻的把头扭向一旁,眼不见为净。 大姐姐才新婚,虽然说她们不怕孟家,但一切总要看大姐的面子上,总不能现在就与孟家姑娘闹不和,这传出去了只会让外人看笑话。 福玉公主请来的杂耍班子果然身手不凡,那爬索的、抛碗的、耍飞镖的,个个都,不过最后喷火的那个没有表演,说是演练时伤着了,不能上场,让刘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不过这些也足够精彩了。 白芷面带笑容过来传话,经过孟姑娘她们那一席的时候听到两人在小声说:“……果然粗鄙……” 怎么就粗鄙了?真看不起就别一边嘴上嫌弃,还用扇子半遮着脸朝戏台上偷看,当别人都眼瞎啊? 白芷过去向福玉公主小声禀报:“公主,驸马回府了。” 福玉公主有些意外:“怎么回来了?” “驸马带了几位客人回来,还没用午饭呢。公主您看如何安排?” 刘琰在一旁已经听见了。 “大姐姐有事只管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福玉公主笑着起身:“那你们慢慢吃,缺什么只管吩咐甘草她们,我去前面照看一二,马上就回来。” 福玉公主一走,剩下的人更加显得泾渭分明。三位公主是一边,孟家两位和她们带来的表妹们是一边,互相之间连句话都不说。 既然知道府里来了客人,孟驸马少不得也过来打招呼。 他今天出门会客去,穿得一身蓝灰色袍服,头束玉冠,整个人形容俊朗,进来时步履从容,除了身形削瘦,脸色也苍白了一些,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就算这个瘦,这个苍白,也不能算是什么毛病,世家就推崇这样的长相,似乎那脸越苍白越好。 真不晓得一脸病容有什么好看的。 “寿延见过三位公主。” 孟驸马单名一个留字,寿延是他的字。据说他是不足月出生,打一生下来就和郎中、汤药结下不解之缘。这名字是他祖父取的,用意自不必说,长辈对小辈最大的期望大概也就是希望他能身子康泰,福寿绵延。 刘琰她们齐齐还礼。 孟家姐妹几个也跟着起身,向孟驸马问好。 桂圆明显发现她们的态度不似刚才,在孟驸马面前她们一点儿傲气也摆不出来,看那低头行礼的加热,倒是有点心虚胆怯似的。 孟驸马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扫而过,只说:“早知道你们今日也过来,我就不出门了,怎么没有提前打个招呼?” 原来她们也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看不出来。 桂圆心说,这也就是大公主脾气好,对她们也太过客气了。 都说这些门第的婆婆小姑没一个好缠的,幸好大公主在身份上天然就压了她们一头,要不然不知道这些娇小姐们有多刁钻无礼呢。 两位孟姑娘里年纪小的那一个说:“上次认亲时,公主说让我们有空可以过来……” 那是客气话!还当真的听了。 第十九章 惦记 很显然呐,这两位孟姑娘对于堂兄是很敬畏的,但对于公主嫂子,反而没多少敬意。 看着孟留没给俩堂妹面子,刘芳心里出奇的畅快,顺带看这位新姐夫更顺眼了。 谁说孟驸马和大姐姐不般配不恩爱了?这明明很恩爱的好嘛。这不,已经很懂得区分内人和外人了。大姐姐和他是夫妻,那当然是内人。至于今天来的这几个姑娘,不是堂妹就是表妹,又不是亲生…… 她目光落在坐在末席的那李姑娘身上,顿住了。 这李姑娘从来到公主府,就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一直低眉顺眼的,与张扬的孟姑娘,明艳的宋姑娘相比,倒显得很老实。 可是现在她看孟留那眼神儿,怎么看怎么…… 就象看见了什么稀罕的宝贝,眼里都放出光来了。 这什么意思? 刘芳朝身边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就借着倒水的空退下了。 孟留笑着同三位公主说:“原来今天是打算在外头喝酒的,结果他们听说府里荷花好,一定要来赏荷花作诗,我们又折回来了。回来路上特意带了些酒菜糕饼回来,不见得比府里做得好,就尝个新鲜。” 他一面说,下人们鱼贯而入,捧着攒盒放到各人席上。 刘琰把盒盖揭开,里面分了九格,每一格都小小的,里面分别盛着干果、蜜饯、肉脯等等,想来孟驸马他们作诗的时候,用来佐茶下酒正相宜。 “这个好,看着就精致。不过我们这已经都吃饱了,早些送来就好了,这个我们留着下午游湖的时候吃。姐夫,不如你让人做冰酪给我们吃?那个我们吃得下。” 刘芳也附和着:“对对,来碗冰酪吧。” 赵语熙只在一旁笑,不说话。 孟留笑着摇头:“这个不成,我可不能做这个主,回头福玉一定饶不过我。” 冰酪夏天吃最好不过,这样东西是刘琰进宫之后才吃到的。在乡下的时候不要说吃,连听都没听说过。大暑天儿里来一碗冰酪,里头浓浓的牛乳香和甜蜜蜜的滋味,更要紧的是透心凉,一口抿下去,就觉得一团凉意直滑进肚子里,真是暑气全消。 可是这东西不容易吃到,曹皇后怕她们贪凉伤胃,在宫里膳房是不敢给做的。等出宫来了,大姐姐也没给预备。 不过虽然没有冰酪吃,最后吃到的糖渍樱桃味道也不错。 福玉公主安排下的船地方不大,坐下刘琰她们姐妹三人之后,今天来的孟家姐妹几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都安排上去。不过自从孟驸马回府之后,孟家姐妹就有些坐立不安,宴一撤了就主动告辞。 刘芳深吸口气:“她们一走,我这喘气儿都觉得畅快了。” 赵语熙笑着说:“你是嫌她们身上熏的香味儿太冲了?沉香气味儿不坏,还是种药材呢。” “我可闻不出来有什么分别,就是觉得呛。” 刘琰赞同的点头。 她也不喜欢头上、身上搽那么些头油香脂的,身边的人知道她的习惯,也很少往身上折腾这些。 刘芳派去打听消息的宫女已经回来了。 结果不出所料,还真有那么点儿故事。 但说起来这事儿孟留并没有什么干系。他还没和福玉公主议亲之前,现在说起来也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虽然孟留身子弱,可是年岁也确实不小了,孟夫人想给他议亲。那位李姑娘是本家早就败落了,寄住在孟家,怎么说也是孟家老夫人娘家的亲戚,当时那位老夫人就似乎有点想作主的意思。即使孟留身子骨病弱,孟夫人也不想给唯一的儿子娶李姑娘这样的媳妇,他们那样的世家格外讲究门第。听说孟家倒是提议,说做妾也成,但孟留本人不同意。 这李姑娘于是就这么尴尬的一直在孟家待着。她要嫁出去,同样是世家门第可没人娶她。要低嫁,又不愿意倒了最后一点身架,除了这个姓氏她实在没别的优势了。 现在孟留尚了公主,可看起来这李姑娘没死心啊?难道还巴望着给驸马当小?快刘芳一想到要是将来自己成了亲,有人这么惦记自己男人,顿时一阵恶心。 “三妹?” “哦,”刘芳回过神来,接过赵语熙递过来的一块桃子,放进嘴里也没尝出味儿。 “甜吗?” 刘芳顺口说:“甜。” 说完了看到赵语熙的笑容,刘芳觉得赵语熙虽然话很少,也不爱揽事,但是她这人很聪明,许多事她不说出来,可是心里都明白。 她凑近了些,问:“刚才在席上,你也看出来了吧?” 赵语熙没装不知道:“无意中瞥见一眼。” “这人真是……”刘芳忍住了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也时时提醒自己,现在身份不同了,不能粗俗,得文雅:“咱们要不要提醒大姐姐一声?” 赵语熙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别多事了。” “这怎么叫多事呢?”刘芳一急,声音就有点儿高了。 刘琰听见半句,转头问:“什么事?” 刘芳总觉得刘琰还小,敷衍她:“没你事。” 刘琰也没多问,转头朝湖里扔鱼食。 来时候还说要在湖里捉鱼吃,来了才发现这湖里养的鱼都是好看不中吃的,见天儿还专门有人喂它们,一条条养的格外肥大。 也不知道两个姐姐凑一起说什么,不过三姐是藏不住话的,最晚明天就能从她嘴里把话掏出来。 刘芳正急着跟赵语熙说:“我这不是怕万一那人起歪心,又或是起什么坏心吗?” “大姐姐的性情本事比咱们俩如何?” 刘芳老老实实说:“比咱俩加起来都强。” “所以啊,这事是大姐姐的家务事,咱们俩别瞎掺和。” 刘芳有点懵。 她觉得赵语熙说的吧,也有道理。可她心里不是担忧嘛,生怕大姐姐吃了亏。 “那咱们也不能干看着,装什么也不知道吧?” “没说……”赵语熙话才说一半,忽然有样东西落在船舷边,迸起的水珠都溅到她们的扇子上了。 第二十章 扇子 撑船的太监声音尖细:“谁乱扔东西?” 岸上有人跑过来,忙不迭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小心把扇子丢过去了。对了!我的扇子!我的扇面儿!” 得,这人一点儿没关心扇子差点砸着人,倒还想着他的扇面儿。 刘芳挽起袖子,伸手把浮在水面上的扇子拿了起来。 “这你的扇子?” 岸边儿那个穿蓝衣的男子朝船这里遥遥作揖:“正是,还劳烦姑娘……”他这会儿抬起头来,就看见船上的人了。 三位姑娘坐在船篷下,有软帘半遮着他看不清,但船头船尾站的太监和宫女那服色他看得明白。 刚还听说公主的妹妹们来了,没想到就让他碰上了。 刘芳琢磨着这人一心记挂着的扇面儿不知道是什么样,是花鸟、山水,还是美人呢? 扇子就在她手上,正想打开来看看,岸上那个人看不见她的脸可是能看见她手上的动作,吓得又是一声惊呼:“不能打开!” 这声音乍一响,险些吓了刘芳一跳。 为什么不能打开?难道上面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不仅她,连赵语熙都有些疑惑。 至于刘琰,她还没到那个年纪,完全没有两个姐姐想的那么多。于是大大方方问:“为什么不能?” “扇子外头都是水,这么打开扇面儿可能会损伤。得先把外面的水擦净,内里沾的水也用棉纸吸附一下,且不能在太阳底下晒,哎呀,总之现在不能打开。” 原来是为这个。 这个刘琰倒是听说过,宫里专有一些人是做这个的,修修补补,将一些有裂纹的瓷器,受潮的字画什么的修整补全,这是个专业的手艺活儿,一般人不懂其中门道,确实做不了。 刘芳听他喊的那么急切,顺手拿帕子把扇子外面的水给擦了擦,扬声说:“那你自己拿回去料理吧。我让人把扇子抛给你?” “不不不,不能再抛了。”他看起来心有余悸,转头四顾:“我到前头桥边等着,烦请公主让人把船靠一靠边。” 船再向前就是一座拱桥,她们乘的船正好可以从桥下过去。丢扇子的男子一头大汗站在桥边,伸长了手臂来接他的扇子。 就这么匆匆忙忙的一面,刘芳连他的相貌都没看清,光记得这个人很喜欢扇子——也或许是喜欢扇面上的画?性情是不大稳重,大呼小叫的。 那个人把扇子接过去翻来覆去仔细看过,确实没别的损伤,才想起来要跟人道歉再道谢。 一抬头,船早走了。 船上三个人正在笑他。 刘芳说:“八成是孟驸马今天请来的客人。” 刘琰想起他刚才探身接扇子的模样就好笑,脖子伸的那么长。话说接扇子是用手接又不是用脸接,脖子伸得长有什么用:“这人冒冒失失的。” 赵语熙也想笑,她平时难得见一回外人,也不乐意见人,但今天这人吧,怎么说呢,也不是一般人。 “他很懂书画,性情也直,”赵语熙替这人说了两句公道话:“既然是驸马的好友,应该家世也不错。” 刘琰一锤定音:“嗨,那就是个呆子嘛。” 船从一大片百日红花树下经过,这花开得特别泼辣,连成一大片,再加上那些落下来的,好象从岸上一直开到了水里。船一过来,水波一漾一漾的,那些花也在水面上一沉一浮,被水波推过来又拨回去。隔着山廊,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曲乐声。 “大姐姐这日子过的真不错。”刘芳这是有感而发。 之前她总觉得这成亲不是件什么好事儿,可现在忽然不这么想了。 大姐姐要是嫁了田霖,田霖性子急,可不象孟驸马这么好脾气。现在这日子过得也很好啊,孟驸马领着一份修书的闲职,都不必每天应卯,闲暇时间大把大把的。大姐姐是她这座漂亮府邸的女主人,爱做什么做什么,全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自己将来也这么过就好了。 不过,她现在按年纪,是排在赵语熙后面,须得赵语熙先嫁了,才能轮得到她呢。 曹皇后着急办了大女儿的亲事,就是因为后面赵语熙和刘芳年纪也都不算小了,实在不能再拖。 想到这儿,刘芳偷偷瞄了瞄赵语熙的神色。 她正望着船舷外的花树发呆,窗外那么灿烂的花,映得她的神情还是显得…… 很寂寥。 不但刘芳发现了,刘琰也看出来了。 大姐姐一嫁,曹皇后立刻把赵语熙的亲事提上来着手操办了。赵语熙的公主府也已经选好了地方,是前朝的公主府改的,现在正在做最后的修缮。此外陪送的嫁妆,陪嫁人手,田庄的选择…… 但赵语熙自己完全没有喜气,就好象要办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她高兴不起来。从定下婚事之后她就一直这样。 并不是皇上与皇后硬给她定的亲。其实皇上对她可以算是不错了,不然曹皇后不会给她那么些人选挑。赵语熙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虽然也是公主,但她其实是前朝皇室宗裔,娶了她的人,注定这辈子在宦途上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只是和她一起做富贵闲人——当成新朝宽容仁厚的招牌存在下去。 所以,真愿意尚她这个公主的人,并不很多。旧世家撇清和前朝的关系还来不及,新贵们愿意舍出来的也是幼子、堂侄之类的。 对她来说,嫁谁都一样。 这辈子怎么过,早就定好了路,她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可能有一步越轨。 如果真有得选,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就这样过去下也挺好的,清静。 可惜不成。 平常人家的姑娘不嫁人,一家子都不自在。大概在世人看来,不嫁人就成了一种缺陷,一种异类。 所以她怎么能不嫁呢? 婚期对她来说不是吉期,倒象是刑期。大概那些判了秋决的犯人就是这种心态,数着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公主府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只有内府的人送过图纸来给她过目,她回说,一切都好,没什么要添减改动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姐妹 答应了要在晚饭前回宫,眼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西边落下去,刘琰依依不舍的下了船,觉得这傍晚时分的湖面比白日里还好看。烈日下的一切都鲜亮灼目,但现在日影西斜,树影深浅摇落,湖面上的亭台曲桥看起来就象一张画似的。 福玉公主笑着安慰她说:“园子又不会跑,过两天我去宫里接你出来再好好玩个痛快。到时候我跟娘娘说说,让你在这儿住两天。” “当真?”刘琰顿时眉开眼笑,被福玉公主画下的这张大饼给哄住了:“那你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放心吧。” 赵语熙看着刘琰,觉得四妹妹有时候看着聪明,有时候却很好骗。这事儿能不能成,摆明了得看皇后娘娘的意思。要是娘娘不许,就算福玉公主现在许给她再多再好,到了娘娘那里一句不许,岂不是白高兴一场? 她想事情就是太明白了一点儿。所以世人倒说,难得糊涂,人活得太明白了,往往不快活。 刘琰是真不懂这其中的曲折吗?她肯定懂啊。就算事情不一定成,那也不耽误她现在先高兴着。 福玉公主一直拉着她的手,也不怕刘芳在后头一路说她偏心,叮嘱了刘琰许多话。 无非是嘱咐她要听话,别淘气,不要给娘娘添乱。 说完这些话风却陡然一转:“我不在宫里,没人欺负你吧?” 刘芳在后头朝赵语熙使了个眼色。 瞧见没?大姐姐这人厚道明理全是对着旁人,一对上四妹,就变成全盘不讲理的护短了。 “就她呀?她还能让人欺负了?” 福玉公主却很认真的说:“她年纪还小,娘娘事情又多,总有照看不过来的时候。要是她稀里胡涂吃了亏自己还不知道,或是知道吃了亏却没法子替自己讨个说法,这可就不好说了。” 福玉公主这么一说,刘芳和赵语熙两人都有点儿讪讪的。 福玉公主这肯定是知道前几天的事了。 刘雨仗着自己年纪最小,平时总是一副“我最小你们都得让着我”那作派,福玉公主在的时候,她对大姐总算有些敬畏,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现在福玉公主一嫁,她就寻衅找碴,一门心思跟刘琰过不去。 这事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曹皇后为这事正儿八经的替她们断是非,倒显得一国之母闲得没事儿干了,更会让人说她偏心亲生女儿,对庶出公主不大度。 这种时候,她和赵语熙居长,应该在两个妹妹间调停劝解,不该让小事闹大。 现在刘雨把自己作病了,说起来虽然是她自找,但她们这些做姐姐的确实一直袖手旁观,刘芳甚至还有些兴灾乐祸。 这事儿不说破便罢,福玉公主当面说破,就显得她们俩这姐姐当得不尽责了。 好在福玉公主也不是认真要教训两个妹妹。 她也能体会赵语熙和刘芳两人的难处。 福玉公主在宫里有威望,同曹皇后更是亲母女一样的情分,刘琰更是她从小带大的。赵语熙身份太尴尬,刘芳毕竟只是堂姐,也不是皇上皇后的亲女儿,要调停刘琰和刘雨之间的事情,她俩都缺乏底气。 福玉公主已经把事情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了,刘琰能懂事,遇着刘雨挑衅退让一步,这让福玉公主很是欣慰。 一味猛进蛮干是不成的,刘琰现在懂得以退为进,不正面跟人掐起来,福玉公主在欣慰之余,又觉得有些心酸。 她没嫁的时候,自有她护着,刘琰何时需要对人低头退让了?说是长大了,懂事了,可是这个长大、懂事的过程实在让人心疼。 “听姐姐的,咱们当然不做什么以势凌人的事,可也不能任人欺负到头上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别一味想着息事宁人了,真闹大了,还有姐姐呢。” 刘琰没办法,她已经说了“没事儿,我真没委屈”,奈何大姐就是不信。 她真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关于刘雨的事情,刘琰以前只是觉得她烦人,时不时的闹一场给人添堵,眼睛净盯着吃的穿的用的和一应排场,以前和她也吵过。说真的,刘雨吵不过她,每次都被刘琰刺得以哭闹结束。刘琰口齿伶俐,而且十回里总有八回是她占理的,要这样还吵不赢,那她该多傻啊。 也说不上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想法慢慢变了。 这种争吵实在很没意思。 刘雨确实不讨人喜欢,总嘀咕皇上皇后偏心,兄长、姐姐们偏心,所有人都偏心。 可是她说话,不是全没道理的。 皇上对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上心,曹皇后毕竟不是她生母。四个兄长都和刘琰一母所生,姐妹之间,大家也更喜欢漂亮活泼的刘琰,而非执拗小性儿的刘雨。 至于宫里的奴婢,那就更不用说了。谁不巴结着嫡出公主反向个庶出的献殷勤? 所以刘雨的闹,并不是全无道理。 刘琰自从明白过来刘雨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就不想再同她计较这些了。说到底,刘雨没有的她全都有,还不兴人家眼红?她再眼红又怎么样?吵吵几句权当听不见。 她能这么想,福玉公主却想的不同。 照她看,刘雨很不知好歹。她已经是公主,金枝玉叶的养大,世上能这么安享富贵尊荣的人能有几个? 偏偏她就认不清自己身份,事事都得要和刘琰比,稍有不顺心,就觉得自己被亏待了。日复一日,自己硬要往牛角尖里钻。 旁人觉得她年纪小,不会重责,反而助长了她的脾气。以前只是言语尖酸,现在已经会打人了,御膳房张公公被打其实是被殃及的池鱼。 这个年纪就这样行事,等她再大两岁,说不定连杀人都会了。 不能再这么纵容她。 福玉公主打算忙过这阵子腾出手来,得花点时间把刘雨这性子给扳一扳。 就算不能让她从此改了性情,也得让她明白点道理,心里有顾忌,知道惧怕。别人不欠她,尤其是刘琰,她总不能一辈子盯着刘琰害红眼病吧? 第二十二章 得罪 针工局的两位尚宫领着一帮宫女太监过来清意殿,要给赵语熙量尺寸。 这时候缝制嫁衣已经算晚得了,听说有那讲究的人家,一件嫁衣要缝个三年。 豆羹初听说的时候吓了一跳:“乖乖,大将军上阵打仗的铠甲也不用做三年啊,这三年出一件的嫁衣该是个什么样?” “什么样不知道,穿上肯定难受。” 在福玉公主出嫁的时候,刘琰就见识过一回了。那衣裳,比铠甲也不差什么了。最外面的那一件是满绣的,金线!等于在身上套了一个重金线的壳子,虽然刘琰不至于做出给衣服称重的事,但她觉得那件衣服上的金线、珠宝再加上面料、里料这些算上,绝不止十斤八斤。 公主们的吉服都是一个规制,顶多是有点细微的小地方不一样。比如大姐福玉公主就特别不喜欢高领子,总说勒得喘不过气,所以她那一款吉服就没选什么元宝领、海棠领。再说了,天那么热,还把脖子紧紧勒着,怕是要出人命啊。 针工局的人也心里有数,毕竟是大暑天儿成亲,能轻省还是轻省些好。 不过到了熙玉公主这里就不一样了。 这位二公主是冬日里成亲,不存在怕热的问题,正相反,还生怕做的不严谨不厚实呢。 “公主请看看这上面的样子。” 针工局的人是有备而来,拿着一本厚厚的大册子,长宽各有二尺,打开之后,里面大约十幅全是不同的喜服式样。除了这个,料子、绣样也都带了不少。 这些布样和绣样让刘琰觉得特别有趣。尤其是绣样,一块块整齐的铺开,就象展开一张张名画。不同的是,名画不会这么金光闪闪。 绣布用料有金银线,有彩线,有珠线,华丽绚目,上头的绣纹称得上一句巧夺天工。 虽然说刘琰自己女红做得根本不怎么样——也就停留在纫个针眼的水平,但是这不代表她分不清楚好赖啊。 一旁针工局的人不失时机的讨好一句:“公主若是喜欢这个,就当帕子留下吧。” “不要。”这么多金银线,用来擤鼻子的话鼻子会划破皮的! 刘琰转头问:“二姐姐,你看哪个好?” 她都看得眼花了,觉得每个都很好,而且……看起来都差不多。不都是花,还有凤凰吗? “挑不出来。”赵语熙不是看不出区别,而是选哪个都无所谓:“看着都不错,要不你帮我挑一个。” “又不是我成亲。”刘琰小声嘀咕。 赵语熙对亲事毫不热衷,这一点,针工局的人,还有清意殿的宫女、尚宫们或多或少都能觉察到。 可是谁都知道熙玉公主身份不同,这门亲事是非成不可的。 倒是刘琰没有想太多,因为大姐姐筹备亲事的时候,也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很多事都象是在赶个过场,匆匆忙忙就应付过去了。 刘琰就算聪明,也还分辨不出两个姐姐心事的区别。 “这个吧,这个不错,当时大姐姐好象也用的这个吧?” 针工局的笑着应:“四公主记性真好,就是这个。这是鸾凤和鸣,百花富贵花样。” 什么花样她是不大懂,不过上面这凤鸟看着挺舒展的。 “二姐你看怎么样?” “挺好的,那就和大姐一样吧。” 针工局的人连声应:“是是,奴婢这就记下。” 挑中了这个,赵语熙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转头问刘琰:“琰儿有看上的料子吗?你也做两身新衣裳穿吧。” “我衣裳多的穿不过来呢。”每季都做几十件,根本穿不过来。再说,那些裙子她也不乐意穿。 可是针工局的人多会见缝插针啊,马上笑呵呵的凑上前来说:“再过一个来月天气也该凉快了,公主可以做两身儿骑装,到时候出去围猎、骑马都好穿的。” “这倒是……” 赵语熙看她立马被围猎二字勾了魂,忍不住笑。 象刘琰这样的性情,在宫里可不多见,大多人都会隐藏心事,然后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 “二姐,你也做两身儿吧,到时候咱们一块儿骑马去啊。”刘琰指着一块杏黄色的料子:“这个你穿好看。” “好,那就做一身。”赵语熙也给刘琰挑了一块:“这红的衬你。” 她还记得过年时刘琰穿着一件大红色斗篷,映着小脸儿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嗯,我还要做一身儿白的。” 刘琰没想太多,但赵语熙知道这次额外做衣裳,会一起归入她备嫁的花费,而不是从个人份例里出。既然给刘琰做了,也不能漏下其他两个妹妹。 她是没法子象大姐姐一样面面俱到,但好歹人情世故上不是一窍不通。 分别去请三公主刘芳和五公主刘雨的宫女回来说,三公主正在更衣即刻过来。 “五公主说……她就不必做了。” 宫女说的有点吞吞吐吐,可见刘雨的原话应该没这么简略,也没有这么客气。 实际上,刘雨的原话简直象通连珠炮似的,她这些天委屈大了,攒了一肚子气,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该说不该说的一骨脑往外泼。 “……挑什么挑?我做衣裳给谁看?这满宫里有谁关心过我的死活?” 还有:“有什么好挑的,不过是别人捡剩下的扔给我两块,打发叫花子呢!真想给我做就该送到麓景轩来让我挑,明知道我现在出不去还叫我过去,这安的什么心?” 这些话真是……连宫女听着都替二公主不值。 这叫什么事儿?二公主是正在备嫁的人,事多的很。人家愿意给妹妹们做衣裳那是人家大方。会做人的这会儿嘴甜一点儿,衣裳不算什么,二公主可能还会让妹妹挑捡些珠宝首饰。 五公主不来便不来,没有白给人好处还要落埋怨的道理。 赵语熙没有对宫女追根究底,反正她也知道刘雨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给她她要抱怨,给了她她也会疑神疑鬼,觉得给自己的是挑剩的,有瑕疵的,不过随便打发她而已。 换成以前,赵语熙总不想得罪人。 可是现在她想通了,或者说,不在乎了。 在公主府时福玉公主大抵是看出她心事重重,开解了她不少话。 别怕得罪人,得罪了又怎样? 是啊,赵语熙固然身份尴尬,但皇上与皇后对她的容忍度是很高的,只要她不谋反,只怕她做什么皇上都能包容。 原来她这个尴尬的身份还有这样的好处? 以前她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所以她得罪了刘雨,又怎样呢?刘雨是能堵着门当面骂她,还是能去皇上皇后那儿诉苦告状? 第二十三章 坠马 不仅赵语熙被福玉公主开解,刘芳这一趟出宫也不白跑。 福玉公主借着更衣的时候问过她,眼见着她也不小了,该寻亲事。福玉公主以前是未嫁女,自然不好替妹妹张罗。可是现在她已经嫁了就不一样了,在宫外行事也方便。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等到天气凉爽了,我和驸马就多邀些人来府里赏花游园,到时候你可以多看看,挑个合心的。” 一想到这个刘芳脸就微微泛红。 这件事儿说起来是有些难为情,可福玉公主这是一心为她打算了。