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名作欣赏》 红烛(序诗)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光出?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救出他们的灵魂,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底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这首《红烛》是闻一多诗集《红烛》的开卷“序诗”,而1923年9月出版的这个集子又系诗人公开刊行的第一部诗集,由此可知该诗在闻一多诗歌艺术生涯中的奠基性地位。解读《红烛》,也就为我们破析诗人的内心世界、心理结构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起点,须知,闻一多正是从《红烛》时代起步,走上了一位现代诗人的创作道路。 在中国传统诗学的思维模式中,诗人的抒情达志通常都不是无所顾忌的自我喷发,它大多需要假托一定的物象形式,而且这一物象形式又还不是诗人别出心裁的创造,而是千百年来中国诗人的历史遗产。这些诗的“有意味的形式”在中国诗歌长河的波涛里浮动闪熠,赋予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以激情、以灵感。 同“五四”时代的其他一些诗人比较,闻一多显然对中国传统诗学的感情更为深厚,在接受西方诗学营养的同时,他未曾放弃过对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研习、摹写,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的作品是最能引起闻一多兴趣的中国古典诗歌之一,其传世名句“蜡炬成灰泪始干”当然亦是烂熟于心的,就这样,“红烛”作为中国文人的理想、追求的象征,就被现代诗人闻一多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当他为自己第一个诗集题名作结时,“红烛”也就首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就是《红烛》诗集的取名及《红烛》序诗的缘起。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诗人闻一多在其创作的第一个阶段的心理特征:他不是单纯的自我表现、自我刻画(尽管他对自我表现的《女神》颇为欣赏)。自我表现、自我刻画的西方浪漫主义诗学并没有在他的心灵世界居统治地位;诗人的自我抒写有意识地附着在一定的“模式”当中,他对“模式”的体认与他对自身的体认在同时进行,这些创作心理都显然与中国古典诗歌艺术有关,所以说,《红烛》意识结构的表层洋溢着传统诗学的余香。 但是,《红烛》显然又不是李商隐《无题》的现代翻版。诗中到处充满了现实的投影、时代的声音,诗人属于“五四”的、属于个体的那个“自我”与属于传统文化的、属于民族心理沉淀的“自我”又是如此错综复杂地绞结在一起,互相有补充、有说明、有申发,但更有矛盾、冲突,由此而诞生了一首奇特的《红烛》。 而这又是现代诗区别于古典诗歌的动人之处。 中国古典诗歌的以物明志,是在物我间融洽无隙的境界中进行的,如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里并没有刻意强调说“春蚕”、“蜡炬”仅仅是外物,也没有在与这些外物相对应的地位上再寻找诗人自己的形象,诗人无所用心地叙述着外物的状态,其实也就是在叙述着诗人自己。李商隐诗歌素以绵密富丽的意象著称,这一特征就更引人注目了。但接受了“蜡炬”原型的闻一多在整体的思维模式中却有悖此道。 “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诗人一落笔便超越了古典诗词,他把“红烛”和诗人区别开来,没有把自我直接投入到令入欣羡的红烛中去,自我与红烛取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诗人是诗人,红烛归红烛,这是其“离”;但又要吐出心来比一比,这是寻找两者间的精神联系,是认同的努力,故又可谓是“即”,这一离一即,便奠定了全诗的基本情感方式及文化品格。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认识这样的奠基性意义:①“离”是诗人意识的起点,“即”是努力的趋向,“离”与“即”的矛盾冲突在所难免。②从“离”到“即”,在矛盾冲突的痛苦中勾勒着诗人的情感走向,也是诗歌的基本格局。③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离”是当代文化的显现,属于诗人的真切体验,“即”则是古典文化的诱惑,属于诗人朦胧中的理想归宿。“离”与“即”将发生的冲突,也就是诗人内在的两种文化的冲突。 接下去,诗人用了整整七个诗节来抒写他对红烛的感受。从总体上看,他主要抓住了红烛的两个显著特征,与流泪。诗人站在一定的距离上观照红烛。思考红烛,发出种种的慨叹,提出种种的困惑,这都不断显示出作为现代诗人的闻一多那顽强的理性批判精神。但每一番的追问之后,诗人又都从不同的意义上提出了各种不同的解释,算是一种自问自答,在这样的解释当中,诗人好象暂时放下了困惑,好象理解了红烛的内在精神实质,从而展开了某种程度的物我认同。这时候,“离”似乎就过渡成为了“即”。 对于红烛的,诗人显然困惑不解:“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就一个受到“五四”现代文明熏陶的现代人而言,产生这样的困惑丝毫也不足为奇:自我的价值为什么一定要在自我毁灭中去实现呢?个体的独立意义究竟在哪里?以致于诗人还这样的穷追不舍:“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这似乎暗示给我们,个体的命运又决定于某种外来的力量?那么,不就是某种悲剧性的被迫行为么?可见,在现代意识的哺育下,诗人的困惑是深刻的,前无古人的。 对红烛悲剧性命运的疑虑也是诗人不曾直接融入自我的现实原因。严谨审慎的闻一多从不会不经理性的思考而轻率地将他物呼为同类。 当然,人毕竟生活在“文化”之中,民族文化既然是中国诗人的胎教,也将在实际创作中影响着他们的思想感情,部分地决定着思考的方向,于是,闻一多在思考中认可了蜡炬的现实“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这正是自然底方法。”尽管这样的解释过分简略了些。困惑既然暂时得到了解决,于是诗人似乎为熊熊燃烧的红烛所感奋、所启示,从中也看到了自身的形象。“烧罢!烧罢!/烧破世人底梦,/烧沸世人底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这又属于闻一多式的现代认同方式:在以物明志的时候,他的自我情绪仍然格外强盛,于是“物”的内涵也相应地发生了改变,燃烧的“红烛”不再是单纯的自我奉献的象征,不是有情人的幽长的情愫,它是力量、是英雄、是时代的呐喊。所以说,从“离”到“即”,或者说从当代文化的体验到古典文化的憧憬,闻一多的心灵世界都是复杂的,当他执着于当代文化的生存感受时,传统文化的光芒不时召唤着他;当他选择着传统文化的理想时,当代文化的品格又照样显示着自己的力量。 解读《红烛》,必须时刻留意于这类意识结构的复杂性。 当诗人为的蜡炬而赞叹、而感奋的时候,新的困惑与疑问又袭上了心头:“红烛啊!/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既已烧着,/又何苦伤心流泪?”显而易见,诗人仍然不能忘怀于那种属于个体的精神状态,并格外关心个体的行为与其精神状态的内在联系,他在潜意识里仍然怀疑这种自我奉献、自我牺牲的真实性──只是,既然红烛的形象已有所改变,并成为时代精神的化身,那么疏解困惑的理由也就似乎要充分多了:“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你烧得不稳时,/才着急得流泪!”于是,流泪的红烛也就再次以它的牺牲精神而引人瞩目:“请将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底花儿,/结成快乐底果子!”在这些诗行里,诗人的心情是轻快、乐观的,他仿佛看到了作为意志力、作为英雄主义象征的红烛在焦急的泪水中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人间,这是焦急的泪水,也是喜悦的泪水!在具有“五四”时代特色的乐观激情当中,闻一多又一次与传统文化的牺牲精神产生了共鸣。 但是,也就在这一时刻,诗人关心个人价值的时代的心灵又一次颤动了起来,流泪的蜡炬为新的人间消尽了一己的心血,而对于它自己,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诗人进一步总结道:“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这里的因果关系非常有趣,从一方面看,诗人将“灰心流泪”置于前,将“创造光明”置于后以示突出强调,好象是特别看重创造的意义,但灰心流泪的又毕竟属于最终的“果”,其个体的悲剧性又是难以掩饰的。“离”与“即”的矛盾冲突在这一番心灵的颤动中又表现了出来。 全诗的收束相当简洁:“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这既是对全诗所感受到的红烛精神的总结,又是诗人在对个体价值失落的哀思之中陡然扬起的昂奋之情,他努力勉励自己用属于“五四”时代的不恤牺牲、乐观向上的激情扫除了内心深处的阴云,从文化意识冲突的痛苦中振作起来,向悲剧挑战,为未来搏击。于是,这一简洁的收束又显得那么的意味深长。 综合整首诗作来说,“红烛”这一传统诗歌文化的原型意象在进入闻一多诗歌创作并一如中国文人那样被作为诗人人生追求的象征时,其时代的、文化的矛盾冲突就势不可免的发生了。但闻一多又不愿意掩饰、放弃、消泯这样的矛盾,他在忠实于自己心灵颤动的意义上大胆地、生动地展示了内心的波澜起伏,就这样,意识结构的矛盾冲突反倒构成了全诗内在的巨大张力,在意识的张力性结构中,诗的情绪抑扬顿挫,峰回路转,感染力极强。归纳起来,这样的抑扬顿挫大体上经历了七次显著的变化,赞叹红烛的“红”,这是扬;困惑于红烛式的,这是抑;振奋于红烛的创造能量,这是扬,追问红烛的伤心流泪,这是抑;欣喜于红烛的伟绩,这又是扬;最后,掂量着“灰心”与“创造”各自的份量时,感伤之情又隐隐透出,但全诗的收束却又是昂扬向上的。七次变化,四扬三抑,线索清晰,形成了全诗特有的情绪型节奏。 张力性的意识结构与情绪型的节奏方式也决定了全诗的美学风格。从整体上讲,《红烛》充满了流动感极强的动态美、变化美,这与中国传统诗歌追求意境理想而构成的静态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从美学上讲,《红烛》在中国新诗史上也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地位,并成为闻一多全部诗歌美学追求的缩影。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李白 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 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 牵延着欲断不断的的弥留的残火, 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 杯盘狼籍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 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 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 (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 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 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 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 (他自身也象一个微小的醉汉) 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 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 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 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 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 象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 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 “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 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 “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 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 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 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 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 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 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 散到里来底一颗尘沙! 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 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 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 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 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 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 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 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 (却又象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 越缩越小;颜色越褪淡了,直到 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 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 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 象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 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 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 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 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 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 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 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 那闪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 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 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 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 “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 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 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 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 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 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 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 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 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 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 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 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 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 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 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 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 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 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 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 又象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 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眩目的残屑。 “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 “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 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 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 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 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 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 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 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 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 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 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 谢将军,诗既作的那样好──真好!── 但是那里象我这样地坎坷潦倒?” 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 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 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 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 “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 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 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 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 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 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 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 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 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 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 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 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 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 谁知道这愁竟象田单底火牛一般: 热油淋着:狂风扇着,越奔火越燃, 毕竟谁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 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 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 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 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 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 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 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 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 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 开启琼宫底管钥!琼宫开了: 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 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 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 满载霓裳缥缈,彩 玲珑的仙娥, 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 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 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 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 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 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 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 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 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 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 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 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 竟同一阕鸾凤和鸣底乐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 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 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 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 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 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 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 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 象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 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 夜颸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 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 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 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 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 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 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 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 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 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 被一丝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 便咯咯地咽着,象喘不出气的呕吐。 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 “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 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 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 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 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李白之死》系闻一多就学清华学校时所作,是诗人早期创作的长诗之一。诗歌以“李白捉月骑鲸而终”这一民间传说为基础,加以诗的提炼与生发,写来慷慨激昂又哀怨动人。 “托物言志”的中国诗歌传统当然也包括了“借他人之酒杯,浇心头之块垒”这样的形式。在超越于本时代、本社会及本人的生存环境的那样一个所在,诗人的喜怒哀乐仿佛更容易自由地抒发出来,而且在这样的古今印证中,个人的情感也似乎得以历史性的支撑、拓展,因而也加强了自身的自信感、充实感。直到“五四”以后的中国现代诗坛,中国古代诗人的形象、话语还不时出现在这种“舶来”的白话形式当中。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是屈原、陶渊明、 李白、杜甫等人。忧时叹世、上下求索者需要借屈原“发言”,独善其身、与世无争者自然以陶渊明“立人”,杜甫的热忱报国、体恤民众以及那张愁云密布的脸面都一再引起中国诗人的共鸣。那么,李白这一历史形象又包涵了什么样的内容呢?我认为是他的豪迈、洒脱,桀傲不驯却又真诚地追求自由、追求自己的理想人格。他的诗心,他的文风,他的生活方式,在沉闷压抑的传统社会中都显出自身的“亮色”来,这对心性高贵、而又缺乏现实操纵能力的中国文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精神慰藉。李白的狂、李白的醉都包含着对某种强权阶层的戏谑与反抗,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泄愤遣闷的安全的渠道。 但闻一多却把“狂”与“醉”放在了次要的位置,引起诗人兴趣的是李白身上的另外一个东西:孤独。《李白之死》告诉我们,正是这种排遣不掉的孤独,驱使李白神思飞扬但又迷醉于幻想之境而不知返,终于在幻觉中沉江而死。与“孤独”比较起来,“狂”与“醉”不过是派生的情感表现,是诗人试图驱散孤独的努力,这样的立意,当然就有了思想深度的不同,而我还想提醒读者注意:从个人行为的“狂”与“醉”到内心世界的孤独体验,这又不仅仅是一个“深度”的问题,它实质上属于两个时代、两种不同的文化精神的表现。行为方式上的“狂”与“醉”当然也是一定心理情感的表现,也包含着对现存时代、现存文化的某些不满,但是,纵观中国封建社会史,我们可以看到,正如“隐”与“仕”可以成为合乎自然的过渡一样,“狂”与“驯”也可能互相补充、互相变化。对于一个缺乏自我价值感的知识分子而言,“狂”往往是他“未驯”之前巩固奴才地位、提高个人身价的相当矫情的手段罢了!所以说归根结蒂,单纯的行为方式上的“狂”与“醉”依然是封建时代的产物,是传统文化精神的显现。而闻一多则把自己所写的李白定位于“孤独”,则是努力从诗人个人的情感世界入手,寻找他超脱于封建伦常秩序与价值观念、而追求个人理想的形象,这是现代文化精神的呈现。 当然,也许读者会问:这个悖离封建文化观念、寻找自我价值的李白就符合历史的真实吗?难道说封建时代李白的“醉”与“狂”与他的封建知识分子心态就没有一点关系了吗?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恐怕要留给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了。但是,就闻一多的诗歌创作与我们今天的解读而言,却完全没有必要陷入这类的学术难题中去。闻一多诗歌中的李白仅仅属于闻一多,并且也只有属于闻一多现代心态理解中的李白才是有价值的、独一无二的李白──对于现代诗人闻一多与现代读者而言,古老的李白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重要的在于,我们可能在李白那里寻找到什么样的自我映射! 接下来,值得我们思考的就是,现代诗人闻一多的“孤独”体验是什么层面上的?又有什么样的意义?我认为,这一体验主要来自两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来自个人生活的经历。闻一多为人严谨、耿直,又出身于书香门第,入学清华学校之后,耳闻目睹的尽是的风气;僵化的学校管理令人痛心,““学校素来于积极的训善底事毫不注意,就要开除,‘不教民战,是谓弃之’。”(闻一多《痛心的话》)“学校只管天天在科学记分法同实效试验上推敲,于我们的智识同身体,倒都照料得很周到,可是对于我们的精神上的训养,满没有理会。”(《恢复伦理演讲》)而清华学生中的颓靡。不思进取。那些“旅客式的书虫”亦让闻一多体味着了无知音的寂寞,这些个人生活的经历无疑成了诗人“孤独”感受的来源。此外,我认为闻一多的“孤独”还有一层文化层面上的意义,那就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真诚的崇拜者,闻一多对清华学校里的西方文化气氛产生了深深的隔膜,乃至抵触。在1922年发表的《美国化的清华》一文中,他说:“清华太美国化了!清华不应该美国化,因为所谓美国文化者实不值得我们去领受!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据我个人观察,清华所代表的一点美国化所得的结果是,笼统地讲,物质主义,零碎地数,经济,实验,平庸,肤浅,虚荣,浮躁,奢华……”而“出洋回来以后,也不过戴上几个硕士、博士、经理、工程师底头衔而已;那时这些特色只有变本加厉的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东方文明啊!支那底国魂啊!‘盍归乎来’!”在蜂拥而来的西方文化的浪潮中,这位由中国文化启蒙的青年人深感困惑不解,无从适从,因而又体验到了一层文化追求上的“孤独”。诸如此类的个人的与文化的“孤独”感受,时时刻刻盘旋在诗人的心灵深处,使他压抑、气闷、焦躁。