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文集》 00 泰戈尔的文学圣殿 ——《泰戈尔文集》序 刘湛秋 一 在喜玛拉雅山的另一端,那个叫印度的国家,在我们的心目中,总是披着神奇、美丽、甚至不可探测的面纱。 真的,印度曾是我们的“西天”,是中国人朝圣取经的所在,是信佛者和幻想者灵魂超脱的天堂。 可以想象,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会诞生出多少优秀的人物! 但是,对中国人最熟悉的,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甘地,一个是泰戈尔。而在这两个伟人中,泰戈尔仿佛对我们更接近,更具体,更有传感性和独特的魅力。 岁月那样无情地流逝过我。 在我童年稚幻的梦中,泰戈尔的云彩、溪水、野花曾那样驱动过我的想象力,使我贫穷的童年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我曾有的一本蓝封面的、薄薄的、由郑振铎先生译的《新月集》时常陪伴着我,度过那些快乐和忧伤,受屈辱和奋发,饥饿和苦读的黎明和黄昏…… 现在,当我已越过天命之年很远的时候,泰戈尔的作品依然如此新鲜,只是更显深邃、幻丽,像高邈的天空,像恒河的波影。 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体验。我敢说,几乎所有文学青年都受过泰戈尔的沐浴。泰戈尔那长满大胡子的、和善的、像圣经一样的肖像永远是我们崇拜的偶像。 二 我一直在思索,泰戈尔的魅力在什么地方呢? 为什么几乎所有批评家和诗坛巨子都尊称他为大师呢? 大诗人庞德在听另一位大诗人叶芝朗诵泰戈尔诗歌时惊呼:这是为“一位大诗人,一个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伟大的人的出现而感到激动不已”的时刻。 这仅仅是两位大诗人的虚怀苦谷或者一时冲动吗,显然不是,这是他的真诚流露与实事求是的评价。 那么,泰戈尔为什么能使我们激动不已呢?到底他的魅力何在? 从表面看来,他的作品很少有所谓高深莫测的玄机,也不刻意于宏伟的构制或摆出所谓巨擘的气势,其语言又如此质朴无华…… 真的,我们几乎找不出什么秘密武器来吓唬读者和我们自己。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旦进入泰戈尔的世界我们就不得不跟随他前行。 这种魅力来自一种精神的显现和一个灵魂的裸露。 在印度的古哲学中,“梵”是宇宙万物的统一体,是人类和谐的最高象征。泰戈尔的生命中浸透了这种哲学的意念,但是,泰戈尔不是宗教者,因此,他把这种意念不是引向来世或虚无飘渺的天庭,他扎根于泥土,培育着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鲜花,他爱着人——从国王到乞丐的各色人群,因此他寻求到了那种“梵我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并不想指点人们什么,他只想向人们倾诉什么。 在《吉檀迦利》中的“你”是谁?是诸天之王吗?是国王吗?是他爱恋的女人吗?是他的挚友吗?是陌生的过路者吗?也许是,也许都不是。那个你就是“你”。谁面对着泰戈尔,谁在读泰戈尔的书,谁就是那个“你”! 那是一种象征,是真善美的象征,是泰戈尔的世界中最高爱情的象征。如果你净化了自己,你也就是这种象征,你也就达到那种境界了。 泰戈尔在对你说话,在悄悄地、坦露心灵地、极富情感地说话。此刻,任何的故弄玄虚或娇情作巨著状都是丑陋的,多余的、任何的包装也显得委琐了。 所以我说,泰戈尔的魅力在于“泰戈尔和你”。你们之间和谐交融,你慢慢地真正的把这“你”看成了你自己,你倾刻就变了,你和泰戈尔合二为一。 世间还有什么文学作品比这种魅力更富魅力呢? 三 任何时候,我打开泰戈尔的书,不管翻到哪一页,我都会读下去,而且瞬间进入那种感觉,泰戈尔的感觉。 那是充满生命力的、洋溢着欢乐的、点燃着光明的、倾心于爱恋的大千世界。 让一切欢乐的歌调都融和在我的最后的歌中——那 使大地草海欢呼摇动的快乐,那使生和死两个孪生弟兄,在广大的世界上跳舞的快乐,那和暴风雨一同卷来,用笑声震憾惊醒一切的生命的欢乐,那含泪默坐在盛开的痛苦的红莲上的快乐,那不知所谓、把一切所有抛掷于尘埃中的快乐。 接触到这样的文字,我们的心怎么能不升腾起来?我们会有辉煌的感觉,我们内心潜藏的低沉、消极、忧郁甚至绝望的意念顿时会被泰戈尔的欢乐春风一扫而空。 难道我们活看不需要这样吗?难道我们不需要文学作品带给我们这种美好的、使我们更愿意活得更美好的原动力吗? 同样,泰戈尔的光明是—— 光明,我的光明,充满世界的光明,吻着眼目的光 明,甜沁心腑的光明! 呵,我的宝贝,光明在我的生命的一角跳舞;我的 宝贝,光明在勾拨我爱的心弦;天开了,大风狂奔,笑声响彻大地。 这种如瀑布的倾泻的语言使我的心花怒放,仰慕不已。 而泰戈尔写爱情,写女人更是充满了灵性,充满了纯洁如玉的情感,充满了那种世界美如斯的憧憬。“妇人,你用了你美丽的手指,触着我的器具,秩序便如音乐似地生出来了。” 这里的秩序不正是人性美所透露的音乐之声吗? 甚至泰戈尔写女人的“玉臂”、“纤足”、“丰乳”也是如此的晶莹、美丽,既浸透炽热的,又发散洁净之芳香。 爱的旋律激荡起两朵浪花, 溅落在那四片缠绵的唇下。 强烈的爱欲是那样急切地, 想在身躯的边缘久别重逢。 这是泰戈尔对男女接吻的直接描写,谁能指摘这是猥亵呢?你可能因这些文字而躁动,但的火焰更是圣洁的火焰。 正是这些欢乐、光明、爱情构成了泰戈尔永恒的主题,像一部宏伟的交响乐中反复出现的主旋律,时隐时现,时轻时重,这样一步步迫切你灵魂的深处,并最终俘虏了你。 从这个角度看,泰戈尔的“梵我合一”、“神人合一”就不是超然与外之物了。他创造的仍然是人,是充满七情六欲却又具有人类美德于一身的新人。这是泰戈尔的追求,也是所有大艺术家的追求。较之同时代、当代别的大艺术家,泰戈尔没有把更多的精力去发掘人类的丑恶,而是孜孜不倦地在美的领域中开垦、耕耘。他不是用匕首或鞭子去惊醒读者,他是用微笑去溶化读者。 谁能写出孩子的睡眠被偷走那样美妙的画面呢?谁又能终生以其艺术之笔怀着对人类的爱并保持不谢的童心呢?只能是泰戈尔,永远的泰戈尔! 当人类一步步朝向更现代化、更文明、更和谐的社会发展时,我们和泰戈尔是越来越近了。 四 在这越来越近的像朝圣者队列般的广大读者群中,恐怕除了他的祖国的人民外,就数中国人了吧!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几乎没停止过翻译与出版泰戈尔的作品,尤其近几年来,各种版本,各种编选本此起彼伏,像印度洋的波浪汹涌不已。这反映了开放的中国读者情感,也反映了泰戈尔对中国的情感。泰戈尔生前来过中国,并和中国大艺术家梅兰芳、徐悲鸿都有过深切的友谊。这恐怕也是世界别的大文学豪所难以享有的吧! 现在由我来主编一套泰戈尔的文集,我深有在高山下,大海前的感觉。也许,我作为编辑的新鲜之处在于我只是泰戈尔的读者和崇拜者,而不是专家和译家,是我眼中的泰戈尔。 可能,也别是一番风景吧! 五 泰戈尔为自己建立了一座文学的圣殿。他的为人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在这座文学圣殿里,我们不是膜拜上帝、真主与佛祖,我们只是来寻找自己。 此刻,任何的喋喋不休的评论都是多余的。我们只有怀着虔诚的心,默默地步入这座圣殿! 嘘,安静些! 在美的星空下,我们除了勇敢追寻,别无选择! 1994年12月5日于北京虎坊桥寓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1 爱者之贻 石真 译 1沙杰汗①,你宁愿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爱的泪珠②永存。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沙杰汗,你用美诱惑它,使它着迷而被俘,你给无形的死神戴上了永不凋谢的形象的王冠。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的繁星叹息说:“我记得!”“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却了。因为生命必须奔赴永恒的征召,她轻装启程,把一切记忆留有孤独凄凉的美的形象里。--------①沙杰汗: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②“一滴爱的泪珠”:指泰姬陵,印度伊斯兰建筑的主要代表。1632—1654年沙杰汗用了22年的时间为其爱妃蒙泰姬在北方邦阿格拉近郊建造了一座陵墓。墓用白色大理石筑成,墙上镶嵌五彩宝石,中央覆以巨大的圆形穹窿。因此诗人以“泪珠”来刻画它。2我爱,到我的花园里漫步吧。穿过扑来眼底的热情的繁花,不去管她们的殷勤。只为突发的欣喜像惊奇夕阳的灿丽,你且暂停一下脚步,然后飘然逸去。爱的赠礼是羞怯的,它从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它轻快地掠过幽暗,沿途散下一阵喜悦的震颤。追上它抓住它,否则就永远失去了它。然而,能够紧握在手中的爱的赠礼,也不过是一朵娇弱的小花,或是一丝光焰摇曳不定的灯光。3我的果园中,果实累累,挤满枝头;它们在阳光下,因自己的丰满、蜜汁欲滴而烦恼着。我的女王,请骄傲地走进我的果园,坐在树荫下,从枝头摘下熟透的果子,让它们尽量把它们甜蜜的负担卸在你的双唇上。在我的果园中,蝴蝶在阳光中尽舞,树叶在轻轻摇动,果实喧闹着,它成熟了。4她贴近我的心,就像花草贴紧大地;她对我说来是如此甜蜜,犹如睡眠之子疲惫的肢体;我对她的爱就是我的整个生命的泛滥,似秋日上涨的河水,无声地纵情奔流;我的歌和我的爱是一体,就像溪流的潺潺涟漪,以它的波浪和水流歌唱。5如果我占有了天空和满天的繁星,如果我占有了世界和它无量的财富,我仍有更多的要求。但是,只要我有了她,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块立锥之地,我也会心满意足。6诗人呵,春光明媚豪奢,你应当放歌赞美那些毫不流连的匆匆过客,那些欢笑着奔向前方从不回顾的人,那些像花朵般在恣情欢乐时怒放,转瞬即逝,终不悔恨的人。请不要默默无言地坐下来,去数你过去的悲欢,——不要停下脚步,去拾起隔夜的鲜花上落下的花瓣;不要去苦苦求索你不理解的东西,去辨别它费解的寓义——不要试图去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来自那空白深处。7我已所剩无几,其余的都在整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漫不经心地挥霍掉了。现在,它只够谱一首短歌唱给你听;只够编一个小小的花环,轻轻拢上你的手腕;只够用一朵小花做一只耳环,像一粒圆润的粉红色的珍珠,一声羞赧的低语,悬垂在你的耳边;只够在黄昏树荫下,小小的赌赛中,孤注一掷,输个干净。我的小船是简陋的,又容易破损,不能胜任在暴风雨中迎着惊涛骇浪前进。但是,只要你肯轻轻地踏上它,我愿缓缓划动双桨,载你沿着河岸航行;那里,深蓝的水面上微波荡漾,如同被梦幻揉皱的睡眠;那里,鸽子在低垂的枝头咕咕鸣唤,给正午的树荫笼上一层忧郁。日落人倦时,我将采一朵露滴晶莹的睡莲,簪上你的秀发,然后向你告别。8我的小船载满了人,装满了货,但是,我怎能回绝你呢?你孤身一个,只带了几束稻谷。你年轻,身材苗条又纤弱;飘忽的微笑在你的眼角闪烁,你的黑色长裙像雨天的乌云。船上当然有你的位置。旅客将一路陆续登岸归去。你且在我的船头稍停片刻,待船儿靠岸时谁能将你留住?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我不会向你发问。但是,黄昏时,当我落下风帆,泊下小船,我会坐下来惊奇地想:你向何方去,又会到谁家贮藏你的稻谷呢?9女人,你的篮子沉重,你的四肢疲乏。你要走多少路?又为寻求什么赢利在奔波?道路是漫长的,烈日下路上的尘土火一般灼热。看哪,湖水深且满,像乌鸦的眼睛一般黑。湖岸倾斜,嫩草青青为它铺上柔软的地毯。把你疲惫的双足浸在水中吧,这里午时的熏风会为你梳理飘散的长发;鸽子咕咕低唱着睡眠曲,绿叶窃窃私语,诉说着隐藏在绿荫中的秘密。即使时光流逝,太阳西沉,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那横穿荒野的小路迷失在暮色苍茫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害怕,前面盛开着凤仙花的篱边,就是我的家。我将领你到那里,为你铺好床,点亮一盏灯。明日清晨,鸟雀被挤奶姑娘惊起时我会将你唤醒。10那驱使蜜蜂——这些无形的踪迹的追随者——离开它们蜂房的是什么呀?它们急剧地扇动着的翅膀在传递什么消息呢?它们如何听到沉睡在花心的音乐呢?它们又怎样找到了羞怯无声地安眠在花房的蜜呢?11初夏,绿叶刚刚吐出嫩芽。夏天来到海边花园里。和煦的南风,轻柔地传来断续的懒洋洋的歌声。一天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让爱之花盛开的夏天来到海滨的花园里吧。让我的欢乐诞生,让它拍着手儿,和着汹涌澎湃的歌声翩翩起舞吧。让清晨甜蜜而又惊奇地睁大眼睛吧。12啊,春天!很久很久以前,你打开天国的南门,降临混沌初开的大地。人们冲出房屋,欢笑着,舞蹈着,喜极欲狂,互相抛掷着花粉。岁岁年年,你都带着你第一次走出天堂时撒在路上的四月的鲜花来到人间。因此,你的花的浓郁芬芳里弥漫着如今已成梦境的岁月的声声叹息——那已消亡的世界的眷恋情深的哀思。你的轻风里满载着已从人类语言中消失的古老的爱的传奇。有一天,你突然闯进我因初恋而焦急震颤的心灵,带来新的奇迹。从此,年复一年,那从未经历过的欢乐的甜柔的羞怯便藏在你柠檬花绿色的蓓蕾里;我心中难描难诉的柔情便留在默默无言,如燃烧的火焰似的红玫瑰中;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页——那热情奔放的五月的时光的深切怀念,便和着你年年新绿的嫩叶的沙沙声悄悄低语。13昨夜,在花园里,我向你献上青春洋溢的醇酒。你举起杯儿,放在唇边,合上双眼微笑着。我撩起你的面纱,拨散你的长发,将你那宁静而又洋溢着柔情蜜意的脸庞贴在我的胸膛上。昨夜,月光梦一般漫溢在安睡的大地。今朝,晨露晶莹,黎明岑寂。你,刚刚沐浴归来,身着洁白的长袍,手提满篮的鲜花,向神庙走去。我伫立在通向神庙小路旁的树荫下,在静悄悄的黎明中低垂着头。14假如我今天烦躁不安。我爱,宽恕我吧。这是第一场夏雨,河边的树木在摇曳颤抖,花繁叶茂的迦澹波树举着醇香的酒杯,在劝诱过路的风。看呵,天空里道道电光闪烁着投下匆匆的视线,风儿正在你的秀发上狂跳嬉戏。假如我今天太殷勤,我爱,请不要生气。迷蒙的雨幕掩住我们每日所见的景物,村子里一切劳动已经停止,牧场上杳无人迹。即将降临的雨儿在你的黑眼睛里发现它的音乐,七月在你的门旁等待着用它含苞的素馨簪上你的秀发。15村里人都叫她黑姑娘,可是在我心上,她却是一朵小花——一朵黑色的百合。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乌云挟着闪电滚滚而来的田野上。她的面纱拖在地面,乌黑的发辫松垂在肩前。也许她是个黑姑娘,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但是,我只看到她那双小鹿般可爱的黑眼睛。狂风呼啸,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听到小花牛惊慌的哞哞低鸣,她快步跑出茅屋。抬起大眼睛仰望天空,倾听着隐隐的雷声。那时,我站在稻田边——只有姑娘心里明白(或许我也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她黑得那样可爱,就像炎热的夏季里带来阵雨的乌云,像密林里温柔的阴影,就像恼人的五月黑夜里渴望爱情的无言的秘密。16她曾经住在破损的石阶伸到水面的池塘边。多少个夜晚,她曾凝视过那因竹叶摇曳而变得使人眩晕的溶溶月色;多少个雨季,她嗅到从嫩秧田里飘来的湿润的泥土的清香。椰枣树下,村庄的院落里,姑娘们谈笑着缝制冬装。她的名字总是被人们亲昵地提起。池水深处还保留着她手臂戏水的记忆,通往村中的小径上还印着她每天经过时潮湿的足迹。今天,带着水罐来池塘汲水的村姑就曾和她天真地逗趣,看到过她的微笑,那赶着牛群去凫水的老人,也曾每天在她门首停下脚步,向她问候致意。多少条帆船曾从村边驶过,多少位旅人曾在那榕树下休憩,渡船曾把多少人送到对岸的集市,但是从未有人留意这个地方,乡间小路边,靠近破损的石阶伸近水面的池塘,曾住着我心爱的姑娘。17很久很久以前,蜜蜂在夏日的花园中恋恋不舍地飞来飞去,月亮向着夜幕中的百合微笑,闪电倏地向云彩抛下它的亲吻,又大笑着跑开。诗人站在树林掩映、云霞缭绕的花园一隅,让他的心沉默着,像花一般恬静,像新月窥人似地注视他的梦境,像夏日的和风似地漫无目的地飘游。四月的一个黄昏,月儿像一团雾气从落霞中升起。少女们在忙碌地浇花喂鹿,教孔雀翩翩起舞。蓦地,诗人放声歌唱:“听呀,倾听这世间的秘密吧!我知道百合为月亮的爱情而苍白憔悴;芙蓉为迎接初升的太阳而撩开了面纱,如果你想知道,原因很简单。蜜蜂向初绽的素馨低唱些什么,学者不理解,诗人却了解。”太阳羞红了脸,下山了,月亮在树林里徘徊踟蹰,南风轻轻地告诉芙蓉:这诗人似乎不像他外表那样单纯呀!妙龄少女,英俊少年含笑相视,拍着手说:“世间的秘密已然泄露,让我们的秘密也随风飘去吧!”18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你的生活就会充满忧虑。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门洞开着,我心不在焉——因为我在歌唱。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我决不会用我的心来回报。倘若我的歌儿是爱的海誓山盟,请你原谅,当乐曲平息时,我的信证也不复存在,因为隆冬季节,谁会恪守五月的誓约?假如你一定要倾心于我,请不要把它时刻记在心头。当你笑语盈盈,一双明眸闪着爱的欢乐,我的回答必然是狂热而轻率的,一点儿也不切合实际——你应把它铭记在心,然后再把它永远忘却。19经书中写道,人若年过半百,就应远离喧嚣的尘世,到森林中度隐居生活。然而,诗人却宣称:净修林只应属于年轻人。因为,那里是百花的故乡,是蜂儿鸟儿的家园;那里,幽僻的角落期待着情侣们的私语的震颤。月华亲吻着素馨花,倾诉着深情厚谊。只有远远未到五十的人才能领略其间的深意。啊,风华少年,既缺乏经验,又固执任性!因此,他们正应隐居在密林,经受谈情说爱的严格训练,而让老人去管理世间营生。20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哪里呢?是在那学者的鼻烟污染了夏日的清风,人们无休无止地争论着“是油依赖桶还是桶依赖油”的问题,连那陈旧泛黄的手稿也为那如此无聊地浪费转瞬即逝的生命而蹙起眉峰的地方吗?我的歌大声叫道:呵,不,不,不是!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大理石宫殿里住着越来越骄横肥胖的百万富翁,他的书架上堆满皮革装订、黄金描绘的书籍,奴仆们不时地拂去书上的灰尘,这从未被人翻阅过的书籍扉页上的题辞是献给那无名的神明。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猛吸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是!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青年学生坐在桌旁,头儿低垂在书本上,思想却在青春的梦境里漂游;散文在书桌上蹀躞,诗歌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灰尘铺满零乱的书斋,歌儿呵,你可愿在那里捉迷藏?我的歌踌躇着,没有开口。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忙于操持家务的少妇,抽空儿快步跑进卧室,急匆匆从枕头上抽出一本爱情故事,那书儿被小宝贝撕破揉皱,书页散发着她头发上的香气。你的市场是在这个地方么?我的歌叹息着,欲言又止,打不定主意。我的歌呀,你的市场在什么地方?鸟儿轻轻地啼啭,溪流明睿地欢歌,宇宙的琴弦把歌曲倾在一对恋人两颗颤动的心上,你的市场是在那里吗?我的歌放声高唱:是的,是的,是的!21①一束花我的花儿像乳汁一样洁白,蜂蜜一样香甜,美酒一样芳酵;我用金色的丝带将花儿扎成一束,但是它们逃避我小心的照拂,飞散了,只有丝带留着。我的歌儿像乳汁一样清新,蜂蜜一样甜美,美酒一样令人陶醉;它们和我心的跳动同一韵律;但是它们——这闲暇时的宠儿,展开翅膀飞去了,只有我的心在孤寂中跳动着。我所爱的美丽的姑娘像乳汁一样纯洁,蜂蜜一样甜蜜,美酒一样迷人;她的绛唇像清晨时开放的玫瑰,她的眼睛像蜂儿②般漆黑。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但是,她也像我的花儿和歌声一样离开了我,只有我的爱情留着。--------①本言为戴文德拉纳特·森(devendranath sen 1855—1920)所作。戴文德拉纳特·森,孟加拉浪漫主义诗人。他的诗的内容多为对女人的崇敬,对儿童的挚爱和对自然风物的描写。森爱花成癖,诗集多以花束命名,著有:《无忧花束》、《玫瑰花束》和《马樱花束》等。②蜂儿:指印度的一种黑蜂。印度人的审美习惯以为它最美丽,常用它来形容女人眸子的漆黑和眼波的流转,以及皮肤的微黑,体态的轻盈。22假如来生我有幸投生为布林达森林①里的牧童,我甘愿忍受失去书香门第的骄傲的一切痛苦。牛群在草场吃草,牧童坐在大榕树下,悠闲地编织着红豆花环,他喜欢投入耶摩那清而深的河水中激起水花。拂晓,小巷中家家响起搅奶器的嗡嗡声,他唤醒伙伴们去放牧;牛群扬起一阵尘雾,姑娘们来到院子里挤牛奶。山竹果树下的阴影更浓了,河两岸的暮色苍茫;挤奶姑娘渡过波浪汹涌的河水时,吓得胆颤心惊;一群孔雀展开光彩夺目的尾翎,在森林里起舞。而牧童正凝视夏日的云霞。四月的夜晚像初绽的花朵一般甜蜜,牧童消失在森林中,头上斜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缀满鲜花的秋千绳紧紧拴在树枝上,南风在笛声中轻轻震颤,快活的牧童,结队来到蓝莹莹的河水边。我的兄弟,我不愿意做孟加拉新时代的先驱,也不想为蒙昧的人民点亮文明的灯火;但愿我能投生在无忧树郁郁葱葱的密林里,投生在布林达的村庄中,那里姑娘们搅动牛奶做奶酪。--------①布林达森林:印度神话中大神黑天童年时与牧女拉塔相爱的地方,是印度维湿奴派信徒的圣地。23我爱这铺满沙砾的河岸,鸭群在寂静的水塘里呷呷嬉戏,乌龟在阳光下晒暖;夜幕四垂时,漂泊的渔船停泊在高高的水草丛里。你爱那盖满绿茵的河岸,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汲水的姑娘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迤逦而行。同一条河在我们中间流淌,向它的两岸低唱着同一支歌。我独自躺在星光下的沙滩上,倾听着:晨光熹微中,你一人坐在河岸边,倾听着,只是河水对我唱了什么,你不知道;它倾诉给你的,对我也永远是个难解的迷。24你站在半开的窗牖前,面纱微微撩起,等待着货郎来卖手镯脚铃。你懒散地望着,笨重的牛车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叽嘎叽嘎地滚动着车轮。远处的河面上,天水相接处,帆樯缓缓飘动。世界对你,就好似老奶奶摇动纺车时低声吟唱的小曲,无意义无目的,又充满随心所欲的想象。但是,有谁知道,也许就在这闷热倦人的正午,那个陌生人提着满篮奇特的货物,已经上路?他响亮地呼唤着路过你的门前时,你便会从依稀的梦中惊醒,将窗儿洞开,抛下面纱,走出房门,去迎接命运的安排。25我紧握你的双手,我的心跳进你那双黑眼睛的深潭里;我在寻找你,你沉默着不说话,永远躲避我的追求。我明白我必须满足于这短促的爱情,因为我们不过是在路途中邂逅相逢。难道我有力量伴你走过这人群熙攘的尘世,领你走出这迷宫似的人生曲径?难道我能有充足的食物供你度过那树满死亡之门的阴暗的旅程?26如果你偶然想起了我,我便为你唱歌。雨后的黄昏把她的阴影洒在河面上,把她的暗淡的光缓缓拖向西方;斜晖脉脉,已不适于劳作或游戏。你坐在向南的露台上,我在黑暗的房间里为你唱歌。暮色苍茫,从窗栊飘进湿润的绿叶的清香,预告雷雨将至的狂风在椰林中咆哮。掌灯时分,我将离去。当你倾听着夜间的天籁,那时也许你能听到我的歌声,虽然我已不再唱歌。27我的盘中盛的是我所有的财产,我把它奉献给你。我不知道明天我该将什么供奉在你的足前?百花竞奇斗妍的夏日即将逝去,树儿将花朵凋谢的树枝举起,凝视着苍穹,我就像这株大树。但是,过去我奉献给你的一切,那永存的泪水难道未曾使一朵小花四时不谢么?在这夏日将逝之时,我站在你面前,两手空空,你愿记住我奉献给你的那朵小花,愿用你的青眼来酬谢我吗?28我梦见,她坐在我的床头,纤纤素手轻柔地抚弄我的头发,那爱抚像是在弹拨美妙的乐曲。我望着她的脸庞,双眸泪光闪闪,难言的隐痛将我惊醒。我坐起来,望着窗外闪烁的星河,那寂静的星河隐藏着热情的火焰。不知此时此刻,她是否在做着相同的梦。29隔着树篱,我们的视线相遇了。我想,我有一些话要对她说,而她却走开了。我要对她讲的话,像一叶扁舟日日夜夜随时间的浪潮而颠簸起伏。我要对她讲的话,仿佛秋天的行云,无止无息地四处追寻,又仿佛变成了黄昏时盛开的花儿,在落霞间寻找它已失去的时光。我要对她讲的话,像萤火虫似地在我的心里熠熠闪光,在绝望的黄昏,探求它的深意。30春花怒放,就像我那未说出口的爱情的灼热的痛苦。花儿的芬芳,带来了往日的诗歌的回忆。我的心蓦地绽出希望的绿叶。我的爱人没有来,但我的四肢却感到了她的爱抚,穿过芳香的田野传来了她的声音。忧伤的天空的心底有她的凝视,但是,她的眼睛在哪里呢?熏风里飘飞着她的亲吻,但是,她的樱唇在哪里呢?31①我的心上人呵,我似乎看见你,在万物即将醒来的清晨,站在一道带着快乐的幻梦的瀑布下,你的血管里满溢着它奔泻飞溅的水花。也许,你正在天国的花园里漫步,俏丽的素馨、百合、夹竹桃争鲜斗妍,缤纷的落英飘洒在你合抱的双臂中,落在你热情洋溢的心上。你的欢笑像一支歌,但是,歌词却湮没在万物争鸣的合唱中,湮没在百花无形的的芬芳中。你的欢笑像隐身在心中的明月,你的双唇像是窗口,月光从那里照射出来。我忘记了原由,也不想知道它,我只记得,你的欢笑就是炽热沸腾的生活。--------①本诗为萨特扬德拉纳特·达(satyandranath datta,1882—1922)所作,他是孟加拉诗人,泰戈尔的崇拜者。著有诗集《长笛与琵琶》、《祭火》、《丰收的花》等。他的诗多采用民歌体,以韵律响亮,节奏明快,语言流畅称著,在这方面他对当时诗歌创作的影响甚至比泰戈尔更大。达特精通梵文、波斯文、英文及法文。他通过英文和法文几乎将世界各国古代及现代的著名诗歌、小说、戏剧等译成孟加拉文,译文虽不十分忠实于原文,但文笔流畅。32多少回,春天轻轻叩我们的房门,而我正为工作忙碌,你也不去理睬它。今天,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伤心肠断,意气消沉的时候,春天又来了,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从门口赶开。当春天想向我们献上欢乐的冠冕时,我们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但是,现在,当春天带来的是忧伤的礼品时,我却不得不让它畅行无阻地走进门来。33往日里,闹闹嚷嚷的春天曾一路欢笑着闯入我的生活,把玫瑰撒满大地,向晓的天空被无忧树嫩叶的热吻染作一片火红。今天呵,春天穿过幽寂的小径,沿着凄清郁悒的树荫,悄悄地潜入我独处的小屋,静静地坐在露台上,凝视着前面原野的绿色化为一片苍茫的暗淡的天际。34像低垂的雨云,告别的时候来到了。我仅仅来得及用颤巍巍的双手,在你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如今,正是摩怙阿花盛开的季节,我独自坐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暗自思索:“你腕上还系着那条红丝带吗?”你沿着黄花照眼的亚麻田边的小路离去了。我看见,昨夜我为你编结的花环依然松松地垂在你的发上。为什么你不肯稍待片刻,让我在清晨采集鲜艳的花朵,作为最后献礼?我不知道,你头上那支松垂着的花环是否已在无意间跌落在小路上?多少个黄昏和黎明,我为你歌唱;你离去时,低声吟唱的正是那最后的一支歌。你不肯多停片刻,听我为你再唱一支只是为你,永远为你谱写的新歌。我不知道,你在田野中穿行时低声吟唱的我的那支歌,是否终于使你厌倦了?35昨夜,乌云压顶,预兆着大雨倾盆;阵阵狂风,摇撼着奋力挣扎的橄榄树的枝条。我希望,在这暴风骤雨,孤寂凄清的夜晚,梦如肯降临,他应化作我心爱的人来到我的睡梦中。风儿仍在呜咽着掠过田野,黎明苍白的脸颊挂满泪珠。我的梦也已落空,因为,现实是冷酷的,而梦也自有主张,独断独行。昨夜,黑暗沉醉在狂风暴雨之中,雨像是夜的面幕,被狂风撕成碎片;在这星辰隐匿,暴雨喧嚣的夜晚,梦如化做我心爱的人来相会,现实是否会妒忌呢?36我的镣铐,你在我的心底谱写乐曲;我终日拨弄你,使你成了我增加光彩的装饰物。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你也曾使我畏惧,但畏惧之情使我更加爱你。你是我漫漫长夜中的伴侣,在我向你告别之前,容我向你顶礼,我的镣铐。37我的小船呵,你的舵几经损毁,帆也破成碎片,你常常飘向海洋,拖着铁锚,你并不在意。可是这一次,你的船身上已经展开了一道裂缝,你的货舱装载的货物又很沉重,现在是你结束航行的时候了,让轻轻拍岸的波浪摇你入睡吧。啊,我知道一切规劝警诫都是徒劳的。蒙着面纱的神秘的毁灭命运在诱惑你。狂风暴雨疯狂地向你扑来。浪潮高卷,轰鸣接天,热烈的狂舞震撼着你。那么,挣断铁链,我的小船,摆脱羁绊,无畏地冲向你的毁灭吧!38当我年轻时,我曾在湍急迅猛的激流中漂游;春风挥霍成性地在吹拂,枝头繁花似火,百鸟争鸣,不知疲倦。热情的洪流淹没了我的理智,我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扬帆疾驶;我没有时间以我的心灵去观察,去感受,去理解这个现实的世界。如今,韶华已逝,我的小船搁浅在岸上,我听到了万物的深沉的乐曲,苍穹也向我敞开缀满繁星的胸怀。39我的双眸背后,有一个旁观者,他仿佛见过远古时代的事物,熟悉混沌初开时的世间生活,而这些被人遗忘的情景在草茎上闪烁,在树叶上颤动。他见到过暮色苍茫星光闪烁时分蒙上新面纱的心爱的人的脸庞。因此,在他眼中,蓝天像是为无数的聚散离合而痛苦,春风里仿佛弥漫着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对亘古世纪的悄悄私语的怀念。40逝去的青春送来消息,它对我说:“在微笑成熟为泪花,时光为未出唇的歌声而痛苦的尚未降临人间的五月的震颤里,我在等着你。”它说:“踏过已消逝的时光的轨迹,穿过死亡之门,到我身边来吧!因为梦境消逝,希望落空,你采集的岁月的果实也腐烂了。但是,我是永恒的真实,在你从此岸到彼岸的生命旅程中,你将与我一再相逢。”41姑娘们去河边汲水,树林中传来她们的笑声;我渴望和姑娘们一道儿,走在通向河边的小路上;那里羊群在树荫下吃草,松鼠从阳光下轻捷地掠过落叶,跳进阴影里。但是,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我伫立在门外,凝望着闪光滴翠的槟榔树叶,聆听着河畔汲水姑娘的欢笑。日复一日,在露洗过一般清新的清晨,在暮色苍茫慵倦的黄昏,担负起去取回满罐水的任务,始终是我最喜爱、最珍视的享受。当我意兴阑珊,心情烦乱的时候,那满罐汩汩作声的清水温柔地拍抚着我;它也曾伴随着我欢乐的思绪、无声的笑颜一起欢笑;当我伤心的时候,它泪水盈盈,呜咽地向我倾诉心曲;我也曾在风狂雨骤的日子,抱着它走在路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鸽子焦心的哀鸣。我已经做完一天应做的事情,我的水罐已经灌满,西方的斜晖已经暗淡,树下的阴影已经更深更重;从开满黄花的亚麻田中传来一声长叹,我的不安的眼睛了望着村中通向河水深黑的河岸的蜿蜒小路。42难道你仅仅是一幅画像,不像是繁星和尘埃确实存在?和着世间万物的脉搏、繁星闪烁,尘埃颤动,而你的静止的画像是那样绝对地远离一切,孤零零的。你曾伴着我一同散步,你的呼吸是温馨的,你的四肢充满着生活的乐曲。你的话语道出了我的感受,你的脸庞触动了我的心弦。突然,你停住脚步,留在永恒的阴影里,而我只好踽踽独行。生命像个孩子,边笑边摇动死亡的拨浪鼓向前奔跑,它向我招手,我那无形的先驱继续前进。但是,你却停住脚步,留在尘埃和繁星之后,你不过是一幅画像。不,你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如果你的生命之流停止了,那么河水也会不再奔流,五彩缤纷的晨曦也会停住脚步。如果你那像闪烁的暮色般的黑发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之中,那么夏日的绿荫也会带着它的梦儿死去。我真的会将你忘记吗?我们匆匆赶路,忘却了路旁篱边的绿叶鲜花。然而,芳香却在不知不觉间融进我们的忘却之中,使它充满了音乐。你离开我处身其间的世界,却在我的生命之源找到了安身之所,因此,那遗忘不正是消失在它的深处的记忆么?你已不再听我唱歌,你已溶进我的歌声,你随着破晓时的曙光来到我的身边,又随着傍晚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离去。然而,从此我总在黑夜中寻找你。不,你决不仅仅是一幅画像。44你死去了,从世间万物中消失了,你的死对我身外的一切说来是你终止了生命;但是,你却在我的悲伤中得到完全的再生。我感到我的生命更臻完美,因为,在我的生命中,男性的刚强与不朽的女性的温柔永远合二为一了。45携了美与秩序到我的不幸的生活中来吧,女人,就像你活着的时候将它们带到我的家里一样。拂去时光的尘屑,注满空空的水罐,照料那被忽视的一切。再敞开神庙内殿的大门,点燃明烛,让我们在神面前默然相对吧。46天空凝视着自己无垠的蔚蓝,沉入梦幻。我们,一堆堆的云朵,便是它的突发的奇想。我们飘浮无定,没有家园。星星在永恒的王冠上闪耀。关于它们的记录是永久性的,而我们却是用铅笔写就的草稿,转瞬之间便可以抹去。在太空的舞台上,我们是那敲响手鼓,放声大笑的角色。但是,暴雨雷鸣便来自我们的笑声,而雨点是足够真实的,雷声也非同小可。然而,我们无权向时间要求报酬,我们随风飘来,在我们还来不及命名时,又随风飘去了。47道路是我的新娘。白昼,她在我脚下向我低语,永夜,她和着我的梦儿歌唱。我与她的相会没有起始,也无终止,随曙光来临,随夏天的鲜花与歌儿更新。她的每一次亲吻,都像爱人的初吻。我和道路是一对恋人。每个夜晚都为她换上新装,每个清晨,我都将褴褛的旧衣留在路旁的客栈里。48每日里,我沿着同一条老路来来去去,送水果到市场,赶牛群去牧场,划渡船过小河,条条道路对我是那么熟悉。一天早晨,田野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牧场上到处是牛群,大地的胸膛和着成熟的稻浪欢快地起伏。我走着,手里提着沉重的篮子。忽然,一阵轻风吹过,天空仿佛在亲吻我的前额。我的心儿跳动,仿佛朝阳破雾而出。我忘记了走熟的老路,向路边跨出了几步,熟悉的景物变得陌生了,就像一朵花,我只在它含苞欲放的时候认识它。我为我平日的小聪明感到羞愧,我离开正途闯入了仙境般的世界。那天清晨,我迷失了道路,却找到了永存的赤子之心,这是我一生的幸运。49我的宝贝,你问我:天堂在什么地方?圣贤告诉我们:天堂超越于生死界限之外,也不受日夜交替的制约,天堂不属于尘世。然而,你的诗人却明白:天堂渴望着时间和空间,它为降生到这果实累累的大地上而不息地努力着。天堂就在你那娇柔的体内,就在你那急速跳动着的心中,我的宝贝。大海快乐地敲响了鼓点,花儿踮起脚尖亲吻你,因为,天堂和你一起诞生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50①母亲把女孩抱在怀里,唱道:“下来,下来吧,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上。”月亮梦一般地微笑着。夏季隐约的花香在暗中浮动;幽静的芒果林的浓荫深处传来夜莺的歌唱;遥远的村落中升起一阵牧童的笛声,笛声里带着无限的忧郁。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柔声低唱:“下来,下来吧,月亮,亲一亲我的宝贝,在她小小的额头上。”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又低头俯视着怀中“地上的小月亮”,我惊奇地望着这一派宁静的月光。孩子欢笑着,学着母亲歌唱:“下来,下来吧,月亮。”母亲微笑了,月光皎洁的夜也微笑了。没有人看见我,诗人,小宝贝母亲的丈夫,正躲在后面注视着这画一般的景象。--------①本诗为迪金德罗拉尔·罗易(drijendralal roy,1863—1913)所作。迪金德罗拉尔·罗易是孟加拉著名剧作家和诗人,著有《雅利安之歌》(二卷,1882,1893)及《滑稽诗集》(1898)等。他的诗多采用不受传统韵律束缚的、泰戈尔式的自由体和童谣体,以语言流畅,节奏明快见长,但不够精练。后来成为泰戈尔最激烈的反对派。51初秋的晴空万里无云,河水快要溢出堤岸,冲刷着横倒在浅滩上的一棵大树的裸露的树根。长长的小径从村庄里伸出,宛如饥渴的舌头,一头扎入小河中。我向四周眺望。静默的天空,流动的河水,我感觉到幸福在向四方延伸,就像孩子脸上绽开纯真的笑靥。我的心是充实的。52性急的花儿呀,冬天还未归去,你便倦于等待,挣脱了羁绊。等到看不见的来者匆匆瞥见你这路旁的守望者的时候,你已经匆匆地冲了出来,奔跑着,喘息着。哦,你这情不自禁的素馨,你这喧闹的五色缤纷的玫瑰!你绚丽的色彩,浓郁的芳香,扰动了空气。你笑着,互相推着挤着,袒露胸怀地怒放了,然后凋谢了,纷纷扬扬落满大地,最先冲向死之洞隙。到时候,夏天自会乘着潮水般的南风来临,而你却从来不肯减缓速度,掌握它来到的准确时间。出于信心的极度的欢乐,你鲁莽地在路边消耗了自己。你从远方听到了夏天的脚步声,便以落英铺地供它轻轻踏过。甚至解救者还未出现,你就挣脱了羁绊,开放了,在它还未到来并且承认你以前,你就把它当做自己的了。53①芭兰花四月终于消逝,炎夏的热吻烧焦了无可奈何的大地,这时,我绽开了蓓蕾。我来了,一半儿惊惧,一半儿好奇,像个调皮的孩童向隐士的小茅屋偷偷窥视。我听到,枝残叶枯的树林战兢兢地切切私语;我听到,杜鹃吐露夏日慵倦的歌声;透过我的花蕾外飘摇的绿叶的幔帐,我看到了世界,严酷,冷漠,形容枯槁。我依然勇敢地开放了,带着强烈的青春的信念,畅饮着那从光彩夺目的天杯中倾出的烈酒,傲然向黎明致敬。我,心底蕴藏着骄阳的芬芳的芭兰花。--------①本诗为萨特扬德拉纳特·达特所作。参见第31首注。54天地初分,从创世主不安的梦魂的翻腾中,升起了两个女人①。一个是天国乐园的舞女,男人热切追慕的对象。她欢笑着,从智者冷静的沉思中,从愚人空虚的蒙昧中,攫取了他们的心,把它们像种子似地信手撒在三月豪奢的东风里,五月狂喜的花丛中。另一个是天国的王后,是母亲,她坐在金秋丰富完美的宝座上。在收获季节,她把那些飘零的心,带到如泪水一般温柔甜蜜,像海洋一般宁静美丽的地方——带到神圣的生与死汇合处那所冥冥未知的殿堂。--------①两个女人:第一个指乌尔娃希,代表热切的,永恒的青春。第二个指司幸福的女神拉克什弥。在印度神话中她们都是在创世主搅拌乳海时从海底升出的。55正午的微风,如蜻蜓薄纱似的双翼在轻轻震颤。村中家家户户的茅屋顶,像孵雏的鸟儿一般掩护着昏昏欲睡的人们,一只杜鹃躲在绿荫深处,寂寞地歌唱。这清新流畅的曲调,滴进了人们劳苦耕作的单调的音响中,为情侣的切切私语,为母亲的热吻,为孩子的笑声增添了音乐。它掠过我们的思绪,就像溪水流过水底的卵石,不知不觉间,使它们变得圆润精美。56对于我,夜晚是寂寞的。我在读一本书,直到感到枯燥无味,它使我觉得,美像是商贾用文字装扮起来的时髦货物。我厌烦地掩卷熄灯。刹那间,月光涌进我的小屋。美的精灵呵,你的光辉泛溢苍穹,为什么一丝微弱的烛光竟遮蔽了你?为什么书中几句无用的空话,竟像薄雾似地掩盖了那使大地无比宁静的声音呢?57秋天是属于我的,因为她时刻在我心中摆动。她那闪光的脚铃随着我的脉搏丁当作响,她那薄雾似的面纱随着我的呼吸飘动。梦中,我熟悉她那棕色长发的触抚。绿叶和着我的生命跳动飞舞,而她就在外面颤动的叶子中。她的明眸在晴空中微笑,因为是从我这里,它们吸取了光明。58蓝天下,万物熙攘,放声大笑;尘埃沙粒像顽童,旋转飞舞。喧嚣撩动了人的心,而他的思绪呀,渴望和万物一同游戏。我们的梦随着未知的溪水漂动,伸展手臂去抓住大地,——奋斗变成了砖石,建成了人居住的城市。呼声从往日涌来,向今天寻求答案。它们的双翼扇动,空中布满了浮动的阴云;我们心中不肯平静的思想,离开栖身的巢,飞过幽冥的荒野,去追求形体。思想就像黑暗中摸索的香客,寻求光明之岸似的,在实物中找到了归宿;它们将被诱入诗人的诗句中,它们将被留宿在未来的城市的塔楼中,它们将听到来自明天的战场上的呼唤,去拿起武器,携手加入战斗,去争取那即将来临的和平。59在万有无缺的国度里,人们不修建高楼大厦。大路边是绿茵茵的草地,湍急的河水从旁流过。男人晨出耕作,脸上笑容可掬;傍晚归来,口里哼着小曲,他们不为金钱忙碌奔波,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正午,妇女们坐在凉爽宜人的庭院里,低声唱着歌纺棉纱。稻浪滚滚的田野上,飘来牧童的短笛声。笛声使路上的行人衷心喜悦,他高歌着穿过光影斑驳的芳香的树荫,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商人乘着载满货物的船儿顺流而下,没有在这国土上收帆停泊。武士们擎着飞舞的旌旗列队而过,但是国王却从未在这国土上停下他的战车。远方来的旅客曾在这里歇脚,离开时却不知道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都有些什么。在这块国土上,路上的人群熙攘,却从不你推我搡。诗人呵,在这里安家吧。濯去长途跋涉沾在脚上的尘土,调好琵琶,日暮时,在这万有无缺的国度里,躺在星光照耀下的清凉的草地上吧。60收回你的金币吧,国王的使者。你派我们到林中神庙去诱惑那位年轻的苦行者。尽管他平生未曾见过一位姑娘,我也没能完成你的使命。破晓时,那修行的少年披着淡淡的曙光,到小溪边沐浴。褐色的鬈发披在双肩,像是一簇朝霞,四肢如同太阳一般闪闪发光。我们唱着,笑着,划着小船,狂热地嬉闹着跳进溪水,围着他翩翩起舞。这时,太阳升起,从水边瞪视我们,愤怒得涨红了脸。那天使般的少年睁开双眼,望着我们的舞姿;深深的惊诧使他的眼睛闪亮如同晨星。他举起合掌的双手,唱起赞美诗,歌声像小鸟婉转鸣啼,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飒飒地应和。我,肉胎凡身的女人,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歌声,它宛若晨曦从寂静的群山升起时那无声的晨曲。姑娘们用手掩住绛唇,笑着摆动身躯,少年的脸上掠过一片疑云。我快步跑到他身边,痛苦地伏在他的足前说:“主人呵,我愿听您驱使。”我领着他来到绿草覆盖的河岸,用丝绸的衣襟为他擦拭身体;我跪在地上,用我的长发为他拭干双脚;当我抬起头,凝视他眼睛,我似乎尝到了混沌初开时的世界献给第一个女人的第一次亲吻——我是有福的,赞美上天吧,因为他使我成为一个女人。我听见他在说:“你是哪位无名的神祗?你的抚摸是永恒之神的抚摩,你的眼中藏着午夜的秘密。”不,不要那样微笑,国王的使者——尘世的智慧蒙蔽了你的眼睛,老人家。那少年的纯真却刺破迷雾,看到了闪光的真理——女人是神圣的。啊,在那第一次表示爱慕的可怕的光芒中,女人的神性终于在我心底觉醒。我泪水盈眶,晨光像姐姐似地温柔地抚摩我的长发,树林里的微风吻着我的前额,就像吻着百花。姑娘们拍着手,放荡地笑着,面纱拖在地上,头发蓬松着,她们开始向少年投掷鲜花。 啊,纯洁无瑕的太阳呵,难道不能用我的羞赧织成浓雾,遮过你的视线吗?我扑倒在少年的足前,大喊道:“原谅我!”像受惊的小鹿,在树荫和阳光下飞跑,边逃边喊:“原谅我!”姑娘们猥亵的笑声像噼啪燃烧的烈火烧灼着我,但是,我的耳畔始终回响着那句话——“你是哪一位无名神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2 再次集 白开元 译 昆虫的天地卡弥尼树的枝丫,悬曳着露水打湿的坚韧的蛛丝。花园曲径的两旁,星散着小小的棕色蚁垤。上午,下午,我穿行其间,忽然发现素馨花枝绽开了花苞,达迦尔树缀满了洁白的花朵。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来很小,其实不然。昆虫的巢穴何尝不是如此哩。它们不易看清,却处于一切创造的中心。世世代代,它们有许多的忧虑,许多的难处,许多的需求——构成了漫长的历史。日复一日,表现出不可阻止的生命力的活跃。我在它们中间踯躅,听不到它们的饥渴、生死……永久的情感之流的流淌。我低吟诗行,斟酌字眼,以完成写了一半的歌曲,对于蜘蛛的世界,蝼蚁的社会,我这样斟字酌句是费解的、古怪的、毫无意义的。它们幽暗的天地里,是否回荡着摩挲的柔声,呼吸的妙曲,听不清的喁喁低语,无可表达的沉重的足音?我是个凡人,我自信可以周游世界,甚至能够排除通往彗星、天狗口啖的日月的路上的障碍。然而,蜘蛛的王国对我是永远关闭的,那充满我痛苦、怨恨和喜悦的世界的尽头,蝼蚁的心灵的帘幕是永远低垂的。上午、下午,我在它们的“狭小而无限”之外的路上往返,目睹素馨花枝绽开花苞,达迦尔树缀满洁白的花朵。