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许广平》 前言 伟大从平凡中产生。没有平凡,也就没有伟大。鲁迅是伟人,又是平凡的人。鲁迅和千千万万平凡的人一样,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有自己的爱情、婚姻和日常的家庭生活。鲁迅说过:“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本文试图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鲁迅。 ——编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序——刘绪源 从很小的时候起,对鲁迅的书和关于鲁迅的书,我都有一种阅读的癖好,哪怕并不怎么读得懂也罢。记得是60年代末的某一天,那时我已能读懂《彷徨》并能成段地背诵《祝福》和《伤逝》了,但周围实在没有能交流此方面心得者,忽然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有人手持一本旧杂志,上面有论子君和涓生的文章,在一刹那,我直觉得热血往脑门上涌,真想动用一切手段把它弄到手。当然后来什么也没发生,那人很快卷起杂志下车,永远消失在上海嘈杂的人群中了。我心里空落落的,这种空落和那强烈的眼馋,永远地留在心底。 后来鲁迅著作陆续再版了,再后来关于鲁迅的书越来越多了,我总是看到就买,买来就读,从中得到的享受和教益自是难以言表。但令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近年来,在书摊上再看到有新的鲁迅研究著作或传记、回忆之类,却并不怎么起劲了;即使拿起来翻一翻,也常抱着怀疑的眼光。想来,是因为上过几次当的缘故吧。鲁迅的同时代人纷纷谢世,新的可靠的回忆材料恐怕是很少有了;传记作品中,相互转抄和故意别出心裁的倾向早已抬头,让人大倒胃口;认真的批评和研究专著,每隔一两年总会出现一两种,但数量上怎么也比不过那些草率成书用以评职称或换稿费的“著作”,所以真正需要者反倒很难觅到。现在的谈论鲁迅的文章中,有两类是我最反感的,其一是“骂派”,以年轻人居多,对当年的文人圈子和社会现状相当陌生,又对以前被耳提面命强令读乃至背鲁迅作品深怀不满,于是抓住一两句把柄,就激动地发挥开了。其二是“捍卫派”,多以专家或后继者自居,满怀警惕,目光如炬,看到谁有损害先生的言行,或有低于原先评价的提法,就要起而战斗。我以为,这两派都不是真正实事求是的研究者,他们除了造成一种表面的热闹外,都不可能将鲁迅研究推向前进。所以我是很不愿意读这两类文章的。 倪墨炎先生是严肃的现代文学研究者,也是鲁迅研究专家,他的藏书之富和资料工夫之到家,在圈内人中早有公论。这本《鲁迅与许广平》的书稿,本是他让我转交一家大报的有关编辑,看看有无可能在报上连载的。我出于从小的癖好,拿到手就忍不住看一看,不料这就看出味道来了。我发现这是一本既不属于“骂派”也不属于“捍卫派”的书。是经过了自己认真研究的著作。虽然,要系统介绍鲁迅与许广平的关系,不可能不大量运用我们过去所熟悉的材料,但大部分材料都经他重新思索、考订和排列过,在很多地方,他都有了新的、令人信服的见解;并且,书中也确有不少新鲜的、过去人们知之甚少或根本没有引起注意的材料。此外,对于不从事鲁迅研究的普通读者,这也是一本通俗易读而又详实可靠的书,何况又有那么多老照片(其中不少由周海婴提供,从未发表过)的配合,相信它会受到读者的欢迎。于是,我做了一回“剪径”的事,将这部书稿拦下,在我自己编辑的《文汇读书周报》上连载了。稿子果然很受关注,偶有停载,便有读者写信或打电话来责问;有时印错了几个字,马上会有来自不同渠道的内行的读者提出更正;连载未满三分之一,一家家出版社就找上门来,要与作者商谈出版事宜。墨炎先生经再三权衡,最后决定将此书交上海书店出版社印行。 这本书是从爱情、婚姻和日常生活的角度来表现鲁迅的,这就突出了鲁迅的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使鲁迅和读者的距离大大缩短了。过去曾将鲁迅一味抬高,仿佛他的一言一行都饱含深意,生活中的每一点小细节小玩笑都要从事关民族和人民利益的高度考量一番,其实是将他放到了圣人的地位上。这样一来,鲁迅人格的丰富性就被削弱和破坏了,他的许多真实的人生经历反而没法解释了。严格地说,这是歪曲了鲁迅。许多年轻人对鲁迅的误解,恰恰就是从这种不难发现的歪曲中产生的。鲁迅的许多个人性的行为,他的家事,他的脾气,他的趣味,以至他的缺点和弱点,本来都不会有损于他的光辉,相反,倒能使他显得更可信,也更可爱。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如果我们不是将鲁迅视为圣人,而只是看作一个伟大的文人,那么,许多事也就不会再是难于理解和承受的了。”本书写出了一个和我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鲁迅,这不仅使我们更能理解,也使我们更其景仰他了。 书中的新意,我想读者自会去领略,此处只举两个例子,以便于管窥全豹。鲁迅与许广平同居的时间,过去的传记作者多定在上海时期或广州时期,而本书认为,早在北师大闹学潮的时候,许广平就曾暂住鲁迅家中,当时两人便已同居,那是1925年的事,许广平才二十六岁,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作者是从一些外围材料入手进行这一研究的,其中主要是根据许广平的作品,尤其是一篇名为《魔祟》的独幕剧。我感到作者运用了一点近似于弗洛伊德的方法。我是很欣赏这种研究的。另外,在关于鲁迅葬礼的描写中,作者强调了救国会在当时所起的重大作用,这就把久已为人们所遗忘的历史真相重现在世人的眼前。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笔。只有当鲁迅的人生和鲁迅的时代的全部细节都能清晰无误地摊开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才有资格放心地说一句:我们已真正了解了鲁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满天星斗”的教师 许广平在天津“北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于1922年考入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女高师)。当时的校长是许寿裳。她对这所学校很满意。由于许寿裳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是同乡又是知交,因而女高师和北大关系十分密切:许多北大教师到女高师兼课,所发讲义也和北大一样,北大每有学术讲演也允许女高师学生参加听讲。在许广平就读的国文系,北大教师前来兼课的就有马裕藻、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等。 许广平是在1923年二年级时,才读到鲁迅授讲的中国小说史略课的。开学第一天,对于这位写小说的赫赫有名的新先生,学生们都怀着“研究“的好奇心。上课的钟声还没收住余音,同学们还没坐定,在嘈杂声中突然一个黑影一闪,个子不高的新先生已走上了讲台。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首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她一向以为这成语有点夸大,看到这头发,也就恍然大悟了。那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成了同样的颜色。手弯上、裤子上、夹袍内外的许多补钉,炫耀着异样的光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四周也满是补钉。 讲台短,黑板长,他讲课写字时常从讲台跳上跳下,那些补钉就一闪一闪,像黑夜中的满天星斗,熠熠耀眼,小姐们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 然而,当他以浓重的浙江绍兴口音的“蓝青官话”开始讲课以后,全教室却肃静无声了。从不知道的知识,经他娓娓道来,把大家紧紧地吸引住了。而他常常在讲义外,讲一些例子,而在关键之处,他又喜欢幽默地画龙点睛似地一点,引发全教室一片笑声。正听得入神,下课的钟声响了。同学们都感到这一堂课,时间特别地短。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已不见了,像刚才的一闪而进那样又一闪而去了。“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是初春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丝暖气。