终于,在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之后得以升华。闻一多的“孤独”在中国大诗人李白的“孤独”中得以转化、释放。 《李白之死》里,诗人从六个方面着力描绘、渲染了这样的“孤独”体验。 首先是一种“人走茶凉”式的凄凉感。长诗一开篇就描绘了一幅华宴已罢、杯盘狼藉、风流云散的画面:龙烛已残,余火将熄,李白烂醉如泥,睁着朦胧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向烛架,这是何等的百无聊赖之举呢!与先前的满屋辉煌、高朋满座相比较,现在的冷清实在让人凉到脊髓。鲜明的反差倒不折不扣地印证了这样一个道理:所有的欢声笑语、融洽和谐都掩饰不住个人的最深厚的孤独感!甚至于我们可以说,个体精神追求中的孤独感反倒因一些形式上的怡乐之象而愈发显得落落寡欢了。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世上却有不散的孤独。李白借酒浇愁,又有意识呼朋引类,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待到那“鸟兽散”的深夜,留下来的只是更深的伤疼,更深的寂寞。长诗一开篇即描绘了诗人欲挣脱孤独而不得的失败景观,从而为全诗奠定了一个基本的情绪基调──哀婉、凄清、迷离。 其次是盼望月亮的焦灼感。诗人在孤寂当中又想起了那永远纯净、永远温良、永不背叛自己的月亮,他多么希望能够尽快地见到这位雍容的、沉默不语的朋友呀!但是遥远的天宇上还是黑漆漆的,毫无月亮的影子。诗人焦躁万分:“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散到里来底一颗尘沙!/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显然,纯净的月亮已经成了诗人孤寂之中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情感寄托,所以他才是如此执着、又如此的忐忑不安,所以他才会把月亮的出没与世界的清浊与自我地位的尊卑联系在一起,也才会因盼月不得而心绪烦乱,不知如何来自我估价! 第三是亲近月亮的怨怼感。诗人终于盼到了月亮,它在“几朵铅灰之影”的烘托下,如“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在最初的一瞬间,诗人迷醉了,但是随即却产生了更强烈的失落感:“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诗人对月亮的爱已达到一种无以复加的近于颠狂的程度,他不仅仅是想欣赏月亮,而是渴望着将自己的生命与月亮融为一体,这是污浊的生存环境对清纯的个体不断挤兑、压迫的结果。可叹的在于,人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似乎就注定了要与这样的环境粘着在一起,超脱是不可能的,于是乎,诗人才会把这种超脱不得的怨怼转移到月亮身上。 第四是因超脱不得而引发的对整个人生世事的痛苦的反思。诗人回顾了自己人生历程中的种种挫折、坎坷,他对此这样解释:“我究犯了那条天律?”“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诗人把自我的不幸归结为前世的罪孽与天帝的惩罚,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的“原罪”意识。中国式的“原罪”派生了这样两种心理:①此身的种种遭遇与人的任何现实意义的操行无关,也就是说个人的奋斗几乎无济于事,不幸的命运将永远伴随着你。②“原罪”是由脱离个人意志的“前世”所铸定,根本与自我无关,而履行这一惩罚的天帝又是这样的严酷无情。这样,个人的受罚总是充满屈辱的。这些心理都进一步加强了诗人在现世人生的“孤独”体验。 第五是乘月飞升中的自惭形秽。长时间的对月凝思,诗人的幻觉出现了,他仿佛被月亮的强力摄入太空,“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在中国传统的老庄哲学里,乘自然之气,作逍遥之游,此是人生之化境。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人应当满意了吧?但瞬间的轻快过后,诗人的心倒比以前更沉重了:“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冱;/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如果说,在“原罪”意识的痛楚里,诗人欲作抗诉、欲有挣扎,那么“自惭形秽”的自贬自责则完全失去了抗争的勇气,这是不是说诗人在向污浊的现实妥协、认输呢?当然不是,诗人的惭愧是因为他心中的理想境界过分完美、过分的一尘不染,而出身于污浊社会的他难免不带些浊气,他实在是太爱太爱他的那一片唯一的净土了!从盼月,怨月到怨己,诗人竭力维护着与人间迥乎不同的这么一个温良之乡,以致不惜自我牺牲──当对上是清纯得让人不敢染指的月亮,对下又是污浊得无法落脚的世界,那么诗人的境遇就格外的孤独、格外的富有悲剧性。 第六是蹈水救月的迷幻。诗人是这样的深爱、护持他的月亮,以致产生了月亮落水的错觉,于是,在丧失了理智的迷幻中,他不顾一切地入水救月,终于力竭而亡。在这里,闻一多有意识地改造了原来的民间传说(“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赋予了这位潇洒的诗人以潇洒的结局。闻一多的“孤独”体验显然与这样的潇洒不相和谐,他所写出的“李白之死”倒是李白一生孤独寂寞的一个总结:他献身于自己的理想,而这一理想恰恰又是虚幻的假象,月亮永远不会掉入水中,它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对于一位真诚的精神探索者而言,这不就是最可悲哀的结果么? 孤独的李白终于孤独的死了。从以酒浇愁的醉,到盼月望月的怨,到原罪观念中的愤,再到浮游八极的愧,最后是精神痴迷的献身,都是他摆脱孤独、自我挣扎的种种努力。最后,诸种努力皆告失败,他获得的只是最深的孤独感受,最后的死倒也未尝不是一种客观上的解脱,李白“要笑”了。那么,闻一多自己呢? 这首长诗在艺术上的最显著特征就是对历史氛围的成功营造。我们说过。这首诗本来是“借他人之酒杯,浇心头之块垒”,即是假托历史来抒发现实的体验,闻一多在前序中也告诫读者说“不要当作历史看”。但这并不是说诗歌可以任意填充现实的成分,既然是“史诗”,那么就意味着,它与现实的联系是精神体验上的,而在诗的表层成分(形象、气质、语言等)方面则应当具有必要的历史特征。《李白之死》力避出现现代的术语,又以李白的《月下独酌》为全诗的基本骨架,其中不时穿插众多的历史史实及李白本人的诗句,这样就在整体上成功地营造了一个完整的“李太白时代”的氛围,从而把历史与现实的互相解释放在一个不容挑剔的背景上。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宇宙 宇宙是个监狱, 但是个模范监狱; 他的目的在革新, 并不在惩旧。 《宇宙》一诗出自《红烛·雨夜篇》。全诗仅四句共二十五字,读来却意味深长,充分显示了闻一多当时理性思索的要点。 正象这首诗的标题所表明的那样,它是拟就“宇宙”这一恢宏博大的事物作出自己的思考。 诗人的思考与一般人不同,比如他描绘现实,是他自己理解中的、感受中的现实;他也探寻着真理,却是与他特定的情绪趋向相和谐的非体系化的“偏激的真理”。在这些永远都在思索的诗人那里,宇宙的真切的形象都在他们特定情境中的特定感受里。 那么,闻一多体验、感受“宇宙”的“特定情境”是什么呢?这就是“五四”,一个革故鼎新、开拓前进的时代,在那个中国人打破封闭、走向开放、走向世界的时候,来自西方的“进化论”思想冲击着陈旧的阴阳循环观念,正是它推动着中国一步一步地抛弃旧我,自我改造。因此,进化论思想在当时是深入人心,尤其是深受象闻一多这样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的喜爱。在这首《宇宙》中,诗人就特别抓住了“革新”二字,他显然是把“五四”时代所感受到的时代思潮作为了全宇宙的本质和运动规律。 不过,闻一多对进化论亦有自己的选择和扬弃:与当时的一些诗人(如创造社诗人)较多地强调“革新”不同,“五四”时代的闻一多亦同样重视对旧文化、旧传统的借鉴、学习,包括《宇宙》在内的《红烛》中的许多篇章,都是诗人在清华学校念书时所作。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一方面在这所留美预备学校里勤奋学习西方文化,积极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另一方面又利用许多的课余时间(特别是暑假)如饥似渴地研习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以振兴国学“扬吾菁华”为己任。所以说,他所理解的宇宙“目的”就“在革新”,但“并不在惩旧”。 最后还剩下一个问题,为什么诗人称“宇宙是个监狱”?为什么不是“舞蹈场”、“竞技场”或者“运动场”(在闻一多所喜爱的郭沫若诗歌中,“宇宙”就常常具有这样的意义)。这是两组不同的意象,它们所包涵的意蕴之差也充分表现了闻一多当时的思想特质。舞蹈场、竞技场或者运动场,主要是突出了人的自由性、主动性与进取精神。在这类意象里,诗人仿佛就是“宇宙”的中心、万物的主宰,居于万流仰慕的辉煌的地位,诗人满怀豪情、信心十足。我们知道,这样的心境不属于闻一多,诗人的冷峻、理性和多疑多思都驱使他经常把自己处于某种无形的束缚与压力中,他为之挣扎,为之呐喊,但总是不能摆脱种种的限制,投入一个俯仰自如的境界当中(结合诗人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心理特质是相当重要的),这就使他不可能取得那种主宰者的自信。宇宙,这一生存空间在他的感受中,充满它不可改变的法则、秩序和纪律,并不由人为所欲为、自由驰骋。在这种意义上,“监狱”倒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意象了。只不过,这个“监狱”,并不是一味地压制、管束它的“囚犯”,它也允许人们有一定的自由,体现出某种意义的“宽容”与“人道”,故而谓之“模范监狱”。 《宇宙》一诗虽短,但却可以说是闻一多二十年代早期思想的一面精巧的镜子。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国手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 我们来下一盘棋; 我的目的不要赢你, 但只求输给你── 将我的灵和肉 输得干干净净! 出自《红烛·青春篇》的《国手》当然是爱情诗,但却是一首独特的、难得多见的爱情诗。它对于我们解读闻一多的人生态度、个性心理很有助益。 琴、棋、书、画乃中国文人传统的主要人生嗜好,它们伴随这些或得志或零落或仕或隐,但都通通情趣狭窄的文人墨客度过了漫漫人生。在一定的意义上,琴、棋、书、画又都成了某种人生的写照或象征。国学根基深厚的闻一多,当然非常熟悉它们的意蕴,这样就诞生了诗中“棋”这样一个中心意象。人生是一张大棋盘,你我都是棋手,而生命就是弈棋,爱情作为生命长河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幕,自然亦可以谓之弈棋了。 不过,闻一多出语惊人:“爱人啊!你是个国手”,“但只求输给你”。古往今来,谁不愿自己是人生棋盘,爱情对弈中的胜利者呢?诗人不求胜反倒愿意“输得干干净净”!我认为,这一人生态度、个性心理的认识价值在于两个方面: 首先,它是闻一多真诚平等的人生观的表现。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男女双方在社会、经济等权力上的不平等是一切两性关系的前提和基础。男性支配和控制了整个世界,所谓人生的棋盘也只是男性自由驰骋的场所。在这个“棋盘”上,女性不仅不可能是所向披靡的“国手”,连做一名普通的平等的弈者都没有希望。两性关系就更是如此,男性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女性面前,桀傲不驯、目空一切,成为命中注定的永远的征服者。接受过西方现代文明教育的诗人闻一多对此深恶痛绝。他后来曾考证,分析说,“女”字和“奴”字在古时不但声音一样,意义也相同。(《妇女解放问题》)虽然闻一多本人的婚姻仍是属于封建家长制的包办婚姻,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以一种平等的真诚的态度来对待他的妻子高孝贞(高真)。婚后,是他坚持要送高孝贞去武汉念女子师范学校。出于对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的强烈反叛,闻一多宁可自己是棋场输家,也要把这唯一的胜利者的荣誉让给不幸的女性! 其次,如果读者细细咂摸,也可从中隐约见出诗人对于爱情生活的一点潜意识心理。我们知道,对于闻一多这样一位生活严谨、一丝不苟的人而言,他相当懂得珍惜感情、珍惜友爱的意义,因此,尽管他个人的婚姻是“非自愿”的,但依然相当尊重自己的妻子,并努力在婚后培植两人间的感情。但是,也应当看到,闻一多毕竟是一位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具有了现代人生观的青年人,他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一些美好的愿望和理想,特别是在婚前。诗人在现代生活的意义上幻想着“爱人”的形象:她精神卓绝,魅力无穷,完全征服了“我”的心,我甘愿自认失败,“将我的灵和肉,/输得干干净净!”这种对情人魅力的极端性的推崇显然与他本人承爱包办婚姻的某些必然的不适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而不妨可以这样认为,这是诗人在潜意识层次对自己婚姻现实的一些补偿:他在不知不觉中勾画了自己理想中的恋人,也暗中希望对现实婚姻有所调整,有所修正。 这首诗情绪饱满集中,具有爽快利落,一气呵成,不吐不快的效应。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香篆 辗转在眼帘前, 萦回在鼻观里, 锤旋在心窝头── 心爱的人儿啊! 这样清幽的香, 只堪供祝神圣的你: 我祝你黛发长青! 又祝你朱颜长姣! 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读过李清照这首清词,再读闻一多的《香篆》,就会有一种特殊的心境和感受。一种不期而至的古典美扑面而来,挚烈、深沉而又温婉含蓄。往事越千年,但人类细腻微妙的爱之情感却始终是相通相系的。“辗转在眼帘前,/萦回在鼻观里,/锤旋在心窝头──”爱化作一缕清纯幽妙的香雾,轻盈地在生命周身流动着,轻抚着。她的情致是如此丰富,使诗人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为之陶醉,用全部热情去拥抱她,用全部身心、全部感情去触摸她、体悟她。《香篆》就是这样一支建构在爱之绿野上的轻柔曼妙的小夜曲。 诗人的爱是炽烈而真诚的,真诚的情感不需要任何装点和掩饰。诗人虔诚地追寻着,断而狂喜地呼唤:“心爱的人儿啊!/这样清幽的香,/只堪供祝神圣的你:”在爱的光华辉映中,平凡的人间女郎升腾到高洁优美的天国,化身为爱与美的女神般的形象。她是那样高贵,那样纯美,使抒情主体怀着一颗膜拜的心,用清幽香雾这最圣洁的方式,抒发胸中的爱意。短短几行诗节,传神地塑造出一个沉浸在爱意中的真实的自我。他对爱有着梦幻般的美丽的想象,烈火般的强烈的向往和殉道者似的执着的追求,在诗意的冷凝过程中,喷薄欲出的挚爱化为一组明澈洗炼的诗行。短短六句,悠悠三十八个字,将浸溶在爱河中的少年那焦灼、狂热、虔诚、细腻而又略带羞涩、欲说还休、以物传情的复杂心态,描述得如此细腻,如此精到。这是何等简洁凝炼的笔力。在接下来的第三节中,抒情立体的激情沸腾到了顶点,一颗蓬勃炽热、跳荡不已的青春之心,似乎就在读者眼前跃动,喷出红热的生命潮汐。“我祝你黛发长青!/又祝你朱颜长姣!/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黛发”和“朱颜”这些在古典诗词中已凝固了的意象,被诗人强烈的现代意识重新复活了,喷发出夺人眼目的光艳。古典美已成为过去,今天生机鼎盛的年轻生命使它们再一次美丽,再一次青春。万寿无疆这千百年以来标志帝王威严的祝颂词,用在《香篆》这首玲珑剔透的小诗里,也显得分外新鲜别致。 闻一多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熏染,但并没有退缩到古人凝固的才思里。他化用的是念蓄凝炼的古典笔调,而实际抒发的则是现代人特有的,率直大胆的挚爱之歌。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寒 春啊! 正似美人一般, 无妨瘦一点儿! 这首《春寒》仅三句共十四个字,是闻一多最短的诗章,列《红烛·青春篇》。属于诗人典型的“青春期感怀”。 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诗人有感而发,是为此诗。 中国诗歌的传统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抒情达志,自然的兴衰枯荣、生生死死直接“感发”着诗人的灵感,渲染着他们的情绪,推动着他们的思想。在某种意义上讲,中国传统诗歌就是诗人内心世界与自然节律相对应的语言符号系统。虽然这一诗歌创作模式在“五四”以后的中国新诗运动中受到了最严肃的挑战,但作为一种潜在的文化原型心理,却是很难消失的。闻一多的这首《春寒》就是以现代白话的形式进行着的中国传统式的诗歌创作。 春天,大地复苏,草木萌生,生命开始了又一轮的运动。在晴空朗日之下,在青山绿水之间,听着百鸟啁啾,人将是何种意义的“感发”呢?