黄 鹂我疑惑这只黄鹂出了什么事,否则它为何离群索居。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花园的木棉树底下,它的腿好像有点瘸。之后每天早晨都看见它孤零零的,在树篱上逮虫;时而进入我的门廊,摇摇晃晃地踱步,一点儿也不怕我。它何以落到这般境地?莫非鸟类的社会法则逼迫它四处流浪?莫非鸟族的不公正的仲裁使它产生了怨恨?不远处,窃窃低语的几只黄鹂在草叶上跳跃,在希里斯树枝间飞来飞去,对那只黄鹂却是视而不见。我猜想,它生活中的某个环节,兴许有了故障。披着朝晖,它独个儿觅食,神情是悠然的。整个上午,它在狂风刮落的树叶上蹦跳,似乎对谁都没有抱怨的情绪,举止中也没有归隐的清高,眼睛也不冒火。傍晚,我再也没看见它的踪影。当无伴的黄昏孤星透过树隙,惊扰睡眠地俯视大地,蟋蟀在幽黑的草丛里聒噪,竹叶在风中低声微语,它也许已栖息在树上的巢里了。美 艳如同白金戒指镶嵌的钻石,一抹阳光透过满天云霭的空隙,斜照着原野。风还在呼呼地吹着。木瓜树惊魂未定。北面的田畴上,苦楝树显出一副抗争的气派。棕榈树梢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时间大约是一点半钟,潮湿林木闪闪发光的晌午,跃入南墙北墙开着的窗户,在我心头涂抹一层缤纷迷离的色彩。刹时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天酷肖悠远的那一天。那天不承担任何责任,没有急迫的事情要做。那是扯断了现代的碇链,悠然飘动的一天。我看见它是往昔的海市蜃楼,那昔日是什么情形?在什么地方?属于哪个时期?莫非超越永恒?那时,我的爱侣仿佛在他世就已认识。那时有天堂,是真实的时代,绝非其它时代能够感触。同样地,畅饮了翡翠似的绿荫和金子般的阳光酿造的余暇的醇醪,畅饮了田野上挥舞雾纱的迷醉雨天的甘美,我也感到若有似无——像天之琴弦上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萨伦曲调,从一切时间的帷幕后隐约地飘来。阿斯温月初一阿斯温月初一,微风中有了一丝令人发抖的凉意。晓月的清晖融入白夹竹桃的光泽。好似顶礼的朝霞的红袍散发的香气,白素馨的气息在带露的碧草上流荡。呵,今天是阿斯温月初一。透明的曙光在东方天空吹响了法螺,腹腔的共鸣澎湃着热血。古往今来,多少国家的征服世界的豪杰在死亡之路上策马飞奔,艰难地寻找不朽的生命。他们那胜利法螺的无声余音飘袅在露水浣洗的阳光中,他们对下属发出的抛家别妻的呼吁,又在阿斯温月初一响起来了。财富的负担,名誉的负担,忧虑的负担,他们一古脑儿地扔进尘土,镇定地冲向错综复杂的险境。阴谋者用污黑的手朝他们的眉宇投掷诋毁的石块。他们如彗星从天降落,拔尽灼烫的艰苦的征途上隐蔽的狡猾的细小的蒺藜。他们得不到安闲憩息的机会,但他们不肯回头。他们圣洁的幡旗,在阿斯温月初一秋晨的云间飘扬。苏醒吧,我的心!莫胆怯!莫贪婪!莫急躁!向着素锦般的芦花伏身致意的朝阳引吭高歌地行进!从流血的躯体剪去颓丧的指甲,拔掉幻想的根须,把贪婪踩成齑粉!跨越死亡之门,莫让失败的沉重和懊恼压低你的头。今天,阿斯温月初一,纯净的秋阳下,历史上征服自身和世界的豪杰的呐喊,在无声的沉默中震响。人类的儿子为感悟闻讯赶来观看的人,耶稣在十字架上献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时起,许多个世纪过去了。今日,他从天国降临人世,极目四望,只见旧日刺得人遍体鳞伤的罪恶凶器——狰狞的矛戟,狡诈的匕首、短剑,残忍狠毒的巨銊。在吊着一面乌烟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飞快地霍霍磨砺,飞溅出眩目的火花。而新近制造的死亡的箭矢,在刽子手的手里闪着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镌刻着姓名。耶稣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执行期远没有结束,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刺进他的关节。那天站在宗教庙宇的黑影里杀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庙宇神坛前面,诵经似地命令行刑的士兵:“斩尽杀绝!斩尽杀绝!”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为什么把我抛弃?”相 逢雨,下了一夜。一团团黑云像精疲力尽的逃兵,蜷缩在天际的一隅。花园南端,曙光照临柚子树波动的新叶,惊动了树下的荫影。时值斯拉万月①,喷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簌簌的笑声在枝头流荡。于是,沐浴阳光的情思,在邈远的心空飘游。时光仿佛凝结了。下午,突然响起的隆隆雷声,似在发出信号。顷刻之间,云团离开倒卧的所在,膨胀着,呼啸着,飞弛而来。堤坝囹圄的池水变得黑黝黝的,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树底下。远处的树叶奏起了下雨的前奏。转眼间大雨滂沱,天空白茫茫的,地上一片汪洋。年老的林木甩动着蓬发似的枝梢,像是戏耍的顽童。硕大的棕榈叶,翠竹的枝条,失去了惯常的恬静。不多久,风止雨停。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一勾纤弱的弯月仿佛刚离弃病榻,脸上挂着慵倦的笑意,在天宇漫步。心儿对我说,我见到的一切细小的东西都不愿自行消亡。无数鲜活的瞬间登上我七十岁的渡口,随即驶向了“无形”。只有几许懈怠的时日被我留住,留在了平庸的诗歌里;它们告诉后人一件不平常的事——我曾观赏过这些美妙的景象。--------①斯拉万月:印历四月,公历七月至八月。最后的赠予孩子们的游乐场尽是干热的尘土,长不出一棵草。游乐场边的一棵康基那树,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见了它不禁想起我们家门廊里的黑毛狗。厨房周围,一群野狗转来转去,满怀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它们争抢,挨揍,惨叫,却享有天性的快乐。我们的宝贝黑毛狗戴维不时亢奋地跃起,身子剧烈地抖动,眼神焦渴地注视着南面,怀着枉然的激情,汪汪汪叫了几声,显然是想加入它们的行列。同样,康基那树不是独自站在自己的绿色世界,而是站在人脚碾成的贫瘠的尘土上。它眺望远方,那儿草叶上画着林木的肖像。春天来了。无从知晓春风的情感是如何渗入它的骨髓的。不远处,顶天立地的檀树向南方海滨乍到的来者通报新叶充盈的信息。在高涨的绿色的喧哗中,寿终之日不露面的使者叩击康基那树的心扉,在它耳边讲了哪天最后一束阳光降临,将在嫩叶的最后一场儿童活动中跳舞。它毫不迟疑,笑脸的表情在几簇淡紫色花瓣上显露了出来。萌发的新叶全部凋落,它手中空无一物。一个春天,它掏空了它的赠物,然后向灰褐的尘土的冷漠告别。轻柔的音符我在心里为她取名为轻柔的音符“咪”。这名字一旦传到她耳里,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意思讲不清楚,不过是纯洁的。世上事情复杂,有种种善恶……置身其间,她与大家基本上是相识的。我坐在一边观察,她不晓得她周身播放着一种音乐。在安置她心灵主宰的御座的所在,在心灵主宰的足下,痛苦的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的暗影,像遮翳明月的云雾,浮上她的眼眸,轻轻地盖住笑意。她的语音流露若有似无的哀怨,她不知道这是她的生命之琴弹出来的。然而,她的迈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谈举止,却配以晨曲的乐调。我揣摸不透她怎会这样,所以称她为轻柔的音符“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泪光的变奏。分 离今日阴雨绵绵,但不是写出千古绝唱《云使》的日子。这一天禁锢在静止里。风不吹,云不移,细雨似绡纱直直地垂下来,罩住白昼的面孔。时光仿佛凝固了,四周只有无涯的寰宇,呆痴的闲暇。大诗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那天,闪电耀亮青山,乌云掠过一条条地平线,疯狂的东风摇撼苍翠的山林。药叉的爱妻惊呼:“天哪,飓风卷走了大山!”云使飞走,离愁不曾压碎贞妇的心,离别的自由战胜了悲痛。飞泻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啸的林涛,那天惊醒了世界。离人的心声旋律雄浑地升腾。团圆不受阻挠的时节,偏偏天各一方,人世怪诞的无形的壁垒围困冷清的洞房。分离的时期,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飞渡山岗,飞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没在路途的熙攘之中。最后抵达盖拉莎山,显出缱绻的真相。那里巍峨的宝库里,储存着等待时的坚贞不渝的情愫。欠缺走向完满的时候,离愁的路途上竖起一块块欢乐的里程碑。团圝岿然不动地等待着。花儿常开,圆月常临。药叉独居谪地,满怀离情。他征服的丽人踩着蒺藜欢快地走来。哦,可能讲错了。团圝并非岿然不动。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向前飘去。贞女的脚步和心上人的呼唤,以同样的节拍渐渐接近。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江河以行路的韵律奔流,大海一面呼唤一面翻腾。回 忆西部一座城市僻静的远郊,白日的酷暑监视着一幢屋檐倾斜的失宠的旧楼。楼内匍伏着终年不退的暗影,囚禁着陈年的气味。地上铺的黄地毯四边织有猎手举枪射虎的图案。楼北一棵幼树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飞扬的尘土好似灼热阳光轻飘的披肩。楼前的沙地种了小麦、葫芦、西瓜。远处,波光粼粼的恒河和时而驶过的船只,组成一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画。戴着银手镯的女仆人巴吉亚哼着单调的小曲在门廊里碾麦子。仆人基尔达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怀着秘而不宣的动机。老楝树下有口深井,花匠借助黄牛的力量转动辘轳汲水,吱扭吱扭的声音悲凉了晌午的氛围,但甘冽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热风中浮漾着芒果花淡如游丝的温馨的香气,蜜蜂在高大的楝树的新叶间聚会。下午,邻居的少女从城里归来,她削瘦的面孔被晒得憔悴、苍白,却依然饶有兴味地朗读外国诗人的名作。于是,大洋彼岸伟人心中的忧愁,溶入了与破旧蓝竹帘的阴影羼杂的黯淡的光线,溶入了潮湿的马鞭草的清香。我记得,如同蝴蝶在英国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翻飞,我初绽的青春也曾在异国语言中采集辞藻。悲哀的世界消沉的日子,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别让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进谁的眼帘;黑暗中莫蒙着脸;别把门关死。点亮五光十色的华灯,呵,你别悭吝!世界极其辽阔,它的荣誉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温和。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它的胸脯上横陈着河流、山脉、平原。它不属于我,属于无数的人。它的鼓声响彻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猎猎飘扬。在世界面前,莫让我感到疚愧,我的损失,我的苦恼,于它是尘粒之尘粒。当我依仗自制力忘却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现。我于是望见,悲伤的洪流通过密集的支流在岁月的胸上奔流;浩荡的心河在千家万户人们生活的河床里流淌;眼泪的布拉马普特拉河波涛汹涌,在各国家庭的河滨酝酿沧桑变迁。亘古如斯的人们的哀乐愁苦刹时坠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颤栗,随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鸣中消逝于“无穷”,其动机不得而知。今日,我请求我的笔:别叫我感到疚愧。让你的贡献像河水漫出岸堤;让我的哀伤因你的赐予而被遮掩;让我哀伤的哭泣融进世界千万种乐曲。一 个 人一位已届暮年的北印度人,身材瘦高,唇髭银白,胡须剃尽的脸宛如干瘪的水果。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下身围着围裤。脚穿土布鞋,右手拄着拐棍儿,左手撑着布伞进城去了。时值八月,朝阳眩目地抚摸着薄云。裹着黑幔的夜早已气喘吁吁地遁去。雾湿的风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阿穆拉吉树的嫩枝。飘忽着幻影的我的世界的尽头,出现一个旅人。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没有姓氏,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需求,仅仅是八月的一个上午踽踽走向集市的人。他也望见了我,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尽头那流荡的紫岚中,人与人毫无干系,我,仅仅是一个人。他家有牛犊,有笼中的鹦鹉。他的妻戴着粗陋的铜手镯,推磨碾麦。他有洗衣为生的邻里,与杂货店的老板熟识,欠喀布尔商人的钱。我不在他们中间,我,仅仅是一个人。写 信你给了我一支自来水金笔和其他文具——各种印花信笺,镀银裁纸刀,剪刀,虫漆,红绸带,玻璃纸包的红色、蓝色、绿色铅笔。还有一张核桃木书桌。你叮嘱我每天写一封信。上午洗完澡,我坐下写信。我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目前我只有一条消息——你走了。你也知道这条消息,不过,你似乎并未深刻理解这条消息的内容。所以,我想首先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一次次提笔,一次次体会到,这条消息并不简单。我不是诗人,我没有用语言表述我的心声和顾盼的能力。一张张信纸让我撕了。已经十点了,你的侄儿帕古要去上学,我得照料他吃饭。我最后一次写“你走了”,其他的话,全写在横七竖八涂改的笔划里了。找错地方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①依附同一个藤架,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每日阳光的筵宴上,初绽的绿叶快活地宣告:我们入席了。它们交叉的枝条难免发生权力的矛盾,但喜悦的心坎上没有一块憎恨的印记。不知哪个不吉的时辰,无忧无虑无知的查梅利,伸出柔软碧绿的新枝,一圈一圈缠住了电线,显然不晓得两者的种性迥然不同。八月中旬,一朵朵白云垂临娑罗树枝梢。金灿澄清的上午,查梅利开了许多花儿,得意洋洋。哪儿也没有纷争,蜜蜂频频往返,摇颤着素馨花的倩影,斑鸠啼叫得中午的时光分外令人倦怠。果实丰熟的秋日,夕阳西沉、云霞变幻的时刻,来了几位巡线工,一见查梅利不守本分,眼里凶光毕露。供人玩赏的等闲之物,竟向空中干枯粗皴的现代必需品伸出勾引的手!他们用锋利的钳子夹扯缀满花儿的嫩枝。胸口受到死的打击,无知的查梅利终于省悟,电线属于别的种姓。--------①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均为藤本植物。弃 家如同风暴中脱碇的航船飘落异域,他从德国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他口袋里没有钱,但毫无怨言;每日辛勤教学,领取一份微薄的薪水,按照本地的习俗,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他从不唯唯诺诺,也不妄自尊大。他昂首阔步,毫无侘傺失意的颓丧表情。他凭毅力征服白日的每个瞬息,弃之身后,绝不回首瞻顾。他不为自己谋一丁点私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参加体育活动,与人交谈,开怀大笑,无论哪儿都不曾遇到不习惯的障碍。他是唯一的德国人,却不感到孤寂,心情轻松地消度侨居的岁月。我每次遇见他,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师生中间,他是那样随和,那样平易近人,矫揉造作与他的禀性无缘。从他的国家又来了一个人。他到处游览,画下他迷恋的景观,不管他人看不看,称赞不称赞。他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像两朵潇洒的秋云。他俩是旅人,不是根深蒂固的树木。他俩的志趣播布各国、各个时代,他俩的辛劳遍布天涯海角。他俩的心灵像滔滔江流,滋润万物,不在一处停滞片刻。汇同其他离家别国的学者,他们在修筑通往不同肤色的人民的大道。过节的准备祭神节将临。金色花映着朝瞬,露濡的凉风习习吹拂。茉莉的幽香如纤手柔爽的摩挲。仰望悠游的白云,神思便难以集中。老师在教室讲解褐煤的形成过程。一个学生两腿晃悠,脑海里浮现一幅画——荷塘破败的码头附近,斑吉家墙边蕃荔枝树上果实累累。河边的小路七绕八弯地穿过牧牛人的村落、亚麻地,向集市延伸。经济系的教室里,一个戴眼镜的荣获奖状的学生在练习本上写下要买的东西——一对嵌金贝壳手镯,德里出的一双红绒拖鞋,一部当代长篇小说,一本精装诗集,书名尚未确定。此外,赊购“心心相印”牌纱丽一条。伐巴尼普尔一幢三层楼房里,粗嗓门尖嗓子在热烈地讨论:去阿布巴哈尔还是马杜拉?去达尔赫斯还是普利?①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岭……我看见车站前张灯结彩的大街上拴着五六只预购的山羊,它们枉然的哀鸣在芦花飘飞的宁静的秋空回荡。它们是否明白献祭的时刻正在临近?脚跨了过去,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①阿布巴哈尔、马杜拉、达尔赫斯、普利均为印度旅游胜地。死心扉上我画死亡之像。我遐想,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属于我的全部给故土和时代。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依旧分布各国,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时空之海的无边的胸中,由近及远,一条条星体运行的轨道上,未知的无尽的能量旋转着爆发,这些还在我感知的最后一条微颤的界线之内。我一只脚仍在界线这边,另一只“无限”中包盈的无数实体,向着往昔和未来铺展,那密集的群体中,一刹间没有了我,这岂是真实?狂放的“不存在”终归会获得位置。原子不是还有罅隙吗?死亡若是虚空,那罅隙里岂不要沉没尘世之舟?果如此,则是对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议。闲 暇给我闲暇,让我描绘一个去处。那里,荡漾着希里斯花香的小径上,蜜蜂终日翻飞。无垠的青天飘移着云彩。晚星升起之前,清溪低回地吟唱。那里,停止了一切咨询。雨夜,空寂的寓所里,往事的回忆不再咕哝着搅扰酣睡。那里,心神像村径旁牧牛的旷野里一棵安静的榕树——有人走到树下憩息片时;令人困倦的中午,有人放下新娘的彩轿,席地而坐,吹响情笛。二十六日夜里,下弦月柔弱的清辉在蛩鸣中与树影浑然交融。那里,往返之河日夜奔流不息。没有留存的兴致,没有被置于“渺远”的恚恨。晨光中,夜星漂放了梦灯,径自离去,不留下可循的踪迹。歌的殿堂喜结花烛的良辰,你们这两只鸟儿的歌喉为什么沉默?好似进出爆竹的厚胸的纷纷扬扬的火花,你们灼烫的相思之苦,已经散落在彻夜弦乐缭绕的树丛中了。作为歌的形象,它们不会被发现,风儿已把它们融入天边的树影。作为凡人,我们为爱建筑殿堂,用乐曲奠定永恒的基石;寻来不老的福音,砌成坚固的高墙。属于人类的情歌,安置亿万情人的心座,播散开来,传遍万国,流传千古。它来自泥土,超越泥土,昂首于意象的天堂。你们欢乐的生活富于淳朴的韵律,富于羽翼高翔翩舞的节奏,温馨,微颤的胸中,你们的爱情之巢营造在飞鸟的世界——那儿处处是生命的甘浆哺育的甜美的葱绿;以蜜蜂不倦的嗡营,以光润摇颤的新叶,以兴奋不已的繁花,常新的时令的魔笔涂抹新鲜的色彩;记忆,忘却,像一对蛱蝶,在幽静的所在扇动纤翼与光影嬉戏。我们以自身痛苦的色彩、浆汁,构筑逃离尘埃的虚幻的殿堂,为了爱,又把那迢遥的场所圈围起来。那就是我们的歌。库帕伊河①我在心里望着帕德玛河②流入迷蒙的地极——帕德玛河此岸的沙滩不抱奢望,安于清贫,因而无畏。彼岸有青翠的竹林、芒果园、苍老的榕树、粗壮的榴莲树,不和谐地混杂其间的一堵断壁。池塘畔是黄灿灿的油菜地,路旁生长一丛丛荆棘。一百五十年前靛蓝主建造的房屋已破败不堪,庭院里一株阔叶树终日沙沙地哀鸣。拉贾种姓人的村庄那龟裂的土地上,踯躅着他们的山羊。离集市不远有一爿粮店。惧怕无情的河水的村庄总让人感到在瑟瑟战栗。帕德玛河在印度神话中久负盛名,天界的恒河在她的脉管里流淌。她脾性古怪。她容忍她绕过的城镇、村落,但不予承认。她纯正、高雅的韵律中交织着冷寂的雪山的回忆和无伴的海浪的呼唤。有一天,我远离市井喧嚣的小舟停泊在她幽静的沙洲码头上。入夜,我躺在甲板上,领受大熊星座晶明的目光的爱抚。拂晓醒来,望见启明星仍在尽职。淡漠的河水昼夜在我纷繁的思绪之侧流去,犹如旅人在别人的苦乐之侧走过,走向遥远的地方。后来,在林木稀疏的平原的尽头,我抵达青春的终点。从我的寓所,可以清楚地看见绿荫遮盖的绍塔尔族人的村子。这儿,我的芳邻是库帕伊河。她没有古老种性的荣耀。她的非雅利安语姓名,与当地世代栖息的绍塔尔族姑娘清脆的笑声密切相关。她拥抱着村舍,河水和田野素无矛盾。此岸与彼岸亲切交谈。贴着她玉体的农田里,亚麻开花了,稻秧苏醒泛绿了。土路在沙滩中断,在水晶般透明的流水上,她为行人让路。河边田野上,棕榈树高高地矗立着,芒果树、黑浆果树、阿曼拉吉树手拉着手,肩挨着肩。库帕伊河使用的农家语言,绝不可称为雅语。水土甘愿受她韵律的约束,波光和蓊郁互不嫌憎。她亭亭玉立,拍着手掌跳着优美的舞蹈,逶迤地步入光影。雨季给予她的肢体以激情,她像喝醉酒的绍塔尔族姑娘,但从不毁坏、淹没任何东西。她旋转着水涡的罗裙,轻拂着两岸,格格地笑着奔跑。暮秋,她的水流细弱、透明,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然而丰腴转为消瘦、苍白,并不使她羞怯。她不以财富倨傲,她不因贫困颓丧,两者均体现她的美,如同舞女钏镯琤琮地舞蹈,累了静静地休息,眼神透出疲乏,一丝笑意犹漾在嘴角。如今,她视之为知己的诗人的韵律,已交溶在诞生她语言的水土中——里面有语言写的歌曲,也有语言的家务。伴着她有所变化的节奏,绍塔尔族少年持弓狩猎;装满一捆捆稻草的牛车涉水过河;陶工挑着陶罐前往市场,后面跟着村里的一只狗。走在最后的,是头上撑着破伞、月薪仅三元的教书匠。--------①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附近的一条河。②帕德玛河在东孟加拉,流径泰戈尔曾经管的田庄。剧 本我写了个剧本。先简单介绍一下内容:雷神因陀罗的贵宾阿周那步入天堂乐园,歌舞伎优哩婆湿上前敬献花环。阿周那手足无措地说:“女神,你是天国的名伎,享有完美的荣誉。你的风姿无可疵议。容我向你施礼,你芳香的花环应当献给神仙。”“天国没有匮乏,”优哩婆湿感慨万端地说,“神仙无欲,素不索求。我枉有闭花羞月之色。唉,既然不存邪恶,需为谁追求真美!在神仙的颈项上,我鲜丽的花环分文不值。我向往凡世,恰如凡世盼望我。所以我来到你面前。倾吐对你的爱慕,与我缔结金玉之缘吧!凡夫俗子流下琼浆般的泪水,这在天界是一种渺茫的期望。”我以为我写了个很好的剧本。怎么,要我从信里删除“很好”两个字?为什么?这是自夸?不,这是从我的笔端流出的真实。你惊异于我的不谦逊,问道:“你敢肯定很好吗?”“我并非绝对地肯定。”我说,“一个时代的佳作在另一个时代也许算不上是佳作。我只是不假思索地称它是这个时代的好作品。我若犹疑,保持沉默,沉默难道是隽永的真实?”几十年来我创作了数量可观的作品,窃以为是上乘之作。假若我成了我的死对头,抨击它们,我可就“兴高采烈”啦。这个剧本某一天将落到那样的境地,所以恳求你允许我今天坦直地说,这是个好剧本。这可能引起一些误解,情况有如大雨骤降,四处淌着一股股浊水。然而,我的笔仍将在纸上蹒跚地前行,像喝了过量的酒,醉醺醺地狂舞。我将写完这封信,如同航船驶入浓雾,机器并不会停止运转。再谈谈剧本的语言。文友们竭力主张,剧本的对白应该是韵文,而我写的是散文。诗是大海,是文学太初时期的首创,其特点表现在格律的跌宕的波浪。散文姗姗来迟。它的盛宴在刻板的格律之外。它的厅堂里,美丑、是非互相拥挤;破烂的披毡和绫罗绸缎缠裹在一起;乐音、杂音相混。散文的号令朝天空升腾,驾着歌声,驾着咆哮,驾着轻柔的旋律,驾着惊天动地的风暴。散文时而喷射火焰,时而倾泻瀑布,散文世界里有辽阔的平原,也有巍峨的山岭,有幽深的森林,也有苍凉的荒漠。谁欲驾驭散文,谁必须学会多种技法,具有高屋建瓴的气概,避免笔势的凝碍。散文没有外表的汹涌澎湃,它以轻重有致的手法,激发内在的旋律。我用这样的散文写的剧本里,既有亘古的沉静,也有今时的喧腾。新 时 代今天,在清晨牧场挤了第一桶牛奶,集市的商人做成第一笔生意之际,我迎着清新的晨光,挎着篮子,叫卖略黄的未成熟的果实。我在路上徜徉了几个小时。许多人对我的果实议论纷纷。许多人拿了又退回来,许多人品尝而不掏钱。一天荏苒地逝去。时光消逝不留下足印。然而,我们为何贮存回忆的负荷?为何把一天的责任拖到另一天?欠款偿还,贷款收回,为何不坦然地面向未来。我承认,单卖昨天的剩货,生意不会兴隆,但卖一些又何妨!日复一日,人世的房租用现金支付,最后一天徒劳地炫耀威力,徒劳地锁门,是何等的愚蠢!所以,听见第一声钟声,我便出门清理债务。走到门口,一回头瞅见你立在“当代”的花苑里。今后你的伙伴叫嚷不需要我这个人的时候,你心里将涌出一阵痛楚。这是我的忧虑。这是我的希望。你不是来裁判孰是孰非的,你连结你的岁月和我的岁月,以你的心。我凝视着你的大眼睛,你的眼皮上泛着含愁的期望。于是,我重又返回,信守爱的誓言。日暮黄昏,我望着你的面孔,作新的尝试。我用你心意的首饰装扮我的立意。我想着你,把它留在你路边的旅舍,行路的朋友,但愿今后你说,它感动了你的心,满足了你的需求。我没有时间沽名钓誉。你由衷地信任我,把你的信任留给后人作为川资,是我的心愿。愿你自豪地宣布: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怀着这种热望,我走进当代——蓦然回首,不见你的踪影。你去的地方,我的旧日蒙着面纱早去了,旧岁之歌有了永恒的内涵。如今,我独自在“新颖”之群中磕磕碰碰地行进,这里,只有今日,没有昨日。沙 丘 地西边的果园、树木、耕地延伸着,延伸着,溶入远方森林的紫岚。绍塔尔族的村庄隐没在果浆树、棕榈树、罗望子树丛里,没有树荫庇护的红土路蜿蜓绕过村庄,犹如墨绿的纱丽的殷红贴边。突兀地矗立着的一株棕榈树,仿佛在为羁旅的迷茫指示方向。大地的方巾般的北边绵延的绿色林带被捅出一个豁口,泥土流失,凹凸的红岩透现沉默的骚动;错杂其间的锈斑似的黑土,像魔鬼变成的水牛角。造化在自己的院落的一隅用雨水冲刷,营造了人们游玩的默默无闻的山丘,山脚下流着供人泼水戏闹的无名小河。在秋日的西天残阳简短的告别仪式上,簇拥着驳杂的色彩。这时,我在大地青灰的游戏之上发现了壮丽,它使我想起以前一个罕有的黄昏,在红海边杳无人烟的光秃秃的赤红峰峦上同样的景观。在那条土路上,年初袭来的风暴好似古代骁勇的骑士,高举赭色战旗,摁下参天大树的脑袋,震颤红木、麻栗树,挑起幽静的竹林里的一声声叹息,冲进香蕉园,实行暴虐的统治。注视着啜泣的天穹下灰蒙蒙起伏的沙砾,我脑海里浮现起红海上骤起的风暴,纷纷扬扬溅落的水珠。年幼时我曾到过那里。汩汩流出岩洞的清泉曾诱发我神奇的遐想。寂静的中午,我独自把捡来的鹅卵石堆成各种建筑物。岁月如水,以往的几十年像岸石上滑跃的涧水,在我身上滑过去了。住在天穹下的沙丘地的边缘,我塑造了工作的形象,如同我儿时用鹅卵石堆建城堡。在我写作雨曲的雨天,与我一起把目光投向那红松,那孤僻的棕榈树,那成为至交的绿野和红壤的人,对我袒露胸襟的人,有的健在,有的已去了。了结了我白昼的事情的子夜,他们在天庭对我召唤。而后呢?北边大地坼裂的胸脯照样辉映血红的霞光,南边的农田照样生长作物,牛羊照样在东边的旷野里吃草,村民们照样沿着红土路走向集市,西天的边沿照样是一条蓝线。信我寄给你一本装满诗的书。密密麻麻的诗挤在一个笼子里。你得到所有的诗,但得不到它们之间的罅隙。降落在广宇般的闲暇的场所的诗,如今被冷落在身后。如果撷取午夜的繁星编一串项链,在造化的商店里或许可以高价出售。然而,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懂得它为什么贬值。贬值的虚茫的苍天,称不出精确的重量,但弥漫着情思。展开你的想象:奏响轻柔的乐曲,无语的时光的胸中,是一颗蓝莹莹的宝石——何必非把它放在首饰盒里欣赏!毗迦罗玛迪德耶①的宫殿里,诗人天天吟诗作赋。那时没有印刷厂这个魔鬼抹黑诗的时空,没有水力磨盘磨出诗的浆汁,一口口在口腔里沉淀。诗味全得在饭后茶余一面聆听一面品尝。唉,聆听的诗终于戴上了视觉的枷锁;诗流放在图书馆里;爱不释手的永恒的珍异在出版的市场上蒙受羞辱。毫无办法!这是个文学团体丛生的时代。诗歌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去和读者相会。诗魂慨然长叹:“唉,倘若我生在迦梨陀娑的年代,倘若你是毗迦罗玛迪德耶,将是怎样的情形……”我生在那个年代又怎么样!恐怕也是个屈服于印刷的迦梨陀娑,你们是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玛尔碧佳,买了诗集坐在转椅上阅读。不会闭着眼睛听朗诵,听了也不会给诗人戴个茉莉花环。只要花一元两角钱买本诗集便万事大吉了。--------①印度古代著名诗人迦梨陀娑的名作《云使》中提到的优禅尼城的君王。池 畔站在二楼窗口望得见池塘的一角。帕德拉月①,池塘涨满了水,闪耀着草绿丝绸似的光泽,拖长的树荫在水中扭动。池畔种了几畦水芹、芋头。微斜的堤坡上几株槟榔树面对面地站立着;岸边有夹竹桃,洁白的百合花,芳香的素馨花;被冷落在一边的夜来香,像穷人一样可怜。一排散沫花树形成天然的篱墙。对岸是一片香蕉、蕃石榴、椰子树林;远处,绿树掩映的屋顶平台上,晾晒着一条纱丽。一个头缠湿毛巾、光着膀子的壮实汉子坐在石阶上垂钓,消磨时光。不知不觉已是下午。雨水濯洗的空中,斜阳没精打采,一副冷淡憔悴的样子。风儿轻轻地吹皱了池水。文旦树叶闪闪发光。我默默地注望,忽然觉得眼前是逝去的一天的虚影。穿过今时的栅栏的缝隙,许多年前的一个人的容貌在我脑际闪现。她的摩挲是温存的,言语是甜美的,一双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她穿着素雅的纱丽,很宽的红贴边覆盖着她的双足。她在花园里铺了一张苇席,用纱丽下摆拂去灰尘。她在芒果树、榴莲树下汲水时,喜鹊在枝头啼鸣,八哥翘着尾翎在枣树上跳跃。我向她告别时,她未能流利地说几句话。她立在门后,从门缝里目送路上我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①帕德拉月:印历五月,公历八月至九月间。做错事的孩子你说我太溺爱迪努,为此你很恼火。我喜欢他,只看到他顽皮,看不到他闯祸。我爱他,也生他的气,这决不是假话。大凡人都这样,不是特别圆滑的话,缺点容易被发现。倒楣的迪努淘气得让人讨嫌,但他本质不坏。他的过失成堆,但不给人以重压感。有时看他不怎么顺眼,心里却无反感。他的情绪像一叶轻舟,顺风疾驰;夸赞他也罢,申斥他也罢,他都不允许持续太久,如同此岸的货物一转眼运到了彼岸,对他不构成压力,他也不对人施加压力。他生好热闹。他言语罗唆,难免讲许多错话,若无错话,他言谈的绵密的织锦会断裂。谬误不在他心里,而在他的语言里,懂了他的语法,不难理解这一点。你说他爱挑刺儿,确实如此。不过,他是用夸大、扭曲了的真实提出责问的。被他责问的人并不真坏,喜欢听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是受责备的星云,他是专司责备的一颗星,他的光华来自星云。归根结底,他秉性聪慧,但不善于缜密地思考,因而他可爱的罪过每每引起哄堂大笑。而见到擅长判断是非、探究细微的人,这样的笑声必然戛然而止。同他们在一起,精神压力太大,忍受不了多久。直到他们偶尔疏虞暴露了缺点,才能松口气,精神上轻松一些。现在再来诠释何谓考虑不周。淘气包玛坎上梵文课前,把锅灰涂在椅子上。先生的衬衣后面蹭黑了。玛坎笑了,他的同学全笑了,唯独先生不笑。愤怒的校长把玛坎赶出学校;校长态度极为严肃,是非观念极强。瞧着他这副模样,学生把笑声咽进了肚皮。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错事,随随便便地做好事,错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借东西不注意及时归还,别人借他的东西,他也从不上门催讨,事实上,他总吃亏。记住我的话:要骂只管骂他,心里可得微笑,否则要酿成大错。我不理会是非,我在近处看他,他是一个人。你在远处审视,把他置于解剖台上。比起你来,我更多地数落他,更多地原谅他。我处罚他,但不流放他。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你不要怪怨。空 隙“量力而行,不可太劳累了!”耄耋之年,是对我的心讲这句话的时候了。我开始适量地遗忘,让时间出现一些空隙。孩提时代,我责任的墙壁有许多孔洞。我无羁地驰骋想象,游历帕拉兹①村庄,在京城摩羯陀登位,发布号令。如今,我的心回归了那时忘事的疏懒之中。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我的书案上。可我甚至忘记看这张纸,不在书案前坐下。生活是松弛的。纸上没有注明天气已经转热,但不妨碍我意识到气候的变化。温度表喘着气暗示我关心一下扇子在哪儿,火车时刻表在哪儿。查看一下火车开往大吉岭②的时间,我却无动于衷。中午,烈日当空,烤灼着原野。一阵阵热风卷扬着沙尘。我视而不见。仆人班纳马里只当此时关门符合名门望族的规矩,却受到了我的责怪。下午四时,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我的脚边。门房进屋询问有无要寄的信。我一摊手说没有,一瞬间,我有些惆怅,我应该写回信。然而到了该把信交给邮差的时候,我的惆怅也随之消逝了。花园曲径两旁的达迦尔花、玉兰花的资本尚未告馨,它们像聚在码头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欢乐了我花园的气氛。杜鹃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劝它不必如此固执地逼我回忆森林里的幽寂,劝它经常遗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损害记忆的名誉,使之不堪忍受。我尚有追怀几多往事、几多悲伤的许多日子。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新鲜的春风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习习吹来;烤热的田头,榴莲树下的浓荫吹奏“悠远”的情笛,吹出听不见的凄婉。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见逃学的孩子在游逛,怀里抱着雏鸭下午独自坐在池畔石阶上;我望见新嫁娘在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丝笑容浮上我的面庞,随即是一声沉重的叹息。--------①印度神话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后来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②印度避暑胜地。新 居马俞拉基河畔,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整天形影不离,情深义厚,两者的关系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红松和穆胡亚树的叶子同时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上午,阳光把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野花落在尘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树竞相开花,争艳斗奇。小篮似的萨兹纳花在风中摇晃。青藤爬满了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红石阶爬进了河水。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我架了座竹桥,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桥下深水里的石块清晰可见,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屋里铺着茶色缀花浅蓝色地毯,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迎候旭日升起。我的芳邻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镯的闪光。她家的茅屋顶爬上了牵牛花藤。我从未请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她丈夫忠厚、热情,爱读我的作品。同他开玩笑,他在恰当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木林里,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屋后是几畦菜地,两亩稻田,一座树篱环围的芒果、波罗蜜果园。拂晓,我的芳邻哼着小调从牛奶里搅制黄油。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去巡视农活。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从那儿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的笛声。冬天,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搭起简易帐篷。其实,马俞拉基河畔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不过,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灵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前往马俞拉基河畔。溺死的男孩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照料;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他被人打,被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浮萍拥挤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白鸢凌空翱翔。渔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鱼。鱼鹰惊觉地蹲在竹杆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荡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闪烁,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却清楚地看见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骂:“胆小鬼!”他像小动物似地潜入帐房先生的果园。是的,他挨了几拳头,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有什么可羞耻的!帐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捡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他知不知羞耻!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面是什么。”他看见斑驳的颜色,晃一晃,又一个花样。“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万花筒没有给他。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先生打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值得一看的逃窜!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哗啦。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帐房先生家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外甥的头上。头顶破锅,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剪断牛绳,藏茶壶,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她反倒为他辩解。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旅 伴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比起不美的人,我的旅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委实是件稀奇事儿。他的秃顶与年龄不相称,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已斑白。两只小眼睛没有睫毛。他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好像在稻田里拾稻穗。他的鼻子高而宽,占据了四分之三的脸盘。额头宽阔。左鬓发毛脱尽,右眼上眉毛消失。唇髭胡须剃光的脸上,裸露着造物主塑造的粗疏。餐桌上谁粗心丢失的扣针,他拿起来别在自己的西服上。女旅客见状,转过脸去吃吃地笑。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绳子,接起来绕成一团。别人乱扔的报纸,他叠好放在桌上。他用餐非常谨慎。他口袋里装着一瓶开胃的药粉,坐下吃饭,先把药粉倒在水里饮服。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药。他寡言少语,说话有些结巴,一开口让人感到他是个傻瓜。别人在他面前议论政治,大放厥词,他默不作声,无从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一些。我与他在一艘客轮上共度了七天。有些旅客无端地讨厌他,画漫画讥嘲他,把他当作一块笑料,俏皮话越说越刻薄。他们每天用新的言词塑造他的形象,以荒唐的想象丰满他这件作品,来弥补上帝创造的漏洞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并坚信这是纯正的真实。有些人猜他是个经纪人,有的说他是橡胶公司的副总经理,猜测激发了打赌的兴趣。不少旅客对他敬而远之,他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淡。旅客在吸烟室打牌赌钱,他对他们也敬而远之。他们在心里骂他:“吝啬鬼!下贱胚!”他与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水手用水手的语言说话,不知他操的什么语言,好像是荷兰语。早晨,水手用橡皮管冲刷甲板,他也跳来跳去地帮忙,笨拙的动作招致善意的哄笑。有个少年水手皮肤黝黑,双眼乌亮,头发曲卷,身材单薄。他送给他苹果、桔子,给他看画报。旅客们对他有损于欧洲人尊严的举动大为恼火。客轮停靠在新加坡港。他把水手叫去,分发香烟,每人一张十美元纸币。送给少年水手一根镀金手杖。他与船长道别后,匆匆走下码头。这时他的真实姓名传开了,吸烟室里玩牌人的心里发出了啊呀啊呀的惊叹。