不约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气回转过来了。“多少年后,许广平无法忘记那第一堂课。 当时也是女师大学生、后来成了女作家的陆晶清回忆说,对鲁迅有过一个过程:未受教前很仰慕,很想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初受教时,十分敬重,但有畏惧。看到他那严峻的面孔就有些怕。有时他讲了幽默话引得我们笑了,可是当他的脸一沉嘴一闭,我们的笑声就戛然而止。 后来,逐渐察觉他并不“怪僻可怕”,才消除畏惧,不仅敢于和他亲近,还敢于对他“淘气”,乃至“放肆”。 许广平就是敢于淘气和放肆的一个。她坐在第一排,好提问题,有时竟打断先生的话。但鲁迅认为她聪明,肯动脑子,有才气,颇怀好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二、第一封信 听了鲁迅的一年多的课,1925年3 月,许广平很想给平时严肃而又亲切、熟悉而毕竟又陌生的鲁迅先生写信。学校里有些动荡,加上再一年她要毕业了。她有一些问题和苦闷,希望能得到老师的指点。这事她与同学林卓凤说了,林君为她壮胆,很赞成她写。 这第一封信她终于在3 月11日写成。她用蘸水钢笔、黑色墨水、直行书写认真地誊抄一遍,并郑重其事地设法在当天送到了鲁迅手里。她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现在执笔写信给你的,是一个受了你快要两年的教训,是每星期翘盼着希有的,每星期三十多点钟中一点钟小说史听课的,是当你授课时坐在头一排的坐位,每每忘形地直率地凭其相同的刚决的言语,在听讲时好发言的一个小学生。他有许多怀疑而愤懑不平的久蓄于中的话,这时许是按抑不住了罢,所以向先生陈诉。” 信送出后,许广平很有点忐忑不安。26岁的她,平时晚上倒床就睡着了,这夜她辗转反侧思量着自己的信。对于学校中的种种现象,她认为是教育的失败,是青年的倒退。她写道:“先生!你放下书包,洁身远引的时候,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了!然而,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么?“她”希望先生收录他作个无时地界限的指南诱导的!先生,你可允许他?“对于这些责问和要求,先生或许不会恼怒,但他很忙,他会允许收下这么一个“无时地界限”的随时加以诱导的学生么?她还认为,“苦闷之果是最难尝的”,不像嚼苦果、饮苦茶还有一点回味。信中她竟提出:“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对这样的问题,先生是否会一笑了之,不予回答。………不意3 月13日一早许广平收到了鲁迅的复信。展开信笺,“广平兄”三字赫然在目。开玩笑,她的绷紧的心弦一下就松弛了。鲁迅的信写得很长,谈了学风,谈了女师大校中的事,又着重谈了他的处世方法。关于“加糖”的问题,鲁迅也写到了:“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那里,只好交白卷了。“先生写得这么平易近人,她的忐忑不安全消。一看信末所署日期,和她发信是同一天:鲁迅是接到信后就连夜写这封长信的。她深为感动。 感动之余,许广平立即写第二封信。首先她要问的是“广平兄”三字的含义。她写道:“先生吾师,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配当‘兄’吗?不!不!……绝无此勇气而且更无此斗胆当吾师先生的‘兄’的。先生之意何居?“我们似乎隐约可见这位26岁的大学生的受宠若惊的惶恐,但她仍然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对教育现状、学校情形和人生道路提出种种看法和疑问。 鲁迅仍然很快就复了信,对她提出的种种问题作了深刻的阐述,但信的开头却是对于“广平兄”称呼的解答。他说:“旧日或近来所认识的朋友,旧同学而至今还在来往的,直接听讲的学生,写信的时候我都称‘兄’。其余较为生疏、较需客气的,就称先生,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大人……之类。“ 鲁迅说过:他们的《两地书》中“既没有死呀活呀的热情,也没有花呀月呀的佳句“。但他们在开始时,就是那么的不生疏,那么的不需客气,那么的无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上门探视 从许广平给鲁迅写第一封信之日起,已一个月了。一个月中,她给鲁迅写了 6封信。鲁迅几乎是每接一信当天即复。当年北京城内一封信的邮递是三天,写信又得找空余时间或晚上,可见一月 6封信已是很高的密度。何况鲁迅每周去上课一次,许广平坐在第一排,必然见面。 许广平希望老师“无时地界限”地加以诱导,鲁迅并不表示拒绝。她决定上他的家去。第一次去,她邀同学林卓凤同行。这就是鲁迅日记1925年4 月12日所记:“下午小峰、衣萍来,许广平、林卓凤来。”许、林到西三条胡同鲁迅家时,由女工来开门。这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正屋坐北朝南三间,中间一间是全家的吃饭、洗脸和会客之地,后面向北延伸是十平方米左右的平顶灰棚,就是鲁迅的书房兼卧室。平顶灰棚的北面上半截全是玻璃窗,窗下是铺板搭成的单人床。床东边是几只叠着的旧箱子,再就是旧写字桌,旧藤椅,一只书架,书架前一幅旧针织品遮着。箱子上面的墙上,挂着司徒乔的素描炭画《五个警察和一个o 》(o 是孕妇的代号)。写字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日本人(藤野先生)和一张俄国人(安特莱夫)的照片。床西边是茶几和木椅,墙上是一幅水彩画,一幅图书封面画,一副对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正在灰棚内与鲁迅谈天的李小峰、章衣萍见有女学生到来,就连忙告辞而去。 往日想象十分神秘的先生的工作室,原来如此!它与“满天星斗”的衣裤一样,是那么简朴和寒酸,但又有文化氛围,体现着先生的追求和爱好。北窗外是小园,她们去看了,那里种着花木,养着鸡;墙外的两株树,大概就是鲁迅在《秋野》中写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给她们泡了茶,又从那多层的书架上拿出灰漆的多角形的铁盒子,给每人一块萨其马。女学生第一次来,并不太拘束,谈了一阵学校里的人和事,就告辞了。她们还要赶回学校吃晚饭。 去过鲁迅家后,许广平在给先生的信中说:“‘秘密窝’居然探险(?)过了!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多个多个’,‘戈戈戈戈戈’的鸡声:晨夕之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为何?一一在丝丝的浓烟卷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在!?(小鬼向来不善推想和描写,幸恕唐突!)” 鲁迅在复信中内容很多,但对许广平自以为“探险”得十分仔细,要考她一考。他写道:“‘小鬼’们之光降,我还没有悟出已被‘探险’而去‘。“”但你们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细。现在试出一题,加以考试: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似什么样子的?后园已经去过,应该可以看见这个,仰即答复可也!” 许广平来信中写了一段答案:“那‘秘密窝’的屋顶大体是平平的,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在画学中美的研究,天———屋顶———是浅色的,地是深色的,如此才是适合,否则天地混乱,呈不安的现象。在‘秘密窝’中,也可以说呈神秘的苦闷的象征。……“为了报复,许广平也出一题:”我们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如果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如果俟星期一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但鲁迅接到此信已在星期一上午,无论如何不可能写好答卷在午后上课前交到许广平手里。他只好自认交白卷。 从“广平兄”的称呼到信中的“智力测验”,使师生间的感情不断贴近。或许,老师正是有意或无意地给学生的生活增加她曾需要而提出的“甜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四、支持“害马” 许广平开始给鲁迅写信和到鲁迅家访问,主要为了本校的学生运动中有些问题,很希望能得到鲁迅的指导。