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王蕙玲》 她是谁?编织徐志摩的四月天! 根据台湾媒体报道,公视"人间四月天"播出后受到好评,不少人好奇,到底是谁,竟能如此深入徐志摩的爱情世界?几句简洁的对白,就将徐志摩纯真的灵魂与浪漫的爱情观表露无遗!她就是编剧王蕙玲,一位"生活简单,但脑袋却无比复杂"的女人。 台湾《民生报》报道,为了写"人间四月天",王蕙玲跟着徐志摩的足迹走,从他的出生地天津开始、经江南、北京,最后来到到英国剑桥,坐在贯穿"王家学院"的康河旁,王蕙玲惊讶地发现,徐志摩的诗竟像"一本实用的旅游手册",光是看诗就知道他住哪儿! 因为诗中的景物,100多年来都没变,王蕙玲也住在徐志么曾住过的宿舍里,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树依然矗立,树梢上夜莺的啼声及康桥上的青苔如昔,斜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王蕙玲说,"我彷佛看到徐志摩缓缓撑篙而来,空间交迭后,时光似乎未曾流逝!" 百馀人的外景队在徐志摩的母校"王家学院"拍戏,学生宿舍、图书馆、老教堂都是"古迹",申请拍摄许可特别困难,保险公司的要求也严。王蕙玲笑说,"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如果在拍摄初期就知道有这么多麻烦,也许我们就不会到英国实地拍摄了,但也庆幸当初有『实景重现』的梦想,最后我们还是做到了。" 王蕙玲19岁出道,她第一次写剧本"伴你窗前同此生"就被华视采用,并拍成"华视剧展",王蕙玲说,除了要感谢华视那位肯大胆启用新人的资深编审斯志耕之外,如果没有父母亲的支持,自己可能就会成为每天上课、改作业的音乐老师了。 16年前,师专音乐科毕业就是捧着铁饭碗的小学老师,要改行当剧作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王蕙玲说,家人的支持真的很重要! "生活简单"对剧作家来讲很重要,王蕙玲说,"因为我需要大量的时间来消化资料。"写剧本时她全心投入,经常一个多月足不出户,三餐都靠家人供应,王蕙玲笑说,"有一次我写完剧本,想好好地逛街买东西犒赏自己,到了街上才发现,熟悉的咖啡店换老板了,常去的鞋店倒了,走在街上好象到了国外,景物竟变得十分陌生。" 写"第一世家"时,她独自住进台东知本的老爷酒店,一住就一个多月没走出饭店一步,等剧本写完退房时,连饭店总经理都来问她,"本饭店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因为王蕙玲是最了解饭店服务品质的资深客户,没想到她的答案竟是,"来此度蜜月的人多,房间的隔音是不是可以加强一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序 如此人间四月天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梁启超集宋人词句赠志摩联 厚厚的、夹有银色条纹的深蓝丝绒窗帘,被撩开了。 帘外,夜色如水,如水一般的清澈,如水一般的流淌。整个城市都静歇了,五光十色的梦把穷的、富的、醉生梦死的、辛劳奔忙的人们引进了或苦或甜的境地,让他们领略虚无中的至衰和极乐、憧憬与骇异;然而这也只是尘世生活的继续与夸张而已,同样地无聊,同样他虚空。 帘内,她,陆小曼,诗人徐志摩之妻,孤孤单单地倚靠在窗台前;浅灰色衣袖旁,是一致极有韵致的文竹。帘旁的奶黄色墙壁上,挂着一幅贺天健——她的老师的山水立轴,一团氤氲飘渺的云雾缭绕着叠翠层峦。 诗人去了北平,他刚从那儿回来五天,衣衫上的风尘还未掸尽呢,又被古城召唤去了。他爱北平,那儿有碧瓦黄墙,故宫永巷,有小胡同、四合院,有北大、清华,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和浩如烟海的图书,有飘浮在整个城市上空的几千年文明氛围……她却依恋上海。她离不了影剧院、舞厅、咖啡馆、四大公司那忽明忽暗的霓虹灯…… 他往返古都,她寄寓洋场。 今夜,她倚在窗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诗人不在她的身边,周围的世界显得出奇的空旷和荒凉。诗人去了,带走了他的心灵,这世界失去了全部的色彩和意义。 她久久凝望着那黑沉沉的无垠夜空。群星闪烁,银色的光芒宛若一种灿烂的语言,亿万年来诉说着,那么神秘,那么寂寞,那么悲哀。她感到,她与他之间,有着一层障碍,也许薄如翳膜,一捅就被;也许厚如广宇,两颗心灵就像在不同轨道上运行的两个星球。 诗人又远去了。他总是那样的行色匆匆。他是一团火,灼热、明亮,熊熊烈烈,燃起人们的热情,照亮大家的心灵、他是一个孩子,兴高彩烈,仰天大笑,大惊小怪,手舞足蹈,把神妙的童话世界带回到友人的生活里;他是只云雀,难耐嵌金镶玉的雕笼的幽困,不停地翱翔啭啼,冲向蓝天,寻找更加广阔的苍穹……他走了;纵然仍有酬酢饮宴,仍有弦歌丝舞,她却感到寂寞、寂寞,无穷的寂寞。 忽然,夜幕上一颗很大很亮的星星抖动了一下,笔直地坠落了。起初是一点银光向幽邃处疾驰,继而化成一阵光雨,迸射着。飞溅着,投向永恒的怀抱…… 她浑身一凛,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连忙闭上眼睛,把窗帘紧紧地攥在手里,让自己镇静下来。过了一会,她转过头去,睁开眼睛,却看到画幅上突兀狰狞的峰峦浸沉在浮动幻化的烟云里,又吓了一跳。 她手拙腿僵地移步倒在沙发里,只感到心头怦怦直跳。 诗人到南京后,打来一个长途电话,简短的几句话:我去了,你一个人多保重。平平常常的叮咛,不知是由于传音的失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听上去,声音似乎有点异样,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不像平时那样的欢快和生气勃勃。她想问几句,说几句,话还没有出口,电话就挂上了。 电话里的声音和天上的陨星,两件事毫无关联。可是她却总感到其间有一种神秘的内在感应。这种莫名其妙的联想使她不寒而栗,她想竭力排遣,但越排遣,那种内在的感应似乎越鲜明,越强固。她抬头瞥见诗人书桌上竖立着的那块雕有一尊佛像的唐砖,发觉佛面上的那种入定沉静的表情忽然不见了,却换上了一副悲哀、迷偶的容颜。 十一月的夜风吹得她寒颤起来。她又起身放下窗帘。 她回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本诗人临行前留下的日记想读,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她听到女佣王妈去开了门,跟来人大声说话,接着又窃窃而语。门又关上了。 她猜不出是什么事,只感到一阵心悸,头晕得站不住脚。等了一会,不见王妈来告,却听到楼下一阵忙乱。她定了定神,披上一条坎肩,急步下楼。走到半处,一眼瞥见亮着灯的客堂里站着愁容满面的中国航空公司财务组主任保君健和另外两个神色肃穆的陌生人。 陨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笔直地下坠…… 三年后。 车上走下一位少妇,清逸好停有如秋竹,伫立在夜风里,凝望着幽暗的远处。 她是林徽音。 硖石,这个地方她从未到过。可是,这里却可以说是她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闪光点。在这个光点中,映显着一张清秀聪颖的面孔。这张面孔,如今早已紧闭双目,静默地长眠在故乡的泥土里了。 东山万石窝,她曾经听诗人兴奋地描述过多次。现在她仿佛看到了那苍翠的松柏,层层林立的馄岩,背后横卧透道的东山。东山有七层六角形的宝塔,轻摇着四十二只风铃,伴随着东寺悠悠的晚铸钟声,一下,又一下……她在想象自己正站立在那大石棺前,黑色衣角和白色纱巾在风里飘拂,手中断断续续地撤出一片片带着火星的纸灰,它们飞旋着,飘零着,有的升入云天,有的坠落泥地,有的粘附在小草上,有的被风儿送得不见了影综。那不是纸钱,是从一本排色封面的日记本上撕下的一张张写满字迹的薄纸;她焚化着,祭奠着,祝祷她的亡友宁静安息……这破碎的纸片,焚化成的灰烬,是伤痕累累满缀泪珠的心灵,是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是如水悠长的情愫? 三年来,她的哀悼总是和北平的瓦蓝天空,康桥的尖屋顶揉和在一起的。瓦蓝天空下永远有鸽铃的叮咚,尖屋顶永远静静地映照在清流里;那短暂的生命呢,只有一行行清丽的诗句吟哦于饮泣的心间了,只有一块从开山脚下捡得的飞机残骸长悬于她卧室的墙头了。 三年了,她内心的伤痛恐怕无人能够体察。也无人知晓。生离死别,也许是人生常事,却为何偏偏发生在如此相知相得而又正在风华之年的密友间?这种猝然而来的永诀,在顷刻间把密友分隔在永不相通的冥河两岸,从此那活生生的音容笑貌,那丝丝入扣的思想共鸣,那纤毫入微的感情交流,那牵系着许多值得永远回味的记忆和神秘心跳,那正待倾诉而又未及启齿的千言万语,便一下子被割断了,吞没了。日月仍在运行,人类仍在生息,昼夜仍在交替,而这个善良的,真诚的,热情奔放,挚爱着一切朋友的大孩子却被无边的幽黯摄走了。在他,也许正是获得了他所追求的在一种奇特形式中的升飞解脱,而留给亲人朋友,留给她的,又是什么呢?三年来时时响彻在她心底的那种呼唤,时时令她哀痛欲绝的那种悲悯,时时使她寝食难安的那种柔情,他是否知晓? 她一动也不动地向着东山万石窝方向遥望。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铃声骤响。她回到现实中。 她走回车厢,坐在丈夫梁思成身边。丈夫一直在车窗后面望着她。 火车启动了。 两人没有说话。丈夫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妻子冰凉的手背上。这里有理解,一种深刻的、高尚的、无需用语言传递的理解。——三年前诗人遇难后的第三天,正是他,专程从北平赶到济南,参加了后事的料理,捡回了那块飞机的残骸,——谁能不爱那个襟怀坦荡的大孩子呢? 她没有看丈夫。她在心里崇敬他,感激他。 火车离开了这个灯火昏黄、人影寥落的小站。 诗人这股溅着跳着的溪水,就在这两个女性的生命的原野上流淌、奔泻,奏响一曲曲哀怨悱恻、豪放激越的乐章,要解说这些乐章,又得从另一个女性谈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一部 (一) 还没有开始涨潮,江面静得犹如一幅轻轻抖动的锦缎;每一朵小浪花上都映照着落日的余晖。天灰蓝灰蓝的,没有云彩,斜斜地铺展着。几十只不知名的水鸟就在这天水之间,一刻不停地飞上飞下。 岸堤上有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沉着头,抽着旱烟,翘起的髭须中间喷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刚升起,就被江风吹散了。 三个小男孩,赤着脚,挥动着手,呼喊着,向远处奔跑。 高处有一个凉亭,亭子里有石凳石桌。坐在这儿,可以一面品茶饮酒,一面观潮赏景。这是当地有钱人家集资建造的。 石桌上摆满了酒肴。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正在宴请杭州来客。 客人戴眼镜,精瘦,嘴唇上方的小胡子和嘴角边的微笑都像是画上去的,浮着的,与皮肉没有关系。说话声也是浮浮的,从牙缝里漏出来:"缘。天地万物,人生际会,一切都是缘。我太相信这个字了。"说着,夹了一块鸡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一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徐申如相貌端庄,神情严肃。他不接口,装做饶有兴味地看着客人那蠕动的嘴,似乎非常想等他舌齿稍空后再说下去。 "……嘉敖先生视导杭州府中时,恰好翻到家序公子的文章卷子,召他面谈一番,发现小公子不只才智超群,而且人品俊逸,回家后赞不绝口……" "这是张先生溢美了。小儿实是愚顽得很。"徐申如掩盖着自得之色,淡淡一笑。摇着头说。 "光博兄,"客人将身子凑过来,用筷子轻轻地敲着镶金边的瓷盘,"大先生嘉森从上海回宝山时,嘉敖先生就和他商议,两位兄长作主,拟将妹子嘉盼小姐许配章序公子。我今天来就是讨这杯喜酒吃的,两位张先生还在杭州仰候佳音呢。老兄意下?"他不等徐申如开口,又接着说,"张家是宝山县的望门大族。两位张先生又是政商两界的巨子,这门亲事,从长远计,可以攀得呀。对老兄今后的事业……" 这些,自然是徐申如为儿子配亲首先考虑的条件。客人的话当然打动了他,但精明持重的徐申如却不愿把心里的盘算直截了当地正面表述出来,显得那样的受宠若惊,便拿起酒壶往客人的杯盏里斟酒,"来,喝酒,喝酒。" "嗯,不客气,不客气。"客人微微欠身,双手捧起酒杯。 徐申如又挟了一大块鱼肉送到客人的碟中,"吃菜。我们这里的河鲜,不见得不如杭州呢。多吃些,多吃些。" "这门好事如能成功,我要好好地讨吃十八只蹄肘呢。老兄,你看?" 徐申如摸摸下颏,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张氏昆仲……" "潮来了!""潮来了!"小孩大声喊着,从远处奔跑回来。 刚才还平静如池的江面,现在已像巨人的胸脯,起伏不停。举目眺望,远处有一条银带,渐渐移近,眨眼功夫,便在咫尺,成了奔腾的万马,披散着白色的鬃毛。再近来,那已是一座玉砌冰雕的长城,倾斜崩倒,震撼激进,吞天舐日…… 主客都肃然站起。客人不住抚掌大呼:"壮观!壮观!胜过钱塘潮是百倍!" "今天这潮,中上而已。八月十六那个潮头才可观呢。到时候、烦请老兄相邀两位张先生屈驾光临,小弟略备水酒恭候……" "潮水大,潮水高,看了一潮又一潮。"三个小孩一边唱一边爬上堤岸。 堤上的那个老人没有抬头,依然拍着他的旱烟。潮水他已经看了几十年,不再稀罕什么涛生云灭了。 (二) 十六个月后,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徐申如之子徐章序与宝山张祖泽之女张嘉盼(幼仪)在硖石商会礼堂举行西式婚礼。 二十岁的新郎西装革履,十六岁的新娘裙裾拖地。萧山汤蛰光老先生证婚,以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读了一篇洋洋千余言的骄体贺辞。 贺客的嘻闹和戏谑,终于随着那只德国制的落地自鸣钟的十二下"当,当"声,像潮水一样消退了,洞房里只留下两个新人。 一对高高的龙凤花烛在窗前长案上摇闪着两朵小火焰,跟明亮的白色电灯光一起,将两人的影子描画在滚花的粉墙上,微微地晃动。 章序累了,但还很兴奋。自己成了这个喜庆场面的主角,他感到好玩,又趣味无穷。他结婚了,但他并不懂得这件事?新鲜的事物,热闹的场面,欢乐的人群,今天这些全有。他照着家长教给他的典仪,如实演做了一遍,成了亲友瞩目的中心,簇拥的对象,这挺荣耀。 他忽然想到今天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主角,一切她都有份,便转头向独坐在床治上的新娘看了一眼,用一种欢快的语调朝着她说:"你——累不累?" 新娘动了一动,没有抬头,也没有作声。 "她害羞呢。"他偷偷地想。新娘都是羞答答的。他忽然想起祖母说过,新娘子出阁那天不兴喝水,怕在紧要关头去撒尿招人笑话,就连忙拿起细瓷茶壶往一个"滴翠"青瓷盖碗里倒了大半碗碧绿的茶,送到她面前,"现在你可以喝茶了,你一定渴了。" 新娘还是纹丝不动。他有点窘。他用更温和一点的口吻说: "喝吧,不要紧的。" 新娘忽然抬起头,勇敢地望着这个从此刻起便是自己丈夫的人。 她没有伸手接茶碗。他站着不知所措。 烛火轻轻一爆。他感到有事可做了,宽慰地舒了口气,高兴地走过去,拿起银钳剪短烛芯。他故意放慢动作。因为他还没有想出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房间里很静;没有一点声息。他仍然背对着她,可是感觉得到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还在瞧着他。 他终于转过脸去了。果然,她还是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目光。 他也大胆地对望着她。 他只看见两只大眼睛,两只闪着黑色光芒的大眼睛,两只陌生而又亲切,羞涩而又热情的少女的大眼睛。 黑色的光芒愈来愈大,变成两个大大的光环,在转动,在焕发。 慢慢地这两个光环笼罩了这摆设着崭新雕花红木家具的房间,笼罩了这个戴金丝边眼镜、早在中学时代就在校刊上发表过关于镭锭与地球历史的文章的北京大学预科班学生。 他曾经在那些他心爱的有光纸上排满石印细字的小说里看见过这对黑色的大眼睛。 ……高台上,纤纤玉手一扬,挂着红绫的彩球抛向一个陌生的男子。遗落珠凤一只,被洛阳才子拾去,男扮女妆,楼台幽会。落魄书生冻卧雪地,被过路卖卜先生救去,延留家中苦读,与独女私订终身……这些平庸而又动人的故事里的女主人公不都是有着这样的一双黑色大眼睛吗? 他慢慢地溶进这个光环,就像走进一个奇妙的故事。 他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到了从故纸上缭绕而起的如烟似缕的梦…… 一对素昧平生,互不了解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在时俗和家族利益的支配下结合而成夫妻。 电灯关了。 两支龙凤花烛顶着红红的火焰,滋滋地作响,滴着涂金的红烛油。据说,一双花烛,一支代表丈夫,一支代表妻子。哪支蜡烛先燃尽,谁就先离开人间。 他和她都未曾留意:一支红烛半夜里熄灭了,一支孤独地燃烧到天明。 (三) 天气闷热。庭院里的蝉嘶一刻不停,叫得人心里烦躁。 章序暑假刚回家,在里间午憩。幼仪在外间缝制一件墨绿的小斗篷,这是她为刚生下三个月的儿子阿欢准备明年周岁时的礼物。他们结婚已三年了。 有人轻轻敲着房门。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门外是老仆人家麟,高个子,驼背。 "少奶奶,老爷在前厅与客人商议铁路的事情,酱园里差人来报信:伙计们又在哄闹。老爷吩咐请少爷去应付一下。" "少爷昨天才回来,坐火车累了,刚刚睡下。" "老爷这样关照的。"家麟为难地说。 "那么,"她想了一想,"我去。" "少奶奶自己去?" "嗯。老爷有事,先别去回复了。等我办好了再去禀告。你在大门外等我,我换一件衣服。" 徐家是硖石镇首富,明代正德年间从海盐县花巷里迁居于此,一直经商至今,到徐申如时,因与南通张謇友善,更促使他立志兴办实业建设。在本镇,除了独资经营徐裕丰酱园外,还和人合资开设裕通钱庄、人和调庄、硖石电灯厂、双山习艺所。 最近酱园生意不景气,徐申如要将范围缩小一些,准备调派一部分工人到双山习艺所去。工人们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工作场所,吵闹了几次。这一次闹事最凶,停了半天工。家麟在路上将这情况告诉少奶奶。 幼仪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应付的办法。 硖石镇的街道排列宛若一个"非"字,中间贯串一条狭窄的河道,四周辐射着蛛网似的小河港,上面架着一座座石制的、木造的小桥。 幼仪走过三座桥,来到裕丰酱园。 账房先生一见少奶奶,赶紧将她迎进账房间。幼仪简单地问明情况,就直接到工场去。所谓工场,只是一个露天大院子加七八间矮房而且整个院子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腐酸气味,几十只大酱缸,有的有盖,有的无盖。不管有盖无盖,缸边都有成百上千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 酱园里有四十几个工人,有做酱师傅,有杂务工,还有学徒,现在都停了活挤在院子里,有靠在酱缸上的,有坐在压缸用的大石块上的,有蹲在墙角明凉处的,有抽烟的,有用细竹枝招耳朵的。天热,穿坎肩的只有几个,大多是着身子,身上的皮肤也成了酱色。 幼仪由账房先生陪着走进工场,工人中起了一阵骚动。雍容华贵的少妇突然出现在一群衣履不整的汉子面前,这种强烈的对比,使他们感到别扭、尴尬。 "这是少奶奶。老爷吩咐,有什么话可对少奶奶说。"账房先生说完话就打开黑纸折扇替少奶奶打风。 幼仪向他摆了摆手,面上挂着一丝笑意对着工人说: "你们替酱园出了不少力,这个,老爷知道。近来生意不好,你们也清楚。老爷想让你们中间一部分人去双山习艺所帮帮忙,等生意忙了,再回来。这个对你们好,对酱园也好的办法,为什么要反对呢?" 工人们相互望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大家向一个穿坎肩的中年工人看去。他走前一步,向幼仪弯了弯腰。 "生意不好,晓得;老爷待我们好,晓得;双山那边活儿轻,晓得。只是,只是大家在这里惯了,谁也不情愿去陌生地方,又怕回不来。请老爷开恩,让我们在这里照老样子干下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捻着坎肩的下摆向下拉。 "去双山,一样拿钱,一样吃饭,过几个月回来,老爷呼啦的,我,少奶奶担保。怎么样?" 她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工人。 大家还是畏缩着不作声。从他们的面部表情看,他们没有让步,幼仪的话对他们没起作用。 还是那个穿坎肩的说话:"少奶奶,我们要去一齐去,要不去一个也不去。" 几个工人跟着点点头。 "再问你们一遍,真没有人去吗?"她沉下了脸,声音冷冰冰的。 提高了。 一个学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话又咽下去了。 大家跟着那个穿坎肩的.摇着头。 "好,不去也不硬逼你们。"她转过脸对账房先生说:"陈先生,你给他们每人多算一个月工钱;再让家麟跑一趟杭州,对我哥哥说,叫他在杭州招三十个工人来。酱园停几天生意,徐家是不在乎的。" 说完话,转身就朝外走。 工人们慌乱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赶紧拦住她。 "少奶奶等一等。" "别走,少奶奶。" "再商量商量……" "去不去?"她站定身子。 "去,去,照你说的办。" 她转身对着大家说:"这就是了。徐家何时亏待过你们?陈先生,你就照老爷说的办,选十五个没有家小的人去习艺所。" "工钱还减不减,少奶奶?"一个老年师傅胆怯地问道。 "谁说减工钱?" 几个人指指陈先生。 "老爷的意思?"幼仪问他。 "不,不,是我想省点开销……"他低下头避开少奶奶逼视的眼光。 "以后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幼仪的口气相当严厉,"工钱照旧,给大家每人加五角酒钱。" "是,是。" "送少奶奶。" "送少奶奶。" 账房一直送到大门口,幼仪站在门阶上。 "刚才那个穿坎肩的,叫什么?" "才得。" "三个月后,打发他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二部 (四) 硖石有东西两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山上有宝塔、寺庙、学堂、池塘、奇石、浅草;章序自幼就在这几念书、游玩,捉蟋蟀、采奇花异草、观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来,章序正在摆弄从东山捡得的浮石,准备堆砌一座盆景,幼仪回来了。她一面将外衣挂在雕花红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叙述刚才在音园里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听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听她的话:"唉!谁要你去管这种事情!"他重重地撂下还没有摆弄完的盆景,扭头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设想身背后的难堪场面。 她像被魔法镇住似地站在那里…… 他从家里出来,信步来到西山半腰的梅壇。这里的房舍依山建筑,精致幽雅。梅树绿荫如盖,没有花朵,十分寂静。几丛月季。 杜鹃倒开得庆盛,红艳艳的,像设上了颜料。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是这儿有一大堆一大堆浓彩,显得清凉。章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解开衣领,让阵阵凉风往里面灌。 他望着天、树木和青草,心头涌起一种闲适感。每当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爱的书,他就会将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盯住一朵云看。一朵大大的白云,悠闲而潇洒地飘浮着,舒卷自如,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相。没有生命的云能够随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灵性的人,难道能够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妻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她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银堆里长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钱币的色彩,她不会将命运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一扬手间。她是实际的。她爱看《红楼梦》,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纵荣宁二府的王熙凤。也许,这就是她的追求? 前几年,章序走出了硖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几个月书,又到天津求学一载,最后进了北京大学攻习政法。大城市开阔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许多在故乡不可能得到的知识;特别是拜在梁任公(启超)门下,学识、为人嫉玫狡裘桑缢谌?记里所写的:"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从此,他学会以新的眼光读历史,看社会。他懂得了世界是多么大多么新奇,他又多么想彻底地穷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个这样的新的高度,回顾三年来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错处。她是公婆满意的好媳妇,却不是他的好伴侣。他脑海里飘过的千思万绪,他在书本上和社交中获得的无穷感受,心底里涌上来的几多话语,渴望对人倾诉,亟盼引起共鸣,然而一触及她那双仅仅注视着眼前现实的眼睛,便全部噤噎住了。这使他苦恼。同床共枕的妻子竟不能成为心灵相通的知音,这是多大的悲剧!妻子待他好,温存恭谨,体贴顺从,痛家相关,衣食照拂,可是这些别人也能做得到,佣仆也做得到的呀。他开始感到这种纯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种错误。这种想法有时也会使他负疚,因为这至少不是她的过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伤害她。如今,儿子已经诞生了,徐家有后,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父亲,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实现心里的那个大计划了…… 暮色渐浓,像幕帷一样垂下。身上有了凉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转身离开梅增,到广福寺和尚处吃了一碗素面,又翻过山巅,到了后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边,静静倾听那空灵的淙淙之声。 淡淡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孤单的心,纯朴、明净。光,淡淡的,白白的,轻抹在花木上石上,光与影交错,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慢慢地,一颗颗小星星发着亮,缀满越来越黑的天幕。 他仰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星空。一颗颗星星是一个个凝视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这灿烂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觉,能感受我心里的一切?我的灵魂,能像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两肋插翅飞出尘衰,飞向无垠的天宇窥知它的奥秘吗?也许那儿有着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气息,撩拨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飞了起来,向那伟大的苍穹…… "天气凉了,该回家了。" 一件夹衣盖到他的身上。幼仪从东山找到这儿。 翅膀断了,从星空中直跌下来,他感到坠落的恐惧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号"客轮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驶去。 天还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学同窗董任坚、刘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从二等舱房走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夜色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轮船单调的破浪声。 他几乎彻夜未眠,奋笔写就《启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间的感情依然激荡不已,毫无睡意,出来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虽然还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浓淡之分,影影绰绰地看得出天、海、岛屿和其它船只。颜色不断地在变化着:深灰、淡灰、黛青。黎明来了,可是,天阴沉沉的,还飘浮着白雾。看样子,今天太阳不会出来了。 大海也不满意这样的天气,发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爱高天,也爱大海;爱天的宁静和深邃,爱海的潜力和雄伟。他的性灵常常飞人云宇翱翔,他的热血却如海涛汹涌。 几千年文明古国,推翻了皇帝,就像揭开了华丽的锦袍,露出那满身的疮痍。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大总统像走马灯里的人头,老百姓还是啼饥号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声呐喊,有人抛头颅洒热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买槎出海,到国外去寻觅。离家前夕,父亲与他作了一次长谈。 "……要使中国富强起来,只有兴办实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把硖石变成南通,像张季直那样振兴地方,发展交通。蚕丝厂。 布厂、电灯厂,花费了我毕生的心血;为了让沪杭铁路东湾通过硖石,与顽固豪绅抗争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须眉如汤,干成的这点事与心中的愿望相差太远了。我知道,我背后的辫子虽然早就剪掉了,实际上,却有一根无形的巨大的辫子永远拖在脑后,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迈不开腿。我始终是个半新半旧的人。有许多事情,我不懂,这辈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这道理搬到自己国家来,大干一番,将破石办得像外国的城市那样……" 父亲想用自己的话点燃儿子的热情,使他确立继承父业的志向;哪知,儿子有着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国的汉密尔顿(hamil-ton)——华盛顿的财政秘书——横跨政治、金融两界。 祖母何太夫人亲自冒暑送孙儿来到沪滨,训勉交加;亲友相聚饯别,慰诲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负着众多的期望。孤独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对天对地对人对己的表白和激励。 晨风吹拂,他解开衣领,拍打长栏,吟诵文中的句子:"……耻德业之不立,追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昔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铸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请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人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捆捆温温,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听以答请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愈念愈激动,几乎是击节高唱了。这个怪异的行径,不免招来惊奇的目光,可是他却毫不介意。紧猛的海上晨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飞乱舞,他却感到一种豪迈的气概和激扬的情绪。他没有注意到,在几个华人和洋人的背后,有一双圆圆的灵活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那双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章序见他那轩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气质的秀丽的脸庞、聪颖的眼神……心里一动:"这位……? "这位仁兄意气奋发,激荡人心。请问首姓大名?" "我姓徐……本名章序,现在易名叫徐志摩……"他有点意外,又很高兴,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老成很多的美男子,"……家父说,我幼时,遇到过一位法名志恢的高增,他伸手在我头上前前后后摸了几遍说:此儿将来必成大器。于是父亲就替我改名为志摩,大概不外乎讨个吉利,图个应验的用意吧…… ……"说罢,志摩仰天耸肩哈哈大笑,接着,又伸手扶扶眼镜,"喔,你兄长呢?我只顾自说自话,忘记请教了……" "小弟姓汪,名精卫——" 圆眼睛的话还没说完,志摩慌不迭地抱拳作揖:"啊,原来就是兆铭先生,志摩失敬了!" "志摩兄只身赴美,想必是去读书?" "正是!"志摩兴奋地说,"我想好好学点社会学、经济学,回国来发展实业,使国计民生得以振兴!" "壮志可嘉。"汪精卫点着头说,"志摩兄文采斐然,好功底呀,敢问是从哪里毕业?" "小弟前年在天津北洋大学预科修业,去年到北大……最近人费新会梁任公门下……" 志摩是个直肚肠,别人问话,他只知道实答;不过,这样一来,倒使汪精卫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原来足下是任公老夫子的高足!怪不很呢,我想,这么轻的年纪,哪能写出这样一手佳妙的文字……" "过奖了。志摩为文,不过是直抒胸臆而已,于笔法二字实在是极为生疏的。先生也去美国?" "是的。"汪精卫忽然皱起眉头,喟叹一声,"在国内我实在度日如年。自辛亥以来,政局动荡,令人怅惆。中山先生虽然在粤组织了军政府,但实力却难与段棋瑞等辈抗衡。革命前途,仍然茫茫 "汪先生何必要从政呢?帝制崩溃,汪先生对于缔造共和是有功的。现在既对革命前途缺乏信心,何不急流勇退,做做学问,吟吟诗,岂不妙哉?" 汪精卫微微一笑。"志摩兄也知道我喜欢吟诗?" "汪先生诗名远扬海内,高于政声,谁人不知?" 灵活的圆眼睛往志摩脸上一扫。"唉,你老弟也劝我不要从政。马君武对我说过:你要从政,当心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我汪某……实在是个不矜名节的利禄场中人……我看,你,风清貌逸,英气逼人,倒是个文人之材!" 志摩睑红了。"我……哪里……我家里是毫无书香之气的……我本人,也志不于此……" "志摩兄,到我船舱里去一坐如何?我们再畅谈一番……不妨一起吃早餐吧!" "好!"志摩快活极了,手舞足蹈地说,"我去唤任坚一起来谈。 他是我在杭州一中里的同班好友……" (六) 两天后,二十三岁的徐志摩提着箱子踏上一片陌生的国土。 全新的风光,全新的市容,使志摩目不暇接,兴奋异常。 他在克拉克大学历史系修业,还曾在康奈尔大学夏令班补修四个学分,这样,他得以在第二年以一等荣誉奖毕业。接着,他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人经济系念硕士生;以他的聪颖和用功,一年后获硕士学位。 在美国的两年大学生活是快乐的,充满朝气的。读书求学,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往往能事半功倍,取得优异成绩,正像他在杭州一中老是得第一名一样。为了有朝一日能报效祖国,他参加了克拉克大学的学生陆军训练团,跟美国同学一起跑步、射击、投弹、挖战壕;他还和同室四位中国同学定了章程:清晨六时起身,七时朝会,以激耻发心;晚间高唱中国国歌……他的爱国之情始终是高涨的,他以一颗赤子之心像眷恋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地热爱祖国。 在哥伦比亚大学,他选择了《论中国妇女的地位》这样的题目撰写自己的硕士论文,在文中大谈自古以来中国妇女的文化修养和革命后中国妇女得解放的情形,这固然不免带些夸饰和自炫,但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却跃然纸上。 志摩身在异域,却无时不关心祖国的一切。五四运动的消息使他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天天详细阅读从祖国寄来的过了时的报纸,恨不能一步飞回北京投身那如火如荼的热潮中去。他没想着自己也挤在学生队伍中,蜂拥到总统府和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大使馆前,示威抗议,陈述国民的真正意见,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尊严;然后又冲到卖国贼曹汝霖的家里,痛打章宗祥,火烧曹家楼;他甚至设想自己也在被捕学生之列,昂首阔步地戴着手铐走进监狱……何等的慷慨激昂,何等的痛快淋漓!五四运动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国民外交运动初次取得显效,更在于封建的思想由此而涨鞅雷眨恢灸ξ泄?民众开始觉醒,开始行动,开始参政,新的民主主义思想开始抬头而欢欣鼓舞。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当时国内出版的《新青年》、《新潮》、《中国妇女》杂志,他热烈赞同国内教育部的"国民学校一律改用语体文"的通告,他的心一直跟祖国新思潮的脉搏同步跳动…… 志摩同时也关心着天下大事,密切注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局势。当停战的消息传到美国时,他与美国人民一起走在绵宽二里之长的欢庆游行队伍里。晚上,他在日记里写道:"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三时停战消息传到,霎时举国若狂,欢动天地……方是时也,天地为之开朗,风云为之界色,以与此城活挚勇之爱国精神,相腾博而私慰。嗟呼!霸业水诎,民主无疆,战士之血流不诬矣!"写完日记后,意犹未尽,又提笔给老师梁启超写了一封长长的评论战局大势的书信。不久之后,志摩又与留美同学张道宏、李济之一起参加红十字会征求会员的大会,听了比利时社会活动家克拉克夫人的演说;与李济之、周延鼎、向曹裕同赴哈佛大学,参加中国学生组织的"国防会"。这一次,在那里他结识了吴宓、赵元任等人。 那时,他读罗斯金、欧文、马克思的著作。一次,他读到一篇小说,内容是芝加哥一家制肉糜的工厂,役使着许多年龄极小的童工;有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碾过了绞肉机,和着猪肉一起做成了肉糜,使那一星期里至少有几万人分尝到了那小孩的臂膀。这个悲惨的故事震动了志摩的心,由此他认识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残酷,深深地憎恶杀人、吃人的资本家。 尽管志摩热衷政治,关心时事,然而他的思维常常不由自主地带着夸张、想象、比喻的形象在奔涌、荡漾。同许多别人一样,他开始感到自己的禀赋和政治学、经济学格格不久。一天,在漫谈讨论时,论题转到战争的起源,一位教授问:"徐君,能否谈谈你的见解?" 志摩未加思索地答道:"《新旧约全书》载:上帝说,我来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动刀兵……" 课堂里响起一片窃窃的笑声。教授向他伸出一个手指,温和地笑着说:"说得太好了。但是,你不能成为一个政治家。你是一个诗人。" 诗人?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他看过家谱,自从明代永乐以来,徐姓家族里还没有人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自己虽然习涌过不少诗词歌赋,但在他的那个阶层,只是一种基本的修养,就像会写一手好字、会画几笔兰竹一样。 他越来越感到空虚。他的性灵日渐滋生出一种渴求,这种渴求使他意识到自己心胸间的一种郁结…… 他的目光掠过大西洋,注视着那多雾的岛国。那里有伊利莎白、维多利亚文化,有伦敦塔、泰晤士河,有大英博物馆、威斯敏斯特教堂,有培根、莫尔、潘思……主要有贝兰特·罗素。 两年来,他读过不少罗素的著作;尤其是一九一六年出版的《社会改造原理》和一九一八年出版的《自由之路》两本书,简直把他迷住了。这位"二十世纪的伏尔泰"的一些言论,在志摩脑海中留下的印象是永远不会磨灭的;这位英国哲人在困境中只认识真理而不向权势低头的那种英雄形象更是深深吸引着满腔热血的志摩。他一心以罗索攻虚伪、邱俗世、爱人类、爱文明、爱和平、捍卫思想自由的精神为自己立身做人的楷模,他毅然"摆脱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的引诱",告别"楼高车快"的新大陆文明,跨过大西洋,去师从罗素。 说去就去。几天后,他已经在船上了。这一次看到了日出。 天海碧澄,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缕烟,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朵浪花。天海交接处,发亮了,透红了,似乎有一把大火在后面烧着。 一轮红彤彤的朝阳升起来了:一条弧线、半轮、大半个,突地一跳,离开了水面,接着就很快地上升,到了半空,发射着金黄的红艳的光芒,周围的一切便都显得更加光明、美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三部 (七) 伦敦城是一幅抽象画,一首朦胧诗。 大雾经久不散地笼罩着泰晤士河的上游,在绿色的小岛和草地之间飘荡,使烨树林变得温柔了;它又笼罩着河的下游,在桅帆如林的码头边滚动,把近景推远。它认厄色克斯郡的沼泽地里爬出来,登上肯特郡的高地,把大块的田野用一块纱帷这起来。它钻进大楼的窗根,把湿气送到每一个房间;它使飞鸟不敢扑向天空,使驾车的马匹下步谨慎;它吞没了教堂的尖顶和烟囱里的白烟;旗杆上的旗帜变成一块重垂的湿布;它使闹市区的一切杂声都变得模糊遥远,使人们的呼吸变得沉重。仍然从桥上走过的人们,凭栏俯视,四周一片迷蒙,恍如乘着气球,飘浮在白茫茫的云海中…… 大街上,有些地方的煤气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一个红衣女郎,走了几步远,就消失了她那婀娜的姿影;突然,冷不防从白雾中迎面又走出一位牵狗的胖太太…… 一切都很近,一切都很远。每一步都是探索。 志摩在茫茫的白雾中走着。他感到这朦胧的雾都似乎正是自己人生的象征,不正是需要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引领着自己吗? 到了伦敦,却没有找到罗素。 这位名噪一时的哲学家,由于在战时主张和平以及与妻子阿鲁丝离婚,被清规戒律异常苛严的剑桥大学撤销他的职务?后来不得不恢复对他的任命,但此时已到苏俄和中国去访问了。志摩无奈,只好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继续攻读那门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的功课。 内心的郁结加深了。 首先,孤独感使他愁肠百结。他不喜欢那些庄重得近乎古板,严肃得近乎木讷的教授;他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渗透了人类社会一切奥秘的研究政治经济的学生。他们辞藻贫乏,缺少幽默感,没有灵性,不见活气。这里的一切简直令他厌恶透顶,空气沉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常常旷课,爬上高耸入云的伦敦塔俯城市景,站在泰晤士河岸欣赏大舱船从分开来的伦敦桥中间徐徐通过;他到郊外田野去,让露水和湿泥带着芳鲜的草屑玷污"自己的鞋裤。只有这时,他才感到全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松爽。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是孤单的,残缺的,它们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呻吟,一声声呼喊,却听不到呼应的回声。他的内心有一种焦躁,有一种需求,有一种渴望;只有在与星空、夜风、晨露、小草对话的时候他才找到了自己的重心,然而却又感到这个重心缺乏保持平衡的作用力。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的正是诗境和爱情。 一天,偶然的机会,志摩结识了在英国攻读文学的吴稚晖的外甥陈西滢。 "……我来英国,想跟罗素读书,却扑了个空。在这里,我厌烦死了。没有理想的导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你现在学什么?" "政治经济。我越读越感到这是一门枯燥的学问。再说,学了这些,对中国有什么用?我们那里仍然是强权政治,坐天下的还不是丘八大帅……" "还是文学有趣味。在文学作品里,你可以跟许多伟大的心灵直接对话,受到提携,得到净化……那里面只有真、善、美,没有别的。" "真的!西滢兄,告诉你吧,这些年来,一种深刻的忧郁占据了我的心,我自己也感到,在这种忧郁里,我的气质渐渐开始潜化了。 我常常感到有一种意蕴需要抒发……" "那你就更应该改弦易辙学文学了。志摩,你有了家室吗?" "有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志摩的语调低下来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时我只有二十岁。……" "你爱你妻子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好像从来没有领略过……" 西滢低头不语了。 "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出来,让她受一点西洋的开明教育?国内的空气太浑浊了。老是这样天各一方,你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的。"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志摩快活了,"我已经写信回去恳请父亲的允诺了。好,今天晚上我再写一封信回去,一定让她出来。作为夫妻,我们的确应该建立一些共同一致的东西。" 两个月之后,张幼仪离开硖石镇,由刘子谐作伴,远涉重洋,来到伦敦。 志摩挟着一件雨衣,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在风成雾湿的码头边伸长脖子等着。这时,在他的心里,妻子,又是一个充满温馨的概念了。结婚五年来,他一直在上海、天津、北京、美国、英国颤着跑着,读书求学,撰文写信,从没有想到过她的心情,她的需要,从没有给她以丈夫的眷恋和对待朋友的那种热忱。儿子阿欢出生了,他只是在家书里表示着做父亲的心意,没有什么知疼知痒的抚慰。 他感到负疚。 他看到她了,还是那素淡的衣着,中式的装束。他拼命挥动花束,在人丛里往前挤着,高喊:"阿仪!阿仪!" 她看到他了,静静地一笑,却不激动。 近身了,志摩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她脸上一红,向两旁看了看,把他的手臂挡回去了。 一丝深深的失望掠过志摩的心头。还是那个掌财理家的少奶奶的模样,典型中国女子的姿态,缺乏激情的端庄……刺伤了他那喜悦冲动的情怀。他的手臂耷拉下来了,喃喃地问:"祖母、爸爸、娘都好吗?阿欢好吗?" "都好。"幼仪不慌不忙地说,"你瘦了。读书一定很辛苦……" "瘦了?"志摩说,"我怎么不觉得?筋骨好着呢。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幼仪扬起眉毛,转过脸来瞧他,似乎惊异他的问候,"家里祖母、爸爸和娘都宠着我,爸爸把外面的大小事情都交托给了我…… "我不是问这个!"志摩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听的是她的倾诉、空守闺帷的幽怨,内心里那股遥念的喷发。但是,她竟然没有丝毫的表示。 "我想你和阿欢想得不得了呢!" "像个什么大丈夫!"幼仪嗔怪地一笑,"男子汉老是把肚肠挂在妻子身上,学问是做不好的。" 呵,距离!近在身边了,这距离却更分明了! (八) 志摩跨上双层有轨电车,到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去听前段棋瑞内阁的司法总长林长民(宗孟)的演说。 他向邻座的一位老人:"坐在中间的主席是哪一位?" "galschinaman》和《a medern symposium》的作者?" 老人点点头,把手指竖着搁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志摩心头一阵狂喜。他早就十分景仰这位熟悉华夏文化的著名学者了。他热烈地盼着? 演讲结束后,志摩找到了早些时候结识的林宗孟:"老伯,您能介绍我认识狄更生先生吗?" "可以,"宗孟说,"我想法找一个机会吧。志摩,欢迎你到我家来聊聊。" 第二天,志摩就赶到在伦敦西区一条僻静街道上的林宗孟家去。 铃响了,门开了。 志摩的眼睛灿然一亮。 一个少女站在门里。——走进她的双瞳的,是一个身穿长袍、腋下夹着两本书的中国青年:颀长秀挺、俊逸潇洒,脸上带着纯真谦和的微笑,自有一种超凡绝俗的气度。 志摩的心"别"的一跳。他真想取下眼镜,把镜片拭擦一下再仔细端详面前的这位少女。 他觉得自己恍在梦中,见到了拉斐尔圣像画中的天使。她,乌黑的头发和眸子,年龄不大,却有早熟的深沉,聪慧横溢的神韵。 也许只是瞬间,这默默的对视已在彼此心底烙下了终生不泯的印记。 两人的脸都红了。 "您……找谁呀?"纯正的北京话,那么的悦耳。 "宗孟老伯在家吗?"志摩感到自己的舌头发僵了,官话里的硖石口音顽固地占了上风,他分外恼恨自己。"我姓徐,叫徐志摩……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生……" 粉颊上显出了酒窝儿,微笑里一点也没有挪揄。 "爸爸出去了。不过,请进吧。我早听说过您了。" "我……还是……改天再来吧。"志摩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去邮政局了,要不了多久的。您进来坐会吧。" 接着中国习俗,茶沏上来了。 "我该叫您志摩大哥吧?我叫徽音。爸爸叫我徽徽。" "我也可以叫你徽徽吗?"拘束感像瓷盖碗里冒出的热气,一下子消失了。 "嗯……"徽音微微噘嘴,好像在郑重考虑,"今天……不可以。 "我们刚认识呢。下次见面,您就叫吧,只要您愿意。" "好,下次就叫你徽徽,一言为定。你,以后叫我徐兄好啦,叫'志摩大哥'多费劲!" "没听说在这上面也图省力的。"徽音笑了,那么的欢愉。 "听宗孟伯说,你文学功底很深……" "嗯……"徽音摇摇头,"您不要第一次见面就找恭维话来讨我的高兴。这样,我要觉得您是个俗人了。" "真的,宗孟伯真说过的呀!" "这个爸爸呀,真要命,也不怕人笑话。我相信他会对您说的。其实,这也是自负罢了。" "宗孟伯是天下第一个不矫情、不作伪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客观的。没有人比他具有更犀利的洞察力和更睿智的判断力了。" "好个马屈精!"徽直喊道,接着,她又低下头,"不过,您可真是聪明透顶。我还没有遇到过像您这样深刻地了解他的人。真的。您跟他认识还不很久呢。" "哟,你也是马屁精!"志摩也喊起来了。 两颗心在迅速地奔近,像两辆相向而驶的特快列车。 志摩告辞时,已是掌灯时分了。宗孟先生还没有回来。他们只感到时间过得太快。道别时,徽音说:"欢迎您常来作客。下星期一下午,狄更生先生要来喝茶。您也来吧。" "好,我一定来。喔,宗孟伯不会感到我太冒失吧?" "不会不会!他才喜欢您哩!" "是吗!" "谁骗您!" "再见,徽徽!" "再见,徐兄!" 这一晚,一向倒头就呼呼熟睡的志摩,失眠了拉斐尔圣像画中的天使,漆黑的眸子,粉颊上的酒窝儿,清朗的笑声,隽永有味的谈吐,一直在他的脑际旅绕。直到东方天际泛白前,迷朦中,他似乎看到海涅若隐若现在云端里,用节奏铿锵的日尔曼语吟诵道: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幻影, 来向我灰冷的生活靠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四部 (九) 第二天,志摩又到林家去了。 哪儿吸引他,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哪儿跑。 幼仪不干涉他的行动。他也从不考虑自己行动的影响。 "双栝老人"林宗孟以长辈的慈爱和挚友的热情欢迎他。这是一位历经宦海浮沉、厌倦政态诡变的长者;他看透了军阀弄权的恶政,只想回复自己书生逸土的生涯,就弃官离乡,邀游四海,一年前携同他的"唯一知己"、十七岁的女儿林徽音,到英国小住,演说讲学,传播华夏文化。 跟这位妙理横生、充满活力,毫不娇揉、谈锋锐健,最能理解青年、精于文学艺术的忘年老友以及天份极高、才华卓异,读诗书。感情细腻的少女作倾心长谈,对志摩来说,真是一种陶冶长进的良机和莫大的精神享受。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接连数天,志摩在林家的客厅里度过了几个终生难忘的夜晚,他只感到自己的心智像经春霖润烧的嫩笋,拔节而上,直入人生真谛的奥堂。而且,几天,只有几天,他已跟徽音熟悉得、接近得、相知得就像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友伴了。 星期一下午,上完一节课后,他又兴冲冲地赶到林家。刚步入客厅,他一眼看到坐在沙发里的白发现须的狄更生。 "噢,志摩来了!介绍一下:狄更生先生,剑桥大学王家学院的学术委员。"林宗孟站起来,用纯熟的英语对志摩说。 志摩上前一步,优雅地向狄更生深深一鞠躬。 "这就是徐志摩,我的可爱的小朋友。" 狄更生站起来,满脸堆笑,向志摩伸出手。"认识你很高兴。 志摩双眼放光,双手紧握狄更生的手。"我会永远记住今天这个时刻。我相信它对我的一生将产生重要影响。" "嗬,多妙的辞令!"狄更生眨着眼睛,转向林宗孟,"如果它不仅仅是对我的奉承的话。" "志摩是个真诚的孩子。他是您的崇拜者。" "真的吗?那么,你就是我生平所拥有的第一个和唯一的崇拜者!"狄更生又一次跟志摩握手。 那种用特有的诙谐形式表述出来的谦逊,是英国学者的典型风范,这位志摩深为倾倒。他用同样流畅、纯正的英语答道:"那是因为您站得太高,看不到尘寰向您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用我们中国的话来说,是仰之弥高。" "但是,孩子,不要把人当神。"狄更生收起笑容,伸出一个手指,做了一个警告的动作,"我们心中唯一的神应该是我们终生孜孜不倦寻求的真理。" "但是,人们也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崇拜引导我仍接近真理的人。"志摩又说。 "好啦!会见仪式到此结束!"坐在宽阔的橡木窗台上的徽音纵身跳了下来,给志摩倒好茶,又端上一份草莓和饼干,"请用茶!"说完,又坐回到窗台上去了。 喝茶,是英国社交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每天下午,几乎所有上层社会的绅士和太太、小姐,都在自己家里或朋友家里喝茶。 茶是媒介,依靠它,交换见解、信息,增进了解、友谊。 "徐兄,您没有听到,刚才狄更生伯伯在大谈帽子呢。"徽音笑着说,"真是帽子的哲学,哲学的帽子!" "我刚才说,我非常欣赏中国的那种圆顶小帽,"狄更生兴致勃勃地对志摩说,"西方人的帽子千态百姿,竭尽怪异之能事,但它们都是装饰,是遮掩愚蠢的脑袋和丑陋的面孔的装饰品。你们的圆顶小帽,那么单纯,朴实,一到头上,人的性格、气质、精神就完全呈现出来了。从帽子上,我也能看出东西方文明的不同性质。你们的孔子、孟子的学说要比亚里士多德、洛克、黑格尔的深奥得多,朴素得多,实际得多。" "狄更生先生也许是当代最崇尚华夏文明的欧洲学者了。可是,我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中有它颓废、衰败的一面。我在此间的几次讲演中从来不讳言这一观点。" "这个观点还值得进一步探讨,"狄更生沉思地用手指轻叩,额头,"颓废,是心理和精神的形态之一种,如果它获得了精妙绝伦的表现形式,就不能说它不是不朽的。" "然而它终究不是推进历史的积极动力。"林宗孟说。 "您是正确的。可是,您不是指时代价值而言,而是指历史功用而言了。" "瞧!一个头顶牛奶罐的姑娘,身材多么窈窕啊,走路姿态美极了!"徽音插进来说。她不希望爸爸和狄更生伯伯吵起来,尤其是今天。他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虽然他们是极为投契的好朋友。 志摩放下茶杯。"狄更生先生,上次去中国,可曾收集几项您喜爱的中国帽子?" "收集了,带回来好几项呢,可是一到伦敦,就被朋友们要去了,他们都爱不释手。一位老伯爵甚至戴了它去参加舞会。我自己却一项也没有了。" "我写信回去,让家里给您寄几项来。" "谢谢。请预先接受我最诚挚的谢意。" "啊,这辆汽车好像是上一世纪的,真好玩!"徽音对着窗外喊道,又转过头来,"狄更生伯伯,徐兄送您中国帽子,您该回赠他一项英国帽子吧。" "高顶礼帽,法蓝绒便帽,还是嵌金丝睡帽?" "我代他回答,"徽音抢着说,"他要黑色的方帽子。" "哦,是这样!志摩先生,我想给您一个提议。"狄更生用他那炯炯的双目注视着志摩,似乎直窥他的肺腑。 "谢谢。我多么愿意聆听先生的导引。" "我要说的是:您是一个诗人。" "啊!您也这样说!美国的汉金斯教授也这样说过!"志摩击掌惊呼道,"可是,这不会是一种调侃吧?我可是连一行诗也没有写过呢。" "您虽然没有写过诗,但您却诗趣横溢。" "气质是诗,谈吐是诗,举动是诗,连呼吸也是诗……"徽音调皮地甩动着双腿说。 "徽徽!"宗益笑嗔道:"不要淘气!" "志摩先生,我看,您不必再在跟你的气质性格不合的政治经济学上浪费精力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想介绍您去牛津或剑桥学文学。你将在那古老、庄严、肃穆、深沉的氛围中真正找到和认识自我,看到人类又明变迁、发展在一些伟大的心灵上的折光……不当的抉择是人生的莫大错误。" "哦……"志摩抬起头,双眼似乎穿过了墙上的壁炉注视着遥远的地方,"……到了伦敦,我的确感到政治经济学踉我的气质天性是格格不入的,就像欧美的政治思想和改造社会的方案之于国的政局现状那样地格格不入……这样学下去,也很难有所成就……"说着,他起身在室内踱起步来,"自从认识了西滢和徽徽,我接触了英国文学,说也奇怪,我发觉自己就像溶质遇到了特定的溶解液,全身心都溶融在其中了……" "哟!我可没有用角匙把你像粉末似地一匙一匙投进液体里去……"徽音用着优美动听的英语说道。突然,她又转身对着窗外人声喊着:"格林!给我那一束紫罗兰,就放在门廓里好了!"边说,边掏出两个便士扔了下去。 "好吧!去牛津或剑桥!读文学!"志摩突然停步,决然说,"不过,这要辜负爸爸的一片苦心了。也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爸爸总能原谅我的!但是,牛津……剑桥……我都很陌生,不知哪一所学校更合适?" "去剑桥吧!cambridge,多悦耳的名字!拜伦的母校呵!那是个出诗人的地方!"徽音伸出双臂,像朗诵似地高呼。 "好!去剑桥!去剑桥!cahanbridge!拜伦的母校!"志摩手舞足蹈,长袍的下摆飘拂起来,活像一个第一次见到耶路撒冷圣殿尖顶的基督教徒。 他向徽音望去。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还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力。 志摩的眼睛湿润了。 徽音轻轻跳下窗台,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瓦格纳的乐曲《雾国的指环》。琴声轻轻的,柔柔的,在他们三人的谈话声里荡漾着。 直到谈话结束,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狄更生和志摩告辞了。林氏父女送到门口。徽音乘父亲和狄更生握手时,很快地悄声对志摩说:"星期三晚上六时,在诗籍铺等我。" 没等志摩答话,她向狄更生行了个屈膝礼,就径直走进去了。 (十) 诗籍铺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一条小街上,是诗人赫洛德孟罗一九一二年创设的。每星期三晚上六点,铺子里举办诵诗集会,入场券六便士,有知名的不知名的诗人以及诗歌爱好者相聚在楼上朗诵古典诗歌或是自己写的新作。 公楼的面积不大,只能容纳四五十张座椅,但它的屋顶却很高,深色的雕花护墙木板一直伸向悬挂着一盏坏了的玻璃吊灯的尖顶。