我们也仿佛换了一付心肠,换了一身皮肉,一种内在的生命从隐匿中不安地搏动起来,于是我们振奋,不知不觉中呼唤了一声“春啊!”短短二字,包涵着多少丰富的情感,似宣泄那沉闷的冬天的抑郁,似对陡然出现在眼前的这片嫩绿的惊叹,似对新的生命历程的一言难尽的期望! 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意象。将春天与少女、美人互喻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值得读者注意的在于,春与女性形象的叠合也不仅仅属于文化上的传承,它也有着一定的自然基础。一般说来,万物生长,生命勃动的春天也是人生理的上升期,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蛰伏,人的诸多生命功能开始恢复,并显示自己的力量,对于处于“青春期”的青年人来说尤其如此。这样,从睹春──感春──思美人,倒也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情绪发展过程。 以上这些特征都可以说是中国诗歌传统赋予的,《春寒》是闻一多全部诗作中受古典诗歌影响最大,也最直接的作品。 但是,也应当指出,作为现代新诗,《春寒》也仍然具有某些为中国古典诗歌所不具备的新的内涵。这主要表现在两点:①这首诗的基调是欣喜、乐观;与中国古典诗歌最普遍最典型的“春恨”诗颇不相同。如果说“春色无情容易去”似的“春恨”诗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抑郁不得志的颓败萎靡,属于一种“年近中年”的慨叹,那么《春寒》则是“五四”时代充满青春激情的热望和颂扬,属于风华正茂的感怀。②中国古典诗歌的“春”主要是诗的环境氛围,“美人”只是这种环境氛围的一个要素,而《春寒》之“春”则主要凝结在这位“美人”身上,美人是如此的活活泼泼,呼之欲出。这说明,在闻一多诗歌中,即便是受古典诗词影响最大的诗歌,其意象构成形式也已经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传统诗学“天人合一”的意象模式被背弃,而来自西方的突出个体意象的诗学形式得到了运用。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 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 凉颸挟着湿润的土气 在鼻蕊间正冲突着。 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 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 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 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 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 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 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 还没赶上春的榆枝, 印在鱼鳞似的天上; 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 上面涂了些僧怀素底 铁画银钩的草书。 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 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 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宇, 盘算他明日底荣华── 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 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 春啊!明显的秘密哟! 神圣的魔术哟! 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 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气, 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 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青春是一支欢快的狂想曲,奏响着一生中最美的旋律;春天是一幅明艳的山水画,包蕴着四季中最绚丽的色彩。享有青春的年龄而又沐浴着春天的阳光,该是怎样的幸运,怎样的愉悦! 写作《春之首章》时的闻一多,正是怀着这样幸福和愉悦的心情看待世界的。青春象一张透明的白纸,使一切都变得单纯而洁净;虽然能够感到周围世界的严酷,但年轻的生命本身却仍是轻松的,充满活力和希望。更何况,“五四”时代精神陶冶了作者,使他能透过春寒料峭,感觉到柳风杏雨的和暖。于是,诗人的心湖沸腾了,生命的热力喷溢而出。情感投射到宇宙万物中,使无知无情的事物都仿佛有了温热的呼吸。瞧,“金鱼儿”“个个都敢于浮上来”,“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多情的“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即使“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还没赶上春的榆枝,/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上印着的“僧怀素底/铁画银钩的草书。”每幅精美曼妙的春景,都契合着诗人那年轻的心灵的一次微妙的颤动。一切景语皆情语,欢乐和谐的客观意象,恰恰投映出诗人主观情思的活泼跳荡。波澜起伏的人类情感,只有用大自然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作映衬,才能得到最充分最圆满的体现。诗人在创作《春之首章》时,正是运用了这种以已观物,以情入景的高妙笔调,因而能在平凡常见的春景中发掘出无限生机,使季节上的春天和人类生命中的春天融汇在一起。“丁春枝上豆大的蓓蕾,/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宇,/盘算他明日底荣华──/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春之首章》就是这样一支报春的序曲,饱含着“包不住的春意”。诗人歌颂春天,歌颂未来,情愿作一个美好春天的痴情的歌者;“提起我全身的力气,”在春天那“绝妙的文章上”/“加进”属于自我的一笔。对春的礼赞升华到对自由生命的赞美,一种青春期特有的踔厉风发的姿态跃然纸上,令人为之振奋,为之狂喜。全诗正如那“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稚嫩而富于生命力,它对未来充满信心,期待着为春天,为人间开花结果。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钟声 钟声报得这样急── 时间之海底记水标哦! 是记涨呢,还是记落呢!── 是报过去底添长呢? 还是报未来底消缩呢? 《钟声》收入《红烛·青春篇》,属于一位青年学生刚刚萌发的“形而上”思索。 当钟声敲响的时候,诗人似乎猛然一怔,从青年学生特有的那匆忙的、兴冲冲的步履中驻脚聆听。“钟声报得这样急──”是啊,在青年人朝气蓬勃、一往无前的“入世”人生中,还有多少时候在驻足思忖,感叹“逝者如斯”呢?岁月如梭、光阴不再,那多半是年过半百者的惋惜,青年人不会如此,因为在他们的面前,还浮动着那仿佛永远不沉的地平线,他们是时间的主人。但是,就在今天,或许是某种特殊境遇与心理的触动吧,诗人清醒地意识到了钟声的 存在、时间的意义,唉,原来它竟然是如此的匆忙,如此的催命! 于是,在诗人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一片汪洋大海,这就是那无始无终、漫无边际、深不可测、气势磅礴的时间的海洋。传统中国诗歌通常是把时间与江河联系在一起,谓“时间长河”,而诗人却以大海喻时间,显然是特别突出了它给人的广博深厚又变幻莫测的感受。大海波起波伏、潮涨潮落,这就是时间一刻不停的形象,而钟声,就确实是“时间之海底记水标哦!” 对于永远都只是生活在“现在”的人而言,奔流的时间总是不断地把他的生命割为两大部分,一是已经消逝了的“过去”,一是尚未降临的“未来”。在时间海洋的浪涛拍击下的人的生命,是从不断逝去的“过去”走向迎面的“未来”。如果说这一生命在整体上是有限的,那么,我们的每一声脚步,我们听到的每一记钟响就都是这一“消涨”的信号,“是报过去底添长呢?/还是报未来的消缩呢?”其实,这两者具有同等的意义,在“过去底添长”里,“未来”必然“消缩”了;而关键的在于,无论是“添长”还是“消缩”,人的生命却是肯定的一分一秒地逝去了,这恐怕就是急迫的“钟声”给人的最大悲哀吧。 自人类的自我意识觉醒以后,对自身生命流逝的恐惧就日益的有增无减起来,对时间的哀叹也就因此产生了,所以在古往今来的中外诗歌中,对时间这一“形而上”的事物的议论可谓屡见不鲜。当然,由于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类似的议论又还是各具特色的。当二十年代初期的闻一多屹立在“五四”这一特殊的文化汇合的关口提出自己的“时间之思”时,他实际上已经面对着中外古今的许多时间思索的遗产。闻一多的创作必然存在一个如何认同,又如何超越的问题。 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刘希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这都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时间之思”的表现。这些思考的一大特色就是:时间问题被纳入到个人身世之伤感中加以陈述,并没有过分突出“时间”这一抽象的事物本身,所以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找不到专门吟诵“时间”的诗歌,时间只是诗人即景感怀的诸多元素之一。在闻一多的《钟声》里,“时间”则被当作了吟咏的主要对象,诗歌的艺术形象也是对这一抽象事物的感性显示。这说明,闻一多对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已有所超越。 在每一个时代,西方诗人都对“时间”发表过自己的议论。莎士比亚的第六十五首十四行诗,雪莱的《时间》,以及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可以说就是几个主要时代的代表作。在这些诗歌中,抽象“时间”不仅是诗歌吟咏的主体,而且被作了多侧面多方位的解剖分析。例如雪莱也把“时间”喻为“深不可测的海”,他说,时间的海水是“人类眼泪中的盐份所渍咸”,它“倦于捕食,仍咆哮着不知餍足”,并且难以捉摸,“平静时诡谲,风暴起时恐怖”,诸如此类,可谓气势恢宏而内蕴丰富。与这类成熟的“时间之思”相比较,我认为闻一多《钟声》中发出的思考还是略嫌单薄了些,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即景抒怀,西方诗歌的智性思辨之间,《钟声》倒也具有中国传统式的“即兴感慨”的特征。 从诗人的创作心理上分析,这又显然与诗人当时作为清华学校的一名青年学生的阅历有关。他还刚刚踏上社会,初涉人生长途,就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感情的需要而言,都不大可能对“时间”这一复杂而深奥的事物提出太多的问题,而愈是在这种时候,文化传统中的一些既定的模式就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他的心灵。 由此,在对《钟声》的解读中,我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任何文化意识的超越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必须与诗人自身的与众不同的人生体验深深地焊合在一起。如果人生体验还不是特别的丰富、特别的富有独创性,那么仅仅借助于理性介入的超越就还是不够的、不完全的与不彻底的。传统文化的意识模式终将在最后显示自己的力量,从而大大地削弱了文学创作的开拓成果。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我们的这番小结绝不是用来挑剔闻一多的青年作品,而是想通过对这位伟大诗人早年作品的一些分析解剖,让读者更清晰地认识他那曲折的诗歌探索历程,或许对今天的创作与评论不无益处。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之神 ──题画 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 两潭渊默的清波! 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 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 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 好分明的黛眉啊! 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 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 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 红得象樱桃一样, 扉内还露着编贝底屏风。 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 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 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 呸!不是,都不是哦! 是死魔盘锯着的一座迷宫! 副题已经表明,这是一首“题画”诗,并且可以知道,这是一幅西洋画,画的就是维纳斯──爱之神。 在美学史上,维纳斯历来都被作为美的典范,是世俗美与仙界美的交融,是女人和女神的结合,这些都还仅仅是它自身的容貌气质。就其司职而言,它也同样的让人仰慕歆羡、浮想联翩,她释放和操纵着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成全着我们最温馨的美梦。总而言之,爱之神维纳斯就是美的极致,是爱的源泉,以致连她残破不全的形象也往往被奉为艺术史上巅峰之作,人类之膜拜之情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作为清华学校里有名的“美术家”,闻一多当然对维纳斯的美学内涵熟悉之至。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自然也会因她那特有的女性风采而心旌摇曳,因而“爱之神”的题画诗理所当然会满怀深情,满怀敬意。这些情绪的确极明显地浮现在诗歌之中,他赞叹爱神的眼睛:“啊!这么俊的一幅眼睛,/两潭渊默的清波”生动地呈现出了她那宁静而灵异,温雅而俊丽的气质;他勾勒爱神的眉毛,那是“潭岸上的一带榛薮”,鼻子是“金字塔式的小邱”,她的高贵呼之欲出了;他又细致地描绘了爱神的唇齿,鲜艳欲滴的嘴唇象“两扇朱扉”,象“樱桃”,洁白的牙齿如“编贝底屏风”,其精致、其冰清玉质、其青春的韵味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但是,更加引人注目、甚至让人多少有点大吃一惊的是,闻一多所有的这些溢美之辞都是表面的、短暂的,是他有意识设置的“语言游戏”,似乎是饱蘸感情的渲染之后,他总是出乎人意料地横出一条腿来,冷不防就把你绊个踉跄。说爱神清波荡漾吧,他却陡然语调一沉:“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这显然是套用了佛家用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爱神的一双美目竟然成了“苦海”,它深不可测、风云变幻。孱弱的如痴如醉之人啊,还是趁早迷途知返吧,不要被美丽所诱惑,以致死无葬身之地!诗人站在一个相当超脱的“岸边”敲响了警世之钟,俨然就是一位严峻的智者,当他对爱神高雅的鼻子一番称羡之后,又道:“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对唇齿的细细鉴赏之余,也说“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茔墓、陷阱与前文所谓的“苦海”都是类似意象。诗人既欣赏着爱神的美,却又始终对她持一种深刻的怀疑,认为她包涵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以“茔墓”、“陷阱”作喻,似比“苦海”更加耸人听闻!但最“毒”的还是最后的一个比喻:“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呸!不是,都不是哦!/是死魔盘踞着的一座迷宫!”这样,美丽的温柔的高贵的爱神就沦为了死神的化身。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联想都是出奇的,甚至是一般人很难理解、很难接受的。那么,它究竟反映了闻一多当时怎样的思想意识呢? 