而鲁迅正十分关心和热情支持进步的学生运动。这又使他们有了许多共同的爱憎和共同的语言。 许寿裳任女高师校长时,教师和学生一般比较满意。但毕业班的学生,认为许寿裳为人清介,社会上的“关系户”少,她们毕业时可能得不到介绍好工作的机会,因而在1923年8 月发动了反对许寿裳长校的风潮。许寿裳立即坦然提出辞职。教育部就任命曾留学美国的杨荫榆为校长。鲁迅对此并无异议。许广平和不少同学对此也抱中立态度。杨荫榆于1924年3 月到校上任。不久,改校名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简称女师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思想守旧,又志高气扬,办事独断专横,任意斥骂师生,很快就令人大失所望。先是理科教师十五人联名发表致杨荫榆公开信,对她的所作所为提出尖锐批评。接着发生学生张存良患猩红热去世,张因得罪过杨荫榆,她报复不许其延医,以致不治,师生纷纷指责缺德。学校评议会改选,她竟乘机安插亲信,有人提出意见,她竟公然脱口而说“朕即学校”,闻者哗然。秋季招生,她违背招生简章,营私舞弊。…… 师生在忍无可忍之下,终于暴发了“驱羊运动”,导火线是:文科预科三位学生暑假家,因发生战争,开学后二月才赶回学校,杨荫榆因对文科预科有意见,就强令三学生退学;教哲系有两个学生同样情况,她却免予处分。赏罚如此不公,激起师生义愤。学生自治会要求她收回成命,她竟破口辱骂学生会代表。学生会于1925年1 月18日召开全体学生紧急大会,通过决议:不再承认她为本校校长,劝其辞职,虚位让贤。3 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学生去参加追悼大会,她竟横加阻止,说是:“孙中山主张共产共妻,我们不能随波逐流受其影响!“这真如火上加油,更受到师生反对。5 月7 日,是国耻纪念日,学生请人来校作报告,杨荫榆仍以校长身份岸然上台企图主持大会,台下一片嘘声,学生会代表上台向她宣布:我们已不承认你是校长,请速离开会场。她在嘘声中气急败坏,大声呼喊:“叫警察!叫警察!“但她终于被学生轰出会场。第二天,她挂出牌示开除学生会职员张平江、郑德音、许广平、蒲振声、刘和珍、姜伯谛等6 人。但牌示即被学生拿走,学生会宣布开除无效。杨荫榆决不示弱,她以校长身份向6 个学生的家长发信,称:“查本校学生×××,因有种种不法行为,业经评议会议决开除校籍,令其出校”,要求“贵家长查照饬令回籍”。 杨荫榆想用这种手法中伤6 人,使家长接到信吓一跳,不知自己家的女孩有了什么“不法行为”;同时又可用家长之手,把这6 人拖回家去。用心可谓毒矣。 鲁迅积极支持学生的正义行动。对杨荫榆的做法,他给许广平信中说:“这手段太毒辣了。教员之类该有一番宣言,说明事件的真相,几个人也可以的。“他立即起草《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由史学系主任李泰、国文系教师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共7 人签名,除介绍事情经过外,指出“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性一端,平素尤绝无惩戒记过之迹“,”况六人俱为自治会职员,倘非长才,众人何由公举。不满于校长者倘非公意,则开除之后,全校何至哗然。“这篇宣言在《京报》等报刊上发表,也寄给6 人的家长。杨荫瑜的阴谋即被挫败。 杨荫榆在开除6 人的布告中称:“开除学籍,即令出校,以免害群。“这”害群“系由”害群之马“而来。从此,许广平到鲁迅家去,鲁迅和鲁迅母亲就都叫她“害马”,连平时少言寡欢的“师母”也会称她“害马姑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五、“驱杨运动” 从1925年1 月开始的女师大学生的“驱杨运动”,开始时学生方面是占上风的。当时教育部总长无人,由次长马叙伦主持工作。有一天,有两个女生到周作人家里,自称是学潮中的中立派,她们说:“只要换掉校长,风潮便自平息。”当晚,周作人就给马叙伦打电话转达此意。马次长说:“这事好办,校长可以撤换,但学生不能指定后任为谁。“周作人因不知道学生是否一定要谁来当校长,他不便答应马次长,此事后来就搁下了。从这件事可见,杨荫榆当时的地位岌岌可危。 到5 月,双方矛盾激化。早在4 月14日国务院任命司法总长章士钊兼任教育总长。章士钊虽即扬言要“整顿学风”,但还不便立即插手女师大学潮的事。而5 月7 日,由于教育部下令不准学生在召开纪念“五七”国耻和追悼孙中山大会,各校学生约三千人结队至章士钊住宅前要求见章,章拒见,学生愤而捣毁章宅门窗家具,军警赶来,18人被捕。9 日,各校学生至执政府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学生、罢免章士钊和保障言论集会自由。12日,章士钊请辞本兼各职,执政府表示挽留。在这样的情况下,章士钊也无暇顾及女师大学潮。 这样,4 、5 、6 月间,女师大学潮双方处于相持阶段。学生会为保护学校文件等为由,决定封锁校长办公室,由学生会总干事许广平在同学簇拥下执行(门上加锁加封条)。杨荫榆只得在校外找间房子办公。双方都向报界、向社会各界、向家长师生散发大量宣言、声明、感想。女师大校内,由于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团结,一切工作照常运转,学生坚持听课,教师准时教课,校内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6 月25日,农历端午节,鲁迅在家里请许羡苏、许广平、俞芬、王顺亲四位小姐吃饭。苏、俞、王都是周建人在绍兴时的学生。许广平与俞、王串通,将鲁迅灌醉。鲁迅醉后用拳打俞芬的拳骨,又按住许广平的头。许羡苏认为闹得太过分了,愤然离席。事后许羡苏对许广平说:这样灌酒会酒精中毒的,而且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师母订有诫条。三天后,许广平给先生信“诚恐惶恐的赔罪”不已。鲁迅复信说:“大约也许听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谣言了吧。“这”某籍“小姐即指许羡苏。他特予辟谣:他那天并不醉,更没有酒精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我并不受有何种‘诫条’,我的母亲也并不禁止我喝酒“。以后许广平却又来信大加嘲笑:”这点酒量都失败,还说‘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看来”害马“对于那天的闹剧还是很得意的。 此后,鲁迅与许广平之间师生的鸿沟进一步填平,感情的距离进一步缩短。7 月,鲁迅日记上有记载的,许广平去鲁迅家5 次,给鲁迅写信6 封,平均两天多三天不到有一次联系,这还不包括鲁迅去女师大上课时的见面。 以往鲁迅与许广平通信,鲁迅称她为“广平兄”,信末署“迅”或“鲁迅”;许广平称他为“鲁迅师”,信末署“学生许广平”或“小鬼许广平“。7 月9 日鲁迅给她的信,称她为:”广平仁兄大人阁下敬启者“,信末署为:”老师谨训“。7 月13日许广平给他的信称呼为:“嫩弟手足”;信末署名为:“愚兄手泐”。此后,鲁迅称她为“愚兄“、”广平兄“,下署”鲁迅“;许广平则一直称他为”嫩弟“或“嫩棣棣”,下署“愚兄手泐”不变。“泐”是“铭刻”的意思,手泐即手书之意,一般用于平辈间或长辈对小辈。“嫩弟”、“嫩棣棣“是他们间当面开玩笑说的,什么含义、何所出典,不详。在端午节以后的书信往来中,有相当多的没大没小的玩笑。早在1925年6 月19日许广平的信中,附有《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一文,是摘录鲁迅给她的信中的一些段落编成。7 月13日,许广平又寄来《罗素的话》一文,是摘录罗素近著《中国之问题》的一些段落而成。7 月15日,鲁迅剪下一块京报上的分类广告,上题《京报的话》,署名“鲁迅”。广告边上的空白处,鲁迅写道:“‘愚兄’呀,我还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许广平接到这块剪报,横看直看,只见这分类广告包括书报类、声明类、招生类、介绍类、招租类,实在不知道鲁迅寄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后来从鲁迅写在边上的话中,才悟到鲁迅认为她摘编他人的话是偷懒,应该“自己做一点“才好。 值得注意的是,1925年7 月以后的信,除一二封外,鲁迅许广平当年都没有编入《两地书》,而原信保存下来的也只有6 封。从1925年8 月至1926年8 月26日两人离京南下,这一年中,除鲁迅有一张请许广平吃饭的请柬外,至今还未发现两人之间的任何一封通信。