四壁挂着许多油画,像是上一世纪的作品,有的很大,有的极小,画板都相当讲究,虽然它们都已旧了。拖地的黑绒窗帘这得严严的,把街上的一切声响都摈隔在户外。屋子中间有一张低矮的大桌子,桌上只有一盏铜制烛灯,独自发出幽微的光亮,使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古雅、静穆的气氛之中。 志摩随着徽音一跨进这个屋子,他的心立刻被这种诗意的气氛镇摄住了。他真想合掌跪下,唱一曲赞美的颂辞,感激这个使他的心灵进入最适合于它的圣殿的所在,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他又立刻感到挟着本厚厚的大书,走进窗明几净的课堂,去听那些经济学教授讲述地租、利润、利息、劳动价值论,是多么的滑稽和不幸。 他俩坐在两只高背旧椅子上。 还有人不断进来。找不到座位的,就靠墙站着。 一个老人,一手握着烟斗,从自己的椅子上起立,走到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烫金皮面大书。 他长时间地静立,低垂着头。 突然,他扬起头。一串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从他的胸膛里冲决出来: 他抬起忧郁的双眼,环视周遭, 咬噬着他的是莫大的隐愁和烦恼, 难消的憎恨交织着不甘屈服的倔傲; 霎时间,他竭尽那穿透一切的目力, 望断浩渺的洪荒,但闻悲风呼号, 把他切团园住的是幽森可怖的地牢, 如有洪炉烈火,却不见熊熊卷舔的火苗, 混沌一片,唯有悲苦的惨象和绝望的哀嚎, 那儿没有宁溢的和平与安详的慈息, 无往而不在的"希望"永远也不会来到; 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紧紧跟随着 洪水似的硫磺浇得大火永远猛烧。 这个地方就是正义之神为那些叛逆者 准备的,捆绑他们于冥荒之狱的镣铐, 魔鬼撒旦被天帝击败而坠入练狱火湖的情景,在弥尔敦笔下,在老人的抑扬轻重念得特别分明的诵吟中,在众人的眼前,重新显现了。 密集而轻轻的掌声之后,一个黄发的年轻人接着朗诵布莱克的《猛虎》。他不停地挥手,有点神经质的激动。 一个少女朗诵了彭斯的《我的心儿在高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一个大学生用法语念了马拉美的《天鹅》,行云飘逸,清泉流泻,非常动人。 一个三十多岁、穿长裙的妇女走到小桌前,把烛灯朝身前挪了挪;然后,双臂交抱胸前,仰着头,眼中显出如痴似醉的神色,慢慢地吟诵起来。起初,声调平平的,像在追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在前面几个人朗诵时,徽音不时带着椰输的微笑低声插进一两句评语;当一连串短促、清亮、缤纷的音节从那妇人嘴中吐出时,她忽然严肃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唯恐漏掉一个音符。 ……哪儿来的歌声?这又哪是莺啼?像没药,像毒鸠,使人沉醉,使人志忧,在绿荫斑斓的夏晨,把人带到歌舞联翩的阳光里;如喝下幽藏千年的琼浆,冰凉醇列,忘却了疲倦、悔恨、憔悴、衰老;又鼓起通想的双翅,穿过长满答辞的幽径,升上净空,与月亮皇后携手共登宝座;在暗香浮动的昏暗里,让万朵温馨的花魂沁入心脾;呵,这种陶醉,把宁静的解脱带给充满仿模的心灵,使人不由得对死神产生爱慕,再也不贪恋人生的劳碌,但求在这种倾诉中,毫无痛苦地拥抱长眠……蓦然,那歌声忽而远去,像猛听到一声晨钟,把我一下子拽回孤寂……别了!别了!这凄切的颁歌,顷刻间从近处的草原、静寂的河川像散雾似地消失,别了!别了!难道只是幻景,还是白昼的梦?别了!别了…… 徽音陶醉了,志摩端详着她:一抹幽淡、柔和的微光投在她那蓬松的黑发上,她那微启的桃红色嘴唇上,她那露在衣领外的白皙的颈项上,她那放在胸前的交绞着的纤长的手指上。她的眼睛不断闪换着各种色彩的光泽,定定地盯住前面,似乎那儿出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美景。 他的心悸动着。济慈《夜弯曲》里的一切,都与徽音的形象融和在一起了。她仿佛穿着拖地的白纱裙行走在诗境里,在夜的气息里绽放的红玫瑰依偎着她的白裙,那飞翔歌唱的精灵——夜莺,在她头上盘旋。他,她,济慈,幽幽的灯,古老的持子,整座小楼,都飞起来了,高高地飞在一片星繁风清的夜空里。 诗完了,妇人依然交抱着双臂,凝立在桌边,好像还没有走出梦境。 未等掌声响起,徽音拉起志摩走出小楼。 志摩懂得,她要让那纯美的境界和感受长久地留在心头。 志摩同样陷在深深的感动里。他更为徽音的那种忘情陶醉、出神的感动而感动。参加这类集会他还是第一次,但仅此一次,他已经确认找到了自己应处的方位。他不知道艺术,诗,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现在才懂得文学艺术是一个包蕴着如此丰饶的宝藏的美丽世界;幼时的梦幻,天文爱好中产生的遐想,青春期的烦愁,近时的郁结,一切的一切都消退了,冰释了。这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是属于这世界的。他想把这些告诉徽音,但是她沉默着。他也就觉得沉默着更好。 是的,除了带韵和不带韵的,有节奏的和散淡的诗之外,还有什么能更好地表达自己心里涌起的一切呢? 两个人在幽静的伦敦街道上行走着,谁也不说话,影子拉得长长的。两旁的房屋静静地站在街树后面。枝叶的间隙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灯光。风,轻轻地将丢弃在路边的废报纸吹扬起来,在寂寞的长长的路面上飘飞…… 他俩像是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行走在那怪诞而又充满温情的小说里。 到路口,徽音停住脚步,向志摩无言地伸出手。 志摩握住那冰凉的小手,久久没有放开。 "不要我送你回去吗?还有一段路呢。" "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忽然看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徽徽,你还没有从《夜莺曲》里解脱出来?" "徐兄,告诉我,美,为什么总是给我带来忧郁?"徽音仰起了脸。 "那是因为我们总是沉浮在尘世里,偶而将头伸到云端里呼吸几口清新空气,却又不能真正脱离凡间,全身就感到不调和,因而更为惆怅了。" "每当面对着真正的美,我就感到对生命的失望。精神的峰峦如此高耸,凭我们的心力是无法攀登的,我又多么向往站在那,绝顶远眺人类智慧的壮景啊!" "是的,美是我们追求和需要的,但又正是我们生命和生活里所缺少的。" "只有在可遇不可求的刹那,美才会显现它的真身,"徽音定定地凝视着志摩的眼睛,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怀在她的双眸里闪动,"在这瞬间,我们的灵魂也就进入了另一个灵魂……"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突然抽回自己的手,朝黑幽幽的路的尽头疾步远去。 志摩独自站在街头,看着月光下苍白的路像一条长河,在寂寞地流逝。今晚,徽徽特别激动,他有点困惑。可是,在困惑中,他又似乎看见了她心灵上的一种变化。 他叹了一口气,不免有点沮丧。 回到家里,幼仪还没有入睡,躺在床上翻阅一本她从中国带来的"本衙藏版本"《红楼梦》。这部书她百看不厌。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哀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志摩想说什么,终于也没有说。 躺在床上,志摩想了很多。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的不幸。 看看身边熟睡的幼仪,感到她也是多么的不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五部 (十一) 一星期后,志摩成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特别旁听生。 每天早晨,方巾黑袍,腋下夹着厚厚的书籍穿过教堂前的大草坪;这时,好像约好似的,二十名白衣红领带的少年唱诗班从教堂里鱼贯而出,他就停住步,看着这群十岁出头的娃娃们,直到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面,然后再进教室。 剑桥的家庭式的学院气氛,皇家学院的自由化革命化的传统,"皇家人"的那种聪敏、诚恳、坦率,反成习、重友谊、倡理想,没有宗教偏见、没有种族歧视、憧憬博爱大同的特质,都使志摩倾心悦服,深为仰慕。两年多他那被不自知地压抑着的灵性爆发了出来,他以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咀嚼、吞咽、消化、吸收着英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从乔臾到叶芝、爱略特,佳句名篇,背诵如流;那优美的流动的音韵旋律渗透入血肉,回荡在心头。同时,他注意搜集和认真研读中国发表、出版的白话新诗,他惊异地发觉情愫、意象和意境在丢弃了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的格式后的那种恣肆自如的表现力。一股股强劲的感情潮水在孕育,在涌动,期待着一个时刻,迸发出唇齿。 他热爱生活。除了学习,他还忙于散步、划船、骑自行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 他最感兴越的是骑自行车和划船。 在剑桥,几乎人人拥有一辆自行车;车把前边横挂一只锃亮的镀镍篮子,里面放着书和讲义夹,轻逸方便,推起来就走,说停就停,大道小径都可窜?树旁一靠,也不用上锁。——志摩是在杭州念书时学会蹬车的,技艺颇精。到剑桥后置了一辆轻便车,踏着旋转的轮子在校园里闯来闯去,云在头上飘,风在身后吹,逍遥自在,宛若唐宋士人匹马单舟游荡江湖。 划船,更是他自幼在家乡时就喜爱的了,在蓝水绿波上飘流而前,令人心旷神治。他参加了剑桥大学划船队,与牛津大学划船队作过一次比赛。竞舟在伦教泰晤士河上举行,这是轰动全国的体育大事。大群观众挤在两岸高声欢呼,挥手顿足;他们身穿深蓝或浅蓝色衣服,以示偏袒那一学校:因为牛津船员一律容深蓝衣裤,而剑桥学生则着浅蓝色。志摩身穿一套浅蓝色运动服,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在人声和河水的浪潮里,和碧眼黄发的同学们齐心合力拼命划动桨辑;林宗孟、林徽音父女在岸边挥舞花束为他高呼鼓劲。比赛虽然输了,但是徽音把扎着一根紫红领带的花束奉献给他,对他的奋进精神表示敬意,这使志摩比上台领奖还要快活十倍。 志摩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应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科学与诗》的作者瑞恰慈《i.a.richards)之邀,他参加了新学会(the heretics'club),——一个积极传播各种新思想的学术团体,每周举办演讲会或辩论会,发表一些与社会传统思想相抵触有冲突的"异端邪说"。瑞恰慈、欧格敦(c.k.ogden)、吴雅谷(james e erfry) 和著名作家嘉本特(edward carpenter)……在这个名人圈子里,志摩贪婪地吮吸着思想的素养和情操的熏陶;另一方面,他以他那文雅的谈吐和流利的英语、坦诚谦恭的态度和热情爽朗的个性、横溢的才华博得了极大的好感和一致的赞赏。尽管他没有在剑桥按正规教程上课,只是随意听讲,但是他在那名人圈子里所受到的陶冶和启迪对于拓展他的性灵和智能所起的作用却是不可估量的…… 志摩很快就成了一个颇有名气、交际广泛的人物;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穿着中式长袍飘然出入于剑桥各个学院之间——虽然他一直向往方帽黑袍,但一旦穿戴上,不久就开始讨厌那黑沉沉的颜色和刻板的方巾气了——他换上从国内带来的长衫。他潇洒飘逸,犹如一枝脱俗的青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六部 (十三) 第一个星期天,志摩和徽音相约去威士敏斯特教堂的国葬地。 雾散了,天气出奇地好。一群鸽子悠闲地高飞在碧蓝澄彻的天空;风,柔柔地吹得人心旷神恰。街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招阳光割得支离破碎地扔散在平坦光滑的路面上。 徽音又恢复了欢愉、开朗的心情。从诗篇铺出来时的那种悒郁、激动、迷惘不见了,十七岁少女的活泼又回到她的身上。 "徐兄,济慈的诗,拉斐尔的画,舒曼的乐曲,屠格涅夫的小说,当然,还可以加上我们小杜的七绝和美白石的词,都是艺术中的纯美,美得没有杂质,没有一粒尘沙,是从现实生活里升华起来的云雾。但是,他们不仅仅是唯乐主义者,是对世界对人生永远抱着希望的理想主义——希望,就是但愿明天过得比今天好——你,也是这样的理想主义者。虽然你还没有开始创作。" 他俩穿过托拉福加广场。 几十只在地面上行走啄食的鸽子从他们脚边扑扑飞起。 志摩没有作声,笑了笑。当这绝顶聪明的少女一开起口来,男子们只有沉默了。她常常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发表对人生和艺术的精辟见解。这些不是机智的隽语,而是深思后的悟知。 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这长方形的古教堂。双塔高耸,拱门雄踞,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国葬地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大厅内。形状不一的大理石墓基和高高低低的碑石,像一块块白玉般地镶嵌在深褐的木框之中。四周静极了。 他们从西门进去,进入墓室。志摩手捧一大束鲜花,这是花了三个先令买来的。他们是特地来向安息在这里的文学家们表示敬意的。 "这里是史宾塞,这是弥尔敦。这里是华兹华斯,那边是狄更斯,还有司各脱。来!这儿,莎士比亚这儿,应该放最大的一朵。"徽音指向一个坟墓,志摩就怀着虔敬的心情放上一株鲜花。 放到了尼生墓上的,是最后一株花了。两人感到有点累,就在石栏边坐了下来。 徽音解开头上的紫色缎带,让长长的秀发在披散着,志摩感觉到一阵淡淡的温馨气息钻入到鼻腔里。 徽音俯身用手摩挲着碑文。 "就是这些安安静静长眠在这儿的人,组成了英国的历史,在漫长的世代里掀起滔天巨浪……如今,熄灭了的智慧之火,却无忧无虑地安息了……昔日的荣光正像碑上的铭文,渐渐地磨损消蚀…… "做人就要做这样的阶梯式的人物,由于他们的存在,历史被推进了一步。你说呢,徽徽?" 徽音没有回答他,而是仰起了头,看着高圆的穹顶。 "遗憾,史威夫特没有葬在这儿。我要在心里把一朵幻想的花放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他的墓上,永不凋谢。" "嘻嘻,您怎么喜爱起那位浑身都是刺的大师来了?" "大人国,小人国,这个怪异的童话蕴藏了深刻的含义。伟大、渺小都是相对的,在这大小相对中平凡的人挤出了一条崎岖的路。 事物都是相对的,但我们却应该有个绝对的追求。" "徐兄,您的绝对追求是什么?" "爱、自由、美三者的统一和谐。这是理想的人生。当然,没有完美的社会、艺术和爱情,但我们生存的使命就在于终生去追求这种完美,就像罗曼·罗兰所说:我从不注意路的到达,只要是在我的选择方向之内,虽九死而不悔。" "理想主义者!"徽音用讽刺的眼光直视志摩。"您的爱情哲学是什么?" "我嘛,我认为:活着,等待回声。"志摩迅速回答,显然已经过成熟的思考,"我们生到世界上只带来半个灵魂,另半个灵魂要到异性中去寻觅。人海茫茫,大多数人是失望的找不到的,所以没有圆满的爱情和婚姻;少数有福的人,才能找到那另半个灵魂。借用黑格尔美学中的概念,就是只有特定的'这一个',任何人不能替代的'这一个'。" 徽音忽然皱起眉头,咬着嘴唇,陷入了沉思。 她站起来,缓缓地向前走去。志摩跟在后面。 "嫂夫人……在家里……干点什么呢?" 提到妻子,志摩高涨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 "她嘛,做做家务,看看闲书,也闲空得很,无聊得很。" "我想,什么时候,请你们一起到我们家吃饭。我烧几个纯粹的英国菜招待她。" "好的,"志摩满心明霾,有气无力地说,"我先代她谢谢了。" 她摇晃着石栏上的铁链子,看着它们左右摆动。过了一会,她愁闷地说:"再过半年,我要去美国了。" 从彩色玻璃窗格透进来的夕阳像一支油画笔,将墓茔涂抹得斑驳陆离,一片凄迷。 送别了徽音,志摩不想回家去。 在大街上,在夕阳下,他独自踯躅着。 他不能解释自己的心情。他不知道为什么徽音会突然想起幼仪——尤其是在自己沉缅于和她亲近、和她作心灵交流时,突然提出幼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幼仪自己就被从这种愉快的心境中赶出来了。 他曾经想让幼仪结识徽音,但是一旦这成了徽音的愿望时,他又惧怕它成为事实了。这又是为什么? 他转身向剑桥大学走去。他忽然渴望见到狄更生先生。 狄更生的套房在王家学院校友居室的顶楼。这所红砖的小房子隐没在一片树荫之中,前面正对着一片如茵的草地。这里听不到车马人声的喧哗,"宁静得只闻时间在细碎的鸟语中滑过。这里的一切都吸引着志摩。 狄更生穿着一件睡袍,头戴一顶中国的红项子黑缎小帽,样子十分滑稽。还没等志摩敲门,他就拉开了门,无言地向志摩作了一个欢迎的手势。 "您知道我来?" "知道,知道!"狄更生径自走回房内,在一张宽阔的大藤椅中坐下来,用手指指沙发。 志摩轻轻关上房门,跟着走进房里,顺着狄更生的手势在沙发上就座。 志摩抬起头,想说话,狄更生对他摇摇手。 过了一会,志摩说:"您在工作?那我告辞了。" "不。"狄更生摇摇头,"你坐着,不要说话。" 窗户外面的树叶在微风中飒飒地作响。 狄更生用手支着颔,闭上双目,仿佛沉浸在遐思中。 志摩低下头,不言不语。 斜阳的光影转出窗户,暮色渐浓了。 半小时后,狄更生张开眼,拾起头。"朋友,你现在感到愉快了吗?你的忧烦离你而去了吗?" "是的,先生。此刻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 "不要向我发问或作什么解释,年轻人。"狄更生站起来,走到窗口,把目光投向颜色变深了的草地,"刚才我在这儿看见你走过来,你的脚步沉重得像一匹驾辕的驽马。我当时就决定让你在沉静中找到恢复内心平衡的力量。" "是吗!" "一个人,不论处在怎样的纷乱、烦恼中,不要指望从任何别人那里得到开导和启迪。唯一能够帮助你的是你自己。" "我明白了,先生。刚才,在静坐冥思中,我已经把心头的乱丝理清了。" "仅仅是这一次而已。以后,也许你还会遇到大得多、多得多的苦痛、烦扰。你必须潜入自己的心底,去探寻理性的明灯,让它来照亮自己脚下的道路……" "多谢您,狄更生先生!"志摩站起来,握住狄更生的手。 "不要谢我,年轻人。你坐下,喝一杯茶。" 喝下清冽芳醇的中国绿茶,志摩心头的活力又恢复了。他用愉快的语调说:"刚才,我同林小姐去了威土敏斯特大教堂的国葬地。那里真美!那么多不朽的伟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引起了我们的许多遐想。……" 狄更生没有答话。 "我们给史宾塞、弥尔敦、狄更斯、莎士比亚、丁尼生……献了花。" "唔,林小姐?"狄更生突然问道。 "是的……"志摩一时不知所措,"林宗孟先生的女儿。" "她?" "是的。"志摩发窘了,"您为什么这样问?" "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林小姐是一位可爱的姑娘。"狄更生一边说,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你们应当多看看伦敦。她是美的。她能给人以艺术的灵感,因为她本身就是艺术。谁不喜欢伦敦,谁就不懂得艺术,不懂得生活,不懂得爱情……"他突然住嘴,不说下去了。 志摩从狄更生先生的居所出来,街上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寻思着狄更生那不着边际的问话,以及仿佛突如其来的对林徽音的夸赞。 (十四) 志摩不是注册在籍的学生,没有在校寄宿的资格。他和妻子张幼仪住在高剑桥六英里的乡下沙土顿租来的几间小屋里。 房东史密斯先生是退伍军人,经常追念着帝人的荣耀。 他的头颈和身腰始终挺直,便服穿在他身上也像军装一样的威严。 每天清晨,他独自在露台上练一套军操,再吹半小时军号。这军号声就成了志摩的起床号,在快节奏的进行曲中他刷牙洗脸,吃完早餐,拿起书本骑上自行车赶往剑桥;在小路拐弯处笑容可掏地向露台上威风凛凛的老人挥手告别,老军人则报以一个仪态严肃的军礼。 胖胖的史密斯太太有一半法国血统,会烤美味的小面包,免费供应给志摩夫妇,报酬是要幼仪给她的四件睡衣绣上中国的图案。 每个周末,史密斯夫妇都要邀请志摩夫妇与他们共进晚餐。 史密斯太太像一只快要产卵的大蝴蝶似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飞来飞去,端出一道道精心杰作,并指导幼仪怎样加调味品和使用刀叉。当客人用叉子将烤嫩鸡送进嘴里时,她就像一个等候发榜的考生似的坐在他们面前紧张地观察着,看到满意的表情、听到啧啧的赞声时,她便高兴得像一个领到圣诞礼物的小姑娘,满脸放光,使劲拍手,马上往对方盘中再添上一份,还滔滔不绝地述说它的烹饪方法。这时,她说话的速度起码比平时快上一倍,并且掺夹着地道的诺曼地语。 幼仪感到很愉快。她努力学习洋人的生活习惯,希望能尽快地与丈夫的情趣、爱好和谐起来。 搬到沙土顿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志摩和幼仪进行过一次诚恳的谈话。 "在这里,还过得惯吗?" "比我想象的好。人热情,风景也好。" "我常常不在家里,让你一个人清等着,我感到很抱歉。" "夫妻间何必这样讲呢。你有你的学业和交际,不能总陪着我。" "我实在是个不够格的丈夫和爸爸。阿欢一直没有得到过父爱。想起这点我就难过。"说着,志摩的眼睛红了。 幼仪的眼睛也红了。但是,她说:"以前是我自己领着,现在又有祖父祖母照管,孩子不会受委屈的。" "爸爸知道我改读文学,一定很生气。" "爸爸说过,你自小多愁善感,怕你长大成为文人,弄得命途坎坷,落拓潦倒,所以让你学经济。不过,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而且,命由天定,要生气也只好让他生气了。爸爸是疼你的,他不至于不原谅你。" "你……一天到晚一定很孤单。你……先将英文学好,这样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看,你去上个学堂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这个人很愚钝,你出国后我在家里跟仲梧师读点诗文,有时也邀当地文人赋诗习画,不过,我总感到与文墨无缘,始终不甚了了。我想,要读书,也只好学一门实用的功课。" "好,这你自己考虑决定吧。出来以后,我才知道世界是多么大,时代发展得多么快,你再处在江南一个小镇上,过着闭塞的生活,所以,我要你出来,和我同样受点新教育,了解一点西方社会对于人的自由和生活的幸福。 "你对我真好,志摩。"幼仪走到志摩身前,双手搂住他的颈项,打断了他,动情地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我想错了。我一定好好读书,丰富自己的知识和修养,做一个配得上你的妻子。" "幼仪,我的意思是……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我有没有知识,都是你的好妻子。志摩,我想我们在国外可以多住上几年,在伦敦找一所小房子,我会在很短时间里学会烧西莱、做西点的,一定让你满意。" 面对着妻子的深挚感情和真诚意愿,志摩只有哑然了,将所想说的话都收回到心里,让它默默地折磨自己的灵魂。幼仪还在不断地说下去。结婚后,她第一次爆发出这样的激情。她告诉丈夫,在丈夫多次写信敦促她出国时,她是怎样下定决心,毅然丢下一切,忍受旅途的劳顿,踏上异国的国土,来到他的身边。她以为他需要她,她以为从此可以跨越心灵的沟壑,她将重新开始生活…… 志摩没有听过她的话。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孤独的白桦树在夜色里摇曳,他感到矛盾、彷徨、痛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七部 (十五) "我去理发啦!"志摩朝窗里喊了一声,推起自行车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天。 他没有去理发店,而是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了车。 店主是老纳翰。他是个和善而不喜饶舌的老人,滚圆的秃脑袋安置在滚圆的躯干上,脸红得像个印第安人。志摩喜爱他的和善,需要他的沉默。志摩在这儿买烟、糖、咖啡,还在这儿取信。林徽音的信就寄到这儿,几乎每天都有一封。 "约翰先生!您好!"志摩老远就向他打招呼。放好车,他走近柜台。"一包烟。有信吗?" 老约翰一笑,跟着笑得眯成一条线。他在志摩面前放上一包红色的香烟和一只紫色的信封。 志摩将烟放进口袋,打开了信封。 ……告诉您,福也尔有一套精美的济慈全集,我替你订下了,下午三时去取。 志摩看看怀表,将自行车寄放在老约翰店里,跳上电车就赶往伦敦市内。 福也尔是切林克拉斯路上一家最大的旧书铺,四层楼,还带地下室。志摩和徽音常来这里买书,从书山书海中寻觅自己心爱的作品,往往弄得满手尘灰,捧着一大叠书,笑盈盈地走出店铺。 今天书店里人不多,志摩走到预订处一问,果然有一套《济慈全集》留着。付了钱,夹着出来,徽音正等在马路对面。 "谢谢,徽徽。这部书我觅了多时,多亏你的细心……" "我学校离这儿近,每天放学我都要来光顾一次,正巧发现。" "走,我请你喝咖啡。" 一家蓝色的小咖啡馆,蓝墙、蓝柱、蓝窗格、蓝窗帘、蓝桌椅、蓝茶具。杯里的热气在幽暗的灯光、悠扬的乐声里缭绕。 "老样子,你三块,我不要。"徽音往志摩的杯里放了方糖。 "咖啡里放三块糖,说明我的浅薄,没有涵养功夫去品味那隽永的苦味,正像我无法忍受缺少爱和美的生活一样。" "你以为我喝苦咖啡,是一种深沉的表现吗?不对!我喝不放糖的咖啡,是需要它来提醒甜美的可爱。正如我热爱生活才去读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书一样。有人说,多看他的小说,心会沉下去,我却偏偏相反,在他那灰色的作品里我却看到了苦难的伟大,生命的力量。每当我合上最后一页书,我的心就飞得高高的。" "庆幸你的灵魂天生有一对强劲的翅膀,没有在那苦味中沉没。" "不喜欢喝咖啡的女人,就不是个有情趣的女人。男人有烟,有酒,女人只能在这或浓或淡的苦味中去寻觅飘渺的意境了!" "将我们的这些话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咖啡对话录。" 徽音"噗哧"一笑,说:"瞧,别人都在温文尔雅地喝咖啡,哪像我们俩,从一杯咖啡上引出这么多的废话,你说是卖弄呢,还是矫情?" "那好,还它个朴实,沉默。各自品味咱们的甜的和苦的咖啡吧。" 他俩慢慢地啜饮着咖啡,好久不说话。 黑色的唱片旋转着,一支用古老的爱尔兰民歌改编成的小提琴乐曲的音流,缓缓地流淌着,如烟如梦,袅袅升起,盘旋在这散发着浓郁的咖啡香味的屋子里。 "我想起了莎翁的话:'几根马尾巴和羊肠子,将人的灵魂都吊出来了。'" "这老头的话说得多绝!" "我还没有看到过谁说出关于音乐的更妙的话。" "波特莱尔的那首《音乐》呢?" "那不同。那是一种象征的感觉,莎翁的是譬喻……" "啊,您听!徐兄,那提琴拉得很不错呢,我敢说那不是个一般的乐师,一定是位名家……那只手好像抚摸在我的心上。"徽音突然拾起头,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眼睛湿润润的,"这琴声有咖啡的苦味,这咖啡有琴声的旋律……徐兄,你能常常陪伴我来这儿喝咖啡、听音乐吗?" "徽徽,你就是琴声,你就是咖啡,你是咖啡和琴声的混合。靠近你,我的灵魂就会颤抖……" 两人长久地对望着。眼睛的门打开了,彼此径直走进对方的心灵深处。 她垂下眼睑,轻轻地说了句:"我们该走了。" "不能……再坐会吗?"志摩小心翼翼地问。 徽音摇摇头。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房屋、树木、街道都亮着灰色的光。两人翻起衣领,在行人稀少的街上走着。雨丝,像一个看不到形象的老人的叹息和低语,在他们的发间耳际回环萦绕,志摩和徽音只觉有一种冰凉的快意。 从屋顶和梧桐叶上摘下的点儿大了,就有点像泪了。 走到一块画有一把大伞的广告牌前,两人停住了。 "那上面有偌大一把伞,而我们两人却淋得像两条鱼。"徽音忽然笑出声来。 "什么鱼?比目鱼?" 徽音嗔怪地盯他一眼。"您挺调皮。" "好,不说俏皮话了,我有一句正经话对你说,"志摩壮胆说道,瞧着徽音的眼睛,"它藏在我心底很久了。" "正经得就像《论语》、《传道书》里的话?" 志摩不作声,掉头就往前走。 徽音赶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生我的气了?徐兄?" "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久了,"志摩突然转过身子,双手抓往徽音的手,"我想压抑它,它愈来愈强有力,我想扼杀它,它愈来愈生气勃勃;我想熄灭它,它愈来愈旺盛炽烈。它紧紧地咬啮我的心,说它像毒蛇吧,每一个齿痕都是甜的;说它是幸福吧,它又折磨我,烦恼我,弄得我萎顿无力,头晕脑胀。我整日整夜不得安宁,合上眼,它又化成梦魔缠绕着我,压在我胸间。我透不过气来,我呻吟,我挣扎,可是就像陷在沼泽里,困在吃人的草中,动弹不得,逃不出去。翻开书,拜伦、雪莱扮着怪脸笑我怯懦;走在田野里,头上的白云,脚下的小草都骂我庸俗,为什么不敢吐露,怕什么世人的口舌;我的洒脱,我的奔放,我的诗人气质,都到哪里去了?徽,我不得不说,出了口,管它洪水泛滥,山崩地裂,天灾!"志摩喘着气,拉开衣领,让愈下愈大的雨水淋着自己。 "别说,别说,"徽音急急地将手放到他的嘴上,"求求您,别说吧!说了,您,我,都得不到安宁。难道您不愿再陪我到那蓝房子里去喝咖啡听音乐了?说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就结束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志摩双手搭在她瘦削的双肩上,看着她那感动着的痛苦着的面容。 徽音拢了拢他敞开的衣领,又将他湿透了的头发朝上理了理。 "……我心里也有一切话,也许藏了和您同样的长久,也许和您同样的既甜蜜又痛苦,也许和您同样的想说又不敢说。" "徽——" "不要说,不说,我们两人都不说,"徽音把自己的头偎到志摩胸前,"让它永远藏在心底,深深的。浑浑然,朦朦胧胧,既存在,又不明晰,任它沉浮回流,有时追随白云,飞得又高又远,有时低临溪畔,照映自己的影子。它美,像一颗珍珠,不染一点灰尘,没有一丝烟火气;用我们的温情去孕育它的晶莹明净。在心底,它是境界,是韵味,是魅力,一出口,就成了声音、词句,就有了实在的概念。多少人事,多少悲欢,就会牵连进来,别污染了它。——诗用散文写出来,就失去了旋律和神韵。" "你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志摩悻悻地说。 "不,我比您现实。我已经预见到它的结果。我不愿意失去您和您的友谊。" 志摩无话可说了。 雨,停了。天上出现一条长长的彩虹。 徽音推开志摩,指着天际说:"这虹,徐兄,我们从地面上远远看去,多美丽啊;如果您走近去,那就只是一片水汽。" "你能说它不是一座桥吗?走过去,彼岸就是伊甸。" "伊甸,对吃智慧果以前的亚当、夏娃才是乐园。我们若是吞下它,就再也无法过那混饨而又安乐的日子了!" 又下雨了。 失望和痛苦撕裂着志摩的心。 一辆电车远远的驶来。 "再见。"徽音把手伸给志摩,"忘记对您说了,爸爸让我请您和嫂夫人周末到我家来共进晚餐。" 她向渐渐驶近的电车奔去。 志摩像个没有文字的标点符号,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十六) 晚餐是在亲切而略带拘谨的气氛中开始的。 "双栝老人"有意避开艰深的话题和学术性的讨论,说一些家常话。他向幼仪询问乡里的风习,农田的收成,孩子的成长,对异国生活的感想等等,幼仪从容不迫地一一作答,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显出对尊长的敬重和礼貌。徽音优雅而大方地殷勤招待着幼仪,不断和她低声絮语,将志摩冷落在一边。她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着英国式的夜礼服,显得大了几岁,有着一种高雅的端庄和成熟,却又不时欢声迭起,在活泼中让人感觉她同时又是个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小妹妹。她显得兴奋,愉快,似乎结识幼仪对她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的乐事,她不停地向幼仪劝酒,给她添菜。不到半小时,幼仪已经对她着了迷。 "林小姐,你真美丽!穿着这身礼服,多么合身,多么自然!"幼议由衷赞叹着。 "是吗?以后,我陪您去做一件。在外国生活,难免有交际需要,倒也是必备的。" "我……怕不能穿呢。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穿这种洋礼服,真要出洋相了。" "嫂嫂,看您说些什么呀!您的风度,有一种中国的古典美,一定会使许多外国人倾倒。" "快别取笑你的老嫂子啦!"幼仪笑着说。"别说到了外国,就是到上海,我也寒酸得很“ "您又大到哪里去啦?也不过长我几岁罢了。" "女人一做娘,就老了一半。" "这也真是奇事……我快五十了,却总感到自己依然停留在青年时代,而你们呢,才十几二十的人,就喊老了!"宗孟笑盈盈地插进来说。 志摩很少说话,大半时间是默默沉思。他原先估计这次晚宴会出现一种尴尬的场面,不料徽音却异乎寻常地热情,创造出了这样一种融洽的。他不认为这是徽音矫揉造作出来的一种虚情假意;他永远不会这样认为;但同样明显的是,这种殷勤不是偶然的、无所用心的,它包含着一种意图。他不禁神伤气颓了。 他带着一种妒意看了幼仪一眼。 幼仪知道志摩常来林家作客,也听到过志摩对林徽音的赞语。 今天亲眼看到了这位林小姐、看到林小姐对他的冷淡和志摩的萎顿,她很快就有所感知了。 志摩在痴痴地看着徽音。这种眼神……和自己平时所接收到的完全不同。幼仪向志摩迅速地瞥了一眼之后,马上把头沉下去喝汤了。 餐后,徽音请幼仪到楼上自己的卧室小憩,"双栝老人"和志摩则到起居室喝茶抽烟。 "……把夫人接出来,你是对的。"宗孟说,"青年夫妻,长久分居不好。" "嗯……嗯……是的,是的,"志摩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便含糊地应承道。 "张小姐也是个慧敏的女子。"宗孟又说,"受点教育,学一门功课,将来难说没有造就。她毕竟还年轻得很。" "她正准备去上学堂呢。"志摩回答。 "很好。我国女子受旧礼教束缚太紧,历来好多可造之材被埋没掉了。应该有大量女青年出来学点实用的东西,这对改造中国社会,意义尤为重大。" "我是想……让她了解一点……特别是关于人权、自由、幸福的崭新的观点……" "这是需要的。" 不知怎的,谈话远不如以往的那样顺畅、合拍。林宗孟转而问到剑桥的学生生活。 志摩这才打起精神说了许多。 她们下楼,志摩就站起来告辞了。 "志摩常来府上打扰,今天我又来打搅,真过意不去。多谢老伯和林小姐的盛情款待。"幼仪对林氏父女说。 "不必客气!我和志摩,是忘年之交。得此小友,也是平生一大快事!" "嫂嫂,闲了请常常过来玩,你一个人要打发掉一个个整天,也怪冷清的。今天招待不周,请包涵啦!" 幼仪拉着徽音的手。"今天晚上是我来英国后过得最愉快的一晚。认识林小姐,真使人高兴。林小姐的知识、聪明、美貌,在裙钗辈中实为罕见,为我们女人增光了。" "栝括老人"听见有人夸赞女儿,摸着胡子笑了。"小女……也没有什么……不过,论中西文学及品貌……" "爸爸!"徽音连忙打断他,"嫂嫂对我客气,您又乘机自吹了,不怕让人笑话!" "好,不说,不说,你们二位走好。" 在大门口握手告别。志摩望着徽音,徽音没朝他看,只是对幼仪微微一鞠躬。 从伦敦市内到沙土顿,坐车要好一会儿才到。车里人很少,空荡荡的车厢微微颠簸着,在黑夜里行驶。 志摩闭起眼睛,低着头。幼仪定定地望着窗子,外面,只有黑黝黝向后退去的树影。窗玻璃成了镜子,模糊地映出她那若有所思的面孔。 睡到床上,志摩还在想着徽音那特别动人的形象,捉摸着她对自己和幼仪那截然不同态度的含义。幼仪背朝着志摩,忽然说起话来:"林小姐在楼上给我看了她的许多照片。她真可爱。" 志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说:"我要是有林小姐一半的美丽、聪明、学问,你就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志摩转过身子,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幼仪没有回答他。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八部 (十七) 新学会的创始人之一欧格敦给志摩写了一封信,说刚刚与(第二个妻子)多拉·布莱克结了婚的贝特兰·罗素就要回国了,并将应邀到新学会演说。志摩接信大为惊讶,因为早些时候他从报纸上看到,罗素在中国访问讲学,得了严重的支气管炎,一病不起,已不能接见记者。那位吃了闭门羹的日本记者发出电讯,断言贝特兰,罗素已在中国逝世。接着,一个教会杂志郑重其事地刊出罗素去世的讣告,并以这样的一句话作为结语:"传教士仍读到贝特兰·罗素先生死去的消息将会松一口气,从而得到赦免。"这两则消息使志摩万分悲痛,他为罗素的早逝而哀悼,为自己始终未能见到这位"二十世纪的伏尔泰"而遗憾。洒泪之余,他还写了一篇思念的哀辞。 欧格敦的来信使志摩兴奋莫名。他马上提笔给罗素写信: 罗素先生:欧格敦先生把尊址赐告,但未悉此信能否顺利到达。您到伦敦后要是能回复一信以便安排一个大家会面的时间,我将感激不尽。自到英国后我就一直渴望找机会见您。我愿在此向您表示我的热忱,并祝蜜月旅行愉快! 徐志摩1921年10月18日 于剑桥王家学院 一个星期后,志摩已坐在罗素家客厅的沙发上了。 "罗素先生,我写过一篇哀悼您的文字。您如果感兴趣,我以后寄来给您看。" "我已经得到过阅读自己讣告的快乐,"罗素说,"如今倘能再读到您给我写的悼辞,那真是人间少有的快乐” 志摩开怀大笑。"从欧格敦先生那里得到您的消息和地址,再加上您新婚的喜讯,我真是快乐得要发疯。" "你是要发疯,我是已经发了疯。——中国,这个迷人的国家;多拉·布莱克,这个迷人的新娘。" 多拉·布莱克坐在罗素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她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一个疯子了。" 罗素点燃了一支香烟——他的烟瘾特大——把烟盒递给志摩,志摩也取了一支抽起来。 "罗素先生,您很喜爱中国?" "是的。中国,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人民的勤劳、耐苦以及杰出的智慧。中国人的思维力和表现力是罕有的。他们能在艰困的逆境里顽强地生活下去,但是他们心里却很明白。至少中国的读书人是如此。中国历代的皇帝都实行愚民政策,但是中国人却实行愚君政策。他们的俯首顺从是假的。我看最终受蒙蔽的不是臣民而是君王。" "您的洞察力真是令人钦佩,罗素先生,"罗素的深刻见解使志摩深为折服,"您在中国只呆了一年,可是您对中国的了解却远远胜过许多中国的读书人。留给您最佳印象的是哪一个城市? 罗素不假思索地说:"北京。北京太美了,我感到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是吗!"志摩欣喜地惊呼:"您的看法呢?亲爱的夫人?" "在这一点上,我和贝特兰的看法一样,"多拉说,"可我们并不是常常一致的。" "你们的看法太使我高兴了。我也喜爱北京。但是,我不知道她打动你们二位英国人的是什么。" "是她的庄严和古朴。北京的气候是美的,建筑是美的,风土人情是美的,连市集、一些简陋的游艺场所也是美的。" "罗素先生,您的旅行印象如何?那里的革命根使我神往。" 罗素没有答话,沉思地喷出一口浓烟。过了一会,他说,"俄国使我失望。" "为什么?"志摩非常诧异。 "他们的政府是公正的。"罗素说,"但是我发觉他们有一个封闭的暴虐的官僚制度,正以严酷的手段牢牢地控制着他们的人民。" "不!"多拉突然以尖利的声音叫喊起来,"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推翻了封建帝制,取消了剥削阶级,政权掌握在工农手里,这个是正义的,进步的?目前的专政是形势的必需。新生的政权成立不久,她是稚嫩的,她不能不严厉地对待敌对分子……" "别激动,亲爱的!"罗素温和地笑笑:"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苏俄政权对自由所持的那种否定态度。" "你应当看到他们的工业、商业国有化的伟大政策,看到农民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看到全国性的免费医疗制度。" "看到了,看到了!夫人!我看到了你所看到的东西,你却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 志摩看到自己的问话引起了夫妻两人的争论,感到有点不安。 对于俄国的问题,他还没有更深一层的看法,他要亲自看一看才能确立自己的观点。 他马上说:"罗素先生,您打算回到三一学院继续讲课吗?" "不。我辞职了。" "为什么?"志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知道,剑桥大学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对罗素的任命。 "我怕我的第二次结婚会在学院里引起嘲笑,并使我的朋友们因此而为难,"罗素坦率地说,"那些当权的先生们认为我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是一种伤风败俗的行为。" "啊,在这一点上,英国人的思想竟跟守旧的中国人一模一样!"志摩感慨地大声说道。接着,他说:"恕我冒昧,罗素先生,"他又转向多拉·布莱克、'亲爱的夫人,我能否知道罗素先生为什么跟阿鲁丝·伯尔萨斯·史密斯女士离婚?据我所知,当初他们的爱情也是十分动人的。" "没关系,亲爱的朋友。我愿意告诉你我的一切。多拉不会介意的,因为这些她早已知道。——的确,我和阿鲁丝最初的生活是很愉快的;但是,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以后,有一天,我骑自行车外出时,突然感到自己不再爱她了。就是这样。"罗素摊摊手,耸耸肩膀说,"究竟是什么引起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我再也不爱她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家。我没有办法。阿鲁丝不同意离婚,我只好逃走。" "您感到道义上有不安吗?" "不。"罗素明确地说,"我感到,没有了爱情,——不管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婚姻关系就应该结束。否则,人将在痛苦中生活一辈子。这将是扼杀智慧和创造力的一剂最毒的药。" 想到幼仪和自己的婚姻,志摩轻轻地喟叹一声,痛苦地低下了头。睿智而敏感的罗素看出了志摩的心事,"徐先生,你似乎也有类似的心情?" "是的……我有一个妻子,但是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们的结合完全是父母的意愿。在结婚前,我甚至于连见都没有见到过她。" "多荒唐!多不幸!"罗索说着,向多拉看了一眼。"现在你的夫人呢?" "她在英国。跟我住在一起。" "她爱你吗?" "谈不上。我们中国妇女一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是一个温厚的人,但个性很强。" "你有了真正的爱情吗?" "有。" "那么,我说,你应该同你的夫人离婚,去追求你的真正爱情。" "您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 "您呢?夫人?"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 "但是我摆脱不了道义上的欠负感。我是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一个妇女一旦被丈夫丢弃就要落到了最悲惨的境地。" "这是因为中国妇女还没有取得真正的独立地位。"罗素伸手弹掉烟灰,然后望着志摩,"她在经济生活上必须依赖你?" "不。她门庭显赫,家里很有钱。" "你应该丢弃它。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应该做到的是平等地分开。" "怎样才能做到呢?" "设法和她在对爱情自由的看法上取得一致。" 志摩的情绪在剧烈地波动着。罗素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 接着,他们又谈到了罗素的几本著作,但志摩已是心不在焉了。他的心飞到徽音的身边。 (十八) 徽音收到一封信,是志摩寄来的。她的心久久地猛跳着,想拆开看,又似乎不敢。 她把它带到课堂里,摊在课桌上,用厚厚的历史课本遮盖着。 历史教师麦休士先生威仪地走进教室,用他那干瘦的手指将金丝边眼镜朝上推了推,一手按按胸,像个在法庭上起誓的证人,然后环视学生一遍,开始讲起克伦威尔来。 ……徽,不管了,任它洪水泛滥,天灾;我必须说出来,憋在心头它就像一个千斤的磨盘压得我连呻吟都发不出来;我必须说出来,不然,我就要死去了。 那一句话,就是海涅说要用大树当笔,蘸着海水写在天幕上的三个字:我爱你。说我疯狂也罢,说我有悻伦理道德也罢,我管它别人会说什么?我爱你,我爱你……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词、句都忘记光,只记住这三个字,只写这三个字,写下去,写下去,一直写到生命的终了。 我爱你。自从我第一次到你家,你那样优雅、大方、亲切地接待我时,我的命运之神就在我耳畔大声叫着:就是她!你那另半个灵魂。 不要对我说'不'。你骗不过我,你的灵魂同样在颤抖,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从相对的角度,听到了自己生命的回声。 我自小特别爱看天上的星星,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树底下,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凝望着它一闪一闪的银色光亮。真的,信不信由你!我听到过它们对我说的话,告诉我一生中的苦难和欢乐。说也奇怪,不论中国外国,都有这种神秘的传说,说星星管辖着人的命运,我是深信不疑的,当然不全由传说,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为什么要对你叙述这童年的奇异的幻觉呢?这几天,我总在屋前的小园子里散步,看星星:伦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国的有点两样,一种异国的情趣飘浮在空中,连星星的预言也好像是用带抑扬格的英语表述出来的。它们说:一切都是千万年前安排好了的,无须抗拒,无须诧异,劈开所有的犹豫和榜任,走进那已经为你打开的门,管它里面迎候着你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是地狱又怎么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况且,纵然是地狱,只要有彼雅特莉齐的提携导引,还愁不升上净界和天堂? 徽徽,你真有勇气拒绝这垂手可及的幸福?这样的勇气只能生成一颗冷酷的心。不,你不会的,在你如此娇美柔媚的躯体里能够不跳动着充满柔情和爱恋的心? 我不是诱惑,而是呼唤。生命的呼唤,爱的呼唤,要唤得你浑身战栗,唤得你坐卧不宁,唤得作奔向我张开的双臂…… "诸君!"麦休士先生尽管瘤骨鳞峋,却声如洪钟,"请记住这个日子!每一个英国公民都应该牢牢记住这个日子!一六四九年一月十九日,查理·斯图亚特被法庭以暴君、叛徒、杀人犯和国家公敌的可怕罪名被判处斩刑。十一天以后,国王的高贵的头颅滚落在白厅前广场上的血泊里。共和国就在这块流着斯图亚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诞生了!" 这语音震动着徽音的耳膜,但她全然没有听懂麦休士先生的语。这一连串高昂的语音,对她来说,犹如阿拉伯巫师的咒语。 她抬起头来,只见麦休士先生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庄严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国宣布共和国的成立。 你说、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一对形合神似、天造地设的情侣:喜欢看白云在明净的蓝天上浮游变幻,喜欢仰望灿烂的星空,喜欢穿雨衣不戴帽子在蒙蒙细雨里散步,喜欢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舒曼的《梦幻曲》、雪的《云雀》、济慈的《夜莺》,喜欢孔子、庄子,喜欢晚唐诗和南宋词,喜欢中国的写意画和西方的印象派画,喜欢沉思也喜欢辩论,喜欢对别人友善也喜欢别人对自己真诚,喜欢与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长谈,喜欢不带恶意的挪揄和严肃的诙谐,喜欢喝咖啡、吃酸牛奶,喜欢逛书店,瞻仰教堂古墓,喜欢梅花和幽重,喜欢一切善和美……讨厌数学,讨厌商人,讨厌虚伪、敷衍,讨厌工笔画、汉赋,讨厌讽刺诗、铜管乐,讨厌康德、《战争与和平》的第二部。讨厌繁琐的事务、单调刻板的生活,讨厌庸俗也讨厌自命清高,讨厌一切束缚、谎言和矫饰…… 如果在这样两人中间产生的爱情还不是值得讴歌颂赞,值得高举双手紧紧迎抱的、那么世界上便不会再有爱情的幸福,幸福的爱情了! 一股幸福的热流从心头涌起,徽音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了。不知怎的,她的鼻子却一阵阵发酸。 她抬起头,想让自己的情绪冷却一下。 正好,麦休士先生的眼睛对着她。 她垂下双眼。 徽,你不要指责这是我不实际的幻想。如果我连这点爱的权利都已不存在,那我还要这人生做什么!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只要双腿前迈,不愁走不到那彼岸。 我让幼仪渡洋来英,原想借此提携她,以消弥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她来了之后,我才明白这才是不实际的幻想。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爱情,而不是智识、观点方面有什么距离。固然她亦有长处,但这不能替代爱情;固然她待我宽厚、顺从、忠诚,但这只是旧礼教捆绑下的一种奴性的变异,如果把这视为美德,那就是对女人的蔑视和作践!看来,如要想奋力取得真正的幸福,这婚姻是必须终止的,当然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我要让幼仪读一阵子书以后自己感悟到没有爱情。 没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杀戮人的灵性的利剑,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我们婚姻关系的终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不然,她就会看做我遗弃她,她认命,她痛苦,我当然也决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会内疚一辈子的,甚至,我会同情她。怜悯她,不忍心离开她。我想,她上了学,接受了新知识,建立起新人生观,她就会和我一样,渴求解除那将我们的两条生命检绑在一起的锁链了。 她认识了你,这样也好。她会从心底里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领饭,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这样,我的犹豫、迟疑反倒消除了……以后,有了机会,我会对她摊开来谈的,尔后,我再给家里和两个大舅子写信。 这儿,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拉了西滢一起去找令尊…… ……克始威尔……掘地派……《自由法典》、爱尔兰起义…… 麦休士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绝不是计谋。我学过政治,但最厌恶权术。我要光明磊落地解决这件人生大事。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人。我要求心安理得。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我是绝不理睬的。 现在,我一门心思在等你了,等你的感情的回报,等你的精神上的支持。 志摩 p.s.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操场上的钟声响了。徽音恍惚地随着同学起立。 麦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课桌前,她赶紧用课本将信盖住。 "林,我看到了。" 她一阵慌乱。 "看到了你眼中的泪水。你被英国的光荣历史感动了,我被你的感动所感动了。谢谢你。你是我的好学生。" 他走出了教室,头昂得高高的,就像克伦威尔走出议会大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卷·第九部 (十九) 徐志摩骑车到学校去了。 幼仪挎着草篮子走到老约翰的杂货铺。这是一栋式样很奇特的石头房子,货架上陈列着锡兰的红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还有钓鱼的用具,法国的葡萄酒等等。老约翰看到幼仪,就拿下嘴里的雪茄,脱了脱帽子,含笑打了个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约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脱,还要几个水果罐头。" "要樱桃的还是菠萝的?" "每种都要几罐好啦。"幼仪的英语还不纯熟。 老约翰一面往篮子里装东西,一面对幼仪说:"您就是中国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个可爱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统,他其他方面都像个标准的欧洲人。" "唔?"幼仪微微一笑,"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怎么说呢?"老约翰挥一下手,"气质吧?他有英国贵族出身的青年绅士的那种教养。" "您太夸奖了。他倒常对我说,约翰先生是个好心的老人。" 老约翰耸耸肩膀。"我是个诚实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顾客对我满意。" 老约翰把装好东西的篮子放在幼仪面前,报了一个钱数。 幼仪付了钱。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带回去吗?十点钟来的。" "信?"幼仪扬起眉毛。 老约翰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仪接过来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递给老约翰。 "还是让他自己来取吧。" "好,好,一样。"老约翰又把信放回原处。 "约翰先生,您真好。我们都喜欢您。" "我不幸丧妻,"老约翰用浓重的鼻音说,"女儿在加拿大。一个人.太寂寞了。开一个小铺子,有人来买东西,谈几句话,也是一种乐趣。" "再见了,约翰先生。"幼仪提起篮子往回走。 "再见!夫人!"老约翰对着她的后背说。 篮子真重啊。幼仪感到疲惫极了。 "您不应该写这样的信,更不应该把它寄给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树上,气呼呼地说,胸脯起伏着。 志摩的心往下一坠。"你不喜欢我的感情呢,还是不喜欢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适宜的感情,我不喜欢这种感情;您这么轻率地表白,我不喜欢这种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的表白是坦诚的。你不能不感动,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绝是由衷的。" "您认为我现在的生气是假装出来的吗?"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发现自己心里的感情与我同样“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样清楚?"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是那么的相似,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的透彻。"志摩伸出双手抱住徽者单薄的两肩,"两个生命的真挚相爱,就像两颗星球的相会,是千载罕见的奇迹。徽,神秘的幸福之门已经被他人的手杖点开了,让我们手挽手跨过去吧。有了爱,就有一切。我们会像赫拉克勒斯一样有力量,能将庸俗的世界扔得远远的。"他俯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看进去,看进去,你就会看到我的心已经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着血。" 他用力地摇着她,她在他的手下颤抖着。 她的心也在颤抖着,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黄叶。面对着这样如洪水般冲涌过来的爱情,自己能够紧闭心房吗?她低下了头。紧紧揪住自己的心。挣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别人的痛苦。有什么权利去伤害另一颗女人的心?仅仅为了自己的爱。有了损害,这爱能纯洁能完美吗?纵然那婚姻是无视双方个人意志的产物,毕竟维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况那个女人是多么的善良、温存、懂事!胜利本身就是失败。道德上的亏损,心灵上是不会安宁的! 终于,她抬起了头,将志摩的双手推开。 "您错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个灵魂。正因为我们太一致了,所以我们不能成为相互的补充。我们永远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们只能有友谊,不能有爱情。" "徽徽,你听我说,我们——"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听我说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话,忘了我。" 她说完这话,突然撒腿向树林深处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里,依然地喊着:"徽徽!徽徽!" 她奔着奔着,树枝抓乱了她的头发,勾破了她的衣裳。她还是没命地奔着。她绊倒了。她扑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志摩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她大声啜泣着。 "我母亲不在我身边,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亲!女儿在向您诉说,您听见吗?"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自己的痛苦。 哭啊,说啊,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说一辈子。 (二十) 从他坐在沙发里那副如坐针毡的姿势上,从他抽吸香烟的猛劲上,从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没有喝的咖啡上,从那几本摊在膝前半晌没有翻过一页的书本上。幼仪感觉到他心情纷乱之级。 她有点怜悯他。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这几天来,她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风暴,想也没有想到的风暴。这种风暴对女人来说是够不幸,够痛苦的了。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迹。因为这算不上是什么丑事,她甚至感到这是正常的,必然的,难以逆转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战争。牺牲者固然凄惨,但能怨谁去?只是来得太突兀,一时难以平静地认命罢了。 她要讲,必须在这个时刻讲。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总之与紫信封有关,总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还小,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诚的。她也并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爱得多。但是她决定现在讲。这会使他纷乱的心绪更纷乱,紧张的神经更紧张;她会愉快的,她需要这份愉快。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凡人。 "志摩。" 他没听见。 "志摩。" "哦,什么事?"他感到幼仪的声调有点异样。特别的冷静,特别的平板。 "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志摩跳了起来,"回国去?" "不,去德国。" "德国?"这时,他才完全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了。"为什么?" "嗯……"幼仪在选择着自己的答语,"剑桥大学我进不去,其它学校我不想念。有好几个朋友在柏林,不愁没有住处。先读一年德文,再想办法进柏林大学。我想这总是办得到的。" "你不喜欢这里?"