不同的童年厨房是希罗娜阿姨的活动天地。总见她夹着两只铜罐到池塘汲水。筑了石阶的池塘,离厨房不过两铜罐的距离。她那丧母的外甥整天光着脊梁,脑袋里进不去任何忠告。这个无正经事可做的淘气包,俨然是池塘的主人。一高兴就跳进池塘,一面游泳一面朝天上喷水。他站在石阶上用瓦片打水漂;折根竹杆煞有介事地坐着钓鱼;爬树摘黑浆果,扔的比吃的还多。人们说头秃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才是池塘的真正主人。他十点前前胸后背抹些油下水洗澡,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缩,泡两下赶紧上岸,念叨着杜尔迦女神的圣名,穿过竹林回到家里。他正在打一场官司,忙得不可开交。池塘写在他的田契上,但尚未纳入他管辖的领地。希罗娜的闲得难受的外甥,统管着树林、沼泽、荒地、沉船、破庙和罗望子树最高的枝梢。他骑上在果园里吃草的洗衣人的驴,竹鞭抽得它飞奔起来。他得意地领略赛马的乐趣。驴要尽驴的责任,而他无事可做,翻身上驴,这畜生连同四条腿就归他了,不管法官怎样判决。做父母的均指望儿女读破万卷书,日后高官厚禄,光宗耀祖。所以,教书先生派学生头领把逃学的他从驴背上揪下来,拖着穿过竹林,送进教室。他的王国在集市、河埠、旷野。此刻,他被四壁包围,神思被粘到书页上。我也曾经是个孩子。天帝也为我创造了河流、田野、长空,可惜没有利用的机会,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在儿童广阔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的巢筑在旧楼的一角,不许随便走到巢外。仆人们哼着地方戏曲做枸酱包,随手把红艳艳的液汁抹在墙上。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铮亮,百叶窗帘雅致非常。楼下是砌了石阶的池塘,靠墙有一行椰子树。发髻蓬松的老榕树把粗硕的根深深地扎入池塘东岸的地下。上午,左邻右舍的人来沐浴。下午,闪耀着阳光的水面上,游弋的鸭子用喙抚理翅羽。时光潺潺流逝。苍鹰在天空盘旋。年老的布贩子敲着铜盘沿街叫卖。恒河水通过引水渠流入池塘。在广阔世界里儿童加冕为君王,而我生下来是个穷孩子。我只能在我内心的渴望里,眼睛的远望中,池水的波光下,榕树的气根拥抱的凉荫里,椰子树摇动的枝条上,远处晒太阳的露台上做我的游戏。悉多得到肌肤如芊芊嫩草一样细腻的罗摩的消息的那天,神猴诃努曼进入无忧树林。我的诃努曼每年雨季驾着湿润淡蓝的新云来临,搅得天昏地暗。从它黑洞洞的口腔里,传出我无法前往的远方的信息。高楼包围的一方哀戚的云天,木然地俯视着我,胸脯隆隆地起伏。浓黑的乌云像振鬃眦目的野狮,跃过榕树的头顶。池水吓得瑟瑟战栗。飓风和林莽里,腾起儿童生活中被压制的活力。东方海岸空中获释的博大的神童①,飞来与我结为好友。哗哗地下起雨来,一级级石阶沉入水中。夜里雨越下越大。我躺在床上,闻到飘入窗口的潮湿的林木气息,庭院里积了齐膝深的水。屋檐口涌出一股股粗大的水流,滚下去与地上的积水汇合。早晨,我跑到南窗口,只见池塘已是一片汪洋。外溢的池水汩汩地流过果园,木苹果树那头发散乱的脑袋孤零零地挺在水面上。街坊们喧嚷着跑出去,用长毛巾和披肩逮鱼。直到昨天,池塘和我一样是个囚徒。上午,下午,形态各异的树荫溶入水面,流云用阴影之笔短促地在水面上划一下。透过榕树叶缝的阳光,像用金勺子泼到池水中。池塘泪光滢滢地仰望着高空。今天,它自由了,如身穿赭色道袍的游方僧,周游四方。我的几个哥哥跳上池塘边的木船,解缆划桨,从池塘划进胡同,从胡同划到大街上,以后不知划到哪儿去了。我的思绪追随着颠簸的木船。黄昏来临。云影与暮色交融,又与池水中榕树的黑影融为一体。路灯亮了,朦胧的灯光罩着路面。家里玻璃罩灯的火苗畏葸地颤抖着。浓重的幽黑中隐隐望见的晃动的椰子树枝,似鬼魅的暗示。胡同两旁的房屋大门紧闭,一两扇窗户泄涌出来的微弱的光线,好似忪惺眼睛的呆滞的目光。不知何时,一切沉入昏眠。深夜,万籁俱寂。游廊里更夫萨罗卜隔一会儿欧欧地喊几声。每年的雨天振奋我的心绪,摇荡我的歌曲。娑罗树叶在絮语,棕榈树枝在鼓掌,翠竹在轻晃。七叶树和豆蔲树的花瓣纷纷飘落。家家户户那些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在往风筝线上抹特制的胶水。他们的心事只有他们知道。--------①指云。普通的姑娘我是深闺内院里的女子。您不会认识我的,萨拉特先生①。我拜读过您最新的小说《枯萎的花环》。您笔下的女主人公埃鲁克茜三十五岁溘然去世。她曾与二十五岁的情敌激烈搏斗,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您让她赢得了胜利。现在说说我自己。我年纪尚小,但韵华的魅力已打动了一个人的心,得知这一情况,我激动得浑身哆嗦,忘记了我是个普通的姑娘。和我一样的孟加拉姑娘千千万万,她们也秀丽可爱,拥有妙龄的神咒。我恳请您写一部关于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说。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如果她心灵深处沉淀了非凡的情感,她该如何昭示?有几个男子能把它发掘出来?他们的眼睛为花容玉貌所眩惑,但他们的良知并不探寻真实,我们以蜃景的价格出卖我们自己。容我说明一下我说此话的根由。您可以假设看中我的那一位叫纳雷斯。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还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漂亮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我既没有勇气相信也没有决心不相信他的赞辞。后来,他去英国留学。我偶尔收到他的来信。我常常胡猜乱想:罗摩啊罗摩,成群的英国姑娘出入公共场所,她们个个出类拔萃、聪慧过人、神采飞扬,她们已经发现了昔日埋没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纳雷斯?果然,上回他来信说与丽姬一道下海游泳。丽姬像乌哩婆湿似地浮上水面时,他情不自禁地朗诵了孟加拉诗人赞美乌哩婆湿的诗句。然后,他俩并肩坐在沙滩上,面对翻涌的蓝色海浪和满天明丽的阳光。丽姬语调徐缓地对他说:“你来的那天和你回国的日子,好似贝的两张壳,让一颗罕见、浑圆的泪珠充填其间吧!”她委婉地表达爱慕的手法何等高超!纳雷斯还在信中写道:即便她胡诌,那又何妨!说得实在太感人了,嵌玉的金花难道是真花?但何尝不给人以美的享受!您明白了吧。他信中比喻的隐义,像无形的钢针刺入了我的胸膛,并且提醒我,我是个普通的姑娘。我没有回报门第高贵的情人的足够资本,唉,我无力改变现状,终生是个债务人。萨拉特先生,求求您,写一部关于普通姑娘的小说吧!这个不幸的姑娘必须同六、七位才貌出众的女性竞争,如同俱卢战场上阿周那之子阿维马努单枪匹马与七位凶悍的骑士厮杀。我知道厄运已落到我头上,我已经输了。但请您允许您笔下的女主人公代替我获胜,使我读了扬眉吐气。让您的生花妙笔传递檀香般芬芳馥郁的喜讯吧!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马拉蒂,这也是我的名字。不必担心被读者发现,孟加拉平原上有无数个马拉蒂,都是可以信赖的心地淳朴的姑娘。她们不懂法语、德语,只懂得委屈落泪。您准备如何让她获胜?您的灵魂高尚,您的笔触神圣。也许您打算导引她走上自我牺牲的道路,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沙恭达罗一样。原谅我吧,萨拉特先生,让她下来站在我的位置上。长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她向天帝祈求的巨大恩典,不会赐给我,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写纳雷斯在伦敦混了七年,处在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包围之中,一次次考试不及格。然后,您的笔锋一转,写马拉蒂在加尔各答大学数学考试中独占鳌头,获得硕士学位。但您如果在这儿收笔,您小说之王的桂冠会被玷污。不要管我处境如何艰难,不要收缩您的想象力。你和天帝一样是不吝啬的,送马拉蒂去欧洲。写那儿的一群学者、圣哲、英雄、诗人、艺术家和君主簇拥着她,像天文学家发现星球那样发现她不单才华横溢,而且性情温柔。不是在愚昧的国度,而是在有圣人、慈善家,有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的地方,揭示她征服世界的魔力的奥秘;举行举世瞩目的盛大集会,对她表示热烈欢迎!描写她头上落下赞颂的甘霖,她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人们看了她的眼睛,交头接耳地说印度的雨云和阳光交融在她迷人的眼神里。(顺便说一句,造物主的爱怜确实溶化在我的眼神里,不过我必须承认,命运尚未让我遇到欧洲的有识之士。)纳雷斯和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士尴尬地站在会场的一角。以后呢?我的故事到此结束。我的梦幻破灭,可怜啊,普通的姑娘!唉,白白浪费了天帝的创造力!--------①著名孟加拉语小说家。名 声尼斯兄:我十九岁那年,你二十五岁左右,已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康达姑妈》和《潘珠的怪癖》。此外,《时代的车轮》月刊上正连载你的小说《血痕》。你的成就轰动了全国。我在学院的文学研讨会上赞扬你比般金·钱德拉·查特吉①更伟大,引起了一场打破脑瓜的混战。我哥哥揶揄我是你盲目的崇拜者。大学毕业之后,我搞到了县长助理的差使。不久,全国掀起如火如荼的反殖爱国运动,我毅然辞职。之后,我交了好运,成为你的挚友。过从甚密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曾说过你一句坏话。我甚至假笑着袒护你大大小小的缺点,把它们化入你的崇伟之中。我深知你最擅长塑造瑕不掩瑜的风云人物。你一再地督促我:“提笔写小说吧,在作家的舞台上,你本应有尊贵的席位,是你的自卑感,使你屈辱地坐在读者的长凳上。”于是,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开始练习写作。我第一部小说以我们这个时代为背景。主人公是邦迪加达地区被追捕的政治犯。他潜伏了七个月,有天深夜冒着生命危险回家看望母亲。他的亲叔叔向警察告密。他在一个渔家女的草房里躲了几天。他叔叔提供了可靠的情报,致使他落入敌人之手。渔家女作了伪证,也被捕入狱。他叔叔爬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你读了我的小说,赞不绝口,亲自把稿件送到编辑萨姆普·桑德尔家里,要他马上在《时代的车轮》上发表。果然,小说第二个月开始连载。如同干芦苇塘着火迅速蔓延的火势,我很快蜚声文坛。《短笛》杂志上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在这位文坛新星前,著名小说家阿苏先生黯然失色了。”你读完开心地一笑。《番查加那》杂志上发表的拉地甘达·迦斯的文章说:“孟加拉文苑终于诞生了真正的传世之作。”你看了这篇文章没有笑。之后,你我之间蔓生了名声的荆棘。此刻,请听我一句话,我的名声是在“现代疯狂”的薄土中滋生的,根子扎得不深,不结果实,只有叶子的茂密,原因是不懂得虚怀若谷。你塑造的主人公潘珠是孟加拉的堂吉诃德,他的怪癖将千秋万代遗传给不同肤色的狂人。我小说中的主人公贡杰拉尔像一个爆竹,在空中一闪便熄灭了,只能迷惑傻瓜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多么崇高。我岂能为窃取虚假的荣誉的资本而出卖你的友谊。打开纸包看吧,里面是我作品的灰烬。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尘土,干脆今天就付之一炬!--------①般金·钱德拉·查特吉(1838—1894):孟加拉语近代文学创始人。短 笛卖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边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窗户钉着铁条。湿漉漉的墙壁泥灰驳落,到处是褐色的斑痕。用美国布做的门帘上画着财神迦奈斯。除了我,租用一楼房间的还有一个生灵——蜥蜴,它与我的区别在于它不缺少食品。我是商业厅最年轻的文书,月薪二十五卢比。下班后辅导“达特”种姓人的孩子复习功课,报酬是一顿便饭。然后到瑟亚尔达车站消磨黄昏,省下点灯的花销。听到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汽笛声,旅客的喧嚷声,苦力的叫喊声……挨到十点半钟,才返回黑糊糊凄冷的住所。我姑母的村庄座落在达勒斯瓦利河畔,她的侄女曾与我这个命途多舛的人缔结姻缘。成亲的吉期在迩,我“犯上作乱”的罪行败露,只得仓皇出逃。新娘摆脱了“灾难”,我亦如此。新娘未能步入洞房,但每日在我的心房进进出出。她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近来,阴雨绵绵,电车票价又涨了,薪水却被克扣。小巷角落里,榴莲和芒果的皮核、鱼鳍、小猫的尸体、炉灰……堆积着,腐烂着。我使用的多孔的旧伞的现状,颇似七扣八扣的薪金。办公室沉闷的氛围的唯一装饰品,是膜拜保护大神毗湿努的乐天派库比康特的俏皮话。淫雨的黑影潜入潮湿的斗室,像堕落陷阱的困兽,昏迷不动。白天黑夜,我感到与半死不活的世界死死捆在一起。住在巷口的甘达先生,有一头细心梳理的波浪形黑发和一双大眼,性格豪爽,自小爱吹笛。岑寂的午夜,夜色阑珊的拂晓,光影交叠的下午,小巷恶浊的空气中,常萦绕他的笛音。有天黄昏,他吹起沉郁的“兴都”、“巴鲁亚,曲调,暮空弥漫着万古不变的离愁。顷刻之间,小巷恍如哀绝的醉鬼呓语般的虚幻。我陡地感到,我——穷文书哈里帕特,与莫卧儿的皇帝阿格巴尔无甚区别,破伞与华盖循着凄婉的笛音一齐飞向天国。这笛音听来尤为真切动人的地方,流淌着达勒斯瓦利河。无尽的黄昏,河畔黑棕榈的浓荫里,菜园里,她在等待,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步步高升楼梯口左面的走廊里,我每天上午跟尼勒穆尼学习英语。破墙旁边有棵高大的罗望子树,结果的季节,猴子在树上蹦来窜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离开英语课本,追踪猴子摇动的尾巴。每每此时,先生拧我的耳朵,以证实我与红眼猴在理性上的差异。放了学,我在植物家族里执教。园子里有黑浆果树、酸果树、一排槟榔树。沿墙自生的一棵幼枣树是我的学生。我用板尺一面揍枣树一面训斥:“瞧你这笨蛋,参天的黑浆果树结果了,可你又矮又小,不求上进!”我恭听父亲的教诲,常听见“上进”两个字。听他一再地讲拾破烂的卖一篮篮碎玻璃,最后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上进”的概念在我眼前变得具体而清晰。人无不想成为富翁,起码也得像巴吉德普尔镇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那么富裕,连同黑浆果累累的园子,我家这幢楼房已经典押给他了。我天天教育枣树,要以帕珠·马雷克为楷模,快快长高。我一天两次用棍子测量枣树的高度。我的火气越来越旺,它却视而不见,不长高,也不结果。盛怒之下,我挥舞木棍噼哩叭啦狠狠揍了它一顿。我越拧它的耳朵,它的叶子落得越多,进步越是缓慢。这时,我当税务员的父亲调到了巴尔达曼县,我转入加尔各答一所高级英语学校,起步向高官显爵的顶峰攀登。父亲谢世不久,我在秘书处奠定了步步高升的基石。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不得不托人求情,借了一大笔债,好歹操办了她的婚事。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明年二月九日,新春的暖风体内体外吹拂的时光,就……晴天霹雳,我被人从我的职位上撸了下来。我的境况恰似害虫啮噬的、外表光亮的生果子,狂风袭来,咚地坠地。春天的花事出了问题,只怨我时乖命蹇。公事房的财神别转脸不再垂青于我,家里的财神早已另觅新筑的金莲台了。我拿着文凭四处寻找工作,奔波了数日下来,我形容枯槁,眼光呆滞,肚子瘪了下去,鞋跟断裂,肤色和旧床单相近。我登门向达官贵人求助,几乎跑断了腿。这时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因借款到期无力偿还,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依法没收了我家典押的房产。我匆匆赶回老家,上楼推开窗户,碰到一根树枝。我心里恼火,用力一推,一看,原来是我的“学生”。枣树枝繁叶茂,向我表明它已“高升”了,同上门占房的帕珠·马雷克一模一样。朝觐者①我们冒着严寒启程。这是时机最糟糕的极其漫长的旅程,道路迂曲,朔风刀一般锋利,寒冷不可抵御。驼峰磨伤、脚痛难忍、脾性暴烈的骆驼,不时趴卧在融化的冰雪上。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宫苑,衣着华丽、手擎盛满芳醴的杯盏的名媛淑女,心里好不沮丧。牵骆驼的脚夫骂骂咧咧,怨声不绝,一个个溜之大吉,寻找烈酒、女人去了。火炬已经熄灭,找不到打尖的旅舍,路经的城市满布敌意、猜疑;村落肮脏,且漫天要价。困难重重!最后我们决定通宵赶路,累了打个盹。听见谁在唱歌,准是疯子!黎明时分,我们进入凉爽宜人的山谷,雪线下是潮湿的沃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林木的气息,山涧淙淙流淌,水车的叶片拍击着幽暗。天边屹立着三棵树。浑身雪白的老马在山坳奔驰。我们走到门上挂着葡萄藤的酒肆前,只见两个人脚踏着空酒坛,在洞开的大门口掷骰子赌钱。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们继续前进。时光飞逝,傍晚,我们到了目的地,应该说,这段经历是令人满意的。这一切仿佛发生在邈远的往昔,又仿佛是有意发生在现在,写下,请写下这句话——如此迢遥的地方牵引我们来寻死还是觅生?“生”已有过一回,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在这以前,我见过“生”也见过“死”,自忖两者不是一码事。然而,这“生”是非常冷酷的,它的折磨是惨毒的,像死,像我们的死。我们返回自己的国家,返回自己的王国。但在陈规陋习中,没有丝毫的安宁,周遭不可亲近的人抱着各自的神像。我死了反倒轻松。--------①本篇为译诗,原诗作者:t.s.艾略特。儿童圣地一几更天了?没有回答。蒙昧的光阴在亘古的迷津里徘徊,望不见陌生的路的终端。山底下的瞑暗像倒毙的恶魔的眼珠,叆叇的浓云压迫苍穹的胸脯,洞穴里一团团黑雾犹如剁碎的夜阑的肢体。天边刺目的火光,忽明忽灭,那是无名煞星红眼的窥视?抑或是原始的饥渴伸抖着的滴血的舌头?“蜕变”的泪滴般的狼藉的杂物,仿佛是生灵未完的游戏的残骸;是恣意挥霍的权势的破损的牌楼,湮没的河道上被遗忘的腐朽的桥梁,神祗离弃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坛,未做成便腐蚀了的隐入虚无的阶梯。蓦地,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那是禁锢的山洪冲出隘口的轰鸣?还是疯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诵的骇人的经咒?大火包围的森林自毁的惨叫?可怕的喧嚣下面,流动着轻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喷发的熔岩,里面熔合着嫉贤妒能的窃窃私语、卑鄙的飞短流长、愚蠢的尖利的傻笑。那里,人像历史的纸屑,随风飘荡。火炬的光影中,他们满面是恐惧。一天,无端的猜疑驱使一个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邻居。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广泛愤怒的争吵。一个妇人绝望哀号:“唉,唉,我们迷失方向的儿子堕落了。”一个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躯,格格地笑道:“区区小事!”二虔诚者坐在山巅皎洁的宁静中,不眠的目光寻觅星光的暗示。云团凝聚,夜鸟哀鸣飞翔的时刻,他说:“别害怕,兄弟,记住人是伟大的。”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太初的力量是兽性,兽性是恒久的。诚实实际上是自欺欺人。”蒙受打击时,他们惶恐地打听:“兄弟,你在哪里?”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边。黑暗中不见他的身影。他们议论纷纷:那话音是陷入恐惧产生的幻觉。虚妄的自慰。在暴虐的荆棘丛生的大漠里,为占有海市蜃楼,人们累世经代地互相残杀。三云散天晴,东方地平线上跃出了启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声惬意的长叹。林径上荡漾着绿叶簌簌的絮语,鸟儿在枝头唱歌。“时辰到了。”虔诚者肯定地说。“什么时辰?”“启程的时辰。”他们不解其义,坐着胡猜乱想。晨曦的爱抚渗透泥土深处,世界的根须里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向“完美”的圣地进发吧!这激动人心的崇高的声音迅速在人群中传播。男人仰望天际,女人合掌覆额,孩子拍巴掌嬉笑。红日在虔诚者的眉宇描了个金色吉祥痣。人们齐声欢呼:啊,兄弟,我们赞颂你。四旅人从各个角落出发——从尼罗河流域,从恒河之滨,从西藏冰冷的河谷,他们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穿过无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开辟道路,在城墙环护的都市大门前走来了。他们有的徒步,有的骑马,骑象,骑骆驼。有的战车上飘扬着中国的绸旗。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诵念着不同的经文焚香前行。护卫帝王的军卒的刀戟寒光闪闪,擂响的鼓声如同雷鸣。托钵僧披着破烂袈裟,王公贵族身着耀眼的缀金缎带绸袍。健步如飞的求学的年轻人推着为学识的荣誉和高龄的重荷压得步履蹒跚的老学究。无数母亲、处女、新娘说说笑笑,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圆盘,提着灌满香水的铜壶。行列里还有跛子,瞎子,病人,残疾人,娇声娇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出售神灵、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贾。何谓“完美”?!无人讲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阐释,不过是在私利上粘贴高尚的标签,赋予无上的价值,为有恃无恐的盗窃带来无穷的机会,以龌龊的不倦的贪欲构筑臆想的天堂。五乱石横卧的山路崎岖、艰险。虔诚者在前面带路,身后是强者、弱者、年轻人、老年人、统治者、半饥半饱的农夫……有的脚底起泡,精疲力尽,有的满腔忿懑,有的产生怀疑。他们计算迈出的步伐,不时询问:还有多远?虔诚者以歌声作为回答。他们听他唱歌,皱起眉头,但不敢走回头路。人流的惯性和朦胧的希望驱策他们向前。他们减少睡眠,缩短休息时间,展开互相超越的激烈竞赛,唯恐落后蒙受欺骗。一个个黄昏尾随白昼来临,一条条地平线落在身后。未知的邀请以看不见的信号向他们招手。他们的表情变得冷峻,抱怨越来越刺耳。六入夜。跋涉了一天的人们在榕树底下铺席坐下。一阵风吹灭了灯,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人群中呼地站起一个人,指着带路人吼道:“骗子,你骗了我们。”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女人们咬牙切齿,男人们破口大骂。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他一拳。一个个人站起来,拳脚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死寂的夜,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七旅人们惊慌失措。女人嘤嘤啜泣,男人厉声呵斥:“别哭!”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停止狂吠。长夜漫漫。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谁应承担责任?他们吼叫,咆哮,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过山峰,布满天空。他们骤然平静下来。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摸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女人们放声大哭,男人们双手捂脸。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脚挪不动,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谁为我们指路?”“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东方的一位老人说。大家默默地垂下头。“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老人继续说,“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他们全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八年轻人呼吁:“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他们看不清楚目标,但怀有一致的热情。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他们心里没有疑虑,走路不感到疲劳。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过渺无人烟的沉寂的荒原,那里既往的岁月静默地将破碎的功绩抱在怀里。他们目睹的破落户的颓垣后面,卧榻曾嘲讽食客。途中熬过了烈日烤灼的漫长的时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问预言家:“前方是不是我们至高希望的阙顶?”“不,那是暮云的峰峦上的落日的余辉。”预言家说。年轻人鼓励道:“不要停步,朋友,踏尽夜的黑暗,我们将抵达光的国度。”他们摸黑前进,路意识到了使命,脚下的尘土以无声的触抚指示方向。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斗以无声的歌词鼓舞他们:旅伴,勇往直前!引路人凌空传递信息:快到了。九第一抹朝晖在沾露的树叶上闪烁。星相家说:“朋友,我们到了。”路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风中摇荡。大地的欢声响应着云霓色彩的变幻。从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庄里,每日平静地流动着人流。陶工制罐的轮子欢快地转动,樵夫担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旷野放牛犊,少妇头顶水罐,沿着河边的绿径往家走去。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哪儿是金矿?哪儿是辑录杀人惑人的咒语的古圣梵典?“星斗的示意是不会错的。他们的信号陨落在这里。”星相家说罢,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边。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态的光华,黎明在溶和笑泪的乐曲的大潮中轻漾,一箭之遥的棕榈树林里,一间茅舍沉浸在无可言喻的静谧之中。来自海滨的一位陌生的诗人在门口吟唱:“母亲,开门!”十一束阳光斜照着柴扉。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听见洪荒年代创造的偈语:母亲,开门!门开了。母亲怀抱着婴儿坐在草榻上。等待着阳光照临朝霞怀抱的启明星似的婴儿的脸。诗人弹琴,歌声在天空飘绕——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齐双膝跪地,齐声欢呼:“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最后一封信由于我的过错,空荡荡的寓所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我决计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由于过分悲怆,我许久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可是房客快来了,房间得打扫一下。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①绣花拖鞋、梳子、装着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一架小手风琴,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从她的红皮书包里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她刚七岁。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她也活不了很久。因为,她神情忧郁,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坐在办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发生不测。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忧虑地说:“外甥女学习要耽误了。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当作包袱顶在头上?”我好生愧疚,说:“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第二天,她上学了,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倒开回来的阴谋。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见此情形,大为不满:“这样念书不行!我得把她带走,送她上贝那勒斯的寄宿学校。我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她跟她姨妈走了,因为我应允,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以为老师的关怀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四个月后回来,我径直前往贝那勒斯看望阿姆丽。途中收到一封信——还说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我很想见您。没有别的话。--------①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制鞋业而闻名。废纸篓“你在干什么,苏妮①?”父亲吃惊地问,“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有两扇南窗。窗户前床上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对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亡母的遗像,一串芳香的花条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侧脸望着窗外,她没有梳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过。苏娜丽达不答话,只管低头整理衣服,手微微发颤。“你要出门?”父亲又问。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你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我到阿努②家去。”“啊呀!”莎米达叫起来,“姐姐,你胡说什么呀!”父亲露出恼怒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决心不可动摇,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父亲忧心忡忡:“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会同意你俩的婚事?”“您不了解阿尼尔,”女儿自豪地说,“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父亲长叹一声,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钟敲了十二下。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莎米达来叫过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失去母爱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莎米达拉住他说:“别去了,爸爸,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苏娜丽达把头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张望。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她急忙梳妆,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拿去,阿尼尔家的信。”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苏娜丽达读完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大木箱上。阿尼尔在信中写道: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变父亲的观点,岂料磨破嘴唇,他仍固执己见,所以……下午一点。苏娜丽达呆坐着,眼里没有泪水。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呢。”“叫他们滚!”苏娜丽达一声怒吼。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没有细问,抚摸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说:“苏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家里张灯结彩,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阿尼尔失魂落魄。傍晚七点左右,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阿尼尔突然来临。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想起了特地来一趟。”阿尼尔犹豫一下说,“我想顺便再看一眼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床具上,门框上,窗帘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发的?残花的?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不得而知。阿尼尔抽了会儿烟,把烟蒂往窗外一掷,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红绸带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①苏娜丽达的昵称。②阿尼尔的昵称。山茶花她名叫卡梅腊。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赏她的披肩秀发和柔美的面部线条。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此后,我制定了出门的时刻表。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所以经常相遇。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我暗暗抱怨,为什么不发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发生骚乱,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拥挤。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可一时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烟!”他装作没听见,照样吞云吐雾。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掷到窗外,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一声不吭,一步跳下了车。他也许认识我。我在足球场上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姑娘的脸煞地红了。她低头佯装看书,手索索发抖,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顾。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先生,你做得对!”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改乘出租汽车走了。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座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皓皑雪峰遥遥在望。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他是个瘦高个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他对我说:“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泰努卡像个影子,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学习的兴趣远远超过对饮食的兴趣,对我这位足球名将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体现了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唉,命运的捉弄!在我下山前两天,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一盆使你时时想念我们的花。”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什么名字?”“山茶花。”我心头一震,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语:“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我不晓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话是什么含义。她突然两颊绯红,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上了火车,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这趟旅行到此结束。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在祭神节的假期里,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这是偏僻的山区,我不想说出地名。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家安在婆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哈尔达基树底下,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这里没有旅馆。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没有别的旅伴。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太阳升起之前,她撑着花伞,沐浴着凉爽的晨风,在娑罗树林里散步,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到对岸树底下看书。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我多么想走过去说,“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我会汲水、打柴,附近树林里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我如梦初醒,在这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应该知趣地离开,然而,暂时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开了,派人送过去,才算了却一桩心事。我白天打猎,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静观花苞的变化。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等待着。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先生,叫我干什么?”我走出帐篷,一眼看见山茶花夹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脸闪着欣喜的光彩。“叫我干什么?”她又问。“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样。”说罢我动身返回加尔各答。玩具的自由穆尼小姐卧房里的日本木偶名叫哈娜桑,穿一条豆绿色绣金花日本长裙,她的新郎来自英国商场,是没落王朝的王子,腰间佩戴宝剑,王冠上插一根长长的羽翎。明天一对新人盛妆打扮,后天举行婚礼。黄昏,电灯亮了,哈娜桑躺在床上。不知哪儿来的一只黑蝙蝠在房里飞来飞去,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转。哈娜桑忽然开口说:“蝙蝠,我的好兄弟,带我前往云的国度。我生为木偶,愿意在游戏的天国做度假的游戏。”穆妮小姐进屋找不到哈娜桑,急得大叫起来:“哈娜桑,你在哪儿?”庭院外面榕树上的神鸟邦迦摩说:“蝙蝠兄弟带着她飞走了。”“哦,神鸟哥哥,”穆尼央求道,“请带我去把哈娜桑接回来。”神鸟展翅翱翔,带着穆尼飞了一夜,早晨到达云彩的村寨所在的罗摩山。穆尼大声呼喊:“哈娜桑,你在哪儿?