我们可以从时代精神与诗人的无意识心理两个层次来略加解析。 首先,从时代精神上来看,这首诗显然是浸透着西方现代主义精神的。出于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深入思索,现代主义对人生的烦恼、痛苦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能力。在他们看来,一切的人生活动都笼罩在死亡的巨大阴影当中,谁也没有能力、没有机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幸福;人在终极意义上的宿命性又催促着无数的个体为了自己短暂的生存而你争我夺,互相之间产生尖锐的碰撞;人与人关系处于深刻的“异化”状态。当然“爱”也就是伪善的、不可靠的、危险的,而“美”也是短暂的、虚幻的,市俗之“美”、之“爱”如此,当然在背后操纵着它们的“爱之神”也如此。这一西方现代主义精神在“五四”时代进入到中国文化界,对当时的一代如饥似渴的青年学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虽然闻一多在清华学校之时主要还是受到西方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也肯定是难以避免的。一首《爱之神》几乎就是叔本华“爱与生的恼烦”的阐释。 当然,也许读者会想到,诗人的作品往往并不是哲学精神的形象说明,即便这种哲学精神明显地构成了诗人世界观的一部分,它也不会直白无误地进入到诗的语言之中,诗人的创作往往是他的一些无意识心理的映现。我认为这一分析也是成立的──显而易见,在诗人的眼中,爱神浑身充满了女性的特征。女人、女神和司爱的职能这三者当中,“女人”因素占了主导性的地位,所谓苦海、茔墓、陷阱之类的比喻,肯定不是指她作为神在履行职责过程中耍了什么阴谋诡计,这都是她作为“女人”的“本质属性”。这一点也不难理解,诗人作为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对古希腊罗马时代的神祗,青春期的感情已经大大地消除了神与人之间的隔阂(更不用说古希腊罗马时代的神本来就“人性”洋溢的),他的确是把受神当作了现实生活中的女性(某一女性?)的幻影,这样,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产生出来的对爱情及女性的感受都统统转移到了这位所谓的爱神身上,情场的失意(当然不一定是闻一多本人的)促使他对女性怀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怀疑乃至诅咒,这都在爱神身上一一落实了。 无论是意识层次上对时代精神的容纳,还是无意识层次上对人生感触的抒写,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诗人都由此而对现实的人生有所超脱和疏离。他是站在“苦海”之边的峭壁上俯瞰那些竞技于爱浪中的泳者,于是,不免就要指指点点,体现出一位旁观者的语重心长,这样,倒为全诗创造了一种轻松、幽默的情调。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 “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 朋友,开始结局之间, 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 如今戏既演完了, 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 还剩下了一部历史, 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 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 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 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 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 永作隔断记忆底城墙; 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 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 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 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 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 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 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 让忏悔蒸成湿雾, 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 但切莫把我们的心, 冷的变成石头一个, 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 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 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 初读该诗,颇有些迷迷蒙蒙的感觉,谢什么罪?为什么谢罪?谁在谢罪?谢罪以后又意味着什么?诸如此类的困惑,一时都很难一清二楚地回答上来。这首诗属于那种情绪扰动时分的即兴之作,与闻一多的有些作品相比,似乎缺乏那种思想性的清晰感。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解析也将永远的处于混沌状态,再富有情绪化的色彩、再迷离朦胧的意识也有它内在的线索。尽管所有的诗人都竭力强调他的独立性,但事实上,作为“文化”的诗却永远不可能真正的独立,它的产生、表述和传播都不得不借助于“文化”的力量。这一首诗中也必定包含着某些“文化”性的意象,而这就是我们破解的开始。 最引人注目的意象就是诗的中心语“罪”。它与诗中出现的“忏悔”、“舞台”、“悲剧”等意象或语词一起形象地暗示了一种“人生历程”的意义。当然这些意象或语词大多属于舶来品,如“罪”与“忏悔”就来自西方基督教文化,基督教观念认为,人生充满罪恶,需要在上帝面前作无穷无尽的“忏悔”。忏悔即包含着对人生历程的追忆,因而在启蒙文化之中,“忏悔”一词也开始发生了意义的转移,它意味着“反思”、“回忆”。 闻一多所谓的“谢罪”也就是这样的意义了。这是诗人在经过了某一人生历程之后的自我小结,诗中出现了一个被表述者“朋友”,这可能有两重含义:①这一人生经历与这位“朋友”有关,诗人在这里试图与他的“朋友”来共同小结、互相勉励。②这一人生经历并不一定就与“朋友”相关,引出“朋友”,不过是着重强调这种小结的具有超越于个体的普遍意义,不仅是我的小结,也是“朋友”的人生写照。结合全诗来看,诗人无意表现什么特别的个体人生体验,诗歌显得比较飘忽、抽象,恐怕还是以第二方面的意义为主吧。 谢罪亦即人生的忏悔,“谢罪以后”也就是意味着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一切的喜怒哀乐的感觉都不复存在。“罪”不再纠缠着当事人的灵魂,叫他不能超脱。用诗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如今戏既演完了,/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所以说“谢罪以后”,人都应当平心静气,思前想后,为即将开始的未来设计新的起点、新的景致”。 那么,诗人又是如何设计的呢? 未来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必定从“过去”萌芽,又经过了“现在”的酝酿、充实。闻一多深厚的历史意识让他把目光首先投向了“过去”,投向了那段传统。在他看来,过去的一切都将是未来发展的重要基础,过去是未来的养料,是它的能量之源。“戏”虽演完了,但“还剩下一部历史,/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闻一多“五四”时代的文化观念就是如此。 除了作为“灵剂”与“基础”的历史之外,未来的开创终归还需要人的精神力量,还靠人意志化的努力。这一精神性的、意志性的因素在诗中就表现为“文章”,诗人说:“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文章”是人与世界一种特殊的对话方式,是人类解释世界、介入世界又试图干预世界的重要手段,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闻一多对这一用意当然富有自觉的认识,文章就是我们人生观的最生动形象的表现。“登台以前开始作的”说明这是我们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最执着最深厚的人生愿望。“未成”说明它并没有在过去的岁月里真正的实现。为什么“未成”,或许就是“罪”的干拢吧。“谢罪以后”,那原初的愿望又将被解放,“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 诗人也渴望在“未来”保持一颗热情的美好的心灵。“切莫把我们的心,/冷的变成石头一个,/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在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不言而喻,这代价就是鲜血和杀戮,以致自我毁灭。诗人认为,一颗冷酷的残忍的心终将毁灭我们未来的人生。他提醒“朋友”,也提醒世人,发生在过去的所有失败和悲伤都不应成为心灵扭曲的起点,未来的创造属于那健康的人格。 总而言之,这首诗实质上就是闻一多“总结过去,开辟未来”的即兴感怀。在“痛定”之余,他决定斩断过去的喜怒哀乐,“庄严”地、执着地、热诚地迎接未来。 在艺术特色上,这首诗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是在审美趣味上注意隐晦与清晰,抽象与具象相结合。正如前文已经有所分析的,这首诗在整体上颇有些晦涩朦胧之感,但细读每一个句子,又无不清晰明白;同样,它在整体上也是抽象的,但细节的表述却也是具象的、生动的。结合我们对它的思想解剖,我认为:①这是它特定的创作情境所致。这首诗应当是作于诗人在一场人生历程刚刚结束之际,尽管他竭力心平气和,凝神静气,但毕竟还是无法从那强烈的情绪扰动中清醒下来进行富有条理性的思维,从而有意识在整体上比较清晰地暗示自己的意图。但是,就扰动着的情绪自身而言,却自然又是有感而生、因事而起,显得清晰明白而具体生动。②特定的创作情境也形成了特定的美学效果,这样的多重美感因素的结合实际上又丰富了全诗的意蕴,它既表现了诗人的情感冲动,又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了那段人生历程给人的复杂感受,它似有些难以用语言清晰描述的曲折性。 其次,这首诗韵律和谐整一,参差错落。全诗三段,每段均有各自押韵,第一段是“鱼”韵(ü),第二段是“阳”韵(ang),第三段是“莫”韵(o)。当然不是凡押韵的诗就是好诗,但有的押韵也的确有它特殊的美学意义。在这里,同一段落内部的韵律和谐,与诗情的具体性相适应,而整体上的参差错落又与全诗的复杂性、曲折性相适应。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忏悔 啊!浪漫的生活啊! 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 一壁写着,一壁没了; 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 《忏悔》一诗收入《红烛·青春篇》,是诗人对自己青年时期情感生活的回顾与感想。 “忏悔”从内涵到术语都不见于中国文化,它是“舶来品”。在西方文化中,“忏悔”的内涵大体上经历了两个阶段的历史变化。中世纪是第一个阶段,“忏悔”是宗教信徒在上帝面前追述自我的罪孽,虔诚地自我谴责以求获得救赎,奥古斯丁的名著《忏悔录》就是其代表。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第二阶段。“忏悔”开始与自我回顾、自我展示、自我反思联系在一起。“忏悔“成为浪漫主义作家表现自我(当然也包括一定意义的自我审视)的最方便最适用的工具,从“忏悔”这一术语而言,则大体上等于“反思”。卢梭的名著《忏悔录》就是这一阶段的代表。在清华学校学习期间,西方浪漫主义诗歌就引起了闻一多很大的兴趣,因而我们可以认为,闻一多的“忏悔”是属于第二意义的,即是浪漫主义式的自我表现。 诗人在回顾自己在青春期人生经历中的某种感受。从总体上讲,这一段人生可以用“浪漫的生活”来概括,因而当他进入回忆的时候,一个清晰的整体印象就浮现了起来。“啊,浪漫的生活啊!”青春期的“浪漫”又多半与爱情生活有关,而且这种爱情又是不成熟的、脆弱的,所以,诗人说它是“一壁写着,一壁没了”的“爱”。爱情就是这样的没有恒常性,这样的没有分量,而一任青春的波涛上下翻滚,一浪下来,便无影无踪了;爱情虽然不存在了,但它在人心灵上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留下了一层痛苦的旋涡。诗人以新颖的想象生动地描画了青春期人生经历的主要内容及特质。 那么,需要我们“自我反省”的又是什么呢?我认为诗人的“忏悔”也从两个意义上暗示了这种“反省”。首先,是对青春时代爱情比重的掂量,既然仅仅是“爱”组成的“浪漫生活”给人什么也没有留下,到“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那么在青年人的人生中,爱情究竟该有一个什么位置呢?诗人把问题提给了我们。其次,是对青年人爱情方式的审视,“一壁写着,一壁没了”这不是包含了某种程度的用情不专与缺乏责任心吗?这两个方面的思考虽然各有侧重,但都是对青年的生活方式的考察,诗人从自己生活中的某些感受出发,进而对当时的青年人的生活方式作出了整体性的“忏悔”,他特别地表现出了对轻率的、缺乏理智的生活方式的不满。在清华学校念书时,诗人就曾提出了许多的改革学校、改革社会的想法。他曾说:“我们生到这个世界来,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我们的天职叫我们把这个世界造成如荼似锦的,所以,我们遇着事,不论好坏,就研究,就批评,找出缺点,就改良。”(《旅客式的学生》,原载《清华周刊》第185期)他对清华学生中享乐主义习气颇为反感,认为这是美国化的“物质文明”与“个人主义”的表现,为此他甚至提出:“让我还是做东方的‘老憨’罢!”(《美国化的清华》)显然,在东方“老憨”的朴质忠厚与稳重的比照下,“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着实让人忐忑不安,似乎也不是一条读书求学的“正道”!我无意说这就代表了闻一多的人生观与爱情观,但至少在那个时候,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黄鸟 哦!森林的养子, 太空的血 不知名的野鸟儿啊! 黑缎底头帕, 密黄的羽衣 , 镶着赤铜底喙爪── 啊!一只鲜明的火镞, 那样癫狂地射放, 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 象一块雕镂的水晶, 艺术纵未完成, 却永映着上天底光彩── 这样便是他吐出的 那阕雅健的音乐呀! 啊!希腊式的雅健!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 太丰富的歌儿 快要喳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吐出那水晶的谐音, 造成艺术之宫, 让一个失路的灵魂 早安了家罢! 《黄鸟》一反闻一多诗作深沉刚劲的特质,不再歌吟凄黯的人生、死水般的社会和激昂奋进的人生理想,而是将饱蘸华彩的笔端转向艺术世界,全身心地沐浴在艺术的单纯而圣洁的光辉中。诗作用象征性的拟人手法,全面直抒了诗人自身的审美理想和对艺术创作的看法。从诗作那悠扬华美的词句中,似乎走出了一位激情澎湃的诗人,他在阔大的宝蓝色天宇下,高擎着年轻的手臂,纵情高唱着心中郁积已久的艺术理想。忽然,那年轻的生命受到艺术性灵的光耀,幻化为一只美丽高傲的“黄鸟”,直向浩渺明亮的天空中飞去了。 “黄鸟”是诗人审美理想的飞翔,因此,诗人首先极力渲染它的美丽,使它成为艺术之美的象征。那“镶着赤铜底喙爪──/啊!一只鲜明的火镞,/那样癫狂地射放,/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更将这油画加浓加艳,镶上了一片湛蓝色的背景,并注入了无限的活力。黄鸟是美丽的,但它的美丽已不是静止的画面,而是充满生机的动态之美;它那向着“肃静天宇”的“癫狂地射放”,使它全部的美发挥到极致,美是智慧生命的创造,在没有生命、没有人类之前,宇宙是一片洪荒瀚海,毫无美可言,只有有了智慧生命的投入,“美”才成为可能。它源于生命,也蕴于生命。“黄鸟”的生命活力是体现美的最佳方式,正是由于那“火镞”般鲜亮美丽的“射放”,“黄鸟”才得以成为高度美感的化身。 “黄鸟”也是大自然骄裔,正象在诗人眼中,艺术也是自然之美的结晶一样。诗人全身心地欢呼:“哦!森林的养子,太空的血,不知名的野鸟儿啊!”“象一块雕镂的水晶,艺术纵未完成,却永映着上天底光彩──。”艺术是人的智慧之果,更是大自然的钟灵造化,在诗人看来,没有自然质朴的源头活水,一切艺术都将枯萎凋谢,空乏无力。