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现在我这样说了。" "这是真实的原因?" "你想听真实的原因吗?英国人似乎不是那么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会,缓缓地说:"你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 "来英国后,我对自由这两个字,的确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凉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你舍得?"幼仪斜睨了他一眼,"剑桥大学,史密斯夫妇,老约翰杂货铺——里的香烟?" "幼仪,我有话对你说。你坐下。" "不用了。这番话,留到德国去说吧。" 三星期后,他们到了德国柏林。 不过,那番话,志摩没有说。替幼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国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伦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门。志摩吃惊了,心"别别"地跳。 半晌,一个不相识的老妇人出来开门。她耳朵半聋;缠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国了,上星期四走的,在伦敦雇用的仆人都辞退了,老妇人是房东派来看房子的。 志摩只觉得一阵昏眩,差一点站立不稳。 老妇人问他怎么啦? 他惘然,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过了好久,他对老妇人大声说道:"我是原先中国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老妇人望望他,点了点头。"您离开的时候,请把大门关上。这儿太冷,我到厨房去了。"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家具全用褐色厚布罩起来了,百叶窗下着,阴暗、冷清,仿佛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他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布,打开琴盖,随手弹了几个音,声音空旷、单调、死板,像山谷里的伐木声。就是这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徽音那十只纤细修长的手指下流泻出美妙无比的乐曲;多少个夜晚,宗孟转身去书斋小歇或写文章,自己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抽烟,听她弹奏一首首动人的曲子……何须言谈文字?这行云流水般的旋律,回资在两人的灵魂里,而两人的灵魂又在这美妙的旋律里交融起来,他们就是这样的相知相亲着。 人走了,房子里一股寂寞味。他感到徽音那温馨的生命气息正在逐渐由浓到淡,一丝一缕地飘散、消失。 他上楼,进了徽音的卧室。 这才真叫死寂哪。少女闺房的神秘早已荡然无存,那些家具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孩童,张着空洞、可怜的眼睛,木然地瞪视着他。 活气,生命的活气,从头顶流到脚底,被冰凉的地板吸走了。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觉得脑子、心脏、血管都锈住了。 他去敲响狄更生家的大门。 老人戴着中国小帽,坐在转椅上,交给他一封宗孟留下的信。 信里,"双栝老人"。说得很含糊:仓促返国,未及面辞,非常抱歉。 祝学业日进。后会有期,国内再见。 这种含糊的措辞增加了他的疑窦。他拖着疲沓的步子回沙士领去,路过杂货铺,老约翰叫住他,又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他哆嗦着手拆开信,里面的文字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抖着、跳着,一个字也没有看懂。他抬头前望,房屋、树木、行人都在旋转。他踉跄一下。 "啊,徐先生,您身体不好?进来喝一杯咖啡吧?"老约翰说。 "不啦,谢谢您。"志摩说,"我没什么。再见!" 回到家里,扭开灯,坐在桌前,他又把信打开。 志摩: 我走了,带着记忆如锦金,里面藏着我们的情,我们的谊,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所有的话走了。我回国了,伦敦使我痛苦。我知道,您一从柏林回来就会打火车站直接来我家的。我怕,怕您那沸腾的热情,也怕我自己心头绞痛着的感情,火,会将我们两人都烧死的。原谅我的怯懦,我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将自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引起亲友的误解与指责、社会的喧嚣与非难,我还不具有抗争这一切的勇气、和力量。 我也还不能过早的失去父亲的宠爱和那由学校和艺术带给我的安宁生活。我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 我说过,看了太多的小说我已经不再惊异人生的遭遇。不过这是诳语,一个自大者的诳语。实际上,我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支暮夏的柳条,经不住什么风雨。 我忘不了,也受不住那双眼睛。上次您和幼仪去德国,我,爸爸、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边,她张着一双哀怨、绝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颤抖了。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的秘密。她全看见了。 其实,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听说她要单身离你去德国,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起因是什么我不明白,但不会和我无关。我真佩服幼仪的镇定自若、从容裕如的风度,做到这一点不是件易事,我就永远也做不到。她待我那么亲切,当然不是假装的,你们走后我哭了一个通宵,多半是为了她。志摩,我理解您对真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恳求您理解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实是好的,您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但获得了这种真切的情份,志摩,您已经大大的有福了。尽管幼仪不记恨于我,但是我不愿意被人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她的出走使我不能再在伦敦居住下去了。我要逃避,逃得远远的,逃回我的故乡,让那里浓荫如盖的棕榈、幽深的古宅来庇护我,庇护我这颗不安宁的心。 我不能等您回来后再作这个决定。那样,也许这个决定永远也无法作出了。我对爸爸说,我想家,想故乡,想马上回国。他没问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一切都清楚,他了解我,他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正好他收到一封国内的来信,也有回国一次的意向,这样,我们就离开了这留着我的眼泪多于微笑的雾都。 我不能明智如那个摔碎瓦盆头也不回的阿拉伯人,我是女人,总免不了拖泥带水,对"过去"要投去留恋的一瞥。我留下这一封最后的紫信——紫色,这个我喜欢的哀愁、忧郁、悲剧性的颜色,就是我们生命邂逅的象征吧。走了。可我又真地走了吗?我又真地收回了留在您生命里的一切吗?又真地奉还了您留在我生命里的一切吗? 我们还会重逢吗?还会继续那残断了的梦吗?我说不清。一切都交给那三个纺线的老婆子吧,听任她们那神秘的手将我们的生命之线拉扯成怎样,也许,也许……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这一段时期您也没有好好念书,从今您该平静下来,发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坛! 志摩颓然倒在沙发里。 就这样的,走了吗?他简直有点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人,已经走得远远的,无影无踪了,再也找不到了。不会再见到她笑意盈然地出来开门了,不会再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徐兄了;再也闻不到她那如麝的温香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无可置疑的;诗籍铺,福也尔,蓝色咖啡馆,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区的白桦林……一切都还在他的生活里,可是唯独徽音却消失了,没有了,不会再来了! 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后紧跟着又是一个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彻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从热烈的希望、恳切的吁求、真诚的呼唤、信心十足的预料中将出来扔到了荒漠无垠的旷野里,这叫一个二十六岁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将自己紧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桌上的烟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满满一铁罐。房间里乱得好像刚刚经过沙皇宪兵的搜查。 幼仪走了,这儿就只是单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这个概念的一切内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仪走了,本来志摩的心情可以松快一点——他越来越为缺乏爱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同居生活实际上已将自己和幼仪置于难堪的地位。虽然由幼仪突然提出来分离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虽然这种分离来得早了一点,虽然幼仪怀着痛苦、绝望、牺牲的决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设想的,但既然来了,就让它来吧,迟早总有这回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商量和解释,所以陪她去柏林时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却使他内心的平衡彻底被破坏了。 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中,像一条鱼沉入海底。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回过头来一想,徽音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他推开门,走出了沉闷的房间,骑上自行车。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场,现在好了!"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也不会有了。"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踏着车子,不一会儿,汗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轮子飞快地滚着,轻捷、自在;愈近康桥,苦恼愈少;清风吹掉一些,阳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学校,他已经像一个神话里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仪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妇去罗马探亲了,西滢忙着读书,狄更生先生不常在伦敦,朋友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孤独。 孤独——绝对的孤独——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气和,孤独使他远离纷扰、柔情满怀,孤独使灵感和创造力涌进心头,孤独使他认识了自己,孤独使他有了新的发见,发见了真正的康桥,尽管他在这儿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但是除了几间教室;图书馆和两三家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外,他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康桥对他仍是个陌生的世界。现在,孤独使他脱净俗念,赤条条无牵无挂。他和康桥面对着面,双方都敞开然抱,他走进了康桥的心里,康桥走进了他的心里。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river earn)。 水很平静,几乎看不见它在流动,明净,清澈,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站在岸头的草丛里,影子静静地映入水中,须眉毕现,又染上一层光亮的碧色,你能说这不是自己的灵魂吗? 志摩随口吟出波特莱尔的诗句: 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着我失望的灵魂 赶紧走开吧,真怕久看下去,会像那息索斯,跌落水中,化作水仙……河上有座三环洞桥,古旧的木栅,斑驳的苍苔。在上面一立,风吹动衣袖,宛若画中人。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洞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心与神都化入恬淡的境地之后,他需要的便是激动的快意了。 他最喜欢的是玩那种不用划桨的长形平底、称做punt的船;站在船上,拈起一根长篙,往波心里一点,敏捷、轻盈,船身便转出桥影,翠条鱼似地向前游去……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关心着石上的苔痕,关心着败草里的花鲜,关心着天上的云霞,关心着新来的鸟语,读点心爱的书,倦了,和身在芳草芊芊处寻梦去——还能想像什么比这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 走得更远些,到格兰骞斯德村,那儿有一个果子园,坐在硕果累累的树下喝茶,花果会落进茶杯,鸟雀会飞到桌上来啄食……暮色稠了,圣玛丽教堂晚祷钟响了,晚上有个河畔音乐会。找一个地方抱膝坐下。穿白色罩衣、系红领带的唱诗班用四部和声唱十七世纪的英国牧歌,唱亨德尔的《弥赛亚神曲》,成百支蜡烛浮在康河上,像坠落的星天;优美、宁静、和谐、庄严,在这歌声和烛光的默契里悄然地溶入了他的性灵…… 秋天,他在静僻的林荫道上捡拾落叶; 冬天,他在漫漫的雪地里寻觅鲜艳的红藏花; 清晨,他清新得犹如一颗露珠,大声地整篇背诵拜伦和雪莱的诗。 黄昏,他骑着自行车追赶那向西沉落的太阳。一条宽广的大道,无站无终;迎面过来一大群羊,夕阳在它们背后放射着万缕金光,在大自然这神奇的美面前,他跪下了…… 剑桥孕育了他的诗魂,重新塑造了一个志摩,将杂质从他的生命里剔除了。 他升华了。婚姻和爱情的错误与痛苦已经不再损害他了。 潮湿、阴冷的冬天过去了,幼仪来了一封信,叫志摩到柏林去一次。一月,志摩到达柏林。不久他的次子德生(彼得)诞生了。 志摩亲自照料产后的幼仪。 经过这次分离,两个人都更冷静,更成熟了。 "志摩,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谈谈……写信太费神思,还是面谈好。"幼仪躺在床上说。 "这次……不要谈了吧,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急什么呢。" "就权作闲聊吧。" 志摩不做声了。 "到了柏林后,我想了很多,主要是关于我们两人的婚姻……" 志摩瞧着幼仪的嘴,想制止她。幼仪摆摆手。 "我无意中读到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弥尔敦、马克思等人关于婚姻和离婚问题的论述,读了以后感想很多。我知道,你对我是没有爱情的……" "你少说点吧,会累坏的!" "不、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谈话了。我说轻点慢点,不碍事的。你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我知道。我无法赢得你的爱情,这是我福薄,完全不能怨你……" 志摩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幼仪却并不伤感。 "阿仪,我求求你,别再说了!" "志摩,让我说完吧。我想过了,前前后后,翻来复去都想过了。既然你对我没有爱情,我们继续在一起过夫妻生活,还要生育,对你我来说都是可悲的,所以我决心来德国;既然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吊着,有名而无实,倒还不如干干脆脆合法合理地……" 志摩掩面而泣,久久把头掩在掌心里。 "志摩,何必伤心呢?你太容易动感情了,所以你总是吃苦头。" 志摩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哽咽地说:"阿仪,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陪不是!你不痛苦不伤心是假的!是因为你的理性比我坚强,能够自制!我本来想对你说,向你提出离婚,因为这不自主、没有爱情的生活是绞杀我们生命活力的绳索;我本来想让你读了一段时期书以后真正认识到自由的含义,再心平气和地在自由的意志下偿还彼此的自由,想不到现在,由你主动提出来了!" "你提,我提,不是一样?这才是平等、自由呢。" "不,阿仪,小彼得刚刚出世,照中国人的良心,我何忍……" "这又何妨!"幼仪平静地一笑,"既然有了悟觉,迟早有何区别?小彼得明年也是小的,后年也还是小,离他成年,还早着哩,你又拘泥起来了。" 志摩跪在幼仪床前,紧握她的手。"阿仪,你为我而牺牲……。" "不是牺牲,志摩,这样说你又自相矛盾了。"幼仪也紧握住志摩的手,"如果说,去年来柏林时我是抱着牺牲的心情的话,那么,此刻,就不是了,完全不是了。我还你自由,也向你索还我的自由” "阿仪,答应我,永远做我的知己,好朋友。我们的阿欢和彼得,永远是联结我们的友情的纽带……" "当然!"幼仪笑了,捧起埋在床褥中间的志摩的头,"满月以后,我们就把手续办一办,然后我陪你去柏林各地玩玩。你写封信去叫西滢也来玩玩吧。" 三月,春风吹开百花的季节,志摩和幼仪,由吴经熊和金岳霖二位作证,在柏林正式离了婚。 志摩的心情是沉重的。看着襁褓中的小彼得那可爱的模样,想起这个小婴孩的父母已经不再是夫妻,志摩只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倒是刚刚坐满月子的幼仪劝他打起精神来,丢开一切领恼,勇敢地面对新的生活…… 西滢应约来了,志摩同他和魏礼贤一起去了魏玛、耶拿,访问了歌德和席勒的故居。这次在德国,他还结识了徐悲鸿。 回到康桥后,家里的信来了。父亲狂怒的呵责声从纸上直跳出来,指责他不孝不仁,忘恩负义,声明宁可不要儿子却不能不要媳妇,张幼仪可以不是徐志摩的妻子,却不能不是徐家的少奶奶。 梁启超老师的劝阻信也来了: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子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益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鹊突,而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身已耳。……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倍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处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诧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生不死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任公是志摩最崇敬的师长,父亲的责备可以置之一边,老师劝训斥却不能不作解释。 他挥毫作答: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福?人谁不安现成?入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天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申访我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我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德,流入早污,其凡入微矣! 吾爱吾师,否更爱真理。志摩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爱,必须有美。他深信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追求的,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 僵持了一段时间,父亲的第二封信来了。简短而冰冷的两点决定:一,将幼仪收为寄女,侯其回国后仍在徐家掌权理财;二,儿子既然不愿尊重家庭和父母,可以永不回来,并从即日起,停止一切费用供给。 父亲的愤怒没有使他惧怕,但父亲的不宽恕、不谅解,冷淡、摒弃,却使他异常痛苦。 他来到康河边。 每当他烦忧或是痛苦的时刻,他就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河边草地上,凝视那清彻的、面上镶着一层幽幽蓝光的河水悠悠流逝。他将自己的心事,一字一句,无声地告诉河水,就像对一个知心朋友倾诉衷肠。他随手采摘一朵小花,一瓣一瓣地丢到河里,让它们在水上沉浮几下,然后飘流到远远的地方去。 花丢完了,他的烦忧和痛苦也缓解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西天正染着他最爱的嫩青与鹅黄的和色。一颗铄亮的初星从云堆里爬了出来。 他毕竟是自由了。意志和力量都是属于自己的,它仍欢快地在生命里撞击着,喧闹着。 他赤着脚从荆棘上踏了过去…… (二十二) 这段时期,他的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他收拢花雨,珍重地捧着,要找一个崇拜的对象奉献上去…… 分不清是雨还是雾,灰色的冰凉的,打湿了伦敦,打湿了走在伦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顶顶黑伞,小小的圆形,庇护着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领子,沿着店铺的廊檐疾走。 汽车在泛着光亮的镜子般的马路上开过去。溅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举伞,左臂下夹着几卷一个朋友还给他的中国字画,在海姆司维特徘徊着,不时停下来询问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伦敦找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难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绕来绕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数过去.十号,一楼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门毯上擦干鞋底,收起雨伞,拉响门铃。 开门的是麦雷先生。 "呵,徐先生,欢迎!"主人让志摩在套着彩色画套的沙发上坐下,伴着他喝茶。 鹅黄色恬静的灯光照映着壁炉架上的瓷器摆件和墙上的油画、水粉画。 麦雷是诗人、评论家,曼殊斐尔的丈夫。他与志摩是在一个文艺沙龙里结识的,两人谈得非常投机。几天前,他俩在一家咖啡店里谈诗论文,志摩告诉他,中国现代小说受俄国体家影响最大,麦雷听了非常高兴,因为他和曼殊斐尔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麦雷拿起桌上的菜单,在背后写上了他的住址;邀请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们家会会曼殊斐尔。 志摩和麦雷先生谈了一会诗画,便问起曼殊斐尔。 "今天天气太坏,她不能下楼了。"麦雷先生向他解释。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麦雪又说:"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楼去一见,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随着安雷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围了。 海洋颜色的墙纸,几幅印象派的油画,绯色罩子里透出的灯光,铺着鹅黄缎罩的大床,褐色的家具,浅蓝的窗帘,枣红丝绒的拖地长裙,闪光的丝袜,嫩黄薄绸上衣,白的珍珠项链,乌黑的短发一一浓艳艳灿烂烂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为了衬出娟秀清丽的容颜,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朴高雅的风度、轻灵飘逸的韵致。 志摩一阵狂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圣母。 在丝绒沙发榻上坐下,笼罩在幽静的灯光里。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一开始就谈文学。 "您喜欢我的哪一篇小说?"曼殊斐尔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文静。 "《一杯茶》。它的题目象征着您的艺术,您的人品。一杯谈条,宁静的单纯。"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么?"曼殊斐尔感兴趣了。 "一种对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义诗句更为执着、真挚,是从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唤。我背得出爱德娜的话: 如果我突然飞了起来,你得答应我抓住我的两只脚,好吗?不然,我就永远下不来了。" 曼殊斐尔大声笑了起来。"您很了解我。在中国话里,叫做'知音'吧。" "因为我们中国有一部伟大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像您笔下的人物。这部小说,是我们中国每一个读书人都熟悉的,它叫《红楼梦》。那个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谈起了黛玉,她的美丽和病躯,她的凄凉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华,她的爱情,她的孤独,她的忧郁,她的《葬花词》…… 曼殊斐尔出神地听着,她防佛听着自己在另一个陌生世界里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够将那部伟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译出来吗?" "很遗憾,我必须坦率说,我没有那个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够。不过,我可以选几首诗译出来送给您。" 她表示欢迎和感谢。"英国人威利和罗威尔译过你们中国诗。诗里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诗里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赏。" 接着,她又说:"麦雷告诉我说,您认为中国现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响,我非常高兴。" 志摩问:"您最喜欢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来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欢的是《带搁楼的房子》。麦雷先生呢?" "我最喜欢《草原》。"憨厚的诗人麦雷笑着说。 "托尔斯泰跟高尔基说:'法国有莫泊桑,但我们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赞同这句话。"志摩说。 "对!我和麦雷也是这样想的!契河夫有诗意,莫泊桑却没有。"曼殊斐尔高兴地说。 "我想把您的几篇作品用中文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志摩说,"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许可。" "当然愿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尔说,"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么渴望见到那妩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吗?多么希望在那儿跟您再作这样饶有兴味的谈话……" 雨还在下。志摩独自踏着夜色在伦敦街头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不愿意马上从那美和诗的意境里脱却出来。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志摩经历了一次蜕变、一次升华。得失、成败、悲欢、生死,都像枯枝败叶纷纷落下,他的灵魂向更高处升华,像一脉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肃穆,耸立云端。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的生命与另一个丰饶的生命碰击,开出完美的花,已经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小说家,她是萨福,是第十个缪斯,穿过世代的云霞,披着白纱走来,每一步都是琴键的鸣响。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用诗的灵杖点化了这次会唔,也点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满溢着青春的生机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拥抱这世界,这生活…… 秋风刚刚吹下第一片叶子,志摩启程回国了。 向康桥告别。 高耸云霄的圣玛丽教堂,罗马式的圆柱大厦,文艺复兴对代的叹息桥,维多利亚时期的四方形建筑,红墙的图书馆,绿如绒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学生,袍子上多一根红飘带的教授,幽静的果园,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恋地最后顾盼。 阳光柔和地洒在上面,镀上一层闪有紫罗兰光泽的金黄色泽。 一片白云悠闲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筹得像一幅画。 跨一步,就将走出这一幅画。它却永远悬挂在这澄净的蓝天下。每一个在画里生活过的人都将牢牢记住它,它能记住每一个人吗?它一定也有记忆。一切都深藏在昼夜地流逝着的康河里了。 踏上英国土地时,志摩的脑子里满塞着的是金融的法则和数字。现在,他带着诗的灵气,诗的梦幻,诗的美感,走了。 没有眼泪,没有絮语,如一片云,无声地飘走了。 携带着请傅莱义为他作的狄更生油画像,在海洋里飘浮了近 一个月,他看见了祖国的疆岸。 故国家乡,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桥的恋情,大学生活的悠闲,异国情调的回味,爱情的欢乐与痛苦,都成了梦,成了烟,幻化了,飘散了。一股灼热的强烈的情感从心胸深处升起,化作涌进的热泪,夺眶而出。 "我回来了!" 愈来愈近了,岸边码头上攒动的人头已经渐渐清晰。 启程前志摩打了电报回家,报告归抵的日期。 父亲的气恼,已消了吗?他肯原谅、容纳自己吗?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远镜。今天体会到唐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从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脸。 这个亲人,那个朋友,他的手发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亲,苍老多了!白发和皱纹,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里向父亲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镜片上已经全是泪水。 "我回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一部 (一) 岁月销磨了它的金碧,风雨剥蚀了它的辉煌,冷漠而孤零地悄立在清冽的池畔:东寺。 些许庄严残剩在一片破落相中,维系着善男信女的崇仰。每逢菩萨寿诞或是其它庆典,依然有不少乡民,斜背黄布袋,手捧香烛,来此磕头膜拜。 为了香火旺盛,佛门子弟不得不向世俗让步,在山门外,搭起一座戏台,请梨园班子搬演变文故事:惩恶扬善,因果报应。本地老幼男女,摩肩接踵,就站立在场地上,随着戏文情节的发展,或咧嘴大笑,或朝泥地上挥眼泪擤鼻涕。 戏台很高,由几根石柱子支撑着,下面是空的。 一到晚上,成群的叫花子集聚在这里,铺上几块破芦席,就成了宿处。他们称它为"台下的窝"。 避得了雨,挡不住风,时临寒冬,他们常常半夜冻醒,合抱呻吟。 今夜的风特别大,将庙宇檐角上的铃儿摇得直响,叮当,叮当,没一刻停息。 叫花子们都起来了,可是,没有叹息和饮泣声。一张张肮脏的脸在昏暗里露出笑容,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 渐渐地焦急起来了,有的开始骂娘。 "妈的,这小子怎么还不来?我身子快要冻僵了。" "会不会拿我们叫花子穷开心?操他娘,明天去捣他家的酱园。" "别急嘛,徐少爷是个正太君子,他骗我们穷叫花子做啥?" "是的,是的,不会骗我们。我看他长大,自小就良心好,看见我时总要给几个小钱和糕啊饼的。" 风直朝戏台下钻。叫花子们冷得双脚直跺,破衣服抖得索索发响。 "太冷了,等他东西拿来,我们都死掉了。" "我们去找他吧。" "找他?那看门的大狗不咬你才怪哩。" "走,你们不去,我去。" "别吵,别吵,瞧,那不是他来了?" 黑影绰绰,一个人提着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叫花子们争先恐后地从戏台下钻出来。迎上去。 "徐少爷,救命菩萨,你可来了!" "少爷,东西重,我来拿,我来拿。" 白面长袍。瘦骨棱棱的手,拎了二十来斤的东西,从镇上走到东山,累得已经气喘吁吁了。东西交给叫花子,拿下金丝边眼镜,摸出手帕,笑吟吟地擦着脸上的汗。 乞丐拿了东西就想往"窝"里钻。 "别朝下面钻。"志摩抬头向上面看了看,用手一指,"到台子去吃。" 乞丐们欢叫起来,几个手脚麻利的,抱住柱子就向上爬。先上去的,又将下面的人拉上去。最后是志摩,他摇摇手,不要人拉,将长袍的前后摆围裹在腰间,用在学校里爬竿练出来的技巧,手脚并用,一下子就上了台。 七手八脚,叫花子从后台翻到一块大幕布挂起来挡风,又找到一盏大灯笼,点亮了,照得满台红彤彤的。将旧桌子放在台中央,志摩从网兜里取出一件件吃的东西:一大包熟牛肉,一大包臭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两只油鸡,几十只馒头,还有两瓶洋。酒——志摩从伦敦带回来的。 叫花子跟都愣直了,两只手不停放在破衣服上擦来擦去。 "来,丐兄,别客气,大家动手动口。" 鸡被扯碎了,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抓得满掌。酒瓶塞了打开了,没有杯子,大家轮流倒举瓶子朝口里灌。椅子只有四张,志摩和三个老乞丐坐了,另外四个乞丐盘腿坐在地板上。 酒和嚼碎的鸡、牛肉、豆腐干、花生米混合在一起到了肚子里就发生了奇妙的作用:身子暖和了,心膨胀了,话从舌尖上游溜溜地滚出来。 "这酒,不是镇上买的,是我从外国带回来的呢,尝尝看,滋味怎么样?" "老天爷,这酒是外国带回来的,值多少钱一瓶……"一个叫花子惊呼道:"真是作孽呀。我们叫花子,有一口老黄酒、老土烧喝就是托少爷的福了;拿这么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当猫尿灌,少爷你发神经病了!" "来,让我再来一口!不是徐少爷心肠好,派头大,我们这一生一世捞得到洋酒喝?"一个叫花子,把抢过瓶子,仰脖咕嘟咕嘟咽了几口,又用手抹抹嘴,"碰上徐少爷,真是我们这班苦命叫花子的造化!" "少爷,你心好,一定多福多寿,子孙满堂,叫花子的话最灵验。"一个老叫花子说。 "比菩萨还灵!比菩萨还灵!徐少爷你吉星高照,将来有得发迹了!" "好啦,不要讲奉承话啦!"志摩高兴地说,"老板财主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老板财主可以喝洋酒,叫花子有啥喝不得?我偏要拿两瓶来给你们过过瘾……" "少爷你心肠好,跟我们称兄道弟,还坐在一起吃喝,"一个老叫花子颤声说道,"我活了六十三年,还是第一遭碰到……" "什么心肠好不好?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有钱,也是少爷老爷;我没有钱,也是叫花子。" "怎么会呢?"一个叫花子疑惑地瞅着志摩说,"我们是命里生好的穷光蛋,少爷是天生的贵人……" "不说这个了!"志摩站起来,"今天跟大家聚聚,也是难得的” "少爷你还去不去外国?" "暂时不去了。以后,很难说,也许还要去的……" "戴帽子!戴帽子!大家来戴帽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叫花子窜到后台去拿出一大擦帽子,自己头上戴着一顶尖翅乌纱帽。 "皇帝帽子给徐少爷戴,少爷做皇帝!" 将有流苏的皇冠戴在志摩的头上。 一字丞相帽、方翅乌纱帽、员外帽、将军帽、家丁帽、和尚帽、秀才帽……戴上了叫花子的头,舞台板上还滚着几顶。 "叫花子宰相拜见万岁爷爷!"他跪了下去。 "万岁爷了。" "万岁爷。" "众卿平身!寡人赐宴,普天同庆!"志摩打起京腔,还把棉袍袖子当水袖甩着。 "谢万岁爷!"叫花子齐声喊道。 七八个叫花子在舞台上乱跳乱舞。一个叫花子又从后台我来一根连响棍,边敲边唱。 志摩也引吭高唱一曲英国民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寺中和尚被吵醒,悄声走到舞台上,看到这番群魔乱舞的景象,吓得浑身发抖,就像骤然来到了阿鼻地狱。 "喂,喝外国酒吗,小和尚?"一个叫花子拿着酒瓶踉踉跄跄地朝和尚奔去。 和尚吓得连连后退。他攀然看清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皇帝"原来是常来寺中与方丈喝茶吟诗的徐家大少爷,差点昏倒在舞台上。 (二) 在混饨、骚乱的梦境中,被一片耀眼的光芒惊醒.睁开眼,满屋子白得透亮。太阳穴处跳动着,头疼欲裂。披衣趿鞋,推开窗户,啊,外面白茫茫一片,下了一夜雪。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往屋檐上、树枝上、石头上堆积,愈来愈厚;原有的生硬的轮廓失去了,一切都显得柔和、静穆。 头痛减轻了。心上似乎也被涂抹了洁白、柔美的雪,感觉到一阵愉悦的幽冷、清冽。 故乡的雪比伦敦的雾实在美丽得多。 他提起最后一瓶从国外资回的威士忌,出门找朋友去了。 脚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一步一个脚印,深深的。 昨晚似乎和什么人在一起喝酒胡闹来着?想不起来了。用心地想,头又痛了;管它,不去想它。 雪花在空中飘飞,落在他的头发上,粘在他的眉毛上,钻进他的衣领,躲入他的袖管,还有的,吻在他的嘴上,化成一滴清凉的露水。他舔了舔,甜津津的。 一丝凉意潜入他的心田,成了诗的旋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突然,一阵凄凄戚戚的呢喃语声撞破了志摩遐思的灵翅。他驻足四顾。 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兀坐着一个妇人。雪花把妇人和石块裹成浑然的一体,宛若一尊连座的石像。她穿着土布根袄裤,头发蓬乱、神情恍惚。石头旁边是一座新坟,坟头盖着几张油纸。发着暗浊的黄光,还没有完全被雪水濡湿。 路旁有几棵乌柏树,高高的,向灰蒙蒙的天空伸出枯枝秃干。 两只乌鸦站在枝头发愣似地瞧着无食可觅的茫茫白地。 志摩朝妇人走去。 妇人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色是姜黄的,凹陷的眼窝里有两只失掉的凝滞的眼睛。她迷惆地瞅着志摩,脸上毫无表情。 志摩又站住了。 妇人重新转过头去,沉入自己的悲哀。"我的儿,我的儿啊,娘叫你,你为什么不响,不答应一声啊。"她的声调平板嘶哑,不颤抖,也没有眼泪。"小四儿啊,你再叫一声,哭一声啊。" 志摩走到她的身边,低下头,伫立着。"这……油纸,是你盖的?怕打湿坟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对这位丧子的妇人说。 "是……你的儿子?" 妇人没有抬头,混浊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我的小四儿,本来好好的,活蹦鲜跳……突然喊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唉,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先生吃了药也不中用,一直叫,叫得我撕心裂肝……叫着叫着就咽气了……临咽气时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舍不得去呀……唉,三岁的小囡就懂孝顺了,每夜到梦里来寻娘……我抱他,给他米糕吃……昨夜,他哭着说冷,我去买了几张油纸盖在坟头……" 志摩的眼角涌出了泪花。 妇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脖子,用两只枯瘦粗糙的手紧紧抓住志摩的衣角,"先生,你说,我问你,你说,盖这几张油纸够吗?小四儿就不冷了吗?" 志摩打了一个寒酸。 "小四儿说他冷?" "是的!他哭着说,娘,我冷,我冷……" 志摩伸出手去捏住妇人冰凉的手,缓缓地、肯定地说,"你替他盖上油纸,他就会暖和的,就像睡在你胸口一样暖和,他就安稳地睡了。你也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我要守着小四儿,"妇人乏力地摇摇头,"等他醒了,我要唱山歌讲故事给他听。他每天都要听的。"她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 "也好。那你就在这儿再坐一会吧。"志摩温和地说。 你就坐在这儿吧,让悲哀将你凝固成一座石像,作为人生的象征。 与朋友喝酒赏雪的雅兴一点儿也没有了,他向回走去。 他想起昨晚与乞丐们在东寺戏台上喝酒的情景。对他们,可以尊重人格、施舍钱财;对这样一个遭途失子之痛的不幸妇人,又能给予什么样的安慰?一点发自衷心而又于事无补的怜悯与同情又算得了什么?又能宽解她的惨痛悲哀于几微? 面对着人生的众多苦难,他感到惶惑、无望。理想的色彩也因之而黯淡了。 志摩将手中的酒瓶用力地扔出去。酒瓶在空中画了个大弧圈,远远的跌落在雪地,瓶颈斜翘在雪层外面。 他走过祠堂。 由于与幼仪离婚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始终未消。回家后不数日,志摩就独自搬来东山新盖成的乡贤祠内住下。 祠堂的大厅,供着历代忠臣、孝子、清客、书生、达官、显贵以及徐家先祖的神抵。大厅隔壁是节孝祠,多是些跳井的、投河的、上吊的、吞金的、服盐卤的、吃生鸦片和火柴头的贞女烈妇,以及无数咬紧牙关的望门寡、抱牌位做亲的、教子成名的节妇孝妇。窗子外面是一条小河的尽头,上架一条藤萝满攀着磊块的石桥;桥对面一片大坟场,墓墟累累,常有野狐出没。入夜,招魂叫姓的就开始游曳了:前面一个男子手拿一束稻柴,嘴里喊着一个名字。"屋里来!"xxx屋里来!"声调悠长而又凄凉;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红柿祆绿背心的老妇,撑着一把雨伞,低低地答应那个男子的叫唤…… 志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读书作文。 家麟已在屋子里等着。"少爷,你出去了。这是太太自己烧的冰糖甲鱼。"他慢慢地从竹盒里取出几只碗,又从布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书桌上。 "老爷太太都好吗?我快有一礼拜没回家了。"志摩随手拆开信封。 "好的,都好。只是,老爷……"家麟窥视着志摩,欲说又休。 "老爷怎么啦?"志摩放下手中的信。 "老爷今天发了一大顿脾气,"家麟略顿了顿,"东寺和尚一大清早就来告状,说少爷昨天夜里叫了一帮叫花子在戏台上喝酒胡闹。老爷听了,将红木桌子相得震天价响。少爷,真有这事?" "有这事。和尚说的是真的。"志摩又拿起信。 "唉,少爷,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要动气。你做人有良心,你小时候我带着你上街,看见穷人总要给钱,宁可不买糖人儿。现在,你怜借穷苦人也是好的,可是,照我说,舍点钱财吃物就是了,却犯不着跟叫花子同起同坐,一起吃喝啊。这个……太失你的身份了。硖石小地方,你这样一来,明天男女老少有得嚼舌头了。老爷在地方上是头面角色,还要办事情应酬呢,你叫他把老脸往哪里放?"家麟用力吸吸鼻子,生着白须的嘴唇上边的皱纹更深了。 志摩张开口,想了想.又不作声了。他对家麟点点头说:"我知道,劳你操心了。" "我去了,少爷。"家麟面有难色地望着志摩。 "路上有雪,你走好,当心滑跌。" "嗯……太太还关照.少爷这几天就不要回去了。有信我会送来。"家麟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噢" 志摩望着他那佝偻的身子在飘扬的雪花里走上一条小径。 岁月、生活压弯了家麟的腰背。二十多年前,他挺直、健壮。 自己最喜欢骑坐在他宽厚的肩头,晃晃悠悠地穿过西山麓的市集场地,饶有兴味地看着周围:卖梨膏糖的,耍把戏的,套泥菩萨的,拉洋片的,算命的,唱小调的…… "快看,少爷,那个人在吞火呢!" "把我抬高点,再高点呀!" 他和他,仆人和肩上的孩子,相互友好,相互了解。 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成了回忆。 只剩下背影。佝偻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看着慢慢消失的背 影。也许,自己的背影也有一些孩子在看?永远是背影,两代人。 再也不能面对面地交谈、理解了。 他原先想对忠诚的老人叙说自己的观点:对穷人的同情绝不能仅止于施舍钱财。它既不能宽慰穷人的不幸,也不能填平穷富之间的沟壑;它只是廉价的怜悯。必须在人格上对他们平等相待,让他们重新找到走向生活的道路,用自己的双手消除不幸和贫穷,创造出幸福。另外,还需要用笔墨来描绘,来表现他们的痛苦境遇,引起社会的注意、震动。 这些话他没有说,当他看到家麟那一对混浊而木然的眼睛。 老人走了。他想起手里的信。 是清华文学社邀他去作演讲。 他拿着信,在屋子里踱着圈子。 他犹豫、迟疑。 北京城里有一个他想见又怕见的人儿——林徽音。 回国以来,暑去冬临,已有半年了。离开了康桥——他的灵性的源泉,离开了那孕育出多少不朽诗人的多雾岛国,来到充满乡音旧景的故里,志摩的心绪没有一天是宁静的。这倒不完全是由于父亲那顽固的怪罪而造成的,更多的是他的心灵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的温馨栖息之所。尽管他战胜过自己一度摆脱爱恋的失望与痛苦,但是从曼殊斐尔的光照中返回尘间,人性的渴求与苦闷便又紧紧地赶来折磨他。他不能不恋念徽音——难道她不正是上帝为他特造的最好伴侣?然而徽音的拒绝非一种装模作样的矫情,这个他清楚。命运总是作弄人,他得到过的不是他需求的,他需求的又不是他所能得到的。这种灰冷的前景使他一蹶不振。海涅又在云端中出现了,这次,德国大诗人涌吟的是上次吟诵的续句: 如今那幻影已消亡, 周围的夜色也凄怆。 如果他情感的汹涛能截然而止,那就不是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真情了;如果徽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能改变,那就不是造物主的一件难得的杰作了;唯其如此,解脱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够抚平他心上的创伤。他不止一次写信给她,将写成的每一首诗题赠给她——可是,却一直收不到她的片纸只字。 他应邀去北京,能不是借故为找她而去的?自尊心使他羞于跨出这一步。他知道只要一到北京,情感的骏马,会立刻驱使着他去寻找她的。他拴不住自己的双脚。 去,还是不去? ——要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冷淡呢?即使他已不再重申自己的追求,只为了见一见面,而她连这份苦心也不能见容? ——倘若她温柔如旧呢?只要他的拜访不再包含那种意义,友谊的诚挚总能使他的心灵感受到喜悦? 一个圈子,两个圈子……第六个圈子。 他决然止步。 北上,重访古城。 (三) 北国的冬天是晴朗干燥的。站在半山向四周望去,常青的乔木仍以它们固有的苍翠点缀着不免荒凉的山景。有几丛寒梅似已绽蕾了,远远的,让人感到生命的活力蕴蓄流动在枯枝里面。山泉依然喧嚣,以永不敛歇的欢快昭示着春之将临;雀儿高噪着,给静景增添了无限的生趣和活力。一只柔白的女人的手摘下一片冬青叶,侧过身,递给身边的男子。 "坐一会吧。"男子擎着树叶指指由清泉汇聚成的方地。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它的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梦感泉。"她掖了掖绿色丝绒夹袍的下摆,在池边坐下,"上次爸爸和我陪任公老夫子来香山,他对我讲了这泉的历史。" "提起任公,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望他老人家呢。" 谈话是拘谨的。双方都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来保持一种平静,一种淡漠。 她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你知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吗?" "刚才在圆明园你已经对我讲过了。" 她低下了头。她穿着一件绎红统面的驼绒夹旗袍,仿佛把秋天那满山遍野的红叶上的浓彩都收聚凝炼于这一身了。她无声地坐着,让身边的男人去领会自己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她旁边坐下了。他捧起她的手;她一颤,想抽回手,他握得紧紧的,她也就任它柔顺地留在他的掌中。 "徽音。"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像看一幅名画里的人物,非常熟悉,又极为陌生。平时理解的意义,忽然有了全新的解释。 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软,像绸巾一样被在瘦削的双肩上;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沉,时而似有忧郁的紫色,时而显示欢悦的金色,时而珐呈思索的蓝色;她的脸色还是古典式的苍白,稍带病态的红晕;她的小嘴还是那样弯曲着动人的线条,似乎随时会说出优美的语言;她的身新还是那么苗条,像是唐诗宋词中不胜秋风的柳枝。 她还是伦敦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少女,虽然衣裳上沾染着古城的尘沙;——不,她还是变了,在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气质、风韵里,有一种他未见过的成熟;她的生命经历了一段他尚未捉深透的升华;她正远远地离开着他,像一颗升起的新星,回到那深邃的天宇,显得遥远、神秘、不可知。 他感到一阵悲凉。问话也异常笨拙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为什么不答复我的那么多信和诗?" "你偏要我把心底里难以言喻的感受用贫乏的语言别别扭扭地表达一番吗?你难道不懂得沉默有着无限大的容量?"她抬起头,对着他说出一连串的反问;心里却冲涌着如下的语言:你又何尝知道,我为了尊重和维系你和幼仪的夫妻关系,强制着自己的感情;我是扯断了几根愁肠才离开伦敦,心里向你千遍万遍地默默道别的;我是怎样流着热泪读你的每一封信、每一首诗,然后放进一只精美的锦盒,作为生命中最美好最宝贵的部分珍藏起来;我又给你写过多少封充满了爱的、末发出的回信;我在心里是怎样日日夜夜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又何尝知道,我是怎样远远地注视着你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起步,而我的冷漠之岩里面蕴藏着的是多么炽热的溶浆…… "你我……难道……就此永远分手了吗?" 她站起身,朝前面走去。"爱做梦的人,都喜欢圆明园。一块破石,几根残柱,任你用想象去重塑昔日的锦华;真要把它重新建造起来,就没有了想象,没有了怀念。努力去挽回无可挽回的东西,是旧式的缠绵和伤感,是堂·吉河德的勇敢和愚蠢。我们还是负着记忆,走自己的路去吧。"她手扶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站住了。 "志摩啊,志摩!不要给我们的故事添一个平庸的结局吧,这样就没有诗意了!" "难道诗都是没有结尾的吗?"他呆头呆脑地问。 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诗,对你来说,是气质,是天赋,是生命;对我,只是修养、才能和表现。诗给了我们氢气球的性格,追求自由、不断飞升、向往蓝天;你,喜欢永远这样轻飏直上,我却感到高处不胜寒了。我需要在脚上坠一块重实的铅,将我拉回大地。" "什么是你的铅?" 她望着那深翠的叶子,半晌才轻轻说道:"我和思成在一起读书。" "第三遍了!"志摩大声喊道。 "他就是我的铅。"徽音肯定地一字一字地说,"他是学建筑的。一根木、一块石,从平地上建起高楼广厦、亭台楼阁。他也有他的梦,他的诗;但是。这梦,这诗,都是有根的,深深埋植在泥土里。" 她的语调虽是平静的,志摩却感觉到这里有情感在起伏。 志摩的心里浮起一种嫉妒、失望混合的痛苦。他不相信这就是自己面临的现实。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真是这样,人生就太惨酷了,太残忍了。他抱着满腔的希望和喜悦的激动来到圆明园,他希望应邀而来的徽音仍是他记忆里的徽音,还是那个客智、机灵、善解人意、乐于跟自己携手在思想与感情的绿草地上驱驶、在持和艺术的圣殿里徜徉的小女孩;然而,一切都错了。他的希冀,他的估测,他的判断,他为美好的未来描画的蓝图,统统都错了。五光十色的绮丽皂泡,一触及现实的夜指就破灭得无影无踪。 他失神地伫立在寒风中。 他惘然地凝视着安详地站着的徽音。 她那内心充实的模样,使他的理智突然从心底升起,在他耳边轻轻说:徽音所作的分析和选择是正确的。 一种赞同的平静渐渐挤走了心头的痛苦,于是他感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决定了自己命运的遭遇,而是一部什么小说里的人物的经历了。这正是智慧和理性的奇妙作用,它会在某种关键的时刻以意思不到的方式把人领出情感的迷津,把明晰而正确的抉择展示在他的面前,使他免于沉溺在泥淖而不能自拔。 他看看四周,冬青叶子凝重而浑厚,心里松快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挽起徽音的手臂,说: "我该去见见任公了。" 徽音紧紧地挽着志摩的臂膀。她为他们的心灵在另一种意义上靠得更近而感到欣慰,心里对他充满了远非往日可比的敬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二部 (四) 清华文学社是学生组织的团体。志摩在硖石收到的邀请演讲的信件,是梁实秋托梁思成转寄的。 清华学校高等科的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足有好几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来的学生。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缀数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飘然而至。 登台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用打字机打好的稿纸,接着坐了下来。他扶了扶近视镜架,解释说:"我的讲题是《艺术与人生》——art and life——,我将按牛津的方式,宣读我的讲稿。" 志摩受英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影响太深,他满以为这种"牛津式"的演讲会博得大家的惊讶、钦佩和欢迎;却不料听众并没有准备听英语演讲,更不习惯于聆听照章宣读式的讲演,他们希望的是轻松有趣连珠妙语,所以,志摩讲了不久,后排座位上的听众便陆续离去了。 这次演讲是失败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归的火车窗口,看着无边无际的荒凉。 原野,向着家乡进发了。 几间茅舍、枯黄的屋顶,弯弯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桥、松林。 丛竹、红叶,风掣电驰般地向后退去。一条瘦骨高隆的老牛拖着体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从汉朝起就这样耕耘了吧。 漫长的岁月飞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无声地倒下,长眠在泥土里。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么都没有变。历史也在这种求生方式里凝固了。 他的心绪,已经渐趋平静。他知道,在伦敦开始的梦,现在是真正结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汹涛滔天,但大海却是深厚的,庄重的,雄伟的;波浪翻滚只是它瞬息万变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岿然不动的内蕴。最终的谜底一旦解开,求索的迷相便烟稍云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现自慰,但他看得出趋势之必然,他无意去作徒然的拼斗。他对徽音的爱中一开始便包含着莫大的尊重,这种尊重化做强有力的理智,以无可违逆的说服力遏止了爱中的非理性成份。何况他还带着一个默契而去。这默契是一种担保:徽音与他之间的心灵、精神上的契合已经完成,它不会中断和受损;排除了婚姻的动机,这种契合和沟通将更无障碍地扩展。那么,他还冀求什么?他还缺憾什么? 繁忙的活动和勤奋的工作充实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样,他不会抛开诗、文学,不会抛开交际、友谊,不会抛开从自己的实感出发的社会正义感。 噩耗突然从劳丹勃罗传来:年仅三十四岁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尔遽尔辞世。半年前还曾亲切一见的旷世才女,倏忽间香销玉陨,志摩悲不自胜。他怎不感叹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伤红颜的命薄!凄怆的情怀化做诗句,他挥泪写下了《哀曼殊斐尔》又到文友会作了《我对威尔斯·嘉本特和曼殊斐尔的印象》的演讲。未见北京大学学溯又起,校长蔡子民(元培)因罗文斡案对教育总长彭允彝不满而宣布辞职,北大学生涌到众议院请愿,北京学生联合宣言驱逐彭氏,要求惩办议长吴景流。志摩情绪激愤,在《努力周刊》发表《即使打破了头,也还要保持我灵魂的自由》一文,痛斥军阀政府:"……随便彭允彝、京津各报如何淆惑,如何谣传,如何去牵涉政党,总不能淹没这风潮里面一点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这点子小小时火星不灭,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心上的负担;我们应该积极同情这番拿人格头颅去拉开地狱之门的精神!" 