我接你回去做游戏。”蓝云上前说:“人知道什么游戏?人只会用游戏束缚与他游玩的人。”“你们的游戏是怎样的呢?”穆尼小姐问。黑云隆隆地吼叫着灼灼地朗笑着飘过来说:“你看,她化整为零,在缤纷的色彩中,在罡风和霞光中,在各个方向各种形态中度假。”穆尼万分焦急:“神鸟哥哥,家里婚礼已准备就绪,新郎进门不见新娘会发怒的。”神鸟笑嘻嘻地说:“索性请蝙蝠把新郎也接来,在暮云上举行婚礼。”“那人间只剩下哭泣的游戏了。”穆尼一阵心酸,泪如雨下。“穆尼小姐,”神鸟说,“残夜消逝,明天早晨,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游戏的,可惜你们谁也看不见。”怯 弱高中一年级学生巴特克里斯达说话尖酸刻薄,是胆小的同学心目中的恶魔。他无缘无故地为苏尼塔起了一个绰号“白鹤”。绰号后来变为“小鸭”,最后成为“纯种鸭”。绰号本身并无特殊的意思,不过是恶作剧罢了。憨厚的人惧怕奚落,但常常成为奚落的对象,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到处乱射怪笑的毒箭。巴特克里斯达的喽罗也怀着莫名的厌恶,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针,刺伤苏尼塔。可怜的苏尼塔为了解脱只好转学。过了许多日子,他的血管里仍流着往日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谨,蛮横黧黑的恶煞巴特克里斯达把生活的不公正和无情的冷嘲热讽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巴特克里斯达摸透了苏尼塔的脾性,路上遇见他,总提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惧,以此取乐,炫示他拥有暴虐的手段的骄傲。他仍叫苏尼塔的绰号,仍然对他怪笑。大学毕业后,苏尼塔试图跻身于律师的行列,但律师的行列没有空隙容他挤入。他缺少挣钱的机会,但不缺少时间,他弹琴,唱歌,填补生活的空虚。后来索性拜艺术家尼亚玛德为师,悉心钻研音乐。他的妹妹苏妲在英国人创办的达耶森学院已获得学士学位,并发誓要戴上数学硕士的礼帽。她身材苗条,步履轻盈,一副近视眼镜后面闪着好奇的光芒,身心充满欢乐和甜笑。钦慕他的女友乌玛拉妮说话柔声细气,睫毛下微漾着摄魂的暗影,纤圆的手腕上戴两只精致的镯子。她攻读哲学,讨论问题口未开脸先红。苏妲并非不曾窥见哥哥的隐秘,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着笑声,免得他难堪。星期天,苏妲请乌玛拉妮来喝茶。天下着暴雨,街道沉入水中。苏尼塔独坐窗前弹着雨曲。他知道乌玛拉妮在隔壁房间,这喜讯融合他的心律,在弦索上战栗。苏妲突然来到哥哥的房间,夺下他的琴说:“乌玛拉妮特意要我转告你,请你为她唱歌,不唱她决不饶你。”乌玛拉妮羞得满面通红,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词抗议苏妲姐姐编造假话。黄昏之前,幽暗就浓稠了,房门在风中急躁地晃动。斜雨拍打着窗玻璃,门廊里茉莉花散发着清香,街上积了齐膝的雨水,汽车在水中行驶。没有点灯的房间里,苏尼塔动情地边弹边唱:细雨霏霏,哦,来吧,我的心上人……他的心飞往乐曲的天国、尘寰的一切喧杂融入了完美的乐音,无际的流年的碧水里,绽开了一朵“美”的百瓣莲花,他坐在莲花中间,脱胎换骨……蓦地,楼梯口传来狞笑和吼叫:“喂,纯种鸭在吗?”肥胖的巴特克里斯达闯进屋子,惊愕地看见苏尼塔立在门口,两眼喷射着坦然冷静的忿恨,像是雷神因陀罗朝粗野的嘲讽投掷过去的霹雳。巴特克里斯达窘迫地笑着要说什么,苏尼塔大喝一声:“闭嘴!”有如一脚踩扁的癞哈蟆的聒叫,巴特克里斯达的干笑戛然而止。不朽形象的福音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哆哆嗦嗦地顶着门,插上门闩,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又是雷鸣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时候到了,特来索债。”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四壁剧烈地摇晃。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像夜阑的心跳。咚咚咚一阵擂击,门闩断了,门板倒地毁坏。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躯壳。”使者说。生命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乐。难道一瞬之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笛箫折断,手鼓破裂,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使者不为所动:“你的躯壳欠了债,是还债的时候了,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生命不服地说,“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使者含讽带讥地说:“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勾弯月,里面有什么值线的东西!”“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生命争辩道。使者哈哈大笑:“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生命的知音灵魂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没你的创造!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灵魂入定苦修。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生命悲啼不止。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钟爱者!‘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收回你的财宝吧!”一个个时代逝灭了。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许诺,泯灭了形象再度显露,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法螺呜呜吹响,形象重返抽象的画中,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形象的爱慕者。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生命依旧痛哭。生命期冀什么?生命双手合十说道:“泥土的使者用残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咙,说:‘喉咙是我的。’我反驳说,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属于你。他听了冷笑一声。上苍的旨意啊,听我含泪的申诉吧,板结的泥土的傲慢将成为胜利者?他眼瞎耳聋,他的哑聋将永远闷压你的妙音?承载‘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岂能允许建造‘僵固’的凯旋柱?”天庭又传来圣旨:不必担忧,云气之海上听不见的福音的波涛不会敛息,灵魂苦修终成正果,这是我的祝福,萎缩的喉咙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咙载负旨意。灵魂的彩舆将泥土的妖魔驾车抢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无声的歌曲里,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无形体的形象和无形体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滨那躯壳的乐园里结合。染衣女桑格尔通古博今,能言善辩,名扬四海。他敏捷的思维如山鹰的尖喙,屡次闪电般啄断对方论据的翅膀,使之垂落尘埃。南印度的雄辩家奈亚伊克慕名前来,提议御前辩论。辩论的胜者将获得国王的奖赏。桑格尔接受挑战后,发现缠头巾脏了,急忙前往染衣房。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在树篱围绕的菜地旁边。他女儿叫阿米娜,芳龄十七,唱着歌儿,碾细颜料,正调颜色。她的发辫系着红缨子,披着棕色披肩,身穿天蓝色纱丽。她把颜料碗递给染布的父亲时,桑格尔走进染衣房,说:“查希姆,国王命我上殿辩论,请把我的缠头巾洗净染成金黄色。”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菜地。阿米娜在渠边桑树荫影下洗缠头巾。春天和煦的阳光映亮了渠水,斑鸠在远处芒果树上欢啼。阿米娜洗净了缠头巾,摊在青草上晒,忽然看见上面有一行诗:你的妙足垂临我的额头。她凝神沉思起来,听不见芒果树上斑鸠的啼叫。末了,她从染衣房取来丝线,绣了一行诗:但内心感受不到爱抚。两天后,桑格尔来到染衣房问道:“谁在我的缠头巾上绣的字?”胆颤心惊的查希姆施礼道:“先生,是我不懂事的女儿。请原谅她的冒失行为,上殿辩论吧,没人看得见弄得懂那句话的。”桑格尔转向阿米娜,说:“染衣女,你使妙足的爱抚离弃高傲缠绕的额头,沿着你的花丝线走进我心里,我通往王宫的道路消失了,今后也不会找到。”解 脱马拉提国王储巴基拉奥·波索亚的灌顶大礼定于明天上午隆重举行。民间艺人格尔达尼未被准许进入御庙,他坐在庭院角落一株菩提树下,弹罢单弦琴,喃喃自语:“神啊,是谁让你端坐在坚硬的金椅上的呢?”午夜,上弦月冉冉下坠。远处宫门前灯光辉煌,鼓乐喧天,格尔达尼唱了起来:我沿着林径走来,听见碧草在啜泣。它们耳贴着尘土,期待胸脯上落下无忧的足迹。献灯仪式完毕,庙堂大门关闭。人群涌向王宫,格尔达尼继续唱道:生命之神啊,石龛中幽禁你是他们的目的?预见你我的摩挲交融,你从天国降临人世。漆黑的菩提树下.格尔达尼独自弹唱,巴基拉奥在近处谛听着:你呼唤我冲出锁闭的深宅,共游山川镜湖,你消除流浪的孤寂,在心里获得自由。傲岸的铁丝网围绕的石牢,任他们昼夜守护!早晨,启明星淡漠地立在霞光中。宫门前鼓乐齐鸣,祭司送来了圣水,灌顶大礼即将开始。冷清的御庙里,烛光困惑、黯淡,神像前凌乱地供放着祭品。巴基拉奥悄然出走,踏上了漫游的道路。圣 洁长老罗摩难陀白天拨弄念珠诵经。黄昏,他供奉祭品;内心服用了神的赏赐,他的饥饿即刻消除。举行庙会的一天,国王和王后驾到。此外,从各地来了一批满腹经纶的学者和佩戴标记的各个教派的信徒。晚浴完毕,罗摩难陀照例在神足前上供,但心中得不到神的恩赐,他咽不下食物。停食两天以后,罗摩难陀虚弱不堪,稽首说道:“神啊,莫非我犯了罪愆?”“你当我住在婆伊昆塔①仙境吗?”神气忿地说,“那天未能进入我庙宇的庶民全身也领受了我的抚摸,溶和我足触的圣水的生命之泉,在他们的血管里奔流。对他们的轻慢使我愤慨,今日你的供品是不纯洁的。”“主啊,礼法必须维持呀。”罗摩难陀忐忑不安地注望着神的面孔。神双目喷出怒火:“我亲手创造的大千世界的花苑里,请来了芸芸众生。你竟然企图在这儿建筑礼法的壁垒,限制我的权力,真是胆大包天!”罗摩难陀惶愧地说:“明朝我走出礼法的界限,从你创造的世界清除我的狂妄。”深夜,繁星好似在沉思默想。罗摩难陀突然惊醒,听见神在催促:“时候到了,履行你的诺言。”罗摩难陀双手合十:“这会儿夜深路黑,栖禽不啼,我正等待黎明。”“黎明总是在夜尽之时升起吗?”神申斥道,你的心苏醒听见我发话的时刻,黎明业已来临,去吧,履行你的诺言!”罗摩难陀诺诺连声,出庙上路,头顶着璀璨的北斗星。他出了城,穿过村庄,来到河边的焚尸场。一个昌达尔种姓人正忙着焚烧尸体。罗摩难陀伸手把他搂在胸前。那人神色惶遽:“师傅,我叫那瓦,是昌达尔种姓。我的行当受人鄙视,你不要这样让我成为玷污您的罪人。”“我在心里已经猝死。”罗摩难陀痛心地说,“我昏昏沉沉,所以一直看不见你。现在我特别需要你,没有你,我心中死者的葬礼无法举行。”说罢,罗摩难陀继续前行。晨鸟啁啾,启明星在朝晖里隐没。卡毗尔坐在院子里哼着小调织布,罗摩难陀在他身旁坐下,搂着他的颈项。卡毗尔慌忙自我介绍:“师傅,我是穆斯林,以织布为生,职业低下。”罗摩难陀语气温和地说:“朋友,不和你在一起,我在心里赤身,我的心沾染了灰尘。今日,穿上你织的纯洁的布衣,我的羞耻荡然无存。”几个徒弟在院子里找到罗摩难陀,责怪道:“师傅,这成何体统!”“我在失去神的地方又找到了神。”罗摩难陀坦然说道。太阳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罗摩难陀欢悦的面庞。--------①保护大神毗湿努的居住地。爱的金子鞣皮匠罗比达斯正在扫地。路是他的亲人,孤独是他的伙伴。行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路。长老罗摩难陀晨浴完毕,走回寺院。距他一丈之遥,罗比达斯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礼。罗摩难陀惊诧地问:“朋友,你是何人?”“我是路上干燥的尘粒,师傅,您是天上的云彩,您如果降落爱的甘霖,哑默的尘埃放声高歌,遍地鲜花怒放。”罗摩难陀把他搂在胸口,给了他爱。罗比达斯生命的花丛里吹进了歌声悠扬的春天的和风。歌声传入吉托尔国王后佳莉的耳中,她不禁黯然神伤,支派宫女做事,眼泪簌簌滚落。抛弃王后的尊贵,佳莉找到罗比达斯,皈依了毗湿努教派。王族年高德劭的祭司闻知此事,悲愤地对王后说:“可耻呀,王后,罗比达斯种姓低贱,挥动扫帚扫地,你竟称他师傅,丢尽了你王国婆罗门的脸面。”王后庄重地说:“听我一言,尊敬的祭司,你日日夜夜专打清规戒律的死结,不知道爱的金子已经丢失,是我手沾灰尘的师傅从尘土里把它捡了起来。你可以骄傲地抱住那些毫无意义的打结的绳索,可我是爱的金子的乞丐,宁可头顶着尘土的赠予。”圣 浴罗摩难陀面对东方,肃立在恒河里。晨风吹拂,流水潺潺,似被点金棒点触了的河水闪耀着金光。他遥望蔷薇般的朝阳,在心中喃喃自语:“呵,大神,你慈祥的容貌怎不在我心头闪现,揭去您的面具吧。”朝阳升上娑罗树梢。渔民们扬帆启航。一群白鹤飞上阳光明媚的青空,飞往对岸的沼泽地。大师的圣浴迟迟不结束,弟子焦急地说:“师尊,耽搁不得了,祭神的时辰到了。”大师说:“我的肉身未净,恒河至今远离我的心田。”弟子坐下思忖:这话是什么意思?阳光洒满芥菜地。卖花女在路边卖花。养奶牛的女人头顶奶罐前往集市。大师若有所思地出水上岸,穿过黄鹂歌唱的灌木丛。弟子疑惑地问:“师傅,您去哪儿?前面不是上等人的村落。”罗摩难陀说:“我正走在完成圣浴的路上。”河滩尽头是一座村庄。大师走进桑树浓荫夹裹的小巷,猴子在枝头跳跃。小巷深处是制革人维强的房子,从那儿飘出牲畜的生皮的臭味,兀鹰在空中盘旋,骨瘦如柴的野狗在啃骨头。弟子双眉紧蹙,站在村外,默念“罗摩,罗摩。”维强敬畏地向罗摩难陀叩头施礼。罗摩难陀扶他起来,与他拥抱。维强惊慌地说:“师傅,不可这样,贱民屋里的污秽会损毁您圣洁的身体。”“远离你的村子下河沐浴,我的心不能与涤净万物的恒河相通。”罗摩难陀欣慰地说,“这会儿,净化万象的圣水贯通了你我的躯体。今天,我未能顺利地膜拜太阳神,我说太阳神啊,我体内那类似你拥有的灵光为什么不闪现呢?此刻,它在你我的额际闪耀,从此我不必再进庙堂。第一次膜拜传说天界神匠毗舍迦罗莫在元古时代为三界神王的庙宇奠基,巨猴诃努曼运来建庙的大量岩石。据历史学家考证:栖息在森林里的基拉特族人造了这座神庙,神祗原本属于他们。舍帝利①国王曾占领这个国家,杀戮信徒,神庙里血流成河。神祗改名换姓,藏在新的教规后面,幸免于难。数千年古老的虔诚之河改变了流向,而今,基拉特族人沦为不可接触者,他们通往神庙的路被堵塞。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基拉特族的村舍分布在恒河东岸,他们虔信天神,唱颂神歌,但没有寺院。他们的手灵巧,目光的判断从不出错,他们擅长砌石墙,擅长在黄铜器皿上镶嵌银花,精晓大理石神像的内在韵律。刀剑掠夺了他们昔日的御座,砍去了他们的服饰和举止的尊严的标记,剥夺了他们享有知识的权利。他们只能遥望屹立在西边地平线上的神庙的金顶,只能遥拜神庙,但想象中的神庙依旧那么熟稔。十月十五日是祭神节。临时搭的高台上击鼓敲钹,弹琴吹箫,遍野帐篷,幡幢猎猎飘扬。路边摆满商品——铜器,银首饰,神像画,绸布,孩子玩的拨浪鼓、泥娃娃、叶笛、供品、花环、水果、香烛、一罐罐圣水……魔术师尖声怪气地耍魔术。民间艺人绘声绘色地在讲《罗摩衍那》。身着耀眼的制服的卫兵骑马巡逻。大臣歪坐在大象背上的软榻上,士兵在前面吹号开道。高门贵族的太太小姐坐在绣帘彩轿里,仆人家丁前呼后拥。五个树干支撑的榕树底下坐着长发蓬乱、面色青灰、一丝不挂的游方僧,脚边是信女们布施的水果、牛奶、甜食、奶酪、大米、土豆……。一阵阵“胜利属于神王”的欢呼声响遏行云。明天是国王首次祭神的黄道吉日。国王乘大象驾临,必经之路两边的香蕉树挂上了花环。绘有吉祥图案的铜罐口盖着芒果树叶,隔一会儿洒一遍香水、驱压浮尘。十三日深夜,庙里钟声缓缓隐逝。明月像蒙着黑纱,朦胧的月光犹如剧烈的眩晕,夜风凝滞,空中聚集着雾霭,林木受了惊吓似的呆立不动,狗莫名其妙地狺吠。马望着无形物竖起耳朵嘶鸣。突然,地底下响起沉闷骇人的声音,地狱的妖魔仿佛一齐擂响了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庙里的挂钟急促地摇响,象群挣脱绳索,如云狂奔。地下的风暴快速地升腾,骆驼、水牛、黄牛、山羊、绵羊,喘气蹦窜,成千上万善男信女满目惶惑,分不清亲属、陌生人,辨不清东南西北,互相踩踏,惊叫着逃命。地面裂开,冒出一股股热水,一缕缕烟尘。池沼的清水漏入下面的沙层。飞檐上的钟当当地摇摆,随着一声訇然巨响,钟声寂灭了。大地沉寂的一瞬间,将圆的月亮从西天下垂。一顶顶帐篷着火,冲天的浓烟如同蟒蛇缠绕月光。第二天,到处听见失去亲人的哭嚎,为防不测,御林军包围了神庙,大臣、星相家、骚人墨客相继赶到,只见山墙倒塌,庙顶塌落在神坛上。星相家启奏:“陛下,下个月十五之前,庙宇务必修缮完毕,否则,神明将离去。”国王下令:立即修缮。大臣上前奏道:“只有基拉特族人会雕塑神像,但决不能让他们下贱的目光玷污神像,神明的圣洁被亵渎,修缮是枉费财物。”国王下令召见基拉特族头领玛达卜。玛达卜年逾花甲,白发银髯,头缠干净的白色缠头巾,紫铜般的上身裸露着,下身围一条黄色土布,两眼透出忧悒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在国王脚前献上一束素馨花,退倒几步,伏地礼拜。国王启口道:“朕闻修缮庙宇非汝等不可。”“这是神灵对小民的恩宠。”说罢,玛达卜朝着神庙跪拜。“蒙上眼睛,汝能雕塑神像否?”“心灵的主宰指示小民劳作,雕琢时不用睁开眼睛。”数百名基拉特族人在庙外砌石墙。玛达卜双目缠了几层黑布,在庙里雕神像,昼夜不许外出,他冥想着神的慈颜,哼着歌儿雕镌。“快干,快干,时间过得很快,吉期快到了。”大臣常来催促。玛达卜合掌说道:“是谁②的事,谁自会拼命干,我不过是他的工具。”朔日过去,望日将临。蒙眼的玛达卜用手指触摸和石头说话,石头有问必答。卫兵在旁边监工,防止他解开布条。星相家也来询问:“十一日之夜,是陛下首次祭神的吉日,能否如期竣工?”玛达卡合掌答道:“我没有资格回答,心灵的主宰哪天降恩,我哪天禀报。在这之前,任何人来打听只会延误工期。”初六、初七过去了,凄冷的月光透过庙门,落在玛达卜的银发上。夕阳西坠,十一的月亮升上灰暗的天空。玛达卜长长地叹口气,说:“喂,卫兵,去送个信儿,神像雕好了,莫错过吉日良辰。”卫兵急忙跑出庙堂。玛达卜解掉蒙眼的黑布,只见十一的月光照临庄严慈悲的神像,他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凝视着神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今天实现了几千年来基拉特族信徒瞻仰神王的夙愿。国王进入庙堂,看见玛达卜头贴着神坛底座,恼怒地拔剑砍去,玛达卜登时首身分离。这是玛达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神王的足下膜拜。--------①印度四大种姓之一。②此指心灵的主宰。禳解诅咒贡达卜·所罗逊是天宫的名伶。他的情人玛杜斯丽前往北极山脉朝拜太阳那天,他神不守舍,胡乱地拍击长鼓,致使舞女优哩婆湿舞步紊乱,扫了嘉宾的兴致。萨吉①满面羞红,神色尴尬。由于众神的诅咒,英俊的贡达卜变得相貌丑陋,他被谪下凡,投生坎达尔王族,取名奥鲁内夏尔。玛杜斯丽归来,向萨吉稽首施礼,哀求道:“不要拆散我俩,让我俩谪落人世,同甘共苦。”萨吉愁苦地望着雷神因陀罗。因陀罗动了恻隐之心:“我成全你,下凡去吧,你为他受苦,也给他痛苦。痛苦中消除他搅乱娱乐的罪孽。”玛杜斯丽投生马特罗王族,取名卡姆莉佳。一天,坎达尔国王奥鲁内夏尔见了马特罗国公主卡姆莉佳的肖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于是派钦差前往马特罗国求亲。马特罗国国王大喜过望,启口道:“此乃公主的洪福。”二月十五日吉祥的时辰,国王奥鲁内夏尔的一把七弦琴搁在象背上嵌珠镶玉的御座上,送到了马特罗国王宫,未奏喜乐,公主与奥鲁内夏尔的象征七弦琴举行婚礼,随后日夜兼程赶往坎达尔国。先后进入不点灯的暗室,国王和王后鸾倒凤颠,几天后,卡姆莉佳说:“我渴望瞻仰陛下的尊容。”国王说:“你在歌里看得见我。”黑暗中,国王边弹七弦琴边围绕王后跳天国的舞蹈,这舞蹈成为贬谪的伴旅,附在他的上。好似子夜扑打沙滩的海潮,舞中洋溢的情爱,使王后心潮激荡,泪水涟涟。一天四更时分,东方天空闪烁着启明星。卡姆莉佳把柔润的发丝覆盖住国王的双足,请求道:“请允许我在第一抹霞光中第一次看见陛下。”国王婉言拒绝:“王后,不可损害不见面的甜蜜结合。”“我观瞻陛下的愉快难道永远要被剥夺?这是比眼瞎更可怕的诅咒!”王后怨愤地转过脸去。国王让了步:“明天是我与诸位爱卿在纳克格斯树林里共舞的日子,你站在王宫顶上观看吧。”王后长叹一声:“如何认出陛下?”“你可以自由地想象。想象即真实。”第二天夜里王后又在暗室恭迎国王。王后说:“我看见的舞蹈,如同吹拂萌发新叶的婆罗树的骀荡的春风。跳舞的个个像月中人一样清秀,唯独一个人丑得要死,极像天狗的帮凶,令人呕心。他凭什么赢得进入树林的权利?”国王沉默半晌说:“丑陋里至上的感情是对美的呼唤,阳光宽慰羞惭的乌云,在乌云的额际描绘彩虹。天堂怜悯被诅咒的人世的漫漫荒漠,荒漠出现葱郁的美景。心上人啊,那怜悯未使你的心充满柔情蜜意吗?”“没有,陛下,没有哇!”王后双手捂脸。国王用带着哭音的声调说:“你同情那个人,你的心可以变得充实,你为何硬着心肠厌憎他呢?”“我无法容忍糟蹋艺术趣味的不和谐。”王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国王摁着她的手:“奉献真诚情感的那天,你就能忍受了。丑陋所作的自我牺牲中孕育着‘美’的胜利。”王后秀眉微蹙:“我不明白陛下袒护‘不美’的用意。薄暗中感受到光明,杜鹃才啼叫欢迎朝霞,我期望今日太阳初升的时刻,陛下出现在我的日光里。”“你会如愿以偿的。”国王下定决心,“让胆怯远离我吧。”王后在阳光下见到了国王的真面目。恩爱的支柱崩坍了。“残酷的虚伪!残酷的欺骗!”卡姆莉佳尖叫着跑出王宫。她居住的王家森林猎场里的幽静的行宫,像羞涩地藏在云雾中的启明星。夜半时分,她隐约地听见七弦琴弹奏的悲苦的曲调,这曲调是那么熟悉,像梦境中远方的暗示。日复一日,漆黑的树底下影子般跳舞的人,她肉眼看不见,心幕上却看得清清楚楚,犹如望见空阔的雪松林里摇动的枝叶间南海飓风哀号的神态。王后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绝望的离别唤醒了她的眷恋?泥灯的火苗引燃了金灯?清醒的夜鸟飞越冷凄的巢,振翅的声响激奋了宿鸟的翅翼?七弦琴弹着哀婉的乐曲。繁星有如苦修的黑夜的无声的咒语。王后在卧榻上坐起,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琴声在夜空铺了条没有尽头的重逢之路,她的思绪在这溟蒙的路上逡巡。她找推?找未见面早相识的人?一天,苦楝树的清香把妙不可言的邀请送入王后的寝室。王后走到窗前,再次目睹那熟稔的舞姿,那离恨的洪涛!王后瑟瑟颤抖了起来。蛩吟凄切的夜里,下弦月徘徊在地平线上,朦胧月光下的树丛在梦呓。寂静的青林把无声的天籁传入王后的肢体,使她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这是今生今世的舞蹈,也是往生往世的舞蹈!又过了两夜,相会的路延伸到了窗口,琴弦上跳荡着激越的乐音。卡姆莉佳在心里说:“哦,哀绝的人儿,别召唤了,我不再迟延。”然而,她到谁的身边去?肉眼看不见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心幕上见到的人把肉眼看不见的人裹胁到了海边神话的国度?哪儿是连接神话国度的路?一天后月亮隐逝的朔日之夜,“幽暗”的呼唤越发急切,在王后脑际无路的洞穴里,激荡起雄浑的回声。七弦琴以渐渐明朗的乐调模糊地叙述天界的往事。“今天我非去不可了,我不怕我的眼睛。”王后自语着出了行宫,踩着枯叶走到老菩提树下。琴声消失,王后停下脚步。“别害怕,亲爱的王后。”国王的话语如雨云的轰鸣。“我不害怕,陛下胜利了。”王后取出纱丽遮掩的灯,慢慢地举到国王面前。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国王,半晌才说:“我的主,我的陛下无比俊美。”--------①雷神因陀罗的妻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3 叶盘集 白开元 译 地 球 夕阳西坠,黄昏的祭坛下,地球,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秉性中揉合着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以不堪忍受的冲突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响彻尖刻的讥嘲。你剥夺英雄们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你赋于“至善”以无上价值,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果实里准备胜利花环。 海洋,陆地,是你惨烈的战场——面对死亡宣布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建起文明的凯旋门,稍有纰漏,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颟顸、野蛮、酷虐的恶魔,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不加修饰;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 它的烈焰毒雾,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喃喃诵念降伏恶魔的咒文——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孕育生物者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巅;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头顶着安靖的金罍。 太初的带镣的野蛮的恶魔,变得略为驯顺,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出其不备地把“骚乱”,塞进太平盛世;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你的脉管里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诵念,诵念的经文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恶性未绝的蛇妖不时吐舞信子——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我献上伤痕累累、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以全部的身心,我感觉了、接触了你沃土下,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无数人的骨殖腐化在泥土里,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入定的地球,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饱饮,你妩媚丰腴,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喜悦的旭日,每天以金色的罗绡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夕阳无声地说:“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蜃景中的幽灵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天空像雄狮振鬃嘶叫,尾巴扫过片片林野,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我看见温煦的南风,把离合时的歔欷散布于芒果花香;天宫醍醐的泡沫溢出月亮的玉觞;一阵聒噪的夜风搅扰得飒飒的秀木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你温存而凶狠,古老而年轻,你诞生于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沿途撒下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 万物的滋育者,你养育我们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 里面,限制着一切的游戏,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不抱任何的奢望;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却无意在你门口提出不朽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假若我提供了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点个吉祥如意的泥痣。 它将隐逝在所有遗迹化为迷团的夜里。 呵,冷峻的地球,被你彻底忘却之前,此刻,让我匍匐在你冷淡的足下,稽首施礼。 非 洲 太古的混沌时期,自轻的造物主一回回砸毁自己塑造的物象。 他烦躁不安、频频摇头的时刻,凶猛的大海伸手从东方的怀里攫走了你——非洲,把你幽禁在密林守卫、阳光吝啬的内宅。 孤寂的时刻,你收集莫测的奥秘,识读水、土、太空的不可理解的符号。 造化的看不见的魔术,在你意识寡少的脑际激发诵经的欲念。 你装成丑陋的模样冷嘲“恐怖”,急骤地擂击鼓鼙,以磅礴的气势为自己壮胆,借此战胜心头的惶恐。 唉,以浓荫遮面的女人,昏浊的鄙夷的目光下,你那黑色面纱后的容貌鲜为人知。 他们来了,拎着铁链手铐,指甲的锋利甚于你森林里的豹齿,他们是来逮人的。 他们的骄横比不见天日的丛林还要昏黑。 “文明”的野蛮的贪婪,暴裸了无耻的灭绝人性。 惨雾笼罩的林径上荡着你无声的涕泣,你的血泪浸浊了尘土。 强盗们的钉靴蹂躏的荒凉的土地,在你受辱的历史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可是大海的彼岸,他们村落的教堂里,早晚响着礼拜的钟声,对慈悲的上帝祈福。 婴孩在母亲的怀中嬉笑,诗人的歌声抒发对美的追求。 当席卷西方地平线的风尘窒息了黄昏,当野兽爬出秘窟,用不祥的怪叫宣告一天的死期,脱颖而出吧,划时代的诗人! 披一身夕阳的余辉,站在失却贞操的女人的门口,恳求说:“请你宽恕。” 让此话在充满杀气的叫嚣声中,成为你文明的最后的祝福。 登 山 我处于生活中错杂地聚集的苦乐里,身边忽然跑来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像在出道上的乱石堆里,意外地捡到一颗宝石。 我多次起过为婆婆蒂①编一串项链的念头,可是鼓不起动手的勇气,我是担心语言的贫乏,担心匆忙草率,必然置质朴自然而不顾。 那时我住在大吉岭公路下面一幢幽静的别墅里,游伴兴致勃勃地提议登临兴吉尔峰,在那儿过夜。 可我对进入修行的雪山之王肃静的宫殿信心不足——脚夫背起我们的行囊和消闲的物品。 我只带一把琴、一盒点心。朝气蓬勃嬉笑不绝的年轻人簇拥着我。 骑术不精的那格古帕尔骑在马上,年轻人一路上拿他取乐。羊肠小道上,飘绕着豪爽的笑声。 我们自信:我们几个人能以生活的乐趣填补丘壑之室的空寂。 黄昏将临,山路断绝,我以为将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大家情不自禁地雀跃欢呼,使苍茫暮色似泛沫的美酒。 登上支撑寥廓青空的高峰,骋目远望,河川似线,夕阳坠入迢遥的西山峡谷。 西方的极乐宫里,仙童不慎打翻斟满金色琼浆的玉觞,汪洋的霞光陶然着大地。 说笑的游伴们静了下来。 我默然伫立。七弦琴静卧地上,世界仿佛停止喧哗,专注地仰首观察。 我们没有出生在写经咒的时代,无人闭目诵咒,不管是高亢的还是低沉的。 蓦然回首。但见前方一轮圆月,好似友人爆发的朗笑,又像天宫诗人一挥而就的一首颇耐咀嚼的朦胧诗。 通晓古乐的乐师日日弹唱。有一天四下里无人,金弦、银弦同时弹出旷古未闻的相同的乐章。 那天他与乐音一道沉入无限的静寂,琴弦也许已经被他毁坏。 弹奏那妙乐的日子,我降生人间,得以发出赞叹:美哉,大千世界。 -------- ①艺术女神。 假 期 卡里达斯·那加①先生台鉴: 而今我悠闲的情状,如同水稻割完的空荡荡的稻田。 阿斯温月②人们回家过节;他们假日的远遁的江河,在漫长的赭色土路的尽头与我闲暇的广阔的海滨汇合。 我的闲情散布于漫无边际的孤凄的离别;那里的德邦达尔平原③上,虚构的王子骑飞马风驰电掣地奔向死海紫雾缥绕的回忆之岛。 岛上幻影之宫的凄清的寝室里,公主终年受苦恋的折磨。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我不停地移位。 降临我心田的憩息,好似荷花上暮秋的静谧。外面风平浪静,变化尽在里面。与两岸一起酝酿荣枯的热情消失殆尽。恬淡的心潮中,漂浮的不连贯的思绪,形成极小的旋涡,漆黑的夜里,它胸前的衣襟兜满繁星的暗影。 我依然记得儿时的情况:换空气意味着从卧室爬上屋顶;偷越苦读的铁栅的休息,在无垠的蓝天铺设离愁的浓密的空虚。 强大的引力在血管里气势磅礴地演奏着不可得、不可懂的愁恼和回避失败的音乐。 青翠的美感有时倏地摒弃窥视中未露的心迹,沿着离歌荡漾的小径远去,像春林里牝鹿喘息着,茫然地朝天边奔跑。 在充满莫名的孤独的无限幽静中,我就这样一天天熟悉了观赏藏匿的美景的假日。 需要换换空气——这想法今日突然喘着气,在家家户户无数人心头升起。 仔细查阅火车时刻表,打点行装,腰里钱袋瘪了。 为套笼头的,在高空望着他们微笑。 我发现了他,所以搬张椅子,静坐在庭院里。 我看见雨季扛着卷捆的黑毯归去。北风迟疑地撞击九月瓷实的闷热。绍塔尔族少年卖完了一束束露兜花。旷野里游荡的黄牛,在斯拉万月、帕德拉月饱餐芳草,行动迟缓,不知它们的满足,是在没脸的丰茂的碧草里,还是在脊背上暖阳酿造的松快里。 我没有接受换空气责任:承担此任的是雷罗耶车站外面,司方向的八位神仙。 他们是创造人世度假乐趣的技师。他们的新笔饱蘸奇妙的光的色彩,涂抹夕阳冉落的西天。 阳光照耀的缀满花朵的达迦尔枝桠上,他们遣差的一群蝴蝶,纤翼翩翩跳着缤纷的舞蹈,引起枝叶一阵阵喝彩。 最近的光阴伴着花园里几株玉兰花开放、凋落的节奏,迹象表明它们将隐退幕后;素馨花急于上台;茉莉花尚未告辞。 初七的月光照临雪白的芦花。拜神的吉期,明月蒙一方雨水新涤的绡纱。 今日河流陆地上不花钱可换空气,顾客躲避它,走进商店市场。 天帝珍贵的赐予藏在不标价的景观里,易得的面幕下面,是难得的珍宝。 今天他把许多清贫的假日,从人群撤回到几位固执的野夫的茅屋。 亲自为他们安排的娱乐的价值在天庭,数量无法确定。 他俯视着他们,从无数个年代之前,早已派来节日的乐师。 情笛吹奏,我的双目加入了轻云的行列,飘向“隐逝”的渡口。 我的神魂弃家前往安置了席位的宁馨的幽会之地,一切的实有踏上了“超脱”的旅程。 假期度完时,我清静的旅行结束了。 换空气的人成群地归返,又会来催我完成剩余的工作。 我的回程票已经到期,离开此地回到彼地,中间是无边的海洋。 -------- ①孟加拉教育家、学者。 ②印历六月,公历九月至十月,印度教徒这月欢度杜尔迦大祭节。 ③印度神话中的平原。 时令之环 雨季的一天 修竹飒飒颤动的柔枝上,降下雨丝软化的紫云的浓影。 禾苗光洁的嫩叶上,拉开了田野生命力孕育的序幕。 雨季是那样丰富,那样充实,那样欢乐,天界,人间,空气,阳光里,它的形象无比广大,岁月狭小的范围难以将它限制;它不可胜数的青藤充盈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那种“无限”的恒久的亢奋。 一个月之后。 落下斯拉万月外表肆虐的慈爱,胜利的征途艰险而无尽头,碧绿的新叶肩负渐萌的稻穗,一刻不停地行进。 在它青春的豪放之上,太阳普洒含笑,灿亮的好奇,夜星倾注恬静的惊异。 一个月之后。 风中停息了疯狂的骚动,从宁静澄明的秋空,传来法螺吹出的无声号召——作好准备! 露水沐浴的仪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之后。 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凛冽的秋风,在“葱绿”身上镌刻“枯黄”的预兆,光照赐予的颜色中变幻着大地赐予的色泽。 一群鸿雁飞落河岸,沙滩泥路上飘散着芦苇的花絮。 一个月之后。 黄昏将斜阳推入暮霭,金色的稼穑隐入黑暗的包围。 之后,空旷的田野里,往日的痕迹抓住死根苟延数日,末了被火舌舔成黑灰。 又过了一个月。 田塍上走过赶牛的牧童——没有任何损失,没有丝毫悲哀。 地边一棵孤独的菩提树,沉浸在自己的凉阴中,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 晌午,牧童在树下吹笛,古老的乡曲,在青铜般温和的晴空萦绕。 浩荡的长风,是旧岁的落潮中漂游的悠悠时空的一声长叹。 流年,旅人,一日也不会踅回身后过夜的驿馆。 还原本相 好客的主人哟,招呼羁旅的行客,进入你的厅堂,打消他的顾虑! 他徘徊在“昏暗”的贫民窟,自己的黑影与他相随,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误认为黑影是真实,他满心悲苦、忧悒。 站在门口高举你的明灯,驱散他的暗影,止住他的惊悸。 年复一年,他在你楼宇外面逡巡,没有勇气进去,是怕丢失外面的财物。 在你的神庙,展现属于他的天地,那儿廓清了“过于熟识”的螟黑,清除了“陋习”的残骸,绽放着隽永的美色。 他住在旅舍,胸前抱着他的座位他的卧榻,唯恐随时失去为之付出租金借以度日的东西,他建造物质的屏障。 让他在樊笼外面,品尝一回家庭安恬的趣味! 他不曾赢得认识自己的时间,他被厚韧的泥幔覆盖;揭开泥幔,展示阳光、欢乐、展示他与你形象有相同之处。 召唤他生活的甘苦跃入你祭坛的圣火,点燃勇敢的火焰,让该成为灰烬的成为灰烬! 哦,好客的主人,招呼他进入你的厅堂,让以旁人面貌出现的他,还原他的本相! 今 昔 西海里沐浴完毕,黄昏被散着湿发来临。 痴梦的一缕轻烟,升向神秘的星空。 迷离、沉寂的时刻——我不提她的姓名。 她刚刚梳妆,身着天蓝色纱丽,独坐在凄冷的露台上唱歌,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立在她身后。 她唱的兴库调的歌词是:你若颖悟你将归去,我不会,决不会挽留你,一似我不挽留启明星。 聆听间,世俗的帷幔不翼而飞,好似异卉奇葩的看不清的美妙的舒展;淡淡的芳香弥漫天际,不可获取之物的慨叹,是历经磨难的未赍之愿的微语。 超度亡灵的吠陀经咒,曾揭开世界的幕布说:人世的尘土是甜蜜的。 我的心用同一种声音说,人世的尘土是乐曲。死亡,哦,甜美的死亡,展开你歌的翅膀,携我飞往来世! 我眼里的她,像是坐在幽暗石阶上的仙女,绯红的纤足浸在黄昏黝黑的水里,无岸的湖里荡起乐音的漪澜,我起伏的胸膛震颤的微风,抚摸着她的周身。 我眼里的她,像花烛熄灭的洞房里的新娘,企盼的缱绻在即,脉管里热血沸腾。 北斗星凌空不瞬地俯视,柔风送来宛转动听的情曲。 我眼里的她,仿佛已返回前世似曾相识的迷惑之中。 她撒开一张歌曲之网,捕捉遁逸今时的信息,以乐音探触,反复搜寻失落已久的交往的细节。 超过露台的胡桃树梢上面,升起了下弦月。 我叫了她一声,她霍地站起,转身瞅着我,皱着蛾眉说: “讨厌,干吗偷偷摸摸?” 我一言不发。 我不曾说“不要无谓地责怪”,不曾说:“你可以亲昵地说声‘来呀,见了你我特别高兴’”。甜情蜜意蒙上灰尘。 第二天有集市。 我坐在窗口眺望。烈日烤灼着毗邻的空阳台,以澄清的光荡涤昔年春夜的痴醉。 阳光贵贱不分地照耀平畴,照耀高利贷者的铁皮屋顶,照耀可装蔬菜的一摞摞竹篮、一捆捆稻草、一堆堆铁锅,照耀样式新颖的陶罐。 太阳的点金棒触点着树冠圆大的苦楝树的花蕾。 路边的菩提树枝缠绕棕榈树干,失明的托钵僧在树阴下击钵吟唱:今日归去,明朝复来,我瞻望未来的岁月。 贸易的杂乱有趣的背景上,民间谣曲绣上了凡世热切的心语:瞻望未来。 两只水牛眼神阴郁地拉着货车,脖上的铜铃当当响,从木轮的转动,抽出凄凉的声响。 今日天光仿佛展布着泥土的笛音。一切令人心旷神怡。 我的心又以吠陀经文的韵律唱道:甜蜜呀,人世的尘土。 煤油店门口当今的一位行脚僧,映入我的眼帘。他穿着缀补的道袍,腰间系一只手鼓。 四周聚了不少人。 望着形态古怪的僧人唱歌,我哑然失笑,他也来完美集市的景观。 我把他叫到窗前,他继续唱道:“我赶集寻觅不可把握的东西,众人将我硬拽到这里。” 世界在我中间 眼眶里盈满睡意,却一再地苏醒。 好像烟湿泥土的第一阵新雨,渗入林木的根须,雾季新鲜的光束贯透睡意,直抵我朦胧的心底。 下午三时。 阳光映照的洁白的云片,缓缓移动,有如幼神的纸船。从西方吹来的疾风,摇晃罗望子树的枝条。 北面牧牛人村落的路上,一辆牛车扬起的灰黄的尘土,在淡蓝的天空扩散。 正午宁静的时刻,我的心魂驾着无虑的扁舟,在清闲之河里漂流。 人世的码头这扯断缆绳的日子,不受任何琐事的束缚,渡过彩色之河,黄昏消失在微波不起的睡眠的黑海。 在光阴之叶上,用淡墨写的日子的笔迹,渐渐漫漶。 人的命运之书上的日子,用粗重的字母记载,两者之间有巨大的空隙。 树木的枯叶落地,偿还泥土的债务。 我疏懒的时日的落叶,未将任何东西归还人群之林。 然而我的心儿说:受纳是偿还的一种形式。 我的身心承受空中降落的创造之霖,一似稻田,一似林莽,一似轻纱般漂泊的秋云,我的生活,被彩色雨丝染得五彩缤纷。 它们共同丰满了今日的世界肖像。 我的心里交射着多种光束,雾季暖融融的烟雾触动我恒河、朱木那河交汇般的半睡半醒。这难道不曾融入世界肖像的背景?水、土、天的“情味”的祭坛上,与菩提树鲜灵的新叶一首闪光的我的莫名的欢愉,在世界历史上不留下印记,但世界的表演包含它的艺术。 这充盈“情味”的时刻,是我心湖的红莲的果实。 在时令的殿堂,莲子编成我欢乐的永恒生活的一串项链。 清闲的默默无闻的今日,并未造成莲子项链的缝隙—— 相反,它是新缀的一颗。 昨夜窗前独度。 下弦月挂在青林的额际。 同样的人世,但通晓古典音乐的艺术家,以朦胧月色的韵律,改换它的曲调。 途中奔波的世界,此刻呈现为花苑里铺裙安卧的沉静。不理会近处的家庭,它在倾听星光中讲的神话,回忆鸿蒙时代的童年。 林木肃立,全身仿佛凝聚夜的静寂。 斑驳的树荫落在草丛的暗绿上。 白日的生活之路旁边,树荫是殷勤的侍者,炎炎的晌午送来安谧,为牧童提供憩息的场所。 月夜他们无事可做,兄弟姐妹一齐在月色的身上,随心所欲地挥毫作画。 我白昼的魂魄,改变自身的弦琴之幕。 我仿佛飞至与地球相邻的行星,用望远镜方能看见。 我将充实心灵的深沉的情愫,注入万物创造的中心。 在我的感知里,那明月,那繁星,那黑黝黝的树林,浑然一体,完整,阔大。 世界获得了我,在我的中间发现了它自己,这是倦怠的诗人莫大的欣慰。 杯形花 赠给我的一种花,叶子是草绿色,紫花似精巧的盈光杯。 我询问花名,得不到答复。 它是容涵无名星星的无量数未知的宇宙家族的成员。 我在幽秘的私人知识库内,为它起名为“杯形花”。 应邀在花园就座的还有天竺、牡丹、晚樱花、金盏草。 它享有不被考证、围观的自由,未戴上种姓的枷锁,是脱离社会的游方僧。 “杯形花”眼看着凋谢了,风儿不曾把凋谢的声音送进耳朵。 分子般密集的瞬息,组成它的星相,它胸中的蜜凝成微粒。 短暂的时光里有它完整的旅程,它单一的意象中现映太阳舒张火焰的花瓣的历史。 司节令的神明用极细的笔触,在纤小的叶片的一角记述它的身世。 与此同时揭示宏伟的历程,目光却不从一页移向另一页。 世纪的流水,像一个拖长的音节之波。 汪洋中沉浮一座座丘岗。大海沙漠发生沧桑变化,岁月的长河中,创造的冲突锤炼这小花的初始的信念。 亿万年来走在盛开、凋残的路上,“杯形花”古朴的信念,变得新颖、鲜活、生动,它最终的形象尚未显露。 它无形的信念,不用线条勾画的肖像,存在于哪种不可目睹的冥想之中?