因此,诗人在塑造“黄鸟”这一艺术理想的化身时,极力突出了它的“野性”,使它成为秉承大自然之灵性的“雕镂的水晶”,成为美与真的高精度的结合体,充分表现了诗人信奉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艺术理念。 “黄鸟”是美的,更是真的,而它的美与真决非停留在济慈式的超脱宁静,而是激壮勃发的,有着压抑不住的激情和热力。“野心的鸟儿啊!/我知道你喉咙里的/太丰富的歌儿/快要喳死你了”,艺术创造的冲动像狂放汹涌的巨浪,一次次冲击着作者的心岸,“黄鸟”那如梗在喉的处境正是诗人本身感受的高度写真,被灵感烧焦的年轻的心灵是那样充实,那样兴奋。然而,作为一个严肃执着于艺术的诗人,闻一多清楚地了解灵感的倏忽即逝和浮躁清浅,仅凭青春期悸动的灵感,或许可形成“末完成”的艺术,如“雕镂的水晶”,甚至可能有“希腊式的雅健”,但绝不会有完美的“艺术之宫”,因而诗人脱去那“野心的鸟儿”般的少年豪气,“从容些吐着!/吐出那水晶的谐音。至此,“黄鸟”与诗人本体已完全融为一体,黄鸟体现了诗人的艺术之梦。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艺术底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 钻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 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 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 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 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 诗人底诗人啊! 满朝底冠盖只算得 些艺术底名臣, 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 “美即是真,真即美。” 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 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 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 那里配得起你哟! 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 忠烈的亡魂啊!” 你的名子没写在水上, 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 为艺术而献身,做美与真的忠诚的殉道者,是闻一多前期最核心的美学思想。在审美之光的照耀下,诗人追随着18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脚步,全身心地在艺术理想国中翱翔。《艺术底忠臣》就是这种精神翱翔的产物。 诗人首先用童话般清纯、透明的笔调,巧妙地将艺术世界比喻成一个绚美多彩的王国。诗人和艺术家,成了这个王国的“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钻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然而,从诗人的审美理想看来,艺术容不得半点虚伪矫饰,真正的艺术只能是美与真共同浇铸的完美合体。因而,诗人毫不犹豫地宣告:“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济慈在诗人生花的妙笔下,形象一下子超越了历史和国界,光彩照人地明亮在中国读者心中。没有虚伪,没有夸张,更没有着意的偏颇。诗人所以将济慈奉上艺术峰顶的宝座,只因为济慈最完美地体现了诗人本人的艺术理想。 于是,在第三节中,诗人更明确地以深情充溢的语言,直抒胸臆地表达了诗人自己对这种艺术观的盛赞。诗人反对用主观的思想教条规范艺术、图解艺术。认为艺术要陶冶人的灵魂、将社会寄入纯美的理想境界,就必须以美为核心、支柱;而艺术之美又来源于人的创造。没有人的至真至善,至情至性、一切艺术的光辉都只能是浮光掠影,海市蜃楼。据说诗人曾面对昆明西山之巅的石象,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石匠,穷毕生精力开凿石像,凿出了精美的龙门和高踞其上的文曲星。但在石像基本完成时,他却因心力交瘁,雕断了文曲星手中的石笔。老石匠无法忍受艺术精品的缺憾,他举身跳入滇池,以生命追求艺术最终的完美。虽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但老石匠的艺术殉道者的精神,实际上正是闻一多的艺术态度。闻一多赞美济慈,正因为他是纯粹的艺术家,以全部身心、全部生命真诚地拥抱艺术,用杰出的作品和整个人生体现了“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艺术理想。济慈的名诗《希腊古瓮颂》等艺术杰作,紧紧攫住了诗人的心,使这年轻的胸臆中也涌起为艺术献身的熊熊火焰。“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诗人嘹亮真诚的颂歌,穿越了悠悠时空的界限,与济慈的审美理想契合在一起。 在诗人的心中,为艺术而献身是最崇高最伟大的业绩,济慈的名字不是象他本人在《墓志铭》中所挽那样“浮在水上”,而是永久地镌刻在艺术神殿的巨鼎里。济慈的理想照亮了诗人的理想,而诗人用青春的活力和激情唤醒了济慈,使沉眠已久的诗人显出“艺术底忠臣”的本色。诗人在解读济慈,更在解读自己,美与真是他们共同的渴望,在艺术的王国里,他们同样是胸怀坦荡,孜孜不倦、严肃而真诚的艺术的“忠臣”。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初夏一夜底印象 (一九二三年五月直奉战争时) 夕阳将诗人付给烦闷的夜了, 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罢!” 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 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底胸前。 阴风底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 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 贴在山腰下佝偻可怕的老柏, 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 失睡的蛙们此时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 但仍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 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 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底胆子? 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 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 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 请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 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踏到这样, 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烦闷的时代只能塑造出烦闷的诗人,烦闷的诗人用忧郁的目光关注着时代的惨痛。他那被泪水和血污浸泡了的灵魂,与韶光将尽的夕阳尚且不能合拍,只能向沉闷压抑的暗夜诉说自己的“印象”。虽然诗人的印象还在心中浇铸,尚未在字面上出现,但那阴森可怕的形象却已通过象征性的语言烘托,凸现在读者面前了。 接着,诗中出现了一连串彼此独立的奇幻诡谲的意象──“紫穹窿下”纷飞的细雨,象“碎了的珠子”,“该穿成一串珠子挂在死底胸前。”“阴风底 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贴在山腰下佝偻可怕的老柏,/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无知无欲的大自然在诗人眼中处处颤动着死亡的力量。碎珠、阴风、饿柳、枯发、金蛇、老柏,一系列冰冷阴暗的物象,共同构成了一个静默、苍凉的死亡境界。死成了这个世界核心,它象在萨特名剧《苍蝇》中的朱庇特一样,具有着主宰一切的阴森可怕的魔力。平和恬静的大自然被凶残和暴虐充斥了,一切美丽都被险恶地吞噬、扭曲变形,婆娑的细柳扬着“枯发”,柔美的灯影化为扭动的“金蛇”……红颜黛发的少女变成鹤发鸡皮的巫婆,经过战乱摧残的世界已在诗人悲苦的目光中彻底变了样。接着,诗人又把关注的焦点从无生命悲苦的自然转向有生命的蛙、犬等生物。“失睡的蛙们此时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但仍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具有象征内涵的语言,意味深长地勾画了这个荒潦的世界,连无情的蛙们也失去了甜美的醋睡,在战乱喧嚣中鼓踊而歌,这是怎样的离奇和荒唐。同时,蛙们的形象又巧妙地影射了为军阀战争鼓噪呐喊的无耻追随者们的丑态。达到了高度形象化的效果。村狗沉痛地吠着,成了对战乱过后的荒村唯一的薄奠。但这悲哀的呼号又怎能突出死亡境界的极限,“骂破”那凶狠“盗贼底胆子?”更何况,战乱仍在继续,悲哀仍在蔓延,君不见“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战争已成了非理性、非正义的产物,它象煞虐的“毒龙”,吞噬人世间一切美好,自由和光明。人类文明的理性之光在战争的寒光和血河中暗灭了,剩下的只有无限的野心贪欲,无限的悲哀寂寞。终于,诗人年轻善良的心再也不能忍受这样凄惨的“印象了”,他痛彻心肺地仰天高呼:“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踏到这样,/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诗人与国家、与人民息息相通的血脉促使他涌起深沉的忧患意识和庄严的历史使命感。在这两股精神泉源的补给下,诗人叩问苍天,慨叹大地,以沉雄朴真的巨笔描绘了直奉战争时正义者心中真切的阴冷印象,以提出对黑暗现实、对暴虐凶残的控诉,并在这血泪的控诉中呼唤自由、和平和光明。诗的表层意象是冷峻的,但冷峻绝非冷漠。正是这炽烈真诚的赤子之心使诗人悲愤于残酷的现状,并用反常奇诡的印象如实表达。瑞典思想家阿米尔曾说“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那么,闻一多笔下的印象无疑是一个世界,一个外在现实与内心感受相契合的世界,无限阴冷又无限孤寂。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 是些当一的制钱── 在情人底国中 贸易死亡底通宝。 爱啊!慷慨的债主啊! 不等我偿清诗债 就这么匆忙地去了, 怎样也挽留不住。 但是字串还没毁哟! 这永欠的本钱, 仍然在我帐本上, 息上添息地繁衍。 若有一天你又回来, 爱啊!要做shylock吗? 就把我心上的肉, 和心一起割给你罢! 《诗债》是一首相当别致的爱情诗,诗人沉醉在爱情的幻想中,他试图用诗来抒发和传达自己的爱,但是,还没有等他的爱情诗写就,爱情却已经匆忙远去了,只留给他无尽的懊丧,留给他遥遥无期的等待……“诗债”就这样欠下了。 这首诗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但却以“诗”为主题,激荡着对诗的强烈崇拜之情。这种把爱情与诗相连接,以艺术的方式来解释爱情,是出于闻一多作为诗人的特殊情趣,也与他当时对艺术本身的狂热崇拜有关,他曾相信艺术的功能可以“救国”,当然,用来传达男女之情就更是举手之劳了。 所以一开篇,闻一多就热情地赞美了“诗”“在爱情王国”中的巨大作用:“小小的轻圆的诗句,/是些当一的制钱”。“小小”当然不是弱小,而是玲珑娇小,一个“小小”,一个“轻圆”即生动地传达了诗人对他笔下艺术品的珍爱之情。诗人进而想象,诗在爱情王国中的地位就好比金钱在人类社会那样,它是沟通一切社会关系的基本手段之一。不仅如此,诗人还着力夸张了诗的实际功能:“生在情人底国中/贸易死亡底通宝”。如此起死人,肉白骨的效果实在让人惊叹! 但是,在爱情的王国里,没有“爱”的召唤,诗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在诗人看来,爱让人文思泉涌、诗心荡漾。他的诗作全是“爱”的呼唤,“爱”的恩赐,爱就是“慷慨的债主”,他也似乎只有用诗的方式来回报“爱”的恩典。为人始料不及的是,这诗的恩主“就这么匆忙地去了,/怎样也挽留不住,”于是,那已经写成的和尚未写的诗都通通失去了呈献的对象,诗人自觉是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诗债”。其实哪里是什么诗债呢,分明是诗人的感情之“债”,是自己的一腔感情未被对方接受的沉重的感情负荷罢了。这负荷对闻一多这么一位诗人而言,只能用诗的方式予以表述,予以传达,所以感情的沉积也就成了一笔不折不扣的“债”。 再无人聆听这饱含深情的诗句了,但那些情真意切的诗行却依然清清楚楚地映现在他的眼帘当中,时时刻刻地提醒他那曾经失去的爱,那未曾收获的感情,可以想象,岁月会流逝,但诗行却将长存,那么,忠贞的诗人就将如珍爱他的诗行一样珍惜那短暂的却又是美丽的爱情。(正因为短暂,就愈发显得美丽了)诗人认为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份情感不仅不会消逝,而且还会“息上添息地繁衍。” 接下去,诗人想象,如若在将来的某一天,那逝去的爱情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将是何等的欢欣、何等的喜悦!或许这沉睡已久的情感用几行诗句也不能准确地表达吧,他要奉献的是自己的整个生命,是他“心上的肉”和“心”。shylock通译为夏洛克,是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著名人物,犹太高利贷者,以其贪婪、残忍的本性而闻名于世,闻一多以爱情为“夏洛克”,倒是别致地道出这压抑已久的情感一旦爆发时那惊心动魄的力量。 这首爱情诗的别致之处起码有两点: 其一,究竟是谁欠下了“债”,谁又是“债主”?从诗本身的表述来看,当然是诗人自己欠下了“诗债”,“债主”是爱的另一面,或者说是爱情本身。按照诗人所设计的逻辑,这是说得过去的,诗人曾经陶醉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哪怕是短暂的),他应该用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情,将诗奉献给爱的对方,但却未能做到。这不就是欠下了“债”么?但是,每一个人又都容易看出,诗中的爱情双方显然并没有付出相同数量的爱,尽管诗人的“诗”未曾及时写就,但他对爱情的渴望与忠诚却理当在那位来去匆匆的“爱人”之上,如此一来,却又是爱的另一方欠下了“债”,而诗人自身却是真正的“债主”!这样一组矛盾的“债”与“债主”的关系,在诗的显、隐两个意蕴层次上存在着,互相映衬,趣味横生。 其二,诗本身是一首爱情诗,但却连篇累牍地重复着许许多多的商业名词,什么制钱、贸易、通宝、债务、帐本、利息,末了还拉上一位著名的高利贷者夏洛克。不言而喻,这本身也存在着一种矛盾对立的关系。爱情,本来是人类最纯洁、最美丽、最无功利性的感情,而商业则属于人类社会中最具功利性的活动,闻一多将这两条线索并拢在一起,互相解释,互相参照,让读者浮想联翩。 这两个方面的“别致”在总体上又显示为一种幽默风趣的美学品格。诗人站在“债主”的立场上表述着“欠债”的坦诚与负疚,又站在超功利的爱情的立场上,叙述着一连串的功利性话语,意义与形式、所指与能指之间的矛盾分裂构成了一种相当独特的幽默效果。透过这一幽默者不动声色的笑,我们又一次见到了闻一多对爱情问题所特有的超脱,特有的调侃。在现代中国的爱情诗中,闻一多的作品因此是别有风味的,这是不是也属于“东方老憨”的“旁观”之言呢?“旁观”之中也很可能蕴藏着极深的智慧。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荷之魂 有序 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 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底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 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看着你的躯体,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 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 是五老峰前的诗人,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 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儿,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 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须提防着,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吞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 然后, 高蹈的鸬鹚啊! 