他的诗作从笔端奔涌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听瓦格纳乐剧》、《康桥,再会罢》、《夏日田间即景》、《青年杂咏》、《月下待杜鹃不来》、《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开大学讲授两星期的《英国近代文学和未来派的诗》,又去天津绿波社讲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栖贤寺,登长城……他创作,他翻译,他会友,他演讲,他游览;爱之希望,情之幻灭,时局形势。民间疾苦,友情温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里交融渗化,形成了他的倾向、爱憎和无穷无尽的感触…… 祖母病危的电报来了。志摩立刻从北戴河搭车回家。 八十四岁的老人,六十年来一直是他们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爱和恩泽,前庇着全家老幼,维持着特有的伦常与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缠绵了十一天,终于瞑目长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亲人的大故,是不满六岁时祖父的去世;那时蒙昧未开,谈不上什么惨痛的体验。而这次与至亲至爱的祖母的永诀,却是与其说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毋宁说使他的心灵发生了一种奇妙的、重要的变化。他开始自问:我们对于人生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亲近的人情的经验,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了解?眼看着有病的祖母打滚痛恸,一家长幼的涕泪涝沱,耳中充满了狂沸似的呼呛号叫,志摩非但没有共鸣的反应,没有流泪,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象中,他似乎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安宁的圆寂…… 未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重大变故的人们,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墙内的几分动静,但总是浮浅的,不切实际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这次祖母的辞世,给了志摩不少静下心来深自反省的机会。他不敢自认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谛,或是得到了什么智慧;但他确切地感到自此与实际的生活更深了一层接触与贴近,愈益激发了他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愈益使他谅讶这谜一般的大奥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人的日常生活、习惯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彩,不容人们简单地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括…… 志摩难抑心中强烈而鲜明的感想,他急于把积愫向一个最能同情的好友倾吐。他给陈西滢写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终没有写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个沉湎在俗世的哀乐繁缛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爱情之外,他渴求友谊,寻找共鸣。他与回国后才结识的好友胡适一起畅游西湖,与陈衡哲、朱经农、汪精卫、胡适、马君武、陶行知等兴致勃勃地去海宁现潮,后来又去上海。在这期间,他与瞿秋白、杨仲甫、常云湄、张东苏、徐振飞、陆志韦、郑振择等常来常往,过从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学识丰富,各具文采,胸怀大志,又自有建树,能不一见如故吗? 一天,志摩去沧州别墅胡适那里闲谈。胡适拿出他的《烟霞杂诗》,志摩读了一遍,问:"就这些?还有藏着没拿出来的吗?" 胡适赧然一笑,说:"有……是还有几首……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正说话间,瞿秋白来了。苍白、消瘦,厚厚的近视眼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两个肩膀耸得高高的,一件旧薄呢西装像挂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后,随手翻看桌上的《烟霞杂诗》。茶送上来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洒泼出来了。"听说……"他掏出手帕擦去裤管上的茶水,"你们的《努力周刊》要停版了?" "嗯……"胡适点点头,"我们想改组一下,大体上把它办成像《新青年》的样子。" "也好,也好。这个刊物,在学生中间影响是不小的,你们一定要坚持办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体似乎不大好?去看过医生了吗?我认识一位医生,德国人,很有学问的……"志摩关心地问道。 秋白一边咳嗽一边点头,脸都涨红了。"看……过了。看过了。医生说,肺病是毫无疑问的……" "啊,肺病?"志摩从椅子上直跳起来,"那,你不能再这样拚命译书写文章了!这样下去会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静歇、补养,才能慢慢好起来。秋白,这样,"志摩走到他的面前,"过一阵,你随我到硖石去吧,到我家或东山庙里去住一阵,那里空气好,对肺病最有益了……" "不,谢谢你,志摩,"秋白摇摇头,"我不能不工作呀。我……你也知道的。" "暂时的生活,我来负担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议,值得接受,"胡适也说,"有这么多朋友,你暂时养病期间的生活,完全不必担心。你要从长计议呀。" "不,不,谢谢你们的好意……"秋白说,"我目前还不能离开上海,以后视情况再说吧。我们这些穷文人,一天不写字,一天就没有饭吃;不像你们是阔少爷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紧的。" "唉!"志摩朝胡适看了一眼,说不出话来了。 "沫若目前的情况也很困苦。"秋白又说。 "是吗?"志摩听到提起沫若,马上叫道,"他住在哪里?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国后由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介绍认识的。 以志摩的文艺观点和气质习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与高举"为艺术而艺术"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华学校所作的《艺术与人生》的讲词被《创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与创造社诸人关系之亲密。其中,他对郭沫若尤为推崇。他曾给成仿吾写信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读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棕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风波了。 志摩是个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复杂头脑。他写了一篇《杂记》,投寄给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文中随意地谈到郭沫若诗句中"泪浪滔滔"一词之欠妥;成仿吾闻讯大怒,在《创造季刊》上将志摩以前给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驳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责志摩表面上虚与周旋,暗中向他们射冷箭,指谪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虚伪,一至于此!"志摩对此,既难过,又气愤,写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开信发表在《晨报副刊》,坦诚地表示自己毫无寻衅的用意,反复解释对"泪浪滔滔"的批评完全是艺术上的见解,真诚地希望"此后彼此严自审验,有过共认共谅,有功共标共赏,消除成见的暴戾与专慢;在真文艺精神的温热里互感彼此心灵之密切。 所以,一听说沫若的处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随达夫去过一回的。但是,糊里糊涂跟在后面走,什么地方记不得了。"胡适说。 "他住在民厚里一百二十一号。今天我去不成了,还有一点事,你们去吧,他反正是在家里的。"秋白说。 秋白告辞离去,志摩跟在后面喊:"秋白!自己身体千万当心啊!" 志摩与胡适出门约了朱经农一起步行到了民厚里。 那是一条狭小的里弄,房屋交杂间混,门牌号码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几圈,问了两个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号的门前。 志摩伸手敲门,过了好一会,门开了。郭沫若赤脚穿一双拖鞋,手抱一个襁褓小儿,旧学生装衣襟敞着,头发乱蓬蓬的。看到三位来客,他先是一怔,但随即朗然而笑。"喔,贵客到!请进吧。唉,家里寒酸得不成体统,三位不要见笑了……" "哪里的话!"志摩笑着说,"怀里抱的是公子还是小姐?" 室内果然乱作一团。小小的一间,大概卧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张大床占去了三分之一地盘,被子没有叠齐,洗净晾干的和未洗过的脏衣服散乱地扔满一床;一根绳子斜悬在半空,晾满了尿布。一架竹书架旁边是一张小小的粗木写字台,台上书本、纸张、茶杯、烟缸、药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间当中有一只竹摇篮,摇篮周围有几把各式各样的椅子,有的已经坏了。 屋内已坐着几个客人。志摩等进门,已经没有插足的地方了。 见有新客进门,先到的客人站了起来。"你们坐吧,我们告辞了。" "坐下一起谈谈吧。"胡适说。 "不啦,不啦,我们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一位抱着孩子的长脸男子向大家点点头,就出去了。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着那人的背影说。 "他就是寿昌呀。"胡适笑着说,"你不认识?" "噢,田汉!"志摩手拍后脑懊丧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见过他一面,只记住他那一张狭长脸……" "你的险又何尝不狭长?"胡适打趣地说。 "那……他比我狭长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着小儿去找茶杯。志摩挡住他,"别倒茶。刚才已在适之那里灌胀了。秋白来坐了一会,说起你的情况,我们就来看看你,你也坐下。" 几个小男孩在屋子中间事来窜去,大声叫着,笑逐着,嘴里嚷的是日本话。一会儿,一个孩子跌倒了,放声大哭起来。沫若只得把手里的孩子放在摇篮里,走去搀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点!瞧,再哭,这几个伯伯要骂啦。"他随手从摇篮边上拉了一块皱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泪鼻涕。这个孩子刚站好,摇篮里的娃儿又哭了。沫若又转身把他抱起来。 "夫人呢?"胡适问。 "她在厨下忙呢。一家几口,买菜、烧饭、洗涮都靠她……" 沫若摇摇头苦笑着说。 志摩听到厨房里"劈劈啪啪"的木辰声,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环境太不如意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要维持几个刊物,真难为了你。" "有什么办法?"沫若耸耸肩膀,"这就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这么小……"志摩也说。 "我是一天到晚穷于应付。"沫若说,"我这个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后……会好起来的。"志摩感到很郁闷,只好安慰他。 一个孩子向前一冲,额头撞在书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着小儿,起身想去扶他,志摩连忙抢先把孩子抱起来,"哦!好汉不哭,哭的不是好汉!"又伸直双臂,把孩子举向空中,"来,让我们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喽!"孩子破涕为笑了。 朱经农望望胡适,没有作声。显然他感到颇为尴尬。 几个孩子又大声嘻笑了,他们从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团。 楼上下来一个人,走到门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点头:"仿吾,进来谈谈吧。适之、志摩和经农来了。 三人都站起来,胡适道:"仿吾兄近来可好?" 仿吾迟疑了一下,向大家点了点头,走进来在床边上坐下,绷着脸,身子挺得直直的。 "刚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给志摩看了。"胡适对沫若说。 一个男孩走来爬上沫若的膝盖,一把抓下他的眼镜,沫若忙说:"怎么抓我的眼镜?去,到那边去玩,不许捣乱!"又转过,头去说:"志摩兄有什么见教?" "这个……"志摩沉吟着,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实话实说。我感到,陈义、体格、词采俱不见佳……不如《女神》远甚了。这也难怪。在小把戏的包围袭击之下,诗之灵感恐怕早就给吓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说得对,说得对。看来,须得一个好的书斋,我才能写出好诗来了!" 在这样的气氛中,客人们坐不住了,沫若也没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们感慨着秋白、沫若在如此艰困的境况下苦苦奋斗,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带着他的大儿子去回访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并和他玩了一会。这一次,气氛就自然了,谈话也很顾畅。 "……我想写一封信给西滢。他评了我译的《茵梦湖》,我向他谈点我的看法。"沫若说。 "好极!西滢是很热心的,他一定会回你一封长长的信"志摩高兴地说。 "谈起西滢,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说,他疑心'西滢'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吗?"志摩抚掌大笑,"何以见得?" "他说,凡见署名'西滢'的文字,笔调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极了。" "这倒有趣,难道我们留英学生的腔调真有共同之处,跟别人有别吗?"志摩剥了一个桔子给孩子,又递了一个给沫若,"不过,西滢是西滢,志摩是志摩。我敢说西滢决写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桥》,我也决没有本事写他的那种《闲话》。" "那当然。别人的感觉,只是一种表面的印象罢了。"沫若说着 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志摩,"志摩兄,赠你一本我选译的《诗经》,题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请你指教了。" "别客气!我是一个浮浅夹杂的人,我自知旧学底子是远远不能望见你的项背的。而且,我也无法像你那样下苦功下力气去研究《诗经》。" 这番赞语,使沫若兴奋了,他点点头说:"关于《诗经》,我倒是下了点功夫的。我讨厌朱熹的注释。他的眼光太偏狭了。 我对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复玩味,有自己的见解。不怕你老兄笑话,即使孔子复生,他看了这本《卷耳集》,也定会说:'启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这句话写进序言里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吗?" "我们这班人,如若没有了这点'狂妄',这点自信,能创建成中国的新文学来吗?" 沫若大笑点头:"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环境太差了。这样下去,女神转眼就会变成老丑婆的,你无论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说得不错。上海的生活我厌恶透了。满城铜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离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红十字医院去做事。我是学医的。" "这,也好。古人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我倒没有这个宏愿,只是聊以糊口罢了。文学我是不放弃的。" "这当然!中国的新诗,你是开山老祖之一。论气魄,你是第一。适之的《尝试集》虽然早;可惜旧诗味道还太浓……" "对《尝试集》你也这么看?我早就感觉到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我当面也对他这么说的,弄得他现在不敢拿诗给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讲他'新瓶子装老陈酒'!" 友谊给志摩以温暖,志摩也把真诚给予朋友。他喜欢与朋友长谈,谈诗,谈人生,谈友情,谈爱,谈天谈地,谈书中的美丽故事,谈人间的不平……大家看到一个匆匆忙忙、亢奋勇进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还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张幼仪自德国的来信,又加重了他的这种空落落一片的感觉。她说,她在德国学幼儿教育学,归国后,打算办幼稚院,先从狭石人手……她在信中问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况。志摩提笔给她回信,告诉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虽然忙碌,却很孤寂;又说,跟她的大哥君励常在一起游乐,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忧郁。他独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视孤残的雷峰塔凄凉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钟声里将影子落在静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宁寺听僧徒礼赞,蹑手蹑脚走进大殿。钟声、磐声、鼓声、木鱼声、佛号声汇成宁静的和谐。浓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氲,上腾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种庄严、肃静、静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声,化作青烟,在佛殿里缭绕、升华、散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三部 (六) 印度的大诗人、作家、思想家泰戈尔,要来中国访问了。 北京讲学社负责人梁启超、蔡元培委任二十九岁的北大教授、诗人徐志摩充当泰戈尔访华期间的伴从兼翻译。这使志摩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光荣。他与泰戈尔的英国秘书恩厚之频频通信,商议这次访问的各种事项。在《小说月报·泰戈尔专号》上,志摩撰文写道:"我们当前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从他的伟大、和谐、美的人格里,得到古印度与今印度文化的灵感,同时也要使他从我们青年的身上,得到一个伟大民族觉悟了的精神与发展的方向……"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在春风吹拂下,年逾花甲的泰戈尔,长袍白髯,温雅从容,满带笑容,缓缓走下"热田瓦"轮的船梯。等候在上海码头上的欢迎人群,簇拥上去向老诗人致意,表达了一个古老民族向另一个古老民族文化代表的由衷欢迎。 志摩向老诗人一鞠躬后,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欢迎您,亲爱的诗人!我是徐志摩。" 泰戈尔慈祥地笑着,睿智而锐利的双目细细端详着志摩。他感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隽逸之气逼人的青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非凡气质,如此动人,如此富有感染力;他心头涌起一股深沉的爱。 四只手对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开。两位诗人,相握的手成了桥梁,沟通着彼此的生命热流。不同时民族,悬殊的年龄,相异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们内心的灵犀相通;就从这一刻起,他们代表着各自的民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当天下午,泰戈尔在中国朋友的簇拥下到龙华观赏了灿烂夺目的桃花。 次日下午一时,在闸北寺,上海文化界组织了盛大的集会欢迎老诗人;下午三时,欢迎代表又把泰戈尔拥到幕尔鸣路三十七号蒋百里寓所聚会,并摄影留念。志摩一会儿笑容可拘地陪护在泰戈尔身边,以他敏捷的才思与老诗人侃侃而谈,一会儿又忙来忙去,关注着聚会中的每一个细节,安排聚会的进程…… 十四日,志摩陪同贵宾到达杭州。 乘坐一只轻如叶片的小舟,悄悄地滑入夕阳笼罩下的西湖,拿一支长长的桨揖,幽幽地拍着那涂上玫瑰色斜晖的碧波,挑破了朦胧的梦。 静谧的湖,长堤、古塔、桃柳,落下了影子,像一幅透明的画,清绝秀绝媚绝。 "你们的山水,就是你们的字画;我虽不太懂,却已被它们弄醉了。"泰戈尔抚着长髯,喜悦地说。 "只有观赏了中国的山水,才会理解中国的诗画;也只有理解了中国的诗画,才能赏玩中国的山水。也许,没有一个国家的"自然风景与他们的文学艺术在气质上是这样的一致。" 泰戈尔点点头。他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按照着一种自然而又神秘的规律在进行着特殊的排列。而那种特殊的形式。那种特殊的节奏,正在激发人们审美的本能,撩拨人们审美的情怀。 两人望着远处落下去的夕阳,就像一艘载满希望的彩船在慢设地驶进湖心。他们沉浸在这一片奇异的景象里,默默无言,让那不可言喻的感动深深印入自己的心田。 挥桨前行。 在三潭印月,他们相扶上岸。 在卖藕粉的小摊子上,他们各吃两碗。泰戈尔抹抹嘴说:"粉红色的透明的半液体,又甜又滑,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东西。它简直是一首诗。" 刚要下船,迎面走来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张起破袈裟,念佛讨钱。 船儿又在湖面上滑行了。 "看啊!"志摩手指处,红艳艳一大片,轻浮飘动。 "晚霞?"泰戈尔眯起了眼。 "不,是海棠花。" 用力划了几装,船儿快速向烂漫处靠去。还未近岸,芳香就像一层纱网箱住了船和人…… 带着花香的醺然,回到船上。随手拍打湖水,溅起的冰凉水珠给了他们几分清醒。 夕晖收尽了,暮色还未浓稠。天色青青,湖面翠得像琉璃。一片菱塘。几个归村的少女坐在圆圆的盆桶里飘浮在莲叶间,嘴里哼着小调。 志摩嚷着买菱。青的红的,水淋淋,满满一桌。 一路吃着鲜菱回到住处。 老诗人第二天去灵隐古刹作演讲。 他们回到上海,接着又去南京。古城文艺界人士为泰戈尔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大地》的作者赛珍珠出席了宴会;志摩的翩翩风度在这位感情丰厚的美国女作家心里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二十二日晨到达济南,志摩陪同老诗人登上泰山,观看日出。 他俩在一片阴云幽雾中冒着山风和晨寒,来到玉皇顶。 老诗人挺胸直立,翘首远眺。志摩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将视着犹如浮游在雾霭溟蒙中的老诗人的背影,只觉造化和人格的伟力撞击着自己的心灵,一股崇敬之情,一股浩然之气直冲肺腑。 一片莽莽苍苍。西边是一色的铁青,东边微微有些灰白。四周全是弥漫着的团团云气,宛如无数的长绒绵羊,交项接背地躺着…… 幻觉浮上了志摩的心头,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身躯在膨脓,成了一个巨人,脚下的山峦渐渐变做一块渺小的拳石;这巨人迎风矗立,犹如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拂舞;这巨人仰面向着东方,平伸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呼唤,在祈祷,在流泪…… 诗人的手,指向东方——"出现了,来到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淄精、霜枫叶——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驱走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驰,在奋力驰骋。 云海活了。巨兽似的云涛,昂首摇尾地向着自己脚下的小岛冲涌而来,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好像在报告光明与欢欣的来临…… 再看东方——雀屏似的金霞,展现在远方的天际。起……起……用力,用力,火红的圆颅,一探再深地跃出了地平,翻上了云背,照临在天空…… 泰尔回转身子,向志摩伸出双臂,志摩大喊一声,向他奔去…… (七) 一到北京,泰戈尔就说:"啊!中国的灵魂就在这里!"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尔的主要人员,竟是女诗人林徽音。 泰戈尔在北京作了六次讲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诗人登上讲坛。 泰戈尔白发如银,长髯飘拂,宛若盘桓苍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谈中透艳,举手抬足皆见仪姿,自是梅韵馥郁;徐志摩白面青袍,瘦竹一竿,飘洒隽逸,摇曳于秋水寒石之间。 三位诗人也确如松竹海一般,结下了不畏风寒的深,情厚谊。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尔应北京佛化新青年会的邀请,由梁任公、陈宝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横街法源寺进香参佛,并参加了赏花会。 进入二门,一股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几百株丁香,白紫相杂,正在阳光树影下怒放盛开,弥漫着一种宁静的香雾和暖洋洋的浅紫谈碧的光晕。泰戈尔和徐志摩的脸上绽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们在丁香树丛前摆下了一只只蒲团,泰戈尔等盘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着香茗果点。 梁任公对着泰戈尔介绍说:"此寺,始建于唐代,初名们忠寺,筑有高阁,谚称'悯忠寺阁,去天一握'。几经兴唐,到了明代英宗时重建后改名崇福寺。明本战乱寺荒,后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后,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蓝若,而且以花事驰名都门,海棠、丁香繁茂一时……" "中国的寺庙,有胜于印度寺庙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艺术气氛似乎重于宗教气氛。听说你们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庙,读书著文,是吗?" "是的,"志摩说,"就说这法源寺吧,我国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诗人黄仲则,就曾在这里养病读书,写出不少好诗。" 接着,志摩就向泰戈尔介绍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贫过中年病却春",的"两当轩主"潦倒而牺脱的一生,并用英语把黄钟则的一首《都门秋思》口译给泰戈尔听。当地读到最后的四句"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时,泰戈尔赞叹不已:"这么隽永的意境,这么委婉的表现,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诗歌里都没有发现过……" 暮色和香雾溶成一片了。大家请泰戈尔回城。 老诗人用力地摇头,执拗地说:"不,不,我不走。我很少有这么高的兴致,我要在这儿坐到深夜,好好领路一香花香和夜色;求求你们,别夺走我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志摩陪老诗人留下。他更把这看成是千裁难逢的机会。 夜。 小小的月亮,却泻下了那么多的光,洁白如银,莹彻如晶。 他们抬头望月。月周有三大圈彩晕。 飞过来一大片乌云,将月亮吞没,地面顿时阴暗了。 过了一会,又来一阵柔风,吹散了乌云,月儿重新撒下它的清晖,庙廊和它周围的花木,又像洗过似地明净。 花香似乎更浓了。 他们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地上卧着他们的影子。 老诗人显得安详而庄重。他仿佛在宴思申捕捉自己最细微的感觉,以便把它们铭刻在自己的心灵里,来充实自己对自然与人力,艺术与人生的看法。过了一会,他幽幽地说:"记得莫泊桑小说里那些圣洁的教徒在月色里悲哀地紧扣着手发出的呻吟吗?" "主啊,你既然创造黑夜来使我们安息,为什么又造出这使我们颤抖、叹息、不能入睡的月光?"志摩立刻引用莫泊桑的原话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了。 几分钟后,志摩沉思地托腮而问:"先生。我在您身边度过了毕生难忘的几天。我发现,您常常不需要讲稿,不需要作准备,随便抓住从视听中掠过的印象,就能使这苗头生根、长叶、发技、成萌,让您的听众依侵着那清风似的音调在那株幻术般的大树下乘凉、休息,忘却了在他们周围扰攘的世界。我想知道,您这种永远受创造冲动的支配,究竟是苦是乐?" "你不应该问我这些,孩子。只要问问你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永远不停地翻滚着思想、感情的激浪?又究竟是苦是乐?如果你自己不能回答,那么,你不妨去问问那夜荤,它呕尽它的心血还要唱,它究竟是苦是乐? 志摩缓缓地点头:"我懂了。谢谢您!" 泰戈尔喝着清冽的香茶,闭上眼睛,摇着头。过了一会,他睁开眼,说: "志摩,我们写诗,可是我们同时还面临一个现实的物质天地。今天,我从印度来到了中国,我感到,无论在精神天地还是在现实天地,我们都开始了沟通。封闭的世代已经过去,每一个人都将属于整个世界。这是一个伟大的新时期。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个问题,既要问你,也要问我自己。你们有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可以从家里拿出来,算是对这新时期的一份敬意?" "先生,我想,我的回答也许应该是:我们新一代的青年,必须认清自身的价值,保持我们凡事必求完美的理想,尽我们毕生的努力求得实现——这种努力不分国界和民族。" 泰戈尔满意地哈哈大笑:"你说的正是我心里的意思。好,今天不谈这些了。让我们不要辜负了这美好的花香月色。" 夜深天凉,志摩将准备好的大衣给泰戈尔披上。 花香茶醇引动了诗情。 泰戈尔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 你把我的心纠缠在一百条爱的绞索里, 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我的心不过是个微弱的生息, 为什么用这么多的绳索来把它捆起? 每时每刻和每个回合, 你都用你的诡计把我的心资去, 而你却什么也不前给予,窃心者呵,你! 呵,残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处流浪把你的心儿寻觅; 那么多的花朵,那样的光芒、芳香和歌曲, 可是爱又在哪里?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里纵声大笑, 而我则独自哀哀哭泣。 "你来!"泰戈尔吟完后,笑着向志摩一指。 志摩并不谦辞,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轻敲茶盏,打着节拍: 这样的长夜,真不好过, 去是想去的,怎样去呢? 告诉他快些回来罢,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负啊。 随便吃一杯吧,有点醉意有点酸意也活得有趣, 不要笑我这个年纪还要戴花, 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泰戈尔鼓掌称赞:"这首诗真好,以后抄给我吧。" "不是我写的。是我们的一位老大姐,宋朝女诗人李清照写的古词,我只是顺口将它译成英语罢了。您喜欢,我以后选择一些,一起抄了送给您。" "好,我再来。我吟完再听你的。" 一口茶,一首诗;一首诗,一口茶。泰戈尔,徐志摩;徐志摩,泰戈尔。 月儿慢慢沉落,仿佛是俯下身来聆听他们的吟咏。 海棠和丁香的香气愈来愈浓。有几只杜鹃,随着诗韵啼鸣起来,自成节律。 茶罄了,诗也完了。 东方既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四部 (八) 五月八日,中国学术界为庆祝泰戈尔六十四岁生日,由胡适任主席,梁启超主持,举行祝寿会。 会后,欢迎人士用英语演出泰戈尔的戏剧(齐德拉)。林徽音扮演公主齐德拉,张欧海扮演王子阿俊那;饰演爱神的是徐志摩;春神一角,则由微育的父亲林长民先生出演。 变色的灯光,照射在由林徽音亲手绘制的布景上,幻成了古。 印度幽深浓密的森林、庄严巍峨的神庙。一片神秘迷茫的景象。 玛那浦国王齐德拉瓦哈那的美丽的女儿齐德拉安格达披发、袒肩、跌足,手戴金镯,正斜卧在一条山洞边,跟爱神玛达那对话。 爱神头戴金冠饰,探着上身,披着一袭镇金的黑色短斗篷,一动不动地站立在舞台的中央。 齐:你就是那位带着五把短矛的神,爱情的主宰吗? 玛:(用深沉而响亮的声音缓缓说)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镣拷是什么样的东西。 徽音双眉间点着一个鲜红的印记;两只眼睛画得又深又大。 她曳起衣裙,站起身子,款步走到爱神面前缓缓膜拜,脚上的铃锅叮吟作响。 你真是爱神。在伦敦,你第一次撩拨了十七岁少女的心弦;这震动,这声响,至今还在颤抖、回旋,也许直要到生命的终了…… 志摩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也颤动了一下。纸做的金冠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我不是爱神,你何苦拜我。我的爱被你档回遭你拒绝, 我没有任何神力,倒是充满了失恋的苦痛…… 在第二幕中,他和她又对话了。 玛:我愿意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我过去的生命的历史就像我过去的生存一样,统统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流逝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将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圆满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也结束了。它没有将来,却有着过去,那忘不了的过去。过去已经溶入了我的血液,化进了我的呼唤;自此我的一哀一乐,都有那流逝了的时光的痕迹。生命不是树木,是不能割断的。这样,我又当纠正自己的话,我们的故事也有将来,它是过去的升华。 爱神垂下了眼睛。 没有过去的将来有什么意义呢?它只是离开树干的一段枝叶,等待它的是枯萎、衰败的命运。 齐: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起,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天地、时空、苦乐、生死都融成一片难忍的狂欢…… 微徽,我早就对你发出了呼唤,绝望地期待你的回答。 你回答了,可不是对我的,是对王子的,因为你听到了王子的更强有力的呼唤。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的呼唤没有作出回答?你明白吗, 我对你的拒绝里有着更高的给予? 玛:哎,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库里偷来芳醇的仙酒,把人间的一夜斟到满盈,放在你手里,请你饮用——可是我仍然听到这声渴望的呼唤! 齐:(辛酸地)谁饮到达酒?生命愿望的最罕有的完满,爱的第一度合欢已经赠送了给我,却又在我的紧握中攫走了! 戏中人称戏外人,他们的思绪、情债、感觉交错起来了;口中的话和心里的话混合起来了;分不清,人生和舞台。他们是在演泰戈尔的剧本呢,还是在演自己的悲欢? 爱神退出了舞台。志摩站在扮演春神的宗孟的身边,凝视着徽音那交融着痛苦与欢乐的表情,听着齐德拉从生命深处迸发出的絮语。 齐:我不像我拿来祭献的花朵那样的完美。我有许许多多的瑕疵。我是这条广大世路上的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双脚被荆棘刺伤流血。我到哪里去得到花朵般的美丽,一瞬间生命的无理的美妙呢?我骄傲地给你带来的献礼,是一颗女人的心。在这里面,一切苦乐都聚在一起,一个尘土的女儿的希望、恐惧与羞惭;在这里面爱情奔涌着向着不朽的生命挣扎。在这里面有个高尚而伟大的不完全。 你听见了吗?爱神!你匆匆退出了舞台,难道永远不再在我的生命道路上出现了,从此不再让你的光辉照着我足下的路途?我这一切的呼唤都是给你的,愿你听到,愿你接受,愿你带着它永远地离去……多么动人的声音,多么真挚的语言和感情,但这一切都不是给我的…… 当志摩听到王子阿俊那大声地说道"爱人,我的生命圆满了",他哭了,那么伤心地哭了。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一股热流传递到他的心里。这是他身边"双格老人"的手。 (九) 五月二十日晚间,志摩陪同泰戈尔一行离开北京,前往山西省参观访问。 在灯火通明的火车站,泰戈尔向北京挥手作别,志摩向徽音挥手作别。 接连数天的重新接触,志摩心头的死水又激起了涟游。他无法不时时感受到徽音的气质与风度的魅力的吸引,他无法不让情与爱的新芽嫩叶从心灵的朽枝上萌发出来;但是,他又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地向她倾吐衷肠——他知道,她已是属于思成的了。 徽音站在欢送的人群中,头裹一条薄纱巾,风姿绰约,气度雍容。抛看出了志摩眼中的伤感和黯然,她用她的理解、宽容、持重和蕴静的眼神抚慰着他。 "再见!再见!" "旅途愉快!" "多谢!谢谢!" 宾主在互致离情别意。 志摩无限惆怅地向徽音慢慢挥手。 "志摩,再见!"徽音向车窗跨前一步,诚挚地喊着。 志摩把头扭过去。突然,他飞快地打开黑色公文包,抽出一张笺纸,从襟袋里拔出自来水笔,刷刷地写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的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汽笛声出其不意地尖叫起来,火车车头烟囱里冒出一股浓浓的白雾。 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吹起哨子,挥动小旗。簇招在火车车窗下面的送客往后退了两步。 志摩一下子愣住了。 他探头出窗。徽音在向他挥手。 一阵震动,火车启动了。 志摩怔怔地擎着没有写完的信,对着徽音,悲怆的热泪涌了上来。 车轴铁轮发出节律的轰响。站台上的人退后了,远了,模糊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搭上了志摩的肩头。另一只手抽掉了他手中的信纸。"给我吧。" 志摩猛然回头:是恩厚之。 五月二十一日晚抵达山西太原。二十三日泰戈尔在文瀛湖公园演说,志摩作翻译。他们参加了各教育机关举行的欢迎会,并游览了晋祠。 五月二十八日,志摩陪同泰戈尔回到上海。 再见,古老的国度,热情的人们!我带着美好的记忆去了。 志摩站在老诗人身边,在海轮甲板的栏杆旁,看着渐渐退后的码头和送别者,告别了上海,告别了中国,东渡去日本访问。 "亲爱的老戈爹,您在中国,有什么东西遗落吗?如果有的话,我以后邮寄给您。" "没有。没有什么了,"泰戈尔慈爱地望着志摩,"除了我的心之外!" 日本之行,志摩留下了许多洋溢着忧时伤国之悲的诗篇。给予他极为深刻的印象是日本在遭逢大地震的灾难之后,全国上下埋头苦干重建家国的勇气和毅力。对比中国的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种切肤之痛。 结束了在日本的访问,志摩专程送泰戈尔到香港。 两入依依不舍地在香港握别。 "我爱中国,爱你们的人民,爱你们的一切。梁启超先生替我取的中国名字竺震旦,我太喜爱了。我想给你取个印度名字usima——素思玛。这样,我是半个中国人,你是半个印度人。" "谢谢您,老戈爹!我也喜爱这个印度名字。但愿从此开始,我们两大民族有更多的交往和更深的友谊。" "好极了!亲爱的孩子,素思玛,我在中国所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中,你的友谊是其中之一。" "您给予我生命的启示,我从您身上获得了创造的灵感,你永远是我的老戈爹。" "你是个极有才华的诗人。我忘不了在离别日本时你创作的那十八首绝妙的好诗里的最后一首。这几天,那几行美丽的诗句,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我用我的彭加尔声吟诵给你听: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挪拉! 这首诗,我相信,如果让一位日本少女来低声吟唱,那一定更动人了!" 泰戈尔拥抱志摩,吻他的前额。 "孩子,跟你分别,我心里充满忧伤。我们还没有分开,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你了。" "我的老戈爹,只要您愿意,您给我来信,不论您在什么地方,我都赶来同您相会,哪怕是天涯海角。" "我……明年春天,想出外作一次游历。那么,我们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同游欧洲吧。你能出来吗?" "能!即使辞去我的职务,我也一定赶来同您相会“ "徐先生,"恩厚之握着志摩的手说,"现在让我用英语吟诵您的(沙扬娜拉),作为对您的告别辞吧。" 泰戈尔用彭加尔诺,恩厚之用英语,不断地重复着沙扬娜拉。——沙扬娜拉,沙扬娜拉,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同一的情傣。人与人之间,也许相通永远大于隔阂。 《+》 从日本回国后,志摩去庐山小住。 庐山的真正神髓在于它的灵秀、清丽、明净。那一泻三千尺的飞瀑,那出神入化的云霞,把一个淡雅绝俗的意境带到志摩的心里,使他的灵魂又得到一次洗涤。他住在小天地近处的一个寺庙里,每天清晨看着烟云从自己的脚下升腾而起,俯视那"百滩度流水"的风光,尽量的让清冽的新鲜空气充实胸肺,把一腔恶浊的碳酸气吐出去,又倾听着万壑松涛应和着引得回声四起的明流鸟鸣,他陶然"忘机忘世"了。 远离了现实生活,远离了喧嚣的尘世,志摩感到一种超脱的愉快。世间的悲欢离合,仿佛都候然消除了,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丢弃了他作为一个成人的种种倾扰,将他的活脱脱的孩童本性从层层外壳中剥了出来,他引吭高歌,他登高舒啸;他奔跑,他蹦跳;他跟白云对话,与小鸟倾谈;他快活得像一头重返林泉的麋鹿。 在这里,他用那略带夸饰的华丽文笔译出了泰戈尔的几篇演讲词。 然而,他不是隐士。 他是人。人属于社会。他必须回归尘寰。 他不能忘世。自然的恰美,是一支优美的乐曲,只能使他的心灵休想片刻。命运注定他将永远在人世间的波涛上颠簸。 军阀一直在打仗。贫穷苦难的大地上炮火不断,天天有人洒血沙场。烽烟弥漫着苏浙,孙传芳由闽人浙,宣告自主;北方是奉直之争,曹馄失掉了总统的宝冠…… "……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哪一处不是叫鲜血与眼泪冲毁了的;更没有平静的所在,因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还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烦闷与苦痛……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秋风乍起,他已经在北师大作题为(落叶)的演讲了。 四顾茫然,在精神上、感情上、人性的需求上找不到出路的志摩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条路。弯弯的,青石子铺成,两旁有花草,隐隐可闻流水声,伸向白色的雾里,不知是短是长,是坎坷是平坦,尽头有幸福还是苦难,他走,走了上去。 在松树胡同七号新月俱乐部的一次盛大的招待会上。 志摩坐在几个熟悉的朋友中间。座中有刘海粟。 志摩随意地说着闲话,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几个不相识的来宾,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他的脖子不再转动,他的眼眸凝住了。 就像繁星中的明月,一位女士,虽然没有珠钿玉翠,却是浑身发出一种眩目的光彩;由于她那雍容华贵的风度,由于她那妩媚娇艳的容颜,更由于她那富有磁性的充满魅力的笑声…… 半晌,志摩转头问:"这位女士……" 刘海粟说:"志摩,你在向谁发问?"接着,他俯近志摩,故作神秘地小声说:"当今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你都不认识?" 志摩耸耸肩膀,摇了摇头,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女士。"她叫陆小曼。" "陆小曼?"志摩瞧着她,还是摇头。 "王赓你是认识的吧?" "王赓?"志摩瞧着海粟说:"那位西点军校毕业的,当年随同顾维钧出席巴黎和会的随从武官?如果说的是他,我倒与他有数面之交。" "对。小曼就是他的夫人。不久前朋友介绍他来随我学油画,也算是寄名弟子了。她本来是跟陈半丁学国画的。" 志摩不再言语。 刘海粟还在兴奋地自言自语:"小曼是个极顶聪明的女性!有着极高的艺术敏感和悟性、……" 海粟座旁的胡适听到他俩在谈陆小曼,就接口道:"陆女士是圣心学校的高材生,她的经历很不平凡呢……当时,顾维约需要一位兼擅英语的助手,经校长推荐,一谈之下就选定了她……" "喔!"志摩感叹一声,眼中充满敬意了。 舞曲奏响了。一对对先生女士,翩翩起舞。先生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衫布鞋;女士们有的细腰旗袍,有的长裙拖地。 黑色的旗袍。像旗袍一样黑的眼睛,以及白皙的面颊,红的嘴唇。一切都在快速旋转:流动的眼波、笑声和香水味。四周的人与物,仿佛都以地为核心在旋转,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内心力。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脸上却没有骄矜、虚荣的自得之色,而是以一种纯真的稚气和坦然接受着,玩味着。她惯受别人的仰慕和崇拜。 乐曲停了,志摩低头喝咖啡。 浓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伦敦的那家蓝色小咖啡馆。正如此刻这咖啡的味道不够纯,回忆也有些变形了。 他想用回忆来抵御那种向心力。 乐声又起。志摩从咖啡杯上抬起头,两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志摩一阵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灯光罩住的一架惊慌失措的敌机。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个脸,微微地摇动。黑眼睛就在这淡黄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么表情,看不出目光里含着什么语意。看不出。 有人过来请她跳舞,她浅浅一笑,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那位先生有礼貌地走开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献过来的鲜花。任何重大的事情开始都只是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里蕴孕着未来的全部内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开了。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觉地挽着她进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着纯熟的英国舞步,典雅、庄重、优美。他的自信全部涌上他的心头。脚下踏的是诗的节拍。他的肢体走进了他的灵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样依附着他,随着他的进退迂转,展现出最美的舞姿。没有说话,只是四目定定地对机。这里有着最内在、最高含义、最深沉、最无障碍的交流。志摩的手环抱着她既丰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种快适的感觉从指掌臂膀直传到心里,化成麻酥的热流,加速了它的搏动。慢慢地,两个身子都在发热,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气息,辐射着,交融着,形成一种特殊的氛围包裹着两人。志摩想起在伦敦和徽音跳舞时的感觉,那只是美感和涛意;今天却是强烈地感受着从感官到灵魂的陶冶和热狂。 "我叫徐志摩。"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知道。"诡秘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 "在《小说月报》上,我读到过你翻译的thomas hardy的好几首诗。" "你也喜爱文学?"他惊喜地问。 她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长久地相对鞠躬。 下一支曲子,两人都没有跳舞,只是隔着桌子对望着。 最后一个曲子。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向对方走去。 华尔兹。旋转,旋转,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余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两只脚。两只灵活、跳跃、受音乐驱使的脚。一切的"重"都没有了"量"。轻,的轻盈,灵魂的轻盈。 现实不存在了:朋友们、灯光、酒杯、音乐、聚会…… 时间不存在了:昼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离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轻诗人、京华名媛他们在旋转中丢掉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五部 (十一) 在睡梦里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来,他却发观从身子到灵魂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一切都变了。 愁闷、悒郁、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爱之幻灭,统统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黑点,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觉面前,不停地移动,旋转,发着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这黑东西,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首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发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两个圆相切,奇迹就是这个切点。生命的意义,也就正在于等待这个切点。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时钟的嚼嗒,孤寂而单调。 他匆匆地出门。他循从着呼唤,他去找寻。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找寻组成的吗? 他从热闹的大街走到僻静的胡同,一张张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带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从他眼前身旁闪过。他在找寻。 琉璃厂。这里有不少旧书铺和书局。一家书局门口挂着块大广告:"当代大诗人徐志摩翻译戈塞著《涡提孩》,中华书局印行。 名著佳译,欲购从速!" 看了这样的广告,志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它使他的心绪回到了现实里,他信步走了进去拿了一本到柜台前付钱,一位妇人从柜台处回身过来,两人劈面对视。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黑眼睛里有着更大的喜悦。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唤着的就是这声音啊! "王太太,您好,买书?" 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涡提孩》。 "我正在想,怎样托人请您在书上题几个字呢。" "我现在就写。"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钩派克自来水笔。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个地方坐下写吧,您的题辞应该是一首诗。" 他们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西菜馆里,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单。 空气里飘浮着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着人的胃口。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领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格外的柔美白腻。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陆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欢吃西莱吗?" 她点点头。 "法式的还是俄式的?" "都喜欢。" "汤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鹅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艳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恼着自己。写美丽的诗的人,竟然说出如此无聊的废话。 菜上来了,打破他的尴尬。 他低头喝了两口汤,抬眼隔着两盆场上面的热气望着她。她那妩媚、热烈、多情的目光,松动了他的舌头。 还是从西餐谈起。伦敦的饭店,英国人的起居饮食、风俗习惯。又从伦敦回到北京,从北京到了江南。从地方到人事,从人事到艺术。一到艺术领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说话和写诗写文章一样流畅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口若悬河的叙述,不对插进问话、评语。 轮着她说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书香,父亲陆定是位学者,任财政官员之职,她九岁随父到北京,在教会办的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 喜欢吟旧诗,习小槽,研丹青。演戏、唱歌、跳舞都喜欢;爱读书,尤其是新文学。 十九岁时,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营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读军事。 两分钟的身世,简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着一首象征主义的诗。他感到行与行之间有着大大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正是感情的激流,这里有着她的哀乐,只是深深地隐藏着…… 她们的交谈就像这浮在场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渐渐地,溶解着,交融着,潜入对方的心田,慰润着各自那痛苦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顿了一顿,"也喜爱艺术吗?" 小曼苦笑一下,将头一扬:"今天,请不要谈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任性的话,使志摩震动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叉对付盘中的一只大炸虾。 志摩没有抬头看她。他已经用心灵看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空气变得沉重了。 想起了书。志摩抽出笔,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涡提孩》的扉页上题上自己一首诗的起首几句: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说起…… 离开了饭店,在街上他们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东单,小曼说:"我该回去了,欢迎您到我家来玩。"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交错着。谁也不愿意先分开。 她去了。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变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种惧怕,惧怕她无端地闯进自己的生活又无端地离去,永远地离去…… 志摩脚下沉重,心头郁闷,犹如迷途在旷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绪,那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美好的、崭新的希望在升起,复杂的、无情的现实又将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几天后,志摩收到一封写在十竹斋诗笺上的短信,是王赓写来的,邀请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适和海粟就去了。 