纵然曹皇后也宽容体贴,但是身为皇后,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盯着看,她有许多不便之处。而福玉公主出嫁之后,替妹妹们安排这些事是顺理成章的,也更方便。 刘芳害羞归害羞,可是这终身大事上她可不糊涂。 “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告诉大姐姐。” 这个事情关系她一辈子,肯定不能张嘴就来,自己坑了自己啊。 福玉公主笑着说:“那你仔细想想,想好了同我说。” 刘芳实在想不出来。 要长得俊俏的?可是光长得俊未必人品好。 要个有才的?问题是人家有才她诗书上却没什么才情,真找个有才的,人家说话她听得懂吗? 这可真不是说笑。曹皇后给她们姐妹几个找的女师傅,其中程先生和袁尚宫两位,她们二人说起话来,书袋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抛,刘芳在一旁跟听天书一样,每个字都听见了,拆开来也差不多都认得,问题是拼在一起,就不知道她们到底讲了些什么。 她喜欢读书人,那风度气质就是不一样。但是又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实在不想找个粗笨的,只懂舞刀武棒的。要找那样的人,当公主之前就能找了。没道理当了公主之后还要将就。 刘芳这一颗心啊,翻来覆去,上上下下,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她心里难以抉择,很想找个人出出主意。 问题是找谁。 赵语熙为人挺稳重,可刘芳打心底里觉得她们就不是一样的人。能处得挺好,倒也不用担心对方会有什么坏心眼儿,但是……就是隔了一层什么,亲近不起来。 这倒不是因为她们没血缘关系,要知道福玉公主也是收养的啊,她本姓钱,曾经有个特别接地气的名儿叫钱大妮。后来钱家死绝没人了,她才由刘家收养的。 这事儿感觉和赵语熙说不到一处。 至于刘琰,她太小。 刘雨就更别提了。 曹皇后那里,刘芳实在说不出口啊,跟长辈可咋说这些。再说,皇后娘娘忙着呢。 一上午程先生讲了什么刘芳都没听进去,手里的书摊开来,连一行也没看。 一想到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会长的多高,眼睛什么样,鼻子嘴巴什么样,她的心就怦怦跳。 又有点畏怯,可是……也很期待。 刘琰一上午偷看她好几回,见她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还以为她是不是身子不舒坦。 不知道程先生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今天没抽刘芳起来念书。公主们的功课不象皇子们在熙丰堂那样,一点儿马虎不得。曹皇后对公主们的期望就是能识些字,懂些理,开拓开拓眼界,陶冶一下性情,又不要求她们写诗作文考状元,所以程先生教的也轻松。 当然,教学轻松不代表课堂气氛也跟着轻松。程先生知道金枝玉叶们不好管,倘若不把脸色摆出来,她们只怕一个字的功课都不会写。 比如三公主、四公主,这俩就象跟写字有仇一样,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平时交上来的功课,一多半都是别人捉刀代写的,这其中二公主就出力不少。 想着二公主婚期将近,程先生倒是想看看,二公主嫁了之后,四公主那功课怎么办。 又熬过一上午的课,刘琰想拉着二姐三姐去宜兰殿蹭顿午膳,结果没进宜兰殿先迎头遇着两拨人。 一拨穿着素面青袍,还提着药箱,这是太医院的人,另一拨是皇上,御辇都没用,直接大步流星一路快走过来。 刘琰心里咯噔一下,看这两拨人的架势怎么也不象出了好事,顿了一下之后撒腿就跑。 皇上看见她了,可是却没来及拦,刘琰实在太机灵了,简直象只猫一样,直接就一闪就窜进了宜兰殿的宫门。 她就怕是曹皇后生病了! 外祖母病逝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了,舅母虽然不大让她到病榻前去,但毕竟还是见过的。病重的人面色腊黄,到后来甚至是焦黄,眼珠混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之后不久外祖母就过世了,装在一口黑漆的棺材里,停灵设奠的时候她看着那口黑棺材,心里莫名的发怵。 从那以后,对病这个字眼儿她怕得很,也不喜欢见郎中。 眼下突然见太医急奔宜兰殿来,她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也想不出来,就只顾往里跑。 才迈进殿门,她就看见曹皇后了。 曹皇后好端端的站在那儿,不象有伤,也没病容。 刘琰松了一口大气,忘了自己一只脚还在门外,身子如常的往前,结果就一头栽倒了。 曹皇后这一头的事情还没理清,又看见小女儿摔跤,简直愁得不知先顾哪边好了。 一旁宫女赶紧过去把刘琰扶起来。 刘琰其实没摔着,她常年爱动,这么一跤对她来说不疼不痒,不等宫女真扶,她自己利索的爬起来了。 看见曹皇后好好的,她心里就安定了。 不过这么一安心,她就发现母后也不能算是好好的。 曹皇后平时是个很沉稳的人——做皇后也难得会有什么不平稳的时候。可是现在看她的模样和平时大不一样,衣襟有些偏,鬓角也有些乱,一脸神情就是个着急上火的模样。 “母后,出什么事了?” 曹皇后问她:“你摔着没有?” 刘琰忙摇头。 曹皇后摸摸她的脑袋,有些匆忙的说了句:“没出什么事……就是你小哥今天从马上摔下来了。” 刘琰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小哥他摔马了?伤的重吗?” 曹皇后喉头象被东西噎住,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刘琰顿时知道这伤肯定不轻。 从马上摔下来可轻可重。有的人摔下来皮都没破,生龙活虎的。有人却不巧,直接摔断脖子的都有。 这个刘琰可都听说过。 皇上已经进来了,太医们也都跟着进来。 皇上二话不说,直接挥手,示意太医们立刻去偏殿看伤者。 这当口没人顾得上公主们,刘琰挂心小哥的伤,可是看着人进进出出的自己帮不上忙,站这儿反碍事,就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和二姐三姐坐到一起,等。 等消息。 第二十四章 意外 太医跟皇上回话的时候,刘琰的耳朵也跟着支棱起来了。 “腿骨已经接好,只要好好休养,想来不会影响以后正常行走……” 皇上问:“那弓马骑射呢?” 太医不敢抬头。 皇上就明白了。 人心就是这样的。刚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怕孩子性命难保。等到了宜兰殿,知道性命无碍,又盼着腿伤能完全治好。 现在听太医的意思,虽然不会有明显的残疾,但到底和没摔过不一样了。 他和曹皇后生了四子一女,这小儿子生得比哥哥们更俊秀,也更聪明,做父母的总会多偏爱些幼子。 皇上进去看过了,接骨的时候用了药,这孩子现在昏昏沉沉的不清醒,脸色苍白,看得他心中不忍。 他才十五,平时读书不错,但是更喜欢爬高上低,平时当爹娘的总嫌最小的一儿一女活象泼猴转世,可以后…… “父皇?” 刘琰站在皇上身边好一会儿,皇上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四哥不要紧,你们……用过午膳没有?” 刘琰摇摇头。 “都先回去用午膳吧,等你四哥醒了,你们……再去看看他。” 刘琰现在就想进去看。 她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正要走的时候,皇上又叫住她,嘱咐她:“要听话些,不可再爬树翻墙,别令你母后操心。” 刘琰这会儿听话的不得了。 她虽然也顽皮,也任性,但是自幼不在父母身边,她反而比旁的同龄人更敏感。现在小哥出事,父皇母后都心烦气躁,她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添麻烦的。 三位公主闷闷不乐的出了宜兰殿,桂圆她们可不是吃闲饭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打听着了不少消息。 “四皇子是同二皇子、奚伴读他们一起去骑马,在燕北坡说要赛马,看谁先跑到坡顶,结果二皇子他们到了坡顶等了快一刻却没见四皇子到,连忙遣人去找,才发现四皇子坠马受伤了。” 刚说到二皇子,刘琰就发现二哥刘坦象斗败的鸡一样垂头丧气的站在殿门外阶前,伴读程矩、奚长治则跟在他后头。至于小哥的俩伴读,刘琰没瞅见。 看见刘琰他们出来,刘坦眼睛一亮,赶紧给妹妹使眼色。 “小四儿怎么样了?” 刘琰实在不想理他。 这个二哥……怎么说呢,刘琰的四个哥哥,她就喜欢小哥。大哥曾经在她五岁时说和她一起玩牌戏,然后把她的压岁钱骗光了。二哥呢,曾经偷溜出门去姑娘,事发了非说是带她出门玩去的。三哥这人拳头比脑袋快,隔三差五就听见他和人又打一架。 今天要是二哥摔断腿,刘琰才不替他担心呢。 现在他打听小哥的伤情,刘琰真不想搭理他。 “好妹妹,你就跟我说了吧。” 刘琰看着他就一肚子气:“你们好好儿的为什么要到山上去赛马?在校场、在地地上赛不行吗?” “妹妹别说了,都是我的错还不成吗?究竟太医是怎么说?小四的伤不要紧吧?” 刘琰哼了一声,就不告诉他。 腿都断了,还不要紧?那怎么才叫要紧? 正好皇上身边的的心腹太监姚公公过来了:“二殿下,皇上让您进去。” 刘坦面色一苦。 他没看好四弟,在父皇和母后这儿一顿罚肯定少不了。要是挨顿揍他倒不怕,可问题是,自打老爹成了皇上,就要顾体面,不直接打孩子了。 不打不代表就不罚了。 要刘坦说,还不如打一顿呢。 刘琰中午没吃几口饭,总觉得胃口塞满了东西,米粒跟砂粒似的,怎么都咽不下去。 “公主,喝口汤吧。”桂圆小心翼翼的说:“四殿下吉人天象,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不喝了,我不饿。” 刘琰想象不出,要是小哥以后没法儿象现在一样骑马、练武、他该有多难受。这不是病一天,两天,是以后再也不能了。 刘琰胸口闷得很,特别难受。 一看刘琰难过的模样,桂圆顿时如临大敌。 公主这胃口一直好得没话说,从来就没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形。 这心里得有多难受啊,难受得连饭都不想吃了。 桂圆搜肠刮肚,尽力想安慰一下公主。 她伺候公主几年,可以说旁人都没有她对公主这么熟悉了解。 除了皇上、皇后,在公主心目中紧要的人就只有大公主和四皇子了。其他三位皇子虽然也和公主是一母同胞,毕竟年纪差得多,早年间又没生活在一处,说是亲兄妹,可再亲也需要相处,多少年见不着面,彼此情份顶多跟远房亲戚差不多。 四皇子受伤,伤势还很重,公主肯定担心。 可担心归担心,要是公主因此茶饭不思把自己身子折腾垮了,皇后娘娘肯定饶不了她们这些不尽心伺候的人。 桂圆看了眼银杏,银杏回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她也没办法啊。 收拾了膳桌,银杏小声说:“一顿两顿不要紧的,要是明天公主还吃不下,我就去宜兰殿找英罗姑姑。公主这茶饭不思是因为担心四皇子殿下,手足情深,我想皇后娘娘也不会因为这事儿怪罪我们的。” 桂圆叹口气:“但愿如此吧,希望四皇子能赶紧好起来,不然日子不好过的可不止咱们。” “可不是。” 首先,四皇子身边的伴读和侍卫这次都逃脱不了罪责。他们是吃干饭的?怎么能让四皇子就这么摔了? 还有,御马监这次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中午小太监豆羹从外头回来就打听到,御马监已经有十来个人被牵连进去,只要能接触到今天四皇子的马和马具的,一个都跑不了。 “让豆羹别瞎打听了,免得惹祸上身。” “我知道,我已经嘱咐他了。” 桂圆深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如果查到最后四皇子坠马是意外,这些人也稳当当得一个失职罪名,去职、杖刑、罚俸都算是轻的。如果这件事儿不是意外—— 银杏打了个哆嗦。 那一定有很多人要掉脑袋,很多。 第二十五章 宫女 清意殿中一片沉寂,进出走动的人都放轻了脚步,怕扰了二公主的清静。 其实赵语熙这会儿即使听到什么动静也不会在意。她正在抄经,写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抄到这句她停下来,搁下笔。 宫女素心过来换了茶,剪了灯花,然后默默的退到一旁去裁纸。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赵语熙平时话就少,她身边伺候的人自然没有一个敢聒噪的。 赵语熙把刚抄好的一页拎起来看看,重新取了一张纸,将这篇经抄完。 素心近前来轻声说:“二更了,公主歇了吧?” 赵语熙点了点头,素心唤人进来,伺候她洗漱。 直到伺候赵语熙躺下,素心一个多余字眼儿都没说。 在宫里想活得长,最好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哑巴。 今晚轮着她上夜,服侍主子安寝,她就在屏风外和衣卧下。 素心没睡着,她知道公主也没睡着。 赵语熙本来就觉浅,太医也给开过药,只是吃着也不怎么见效,尤其夏天暑热,她身子弱又不能用冰,连宫女给打扇的时刻稍微长一些,就会觉得不适,那热怎么办?可不就硬捱着呗。白日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身子岂不越来越虚?太医都说二公主这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先天不足,放在寻常人身上不痛不痒的小病症,都能让她在病榻躺上十天半个月的起不来身。 不过今夜宫里睡不着的人肯定不止她们清意殿,四皇子坠马,这件事让素心忐忑不安。别处的人还敢去打听消息,清意殿的人从上到下没一个敢的,连想都不想。毕竟,清意殿和别处不一样。 别处的主子姓刘,清意殿这位公主姓赵。 出了这种事,她最好还是什么都不做,这样最合适。 第二天一早赵语熙没起身,素心出去传话,说二公主身子不适,需要休养。接下来除了太医来过一次,还有膳房的人来送膳,清意殿没有一个人出门。 这事儿曹皇后早早知道了。 “这孩子……”她叹口气:“心思太重了。” 太医早说过,她的病一半是天生体虚,可是山珍海味的吃着,灵药宝贝用着,用太医的话说,早该补养好了。 可赵语熙一直没好。 不是装病,她确实体质虚弱,尤其是每到换季的时候就要卧病。冬天、夏天、这两个季节她都很少出门。至于春天与秋天,也总和风寒、咳嗽结下不解之缘。总之就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曹皇后隐约觉得,生病是赵语熙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她不生病的时候,也一样沉默寡言,公开露面的场合是能避就避。 “病就病吧。” 曹皇后昨夜也没睡好,头疼。 小四醒过来之后,皇上和她都好言宽慰,跟他讲他的伤很快会好的。 可是小四儿这孩子,他太聪明了。 他知道自己的伤到了什么程度,说他很快会好,他不信,说不久就能跑能跳,他也不信。 不但不信,他很快听出了父母话中的潜台词。 他的伤很重,伤好了之后很可能不能跑不能跳。 曹皇后又是气,又是疼。 以前多喜欢他聪明机灵,现在觉得这孩子真机灵的不是地方。笨一些多好,好骗。 事先把话说得太好,结果小四一怀疑起来,他们说真话小四也不肯信了,哪怕和他说以后正常行走没问题,他都不信。 唉。 英罗走了进来,看她的样子曹皇后就知道有事,还不是好事。不然英罗不会这么一副郑重其事又心事重重的模样。 “说吧。” 她就知道祸不单行这句话有道理,好象人一倒霉,坏事儿就扎着堆的来。 英罗觉得这事儿真是难出口。 昨天二皇子在宜兰殿被皇上骂的狗血喷头,回去勒令他闭门反省。结果…… 可她也不能不说啊,这事儿她瞒不了。 “……她说她怀的是二皇子的孩子……” 曹皇后面无表情,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都扎进掌心了。 “人呢?” “孩子小产了,她出血极多,宋尚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没成亲的儿子睡了宫女,睡出了孩子。 这事本来就是不光彩的——要知道二皇子才定下亲事,还没成亲。更要命的是,昨天二皇子吃了训斥回去之后拿人撒气,一脚踢在她身上。踢坏了人又不敢声张,连太医也没请,结果现在眼看孩子没了,宫女也要断气了,没想着请太医救人,让人偷偷摸摸把还没断气的宫女给悄悄处置了。 还让人抓了个正着! 曹皇后简直不能相信这是自己儿子做出来的事情! 不,她不是气他如此狠毒。 时移事易,孩子们都不是过去的孩子了,这一点她早就知道。老子坐了天下,儿子们就都想接替那个位置,心狠手辣她不意外,也早就不为这个伤心了。 可她没想到老二这么蠢,这么蠢! 不光是小四坠马他说不清楚,撇不脱干系,在这个当口又闹出宫女小产要活埋灭口的事。 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老二是四个儿子里生得最英武的一个,浓眉大眼宽肩长腿,人见人夸。小四也俊秀,不过他还没长大,不算。而且看小时候,倒也不算笨,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却蠢成这样?难不成这些年只长了个子没长脑子?平时还特别自命不凡,都不把长兄放在眼里,甚至曾经跟旁人说:“父皇若要立大哥为太子那早就立了,之所以不立就是因为大哥难当大任”这种话。 就他蠢成这个样子还觉得别人难当大任?老大就算性子软一些,可是心细,做事周全,守成是足足够了,也够谨慎,轻易不会被人算计。 曹皇后头疼的厉害。 “还有谁知道?” 英罗顿了一下:“除了宫里人,还有几名侍卫也看见了。” 曹皇后头更疼了。 宫女太监都好说,但侍卫的嘴不是那么好封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亲情 说真的,这事儿刘琰一开始还真不知道。 虽然她宫里的宫女太监管的一向不算严,好打听个新鲜事儿,但是奴才们知道了不代表主子也知道。尤其是刘琰才这个年纪,桂圆她们万万不会把什么宫女小产之类的事情当好事儿告诉她。 她知道,是她那个好二哥自己找上门来的。 “二哥?” 刘琰意外之极。 真是稀客啊。从她搬进来,她二哥可从来没登过门。不但自己没来过,也没打发人来过。象大哥、三哥、小哥,不管自己有没有空来,倒是都没忘了她这个妹妹,隔三岔五总有点东西送给她,唯独二哥,一次没有。 “小琰啊,你……去看过你四哥没有?” “去了,但是没见着。”太医说用了药,小哥又睡了。刘琰就隔着窗子看了看,四哥确实睡在那儿不动。 可是,刘琰觉得他没睡着。 回来后想想,也许小哥是腿太疼,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吵他才装睡的吧。 “哦,那就好……” 没见着有什么好? 刘琰一眼就看出他有事儿。 平时这人从来没这么气虚过。 刘坦确实气虚,不但气虚还心虚。 父皇说了让他禁足反省,结果他反省出一尸两命的大事来,身边有人给他出了主意,让他悄悄来寻四公主,跟父皇和母后求个情。四公主是老幺,平时父皇母后都疼她,让她帮忙求情,比旁人管用。 然后刘坦就这么溜出自己的地盘来找刘琰了。反正皇上只说让他禁足,并没有真让人看着他。不过他这么溜出来,没人追究倒罢,一旦追究又不是小事儿。 “妹子,你能不能帮二哥跟父皇和母后那里求求情?小四那事儿真的和我无关啊!我怎么能去害自己兄弟呢?” 刘琰看他一眼。 怎么能说无关呢?不是跟他出去小哥能摔断腿吗?弟弟摔断腿你当哥哥的咋不难过呢?你当哥哥的怎么照看的? 再说,父皇和母后说是他害小哥了?那肯定不会。 刘琰很敏感,一看他这样就觉得他肯定还有事儿。 可刘坦扭扭捏捏,看着刘琰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总算想起有些事儿不能跟小姑娘说,但这件事情他又格外心虚。 这心虚一是睡了宫女,可是睡宫女又不算大事,要不是母后看得严,曹家几个舅舅又太能干,父皇后宫也不会这么冷清,一个象样的妃子也没有。难道父皇就不想睡宫女吗?年轻水灵又听话,挺讨人喜欢。 可是……他更心虚的是,宫女肚子被睡大了,还闹成了一尸两命。 当时他烦得很,那个女人还叽叽歪歪的闹得他不安生,没忍住就——可他觉得那一脚没用劲儿啊,谁知道会把孩子踹掉呢?他赶紧让人把她抬走,可是没想到没了孩子大人也眼见要咽气…… 从昨天到今天,刘坦觉得自己都跟做梦似的,全是恶梦,一场连一场,就是醒不过来。 被刘琰看得愈发狼狈,刘坦只好跟妹妹说了半句实话:“我宫里昨晚死了个宫女。” 刘琰吓了一跳。 “你杀的?” “不是我,我……”刘坦满脸无奈:“我不是有意的。” 刘琰真不知道他哪句话真的哪句话假的。 但有一点她肯定。 她是真的不想替二哥去向父皇母后求什么情。 一来,兄妹间情分本来就不算亲厚,二来,刘琰心里不舒服。死了个宫女?怎么死的?他打死的?活活打死人,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刘琰坐直身,很严肃的说:“你自己怎么不去找父皇母后认错呢?” “这不是因为四弟,父皇正生我的气呢,我这会儿过去认错也是火上浇油啊……” “我帮你求情就不是火上浇油了?” 刘坦说:“父皇最疼你,你帮二哥说几句好话,解释解释,我真不是有意的。” 刘琰心里不舒服。 究竟哪儿不舒服她说不上来,可是看二哥现在这样,别说父皇和母后生气,连她也生气啊。 她这么生气,哪有闲心去替他求情?他闯的祸就应该自己去认错啊,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还用得着别人替他求情? “我不去,你想去自己去吧。” 刘坦不是个能拉下脸来求妹妹的,又磨了两句,脸色也不好看了,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怒气腾腾。 桂圆是知道内情的,看着二皇子这扬长而去的嚣张样子真恨不得啐他一口。 什么人啊! 平时根本想不起有个亲妹妹,从来就没登过安和宫的门。现在出了事了,想着要用人了才过来,还一副多么屈尊纡贵的样子!他也不想想,这种事情能让四公主去求情吗?多脏的事儿啊! 公主就不该答应,他有种惹祸就该有种扛!以皇上皇后一贯的脾气和处事,这次绝不会轻饶了他。 皇上和皇后这样的人,怎么生出二皇子这样的蠢货来的? 桂圆将没人动过的两杯茶撤下去,重新给刘琰端了一盏果子露:“公主尝尝,这是石榴榨的汁子,甜着呢。上回公主不是说吃石榴吃的舌尖起泡了吗?这榨了汁,肯定不会再磨着舌头了。” 刘琰端起来就喝了一口,结果差点儿呛着。 “公主慢些喝。” 刘琰捧着洁白似玉的瓷盏,看着里面浅绯色的石榴汁。 “二哥会不会再找别人替他求情?” “应该不会吧。” 找谁?找大皇子?他才不会低这个头,他一直觉得他比大皇子强十倍。三皇子和他素来不和,不是面和心不和的那种,根本连面都不和了,上次两人差点儿就打起来,是身边的人死拉活拽才拦住的。 说起来三皇子虽然是个爆炭脾气,桂圆倒觉得他这人还好,是难得的直性子,不是作假的的那种。当然这人实在太鲁莽,听说就上个月,他在玉露池把一个出言不逊的世家子直接踹下了水。 刘琰不想再琢磨二哥的事,放下瓷盏说:“上次我拿回来书,放哪里了?” “是下雨那天吗?” 那天她们回来时不巧下起雨来,桂圆怕书淋湿还把书揣怀里带回来的。 “那天奴婢问公主,公主说先放在东侧殿架子上,要不要取来?” “去吧。” 桂圆赶紧过去,可是过了一刻她才回来,有些不安的回话:“公主,书没找着……” 第二十七章 探病 桂圆把东侧殿翻个遍也没翻着,刘琰倒是不在乎:“兴许搁忘地方了,回头不找说不定自己又出来了。” 既然公主不急着看,桂圆也不急着找了。要是丢别的东西,还怕是有人手脚不干净。可是书这种东西,宫女太监们不识字要它何用?总不能偷去撕了烧火吧? 不过因为书,桂圆想起了下雨那天的事。 银杏说那天晚上有侍卫从安和宫门前过去。宫苑的这一边住的就是四位公主,没人了。 那侍卫究竟是做什么来的? 桂圆不会去胡乱打听,在宫里好奇心太重的人……嗯,通常不怎么长命。祸从天降的事儿不是天天有,但要是自己惹祸上身,那作死谁也救不了。 豆羹刚才一溜小跑送了二皇子出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二皇子一肚子气,豆羹格外机灵没吃亏,但二皇子跟前的小太监就挨了一脚,看样子踢的不轻,爬起来以后一瘸一拐的还得跟着。 有的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啊,别看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豆羹是个没品级的小太监,可豆羹觉得二皇子还没自己聪明。他现在一头都是小辫子,还不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赶紧让皇上、皇后消气才是。 “二皇子在咱公主这儿失了面子,不会记恨上咱们吧?” “记恨?”桂圆倒是被豆羹提醒了。二皇子的种种作为,看起来确实不是个心胸宽大的。 银杏小声说:“不至于吧?” 一个娘生的亲兄妹,还能为这事儿就记恨?再说,二皇子多大了?明明就是个大人了。四公主才多大?还未到及笄之年,更不要说平时她就性情直率,不是那种会玩心计的人。 二皇子他……应该不会吧? 那可真说不准。 有那么一种人,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有错了,那肯定是别人的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二皇子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要说他会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记恨四公主,桂圆觉得那简直是一定的。 如果得罪一个有城府的人,那以后安和宫务必得多加小心,因为肯定会招致对方的报复。 如果得罪二皇子这样的人,以后他嘴里大概再也不会说四公主一句好话,一有机会肯定要让安和宫难看。 如果要比较一下,桂圆觉得前者更让人惧怕,但后者也让人难受。 “不用怕。”还是豆羹一语中的:“二皇子真要记恨咱们,估计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为什么这样说?”银杏好奇的问。 “因为咱们公主更讨人喜欢啊。”豆羹说:“二皇子这性子,这一两年来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经过这回四皇子受伤的事儿,四皇子肯定也不会喜欢他,皇上皇后那里也对他厌烦了。