是他们已十分亲密不需要再写信,还是曾经有过信而他们觉得没有存世的必要?这至今还是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六、躲进鲁迅住宅 章士钊提出辞职,执政府表示挽留。章士钊为表示辞职的决心,带着夫人离京而去。执政府召请他回来复职,还由政府将其住宅修缮一新。这给了章士钊很大的面子,他这才复职了。他重新坐上教育总长的宝座后,就大施虎威,对于女师大,他公然站在杨荫榆一边,致使女师大的形势又骤然紧张起来。 杨荫榆于7 月29日借口校舍需在暑假中大修,强令学生搬出学校,目的是使学生不能聚集在校内反对她。7 月31日夜间贴出布告,宣布解散学生自治会。7 月31日杨荫榆去教育部与章士钊面商,要求解散反对她最坚决的四个班:预科甲、乙部,国文系三年级,教育预科一年级,章即表示同意。杨知道她这措施必遭学生反对,因而当天又致函警察厅:“敝校此次因解决风潮改组各班学生,诚恐某校男生来校援助,恳请准予八月一日照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来校,借资防护。“警察厅得到执政府默许,同意派人。8 月1 日晨,杨荫榆在数十名警察的簇拥下,带了少量办事人员来到女师大,强令学生离校,学生不从,于是发生军警与学生扭打,哭声、喊声震天,校门前马路交通阻塞。这时同学们忽然发现许广平不见了,接着又发现几个同学不见。大家十分焦急,担心会不会被军警抓走而遭毒手。到下午,许广平又出现在同学们面前。原来上午她趁混乱之际挤出校门到学生联合会去求援兵。她这行动当时来不及与同学说明。还有几位同学也曾挤出校门去兄弟院校学生会告急。下午二时左右,各高校学生纷纷前来支援。杨荫榆见事不妙,从后门溜之大吉。军警气焰稍缓,但仍围着学校,大门被紧锁,校内已断电断水。 鲁迅始料不及8 月1 日会发生军警来女师大的事件。这天上午他去保和殿检书,是教育部的工作。午后去访韦素园,未遇。又去访李小峰。下午许寿裳来访,后又有鲁彦夫妇来访。直到傍晚,许广平同班学生吕云章来,谈了女师大的情形,鲁迅立即赶往女师大。这时学校铁门外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军警,里面的人不能出来;铁门内女学生也排队站着把守大门,外面的人不好进去。鲁迅向校外的军警们鄙夷地一瞥,见到校内女学生斗志昂扬地守护学校,不禁欣喜地一笑。他向铁门走去,军警们阻止。他愤怒地说:“我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为什么不可以进去?!“军警听不大懂他的蓝青官话,也不知他有什么来头,只好让他和吕云章进去。同学们见到鲁迅,立刻打开大门。不少学生见到鲁迅,像横遭委屈的小孩见到亲人那样,流下泪来。学生们告诉鲁迅,大门原是被锁练锁住的,要是发生火灾,大家连逃也逃不出去,就由许广平带领大家把锁练砸断,各兄弟学校的一些同学这才冲进学校共同守护。鲁迅拿着蜡烛,在全校巡视一遍,认为大家很有秩序。他决定今晚住在教务处办公室内,一是以拆穿杨荫榆之流的“男女学生混杂“的谣言,他是见证人;二是为女学生们壮胆;三是便于随时处理学生们要他拿主意的事。同时住教务处的还有别的被请来的教师。 杨荫榆自以为得计,继续逼迫学生。8 月2 日,她下令全体职员工友离校,在太平湖饭店和首善公寓集合,致使学校处于瘫痪状态,甚至厨房断炊,学生只得靠各校支援来的食品充饥。8 月3 日,她在报上发表《致各界声明书》,把女师大发生纠纷的责任推在学生身上。8月6 日,段祺瑞执政府决定停办女师大。8 月8 日,杨荫榆又在报上登出《女师大启事》,称刘和珍、许广平等15名学生“恣意扰乱,极端破坏“,要家长、保证人”从速来校领回该生即日出校“。同时,她又计划,这15名学生每人由两名军警挟持押送回家。校内骤然弥漫紧张空气。正当年轻学生惊恐而又走投无路之际,鲁迅冒着风险又伸出了援助之手。许广平后来回忆说:他们“要活演‘林冲押配沧州’的一幕“!如果真个实行,”乡亲和家长们会以为她们犯了什么滔天罪“,而且,“在旧社会,能设想它的后果吗?”“平日过从很密的亲友、同学,很多都怕惹事,拒绝招待了。这时候只有鲁迅挺身而出,说:“来我这里,不怕!‘“这样,许广平就住进了鲁迅西三条胡同的家里。鲁迅和其他师生仍坚持斗争。8 月7 日,由鲁迅参加的校务维持会成立,决议:一、拒绝解散令;二、驱逐章、杨;三、请社会上热心教育人士,共起维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七、为先生不平 许广平住进鲁迅家里后,日夜记挂着学校里的斗争,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但为了躲避杨荫榆的迫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曾有几个军警进门来查问,都被鲁迅顶了回去。这使许广平只得暂时安下心来。 这是一座典型的小四合院,许广平已来过几次,这里已比较熟悉了。北屋三间,中间一间往北伸出约十平方米,就是“老虎尾巴”。前面是庭院,这里有一株枣树和三株丁香。庭院西边厢房是厨房,东边厢房是佣工宿舍。南屋和北屋面积相仿,是鲁迅的书库。这里隔成一大一小,大间放着木椅、藤椅和茶几,靠墙是两座大书橱。客人多的时候,“老虎尾巴”里坐不下,鲁迅就在这里接待客人。小间里除书橱外,有一张小床,小桌,许羡苏常住在这里。她1924年从女师大数理系毕业后,先后在女师大补习科和图书馆工作,节假天就住到这里来。现在则成了许广平的暂宿之地。 鲁迅请许广平替他抄旧杂志上的文章,就是后来收在《坟》中的那几篇长文。许广平很愿意做这件事,虽然她一刻也没忘怀学校里的事。学校的事都是由鲁迅回家后告诉她的。8 月7 日成立了校务维持会,她是知道的。以后鲁迅几乎每天或隔天去参加维持会会议。维持会实行委员会制,教员委员9 人、学生委员12人。行政主任是马叙伦,他是挂名的,但挂名也有影响。总务主任是鲁迅(周树人)、李泰,教务主任是文范树、沈尹默,事务主任是陆滋勇,斋务主任是郭剑秋。刘和珍、许广平都是学生委员。有了校务维持会,学校里的事就不会只有几个毛丫头去拿主意,更不会群龙无首了。 一天傍晚,鲁迅回家来,先到南屋。这天天气闷热,开着窗也仍然热,许广平将抄好的稿子交给鲁迅。鲁迅看了看页码,惊讶地说:“啊!你今天抄了一万多字!“他拉住她的纤嫩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食指和中指:“你不停的抄,手指很痛了吧?”“不痛!”鲁迅心疼地又带点责备地说:“你为什么要抄得这么快这么多呢!”许广平含笑说:“我心里有气,就发泄在笔上和纸上了!”鲁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说:“你真是一个傻孩子!”一股异样的暖流通过她的全身。她知道先生是很爱护她的。 她发现鲁迅突然消瘦了。他为女师大的事真正是全力以赴。他现在既要顶住来自段祺瑞、章士钊、杨荫榆的压力,奋力与他们斗争,并在报刊上抨击他们的反动行径;他还要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人,为女师大事件展开辩论,参加辩论的还有周作人等人,最用心力的却是他;他还要每天或隔天参加校务维持会的会议,讨论一二天内发生的情况,商量对策,煞费苦心。他还要赴教育部工作。他还要到几所学校去上课。他还要为《莽原》周刊、《语丝》周刊、《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等等报刊写稿译稿。几乎每天都有文学青年、学生来找他,他都得接待。这么多的事向他袭来,他总是精神抖擞、义无返顾地迎难而上。她几次看到先生右手在奋笔疾书,而左手却护着胸口,他的胃病正在发作。几次深夜起来,她看到那平顶灰棚里仍然亮着灯光。她真想跨出门去,走到那小屋去,说一声:“先生,您该休息了!“但她又知道先生是不喜欢打断他的工作的。 她多次来这个家,已吃过几次饭,对这个家已多少有所了解。但几天住下来,她对这个家更了解了,对先生也更理解了。先生是名扬四海的大作家,是《狂人日记》、《阿q 正传》的作者,在报刊上继续不断地发表着作品,在好几所大学上课,是许多青年崇拜的名人。外面是轰轰烈烈,可是回到家里,一个老母,一个不了解世事的文盲的妻子,家庭生活是清冷的枯寂的。他只得埋头在看书写作之中,他不断地抽烟,一根又一根。世上竟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先生的生活应该改变!……她这样想着,竟夜不能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八、师母朱安 许广平住在鲁迅家里,想得很多的是师母朱安。朱安的脸很长,鼻子扁而大,显得苍老。她缺乏女性的妩媚。朱安又是不涉世事的封闭型的文盲。她足不出户,就是到街上去走走的机会也不多,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有时做点针线活,有时也烧一只小菜,但烧饭做菜主要是由女佣做的。她更多的时间是陪鲁迅母亲谈天。