看不见的情景,富于无穷想象,融和了我,也记录了一切人的过去和将来的历史。 暴风雨 暴风呼啸着寻衅滋事,乌黑的云团翻越落日的彩墙,须臾间冲到外面。 仿佛天宫的象厩着火,那头因陀罗①的坐骑生的黧黑的幼象,甩着象鼻嘶叫着奔驰。 黑云映射的红光,像它伤口涌流的鲜血。 闪电在云间跳跃,挥动寒光闪闪的巨钺;地平线喷发着雷鸣。 西北边的芒果园里传来粗重的喘息。 接踵而来的是昏暗和呛人的尘土,枯枝败叶满天飞舞。 坚硬的沙粒打得脸生疼。 天空像着了魔。 行人趴在地上,浓密的暝暗中失散的黄牛在哀哞,远处河埠上人声鼎沸。 弄不清哪个方向遭到怎样的灾祸。 心里怦怦直跳,猜想着出了什么事。 乌鸦匍匐在地,喙咬住青草,双翼扑扇,拼命地挣扎着。 翠竹被暴风摁在水面上,竹梢左右摇晃,似在忿恨地咒骂。 凌厉的暴风磨刀霍霍,刀刺透“幽暗”的胸膛。 天空、水中、田野上旋转着恐怖。 突然,平原发出泥土味的叹息,随即大雨倾注,斜风把雨滴劈碎,轻薄的雨雾覆盖树林,遮掩神庙的尖顶,捂住铜铃当当的声音之口。 后半夜风敛雨止,夜色像黑糊糊的试金石;只有蛙噪与蛩鸣遥相呼应,点点流萤忽明忽灭,从梦中惊醒的夜风中,树上的水滴淅淅沥沥的垂落。 -------- ①雷神。 我是太阳的真实 长期载负几许卑微时刻的气恼、忧虑和的垃圾。 污染的表皮遮盖心灵自由的面貌。 戴着真实的面幕掩盖着真实;用死的泥团塑模自身的偶像,从中发见死的征兆,立即惶悚地央告。 它为诓骗自己而做游戏、又竭力忘却游戏。 以费尽心机储存的财富,生产死亡的祭品;贬褒的泡沫浮荡,啼笑的旋涡急转。 它把哀号的火焰喷出胸腔,从虚空回收灰烬——一天天累积成堆。 每日清晓,地球以元古初创时不倦、纯洁的神的面目出现,循着它睁眼射出的阳光,我寻觅我的内心世界。 心灵是无数瞬息的错杂的脏网缠裹的躯体放逐的所在,那儿已麋集黑夜各种徒劳、多余的愁闷和遗忘的日子不经意攒积的拙作——它们的邀请是无声的,但已作出答复。 那时浮想联翩,哦,太阳神,隐居的骚人曾对你祈祷: “呵,太阳,你的金觞里隐藏着真实,揭去罩盖吧!” 我每日也从东方地极放射的霞光中播布我的苏醒;呵,太阳神,摒弃我的肉身和躯壳,在你光体的火的微粒里制造的我那肢体看不见的原子里,有你吉祥的容貌,让它显露吧,显露在我明净的视野里。 我最深邃的真实,与太初时代未成形的地球一起融化在你的恢弘里,那真实是你的。 世世代代,时而在碧波荡漾的河畔,时而在波斯海湾,时而在喜马拉雅山麓,在你光华的稳定的中心,人们目睹自己高尚的形象,快慰地说:“我们明白了我们是‘不朽’的后裔,看见了黑暗的彼岸出现的太阳般灿烂的伟人。” 如今你是冷月 如同帕尔衮月①林野缤纷的旖旎一天天退化为维沙克月②贫困的干枯,呵,娇柔的丽人,你毫不怜惜地舍弃了荡人魂魄的魅力。 你曾亲手把痴迷注入我的双目,把奋跳注入我的血液。 而今,你神奇的甘浆倾倒在地上。 你漠视我的赞扬,忘记呼出我瞳仁里的惊诧;你的服怖不泄露激情,听不见钏镯文静的琤琮——它曾赋予我的姓名以韵律。 我听说云雾曾环绕月亮,那时它有五彩的艺术、乐音的神秘和崭新的丰采,此后为何渐渐失意落寞,自身的娱乐之流趋于干涸? 她的情姿为何慵倦?她身上爆发丧失友谊的光影的矛盾——从此花儿不再开放,清涧不再流动。 对于我,如今你就是默默无言的冷月,心里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你曾用我爱的色彩,将你装饰成令人的新奇的女性,可你今日蒙上亘古的黑幕,无色也无语。 你越是忘记奉献你自己,你越是显得奇妙。 你欺哄我,等于剥夺你的成功。 你鲜妍的时日的碎片,一层层堆积我的心头——昔日的牌楼、楼宇的基石,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径。 我居住在你倾圮的富丽之厦的废墟里,在泥土下的黑暗中寻觅,聚集手触到的一切。你住在吝啬的灰暗的沙漠,那里没有解渴的水,也没有诱惑干渴的海市蜃楼。 -------- ①印历十一月,公历二月至三月。 ②维沙克月:印历一月,公历四月至五月。 大地的震颤溶入我的心律 下午我坐在码头最后一级石阶上,碧澄的河水漫过我的赤足,潺湲地流去。 多年生活的残羹剩饭狼藉的餐厅远远落在后面。 记得消费安排常常欠妥。手头有钱的时光,市场上生意萧条,货船泊在河边,散集的钟声可恶地敲响。 早到的春晓唤醒了杜鹃;那天调理好弦索,我弹起一支歌曲。 我的听众已梳妆停当,桔黄的纱丽边缘掖在胸前。 那是炎热的下午,乐曲分外倦乏、凄婉。 灰白的光照出现了黑色锈斑。停奏的歌曲像熄灯的小舟,沉没在一个人的心底,勾起一声叹息。 灯再没点亮。 为此我并不悔恨。 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白天的阳光下它舞蹈的广袖里,嬉戏着七色光带。 淙淙流淌的碧清的泉水,溶和子夜诵咒的音律。 从我灼热的正午的虚空,传来古曲的低语。 今日我说被播弄的生活富有成果——盛放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它的奖赏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人在生活旅途上跋涉,是为寻找自己。 歌手在我心里闪现,奉献心灵的尚未露面。 我望见绿荫中,我隐藏的形象,似山脚下微波不漾的一泓碧水。 暮春池畔的鲜花凋败,孩童漂放纸船,少女用陶罐汩汩地汲水。 新雨滋润的绿原庄重、广袤、荣耀,胸前簇拥活泼的游伴。 年初的飓风猛扇巨翅,如镜的水面不安地翻腾,烦躁地撞击环围的宁谧——兴许它蓦然省悟:从山巅疯狂飞落的瀑布已在山底哑默的水中屈服——囚徒忘掉了以往的豪放——跃过巉岩,冲出自身的界限,在歧路被未知轰击得懵头懵脑,不再倾吐压抑的心声,不再急旋甩抛。 我衰弱、憔悴,对从死亡的捆绑中夺回生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无所知,头顶着糊涂的坏名声踽踽独行。 在险象环生的彼岸,知识的赐予者在黑暗中等待;太阳升起的路上,耸入云际的人的牢狱,高昂着黑石砌成的暴虐的尖顶;一个个世纪用受伤的剧痛的拳头,在牢门上留下血红的叛逆的印记;历史的主宰拥有的珍奇,被盗藏在魔鬼的钢铁城堡里。 长空回荡着神王的呼吁:“起来,战胜死亡者!” 擂响了鼓鼙,但安分的无所作为的生活中,未苏醒搏杀的犷悍;协助天神的战斗中,我未能突破鹿砦占领阵地。 在梦中听见战鼓咚咚,奋进的战士的脚下道路的震颤,从外面传来,溶入我的心律。 世世代代的毁灭的战场上,在焚尸场巡回进行创造的人的光环,在我的心幕上黯淡了下来;我谨向征服人心、以牺牲的代价和痛苦的光华建造人间天堂的英雄躬身施礼! 心的绿叶 心的无数无形的绿叶,千年万代一簇簇在我的周围舒展。 我隐附于林木,它们是渴饮阳光的执着的化缘僧,每日从青天舀来光的甘汁,把贮存的看不见的不燃的火焰,注入生命最深的骨髓;从繁华,从百鸟歌唱,从情人的摩挲,从深爱的承诺,从噙泪献身的急切,提炼淳香的美的结晶。 被遗忘的或被铭记的美质的众多形态,在我的条条血管里留下“不朽”的真味。 各种冲突促发的苦乐的爆风,摇撼散发我情愫的叶片,加添密集的喜颤,带来羞辱的喝斥、忐忑不安的窘迫、污染的苦恼和承受生活重压的抗议。 是非对抗的奇特的运动,澎湃了心灵的情趣的波澜,激情把一切贪婪的意念,送往奉献的祭殿。 这千古可感而不可见的绿叶的絮语,使我清醒的痴梦幻灭,在苍鹰盘旋的天边那杳无人烟、蜜蜂嗡鸣的正午的闲暇里,在泪花晶莹、握手并坐的恋人无言的缠绵上,落下它们绿荫的同情,它们轻拂着卧眠床榻的情女起伏的柔胸上的纱丽边缘。 它们的摇曳把激动的抖颤带往情侣期待的心慌的吉日良辰。 由于心之胸上追求旨趣的绿叶的关怀,我与世界所有的财富连在一起。 它们捕捉到细微末节,捕捉到事物的往昔;把节奏赋予听不见的歌韵。 它们从女性的心里给我的心送来元古时代心灵最初奇妙的娱乐,送来一对对新人的表情中亘古如斯的甜蜜的欢愉。 它们在男子胜利的螺号中搏动;男子临凡具有一往无前的气概,以死的光辉扩展自己的不朽,在水域、陆地、天空,勇猛而坚毅地战胜艰难险阻。 我晓得今天是我的叶簇凋枯的日子。 我仰天发问:“何处是创造的乐园的主宰?生活的幽茫的深处,日日夜夜我绿叶的使者所携的不可估量的至珍的积蓄完整精细地凝成我的形象,我将古往今来大千世界上这独一无二的形象,置于何处何时哪位高超的乐师哪位鉴赏家的眼前? 谁的右手的妙影下,它被认为是不可详析的? 你往世的挚友 妙龄女郎啊,悠远的古代与当今的新时代相仿。 南风习习的时节,曾有我这样一个人。 是林花的清芬引导我沿着烟雾迷蒙的路径跨入你的新时代。 可能的话,把我当作你的良朋。 我别无他长,只能在你与心上人幽会的夜里奉献几首恋歌——杳远的无眠之夜写下的歌曲。 你会从中得到你喜爱的遥远的新奇,发现自己处于躯壳之外的昔时的河边。 今日,我携来了那时春天的竹笛、吹奏赞美恋人的古曲。 将它收藏在你微闭的媚眼和细绵的呼吸里吧! 我的情义的印迹将被遗忘,如落花的一缕残香溶入你新春的和风里。 古时的幽怨将奇怪地在你的心胸骚动,于是你便省悟,那时并非没有你,你躲在广阔的青春舞台的帷幔后面。 啊,永生的女郎,我的竹笛今日特来相告——你告别人世之后将永远生活在我的歌里。 我此行的目的,是用寻觅到的新名字呼唤我那逝去了的过去。 啊,美貌的女郎,视我为你的知音——你往世的挚友。 我的礼拜今日结束 他们是密咒驱逐的下等人,被经营礼拜的商贾拒之于神殿之外。 他们在神住的地方——一切樊篱外面质朴的虔诚的阳光下,繁星闪烁的夜空,鲜花怒放的林野,亲人离别、团圆的深沉的情感里,寻找着神。 建造高墙重门,因袭的模具浇铸的瞻仰神明的仪程不容他们掌握。 多少年我望见他们的苦修者,独自披着晨光立在莲河畔。 莲河毫不犹豫地冲毁坚固的神庙的墙基。 我望着他弹单弦琴,泛舟民谣之河,行进在寻觅心中人的幽静的路上。 我是他们中间的诗人,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规,我的祭品送不进神的监狱。 拜神的信徒出庙含笑问我:“你见到了你的神?”我说:“没有。”他觉得奇怪:“你不认识路?”“是的。”他又问:“你没有种姓?”“是这样。”我答道。 一年年过去;今日我扪心自问,“谁是我的神?我膜拜了谁?” 我在别人的口中听见他的名字,我在各种语言的经典中读他的故事,我想象我皈依了他。 我之所以一直膜拜他,是因为我将证实他可以为我接受。 可我发现生活中无法证实。因为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规。 行至关闭的庙门口,我的礼拜飘向地极——一切樊篱之外,繁星闪烁的夜空,鲜花怒放的林野,亲人离别、团圆的情感的崎岖道路。 孩提时我在欣喜的心中,获得地球诞生的原始经咒—— 光咒。 我独坐在我花园的苔藓斑斑的残垣上,抚弄椰子树枝的缨络。 从太初生命的火泉溅起的荧荧浪花,给予我的脉管无可言喻的搏跳。 元古模糊不清的信息,暗暗撼动我的知觉,太阳古老的浩大的气体中包含我躯体放射的难以描绘的光线。 注望庄稼割尽的田野,我在我血液的流动中,听见光的无声的足音,在前世旧岁的旅途中随我而来。 当我想到在光的创造的圣地,那亿万年前我曾酣睡过的光焰中,我如今清醒地生存着,我的心惊喜地扩向无限时空,在那苏醒的喜悦中日日自行完成我的祭拜。 我不懂经咒,我不遵守种姓法规,我不晓得礼仪之外,自然而然遗忘的祭拜对着哪个方向。 童年时我没有游伴,我出神地遥望远方消度时日。 我出生在悖违习俗、不受称道的家庭,抹掉了陈规的标志,推倒了陈规的壁垒。 街坊的房屋有重重围墙,我是外面一个姓名无人知道的孩子。 他们造了稠密的房子——我从远处观望他们的路上人来人往,我不接受种姓,种姓的行列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囿于礼教的人不承认我是人,所以我无友的游戏在数条路的交叉处进行。 他们撩起长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走过。 他们按照教典的规定,采集拜神的鲜花——把同一轮太阳的照耀下,世代繁衍的万国的花卉,留给了我的神。 我在团体中受到怠慢,在无墙无人守卫的客房里,我怀着万民欢聚的渴望日夜徘徊。 住宅区外面我结识的恬静的友人,来自伟大的历史时代,带着光华、武器和崇高的信条。 他们是苦修者,是战胜死亡的英雄,与我同姓,与我同族,与我亲密无间,在他们的圣洁中我得以圣洁。 他们是真理之路的旅人,光明的探索者,他们拥有不朽。 越过所有的国界,我遇见在窄圈里丢失的人。 我合掌对他说:“呵,永生的人,万民的人,从烙上差别的印记的狭隘的狂妄中,拯救我吧! “呵,伟人,你无比光荣,从黑暗的彼岸望着你,我没有种姓,不遵守种姓的法规。” 春天,娇美的情人般的女性,走进我无伴的花林,为我的歌配曲,给我的韵律以舞姿,把琼浆注满我的梦。 心海涌腾起的洪波漫过沙滩,淹没一切情话,口中说不出她的名字。 她站在树底下,回眸看见我惶惑、愁楚的面孔,快步走到我身旁,双手捧着我的手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琢磨着今日为何相遇。” 我说:“两个不认识之间,你我共筑永恒的桥梁,这个谜底在茫茫宇宙的心中。” 我爱她,温存地围绕她的爱情之流,颇像乡间常见的浅清的小河,极慢地流向情人每日藏身的平坦岸边的树荫。悭吝的旱季使它瘦弱,慷慨的雨季使它丰韵。在谦卑的幕布下,它像不甚夺目的普通的妻室,时而受到嘲弄,时而得到宠爱,时而受到打击。 我的爱情的支流,溶和苍海博大的暗示。 高贵的佳人沐浴完毕,从海底升起,作为无量的遐想,进入我的身心,完美了我和我的心志;在我理性的幽秘的深处,点明永别的华灯。 借助灯光,我看见她在无限的美中,在春天花丛的波澜中,在希苏树摇颤的嫩叶的闪光中,我听见她快捷弹拨的弦乐。在时令的舞台上的光影中,我看见她挥动变幻的彩色纱巾正在跳舞。 我看见她端坐在天帝左面历史创造的御座上;当“美”受到亵渎,受到酷虐的秽物的侵染,她的第三只神眼里,喷出毁灭的烈火,焚毁瘟疫的温床。 我的歌曲里一天天储存创造最初的奥秘——光的四射,和创造最后的奥秘——爱的甘露。 我不懂经咒,不遵守种姓法则,在各种庙宇的外面,从天界到人间,对空中头罩光环的人和心里的人,我充满喜悦的礼拜今日结束。 射向中国的武力之箭 我读过的一份日本报纸,描写日本士兵在佛教寺庙举行祭祀,祈祷战斗胜利。他们对着中国射武力之箭,而对佛陀射出的是虔诚之矢。 战鼓擂响。 日本士兵梗着脖子,眼睛血红,牙齿咬得咯咯响。 为给阎王的筵宴呈送鲜嫩的人肉,他们列队出征,首先进入慈悲的佛祖的庙宇,期求神圣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鸣钟击磬,香烟缭绕,祈祷声袅袅升天:“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他们将用刺刀挑起惊天骇地、撕心裂胆的惨叫,斫断千家万户爱情的纽带,把太阳旗插入夷平的村庄的废墟上。 他们将摧毁知识的宫殿,粉碎“美”的圣坛。 为此他们特来接受仁慈的佛祖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他们将计算他们的枪口下死伤的人数,听着屠杀成千上万平民的报告,敲打胜利的锣鼓;用遍地儿童、妇女血肉模糊的尸体,招引鬼魅的狞笑。 他们唯一的愿望,是把虚伪的诵经,灌满世人的耳朵,在他们的呼吸中羼入毒气。 他们怀着这种心愿进入仁慈的佛祖的寺院,接受他善口的祝福。 战鼓咚咚,军号阵阵,世界瑟瑟颤栗。 最后的沉默 你日夜用文稿砌墙,这会儿该休息了。 诗的宫顶增高一尺,你垒砌的疯狂劲儿增加一分,创作的热情总不肯低落。 你忘了适时的辍笔是作品的解脱,忘了无语的艺术女神一朝登上高坛,诗作的殿堂的沉寂中会响起绝妙的佳音。 为了高尚的沉默,放弃剩余的机会吧,不要在素材堆里制造摩天的赝品,困扰甘露的琼阁。 染上粗制滥造的习气,创作便是没有乐趣的负担。 该辍笔的时候不辍笔,固执地继续营巢,长空翱翔的翅翼必然萎缩。 你休息吧,日光洒脱的展放中已出现黄昏安谧的预示。 在无影之光的聚会上,白昼言词的亏空,由静夜的温馨充填。 这些年你无暇休整的百根琴弦,弹奏旋律激越的舞曲,容它对听众说声再见,在绕梁余音中,步入令人怀想的清静的后台;让可以描述的音流,汇入无从描绘的无边的音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4 游思集 魏得时 译 Ⅰ 1 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 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 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 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使生命万象更新。 假如你在突如其来的厌倦中停歇片刻,世界将隆隆地滚成一团,滚成一个障碍,阻止自己的前进;那么,即便最细微的尘埃,也会由于难以忍受的沉闷而划破无涯的天际。 光明的镯子戴在你那看不见的脚上,那摇响的节奏使我的思想充满活力。 它们回响在我心脏的搏动中,我全身的血液里激荡起古老海洋的颂歌。 我听见雷鸣般的浪潮奔涌着,把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冲到另一个世界,从这种形式变成另一种形式;我听见它们在悲叹和欢歌中,抛撒起无数飞溅的礼物,把我的躯体四处漂散。 浪涛高卷,疾风怒号,这一叶扁舟如愿地在风浪里舞蹈,我的心儿! 请把聚敛的财宝委弃在海岸上,扬起风帆,越过这深不可测的黑暗,朝着无限的光明驶去吧。 3 暮色渐浓,我问她:“我已来到哪一片陌生的土地?” 她只是双眼低垂;当她离开的时候,她坛子里将溢出来的水汩汩作响。 堤岸上,树丛影影绰绰,依稀可见,这片土地仿佛已经属于昔日。 水悄无声息,竹林忧郁地纹丝不动,小巷里传来一只手镯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当。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这棵树上,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的景色。 晚星在教堂的圆形屋顶边沉落;埠头大理石台阶的苍白色,与黝黑的流水相衬相映。 夜色里赶路的旅人在叹息,因为从那掩藏的窗户里射出的光亮,透过路边密集交织的树林和灌木,被撕裂成破碎的光点溶入夜色;那只手镯还在撞击水坛,归去的步履还在落叶遍地的小巷里窸窣窸窣。 夜渐深,宫殿的高塔宛如幽灵般地显现;小镇在疲乏地呻吟。 不要再划了,把小船拴在树上。 让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憩息,朦胧地躺在星空下,这儿的夜色里震颤着一只手镯撞击水坛的声音,丁丁当当。 5 哦,我渴望珍藏一个秘密,犹如夏日的云朵裹着没有滴落的雨珠——一个包裹在静默里的秘密,带着它我可以四海漂泊。 哦,我渴望在阳光下沉睡的树林里,溪水潺潺悠悠,在那里有人倾听我的柔声细语。 今宵的沉默似乎期盼着一阵足音;你却问我为何潸然泪下。 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对于我这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7 对于你,我犹如黑夜,小花朵儿。 我能给你的只是掩藏在夜色里的安宁和不眠的静谧。 清晨,当你睁开眼睛,我将把你留给一个蜜蜂嗡鸣、鸟儿啁啾的世界。 我送给你的最后礼物,将是一滴落入你青春深处的泪珠,它将使你的微笑更加甜美;当白天的欢腾残酷无情之时,它将化作薄雾,隐去你的娇容。 9 倘若在迦梨陀娑①做御前诗人时,我正好生活在皇城邬贾因,我也许会结识某个马尔瓦姑娘。她音乐般的芳名会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她也许会透过眼帘的斜影,向我投来慌忙的一瞥,任素馨花缠住她的面纱,找一个借口逗留在我的身旁。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往昔,如今学者们你争我辩,为了那些捉着迷藏的日子。 我不会伤心欲裂地沉迷于这些逝去踪影的岁月;但是,我一声又一声地哀叹,马尔瓦姑娘们已随着岁月而去。 我不知道,她们把那些与御前诗人的短笛产生共鸣震颤的日子,用花篮拎到哪一重天上去了? 今天早晨,一阵由于我降生得太迟而不能与她们相会的分离感,使我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然而,四月的鲜花,却还是她们曾经缀点过秀发的鲜花;在今天的玫瑰上细声低语的南风,也还是曾经吹拂过她们面纱的南风。 说真的,今春的欢乐并不缺少,尽管迦梨陀娑不再歌唱;而且我知道,倘若他能从诗人的圣殿里看见我,他有理由妒忌。 -------- ①迦梨陀娑:印度古代剧作家,诗人。约生于四至五世纪笈王朝。流传的诗篇有《罗怙系谱》、《鸠摩罗出世》、《云使》和短歌集《时令之环》;剧作有《优哩婆湿》和《沙恭达罗》等。是梵文古典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10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让它留在暗处吧。 假如美丽的只是她的秀姿,微笑的只是她的脸面,那又该怎么样呢?就让我毫不迟疑地领受她双眸顾盼时的单纯的意义,而感到幸福。 她的柔臂缠绕着我,我不在意这是否是一张虚幻的罗网,因为这罗网本身华丽而珍贵,这欺骗可以付之一笑并且淡忘。 请不要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儿;假如音乐真真切切,而所配的词不足为信,那么,你也该心满意足;请欣赏她那舞姿的优美,犹如欣赏一棵波光粼粼的迷人的水面上舞蹈的百合,管它水下蕴藏着什么。 11 你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也不是新娘,乌尔瓦希①,你是女人,是令天国神灵落魄的女人。 当步履疲沓的黄昏,蹒跚地来到牛群已经归来的栅栏边时,你从不剔亮屋里的灯火;走向新婚的睡床,你决不凌乱芳心,或者在唇边泛起一丝犹豫的微笑,因为如此神秘的黑夜时光使你欣喜不已。 你宛若不遮面纱的黎明,乌尔瓦希,你没有羞涩。 谁能想象那创造你生命的光华楚痛地四射? 第一个春天的元旦,你从汹涌的大海里升起,右手举着生命之杯,左手执着鸠酒;那暴戾的大海把千万条头巾堆放在你的脚下,犹如一条着魔的巨蛇暂且宁静。 你那纤尘不染的光彩,出浴自大海的泡沫,洁白袒露,宛若一朵素馨花。 哦,乌尔瓦希,你这永恒的青春,难道你曾经娇小,羞怯或是含苞欲放? 难道湛蓝的夜色曾经是你的摇篮,你沉睡在奇光异彩的宝石辉映着珊瑚、贝壳和梦影般游移的动物的地方,一直睡到白天显露出你这富丽的花朵已鲜艳盛开? 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钟情于你。乌尔瓦希,哦,你这无穷无尽的奇迹。 世界在你的秋波里悸动起青春的痛苦;苦行的修士把历尽磨难修得的果实放置在你的脚下;诗人们那低吟的颂歌,萦回在你芳香的身边。当你的纤足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倏然疾行,那金铃的丁当声甚至会刺伤虚空的微风之心。 当你在众神的前面舞蹈,你使得新奇的韵律轨道弥漫于太空,乌尔瓦希,大地因此颤抖了;绿叶青草和秋天的原野起伏摇曳,大海汹涌地响起一片韵律的浪涛,繁星撒入太空——那是断线的珍珠从你胸前跳跃的项圈上脱落;因为突如其来的骚动,人们心潮澎湃。 你是从天庭昏睡的巅峰中第一个醒来的人,乌尔瓦希,你使得天空颤栗起阵阵不安。世界用她的泪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颜色染红你的纤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的莲花之上,乌尔瓦希;你永远在那无边无涯的心灵中嬉戏,那里酝酿着上帝躁动的梦幻。 -------- ①从海上升起的天国的舞蹈女郎。 12 你像湍急而曲折的小溪,载歌载舞,当你轻快地向前奔流,你的步履在歌唱。 我像崎岖而陡峻的堤岸,缄口无语,沉默如山,阴郁地注视着你。 我像巨大而愚蠢的风景,蓦然间隆隆而来,试图撕碎自己的躯体,并把它裹在激情的旋风里,四处飘散。 你像纤长而犀利的闪电,划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并在一阵哈哈的大笑中消失踪影。 14 你将不再用那种难以排谴的悲悯的神情期待我,这使我高兴。 只是由于夜晚的魔力和我别离的言语——这些言语也会为自己那绝望的声调惊愕,我的眼里才含着盈盈的泪水。但天色终将破晓,我的眼睛以及我的心将停止悲泣,而且将没有时间可用于悲泣。 谁说难以忘怀呢? 死亡的恩宠蛰伏在生命的核心,给生命带来安息,使它放弃愚蠢的执着。 暴烈的大海,终于在它那晃动的摇篮里宁息下来;森林之火,在自己那灰烬的床上沉入梦境。 你和我即将离别,而这离异将珍藏于在阳光下欢笑的生机盎然的草木花卉之下。 16 我暂且忘记自己,所以我来了。 但请你抬起双眼,让我察看是否还有一丝往日的阴影仍未飘散,宛若天边残留着一丝被夺去雨珠的白云。 请暂且容忍我,若是我忘记自己。 玫瑰依然含苞待放,它们却还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们无意采集鲜花。 晨星怀着同样惶恐不安的缄默;晨曦被垂挂在你窗前的树枝缠住,就像在过去的日子一样。 我暂且忘记了时过境迁,所以我来了。 我不记得我向你袒露心迹时,你是否转过头去,使我羞愧难言。 我只记得你哆嗦的嘴唇上欲言又止的话语;我记得在你乌黑的眸子里热情的影子一闪即逝;犹如暮色里寻觅归巢的翅膀。 我忘了你已不再记起我,所以我来了。 17 雨势迅猛。小河翻腾嘶鸣,在舔食和吞并着小岛。在越来越窄的岸上,我守着一堆稻谷,独自等候。 一条船从河对岸的迷蒙里划出,在船梢掌舵的是一个妇女。 我向她高喊:“汹涌的饥水围困着我的小岛,划过来吧,把我一年的收成都载走。” 她来了,把我的谷子拿得一粒不剩,我恳求她把我载走,但她说“不”——小船载满了我的馈赠,再也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19 在水的这一方没有埠头,姑娘们不到这儿汲水。河滩边密密地长满了矮小的灌木丛;一群嘈杂的沙立克鸟在陡峻的堤岸上挖土筑巢;河岸的神情蹙额皱眉,在这儿渔船找不到任何荫庇。 你坐在这无人光顾的草地中,清晨在流逝;告诉我你在这干燥得龟裂的堤岸上做什么?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什么都不做。” 在河的这一边堤岸荒凉。没有牛儿到这儿饮水,只有几只从村子里跑来的离群的山羊,整天在这儿吃着稀疏的青草;那只孤独的水隼,停栖在一棵连根拔起的倾斜在泥土里的菩堤树上,正四处张望。 你独自坐在那棵希莫尔树的吝啬的阴影之下,清晨正在流逝。 告诉我,你在等谁? 她注视着我的脸答道:“不,我谁也不等!” 21 (Ⅰ) “为什么你没完没了地作这些准备?”——我问心灵—— “难道有人要来?” 心灵答道:“我忙于采集东西,建造高楼大厦,忙得无暇回答这类问题。” 我温顺地折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当东西已积成一堆,当他那大厦的七座翼殿已经落成,我对心灵说:“难道还不够吗?” 心灵开口答道:“还不够容纳——”说着便打住话头。 “容纳什么?” 心灵假装没有听见。 我猜想心灵不知道答案,才用无休止的工作来抑制疑问。 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我必须多作准备。” “你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因为这是了不起的。” “什么东西了不起?” 心灵又沉默不语,但我一定要他回答。 带着蔑视和恼怒,心灵说道:“你为什么老追问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去注意那些就在你眼前的大事情——格斗和战争,军队和武器,砖头和砂浆,还有那不计其数的劳动者。” 我想:“也许心灵是明智的。” (Ⅱ) 日复一日,他的大厦的翼殿增多了——他的领域的疆界扩展了。 雨季已经结束,乌云变得苍白稀疏;明媚的时光,在雨水冲洗过的天空里流逝,犹如众多的彩蝶在一朵看不见的鲜花上飞舞。我变得痴痴迷迷,于是逢人便问:“微风中飘荡着什么音乐?” 一个流浪汉从路上走来,他的衣衫和他的举止一样狂放不羁;他说:“听,那降临者的音乐!” 我不知怎么的就信了他的话,便脱口而出:“我们用不着久等了。” “就在眼前了。”这个疯子说。 回到工作岗位,我便大胆地对心灵说:“什么都别干了!” 心灵问:“有什么消息吗?” “有,”我答道,“那降临者的消息。”但我不知如何解释。 心灵摇着头说:“没有旌旗,也没有华丽的仪仗!” (Ⅲ) 夜色即将消散,星光在天空中变得惨淡。突然,晨曦的试金石把万物染成一片金色;一声众人传呼的喊声—— “使者来了!” 我俯首问道:“他来了吗?” 回答仿佛从四野里响起:“来了。” 心灵气恼地说:“我还没有封好大厦的圆顶,一切都杂乱无章。” 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把你的大厦推倒!” “可是,为什么?”心灵问。 “因为今天是降临者的日子,而你的大厦碍手碍脚。” (Ⅳ) 这高耸的大厦倒坍在尘埃里,一切都零乱而且破碎。 心灵四周张望,但是能看见什么呢? 只有启明星和在朝露中沐浴的百合。 此外,还有什么呢?一个孩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大声地笑着跑进空旷的晨光里。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就说这是降临者的日子吗?”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说空气中飘荡着音乐,天空中闪现着光华。” “难道仅仅为了这一切,人们才要求拥有这个世界吗?” “是的,”传来这样的回答,“心灵,你筑墙自囚,而你的那些仆人们劳碌地奴役自己;但整个世界和无限的空间,是为这孩子,为这新生而创造的。” “那个孩子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整个世界的希望和欢乐。” 心灵问我:“诗人,你理解吗?” “我撇下了我的工作”,我说,“就因为我得有时间来理解。” Ⅱ 1 大千世界里,你无穷无尽地变幻,华丽多姿的姑娘。你的香径上铺满了光彩;你轻轻地触摸,颤颤地催开朵朵鲜花;你的长裙,飘飘地卷起群星舞蹈的旋风;你的来自遥远天际的美妙的音乐,透过无数符号和色彩,阵阵地荡起共鸣的回音。 你孑身独处在灵魂的无边寂寞里,沉静而寂寞的姑娘,你是一个光芒闪耀的景象,是一朵孤独的莲花盛开在爱情的茎枝上。 3 我记得那一天。 那滂沱的阵雨逐渐减弱成时停时下的小雨;宁静刚刚降临,旋即又刮起阵阵惊扰的狂风。 我拿起我的乐器,随意地拨弄琴弦,可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琴音里也嘈嘈切切地响起暴风雨狂放的乐曲。 我看见她悄悄地放下手头的活儿,在我的门口驻足,然后又踏着犹豫的步子退去;她再次走来,倚着墙站在门外,然后慢慢地走进房间并坐下,她低垂着头,默默地穿针引线,但不久便停歇下来。她的眼光穿过雨帘,凝神地注视着窗外那一排朦朦胧胧的树影。 只有这一段回忆——一个雨天的中午,一个充满了迷蒙、歌声和静谧的时辰。 4 当她踏上马车的时候,她回过头,匆促地向我投来别离的一瞥。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但是,我该把它珍藏在何处,才能避开时光的践踏? 难道暮色非得淹没这一丝痛苦的微光,正如它溶去落日最后的余辉? 难道它非得被雨水冲走,正如心碎的花朵被雨水夺去珍贵的花粉? 把帝王的荣耀和富人的财宝留给死亡吧;但是,那激情的刹那间投来的一瞥,是否能让泪珠把它洗得永远新鲜?“交给我珍藏吧,”我的歌曲说,“我从不触摸帝王的荣耀或者富人的财宝,但这些不起眼的微物永远是属于我的。” 6 我即将离开,她依然默不出声。但是从一阵微微的颤栗中,我感觉到她迫切的双臂仿佛想说:“啊不,别那么匆忙。” 我时常听见她央求的纤手,在轻轻一触间的言语,尽管它们自己也不知所云。 我早已熟悉,这一片刻她的柔臂在期期艾艾地说话,如果不是这样,它们早就变成一只青春的花环,缠绕住我的项颈。 在静谧时刻的荫蔽之下,这些细微的姿态又映现在记忆里,它们像逃学的孩童,淘气地向我泄露她对我隐瞒的秘密。 7 我的歌曲像一群蜜蜂;它们在天空飞翔,追寻你的芬芳的足迹——追寻一丝对你的记忆;它们嗡嗡地飞鸣,围绕着你的娇羞,渴望着那深藏的醇蜜。 当黎明的清新潜入晨光,当正午的空气凝重低垂,当森林的四周寂静无声,我的歌曲便启程回家,它们倦乏的翅膀上沾满了灿烂的金粉。 9 在那来世的遥远世界里,当我们漫步在阳光下,若能不期而遇,我想我会无限惊讶地停下步履。 我将看见那双乌黑的眸子,那时它们已化作晨星;但我也将感觉得出这双眼睛曾经属于一个被记忆忽略的前世的夜空。 我将恍然洞见你的颜容的魅力,并非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光彩,在一次无法追忆的相会中,它窃取了我双眼里那热情的光芒,尔后又从我的爱情中觅走了神秘的圣辉——这圣辉来自何方已经被你遗忘。 10 请放下你的琵琶,我的爱,让你的柔臂自由地把我拥抱。 让你的触摸,把我洋溢的心儿引向我身体的最边缘。 请不要把头儿低垂,也不要把脸儿转开,请你给我一个亲吻,一个像久闭在花蕾里的芬芳的亲吻。 请不要用多余的言语把这一片刻窒息;让我们的心儿在寂静的潜流里颤动,把我们所有的思绪都卷到无边的喜悦里。 11 你用你的爱使我伟大,虽然我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颠沛在世俗的浪潮里,沉浮在世间无常的恩宠中。 在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呈献他们贡礼的地方;在名垂不朽的情侣们,跨越时代的障碍互相致意的地方,你给我安置了一个座位。 集市里,人们在我身边匆促地走过——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的身躯在你的爱抚下变得珍贵,也决不会明白我的身躯里珍藏着你的亲吻,犹如太阳在自己的球体中珍藏着圣火而光耀万年。 12 今天,我的心儿像一个厌烦地把玩具都推开的孩子,对我建议的每一句话都摇着头说:“不,不是这个。” 然而,为自己的模糊而痛苦不已的言语,缠绕着我的思绪,犹如彷徨在群山之上的云儿,等待着一丝不期而来的疾风,为它们如释重负地卸去雨珠。 但是,请放弃这一切徒劳的尝试,我的心儿,因为在黑暗中,寂静将使得自己的乐曲成熟完美。 我的生命,今天像一个正在举行忏悔的教堂,在这儿泉水不敢流动,不敢潺潺低语。 你跨过门槛的时间还没有来临,我的爱;只要一想到你脚镯的铃声丁当地沿着小径而来,花院就会响起害羞的回音。 请记住明天的歌曲在今天还是含苞的蓓蕾,如果它们现在看见你从身旁走过,会紧张地破裂还没有成熟的心儿。 13 你从哪儿带来了这一阵不安,我的爱? 让我的心接触你的心,让我的吻把痛苦从你的沉默中吻去。 黑夜从自己的深处抛出这短暂的时光,使得爱情可以在这孤灯独明,门扉紧闭的地方,建筑起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们仅仅拥有一根芦笛,让我们的两对嘴唇轮流吹奏出乐曲吧;我们仅仅拥有一只花环,让我首先把它戴在你的头上,再用它绾我的头发作为皇冠。 揭去我胸前的薄纱吧,我将在地板上铺好我们的睡榻;一个亲吻,一夜欢乐的睡梦,将充溢在我们那无边的小天地。 14 我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给你,只留下这一层毫无遮掩的矜持的薄纱。 这一层薄纱,薄得使你暗暗地窃笑,我感到害羞。 春风悄悄地把它吹走,我心脏的颤抖也在卷动着它,正如波涛卷动着浪花。 我的爱,请你不要悲伤,假如我的四周保持了一层距离的薄雾。 我的这层薄弱的矜持,并非只是女性的羞涩,它也是一根纤柔的茎枝,在这根茎枝上,我那甘愿相许的花朵,默默而优雅地弯身向你开放。 15 今天我穿上了这件新装,因为我的身体渴望歌唱。 我以一成不变的面目把自己献给我的爱,那是不够的;我必须通过这种献出,每天制作出新的礼物;我身着新装,我不就像一个新的礼物吗? 我的心像黄昏的天空,对色彩的追求怀着无限激情,因而我一次次地更换我的面纱,它们时而呈现出清新嫩草的绿色,时而呈现出冬天里禾谷的绿色。 今天我的衣服染成镶嵌着雨丝的天蓝色,它为我的四肢带来了茫茫大海的色彩,带来了异域群山的色彩;衣服的褶裥里还飘荡着夏日的云朵在风里飞翔的欢乐。 16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色彩写下爱的词句,但它却深埋在我的心底,而眼泪苍白无色。 如果我的词句毫无色彩,朋友,你可理解? 我本以为我会用爱的曲调唱出爱的词句,但它却回响在我的心里,而我的双眸寂然无声。 如果我的歌唱没有曲调,朋友,你可理解? 17 夜晚时分,我唱出了歌声,但你已不在那里。 这歌曲找到了我寻觅一天的词句;是啊,在暮色降临后的那一片刻的沉静里,这些词句颤颤地化成音乐,恰如星星在此时开始熠熠地闪烁光芒;但你已不在那里。我希望在清晨把这首歌曲唱给你听,可是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无论我如何尝试,虽然音乐来了,歌词却畏缩不前。 18 夜色渐深,即将熄灭的火焰在灯盏里摇曳。 我没有注意到,黄昏——像这一天在河边最后一次把水罐汲满的一个村姑——在什么时候关上了她那陋室的门扉。 我正在向你诉说,我的爱;我的心灵几乎没有觉察出我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否有任何涵义?它是否从生命的边缘之外给你带来了任何启示? 而现在,由于我的声音已经沉寂,我感觉到万千的思绪瞠目地注视着自己那喑哑的深渊,夜色正因此而颤动。 19 在我们俩初次相逢的时刻,我的心里漾起了乐曲:“谁在永恒的远方,谁就永远在你的身边。” 这乐曲如今寂然无声,因为我已经渐渐地相信我的爱只在我的身旁,我已经忘却她也在遥远的远方。 乐曲充溢在两颗心灵间的无边的空间里,可是,这一切却被日常事务和行为的迷雾遮盖淹没。 在羞涩的夏日夜晚,当微风从寂静处吹来一阵浩荡的低声细语时,我端坐在床上,为失去就在我身边的她而悲哀;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我再能有机会,用带着永恒的节律的言语向她低声倾诉?” 从你的倦怠中醒来吧,我的歌,冲破这习以为常的帷幕,带着我们初次相逢的无限的新奇,飞向我的在远方的爱人吧。 21 父亲参加完葬礼回来了。 他七岁的儿子睁大着眼睛,伫立在窗边,一只金色的护身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小小年纪难以理解的思想。 他的父亲把他搂在怀里,而他却问道:“妈妈在哪儿?” “在天堂里,”他的父亲指着天空回答。 深夜,悲痛倦乏的父亲,在昏睡中呻吟。 一盏孤灯在卧室的门口闪着幽微的光亮,一只蜥蜴在墙上捕捉飞蛾。 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手摸索着空荡荡的床,然后悄悄地走到外面宽敞的平台上。 他仰面朝着天空,在沉默中久久地凝神而望;他那困惑的心灵把疑问射向遥远的黑夜:“天堂在哪里?” 没有传来一声答复;只有繁星宛若一滴滴炙热的泪珠,闪烁在无知的黑暗里。 22 当夜色即将消散的时候,她离去了。 我的心灵试图宽慰我,便说:“一切都是虚无。” 我愤愤不平地说:“那封面上写着她芳名的没有拆开的信札,还有这一把她亲手镶上红色绸边的芭蕉扇,难道都不是真实的?” 白天过去了,我的朋友走来对我说:“凡是美好的都是真实的,而且永远不会消亡。” “你怎么知道?”我不耐烦地问,“难道在人世界已经销声匿迹的这个人,在过去不是美好的?” 像一个使母亲伤心的躁动不安的孩子,我试图把我内心的和我身边的一切庇护都拆毁,并且哭喊着:“这是个背信弃义的世界。” 突然我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说:“忘恩负义!” 我看着窗外,一阵斥责似乎从星光灿烂的夜空传来——“就是你,认为我曾经来过,并把这一信念不断地倾注到我已经离开的虚空之中!” 23 小河灰暗茫茫,天空弥漫着黄褐的风沙。 在一个阴郁不安的早晨,当鸟雀哑然无声,巢窝在疾风中晃摇的时候,我独自兀坐,并且问自己:“她在哪儿?” 我们俩紧挨而坐的那些日子,早已飞逝而去;那时我们开怀畅笑,打趣戏谑;在我们相会的时候,威严的爱情插不进片言只语。 我使自己变得渺小,而她则用烦碎的唠叨浪费分分秒秒。 今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昏暗里,我徒劳地期盼她能来到我的身旁,同坐在心灵的孤独之中。 24 她用来称呼我的那个名字,像一朵盛开的素馨花;那透过绿叶的光线的颤摇,那雨夜里青草的气息,还有许多闲暇的日子里那最后时刻的悲伤的沉默,都和这称呼的声音交织混和。 应答这个称呼的他,并非仅仅是上帝的创作;在这十七个飞逝的春秋里,她为了自己又把他重新创造。 随后的岁月纷至沓来;但这些岁月的飘零的日子,已不再聚集在她的呼唤那个名字的空间里,而是迷途四散,到处流浪。 它们问我:“应该由谁来收留我们呢?” 我找不到答案便默默地坐着;它们在飘散的时候,向我喊道:“我们去找一个牧羊姑娘!” 它们该找谁呢? 这一点它们不会知道;宛如被遗弃的傍晚的云朵,它们在无路可寻的黑暗中飘荡,迷途并且被忘却。 25 我感觉到你的爱情的短暂的日子,并没有被遗弃在你生命的那些短短的岁月里。 我急于知道,现在你把它们珍藏在何方,使它们远离慢慢偷盗的尘埃;在我的寂寞里,我找到了你的一首黄昏曲,它虽然已经消逝,但袅绕的余音还是不绝于耳;在秋日中午那暖洋洋的宁静中,我还找到了你那没有满足的时刻的声声叹息。 你的心愿从昔日的蜂巢里飞来,萦回在我的心田,我默不出声地坐着,谛听它们振翅飞翔的声音。 27 我正沿着一条绿草丛生的小径行走,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人呼唤:“瞧,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看着她并说:“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遇到的那第一次巨大的悲哀。” 她的眼睛仿佛是那空气中还含着朝露的清晨。 我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开口说:“你已经卸下了你眼泪的一切重负吗?” 她笑而不答。我感觉到她的眼泪已经从容地学会了微笑的语言。 “有一次你说过,”她喃喃地说,“你要把痛苦永远地铭记在心间。” 我涨红了脸说:“是的,但是岁月流逝,我已把它忘却。” 于是,我握着她的手说:“可是,你已经变了。” “昔日的悲哀,已化成今日的平和。”她说。 28 我们的生命扬起风帆,在无人渡越过的大海上前进;这儿的波涛互相追逐,在捉着一个永恒的迷藏。 这是变幻莫测的躁动的大海,在哺育着它那一群又一群飞散的泡沫,在拍手打破天空的宁静。 爱,在这光明与黑暗循环的战争舞蹈的中心诞生;你的爱是绿色的小岛,那儿阳光亲吻着森林害羞的荫影,群鸟的欢歌在向静谧求爱。 30 一位画家在集市上卖画。不远处,前呼后拥地走来一位大臣的孩子,这位大臣在年青时曾经把画家的父亲欺诈得心碎地死去。 这孩子在画家的作品前面流连忘返,并且选中了一幅,画家却匆忙地用一块布把它遮盖住,并声称这幅画不卖。 从此以后,这孩子因为心病而变得憔悴;最后,他父亲出面了,并且愿意付出一笔高价。可是,画家宁愿把这幅画挂在他画室的墙上,也不愿意出售;他阴沉着脸坐在面前,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我的报复。” 每天早晨,画家画一幅他信奉的神像,这是他表现信仰的唯一方式。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些神像与他以前画的神像日渐相异。 这使他苦恼不已,他徒然地寻找着原因;然而有一天,他惊恐地丢下手中的画。跳了起来,他刚画好的神像的眼睛,竟然是那大臣的眼睛,而嘴唇也是那么地酷似。 他把画撕碎,并且高喊:“我的报复已经回报到我的头上来了!” 31 将军走到一语不发怒气冲天的国王前面,向国王敬礼禀报:“村庄已经受到惩罚,男人们被打得躺倒在尘土里,女人们哆嗦地躲藏在没有灯火的屋子里,怕得不敢放声哭泣。” 祭司长起身向国王祝福,并大声地说:“上帝的恩宠永远和陛下同在。” 丑角听到这句话便忍不住放声大笑,弄得满朝文武惊惶失措;国王阴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御座的尊荣,”大臣说,“是以陛下的雄才大略和万能上帝的仁慈恩庞为根基的。” 丑角笑得更响了,国王厉声斥喝:“不分场合的寻欢作乐!” “上帝赋予陛下那么多的恩庞,”丑角说,“而赐予我的只是笑的禀赋。” “这种禀赋会要了你的性命。”国王说着便用右手握住他的利剑。 然而,丑角却站起来大声喧笑,直到笑不出声音为止。 恐怖的阴影笼罩着朝廷,因为他们听见那大笑声回响在上帝沉默的深处。 33 他们残暴地把那一块毡毯撕得粉碎,那可是一块世世代代在祈祷时用来迎接世间最美好的希望而编织的毡毯。 这一块伟大的为爱而准备的信物,成了一堆碎片躺在地上;那被毁坏的坛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会使得这一群狂野之徒想起他们的上帝曾经莅临人间。在一阵狂热的火焰里,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未来烧成灰烬,他们开花的季节也随之化为乌有。 