要我说,既然二皇子这么不得人心,和他交好才是坏事吧?肯定会被他连累的。” 银杏和桂圆对视一眼,一起对豆羹点头:“说得对!” 和这样的人交好更闹心,还不如一次把人得罪了来得省事呢。要是这次给他求了情,以后谁知道二皇子还能干出多少奇葩事来? 有句话他们三个人都没说出来,但是心里都隐约有数。 二皇子这样的,绝对不可能越过大皇子登基为帝。要是得罪了将来的皇帝那必定是件大大的祸事,可二皇子嘛,这么看来得罪也就得罪了吧。 四皇子养了半个月的伤,二皇子先有看护弟弟不利的错处在先,又有宫女小产的事情在后,被皇上发落到慈恩寺思过反省。 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前朝就有,那时候叫德缘寺,后来皇上修缮过之后,重改名叫慈恩寺。 慈恩寺是个相当封闭的地方,虽然是皇家寺庙,但是二皇子被发落到寺中,日子肯定不好过。起码日常起居一定很清苦,更要紧的是他出不得门,还得抄经。 这消息一般人不知道,但宫中和朝中几乎无人不晓。 有人觉得罚得轻了,毕竟四皇子这一次受伤不轻,一个不好摔断脖子那可就送命了,二皇子轻率莽撞,应该让他好好扳一扳性子,不然将来只怕他还会闯祸。 也有人觉得罚重了。皇上只说让他静心思过,却没有给个期限。这思过一个月也是思过,一年也是思过。倘若皇上不消气,要把二皇子关到哪一天呢? “关不了多久。”刘芳语气中带着轻微的不屑:“他的婚期也定了,总不能不让他成亲,到时候就会放他出来的。” 刘芳就是打心眼里觉得这处罚太轻了。 四皇子的腿受伤那么重,可以说后半辈子都要为此所苦。就罚二皇子关禁几个月?便宜他了。想也知道二皇子脾性早就定了型,就算受了这次罚也改不了,顶多面上装得乖一点,说不定吃了苦以后反而变更坏了。 但是对皇上来说,都是亲儿子,皇上能怎么办呢?把二儿子的腿也打折吗?就算打折他的腿,四皇子的那条伤腿也不会因此好起来的。 刘芳很不喜欢二皇子刘坦,当着众人的面好象是个爱笑爽朗的人,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刘芳。 刘坦的婚期还在赵语熙之前,他的未婚妻姓马。 马姑娘长相清秀,也很端庄,太过端庄了,反正刘芳和刘琰她们都没跟马姑娘说过什么话。 刘芳这一刻对这位马姑娘还有些同情。 要嫁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男人,不知道下半辈子她的日子能不能过得好。 刘琰自己提着一个藤条编的小篮去探望小哥。 四皇子刘禹养伤养的正气闷,他伤在腿上,太医严令不许他下床,每天窝在屋里着实在把人憋得难受。 太医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相信虽然不可能恢复到没受伤之前那样,但总算不会变成独腿、瘸子。 刘琰进来的时候,他在榻上坐起身来:“琰儿来啦?” “你快躺着别起来。”刘琰把篮子放下,仔细打量他。 小哥瘦了些,脸颊上在坠马时蹭破了块皮,现在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看样不会留下疤痕。 “你这篮子里装的什么?” “是桃子,可甜了呢。” 这些桃儿安和宫一共才得了一小篓,刘琰特意挑的又大又红的带来。 第二十八章 团子 刘琰吩咐宫女把桃子拿去洗,自己把圆凳往榻边挪:“你腿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是这么说,刘敬还是把盖在腿上的一件衣衫掀起,让刘琰看清楚他的腿。 刘琰试着用手触了触:“还疼吗?” “不动就不怎么疼。”刘敬在床上躺得发闷,兄弟们都要读书,他的两个伴读也因为他受伤这件事挨了罚,这会儿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见着刘琰过来,他还是挺高兴的。 桃子洗好端了过来,刘敬说不吃,刘琰自己先拿起一个,把桃皮揭破一个口,里面的汁水甜得象蜜一样。 “好吃吗?”刘敬笑着问她。 “好吃。”刘琰由衷的称赞:“怪不得叫水蜜桃,这名儿谁起的?确实象蜜水一样。”一个吃着一个看着,结果盘子里四个桃儿都被刘琰吃了。 把最后一个桃核放下的时候刘琰才发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都吃完了?” 这桃儿可不小,她这一会儿怎么吃掉了四个?而且现在她还没觉得饱。 “小哥,是你偷吃了吧?你吃了几个?” 刘敬摊开两手以示清白:“我真没吃。” “你肯定吃了。”刘琰比出两根手指:“你至少吃了两个!” 刘敬强忍着笑,顺水推舟认下偷吃的罪名:“好好,我吃了两个。” 刘琰得意的说:“我就说嘛,我怎么能吃得下四个大桃儿。” 一旁侍立的宫女太监一个个表情古怪。 他们都看得真真的好吗?四公主一个接一个,吃的那叫一个香!至于四皇子,从头到尾儿一口也没吃上啊。再说这桃儿本来不就是带来探望四皇子,送与四皇子吃的?那四皇子吃了,也不能算是偷吃吧? 不过看四皇子笑得这样,没吃倒比吃了还高兴。 刘敬跟前的小太监毛德也高兴。 从受伤以来,自家主子总是郁郁寡欢,哪怕他们这些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儿逗得殿下开心。 当然了,要是谁的腿断了,这会儿窝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以后这条腿可能还得落下毛病,那谁高兴得起来? 毛德趁着这会儿主子高兴,赶紧把药端过来。 一半是这会儿心情好,一半是当着妹妹的面不好意思耍赖,四皇子默不作声把一大碗苦药给干了。 刘琰赶紧把糖盒拿过来:“快吃一颗压一压。”哎哟那药苦得啊,一端进来她就闻见味儿了,光闻都觉得嘴里一阵阵泛酸水,小哥这罪真是受大了。 刘敬并不爱吃糖,接过来往嘴里一放,倒是有一股甜意从舌尖漫开,把满嘴苦味都驱散了。 “小哥你有什么想吃的,回头我给你送来。还有,你有什么想玩儿的?要下棋吗?要不要看书?”刘琰琢磨半天,也没想出躺床上能玩什么。 躺床上实在太难受了,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干,整天就这么躺着躺着,好人也躺出病来。 想吃什么完全可以吩咐御膳房,想要什么消遣跟前这些伺候的人也全能办了。不过那不一样。 下面的人伺候那是尽忠,可公主这么说,那是手足情深嘛。 四皇子想了想:“别的倒不想吃什么,倒是想起荸荠团子还不错。” “这好办,我回头就让御膳房给做。”说完她又烦恼了:“是不是得问问太医啊?不知道这东西现在能不能吃。” 刘琰在四皇子这儿用了午膳才走。受了伤的人吃得清淡,四皇子这些天胃口不好,今天有四公主陪着,破天荒吃了一碗饭之后又添了半碗,骨头汤也喝了一碗。 平时这汤他可是碰也不碰的啊! 别人觉得四皇子不喝这汤多半是汤做的不合胃口,可这汤也是太医说要喝的,就算他不爱喝,御膳房还是顿顿送来,毛德他们还总得劝着他喝。 毛德伺候四皇子几年了,四皇子的心事他倒是能猜着几分。 四皇子并不是讨厌这汤,他就是不喜欢别人总是时时处处的提醒他,他腿断了。 谁也不想受伤,不爱生病,那该吃的也得吃,该用的药也得用啊。 四公主来了这一趟,毛德马上察觉到变化了。 四皇子心情明显是好多了,晚膳的时候膳房果然多送了一道荸荠团子来。做的依旧是缺油少盐,更别提咸辣酱醋,那是一样都没有。好在荸荠这样东西吧,本身就是甘脆鲜甜。生吃的时候汁子多些,但是汁子纵然甜,还总带点涩味。煮熟了那就只剩下甜脆了。 一盘团子被吃了大半,毛德看得心惊胆战的。 怎么这好胃口也过人?四公主来一趟,倒把自家殿下给带歪了? “殿下,殿下,这个不能再进了,晚上吃得多了,当心积食。” 四皇子以前能跑能跳,吃得多点就多点吧。现在只能天天躺着,可真容易积食。 毛德在心里给四公主念佛,要是公主有空能时常过来就好了。 晚膳刘琰是在宜兰殿用的。 “母后,尝尝这个。” “这个鸡丁炒得好,肉一点都不柴。” 有刘琰陪着,曹皇后也吃得香。 这些天她都没怎么睡好,牵挂小儿子的腿,又对二儿子恨铁不成钢。 终究是亲儿子,再气他,总不能把他打死吧?她一颗心全扑在几个孩子身上,小时候盼着他们能平平安安长大,长大了又希望他们能有出息,有作为。可是孩子又不是地里的庄稼,能按着划好的垄畦一板一眼的长大。老二人大心大,偏又眼高手低,性子又傲。但愿他在寺里几个月真能修身养性,好好把那脾气改改。 可是…… 尽管曹皇后嘴上不肯承认,可是她心里头明白,只怕二儿子是改不了的。 用过晚膳刘琰向曹皇后说明天要出宫的事:“大姐姐说明天请我们去游湖吃螃蟹,母后,我能多玩会儿晚点回来吗?” 旁的事情撒个娇曹皇后就答应了,这事儿可不能通融。 “天黑前必得回来。去了之后也得听话,别给你大姐姐添乱,千万不可自己乱跑乱动,知道吗?” 刘琰怏怏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浓妆 福玉公主说话算数,一早就打发了人来接。 可刘琰并没有上回那么高兴。 这回出宫的不是姐妹三个,是四个。 刘雨病好了,她也跟着一同来了。 她一来,刘琰就觉得这一天肯定过不痛快。刘雨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自己不痛快,顺带着败坏别人的兴致。 刘琰都懒得看她,还不如多看几眼二姐姐养养神。 赵语熙在屋子里“卧病”好几日,听说只叫膳房每日送些清粥、素菜过去。这些东西养不养病刘琰不知道,反正这么好几天吃下来,二姐姐看起来更显清瘦了,那下巴尖的只怕能把纸扎个窟窿。 倒是三姐姐……今天打扮的好鲜艳哪。一身海棠红的宫装,双层胭脂纱荷叶领子,戴着赤金嵌宝项圈,一头浓密的乌发梳成了双鬟髻,一左一右戴着成对金蝴蝶发钗,一对耳坠是两颗莲子米大的明珠,车子一动,珠子也跟着晃来晃去的。 刘芳这些首饰,刘琰她们几个姐妹也都有,不过刘琰从来不戴这个,珍珠项链都被她拆散了打弹珠玩。赵语熙也有,但是她一惯穿着清雅素淡,极少佩戴金银、嵌宝的首饰。至于刘雨,刘琰懒得管她,头顶一座金山出门那也随她的便。 刘芳知道今天大姐姐接她们去,多半是因为上回同她说的话。早上不到五更天就醒了,起身洗漱之后就着意梳洗打扮,光是衣裳就换了两回,首饰也铺散了一桌子,怎么挑都觉得不够好。 她精心打扮过,觉得这一身儿衬得自己面色好看,身形也苗条。等到出来和姐妹们一碰面,刘芳就觉得自己今天穿着过于华丽隆重。因着天气热,刘琰她们穿的都十分轻便,颜色也淡雅,四个人站一起,刘芳这一身儿打扮就太扎眼了。 一看就知道她心里有事。 这里头,赵语熙心里明白。 福玉公主今天请她们过府赏花,主要是为了给三公主刘芳机会,相看一个驸马。刘芳的盛妆打扮也就因为这个。 这姑娘真是…… 赵语熙有心想劝她,又怕她害臊羞恼。 就算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变相的相亲去的,也不能把心事摆在明面上来啊。赵语熙太了解京里这些人的作派了,刘芳今天的事情要传出去,好听的都要说句不矜持,难听的那就不用说了。 按赵语熙的性子,最不爱管闲事。可上回福玉公主说的话,这会儿又浮上心头。 虽然她姓赵,不姓刘。但是刘芳刘琰她们也喊了她几年的姐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刘芳做错事走错路。 “三妹妹热不热?”赵语熙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怎么不热?这金织锦的衣料厚实着呢,这会儿身上已经捂出汗来了,可是出了汗又不擦,因为脸上搽了脂粉,怕擦花了。 “有没有带替换的?回头换一身儿,咱们去大姐府上是做客,总不好仪容不整的失礼于人。” “带是带了……” 赵语熙的意思,刘芳也能体会到几分。她也知道今天这打扮有点不妥,可是好不容易挑出这一身儿,要换了她还有些舍不得。 公主出门当然不可能不带梳篦头油脂粉和替换衣裳手帕,问题是,刘芳想着今天一定不能简慢随意,带的那身儿和身上穿的这身儿差不多,也是一身锦绣华服。 赵语熙体贴的说:“咱们身量差不多,我今天多带了一套是云影纱的,穿着一准儿凉快,不然你回头试试我的?” 刘芳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答应。 论相貌,五个姐妹里数二姐最出挑,也有人说,人家生的一看就不是老刘家的种。其次,刘雨那小丫头长的也不错,娇小玲珑的。她和大姐福玉只能是垫底的。姐妹几个并排站,她一下子就给比下来。 赵语熙就看出来了,刘芳并不是十分想换。 赵语熙当然可以劝她,但是一来刘芳不情愿,二来,她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刘琰不知道里面的玄机,还笑嘻嘻的说:“三姐姐你平时挺怕热的,今天怎么穿的这么板正严实?回头要是骑马、荡秋千,你穿这身儿可不方便。” 刘芳心里有事,对刘琰的话就含糊应付过去。 本就生得不如人,再不打扮的出挑点,今天这赏花会不就白来了? 赵语熙招招手,刘琰挪了挪地方,坐到她身边。 赵语熙从荷包里摸出一个有桂圆大小的玉扣,碧莹莹的象一汪水,格外清透:“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呀。”刘琰再顽皮毕竟也是个小姑娘,喜欢漂亮东西——只是不习惯把这些零碎往头上身上招呼,照她看,一身披挂得满满当当,又不是要去上台唱戏,多麻烦。 “那给你,系在辫梢一定很好看。” “我怕磕坏了。” 刘琰曾经磕坏过好多玉物件儿,照她看,这东西太易脆,不坚牢。 “不打紧,这个东西小,磕坏就磕坏吧。” 刘琰笑着说:“那就谢谢二姐了。要是打碎了你可别心疼。” 她半转过身,赵语熙替她把玉扣系在辫梢处,正好她今天穿的也是一套淡青色衫裙,和绿玉扣很相宜。 刘雨在一旁瞪着眼,神色很难看。 这么小一个玉扣,她倒不是缺这么点东西。 可这东西凭什么只给刘琰却没有她的?明摆着是看人下菜碟! 之所以没有马上发作,是她想看看赵语熙是不是还另有东西送她。 可等刘琰这玉扣戴上了,赵语熙也再没有什么表示。 这还了得! 刘雨眉毛一竖,正要开口,赵语熙反而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神情淡淡的,刘雨却不知为什么心里一抖,要开口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嘴里头。 她想起今天出来的时候冯尚宫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和气忍让些,别在这个多事的当口再惹皇后娘娘烦心。 前些日子她装病变真病,这些天把自己害得不浅。哪怕装乖,这阵子咬着牙也得少生事。 忍下这口气,刘雨又瞥了刘芳一眼。 这里还有个丑人多做怪的,脸上抹这么多粉,手一伸出来还是那个色,自己还以为美得很。 等着瞧吧,今天准有人要出丑。 第三十章 秋千 对于刘芳出丑,刘雨乐见其成,她甚至还会拍巴掌叫好。 不为别的,就因为刘芳也一贯亲近刘琰而不亲近她。 本来嘛,刘芳没了亲娘,多亏曹皇后照料抚养她,还给了她公主名分,她怎么会对一个贱妾生的刘雨有好脸色?就算不提出身,刘雨的性子也着实招人厌。 而在刘雨看,自己怎么说也是皇上亲生女儿,刘芳不过是侄女儿,死了亲娘寄住在宫中而已,居然还敢看不起自己这个正牌子公主?谁借她的底气? 公主府离皇宫近,她们在车上说一会儿话的功夫,公主府已经到了。 福玉公主笑着来迎她们四个,对刘雨格外多问两句:“看着瘦了,身子可大好了吗?” 刘雨病中还接到过福玉公主打发人送的东西,而且福玉公主做为大姐一向很有威严,刘雨对她不敢不敬。 “谢大姐姐关心,已经好了。” “那就好。今天请你们出来玩是为了散心的,你要是累了,觉得支持不住,千万别勉强。” 等福玉公主的目光落到刘芳身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她没想到刘芳打扮成这样来的。 身为公主,对相看这事大可不必这么殷切迁就。这还只是相看就显出一股上赶着的热乎劲儿,将来真成了亲,岂不是要被驸马死死辖制住了? 福玉公主的话到了嘴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毕竟刘芳也是大姑娘了,还当着其他姐妹,福玉公主要是直言她妆容不妥,她面子上怎么挂得住。 “来来来,都进来。今儿我特意从府外请了两位名厨来整治今天的午宴,保证跟你们平时在宫里吃的不一样。” 别人对吃还不怎么上紧,唯独刘琰两眼放光:“真的吗?请的哪里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菜?” 其他人就算一肚子心事也让她给逗乐了。 “今天请的两位,一位是宝珍楼的,一位是全味斋的。” 赵语熙对京中掌故比其他人都熟,给刘琰解释说:“宝珍楼做山珍最好,全味斋东家和厨子都是南边来的,做水产、海味很拿手。” “那就是山珍海味都有了?”刘琰乐得很:“大姐你不早告诉我,要不然我早上就不吃饭了,把肚子全留在中午。” “好好好,总之少不了你的。你趁这会儿想想要吃什么,回头吩咐他们做。” 说些吃吃喝喝的话题,刘芳心中的紧张半点儿没减。她不知道大姐姐今天这赏花会都请了哪些公子俊彦,虽然她相信大姐为人周到大方,会替她好生安排,可是一颗心就是高高悬着。 可能是衣裳厚,也可能是腰带束得紧,她觉得喘气都有些费劲,额头发际全是汗,身上衣裳也让汗浸湿了。 福玉公主适时说:“一路上又热又闷,先进去喝杯茶歇一歇。” 别人其实还好,就是赵语熙身子确实虚,有些支持不住。借着福玉公主这句话,她就跟侍女去歇息了。 她连清茶现在都不大敢喝,只能进些温水。明明天气这么闷热,却没出多少汗,手指尖还反常的发冷。 松香扶她靠在湘妃榻上,轻声说:“公主,要不躺下歇会儿?” 赵语熙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不了,靠一会儿就好。” 一躺下,衣裳发髻首饰全得弄乱,一遍折腾下来得费好大功夫,也得花很大力气,如今是做客,太不方便。 松香心里也明白。 可是自家主子这么处处小心,松香这个贴身宫女看着实在心疼。 别人常说,赵家的女儿到了新朝还能捞个公主的名分,锦衣玉食,这是走了大运了。哪怕前朝还在,赵语熙一个王爷的女儿,顶天封个郡主而已,反而没有现在的风光。 呸,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谁想要这风光了?赵家女在刘家的皇宫里,这日子过得能顺遂如意吗?这主不主,客不客,亲不亲,仇不仇的,自家公主有多煎熬,那些人哪里知道。 松香是自小就服侍赵语熙的,亲眼见着自家主子从封了公主之后,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歇了一刻钟,赵语熙觉得精神好多了,听着窗子外头传来刘琰清脆悦耳的笑声,示意松香去将窗子推开。 窗外头的院子里巨树参天,浓荫匝地。树下头立着一架秋千,刘琰的袖子卷了起来,裙子也系了个结,连鞋都没穿,站在秋千上荡得正开心。 松香固然是满肚子烦恼,看着四公主这无忧无虑的样子,心头也觉得轻松多了。 赵语熙也露出了微笑。 在宫里皇后管得严,尚宫们盯得紧,刘琰想这么无拘无束的玩乐也不可能。 桂圆和银杏可不是这么想的。她俩的心象是拴在了秋千绳上,随着刘琰在空中一高一低的来回晃荡,生怕刘琰一失手从上面掉下来。 那她俩也别想好了。 幸好刘琰身手不错,再说福玉公主这秋千扎的也不高,刘琰玩了一会儿尽兴了也就下来。 外面侍女来报,说客人们来了不少,问公主们要不要现在就去风荷轩。 刘芳再露面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儿衣裳,藕荷色衫裙,外头罩着银线串米珠缨络云肩,脸上也重新匀过脂粉,比刚才那一身儿打扮强出一条街去。 这风荷轩临水而建,四面的长窗一推开,湖上的清风穿堂而过,格外凉爽清雅。这会儿荷花开得正好,微风挟着荷香扑人一脸一身,连说话声音里似乎都透着香气。 福玉公主今天请的客人里,倒没有上次曾经见过的驸马家的堂妹表妹们。倒是有几位宗室女,还有一位吴姑娘,是刘琰的姨表姐,算起来都不是外人。 这下众人都不拘束了——大家都是亲戚,小姐妹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连赵语熙也不觉得难受。 因为她生得美,两三位姑娘都聚过来跟她说话,向她打听衣裳首饰怎么搭配到一起,又说起胭脂水粉来,谈兴勃勃很是投机。 刘琰前后看看,这半晌没见刘雨,也不知道她自个儿往哪儿逛去了。 管她呢,她在的话总是阴阳怪气酸话一堆堆的,不在才好。 第三十一章 美人 一大片荷花,可以看见不远处岸上的亭子边,不少人在那儿消遣。 嗯,那些都是少年公子。 刘琰转头看看荷风轩里坐的姑娘,又转头瞧瞧那边一色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儿什么。 别说小姑娘就不懂,打她还不懂事起就骑在表哥的脖子上看邻居家娶媳妇,再长大一点就看身边的姐姐姑姑们嫁人,这事儿她全懂!谁说她不懂来着。 打量一下三姐,再看看今天都穿的十分齐整精致的堂姐表姐们,刘琰就知道她们今天全不是为赏花来的。不是有句话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吗?她们今天来赏的也不是花啊。 不过这跟刘琰没什么关系——在她心里嫁人这事儿离她远着呢,起码,再过上个五六七八年的再说吧。 虽然在场的都是姐妹,但她当然还是和三姐最亲的,理应替三姐把把关掌掌眼。 刘琰凑到刘芳跟前儿,小声问:“三姐,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啊?” “啊?”刘芳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压低声音:“你说什么啊?” “哎呀别装啦,我猜着了。”刘琰用胳膊肘捣她一下:“大姐姐是不是为你请的这次客啊?那边儿人你有瞧上眼的没有?” 刘芳脸都红了,小声说:“别胡说。” 刘琰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看上就看上,没看上就没看上呗。 之前她对那边儿的少年公子们没怎么认真打量,这会儿可不一样了,眯着眼顶着大暑天儿的太阳认真巡梭。 说真的,这么挑夫婿,只能以貌取人了,未免有点偏颇。但是话说回来了,福玉公主请人肯定不是随便请的,家世品行之类肯定事先就要打听过了,这些位公子们今天能站到公主府花园里来,就已经经过不止一轮挑选了。 长的肯定都不是歪瓜裂枣,个头儿身量也不可能是短挫圆。这么远远一望,感觉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啊,五官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这样不成,看不清啊。”刘琰拍了一下手:“咱们去跟前看吧。” “哎,不成。”刘芳赶紧拉住她:“离得太近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刘琰说:“这又不是买个瓜,不好吃扔了算了,现在不好好挑,等将来不后悔啊?” 买个瓜……这形容让刘芳心情复杂,总觉得这话不对又说不出哪儿不对。 只能用“她还是个小孩子”这话来安慰自己了。 一面想着“会被人说闲话”一面又觉得刘琰说得有道理,两边一摇摆,立场不怎么坚定的刘芳就被刘琰给拉走了。 赵语熙看了一眼,本来是想劝一劝的,可她们走得实在太快了。 别人坐这儿吹着湖上的风,还嫌热,要侍女打扇。唯独她,被风吹着,居然觉得肩膀有点发凉,把披帛又往上拢了拢。外头她是不敢去的,从屋里到屋外,热辣辣的太阳照到身上的那一刻,她连气都喘不过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险些就要昏厥过去了。 刘琰和刘芳当然也不能就冲着那堆年轻人过去了,不过她们找了一个更近的也是更方便的地方。 就在岸边不远有一座二层小楼,这儿是空着的没人,刘琰直接拉着刘芳上了小楼的二楼。这里大概本来就是给女眷预备的消暑休闲的地方,布置的倒很雅致,靠窗边还有个绣架。 “这儿,这儿看得清楚。” 刘琰把窗子推开两扇。 这里看得果然是比隔着水要清楚得多。虽然从这里看时时有树荫挡住,但是那些人又不是固定坐那儿就不动的,他们投壶的时候就会走到树荫挡不住的地方。还有人会互相串席说话,这样一来,差不多都能看个遍了。 主要是刘芳看,刘琰纯粹是个陪客,偶尔说句话那也不大能说到点子上。 毕竟她这年纪,对丈夫这个词还没多深的理解。 所以她就只注意:“这个瘦了点……”又或者:“这个有点黑,不过可能是夏天晒的,到冬天说不定就捂回来了。” 等到一个穿月白外袍的人出来,刘芳终于碰见了一个熟人。说熟人也不准,不过比起其他人都素未谋面,这个好歹见过。 “我记得他,他叫……李什么来着?”话说这人曾经在牡丹坊见过,刘琰就记得他弟弟叫李峥,他叫李什么来着? 能认出他来,一多半得归功于刘琰还记得他弟弟,另一小半是因为这人长得很好看。 确实很好看,哪怕刘琰这种还不懂得欣赏男子的小姑娘也觉得他长得好看,头发黑漆漆的,整整齐齐束在发冠里纹丝不乱。身上穿的袍子和今天来的人都差不多,但是他站在那儿莫名就显得比别人挺拔,好看。 他弟弟也挺好看的。 刘琰这会儿可没发觉自己还有爱看美人这么个毛病,但是经常见到一堆一堆的人,别说记住名,就是脸有时候都没看清过,一般人能让她记住吗? 刘琰说完话刘芳没出声,她的脸不知不觉,又微微泛红了。 刘琰说他姓李……看年纪多半有二十?可能还不到二十。 他生的真好看啊,刘芳觉得自己所有念过的书里的好字眼儿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也不是说比他好看的人就没有了,但是在这个人投壶之后,其他人长什么样,甚至连又有几个人去投刘芳都不知道了,脑子里象是灌满了浆糊,整个人浑浑噩噩,连刘琰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回过神来。 “三姐,要开席了,咱们走吧?”刘琰就等着中午这顿“山珍海味”呢。大姐肯定不会诳她,而且这两位名厨既然招牌都敢加上珍、味这样的字,想必也不是浪得虚名。 宫里御厨手艺虽然也好,但是要刘琰说呢,就是做东西太死板了,花样少,口味也总是中规中矩的,对他们来说不出彩不要紧,不出错就行了,这一点不能跟外头比。曹皇后倒不反对她在外头吃东西,但是总担心她吃起来没个节制。 呃,说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刘琰确实有一次在外面吃烩豆腐撑到吐出来的事迹。后来太医解释说是天气冷热无常脾胃弱,但曹皇后心知肚明,说吃撑了吐了不好听,太医的说法替她美化了而已。 第三十二章 午宴 有的人对好菜的想法就是特别贵,大鱼大肉参翅鲍肚,有什么好东西上什么好东西。 可今天这顿宴不是这样的,上来的菜只看卖相,都显得不那么高贵。 比如先上来的三道小凉菜。一道笋丝,盛在黑磁碟里。