老太太倒是识字的,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看冯玉奇的小说,有时也看报刊;每当这时,她就更无事,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竹管很长的旱烟。人们简直很难相信:新文化运动主将之一的鲁迅,却有这样一位好像还没有开化的守旧的比他还大三岁的老娘子。 鲁迅家里有个习惯:晚饭后,全家人在母亲房里坐一阵,谈闲天。鲁迅这时常常躺在长藤椅上,劳累了一天,也算是休息一会;对于母亲,也是一种慰藉。谈上半小时、几十分钟,鲁迅就到他的平顶灰棚里埋头苦干去了。许广平住进鲁迅家后,曾参加过一次这样的闲谈。虽然绍兴话她听不懂,但如谈的是她熟悉的事,关键的地方鲁迅给她翻译一二句,她也能明白十之六七。那时女师大风浪已波及到了这个平静的小院。女学生来请鲁迅到学校值夜,学生们川流不息的来议论此事,“害马”也躲避到这里来了。这引得母亲关心起女师大的事来。她先把鲁迅订的报纸拿来看,觉得还不够,又叫鲁迅带些报刊回来,等不及了甚至还叫女佣去买。那天闲谈,她激昂慷慨,大有骂倒章士钊、杨荫榆之势。 鲁迅笑着说:“娘何必这样生气呢!”她说:“他们不讲道理,横行霸道,怎么能不生气!“鲁迅又笑着说:”娘要是再年轻二三十年,也许要成为女英雄呢!“但师母朱安呢,一句话也没有,她坐在藤椅里,咕噜噜,咕噜噜,这次吸的是水烟。 从许羡苏、俞芬那里,许广平逐渐知道了朱安的身世。她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由母亲订的亲。1906年,母亲写信给鲁迅,说自己有病,要他回家探亲,鲁迅回到家里,原来是母亲要他结婚。母亲年轻守寡,家境衰落,很吃了不少苦。鲁迅就曾对俞芬她们说过:“我娘是吃过苦的!“鲁迅因此对母亲很敬爱。他不愿拂逆母亲的心愿导至母亲不快。而且他那时已加入了光复会,在外面闯荡,有个媳妇在母亲身边,既可减少母亲对他的牵挂,也可减轻他对母亲的挂念,因此他同意结婚。婚后第二天他就住到了书房里。亲友们来贺喜,他总是回答:“是我娘娶媳妇。”好像是一句玩笑,却包含了多少沉痛。但鲁迅也明白:朱安本身是无过失可说的,她也是旧婚姻、旧礼教的受害者。因而鲁迅也很尊重她。她吩咐佣人做的事,即使有什么不妥,鲁迅决不会当众改变。他从没有因什么事大声埋怨她或呵责她。有一天,许广平亲眼看到:鲁迅从外面回来,带来一盒桃酥,先到母亲那里:“娘你拿一点。”母亲取了几块。他又到朱安那里:“你也拿一点吧。“朱安也就拿一点。然后他又给许广平:”害马,多拿一点!“他还特地给她准备一只盒子:”肚子饿了,随时可以吃一点!“许广平感受到鲁迅的脉脉深情。同时许广平也明白:在他眼里,朱安是和大家平等的。 然而,鲁迅和朱安之间,很少有共同的话题,两人很少有几分钟的交谈。 鲁迅常常读或写到深更半夜,就睡在那三块铺板搁在条凳上而成的小床上,从不到她房里去。据俞芬说,有一次老太太说:“我们这个家里,要是有个小孩走来走去,该多好呀!“不料这引出朱安的一番牢骚:“你们都看见的,大先生一天都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怎能怪我没有怀孩子呢!” 他没有最起码的家庭生活。他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爱情。他曾写到要先从解放自己的孩子做起,“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的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如果他自己没有如此的现实生活,他是写不出这样深刻又这样感人的文字的!他为什么只想到牺牲自己呢?他有权力爱,他有权力得到爱! 想到这里,许广平常常感到两颊烧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九、许羡苏 在鲁迅周围的女人中,以关系密切而论,许羡苏是令人注意的一位。许羡苏是作家许钦文的四妹,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时的学生。1920年她来北京投考北京大学,因未入学的学生不能住学生公寓,她就去找周建人,临时住在八道湾周宅。不料没住几天,她就成了鲁迅母亲鲁老太太的最受欢迎的人。老人最怕寂寞,苦于没有人与她谈天。老太太身边虽有大媳妇朱安,但朱安不涉世事,家门外的事知道得很少,没有什么闲天可谈。二媳妇羽太信子、三媳妇羽太芳子都是日本人,不会说绍兴话,无法和老太太谈天。而许羡苏呢,一口道地的绍兴话,绍兴的往事和北京的近事,她都知道得很多,她能和老太太一谈就是半天。这年暑假过后,她考上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要住到学校里去了,老太太舍不得她走,还流了几次泪。以后她每逢节假日,总是要到周宅来。1923年鲁迅周作人兄弟之情断裂,就是由许羡苏介绍,鲁迅朱安暂时住进砖塔胡同的俞芬家。俞芬也是周建人的学生,和许羡苏是同学,俞芬当时在女高师附中上学。1924年5 月鲁迅一家住进西三条21号,许羡苏、俞芬成了鲁迅家常客,她们都能说绍兴话,特别得到老太太的青睐,每逢节假日,羡苏就住在鲁迅家南屋的小间里。在许广平住进南屋前的一些日子里,因为放暑假了,羡苏就一直住在这里,最近她有了女师大补习科代课教师的工作,才又住到学校里去了。 许羡苏在这个家庭里,完全像是其中的一个成员。她不但陪老太太谈天,有时也做家务。她还能上厨房烧菜。袖口一卷,大火,大油,快速利落,几分钟一只菜就端出来了,绍兴口味,老太太总是赞不绝口。她在这个家的最大的职务是采购员。太师母、师母的衣服大都是自己做的,布料、针、线、钮扣,由她采购。布料的质地、颜色、横纹直纹斜纹,她们说个大概,由她拿主意,买回来,没有一次不称心的。她还会精打细算,有时正好有零头布,有裁剪好的布片,这比买整块布便宜,太师母、师母的领圈、胸围、腰围、身长、臂长,她都熟知,因而买回来大小很合适。她也购买日常用品,洗衣的皂,梳头的油,刷牙的粉,夏天用的扇,冬天穿的袜,杂七杂八,她都选购得很好。她有时也采购吃的。大先生(鲁迅)爱吃火腿,太师母爱吃酱菜,她经过前门大栅栏时,有时带来一块正宗的金华火腿,有时是一小坛“六必居”扬州酱菜,深得家人们的欢心。太师母、师母生病,要是碰上节假日她回家的时候,总是由她奔走着去日本人开的山本医院请医生,或由她张罗着陪同去医院。她已是这个家庭中不可缺少的一员。要是太师母再能选一次媳妇,必选许羡苏无疑。有一次许广平来到这个家,正是一家人吃好饭在太师母房里闲谈的时候,先生躺在藤椅上,老太太坐倚在床上,师母坐在靠近门边的椅子里抽水烟,许羡苏坐在先生与太师母之间,正在一边谈天一边教老太太打绒线。一幅多么融洽多么温馨的家庭怡乐图啊!在北京没有什么至亲的许广平,不禁心头荡起了羡慕的波澜…… 许羡苏长得并不难看。她生于1901年,比许广平小三岁。她衣着打扮并不浪漫,但也相当新潮。她考入女高师后,是该校四个剪短发的学生之一,差一点被该校校长推出校门。 许羡苏很关心、体贴先生。那天端午节闹酒,她表示抗议而离去,事后又提出“酒精中毒”的警告,就很说明她对先生的关爱。鲁迅咳嗽了,胃痛了,她总会到鲁迅身边关切地问:要不要上街去买咳嗽药水?要不要泡个热水袋暖暖胃部?有一次鲁迅发热,不肯上医院,她就问:“那我去把医生请来吧?”医生请来更花费,鲁迅只得答应:“还是我自己去吧!“他这才及时地找了医生。先生也常常想着她。先生有一天买来日本水果糖,几个学生见了抢着抓,先生说:“给羡苏留一点吧。“过了一会,羡苏就到了。 要是先生身边有一位许羡苏作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改变他枯寂的家庭生活。但许广平来的次数多了,她感觉到先生和羡苏的共同语言并不多,很少看到先生和羡苏的交谈。端午闹酒后,鲁迅在信中说:“酒精中毒是能有的,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是否隐含着羡苏多管闲事的意思?在这个家庭里,羡苏与其说是先生的知友,不如说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伴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 许广平的初恋 是出于理性的考虑,还是出于感情的冲击?或许两者兼而有之,许广平决定将自己初恋的故事告诉鲁迅。许广平1898年2 月12日出生于广东广州的一个士大夫的家庭里。祖父曾任浙江巡抚,到父亲时家道中落;母亲是商人的女儿, 能作诗词。在许广平出生后的第三天,父亲在外面的宴会上,“碰杯为婚”,将她许给姓马的绅士家。辛亥革命后,父亲思想比较开通,大哥具有民主革命 思想,这都使她很受影响。她开始阅读《平民报》、《妇女周刊》等报刊。 1911年母亲去世。1917年父亲病逝。就在父亡后不久,马家扬言要娶亲。这时 许广平已19岁,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已有主见,决不同意这种婚姻。