天空中响起了刺耳的呼喊声,“胜利属于暴徒!”孩子们形容枯槁显得苍老,他们互相悄悄地低语:时光在轮回,没有向前进展;我们被驱赶着奔跑,而没有到达的目的地,创造就像盲人的摸索。 我对自己说:“停止你的歌唱吧,歌曲只献给那行将来临的人,无休止的纷争只是为了那实在的事情。” 这条永远卧躺的道路,宛如一个耳朵贴俯着地面谛听足音的人,今天没有发现嘉宾光临的迹象,也没有在路的近头看见一间屋子。 我的琵琶说:“把我扔在尘土里践踏吧。” 我凝视路边的尘土,荆棘丛中开着一朵娇小的鲜花,于是我高喊:“世间的希望并没有死亡。” 天空俯身在地平线上,对着大地低声细语;一阵盼等的沉默弥漫于空中。我看见棕榈树的叶子,正合着那听不见的音乐节奏在拍手击掌,而明月和那湖泊的闪烁的宁静在交换眼波。 大路对我说:“什么都别怕!”而我的琵琶说:“请把你的歌儿借给我!” Ⅲ 1 来吧,春天,大地的豪情满怀的爱人,你把森林激荡得心潮起伏,渴盼倾诉! 吹来吧,骚动不安的阵风,请吹到百花争艳,新叶婆娑的地方来吧。 你势不可挡,像叛逆的阳光,冲破黑夜的监视,划破湖水黝黑的沉闷,穿透地下的牢狱,你宣告自由属于被束缚的种子。 你像闪电的欢笑,像暴风雨的呐喊,冲进喧嚣的城市之中,解放被窒息的言语和无知无觉的劳作;你增援我们正在溃退的战斗,并把死亡征服! 2 一年又一年的三月,当芥子花鲜艳盛开,我无数次凝视过这一画面——这一脉悠然的流水,远处那灰白的沙滩,还有那条携带着田野的友情,蜿蜒进入村子心坎的崎岖的沿河小径。 我曾想用韵律来描绘风儿悠闲的小调,用韵律来再现行船划动木桨的节奏。 我曾暗自诧异,展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是如此的纯朴;在我与这位永恒的陌生人邂逅相遇之际,它使我的心田充满了挚爱和亲切的安怡。 3 渡船在两个隔河相望的村子间往返划行。 河水不宽也不深——仅仅是道路上的一个裂口,它增添了日常生活的许多微妙的波澜,犹如一首歌曲里言词的间歇,曲调欢快地从这儿流泻而过。 当财富的大厦高高昂起,又轰然倒塌成废墟时,这两个村子却隔着潺潺的小河互相攀谈;渡船在它们之间往返划行,一代又一代,从播种的时刻到收获的季节。 5 在婴孩的世界里,树林向他摇晃着绿叶,用一种那远在理性之光闪亮之前的古老语言低吟着诗歌;而月亮,这个黑夜的孤独的孩子,装出和婴孩的年龄相仿。 在老人的世界里,鲜花因为那些编造的神话故事,而例行公事地绽开笑颜;破碎的玩偶,则袒露出它们是由泥土制成的真相。 7 伟大的土地,我时常时常地感到我的躯体渴望在你的上空飘摇,让我和那举着信号旗回答着蓝天的呼唤的每一片绿叶共享幸福! 我感到在我诞生的几个世纪以前,我早已归属于你;这就是为什么在秋天的日子里,当阳光在醇香的稻穗上光芒闪耀的时刻,我仿佛忆起我的灵魂无处不在的往昔,仿佛听见伙伴们嬉戏的声音,从遥远的被层层面纱遮掩的昔日传来。 傍晚,当牛群在草坪的小径上扬起尘土,返回到栏圈里时,当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村舍的炊烟袅袅上升的天空中时,我为生存的第一个早晨所经受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惜别而感到悲戚。 9 当晨曦像一绺散乱的刘海,垂挂在雨夜的额头,乌云不再聚集。 一个小女孩伫立在窗口,沉静得宛若一条彩虹出现在宣泄后的雷雨的门口。 她是我的邻居,她仿佛是一串神灵的反叛的笑声降临到世上;她母亲气恼地骂她无可救药,她父亲则微笑着说她是个疯孩子。 她像一条跃过巨砾逃跑的瀑布,像竹梢的嫩枝在不安的风中瑟瑟作响。 她凭窗而立,凝神地看着天空。 她妹妹走来说:“妈妈在喊你呢。”她摇摇头。 她小弟弟带着玩具船走来,想把她拉走一块儿去玩,她的手却猛地从弟弟的手中挣脱出来;可是弟弟却纠缠不休,她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 那最早的伟大的声音,是创世纪开始时的风与水混杂的声音。 那大自然的亘古的呼唤——对还未出世的生命的无声呼唤——已经传到这孩子的心坎里,并且引导着她的心灵独自来到我们时代的樊篱之外;因而她在那儿伫立,整个身心沉浸在永恒之中。 10 翠鸟坐在一只空船的头上纹丝不动,一条水牛躺在河边浅水里悠闲舒适,它半闭着眼睛,在品尝那清凉泥浆的美味。 母牛在堤岸上嚼食嫩草;一群跳跃着捕捉飞蛾的沙立克鸟紧随其后;它们并没有被村子里那恶狗的狂吠声吓得胆颤心惊。 我坐在罗望子树的丛林里,这儿聚集了不能言语的生命的喧闹声:牛儿的哞叫,鸟雀的嘁喳,头顶上一只老鹰的尖唳,蟋蟀的唧唧,还有一条鱼儿在河里嬉水叮咚。 我窥视这生命的原始的哺育所,在这儿,大地母亲为这些原初的生命紧密地围绕着她的胸怀而激动不已。 11 在昏昏欲睡的村子里,正午静得像阳光灿烂的午夜,我的假期已经结束。 整个早晨,我四岁的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从这个房间跟到另一个房间;她一本正经地默默地注视着我收拾行装;最后,她感到倦乏,便靠着门柱坐下,但静默得令人惊讶,她喃喃自语:“爸爸一定不能走!” 午餐的时间到了,睡意又如往日一样向她袭来,可是她的妈妈已经把她忘记,这孩子怏怏不乐地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想说。 最后,当我张开双臂向她告别时,她一动都不动,只是伤心地注视着我说:“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这句话逗得我笑出了眼泪,使我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敢于和这个为生计所迫的宠大的世界发起挑战,她所凭借的战术只不过是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12 尽情地享受你的假日吧,我的孩子;这儿有湛蓝的天空,有空旷的田野,有谷仓,还有古老的罗望子树下那倒塌的庙宇。 我的假日只有通过你的假日才能得到享受,我在你眼波的舞蹈里寻找光芒,在你喧闹的叫喊中寻觅音乐。 对于你,秋天奉献的是真正的假日的自由;对于我,它赠送的只是工作的阻碍,因为,瞧!你闯进了我的房间。 说真的,我的假日是一次无限的自由,可以让爱来将我骚扰。 13 黄昏时分,我的幼小的女儿听见她的伙伴们在窗沿下呼唤她。 她胆怯地摸着漆黑的楼梯往下走,手里举着一盏灯,灯的前面盖着她的面纱。 我正坐在露台上,三月的夜晚星光灿烂;突然,我听见一声哭喊,便连忙跑去查看。 她的灯掉在漆黑的旋转式楼梯上,而且早已熄灭;我问她:“孩子,你刚才为什么哭?” 她从下面痛苦地回答:“爸爸,我把自己丢了!” 当我返回露台,坐在三月这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时,我凝视天界,那儿似乎有一个孩子在行走,她边走边用一块又一块的面纱,把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掩藏起来。 如果这些灯火的光亮熄灭,她会突然停下步履,一声哭喊便会随之传遍天际:“爸爸,我把自己丢了!” 14 黄昏迷惘地滞留在街灯的中间,它的黄金已被都市的尘埃玷污。 一个浓装艳抹的妇女,在阳台上凭栏而立,一团闪耀的火焰等候着它的飞蛾。 突然,马路上卷起一个旋涡,围绕着一个被车轮碾死的街头流浪儿;那阳台上的妇女,在痛苦的尖叫声中瘫倒,她悲痛欲绝地感受到那坐在世界内心的神龛里的白衣慈母的哀伤。 15 我怎能忘怀那石南丛生的荒原上的一幕——一个姑娘独自坐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地上,在午后的阴凉处编结发辫。 她的小狗冲着她那不停的双手又跳又叫,仿佛她的忙碌毫无价值。 她叱责小狗,骂它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又声称她厌倦了它的没完没了的傻气,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伸出嗔怪的食指,击打着小狗的鼻梁,然而这似乎使得它更加忘乎所以。 她的神情严肃得恐怖可怕,她警告小狗末日即将来临;可是不一会儿,她一把抱起小狗搂在怀里放声地笑着并且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任凭她的秀发散落。 17 这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正离开集市蹒跚回家;假如他突然被举升到一个遥远时代的巅峰,人们也许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激动地呼喊着朝他奔涌而来。 因为他们不会再把他贬斥为一个农夫,相反,会发现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和他这个时代的精神。 甚至他的贫困和痛苦,因为摆脱了现实世界那浅薄的羞辱而变得伟大;他篮子里的粗陋的东西,会获得哀婉动人的尊严。 18 在晨曦的伴随下,他漫步在一条为一排雪杉遮蔽的道路上;这道路盘山缠岭,宛如爱侣难舍难分。 他手里握着新婚的爱妻从他们家乡寄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催促他赶快启程。 当他漫步的时候,一只无形的纤手抚摩着他,这使他心潮难平;天空中仿佛响起那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天空已经满是泪珠!” 他惊讶地问自己:“我怎么值得她这样呢?” 太阳蓦然间跃出蔚蓝的山冈;四个女郎迈着轻捷的步履,从陌生的海岸走来,她们高声嬉笑,身后紧随着一条吠叫的狗。 两个年龄稍长的女郎,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子,不由得转过头去,掩藏她们被逗乐的笑颜;而那两个年幼的女郎,则大声地笑着你推我拥,兴高采烈地奔跑而去。 他停下步履,低垂着头;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中的书信,便展开信笺,再读上一遍。 19 这一天来临了,庙宇的神像端放在辉煌的圣辇里,绕着圣城巡行。 王后对国王说:“我们去参加喜庆吧。” 全家老小都前去顶礼膜拜,只有一人例外,他的工作是收割茅草的茎秆,为王帝的宫殿制作扫帚。 侍仆总管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他低着头说:“这不行。” 这个人居住在国王的随从们必须经过的那条道路的边上。当大臣骑着象到达这里时,大臣向他高喊:“和我们一起走吧,去瞧瞧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我岂敢仿效帝王的派头去寻找上帝。”这个人说。 “你下次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谒见乘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大臣问。 “待到上帝亲自来到我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 大臣放声笑着说:“傻瓜!说什么‘待到上帝来到你门口的时候!’连一个国王都得屈驾前去拜见呢!” “除了上帝,还有谁会来探望穷人呢?”这个人说。 20 冬天已经过去,白天渐渐地变长;在阳光下,我的狗狂野地和那只为玩赏而豢养的小鹿尽情地嬉戏。 赶集的人们聚集在篱笆的边上,喧笑着观赏这一对游戏的伙伴,它们正用完全陌生的言语竭力表达爱慕之情。 空气里荡漾着春天的气息,青嫩的绿叶宛若火焰闪烁着蓝光。小鹿那乌黑的眸子里,有一丝光芒在舞蹈,蓦然间她受到惊动,弯下她的颈项察看自己的影子的晃动,或者竖起耳朵谛听风中的细语。 在游移不定的微风中,在到处都是沙沙声响和幽幽微光的四月的天空中,春天的消息飘飘而来。它歌唱青春在世间的第一阵楚痛;此时此刻,蓓蕾绽开成第一朵鲜花,爱情把早已熟悉的一切委弃在身后,向前寻觅陌生而新颖的内容。 有一天午后,在阿姆莱克树林里,当林荫由于阳光悄悄地拥抱,而变得肃穆甜美的时候,小鹿撒腿飞奔,宛若一颗爱恋着死亡的流星。 暮色渐渐地变浓。屋子里灯火通明,繁星闪烁,夜色笼罩着田野,可是小鹿却始终没有返回。 我的狗呜咽着跑到我的眼前,他那引人哀怜的眼神在向我发问,似乎在说:“我不明白!” 可是,谁能明白呢? 21 我们的巷子弯弯曲曲,仿佛在许多世纪以前,她开始寻求她的目标;她左弯右拐,永远地摆脱不了迷惘。 在头上的天空中,在两边的大楼间,悬垂着一条从天空里撕下来的宛如发带的狭窄的间隙:她称之为蓝城妹妹。 只有在日中的短暂片刻,她才能看见太阳,她带着疑问谨慎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六月里,阵雨仿佛在用铅笔画出的影线,时常把她的一线天涂成暗色;这小巷变得泥泞滑溜,雨伞互相碰撞;头顶上那水流管的喷口处雨水奔涌而来,溅泼到她的惊愕的路面上,在惊恐之中,她把这一切当作用欢快的戏谑来进行无拘无束的创造。 春天的微风,在小巷弯曲的线圈里走入迷途;它跌跌绊绊地碰撞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落,宛若一个烂醉的流浪汉;它使得浑浊的空气里飘满了纸屑和破布。“这是愚蠢的发泄!难道上帝疯了吗?”小巷愤怒地叫喊。 然而,从两侧的屋子里倾泻而来的日常污物——夹杂着鱼鳞、烟灰、剥下的菜皮、腐烂的水果以及死老鼠——却从来没有使她产生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认可自己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头;但是从石头间的裂缝处,一支青草有时会探出头来,这使得她勃然大怒:“纯真的统一怎么能容忍如此的侵扰?” 一天清晨,当两边的屋子在秋日那光辉的触摸下,变得美丽动人时,她低声细语地对自己说:“在这些大楼的背后,有一种无限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辰的流逝,这儿的家家户户又骚动起来。女仆溜达着从集市返回,她的右手摆动着,左臂挽着一篮子食物;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味又渐渐地弥漫于空气之中;对我们的小巷来说,这一点又显得清清楚楚;实在的正常的一切完全是由她自己、她的那些屋子以及垃圾堆所构成的。 22 这幢房子在它的财富烟消云散之后,依然恋恋不舍地站在路边,宛若一个疯子背上只披下一块补钉缀补钉的烂布。 日复一日,岁月凶残的利爪把这房子抓得疮痍满目;雨季在这的砖石上留下了它们疯狂的签名。 在楼上的一间凄凉的房间里,两扇对合门中的一扇,由于铰链锈蚀已经脱落,另一扇守了寡的门,日日夜夜乒乒乓乓地迎着疾风响个不停。 一天深夜,从那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们恸哭的声音;她们在痛悼这家族的最后一个儿子的死亡,这孩子才十八岁,在一个巡回剧院里靠扮演女主角谋生。 又过了几天,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声息,门都上了锁。 只有楼上那个房间的向北的一面,那扇凄凉的房门既不愿意倒下休息,也不愿意关闭不动;它来回地在风里摇摆,宛若一个自我折磨着的灵魂。 过了一些日子,孩子们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这幢房子里;阳台的扶拦上,晒起妇女的衣服;遮盖的笼子里,传来了鸟儿的啭鸣声;还有一个男孩站在平台上放着风筝。 一位房客前来租用了几个房间,他收入微薄,但孩子众多;那劳累的母亲殴打他们,他们便哭喊着在地板上打滚。 一个四十岁的女仆,整天干着单调乏味的工作,和她的女主人拌嘴,并威胁着要辞职,但从未真的辞过。 小修小补每天在进行。没有玻璃的窗棂用纸张贴住;栅栏里的缺口用劈开的竹子修补;一只空空的箱子顶住没有门闩的房门;陈旧的污渍在粉刷一新的墙上依稀可辨。 荣华富贵本来已经在荒凉的颓败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纪念,但是,这一家新来的人在没有足够的财力下,试图用暧昧的办法来掩藏这儿的凄凉,结果却损害了一片荒芜的面子。 他们没有注意北边的那个凄凉的房间,那扇被遗弃的房门仍然在风中砰砰作响,仿佛绝望之神捶打着她的胸脯。 23 在森林的深处,这位苦行的修士双目紧闭着进行修炼,他希冀开悟成道,进入天国。 可是那位拾柴的姑娘,却用裙子给他兜来水果,又用绿叶编织的杯子从小溪给他舀来清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的修炼日趋艰苦,最后,他甚至不吃一个水果,不喝一滴清水;那拾柴的姑娘悲伤不已。 天国的上帝听说有个凡人竟然希冀成为神灵,虽然上帝曾经一次又一次挫败他的劲敌——泰坦巨神,并且把他们赶出他的疆域,但是他害怕具有承受磨难的力量的人。 然而他谙熟芸芸众生的秉性,于是便设计诱惑这个凡夫俗子放弃他的冒险。 一阵微风自天国吹来,亲吻着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由于突然沉浸在美丽之中而充满渴望,她纷乱的思绪仿佛巢窝受到侵扰的蜜蜂嗡嗡作响。 时辰已经来到,这位苦行的修士该离开森林,到一个山洞去完成苛刻的修行。 当他睁开双眼刚要动身,那位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宛若一首熟悉却又难以忆起的诗歌,由于韵律的增添而显得陌生。苦行的修士缓缓起身,告诉她说他离开森林的时辰已经来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夺去我侍候你的机会?”她噙着热泪问道。 他再次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天深夜,悔恨之心搅得姑娘难以入眠;她开始惧怕自己的力量,而且痛恨自己的胜利,然而她的内心却在骚动不安的欢乐的波浪上摇荡。 清晨,她前来向苦行的修士行礼,并且说她必须离他远去,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蛋,然后说:“去吧,祝你如愿。” 年复一年,他独自打坐修炼,直到功德圆满。 众神之王从天上降临,告诉他说他已经真得了天国。 “我不再需要了。”他说。 上帝问他希望得到什么更加丰厚的报酬。 “我要那个拾柴的姑娘。” 24 人们说织布工人卡比尔备受上帝的宠爱。 于是,人群聚集在他的身旁,向他讨教医术,请他显现神迹。但是他感到困惑了;在此之前,他那卑微的出身一直赋予他极其珍贵的湮没无闻,在默默无闻中,他甜美地歌唱,幸福地和上帝同在。他祈求这一切重新归还于他。 僧侣们妒忌这个草民的声誉,他们勾结了,一个娼妓去羞辱他。卡比尔来到集市,出售他自己纺织的布料;这个女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责骂他背信弃义,并且尾随着到了他的家里,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愿遭到遗弃;这时,卡比尔自言自语:“上帝用他独特的方式回答祈求。” 不一会儿,这个女人感到一阵恐惧的寒颤,并且跪在地上哭喊:“救救我,把我救出罪孽的深渊!”他回答说:“敞开你的生命,迎接上帝的光辉吧!” 卡比尔一边织布一边歌唱,他的歌声洗刷了这个妇女心坎上的污渍;当歌声从这个妇女的心里启程返回的时候,它在她甜美的声音里找到了一个家园。 有一天,国王凭着一阵不可遏止的任性,发出圣旨宣召卡比尔入宫,到他前面献歌;这个织布工人摇着头拒绝,但是信差没有完成主人的使命,哪敢离开他的门口? 当卡比尔进入大殿时,国王和他的朝臣们都大惊失色,因为卡比尔并非独自一个,那个妇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有人窃笑,有人皱眉;看到这个乞丐的傲气和伤风败俗,国王的脸面阴云密布。 卡比尔屈辱地回到家里,那个妇女倒在他的脚边悲泣:“为什么要为我承受如此的羞辱,主人?就让我回到丑恶的名声中去受苦受难吧!” 卡比尔说:“当上帝带着屈辱的烙印走来时,我不敢把他赶走。” 26 这个人没有任何实在的工作,只有各种各样的异想天开。 因此,在一生都荒废于琐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使得他大惑不解。 原来这是引路的天使出了差错,把他错领到一个天堂——一个仅仅容纳善良、忙碌的灵魂的天堂。 在这个天堂里,我们的这个人在道路上逍遥闲逛,结果却阻塞了正经事儿的畅通。 他站在路旁的田野里,人家便警告他践踏了播下的种子; 推他一把,他惊跳而起;挤他一下,他向前举步。 一个忙碌不停的女郎来到井边汲水,她的双脚在路上疾行,宛如敏捷的手指划过竖琴的琴弦;她匆促地把头发挽了一个不加任何修饰的发结,而垂挂在她额头的松散的发绺,正窥视着她的乌黑的眸子。 这个人对她说:“能借我一下你的水罐吗?” “我的水罐,”她问:“去汲水?” “不,给它画上一些图案。” “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蔑视地拒绝。 现在,一个忙碌的灵魂,无法抗拒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她每天在井栏边遇见他,他每天向她重复那个请求;最后,她终于让步。 我们的这个人在水罐上画下了神秘而错综的线条,涂抹了各种奇异的色彩。 女郎接过水罐,左看右看,并且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回答。 女郎把水罐带回家里。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她擎着水罐试图找出其中的奥秘。 深夜,她离开睡榻,点亮灯盏,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凝神地审视这个水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见没有意义的东西。 第二天,这个人又在井栏边徘徊。 女郎问:“你想要什么?” “再为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让我把这缕缕彩线编成一根发带,绾住你的头发。” “有什么必要吗?”她问。 “没有任何必要。”他承认。 发带编好了。从此以后,她在头发上浪费许多时间。 这天堂里,那充分利用的舒展的时间之流,开始显现出不规则的断裂。 长老们感到困惑,他们在枢密院商议。 引路的天使承认自己的渎职,他说他把一个错误的人带错了一个地方。 这误入天堂的人被传唤来了;他的头巾色彩耀眼夺目,这明明白白地昭示出祸闯得有多大。 长老的首领说:“你必须回到人间去。” 这个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位头发上束着发带的女郎插话说:“我也准备好了!” 长老的首领第一次遇见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场面。 27 据说在森林里,在河流与湖泊汇合的地方,生活着几个乔装改扮的仙女;只有在她们飞去以后,她们的真相才能被清楚地看到。 有位王子来到这片森林,当他走近河流与湖泊的交汇处时,他看见一个村姑坐在堤岸上,正拨弄清水,把水仙花激荡得翩翩起舞。 他悄声问她:“告诉我,你是什么仙女?” 听到这个问题,姑娘放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山坡。 王子心想她是个爱笑的瀑布仙女。 王子娶了仙女的消息传到国王那里,国王便派出人马把他们带回宫里。 王后看见新娘厌恶地转过脸去,公主气得满脸通红,侍女们则询问,难道仙女就是这种打扮? 王子低声地说:“嘘!我的仙女是乔装改扮来到我们家的。” 一年一度的节日来临了,王后对她的儿子说:“王亲国戚要来看看仙女,告诉你的新娘,不要在亲戚面前丢我们的脸。” 于是王子对他的新娘说:“看在我对你的爱情份上,请你显露真相让我的王亲们看一看吧。” 她默默地坐了很久,然而点头允诺,但眼泪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满月皓洁,王子身着结婚的礼服,走近新娘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缕月光射进窗户,斜照在床上。 王亲们随着国王和王后一涌而进,公主站立在门口。 众人问:“仙女新娘在哪里?” 王子回答说:“为了把真相显露给你们看,她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29 当山涧的小溪宛若一把光芒闪耀的弯刀,插入暮色那昏沉的刀鞘时,一群鸟儿突然从头上飞过,它们高声欢笑的翅膀迅疾地向前飞行,仿佛群星之中穿过一支利箭。 这一切惊扰了所有静止不动的事物的内心,使得它们对速度充满激情;大山的胸膛里仿佛感觉到暴风云的楚痛,绿树渴望挣脱那根深蒂固的脚镣。 这一群鸟儿的奋飞,为我撕破了死寂的面纱,展示出一阵巨大的颤栗,正振翅在深邃的静谧里。 我看见这些群山和森林穿过时间朝未知世界飞翔:当繁星扑闪着翅膀飞过,暮色便振颤出片片火花。 我感到我的身躯奔涌起一股越海飞翔的鸟儿的激情,开辟一条道路,飞出生和死的极限。此时此刻,这漂泊的世界响起一阵纷乱的声音:“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在遥远的胸怀里。” 30 这群人惊讶地倾听着青年歌手卡希的歌唱,他的嗓音宛若一把怀有绝技的利剑,在无望的紊乱纠缠中摇晃翻动,把它们劈成碎片而欢呼。 在听众席上,老普拉塔普王耐着性子倦乏地坐着,因为他的生命曾经为巴拉杰拉的歌唱所围绕和哺育,宛如一块幸福的土地被河流的花边美丽地缀饰着;他那绵绵的雨夜,那秋日静谧的时辰,都通过巴拉杰拉的歌唱,向他的心灵诉说;他那欢乐的夜晚在这些歌唱的伴随下,装点起各色的灯盏,回响起丁当的银铃。 当卡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普拉塔普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睛,并低声地对他说:“大师,现在让我们听点儿音乐,可不是这种模仿蹦蹦跳跳的小猫,追逐惊惶失措的老鼠的时新歌曲。” 那位戴着洁白头巾的老歌手,向听众深深地鞠上一躬,便坐了下来。他双目紧闭,纤细的手指弹拨起乐器的琴弦,在怯怯的犹豫中他开始歌唱。大厅宽敞,而他的歌声微弱,于是普拉塔普故意喝彩“好极了!”但是,在他的耳边却低语着说“大声一点,朋友!” 听众躁动不安。有的打哈欠,有的打瞌睡,有的抱怨天热。大厅里心不在焉的纷乱的嗡嗡声响成一片,而歌声像一只随时都会倾覆的小船,徒劳地在上面颠簸;最后,淹没在这片喧哗之中。 突然,这老人因为心灵遭到创伤,忘记了一段歌词。他的声音痛楚地探索着,仿佛一个在集市里的盲人,摸索着找寻他的失散的引路人;他试图用想到的任何曲调来充实这个裂口,但这个裂口仍然张着嘴巴;受尽折磨的曲调拒绝效劳,它们突然改变旋律,爆发出一阵呜咽。大师的头垂靠在乐器上,他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婴儿降生时的第一声哭喊。 普拉塔普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便说:“走吧,我们的聚会在别处。我知道,我的朋友,没有爱的真理是孤独的;美不和众人同在,也不和片刻同在。” 31 在世界年轻的时候,喜马拉雅,你从大地那崩裂的胸怀里升起;你重峦叠嶂,向着太阳猛烈地发起燃烧的挑战。接着成熟的时刻来临,你对自己说:“够了,不再向高处伸展!”你那颗神望着云的自由的火热的心,发现了自己的极限范围,便默默地耸立,向无限致以敬礼。在你的激情经过这番抑制之后,美丽自由地在你的胸脯上嬉戏,信任用鲜花和鸟儿的欢乐簇拥在你的四周。 你像一个伟岸的学者,端坐在孤独里;你的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由无数石头页码编成的古书,我想知道那儿写着什么故事——是不是神圣的苦行修士湿婆和爱神婆瓦妮的永恒的婚礼?——是不是恐惧之神希冀占有脆弱之神的力量的剧本? 33 我的双眸感受着蓝天深邃的宁静,阵阵颤栗传遍我的全身,宛如一棵树儿伸出绿叶的杯子期待着斟满阳光时的激动万分。 一阵思绪从我的心里涌现,像温馨的气息从阳光下的青草上飘起;这一阵思绪与水波拍岸的汩汩声,与小巷里倦风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我想起我一直和这个世界的全部生命生活在一起,我已经把自己的爱恋和悲愁都献给了世界。 37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勇气,这是我的祈求——那种敢说敢行,敢于为了你的意愿而承受苦难,敢于抛弃万物,敢于寂寞的勇气。请给我力量去完成危险的使命,请用痛苦给我荣耀,请帮助我征服那每天都向你奉献的艰难的心情。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信念,这是我的祈求——那种生命蛰伏于死亡之中,胜利存在于失败之中,力量掩藏于娇美之中,尊严寓寄于承受伤害而不屑以怨报怨的痛苦之中的信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5 最后的星期集 白开元 译 我完整地得到了你 我深知你已经属于我,我从未想到应该确定你赠予的价值。 你也不提这样的要求。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你倒空你的花篮,我瞟一眼,随手扔进库房,次日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的赠予融和着新春枝叶的嫩绿和秋夜圆月的清辉。 你以黑发的水浪淹没我的双足,你说:“我的赠予不足以纳你王国的赋税,贫女子我再无可赠的东西。” 说话间,泪水模糊了你的明眸。 你匆匆离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见你返回。 数年后开启库房,我看见你赠与的宝石项链,拿起捧在胸前。我冷漠的高傲颓然跌倒在印着你足迹的地上。 忆恋中显示你爱情的价值,失去了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了你。 你甘露般的甜笑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议的甜笑,穿过闲谈的缝隙,摇醒了我昏眠的青春。你脸上倏地闪现甘露般的惊喜。 那是亿万事件的海滩上,游玩的大潮的波涛从海底卷翻上来的一颗罕见的珍珠,此后欲见总无缘。 一瞬之间,陌生时刻的情感唱着行路之歌,从迢遥的林莽步入我胸中半掩的心灵的窗口。 奇妙无形的手指在心弦上弹着相思曲,细雨蒙蒙的幽静的住处,一方突然滑落的看不见的纱巾的拂触,遗留在黄昏素馨花凄郁的幽香里。 于是想起一天无端惊疑的瞬间;想起远望着草枯的牧场消度的冬日的黄昏;想起无伴的暮色中,落日的彼岸,情琴弹奏的无声的慕恋。 你走进了朦胧 冬天即将过去,好奇的曙光揭去雾幔。 我忽然看见文旦树枝萌发了沾露的新叶,这是生意盎然的奇迹。 我看到它感到惊喜,就像蚁垤仙人在达玛萨河畔,惊喜于吟哦的第一行诗句。 这几片新叶,在长久无声的鄙薄中,把隐匿的坦荡的音讯送入播布的朝晖,犹如你该吐露的心语,而你默默离去。 春天已经不远,你我之间似熟还生的幕帘,不时飘动,边角卷翻。 调皮的南风也吹不倒隔阂。 无忌的时刻尚未来到,傍晚,你走进无可描述的朦胧。 创造之海——死亡之海 青春的边陲,残存黯淡的殷红。 消溶吧,它的迷恋!“明晰”之中,苏醒吧,我浑浊的眼睛!记忆和遗忘的颜料涂抹的悲欢的浓雾,消散吧,像自轻的暮云! 我沉湎于落花残香的心灵四周,梦魂的蜜蜂嗡嗡翩飞,寻找无踪的芬芳。 从阴影锁闭的日子里,出来吧,我的心!走进阳光明洁的纯朴! 不瞬的目光漂向无语、无痛、无愁的创造的大海! 我要踏上无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万象,聆听乐曲;我要隐身于作物收割完毕的辽阔平原的空廊。我要把我的冥想融入恬静的娑罗树里,那里埋葬千百年冷寂的生命。 乌鸦在罗望子树上聒噪,鹰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的苍碧,渔夫在沼泽里筑堤,驾船捕鱼。 沼泽对面古老的村落若隐若现,天穹淡蓝的极边,飘荡着缨络似的紫岚。兀鹰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顶,无浪的水中倒映出纹丝不动的影子。 湿风中弥散水藻的清香。 四周的生存之河,日夜流入众多的支流。 这天然的河水溶和千代生灵的丰繁的物品,在人类历史的兴衰之上奔腾不息。 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终端,我今日倦乏地沉入生存之河的深处,波浪以我血液平缓的节律在我的胸前潺潺地奏鸣。 让我的知觉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没有典籍没有争执没有烦恼的死亡的大海。 夏 雨 没有收到请柬的夏雨降落原野,遮暗一行行棕榈树梢,将噪动注入堤内的碧水。 我热切地呼唤雨霖降落我的心田。 我出访了一些日子,异域的语言,与我心灵的语言难以沟通,心宫里无法举行灌顶大礼。 缺少雨云灰暗的流动,生活是孱弱的。 恰似树木赐果的时间一年年增加,在圆形年轮上留下印迹,每年降雨的欢乐在我的骨髓里,加添情趣的财富;在生活的画布上挥涂浓重的色彩;艺术家手指的示意,刻在我心灵的年轮上。 当我坐在寂静的窗口,无所事事的时辰蹑足逝去,些许赐予留在我的祭坛上。 生活的秘财的仓廪里,聚集已被遗忘了的岁月的财富。 多种神笔勾画的我的躯壳,充盈全部才智的积蓄,在哪个时代洞察细微的目光下完全裸露? 它望着“洞悉”苦修,像黯淡的黄昏星和夜阑尽头的晨曦那样呼唤:“来呀,展露你自己!” 它完全露出真相的一天,我在我的光辉中看清我自己,如同心里苏醒爱恋的时候,把离愁编成项链的时候,赋予贫苦以荣光的时候,死亡不意味着终结的时候,情女真实地认识自己,真实地展示自己。 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 我已经抵达白日末端的黄昏的码头。 途中,我的杯盏盛满作品。 我以为这些是永久的路资,以不堪的苦痛换取它的价值。 在人的语言的市场上我广收博采,部分积蓄献给爱的事业。 最终我忘记已有的建树,无端地采集成为盲目的习惯。 为填满多孔的空袋,牺牲片时的休息。 今日我发现路已经走完,路资消耗殆尽,手擎着在团圆的榻侧点燃的灯烛。终于熄灭的灯抛入流水,任其漂游。 孤独的暮星在天幕闪光,迎着曙光,踏着暮色,我吹奏的最后一缕笛音在残夜消隐。 以后会怎样?华灯熄灭,奏乐停止的生活,一度也像如今的万物,充满真实,我晓得,这,你会彻底忘怀,忘了是件好事。 不过在这以前的一天,你在这“空虚”的面前,献上一朵我爱过的春花吧! 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叶飘零,光影交织,芒果树和波罗蜜树的枝叶间,苏醒了雨声的抖颤,也许会幸运地遇见腰里夹着水罐、脚步惊觉地离去的妇人。 愿你从万象择选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画在你追念的画布上。 不必做更多的事。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 不会抛下一个长叹缠绕的孤影。 走上落日余辉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尘土的手中。 尘土冷淡的祭坛前,不要敬献你的供品。 食品篮你带回吧,我那儿饥饿在窥望,来客坐在门口,时辰的钟声应和着生活之流与岁月之流交汇的歌韵。 创造的祭火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类遗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场所在历史无形的屏障后面。 它喧杂的世纪,把骚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处。 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入暝暗,从隐秘滑向更深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也已熄灭,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 洁净、静寂的天宇,回旋着兆年。 扯断墨黑的脐带诞生于阳光下的一个个新世界,纵入泛着沤沫的翻腾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闲云,像短寿的蛾蚋,最终到达年寿的终点。 浩渺的岁月,你是游方僧,创造从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腾跃,跃入你冥想的波谷。 “阐释”和“不可阐释”轮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静的中央坐禅,享受恒久的欢乐。 呵,冷酷者,让我皈依你的教门。生与死,获取与舍弃之间是超然的安宁,创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稳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里望见,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出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 我望见峰峦叠嶂的山区。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进的、太阳照不到的幽谷里,隐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画,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绘宇宙的肖像。 他们在画中倾注由衰的喜悦,而漠视自己的地位。 他们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无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们顶礼! 你们划时代的业绩使我尝到从空幻的名声中解脱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们纯洁了你们的修行。 我颂赞那“黑暗”的崇高。 你们无声的话语,在石窟里壮严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来的名声,是鬼魂的食品;献给无消化功能的“虚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虚形”,不要不接受当今的“阿诺普娜”①恩赐的食物。 我门口萨吉纳树的枯叶已经凋落,枝头洋溢着新叶的激情;仲春的码头筑在杰特拉月的中流。 中午的煦风摇弄着枝梢;飞扬的尘土使碧空略显黯淡,百鸟的啁啾在风中作和声的抽象画。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腾着忘情活泼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树的叶片。 我手掬着此刻的赐予,这真实中没有疑虑,没有矛盾。 我创作歌曲的时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绿涛,清风的激动,霞光的延展,花开的欢情。 心里走来无名的贵宾,没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实顷刻之间臻于完满,不会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时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我望不到的时光那儿,互不认识、互不亲近的千百万个姓名互相拥挤推搡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们一起蠕动,那是该咒骂的贪梦蜃景。 有生之年,遍布广宇的无名的欢乐,给我脱离骄傲的自由吧! 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没有姓名,在欢乐中露面。 -------- ①杜尔迦女神的名字之一,意谓“布施女神”。 创造的幼稚 痴情的心儿说:“我整个王国送给你。” 这话幼稚,不切实际!那王国如何赠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个洲,辽阔、无声,不可跨越。昂首于云遮的山巅,脚伸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躯体仿佛是不可登陆的星球,借助望远镜只发现气环的一些孔隙。 我所说的整体,还没有起名字,它的剖析图何时画好? 谁与它保持直接交往的关系? 从处女地收集的碎片,拼凑成的形体,才有个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满失败和成功的愿望的光影,复杂感情的缤纷的影子,降落心田;风中并存着冬天、春天的摩挲;看不见的生动的游艺,谁讲得清楚?谁用语言的手将它抓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条界线,因工作繁复得以固定,另一条界线上,受挫的探索化为空中的云雾——绘画的海市蜃楼。 个人世界出现在人间生死狭小的交汇处。 在无光的地区,广泛的蒙昧中积聚着陶醉的力量和未赢得价值的光荣。 未萌芽的成功的种子在泥土里。 那儿有胆怯的羞赧,隐蔽的自轻自贱,平淡无奇的经历;有戴着自怨自艾的面具的各种素材——浓重的幽黑鄙视着死亡手中的宽宥。 这是未成熟的未绽放的我,这是为谁?有何用处?携来如许肇始,如许隐喻。 情感中束缚的语言,无法倾吐,无法忍受的创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处毁于一旦。 哲人拽下奥秘的面幕工作;花儿藏在蓓蕾的面纱下,艺术家未竟的事业放在暗处,已有一些迹象表明,幽禁的整体已在“发现”的路上。 他在我中间的参禅没有完结,所以凝重的沉寂环围着我,我不可得,不可识;他在未知的圈子里进行创造,还没有到对人昭示的时候。 大家站在远处——说“了解”的人并不了解。 福音的塑像 四周仿佛麇集着恶咒召来的所有的煞星,从心底撒开一张无形的网,牵动血管,疼痛难禁。 痛苦仿佛漫无边际,绝望中仿佛找不到出路,末了只得在幽冥中伸手摸索着徘徊。 厄运的重压下,高楼往下塌陷。 这时,目光越过现时的城堡,飞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线—— 女神在举行宴乐会。 王朝的废墟的黑影里,影影绰绰的乐师操湿婆的神琴,弹唱往世流传的骇人听闻的神话故事。 用对难忍的悲痛的回忆之线,织成了那个凄惨的故事。 那天轰响着惨烈的灾祸的霹雳,死亡疯狂地吼叫,艺术女神最柔韧的弦索弹出恐惧的战栗。 我举目远望,昔日创造的殿堂里,千秋万载的哀伤、羞惭,一个个时代的心底喷发的愤怒的烈焰冷却下来,凝成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灭了的痛楚的灰烬,无光、无语、无义。 美好的早晨 熹微的晨光中,布谷鸟断续地啼叫,听似一声声爆竹。 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土路上,牛车载着米袋和盛满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篓里,装着竽头、生芒果、萨吉纳树的嫩茎①。 学校里的钟敲了六下。 钟声和鲜嫩的霞光的色彩在我心间交融。 我搬张椅子,坐在小花园墙边夹竹桃树下。 东方天空射来的阳光,除扫着草叶上斑驳的暗影。 凉风习习,两株并立的椰子树的枝叶沙沙的摇曳,好似双胞胎婴儿甜蜜的啼哭。 石榴树光润的绿叶后面,露出了几个可爱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后一个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风帆,松乏地垂落下来。 营养不足的苇草形容枯槁;碎石路两旁,欧洲的季节花,色泽消退,萎靡不振。 异国的西风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愿也得披条薄毯。 花池里水在轻漾,莲茎在摇晃,金鱼敏捷地游泳。 孩子们游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丛簇拥着一座四脸石像。 它仿佛立在流淌着时光的遥远的岸边,表情冷漠。 节气的抚摸渗不进它的石躯。 它的艺术语言,与林木的言词毫无共同之处。 从地府升起的精气,日夜传遍每棵树的枝叶,石雕独居在广博的亲谊之外。 