热情的鸳鸯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 逍遥着,偃卧着; 因为你们知道了 你们的义务。 闻一多曾经说过:“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了。”同样,美的形体若没有美的灵魂的充溢,也将成为一个空洞乏味的躯壳。《红荷之魂》正是诗人从美的形体中开掘出美的灵魂的一次成功尝试,它将红荷的形与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借自然物的优美明澈投射出人类主体精神的高尚圣洁。 通读全篇,那华美的语言,清丽的气韵,深隽的情思,使人有一种飘飘欲仙,中人如醉的感受。我们不禁疑惑,诗人究竟是丹青国手,还是大哲的化身,怎能用平凡的文字构筑出如此精美的图画,抒写出如此深刻的哲理? 诗作开篇,诗人就以一种热情洋溢的赞美诗般的笔调,歌咏了“红荷”的身世和境遇。“太华玉井底神裔啊!/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这玉胆底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饮雨初放”的红荷,在诗人笔下变成了凌波微步的仙子,她脱尽根下的污泥,濯饮玉胆瓶里“冽骨”的“寒浆”,宁愿投身于“没有堕世的山泉”,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开篇一节,短短的四行,就用清丽高雅的笔调,勾划出一幅超凡脱俗,亭亭玉立的“红荷图”,为下文的抒情感叹奠定了基调。 在第二节中,诗人更张扬起想象的翅膀,任它紧随着荷花的清香,在上下五千年华夏文明中自由驰骋。此时诗人的笔已从案头独对“红荷”的现实,沉入到民族传统积淀中,将“荷花”这一极富民族色彩的审美形象加以历时地充分展示。“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身为“花之君子”的莲花,牵动了我们祖先多少璀璨的灵感,多少深隽的情思;她那圣洁美好的形象,盛开在我们民族一代又一代的诗情里。于是,诗人不禁提出疑问,难道千百首“蜜甜的赞美诗”只因红荷是“抱霞摇玉的仙花”吗?“看着你的躯体,/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至此,诗人利用对传统的反观,自然而然地从描写荷花之形转到探索荷花之魂,并进一步细腻深刻地描绘出荷花内在精蕴的奥秘。在下四句中,诗人用排比句式将四个有关荷花的典故罗列,衬托出荷花之魂的四种不同倾向:似“如来”般神圣、如“太乙”的飘逸,似“五老峰前的诗人”纯真质朴,如“洞庭湖畔的骚客”正直高尚。寥寥四行,既巧妙地尝试了在新诗中化用“古典”的可行性,又烘托出荷花之魂的厚重和丰富。 然而,无论“太乙”、“如来”、还是“诗人”、“骚客”,都只是红荷之魂对古人之精神的象征。那么,在二十世纪的新时代光辉中,“红荷之魂”又该有怎样的内涵呢?在第三节中,诗人直面红荷,使主体精神与荷花之魂互相沟通、互相融汇。“红荷底魂啊!/爱美的诗人啊!/便稍许艳一点儿,/还不失为‘君子’”。在年轻的诗人心中,红荷之魂应该是蓬勃热忱,鲜活美丽的,她沐浴着生命的阳光,饱含着充沛的活力,正直而又美好。而“荷钱”那对理想“向上底虔诚”,对社会“圆满底个性”,又恰是花魂完美的补充,使她更为丰富更为新颖。花魂正是诗人之魂的投射,她年轻、自信、昂然向上,有着无尽的发展余地。 当然,诗人的深刻目光即使在美好的心灵瞬间也不会消散。歌咏了花魂之美后,诗人又谆谆告诫她要警惕现实的险恶:“花魂啊,/须提防着,/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吞食了泽国底版图。”这正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深刻体悟。这告诫既是诗人对个人行动的自勉,也是他对千里之外的诗友们的劝慰。 在最后一节中,诗人以浪漫主义的激越笔调,描绘了一幅水国太平和乐的景象,“崎岖的动底烟波,”经过“花魂”的努力,变成一幅“灿烂的静底绣锦。”这无疑显示了诗人改造社会,创造自由光明世界的理想”。然后,/高蹈的鸬鹚啊!/热情的鸳鸯啊!/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因为你知道了/你们的义务。”鸬鹚和鸳鸯象征着未来时代的新人,他们自由、活跃,负有社会责任感。在诗人心中,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花魂的高尚,才能生活在由拥有花魂一样美好心灵的人们,所创造的新世界中。《红荷之魂》寄托了诗人的高洁的情思,也寄寓了他美好纯洁的社会理想。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别后 啊!那不速的香吻, 没关心的柔词…… 啊!热情献来的一切赞礼, 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 于今却变作记忆底干粮, 来充这旅途底饥饿 可是,有时同样的餽仪, 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 反在记忆之领土里, 刻下了生增惹厌的痕迹。 啊!谁道不是变幻呢? 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 已经百度底乘除了。 谁道不是矛盾呢? 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 才冷僵了骨髓, 又烧焦了纤维。 恶作剧的疟魔呀! 到底是谁遣你来的? 你在这隙驹光之间, 竟教我更迭地 作了冰炭底化身! 恶作剧的疟魔哟! 闻一多是善于书写人生痛境的,从《风波》、《失败》到《孤雁》、《玄思》,再到后来的《荒村》、《死水》,诗人像一个敏锐的素描画师,专门捕捉生活阴暗幽寂的侧面,将它们溶汇于厚重深沉的情感之中,再现于纸上。抒情诗《别后》虽不是诗人创作的名篇,但同样体现出诗人情思绵邈、沉郁凝重的一贯风格。离别是人生中具有悲剧色彩的一幕,它使一切爱恋和友情被时空隔断,渐渐冰冷,渐渐消散。分手时一声“再见”,也许说得洒脱随便,但别后的深深愁苦和痛切反思却要长时间的咀嚼才能得以吞咽。“多情自伤离别”,别,是中国古诗反复咏吟的母题。而《别后》一诗抒写的则不仅是一种离别的悲哀,同时也包含着对人生境遇的感慨,因而显得更为丰厚,更为沉重。 告别了亲朋眷属,踏上茫茫无极的弧独之旅,诗人的心在寂寞中颤粟,迫切渴得到温馨的慰藉。生活环境的强烈反差,使同样的事物在诗人眼里发生了“百度底乘除”,产生了巨大变化。“那不速的香吻,”“没关心的柔词……”,那“热情献来的一切赞礼,/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于今却变作记忆底干粮,/来充这旅途底饥饿。”失去了才知那挚爱浓情的宝贵;离别后才觉那“香吻”“柔词”的份量,相聚使思维变得麻木,而分别则激活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使它们共同追寻着爱的归宿。以前轻率抛弃的温存的情意,如今都幻化为记忆里的灵光,给弧独跋涉的诗人以热情和勇气。离别象一台天平,衡量着一切情感的重量;离别象一面宝镜,使纯情和虚伪都现出真相。于是“有时同样的■仪,/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反在记忆之领土里,/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过度的温情反而冲淡了心灵的默契,一旦被时空阻隔,就显得苍白、空洞而又无力。 然而,人类心灵是幽妙复杂的,它像浩渺深遂的宇宙一样,令人难以捉摸。尤其是以诗人那样敏感纤细的诗心,浸泡在寂寞孤独的离别之痛中,就会显得更加变幻莫测,晴雨无常。诗人痛苦地忍受着自我心理的跌宕,但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灵魂的骚动,更难于把握。他呼叫着:“谁道不是矛盾呢?/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才冷僵了骨髓,/又烧焦了纤维。”灵与肉的冲击使诗人几乎发了狂,离别的痛楚喷涌而出,象火山爆发一样。他无法控制思维与情感的变幻,只得将一切归罪于“恶作剧的疟魔。”这种抢天呼地、无可奈何的态度真切透辟地反映了诗人离别后的凄苦心境,使读者感应到巨大的情感冲击波,很容易联想到相同的人生感受,产生心理共鸣。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 谁教你抛弃了旧侣, 拆散了阵字, 流落到这水国的绝塞, 拚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楚? 啊!从那浮云的密幕里, 迸出这样的哀音,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 孤寂的流落者! 不须叫喊得哟! 你那沉细的音波, 在这大海的惊雷里, 还不值得那涛头上 溅破的一粒浮沤呢! 可怜的孤魂啊! 更不须向天回首了。 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 一幅蓝色的谜语, 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 也不须向海低头了。 这辱骂高天的恶汉, 他的咸卤的唾沫 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 粘滞了你的行程! 流落的孤禽啊! 到底飞往那里去呢? 那太平洋的彼岸, 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 啊!那里是苍鹰的领土── 那鸷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爪, 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 建筑起财力的窝巢。 那里只有钢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的鲜血, 吐出那罪恶的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教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 流落的失群者啊! 到底要往那里去? 随阳的鸟啊! 光明的追逐者啊! 不信那腥臊的屠场, 黑暗的烟灶, 竟能吸引你的踪迹! 归来罢,失路的游魂! 归来参加你的伴侣, 补足他们的阵列! 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 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 那里有校猎的西风, 将茸毛似的芦花, 铺就了你的床褥 来温暖起你的甜梦。 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 那里方是你的浴盆。 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 趁着溶银的月色 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 归来罢,流落的孤禽! 与其尽在这水国的绝塞, 拚着寸磔的愁肠, 泣诉那无边的酸梦, 不如棹翅回身归去罢! 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 挟着我不息地前进; 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书信, 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 由着我的心性 回身棹翅归去来呢? 《孤雁》是闻一多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诗作象征性地描写了一只飞离了雁阵的孤雁,形只影单地奔向那“绝塞”的“水国”。一路上电闪雷鸣、海涛冲天,而那大洋彼岸的目的地又是那样的污浊凶险,它几经犹疑、踌蹰,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不息地前进”。该诗作于闻一多刚刚踏上美国大陆的时候,不言而喻,孤雁就是他的自我投影,他想象自己就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向着异国他乡的陌生土地艰难地飞翔。 全诗较长,但层次分明,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孤雁意识”在波涛汹涌中的发展过程。我们可以分层来理解。 诗歌共有十二小节,第一小节可以称作诗的第一个层次。这是对“孤雁”境遇的概括。在这一个层次里,除了“愁肠”、“酸楚”这类不难理解的心理渲染外,最值得注意的有两处,其一是“失群”,也就是说,绝大多数的“大雁”并没有走这条道路,他们另有方向,另有选择。显然,这是诗人在中国文化的整体意义上思考问题,他清醒地看到了象他那样的“海外游子”毕竟只是极少极少的,也并不符合传统中国的人生理想,(鲁迅说过,连进洋人办的学堂都被世人看作是“把灵魂卖给了鬼子”)闻一多国学基础深厚,对这一传统的人生观当然是相当熟悉的。那么,他又是怎样看待这样的“失群”呢?诗人在这部分里连续用了一系列的词语:不幸、流落、愁肠、泣诉、酸楚等等,其感彩是相当明显的:他并不愿意就这样“失群”,他为此而感到孤独、痛苦。这说明,闻一多受传统文化精神的影响还是很深的。但是,若他的精神状态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也就没有《孤雁》的独创性,没有他作为一位现代诗人的成功了。闻一多毕竟还有他的另一面,这就是我们应当注意的第二点,即“抛弃”。孤雁失群,并不是他无可奈何、被人抛弃的结果,是孤雁主动“抛弃了旧侣”。这样,孤雁的“孤独”以及他的“不幸”、“流落”、“愁肠”、“酸楚”等等又都成了他主观意志的产物,孤雁的人生选择具有了明显的反传统意味。综合这一层次来看,诗人实际上是有意无意地传达出了两种矛盾的心情:既有自我人生选择的决绝,又有选择之后那难以摆脱的孤独感、失落感。 这两种彼此矛盾的心理深深地浸布在了整首诗歌当中,成为我们理解“孤雁意识”的基础。 第二至第四节可以称作是诗的第二个层次。主要是写“孤雁”旅途的凶险。这里有震天动地的惊雷,有翻滚折腾的密云,有深不可测的苍穹,有咆哮肆虐的大海,茫茫天地间,前不见彼岸,后不见侣伴,凄惨的声声哀鸣早已被大自然的万千呼啸所吞噬,又有谁能听见呢?在人生的征程上,人的生命何尝又不是这样的弱小,这样的不堪一击,这样的孤立无援呢?“失群”之悲又一再涌上心头。但是,诗人写到这里,感情却徒然一扬,“可怜的孤魂啊!/更不须向天回首了,”“也不须向海低头了。”诗人姑且将其他的杂念抛到一边:无涯的蓝天固然诱人,但毕竟过分神秘模糊了,还是现实一些吧,不要去苦苦追索形而上的难解之谜,现实的人生等待我们去开拓;大海固然凶蛮,但那属于“恶汉”的粗鄙,也根本没有理会的必要,“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粘滞了你的行程!”在布满艰难险阻的旅程中,诗人拨开重重迷雾,毅然向那既定的目标奔走。“孤雁意识”中那决绝的一面充分展现了出来。 第五至第七节可以称作是第三个层次,写的是孤雁对彼岸的展望。在闻一多这样一位来自农业文明的纯朴青年看来,正处于高度工业化阶段的资主义的美国实在让人胆寒:林立的建筑,黑烟奔突的工厂,疯狂地向美丽的大自然掠夺土地,它们四处伸展自己的“锐利的指爪”、把原本是和谐完整的大自然撕得七零八落,清明的天空乌烟瘴气,灿烂的日月也失去了光茫。传统的闻一多研究认为,这就是诗人为我们勾勒的“金元帝国”的特征。我认为,这种分析是不够确切的;诗人在这里其实并没有怎么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关系,他的立足点主要在于工业文明的机械化对大自然和谐的破坏。这与闻一多早年所受到的十九世纪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有关,当然更与他这位来自湖北浠水的乡绅之子所受到的农业文明陶冶息息相关。 在闻一多所熟悉的中国农村,自然的山川草木与人类的活动是这样的默契、调合,与美国社会的大机器生产的喧嚣、嘈杂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对中国传统文明颇为钟爱的闻一多是很难对这陌生的生活方式表示好感的!想到这里,“孤雁”陷入了迷惘,“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于是,“失群”的懊丧之情强烈地涌了上来。如果彼岸真是那样一个“腥臊的屠场”,他又怎能贸然前往呢? 就在这样低落的情绪当中,诗歌转入了第四个层次,也就是诗的第八至第十一节。这是孤雁对故乡的憧憬。前程的晦暗,人生的恐惧,很容易让中国诗人转入“归去来兮”的感叹。就在这个时候,“孤雁”的耳边仿佛传来了伙伴们深情的呼唤:“归来吧!归来吧!”接着在他的眼前行化出了故乡那恬静迷人的景色。