她商于奔 父丧从北京回家的二哥。二哥帮助她解除了与马家的婚约,办法是出一笔钱,足够马家娶一个小妾。 大哥曾在南京上学,二哥曾在北京上学,许广平也 很想到外地求学,两位哥哥虽很赞成她的愿望,但无力为助,幸亏得到天津姑 母的支持,许广平1917年进了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预科。1919年爆 发了五四运动,许广平是爱国学生运动中的活跃分子,并开始在报上发表文章。 1921年她毕业于直隶女师,担任了短时期的小学教师。1922年她考入“国立北 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改称”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就在许广平进入女高师不久,她结识了在北京大学就读的广东青年李小辉。他们原有表亲的关系,在异地他乡,从相互关心,到往来密切,逐渐产生了感 情。许广平称他是“一位热情,任侠,豪爽,廉洁,聪明,好学”的青年。许 广平在天津求学时,有一位同学常瑞麟。在许广平进入女高师时,她已在北京 医学专门学校学习。两人一向很友好,每逢节假日,广平总要到常家聚谈。 1923年春节前几天,常瑞麟的两个妹妹相继患病,许广平像亲姐妹一样照料她 们。大年夜,许广平在女高师参加同乐会,不时感到喉咙疼痛。第二天,她到 常瑞麟的“医专”的校医室去诊病,医生诊断为扁桃腺炎,给吃了些普通的消 炎药。因校医室没有病房,既是扁桃腺炎也未必要住医院,广平就住在瑞麟家 里。不料广平高烧不断,喉痛加剧。李小辉打听到许广平患病住在常家,就焦 虑地前来探望,一连探望三次,第三次探望时带来了西藏青果,说是可以清火 治喉痛,他自己也留了一点,因也有一点喉痛的感觉。到患病的第六天,也就 是春节初五,许广平竟由昏迷而进入弥留状态。这时常瑞麟的父亲请来了外国 医生,诊断为猩红热。医生一面给她吃药,一面为她粗胀的颈部开刀,挤出了 大量脓液。这样,许广平的病才一天一天地好转起来。(从症状看,不像是 猩红热,但许广平的回忆文中说当时医生即如此诊断。) 许广平在病中时时想念李小辉,问周围的人,他们总是支支吾吾地说:“小辉也患病了,但已好了。”或说:“等你全好了再去看他吧。”许广平身 体逐渐康复,更想念李小辉。正月十九日晚饭时,又谈到了李小辉,常家的一 个小妹不留神说了:“辉没有了!”这对许广平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不禁 号啕痛哭。后经追问,才知道小辉染上了和许广平一样的病,已在正月初七日 夜里去世。许广平后来在回忆文中沉痛地写道:“只差半年就要毕业的辉,与 世长辞了!刚刚走到人生旅途的头一步,就突然地倒下了,能不痛伤吗?霞(许广平小名)一直没有知道自己患的是猩红热,因为医生一直没有警告过她, 她因此更不知道要回避见人,可是为了这缘故,辉来探病而传染着了,她内心 上的悲怆,自然不需解释的了。“许广平以虚弱的身体,一定要去吊祭死去了的辉。她终于找到了停柩的地方,看到了棺木上写着的李小辉的名字,证实了他确已逝去。她的哭声,和周乌鸦的叫声,久久地缠绕在灵柩的上空。…… 许广平将她初恋的故事,在南屋里絮絮地讲给鲁迅听,她的用意是:她也曾几乎遭到封建婚姻的厄运,但她终于解除,这一点比鲁迅幸福。更比他幸福 的是,她曾自主地爱过她所爱的,也曾被人爱,而他呢,从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他有权得到真正的爱!鲁迅很领会她的用心,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一、鲁迅被免职 章士钊重新上台后,大发“虎威”,为了消灭女师大学生运动,他决心连女师大也不要了。8 月17日,教育部决定将女师大改组为国立北京女子大学。章士钊自任女子大学筹备处处长。杨荫榆的乌纱帽就此丢失。19日,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刘百昭带领军警,在女师大校门口挂上“北京女子大学筹备处”木牌,并企图武装接收女师大,赶走学生。各高校代表及时赶到,与刘百昭展开辩论,使他无法得逞。在辩论而至扭打中,自称学过拳脚武功的刘百昭的绸长衫被撕得粉碎,狼狈而去,“筹备处”招牌也被摘下。20日上午,刘百昭不肯罢休,又带领军警和流氓打手,恃仗人多势众,冲进学校,在女学生寝室内翻箱倒柜,将学生自治会文件、书信席卷一空。他们一直盘踞到第二天早上才离去。22日上午,刘百昭又带领军警和男女流氓、打手二三百人,在校门口重新挂上“北京女子大学筹备处”木牌,并由军警守护,接着就冲进学校。女学生们集合在一起,紧挽手臂,高呼口号,抵抗军警流氓的拖拉。但他们人多而且强悍野蛮,女学生还是被他们架上事先停在校外马路边的好几辆汽车上,被强行送至报子街补习科房舍里,“听候改编”。前来声援的各高校代表,也有部分被捕。25日,执政府又发布由教育部章士钊等人起草的《整顿学风会》,企图颠倒是非,混淆视听,进一步压迫学生运动。 在教育部决定将女师大改编为女子大学后,许广平已无必要再躲藏在鲁迅家里,就回到学校。她参与了女师大的19日、20日、22日的毁校和护校的斗争。 在章士钊的一系列毁灭女师大的措施中,还有一项绝招,即以教育总长的身份,报文呈请执政府批准,于8 月14日发表免去鲁迅在教育部职务呈文。该文称:“本部佥事周树人,兼任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教员,于本部下令停办该校以后,结合党徒,附合女生,倡设校务维持会,充任委员。似此违法抗令,殊属不合,应请明令免去本职,以示惩戒。“鲁迅在这天的日记中记道:我之免职令发表。上午裘子元来。诗荃来。季市、协和来。子佩来。许广平来。午后长虹来。仲侃来。高阆仙来。下午衣萍来。小峰、伏园、春台、惠迭来。潘企莘来。徐吉轩来。钦文、璇卿来。李慎斋来。晚有麟、仲芸来。夜金钟、吴季醒来。得顾颉刚信。这么多人,都是看到鲁迅被免职的消息后,来鲁迅家致意和安慰的。在此后二三天中还不断来信来人致意和安慰。 鲁迅对于章士钊此招早有思想准备,因而显得很平静。他对一批批的来访者仍像过去一样,谈笑风生。他说:“这次章士钊的举动,我倒并不为奇。其实我也太不象官,本该早被免职的了。“他还说:”我看章士钊也是不得已。出面的是章士钊,其实黑幕中大有人在。“有人问:“先生是否打算起诉?”鲁迅坦然笑着说:“是为着揭穿老虎的假面目,我要起诉。“鲁迅平时抽的是低价的烟,这天他却抽价贵的海军牌。有人与他说笑:“丢了官反抽贵烟?”他看看手中的烟,风趣地说:“正因为丢了官,才买这贵烟。官总是要丢的,丢了官多抽几次好烟,也是集中精力来对付的好办法。“鲁迅作为书房兼卧室的小小的平顶灰棚里漾溢着乐观的氛围。 章士钊将鲁迅撤职,社会震动很大,许多正直的知识分子都反对章士钊的行径。在教育部工作的许寿裳、齐寿山联合发表声明:“本月十三日突将佥事周树人免职,事先既未使次长司长闻知,后又不将呈文正式宣布,秘密行事,如纵横家,群情骇然,以为妖异。“他们宣布:“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以明素心而彰公道。”据当时也在教育部工作的徐森玉回忆:免职的事,部中许多人,包括鲁迅所属社会教育司司长高步瀛在内,都提出辞职表示抗议。 那天许广平也去慰问鲁迅。她感到,鲁迅为女师大的事,为正义的事,太受苦了。看着日益消瘦的鲁迅的脸,她很希望能为先生分担忧患,分担工作,哪怕做些她经常做的抄稿、校对、整理书籍、糊信封之类的事也好。她把这想法告诉鲁迅。鲁迅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边挂着两颗泪珠,不禁笑道:“你真是一个傻孩子!” 更正:本文第八节中写到鲁迅母亲“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冯玉奇的小说“,应为”喜欢看张恨水等人的小说“。是笔者行文时失误。鲁迅给母亲寄过张恨水的多种小说和程瞻庐的小说,没有寄过冯玉奇的小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二、何时定情 鲁迅与许广平是何时定情的?不少人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从种种迹象看来,定情是在1925年的8 月间。如果要说得更精确些,相互明确表态,是在8 月8 日或9 日许广平躲进鲁迅家南屋到8 月14日章士钊撤去鲁迅职务,这约一星期的时间里。这是女师大事件斗争最激烈,也是双方境遇最艰难的时刻。许广平面临着被开除学籍、遣送回乡的困境,鲁迅则受到“现代评论派”陈西滢等人的攻击,受到章士钊、杨荫榆们的压迫,而且面临北洋军阀政府严重的威胁。但他俩互相支持,肝胆相照。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更相互了解了对方的理想、志趣和人品。