王赓在家里也穿着军服。他身材魁梧,蓄着唇髭,脸上的笑容显得刻板而勉强,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英武中略显儒雅,儒雅里又有点木讷。他彬彬有礼,但缺乏热情,招待客人像是执行着一项上级交下的公务。志摩一边跟他寒暄,一边打量着他,心里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这样一个人生活是不会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却像一阵春风吹来吹去,又是张罗茶水,又是递烟送糖,忙得不亦乐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谈到了画。小曼硬要大家去画室看她的近作。王赓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们谈谈吧。我,不懂艺术。请原谅,失陪了。"说罢,双脚一个原地向后转,跨着步兵操典式的步子,离去了。 小曼快活地领着客人到了楼上。 墙上挂满了画稿。木架上还有几幅没有完成的油画。海粟一个扫描,就尽收眼底;适之,背剪双手浏览一番;志摩则是一幅一幅仔细地观赏着。 小曼的画灵秀出脱,但没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随兴挥洒,兴尽即止。 "刘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进步?"她侧着头问道。 "我看……技法日趋熟练,构图章法还嫌简拙。这,也许是因为你游历山川还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来,当场画一幅,让我看看你的运笔。"海粟指指画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铺开一张对裁的宣纸,蘸墨运笔,画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点拨挥洒,好山秀水,相映成图。最后,她又在白沙清清边的空白处添上几道波纹,逶迤悠长,仿佛是她心绪的委婉表露。 她搁下笔,眨着眼睛看着海粟。 海粟双臂抱胸,紧锁着眉头,半晌不语。最后,他严肃地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才气,可以在画中看到。有韵味,有感受,有气质;只是笔下缺乏力度和准确感,这说明你练笔还不够勤奋刻苦。画画可不像听戏玩票,只有长期的苦练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频频点头。站在一边的志摩却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紧紧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种异乎寻常的激动使海粟惊讶地住了口。站在对面的胡适,含蓄地微微一笑。 从王家出来,志摩兴致勃勃地一定要请适之和海粟吃烤鸭,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点多了,海粟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刚从法国寄来的新版《罗丹传》,蓦然,楼梯上响起了救火队员似的脚步声。海粟吃了一惊,抬起头。 志摩像一头野鹿似地冲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 "我……怎么也睡不着,在街上乱走,看见你这儿亮着灯,就上来了。"志摩喘着粗气,双眼闪动着一种奇光异采。 "有事么?看你这副样子……"海粟不安地问道。 "没,没什么。有好茶叶没有?泡一大壶。" 海粟彻茶,志摩随手捡起他丢下的书,翻了几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静。你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有什么不对头?"志摩坐了下来。一杯茶喝过,他安静下来了。 他们抽烟,喝茶,谈罗丹。突然,志摩起身说要走。 海粟总感到志摩心里有事。"你怎么突然要走?你有什么心事吧?" "别瞎猜。我在想一首诗。" "一定是首好诗!"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乐的诗。"说完,志摩就下楼走进了沉沉的夜色,蓝布长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从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与小曼夫妇同游长城,逛天桥,到来今雨轩喝茶,去吉祥戏院听戏。王赓公事繁忙,有时不能同往,就让志摩陪着小曼游玩。长城的苍茫尘沙,故宫的重门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圆明园的颓柱倾把,卧佛寺的庄严妙相,卢沟桥的玲珑石狮,天桥的相声杂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谊相长的见证、生命交流的媒介。他们相互发现和造就着对方的心灵,为看到那里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境界而惊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两大嗜好。最近身子有点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来。志摩原本不会打牌,专门学起来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时,两人的手指不免接触,好像寒冰又像浇红的炭,从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阵震颤;志摩如此,小曼也这样。避免着又冀求着,一次,一次,再一次…… "这样不行!"李太太叫了起来,"徐先生老是给小曼吃牌。换个位子,你们两人对面坐。" 小曼低着眼睛看着牌面。志摩却不禁抬头望着她。她那矜持的神情里,含着几分妩媚,几分娇羞,几分柔情。一颦一恼一笑一嗔,为了牌的胜负,他却一概当作是做给他看的含情脉脉。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会儿做"大相公"一会儿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输钱,可是他却当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别人看出端倪,不许志摩陪她打牌。他说什么也不听从,小曼没办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两人就常去听戏。小曼喜欢程砚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恻缠绵、低回幽雅的唱腔里了。 窦娥,薛湘灵,蔡文姬,雪白柔长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剧女主人公的扯不断诉不尽的愁肠……声断腔不断,腔断意不绝,若断若续,从破碎心灵里挤出来的呻吟,哀泣…… 场子里幽暗的灯光,躁热的气息,两个人的头不觉地靠拢。带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气味的鬓发,厮磨着他的面庞,蓬松松的丝缕裹住了他的灵魂,离开了,离开了戏院,离开了尘世,向迢远的青天飞去…… 散戏了。坐在马车里,两个身子两颗心灵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车厢,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着。看不见,感觉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滚烫的手,火热的心。许许多多的话,涌到了嘴边,无声地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一句也没有说出口。拥抱、接吻,热烈地、长久地、地,在想象中进行着,手却没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车停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两人跳下车都轻轻地叹一口气,遗憾地对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扉里。 志摩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动形象、楚楚传人的神态,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竭力去追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从中品味出使自己无限欣慰的含义。然而,恼人的是,在她那身影的前面,总有王赓那僵直的身躯和炮弹一般的头颅阻隔其间。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泥沼。世态的复杂使他悲哀起来,愤怒起来。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这回是一个弱女子。她能毅然挣脱婚姻的锁链和那个身背武装带的、沉默、固执、莫测高深的男人吗?想到这里,他又感激幼仪了。他不恨王赓,甚至有点怜悯他。他是那么满足于他的官位,满足于有一个备受羡慕的美貌夫人,却丝毫不能给她以抚爱、垂顾和柔情。他根本不懂这些。他的头脑里大概塞满了哲学定理和战术要则,再也盛不下爱情和别的什么了。 一定要让小曼醒悟,一定要抗争;这回不能再犹豫,不能再退缩了。只要自己有决心,有勇气,肯奋斗,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说月报》十五卷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征译诗启》,吁请海内文友多译西洋名诗,以响中国读者;他自己也勉力为之,先后翻译了惠特曼的《song ofmyself》,拜伦的《song rom corsair》等诗篇。一天,他准备翻译波特莱尔的《unecharogne(死尸)》,便从借住的松坡图书馆楼上居室下来,刚走进阅览室,一只手从后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头,顿时,惊喜的笑容漾满整个面庞。"啊,达夫,是你!好久不见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学同班同学郁达夫。 郁达夫也紧紧抱住志摩。 "志摩,你现在好得意啊!让我细看一看……嗯,模样没有变,还是那样,头大尾巴小,一副调皮腔……" "达夫,好几年了,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信息?你现在住在哪儿?几时来北京的?" "我在什刹海租了一间房子……有时,也去哥哥那儿住住。" "你真是个狠心人。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思念我吗?" 达夫微微一笑。"谁说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会遗忘,唯独幼时的同学情谊,却是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我……我想,没有通消息,主要还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缘故。有时也想写信,但是,纸摊开了又感到茫然。写什么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说,"你讲到同学情谊,我想起来了。杭州府中那个老沈,沈叔薇,你还记得吗?他死了,嘿!" "是吗?"达夫惊叫一声,"老沈,那个顽皮大人,你的表哥哥?怎么不记得!他是和你一道进中学的,是吗?怎么年轻轻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叹一声,"生死的事,真难说呵。不过,他的身体是不好。学校出来以后,一直是病恹恹的……" 达夫沉思似地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想不到我们在盛壮之年,就要经历与故人死别的打击,真叫人太伤痛了。叔薇还有遗孤吗?" "没有了……没有了……他的生身爹娘,过继的爹娘,他的爱妻和娟姊,都已死了……" "这倒也好,了无牵挂。"达夫惨然地说,"几时,我们约个日子,一起去他坟上凭吊一下,敬献一支清香,也让他在天之灵,知道世上还有小时候的伙伴,在飘泊中为他安魂祝祷……" 说到这里,达夫的眼中涌出了眼泪。 两位激情挚诚的诗人伫立在阅览室里,沉默着。这时握住他们心灵的,已不仅是对叔薇的悼念,而是生死这个无穷的奥秘对于两颗浪漫的心灵的撼动了。 过了一会,达夫说:"你住在哪儿?" "住在这图书馆楼上。这里倒是个清静的所在,看书也方便。上去坐一会吧!我们好好谈谈……" 上楼坐定后,达夫问:"你们发起的什么新月社,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议论多得很哩。" "你听到些什么?" "有人说它是资本家的机关,有人又说是某党某系的团体,还有人说它是主张男女杂混的过激派……" "嗨,"志摩摇头苦笑说:"可见外面闲话之多了。其实,最初,只是一个聚餐会罢了。从聚餐会产生了新月社,接着又产生了松树胡同七号的新月俱乐部。最早,是我和适之、子美、上玩、西林、歆海、通伯、思成、徽音等人,想自己编排上演一些新戏而集合在一起的。当然,也没有什么成绩可言。那回的"齐德拉",也是叫泰戈尔的生日逼出来的……不过是几个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起玩玩罢了。 "现在的这个俱乐部,又是什么玩艺儿呢?" "这俱乐部,是由家严和黄子美垫钱开办起来的。实际上,也只是一个娱情怡性的地方。有不错的房子,不坏的布置,合式的厨子,舒服的沙发,可观的书报……地方倒是不错的!我们开过新年年会,元宵灯会,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达夫,你何时也来凑凑热闹?你来,大家一定很欢迎的。" 达夫摇摇头:"这,恐怕不是我这种穷小子插足的地方吧。" "你又来了!"志摩喊道:"你的这种愤世嫉俗的脾气,可不能对着我老同学、老朋友来哟!" "总而言之,去那里的人,都是吃饱了饭胀得难受的人……我,没有这种雅兴。" "好,不跟你争辩这个。达夫,你又有了什么新的风流韵事?" 达夫微微有点脸红。"这,今天不谈吧,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我看你倒是面有喘气,眉有喜色,可有了什么佳话好事?" 志摩把身子俯向达夫:"好,告诉你一个新闻:我在恋爱。" "这算什么新闻。"达夫笑着说,"你本来就是'不可一日无爱'的'爱神'嘛!" 志摩捶他一拳。"还说我哩,你不也一样!" 达夫正色道:"言归正传。告诉我,她是谁?" "陆小曼。你知道吗?王赓的夫人。" 达夫点点头。"刚到北京,就听到过她的芳名。"他皱着眉,沉思地说:"这,会有麻烦的。" "是呀,"志摩急急地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我说嘛,再简单不过了。要么别她而去,要么一追到底。你离得开她吗?" "离不开!离开她,我就要死了!" "她呢?" "也一样。” "那么,就爱下去吧。坚韧不拔,皇天不负苦心人。" "王赓那头……他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他很爱他的夫人吗?" "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他不会容忍背叛,就像不会宽恕一个开小差的士兵。" "这……得看小曼那头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性?" "不,她很柔弱。多病多愁,又太善良。" "这,就有点儿复杂了。总之,关键在她。她能下得了决心吗?只要她下决心离婚,王赓决控不住她。他毕竟受过西洋教育,况且小曼也不是他帐下的小卒。" "对了!关键在小曼!关键在小曼!"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六部 (十四) 冬天的颐和园。游人稀少,黄叶满地,长廊空荡荡的;从头走 到底,你就会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稍好一些,就急于出来散心。志摩陪着她,到公园来随意走走。志摩怕这荒凉景色会触动她的伤感,不利于病体,催着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兴致勃勃,走走停停,毫无归意。 他们伫立在十七孔桥的中央,倚着桥栏看昆明湖水。春日里明亮如镜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飘浮着不少败絮凋叶。再过几天,北风一吹,雪花一飘,怕就要结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这样称呼他了,"我们各说一句形容此时此景的诗词句子好吗?" 志摩将金丝边眼镜朝上推了推,点点头。 "我先说。独立小桥风满袖。" 志摩瞧瞧桥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腾腾地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终宵。" "不对,不对!现在既非夜晚也没有星辰;再说,谁让你来这么个凄凉的格调。" "我的心里是一片黑夜;我的灵魂更是寂寞地独立在风露之中。小曼,难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刚好些,不要听这伤心的话。"小曼转过头去,嘟着嘴。 一阵风来,小曼一个寒噤,忙将狐皮大衣的领子翻起来。 "不说了。这儿风大,我们下桥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们来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许多柳树,二三月时,柳烟轻笼,黄鹂藏于其间,啼啭如歌。现在,枝干萧疏,一株株寂寞地站着,像一群忧思的老臾。 "刚才我说了你,生气了吧?"小曼带着歉意轻轻地问。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不是不愿听,而是不敢听。" 小曼将头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芜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开胸怀让我们相互把心里的话像流水一般地倒出来吧。" "说了有什么用,听了又有什么用?"她抬起头来看着志摩,又低下头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头软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着宰割。为了一对满脑封建意识的父母,为了一个不了解你不钟爱你的丈夫,你已经牺牲了青春,牺牲了灵性,难道还准备牺牲整个生命吗?"志摩激动了,手势多了起来。 "唉!"她从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叹出来,"礼教,家庭,社会,叫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力量去抗争呢?" 志摩抡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它们是浸在鲜红鲜红的血泊里的。这些血,既是屠夫们钢刀的功绩,也是受杀戮人们自愿的奉献。残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铜墙铁壁。一个'五四'是不够的,再来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五四',这墙终有一天会被'自由'的巨拳击得粉碎。小曼,难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话吗?'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里转来转去,突然抓住小曼的两只手。"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维护你自己的独立人格)。 现在可以放怀地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地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葆你的爱;我如果承受爱的恩惠还能从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里发现些许的滋养与温暖,它也全是你的,你尽量感受吧。你应该在爱里找到力量,不要再软弱了。敌人所以强大,是因为你自己跪着,站起来吧!" "志摩!"小曼倒进了他的怀抱,哭泣着,长久,长久,泪水将志摩的紫铜色丝棉袍子濡湿了一大块。 志摩轻轻地抚摸着她。她没有抬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自从那一天,在长城头上,你对着漫天风沙大声地说出那一个震撼我灵魂的字,我的心就给了你。面对着你这样一个纯真无邪的人,面对着你那一片真挚的爱,我又怎么能不还给你一个圆满的、从没有给过别人的爱呢……给了你,我又后悔了。我投进你的生命,不但不会给你带来幸福,也许还会毁掉你整个的前程。你是个有才华的诗人,我毁了你,我的罪过就大了……"小曼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一个人暗暗地下了离开你的决心,好像是那么的坚定,可是,一见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烧毁了我冰一样的决心。我又向你奉献我的爱了……这么大的幸福,我又怎么能推拒呢……反反复复,进退两难,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相识。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丢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难道这就是天意吗?" "曼,不要相信天意,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脸庞,"看着我的眼睛,听我说。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它有。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行走,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闪烁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理想,真归宿,实现了心头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迟疑了!" 她点点头。"摩,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寻找我们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这才是我的曼,这才是配得上我诗人徐志摩的爱。" 他将她抱得紧紧的,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们忘情地快活了好几天,一切都是甜的,连空气也带有蜜味;好像什么封建礼教,什么铜墙铁壁,都已在他们伟大的爱面前望风披靡了。 圣诞夜,志摩陆小曼去教堂参加了庆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处,两人依依告别了。 小曼哼着:"平安夜,圣诞夜,上帝子,爱之光,牧人与博士同来献敬,多少慈悲与多少天真,静享天使安眠……"脚步轻盈地走进家门,只见客厅的灯还亮着。 王赓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嘴里含着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报纸。 小曼走进客厅。"你还没有睡?"她一边脱大衣,一边取下围巾,转身准备上楼。 "你等一等。"声调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惊。转身对着他。 "你坐下。" "什么事?吹胡子瞪眼的,把我吓了一大跳。"小曼仍旧站着。 "挑剔我的态度?"王赓似笑非笑,脸色很难看。但是,他还是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口气说:"出去了大半天,就连陪我坐一会也不愿意?" 小曼毕竟有点心虚,犹犹豫豫地打量着他,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王赓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小曼的心咚咚乱跳。她感到,一场暴风雨终于要来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寻思着应付的方法,搜寻着回对的语言,祈求着上帝给她以勇气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赓一眼。他像一块岩石,岿然不动。 小曼感到眼泪涌上来了,她拼命忍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装得很拙劣。 "你说话呀。"她希望他早点把他的嫉恨和愤怒倾泻出来,反而谢他了。 "你要我说什么?"王赓反问道。 "你想说什么?" 沉默了好久,王赓说:"我什么也不想说。" 小曼的心更悬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吧。"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呢?"王赓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曼倒发怒了。 "我不是闷葫芦,里面也没有药可卖。我是你的丈夫。现在,你上楼去吧,洗澡吧。"王赓说完,依旧低头看报。 小曼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憋着一腔眼泪,差点踩空栽跌下来。 (十五) 翌日,志摩脚下踩云,两胁生风,飘飘然来到中街小曼处。在门口,恰好遇见正要出去的王赓。志摩招呼他,他举手脱帽,殷勤地一笑,转身坐上车就走了。志摩到客厅,小曼不在。他让王妈通报;回话说,太太今天身子不爽,不下楼了,请徐先生改天过来。志摩犹如雪水浇头,愣住了。过了一会,他颓然地走出门口,脚下的云散了,的地面,他感到两腿酸麻。吃力地走了几步,王妈赶上来,塞给他一封信。他找了个茶馆,坐下,拆开信。 摩,还是莎士比亚说得对,女人不可能不是弱者。我又从幸福的攀登中跌了下来。前几天我好快活,我那精明、冷酷的娘看到了,就对我说,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里的行为,讲爱情,写情书,成什么体统!别忘了你是有夫之妇,就是未出阁的闺女,也不兴这样子轻浮……最难忍受的,还是他的那一招。他清楚地知道我们的一切,偏偏装聋作哑,旁敲侧击,用一种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来折磨我。他是一尊用木头用雕成的凶神,你根本无法知道他头脑中藏着什么深奥可怕的念头。我宁可他骂我,打我,暴跳如雷,这样就会激起我的怒气、勇气,豁出去,跟他斗,跟他拼命,在拼命中求得一条生路。现在这样,我实在受不了,陷进的是一个深渊,黑洞洞的,没有底的,连一点叫喊一点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你,只是无穷无尽地跌下去……摩,我们还是分手吧。离开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会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强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将你的辉煌的生命与我的可悲的命运拴在一起呢?我对不起你。 求你饶恕我。走开吧。 不幸的曼 (这封信我几乎想撕掉了,考虑再三,还是让王妈交给你。) 如果不是在茶馆里,他定会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踉踉跄跄回到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松坡图书馆楼上居室,志摩一头栽到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几个小时。 幸福,像纸糊的屋子似地一下子倒坍了。 他和她,就是这样,一会儿攀上幸福的顶峰,一会儿跌落痛苦的深渊;一会儿乐观快活,一会儿心灰意懒;一会儿情意绵绵,一会儿叹息流泪;一会儿准备殉情,一会儿打算绝交。在黑暗里他们看到光明,在光明中又被困难绊倒;在苦恼中享受幸福,在幸福中又忘不了苦恼;在现实生活里建筑理想的殿堂,在理想的追求中又摆脱不了严醋的现实。矛盾、追求、挣扎、迷恋、折磨、逃避、斗争,就像一幅幅杂乱的画面,一个个窒人的梦境;他们迷茫,痛苦,却又热烈地享受着刻骨铭心的欢乐。他们但愿永远如此,他们冀求明天来个天翻地覆…… 一天早晨,志摩收到恩厚之从南美发来的长函,说泰戈尔近来健康欠佳,在病中牵记着"他的素思玛",盼望素思玛早日来到身边,随侍左右,尽孩子的责任,使老戈爹劳瘁的心怀稍得舒慰,特约志摩去意大利相会。 志摩接信,双手颤抖,情不能已,心头漫溢着忧思与感念。他当然没有忘记去年与泰戈尔在香港分手之际,两人相约翌年春暖花开季节同游欧洲的诺言,但因家中断了接济,自筹旅费又困难重重,使他无法启程。现在老戈爹病了,思念着他,他自然是要克服一切困难到老人身边去的;可是,如今有了个小曼,去,丢不下心上人;不去,对不起老戈爹。 他犯难了。 胡适之帮助志摩下了决心。他说:"志摩,你该了解你自己。你并没有什么不可撼动的大天才。安乐恬嬉是害人的,再像这样胡混下去,要不了两年,你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时你就完了。你还年轻,应当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学家大艺术家的接触中汲取滋养,让自己再接受一点教育,让自己的精神和知识来一个'散拿吐谨'。所以,我说,志摩,还是去吧。" 志摩自己又补充了一个理由:爱情需要用分离来进行考验;看看空间的距离、时间的推移,是增添了爱的力量还是消减了爱的热度。 他决定:三月中旬动身,坐火车通过苏联到欧洲。 他先拍了一封电报到热那亚预告他的抵期。 (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传开。今天你设宴饯行,明天他上门来送别,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点,将最后一批客人送到图书馆门口握手告别,志摩才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里,志摩又忧郁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纷乱愁绪。这次出洋,意义很复杂,他的感触也很复杂,而且毫无诗意。在这似乎是决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的远走,是逃亡?是避风?是卸担?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条,但实际的意义却很明显:扔下她一个人在重压下独自苦思苦撑。朋友们乱哄哄的时候他希望他们统统走光,他们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来陪伴他了。他,异常害怕孤独——图书馆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值夜,整个楼房里就只他一个有灵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时尚且如此,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后又怎堪忍受? 他百无聊赖地检点行装,看看有无东西遗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册忘了。——这次他去欧洲,带了好多本精装版精印画册,准备馈赠外国朋友——在哪儿呢?这里,压在东坡集下面了。 他刚拿到手,转身看见墙上自己拉长了的孤单的影子。他的泪水要涌上来了。 "笃,笃!" 这么晚了,谁来敲门?大概是适之、岳霖又踅回来,准备通宵长谈? 不对。这么轻,这么斯文。那又是谁呢? 他放下画册,去开门。 门开了。 志摩仿佛从梦游中惊起:"是你!" 一领黑色大斗篷,欣长曳地,宛若塑像般纹丝不动地直立在门口的幽暗处。是小曼。 她移步走进房间,站在房间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将凳上的一只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决定去欧后,接连给她写过三封长信,没有回信,不见人来。在离上火车只有十几个小时,他绝望时,她却像奇迹般地出现了。 "你就这么走了。没有依恋,没有牵挂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为我愿意走吗?我不断给你力量,为你鼓劲,其实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伤、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远远的,去自舔其创。等我痊愈了,复原了,再来找你,去争取一个意料之外的胜利。你也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仔细想想,是否真有勇气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小曼挣脱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将斗篷脱下来,扔在一只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没喝尽的威士忌,她拿过一只杯子,倒满了,仰头。 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抢过杯子。"曼!" "你让我喝,让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存在了。"她哑声说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面颊。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们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在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他们没有喝酒,却一起哭了。 两人在床边坐下。 "我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小曼点点头。 "为什么不回信?" "我写一张撕一张,字纸篓部塞满了。让我说什么呢?许诺,实现不了;告别,心里不忍;劝留,徒增烦恼。"她停顿了一下,"我原想就这样分手吧,不见面也少一层痛苦,临到达最后一天,我怎么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门外有人敲,搅得我坐卧不宁,便鬼使神差似地来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个钟点,看到你送适之他们走了,我才进来。"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这儿陪你,永远陪着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不,我现在来,不是来拖住你,是来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给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这样的话么:'我这回去,是补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不浪费我的光明和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让我们就照这个办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办你的大事吧。我们不要通信,试一试彼此会不会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么我也真应该被你忘记了。" "信还是要写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行止等等,还要记你的情感思想,留着等我回来后一总看。我也同样这么做,到时候着看我们身在两地是否有共同的感应。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关于我的行踪,你可以随时知道的。" "约定了。" "约定了。" 小曼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在两个杯子里斟满酒。 "祝你顺风。干杯!"她又倒了两杯。"祝你成功。干杯!" "小曼!" "不要拦我,我能喝。为君拼却醉颜红。" 酒,加上爱情,加上离别,像一团火燃烧着她的心,又像一朵云浮托着她的身子,更像一阵风吹飞了她的灵魂。她感到有点头晕,手扶着头,摇晃了一下,倚在墙角。 "怎么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会?" 她摆摆手。志摩走到她身前,双手张开撑在两面墙上,静静地望着她。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曼,你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象,使我觉着一种接近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曼,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脱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曼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的身旁旋转着……" 他垂下双手。她却抬起了双手。 甜的吻,苦的吻,长的吻,短的吻,结合的吻,离别的吻,现实的吻,梦幻的吻…… "当!" "呀,摩,一点了!我该回家了。"小曼从志摩的怀抱中挣扎出来。 "这么晚你……" "我就说看完夜戏,碰到一个过去玩票的朋友,谈谈说说,忘了时间。"她一边披上斗篷一边说着。 她走到门口。 "曼!" 她又投进他的怀抱。 到门口只有几步路,却那么的难走,屡进屡退。 黑色的斗篷终于消失在更黑的夜色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七部 (十七) 上火车前三小时,志摩提着一只精美的小箱子,匆匆赶到凌叔华家里。 他将小提箱朝红木大书桌上一放,对着困惑不解的她说:"叔华,我将这只百宝箱交托给你了。里面有过去的日记,未发的文稿和一些来往的书信。" "你不是南来北往总带着它们吗?"叔华静静一笑。 "这次去欧洲,要通过好几个国家的检查口,不想让那些外国佬翻动它们。留在松坡图书馆宿舍里,又怕丢失;想来想去还是放在你身边我最放心。" 叔华脸上一红,又笑了。"我很感激你的信赖,志摩,放心去吧。把丰富的成绩带回来。" "还有,万一我不能回来的话,你要给我写传写小说,这些破烂就够你用了。" "你提回去吧,我不接受。"叔华突然皱起眉,生气地说。 "为什么?" "谁让你说这些没来由的丧气话。" "好,好,那么,暂放数月,回国后我来取。" "里面的宝贝我可以看吗?"叔华摩挲着箱子上的铜扣。 "东西留给你,权利当然也交给你了。我想对你说一句张生曾经对红娘说过的话: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陆姑娘的,已经招架不过来了,还到我面前来讨什么好?" "不过,平心而论.每当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大卫高柏菲尔走近安妮丝面前的那种感觉……噢,还有一句,叔华,"志摩压低了声音把头伸向叔华的耳边,"这里面的东西别让徽音看,也别让小曼看。有的她见不得,有的她见不得。" 叔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她啊她的,真是爱风流受尽风流罪。" "说这话就不像知己了。我的爱情故事有谁比你更清楚?你应该了解我的诚挚,我的苦衷……" "了解,了解!我的诗人,别做诗了。说句笑话就受不了嘞。"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回图书馆拿着行李就走,赶到火车站正好。" "老是这么行色匆匆。通怕出去有点事,就回来的。等会我们去火车站送你。" "好吧,车站会。"志摩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叔华,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欢你,愿意听你的话。她常对我说与你相见恨晚。" "能够成为你们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气,我还真成了红娘了。" "叔华,她身子弱,容易胡思乱想,你……" "走吧,走吧,火车是准时要开的,它可不管你是什么伟大的诗人,真诚的爱人。" 凌叔华将徐志摩推出了门。 车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赓和小曼也来了。 小曼看着志摩与这个握一握手,与那个说几句话;想到他马上就要离开北京,离开自己,离开朋友,远去万里,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得笑嘻嘻地与人周旋谈话,仿佛满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虚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重重,为什么不能抱住亲爱的人,将热泪倾洒在他的胸前?志摩也是一样的缺乏勇气,他知道小曼心里是何等的难过,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有泪了,赶快扭过头,找个人去敷衍。 鸣笛了。志摩这才急急挤过来握住小曼的手。他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只能苦笑着勉强说:"一路顺风。"急忙将头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看。时间失去了流动性,永远停住了。车轮转动了,她才发现他已经走了。赶紧抬头,他站在车门前向人群飞吻,她知道这是给她一个人的。当然是给你的,小曼,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说。随着车子的开动,他的人影一点一点模糊起来,慢慢地这点模糊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也看不见她了,手还是下意识地挥着。你为什么不来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 她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走了,流光了,身躯变得又于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觉,木头人似地站着,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她说:"不要看了,车早走远了。"她才像梦醒似的,一回头,却看见许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车站,进了汽车,她才发觉王赓已经坐在里面了。他直着脖子没有看她,冷冷地说:"为什么你的眼睛红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这样问我,呕我。"一个人去欧洲,伴儿也没有,真孤单。"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别过脸去瞧着车窗外,直到车子到家门停下,都没有回过头来。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这里空旷得像个废园,静得像个坟场。她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志摩离去前接连写来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开它们,火一般的字句、热腾腾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纸上燃烧着: ……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地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on"——即使命运叫你在得到最后的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 ……顶紧要的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动摇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ishes……记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胜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独自晃着脑袋,看天看夜,车子在旷野里奔驰着……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车轮飞快地转着,他说不清是在逃避还是追求,说不清他精神的系在他是在前方还是后面……他的心灵像一匹野马,多么希望有一根拴缰绳的柱子啊。 与志摩同车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德国人是个帽子商,一双小眼睛整天眨巴着,老是怀疑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间谍,件件都是定时炸弹。他坐不满五分钟就要站起来,不是摸出护照来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项签名;就是打开箱子,将值钱的东西放到最底层,害怕俄国人会来没收它。不管说什么话,议论什么问题,他的结句总是:"不错,叔本华也是这么说的。" 意大利人胡子比女人的头发还多,修剪得挺整齐,又黑又浓又密,乍看像是一块天鹅绒。两颊鲜杨梅似的红,一说话更加红,红得发亮发热。他有学问,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谈起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和罗马古迹,如数家珍。志摩感到听他说话,犹如坐在歌剧院里听一支优美的咏叹调。 意大利人点烟时用一只很大的打火机,火苗一窜老高,德国人总怕他失火,手握着啤酒杯不放,时刻准备用它来救火。 火车进了苏联境内,在一个地名长长的站头停下,新上来两个军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着列宁的像章。他们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⒋笃ぐ⒆奥?食物的藤篮。志摩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半英语,矮的一个坚定地紧闭着宽宽的嘴巴,怎么也不开口。志摩只好回过头来与一个意大利人谈罗马、但丁。两个俄国人同时狠狠地盯住他们。志摩吓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们这儿算不算。为了免惹是非,还是少说为妙,他拉起毛毯往头上一蒙,干脆睡觉。 志摩醒来,火车已到西伯利亚。 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结成了冰花,车外白茫茫,静悄悄,偶而看得见几间木头小屋。火车停站,月台上总有几个包着大方格头巾的俄国老太太,提着大篮子,叫卖面包、牛奶、生鸡蛋、熏鱼、苹果。 西伯利亚只是人少,并不荒凉。 天蓝透蓝透,晶莹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阳西下时,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银红,有时鹅黄稍带绿晕,最美妙的是,从疏朗的大树间,斜刺里平添出几大条鲜艳的彩带,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谁也分不清楚。 贝加尔湖油面冻结得厚厚的,冰面升浮着一片雾霭,有两三块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 几个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乡民,像石像一般地站着,动也不动。 乌拉尔森林,连绵、深厚、严肃,有宗教意味。这里的树木都是笔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杨,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树的尖顶总是正对着蓝蓝的天心。这些树的倔强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亚也是俄罗斯最明显的特性。 四周静极了,沉默极了,似乎一切动态都不许存在似的。有时也看得见一、两头迟钝的牲畜在雪地上慢腾腾地走动着…… 志摩伏在窗口看着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听见了低沉的忧郁的歌声,宛如一片浓雾笼罩在荒原、森林、湖边、车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庐山时写的那首《庐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张纸,在微微震颤的车厢桌板上给《晨报》编辑刘勉己写信: 我记得临走那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诗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我那时住在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气,天地还只暗沉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声音从邻近的山上传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夏列亚平有一只歌,叫做《伏尔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复的低音,仿佛伏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心声! 火车喘息着停下了,已经到了莫斯科。 志摩脚下踩着化不了的冰冻路面,看着马车、雪橇响着铃哨奔跑过去,看着一个个破败冷落的有着蓝色葫芦顶的东正教堂,看着卖水果、烟卷、油炸包的小铺子,看着笨拙地吃力地抱着小孩在街上走着的没有剃胡子的男人,看着扎着红巾或是戴着红帽拚命挤上电车的女人,看着大群灰背的乌鸦在还末开冻的莫斯科河面上飞越而过,看着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储黄的古老的城围里闪亮……他看到了俄国人的生活,艰难、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象中,志摩看到一位战士,站立在炮火硝烟刚刚消失的大地上,周围全是尸体、血迹、废墟;战士披着破碎的铠甲,脸上混合着坚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伤疤,目光凝定地看着远方的一洼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轮喷射着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个出身富商家庭,受过剑桥大学的正统教育,崇拜孔子、卢梭,喜爱雪莱、济慈,结识曼殊斐尔、罗素,交往梁启超、林长民,满脑子自由、爱、美的青年诗人,又怎么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剧团经过生死搏斗,从血泊中站起来的俄罗斯人民和苏维埃共和国呢? 就让他带着他的景仰、崇敬,带着他的迷惘、惶惑去游览古老而年轻、贫困而强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里足足排了半个钟点的队,去瞻仰列宁遗体。 他走上被各种鞋子磨亮了的石阶,拉响托尔斯泰故居的门铃。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大女儿达吉娅娜。她六十岁,高高的颧骨使人联想起她的那位伟大的父亲。她欢迎志摩的拜访,领着他到几个房间里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许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学生,她教他们画画。 在托尔斯泰的书房里,志摩站立良久。他看着那张古旧的大书桌,看着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帘,看着那架古老的大钟,他想象着他写出了苦难深重的俄罗斯的悲壮史诗…… 达吉娅娜告诉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国讲学,出境护照已经领到了。她又讲起她父母亲的晚年,老夫妇怎样不停地吵嘴。一只雪白的小猫在一张长桌子上跳着玩。 志摩告辞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过道上,他遇见刚回家门的她的女儿;十岁,漂亮、活泼,面容上已经没有一点点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进去了。 在门口握别,达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语对志摩说,感谢他来,因为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看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没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过头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里向《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告别。 他又转换了几辆车,赶到monesiere vinozositch,将一束鲜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诃夫墓碑上。 他想起伦敦那个下雨天,在曼殊斐尔那间温馨、彩色的卧室里谈论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谈论的人沉默了,曼殊斐尔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听凭别人谈论她了…… 他又绕到后园,在一块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几分钟。——克鲁泡特金长眠在这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八部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馆,放下行囊,就和幼仪通电话。 幼仪的声音有点异样。志摩问起一直跟幼仪在德国生活的小儿子彼得,她半晌没有答话,最后说:"你等着,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幼仪来到志摩的房间。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两年多不见,从装束到谈吐都带着浓浓的德国味了。 志摩问这问那,她都是简短地回答,似乎漠然无动,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一只圆球形的台灯。 志摩打开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这是杭州买的,知道你喜欢,欧洲买不到,多带了几把,你留着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礼品。" 幼仪接过扇子放在一边,没有道谢,也没有作声。 志摩用惊疑的眼光打量幼仪。他以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离了婚的男女,的确不妨保持一点距离。 "这是给小彼得的。"他又从皮箱里拿出一套绿绸衣裤和两只瓷器哈巴狗,"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也让我看看我的小儿子呀!" "你已经看不到他了。"幼仪的眼神没有离开台灯。 "什么意思?"志摩紧张了。 "一星期前……"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声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东西,急步走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幼仪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一星期前怎么啦,快说,你快说呀!" "志摩,饶恕我……我没有带好他,他去了,永远地去了……我们的小彼得……"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绞着手指,似乎要绞断它们,才可以减少一点心头的痛楚。 他头脑"轰"的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的双眼直楞愣地盯视着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形体,一切光亮,一切动静,一切声音,都失去了意义,他统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幼仪放声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脑髓已化做一滩糨糊,粘乎乎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臂搂住幼仪。幼仪将头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们同时感到需要对方的支持和慰藉,这种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的。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说: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练习曲。他已经拉得有板有眼了……几天来,这个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吃了两粒鱼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盖被子时,他睁着小眼睛问我:"爸爸再过几天来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里整理心理学笔记……两个小时后,突然听到彼得的叫喊,怪响的,我还以为是梦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时奔到他的床边,只见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断地哭喊:'妈妈,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儿童医院,黑塞医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给他抽血化验,诊断是腹膜炎……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彼得的喊声愈来愈低,最后,他瞧了我一眼,啊,多么悲哀的一眼!