这里芦花飘飞,西风习习,有“温柔的港溆”,平坦的沙滩,溶溶月色的映照下,你尽可以自由自在的婆娑起舞,大雁的自由快乐也就是诗人闻一多对故土的一种想象。有人认为,这是闻一多对祖国美景的描绘。我认为可以这么理解,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指遥远的“淡山明水”的家乡。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真正的沐浴在自由与快乐之中,开明的家教,和睦的家庭,以及他那日夜思念着的迷人的书房──二月庐。早在清华学校念书之时,每到放假,诗人都急冲冲地赶回家中,为的是尽早坐在他那间温馨的书房里,潜心于令他快乐不已的精神漫游之中。 但是,闻一多毕竟承受住了种种的不适,在美国勤奋求学,“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评。”(闻一多《致父母》手稿)“孤雁”也没有真的顺着伙伴的呼唤,一路折回。诗的最后一节作出了这种决绝的决定,这就是诗的第五个层次。促使诗人(“孤雁”)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是什么呢?诗歌告诉我们,原因有两个:首先是“不由分说的狂飙”。可以想象,这就是“五四”时代远涉重洋、努力学习西方先进文化的历史潮流,这是中国社会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是任何个人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其次是个人的使命感和意志力。“孤雁”虽“孤”,却是必不可少的“信使”,肩负着千万人的嘱托,牵引了时代的希望,这样讲是否有意把诗人的留洋求学夸大了?其实没有,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这已经成为一种深厚的无意识心理积淀在人们心中,特别是对于闻一多这位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就更是如此了。我们必须承认,人是需要精神支柱的,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在民族国家大义的鼓舞下,中国人往往都能在逆境中奋发,在挫折面前信心百倍,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先前“孤雁”离群决绝的态度当与这样的精神有关。 “大雁”是中国传统诗歌的典型意象之一,如薛道衡《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李益《春夜闻笛》:“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李清照《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王实甫《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在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中,雁阵的活动因其鲜明的时令性而成为寒冷将至,万物肃条的标志,由此而与中国诗人多愁善感的心灵相呼应,于是,“雁”就成了“愁怨”、“迷惘”等心境的象征。闻一多表现去国离乡的苦恼,也以“雁”为依托,自然也属于对这一传统的继承。然而,在这一首诗中,“孤雁”又并不仅仅是愁苦的情绪符号,它本身也充满了意志力,有自己的个性、追求和思想,能够在急风暴雨、山呼海啸以及无涯的黑暗中作出自己正确的判断。“孤雁”是“五四”时代的“孤雁”,是新文化的结晶。 (李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鲜艳的明星哪!── 太阴底嫡裔, 月儿同胞的小妹── 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 溅在天边? 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 被海涛淘起? 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 摇睡了灵魂, 昏昏睡了这么久, 毕竟被你唤醒了哦, 灿烂的宝灯啊! 我在昏沉的梦中, 你将我唤醒了, 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 贬斥在情爱底边徼之外── 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 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 梦外包着的一层梦! 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 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 是情人底眼泪底波涛, 是壮士底血液底波涛。 鲜艳的星,光明底结晶啊! 生命之海中底灯塔! 照着我罢!照着我罢! 不要让我碰了礁滩! 不要许我越了航线; 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 教这泪海更咸; 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 教这血涛更鲜! 在苍茫而辽远的航线上,生命象一条孤独漂荡的小舟。在恶风险浪的颠簸中,在迷一样的人生寻梦中,它每时每刻都在祈望着一线光热以引导航程,哪怕那光线只是淡淡的星光,哪怕这样的星也只有一颗!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就是这样一副具有象征意味的人生图景。诗作创作于1922年8月,是诗人初到美国芝加哥留学时的作品。它是一篇追忆之作,是诗人对自己漫长太平洋之旅的小结和回顾。 站在去国离乡的船头,迎着无数海风和迷雾,一种深挚的思乡之情和随之涌来的忧思愁绪自然占据了诗人的心。它们的份量是那样重,以致使这颗敏感的诗心不能再忍受那重负,被坠得“昏昏睡了”,梦境是诗人遗忘现实的手段,也是诗人在凄暗的孤旅中排遣乡愁的唯一途径。 然而,年轻踊跃的诗心是不甘沉睡,不甘寂寞的,终于,当昏沉的眸子接触到天空那颗灿烂的明星,诗人迷蒙的心灵一下被照亮了,焕发出青春的热情与活力。因此,在诗的开首一节中,诗人用最纯美、最精致的词句赞美那星的光焰:“鲜艳的明星哪!──/太阳底嫡裔,/月儿同胞的小妹──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溅在天边?/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被海涛淘起?”一系高贵圣洁的形象把那颗明星刻画得如此光亮、如此明艳,使读者从一开始就沐浴在一片神圣如水的清光中。接下来,诗人极力表达了明星之光对孤独寂灵魂的拯救,对消沉精神的启迪。“我在昏沉的梦中,/你将我唤醒了,/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逃避现实的梦境被星光搅浑了,诗人真切而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清醒的灵魂是痛苦的,但在明星的照耀下,痛苦也变成一种诗化的体验。“灿烂的宝灯”指引着诗人,使他在“飘簸”的航程中重新充满了希望和勇气。 然而,诗作所要传达的并不仅仅是航旅中的真实感受。诗人沉雄的笔力冲破时间和情感的局限,直接指向人生哲理的广域。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太平洋舟中之行只是人生总体图景的片断,是一种象征性的人生际遇的浓缩。“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梦外包着一层梦!/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此时,诗作已跳出航船,跳出太平洋,翱翔在人生的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了。诗人巧妙地将现实之海和生活之海叠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借海浪的咸涩引出了对生活之海的解析;指出它“是情人底眼泪底波涛,/是壮士底血液底波涛。”泪与血、爱与泪、缠绵悱恻与慷慨悲壮的人的特有情感、智慧构成了生活之海的波涛。虽然浪峰险恶,但能驾驭扁舟自由旋于其中更 是一种无上的享乐。于是,在最后一诗中,诗人动情地高呼:“鲜艳的星,光明底结晶啊!生活之海中底灯塔!/照着我罢!照着我罢!/不要让我碰了礁滩!/不要许我越了航线;/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教这泪海更咸;/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教这血涛更鲜。”自然之海与人生之海流在一起了,自然之光也与生命之光融合在一处。太平洋舟中所见的明星,在思索和体悟着人生哲理的诗人眼中,幻化为一片生命的火光,它象灯塔般明亮,照指着人生之旅的航程。渴望作为的诗人急切要求驾驭生活的风帆,在“生命之海”中旅行。虽然他祈求星光的庇佑,以绕开礁滩,沿循航线,但并非作小心怯懦的追随者。他要创造,他要奉献,加进“一勺温泪”,倾出“一腔热血”,体现了年轻诗人勇于正视生活旅行中的恶浪,并敢于热烈追求理想人生的百折不回的勇气。 全诗采用写实与象征相互辉映的写法,从平凡的舟中偶感引发出深刻的人生际遇的哲理,体现了闻一多特有的深挚情思和雄健开阔的胸怀。 (阎延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闻一多和《七子之歌》 (靳闻 张洁宇) 大型电视纪录片《澳门岁月》中那首朴素真挚、深刻感人的主题歌,引起观众的强烈反响,大家听了这首歌后不禁潸然泪下,并把它看作迎接澳门回归的“主题曲”。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并非为澳门回归而写的新作,它是七十多年前一首题为《七子之歌》的组诗中的第一篇,其作者就是我校已故教授、著名的爱国学者和诗人闻一多。 那是20年代上半叶,刚刚从清华学校毕业的闻一多远涉重洋,到美国留学。从1922年开始,他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柯泉科罗拉多大学和纽约艺术学院学习美术,同时继续用大量的精力从事几年前就开始的新诗创作和文学研究。独居异域他邦,闻一多对祖国和家乡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在西方“文明”社会中亲身体会到很多种族歧视的屈辱,更激起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闻一多写下了《七子之歌》等多篇爱国思乡之作。《七子之歌》的全文是: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诗人作《凯风》以愍之。吾国自尼布楚条约迄旅大之租让,先后丧失之土地,失养于祖国,受虐于异类,臆其悲哀之情,盖有甚于《凯风》之七子,因择其与中华关系最亲切者七地,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怀祖国之哀忱,亦以励国人之奋兴云尔。国疆崩丧,积日既久,国人视之漠然。不见夫法兰西之alsace-lorraine耶?“精诚所至,金石能开”。诚如斯,中华“七子”之归来其在旦夕乎? 澳门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香港 我好比凤阁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分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咽着我的脂膏;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台湾 我们是东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就是台湾。 我胸中还氲氤着郑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点染了我的家传。 母亲,酷炎的夏日要晒死我了; 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威海卫 再让我看守着中华最古的海, 这边岸上原有圣人的丘陵在。 母亲,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将, 我有一座刘公岛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来呀,时期已经到了。 我背后葬的尽是圣人的遗骸!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广州湾 东海和匈州是我的一双管钥, 我是神州后门上的一把铁锁。 你为什么把我借给一个盗贼? 母亲呀,你千万不该抛弃了我! 母亲,让我快回到你的膝前来, 我要紧紧地拥抱着你的脚踝。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九龙 我的胞兄香港在诉他的苦痛, 母亲呀,可记得你的幼女九龙? 自从我下嫁给那镇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泪涛汹涌! 母亲,我天天数着归宁的吉日, 我只怕希望要变作一场空梦。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旅顺,大连 我们是旅顺,大连,孪生的兄弟。 我们的命运应该如何的比拟? 两个强邻将我来回的蹴蹋, 我们是暴徒脚下的两团烂泥。 母亲,归期到了,快领我们回来。 你不知道儿们如何的想念你! 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 这篇组诗作于1925年3月,当时闻一多正在纽约。其序辞中alsace-lorraine通译为洛林地区,位于法国东部浮士山脚下,普法战争中割让给德国,凡尔塞和约后归还。在诗中,闻一多以拟人的手法,将我国当时被列强掠去的七处“失地”比作远离母亲的七个孩子,哭诉他们受尽异族欺凌、渴望回到母亲怀抱的强烈情感。诗歌一方面抒发了对祖国的怀念和赞美,一方面表达了对帝国主义列强的诅咒。 就在写完《七子之歌》后不到两个月,闻一多怀着早日投身到报效祖国行列中去的理想,提前结束了留学生活,于当年5月启程回国,6月1日乘船到达上海。然而,刚刚踏上祖国土地的闻一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街头未干的斑斑血迹,两天前这里刚刚发生了帝国主义屠杀我示威群众的“五卅惨案”。被失望乃至绝望笼罩着的闻一多愤然北上,在北京见到了也是从美国回来不久的《现代评论》编辑杨振声。相同的经历、共同的感受、同样的激愤使他们走到一起,闻一多决定把原准备投送《大江季刊》杂志的《七子之歌》及《醒啊》、《爱国的心》等几首诗作,提前给《现代评论》发表。1925年7月4日出版的《现代评论》第2卷第30期,刊登了《七子之歌》。11月25日出版的《大江季刊》第1卷第2期也发表了这首诗,闻一多对诗中个别词句又作了一些修改。 此时正值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因此《七子之歌》一问世就引起强烈共鸣。一位署名吴嚷的青年读后,将其推荐在《清华周刊》第30卷第11、12期合刊上转载,并撰写附识说:“读《出师表》不感动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不孝;古人言之屡矣。余读《七子之歌》信口悲鸣一阙复一阙,不知清泪之盈眶,读《出师》、《陈情》时,固未有如是之感动也。今录出聊使读者一沥同情之泪,毋忘七子之哀呼而已。” 但是,由于这篇组诗不在闻一多的两部著名诗集《红烛》、《死水》之中,也没有收入《闻一多全集》,因此,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它并不为人们所熟悉。直到1997年庆祝香港回归祖国的活动中,有人提起了这组作于七十多年前的诗篇。当年4月出版的《清华校友通讯》曾刊登1947级校友施巩秋题为《重温七子歌思念闻一多》的文章。随着澳门回归祖国日子的临近,第一节就诗咏澳门的《七子之歌》更加引起人们的注意。澳门特别行政区筹委会正式成立后,本报于1998年5月15日在文艺副刊“水木清华”上刊登了《七子之歌》的《香港》、《九龙》、《澳门》、《台湾》四节。 1998年初,大型电视片《澳门岁月》的总编导在一次偶然翻阅闻一多诗集时,也发现了《七子之歌》,即请祖籍广东中山的作曲家李海鹰为之谱曲。李海鹰一遍遍地吟诵闻一多的诗句,流着泪在一夜之间完成了曲子,他将潮汕民歌的特色融入其中,并从配器上也有意贴近闻一多生活的年代。编导又选中澳门培正中学小学部年仅七岁半的容韵琳小朋友担任领唱,她以夹带着浓重澳门乡音的普通话演唱,与曲调设计浑然一体。后来,《澳门岁月》的总编导感慨地说:“主题歌词选用闻一多的诗是我们成功的首要因素和关键。” 如今,澳门即将回归祖国,又恰逢闻一多百年诞辰之际,《七子之歌》的首篇《澳门》在中华大地上再次引起轰动。澳门特别行政区筹委会澳门委员、主题歌大合唱的指挥陈振华评价说:“这首歌唱出的是是我们灵魂的共鸣,时代的共鸣。澳门很多学校和社会团体都来索要歌谱,澳门同胞要唱着这首歌迎接回归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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