鲁迅在1934年12月赠许广平的一首诗中写道:“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表明他们确是在“共艰危”中“携手”的,而“十年”正是从1925年算起的。 1960年12月至1961年1 月,为筹拍电影《鲁迅传》,女演员于蓝(她饰电影中的许广平)曾多次访问许广平,每次访问都记下了日记。于蓝一次又一次要求许广平谈一谈:她和鲁迅是怎么相爱的;并希望谈得具体些。许广平谈到:有一次她给鲁迅抄稿子,鲁迅叫她放下来,看看她手指的纹路,实际是想握着她的手。这次她感觉到了鲁迅的爱。许广平又谈到:同学们到鲁迅家里经常闹着玩,她也是调皮的一个。有一次鲁迅对她说:“别人可以这样闹,唯独你不可!”她感到了鲁迅对她的“另眼相看”,鲁迅已对她有特殊的感情。 鲁迅和许广平的相互间的感情可说是同步前进的。但许广平有一次告诉于蓝:两人明确相爱,是她首先提出的。鲁迅明白,他在许多方面与许广平不相配:论年龄,他大18岁,而且身体不好;论长相,许广平身材修长,婷婷玉立,而他身材较矮,由于不修边幅,四十几的人已显得老相;他虽已是著名作家,然而没有什么社会地位,没有丰厚的家产和积蓄,尽管许广平决不计较,可在他也应考虑必要的生活条件。除这几条外,更为重要的,是他已有元配,而朱安无自谋生路的能力,如被丈夫“休出”,无异是宣判她的死刑,即使是名义上的离婚而生活上仍然养着她,她也决不会接受。而且朱安本人也是封建婚姻受害者,她无辜无罪,倒是值得同情和怜悯的。1923年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之情断裂,在砖塔胡同找了临时住处。鲁迅在搬出八道湾老家前对她说:“你是否仍住在八道湾,或者你回绍兴娘家去,我每月给你寄钱去。“她想了想答道:”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出去,娘娘(鲁迅母亲)迟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独个人跟着叔婶侄辈过,算什么呢?绍兴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鲁迅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就与她一起住进了砖塔胡同。在这样的家庭情况下,如有人愿意和鲁迅结合,这在世俗的某些人看来,无异是当了“小妾”。这怎么对得起对方呢?所以鲁迅曾说:“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点,深怕辱没了对手。“鲁迅可说是有充分的自知之明的。所以,当许广平主动向他表示相爱的时候,鲁迅力陈自己“不配”的种种因素,并问:“为什么还要爱呢?“许广平答:“神未必这样想!” “神未必这样想”,是英国诗人勃朗宁一篇诗的题目。它写一对恋人,男的因年长很多,不敢结婚。十年后,女的委身于不爱的人,而他仍单身,和一位女伶结识。这样,四个人都很不幸,是违反天意的。这时他才悟到:当初他有种种顾虑,而“神未必这样想”!这篇《神未必这样想》,在《出了象牙之塔》中介绍过。鲁迅曾以他翻译的日本厨川白村著的《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作为教材,在女师大开课讲授过。他听许广平这样回答,便说:“中毒太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三、爱情有新的发展 经过“神未必这样想”的谈话后,鲁迅再三考虑,终于答复许广平:“我可以爱!我只爱你一个人!”许广平后来在诗篇《为了爱》中写道:“在深切了解之下,/你说:”我可以爱‘。/你就爱我一人。/我们无愧于心,/对得起人人。“鲁迅还笑着对许广平说:”你胜利了!“ 获得爱情的许广平,26岁的青春热血在心头奔腾,她以抑制不住的激情,欣然命笔,写下了散文诗一般的《风子是我的爱》。她把所爱的人比作风,是解冻的春风,是人们汗流浃背时的熏风,是梧桐叶落的秋风,是狂风怒号有似刀割的冬风。“有谁能够禁止我不爱风子,为了我的藐小,否认我的资格呢?”她继续写道:“风子是我的爱,于是,我起始握着风子的手。奇怪,风子同时也报我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并且我脉搏的跳荡,也正和风子呼呼的声音相对。于是,它首先向我说:”你战胜了!‘真的吗?诺大的风子,当我是小孩子的风子,竟至于被我战胜吗!从前它看我是小孩子的耻辱,如今洗刷了!这许算是战胜了吧!不禁微微报以一笑。“这篇散文诗最后写道: 它——风子——既然承认我战胜了!甘于做我的俘虏了!即使风子有它自己的伟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呀!风子。这是一篇爱情的宣言书,也是对于世俗偏见的檄文。许广平写好这篇作品,就交给了鲁迅。但鲁迅扣住不发。或许鲁迅考虑还不到宣布他们相爱的时候,或许考虑当时的斗争十分尖锐复杂。许广平虽然用的是“平林”的笔名,但天下很大也很小,人们总能知道作者是谁,写的是谁和谁相爱。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许广平还写了一篇《魔祟》(独幕剧)。作者称它为独幕剧,其实它没有人物的对话,每段都是叙述的语言。它写“一个初夏的良宵,暗漆黑的夜,当中悬一弯娥眉般的月”,b 已熟睡了三个钟头。她的爱者g ,做好工作,照例收拾了书桌,吸完了烟,“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扒开帐门,把手抱住b 的脖子,小声的喊着b ,继而俯下头向b 亲吻,头几下b 没有动,后来身子先动了两下,嘴也能动了,能应g 的叫声了,眼睛闭着,b 的手也围住g 的颈项,坐了起来。b 不久重又睡下,这时床上多添了一个g.”死一般静寂来到,没有别的话语,直至良久。但b 时时闭着眼,用手抚摩g 的脸,继又吻他,总是摩,吻,继续的在g 的身子上。经过多少时,g 说,我起来喝点茶,又吸一枝烟,重又躺在b 旁,仍没有话说。待烟都变成灰,已经散布在床前地下,g 说,大约有两点钟了,我们灭了灯睡罢!寝室暗黑,有些少光从正面的窗外射进来,b 是静静的,g 老是叹气,b 没敢问,陪了经过好久时间,有点鼾声从g 那里发出,b 放心睡下。偶然g 动了动,b 赶快曲着身子来抱他,但总觉得他是被睡魔缠扰般不能自主地回抱。“这时,睡魔”在那帐顶上狰狞发笑“。这剧发生地点:”一间小巧的寝室,旁通一门,另一间是书房。“这正像是鲁迅家的南屋。许广平在8 月中旬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以后也常到这里住宿。这作品,是纪实?是寓言?是象征?是讽喻?按照通俗的理解,它是否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定情以后,他们的爱情又快速地进入了新的更高的阶段。这篇作品当时也为鲁迅扣下,没有发表,现已编入《许广平文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四、胜利的喜悦 鲁迅自8 月14日章士钊宣布撤其教育部佥事职务后,一面起草诉状向市政院控告章士钊对其撤职的非法,一面更全力以赴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自15日起,鲁迅几乎每天或隔天参加女师大维持会。同时,鲁迅还撰文驳斥陈西滢等人对女师大学生运动和他本人的攻击,并向社会披露章士钊的面目。8 月26日,鲁迅还去德华医院看望和慰抚在刘百昭率领打手攻入女师大时,勇敢地冲在前面护校而被几次打昏的学生李桂生。 女师大校务维持会不承认教育部关于女师大改组为女子大学的决定,他们向社会各界募款,到8 月底,所募经费已足半年用度。他们在西城南小街宗帽胡同找到临时校舍,并聘定任课的教师。鲁迅表示义务任课,并比以往每星期多上两节课。新的学期到来,女师大像往年一样招收新生。鲁迅参加了拟试题、监考和阅卷的工作。来考女师大的学生不少。在开学典礼上,鲁迅讲话说:“我相信被压迫的决不致灭亡,但看今天有许多同学教员来宾,可知压力是压不倒的。”学生代表郑德音报告了女师大从反杨以来学生运动的经过。 女师大在临时校舍复课、招生、新学期开学,是师生们的重大胜利,当然也是鲁迅与许广平的胜利。鲁迅是教师中最坚决支持学生运动的一人,许广平是学生会总干事、学生运动中的核心人物。这个时期,鲁迅与许广平往来频繁。鲁迅的日记是记给自己看的。某一个人哪天来过,记下来,便于日后查考。如某个人几乎天天都来,日记反而没有必要记了。1925年8 月,鲁迅日记中只记14日免职令发布时,来慰问的人群中有许广平。这个月,许广平后来在回忆录中说一连住在鲁迅家五六天,鲁迅日记中就没记。9 月22日是中秋节,许广平后来在一封信中说到这天她“远远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鲁迅日记中也没有记。这都恰恰说明,这时期许广平经常去鲁迅家。