虽然不简慢,可是也让人没觉得这菜有多了不得。 吃一口就知道不一样了。 笋丝甘脆,微酸,凉浸浸的,放进嘴里的时候人简直打了个激灵,好象之前一直是睡着,突然被这道开胃小菜给叫醒了一样。 就连赵语熙都忍不住多吃了一小口。 实在这股凉凉酸酸的口感太提神太开胃了。 接着是一份在寻常人家里也能常看见的水煮茴香豆。 这东西大多数人都吃过,这一小碟茴香豆看起来也平平无奇。 但是撮掉皮,吃里面的豆子时,就能分辨出不一样来。 豆子入口即化,舌头上能感觉到那种特有的沙、糯,还有恰到好处的茴香气味。 跟以前吃到好象一样,但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吃了一颗还想接着再吃,刘琰面前那一小碟就让她不知不觉吃光了——本来嘛,一小碟没几颗,太少了些。 其他人看起来也都很意外。 明明都是以前吃过的东西,做法也不新鲜,笋丝啊,煮豆啊,烹煮这种东西有什么难?谁家都吃过。 但今天吃的,好象比平时吃的,好吃那么一点点。 上过凉菜,主菜更谈不上多惊喜。 蒸鸡肉…… 刘琰觉得公主府的人应该不会上错菜。 那这蒸鸡肉有什么出奇之处? 鸡肉本来味道就比较寡淡,蒸的煮的那鸡肉不都很柴吗,吃起来嚼木头似的。当然,刘琰没真吃过木头,但是……形容一下,那口感就象已经嚼尽了汁水的甘蔗渣一样,一点都不好吃。 结果这蒸鸡肉确实不一样。 肉质滑,嫩,带着豆酱的咸香。 不过刘琰觉得这道蒸鸡肉配酒、配果子露都有点不合适,应该配一碗香稻米饭,一口鸡肉一口饭,这么吃感觉会更香。 刘琰舌头比较灵,在蒸鸡肉里吃到了菌子和山菇独有的鲜味。 上菜的侍女说:“这一道是香草鸡。” 嗯,这个应该是宝珍楼的大厨做的。 接上来上的是鱼,雪白的鱼肉煎成微焦的金黄色,吃起来一点都不腥,后味甚至还有一丝丝甜。 总之一句话,好吃。 刘琰一点都没分心,全神贯注从头吃到了尾。 赵语熙真心羡慕刘琰这好胃口。 而刘芳,她一直有些神不守舍。 今天午宴吃了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她恍恍惚惚,坐在那儿有一口没一口的挟菜,后来上了酒,她端着一杯荷露酒发起了呆。 要说她想了什么? 其实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到。 适才见到的那个少年的身影,他的面容,投壶时抬起手臂……还有笑容。 她的人是回来了,坐在这儿捧着酒,听着隔着水传来的乐伎的鼓乐声。可她的人好象还站在刚才那座绣楼上,隔着柳树荫和十二面围屏,看着那个在投壶的人。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侍女们将席桌撤了下去,刘芳这才惊觉一顿饭吃完了。 她没吃什么东西,却喝了至少四五杯荷露酒,这会儿头有点微微发晕。 旁边刘琰一脸意犹未尽的说:“三姐,你喜欢哪道菜?” 刘芳压根儿不记得自己面前那些来来去去的碟子里都盛了什么,应付了说了句:“都不错。” “我也觉得都挺好的。我现在明白啦,名厨不是吹的,不一定非得做好些别人不会做的菜,而是再普通的菜,他们都能做得非同一般。唉,可惜宫里御厨没这个本事。” 刘芳听得心不在焉,时时转头朝岸上张望。 她忽然站起身来,吓了刘琰一跳。 刘芳硬梆梆扔下一句话:“我去更衣。” “哦……” 更衣就更衣吧,也不用说这么大声。 等刘芳一出去,坐在一旁的刘雨也默不作声的起身跟着出去了。 刘琰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刘雨这是也要去更衣? 她提起壶想给自己斟茶,桂圆赶紧把茶接了过去。 身边几位堂姐,娥姐,美香姐,还有翠姐,全都出去了。 这是怎么了? 全去更衣? 她们吃坏肚子了? 刘琰疑惑的看了一眼桂圆,桂圆含笑说:“公主,喝茶,喝茶吧。” 大姑娘们的事,嗯,自家公主现在还用不着参与,再等个二三年吧,起码也要及笄后再说。 不过,做为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大概到时候公主还没有她的姊妹们那么自由,能借着这么个大好机会好好相看夫婿呢。皇后娘娘肯定会精挑细选,给公主挑个好驸马。 “那咱们也出去逛逛。”荷风轩就剩她了,孤零零的坐这里很别扭。 桂圆能怎么办呢?劝公主老实安分这活儿她从来都干不了,劝了也是白劝。 记得福玉公主定亲后,自家这位小公主发了好一阵子脾气,爬到树上不下来,桂圆急的恨不得在树上一头撞死——谁让她不会爬树呢。 那一次还是福玉公主来,才把她从树上喊下来。 说真的,桂圆真是开了眼界。 这哪是公主,那身手灵活的象只猴子。 桂圆自认没学过拳脚功夫,抓猫逮狗捕猴子这种活计她干不了。 “公主,外面太阳正毒,奴婢去取把伞吧。” 外面太阳确实大,刘琰用手遮在额前,眯着眼睛向外看。 太阳很大,明亮得让人有些晕眩。 她看见三姐姐了。 刘芳的背影在花墙边一闪而过。 那边是假山,刘琰来过,她认路。 不是去更衣的吗? 刘琰拔脚就跑。 桂圆从架子上取了一把伞撑开:“公主……” 桂圆一点都不意外的发现公主又已经跑远了。 她跑了两步,感觉这把大伞有些碍事,干脆把伞扔下提着裙子去追。 刘琰转过花墙就停下来了。 这座假山下石洞和小路简直和蜘蛛网一模一样,刘琰完全猜不着刘芳走了哪条路。 桂圆气喘吁吁的从后头追了上来。 “公主……” 刘琰一低头就钻进了左边那个石洞里,桂圆咬牙切齿的赶紧跟上。 第三十三章 假山 即使是大暑天里,一钻进石洞里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这底下又阴凉,又潮湿,让人感觉一头钻进了秋天一样。 这底下并不太舒服,假山很大,石洞里不怎么通风,又潮,刚才出的一身汗现在全粘在身上。 好在桂圆已经拉住刘琰一只手了,这一拉住她就决定死也不松开。 这里头这么黑,石头又坑坑突突的,万一公主撞了头,咋办?杀了她也赔不起。 刘琰一钻进来就知道自己找错路了。 刘芳肯定不会走这边。 原因特别的简单,刘芳高啊,比刘琰高许多呢,这边石洞比较矮,刘琰还得小心别碰了头,刘芳还梳着髻,那就更高了,她怎么能走这边呢。 “公主,咱们还是回荷风轩吧。”桂圆一点儿也不想在假山洞里钻来钻去:“这儿太黑了,说不定有老鼠呢。” 老鼠那东西…… 刘琰打个寒战。 不是怕,是这里确实阴冷。 她不怕老鼠,可是也绝对不想碰上那东西。 “那行,咱们……” 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就在这儿说吧。” 刘琰愣了下,又有人来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可她一时想不起来是今天来的哪位堂姐。 接着是个男子的声音,这人声音很轻,只能听见隐约几个字。 刘琰还有点儿迷糊,但桂圆不迷糊。 这就尴尬了。 她们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后面给堵住了,往前走,人家多半也能听到动静,毕竟公主身上环佩珠玉这些东西一动就响。 站在这儿也不大对,好象她们成心偷听一样,这又不能跟他们解释自己主仆二人才是先来的吧?就怕对方羞恼,伤了颜面,又伤了和气。 刘琰没想那么多,她就是有点好奇。 在石洞里说话,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不大一样,这到底是哪一位姐姐? “我家里今年是一定要给我议亲了……” “……上次我同母亲提过……你再耐心等一等。”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今天说一个准日子。” “我父亲不在京里,我的亲事只母亲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中秋前后父亲应该会回京,到时候一定能有准信。” 虽然这些话没头没尾,但是凭这些话,前因后果也都能推想得出来。 看来这一对是早就彼此有意了,借着今天的机会能见上一面说上几句私密话也不容易。 说出去是有些不成体统,但彼此有意,以后过起日子来总比盲婚哑嫁要强吧。 幸好他们没说多少话就告别了,毕竟这地方不保险,让人撞见说不清楚。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的,等他们走了,桂圆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公主的手,手心里也不知道是谁出的汗,湿漉漉的。 桂圆赶紧告声罪,摸出帕子来替刘琰把手掌擦干净。 这汗必须是自己出的啊,哪能推公主头上? 桂圆才进宫还是小宫女的时候就曾经听老尚宫说过一件事。说她伺候一位妃子时候,在某个场合,妃子突然放了一个屁,老尚宫——那会儿还不老,立刻跪下请罪说自己胀气了,妃子当面让人掌了她俩嘴巴,回去后就赏了她一对金耳坠,还叫她以后都贴身伺候。从那以后她就发迹了,一直做到尚宫。妃子早做古了,她还活得倍儿滋润。 所以呢,主子是永远不会出错的,有错的永远是伺候的人,桂圆很明白这个道理。 “咱们过去看看刚才说话的是谁。” 桂圆也不是不好奇,但是她更怕公主出什么岔子:“公主快别去了,就是知道了又怎样呢?传出去了于男、女两个人名声都不好,公主还是就当不知道吧。” “我知道了可以给他们帮帮忙嘛,反正肯定是我哪一个姐姐,又不是外人。”刘琰认真的说:“他们刚才说的是求亲吧?” 桂圆觉得自己真心累。 “恍惚是的。” “要是他们俩不好求父母,我可以去跟父皇母后说,给他们赐个婚啊。” 这…… 桂圆没话说。 这事儿别人办不了,但自家公主真能办得来。皇上皇后是很疼她的,她要是愿意装个乖撒个娇,求的又不是什么国事大事,皇上他们还能不依? “公主,公主请听奴婢说,”桂圆赶紧劝:“这事儿公主不该管的,没见人家见面都偷偷的?想是不愿意让人知道,面皮薄。要是你一出去给戳穿了,怕他们又羞又急反倒不好了。” 这倒是。 见刘琰脚步一慢,桂圆心里直念佛。 太好了,公主其实是挺通情达理的,并不是一味任性的人。 “再说,公主待姐妹们亲厚,她们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哪会不知道呢?要是真需要公主帮忙讨恩赏,她们肯定会朝公主开口的。” 既然人家没求,所以咱也别上杆子的给帮忙,遇上那凉薄的未必会感你的恩,再说这种男女私情之事外人插手,说不得反而是帮了倒忙。 眼见终于打消了刘琰的念头,桂圆总算能松口气。 这种事可不好管。 虽然桂圆也没看到那两个人是谁,前因后果知道的也不多。但是女方急着让男方去提亲,显得太不矜持了些。这种事情都是要让男家主动才好,姑娘家再想嫁,脸上总是装一装,不然将来嫁过去了,人家不敬重你,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退一步说,要是这事儿不成,男的有意哄人,或是姑娘又改主意不想嫁了,那这事儿更管不得,恩人反变仇人了。 她们想从假山另一边绕回去,刘琰没跟上三姐,却意外和刘雨走了个脸碰脸。 今天刘雨没怎么找事,或许刚“病愈”,比之前老实多了。 不过啊,刘琰觉得她这老实也是一时的,心里说不定在憋什么坏呢,真是一句话也不想同她多说。 刘雨带着个叫洗绿的宫女,主仆二人走得很急,有假山遮挡看不清,险些踩了刘琰的裙子。 瞅见刘琰她也没有个做妹妹的样子,也不似在众人面前那么老实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没看见一样掉头就走。 第三十四章 莲子羹 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神气什么。 刘琰记得在乡下的时候,舅母家里养过鸡,那些小公鸡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咬架,脖子上的毛都乍起来了,不见血不罢休,天知道一窝里长大的鸡哪来的深仇大恨。 ——她觉得刘雨也跟那些公鸡差不多,斗志极其旺盛,天天扑棱着翅子想咬人。“公主,咱们回吧?” “唔,”刘琰顺手拽了一把旁边垂下的绿藤:“咱们要不去厨房看看?”w 桂圆有点儿急。 这位主子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公主难道是想去看看今天请的厨子?菜好吃,人未必长得好看,厨子嘛,公主又不是没见过,张公公他们那样的……” 刘琰瞬间想起张公公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好奇心顿时去了一半。 “再说了,公主,人家是靠手艺吃饭的,都有独门绝技,那都是秘方,一般都传子不传女呢,公主要是问人家怎么做的,人家说了呢,这秘方就不独门了,不说呢,又是对公主不恭敬,人家多为难啊。” “好吧。”刘琰也不坚持去看厨房了:“那我让大姐姐多给点赏钱。” 这个可以有。 桂圆笑着说:“公主也可以单赏一份,他们今天伺候的好,得了公主的赏,往后他们酒楼又多了一件可以夸耀的好事儿。” “行,那我也赏一份儿。” 桂圆盘算了一下今天出门打点的包袱。金银锞子都有,赏厨子嘛,一人十两二十两的都差不多。厨子做到今天这二位的份上,来公主府做菜那也不是图挣钱,就是想挣名声,挣脸。 话说赏钱这事儿,福玉公主肯定不会让妹妹们出钱,要是说赏,她肯定自己出银子,然后说是妹妹们赏的。福玉公主这个大姐不是白当的,为人行事一向大气厚道。宫里头的人嘴都刻薄,但是提起这位大公主,少有说她坏话的。 要是自家公主……不求有大公主那么好,哪怕有人家一半会来事儿,桂圆就要谢天谢地烧香还愿了。 但凡跟着公主出门桂圆从不敢掉以轻心,眼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就能跑不见。就算皇后娘娘再宽厚,公主要出事儿,娘娘绝饶不了她。 桂圆替刘琰理了理衣裳,又摘下肩膀上沾的一点蛛丝。要不打理一下,任谁都能看出她们钻石洞去了。 没等她们走开,身后石洞里又出来一个人。 这人动作可有些急,如果非得形容一下,这人简直象是逃出来一样,仿佛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追他。 这人显然没想到石洞外头还站着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的盯着他。 这人生得着实不错。世上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这人眉眼就格外显得俊秀。倘若换个地方换个时间,桂圆说不得要脸红一下子。 可现在嘛……刚钻过石洞的人样子都差不多,免不了头发、衣裳不整洁,这人刚才狼狈仓惶的模样也都被她们看在眼里。要让桂圆脸红,现在时机可太不恰当了。 你瞅我,我瞅你,都不出声,这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这人回过神来倒不失礼,先拱手行礼:“见过四公主。” “李……”刘琰认得这人,只是还想不起他名字:“我记得你,你是李峥的哥哥。” “是,在下李崆。” 他一笑,顿时看起来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了,显得十分温和。 桂圆有些意外。 没想到公主认得她。 “上回多谢你和李峥替我指路。”刘琰问他:“先前我还看见你们投壶来着,你赢了没有?” 李崆笑着摇头:“投壶我不在行,每回都输,总被罚酒。” 刘琰很同情他:“那你多练练,一个是眼力一个是准头,我以前也投不好,现在总不会每次必输了。” 他们这一来一去聊的还算投机,桂圆却有点儿不大踏实。 公主和这李崆竟然认识,看来还一点儿都不生分。 瞅着李崆那明显比旁人出众的风仪谈吐,还有那玉树临风的模样,桂圆心里偏偏直发慌。 虽然自家公主还未到及笄之年,今日也不过是个陪客,可万事都怕有个例外。 眼前这人,显然很有那个当例外的本钱! 公主要真是被他拐了,桂圆都不敢去想皇后娘娘是什么脸色。 “输急的时候也下苦功练过,只是没见有什么成效——多半我天生对投壶就没多少天赋。倘若他们要与我比下棋,这我倒是有必胜的把握,可惜他们又不肯比。”刘琰也让他逗乐了:“人家知道一定不能赢为什么还要同你比?再说下棋怪闷人的,坐半天不动,腰都酸了。对了,李峥今天没有来?” “舍弟在宫学念书,今日不得假。” 这倒是。 刘琰在熙丰堂见过李峥,宫学管的确实挺严的。 刘琰其实更好奇的是,李崆他刚才从石洞出来时怎么那么狼狈,难道他怕黑?还是有什么在后头撵她? 不过这念头想想也就算了,她又不是三五岁,看人家这样子,多半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那她干嘛非要追问?让人难堪她又有什么好处。 桂圆趁机会递话:“公主,咱们再不回去,怕是水阁里的人得急着出来寻咱们了。” 刘琰这半天一直在听她催促,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瞧她急巴巴的模样,也挺可怜的,刘琰大发慈悲说:“那回吧。” 李崆侧身站在道旁,拱手相送。 刘琰果然遇到了出来寻她的侍女,一见着她们主仆,白芷立时眉开眼笑:“四公主好,公主去哪儿逛了?我们公主刚才到水阁里没见着人,特意差我出来寻找。” “大姐姐找我有事?” “有事。”白芷说:“今天请的厨子又伺候了一道莲子羹,清甜消暑,饭后吃上一盏再好不过了。四公主您要不快去,那羹一坨了可就不好吃了。” 一说到吃,刘琰的劲头儿比谁都足,立刻加快了脚步:“那快快,赶紧回去。” 水阁里这会儿除了福玉公主,只有吴家表姐、翠表姐两人在,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福玉公主朝她招手,命人将盛在玉盏中的莲子羹端给她:“你去哪儿了?看这一头的汗。” “去假山那里逛逛。”刘琰洗了手,接过莲子羹尝了一口,果然象白芷说的,清甜不腻,和平时吃的风味截然不同。 第三十五章 成长 福玉公主微笑着听刘琰说完刚才在假山边的见闻:“我知道了,这事儿你心风景点有数就好,别再同旁人说了。” “我知道,我就跟大姐你一个人说。” 福玉公主心里全不象表面上这么镇定。 今日的赏花会,确实是给妹妹们一个可以相看他少年俊才的机会。可福玉公主却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早就有人暗通款曲,借着她这花园私会。 这件事情倘若传出去,今天来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名声都得给带累了。 吃着甜甜的莲子羹,刘琰还没忘了给厨子打赏的事,福玉公主果然一口答应下来,也不用刘琰出钱,自己就替她把事情办了。 “对了,怎么没见二姐姐?” 提起这事儿福玉公主也很是无奈:“她有些中暑,吃的东西不克化,刚才都吐出来了,坐都坐不住,我让人服侍她去歇息了。” 刘琰一口莲子羹差点儿没咽下去:“又不舒服了?” 福玉公主也替赵语熙这身板儿担心。眼见着婚期将至,赵语熙身上的鲜活气儿倒是看着一天比一天少,看着让人心惊。 这哪象是待嫁,这简直象是等死。 刘琰抹抹嘴站起身:“那我去看看二姐。不知道她这会儿怎么样了?要不,请太医过来给她看看?要是实在难受,回头她还能同我们坐车回宫吗?” “我让府里的郎中来给她瞧过了,说是不要紧。” 公主府里专门养了两个郎中,一个是孟驸马自带的,一个是福玉公主出嫁时带来的。孟驸马这身子骨也不多康健,府里养俩郎中一点都不嫌多。 “我跟你一块儿去瞧瞧她。” 刘琰打心眼儿里替赵语熙难受。那么好吃的一顿饭,别人吃了是享受,赵语熙却纯粹是受罪,吐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躺着一动不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松香守在榻前,看见福玉公主和刘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福玉公主示意她不必多礼,轻声问:“你们公主怎么样了?” 松香愁眉不展,小声回话:“刚才郎中开了一剂药煎了,我们公主喝了,这会儿睡着了。” 福玉公主“睡了也好,多睡睡总能养好精神。” 松香垂下头:“借公主吉言。” 刘琰伸头细细看了一眼赵语熙的脸色。 二姐这脸色,看起来不象是多睡会儿觉就能养好的。都说人吃五谷养气血,气血旺才能神完气足,根本还在吃啊。二姐这胃口已经不是一般的差了,一整天吃的赶不上自己一顿。不对,说不定她三天吃的都赶不上自己刚才一顿。这人瘦的都快撑不起衣裳了,看手腕指节瘦的都快成了皮包骨头了。 这样病怎么能好? 刘琰觉得太医不应该开药让二姐睡觉,应该让她开开胃口,多吃点饭,那样身子才能养得好。 才想着睡觉,赵语熙呼吸忽然变得细促起来,眼睛微微睁开。 松香第一时间发现了,赶紧近前去:“公主?” 赵语熙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看到站在榻前的福玉公主和刘琰。 “大姐,四妹。” 福玉公主坐在榻边,握住她露在薄被外的一只手。 手指细软,冰凉,手心里还有冷汗。 “不是该回去了?我这就起来。” “你还是好生躺着吧。” 现在她这样再坐车回宫折腾一番,只怕真把自己折腾垮了。 “我没事。”赵语熙语气坚定,撑着要起身:“松香,替我打水来。” 出来做客是福玉公主的一片好意,也是曹皇后有心体贴,她要是病倒回不了宫,外面不知情的人还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岂不是把这两个人的好心都糟蹋了。 要说宫里谁对她最好? 那头一个得属曹皇后。正因为皇后待她亲厚公平,其他人才不敢狗眼看人低,没人敢明里暗里为难她。 再一个就得数福玉公主了。福玉公主虽然是女子,却颇有几分侠义心肠,怜惜她亡国之后,孤零一人,一直对她十分照拂。 如果再要加一个,那就把刘琰也加上。 她不愿意给这些关怀自己的人增添麻烦。 回宫的一路上刘琰都紧张的要命,紧紧盯着赵语熙,生怕她下一刻就两眼一闭不醒人事。 幸好赵语熙一直都还是那样,虽然不怎么好,但也没有更坏。车停下来的时候,她还能自己下车,硬是不让松香扶。 可怜的松香姑娘,眼都不敢眨,站在那儿姿势极其古怪,象是时刻准备扑倒在地当肉垫一样。 看她这么难受,还真不如让她搀扶着呢,说不定她还轻松省心一些。 二姐姐这人太倔了,她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出去一趟回来是被人搀扶下车的。 终于是回了宫,桂圆也长松了口气。 “公主,咱们早些回去?” 刘琰摇头:“不回安和宫,我去宜兰殿,去母后那里蹭顿晚膳。” 按说今天她吃了吃了,玩也玩了,刘雨难得的没找碴,二姐也一贯病歪歪的,没什么特别。 可刘琰就是觉得今天一天特别的漫长,经历的事情又特别的多。 她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多了些什么,又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心里恍忽忽的没底。 夕阳已经落山,西面天际红彤彤一片,映得宫墙与琉璃瓦上都象涂了一层黄澄澄的金粉。 曹皇后也是劳碌一天,英罗正坐在脚踏上替曹皇后捶腿,刘琰在宜兰殿一向长驱直入,这份儿自在满宫里头她是独一份,别人再没有她这样的底气。 “母后。” 曹皇后向她招了招手:“回来了?今天玩的可高兴啊?你大姐姐一定拿好东西招待你们了吧?” “嗯……”刘琰一头扎进曹皇后怀里,象是回到了三岁的时候一样,撒娇不肯起来:“吃得不错,玩得也挺好。今天公主府人很多,热闹得很。” “那就好。”曹皇后难得见女儿这么黏人,替她理了理头发:“是不是玩累了?” 刘琰不吭声。 曹皇后倒是能猜着几分女儿的心事。 她现在的年纪,说大不大,可也不是小孩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想法跟迷惑一样的多。她大概也明白,人不能永远不长大,可是长大后又那样陌生和不可控制。 第三十六章 学业 诸位皇子、公主里面,英罗最喜欢的就是四公主。 以她在宜兰殿的身份地位,现在宫里需要她讨好的人寥寥无几了,大多数时候都是旁人来讨好她。英罗喜欢四公主,可不是因为四公主受宠。 四公主是皇后心爱的女儿,每回四公主来,皇后娘娘都很高兴,烦心的事也能暂且抛到一边,用饭也能多吃两口。 英罗听着殿内四公主朝皇后娘娘撒娇的动静,吩咐太监薛敬光说:“去膳房说一声,今晚四公主在宜兰殿用晚膳,让他们捡拿手的做,公主爱吃的尽管送。你快着些,别耽误事。” 薛敬光笑嘻嘻的说:“姐姐就放心吧,我这就去。” 英罗瞅他沿着宫墙台基一路快步去了,这才转身掀门帘进了寝殿。 宜兰殿在前朝的时候就是皇后的居所,百余年的老殿阁,虽然曹皇后册封后这里修整过,但老房子就是老房子,里面总有一股怎么修缮也赶不走的阴冷劲儿。大暑天里在这殿内坐着都让人觉得身上微微发凉。 曹皇后让人摆开屏风,抬了热水进来,自己挽起袖子给刘琰洗个了透彻。在外头玩了一天,刘琰泡在热水里就打了两个大哈欠,就这样嘴都不闲着,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声音又脆又响。 刘琰记别的不一定牢靠,可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样没忘,从头到尾给曹皇后说得详详细细,末了说:“可惜母后没尝到,那俩厨子真不错。” 她们还能三五不时的出宫去,曹皇后一年里却难得出去几回,即使出去了也多是有正事,哪有闲情坐下来细品菜肴。 “那是你大姐疼你,时时处处都想着你。” 刘琰从浴桶里出来,外面已经摆膳,皇上也来了,换过了衣裳,趿着鞋坐在窗边,逐一翻看皇子、公主们的功课。 刘琰披着湿头发就跑了出来,马马虎虎的行个礼,就朝皇上扑过去:“父皇。” 皇上赶紧伸手把宝贝闺女接住,捏了一把她红扑扑的脸颊:“今天出宫去了?玩的尽兴吧?” 嗯,手感好,再捏一把。 “还好啊。”刘琰说:“我倒挺高兴的,就是二姐又中暑了。” 这件事情曹皇后已经知道了,皇上还不知道。 赵语熙这身体也实在让曹皇后担心,还有几个月就要出嫁了,还指望着她能把身子养好,太太平平的嫁出去。眼下看来,未必能如愿呢。 “又中暑了?”皇上转头问曹皇后:“叫太医过去看了没有?” “已经让人去看过了,倒没大碍。” “她要是缺什么药材、补品,你想着给送去。” 这是当然的,清意殿的供给从来都十分充裕,有皇上三五不时的问起,皇后娘娘看的又紧,纵然有人起心思,也不敢在这上头伸手。 “好啦,用膳吧,我看今晚有不少好菜,今天父皇倒是沾了我们闺女的光了。” 曹皇后看着坐在一旁的丈夫,又看看坐在身边的女儿,一天的劳累现在全忘记了。她亲手盛汤布菜,看着他们父女俩吃的香,自己也不知不觉把一碗饭都吃了。 皇上在外面要讲究体面,这会儿没外人,也不必太在意吃相,桌上那道酱蒸鱼就是他挺爱吃的一道菜。其实这菜跟名贵二字全扯不上干系。刘家过去也只是农家,桌上难得见荤腥,干鱼已经能算是难得的佳肴了,做法也简单,就是用酱蒸熟。皇上习惯的吃法就是把鱼压在饭上,就算吃完了鱼,剩下的酱汁还能拌一拌饭,吃着香。 