很久以前,艺术家在它体内注入的奥义,像财神药叉的死了的财宝,与自然之音素不往来。 七点,流云消逝。朝阳爬上墙头,树荫萎缩。 从花园后门进来个小姑娘,扎红头绳的两条辫子在背上摆动。 她手持竹竿,放牧两只白鹅和一群雏鹅。 这对白鹅夫妻神态肃穆地尽着保护儿女的职责,小姑娘肩负重任,她手中一只雏鹅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亲心里甘露般的爱怜。 我很想挽留这美好的早晨。 可它轻闲地走来,轻闲地离去。 它的送别者,已在自己欢乐的宝库里,偿还了它的债务。 -------- ①萨吉纳树的嫩茎和果实可作为蔬菜食用。 一个人是一个谜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于是,我蓦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不可知的鸟儿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门进入世界,在树林的葱郁里嬉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和延迟的飞行。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有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仙宫,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推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一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绔绔弟子,狂忘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链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往往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天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情绪。 今日它圆睁双目,要看线条世界里开辟的道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地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观察即创造。他是画家。他观察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① 无垠的天宇上荡过的时光之舟载着“线条”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们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 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②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③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④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⑤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⑥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 ①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②指写诗。 ③指作画。 ④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⑤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⑥指作画的宿愿。 二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 ①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漫漶,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面八方向心儿汇集; 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地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巾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②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找一根点金棒。 --------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②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南边一行行娑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兵,眼神坚毅、冷竣,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里昂贵的地毯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③、古埃及,伟丽地登上低矮的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开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所有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 ①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②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③西亚古国。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每年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远 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等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此刻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我庭园里的鲜花① 我今日不把花园的鲜花扎成花束,收起金丝、银线,收起五颜六色的绸带吧! 亲人们诧异地同:“鲜花不加编扎,如何高高举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说:“今日她们是获得假日的美女,春日斜阳里,容她们在花丛中开怀大笑,自由地追逐雀跃。 请观赏她们随意举行的游戏,谛听她们纯正的歌声,并为此感到满意。” 同仁们抱怨着,“到尊府作客,是为达到一醉方休的目的。你却信口胡说,今日摔破了韵律的老式玉斝。你为何故意怠慢来客?” 我劝慰他们:“去吧,到瀑布后面去,观望瀑布飞泻,奔驰,时而粗犷,时而纤细,时而从崖顶落入深谷,时而躲在幽深的溶洞。巉岩陡壁在她的路上野蛮地阻拦,错结的树根像乞丐伸着嶙峋的手,想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抓住什么。” 诗歌爱好者叫嚷起来.“这是您不梳发辫的艺术女神,那位被幽禁的艺术女神在哪儿?” 我淡然地回答:“如今你们认不出她罗,她颈上绕七圈的项链消退了光泽,镶着红宝石的手镯不再丁当作响。”他们气恼地诘问:“那不成了废物?能跟她索取到什么?” 我坚定地答道:“果实里可以获得的遁入了枝条,绿叶里她的色彩随处可见,空气中闻得到她的气息,她付与周遭的清风微醉的芳香,她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是伸手可以把握住的。她不加修饰的容貌清新无华,难免暂时不被人喜爱。” -------- ①泰戈尔早先把诗律比作河岸,认为河流之所以优美,是由于受到河岸——格律约束的缘故。而在本篇中,他也主张写孟加拉文散文诗,把内在的节奏喻为自由的鲜花,奔泻的瀑布。 移植花盆里的诗歌 花园里,一只只雕花白瓷花盆摆得秩序井然。花畦的紫色树篱修剪得极为平整。院墙上禁锢着青藤,听不见开怀大笑。她们只能抿嘴窃笑,轻轻晃动婀娜的身姿。园内没有她们跳舞的空地,她们处于高雅的统治之下,像莫卧儿王朝珠围翠绕的妃子,深得皇上的宠爱,可是一举一动,被太监严密地监视。 往外望去,一棵魁伟的桉树昂首入云,两侧几株金篮树神气地舒展着繁枝密叶,头上是寥廓的蓝天。 我平日对他们不太注意,今天忽然发觉他们享有恢弘的独立,他们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们是质朴的,不受法规、教义的限制。表面上他们不戴枷披锁,但骨髓里交融着克制。他们的柯枝节奏明快地摆动,绿叶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风驰骋,给我的心深刻的启示。 他们的暗示渗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语:“我要把花盆里的诗歌移植到田野上,让它的枝条伸向无拘无束的韵律的森林。” 我 爱 我纵目远望,呵,苍天也没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时空荫庇的星星在无声地絮语。它们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着参禅的“静谧”的冥想。 我的心承载着无数重荷;四周一群急事的乞丐,将无限的闲暇剁碎,抛人焦恼的喧声中。狭窄的生活中,我的喉音是惶惑的。缺乏真情实意的语言黯淡无光,说惯了的套话枯燥乏味,价值下跌。 我的话语好似浓雾欺凌的秋日的乐音,憋在胸中。心儿不能像明净的霞光坦然地昂起头说:“我爱。”言谈的悭吝中羼入了疑虑。 仁慈的林野呵,我为此整天坐在你面前,我要借用你的绿荫顺畅我的喉咙。 我望见你的叶簇轻易地跨过枝干的鹿砦,战胜四周沉闷的停滞。你无声的亢奋穿过宽广的天衢,进入旭日东升的壮严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语,在天衢上南风的水流中漂来,漂入你新叶的心底——立时迸发宇宙之心的欢呼:“我爱。” 无穷的好奇携我飞往远方,当今的瞬息消逝于“无时”。一双超越世界的眼睛从他世凝望着我的脸庞,把我充溢奇异情感的意识,送往一切界限的另一侧,高空传来创造的亘古福音:我爱。 时代之夜过去的一天,阳光的灿烂的使者在天幕上镌刻元初的偈语。创造的第一个时辰,生命之海的洪涛巨浪中飘荡的神咒,在落日空寂灰暗的海滨我幽静的天穹,创作我渴求的金像。 在今日的暮霭里,让我今生的愁思、情愫升华为深沉的认识,凝成黄昏星似的晶莹的遗言:我爱。 遐 想 我把小巧的陶罐放在一股涧水下面,纱丽边缘掖在腰里,脚踩着长满苔藓的岩石,坐在涧水边。 我想这样坐着消度一个上午。 转眼工夫陶罐盛满了水。涧水泛着白沫漫过罐口,往下流淌。 阳光下陶罐里悠闲地溢淌的涧水,犹如我心底喷涌的绵绵情思。 幽谷好似蓝天的一只水晶杯,那一排绿色树林是杯把儿。涧水从杯沿般的岩崖上汩汩地落下来,山村的姑娘常在晓梦中听见它呼唤。 从涧水声越过的林野边沿,赶集的山里人离开平坦的村径,走上迂回上升的山道。他耕牛的背上绑着几捆干柴,颈上的铜铃儿响丁当。 两个时辰松快地过去了。鲜嫩绛红的阳光已经变得白洁。鸿雁掠过峰峦,飞向沼泽。老鹰在蓝天盘旋,好像高山欲腾的心中默念的一句经文。 时光潺潺流逝。家里人叫喊着找到我,生气地说:“为什么这么磨蹭!”我默不作答。他们知道汲水是不需要很久的。 但消度遐思喷溢的时光是何等愉快,谁能对他们解释清楚? 启明星 启明星,天文学家说你常改换相貌,有时,你出现于黄昏的屋檐下。红日衔地,相会的天边响起萨哈那晚曲,绛红的面幕下,我点亮晶莹目光的明灯。别离的晨空,空落的新房门口,你把孤凄的音符填入苍凉的维伊拉毕乐谱。睡眠之海的此岸彼岸,交织欢乐苦楚的光影里,永恒生命在心扉铭刻光点的印记。当心灵深处腾涌无可名状的激动,你暗中给予天庭的默许。晨昏的宠儿,我们认定你是神王爱妻的花环的一片花瓣。 学者称你为“金星”,漫长的轨道上,说你体积宏大,运行迅速。你是非常尊贵的,颂赞太阳的长途跋涉中,你是地球的旅伴。阳光串编的白日的花环摇曳在你的颈脖。悠远岁月的广阔领域里,你的经历神秘莫测,那儿,你非同寻常,远不可及;那儿,亿万年你蒙着杳无人迹的奥秘的面纱。暮色乍降,你在诗人心中唤起无声怡然的情思的时刻,我们不经意的季节循环在你的陆地、水域、大气层垒积创造的丰繁。然而你祭神的圣坛上我们不曾收到请柬——我们的入口是关闭的。 呵,学者的金星,我们承认你是星系的一个实体,数学已提供佐证。但更为真实的是,你是我们亲密的晨星亲密的晚星。这儿,你娇小,你俏丽,是雾季一颗晶亮的露珠,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千秋万代,拂晓,你默默指引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傍晚,召唤他们归家,坦然地憩息。 那一天 流逝的岁月中,只有一天遗留在奇妙的歌韵和奇妙的画里。流光的使者把它抛弃在路边。时代做漂流的游戏,万千事物漂过了码头,唯独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无人知道。 二月的果园里,芒果树花开花落;三月火焰树底下,落红遍地。四月的煦光照着油菜田,晴空和田野是诗人的战场。 时令之笔不曾在我那受阻的一天身上勾画一笔。我曾在那一天中间蹀躞,那一天化整为零,分散在众多的事物之中;它们在我的周围,我一个个见过它们。但它们的整体未进入我的视野。我不清楚我爱它们爱得多深,它们多数已经遗失。 迷惘者的心怀里还剩多少迷恋的甘浆? 今日我见我心里的那一天,已是另一种情态。平淡纷乱的印象交叠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人,在悠远的背景上,她酷似那一天的一位新娘,身段藤蔓般袅娜,淡青色纱丽披在头上,盖着发髻。 我没有获得吐露心迹的足够时间,语无伦次地说了些无用的话,白白浪费了时间。 今日闪现她的形象——她静静地立在光影之圈里,欲言又止,转身想走,但身后没有路。 为了见一面 我遇见她,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是个少年。 她问我:“你找谁?” “世界诗人心血来潮,”我答非所问地说,“从他浩如烟海的作品摘下一行,抛进地球的气流中。它在融和着花香、笛音的气流中流浪,相信能找到与之谐韵的另一行;它蜜蜂的纤翼奏鸣着它寻觅的沉寂的嗡营。” 她听了默不作声,转脸望着别处。 我伤感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一面撕揉花瓣一面反问:“你怎么知道能否寻到另一行?那一行在你浩翰的诗篇里。” 我说:“我在寻找我破碎生活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它会带着自己的感情向我自首的;我知道我奇特的谐韵在它的里面。” 她没有再说话。我见她肤色浅黄,颈项上精致的金项链,闪烁着秋云辉映的那种柔和的光。她眼里含着迷茫的惶恐,像怕谁与她不辞而别,远走高飞。她踌躇的双腿没有发现哪儿是她的院墙。 在倥偬的人生旅途中,我期望的仅仅是与她见一面。 不久她去了。 旧 屋 街道的年轻人成立了俱乐部。 我一楼的房间借给他们使用,他们开会给我戴绚丽的花环;我赢得了纸上的赞扬。 下班回来,我看见闲置了八年的屋里异常热闹。他们有的脚跷在桌上看报,有的打扑克,有的争吵得面红耳赤。屋里烟雾腾腾,空气污浊。烟缸里积满烟灰、火柴、烟蒂。 我每天靠他们海阔天空的胡聊充填我黄昏的空虚,十点以后,人去屋空,地板上卧趴着残余的话题。外面传来有轨电车嘎当嘎当行驶的单调的声响。我偶尔听听几张翻来覆去听腻了的唱片。 今晚没有人来。他们聚集在哈奥拉车站,欢迎一位名字与海滨的掌声胶合在一起的贵宾。 我熄了灯。这些所谓现代派,所谓时代的尖兵,几个月来首次没有光临我的一楼。 八年前,漾散在空气中的摩挲和隐约的青丝的气息所勾起的遐想,融合在一楼屋里每一件杂物中。 我侧耳静听,那张花床罩盖着的旧空床仿佛在诉说往事。祖父在世时栽的那棵古苍的穆仲甘特树,伫立在无月之夜的幽黑中。街道对面的楼房与这棵树之间的天空中,闪耀着一颗星。我凝望着这颗星,一阵痛楚涌上心头,这颗星多少个夜晚曾在伉俪生活的潮水中闪光呵。 如烟往事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一天上午我杂事缠身,无暇看报。傍晚拿着报纸,坐在这间屋子的窗前这张椅子上阅读。她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一把抢走报纸。嬉笑声中展开了争夺。我夺回报纸得意地坐下阅读时,她突然揿灭电灯。那天迫使我认输的幽暗,今天笼罩我的全身,好像那天灯灭的寂静中,她用充满嗔怪的无声微笑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 蓦地,一阵夜风吹得树叶萧萧作响,窗棂瑟瑟抖颤,门帘惊慌地翻卷。 我镇定地说:“是你穿着桔黄色纱丽,从冥府回到你的屋里来了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听见无声的低语。“我回到谁的身边?”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我问。 我又听见:“我来到人世,认识了我永远年轻的情人。这屋里我再没有见到他。” “他在什么地方?” 她柔声地说:“他在我在的地方,而不是别处。” 这时,门外响起了喧嚷声,他们从哈奥拉车站回来了。 管家讲的故事 烛台上的铜油灯,隔一会儿拨高灯芯,以增加光亮。和象牙一样光洁的地板上铺着几张草席。小孩们围坐一圈。墙隅里光线黯淡。 管家穆罕年老体弱,染黑的披肩长发梳得平顺熨贴。皮肉松驰,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四肢的骨骼颀长。沙哑的嗓门时而粗浑,时而尖细。他的经历富于传奇色彩。他坐在我们中间讲大盗罗库的故事。我们被精彩的情节所吸引,激动的心像南风中飘动的树叶。 开启的窗外是胡同,昏黄的煤气灯的灯杆似呆立着的独眼妖怪。马路左边树影斑驳。胡同口的大街上走过卖茉莉花的花匠。邻居的狗无端地狂吠。门厅里挂钟敲了九下。 我们出神地听着罗库如何劫富济贫。 穷婆罗门达得拉塔要为儿子举行受戒仪式,罗库捎口信儿给达得拉塔:先生,不能光膜拜神像,不要为仪式的开销犯愁。他写信给鱼肉乡民的村长,叫他拿出五千块钱,立刻给达得拉塔送去。一位寡妇交不起官税,要卖掉她的房屋。罗库闻讯夜里“拜访”税收官,一张空纸替她交了田赋。临走时说:“你欺骗了许多穷人,让你罪孽的负担轻一些吧。” 有一天半夜里,罗库提着抢劫的财物回去。他轻便的小船系在榕树荫影里。途中他听见办喜事的一家人在哭泣。新郎吵完架扬长而去。新娘的父亲抱着迎亲队头领的脚不松手。 路边浓密的竹林里,突然响起“杀呀,杀呀”的呐喊。天上的星星吓得哆嗦不止。村民们听出这是罗库令人胆颤心惊的怒吼。彩轿连同新郎撂在路上,轿夫们抱头鼠逃。新娘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出屋,黑暗中传来她的哭泣和哀求:“求求你,姑爷,保全俺闺女的脸面呀!”罗库像阎王的使者,从彩轿里揪出吓破了胆的新郎,又狠狠地给了迎亲队头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女方院落里吹响唢呐,又是一片欢声笑语。罗库同他的伙计们站在四周,像湿婆神成婚之夜来庆贺的鬼神,个个光着胳膊,全身抹油,脸上抹着锅灰。 婚礼完毕,午夜离去的时候,罗库对新娘说:“你也是我的闺女,往后有什么急难,别忘了罗库。” 时过境迁,现在的孩子在明亮的电灯下看报,获悉某地某时发生抢劫事件。听神话传说的宁静的黄昏,已告别了现代家庭。 我们的回忆也已经和铜油灯一起熄灭。 纳哈尔·辛格 遵奉莫卧儿皇帝的命令,阿夫拉沙尔·汗、慕加法尔·汗、穆罕默德·阿明·汗率兵出征。藩王郭帕勒·辛格·瓦多利亚、乌特伊托·辛格·本德拉率领本邦人马配合作战。 莫卧儿军队包围了库卢达普尔。出路切断,粮草断绝,潘德·辛格率领锡克教徒坚守城堡。 一发发炮弹飞过城墙,落在城内爆炸。城外数不清的火把映红四野,映红夜空。 锡克人的粮仓里,已经没有一粒小麦、玉米、谷子。柴薪已经烧光。他们饥饿难忍,撕嚼生肉。有的甚至割自己小腿的肉充饥。树皮、树枝磨成粉,烙成饼,分给守城的将士。 像在地狱里熬了八个月,库卢达普尔终于陷落。死亡的宴筵上血流成河。战俘们虚弱地呻吟:“啊,师尊。”每天许多锡克教徒被杀害。 锡克族青年纳哈尔·辛格清秀的面宠闪耀着心灵纯朴的光彩,双眸像两支上午吟唱的凝结的颂神曲,光洁细腻的身体,仿佛天国的艺术家用闪电的刻刀镌刻而成。他十八、九岁光景,像一株娑罗树苗,刚劲地向上生长,但南风吹来,仍轻轻摇动。他的身心洋溢着不竭的生气。 他被押进刑场。人们惊讶而可怜地望着他的脸。刽子手的大刀迟疑的当儿,钦差赶到,宣读萨亚德·阿卜杜拉·汗赦免的手谕。 替纳哈尔·辛格松绑的时候,他问道:“为何单单免我一死?” 回答是:他守寡的母亲为他叫冤,说他不是锡克教徒,他是被强征入伍的。 纳哈尔羞愤交加,满面通红地说:“我不需要虚伪的怜悯。 我是锡克教徒,我说真话赢得永久的自由。” 旅 客 我是旅客。 一路走来,我看见典籍中歌颂的许多国家的伟业,已经荡然无存。我看见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已成为遭人唾弃的灰烬;它胜利的幢幡已像霹雳轰哑的狞笑一样飘逝。无比的傲慢蜷伏的尘土上,乞丐铺着破褥睡觉,倦怠的旅客留下的足印,被万世的每一天的脚掌抹掉。 我看见漫长的岁月埋在沙层里,像遇上意外的风暴顷刻间沉入昏暗海底的航船,载着希冀,载着情歌,载着忆恋。 在“无始无终”中漫步,我感到我的心律里有“无限”的岑寂。 沉 思 肢体的樊笼里幽禁的我的生命,在省醒中陡然活跃起来,躯壳无从知晓它急于要倾诉什么。 笼中鸟的啼叫,不独属于竹笼。啼叫中蕴含远方的树籁,蕴含辛酸的回忆。 我举目四望,这不是织视线之网。原野定睛注望国界外的国家,地极的示意,隐入想象之国的无形的征兆。 漫漫路途布满善恶,昼夜在哀乐的崎岖的路上行进,支托旅程是路的唯一宗旨? 歌的呼吁飞出嘈杂的人声,哪儿能找到它的真谛? 冬日寒冷,夏雨倾盆,春天的湿暖抚摸泥土下蛰眠的种子,暝黑中它做着离奇的梦,梦中有它的终极? 花儿在朝霞中绽放,今日不开,难道永不开放? 我 在 冬阳下麻栗树树林里,静息着溶金的绿涛。紫岚氤氲,垂挂着气根之篮的老格树,把枝条伸展到路径上。果浆树的枯叶与尘土结为好友,随风飘荡。 懒怠的日子,像南归的白鹤,飞进无垠的碧蓝。一句话像绿叶的飒飒声在心中响起:我在。 井台旁那棵普通的芒果树,不动声色地站了一年,披着常见的绿纱。早春二月,激情浮上它的根须,花枝上缀满雪白的词汇:我在。——收辑在日月光华的辞书里。 心灵的主宰在倦困的心儿之侧窃笑,旋即用情人的秋波和诗人的歌曲铸成的点金棒,猛地点触。于是,失却于飞尘蔽暗的日子里的我,霎时间重现在不凡的阳光里。 我不知道那无价的时刻是否收藏于宝库,我只知道它来自自我意识麻痹时的我,在我的心底唤醒宇宙之心的永恒真理:我在。 吉祥女神 呵,吉祥女神,新年伊始,你坐在湿婆神的脚下,进行罕见的苦修。 你不思饮食,瘦骨嶙峋,乌发变得灰褐。你每日以愁思之火焚烧你的痛苦;用功果的火焰将旱魃烧成灰烬。 你变黑暗为光明,赋予委廓以朝气;牺牲的祭火中,奢侈的垃圾化为青烟。 天边的云吼宣布湿婆神的愉悦,恩典的雨云垂临焦灼的大地。芳草为沙漠铺的绿茵上立着“美”的慈足。 药 叉 呵,药叉①,你俩的爱情一度像莲花的蓓蕾,是闭合着的。你的爱妻生活在狭小的家庭里,夫妻生活的节日冷冷清清。她隐藏在你的身影里,像雨季浓云的怀里失踪的明月。 后来,财神的诅咒像恩典一样降临你的头上,朝夕相处的罗网撕碎。爱情羞闭的花瓣舒张,在人世显露丰满的娇艳。 黄昏雨洗的素馨花献给它清香,播散花粉的南风,传递花苑对它的倾慕。 那天你懂了什么是泪濡的高洁的思恋,在心宫塑造爱情的活生生的塑像,罩着天国荣誉的光环。你吹响情韵的法螺,在万代欢乐的殿堂里,给予冷清的居室里你心爱的美好形象以恒久的席位。 如今你的爱情获得生动的语言,你成了诗人。你思念的爱妻离开你的暖胸,坐在你的心房弹唱着离愁别绪。 她是你献给世界的珍品。 -------- ①财神的侍从,因玩忽职守遭贬谪,远离妻子一年。 死 亡 他们跑来对我说,诗人,愿听您对死亡的高见。 我欣然说道,死亡与我亲密无间,他附在我每一条肌肉上。我的心跳应和着他的音律,他的欢乐之河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死亡号召我:“甩掉包袱,向前,向前!在我的引力下,以我的速度,每时每刻死着向前进。” 死亡警告我:“你如默坐着抱着你拥有的财物,看吧,在你的世界,花儿凋枯,星光黯淡,江河干得只有泥浆。” 死亡鼓励我:“不要停步,不要瞻前顾后,前进!越过困乏,越过僵硬,越过陈腐,越过衰亡!” 死亡继续说:“我是牧童,我放牧创造物,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牧场。我跟随生活的活水,防止它跌入洞穴。我排除海滨的障碍,呼唤它导引它注入大海。那大海就是我。 “‘今时’,想止步,想推诿,把负担加在你头上。‘今时’要把你的一切吞进肚里,然后原地不动,像饱饮的魔鬼昏睡不醒。那样它便是毁灭。” “我要从终年呆木的‘今时’之手救出创造,携往崭新的无穷的未来。” 最初的长生者 吠陀诗人吟道:我周游人间天界,最后遇见最初的长生者。 谁是最初的长生者?给他起什么名字? 他属于万代,我称他为“新颖”。腐朽、死亡,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一再冲破迷雾,每日在曙光中宣告:我是最初的长生者。 岁月朝前迈进。凉风变成热风,沙尘蔽暗明朗的天空。衰朽的世界的刺耳噪音,旋转着越飘越远。白日抵达自己的末端,温度下降,飞尘垂落;喑哑嗓门的激烈争吵平静下来。光幕坠入地极的另一边。无数星体的微光中响起那句话:我是最初的生长者。 一个个世纪,人苦修着证实自身的存在;慵倦腐蚀着修行,祭火熄灭,咒语毫无意义。千疮百孔的修行的脏袍,覆盖着奄奄一息的世纪。夕阳的彩门口,悄悄走来旧时代之夜,像尸体之座上的苦行僧,在阴晦中吟诵安靖的经咒。 光阴迅捷地流逝。新时代的黎明高擎洁白的海螺,挺立在旭日喷薄的金峰上。于是一眼看清谁用黑水冲刷地上堆积的世纪的垃圾;罪孽的污秽上洒落无量的宽恕。最初的长生者在安置静光的座位。 少年时期,我惊喜的眼睛曾注望绿原和碧空的新颖。一年年过去,人生之车驰过一条条道路,心中腾起的愤怒灼热的旋风,把枯叶卷到天地之交处。车轮扬起的尘埃浑浊了空气,凌空的想象在云路上飞聘,正午烈日下的渴望在田野上徘徊,不管花园和农田肯不肯接待。天上,凡世,诞生的旅程在正道或邪路上到达终点。 今日我欣遇最初的长生者。 年轻的朋友 我飘逸的性灵,不像流云,至少像山涧,淙淙的笑声昼夜不绝。 我走下神坛,凭借向天帝预支的灵感,登上生活舞台吟诗作赋。我写的诗行里,激荡着青春的旋律。借用吉基德调、康巴希调的奔放,我至今毫不犹豫。 我是梵天①神秘的挚友。 梵天忘了向年轻人炫示他的齐天长寿。年轻人豪放的笑声融和着他鲜活的幽默。他急速地拍击长鼓,为他们狂舞伴奏。温湿的云天,轰响着他威严的春雷。白絮飘飞的苇丛里,他层出不穷的戏谑,与秋天奇异的笑波一同荡漾。他不向权势乞求尊荣,从不惊慌地搬来褐黑的石块,堵塞豪情的溪口。 他残缺的海岸的幻稚,不对大海提出抗议。 梵天为拉我加入他同龄朋友的行列,猛地扯下我年老的桂冠,扔在地上。出家人身着补裰的五色道袍,踩着我的桂冠跳舞。他望着为我穿华服,以提高我身价的人,哈哈大笑。 不关心衣着者的华服没几天便遗失。 梵天期望我参加他的盛宴。我已经考虑摒弃我的名望,令人诧异地抹去额上的吉祥痣,该动身的时刻决不迟疑。 来吧,我毫无名望的朋友,敲着钗铙来吧。即令你们系足铃的小腿上沾着泥巴,我也不感到羞耻。 -------- ①创造大神。 致贾洛昌德拉·达塔①的信 贾洛昌德拉·达塔先生: 你擅长讲故事。来吧,坐在你的椅子上,慢慢地抽水烟,平静的新奇,轻松的语言,引人入胜的故事,就会从你溶和情趣的泛着幽默之沫的心泉,汩汩地涌流出来。 国内,国外,你到过许多地方,做过各种行业的工作。你总是睁大你的眼睛,张开你的心灵。自然的表情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汇集于不显眼的事情之河里的东西,尽管细小,却打上真情的印记;虽然平凡,却有其特点。这些躲不过你的眼睛,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对于学者,那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 听说你最初攻读自然科学,后来又钻研梵语典籍,通晓波斯语。有一年庆祝杜尔迦大祭节,你“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拽着长绳,与其他教徒一起,把帝国政府造的载着女神像的彩车拉入海中。 你脑子里有经济学、政治学知识,有古典文学知识,有平民百姓的生命的旅程。 然而,写小说,讲故事,是你的特长。所以,我常看见你屋里挤满人,他们有的比你年轻,有的比你年长。 你讲故事,但不传授讲故事的技巧,这是你的怪脾气。你洞悉各种人,展示各种人的生活游戏。我称之为文学——荟集生活的文学,你在心里储存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体会,并能有条不紊地表达出来。学者的仆人是不会给它粘贴科学的标签,让文明人感到惊愕的。 在合适的地点,你知识的宝库里堆满珠宝,五光十色。它不使典雅的客厅感到难堪。你故事的宴会厅里,不允许图书馆、实验室抢占饥饿者的席位。 唯一的原因,是你对听众的同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戴着桎梏,在甘苦的崎岖的路上走得精疲力尽。 在命运的迷宫里,人出生,人故世。不管是帝王还是乞丐,听众对他们的趣事轶闻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致。 你讲述他们的悲欢离合,绘声绘色,别人望尘莫及。尤其是现在,某些人用间接知识将感性知识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受到一些批评,就大摆其困难,滔滔不绝地辩解。人们生活的底蕴,无人发掘。 如今问题成山,奇谈怪论不绝于耳,疑惑无从消除。所以,我四处寻找朋友,寻找擅长讲故事的大众的知心朋友。在这多事之秋,迫切需要教书先生,乡村的小学、初中等待他去上课,经常为学生讲故事。 大洋的彼岸,欧洲人喜欢组织故事会,给孩子们讲《鲁滨孙漂流记》,为不同年龄的听众讲《堂吉诃德》。 而我们四周笼罩着深重的忧虑的黑暗,演讲的洪流喧腾着搅扰着水乡。教授们莫无奈何,只得承认那些演讲也是故事。 朋友,我今日登门向你倾吐我心中的悲哀。如今的学生热衷于标榜自己是现代派,毫不动摇地信任现代的喧嚣。唉,多少人抱着贴着昂贵价格的商标的货物,沉没于时光的洪水之中。 凡是永恒的,纵使今日被埋没,总有一天重放异彩。那时人们会高兴地说,讲讲那个故事吧。 -------- ①孟加拉小说家。 致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①的信 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先生: 维沙克月二十五日②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飘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线上,是哪个艺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参差不齐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编着一个神奇的花环?岁月乘车飞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许饮水。饮毕,落伍在黑暗中,车轮压破的容器落在尘土里。他身后又来了个旅人,用新杯臼饮新酿的酒浆,他与前者姓氏相同,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曾是个孩童。寥寥几个生辰的模具铸造的那个孩童的偶像,你们谁也不认识。熟稔他形体真实的俱已作古。他不复存在于现在的外壳和他人的记忆里。他与他的小小的世界远去了。清风徐来,不闻他当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声。尘埃中,我不曾发见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于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视线被花园高墙和一行行椰子树挡回。童话的甘汁调稠的黄昏,相信和怀疑之间,并无太高的墙壁,遐思轻易地从这边飞到那边。朦朦胧胧的暮色里,暗影拥抱着物体,两者归属了同一种姓。区区几个生辰是一座孤岛,一度浴着阳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时候,有时望得见岛上的山巅,望得见珊瑚的红色轮廓。 此后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现于一个阶段之末的春晓红霞的淡雅里。少年这个游方僧,调试好年华的单弦琴,云游着呼喊着迷茫的心中的人儿,弹奏无可言传的感情狂想曲。静听的吉祥天女的宝座摇晃起来,在一个忘却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荫径上款款而行。我倾听她们的柔声细语,似懂非懂;我瞧见她们黛黑的眼睫挂着泪花,微颤的朱唇沁出郁结的怅愁;我听见她们华贵的金银首饰发出热烈、焦灼、惶惑的呼声。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们不让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绽的白素馨串连的花环,幽香迷醉了我的晓梦。 少年时代生辰的世界与神话的疆域毗邻,充斥着颖悟与无知引发的狐疑。那里,光临的公主披着柔润的乱发,时而困睡,时而因点金棒的碰触而猝然苏醒。光阴荏苒,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的墙垣坍塌了。那绿草如茵的小径——昔日,素馨花叶摇影移,风儿低声细语,杜鹃相思的哀鸣中正午凄清苍凉,花香的无形诱惑下,蜜蜂嘤嗡翩飞——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当初少年练习的单弦琴,系上了一条条新弦。 以后,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唤我沿着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涛轰响的人海边。合适、不合适的时刻,将乐音织成的网撒向人海,有的心灵甘愿投网,有的从破网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惫不堪,沮丧闯入开拓之中,诗思被沉重的苦恼压弯。疏懒的下午,独避的蹊径上,时常出人意料地驾临天国的乐师。他们使我的服务臻于完美;为倦乏的探求送来满斟琼浆的金杯;以笑声的豪放爽朗制服忧惧;用灰烬覆盖的焦炭重新点燃胆略的火焰;把天籁揉入探索中的表达方式;点亮我熄灭了的路灯;使松驰的弦索再奏新曲;亲手给维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热烈欢迎的花环——他们的点金石的点触迄今留在我的歌声,我的诗章里。 然而生活的战场雷声隆隆,处处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有时只得放下诗琴举起号角,头顶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经受交替的胜利和失败。脚掌扎满蒺藜,受伤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凶猛的恶浪冲击我人生的船舷,企图将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诽谤的泥海。我领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嚣,也领略了情爱、友谊、悦耳的歌唱,通过滚动的热泪和嗟叹,我人生的星球进入了轨道。在历尽曲折、艰辛、冲突,已届暮年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你们簇拥在我身边,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许多题材是不完整的、零乱的、被忽略的。内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荣誉恶名,成功挫折的庞杂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们的敬慕、爱戴、宽和中栩栩呈现。你们奉献的花环,我欣然承认它是我生辰的最后面相。同时,我为你们祝福。临行的时候,愿此心灵的形象长存你们心间,而不因遗留在时代之手而感到骄傲。 尔后,人生的光影织成的一切旅历的尽头,让我怡然歇息。那无名的幽寂的去处,让各种乐器的各种曲调汇成深沉的“终极”的交响曲。 -------- ①诗人、曾担任泰戈尔的私人秘书。 ②泰戈尔生日。 泥 屋 我要造一间晚年住的泥屋,起名“黑牛”。日后它坍塌,似同躺下睡觉,泥土回归土壤的怀抱;旧柱昂着头抱怨,但不会和大地发生对抗;残壁裸露着骨架,但绝不允许死去的日子的幽灵在其间栖息。 我这最后一间泥屋的地基里,羼杂着我对全部情感的忘怀,羼杂着对一切过错的原谅;泥墙上杜尔巴草丛清新的馈赠,掩盖一切讽刺和言行的过激;千百个世纪嗜血的凶狠的嗥叫归于静寂。 我每天坐在屋檐下面,怀念年幼时把现在身披的这种薄毯四角结紧,盛放采撷的一把把金色花、茉莉花。二月中旬,它装的芒果花的芳香,乘南风前往看不见的远方,传递我忧伤的青春的邀请。 我爱孟加拉姑娘。在我的面前露面的姑娘,个个迷醉我的双目。她们的皮肤和褐土一样浅黑,闪耀着稻秧叶片那样的光泽。在天边淡紫色林莽上眼睑将合的夕照中,我看见她们黑眼眸里含怨的柔情的生动比喻。 早晨的点金棒的第一次点触,使我的泥屋惬意地苏醒。她黛黑的双眼的微笑,温柔地飘向春夜友好不眠的圆月。 帕德玛河决堤之后,在陡峭堤岸的荆棘丛里,在千百个犀鸟的巢里,在油菜花、亚麻子花争艳的农田里,在乡间曲曲折折窄路的两边,在池沼的斜坡上,泥土一直在对我招手。 通过我的眼睛,泥土向我转达斑鸠啼唱的晌午彩路两侧的呼唤。那儿野草泛黄的原野上,三四头牛懒洋洋地踱步,甩动尾巴驱赶背上的苍蝇,一棵孤单的棕榈树上,鹰隼筑了个凄寂的巢。 年已古稀的我今日响应你的召唤,扑进你宽容温馨的胸怀。当年就是在你的怀里,青苔的柔足庇护的奥哈拉①,在新生活的美妙的黎明,清醒地等待完全自由。 -------- ①仙人乔达摩之妻奥哈拉因受诅咒化为石头,后来得到罗摩的触摩,才恢复人形。 致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①的信 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 我年龄的轻舟早驰过青春的码头。我做着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巩固着银丝的尊严。 你把我叫回到《绿叶》的栏目里,对我的心儿提出回顾的要求。你说青年人的游乐宫里,我的假日尚未度完。我半信半疑地转过脸,远望我跨越的昔年。大批丰满的“年轻”的塑像,在我眼前浮现。我青春成熟的日子里,青春的消息也不像现在这样潮水般地流出我的笔端。我于是省悟,不离开青春,是得不到青春的。 我已经抵达人生最后的码头,东风也呼吁我回顾。我驻足回首,悠悠往事向我涌来。 以前舍弃的,我一一细心认辨。我退得远远的,察看充斥我如许苦乐的世界和一些失落的东西。 吠陀诗人对心儿说:“你以你的一半创造世界,你的另一半,无人知晓。”另一半如今在我人生终点的另一侧。我望见终点两侧是两种辽远的静谧,两个宏大的一半。我站在中间,留下遗言——我曾经经受许多痛苦,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 -------- ①泰戈尔二哥的女婿,《绿叶》文学月刊的主编。该月刊主要登载青年作者的孟加拉语作品。 走向永新 我七岁的时候,每天拂晓透过窗口,望着黑幕拉开,柔和的金光,像迦波昙花乍开,慢慢地在天上扩散。 乌鸦聒叫之前,我起床跑进花园,我不愿放弃观赏椰子树抖颤的枝叶间红日东升的吉祥情景的机会。 那时天天是新奇的。曙光中沐浴的黎明走上东方金灿灿的码头,颧上点一颗血红的吉祥痣,作为新的客人,走进我的生活,含笑注视着我的面孔。她的披纱上没有旧日的痕迹。 长大以后,我头顶工作的重负。许多日子拥挤在一起,丧失各自的价值。一天的忧愁蔓延到另一天,一天的工作把自己的坐椅扔到另一天,混杂的时间向前翻滚,毫无新意。增长的年龄听着一成不变的复唱,寻不到独特的个性。 如今更新我旧岁的时候到了。我将召来鬼魅的克星,每天坐在花园苏醒的窗口,等候仙人的新信。黎明将来打听我的新身份,在空中目不转睛地问我:“你是谁?”今天的姓名明天就不用。 司令检阅士兵的队伍,不细看每个士兵的脸,检阅是工作需要,不是为了观察真实——天帝创造的每个士兵特殊的面容。 同样,我看待创造,如同看待需要之锁链捆绑的一群囚徒,其中一个就是我。 今日,我将解脱。我渡海望见了新岸。我的航船不载货物,此岸的负担不带往彼岸。全新的我独自走向永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6 论泰戈尔的散文诗① [印] 戈斯 这一时期②,诗人一开始便尝试一种新的样式——散文诗。 虽然泰戈尔的大部分翻译作品都采用了散文诗这种形式,然而这些作品的孟加拉文原著,显然都是些出色的韵文。 那么,诗人到底为什么动手写起了散文诗呢? 人们自然会以为,采用散文诗写作与“散文”③《吉檀迦利》的成功(指英译本)有关,诗人自己也赞同这种观点(《再次集》导言)。但是,诗人创作《吉檀迦利》和写作这些散文诗,是在两个不同时期进行的,这两个时期不但间隔的岁月久远,而且相似之处也不多,诗人在这两个时期的精神气质和创作目的大相径庭,因而创作的缘起不可同日而语。他开始散文诗创作时,已是70高龄,这位已故的智者使他的读者们大为惊讶。在这种新颖的样式还风靡不衰之时,便早已有人提出批评。虽然较为年轻的诗人们为泰戈尔的散文诗大唱赞歌,表示衷心的欢迎,但泰戈尔却感觉到了敌意的存在,有必要进行辩护,于是他便站到了前台,用书信和文章的形式,阐述他采用这种新的创作样式的理由,被他说服的人寥寥无几。在《再次集》导言中,他声称他一直在考虑用散文这种手段,作为诗歌语言的最合适形式,为新时代进行创作并满足时代的需要。诗人这番表白,听起来自相矛盾,当然人们能够理解他的意旨所在。泰戈尔不但让侄儿艾伯宁德拉那特④尝试散文诗创作,而且在高度风格化的《书简集》(《随想集》)中,他自己对散文诗的创作也进行了初步的尝试,《再次集》是又一次尝试,但这次尝试似乎是深思熟虑的,其目的是要发现自由诗和格律诗的融合程度。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里,诗人的社会意图及其技能,不但要经受严厉的评论,而且还要经受文艺新潮的影响。当然,在泰戈尔沿着自己选定的新的征途上冒险前行之时,并没有受到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的批评。然而,泰戈尔是“国际性”的,他从各个不同的源泉吸取养分,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左派思想的趋势,也注意到了欧洲大陆上各个文艺团体的最新动态。总之,他已决定进行一次飞跃,他发表声明写作书信,为自己进行适当的辩护⑤。 -------- ①本文为节选。 ②指泰戈尔创作的晚期。——译者注③aputay ra- bindranath》的一次谈话录,第156页。因为这个论题重大,有必要讲上几句。泰戈尔对妇女的态度与其说是神秘的,还不如说是浪漫的;然而,这一点他也没有深入探究,只是在早期的一些诗歌里有所触及。诗人这种勉强的态度,,也许是由于某种约束,天生的害羞,父母的遗传,体验的结束,固恋,或者是上述所有原因引起的,不管原因究竟何在,我们却注意到一些经常出现的形象。不久前,雅各迪须·巴特查亚发现了这一方面的结论性根据;幸亏他,《mukchora chhelay》不再是个神秘的谜。(这些文章首先发表在《sanibarer chithi》上,后来成书,《sonneter alokay madhusudan o rabindranath。)