从宗帽胡同到西三条鲁迅家,步行不过十多分钟。 1925年8 月至11月,是北京民主运动最为高涨的时期。教师发表《反对章士钊宣言》,学生的示威游行几乎每星期都有。“罢免和惩办章士钊”是每次游行的口号。11月28日,北京各界数万人大示威,要求段祺瑞下台,并捣毁了章士钊、朱琛、刘百昭等人住宅。章士钊已于11月10日宣布辞职,并逃往天津。段祺瑞为了丢车保帅,12月31日宣布免去章士钊职务,并任命易培基为教育部长。 北京女子大学学生听说章士钊已逃走,即与女师大联系复校事宜。1925年11月30日,女师大学生在教师鲁迅等陪同下,整队回到原校址,去掉“北京女子大学”校牌,重新挂上“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牌。这时掌声雷动,鞭炮齐鸣。接着,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庆祝复校,并欢迎兼任女师大校长的易培基到校。大会上,鲁迅与许广平都上台发言。鲁迅代表校务维持会发言,回顾了维持会半年来的工作,并宣布:“同人认为自己的责任已尽,将来的希望也已经有所归属”,因而维持会自即日起自行解散。许广平代表学生自治会发言,回顾了一年来的反杨运动,终于有了今天的胜利,是很可欣幸的。 必须带上一笔的是,周作人、许寿裳、钱玄同、林语堂等教师都是大力支持学生运动的。周、钱、林与鲁迅一起,奋笔与陈西滢、章士钊论战;许寿裳做实事较多;林语堂是教务长,但年轻好动,经常参加学生的示威游行,数万人游行捣毁章宅,他也参与了。鲁迅与许广平过从甚密,部分教师和学生已有感觉。以林语堂的身份和年龄,他应该是敏感的,不知何以长期“嗅觉失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五、惨案发生以后 女师大师生的胜利固然值得庆祝,但尖锐的斗争还在后面。章士钊于1925年12月被免去教育部总长职务,但他又担任了段祺瑞执政府的秘书长。 不久,“三一八”惨案发生。1926年3 月12日,日本两艘驱逐舰,带着四艘奉军军舰,由旅顺驶入大沽口,目的是支持奉军攻击布防在天津的冯玉祥的国民军。国民军发出信号并开空炮警告日舰的行动。日舰置之不理,并竟开炮攻击。国民军遂开实炮还击。日舰被迫退出大沽。3 月16日,日、英、美、意、法、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等八国,就此事联合向中国提出“大沽至天津航道须全行停止战斗行为”等五项要求,限定在18日正午前答复。3 月18日上午北京各界在集会,反对八国最后通牒。会后,二千余群众往铁狮子胡同向执政府请愿。事先布置好的卫队在警笛指挥下开枪向群众射击。群众纷纷躲避时,卫队在东西栅门口用刺刀、棍棒阻止。群众死数十人,其中包括女师大的刘和珍、杨德群。 这天上午女师大学生集合时,刘和珍打电话给教务长林语堂,因集会游行,要求上午全体学生请假。林语堂事先不知此事,他在电话中表示同意,但希望以后遇到这类事要事前通报,以便教务处安排。鲁迅事先也不知此事。当队伍快集合时,许广平估计队伍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她匆匆将昨天给鲁迅抄好的稿送去。到了鲁迅家,鲁迅见她放下抄稿转身要走,就问:“为什么这样匆促?”许广平答:“要去请愿!”鲁迅听了以后就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这明明是先生的挽留,许广平犹豫着不好执拗,只得留下了,就在南屋抄稿。鲁迅曾说过:“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他在1925年7月给许广平信中就说过:“我总以为不革内政,即无一好现象,无论怎样游行示威。”但他并不否定学生运动,他在“五卅惨案”后不久就说过:“今年的学生的动作,据我看来是比前几回进步了。”否则,他就不会全力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了。鲁迅认为游行、请愿的斗争方式要改变,还因为游行、请愿都是徒手的,而统治者有刀有枪,会下毒手,这会吃亏的,不利于“壕堑战”。那时游行请愿的事不断,习以为常,也是鲁迅把许广平留下的一个原因。 那天许寿裳参加了学生的请愿。卫兵开枪时,他向栅门躲避,卫兵挡住了他。他说:“我的汽车在外面。”卫兵一听此言,以为他是高级官员,就放他走了。他出去后,找到林语堂,又一起回到了现场,见刘和珍已被装在棺材里。可见反动当局是事先准备好棺材的,是有计划的谋杀。他们赶到医院,杨德群尸体半躺在桌上,周围堆着不少尸体,惨不忍睹。他们两人设法把刘、杨尸体运回女师大。 当天下午,在女师大图书馆工作的许羡苏赶到鲁迅家里,告诉了惨案发生和刘、杨牺牲的事。鲁迅和许广平立刻赶到学校。许寿裳将自己目睹刘、杨遭枪杀的惨状告诉鲁迅,鲁迅悲愤交加。据许羡苏回忆:“过了三天,我去看鲁迅先生,他母亲对我说:”许小姐,大先生这几天气得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几天以后,他才悲痛地说了一句:“刘和珍是我的学生!’就这样,鲁迅先生气病了。”鲁迅接连写了《无花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文字,痛斥屠杀者的血腥罪行和帮闲者的无耻嘴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六、双双南下 段祺瑞政府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发布对徐谦、李大钊等5 人的通缉令,说他们“啸聚群众”。后来又传出:在通缉这5 人之前,段政府还有一份通缉48人的名单,鲁迅、周作人、许寿裳、林语堂都在内。鲁迅只得躲入日本山本医院避难,后又住入德国医院。据鲁迅日记,每天或隔天去探望的是许羡苏,许广平只去过一天,可能因为她毕业考试将临。段祺瑞终于下台,鲁迅就从医院回家。奉军入京,也捕人杀人,鲁迅就又住入法国医院。 就在段政府将他列入通缉名单的同时,平政院对他半年前控告章士钊作出裁决:胜诉。但这时已不起什么作用了,而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林语堂避难躲进了好友林可胜医师家里。林可胜父亲林文庆是厦门大学校长。经林可胜联系,林文庆欢迎林语堂去当文科主任。林语堂劝鲁迅一起走。鲁迅答应了,但他不马上走,让林语堂先走。其中奥妙鲁迅当时没有告诉林语堂:他要等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后,一起离京南下。 林语堂于1926年5 月到厦门大学任文科主任兼国学研究院秘书。他立即推荐鲁迅。经校长同意,厦大自7 月起聘鲁迅为文科国文系教授兼国学研究院研究教授。鲁迅于7 月28日收到厦大寄来的当月薪水四百元,车旅费一百元。 鲁迅在7 月21日往教育部领取1924年2 月的工资的三成(百分之三十)九十九元。教育部历年欠他的工资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7 月份的还不计在内。这是他在教育部最后一次领取的工资。他是1912年2 月应蔡元培之邀来教育部工作的。岁月匆匆,竟已十四年过去了。风风雨雨,这中间换了多少教育总长。别了,教育部! 别了,北京大学!从1920年8 月到1926年7 月,他应聘在这座高等学府讲授中国小说史等课程。鲁迅还曾在北师大、女师大、世界语专门学校、集成国际语言学校、黎明中学、大中公学、中国大学等校兼课。 鲁迅于女师大是1923年7 月才开始兼课的。上课的钟点也不多。但由于与其他教师和广大学生一起投入了保卫学校的斗争,关系就显得特别密切。 师生间朋友间的饯行、宴请不断。而其中有些宴请也有值得思考之处。8 月3 日晚,韦丛芜函约在北海公园茶话,到者还有朱寿恒、许广平、常维钧、赵少侯、韦素园。这可能是未名社的韦氏兄弟为鲁迅饯行,而女师大学生中独请许广平,难道他们已知道她和鲁迅的特殊关系?8 月13日,吕云章、许广平、陆晶清联合宴请鲁迅,作陪者有徐旭生、朱先、沈士远、沈尹默、许寿裳,都是女师大教师。16日,鲁迅在寓所回请吕云章、许广平、陆晶清。吕、陆都是许广平同学,难道到此时她们还不知道许广平将和鲁迅一起南行?否则她们何以不为许广平和鲁迅一起饯行,倒和许广平一起来为鲁迅饯行? 鲁迅与许广平早就商量好,他们一个去厦门大学,一个去广州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他俩相约,各自工作一二年后再相聚,以有所准备和积蓄。当然这样的相约从未对人说过。 鲁迅与许广平于1926年8 月26日下午乘同一次车离京。先由宋紫佩、许钦文送行李至车站。到车站送行的有:许羡苏、许寿裳、荆有麟、金仲芸、高歌、段沸声、向培良、陶元庆、吕云章、陆晶清、石评梅、董秋芳等。火车于4 时25分启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