就算现在当了皇帝,天底下没什么吃不着的好饭好菜了,皇上还是三五不时的想起这道蒸鱼来,所以宜兰殿也常预备着这道菜。 刘琰不是多爱吃鱼,小孩子里头爱吃鱼的不多。鱼肉和别的肉比,味道寡淡了一些,还要剔刺,十分麻烦。所以对于这道包含了父皇过去生活记忆的蒸鱼,她一口都不爱动。 反正好吃的这么多呢。 “好了,过不多时就要歇息,别吃这么饱。”曹皇后吩咐人把刘琰面前的那道蜜汁火方撤了,让人上了小小一碗核桃酪。一碗酪不多,盛个几勺就没了,不过这几勺酪既甜了嘴巴,又安抚了刘琰没吃够肉的怨念,用处着实不小。 皇上还在一旁说:“怎么没有朕的?” 曹皇后白他一眼。 这种甜滋滋黏乎乎的东西他平时也不吃,这会儿看女儿吃,居然还眼馋这个。 “太医说了,皇上近日喝着补药,不且吃甜、肥腻、辛辣食物。” 皇上只能老老实实的喝了半碗汤。 刘琰垂着脑袋偷笑。 别看父皇在外面威风八面,到了宜兰殿就怂了,民间俗称这样的是“妻管严”、“怕婆子”。皇上自己还乐,有时跟皇后说笑话时自嘲:“读书人说妻贤夫祸少,普通百姓说听媳妇话吃饱饭,总之,听媳妇的话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本来今天是多么快活的一天,又出了宫,又吃了好吃的,晚膳也挺好,结果用过晚膳之后,皇上把脸一板:“琰儿过来。” 刘琰还有点儿迷糊,不知道父皇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等跟着皇上到了东侧殿里,刘琰才知道她的苦日子来了。 “你看看你这功课写的?嗯?这字你告诉我念什么?春天的时候你写的虽然也不大仔细,但好歹还有个字样,现在都不成个字了。” 刘琰一愣,看了看皇上手里捏的几张纸,果然是她的功课。 纸上墨迹淋漓的,看着确实不工整,刘琰扫一眼,一行里头只认出三四个字来,其他的……她自己都不认得了。 “天热嘛,老出汗,笔都捏不住了。” 她当然不能老实说,其实以前二姐给她帮了不少忙。也难为二姐了,她自己的字写的可秀气了,替她帮忙的时候还得把自己那笔好字折腾成烂草一样,才会不被程先生看出来。 皇上把手里的纸拍在桌上:“你这是借口,就是不想写,别找什么天冷天热的理由。当年我小时候想念书,可是念不起。你们倒好,天底下有名的才子才女摆在那儿你们就不愿学。” 你们? 刘琰偷偷抬头瞥了一眼。 父皇这不是单训她一个?这个你们还包括谁啊? 第三十七章 酒味 曹皇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过好歹知道丈夫管教女儿不会象管儿子一样狠揍一顿然后再说,训斥就训斥吧。 那功课做的确实不象样子,曹皇后也看不过去。 英罗安静的给曹皇后端了药过来。 这个夏天曹皇后身子也不大好,操心的事情太多,天气又热的出奇。可别人不舒坦就能躺下称病,曹皇后这里却没那个命享清福,带着病也得操持里里外外一大摊子事。 英罗心疼自家娘娘,可她一个宫女,除了尽心伺候,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曹皇后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英罗接了空碗交给绿罗,又将水杯和漱盂端过来。 东侧殿里还传来皇上的声音:“你虽然你是个姑娘家,将来不图你做出一番多大的事业来,可你也不能天天混吃混喝混日子吧?读书可令人明理,知道是非好歹。” 刘琰没少挨训,训她也作用不大,皇上显然也明白,训了一顿,自己挺累,看女儿还是不疼不痒的,他反而气笑了。 “回去,把你这份功课重写一遍。以后你们每次功课程先生都会送来,要是再写的这么潦草敷衍,朕就只能让你重写。你要愿意一直写字不能出门,那你就继续不用心吧。” 刘琰还能说什么? 她爹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看来以后功课不好好写,就别想出宫去玩。 以前还有二姐帮她,二姐眼看也要嫁人了,以后她可不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过,刘琰还是好奇,到底父皇说的你们是谁?除了她之外,还有谁的功课敷衍潦草了?三姐? 不会,三姐其实不是父皇母后亲生的,她是二伯的女儿。虽然现在养在宫里,但父皇母后对她显然要客气一点。她的功课就算潦草一点,父皇也铁定不生气。 要说刘雨嘛,虽然刘琰不喜欢她,但是不得不承认,刘雨好胜,处处都想争先,她在功课上还挺用心的。 那就不是她们,是哥哥们? 小哥腿伤未愈,二哥还在庙里,大哥呢,从成亲之后就不去书堂念书了。 难道是三哥? 噫,感觉这个答案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呢。 三哥那脑袋,据以前一位书堂的校书博士说,那里头装的都是豆腐渣,书也读了几年,到现在一篇最简单的述记也写不出来,能记得、会写的字连大带小全算上大概有个二三百?这些字还都是那些笔划少些的,笔划稍多一些,他就开始分不清楚了。刘琰亲眼见过,他把东和柬就搞错过,这还是天天常见常用的呢,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父皇和他较劲干嘛啊?再生气也是白搭,想要三哥在读书上头开窍,除非他再投次胎才有可能。有和他生气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 结果现在父皇生气,连她都跟着挨训。 刘琰高高兴兴来的宜兰殿,走的时候板着一张脸。 能高兴得起来吗?回去还得重写功课。 桂圆快步跟在后头:“公主,公主,乘辇回去吧?” “不坐。” 刘琰这会儿不想回去。 一回去就得开始做苦功,她宁愿在外面多逛一会儿。 “去锦秀阁吧。” 按说刘琰并不喜欢上课,更不喜欢写功课,但她其实不讨厌书。 她不喜欢那种什么经史子集的圣贤书,不但不喜欢,有时候还很厌恶。书上说的那些大道理,教人必须这样做,必须那样做,不听这些话就是不遵圣人言,是狂悖,是禽兽,简直不配为人。 有时候程先生在上面念书,刘琰就在下面腹诽。 圣人真说过那些话吗?那些话真是后来人解释的那种含义吗?合着学了、遵行了圣人言才配为人,那圣人出生之前世上的那些人呢?全不算人了吗? 可是除了这些书,其他的书还是很有趣的。 刘琰还见过一本讲怎么做花灯的书,那上面还有许多漂亮的花灯图样,上面写了要用什么材料,一共要多少工序,还有几首为花灯做的小诗,写的好极了。 不过后来刘琰找不见那本书了,她一直疑心是不是刘雨把书拿去,或是藏起来了,或是毁掉了。总之,她和刘雨从小就不对付,能让她不高兴的事儿刘雨都乐意干。 锦秀阁里有不少闲书,刘琰也不知道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存在锦秀阁里,但是她很喜欢锦秀阁这个地方,这儿安静,自在,哪怕是书存得久了那股有些陈腐的气味她都不觉得讨厌,甚至还觉得这味道挺好闻的。 常有人爱标榜自家是书香门第,刘琰觉得,书香两个字大概就是从这来的。家中存着许多书,而且存了许多年,人常沉浸书中,满腹文采,才能配得上这两个字。 公主要去锦秀阁,桂圆倒不反对。 总比想去旁的地方好,要是去御花园,路又黑,高低不平的,又有石头又有湖水,那才叫人不安。 去锦秀阁挺好,安安静静的翻翻书,太太平平回安和宫去,多好。 光听宫室的名字就知道皇上皇后对四公主有什么期待了。 有些天没来,锦秀阁还是老样子。这里的时间象是凝固不动的,让人觉得大概几十、上百年前,这里就是这样。再过个十年、百年的,这里仍然还是这样。 而且这里格外安静,静得不象是在宫城中,倒让人觉得象是到了荒野里一样。 来开门的还是上次陪刘琰说话的那个中年太监,见是四公主来了,赶紧让人去取钥匙开门。 “公主殿下这会儿过来是要找什么书?奴婢让人取书目录册过来,好方便公主查询。” “不要紧,不用折腾了,我随意取两本书就行。” 刘琰说着话的功夫,总觉得自己闻见了好象不同于书香的另一种气味。 味道挺淡的,不过她鼻子一向很灵。 象是酒味。 今晚在宜兰殿父皇都没有饮酒,来这里之前的路上刘琰也没闻见这气味。 多半是在值守锦秀阁的侍卫或是太监偷偷喝酒了。 这当然是触犯宫规的,但是刘琰并不打算追根究底。 没误事就行了,不用为了一口酒就把人治了罪。 第三十八章 愿意 “公主请看,这边都是这个月才入库的新书。” 嚯,可真是不少,满满两架子,地下还有两口箱子,里面都还有一半书没有整理。 新书的气味和旧书不一样,崭新崭新的纸味,还有冲鼻的油墨味儿。 跟新书比起来,刘琰觉得旧书的气味更亲切。 也许旧书的气息,让她想起没入京的时候,在茂县乡下时候的生活。外婆家的院子很大,分成东西两半,东半边是舅舅、舅母他们住的,西半边住的是外祖母他们老夫妻。乡下的院墙就是挑土和泥堆起来的,靠院墙边还堆着高高的草垛,烧火的时候,就把麦秸或是稻草一把一把的拽出来,时间一长,草垛下面就先被掏出一个洞,刘琰就常常钻进草垛洞里头,有时候甚至在里面睡着了。 旧书的气味,和草垛里那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很象。 “这本《避火珠》现在京里可火着呢,听说德福班和长喜班都想把这个排成新戏,正好可以赶在过年热闹的时候唱。” 刘琰接过那册书,上面有避火珠三个字。 这一看就是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这方面曹皇后管的很松,她也知道真是诲淫诲盗的书,不可能到了刘琰手里。 不过一听说这书被戏班看中了,刘琰的感觉就俩字。 老套。 八成又是外祖母她们爱看的那种老生常谈。避火珠嘛,听起来就是个宝贝,那这故事应该就是围绕着这个珠子来的了,有好人有坏人,围着一个珠子抢来抢去…… “去那边看看。” 她说的是上次去过的东面的那间藏书室,里面都是些旧书。 但是一直很巴结她的太监愣了下,有点为难的说:“殿下,那边……今天在修补旧书,没来及收拾,腌臜得很,公主想要什么书,明儿一早我就让人理出来送到安和宫去。” 本来刘琰倒不是非得去,可是一听在补书,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是吗?那我过去瞧瞧。” 桂圆清清楚楚看到这个胡太监的脸上露出情急之色,十分为难的看了她一眼。 这是想让她帮忙劝阻的意思。 但是桂圆知道自己劝了也是白劝,索性不费这个事了。 胡太监赶紧提着灯在前引路:“公主当心脚下,这边东西摆的乱着呢。” 推开殿门,这里头倒也没有胡太监说的那么乱,靠东墙的桌案上点着两盏灯,一个身形瘦小的太监正坐在案前翻书。 胡太监赶紧提高声音:“小金,公主殿下来了,还不快快行礼。” 那个太监转过身来,刘琰这才发现他不是瘦小,压根儿就是年纪小,看着也就十二三的样子,生得十分秀气,白生生的脸儿,乌黑的鬓发,眼睛在灯火照耀下象是一泓湖水。 能进宫伺候,不管是太监、宫人,都得五官端正,断不会挑进些歪瓜裂枣的,让主子们天天看见了得有多闹心哪,其中也不乏生得格外出挑的,可是象这个小太监看起来这么俊秀、顺眼的,刘琰还是头次见。 她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免了,你叫什么名字?” 胡太监忙说:“这孩子不记得本家姓氏了,才分到锦秀阁来的,公主就唤他小金便是。” “哦,”刘琰看了一眼桌案上摊开的纸笔、书册、纸张、剪刀、衡尺等物,好奇的问:“你识字?可曾念过书?” 小金轻声答:“不曾念过书,跟着师父认了几个字,帮着做些打下手的活计。” 刘琰点了点头:“那也很不错了。” 听他谈吐很有分寸,说没念过书多半是谦辞。站在那儿微微垂首的姿势也和一般的太监不一样,果然这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别人学不来的文雅。 他年纪要是再长几岁,和刘琰白天见过的李崆站一起,只怕品貌都不相上下。 可是李崆是世家子弟,眼前这个瘦瘦的小金只是个小太监,身世际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一想到这个,刘琰未免对这个小太监心生同情。 “你想不想换个地方当差?” 桂圆一愣。 公主这脾气啊,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当然了,公主想要一个小太监那就不算事儿,只要她发句话,别说一个,十个八个的内侍府也会上赶着把人送来。 在公主身边伺候,可比在锦秀阁这种地方强多了。锦秀阁这种地方,干熬上一辈子也出不了头,既没前程又没油水。可要是去安和宫伺候,那就不一样了。公主身边伺候的,哪怕是宫里头的小太监,出去了也有人赶着奉承讨好。就拿现在安和宫的人来说,豆羹和汤圆两个才多大?出去之后不但同辈的人争相巴结,就是他们那些前辈大太监都是客客气气的,安和宫的吃、用、赏赐,外人样样都眼红着呢。 眼前这小太监生得有点太好了,公主这么以貌取人,也不细查查根底,万一是个心里藏奸,心性不正的,以后作出祸来怎么办? 刘琰跟着问:“到安和宫来如何?正好我书房里缺人手呢。” 这话倒不是假话,刘琰身边的人手确实不少,但是识字的勉强只有桂圆这么一个,银杏都不识字。 桂圆识字不多,记个账簿认个人名还成,其他就办不到了。 眼前这小太监就不一样了,一看就挺聪明的,看起来识字也不少,在书房里管管书,正合适。嗯,说不定以后她的功课又有人可以替她写了。 小金抬头看了一眼了胡太监,又迅速垂下眼帘:“公主的好意小的感激不尽,但是师傅待我亲厚如同父子,小金只想在师傅身边伺候。” 什么? 桂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这么抬举他,这小子居然一口回绝了? 不不不,他肯定不是真心想拒绝,只是当着胡太监的面,总得做做样子。 胡太监显得颇为动容:“你这孩子心思单纯,人也太老实了。公主殿下看中你,这是你的福气啊……” 小金却十分坚定:“若是没有师父,哪有我的今日。我只想一心侍奉孝敬师父,只能辜负公主殿下的恩典了。” 这是真不愿意?不是假意推让? 桂圆心说这师徒俩怕不是傻子?还是说在锦秀阁这种地方待过,就染上了读书人的臭毛病?白放着一条登天梯不走,非要在这儿坐冷板凳坐到死? 刘琰倒没有强人所难的脾气。牛不吃水不能强按头嘛。再说看起来人家在锦秀阁待的挺好,不想挪地方,那就算了呗。 第三十九章 闹事 刘琰不在乎丢没丢面子,倒是桂圆觉得那个小太监很不识抬举,活该他一辈子坐冷板凳。 出了锦秀阁,刘琰捂着嘴巴,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桂圆赶紧劝:“公主,咱们坐辇轿回去吧。” 今儿出宫玩了一天,又没歇中觉,这个时辰了能不累? 刘琰点点头:“好。” 桂圆和另一个宫女莲子扶着公主坐上步辇,桂圆嘱咐:“抬稳些,慢些。” 其实不用她嘱咐,抬步辇的太监也绝不敢怠慢。这些抬杠的技艺都是专练的,挑出来干这活计的个头不能太高,且差不多都是一般高矮,师傅教的时候,抬的椅子上面放一只浅盆,盆里装着八分满的水。抬完了看,要是水洒出来,那得挨揍。等到抬水都不洒,抬人当然就稳当了。 路过清意殿门口,刘琰转头朝里面看了看。 “公主,要进去吗?” 刘琰摇摇头:“不早了,明儿再来看二姐。” 赵语熙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的简直象个鬼,想也知道这会儿身子肯定还是不舒坦,刘琰不想进去再扰着她歇息。可生病的人本来身上就难受,还要强撑着应酬对答,心里不知道多厌烦。探病的人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顾全面子,那不是去探病,那都是给人添病的。 回到安和宫洗漱的时候,刘琰眼睛都睁不开了,幸好刚才在宜兰殿已经沐浴过,桂圆轻手轻脚替扶她躺下,和银杏一人一边放下帐子。 银杏小声说:“姐姐服侍一天也辛苦了,晚上我带着杏仁守夜,姐姐快回去歇着吧。” 桂圆这一天下来也有点儿吃不消,腿象是灌满了铅一样,这会儿确实也有点儿支撑不住了。 “今天宫里没事儿吧?” “咱们宫里没事儿。”银杏说:“不过听说今天宜兰殿那边不大省心。” “是吗?怪不得用晚膳的时候看着皇后娘娘精神不大好,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银杏把手里端的灯放下:“因为大皇子妃啊。” 这么一说桂圆就明白大半了。 大皇子成亲早,那会儿皇上还不是皇上,大皇子当然也不是皇子,娶亲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大皇子妃姓朱,娘家父亲原本也是跟着皇上起兵仗的老交情,不过这人命短,已经死了七八年,大皇子妃这个人呢,相貌只能说是平平,圆脸盘,小眼睛,厚嘴唇,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身材越发臃肿。这倒都不要紧,最不好的一点是,大皇子那脾气实在太泼辣了,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听说还跟大皇子动过手。大皇子呢,说好听是脾性温和,说不好听……这人的性子有点儿太面,夫妻间这么强弱分明,大皇子一直被媳妇压的死死的。 对于大皇子妃朱氏,曹皇后不管多喜欢,但也没有刻意针对过她,不喜欢就少见几面,反正又不是小门小户,大家住在一个门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口角是非。大皇子又不住宫里,大皇子妃这人懒怠进宫请安,一个月里也就碰上一回面,平时她关起府门过日子,当家作主说一不二,不知道多快活。 “听说,大皇子的一个侍妾有身孕了,但是被大皇子妃硬生生给弄掉了,血出的太多,大人也跟着去了。” “哎哟。”桂圆听了这话赶紧念了句佛,又说:“她都有儿有女了,其他侍妾就算生十个八个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何必下手这么狠。那她进宫来是请罪来的?” “请罪?”银杏冷笑了一声:“她可不会为了区区一条人命请罪。大皇子平时对她诸多忍让,这回不知怎么硬气了一回,说她这样的品行恐教坏了孩子,要把小郡主送到宫里来请娘娘代为照看管教。” “哦哟,那她能肯?” “她当然不肯了,今天扯着两个孩子,披头散发就闯进宜兰殿里,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说大皇子忘恩负义,宠妾灭妻,硬生生要分离她们母子,说要让皇后娘娘替她做主,定要好生管教约束大皇子,不然她和孩子就没活路,要被人逼死……” 桂圆嘴上不说,心里却着实的看不起朱氏。朱氏为人悭吝小气,听说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就十分懒惰,一点针线活计也不学,也不肯学认字读书。这人用得着你的时候,嘴倒是很甜,一旦用完了,马上丢过脑后理都不理。平时她都不肯侍奉皇后,还千防万防,生怕皇后插手管他们府里的事,现在一有事了,又跑来这儿请皇后给她做主撑腰,她哪来这么大脸? “娘娘肯定气着了。”桂圆可以肯定:“我适才在宜兰殿还闻见了药味儿,娘娘肯定身子不舒坦。” “唉,遇见这样的浑人能怎么办?娘娘总不能让人打她一顿吧?申斥她也是白费唇舌她也不会听。娘娘没罚她倒不是说要给她面子,总得看在大皇子和两个孩子的面子上啊。可怜小郡主他们姐弟俩,听说吓得都不会说话了,就这么被硬拉拽着带进宫来,小郡主的鞋子都掉了,一直光着脚的。” “真是作孽。” “唉,谁说不是呢,怪不得老话都说娶个坏媳妇要毁三代呢……” 桂圆直到躺下来头挨着枕头,也还想着这事。 皇上登基后,不是没有人请立太子,但皇上没应这事儿。 皇上今年还没有五十呢,龙体康健,没必要这么早就张罗立太子的事。许多人觉得,大皇子既是长又是嫡,现在也膝下有子了,要立的话,也顺理成章该立他,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要是大皇子成了太子,那朱氏岂不成了太子妃?将来……有朝一日还会做皇后? 这么一个泼妇做皇后,那这宫里得作腾成个什么样? 桂圆私心里揣摩,皇上不立大皇子,是不是对大皇子妃很不满意? 毕竟大皇子连家事都理不平,让他当太子理国事,皇上皇后能放心? 大皇子妃要是能改……算了,人的脾性哪那么容易改,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见这事儿有多难。 要是大皇子换个妻子的话,桂圆又否决了这想法。寻常人家休妻也是大事,更何况皇家,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牵扯太多了,再说,她有两个孩子呢。 第四十章 早膳 这事儿第二天一早起来桂圆和银杏就告诉刘琰了。 事情闹这么大,她们不说,刘琰也能从别处听见。 提起这个大嫂,刘琰也很不喜欢她。虽然这个人嘴是很甜,可是光嘴甜有什么用?记得刚过年天还冷时,刘琰去了一趟大哥的府上,大嫂话说得特别好听,可中午招待她的时候一道她爱吃的菜也没做——摆在她面前的倒全是平素不爱吃的。 刘琰觉得朱氏没理由和她过不去,顶多也就是个不上心。 对丈夫唯一的亲妹妹毫不关心,嘴上再甜也只是面子情。真要关心的话,会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厌恶什么吗? 所以那一次之后,刘琰再也不去大皇子府了。不光是觉得受慢待,主要是朱氏那屋子收拾的也让人不喜欢,各种古董玩器绣品把她日常起居一里一外的套间挤得满满当当,一眼看去花花绿绿,不知道让人眼睛往那处放才好,香也燃得太重。那屋子里多坐一会儿,总觉得挤迫得慌,喘气儿都不顺。 莲子从外头进来禀报:“公主,刚才豆羹说看见福玉公主进宫了,这会儿去了皇后娘娘处。” “大姐来了?”刘琰先是高兴,随即又有些纳闷:“这么早?” 她还没用早膳呢。 大姐这么早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刘琰站起来就要走,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 桂圆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梳子凑近了看:“公主没事吧?” 刘琰刚才头发那一拽纯是因为她起猛了,疼的眼泪汪汪的,自己伸手摸了一把。 “头发没掉吧?” 桂圆比她紧张多了,先看看头发有没有被拽掉,再细细看看头皮,没见着出血,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跪下请罪:“奴婢粗手笨脚的,请公主责罚。” “算啦。”刘琰摆了摆手:“赶紧给我梳上,我要去宜兰殿。” 桂圆起身来,放轻了手上的力气替她梳头:“公主还没用早膳呢。” “不吃了。” 桂圆忙吩咐人:“和膳房说一声,公主的早膳送到宜兰殿去。” 换做旁人可不敢这么说话,头一桩,宜兰殿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更不要说还要在宜兰殿用膳了。但桂圆跟了自家主子之后,旁的不说,这个底气是有的。满宫里这么大面子,除了皇上也就是自家公主了。 宜兰殿里,福玉公主面带惭愧:“是我想的太简单,这事儿办得不周到了。” “算啦,这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算你不办这花会,难道他们就找不着别的机会了?倒是你,这么一大早的进宫来,驸马不说你啊?” 福玉公主低下头,小声说:“他不会的,他脾气好。” 曹皇后满心烦恼,听了这话也笑了:“他脾气好,你也不能恃宠而骄啊。” 福玉公主赶紧把话岔开了:“母后这几天身子可还好?朱氏那样的人,母后不必和她一般见识。跟糊涂人计较糊涂账,吃亏的反倒是自己。” “我知道。”曹皇后同别人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同福玉公主倒还能说两句:“当初的事情你也知道,其实我看中的本不是她,可是朱家太会钻营,一看到点苗头就忙不迭的缠上了。” 这段旧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福玉公主也算是知情人了。当时曹皇后给长子看中的媳妇姓杨,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可朱家瞅准了这个空子,为了结亲简直不要脸皮。想也知道能养出朱氏这种泼辣货,当爹娘的也不是什么善茬。要脸的对上不要脸的,总归是要脸的那一边吃亏。 当时就算是皇上自己,多半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得天下,坐龙椅,要不然长子娶妻决不能将就。 外头宫人还没来及禀报,曹皇后就听见刘琰进来的动静了。 “母后,大姐。”刘琰一头撞进来,二话不说就挤到福玉公主身边坐下了。 “大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福玉公主夜里睡的不好,早起还特意在脸上多敷了些粉才进宫的。这会儿看刘琰精神十足的小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没什么心事,才能一夜睡的这么香。 “听说大嫂昨天进了宫,我怕母后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帮手,就早进来看看。”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至于其他嘛,现在和刘琰还没法儿说。 她这么说,刘琰一点儿也不怀疑,点头说:“我猜也是,总不会是驸马敢欺负姐姐。大姐你用早膳了没有?” 福玉公主点点头。 “我还没用呢。” 曹皇后说:“你大姐赶早进宫的,想也没吃好,你们姐俩再一块儿用些。” 膳房的人速度不慢,已经在宫门外侯着了,这边一声令下,膳盒送了进来。一开盒盖,热气香气一起弥漫开来。 福玉公主本来不饿,一闻见这香味儿,倒觉得腹内空空的,就差咕噜噜叫出来了。 因着天热,早膳也做得爽口。熬得金黄黏倔稠的南瓜粥,煎饼烘得纸一样薄,酥得一触即碎,爽口的小菜上点两滴麻油,香得扑鼻。 福玉公主和刘琰一起坐下吃,连曹皇后都跟着一起喝了半碗粥,吃了半个葱油小花卷。 一顿早膳用到一半,外面宫人禀报:“三公主来了。” 刘琰还叼着半个三鲜馅儿的小饺子,含含糊糊的说:“三姐来了?难道她也没用早膳?” 曹皇后瞅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 这么大姑娘了,就长个吃心眼儿。 可是转念一想,只知道吃,总比那些人大心大,一早学会和外男勾勾搭搭私相授受的强啊。 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节,就算满身小毛病,刁懒泼滑都占全了,那都是小节。就比如朱氏,这些年里喜欢她的人有几个?她还不是做着她的皇子妃。