……小脑袋一歪,就不响了……黑塞医生抬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颜,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摇着头就走开了……芬妮当场昏了过去,我抱住彼得的身体大哭……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像个木偶似的听人摆布……有八十个人送殡,中国人、德国人都有,还有小朋友……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我总要回国的,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葬在异国土地上,就将他火化了……以后我回去,带他走,让他归葬在他从没有到过的家乡……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没有父亲,没有故土……" 志摩的心头长久地震动着。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遗恨。他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幼仪。他将她楼得更紧了。 "……最伤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痴痴地等了十几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别人结了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彼得,容受她母性的爱;她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沮眼汪汪,连祷告也不做了,她说上帝对她太残酷……这几天,倒是我常常在劝慰她了……" 她不说了,也不哭了。 房间里静极了。半开的窗外不时飘进一阵阵乐曲声,好像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 他和她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忘掉了他们是一对离异的夫妻,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争执和不愉快,忘掉了他们现时的状况和关系,忘掉了世间的一切;面对着幼子的夭亡,面对着神圣、奥秘的死,面对着人类的大悲哀。 人生够古怪的了。 两颗心可以分开,分开的心又可以契合起来。归根到底,人,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着,会有心灵的碰撞,会有生命的交汇,到头来,一切都要过去;人,还是孤零零的,背着沉重的回忆,独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终点…… 她坐直了,打开提包,拿出粉盒,掩饰一下脸上的泪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们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华的,店铺、剧场、饭店、夜总会,闪着彩色的灯;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闲,来来往往。 志摩和幼仪好像踯躅在沙漠里,有骆驼的寂寞。 "幼仪,"一句话,在志摩的心里翻上翻下,最终还是说了,"现在,你更孤单了。今后怎样打算?" 幼仪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再结婚?" 志摩点点头。 "暂时不考虑。志摩,说真的,对你我的分手,我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你想,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在异国乡土上独自生活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现在我拥有了这种勇气和力量。我,从中国的旧式家庭、僻乡小镇来到伦敦、来到柏林,学教育、学哲学,我,换了一个头脑,换了一颗心。我获得了自己的人格,我变得强大了。我真想站在高处向中国女同胞大声疾呼:你们出来吧,离开三从四德,抛开锅灶针线,走出家庭,到知识的源泉来渴饮吧!" "幼仪,我羡慕你的进步。" "是的,我进步了。现在,再回头看看我过去的生活,生活的那个社会,多么偏狭、落后和可笑呵。我要回国去兴办教育,办几所现代式的学校,不但要在硖石办,还要在北京、上海办。" "你真是个有勇气有胆识的女性。" "我就是要凭这勇气和胆识,向鼠胆又妄自尊大的中国社会扔几颗炸弹,震惊震惊那些醉生梦死的老爷先生们!" "我,一定帮你摇旗呐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只能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们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抚摸她的肩头。 走到一家剧院门口,那里在演《茶花女》。 "幼仪,我们进去换换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园里,枝头繁花似锦,草坪翠绿如茵;白色的长椅,错落有致地散置在鸟语花香间。 志摩独个儿斜着身子靠在一张长椅上。昨晚送幼仪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馆已是午夜一点半钟。 上午又去惠兹里宾街三十二号,见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锡瓶,拥抱了忠诚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场。下午独自出来走走,信步来到公园里。 他愣愣地坐着,想象着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里,默默地走着。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他的顽皮,他的欢乐,他对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过去了。然而,他的父亲加给他的孤独、寂寞、悲哀,却永远留在这个自谴自责的父亲的心里。 一只彩色的大皮球滚到他的脚下。他俯身拾起,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眼睛像蓝宝石。志摩将球捧起还给他,他说了不少话表示感谢和友善,志摩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志摩无言地抚摸着他的头。一分钟里,他们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压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着志摩的手,向一片树林走去。树林后面有一个清亮的大池塘,一个球形的音乐厅濒塘而起。一支弦乐队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调(k.421)。小孩怀里抱着大皮球,静静地聆听着;忽然,他放下皮球,比着手势告诉志摩,他也有一张小提琴,会拉好几个曲子。 莫扎特的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时谱写的,荡漾着柔肠千转、动人心弦的感情。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过五六年,不也就像这个德国孩子一样大了吗?也会有他那慧敏的资质,柔和的性情,秀美的体态,也会有他对音乐的天生的爱好…… 亲爱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妈妈将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件件的指给我看。你穿过的衣服鞋帽,你妈也含着眼泪从橱里拿出来给我抚摩。妈妈讲你种种淘气的趣事,我仿佛听到你在楼板上奔来跑去的脚步声响。我这个你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父亲,这时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父性的爱像一股泉水从眼里汩汩地涌出。可惜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你亡灵的周遭永远无声地流转…… 我的话你永远听不见了,我只是想在悼念里稍稍疏泄我的积愫。我的情愫,是怨,是爱,是仟侮,是怅惘?这怨,这爱,这忏悔,这怅惘,是对你还是对你可怜的妈妈?彼得!你妈,她何尝有一天不是在变,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识。 顽强的生命在痛苦挣扎。他要冲破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临人间,每一丝的焦虑和苦恼中都蕴藏着巨大的欢乐…… 生的赞歌更衬显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乐里听到了彼得远去的脚步声…… 他抚摩着身边的孩子,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忧伤,仿佛是在抚磨着自己破碎的心灵……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听朋友谈起志摩的小儿子死了。 她回到家里关起门来不停地哭,为志摩哭,为幼仪哭,为从未见过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对着孤灯,写她的日记: ……这一下有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地来写了。前些日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忘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间,不是在东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时精神萎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消灭自身…… 娘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严重,心脏同神经都不正常。因此父母为我日夜不安,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样子,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药能治我的病吗?一边吃药,一边照样住外面跑。结果身体改不过,没几天就真正病倒了。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了远门,这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没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并不都是像我所遇到的那样,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与众不同呢? ……几天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只盼你来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来了信却又更加上几倍的难受。这一刻几百支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乱,什么味儿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满身热得多厉害,我要写,在这深夜里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发疯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是没有用的,还是忍着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一天等天老爷看见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状,听到我们受爱情折磨发出的哀哀的叫声,动了他的怜悯心,给了我们一点安慰,那时你我才可以吐一口气。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没有用的。人要不认命是不行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几千里,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你说,这不是命运么?还不是老天爷在冥冥中用他那巨手硬生生地撕开我们吗?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强?这次你问我你是否愿意离着我远走了我知道不是!不过,你不是分明的去了么?我为什么不留你?为什么会甘心的让你听了人家的话离开我而远去呢?为什么我们两人都没有决心来挽回这一切?我们都在做着。心里不愿意的事,你明白不,天意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要责备我这种消极的宿命论,怎么办呢,我一到愁闷得无法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我欺骗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独坐在书桌前,听见街上凄凉的叫卖硬面饽饽的声音,我忽然好像看见了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人生地疏的异国土地上,飘流来飘流去……我忍受不了这想象的折磨,我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能有片刻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与你相会呢?这一个梦里做事处处有障碍,指责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地实现我们的理想,决没有旁人来诽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神仙伴侣,永远的不分离,我们何不就永远地住在那里呢,再也不要回到这满地荆棘的人间,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大惊小怪了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远在天边;我还是我,独坐房里,咳,还是早早地去睡吧! 志摩取道巴黎来到英国。 当他重又走在雾气蒙蒙的伦敦街上,重又看到衣冠整洁神情庄重的绅士,戴花帽子穿镶边裙的女士,健壮勤劳的工人,大声叫卖的小贩,打伞牵狗的老太太,黄头发满脸雀斑的乔治、汤姆、亨利……他的心就感到了种熟稳的快悦和慰贴。 他急忙忙兴冲冲地第一个去拜访的就是狄更生。志摩又带去几顶帽子送他,有北京式的,有江南样的——凌叔华特地给泰戈尔做的作为六十五岁生日贺礼的一顶白玉镶额的精致便帽,他没敢拿出来给狄更生观赏,怕他嫉妒。 "哈哈,你错了。现在我的兴趣已经从中改变,生活才真正是了不起的艺术品。一面美术,一面书法,翻过来翻过去,都有美的享受,微微的风里还有淡淡的香气。 你们中国人真是天才,把艺术和生活完美地结合起来的天才。" 狄更生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几把扇子给志摩看,扇上的字画都是出自清代小名家的手笔。 "真抱歉,狄更生先生,这次我没有带扇子给您,以后有机会,我一定送您几把珍品。" "好。说定了,"狄更生高兴地握住志摩的手,"用你们的比喻叫做:几匹马追不上一句话。是吗?" 志摩问狄更生有没有请他转交的中国来信?狄更生摇了摇头。 他却告诉志摩一个消息:据说泰戈尔已经不在欧洲了,不过还没有得到证实,真实的情况要你自己到意大利才能弄清楚。 志摩感到大失所望。他楞怔了很久很久。 匆匆忙忙赶到意大利,花了两个星期才弄明白泰戈尔早在二月间就回印度了。泰戈尔的英国秘书思厚之刚结婚,太太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美国大富孀史特里夫人,在英伦乡间达挺顿庄有一幢豪华别墅,目前正在度蜜月,忘了及时把泰戈尔的行止告诉志摩。 既来之,则安之,那就索性痛痛快快地游览意大利的旖旎风光吧。志摩将幼仪从柏林接来,两人结伴逛游罗马、威尼斯,他们最喜爱的是翡冷翠——这是志摩给佛罗伦萨取的一个美丽的名字。 他们在群山环抱中的一座幽雅别墅里租了两个房间。房主蒙皓珊女士热情奔放,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园子里有美木繁花,鸟声不绝,最动人的是夜莺的歌唱。 上山或下山,在晴好的五月傍晚,不出几步,就进入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道旁树枝上垂挂着累累果实,伸手就可采撷,一咬满口鲜汁,令人迷醉。晚风是这样温馨、柔和,从繁花簇拥的山林里吹拂过来,带着一股悠远的淡香,渗和丝丝滋润的水气,摩挲着颜面,轻绕着肩腰。这时,他俩的身子、灵魂与大自然融合一体,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悠然自在。 他们在青草里坐卧,草的翠绿唤起他们童稚的活泼;他们在幽静的山路上,挥臂狂舞,看着自己的身形变幻,好似树木的枝叶在婆挲弄影;他们在石旁水畔想息,信口哼唱乐曲的片断,这是莺燕的啼鸣启迪了他们的乐感。 他们的胸襟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他们的心境随着澄蓝的天字宁静安定;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着壑间的清溪,谷罅里的幽泉,时而一碧到底的清澈,时而泛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他们深深认识到大自然是一部最伟大的书。只要你用自己的灵性读通了这部书,你在世界上寂寞时,有所慰抚;困顿时,有所希望;苦恼时,有所凭藉;挫折时,有所鼓励;软弱时,有所督责,迷失时有所指点…… 翡冷翠的夜是由诗,音乐、花朵、鸟声、梦、云、爱情……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混合起来造成的。他打开窗子,月光像水一样泻进来,淋了他一身。他变成银白的了。远峰、树秒、水响、虫鸣,他又岂肯辜负这美丽的月夜? 他拿起笔来写了一首七十四行的长诗《翡冷翠的一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九部 (二十一) 小曼去大觉寺休养。 她是在西山脚下坐轿子上大觉寺的。山路很难走,坐在轿里滚来滚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见大风浪一样的颠簸;她生平第一次坐这玩意儿,差一点滚了出来。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云,白得好像才下过雪,山石树木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她惊异极了。 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着蘑薄的夹衣,微风一阵阵吹来入夏的暖气,为什么跟前会有此景? 她低头问轿夫;"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春天还不化?" 那矫夫走得满头是汗,听了小曼的话,他一面擦汗一面问她: "大姑娘,你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没下过雪,你哪儿瞧见有雪呀?" "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几个轿夫都大笑起来。"真是城里姑娘不出门,连杏花儿都不认识,倒说是雪,你想五六月里哪来的雪呢?" 什么?杏花儿!她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 顾不得他们笑,她只乐得恨不能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 忘记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她伸长颈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轿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动,轿子要翻了!" 一连几晃,几乎把她抛下山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魂,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小又弯的路带着一群人走向大觉寺。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 他们在树荫里慢慢往上攀,鼻子里全是花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甜味。小曼从未想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拐,四周不见别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尘不染。 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里似的。 她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一块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举目远眺,啊!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使雪白的杏花顿呈无限的艳丽,她很不能纵身一跳,到花丛里去打一百个滚-皇桥卵够盗朔勰鄣幕ò甓? 她又发现山谷中有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三两声狗吠鸡鸣,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家景象,风情无限。她忽然想:摩,让我们在山里隐居吧,花二三千块钱买一座杏花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造几间平房,竹篱柴扉,再种下几样四季菜蔬,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浓,小曼想着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纱窗上映着逗她,便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只见一片白色,照得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动。她不怕夜露的湿寒,一直跑出庙门。一群不知潜歇在何处的小雀儿被她吓得惊起向杏树林子里飞。 这时,一阵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脚下不由得踉跄了;清风阵阵,轻轻抚着她的身子,明月依傍着云块,定定地看着她。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对远方诗人的思情了。一阵心酸,她索性躺在梦草上闭着眼睛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似梦非梦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听得你那活泼的笑声如珠子似地在我耳边滚:"曼,我来了。"又觉得你那有力的手,紧握着我的手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额边抢了一个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真是你回来了吗? 急急地睁眼一看,哪有他半点影子。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盖满落花,花瓣儿粘在唇边…… 她不觉恼怒起来,站起身,拿花枝儿出气,用力拉拽,花瓣儿纷纷坠下,落得她满身满头是杏花;林内的宿马以为狂风骤起,一阵惊叫往四下乱飞。 一个美丽、宁静的月夜叫小受那无名的恼怒给破坏了。她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不留下他?为什么让他走? 幼仪在意大利待了半个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给泰戈尔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让我知道如何抉择,是(一)续留欧洲侯你再来,还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与您在山迪尼基顿见面……无论如何,我非见您不可,即使一会儿也好…… 您在中国的访问为时颇短,但留给那边朋友们的忆念却毫无疑问是永远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国建立的关系,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的点滴友谊,这个关系就是两国的灵魂汇合成为一个整体。你所留下在中国的记忆,至终会在种族觉醒今成为一个不断发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尔来电,说准于八月到达,希望志摩等他。 于是,这期间,志摩就像在一封信里所说的:"从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这样飘飘荡荡。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滋味的,连地狱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间。 志摩在映着卢浮宫影子的塞纳河的柔波里看到了冉·阿让、邦斯的面庞的沉浮;在混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里听到了包法利夫人、爱丝米拉达的喟叹;在翻飞的乐调、迷醉的酒香里感知了玛格丽达、芳汀的哀怨;浮动在表层的也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阳光照不到处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只有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的人,才能够得到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志摩在一家热闹的饭店里结识了一位寂寞的女郎,听她讲自己哀怨的爱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浮转着的一张萍叶,他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沉思了一曲,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他不曾见到,它以后的飘泊,他也见不着…… 他看着那些五层楼的灰色房子,构思了一篇关于穷画家的小说。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边,大谈人体美的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称,不可信的韵味…… 艳丽的巴黎,也许与这位写得一笔"浓得化不开"的诗文的才子,有着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气质,是素朴的。 清逸的,甚至有点精神的洁癣。他心灵的系萦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识——伦敦。 在去伦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枫丹卜罗。曼殊斐尔的坟在这里。 穿过一座幽深的大森林,来到墓园。 这里,是静寂的世界,一块石碑下面长眠着一个灵魂。哀荣、成败的经历,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缕缕淡香也许就是来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静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访——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 生命是美好的,人间一切崇高、优美、正义的情绪与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么短暂呵,刚刚闪发了几下光亮,就得归于永恒的寂灭与黑暗。生死是一个伟大而神秘的未知,够人类思考千年万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经亲爱同处而又永诀了的亲友,他愈来愈感到唯其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这永恒的寂灭与黑暗,人生才显得格外壮丽,格外有价值。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和怀疑论者,他从死中得出的不是万念俱灰勇进的信心。 这次来欧洲,志摩每到一处都爱去郊外冷落处寻找墓园。他已经在契河夫、克鲁泡特金、小仲马、波特莱尔、伏尔泰、卢梭、雨果、雪莱、济慈、勃朗宁夫人、弥盖朗演罗、但丁的坟上凭吊过了。 何须蔓草、凉风、白烨、青磷,单这圆圆的长长的一杯杯黄土,就够你升起肃穆、庄严、哀悼的感情。 坟墓只是一个美丽的虚无。在这静定的意境里,光阴止息了波动,思感收敛了震悸,这时你的性灵便可得到最纯净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么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盖一切,调融一切的一个美的虚无…… 一只手按在志摩的肩头。 志摩回过头去。"麦雷!" 老多了。他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 麦雷将花束放在曼殊斐尔墓前,两只手紧紧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谢,徐先生,你还纪念着可怜的凯瑟琳。" 他们臂挽着臂慢慢地离开墓园向树林走去。 "我现在住在道骞斯德,紧靠着哈代家。我买下一所海边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涛。" "一个人?" "凯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来办报,但还是摆脱不了心头的悲伤。" "道路还长着呢,曼殊斐尔无比纯洁的心灵将会因您的长久悲伤而不安。您应该重建自己的生活。" 麦雷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几首诗,写得很美,感觉独特,技巧也有出众之处,我约作者来见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他停顿了一下,"后来,我们就结婚了,现在我们俩一起住在海边那所小房子里。她也是凯瑟琳的崇拜者,我们常常谈论凯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志摩,"你不谴责我吧?" "我高兴看到您已经摆脱了悲伤。" "但是,我永远不会忘掉她,"他朝后面的墓园指指,"我每个月都要到她坟上来放一束鲜花,多半和爱米一起来。凯瑟琳爱花,没有它们,她会寂寞的。" "喔,还有,我们的朋友劳伦斯,你还记得吗?"麦雷又说。 "怎么不记得?那个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来写了好多小说,是讽刺凯瑟琳的丈夫的……"麦雷摇头叹息说。 "是吗?"志摩说,"不过,我想,这不会妨碍你吧……" 他们在林边大道旁停了下来。 "我可以用车送你吗?"麦雷问。 "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去参观枫丹卜罗官。" 麦雷与志摩握手告别。"你如果到道骞斯德,请来我们的小房子。我的爱米一定非常乐于结识你这位卓越的中国诗人。" 志摩向他挥了挥手。他坐进了车子,是一辆世纪初的旧式车,笨拙地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 志摩步行到枫丹卜罗宫附近的邮局,给小曼写了一张明信片,上面题了几句诗,哀悼曼殊斐尔的。 (二十二) 王赓早晨起来,照例洗了个冷水澡。他穿着一条短衬裤从浴室里出来,下半个脸上满是肥皂沫,手上拿着个锃亮的美国货剃刀,走到床边,用手肘轻轻地推着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我有话对你说。" 小曼没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来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里安排好,我写信回来,你就和娘一起来。"他将剃下来的粘有胡子的泡沫刮进一只雪花膏瓶子里。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么理由?"王赓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理由。"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到上海去住吗?" "现在我不想去了。" "好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舍不得北京,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王赓站了起来,面对着小曼说:"我说,你别在那里演戏了,我的大演员!你早就唱黄了腔,念错了词,还以为自己真演得挺不错,等喝彩呢。——这几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逼我说出来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声音颤抖了。 "谁欺侮谁了?"他将剃刀"啪"的一声扔在梳妆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在受欺侮还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刚刚刮干净的腮帮这时显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着急,又受了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泪花也涌上来了。 "我又怎么你啦?做人做事总要凭点良心才好。"他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个脸。 小曼平了平气。"我什么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么,说出来吧,别闪烁其辞。" 他剃完胡子,走进浴室,洗净了脸,又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闪烁其辞呢。'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应该守妇道……" "你真坏,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来像狼,现在才知道你狡猾起来还像狐狸!" "太太,你说得不错。我既是头狼,又是只狐狸。该用武力的时候就用武力,该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武力也好计谋也好,目的一个:战胜对手。这是战争带给我们军人的智慧。"说着话,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不要走,把话讲清楚再走!"小曼瞧着他那刮得精光发青的下巴和一排像个小刷子似的唇须,恨得牙齿痒痒的。 他最后照了照镜子,戴上眼镜,向门口走去。握住门球,又侧过身子对着小曼说:"讲清楚,你,我,还有他,脸面朝哪儿搁呢?心照不宣是顾全体面的最好办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说完话他就开门出去。小曼气得浑身发抖。 突然他又打开门,探进头来。"太太,当心着凉,你可以拥着被子再睡一会。我让王妈给你炖参汤。身体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见!" "坏蛋!"小曼提起枕头向门口掷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王赓走在楼梯上,他想,今天这样半明半暗点一点也好,她也许会有所收敛,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丝笑容将他的嘴歪向一边。 王妈送参场进来,发现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张开眼睛,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她觉得心跳得好像要窜出喉管,身子热得像浸在火盆里她又闭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辨不清是谁的声音。耳边隐约听到娘的哭泣声。 一会儿,老克利先生来了。他坐在床边拉着小曼的手诊脉,又用听诊器听她的心音。屋子里的人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她看见胡适也在床边。看见适之就想到志摩,眼泪出来了。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大家都等着。 二十几分钟,心跳还是不止,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一句也说不出。 朦胧中似乎看见胡适同克利医生轻轻地走到露台上去悄悄细语。 一全儿,胡适走到床边,把嘴凑到她的耳旁说:"要不要打电报叫志摩回来?" 她虽然神志有些昏迷,这句话却听得分外清楚。她心里倒慌了起来。"我要死了?" 见到小曼开了口,大家急着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紧了!""说话了!""说话就不要紧了!" "小曼!"娘哽咽着要扑向床边,胡适轻轻地向老人摆了摆手,又转身对着小曼笑眯眯地说,"别乱猜。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 小曼心里虽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飞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思前虑后,还是含着泪对胡适轻轻地摇了摇头。 克利看她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将她送进了医院。到了医院,用了种种方法才使她的心跳趋于正常。 她就在医院里静养。 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王赓也来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钟就走了,说是要赶火车去上海。 胡适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见小曼精神较好,就坐在床边对她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把心放开,心跳不能减缓,接连地狂跳一日一夜就要没命了,医生纵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这样对得起你自己,还是对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彻底失败了。你养好自己,为了志摩也为了你俩的理想。"他又说:"我已瞒着你于三天前发了一份电报给志摩,说你病重盼归。这几天看你好转了,又去一电,要他安心,暂时毋需急急归来。" 说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给第一份去电的复电。小曼接着电报纸,眼泪扑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万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了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们的事;一切全仰赖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这样说,"胡适恳切地说:"志摩是个很有才情的诗人,是中国新文学的希望,我们做朋友的都关心他的成长,尤其是我,绝不愿意眼看他被痛苦毁掉。我们对他的帮助不仅止于私人的情谊,我们都在为新文学做一点事。"适之说完站起身来,又嘱咐了几句就去了。 适之走后,她将志摩的电报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着这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家什器具,她的思绪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几条线路:一会儿,她想,她与王赓素无情感,这一点王赓是清楚的,最近父母亲戚似乎都有点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顿促家人去向王赓提出,也许依他那军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决问题了……一会儿,她想,王赓是个场面人物,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夺走,用他从军事学校学来的那套六韬三略,一定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会儿,她又沉缅于幻想,她与志摩已结为夫妇,双双归隐山林,茅庐竹园,小桥流水,整日整夜饮酒操琴赋诗作画;或者两人结伴远走高飞,去欧洲作寓公,荡舟威尼斯水上,漫游蒂勒黎公园……一会儿,她又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死了,穿着雪白的尸衣,躺着一动不动,志摩跪在灵床边放声恸哭。手中撕扯着他从欧洲寄回来的一百多封蓝信…… 护士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门听戏、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个朋友忽然说起,他有一个亲戚刚从巴黎回来,说看见徐志摩成天在巴黎夜总会 小曼一阵昏眩,身子摇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张脸上都有着笑容,各式各样,有的讥讽,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可惜,有的不平……这些笑,又都从他们的脸上剥离下来,成为固定的模样,在桌上,在眼前飞舞着……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闭上,但马上又张开,强制着心里的痛苦,装出与己无关的轻松样子,跟着别人一起有说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回家去。 在一顿一顿的车子上,她痛苦地咬着手绢,恨不能立刻飞往巴黎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志摩会是这样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但是又想,人家是亲眼见到的,这种事岂能凭空臆造?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希望什么?我还等什么? 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他从欧洲写回来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个字、哪一句话,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虚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惫万分地走进家门,只见一家人正铁板着脸团团围坐在客厅里,气氛很紧张,好像议论着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似的。二舅、三舅正拿着一张纸来回地看,姨们头碰头地在细语。见到小曼进门,大家一齐把令人难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镇定着自己,走近几步,娘从舅舅手里一把抢过那纸用力向小曼掷去:"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 小曼吓了一大跳,以为志摩的来信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娘又说了一句:"快快决定!" 她抬起来一看,才知是王赓的来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愿意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 小曼松了一口气;故意冷冷地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点小事,有什么为难的呢?看把你们吓的!我愿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还能抢我去不成?" 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哪有这么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丈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这算什么夫妻?" "本来就不像夫妻。"小曼心里正痛苦着,这时倒豁出去了,不再顾忌什么了。"是你们硬做主意把我嫁给他的,有一个做官的女婿,你们脸上风光!" "胡说!"小曼的父亲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时读的书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说出这样……这样的话来!" 小曼最敬重父亲,见他发脾气,就不作声了。 姨妈走过来,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赓对你哪点不好?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从来不管,不能说对你毫无情义吧?听姨劝,去上海吧,噢?" 另一个姨母也走过来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将你嫁给王赓也是为你好,王赓要学问有学问,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给他,不说福气么,也够体面的了。就是……就是脸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么好看有啥用?找个小白脸能当钱用,当饭吃?"娘又说话了。 小曼气得两手一挥;"你,你……" "我,我怎么?说错你了?给你点面子,不替你抖穿罢了。"娘气呼呼地端起茶杯喝茶。 "你不给我留面子,你们也没有什么光彩!" "小曼,怎么这样对娘说话!"舅舅们齐声喝道。 "好啊,你不怕丢人,我们还管什么光彩不光彩!谁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他去了外国,你就魂儿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给他,恨不得找什么借口跟王赓离婚!" "就是这样,又怎么呢?"娘点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胆大了,"徐志摩是土匪还是蟊贼?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论到这里,小曼不禁触动衷肠,声泪俱下了。 "志摩这孩子么,确实不错,我也是喜欢的,许多方面是胜过了王赓,"父亲叹一口气,语调软和下来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寻烦恼,弄得全家难堪呢。" 舅父、姨母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是在国外自作主张,他父亲至今还没有承认呢;有的说,王赓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脾气发起来,只怕会拔枪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说,徐志摩靠写文章译书赚钱,真娶了小曼,怕还供养不起呢…… 每句话都像刺样刺痛着小曼的心,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突然,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从小曼娘背后转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边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爱她。 "别怕,麟儿,"小曼摸着她的头,"他们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长辈都恐怕要给你吃掉了呢。"小曼娘说。 "娘,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一礼拜内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响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给你看。"小曼一字一顿地说。 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大家都被小曼的话吓住了。 还是娘先开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们去拿绳子和刀来,我们陆家的人全陪她一起死,我们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开群儿的手,转身就朝门外跑。宗麟紧紧抓住她的旗袍不放。 "放开她,放开她,让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见她!" 小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胆量,拼命向暗处奔去,她没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乱跑,衣服是破的,头发是散的;她真想找一个僻静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烦了。 可是,就这样与志摩永诀了?如果志摩并未变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讯,那又会发生怎样的惨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吗?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说道。 是啊,现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却是活。活的确比死难得多。 再怎么难,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来,与他诀别再死。 她发现前面亮着灯的地方是邮政总局,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一个窗口开着:通夜办理电报业务。她打了个电报给志摩:"你如果还想见我一面,请速回。" 走出邮政局,小曼头一晕,腿一软,"咕步"一声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天。 母亲看见女儿这个模样,心也软了,急忙请来医生,同时写信给王赓,告诉他小曼病了,等稍愈后再议赴沪日期。家人悉心护理调养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暂时的清静,但是她清楚,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她强打精神,坐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写下这个本子上的最后一篇: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地往前走,永远地写下去,将来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黑暗暗的不见一点星光。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从没有得过片刻的欢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优闷闷地过日子,只有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可恼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了。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地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分呢!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地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我只有权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家去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来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十部 (二十四) 志摩又回到伦敦。 在剑桥小住,与英国文化界朋友欢聚畅谈。思厚之专程从达廷顿在赶来相唔。 就在这时,志摩收到小曼七月十四日夜在邮政总局拍出的催归电报。在意大利时,胡适曾来一电,说小曼病重,住入协和医院。 志摩忧心如焚,接连打回两个电报。胡又来电报,说平安无事,弄得志摩坐卧不宁。现在接到小曼自己的电报,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怎么也没法再在欧洲呆下去了。他打了个电报向泰戈尔道歉,即刻准备动身回国了。 回国前有两个愿望必须实现:重唔罗素,拜识哈代。 在车厢里闷了几个钟点,总算到了康华尔。志摩刚刚步出潘让市火车站就看到了罗素:他站在一辆破旧的汽车前拼命向志摩挥手。草帽是破得开了花的,上装就像狄更斯描述大卫·高柏菲尔从伦敦逃出去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家旧货铺里买来的;领带扭曲、短小,像一根稻草似地荡在胸前,皮鞋,厚、大、破。嘴里叼着一只紫酱色的烟斗,很难分清他的肤色比这烟斗是深一些还是浅一些。 一双眼睛敏锐、光亮——也就是凭着这双眼睛,志摩才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乡巴佬而认出他是两年多不见的、法朗士称之为"英语世界里最伟大的一个智者"的哲学家贝特兰·罗素。 这辆破车开得很慢很慢,巅簸得却是够呛。罗素住在潘让市外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沿途除了峥嵘的红岩和汹涌的波涛,就是一大片荒凉的草地,草地里踱行着好几只庞大的牧牛。它们看见汽车过来,抬起头吼叫几声,又低下头去吃草了。 在车上,志摩简扼地对罗素说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况,罗素认真地听着,没有作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 "这就是我的家。"他拿出嘴里的烟斗朝前面指了指。 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房,有矮墙围着。 一个赤脚披着浴巾的女人,笑吟吟地倚在门边?是《哈哀贝希亚》一书的作者、罗素的夫人布莱克女士。 "这是我们的一对小宝贝。他叫约翰,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贝特兰最喜欢你们中国的宝塔,尤其是檐角上的铃挡,在风中摇荡,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今年四岁;小姑娘叫凯弟,还不满三岁。"罗素夫人一进屋就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介绍给志摩。 小男孩和小姑娘都走上前来与志摩握手。摩志想起,他在英国读书时,正值这个男孩满月;他还特地在剑桥搞了庆祝活动,代罗素发了红蛋。凯弟笑着退回到妈妈身边,约翰拉住志摩的手说: "我知道你从哪儿来,乘什么样的火车。" "金铃,先让徐先生休息一下,以后再谈你的火车路线,好吗?" 志摩在罗素家歇宿。晚餐后,志摩呷着咖啡,听罗素谈话。罗素的睿智的语言就像中国元宵节放的焰火,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地在半空里迸射,一胎孕一胎的"令他讶异,令他欣喜。志摩最爱听的是罗素对教育孩子的见解。不知怎地,彼得死后,从那一刻起,志摩对一切有关孩子的问题分外感兴趣,觉得有意义。 罗素说,他搬迁到英国最南端这个荒僻的地方来住,一则是为了静心写书,二则,更重要的,是为了照管两个小孩子的德育。 每天早上早饭以后,保姆领着约翰和凯弟到屋子后面的草地上玩耍,骑木马、弄玩具熊,看花、奔路;这时候,罗素夫妇尽可能停下工作来参与他们的游戏。志摩在这两天里,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罗素抓住儿子的一双小手,将他提起来,一高一低地打旋,嘴里还唱着古老的儿歌:"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儿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三岁的凯弟蹒跚地跑了过来。"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于是,爸爸成了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得儿跑,得得儿跑,绕着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挥手吆喝着,跑啊跑,罗素喘气了,脚下一绊,乘势倒了下去。马,身首分离了,四个人滚在草地上,搂做一团。 志摩看着这一幅欢乐的图景,一股热流从心头升起又弥漫全身,然面在这股热流中又有一丝悲凉的感觉。 罗素及其夫人对儿女教育的高度重视和真知灼见,使志摩感慨无穷。他为现时中国多数儿童受着家长的封建、迷信、无知的溺爱与管柬遂至长成"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的力量的,而学龄前的教育对于养成健全的品格尤为重要;这也是革命的涵义之一种——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群体生活的将来…… (二十五) 一个晴和的下午。三点稍过,志摩站在道赛司德的托马斯·哈代亲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纪的房屋前,拉响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后,裹着白纱头巾的年轻女仆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人,开口便说:"哈代先生从不见客。" 