此外,我们也许注意到在泰戈尔身上缺少母亲的观念,从而使他与孟加拉的一个伟大传统相分离。同时,虽然泰戈尔手法巧妙,虽然不能说他经常触及爱情主题,但他的诗歌中没有出现一个成熟的爱人的形象;如果说他不是济慈或昌迪达斯,那么他肯定也不是但丁,但丁可以把那个“美丽的姑娘”——他浪漫激情的对象——转变成为“天国的智慧”,并且以贝亚特里齐的名字对她进行美化。在谈论《心声集》时,杜加迪·普雷赛德·莫克奇曾经说过:“泰戈尔的爱情诗成为了论爱的诗歌。……”他的大部分爱情诗确实如此。(有关诗歌,参见英译本《唢呐集》,《末那西方言》,第94—6页,以及《叶盘集》,第15首,第55—6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7 吉莉芭拉 1 吉莉芭拉——在她衣裳的折痕里,在她颈项的转侧,双手的移动里,在她忽疾忽徐的步履韵律里,在她丁当的脚镯和清朗的欢笑里,在她的声音和瞥视里,仿佛都涌流着漫溢在她周围的旺盛的青春。人们常看见她,披着蓝色的丝绸纱丽,在凉台上,在一种无意义的不安定的冲动之下行走着。她的四肢似乎热望着要应和那不停的、听不见的内在音乐来舞蹈。仅仅转动她的身体使她青春的躯体的泉流里冒起浪花,这也会使她高兴。她会忽然间从花盆里摘下一片花叶,抛向空中,她的腕钏发出一阵响声,她手的随意挥动的柔姿像一只从笼里放出的鸟,飞到空中不见了。她用轻巧的手指掸拂着清洁无尘的衣裳;她踮起脚尖无缘无故地从凉台的墙上往外窥看,又急急回身转到另一方向。她衣角上系着的一串钥匙飞甩着。不在梳妆的时间,她忽然对镜松开发髻又梳理了起来,一阵倦慵之中忽然抛卧到床上去,像一线月光从叶隙中穿过来,在阴影中休憩。 她嫁到一个富家,没有孩子,她又无事可做。这样她自身就像一只有进无出,直到满溢的水瓶。她有丈夫,但是她管不住他。她从少女长成一个妇人,但是因为和她太熟识了,她的丈夫没有注意到她的成长。 在她初嫁的时候,她的丈夫哥比那德正在上大学,他常玩逃学把戏,趁着他家大人午睡的机会,偷偷地来向吉莉芭拉求爱。虽然他们住在一所房子里,他会找到机会用玫瑰香水熏过的彩色信纸给她写信,甚至故意地夸大他想象中的单相思的烦恼。 这时候他的父亲死了,他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像一根不成熟的木材,哥比那德的不成熟的青春,诱来许多寄生虫,它们开始钻进他的身体里。从这时起,他就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驰。 作领袖是一种危险的魅惑,这种魅惑曾经害死过许多坚强的人。一个没有头脑和德性的人,在他自己客厅里被一小圈子阿谀的人捧作领袖,对他也有同样可怕的诱惑力。哥比那德在他的朋友和相识中间,以英雄自居,每天千方百计地想出新奇的挥霍方法。他在他那一圈人当中赢得穷奢极欲的声名,这怂恿他不但要保持这个声誉,还要不断地超过它。 同时,吉莉芭拉在她幽寂的青春里,像一位只有宝座没有臣民的女王。她知道她有一种力量使全世界的男人都作她的俘虏,但是,她没有这种机会。 吉莉芭拉有个女仆名叫苏达。她能歌善舞,还能随口编诗,她公然表示遗憾,说像她主妇这样的一个美人,竟会配给一个占有了她而又忘记欣赏她的傻子。吉莉芭拉对苏达关于她的魔力和美丽的描述与称道,从不感到厌倦,同时却又反驳她,骂她是撒谎和阿谀的人,使苏达激动得对一切神明发誓,说她的爱慕是真诚的,——这些话,就是不附带着重誓,也不难使吉莉芭拉相信的。 苏达常常对她唱一首诗歌,头一句是:让我在你的脚底写上为奴的名字,吉莉芭拉在她的幻想里,能够感觉到她的美丽的双足,是真配写上那些被征服的心的永矢为奴的字样,只要这双脚在征服的事业上,能够得到自由。 但是她丈夫哥比那德甘愿为她献身为奴的那个女人却是拉梵迦。那个女人,善于表演一个少女为着无望的爱情哀愁憔悴,善于以绝妙的自然逼真的姿态在台上昏倒。在她的丈夫还没受到她的影响的时候,吉莉芭拉常听他说起这女人超绝的演技,在她妒忌的好奇心里,她极想去看看拉梵迦的表演,但是她得不到她丈夫的允许,因为他坚决地认为剧场不是良家妇女所应当去的。 最后她买了一张戏票,让苏达去看这个名优表演的一出拿手好戏,苏达回来给她的报告,不论是对于拉梵迦的扮相或是演技,都说不上称赞。由于明显的理由,她对于苏达的欣赏力有着很大的信心,她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苏达的连学带嘲的描述。 当她丈夫因迷恋这个女人而把她抛弃了的时候,她开始感到困惑。但是苏达再三地用更大的激情重述她的意见,把拉梵迦比做一段穿着女装的枯焦的木头。吉莉芭拉决定自己偷偷地到剧场去,把这问题彻底弄清。 有一天晚上,带着冒犯禁令的兴奋心情,她居然进到剧场里去了,她的心的颤抖使她在那里所看到的一切特别显得迷人。她注视着被不自然的灯光映射着的观众的脸;由于音乐的魔力和描彩的布景,剧场对于她仿佛是这样的一个世界: 在那里,社会忽然从它的万有引力定律中挣脱开了。 从四面是短墙的凉台和寂寞寡欢的家里出来,她进到了一个梦想和真实举着艺术的酒杯握起友谊之手的地方。 铃声响了,乐队停止了演奏,观众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台上灯光更亮了,帘幕升上去了。从看不见的世界的神秘里,忽然出现到亮光之下,瓦林达森林中的女牧童们,在合唱的歌声中,开始舞蹈,观众爆发的掌声应和着舞蹈的节奏。吉莉芭拉的全身血液开始涌流,这时她忘记了她的生活还是限定在她的环境之中,她还没有逃脱到一个一切规律都融化在音乐里的世界中去。 苏达不时地用焦急的耳语扰扰她,为着怕人看见,劝她快点回家,但是她不听这劝告,因为她的恐惧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戏接着往下演。克里希纳得罪了他的情人拉达,她在自尊心受到伤害之下,不肯再理睬他了,他恳求她,匍伏在她的脚下,都没有用处。吉莉芭拉的心仿佛涨烈了。她幻想她就是生气的拉达;觉得在她里面也有这一种女人的魔力来维护她的骄傲。她曾听说过女人的美在世界上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而今夜,这力量对她来说是捉摸得到的。 最后帘幕落下了,灯光昏暗了,观众准备离开剧场了,吉莉芭拉却像做梦似的呆坐着。她必须回家的思想从她心中消失了。她要等待这帘幕重新升起,克里希纳在拉达脚下受辱的这段不朽的情节继续表演下去,但是苏达来提醒她说戏已经演完了,灯也快要熄灭了。 吉莉芭拉到家已经很晚了。在她冷清幽静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她窗边空床上的蚊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她的世界对于她仿佛是那么平庸可厌,像被丢到土箱里的烂果子似的。 从这时起她每星期六都到剧场去,她对剧场的着迷比初见时已经褪失了许多光彩。女演员们化妆的庸俗和情感的虚伪,渐渐地更加明显,但是这习惯已在她身上形成了。每次帘幕升起,她生命的监狱的窗户似乎在她眼前敞开了,那用镶金的框子和景致的摆设,灯光的配置,甚至浅薄的老套来和真实的世界隔断的舞台,对于她似乎都是仙境,在那里她要想高踞仙国女王的宝座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她第一次在观众中间看到她的丈夫对某一个女优着迷地叫好的时候,她感到强烈的厌恶,在心里,她祈求能把他鄙夷地一脚踢开的日子可以到来。但是这日子似乎每天更显得遥远了,因为现在在家里轻易见不到哥比那德了,在放荡的旋风中心,他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 在三月的一个夜晚,满月的光辉中,吉莉芭拉穿着淡黄色的袍子在凉台上坐着。她每天的习惯是过节般地严妆盛饰,因为这些贵重的珠宝对于她就像醇酒一样,它们使她觉得她的肢体更加美丽;她感到像春天的树木,为所有的枝头花朵的喜悦而颤抖。她臂上戴着一副钻石的钏镯,项上挂着一串红玉和珍珠的项链,左手的小指上戴着一只大蓝宝石的戒指。苏达坐在她的脚边,爱慕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光裸的双脚,表示她恨不得变作一个男人可以献上他的生命来对这样的一双脚儿,荣幸地致敬。 苏达低低地对她哼一支情歌,暮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家里的人都用过晚饭睡觉了。哥比那德忽然酒气熏天地出现了,苏达连忙用纱丽盖上脸,从凉台上跑开了。 吉莉芭拉一时以为她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背过脸去,沉默地坐着。 但是她的舞台的帘幕没有升起,从她的英雄的嘴里没有唱出这样的哀求的歌曲: 听听月光的请求吧,我爱,不要把脸遮起。 哥比那德用他干哑的难听的声音说:“把你的钥匙给我。” 一阵南风,像诗境里玷污了的浪漫故事的叹息,把夜开的茉莉花香布满了凉台,吹松了吉莉芭拉颊上的一绺头发。她把骄傲丢开,站了起来说:“你若是听听我所要说的话,你就能拿到钥匙。” 哥比那德说:“我不能耽搁,把钥匙给我。” 吉莉芭拉说:“我会把钥匙和保险箱里的一切都给你,但是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哥比那德说;“这办不到,我还有要紧的事情。” “那你就拿不到钥匙。”吉莉芭拉说。 哥比那德开始到处翻寻。他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敲断吉莉芭拉化妆品的箱锁,砸破她衣柜的镜门,摸索着枕下的床褥,他却找不到钥匙。吉莉芭拉在门边僵立无声,像一尊石像凝视着太空。哥比那德向她走来,气得发抖,用怒吼的声音说;“你若是不给我钥匙,你会后悔的。” 吉莉芭拉没有回答,哥比那德把她按在墙上,抢走了她的臂钏、项链和戒指,临走还踢了她一脚。 家里没有一个人惊觉,邻舍也没有人晓得这件暴行,月光仍旧是温和的,夜的宁静也没有被打破,而在这庄严的沉默之中,人心会被撕裂而不再复原了。 第二天早晨,吉莉芭拉说要去看望她的父亲,就离开了家。因为没有人知道哥比那德在哪里,她不对家里的任何人负责,她不在也没有人注意到。 2 哥比那德常去的那个剧场正在排演《茂诺瑞玛》这出新戏。拉梵迦扮演女英雄茂诺瑞玛,哥比那德和他的党徒坐在台前座上,大声狂叫地替他赏识的女优捧场。这样大大地扰乱了这场排演,但是剧场的老板们不敢得罪这位顾客,怕他报复。有一天他竟跑到后台去调戏一个女优,于是在警察的协助之下,他被撵了出来。 哥比那德决定要报仇,当《茂诺瑞玛》这出新戏作了许多准备,登了不少耸人听闻的广告,正要演出的时候,哥比那德把主角拉梵迦无影无踪地带走了。剧场的经理一惊不小,他推迟了开幕的日期,找到一个新的演员,教会她台词和动作,带着相当忧虑的心情,在观众面前演出了。 但是这出戏的成功,竟然是意外而且空前的,这消息传到哥比那德那里,他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跑来看戏。 这出戏开始的时候,茂诺瑞玛是在她丈夫的家里,受到轻视和忽略。这戏快结束的时候,他丈夫遗弃了她,隐瞒了他头一次的婚事,设法去同一个富翁的女儿结婚。婚礼行过,盖纱从新娘脸上揭开,她原来就是茂诺瑞玛,只是不再是从前那个女奴,而是在容貌和服饰上,都和女王一样地美丽。原来在她小的时候,曾从有钱的父亲家里被人抢走,在穷苦人家养大。她父亲追踪到她夫家,把她带了回去,又在恰合身份的礼节下给她重新举行了一次婚礼。 在最后一幕里,正当丈夫经受了他的一段悔恨和耻 辱,——一出有教训的戏是本当这样的,——观众中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当茂诺瑞玛在她做女奴的地位上不受人注意地出现的时候,哥比那德没有一点惊诧的表现;但当婚礼行过,她穿着大红的新娘的衣服,揭开面纱,以她绝美的庄严的骄傲姿态,她回过脸来向着观众,微低颈项,对哥比那德射出火焰般的狂喜的一瞥,掌声波涛似的不断地起伏,观众的热情无限地高涨着。 忽然间,哥比那德用重浊的声音叫,“吉莉芭拉”,他像疯子似地挤上舞台去。观众大声喊:“撵他出去!”警察把他拉走,他挣扎着叫喊,“我要杀死她!”这时帘幕落下来了。 谢冰心 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8 弃绝 1 这是帕尔贡①季切的一个月圆之夜,早春到处吹送着满含芒果花香的微风。一只杜鹃藏在水塔边一棵老荔枝树的密叶中,它不倦地柔婉的鸣声,传进了慕克吉定一间无眠的卧室里。在这里,赫门达不停地把他妻子的一绺头发在他手指上绕着,一会又摆弄她手腕上的一串金钏,使它发出丁当的响声,一会儿又拉下她头上花串里的花朵,让它垂覆在她的脸上。他的心情就像一阵晚风,在心爱的花丛中嬉戏,轻轻地把她摇到这边,又摇到那边,想使她活泼起来。 -------- ①印度一年分为六季,就是夏、雨、秋、冬前、冬和春。帕尔贡就是春季。 但是库松坐着不动,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眼神沉没到月光笼罩的无边的太空里。她对于丈夫的爱抚,仿佛毫无感觉。 最后,赫门达握住他妻子的双手,轻轻地摇着,说:“库松,你在哪儿呢?从一个大望远镜里耐心地寻找,也才看见你是一个小黑点——你仿佛离我那么远。呵,靠近我一点,亲爱的,你看夜晚是多么美呵。” 库松的眼睛从无边的太空转向她的丈夫,慢慢地说“我会念咒,在一瞬间把这春夜和明月打碎。” “你要是真会念咒,”赫门达笑着说,“请不要念吧。要是你会念什么咒,能在一个星期内变出三四个星期六,还能把夜晚延长到第二天早晨五点钟,那你就念吧。” 一边说着,他想把他的妻子拉得更靠近一些。库松却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说:“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很想把我决定在临死时才说出来的一件事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觉得不管你给我什么责罚,我都能忍受。” 赫门达正在想开一个玩笑,罚她背诵一段瘏耶提婆①的诗,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拖鞋声很快地走近了,这是他父亲哈利赫·慕克吉的熟悉的脚步声。赫门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心慌意乱起来。 -------- ①瘏耶提婆,印度一位著名诗人。 哈利赫站在门外,吼叫着:“赫门达,马上把你的妻子赶出去。” 赫门达看着他的妻子,看不出她脸上有惊讶的痕迹。她只是用一双手捂着脸,用她整个灵魂祈求让她立刻化为乌有。杜鹃的鸣声仍旧随着南风飘了进来,但是没有人听到。大地的美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唉,一切事物的样子多么容易改变呵。 2 赫门达从外面回来,问他的妻子:“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库松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好几次我想告诉你,可是总说不出口。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呵。” “那么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库松用坚定平稳的声音,把她的事情严肃地说出来。她仿佛是赤着脚,迈着无畏的脚步,一步步地慢慢从火焰里走过去,却没有人知道她被灼伤得多么厉害。赫门达听她说完了,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库松料想她丈夫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并不感到惊奇。她和对待日常生活中任何其他事变一样地泰然处之——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的心情已经变得那么枯燥、那么淡漠。世界和爱情,自始至终似乎对她都是空洞虚幻的。连她丈夫从前对她谈情说爱的回忆,也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刺透了她的心,只给她嘴唇上带来了枯燥、冷酷、忧郁的微笑。她想,也许是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了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得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爱原来就是这样!它的支柱多么脆弱!一经祭司触摩,你的“永恒”的爱就化为一撮尘土了!赫门达刚才还对她低语说:“夜是多么美呵!”这一夜还没有消逝,那只杜鹃还在歌唱,南风还在吹拂着房间里的帷帐,月光还躺在打开的窗子旁边的床上,像快乐得疲倦了的美丽女神一样。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爱情比她自己还要虚幻呵! 3 赫门达整夜失眠,疲乏很像个狂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他到波阿利·山克尔·扣萨尔家去。波阿利·山克尔和他招呼: “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 赫门达烈火一般暴跳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亵渎了我们的种姓。你给我们带来了毁灭,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觉得哽住了。 “你却保全了我的种姓,使我没有从社区里被驱逐出去,还亲昵地拍拍我的脊背!”波阿利·山克尔带着讽刺的微笑说。 赫门达恨不得用他的婆罗门的怒火,立刻把波阿利·山克尔烧成灰烬,但是他的愤怒只灼焦了自己。波阿利·山克尔安然无恙地坐在他面前,而且非常健康。 “我伤害过你么?”赫门达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波阿利·山克尔说,“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孩子——她伤害过你父亲么?那时你还很小,也许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件事。那么你听着吧。你不要太激动了。 我要说的事情还很有趣呢。 “当你很小的时候,我的女婿那布格达偷了我女儿的珠宝,逃到英国去了。你也许还会记得,五年以后,他以律师的身分回来的时候,在村子里引起的骚动。也许你还没有注意到那回事,当时你正在加尔各答上学。你的父亲自命为社区的领袖,他说如果我把女儿送回她丈夫家里去,我就得永远丢弃她,永远不许她再跨进我家的门槛。我跪在你父亲的脚前,哀求他说:“大哥,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让这小子吃牛屎,举行一次赎罪的仪式。请你让他恢复他的种姓吧。’但是你父亲始终坚持着。在我这一方面,我不能丢弃我唯一的女儿,我便辞别了我的村庄和族人迁到加尔各答去。在那里,我的麻烦仍旧跟随着我。我给我的侄子作好结婚的一切准备的时候,你的父亲又挑拨女方的家人,他们就毁了这个婚约。那时我就狠狠地起了一个誓,只要我的血管里还有一滴婆罗门的血,我一定要报仇。现在你对于这件事该多少了解一点了吧?但是再等一等。当我把全部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会爱听的;这件事很有意思。 “当你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有一位比波拉达斯·查特吉住在你的隔壁。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家里住着一个小寡妇,名叫库松,她是一个迦尔斯帖家的穷苦的孤儿。这女孩子长得很美,这位老婆罗门想把她藏匿起来,免得大学生们老是盯着她瞧。但是一个少女要蒙蔽一个老监护人却是一点也不困难的。她常跑到屋顶上去晒衣服,我相信,你发现了你的屋顶是最宜于学习的地方。你们俩是否在屋顶上谈过话,我可说不上来,但是这女孩子的行动引起了老头子的疑虑。她常常做错了家务,而且像婆婆帝一样,在热恋中渐渐地不吃饭也不睡觉了。有几个晚上,她在老头子面前无缘无故地流下泪来。 “他终于发现了你们俩常在屋顶上会面,你甚至不去上课,在中午也拿着一本书坐在屋顶上,而且你忽然喜欢独自一个人念书了。比波拉达斯跑来向我请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大叔,’我对他说,‘你早就想到贝拿勒斯去进香。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把这女孩子交给我照管。我会照应她的。’ “这样他就走了,我把这女孩子安置在司帕提·查特吉的家里,让他冒充她的父亲。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今天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你,真觉得如释重负。这件事听起来不是很像一篇小说么?我想写成一本书,把它印出来,但是我自己不是一个作家。人家说我的侄儿在这方面有些才能——我要叫他给我写出来。但最好是你跟他合作来写,因为故事的结局我还知道得不很清楚。” 赫门达不理会波阿利·山克尔最后的几句话,他问:“库松没有反对过这件婚事么?” “嗯,”波阿利·山克尔说,“这就很难猜测了。你知道,我的孩子,女人的头脑是怎样构成的。她们嘴上说‘不’的时候,心里是说‘同意’。当她搬到新家的头几天,因为看不到你,几乎发了狂。你好像找到了她的新地址,在到学校去的时候,总像迷了路似的,在司帕提的门前徘徊。你的眼睛好像并没有真正在寻找省立学院,而是直瞪瞪望着一所私人住宅的关上的窗子,那是只有飞虫和害相思病的年轻人的心才进得去的。我很替你们难过。我看得出你的学习受着很大的阻碍,那女孩子的处境也很可怜。 “有一天,我把库松叫到我面前来,说:“听我说,我的女儿。我是一个老头子,你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知道你心里想念着谁。那个年轻人的情况也很糟。我希望能给你们成全好事。’这时库松忽然哭着跑开了。此后好几个晚上,我常到司帕提家去,把库松找来,和她谈与你有关的事情,这样我渐渐克服了她的羞怯。最后,我说我想成全这件婚事的时候,她问我:‘那怎么行呢?’‘没关系,’我说,‘我让你冒充一个婆罗门的姑娘。’经过很久的辩论,她恳求我来探听你是否赞成这件事。‘胡闹!’我回答说,‘那孩子好像快要发疯了——把这一切复杂情形告诉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先顺利地举行过婚礼,然后——只要结局好就万事大吉了。尤其是,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泄漏的危险,何必节外生枝地让一个人终身苦恼呢?’ 我不知道这计划是否已得到库松的同意。她有时哭泣,有时沉默。如果我说,‘那我们就不再提了吧’,她就显得很不安。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叫司帕提去向你提亲,你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婚期定了以后不久,库松变得那么执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过来。‘算了吧,叔叔,’她常常这样对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傻孩子,’我责备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我们怎么能不干了呢?’ “‘放出谣言说我死了吧,’她哀求道,‘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 “那么,那个年轻人会遭遇到什么呢?’我说,‘他现在欢喜得上了七重天,盼望他日夜梦想着的事儿明天就可以实现;可是今天你却要我告诉他说你死了?结果是明天我就势必要把他死了的消息带给你,同一天晚上,又会有人把你的死讯报告给我。孩子,你以为我这一大把年纪能做一个少女和一个婆罗门的谋杀者吗?’” “快乐的婚礼终于在一个吉日良辰举行丁,我觉得我已经卸下了自己的沉重的负担。以后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给我们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你还不肯罢手吗?”赫门达静默了一会吼叫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呢?” 波阿利·山克尔极镇静地回答说:“当我看到你妹妹的婚礼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时候,我心里想:‘好啦,我已经把一个婆罗门的种姓污损了,但那不过是责任感的问题。现在,另一个婆罗门的种姓又有被污损的危险,这一次我有责任来防止它。’于是我给他们写信,说我可以证明你娶了一个首陀罗的女儿。” 赫门达竭力控制住自己,说:“现在我打算休弃的这个女孩子,将来会怎么样呢?你可以供给她食住么?” “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波阿利·山克尔从容地回答说。 “照管别人休弃的妻子可不是我的责任了。外面有人么?给赫门达先生端一杯加冰的椰子汁来,还拿点槟榔。” 赫门达站起来,没有接受这丰富的款待,就告辞了。 4 在月圆之后的第五夜——那一夜是黑暗的。没有鸟叫。水塔旁边的荔枝树,看去像颜色不那么深的背景上的一道墨痕。南风像一个梦游者似的在黑暗中盲目地飘荡。天上的星星,想用不眨眼的警醒的眼光,穿透黑暗,来窥测深奥的秘密。 卧室里没有灯光。靠近打开的窗户有一张床,赫门达坐在床边,凝望着面前的黑暗。库松躺在地上,双臂抱着她丈夫的脚,把脸偎靠在上面。时间像宁静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动。在这永恒的夜的背景里,“命运”似乎画出了这唯一的一张永远有价值的画:周围是死气沉沉的,裁判者坐在中间,罪人伏在他的脚边。 拖鞋声又响了。哈利赫·慕克吉走近门边,说:“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不能再等了。把这女孩子赶出去吧。” 库松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用毕生的热情,抱住她丈夫的脚,不住地吻着,又恭敬地用她的前额触了一下他的脚,然后走出去了。 赫门达站起来,走到门边,说:“父亲,我不愿意休弃我的妻子。” “什么?”哈利赫吼叫着,“你愿意放弃你的种姓么,先生?” “我不在乎种姓,”这是赫门达的沉着的回答。 “那么我连你也赶出去。” 谢冰心 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9 深夜 “大夫,大夫!” 我在深夜中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是我们的房东杜金先生。我连忙起来拉出一张破椅子让他坐下,焦急地望着他的脸。我看钟这时已经过了夜里两点半了。 杜金先生脸色惨白,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今天夜里那些病象又回来了——你的药对我一点也没有用处。”我带点畏怯地说;“我怕你是又喝了酒吧。”杜金先生生了气了,说:“这个你可大错而特错了。这不关喝酒的事。你必须听完这段事情才能知道那真正的原因。” 壁龛里点着一盏很暗的小铁煤油灯,我把它捻上一点,灯光是亮一些了,同时却冒起烟来。我拉过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又摊开一张报纸把药箱盖上,坐了下来。杜金先生开始讲他的故事: “差不多四年以前,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病;病到垂危又好转过来,一个月以后,我完全恢复了。 “在我生病的时候,我的妻子日夜都没有休息。这个羸弱的女人在这几个月之中用尽她的一切力量把死亡的使者从门口赶走。她废寝忘食,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在她的心里。 “死亡,像一只老虎,被它的俘获物骗过了,它把我从嘴上甩下走开,却在退走的时候,把我的妻子狠狠地抓了一爪。 “不久我的妻子生下了一个死婴。于是轮到我来护理她了。她却总觉得不安,她总说:“老天爷,别老是这样婆婆妈妈地在我屋里出来进去的。’ “如果我在她发烧的夜里到她屋里去,假装自己扇扇子来给她打扇,她就会十分激动。如果,因为服侍她,我的吃饭的时间比平常晚了十分钟,这也会引起种种的哀求和责备。如果我替她做了一件极小的事情,不但对她没有帮助,而且得到相反的效果。她会说:‘一个男人这样婆婆妈妈是没有好处的。’ “我想你看见过我的别墅。前面是花园,恒河就从下面流过,在南头,我们的卧室底下,我的妻子按照她自己的想象造了一个花圃,围上凤仙花的篱芭。这是花园里最简单朴素的一角。花盆里,在十分素净的花木旁边,并没有插上挂着写有冗长拉丁花名的耀眼飘带的木棍。茉莉、月下香、柠檬花,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玫瑰花。在一棵大醉花树下摆着一块大理石板,我的妻子身体好的时候,每天总把它擦洗两次。在夏天夜里,她工作完结的时候总在这里闲坐。从这里她能看着河面,但是过往轮船上的客人却不看见她。 “四月的一个月夜,在她缠绵床褥的许多天之后,她表示要走出那间郁闷的屋子,到她的花圃里去坐坐。 “我极其小心地抱起她,把她放在醉花树下的石板上。一两朵醉花飘坠了下来,横斜的月影,穿过头上的树枝落在她憔悴的脸上。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当我低头看着她的脸,在充满浓香的阴影里坐在她身边时,我的眼睛润湿了。 “我慢慢地挨近她,把她一只瘦弱的手握在我的双手里。她并没有拦阻我。在我这样沉默地坐了许久之后,我的心泉开始涌溢了,我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 “我的妻子笑了一笑,这里面掺和着一些快乐,一丝的不相信和尖刻的讽刺。她并没有回答一个字,但是在她的笑声里使我懂得她感到我未必永远记得她,而且她也不愿意我这样做。 “我总鼓不起勇气向我的妻子表示爱情就是怕她这种温柔而尖刻的笑。我在她背后编好的话,一到她面前就变得非常庸俗。 “受人反驳的时候你还能说话,但是你不能用争辩来对付笑声;因此我只好沉默了。月光更亮了,一只杜鹃不住地呼唤,直到它似乎发了狂。当我默坐的时候,我想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这只杜鹃的新娘怎么能够这样地冷淡。 “经过了多方的治疗,我的妻子的病并没有好转的征象。 医生提议换一换空气,我就带她到阿拉哈巴德去。” 说到这里杜金先生忽然停住了,默默地坐着。他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气对着我看,然后用双手托着头开始凝想。我也沉默着。煤油灯光在壁龛里摇晃,在夜的寂静里,清楚地听到蚊子的哼鸣。杜金先生忽然又打破寂静,继续讲他的故事: “哈兰大夫给我的妻子看病,过了些日子他告诉我这是不治之症,我的妻子从此将永远在痛苦中度日。 “有一天我的妻子对我说:‘既然我的病不会脱体,我又似乎没有早死的希望,你为什么要跟一个活死人在一起过呢? 不要管我,回到你其他的事情上去吧。’ “现在轮到我发笑了。但是我没有她那种发笑的气力。因此,用一种爱情小说里主人公应有的一切的严肃,我断然地说:‘只要在我的躯壳里还有生命——’ “她拦住我,说:‘又来了,又来了,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咳,听你这样说真使我想死。’ “我不晓得当时我心里承认了没有,但是现在我准知道我承认了,就是在那时候,从我的心底,我对这个无望的病人的护理,感到厌烦了。 “很明显地,虽然我殷勤地服侍她,她也能够探测到我精神深处的倦乏。我那时不了解,但是现在我心中毫无疑问地知道她能看透我的心思就如同能看懂没有复合语的小学读本第一册那样地容易。 “哈兰大夫是和我同一个种姓的。他邀请我不论何时都可以到他家里去。在我去过几次以后他就把我介绍给他的女儿。她已过了十五岁却还没有结婚。她父亲说他还没有把她嫁出是因为在同一个种姓里没有找到一位合适的新郎,但是也有传言说是因为她生辰不吉祥的缘故。 “但是她没有其他的缺点,她是又聪明又美丽。因此我有时同她讨论种种的问题,常常夜里回去得很迟,把我给我妻子吃药的时间拖延到很晚。她深晓得我是在哈兰大夫的家里,但是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间病房对于我似乎加倍地呆不住而没有意趣了。现在我开始忽略了我的病人,往往忘记按时地给她吃药。 “大夫曾对我说过:‘对于那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死亡是一个快乐的解脱。他们苟延残喘,自己得不到快乐,还连累别人受苦。’ “在讨论普通事情的时候,说到这些也许还是可恕的,但是,有我的妻子这样一个例子摆在面前,这一类的题目是不应当提到的。但是我想医生们对于人类生死问题是已经无动于衷了。 “有一天,我正在病房隔壁的屋子里坐着,忽然听见我的妻子对大夫说:‘大夫,为什么你还要继续给我这许多无用的药品呢?当我的病一辈子都好不了的时候,你不觉得把我弄死就是把我治好么?’ “大夫说:‘你不应当说这种话。’ “大夫一走,我就走进我的妻子屋子,坐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前额。她说:‘这屋里热得很,你还是照常出去散步吧。你若是晚间不活动活动,吃饭会没有胃口的。’ “我的夜晚的散步实在就是到哈兰大夫的家里去。我自己曾经解释过有一点运动对一个人的健康和胃口是必需的。现在我准知道每天她都看透了我的借口。我是个傻子,我真以为她对于这种瞒骗毫未觉察。” 说到这里杜金先生停住了,把头埋在双手里,沉默了一会。最后他说:“给我一杯水吧,”喝过了水,他又说下去: “有一天,大夫的女儿茂诺瑞玛表示她想去看望我的妻子。我不了解为什么,这个请求并没有使我高兴。但是我没有理由拒绝她。因此有一天晚上她到我们家里来了。 “这一天我的妻子的痛苦比往常又厉害了一些。在她痛苦加剧的时候,她总是安静沉默地躺着,有时捏紧拳头。只有从这个现象上才能领会到她是在忍受着多大的苦痛。屋里没有一点声息,我沉默地坐在床边。她没有要求我照例出去散步,也许是她没有力气说话,也许是在这样痛苦的时候有我坐在旁边对她是个慰藉。为了怕灯光刺射她的眼睛,我把煤油灯放在门边。屋里又暗又静。只在我的妻子的痛苦稍微减轻一些的时候,听到她一两声轻松的叹息。 “就在这时候茂诺瑞玛来了,站在门口。迎面的灯光正照射在她的脸上。” “我的妻子惊起了,抓住我的手问:‘这是谁?’在她虚弱的情况下,发现一个生人站在门口使她十分惊惶,她用沙哑的声音再三地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我先是勉强地回答:‘我不认得,’但是我立刻觉得似乎有人在鞭笞着我,我连忙改口说:‘呵,这是我们大夫的女儿。’ “我的妻子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不敢直视她的脸。她就转向那个新来的人,用微弱的声音说:‘请进来吧,’又对我加上一句:‘把灯端过来。’ “茂诺瑞玛走进屋里,开始和我的妻子谈了几句话。在她说话的时候,大夫也来看望他的病人。 “他从药房里带来了两瓶药。他拿出药来一面告诉我的妻子:‘你看,这只蓝瓶子里的是外用的药,另外一瓶是内服的,千万不要弄错了,因为这是很厉害的毒药。’ “他也警告了我,就把这两个瓶子放在床边桌上。大夫要走的时候就招呼他的女儿一同走。 “她对他说:‘父亲,我为什么不可以呆下来呢?这里没有一个女人看护她。’ “我的妻子非常激动地坐起来说:‘不,不,不要麻烦了。 我有一个老女拥人,她会像我母亲一样地照顾我。’ “大夫正要把他女儿带走的时候,我的妻子对他说:‘大夫,他坐在这闭闷的屋子里太久了,你好不好带他出去吸点新鲜空气呢?’ “大夫转向着我,说:‘一块儿来吧,我带你到河边去走走。’ “在稍稍表示不愿意之后我就同意了。大夫在走以前又警告我的妻子关于那两瓶药的事。 “那晚上我在大夫家里用了晚饭,很晚才回家。到家我发现我的妻子正在极端痛苦之中。我感到深深的懊悔,我问她: ‘你的疼痛又厉害了么?’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抬头看着我的脸。我看出她在十分困难地喘息着。 “我立刻去请大夫。 “起先他找不出是什么原因。最后他问:‘疼痛厉害些了么?敷了药了么?’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蓝瓶子来。瓶子空了! “他惶急地问我的妻子:‘你没有吃错了药吧,有没有?’ 她沉默地点点头,表示她是吃错了药了。 “大夫跑回家去取抽胃筒,我像昏迷的人似的倒到床上去。 “这时,就像一个母亲勉强抚慰一个病孩子似的,我的妻子把我的头拉到她的胸前,企图从她的抚摸里把她的心思告诉我;只通过这温柔的抚摸,她再三地告诉我:‘不要伤心吧,一切都为着最大的好处。你会快乐的,你知道我是快乐地死去的。’ “大夫回来的时候,我的妻子的痛苦和她的生命已经一同结束了。” 杜金先生又喝了一口水,说:“嗬,热得要命,”说着就走到廊上去,急急地来回走了两趟。回来他坐下又开始讲说。我看得很清楚,他并不想告诉我;但似乎通过一种魔术,我能从他心里拉出那段故事来。他接着说: “在我和茂诺瑞玛结婚以后,每逢我想热情地和她谈话,她总显得抑郁。仿佛她心里有一种我所不能了解的猜疑似的。 “就在这时候我开始耽酒。 “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和茂诺瑞玛在河边的花园里散步。黑暗使人有一种幻境的感觉,这里面连小鸟偶尔在梦中扑翼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我们走过的小径两旁的木麻黄树梢在微风中叹息。 “茂诺瑞玛感到疲倦了,就去躺在那块大理石板上,把双手放在脑后,我坐在她的旁边。 “在这里,黑暗似乎更浓密了,能看到的一片天空挤满了星辰。树下蟋蟀的鸣声似乎是静夜的裙摆上的一道淡淡的声音的滚边。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点酒,心情易感。当我的眼情习惯于黑暗的时候、衣襟松弛、形态娇慵的茂诺瑞玛,躺在树荫里,在我心中唤起了不可言说的想望。我似乎感到她只是一个幻想的永远不能让我抱在怀里的影子。 “忽然间木麻黄树梢就像着了火一样。我看见古老的缺月,带着麦秋的金光,慢慢地从树梢升起。月光落在那个躺在白石上穿着白衣的人的脸上。我不能再克制自己了。挨近她牵住她的手,我说:‘茂诺瑞玛,你也许不相信我,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情。’ “这些话刚说出口我就吓得跳了起来,我记得好久以前我曾对另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从木麻黄树梢,从古老的新月的金光下,渡过恒河滚滚的广阔的水面,直到它最远的河岸——哈哈——哈哈——哈哈——从头上急速地飞过一片笑声。我说不出那是刺耳的笑声,还是震天的哭声。可是听到了这声音我就昏倒在地上。 “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看到我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我的妻子问我:‘你怎么了?’我恐怖得发抖,回答说:‘你没听到整个天空都响着——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么?’我的妻子笑着回答:‘什么笑声?我听到的是一群鸟从头上飞过的声音。你真是太容易受惊了!’ “第二天我深晓得那是一群雁子搬家:像每年这时候一样,到南方去。但一到黑夜来临我又开始疑惑了,在我的想象中整个天空响着毫不含糊的刺穿黑暗的笑声。最后弄到天黑以后我就不敢对茂诺瑞玛说一句话。 “以后我决意离开我的别墅,带茂诺瑞玛在河上去旅行。在凛冽的十一月的空气里我的一切恐惧都消失了,有些日子我觉得很快乐。 “离开恒河,渡过扣里河,我们最后到达帕德玛河。这条可怕的河像一条冬眠的大蛇那样卧着。河的北边是荒寂的沙岸,在太阳下闪光;南边的高岸上,村庄里的芒果树林倚立在这条魔河的巨嘴旁边。这河不时在睡眠中转侧,岸边崩裂的沙土就砰地一声掉在水里。 “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就在岸边泊了船。 “有一天我们出去散步,走着走着,直到我们离船很远。落日的金光渐渐地暗淡了,天空中满溢着明月的银辉。当月光照在无际的白沙上,又以清辉泛滥着广阔天空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只有我们两个在无人无边的梦境里无目的地漫游。茂诺瑞玛披着红色的披肩,她把红纱丽拉过肩头,只露出一个脸。当静默加深的时候,只有灿白的寂寞的广大无边的空间包围着我们,这时茂诺瑞玛慢慢地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她仿佛靠我那么近,使我觉得她将她的身体和心灵、生命和青春都交献在我的手里。在我热望和快乐的心中,我对自己说:‘除了在这广阔的天空之下。哪里还有地方容得下这两颗在恋爱中的心呢?’这时我觉得我们似乎是无家可归,我们可以这样无止境地漫游下去,手拉着手,无牵无挂,走在无尽头的路上,穿过月光普照的无限的空间。 “我们一直走下去,最后走到一个地方,我看见一泓清水被水沙丘围绕着。 “从这一汪止水的中心,一道长长的月光明剑般地刺射过来。走到池旁,我们沉默地站在那里,茂诺瑞玛仰视着我的脸。她的披肩从头上滑了下去,我低下头去吻了她。 “这时不知道从这寂静的沙漠的哪一方,有一个声音,用严肃的声调说了三遍:‘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我吓得退缩了,我的妻子也震颤起来。但是我们立刻就晓得这声音不是人也不是神鬼,乃是一种水鸟的鸣唤,听到在深夜里有生人走近它的窝巢,它从睡眠中惊醒了。 “惊魂才定,我们连忙回到船上去。时间已晚,我们就马上上床,茂诺瑞玛很快就睡着了。 “这时在黑暗里似乎有人站在床边,向着熟睡的茂诺瑞玛,伸出瘦长的手指,用沙哑的低声一再地问我:‘这是谁? 这是谁?这是谁?’ “我连忙起来,抓起一盒火柴,把灯点起。我点灯的时候,蚊帐在风中飘拂,船也开始摇动。当我听到那回响的‘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穿过黑夜,我胆战心惊,汗珠大粒地往下滴。这声音渡过河水,越过对面的沙岸,然后经过一切睡乡、村庄和市镇,似乎要永远地穿过今生和来世的一切地方。这声音渐渐轻悄,进入了无际的空间,渐渐变成像针尖一样的尖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尖锐的微小的声音,也从来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种声音。仿佛在我的头颅里,有着无限的空间,无论这声音走得多远也走不出我的头脑以外。 “最后,到了万难忍受的时候,我想,若不把灯吹灭,我一定不能入睡的。我刚吹灭了灯,在蚊帐旁边,我又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我的心开始应和着这几个字一同跳动,慢慢地也开始重复这句问话:‘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在夜的寂静里,船当中那座圆钟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还用短针指着茂诺瑞玛嘀嗒出那句问话:‘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在说话的时候,杜金先生变得幽灵一样地苍白,他的声音似乎在扼塞着他。我抚着他的肩头,说:“喝点水吧。”这时那盏煤油灯摇曳着熄灭了,我看见外面亮了。公鸡叫了,金翼啄木鸟鸣了。我们房前的路上听到了牛车叽嘎的声音。 杜金先生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再也看不到一丝恐惧的痕迹。在假想的恐怖的麻醉下,在黑夜的魔术的哄弄下,告诉了我那么多事情,似乎使她十分羞愧,甚至于生了我的气。 他没有告别就跳了起来飞奔出去。 第二天夜里,时间很晚了,我又从睡梦中被一个呼唤“大夫,大夫”的声音惊醒了。 谢冰心 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