相反的,名节一坏那就全完了,有再多的好处也被一个“淫”字给坏了。 曹皇后不是古板苛刻的人,奈何这个世道对女子就是这样苛刻。 刘芳进来的时候脸上敷了粉,可曹皇后和福玉公主都能一眼看出她神色和精神明显不似往日,这夜里总不会一夜没睡吧?这也就刘琰看不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探病 女大不中留。 曹皇后有些心酸,又有些忧虑。 五位公主,只有一个是她亲生,可其他人也是在跟前长大的。不管是情分亲厚的福玉还是年幼不懂事的刘雨,曹皇后都希望她们过得好。 但现在看来,就算嫁出去了也不能放心。 福玉公主太有主见,驸马身子又不好,现在新婚,看着很和睦,一个热情,一个包容。再等几年,热情褪了,包容的没耐性了,到时候怎么办? 二公主赵语熙……算了,且不去提她。 刘芳呢,很长一段时间曹皇后都把她和刘琰一样,当小孩子看待,等到她注意到的时候,她好象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该寻婆家了。 福玉公主笑着问:“用过早膳没有?” 刘琰也说:“三姐坐下一块儿吃,今天这煎饼做的可好吃了,就是爱掉渣。”太酥了,一咬就碎了,她只好用手托着,要不然岂不落一桌落一身。 “诶,好。”刘芳坐下来,宫女替她盛了小半碗粥,也就几口。 刘芳心不在焉,也没用勺,端起碗来一仰脖给喝了。 盛饭的宫女愣了,不知道是不是再给她盛一碗。 她盛得少是怕三公主已经用过早膳来的,看眼下这情形,三公主也是饿着来的啊。 赶紧的再盛个满碗吧。 刘芳其实真是吃过了来的,虽然她都不记得自己早上吃了什么了。可现在宫女给她盛多少她就吃多少,刘琰递给她的一碟子小煎饼和半笼小饺子也吃了。 吃撑了。 肚子撑得难受,感觉刚才吃下去的东西顶在了嗓子眼儿,头都不敢低了,不过刘芳也终于彻底醒过神儿来了。 她觉得自己来的莽撞了,听见大姐一早进宫,不知怎么就方寸大乱,心扑通扑通的跳,想着是不是昨天赏花宴的事情有什么后续,急急慌慌的就赶到宜兰殿来了。 结果话没问出来,反而被刘琰塞了一肚子吃食。 然后她和刘琰一起被打发出来了。 别看刘芳和刘琰差着好几岁,刘琰看着还是一团孩气,刘芳则是个大姑娘的模样,可是有些话题,妇人说得,姑娘听不得,这同年纪可没关系。 站在宜兰殿前石阶下,太阳升了起来,桂圆招了下手,两个太监快步过来,举着盖伞替公主遮阳。 刘芳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她有些不愿意走,可刘琰走了,她总不能自己进去。 “四妹想去哪儿?回安和宫?” “我去看看小哥,三姐去吗?” 刘芳心象是悬着,忽上忽下的。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她好象不是她自己了。脸上时不时就热热的,手心也是热的。 “我和你一道去。” 两边高高的墙夹着长长的宫道,刘芳和刘琰姐妹俩走在太监举的盖伞下,桂圆她们紧跟在后。 “……三姐,你说呢?” 刘芳有些茫然的应声:“啊?你说什么?” “我说,刚有太医过去了,可能是去清意殿,二姐姐怕是又不舒服了。” 刘芳顺着刘琰指的方向转头看,一个穿蟹壳青色官服的太医,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还有一个替他提医箱的杂役,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脚步匆忙向东走。 “昨天二姐姐差点儿病倒宫外回不来。”刘琰轻声说:“看完小哥,咱们去看看二姐姐吧?” 刘芳忽然有些愧疚,她最近可没怎么关心过腿伤未愈的刘敬,至于赵语熙昨天中暑,她竟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好,咱们一块儿去。对了,空手去不大好,要不要带点什么……” 刘琰看她一眼。 刘芳顿时意会自己说错话了。 探旁人的病得备份儿礼,自己姐妹还用这个?显而易见她话里是把赵语熙当成“别人”对待了。 赵语熙确实是别人,她都不姓刘。可正因为她不姓刘,所以反而要比对旁人更细心才是。 这让刘芳更加尴尬了。 好在只有刘琰在,要是还有旁人在,她这面子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毛德一溜小跑的出来迎接二位公主,先后向两人问了安,笑着说:“公主殿下来得巧了,快快请进。” 刘琰一面迈步进殿,一面问:“小哥做什么呢?” “看书呢。”刘敬自己在内殿出声答。 刘琰顺口说:“好好的为什么看书啊,天气这么好做点什么不成?”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岔了。 小哥腿伤了,又不能出去,除了看书,他还能做什么? 刘敬也不同她生气,他知道小妹和这宫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没那么多,那么些复杂的心思,更可贵的一点是,她从来对别人不抱恶意。 这话如果以前告诉刘敬,他一定不以为然。做为皇上最小的儿子,他从小见的就一直是笑脸,听的是好话。对他说身边的人八成、甚至九成都在戒备旁人,甚至谋算别人,他绝不相信。但是这一两年,他渐渐不那么想了。 天下不会掉馅饼,旁人无缘无故凭什么对你好? 尤其是腿伤之后,父皇命人严查此事,最后查来查去,有几个人自尽,数十人被牵连下狱去职,但是他落马的事情,却仍然没有查出个结果。 “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刘敬招呼她俩坐下,命人上茶果。 “从宜兰殿来。”刘琰顺手翻了翻刘敬刚放下的书。 太厚了,字也太密了。 这些字拆开来大半她都认识,拼起来说的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小哥以前也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要说看书,也只看些带画的书,这会儿腿一伤,窝在屋里头得多闷啊,居然翻起这种字书来了。 怪不得刚才毛德看见她们来,那么高兴。多半是他现在看书的架势把这个太监也惊着了,生怕他在屋里闷出病来。 “小哥,咱们去逛逛御花园吧?” 刘敬看了一眼外面的大太阳,又看看她。 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御花园是没什么好逛的,花草都给晒得焉巴巴的,再说,御花园连她平时都不爱去,小哥又怎么会喜欢呢。 “那……”刘琰极力想让小哥高兴高兴:“咱们下棋?” 以她的水平,不夸张的说,随便拉一个懂规则的人来都能赢她。嗯,四公主刘琰的水平就是那么的臭,满宫里没人不知道的。 人家下棋是用心下的,次一级,用眼下,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纯粹是用手在下,什么走一步算五步,什么布局,什么棋路,对她来说压根儿没意义。 刘敬笑了:“和你下棋?那有什么意思。” 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的。 “那……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刘敬认真想了想。 他没什么想吃的,也没什么想玩的。 但是他不想让妹妹失望。所以即使没有,他也要想出来。妹妹那么认真的想让他高兴,他也不想令她失望。所以,这要有点趣,还不能太难,如果太难,刘琰就办不到了。 第四十二章 猜字 郑涵和郑琪两个还在门外就听见从殿内传来的四皇子殿下的笑声。 两个人面面相觑。 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过,四殿下受这么重的伤,现在腿脚不便囚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心情一定不好。要是他发脾气,训斥甚至打骂他们一顿,他们也得受着。 说实话,相比那天跟着四殿下出去的其他人,他俩已经算是很幸运了。没被下狱,没受拷打,虽然也被内禁卫的人反反复复盘查过好几遭,在家里也受了家法,但是保住了性命,只要四皇子这里能原谅他们,将来前程应该也不会受大影响。 他俩还拉了一个同伴来壮胆。 嗯,被拉来的这位仁兄姓李名峥,虽然进熙丰堂念书的时日不久,但是他既有才学,人品风度亦是令人心折,四殿下和他很说得来,今天把他一并拉来,也是希望他能从中说和,让殿下不那么恼怒他们俩。 李峥听着殿内的笑声,也有些意外,轻声说:“听起来殿下心情不错。” 郑家兄弟两个连连点头。 这是好兆头,也是他们的运气。今天真是来对了,趁着殿下心情好,他们好好请罪认错,殿下大概不会怎么认真同他们认较,就把这件事情轻轻揭过呢。 李峥一看他们脸上的喜色,就知道郑氏兄弟在想什么。 毛德从里面出来,虽然他现在只是伺候四皇子殿下的一个低品阶太监,但郑氏兄弟一直对他都客客气气的,这会儿两人赶紧迎上去,一个赛一个客气。 “毛公公,四殿下近日可好?” “毛公公,我们这些时日没能来探望殿下,不知道殿下有无怪责我们?” 毛德笑笑。郑氏兄弟俩有点毛躁,但是殿下当时在入选的人里头挑了他们兄弟,想来他们兄弟自有让殿下看中的长处。这次殿下落马,毛德心里对这兄弟俩不无怪责。如果说这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那倒不怪他们。可是郑家兄弟两个都出身将门,念书不成,弓马骑射却是打小练起来的,要是他们上心些,殿下说不定就能免此一难了。 李峥见毛德脸色不好,郑家兄弟又投来求助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的说:“四殿下在月初的时候曾经吩咐我寻了两册书,这些日子事情纷扰,才把书寻到,这就赶紧给殿下送来了。只是我们三人来得不巧,只怕殿下这时不得空。” 毛德对李峥却不敢失礼。 往日毛德伺候四殿下去书堂的时候,曾经见过四殿下和这位李公子说话,对他很客气,与对旁人不同。 毛德进去通禀,片刻后出来:“李公子,二位郑公子,殿下有请。” 刘琰和刘敬两人眼睛上各蒙了一块绢纱,正在猜身前的字牌。下棋也好,玩字牌也好,刘琰都不在行。不过刘敬提出来的这个玩法对两个人都很公平——玉牌上的字是凹进去的,用手指触摸就能感觉到上头字迹宛然,但要摸出是什么字,也不那么容易,刘芳在一旁拿着笔,替他们做个见证。 刘敬身边盒子里已经有了七八块字牌,刘琰只有三块,第四块上面的那个字笔划很多,她摸了又摸,还是难以判定是什么字。 有人进来,她也听到了,可是这会儿抠字眼抠得正认真,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关注来人。 李峥他们进来就看见四皇子和两位公主在那儿玩字牌,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扰,站在一旁且看看热闹。 李峥眼力最好,四皇子面前那些字牌上的字他都能看得清楚,再一看三公主在纸上做的记录。 有些奇怪……这些字里竟然有三个是错的。 李峥进熙丰堂读书的日子不算久,但这几个月的功夫也足以让他对各位同窗,尤其是几位皇子有所了解。大皇子已经成亲开府,不到书堂来,且不说他。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念书上头都没什么天份,尤其是三皇子,天生是个练武的胚子,拿起书来便愁眉苦脸,跟受多大的罪一样。 只有四皇子不同。他不但比他两位兄长聪敏、机灵,还肯用功。这字牌上的字并不冷僻,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七个字里错三个,这不应该啊。 李峥心里疑惑,等他的目光在四皇子身上打个转,就恍然大悟。 四皇子拈起字牌摸索上面字迹的动作不紧不慢,嘴角微微扬起,显然并未把胜负放在心上。再看一边的这位公主,两只手都用上了,皱眉咬牙,看着是同这字牌杠上了。 这猜字对于四皇子来说过于浅显容易,更适合读书识字不多的初学者,四皇子这明显是为了哄公主高兴,并非为了求胜负。 刘芳转过头来看见李峥同郑氏兄弟站在一旁,郑氏兄弟她曾经见过,可是随他们一同来的这个少年却是头次见着。虽是陌生人,可他的面目眉眼却让刘芳觉得追似曾相识。 刘芳握着笔微微出神,刘琰终于下定决心,把手里的字牌重重往桌上一放:“是茴字。” 刘芳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字牌,又看看刘琰,问了句:“确定了?还改吗?” 刘琰被她这么一问,心里难免摇摆不定。 可是这个字都耽误她半天功夫了,再耗下去后面的字牌都没时间摸,她可就稳输了。 她咬咬牙说:“不改了。” 放开这个字牌,她赶紧再摸下一个。 她自己蒙着眼看不见,可是站在一旁的李、郑三个人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个字牌究竟是什么字。 公主猜错了。 郑琪看了一眼堂兄……这,要不要提醒一句? 再仔细看,四公主前面猜的三个字也错了俩,只有一个字猜对了。 一人十个字,刘敬尽力放水,最后还是以绝对优势成了赢家,刘琰十个字里只对了四个,这四个字都是笔划很简单的字,稍微复杂一点的她就摸不出来,似是而非,几乎都是靠猜的,能赢才怪。 听刘芳宣布了结果,刘敬摘下眼睛上蒙的绢布,朝正在行礼的李峥和郑家兄弟说:“不必多礼,你们三人怎么一道来了?” 第四十三章 开门见山 看四皇子笑容毫无芥蒂,郑氏兄弟顿时放下了胸口大石,不过,李峥为什么同来的问题,他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想先开口。 还是李峥开口打圆场:“上次殿下提起的书,我寻着了,特意拿来给殿下过目。” “来的正好。”刘敬正愁现在没什么书看。 刘琰接下蒙眼布,看看面前惨不忍睹的战况——她就不应该跟小哥比。 这一看就知道小哥是放水了,可放了水还把她赢得这么惨。 幸好小哥不是教她的先生,不会因为这个罚她一顿狠的。 看着小哥的两个伴读,刘琰倒也不跟他们见外:“大郑,小郑。” 小哥就是这么叫他们的,刘琰觉得叫起来很顺口,也跟着这么唤。 二郑顺势见礼:“见过三公主、四公主。” “我听说你们俩都挨打了呀?打的重吗?” 郑琪满心委屈:“我们一人屁股挨了四十板子,打的可重了,都不能躺着只能趴着,这两天才能下地,走路还不便当……” 郑涵真恨不得把这个缺心眼儿堂弟的嘴缝上。 被大板子打了屁股这种丢人事儿就别见人就说了好吗?更何况这是公主,是位姑娘,你说打屁股难道不害臊吗? 换成一般姑娘可能就羞恼了,不过刘琰对这个是真不在意:“四十板子啊?那是打的有点重了。” 不过看看小哥,他这伤到现在还不能走呢,郑家兄弟这伴读当的确实不称职,刘琰对他们那一份同情顿时收回来。 该打,不打他们才不长记性。 不过看见李峥的时候她倒是乐了:“咦,你也来了啊?” 李峥微笑施礼:“见过两位公主。” 刘琰摆了摆手:“别多礼了,对了,昨儿我还遇到你哥哥了。” “家兄回去也说到这事。” 刘琰探头看了一眼李峥带来的两册书,装在盒子里,盒盖已经打开,书是旧书,但保存的很好,看着一点儿也没有缺损。 刘芳愣了下,她刚才就觉得李峥眉眼依稀有些眼熟,再听到刘琰和他的话,忍不住问:“你哥哥是李崆?”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连刘敬都转头看了她一眼,刘芳也没发觉。 李峥心下了然。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向他打听自家兄长的姑娘,对这种情形一点儿也不陌生。 不同的是,这次打听他的是位公主。 李峥回话更加谨慎起来:“是。” 刘芳心中一喜,可是高兴着又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 她一早奔宜兰殿去是为什么去的?她自己都没有去深想,不知道是不敢想还是不好意思去想。结果宜兰殿白去了一趟,却在四皇子这里意外遇着了李家人。 她能问什么? 刘敬是见过李崆的,也听说过他在外头偌大的名声——据说每次他出门都有人朝他身上扔花、扔帕子、扔荷包香囊。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位姑娘把臂镯系在帕子上朝他扔过来,李崆躲闪不及,被正正砸中了额头,当时就砸的见血了,险些让这位玉郎破了相。 这传言是真是假,只看李峥就知道了。李峥虽然还没长到他兄长那个年纪,但已经能看出眉俊目朗,风姿翩翩,再长年几年,想必也不会逊于他那个祸水一样的兄长李崆,又会引得京中女子象吃了迷魂药一样的痴痴傻傻。 就连对这些事儿不怎么敏感的刘琰都察觉到三姐姐与平时不一样。 换做以前她可能注意不到,但现在一个姐姐嫁了,另一个姐姐马上要嫁了,再加上宫里人现在都在说三姐姐也要寻驸马了,她要不往这边想也难啊。 难道昨天,三姐姐看上的人就是李崆? 这个,这倒也不奇怪啊。昨天她们在楼上看那些人投壶,那些人里头,就没有哪个比李崆长的更好看的了,三姐看上他,说明三姐有眼光啊。记得昨天去的那些人里头有个脸特别黑的,三姐肯定看不上这样的。 刘琰瞅瞅刘芳,又看看李峥,站起身来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李峥有点儿晕,他这么跟着出去肯定不妥,但是屋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没打算帮他。 能拦下刘琰的无非是四皇子和三公主,可这两人都不出声。 李峥就这么被扯到了廊下。不出来不行,四公主手劲儿大着呢,他要敢硬扛,衣裳都能给撕下一截来。 “公主,公主……”李峥打小到大还真没这么狼狈过:“公主有话请只管吩咐。” “昨天我在公主府见到你家兄长,他定亲没有啊?” 李峥愣了下,答说:“兄长并不曾定亲。” “哦,那你们家想不想给你兄长定亲啊?想定门什么样的亲?” 这个…… 李峥真是词穷了。 他习惯了委婉、含蓄、旁敲侧击,曲折迂回的说话方式,对眼前四公主这么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问话有点不适应。 “公主,其实昨日我兄长去公主府是被人硬邀了去的,因为被挤兑着同人打了个赌,骑虎难下不得不去,其实我兄长早先就说过,这几年都没有成亲的打算,说要仔细钻研学问,还想去远方游学,至少……五六年里头不会定亲成亲的。” “那就,你哥不想成亲,你家里也不想给他成亲,是吧?” 李峥只能点头。 “这样啊……”刘琰把李峥拉出来就是为了帮三姐姐问问这事,三姐姐自己大概是不太好意思问。 可她问出来的这个结果,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人家不想定亲,这话说得明明白白。 昨天去公主府是意外,人家不想招驸马,不想尚公主。 刘琰抓抓头,这样的事情她是没办法,只能把这事告诉三姐姐,也许三姐姐并不止看中了这一个驸马的人选呢?昨天去的人那么多,不见得个个都象李崆这样是无心插柳,肯定有人是奔着做驸马去的啊,长的也都不难看,这个李崆不行,那就再换一个呗。 太阳照在廊下栏杆外的芭蕉叶上,那颜色绿的象是能滴下来,大大的叶子象是一把把大扇子,人往芭蕉前头一站都要给映绿了。 刘琰不说话了,李峥就安静的站在一旁。 第四十四章 团扇 “公主?” 刘琰转头看了他一眼。 李峥和他哥哥李崆一样,都穿着细绢棉绫没有纹饰的长袍,看着格外素净,可刘琰觉得,这衣裳得分什么人穿,别人穿的织金镂花锦绣耀眼,也不如他们好看。 “外头热,公主进去吧。” “当时,小哥为什么不挑你做伴读?”刘琰问忽然问:“你是去年入的宫学吧?” “不是。”李峥轻声解释:“我是今年年初才入的宫学,错过了四皇子挑选伴读的时候了。” “那可惜了,我看比起大郑小郑兄弟俩,小哥更喜欢你。” 李峥只说:“确实可惜。” 但是祖父和伯父,这两位李家的掌家人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当这个伴读,所以在去年要入宫学的时候,他适时的“病”了,直到过完年才好。 他是在上元节之后入的宫学,头一次见到四皇子,发现他和三个兄长都不一样。他性情温和,开朗,谦逊,喜好诗书,是个可交之人。 没有做这个伴读,他确实……觉得有些可惜。 这次四皇子坠马伤腿,郑家兄弟也被牵连,伯父曾与他说:“你看如何?这伴读做不得。这次的事情,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伯父说的是对的。 所以兄长不会尚公主,他也不会做伴读。 可是现在听到这位小公主说可惜,他不知为什么,真心觉得很可惜。 不独是为了伴读的事。 但究竟是为什么可惜,他又不愿去深想。 刘芳站在窗边,一手掀起帘子往外张望。 她只看见四妹与李峥站在芭蕉前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转身往回走。 刘芳一松手,帘子落下来打在窗棂上,“啪”的一声响格外刺耳。 李峥与二郑没有多待,等他们一走,刘芳才找着机会问刘琰。 其实……问之前,她已经隐约猜到答案了。 如果是好话,刘琰才不会等这么久,只怕不等李峥他们走,就会迫不及待的告诉她。 “李崆他说要先做学问,过个几年再说成亲的事。”刘琰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小哥。 刘敬点头肯定了她的话:“没错。听说李家人成婚都晚,他伯父当年就是二十七八才成的亲。” 而李崆今年还不到二十,倘若要比照着长辈来,那起码还得个十年吧?他不怕晚,可谁家女儿能拖到那个岁数? 刘芳还能笑着说:“哦,这样啊,没事。” 真的没事吗? 刘琰觉得不是。 刘敬也觉得不是。 不过这事既然不能成,还是让它早点过去吧,反复的提起这不是给刘芳找难受吗? “对了,我这前几天收着些东西,留着我也没什么用,你们去挑挑,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刘敬这一伤,皇上与皇后的赏赐自不必说,旁人也送了许多礼物来,确实是太多了。 结果就是刘琰和刘芳空着手来探望,反而从被探望的人这里拿了两大箱子东西走。 没错,就是两大箱! 太多了,只好装在箱子里让人抬回去。 刘琰挑东西纯粹是看什么好看挑什么,她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居然挑走了一套玛瑙棋子。 就因为棋子好看嘛,一颗颗上面都雕琢着不同的花纹,玲珑剔透,天然玛瑙的纹理和颜色可不是匠人们能随便仿制出来的。 除了这个,还一套细瓷瓶子,一共五只,都做的只有巴掌大,十分小巧可爱,羊脂般细白的瓶身上绘着不同的花样。桃花、梅花、水仙、月桂还有茉莉,淡彩细墨衬着玉白的底色,别提多雅致了。瓶子里装的是不同的名贵香料,不过香料什么的刘琰不喜欢,她就喜欢这瓶子。 刘敬笑话她这是“买椟还珠”。这套瓶子也就是小姑娘家喜欢,里面装的香料十分金贵难得,不说旁的,单是水沉香那就贵逾黄金。 不过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妹妹喜欢就行。 除了这个,还有铜鎏金的小灯笼,一匣子明珠,玉嵌宝的小盆景儿,一盒新制团扇,全是既金贵又有趣的玩意儿。 而刘芳挑的东西和她平时的喜好全不相同,简直象是闭着眼瞎划拉的。 一块砚台? 一刀雪底松纹纸? 一套《延韵诗咏》? 这些玩意以前她碰也不碰的,现在这是想做什么?要发愤苦读? 显然都不是啊。 虽然她挑的东西这么一言难尽,刘琰和刘敬两人什么都没说。 也许再过些日子,她就会慢慢忘了今日之事,心情会好起来的。 从小哥这儿揩了油,刘琰兴冲冲的借花献佛去了清意殿。 “二姐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赵语熙没看着扇子已经点头微笑。 这一盒里是四柄团扇,扇上分别绘着迎春垂缕、出水芙蓉、长寿菊花以及冬梅映雪,扇子做工精致,用料考究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上面的画格外灵动淡雅,不似常见的扇面那样匠气。 “这东西我用不着,给二姐你用吧。” 赵语熙是识货的,不象刘琰这么粗疏大意:“这四柄扇子扇骨都不相同,这一柄是象牙的。” 刘琰不在意的说:“是吗?怪不得好象这一柄比其他的都重。” 赵语熙的原意是说这扇子和寻常扇子不一样,并不是真做来让人日常扇风用的,价值着实不菲,不过看刘琰这个样子,跟她说这个也白说,刘琰年纪小可是人并不小气,从来不计较东西贵贱多少。 “这么好的扇子,又是旁人送你的,很是贵重,我不能收。” “扇子这东西我从来用不着,拿手里怪碍事的,放我那儿也是白放着,二姐你怕热,给你用正好。” 反正她们又用不着给自己扇风,自有宫女打扇扇凉,手里时时拿柄扇子无非是作作样子,刘琰才不耐烦自找麻烦。 “那好,那我就收下了,多谢四妹。” 赵语熙将四柄扇子取出来都看过,最后把芙蓉那一柄留下来用,其他三柄让人先收起来。刘琰托着腮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位二姐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好看,斯文,秀气,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这么看着她,让人觉得好象屋里也没那么热了。 刘琰曾经听宫女们偷偷议论,说赵语熙一看就不是老刘家的女儿,人家那作派才是贵女范儿,老刘家的人嘛,腿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呢。 第四十五章 小气 刘琰坐了不多时就走了,松香收拾了用过的茶盏,站在一旁看自家公主把玩那柄团扇。 跟着一个称得上是才女的主子,松香也绝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粗鄙女子,这柄团扇满京城只怕找不出第二把来。 “公主,要不先收起来?” 赵语熙的小库房里也是颇有家底的,但是一些比较名贵的扎眼的东西她都不用,有时候松香想想都觉得可惜,别的东西也罢了,好好的衣料子放个一两年颜色就不光鲜了,白糟蹋了好东西。 可松香也明白,自家公主一点儿也不想招人注意,她恨不得旁人把她都忘了才好。 这扇子虽然好,但就是太好了,公主怕是不会用的。 “不用了。”赵语熙轻轻把团扇翻了个面:“这么好的双面绣,白放着可惜。” 松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比这更好的东西不是没有,不都束之高阁了?现在居然会说可惜? 心里再纳闷,主子也是主子,松香面不改色的说:“是。”然后很自然的同赵语熙讨论起团扇上系的丝穗来。扇子上原来系的是一条月白双如意丝结,也不难看,不过松香觉得扇骨本来就是象牙白,再拴白穗不大合适。 “樱草色、秋香色都不错,和这扇面颜色相衬,杏黄、玉色也好。”