志摩赶紧递上狄更生的亲笔信,她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哈代先生愿意见你。" 志摩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雪莱的画像。过了好久,哈代推门进来了。 一个刚过五尺的秃顶矮老头,穿着短裤便衣。志摩还未开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着就用急促而断续的语调与干涩而苍老的口音连珠似地问道:"你是从剑桥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也写诗?""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 他们谈诗。诗,将两个人心里的情愫、性灵像蚕丝一样抽出来交织在一起,成了闪光的语言。 志摩一面说话一面注视着哈代这张耐人寻味的脸;它的上半部,秃秃的闪光的前额,半圈短发,看了觉得有趣,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觉一种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丑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驳杂的脸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岩石,经过雷电的轰击,风雷的侵凌,霜露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雕蛀,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 这张脸上有着这位伟大诗人、小说家深沉的悲现主义的全部印记。 哈代发现志摩在注意他的脸,他霍地站了起来。"你喜欢我的这首诗吗?"他用纯粹的苏格兰语朗诵起他的《倦旅》来: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遥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远是路! 哈代闭上嘴,紧紧盯住志摩看。志摩刚想说话,他突然转了话题:"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们丢掉几千年沿用、演变、日臻完美的文字!这话吓住了志摩,也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么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驳他的意见。两人辩论了许久,最后,老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面前不好不承认自己的说法是荒谬的。 这时,哈代的爱犬,梅雪又出来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乱抓乱挠。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汪汪而随。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远道而来,您可以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吗?" 哈代回头看到志摩头颈上挂着的照相机,赶紧向旁边躲开,双手乱摇,口里急急地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来了个美国记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从此我不让人照相,而且——我也不给你写什么字。"他突然大声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脚步,弯弓着背,双腿外拐,一摆一摆地走着,似乎害怕志摩要强迫他做什么事。 "来,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蹲下身去在花坛里来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给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点钟的车刚好,原谅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人扬扬手,转过身子径自进门去了。 志摩擎着两朵花呆呆地站在园子里——老哈代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五个小时后,志摩站在哀脱刹脱教堂的门前思索着。那个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屈屈的怪老头,就是哈代吗? 边上是自己的影子。 启程回国前夕,志摩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三年前每日必经的那条道路飞快地踏着,赶往沙士顿。 车轮在细砂路上发出"沙沙"的磨擦声。 车轮的磨擦声唤起了志摩沉睡在记忆里的全部意识、情绪、感觉……他又是剑桥的学生了。岁月、人事带给他的忧烦、苦恼、颓丧全都扔到车轮后面,与灰尘一起消失了。 车子在老约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纸烟。"志摩故意把头低着。 老约翰正在算帐,听见叫声,随手摸了一包香烟放到玻璃柜上。 "有没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约翰抬起头,愣了一会,他的眼睛发亮了。"啊——徐先生!"他赶紧走出店外伸出双臂抱住志摩,"你又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约翰头发全白了,皱纹多得布满了整个的脸,只有眼睛还是那样的慈祥,闪烁着幽默的光泽。 "这次,我来欧洲旅行,明天就要动身回国了,不来一次沙士顿,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心里感到空虚。我说什么也要来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约翰,这儿的地方,这儿的人!" "是啊,你们东方人最讲情义。说到缺少点什么,我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心口,眼中已喻着泪花,"才缺少点什么。你走了,我一直惦记着你。以前我每天早晨看见你骑车过去,黄昏时又骑车回来,不管买不买烟,取不取信,你总要停下来和我聊几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你仿佛是我寂寞晚年里的一盏明灯……" 志摩感动了。"过几年我再来,一定在沙士顿住一阵子。" "过几年,"老人忧伤地摇摇头,"老约翰也已经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吗?"志摩赶紧将话岔开。 "感谢上帝,史密斯太太还是那么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样,也衰老了,他的小号声,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们。约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车子离开老约翰的店。 "你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感谢上帝啊!" 拐了弯,那座有着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现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这所屋子周围转了几圈,一种回忆勾起的依恋,使他心跳加速了。过了一会,他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史密斯太太听见门口有响动,拿着一个平底锅子,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志摩,一下子倒退几步,把手举到嘴边,铁锅砰然坠地,过了一会,她猛然扑上前去,噙着满眶热泪,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志摩,尖声喊叫:"史密斯!史密斯!快来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还以为太太把滚油泼洒在身上,或者是厨房失火了,立刻像一个仗义行侠的武士似地手执水壶冲了出来,一见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壶,抢着上来与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烟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两颊上。 志摩在这里吃了午饭,他重新品尝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鸡、奶油蘑菇汤,当然不忘奉上一连串热烈的赞语,直把史密斯太太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唤:"可爱的孩子,我的宝贝!" 他们问起幼仪,志摩讲了她的近况,只是没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说:"你们走后,那几间房子就不出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断定: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好的房客了!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随时来住。它永远是你的英国家。" 史密斯先生笔直地站着,尽量让身躯挺得像皇家仪仗队员那样的英武;他的太太每说一句,他就赶紧添上:"是的,真是这样!"最后,他略带腼腆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再听一曲我的小号?"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亲爱的,今天别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听一听呢?"史密斯先生侧着头,万分踌躇,"你说呢,徐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谢绝。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灿灿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别吹了。你一吹,那个学校的学生们就又要到操场上去集合了。" "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万分沮丧,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权利了。" "徐先生不会介意的,是吗?"史密斯太太说。 志摩笑着说:"虽然极为遗憾,但为了小学生们不受干扰,只好放弃这次享受的机会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间真情的可贵,他仿佛读了一首最动人的诗,受着极大的美感的震动。他留恋着每一分钟。最后,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与老夫妇告别。 两位老人站在台阶上频频挥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着眼泪。 自行车踏出没多远,志摩忽然听见了史密斯先生的小号声,欢越地响在空中。他忍不住拨转车把,绕回到望得见露台的地方,只见史密斯先生庄严地引颈吹奏着,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屹立不动,活像是人类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热泪又流下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卷·第十一部 (二十六) 一路风尘,志摩回到北京。 但是,他只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见过小曼两次,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是靠胡适的帮助,才安排他俩在偏僻的陶然亭单独见了一次面。 西风吹枯了花朵,吹黄了树叶,也吹瘦了鸟雀。 陶然亭几乎没有游人,荒凉一片。 志摩和小曼两人坐在一条石凳上。 "亏你会信听这种鬼话,我,徐志摩,在巴黎和一个胖女人同居!我不怪造谣的人,我怪你,你太不了解我,太不信任我了。我去欧洲总共四个多月,就写给你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用蓝信纸,表示情爱。在欧洲,我胃口一直不好,到哪儿都心不在焉,连幼仪都笑我说:'你到欧洲来只带来一双腿,嘴和心都留在北京了!'你竟然还会怀疑我对你不忠诚,真太使我生气了,小曼。" "你我相隔万里,我见不到你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人家又说得活灵活现,叫我拿什么来证实它是假的?何况,巴黎又是那么个浪漫的地方。你生气,我才生气呢。"小曼噘起嘴,两只手将一条志摩从欧洲带给她的漂亮的绸帕绞来统去。 "好,算了,我们两人都不要生气。好不容易见次面哪来这么多的气。再说,你嫉妒,说明你确实爱我,嫉妒愈深爱得愈深。如果你听到我同别的女人同居,一笑了之,那才糟呢,你说是吗?" "贫嘴。"小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听你叙说你和你娘大吵的情况,真痛快,我的小龙终于站起来了,敢于同娘,同礼教的代表顶嘴了。" "你别幸灾乐祸。人家差一点上吊。" "你不会去死的。我不在你身边,我们还没有吻别,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死呢,要死也得让我先死,你看见我死了……" "够啦,够啦,别死啊死的,说点别的好不好?"小曼拿起手帕去捂他的嘴。 志摩将小曼的手握在手里:"那我们就讲生。生比死更复杂。死路只有一条,生路却是无数条地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怎样去走。曼,你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你选择了。一边是苟且无聊的偷生,一边是认真严肃的生活;一边是势利肮脏的社会,一边是高尚光荣的恋爱;一边是封建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坏习性,五大姑七大姨,杂类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理想,诗与爱的圣洁生活。" "不是我不懂选择,不愿选择,实在是我没有这个力量。" "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力量还少吗?从我们的朋友那里得到的勉励还少吗?现在我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该勇敢果断起来了。" "嗯,我一定选择,快快投入你的怀抱。"小曼倒入了志摩的怀里。 "有你在我的身边,哪怕几秒钟,我心头的忧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曼,你得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温柔的身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他温柔地抚理着她的秀发。 "我写不好嘛。"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前几天我把你写的东西给适之看了,他说:'小曼的文笔已经有了散文大家徐志摩的神韵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不行,你将我写的东西随便给人看,以后不写了,不写了。" "适之,你也把他当外人?" "适之也不行,我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万一传出去,教我羞不羞?" "好,以后任何人都不给看,我一个人欣赏。" "还是不写。"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眉!" "你叫我什么?"她霍地坐了起来,皱着眉说。 "我叫你眉,这是我新给你取的名字。就是你现在皱起来的那个'眉',喜欢吗?" "眉,"她似乎在细细地品味,"我喜欢。黛玉不是叫颦儿么。" "我回来看了你的日记,很感动。我也要为你写一部,准备取名:《爱眉小札》。我买了一只玲球坚实的小箱,专门放你我的信扎,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等我们结婚时,放在礼堂中央。" "别臭美了,摩。你看我这件新做的蓝布旗袍好看吗?"小曼将旗袍拉拉挺,叫志摩看。 "好看。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蓝布旗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殊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得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美的最高境界。你穿着华丽时当然也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感觉得出的,素服时的你,有我独到的领略。" "我整年穿蓝布旗袍,那些钻戒首饰都用不着了?"她道 "关于这个,我再和你谈几句。说真的,我不喜欢你过于看重物质,不希望你随意花钱,无意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习性;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大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干。因为我觉得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个问题拉开我们间的距离。" "有这么严重吗?" "有。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够纯粹,不够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衰萎了。" 小曼想说什么,看到志摩那认真的样子,她改口了。"一切都听你的,你爱我怎样,我就怎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你手中的泥团,随你塑造。" "我的好小龙,真好。" 他们拥抱,长吻。四个多月分离中的种种磨难苦痛,连同陶然亭,一起消失了;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他们的心中,他们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二十七) 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这句充满希望和信心的话,作为《爱眉小札》的开头。 它是一个狭长本子,灰蓝封面,天地头很宽的连史纸,十行蓝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记下自己心灵的每一下爱的搏动。 他十分喜爱这个名字:《爱眉小札》。眉,是他对小曼的爱称,青黛一抹,弯弯的,细长的,微微蹩聚,带着惹人爱怜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琐细,俗;我爱个性的表现。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贵的爱里,我享受无上的心灵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励他的眉,他引导他的眉,他启迪他的眉。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大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决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真纯的榜样。眉,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挚友是难得的,我们现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见解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已,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的责任! 他等待着他的眉。 眉,我总说有真爱就有勇气,你爱我的一片至诚,我身体磨成了粉都不能怀疑,但同时你娘那里既不肯冒险,他那里又不肯下决断,生活上也没有改向,单叫我含糊的等着,你说我心上哪能有平安,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进一步爱我,早晚想一个坚决的办法出来,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实现我一辈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说罗密欧与朱丽叶,解说爱的伟大和完美。 恋爱之所以为恋爱,就在它那绝对不可改变不可替代的一点;罗密欧爱朱丽叶,愿为她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女子能动他的心;朱丽叶爱罗密欧,愿为他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占她一点子的情,他们那恋爱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这里。他们俩死的时候彼此都是无遗憾的,因为死成全他们的恋爱到最完全最圆满的程度,所以这'die upon a kiss'是真钟情人理想的结局,再不要别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up——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两个灵魂在上帝的眼前自愿的结合,人间再没有更美的时刻——恋爱神圣就在这绝对性,这完全性,这不变性;所以诗人说: ……the light of a who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o 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这是不容疑义的。" 他生病了,这病也变成了爱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时总想妈妈,观在连妈妈都退后了。 我只想我那最亲爱的,最钟爱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时候,天罚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热烈的想要我……今晚轮着我想你了,眉!我想象你坐在我的床头,给我喝热水,给我吃药,抚摩我生痛的地方,让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愿生一辈子病,叫你坐一辈子的床头……" 他给爱涂上了浓浓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在追求一个性间无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绝对的全部——因为我献给你的也是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隐藏更不须说……爱是人生中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 眉,方才你说你愿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爱我是真的,不过,因为实际的事变谁都不能测料,到了临场要没有相当准备时,原来神圣的事业立即变成了丑陋的顽笑。 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 爱哺养了他的诗。 没有爱也就没有诗。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想,圆满或残缺。 庭前有一树开着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忍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残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呀,为什么悲伤、凋谢、残缺?" 然而,爱终究不是诗,不是神力,没有那么多的理想色彩,你爱的如果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这爱就永远与烦恼、顾虑、痛苦、琐碎的世俗生活统绕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终究敌不过家人的压力和王赓的催逼,还是跟随母亲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绝望中,像个陷在无边幽黯中的孤魂,没有目标,没有归宿,不知该怎样打发日子,不知该走向哪里。走了小曼,北京城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太阳没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没有眼泪,呼唤没有回声。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疯了。 从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个晨昏,志摩的灵魂在天堂——地狱——天堂——地狱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命运把他在大欢大悲之间的猛抛猛掷,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发傻似地独自去杭州灵隐,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条石凳上寻梦,脸上盖着小曼送的一条小红绢。 他的爱是雷峰塔,在风风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写下《爱眉小札》的最后一篇。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眉呀,想不到这《爱眉小札》,欢欢喜喜开的篇,会有这样悲惨的结束。" 他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神思恍惚地来到上海。 但是,他见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她。他也不敢贸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丧魂落魄地乱走,他萎靡得像一个濒死的人。 受过弥盖朗淇罗影响,画过巨幅史诗油画的刘海粟来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复杂而含蓄的。志摩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瞅着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来试试想一个办法看。事在人为嘛。我逃过婚,反抗封建婚姻有点经验。"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来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摇: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务必替我想个办法!" "你且不要抱乐观。事情棘手,办起来看。"海粟实实在在地说。 志摩紧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办,准能办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这次来上海;我与小曼母女同车,一路上讲了许多,都是帮你和小曼的话。老太太那头,好像有点松动了,现在需要的是对王赓用点功夫……只要说通了王赓,老太太不会再作梗的……" 海粟像构思画面一样构思起他的计划来了。 王赓接到一张款式雅致、印刷精美的请柬,抬头写着"恭请王赓先生、陆小曼女士光临",下首是"刘海粟鞠躬",订座地点是功德林素菜馆。他把请柬拿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寻思着此举的缘起和意义……刘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来沪是与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难说。刘海粟跟徐志摩向来莫逆,这次宴请想来不为无因。 平心而论,王赓对徐志摩并无多大恶感。他与志摩虽非深交,但志摩一团天真、热情至诚的为人他是了解的。志摩与小曼,作为神交,他也不反对,所以也曾请志摩陪着她到处游玩,主要还是为了让小曼的心情舒适愉快点。他的心自问对小曼已是至矣尽矣,够慷慨够开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娇媚,时时刻刻需要温情的滋养,这一点,自己作为丈夫来说是力所不透的,这就使志摩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教授占了上风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场,王赓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属,当然是恼火的。这至少有辱门庭。闲言碎语在社会上传来传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这次严令小曼来沪,她毕竟还是屈从了,但这种征服式的夫妻关系还能有多大意义呢?行前夫妻间的那次龃龉,早成镜上之隙,裂痕看来是很难弥合的了。此后纵然可以把她禁锢深闺,但后果可想而知:无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郁而死告终罢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这样严酷地将她置于死地?小曼的个性,他并不是完全不了解的。她是一个体质孱弱,生性随和,貌似柔顺,但骨子里却有她的刚与倔的人。这一点,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才看出的。他与她的结合,完全是陆家的主张,小曼当时年甫十九,虽然聪慧盖世,但对生活的愿望与理想却未形成,可说是糊里糊涂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实无使她爱慕倾心之处;是徐志摩拨亮了她心头之灯,开启了她心头对情,这,今后能被扼杀吗?能被磨灭吗? 然而,以平素的认真、严酷的个性而言,王赓万万不能容忍别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夺去他的明媒正娶的发妻,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不堪的羞辱? 他犹豫着。 小曼进房间来了。 自从到上海后,她没给他看过好脸子。她把这次的屈从看做是对他抗争的一次惨败,她把这次与志摩的分开看做是理想彻底破灭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夺走了自己的青春、身体、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恶魔,她恨死了他,发誓一辈子不给他好脸子看。 王赓没有转身。他把请柬放进了抽屉。他不愿意让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的时候。 王赓板着脸走出房间。 小曼进来的时候,已经瞥见他把一样东西塞进抽屉。 他越想瞒她,她越想看个究竟。听到汽车引擎响过之后,她打开抽屉,拿出请柬,用眼睛一扫,顿时心中充满喜悦。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车上同娘说了许多,小曼在一旁低头不语。听完海粟的叙述,娘长叹一声,说:"曼的心思,我们何尝不知,又何尝不疼惜她!你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老先生是最讲礼义最看重家声的人,叫我们怎么办?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对王赓提出来?" 海粟微笑着说:"老伯母莫怪我轻狂雌黄,我学的虽是艺术,可很看重实际。目前这样,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么能琴瑟和谐,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开,那不是毁了他们两人?小曼痛苦,三天两头闹病,你们二老心里又如何安宁?这样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啊。" 陆老太太摇着头说:"照你说,还有什么路可走?" "我看……"海粟说,"小曼和王先生还是离掉的好。" "那样也不行啊。王赓对我们孝敬,对小曼也还厚道,他没有什么大过错,如何能叫他吃这个亏?这一点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也不能对人这么刻薄!" 小曼抬头朝娘看了一眼,脸上显出失望之色。 "如果晓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这样做夫妻也实在没有味道,而自愿解除婚约呢?" "这……这……"老太太沉吟着,又摇摇头,"终是不要。这婚姻,你刘先生不是不知道,当初是我们老先生提头的,当时王赓的景况也不大好,结婚的费用几乎都是陆家承担的……现在,又由我们方面……人家会怎样看?" "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虑了。"海粟说,"现在这样,已经成了僵局,外界的议论够多了。只要能想出个办法来,王先生不反对,我看也未尝不可一试。" "说说容易,能做得到吗?王赓是军人,弄僵了真正发作起来也是蛮可怕的,万一谈不好,益发不可收拾了呢。" "我们徐徐图之吧。总之,这是对王先生好、对小曼好、对你们二老好、对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书达理,不愁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的。" 一看到请柬,小曼立刻想到车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为他们施行他的"万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满了期待。 志摩更是满心欢喜,装了满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过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尽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难重重,尽管他也知道要王赓心甘情愿地同意离婚无异缘木求鱼,但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后会分手,不相信命运会对他们这样残酷。 (二十九) 功德林厅堂不大,却甚雅致。 来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赓外,还有杨铨(杏佛)和唐瑛、唐腴庐两兄弟,以及李祖德、张君励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赓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礼招呼,倒比往日的他显得随和些。小曼既有点紧张,又不失其从容,仪态万方地与众人微笑,稍稍寒暄几句;又向志摩微微颔首,以示不需故意装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会儿跑东,一会儿跑西,像在帮着张罗,又没干成什么。海粟横他一眼,他才安安静静地坐好了。 王赓没有忘记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却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气,心里顿时冷了半截,连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从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给每个客人斟满了酒,殷勤劝杯,一面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 张君劢一时不知海粟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饮干一杯酒也没有交出一个底来,便忍不住说:"海粟,你这个'艺术叛徒'又要搞啥花样了?" 这句话倒给了海粟一个启发。他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与其说是'艺术叛徒',倒不如说是'礼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来——光临的还有陆老夫人……是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纪念。当年,我反抗封建的包办婚姻,从家里逃了出来,终于在自主的情况下争得了婚姻幸福。先请大家饮这一杯。" 大家举起酒杯。 陆老夫人紧张了。偷觑女婿一眼;王赓不露声色地微笑。小曼若无其事地举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绍兴陈花雕酒喝了下去。他在心里为海粟鼓掌,接着又忧心忡忡地向王赓看了一眼。 张君励与海粟碰杯以后,又说:"那么,你是个双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 杨杏佛跟唐瑛说了句什么。他们全然没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继续说,"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们正处在一个变革时代,我们文化界人,尤应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讨伐封建余孽为己任。我们是青年人,谁不追求理想,谁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实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内容。 "我之逃婚,当然不是对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个根本不认识、不了解、无感情的女子结为终身伴侣,还要生儿育女,是很难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别无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是我们的先驱。中国的爱之庙堂应该供奉他们为神。他们所举之精神火炮,我们二十世纪的青年岂能不接传下去?" 陆老夫人因为海粟早已跟她谈过这番话,所以并不十分难堪,甚至感到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今天我们讲平等。什么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旧礼教的'三从四德',首先是对女性的莫大压制和摧残。它无视女性的个性尊严,剥夺女性的社会权利,一味要求她们隐忍、屈从,这实在是很残忍的。'五四'以来,大家欢迎'德'、'赛'二先生,而尊重女权,则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则之一。 "我的婚姻观是:夫妻之情应该建筑在相互之间的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础之上。妻子绝对不应该是丈夫的佣仆、玩偶、点缀品。妻子应该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则,婚姻十之是不会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长久甚至终生相安无事,但这须以一方的牺牲忍受为前提……" 深刻的见解,精彩的辞令,使几个人鼓掌了。志摩也跟着鼓掌。 王赓微微闭目。他在思索,继续他收到请柬时的思索。 "我就说这些。"海粟又给大家斟酒,志摩连忙起身相帮,'随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风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说得很好,中国有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这样的双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杨杏佛点头称道。 "中国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过新式教育,但骨子里还是封建遗少。"张君励边饮酒边说,"志摩跟舍妹离婚,我就赞同。 过去的一步走错了,以往不谏,来者可追嘛。他们有他们自己选择新生活的权利。我们兄弟几个对此都持支持态度。" 提到志摩,王赓心情复杂起来。 小曼却出奇的镇静,跟母亲在低声评论功德林厨师的精湛手艺。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与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来跟海粟碰杯。 气氛渐渐活跃。 酒过三巡以后,王赓忽然举杯站起来。"海粟,你的话说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仅笔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莲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连忙与他碰杯。 王赓又拿着酒杯转向陆老夫人。"母亲,请干了这杯。"说罢,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扫了一眼,"愿我们都为自己创造幸福,并且也为别人的幸福干杯!" 饮干之后,他又说:"我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请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叙叙,呆会随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当小曼回到家里,已经夜深了,王赓还没有睡觉。小曼看到烟灰缸里的堆积如山的烟蒂,吓了一跳。 "你先回来了?还没有睡?"小曼柔声问道,又补了一句:"抽那么多烟?" 王赓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小曼转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赓神色有异,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进房时,直视王赓的眼睛。他显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书房去睡。"王赓用干涩的语调说,"你休息吧。"说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没有入睡。 她估测不出王赓在想些什么。 几天过去了,小曼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志摩得不到一点儿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耸肩摊手无言以对。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灭了。 设法跟小曼联系吧,说些什么呢?以往的那些劝勉、鼓励、期望、憧憬之词,现在想来多么空洞,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呵,在强大的、坚固的现实面前,它不堪一击。 小曼现在怎么想?愁碎了心,哭坏了身子,怎么办? 王赓是可恶的。他为什么要说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话?纯粹是不负责任的外交辞令。不过,他有权作这样或那样的决定。 完了。爱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三十) 自从那天打功德林回来王赓睡到书房里去以后,他就再没有走进小曼的房间一步。小曼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很少和小曼交谈。即使偶然说上几句,也是特别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样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不敢去找海粟打听志摩的情况,唯恐这会触怒王赓,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赓心里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这种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带着一丝歉意,主动关心他的饮食起居。 天转凉了,她亲手缝了一条丝棉被子,抱着走进书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当做床睡的三人沙发上;看到枕头套胜了,就脱下来,吩咐女佣换上新的……写字台上很乱,有酒杯,有烟缸,有翻开的书。她动手整理,忽见一方纸。抽出一看,墨迹鲜润,大概是昨天晚上写的。曾经在北京大学教过书的王庭,一手颜体字是很见功力的,字字饱满,笔笔刚劲。纸上录写着魏征的一句话:"夫妇有恩则舍,无诚则离。""离"字下面多了一大点墨染的污迹。 小曼捧着这张纸,呆住了。 显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下了决心。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临,她却又感到那么大的惊惧,一下子只觉得手足无措了。五年的夫妇生活,尽管没有震颤心灵的爱,没有缠绵动人的情,但是通过一千多个晨昏朝暮,夫妇间不可免的接近和共处,两颗心灵毕竟还是了解的,现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她设想他以后一个人的生活,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孤独;想起自己以往对他那么任性,那么骄横,她揪心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纸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么时候,王赓已走进书房,站在小曼背后,看着她。 小曼吓了一大跳,掉转头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为自己眼中有泪。 王赓的脸上有一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眼睛里发着悲悯的光,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谈一谈,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这种表情,这种眼光,这种语调。她没有坐下;想开口,喉咙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没有乐趣,既然我不能给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么,我就有义务有责任对我们的婚姻价值重作冷静的估量。"王赓瞧着自己的足尖,又抬头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断他:"受庆,你别说下去了,我求求你别说……" "不,让我说吧。在戏剧里,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独自的。我这个人很平庸。我对婚姻幸福没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对你关注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软软地倚在写字台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这种痛苦里,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受庆,你……为我……牺牲……" "不,小曼,谈不上牺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对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顺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属于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干什么?得到的只有嫉妒恼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军火大事,几乎被我全办糟了。现在,我需要平静、安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们不要在这一点上争论了。小曼,我唯一希望于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经受再一次的打击了。" 小曼扑倒在写字台上,肩膀抽动着。 王赓俯身拾起那张字幅,把它重新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呆呆地伫立不动,目光滞定,像是在凝视着自己那难以捉摸的前途。 过了一会,小曼转过身,仰起满是眼泪的脸,征怔地瞅着王赓。 王赓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小曼的头发。"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小曼浑身一抖,把头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们离异了。 身子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了,现在。小曼感到真像在梦中一样。 当一切来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当时,人们总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在这种时刻,过去为此所承受的种种挫折、盼待、失望、坚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长难熬,都最容易被忘却,因为人们面对的永远只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突然改换了场景,就像突然被置于一种陌生的心境里,人们一下子会手足无措,小曼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曼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马上去找志摩,像一只飞燕似地扑入他的怀里,把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用最简单,最明确最响亮的语言告诉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泪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只身北上。尽管大地、树木、田野飞驰而退,尽管每小时不下数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车开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外的本领。 志摩,你还正在你的单身卧室里穿过想象的愁云惨雾眺望着一片黑暗的未来吧,你的曼却在飞快地向你靠近呢,我们的幸福正、像一朵祥云在飞快地向你飘来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里的泪,不要再挥洒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却不知志摩住在哪里。小曼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小曼随手翻开《晨报》副刊,一行铅字像灵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地址,小曼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处。胃没有痛过,头没有晕过,腿没有酸过,不知哪来的体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健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 跑啊…… 散发出腾腾热气的包子铺,牌坊式的百年茶馆,提鸟笼的闲人,响着叮叮悄悄脚踏铃的人力包车,裹着街头的风沙尘灰过去了。 跑啊…… 失眠、眼泪、颐和园的北风、香山的红叶。挣扎、痛苦,满是相思味的日记和书信,过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冲上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 一手擎着一管毛笔,一手夹着一支香烟。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白灰掉落在饱子上。 她那头发披散着遮住的半个脸,不停喘气的张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乱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惊跳起来,僵直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气促胸闷,脚下发软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把毛笔扔进烟灰缸,把烟头塞进钢笔套里,推开椅子,扑向小曼。 "我们……我们……"还没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瘫倒下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一部 (一) 还是破旧的车站,还是闹哄哄的人群,还是像僵卧的蛇龙似的等待开动的火车——此刻,在志摩的眼里,却成了童话中的仙境,一切都变得那么的动人:自己,——就是快乐王子,身边端坐着一位从有毒龙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来的美丽公主;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芒:亲友们的笑容与挥手;一切都像庄严的凯旋曲:亲友们的祝愿、叮咛……就连月台柱子上画着赤身胖孩和艳俗女人的广告牌,也似乎镀上了一层金,灿烂可爱。 志摩哽大了嘴,从车窗里伸出半个身子向送行的亲友用力地挥手;小曼在他身后,安详地微笑着,轻轻摇动一方丝罗小帕。 车动了,月台上的声浪高了起来。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门向送行者说了几句告别话,车子就载着他们和他们的幸福,离开古城北京向南方进发了。 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还记得吗?我的《爱眉小札》开头的那一句话?'幸福还不是不可触的。'我的预言应验了!"志摩亲呢地挨近小曼,悄声说道,脸上显出难以名状的喜悦与得意之色。 "我还记得你那日记里许许多多伤心、痛苦、绝望的句子哩。" 小曼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说。 "那只是为了衬托幸福所着的底色。我好像记得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说过,正因为痛苦,欢乐才庄严醇浓。" 小曼抿嘴一笑,没有作声。她拿了一颗话梅放进嘴里,仰着头,闭上眼,品味着话梅的甘甜和咸酸。 他俩的婚礼是农历十月三月《孔子诞辰》在北京北海举行的虽然不办酒宴,只备茶点,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几乎都来了,一时群贤毕至,仕女云集,热闹非凡。 证婚人是梁启超,胡适作介绍人。 志摩望着窗外。 飞驰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时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简朴的婚礼场面:礼堂里小圆桌排列得井然有序,宾客们团团而坐,他们手捧清茶,交谈着,祝贺着,赞美着,感叹着。笑声,语声,照相机的"咔嚓"声,嗑瓜子声,交响一片。 杂声渐渐静息下来,仪式开始了。 胡适首先起立致词。他用带点安徽口音的国语,缓慢而有力地说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庆贺志摩和小曼的燕尔大礼,心中非常快乐。"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咳嗽一声,又说:"朋友们知道,他们两人都走过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们百折不挠,相信只要朝着确定了目标一直走下去,理想迟早会变成现实。现在他们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着实为他们高兴——"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种新的人生观的兴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际不同,不必竞相效法,但把热烈的爱情作为婚姻的唯一前提来考虑,却无疑是值得赞颂的。他们的心地纯洁坦荡,他们的真态人所共鉴,他们的坚毅惊天地动鬼神;有了这种精神,做学问,办事业,不论干什么,可以说无有不成者…… "还望志摩、小曼,长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携,在人格上、学问上、事业上,以感情和幸福为丰厚的滋养,竿头日进,层楼更上,作出可贵的成绩……" 适之的贺词,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头掀起一股兴奋、欢乐的巨浪。他们相视一笑,一齐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适说罢,掌声过后,梁任公神色在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身穿哗叭长袍,黑绸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扫,又扭头看看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礼服纱裙,上缀朵朵隐花,衬出了颈项里的绞丝金项链和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层光华里。