松香受过针工局尚宫教导,对这些如数家珍,十分在行:“要提色,洋红、银朱也好,上面再衬上玛瑙珠子……” “嗯,就银红吧。” 秋香差点让自己口水呛着。 她完全是说顺口了,自家主子从来不用艳色的,洋红银朱这种颜色在清意殿一直绝迹。最近因为筹备亲事,正红色实在避无可避,可松香知道公主不待见这亲事,但凡能收的也全给收起来了。 亲事是避不开的,只能尽量眼不见为净了。 “真用银红吗?” 赵语熙把玩着扇子,嗯了一声。 “是。” 公主这是怎么想的? 松香倔伺候了她好几年,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公主的心腹了,可今天这一出,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啊。 眼见天色已晚,膳房送了晚膳过来。因为知道清意殿这位公主又中了暑,膳房送来的一例是清粥小菜,半点油腥不见。 膳房这么干是挑不错来的,可松香还是觉得气闷。眼见着石阶下摆的花盆,竖起眉毛来发作两个小太监:“你们怎么当差的?白天那么热花儿都不端进去,看看,这叶子都晒蔫了,对差事一点儿不上心,你们这心是越来越大了,清意殿是装不下你们了是吧?” 两个小太监当然不敢跟松香这个大宫女顶嘴,挨训斥就赶紧低头应着。膳房来送善的两个太监也一声不吭站在一旁,似乎完全没听出她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 松香训了两句,他们一声不吭,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自家公主就是这么个性子,膳房也不算怠慢。反正他们做得再好二公主也不会赏脸夸一句,敷衍了事清意殿也仿佛忘了有这回事一样,这样一来,人家凭什么尽心巴结奉迎? 松香一想到这个也觉得灰心。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左右有皇后时时看着问着,没人敢做什么过份的事。 等再过几个月,公主嫁出宫去,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到时候就是府里说一不二的正经主子了,肯定会和在宫里不一样的。 公主既然都挑了那么艳的红色做结穗,松香猜着,也许公主以后不会象从前那样处处退让隐忍的。 松香有些不确定的想,应该会不一样吧? 不知道为什么松香有些没有底气。 送扇子这本来是件小事,刘琰自己转头就抛在脑后了,可没想到因为这扇子,又惹出一场口角。 刘雨这个人吧,眼睛就是尖,专盯着别人有她没有的好东西。刘琰给赵语熙送了一盒扇子,这消息转眼刘雨就打听着了。 第二天在梧桐苑,程先生还没有过来授课,刘雨就坐到了赵语熙身边,直接伸手将放在琴台边的团扇拿了起来:“二姐姐,你今天这扇子真别致。这上面绣的是芙蓉花?” 赵语熙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与平时不同,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刘雨的目光全被手里的扇子吸引住了,全没有注意。 这扇子真好,扇骨握在手里细腻温润,让人舍不得松开。扇子一面绣着芙蓉花,另一面却是半收着翅膀的锦翼蝴蝶,丝线闪闪发亮,看上去这蝴蝶仿佛会一样。 “二姐,这扇子我喜欢,送给我吧。” 这不是刘雨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她总是会看中别人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毫不客气的开口索要。虽然这一招在刘芳和刘琰两个人那里不好使,可是在福玉公主和赵语熙这里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遭拒。 之所以冲她们开口,因为这俩根本都不是刘家的亲生公主,福玉公主本家姓钱,赵语熙就更不用说了,刘雨自信她两人在自己这个正牌公主面前端不起架子,还不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福玉公主本来就大方,赵语熙又处处不计较,以往她这招确实也无往不利,刘雨还盘算着,听说这扇子有一套,她应该把另外几柄也要过来,要不然单有一柄不成套多别扭啊。 “可这芙蓉花我也极中意。”赵语熙说:“五妹妹要是喜欢扇子,我那里还有迎春、菊花和梅花花样的,回头妹妹去挑一把喜欢的。” 刘雨的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了。 虽然赵语熙话说得大方又客气,但她这明明是被拒绝了。 说让她挑其他的,但这把不能给她。 刘雨可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还是被赵语熙拒绝! 旁边刘芳已经露出了一个怎么看也不象是善意的笑容,刘琰也转过头往这边看。 刘雨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不就一把扇子吗?二姐不会这么小气吧?这扇子本就是夏天用的,芙蓉花才正当季,那迎春、菊花什么的,又不是夏天开的花,根本不应景。” 刘琰就看不惯她这种理直气壮的不讲理。 不过今天二姐没有一口答应刘雨的索求,这倒让刘琰有点意外。 第四十六章 受伤 刘雨的脸色难看得要命,居然没有翻脸走人,又说:“二姐要是缺扇子,我那里有扇子,可以跟你换呀。团扇、折扇、羽扇,还有别的,你喜欢哪个就挑哪个,我想跟你换这个芙蓉扇。” 看来她还真喜欢这个扇子。 按说,她都这么再三的说了,赵语熙不该不答应她。 可是今天让她们合不拢嘴掉了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赵语熙还是摇了摇头:“五妹妹,我宫里还有不少好扇子,要是妹妹喜欢锦绣精致的,我那里也有素纹、云锦、坊绣的扇子,等会儿咱们下了学,妹妹可以去我那里挑一挑,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话说的很大方,但仍然是把刘雨给拒绝了。 刘雨的脸色这是彻底黑了。 她举起手里的芙蓉团扇就要往地下砸,一旁桂圆眼疾手快,弯腰一抄手,把扇子给接住了。 接是接住了,可桂圆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扇子有多名贵? 拿出去到外面,换十个象桂圆一样年轻貌美的奴婢还有余! 这么贵价的东西,五公主说摔就摔,太糟蹋东西了。 桂圆接住了这把扇子,刘雨顿时发作起来,抬起脚狠狠踹了她几下:“贱婢!谁叫你在这里碍事?你倒是会巴结!” 刘琰霍然站起身,刘芳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攥住刘雨的手腕把她给拉开了。 “你!” 刘芳不想她在梧桐苑吵吵,虽然她不好学,却很尊重程先生她们这些有才学的人。 “想吵回去再吵,这里是念书的地方。”刘芳不怕她闹,就是觉得麻烦:“你要吵,回头我一定奉陪。你要想去娘娘那里告状评理,那也随你。” 刘雨都快气傻了。 今天什么事儿都不顺,一向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二姐居然当面回绝她,一点面子也没给。三姐刘芳居然都对她动起手来了! 她打了刘琰的宫女又怎么了?甭管是伺候谁的,宫女就是宫女,一个奴婢而已,她还打不得了? 她还要说话,外面传来宫人问安的声音,程先生迈步进了门,身后跟着替她抱琴的侍女。 刘雨对程先生还是有敬畏的,咬着牙坐下了。 她就没受过这样的气,更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所有人都在暗暗看她笑话。 程先生对公主们之间的僵硬气氛恍如不觉,吩咐宫人呈水,净手之后开始讲授琴艺,不过四位公主,真正听进去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刘琰一面觉得刘雨今天实在过分,一面又觉得今天二姐三姐也不对劲。刘琰从来不记得二姐说过这么多的“不”,当然,她说不的时候也有,多数都是说“不去了”“不用了”“不用谢”。 刘琰是真心纳闷,一面转过头看了一眼桂圆。 冲着公主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桂圆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五公主那两脚踢在她腿上,是疼,但是桂圆估计顶多也就是淤青。虽然当众被踢打,可桂圆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大宫女的体面有什么损伤,没见三公主都替她出头了吗?丢人的可不是她,而是打人的那个。 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听起来特别招人厌,特别不吉利,但这句话特别准。 程先生今天教授了指法之后,让她们自己慢慢习练。刘雨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心里有气手上力气也没了轻重,弦一下就断了。 刘雨愣了一下,只觉得指头一麻,血滴滴答答淌到了琴身上,她才觉得疼,才知道喊。 这么一来,课是肯定上不了。 程先生最先赶过来,抓起她的手仔细查看,断定是皮外伤,不伤筋不动骨。 刚才一见血,程先生都差点吓懵了。 尽管是个不受宠的小公主,尽管只是被琴弦割伤,可后果程先生未必承担得起。 “公主不用害怕,只是皮外伤,上些药,过几天就会好了。” 刘雨根本听不进去,又是怕,又是疼,不停的哭喊。程先生让人取了药箱来,可她一直乱动,又嚷着要叫太医,指头上的一点伤,血倒染得袖子上裙子上都是。 赵语熙本来只是站着一边,往前迈一步坐在了刘雨身侧,把她揽住了:“不用怕,让程先生给你上过药,上了药包起来就不疼了。” 刘雨看了她一眼,赵语熙轻声说:“听话,不上药血只会流更多。你听话,我那把扇子就送给你了。” 刘雨悻悻的说:“谁希罕那破扇子了。” 虽然还嘴硬,可是她比刚才老实多了,程先生赶紧抓紧时间,动作极其麻利的替她上了药,把指头包起来。 刘雨哭得脸都花了,又是泪又是汗,呃,好象还有鼻涕。 赵语熙摸出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吩咐刘雨的宫女:“送你们公主回去好好歇着,手指千万别沾了水,若是不放心,就再请太医看一回。” 眼见这事大事化了,刘雨跟前伺候的宫女也都如释重负,从外面传了步辇来,小心翼翼护着刘雨回去。 “瞧她们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脚折了呢。” 刘芳实在看不上刘雨这娇气样,手指被琴弦划破一点口子,伤的不深,就这么哭天抢地的好象要丧命一样。 她转头问:“二姐,你真要把扇子送她啊?” “已经答应她了。” 刘芳念叨一句:“就不该惯她这毛病。” 赵语熙只是笑笑。 课上出了这样的事,程先生就顺势提前放她们自在了。 教导公主这事儿说出去体面,但是其中苦乐唯人自知。一个个都是金枝玉叶,不能打,不能骂,象今天这样擦破点皮儿的事也让程先生一颗心忽上忽下。 她得想个办法,琴弦伤手的事情不会只有这么一回,要是下次再有哪位金枝玉叶把自己伤着了,程先生怕自己这份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桂圆一回到安和宫,就被莲子她们几个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桂圆姐姐没事吧?” “没事。” 她已经撩起裙子看过,腿上有一块淤青,不去碰根本不觉得疼。倒是五公主,踢她那两下,不知道脚趾头难受不难受? 就算脚不难受,她的手难受是一定的。 第四十七章 名字 安和宫这几个大宫女的名字都是一拨起的,还是公主自己取的,因为四公主那会儿才进宫,虽然认识字,书却没念过多少,直接指着桌上攒盒里的干果就把她们的名字取了,桂圆她们还被过去的姐妹取笑,说取的都是吃食名儿,听着不雅。桂圆当时只笑说:“小时候想吃这些好东西还没得吃呢。” 什么雅?什么不雅?就算现在进了宫,分了各处当差执事,难道这些上等果品她们这些奴婢就能随便吃了,还嫌它们俗?好日子没过几天一个个眼界倒是大了,似乎一改了名字,就与穷苦的过往一刀两断了似的。 桂圆觉得自己名字挺好,桂和贵一个音,圆,也是好意头。这名字桂圆格外喜欢。反正她原来根本没有正经名字,公主给她们取名字,这是恩赏,也是看重,身为奴婢居然还敢嫌赐名俗气?活该她们一辈子混不出头。公主迁到安和宫之后再来的新人,想叫公主给个名儿,还没那个脸面呢。 象桂圆这样的大宫女,只要不坏事,以后前程远大着呢。如果一直跟着公主,将来少不得一个实权内管事。如果留在宫里,一二十年里一个尚宫是跑不了的。桂圆没想过要出宫——她宫外没亲人了,出去两眼一抹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除了以前被尚宫教规矩,桂圆可是再没挨过打了。今天破天荒被五公主打了,银杏她们几个纷纷过来安慰。 连刘琰都问过她了,腿疼不疼,要用药就尽管取。 桂圆忙说不疼,根本不算伤,五公主是个小姑娘,脚上能有多大力气? “今天三姐姐要不是出手快,我就差点儿和她打起来了。”刘琰本来很生气,她的人,刘雨凭什么打? 豆羹同另一个小太监一起从外头来,悄悄告诉桂圆说:“麓明轩的太监去南门那儿守着了,八成又想求见皇上。” 桂圆嗯了一声,豆羹说:“皇上不会有功夫听她告状吧?” “皇上不会听她的。”这个桂圆很有底气。 这几年五公主总是告这个告那个的,皇上早厌她了。不管她说谁欺负了她,皇上都能断定是她先找碴生事。更不要说这次她告什么?告二公主不给她扇子?二公主在这宫里地位微妙,跟个客也差不多,你不说让着客人,反倒要欺负客人,这样伤面子的事情皇上怎么会答应她? 豆羹忙说:“姐姐说得是,我们也是这么想。” “你看你热的一头汗,吃杯茶,歇歇再出去。” 豆羹笑着应了一声:“还是姐姐疼我。”他也不见外,自己坐下来就倒茶喝,连喝了三大杯,又说:“二公主回去以后,就让人把今天那把扇子,连同剩下三把,一起让人给麓景阁送去了。啧,真可惜了,这东西又到了五公主手上,估计也就新鲜两天就撂脑后了。” 五公主一向这样,总看着别人的东西好,真弄到手了又只有两天的新鲜劲儿,过了兴头也就不当回事了,去年夏天的时候,针工局给大公主送料子,她看着眼馋,也要了不少去,就做了一身儿衣裳,其他的也不知道胡乱收到哪里去了,总之没见穿用。 “麓景轩的冯尚宫和白尚宫两个,听说这两年都发了笔暗财呢。” 五公主东西多,又乱,自己记不得也管不过来,还不都让人暗里掏摸去了。 桂圆也听说了,这本不是什么秘密,瞒上不瞒下的:“你出去了可别乱说。” “姐姐放心,我在外面嘴紧着呢。”豆羹从碟子里取了一块凉糕,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是红豆馅儿的。桂圆说:“你要喜欢,这一盘子都端走吧,反正我们不吃。” 豆羹乐了:“那好,谢谢姐姐了,我就爱吃这个馅儿的。” 晚上洗过脚,银杏拿出药瓶来:“姐姐,我给你把药抹上吧?” “又没破皮,不用了吧。” “公主都说了,姐姐就用了吧。” 桂圆把腿抬起来,银杏用簪子挑了点药膏,匀匀的替她抹上一层,赶紧又把药瓶子盖紧。 今晚本来是桂圆值夜,刘琰让她去歇着,让莲子替了她。 银杏替她上完药,自己洗了手,把帐子放下,吹熄了灯,也脱衣躺下。 两人一时都没睡着,桂圆吸深了口气:“今天晚上这样闷,明天说不定有雨。” “嗯,是闷。”银杏在想白天的事,想着想着就说出了声:“姐姐今天怎么去接扇子呢?让她摔碎了,也不关我们的事。” 在宫里头,不是说做得多就做得对了,有时候做得多了反而有错。就象今天,桂圆不去接扇子,这脚就踢不到她身上。至于五公主纠缠二公主,是吵是闹真不关她们的事。 “扇子嘛,到底是咱们公主送出去的啊。” 银杏咂咂嘴:“送出去了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银杏问了一句在心里好久的话。 “为什么皇上不喜欢五公主呢?” 桂圆没应声,银杏也不是问她。 就是心里一直纳闷。 皇后不喜欢五公主那是自然的,皇上只有那么两个妃妾,还是早年间的事,现在白放着,空有名分,皇上不搭理她们,她们就象不存在一样,她们也没孩子。五公主的生母早早没了,现在宫里这些人都没有见过的,不过从五公主的长相上来看,应该是个美人。 可皇上那是亲爹啊,为什么对这个最小的、丧母的女儿也很冷淡呢?明明皇上很喜欢女孩子。结义兄弟的女儿可以收养,丧母的侄女儿也愿意接到宫中,前朝宗室女也给了公主名分,至于自家公主那就不用说了,嫡亲女儿,向来要星星不给月亮,幸好自家公主不是那等骄纵的性子,不然还不得作天作地。 五公主丧母,年纪又最小,按理说,皇上不是应该对她更心疼些吗?一般人家,不都是老小最得宠吗? 难道是皇后在中间……不不,皇后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宫里宫外,满京城里,这天底下都知道皇后娘娘宽厚贤惠。再说五公主又不是个男儿,要不了几年也就嫁出去了,碍不着事。 第四十八章 下雨 夜里果然就下起了雨,直到天亮也没有停。雨一下,这天儿顿时就凉下来,简直象是入了秋一样,桂圆穿着昨日的枣红半臂白绢裙出了门,让冷风一吹,顿时激凌凌打了个寒战,连忙回屋去添衣。 这添衣不是乱添的,宫女什么季节穿什么衣裳是有定规的,她也不过是把半臂换成交领衫。 至于刘琰,她不怕冷,伺候的人却怕她冷,真着了风寒,那就是她们伺候不周了。 所以刘琰也“被加衣”了。 长斗篷她死活不穿,李尚宫也没法子,只好退一步,取出两件短斗篷来。 “公主是穿白的,还是紫的?” “紫的吧。” 这紫是很浅的紫,象是笼罩着暮色低垂时漫上来的轻烟,斗篷下缘绣着白芍药花,一朵。 桂圆怕公主不爱穿这些累赘的衣裳,忙过来凑上一句:“哟,这花蕊还是小珠子钉的呢,怪别致的。” 确实是很小的珠子钉起来的,这么小的珠子不值多少钱,串首饰都串不了。 可钉在衣裳上头还真好看。 “这斗篷什么时候送来的?”刘琰完全不记得。 李尚宫笑着说:“是春天的时候做的,和骑装一起送来的,公主当时看了一眼就让收起来了。” 银杏把那件白色的斗篷举起来。这件斗篷上没有绣花,但是迎着光却能看出上面深浅明暗交织的竹叶暗纹,今天是阴雨天,想必在太阳下才更能看出妙处。 “今天这雨看来一时也停不了,不如把箱子理一理,看看这一季还有多少没上身的衣裳,不然过了这一季就穿不得了,多可惜。” 下着雨,到处湿答答的,这天气公主最好是别出去。 李尚宫从来到安和宫的头一天,就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宏愿。 希望能把四公主这脾气给扳一扳,别成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没个安静时候。 后来嘛,现实让李尚宫学会变通。 人的脾性没那么容易改的,尤其是千娇万贵的公主,愿意宠着、捧着她的人多的是,李尚宫再大本事,也没法儿跟这么多人的掰腕子。 退一步,她现在指望着,让公主在人前学会装一装样子,博个贞静的好名声就行,至于人前人后保持一致,那难度实在太大了。 比如今天这样的天气,李尚宫就不明白了,这样的天气外头有什么好耍?衣裳会淋湿,鞋子会踩泥,湿衣裳湿鞋子那种又冷又滑又黏腻的感觉,让人极不舒服。 老老实实待在殿室中,点一炉香,看书、写字、弹琴,玩点什么安静的玩意儿不好吗?象别的姑娘那样,挑拣穿戴,调弄脂粉,这才有个公主的样子嘛。 一声令下,安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碌起来,一个又一个衣箱被打开,各式衣裳把正殿和东西侧殿铺得满满当当。李尚宫捧着册子一样样念,每念到一样,就有宫女把所念的衣衫首饰捧过来让公主过目。 刘琰今天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东西,殿内都铺满了也摆不下,据桂圆说,还有数口箱子没有打开。 这些衣裳,哪怕一天换一件也穿不过来,各式各样的绢纱绫罗,深浅深的缤纷颜色。它们是什么时候送到安和宫来的,刘琰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这些罗裳铺陈得整个殿中都是。不是没见过华服,是没见过这么多的衣裳衫裙全铺在眼前,象是天上才有的云霞,雨天阴暗的宫室都被映亮了。 一个女子,能拥有这么多锦衣华裳,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桂圆却没有公主的脸上看到满足或是喜色。 她托着腮坐在那里,神情有点迷惘,象是没睡够的模样。 桂圆猜着,公主这是都不喜欢?不满意? 她猜错了方向。 刘琰不是不满足,她只是忽然间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是个公主,她拥有的这一切是多么奢侈靡费。 小时候的事情她有的还能记得。恍惚有一年,忘了是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舅母给她裁了一件新袄子,红底子,上面有姜黄色的小花。可她穿出去头一天就沾了雪泥,舅母晚上连夜替她洗了在炉边烘干好让她第二天还能穿上。那年舅母、大表姐她们都没有做新衣,大表姐的旧袄不合身了,又接了一截袖子继续穿。 而现在呢?去年入冬的时候,她光是各种裘皮毛料衣裳做了好几箱,再也不怕跌倒沾脏沾湿衣裳了。 但是她能记住的,还是那年舅母给她做的那件红色花棉袄。 安和宫这么清点东西的时候,三公主差人来安和宫送东西。怕因为昨天琴课上的事情刘琰不高兴,让人送了两本画册子过来给她解闷。送东西来的两个宫女在廊下收了伞等通禀,过了片刻里面说让进去。 结果到了殿门口两人都愣了。 这一殿的华裳如真似幻,两人眼睛都不够使,看不过来了,也不知道从哪下脚,站在殿门口不敢进。 等她们送完东西回了话,刘琰给了赏,两人出了安和宫,都没回过神来。 “哎哟哟,安和宫这是整的哪一出?人家是逢着晴天晾衣裳吹风,这大下雨天的,安和宫怎么折腾起这些来了?倒不怕沾了潮气会长霉。” 另一个说:“下雨天闲着没事呗,权做是玩了。” 两人心里都有个想法,但都没有说出口。 虽然都是公主,但成色不一样啊。走一趟安和宫,真开眼界了。那么些好布料好衣裳,肯定不单是公主的份例。宫里不说,外头的孝敬馈赠就不少了。今天国舅夫人送几件,明天又有人进上几件,过节送、生辰送、有喜事送,没事还送,其他公主哪有这份儿殊荣?连带着安和宫的宫人太监也比旁人有体面。 真是羡慕不来。 中午的时候,宜兰殿也来了人,皇后给几位公主赏了菜。给安和宫的是四样菜,酥鱼、樱桃肉、酱鸡丁和糖渍鲜果子。来送菜的宫女也被安和宫里的情形惊着了,回去一五一十的报给了大宫女英罗。 曹皇后知道了只是一笑。 下雨天别人能躲清闲,她这里事情还是一样繁杂。 英罗一面替皇后捶腿,一面在心里盘算。 这离二皇子成亲的可不远了,又是一桩大事。 第四十九章 失踪 “娘娘,这是二皇子殿下托人送来的经文……说殿下他从进了寺庙以后就跪着一页一页抄的。” 二皇子自己也是心急。婚期将近,他还被关在寺庙里反省! 曹皇后看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 英罗轻声说:“娘娘,二殿下这次应该真的知错了,这些经文确实是他一个字一个字跪着抄的,绝不会欺瞒皇上和娘娘。” “我知道,经文肯定是抄的很用心很工整的。” 是不是真的改过,跟抄不抄经文有多大关系?曹皇后了解这个儿子,他是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即使错了那也是旁人的错。经文抄得用心,那都是抄给皇上和她看的。 经卷是为了早些从慈恩寺里出来才抄的,这八成也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旁人给他出的主意。如果曹皇后没料错,不光抄经,接下来只怕什么悔过书、思亲念恩之类的文书也会递上来。 当时让他去庙里思过,一是为了惩戒,更是为了让他能静静心,想一想以后该当如何做人做事。看来是白去了,他这心一点也不静。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以前也不是没有给过他学习历练的机会,可是刘坦从小就拈轻怕重,有好事自己先占上,有麻烦就头一缩,让别人去顶。 旁的事情做不好,可以从头来过。人手不堪用,可以撤换。 儿子生的不好,总不能塞回肚子里重新生一回。 曹皇后问:“宗正寺递条陈上来了吗?” “一早递上来了。”宫女云罗近前一步,轻声回话:“宗正寺想请娘娘示下,迎亲时的规格、仪仗这些还都没敢定下。” “知道了,晚上我会同皇上商量。” 宗正寺也是难。倘若有定例,那按定例走就行了。问题是二皇子前面没定例。 大皇子成亲的时候,皇上还没登基呢,那时候讲什么排场礼仪?无非热闹喜庆就可以了。到了二皇子这里,他算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成亲的儿子,这婚礼仪式就让宗正寺作难了。 说起这个,还有件可气的事,大皇子妃朱氏这个人,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安分,有事没事她都得找事闹事。二皇子妃定下来之后,马家自然要给女儿置办象样的嫁妆,皇家也得预备下聘礼,朱氏就为这个眼红了。吵嚷着:“我当时成亲的时候才给我下了多少聘?我可是长子长媳!她马氏凭什么同我比?我就是吃了成亲早的亏了。要是给她下厚聘,那也得给我补上当初欠我的那份儿才行!要是不补我也行,那老二现在下的聘也得跟我当时一样。” 听听,这也是皇子妃能说出来的话! 不是没人劝过她,让她别失了体统,钱财是小,面子是大。她还当面顶人一句:“面子又顶不了用,皇子府上过日子也艰难!吃穿用度,走礼来往,哪一样不要银子?” 就冲朱氏这作派,要是不给她补偿,二皇子成亲她准能干出闹喜堂的事。英罗和云罗几个人私底下说起来,都很看不起朱氏这个人。 她太象她亲娘,朱家那位老太太。无理还要搅三分,送别人一颗豆得倒搂回三个瓜。锦罗在宜兰殿一众宫女中年纪算最小的,性子也活泼,叉起腰来学着朱氏的腔调说:“弟媳妇比嫂子聘礼厚,这理说破天去也说不通。” 英罗满心烦恼都让她逗笑了,赶紧拍她一下:“快别轻狂,让人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 “锦罗妹妹说的对,咱们这位大皇子妃,没准儿真能吆喝一帮人把二皇子妃的聘礼嫁妆全抬走,抢回她自己家去。” 云罗性情比较谨慎,平时话也不多,这会儿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大皇子也不能任凭她这么作吧?他难道就不管管?” 说朱氏,她们还都有话说。一说到大皇子身上,众人就不敢胡乱非议了。 英罗暗暗叹气。 大皇子要是能管得住媳妇,朱氏还能狂成现在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朱氏性子强,大皇子性子软,英罗就从来没见他和人红过脸,和谁当面说过硬气的话。 大家都夸大皇子性子好。 可是一个男人,性子好成这样也太过了。 皇上不立太子,英罗暗自猜着多半是这个缘故。 一个男人连老婆都管不住,小小的家事都料理不了,怎么当一个皇上?怎么料理国家大事管得住文武群臣? 真立了大皇子当太子,皇上怕是死也闭不上眼。 可是大皇子并没有劣迹,也没错处,甚至在外面名声还不错,皇上将来真的不立他而传位其他皇子,只怕不是件易事。到时候兄弟之间…… 英罗摇摇头。 那些大事不是她该想的,她能伺候好皇后娘娘,让娘娘少些忧烦就成了。立储传位这样的大事,娘娘做不了主,她一个宫女操什么心。 只盼着眼前这几件大事都顺顺当当的过去就好。头一件是二皇子娶亲,第二件是赵语熙,封号熙玉公主的这一位顺利嫁了。再就是三公主刘芳能定下一位合适的驸马。 眼前曹皇后就为了这三件事情操劳烦心。 可这世上的事哪能都让人顺心遂意?曹皇后用过午膳,精神不济想歇会儿中觉,才躺下就又被人扰醒了。 英罗并不想给这两位不速之客通禀,来的是皇上的五弟宣王的王妃韩氏。如果只是她,英罗还能给拖一下,让她等等,待皇后娘娘醒了之后再去通报。可来的不光是她,宣王妃是和曹皇后的娘家嫂子一同来的。 这肯定不是小事。 英罗再不情愿也只能去将娘娘唤醒,低声禀报了这二位求见之事。 曹皇后刚听着还不甚清醒:“一起来的?” “是。” “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功夫。” 曹皇后翻身坐起来:“打水来我洗把脸。” “是,娘娘。” 洗过脸曹皇后清醒多了,可心情却更沉重。 韩氏不是个聪明人,从嫁了之后就一味听丈夫的话,她做什么冒失糊涂事曹皇后也不意外。但自家嫂子是个明白人,她既然陪着韩氏在这个时辰进宫来,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曹皇后坐了下来,也省了客套寒喧:“免礼,有什么事说吧。” 韩氏却扑通一声跪下,话没说出口泪先淌下来:“娘娘,芳儿,芳儿她不见了。” 第五十章 流言 “什么?怎么会不见了?” 不但曹皇后吃惊,身后侍立的英罗也吓了一跳。 “你别急,慢慢说。” 韩氏急的语无伦次,只是哭,还是曹皇后的嫂子承恩公夫人严氏开了口。 “今早宣王妃差人来,说翠郡主在我们府上叨扰了一日,要接她回去,可是翠郡主最后一次来还是上回老爷过寿的时候,昨日郡主并没有来。门上的人报与我,我还以为宣王府的人传错话了。” 韩氏哭哭啼啼的说:“她昨日一早就出了门,就带了一个丫头,其他跟着车的人半上午就打发回来了,说在承恩公府和祥姐儿她们玩的高兴,晚上不回去了。我想着她们姐妹们好,住就住吧……没想到今天打发人去接,竟然接不到人……” 一旁严氏很无奈。 这件事她已经把府里上下查问过了,严氏可不是个糊涂人,府里把的很牢。短短小半天,从门子到管车马的到仆妇们,连女儿她都问遍,刘翠压根儿没有来过,连口信儿都没有让人捎带过,承恩公府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这事儿承恩公府实在冤枉,分明是翠郡主借他们家名头撒了个谎,跟他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可韩氏这会儿没了女儿寻不着头绪,抓着严氏不松手,又说女儿说不定进宫来寻公主们,两人才赶在这时候进了宫。 一是抱着一线希望,看看翠郡主有没有进宫来。二是想求曹皇后帮忙寻人。 曹皇后看了一眼自己嫂子:“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我们府上我可以担保,绝不会对外泄露一个字。”言下之意,宣王府她就不敢保证了。 “进宫的一路上有没有……” 严氏很明白皇后问的是什么,摇头断然说:“没有。” 她知道轻重,不管这姑娘是到哪儿去了,这件事情都不能声张,所以进宫的一路上,还有进宫之后,她都把韩氏哄着看着,没让她有太过失态的举止。 聪明人的想法做法都差不多,象韩氏这么糊涂的人,八成还没有想到要对事情保密这一层上。 未嫁人的姑娘下落不明至少已经一日一夜了,这事儿听着就让人觉得没谱。是被拐子拐了?走迷了?还是…… 还是跟人跑了呢? 英罗默然垂首站着,不敢再往下想了。 韩氏一边哭一边说:“求娘娘……” 曹皇后说:“翠儿我会命人去找,你别再哭了,让人看见了,你其他两个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 韩氏被吓得倒噎了口气,果然不敢再哭了。 然而这件事还是已经传出去了。 没两天刘琰就听说了,是刘芳来告诉她的。 “翠儿她不见了。” 刘琰一时没明白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五婶快急疯了,听说她出门去就再也没回来。” 刘琰心说这怎么可能:“跟她着的人呢?都哪儿去了?” “就一个贴身丫鬟跟着,现在也不知下落了。” 刘琰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这事儿是真的,不是刘芳哄她。 “她能去哪儿啊?” 刘芳闷闷的灌了自己一大口茶:“是啊,我也想知道,她能去哪儿啊。” “五叔他们有派人找吗?” “找啊,怎么不找。”刘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赶车的和那天跟着伺候的人被打得死去活来,说他们郡主在承恩公府那个街口就下了车,说要买些点心给祥姐她们吃,也没剩几步路了,就打发车马和人回去了。可承恩公府说人根本没去他们家。” “怎么又扯到舅舅家了?” “是啊。”刘芳说:“听说舅舅舅母也帮着寻呢,又不敢声张。” “没人看见她们主仆两个去哪里了吗?是不是遇上了歹人?” 刘芳摇头。 “大白天的,哪有这么大胆的歹人。” 从宣王府到承恩公府统共就那么两条街的路,是京里权贵云集的地方,能在那两条街上开铺子的人,大部分都有硬后台撑着,街面上有巡丁,人来人往的,还有各府的护卫家丁出出进进,可以说是相当安全太平,要不然宣王府的人也不能放心的回去。 “那,就没人看见她们吗?” 这个肯定也有人去查,但刘芳就不知道了。 宫里知道,宫外也有流言了。流言是一种相当奇怪的东西,往往来的很快很急,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却偏偏没人说得出是从哪儿传来的,是谁第一个说的。 而且流言总是越传越离谱。 有人说,是王府的婢女走失了。 有人说,是王府的郡主走失了。 有人说,不是走失,是郡主爱上了穷书生跟他私奔了。又有说,不是穷书生,是表哥。 有人说,是被前朝余孽绑了去害了。 还有人说以上都不对,明明丢的是宫里的公主,不是王府的郡主。甚至还有说丢的是承恩公府的姑娘。 这些话严夫人都听见了,气得她头疼。可不管她再气,也得先把人找着再说。 这事儿宣王和宣王妃两人指望不上,宣王最大的本事就是吹牛,早年还染上肺病,要不是摊上皇上这么个兄长,凭他自己八百年也混不上个王爷当。宣王妃出身小门小户,遇事也没有主意,夫妻俩一对无能窝囊废。 这件事皇上交给了禁卫统领韦奕光。 韦统领可以算是皇上的头号心腹,也有人暗地里说他是皇上的密探头子,专司刺探缉办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办的事情。 这事是真是假,反正他一张死人似的脸,没人敢当面问他,当然更没人敢去问皇上了。 刘琰咬着笔杆坐在窗子前发呆。 她穿着一件白色绣红芙蓉花的裙子,头上的红绫带末稍坠有金珠,头一动,金珠互撞就会发出轻而脆的声响。 “桂圆……” “公主有什么吩咐?是要些点心吗?” “不是,你记得上次去大姐姐府上,在假山那里听到有人说话吗?” 这怎么能忘呢。 这事刘琰告诉大姐之后,自己就差不多给忘了。 “那天跟人说话的,是不是翠姐?” 桂圆可不敢肯定:“公主恕罪,那天奴婢也没听真切。” “我也没听真,你觉得,象是翠姐的声音吗?” 桂圆这次是实话实说:“奴婢与翠郡主就见过两三回面,不熟悉她的声音。” “我也听不出来。”刘琰同这位五叔家的姐姐也没多少来往。小时候倒是在五叔家住过一天,在三伯家也住过一两天,结果回曹家后发现染了一头虱子,治了好久才治好,也不知道是在他们谁家染上的,总之从此后不敢去住了。再后来进了宫,和姐妹们也不常在一处。听着她们几个的声音都差不多,都在努力学说官话,但都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天回到水阁里,吴表姐和翠姐两个人都在……” 但现在回想,怎么也想不起她们当时的神情有无异样了。实在是那天宴上的佳肴太过美味,她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记得那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至于别的嘛……她实在记不清了。 如果那天的人是翠姐,那她的失踪,可能跟那个约定终身的人有关。 “去宜兰殿。” 桂圆习惯了公主想起一出是一出,公主要走那就赶紧跟上。 曹皇后听到通报声时,刘琰也进来了。 她从来都不会等通报完了再进。 “母后。” 刘琰挨着曹皇后坐下,搂着她的腰。 曹皇后摸摸她的头:“让人给你拿点心吃。” 这个不用吩咐,英罗亲自去把点心端来,进殿时看到四公主挨在皇后身边小声说话,曹皇后只说:“知道了,你不用担心。” 刘琰很快就抛开了担忧,一心一意吃点心。 说起来刘琰算好养活的,不怎么挑剔,点心嘛,不管是甜的,咸的,油炸的,粉面的,有馅儿的或是没馅儿的,她都吃。 这胃口好的。 别的这么吃,早胖了。她大概是整天闲不住,吃不胖,从入夏眼看着瘦了一圈,又瘦了一圈,现在胳膊腿都细细的,入夏时裁的衣裳穿身上倒有些显得旷荡了。 “母后,你说翠姐她能找着吗?” “会找到的。” 真不难找。 一个没出过门的姑娘她能跑哪儿去?真有前朝余孽要害也轮不到她这号小人物。 没几日,二皇子从慈恩寺回来了,皇上遣人去传的话放了他,他回来先去求见皇上,见着了就哭,说自己悔改了,又来见皇后。皇后只说:“记住这个教训。回去好生预备吧,下个月就该成亲了。” 二皇子叩头应是。 失踪了不到十天的翠郡主,被找到了。 韦统领从那个跟着郡主一起失踪的丫鬟身上查起,顺藤摸瓜,没费多少功夫就把翠郡主给寻了回来。这件事办的利索,又不张扬。京里的流言也被另几条消息冲淡掩盖了。 转眼就是二皇子娶亲的日子。不知道曹皇后是怎么安抚了大皇子妃朱氏,她在喜事上表现得可圈可点,没闹场没找碴,让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又对皇后娘娘的本事啧啧称奇。 娘娘总不会真的补给她一份儿聘礼吧? 不过今天是大喜事,只有新郎和新娘称得上主角。 拜堂的时候刘琰看到宣王妃带着刘翠,刘翠低垂着头,流海遮住了脸。拜过堂之后她们母女就先一步告辞了,那天从头到尾刘翠没跟人说过一句话。 刘琰悄悄问刘芳:“她前些天究竟去哪儿了?” 刘芳听到些风声,却不能对刘琰说,只说:“五婶急的病了一场,今天看着脸色还不大好。” 刘翠相貌随了她娘,性子也随了她娘,真是糊涂。她做下这样的事,宣王和宣王妃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也是为着她,为着她两个妹妹的名声着想。可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以后谁还能敬重她?一个糊涂人。 第五十一章 喜事 “新娘子偏瘦了些。” 刘琰默默的看了吴表姐一眼,穿着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婚吉服,她是怎么看出新娘子偏瘦的?真好眼力。 吴表姐原来名叫吴小慧,有一阵子她听了四大美人的传说后,非要改名吴昭君,被她祖母一顿痛斥,只能乖乖的还叫原来的名字。其实慧字也不错,乡下女孩儿叫花儿朵儿、金啊银啊的居多,这个慧字据说还是祖母跟和尚特意问来的,这么用心取的名字,哪能容她瞎改乱改? “不过总比那一位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呶了呶嘴,示意刘琰去看站在新人前头的朱氏。 这话是大实话。 朱氏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又是顿顿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富贵日子,本来就不算苗条的腰身吹气似的朝外涨,现在站在新娘子身前对比着实鲜明,能顶她一个半。 二皇子妃脸涂得粉白,唇画了一点圆圆的朱红,一动不动的端坐在喜床上任人打趣,只垂头不语。新娘子们都是这么妆扮的,摆在一起象是一排大号泥娃娃,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吴小慧小声说:“也不知道擦了几斤粉,她一家生得都黑,尤其马大人,那张脸黑的象锅底。” 刘琰让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赶紧忍住。 她扯了吴小慧一下:“咱们出去吧,这儿人挤人怪热的。” 新房里乱哄哄的,虽然今天是皇子娶亲,娶的还是正妃,可是今天能来赴宴的也都是亲眷权贵,那些女人开起玩笑来一点儿不知道避讳,还有小孩子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乱作一团。 “是热,咱们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喝口茶歇歇。” 桂圆她们几个还有吴家的两个侍女,护着这二位从新房出来。 刘琰其实不喜欢办红白事的场合,到处兵荒马乱的,一大堆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高谈阔论,仿佛都是认识了一辈子的相识。鞭炮声震得人头晕,锁呐吹的撕心裂肺,怎么也听不出喜庆热闹来。 每来一回这种地方,回去后都觉得特别累,也不知道为什么。 刘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后看。 “怎么了?” “没事。” 就是觉得好象……有人在注视她。 吴小慧拉了她一把:“走了。” 二皇子府邸也是前朝旧宅改建的,原先也是座王府,前不久才刚修缮完,新漆味儿还没有散尽。 吴小慧在宫外,消息比在宫里的刘琰要灵通多了,指着后园的方向说:“这王府里原来有不少松柏树,听说最久的一株都有好几百年了。可是二皇子不喜欢,前些日子都让人伐了,移栽了不少名贵花木。可那些又不是一年两年能长起来的,现在这后园看着光秃秃的。” “伐了做什么?” “听说是嫌挡了光,不够亮堂。” 刘小慧前后看看,问侍女:“见着三公主没有?” 侍女摇头,答说:“拜堂的时候见着了,后来就没见着。” “奇怪,她跑哪里去了。”说着她又笑了:“算啦,反正她总不会丢了。” 话一出口她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前几天京里还传得沸沸扬扬,说郡主丢了、公主丢了,这是皇家的一件丑事。本来无心的一句话,现在倒显得意有所指似的。 “她可能见着家里人了,过去说话。”刘琰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刘小慧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有时候无意间得罪了人自己也不知道。 刘芳有公主封号,住在宫中,可她和大姐姐不一样,大姐姐是家里没人了只剩下她一个,刘芳可是有父亲,她父亲是皇上的兄长,封号是溱王,她还有兄弟。只是父亲娶了后妻,对前头的女儿可有可无。兄弟呢,也不是一个娘生的,亲近不起来。 不亲近,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今天这样的场合刘家宗亲都过来,溱王夫妇带着儿女自然也过来,刘芳总不能当作没看见。 “说到芳姐,前阵子我们一起说话时还提起她。有人羡慕她被皇后娘娘教养长大,现在还有公主的封号,也有人说……” 刘琰好奇的问:“说什么?” 吴小慧顺手揪下道旁花池里的一朵芍药花:“有人说,要是她亲娘还活着,她也未必稀罕做这个公主。” 刘琰没想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怔了下才点头。 “说得是。” 如果真让三姐选,她会选哪一样?是选亲娘长命百岁,还是会选现在的公主尊荣? 这还用猜吗? 三姐肯定想要她亲娘。 吴小慧也是一样想法,她一点也不羡慕刘芳。亲娘早就没了,一个人住在宫里,有家也回不得,纵然是公主又怎么样? “我听说件事儿啊。”吴小慧凑近刘琰耳边,小声问:“芳姐是不是有意中人?” “啊?谁?”刘琰意外的不是刘芳有意中人这件事,而是奇怪吴小慧是怎么知道的。 吴小慧露出“你不够意思”的神情:“我又不瞎,也我也不聋不哑。上次福玉姐姐公主请客,你们俩单跑出去半晌,后来我看见她,还有美香姐姐,都跟那个李,李什么说话来着。” “李崆吗?” 吴小慧瞪她:“你果然知道!还瞒我。” 呃,说漏了嘴了。 吴小慧突然紧张起来,扯着她的袖子走到柱子后才问:“你不会也对这人……” “没有,你胡说什么啊,他多大我多大啊。” “京里迷上他的上到八十下到八岁,年岁差些可不稀奇。”话是这么说,吴小慧看出刘琰没那个意思。 “他们在一起说什么了?” 吴小慧用扇子半遮着脸:“我离得远嘛,就看见芳姐好象只说了一句还是两句,倒是美香姐姐够敞亮,要把自己的帕子硬塞给李崆,吓得李崆简直是落荒而逃。” 逃…… 刘琰忽然想起那天李崆从假山石洞里出来狼狈的模样,不会就是美香姐姐追在后面吧? 她一时想笑,一时又觉得有些丢人。 李崆是生得好,那自家姐妹也不用见了他一个个象饿虎扑羊吧? 不过一想到李峥那天说的话,就既不好笑,也不怪她们丢人了。 不管是芳姐还是美香姐,都是白用心,李峥说得明明白白,李崆这几年也都不会成亲,李家也不愿意尚公主。 生得好有什么么了不起?再好看也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要不了几年就会变丑变老变得肥头大耳。 她们俩也没进厢房里歇息,就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这儿比屋里舒服,廊上的风吹得人还凉快些。桂圆提了一壶热水来,就在廊阶下泡了壶茶。 “这菊花茶酸酸甜甜的。”吴小慧老实不客气的说:“回头分我一半。” “你也上火?” “不上火就不能喝了?”她放下茶盏:“怎么你上火啦?” 刘琰皱着眉说:“嘴里起了两个泡。” “让我看看。” 她托着刘琰的脸朝着光:“张嘴。” 起的泡一个在舌根,一个在上颚,她左右歪头看不清,刘琰赶紧往后头:“我口水都要淌身上了。” “你这火气是够大的,喝菊花茶没大用,你还是用点黄连清毒散吧。” 一说这话刘琰的脸顿时皱做一团,别说用药,光听着这药名儿都感觉一舌根直泛苦水儿。 太苦了,她最怕苦,哪怕这药再立竿见影她也不用。 “那你今儿还能吃席上的东西吗?都是大鱼大肉的。”吴小慧想了想,吩咐侍女说:“你去厨房,叫两个干净机灵的,单给我们炒两个小菜,再送两碗清粥,千万别做得太荤腻了。”转头来对刘琰说:“咱们不去前头吃席了,就在这儿咱俩单吃,打发人跟前头说一声就行。” 吃什么倒不要紧,刘琰就是不喜欢前头席上乱糟糟的,人太多。就算去了,也吃不下东西。 “行。” 今天二皇子府上人多事杂,想也知道厨房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可这也得分人,要是换个没名没姓的去要单点,你看厨房理会不理会?吴小慧父亲是彭珧侯,她这个侯府小姐在今天的宾客中不显眼,但是四公主那是一般人吗?厨房的人都是从内侍府拨来的,最知道宫里哪位主子需巴结。不客气的说,今天来的所有宾客都敢得罪,这位小祖宗也得罪不得。 吴小慧点了两个菜,厨房硬是来了四个人,抬了两个大食盒,给她两个单摆出一桌子宴来。 “这两道菜是我们岑师傅孝敬的,这两样是石师傅亲手做的……”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粥也有莲子羹、绿豆汤、小米粥和火腿鲜笋汤。准备的如此周全了,来送菜的人还再三谢罪,说做得仓促,绿豆汤和小米粥怕熬的火侯不到,请公主千万别怪罪。 “噫,这真是……”吴小慧也知道这位小表妹一贯受宠,可具体怎么受宠,平时却体会不到。 现在她体会到了,从桌上这四凉六热两点心四羹汤里头体会到了。 “这一大桌,咱俩吃不完。”刘琰说:“留下咱们爱吃的,其他分给桂圆她们,让她们也就在这儿吃了吧。” “成。”吴小慧把一道翡翠虾球挪到自己跟前:“这一道就够我吃了。” 第五十二章 喜钱 二人小宴还没开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原来你俩躲这儿了。”刘芳提着裙子迈过台阶,脸上的妆都让汗冲花了。 和刘琰不一样,她今天打扮得格外华贵娇艳,用得是最最上等的号称“雾云香”的脂粉眉黛,身上是一件海堂红百蝶穿花宫装,头上戴着一顶赤金攒丝镶宝冠。 一见着她就觉得热。 吴小慧哟了一声:“我还以为是新娘子来了呢,眼都叫你闪花了。” 刘芳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要我借你点明目膏擦擦吗?” “谢了,你吃了没有?没吃坐下一块儿吃吧,反正这儿菜多。” 刘芳坐了下来,倒没动筷子,端着茶碗瞅着里面的茶汤,从热气袅袅一直看到茶变得温凉不热,刘琰她俩都吃得饭饱肚圆,她还在那儿发呆。 桂圆领着人端了水来伺候刘琰和吴姑娘两人净手,没吃饭的那一位却把茶碗一放,两手伸进铜盆里。 被她抢了个先,吴小慧觉得刘芳今天实在是怪,刚才招呼她吃饭她也不动,更怪的是没吃饭她洗什么手啊? 她的手也跟着伸进盆里,指尖扬起来,水珠弹到了刘芳的脸上。 凉凉的水珠溅在脸上,刘芳恍然回过神。 “芳姐,你不饿吗?” “我不怎么饿。”刘芳把手擦净,让宫女替她盛了半碗绿豆粥,三口两口喝完,这就算是吃完饭了。 吴小慧小声问:“芳姐,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看她这样子,吴小慧有些后悔不该往她脸上弹水。 “是不是遇见溱王府的人了?” 刘芳和后母、以及后母所出的弟弟妹妹处的并不愉快。母亲早亡,兄长死于战乱,她有好几年不跟溱王说一句话,父女之间比陌路人还不如。 “看见了,不过没有说话。” 吴小慧觉得自己又问错话了。 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赶紧给刘琰使眼色。 “三姐,你有没有去看新娘子?” 刘芳点头:“看了,新娘子进门的时候撒的喜钱,我的太监还捡了两枚。你们见了没有?” “快给我瞧瞧。” 刘芳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来,崭崭新黄澄澄的长元通宝,一看就是从铸币司出来一次没用过的新钱,每枚铜钱上都缠着一根细红绳,看着果然喜气。 “听说洒了两大箩钱呢。” 今天来赴宴的人,都不缺这一文两文钱,不过是个抢喜的旧俗,说是抢着喜钱,家中这一年也会有喜事。 吴小慧拿起一枚钱细看看,笑着说:“芳姐也拿了两枚,想来姐姐今年要有喜事了,还是好事成双呢。” 刘芳并不在意她的打趣,神情淡然的说:“那送一枚给你,这样咱们就都沾上喜气了。” 吴小慧反倒脸一红。 年轻姑娘沾人家新娘子的喜气,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啊?当然是为了找人家了。 上次福玉公主府的宴会,她也去了。 “琰儿妹妹要不要?” 刘琰摇头:“我不要这个。” 吴小慧笑眯眯的把铜钱收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光是宗室中就有这么多适龄的姑娘要出嫁,明后年多有不少喜事得办。 “年底有熙玉公主的喜事,还有赵家表姐出阁,都是腊月里了。” 吴小慧一说,刘琰也想起来,还有差不多四个月,二姐姐也要出嫁了。 宫里会越来越冷清,二姐姐嫁了之后就是三姐姐。 那会儿宫里就只剩她和刘雨大眼瞪小眼了。 噫!一想到这个刘琰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快饶了她吧,她可不想跟刘雨天天乌眼鸡一样你啄我我咬你的,既无趣也无益。 以前大姐姐还说她,说刘雨“年纪小,没亲娘,你不要跟她争闲气”,刘琰倒是不主动惹事,架不住刘雨总来惹她。 有时候吧,也觉得她可怜,比如她过生辰的时候。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她挺可恶的。 刘坦和新婚妻子马氏第二日入宫向皇帝、皇后请安。婚礼虽成,但是不经过大节庆宗室认亲,马氏也没有正式的册宝,在宗法上来说还不能算是正妻呢。 进宫来的时候马氏没有象成亲那日涂那么厚的脂粉,肤色果然不算白,不过眉眼秀丽,举止得宜,话不多,看起来人很安静,比朱氏那是强多了。 要是再娶进一个朱氏一样的泼辣货色,刘琰觉得母后非得给气出毛病来不可。 曹皇后留他们用过午膳再出宫,刘琰觉得母后这纯粹是给新媳妇面子,要换成二哥,母后才不会留他在宜兰殿用膳呢。 马氏吃东西特别秀气,秀气得就跟没吃似的。可能是头一回进宫拜见皇上皇后,对着婆婆心里慌,所以拘谨。 刘琰数着,她大概就吃了三口菜,喝了碗里宫女给盛的两口汤。那口菜还是曹皇后说“这道茄子不错,你们也尝尝。”于是宫女给二皇子二皇子妃挟了放在小碟子里,两人就欠欠身说多谢母后,接着把菜吃了。 这叫一个别扭。 刘琰在宜兰殿吃了不知多少回饭,几乎天天都来,从来没有哪一回吃的这么别扭过。 要是曹皇后跟她说:“这鱼不错。”她肯定得吃上一,不,三大口,顺便招呼一声:“母后也吃。” 哪象现在这样,这不是一家人吃饭,这象父皇前朝君臣奏对。这么吃,再好的菜也尝不出味来。 本来刘琰在宜兰殿不拘谨,可是看马氏坐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她也不好意思往母后怀里一扑尽情犯懒了。 好不容易熬到这两人辞别出宫,刘琰的腰一下子塌下来,招着手叫:“云罗,快来给我捏捏,我腰酸。” 曹皇后让她逗笑了:“小孩儿哪来的腰。”一面示意云罗赶紧过去给她揉揉。 刘琰趴在榻上,看着宫女们收拾了茶盏坐垫出去,懒洋洋的问:“母后,你觉得我二嫂怎么样?” “刚才见着面,哪能就断定一个人的好歹了?总得处长了才清楚。” “那就说说表面嘛。” 表面嘛…… 曹皇后只说:“规矩学的不错。” 这是当然的,从定下亲事,宫中就派了人专门教导马氏,快两年的功夫,只要不是傻子,怎么也该学会了。 “还有别的吗?” 这回曹皇后只是笑笑,没再理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