志摩是淡青的长袍,金丝眼镜,油亮的头发向两边分开,严然一介书生。 "志摩,小曼,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别响亮。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里的志摩与小曼的心上,使它们突地收缩了一下。"我在这里提一个希望,希望你们万勿再作一次过来人。" 满堂宾客莫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婚姻是人生大事,万万不可视作儿戏。现时青年,口口声声标榜爱情,试问,爱情又是何物?这在未婚男女之间犹有可说,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妇,侈谈爱情,试想你们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弃了前夫前妻,何曾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古圣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当不属封建思想吧,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光彩?……" 梁启超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滔滔不绝地演说了一篇训词,将新郎新娘着实训斥了一顿。 志摩心惊肉跳地低头聆听,斜眼瞄去,只见小曼脸色发白,双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亲陆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无人色。 连适之都十分尴尬。志摩是明白梁师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辈和阅历,他当然不赞成志摩与小曼的结合,他认为他俩的爱情,只不过是率性冲动,荒诞放肆,将来必不美满,所以今日对两人当头律喝,以作警戒。志摩从不记恨别人;梁师爱惜自己,只是他对小曼缺乏了解,才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来。过后向小曼作番解释,向岳父母打个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却一发不可收,到后来竟至声色俱厉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至于离婚再娶……以后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广众之间,疾言厉色之词,志摩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趋步向前,低着头,悄悄地对老夫子求情说:"请老师不要再讲下去了,顾全弟子一点面子吧。" 梁启超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僵局似的场面延续了几分钟,不知什么人走到一边把留声机打开了,勃劳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欢快地奏鸣起来,于是,气氛又渐渐活跃了。 在司仪的高声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行礼以后,接着进行新人交换信物的仪式。志摩突然紧张异常,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 志摩是个诗人。他把自己与小曼的结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实现,爱、自由、美三者完满的成就。这是一首伟大、庄严、神圣得无与伦比的诗,今天完成了。他想,当荷马、但丁、歌德在他们的《伊利亚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后一行后面圈上句号时,他们的手是否也会因激动、兴奋而颤抖? 火车车轮和连轴的声响是有节奏的,听起来真像一首带抑扬格的长诗…… 一只苍鹰在车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盘旋着,雄伟壮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头,只见她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睡着了。 他忘了苍鹰,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庞。 其实,小曼并没有入梦。她在回忆着就像嘴里那失去了甘甜的话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却最后几次跟王赓接触的情景。这个人,曾经那样令她失望、反感、憎恶乃至痛恨,然而当他几费踌躇以后一旦决定把自由还给她时,她却又感到很难即刻在情感上把他弃如敝屣了。是眷恋,是内疚,还是反过来对他的怜悯?她不知道。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人,是复杂的。多愁善感、感情细腻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来,矛盾、痛苦已把王赓弄得神魂颠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孙传芳五省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不久,经办一件公务,差点出了大岔子,虽说总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头烂额抛官丢脸——在这种情况下,再让他遭受毁家失妻之难,小曼的良心感到异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名声扫地后一个人形影相吊地过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与王赓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谈话时的情景,却一直在她的脑际盘桓——那是律师李祖虞通知他们手续已经齐备,他们之间的合法夫妻关系已告终止之后——是王赓邀她去的。 他俩长久地相对无言。 "受庆,你,今后多保重。"还是小曼先开腔,"公务方面的事,得想开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后总会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没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饮而尽。 "我回过头来想想,觉得对不起你——" "不,"王赓打断小曼的话,"不要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你,跟一个自己深爱的人结合,无论如何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给你这种幸福,至少不必阻拦你去追求这种幸福。" "从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达。" "不要称赞我。我并不是一起头就这么开通的。" 小曼深深地叹一声。 "以前我曾对你态度粗暴、语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赓又说,"我内心里,对你没有丝毫成见……" "我一直对你太任性,太骄横,也很不应该……"小曼一阵鼻酸,眼泪快涌上来了。 "志摩,我对他也没有恶感。他是一个才华横溢,讨人喜欢的人,"王赓瞧着小曼的眼睛,"不过,我对他的真正本质还缺乏直接的了解,因此还不能断定你已经得到了终身的幸福。我想请你带一句话给志摩:希望他务必对你始终如一。如有三心两意,让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对他不客气!"说到这里,王赓的眼里露出了军人的威严和决心。 "谢谢你这样关心我。我一定把这句话转告给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对他以仇敌相待。" "不会的,不会的!"王赓露齿一笑,"我不是那种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个纨绔子弟,能待你始终如一,他将日益赢得我的尊重和友谊。" 往事,毕竟犹如流水,无声无息。 怨恨、隐痛、歉疚,随着时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谁之罪? 思绪回到了现实里。 任公老夫子那些严厉的训词又算得了什么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对整个世界我都毫无惧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气息吹拂到脸上,她张开眼睛,看见志摩正俯着头凝神深情地注视着自己。她笑了笑,带着一点回忆留下的苦涩。 他和她都没有说话,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火车驶过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们随着拥挤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着大皮箱,一手拎着两个大网兜,小曼抢过一只网兜:"我替你拿一点吧,你手里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从此身边有了一个人,在漫长而崎岖的人生旅途上,她会分担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这也许就是两个生命结合的另一层意义吧。 (二) 志摩和小曼双双来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馆;后又应好友吴德生(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之邀去大西路吴宅小住数天。待到接父亲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经落成,便与小曼一起返乡作定居计。 他俩没有想到,在他们向着故乡进发的当儿,家里早已忙开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电报,即嘱钱夫人把设在新宅东楼的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客厅、书房里的旧家具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厨房里杀猪宰鸡,准备着志摩爱吃的馔淆;佣仆们嘁嘁喳喳,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新少奶奶和少爷…… 下火车后,志摩特意没有雇车,他边走边把儿时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给小曼看,讲给小曼听。 "你瞧这大树!"一踏上故乡的小路,志摩便兴奋得像个孩子,"这是棵香樟树,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听老仆家麟讲,它起码有两百年寿命了。我小时候常常爬上去掏鸟窝……" "你这爱动物爱飞鸟的诗人也做过这种残暴的事情?" "那时候还小嘛……后来上了中学,就再也没有爬过树了。" "掏到过鸟蛋吗?" 志摩点点头。"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树上,我一下子掏到两个喜鹊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们塞在棉袍子的内襟里,晚上再移到被窝里,想用体温孵一对小喜鹊出来。结果,夜里不小心把它压碎了,流了一床的黄子……娘见了以为我拉肚子,说:怎么屙出这么多蛋壳来?" 小曼笑得前仰后合。"你真顽皮。怪不得郁达夫说你是个顽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时,比我还顽皮哩。" "我看你们两个半斤八两……大概,文人小时候都是淘气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脚步。"曼,走慢点,我有话对你说。" "嗯?"小曼转过头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亲——对我们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对态度的……" "这我知道呀。后来,他们不是同意了吗?" "同意是同意,说实话是勉勉强强的。" "嗯,这我也知道。" "所以,这次我俩回家,很可能气氛不十分热烈,也许跟你想象中的不全一样……" 小曼眨着眼睛沉思道:"这也没关系。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准备了。" "弄不好还可能会叫你受点委屈……" "不要紧的。我自己,对公公婆婆心到礼到。他们待我怎样,只好由他们了。" "曼,我感激你。" "我们之间,还谈感激?" 到镇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一眼瞥见一幢崭新的二层楼房的红洋瓦房顶,知道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着。他想:"我的眉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几个男女仆人,早就引颈延趾在那里张望迎候了。一个小厮眼快,三步两脚窜过来抢过志摩小曼手里的行李,又转身喊道:"来了来了!少爷少奶奶回来了!" 志摩回头,正要向小曼说什么,蓦地一声一个大爆竹炸响,飞向空中,"叭"地开了花。接着,许多串小鞭炮也"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 街上的人渐渐向徐家大门围拢。 "来了!来了!"几个仆人一齐向志摩小曼施礼,"少爷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驼着背,抹着眼泪,走上前来。"少爷少奶奶好!少爷怎么不说个时间,我们好到车站去接呀。" "接什么!自己有脚,一路走来多自在!"志摩高兴地说,"家麟,最近身体可好?" "托少爷的福,好得很呐!" "小曼,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弯腰行礼,小曼伸出双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诉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弥陀佛,这样说就罪过了……"家麟一滴老泪掉在衣襟上,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他转过头,对旁人说:"我早就说过嘛,少爷自己相中的少奶奶,还有不好的吗?"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悦使稚气的笑容漾满了整个脸庞。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厅里跑。 "别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轻轻地说。 推开客厅大门,志摩一眼瞥见父亲已端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里。 "爸爸!"他叫了一声,想到老父还是周到地安排了这样的接待,心头一热,嗓子眼发涩了。接着,他拉过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没有什么表情。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声:"爸爸。" 徐申如从鼻孔里出了一个声,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问。 "她在换衣服。就来了。" 正说话间,娘出来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们回来了!" 说着,眼泪淌下来了,"娘,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娘"。然后,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师椅里坐下。 小曼放开娘的手,走到一侧的太师椅上,取了两个软垫,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后,拉过志摩,对着父母跪下了。 "现在都新式了,"娘摇着手说,"不要行这旧礼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个头。志摩也跟着她磕了头。 徐申如的脸色开朗了。但是他掩饰着,竭力不减其严肃之态。 "你电报上怎么不写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车?也好叫人来接行李呀。"他对着志摩说。' "我故意不写的。我们没什么行李。"志摩说,"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说着,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边。 "你一向在大城市里过,现在到乡下来,不晓得可习惯?"娘拉着小曼的手说。 "会惯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这里想必没有什么两样……" "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可好?" "谢谢娘,他们都好。"小曼说着,把头转向公公,"他们嘱我向爸爸和娘致候,还说以后要到硖石来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当的,不敢当的。以后有便,请他们过来玩玩。"老太太反复端详着小曼,又摩拿着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点也不累。一路上说说讲讲,不知不觉就到了,好像这趟火车开得特别快。" 钱夫人笑了。"我们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长不大似的。以后你要多多照应他……" "应该的,"小曼点点头,"我也不大懂事,小时候让爸爸妈妈宠坏了,以后要请娘费心多指教我……" 志摩没了话,只是站在一边傻笑。 徐申如没有改变正襟危坐的姿势,却一直从老光眼镜的边框外斜眼打量着小曼。 小曼穿着一身蓝布旗袍,没有戴金插银,显得清秀、朴素。她从从容容,大大方方,轻言细语地跟婆婆说着话。这身装束,这副神态,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志摩带回来的新娘必是一个浓妆艳抹、巧言令色,骨子里朝秦幕楚的风月场中老手;他原以为由于他过去竭力反对他俩的婚事,这个新娘一定会抱着倨傲的敌意、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用冷眼来进行报复;所以尽管不失礼节地布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为了维护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决定用一种最冷漠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不受他欢迎的第二任媳妇。可是,眼前的这个小曼,却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间清晰可见的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华贵之气和知书达理之态改变了他的成见。然而他又不甘心让自己心情的转换从脸上流露出来,于是,便故意拉长了声调说,"志摩——" "嗯,爸爸?" "现在,既然你,你们,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么,今后一定要和和美美相处下去——知道吗?——"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着小曼,厉声说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响亮地答了一声,把一双纯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没有别的话要嘱咐你们。我想,我想……以后,没有什么理由再生改变之念了吧。" 钱夫人怕丈夫要说出什么过份的话来,便赶紧说:"少奶奶一路风尘,快去洗洗换换,休息一会吧。这里有新式的卫生间,挺方便的,热水早烧好了,志摩,领着她去罢。" 热热乎乎地吃了一顿团圆饭,高高兴兴地参观了新宅的上下里外,小曼给每个拥仆发了红包,新夫妇聚在娘的卧室里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开腔。他在心底里竭力想对这个新媳妇挑剔一番,但是,论相貌,她是美丽动人的;论态度,她毫不轻佻做作;论谈吐,她既温雅又大方;论举止,她端庄而得体;论家世,她也是来自诗礼之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的偏见统统毫无根据。他发现,在这个少妇身上,自有一种孩童般的天真烂漫,这与志摩,真是可谓无独有偶。这在志摩,诚然是"适我愿矣",但是,她能像幼仪一样地精明强干、掌财理家吗?稚气浪漫可不能招财进宝呀。 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无根无业的文人,想到这个唯一的儿子最终还是割断了与煊赫的张家的姻缘而重娶了这样一个洋娃娃般的已婚妇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里喟叹一声,说: "时间不早了,你们去休息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二部 (三) 到家未及几天,一封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寄来的航空信尾随而到。志摩注视着信封上的娟秀、熟悉而又亲切的字迹,心头不禁又怦然而动。 请接受我来迟了的但却是由衷的祝贺,祈愿你与小曼恩恩爱爱白首偕老。我未能有缘参加你们的婚礼,但完全可以想象出你当时的快乐、兴奋、神采飞扬的样子;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写诗一样浑身浸透了灵感,使得婚礼本身就宛如一部辉煌史诗中的一章。等我回国你一定得请我补吃喜酒。希望很快就见致电你们一张合影。。 你写的纪念父亲的文章已泣读,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老人家在你的文字里永生了,本来我想写一篇的,读了你的,我就不写了;还有谁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真,更恰当,更深沉,更美丽呢?还要谢谢你在文章最后那么深切地关怀着我,我将永远记住你对我们父女的可贵真情。 最后,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赔个礼。他说,从家信里知悉他父亲在你们婚礼上说了一些过于坦率的话,望你万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国,我托他带回一只目前美国非常流行的手提包给小曼,恳望笑纳。 祝你们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 信写得委婉、恳切、得体。志摩惊叹她总是能事事表现出如此令人赞佩的聪颖和美丽的风度。 志摩与小曼恋爱;徽音尚在北京。无论在公开场合,或是单独见面中,她表现得都是那么自然周到,不让人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感觉。 志摩又从头细读一遍后,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只手,在纸上写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进信封,让它越过万水千山,跨过海疆国界,飞到另一个人手里。这文字是心灵里流出来的,它就会流进心灵里去。它是一把钥匙,可以开启尘封的记忆之门;它是一阵春风,可以吹绿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声呼唤,可以催苏已经沉酣的积愫。其实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遗忘片刻?如果说小曼是一盏明灯,照亮了志摩的现实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么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颗星辰,一直照亮着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里求取满足,在精神上寻觅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鬓厮磨,伸手可及;徽音是远的,然而她始终在你生命的进程中与你同步,给你以你永感欠缺的东西。当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时,只要举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对你的不倦不懈的关注…… 此刻,志摩对徽音产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难以言喻的。他从来没有认为徽音的离开他给他带来过不幸。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俩的关系发生什么变化,无论各自的命运有了什么发展,她给予他的热与力始终如一。在精神里过滤、升华到达净界的东西是没有杂质、不会异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对小曼的爱、与小曼的爱,就完美了,就更加圣洁了。 这几天静夜独思时所感到的一种期待,一种焦躁,一种缺铬感,不正是徽音的一声祝福吗? 小曼擎着一束不知从哪里采来的桂花枝,兴冲冲地走了进来。 见到志摩拿着一封信发呆,就笑着说:"谁来的信呀,让你这么出神?" "是徽音给我们来的贺信,你看看吧。" "是写给你的,我不看;是写给我们两人的,我就看。" "当然,当然是写给两个人的。她还要我俩的合影呢。" "是吗?" "你看呗。她还托人带一个美国的手提包给你哩。" "哟,这可不好意思喽。" 小曼看罢信,若有所思地说:"她的文字真不错呀。" "那还用说!"志摩连忙说。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亲笔手迹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学,就是受西滢和她两个人的影响。" "我听你讲过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缪斯。" "那时,我还没有进剑桥大学。她在一所中学借读。我们常常一起去诗籍铺听诗歌朗诵,去伦敦国葬地凭吊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馆小坐,去海德公园散步闲谈……"志摩自顾自地讲下去。 "其实,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吗?"小曼的声音变得严肃了。 "小曼,不要这样说!" "摩,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还爱着她?"小曼仰起头,直视志摩的眼睛。 "爱过。"志摩坦然回答。 "我问现在。" "现在……我爱的是你小龙。" "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拒绝了我。" "啊,她这么高傲!" "不,她并不高傲。"' "那为什么?" "她对我很好。我们很亲近。但是,她明确告诉我,她对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于情爱。" "嗯……那,这位'双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测高深的小姐……当时,你痛苦吗?"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不久就平静了。"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对她的感情……总的来说,是倾向于纯精神的;因此,不能结合,并不妨碍这种感情的存在和发展,所以这种痛苦并不持久。不像我对你的爱,是全身心的,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会抑郁或者发狂而死……" 小曼感动地投入了志摩的怀抱。"摩,你对我这样坦率诚实,使我满心欢喜!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过了一会,小曼推开志摩,理理头发,说:"我来找相片。我要挑一张最好的送给她。你代表我俩给她写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写。" 他们马上兴致勃勃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纸盒,将满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倾,逐张逐张端详起来。其中,有他辆在北海董事会订婚时照的,有去年出游时照的……突然,小曼手执一张相片,凝视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么了?见到什么让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递给志摩。 志摩接过来一看,脸容马上也肃然了。 这是去年八月间他们与林宗孟一起在北京畅游瀛台宫湖时照的相片。只见四十九岁的"双括老人"坐在船头,莞尔而笑;其开朗,其爽然,其欣悦。简直像一个青年。志摩坐在船尾,手执一桨,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恰似一对父女。——然而,事隔仅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东北新民屯张作霖、郭松龄间的战火中不幸惨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儿红了。 "徽音信上说,她已经读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没等发表,我就把底稿誉了一份寄给她。" 小曼又说:"这么一个永远年轻的长辈,竟不得天年……" 志摩哑着嗓子沉痛地说:"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诗句: "万种风情无边着,了愿白发葬华颠'。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写的那幅苏东坡诗,你放在哪儿了?这,已成了最后的遗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来。" "我已经裱好了,这次没顾上带来。" "以后设法拿回来,就挂在这房间里吧。常常见着,也犹如见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涨,弯曲的河面上时有小船划来,船女喊着:"开锅热老菱,滚热沸烫!" 沿河小楼后窗推开了。一对年轻夫妇,靠着窗槛,把零钱放在竹篮里吊下去,提上来的是半篮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两人抢大的吃,喧闹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么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满满的,唔唔地说,"北方的栗子虽然也好吃,但没有它这般清香味。" "我一直说江南胜于燕北嘛。" 志摩喜爱自己的家乡。这里,山清水秀,有寺庙,有佛塔,有池塘,有乡俗的市集,有淳朴的乡亲,有牵系着自己儿时珍贵记忆的一切。走几步,便可看到气势雄伟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两时,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领略欣赏过,还真有点白乐天、苏东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爱时,两人都不止一次设想、憧憬:一旦结合,就归守乡田,过隐居的生活,将尘世的烦恼、喧嚣扔得远远的。同时,志摩的父亲同意他与小曼的婚事的条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妇必须回硖石生活。现在,既遵从了父命,又实现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东楼,有花园,有浴室,有露台;房内全新的家具,两只英国式的对床,新颖而别致;新宅既有传统的飞檐翘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长窗,现代的物质享受,乡镇的风味情调,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们陶醉了。 每天东方尚未启明,志摩就被幸福摇醒了。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还在梦乡的小曼,独自推门出去,到山野里乱走乱逛,回来总带一大棒沾着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边的一只花瓶里。 她感谢他每天早晨就送给她这样常新常鲜的喜悦。 他对她说,你最好早点起床,到山里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亲手选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边去听听山溪和小鸟的莺歌,让大自然给你的感动涤洗你的灵性。 她动心了,早起了两天,跟着他到山里去踏露水,采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来了。 志摩只能又独个儿去了,采了野花回来放在她的花瓶里。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里消磨一个小时,披着睡衣吃饭,饭后小憩片刻,吃点水果,然后拖着志摩去逛镇市。挽个篮子,东买一样,西买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响,听着乡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头一个漂亮呢!"时或上东山看宝塔照映池塘,时或去西山广福寺吃素面;兴致高时,雇一只小船顺水荡去,从水面上捞起一片两片山上吹落下来的可爱的红叶;他们想起了香山满山满坡的红叶,以及他们遗留在红叶里的爱和梦……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头倦飞的鸟,穿越过风雨,经历过雷暴,在奋飞中折翼,在堕落中伤残,如今,他归林安歇了,他懒怠了。 他对小曼说:"眉,我有了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全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有你,我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缺陷,还有什么再需要的呢?我现在什么人和事都不问,单求挠住这甜蜜的时刻!" 其实,这只不过是志摩的一时热情化成的一种诗意的呢语;从另一种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种小小的狡猾和探测小曼的戏语——要他丢掉文学和艺术,就像要鱼儿离开水一样的根本办不到。 小曼听了,皱着眉,吃惊地瞧着志摩说:"什么?这,可是你的心里话?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却使我失望!" "你当少奶奶,我做大少爷,吃喝玩乐,在这山明水秀的江南胜地享受一辈子,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哼,"小曼沉下了脸,"我拼却受千人骂万人指责离开王赓嫁给你徐志摩,就是为了到达小镇上来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连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的诗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们婚礼上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吗?" 志摩忽地跳了起来,“我试探你的,徐志摩没出息,可还有个逼他有出息的贤夫人呢。" 小曼用力将他推开。"你怎么这样浅薄,想得出用试探的方式来衡量我们的关系?这是危险的游戏,我很不喜欢!"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里有泪了,赶紧解释:"眉,千万别生我的气……" 夫唱妇随的上进生活开始了。 小曼说:"我的基础太浅,想做学问,还是从头开始吧。你说,我先学什么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说,"你既然已经学了画,就往这条道上走下去吧,这也是一门很好的艺术。我写诗,诗中有画;你作画,画中有诗;这样,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吗?" 小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嘴,可以上天桥去说相声了,什么事儿都往'爱'字上牵,又牵得那么妙。" "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说,"好,说正经的。作画,我没法子指点你,还得你自己用点功。可是,大凡画家,书法皆有造诣,诗词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认定这个目标罢。" "好!"小曼高兴地说,"我也很喜欢写小楷的……不过,手里没劲,写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这不行。字是要苦练的。我小时候没好好练,现在写出这一手劣字来,自己看了也脸红。你的字犹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见。不过,还得好好下点苦功……" "写什么帖呢?" "帖?我家有现成的。" 志摩忙去书斋里找来了明拓本的王献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这本东西,可以上博物馆的……给你!不过,当心别溅上墨汁了。"他又去找来一个装银盾的玻璃匣,用一个红木座子把帖架着放在匣子里。 "笔呢?"小曼又说。 "笔……我用的几支都不行,我去账房间看看有没有新笔?"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账房间的毛笔能写字吗?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轩的贡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买些来吧,反正要用的。" "买什么笔?" "最好是武林邵芝声的鸡狼毫小楷笔,纯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买来了小曼指定的毛笔。 "哟,这种墨怎么能用?"小曼磨着墨,突然皱着眉头大叫起来,"一股臭胶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笔都精坏了!" "我的太太,你这讲究,还有没有底?"志摩说道:"说吧,要怎样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宫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宝锭来?" "别讽刺人!这种两个银子买年糕似的一大块的黑疙瘩,能叫墨吗?我平时用的都是同治年间秋县曹素功出的'金壶仙液'。钱庄少爷,你听到过吗?" "小的惭愧,未之闻也!"志摩作了个揖说,"这同治年间的墨,叫我到哪儿去买呀?" "你写封信到北京,托人到荣宝斋去买点吧。那儿有好墨…… 笔墨备齐,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曼开始练字。 志摩给她讲宋词,又用《人间词话》作脚本,给她解释意境,另外还给她讲点英国诗。 开始还能坚持,渐渐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头晕得厉害,你讲了快一个小时了,不累吗?" "累?不累。"志摩说,"好吧,你头晕,我们就停一停……" "天气这么好,我们上山去,怎么样?" "天太冷,你会受寒的……"志摩犹豫着。 "去嘛!去嘛!"小曼拉长了声调说,"不会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着,冷不着……" 志摩丢下手里的《济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围脖,又把手套递给她,两个人兴冲冲地上山了。 萧瑟的山景也别有情致。泉水是不会凝滞的,依然欢快地流着淌着,哗哗有声,淙淙作响。常青的扁相、马尾松,深绿苍翠。 小曼奔着,攀着,志摩在后面追赶。 "跑慢点!你头晕着,当心摔倒!" 小曼转过头去,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好啊,你这个坏学生,假头晕,是吗?" "谁说假头晕?现在吸了新鲜空气,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树前停下了,喘着气,对着志摩说。她掰了一团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抢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着她的红扑扑的脸,心想:"是要经常让她上山来走走,这一走,气色好多了。" 小曼见志摩瞧着自己,说:"你瞧什么?" "我瞧我的小龙,红扑扑的脸蛋,多可爱呵!" "想吻吗?" "当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个够。 "吻一下,减少二十个小楷;吻两下,少念十遍词,好吗?" "那怎么行!"志摩笑着说:"读书还能讨价还价?" 嬉闹了一会,两人回到家里。刚脱下大衣,房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小曼走去开门。是一个女仆。 "少爷在吗?老爷请你到书房去一趟。" "好,就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三部 (五) 志摩来到书房。父亲已坐在一张红木圈椅里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着。 "你坐。"父亲说。 志摩在父亲面前坐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这些天,在写东西吗?" "没……没写什么。"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说,"正在构思一部作品。" 父亲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好的。" "少奶怎么样?” "她……很好……" "听说,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体不好……从前……从前……"志摩嗫嚅着,"嗯……" "从前怎么啦?" "离婚前……流过一次产……伤了元气,身体一直不好。" "唔,是这样。"父亲又点点头。"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体也不好,变得懒了,眼力、脑力都不济了。少奶奶能不能帮我照管一下钱庄的事?其实,也无需她亲自去走动的,只要每天看看陈先生的账本,问问情况,管着点就可以了。告诉你吧,陈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仅他帮我做了这么多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他。唉,阿仪走了之后,一副担子全部由我自己挑着,实在太累了。现在她回是回国了,但又不可能到硖石来……”老先生说着,似乎有点伤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账,简直比要她读梵文更难。她这个人,生平最怕钱财账务。以前,她从来不许佣人向她报账,她一听到数目字就要头疼……" 老先生从鼻孔里吁出一口长气。"真是一个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里说。 "好吧,不难为她。只是我很担心,一旦我和你妈百年之后,这份家业,谁来撑着?" "说这话还早哩,爸爸!" "你这傻孩子,真是书呆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这是迟早的事呀。还有,你要劝小曼早起早睡,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她肚子里墨水不少,《治家格言》总读过吧。现在,不说要她'洒扫庭院'吧,'黎明即起'对身体也有好处嘛。年轻轻的,才二十几岁,老是病恹恹、软瘫瘫的,益发动不得了。以后年事稍长,难道还得让你来侍候她?" "是的,以后我要劝她做做运动……" 父亲又笑了一笑。"运动倒也无需平做。只是勤、俭二字,无论处在什么环境下,总是不能须臾忘怀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后,徐老先生又重重叹息了几下。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对小曼已彻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傻孩子,书呆子;有了幼仪这样的媳妇管着家,扶持着这个傻儿子,他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了。现在,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志摩回到房里,小曼忙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志摩轻描淡写地说,"爸爸说想让你来管钱庄的事……" 小曼双手乱摇。"呀,这怎么行,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么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龙,我替你回绝了。我最讨厌满脑钱钞满身铜臭的人了,怎么会让你去沾一身臭气呢!" "爸爸怎么说?他老人家生气了吗?" "没生气,不谈这个吧,小龙,我倒要请你做些你能够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么法儿来治我?" 志摩笑着说:"怎么能叫治你!你听我说,刚才,我忽然想到,我们何不来合写一部作品?这是对我们爱情的最好纪念。" "哟,你又在给我出难题了……我嘛,替你誊誊稿子还能胜任,说到作品,我哪会写呀!" "不,不,不,"志摩热切地说,"一定要合作。生命结合当有结晶,生孩子是结晶,合写作品也是结晶,而且是更伟大更崇高的结晶。" "我……难死我了,我真的不会写。" "你的聪明,你的才情,你的想象力,你的文采,我都了解。我相信我们的爱情一定会激发起你的写作热情。" "好吧,写就写。"小曼无可奈何地说。她站起来拉着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藤椅上坐下。"你说,写……什么呢?" "写个剧本吧,"志摩点燃了一支香烟,仰在藤椅背上,朝高高的蓝天吐出一只只青灰色的烟圈。"我一向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去年搞了一阵剧刊,自己觉得摸到了一点门……。" "内容呢?" "我已在脑子里构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个悲剧。主人公是个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让他姓卞吧;我去过山西,那一带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云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业关系得上……这个卞石匠手艺高超,乡人传说,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间,头后会出现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倒无所谓,以后再定。他非常爱妻,当然就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孩子身上……"他弹了一下烟灰,继续说,"邻家有一个妖媚、邪毒的寡妇,她施出浑身解数勾引卞石匠,两人结婚后,她想出一种恶毒的办法来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后,她下了毒手后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饮刀自尽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轮廓,还需要丰富许多细节来形成悲剧的冲突……"志摩说罢,扔掉香烟,坐直了身子看着小曼,"听听你的。" 小曼侧着头,眨着眼,边想边说:"……那个孩子……嗯,还是男孩好。他生着一双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美丽的眼睛,石匠看到这双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爱看这双令他着迷的眼睛。那个寡妇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现在嫉妒、仇恨这双眼睛上。最后,她,没有杀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说,这样好吗?" "好构思!"志摩抓住小曼的双手,"真好!再加上一个老瞎子,嘴里说一些可怕的灵验的预言,又象征着孩子的命运,制造一些神秘的气氛……" "没有模仿就没有创造嘛!" 小曼奔到房间里去拿了两只桔子出来,又坐在志摩身边。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着小曼的膝盖。"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冈吧,'火焰昆冈,玉石仅焚'。" "剧本的名字也就用这个名字好啦!莎剧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麦克白》、《奥赛罗》,《哈姆莱特》……" "好主意!《卞昆冈》,看起来,还真像一部翻译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两下,"小曼,说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动动笔呵。" "说说可以,真动起笔来我可不行。还是你写,我给你参谋。" "这叫什么合作?我写第一幕,你写第二幕,咱们交叉着写,最后我来总其成,好吗?" "不行,不行,以后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错,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么,我写,你改,总可以吧?说老实话,写剧本我还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话里夹着硖石土腔吗?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将我的南腔北调改成一色京白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小曼将一瓣桔子放进嘴里,"写出来后怎么办?" "写成了,一面交书局出版,一面让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时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场了。是否要去请当年的齐德拉来扮演那风流寡妇?" 志摩脸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欢你开这样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连忙垂下眼睑,轻轻地说:"请原谅。" "这个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说完就进房间去了。 小曼将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后把它从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后,志摩将写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并替她准备好笔墨。 "太太,请动大笔吧。" "摩,今天不行,我头痛得厉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写了半页,就嚷起来:"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没办法,去躺着吧,回头又要一天不吃饭了。"志摩走过去拿下她手中的笔,扶她到床上躺下,对着她摇摇头,一脸苦笑。 剧本就这样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一直没有完成,而人生的戏剧倒要改场换景了。 一天,家麟从镇上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嚷开了:孙传芳的军队打到南边来了,杭州已走空了半个城。 为避战乱,全家乘坐轮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虑再三,决定同钱夫人一起转车去北京,跟不久前从德国归来并在北京教书的张幼仪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这样,孙子积锴(阿欢)可以跟母亲团聚;二,上海没有足够宽敞的住宅,他不愿同小曼捉襟见肘地共处。 三个月的新婚生活,像梦一般结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远生活在梦里的,必须两只脚踏在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远兮,路上有时会有梦里都看不到的旖旎风光,有时也会有梦里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岖。 志摩夫妇到达上海,正巧在南京东南大学教书的梁实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乱而结伴逃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适、闻一多、饶孟侃等人也因学校长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问时,潘光旦、刘士、张禹九等也正从海外留学归来下居沪滨。于是,志摩和胡适商议决定在上海开设一个书店和创办一个杂志;志摩便邀约了余上沉、潘光旦、闻一多、饶盂侃、梁实秋等,办起了新月书店,又创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书由新月书店出版,六月,他翻译了伏尔泰的《赣第德》一书,由北新书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妇租住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的房子。志摩应张寿镛、张歆海之邀,到新创的光华大学担任翻译、英文小说派别等课教授,同时又兼东吴大学法学院的英文教授之职。 志摩喜欢讲课,学生喜欢听徐先生的课。不论光华,还是东吴,只要当天有徐志摩教授的课,本系和外系的学生都会蜂拥而来,把大课堂挤得满满的。 面对着一群男女青年睁大着的、流露着仰慕而专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动了,激奋了;他忘记了这是课堂,沉浸到诗的境界里去了。 他眼睛朝着窗外,或者对着天花板,天马行空,花雨乱坠;时而用流利的英语随口诵吟他选译的英国名诗,时而用夹着乡音土腔的国语翻译着,阐发着;学生们的心灵渐渐打开了…… "……拜伦、雪莱和济慈,处在同一时代,他们各自占据一个天地:自由、爱、美。在各自的领域里,他们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伦的粗矿、奔放妨碍他欣赏济慈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纯美;济慈的过于精致的感觉和精神又使他难以接受拜伦的恢宏、伟大。雪莱,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中介。他的浪漫气质使他和拜伦结成良朋,他对艺术的潜心追求又使他和济慈成为知友……诸君了解了这三位诗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领学生走出课堂,到校园里寻找一个幽静的角落,或是抬头有蔽日绿叶的树林,或是俯身可见潺潺清流的溪边,大家随意散坐,志摩从网兜里拿出十几个(友人从青岛带来的窖藏的)大苹果,一人一个,边啃着香甜的果子,边谈论宇宙、艺术、人生。 "……我常常想,人们总是不自由,为什么要拘禁在一间屋子里,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同学一个个端坐座位,俯首贴耳他听讲呢?你们不觉着这有多气闷!为什么不到大自然的怀抱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讨论令我们神往、激动的学问呢?人,只有身心处于自由、快乐的情里,他的智慧和思维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着高远的蓝天、风动的树林、潺潺的溪流,"看啊,在这样一个好境地里,你们说,对你们理解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不比在那间沉沉的课堂里有着更多的启迪?" 志摩喜爱这样的授课生涯,因为这也是直抒胸臆,这也是一种创造,这也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交流。他觉得这是生命活动的最有价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当他上完课回到家里时,常常精疲力乏,瘫倒在长沙发上。一到晚上,他又振作精神,拧亮台灯,写诗著文,直到深夜。 这副担子,对文弱的志摩来说够重了。 "摩,你最近明显瘦了,我真替你担心,你再这样拼命,要坍下来了。"小曼走过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忧愁地说。"不拼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说,把东吴大学的课辞了,单教光华,怎么样?这样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硖石的那几个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爸他们去北京后,再也没有给过接济……" "少教书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多写点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里的笔和香烟,转过头来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这样教书,尽管很累,但是我有乐趣。看到同学们理解我,信任我,喜欢听我的课,我就受到感动,得到安慰,获得勉励。对于文学,对于诗,对于不朽的诗人的心灵,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领悟和感觉,这是任何一本书上没有的,我要把它们告诉比我年轻的朋友,像一个个秘密……" "真的?教书也有这么大的乐趣?"小曼惊喜地张大眼睛。 "这要看你怎样教了……用着内心最大的热诚,用着脑中最大的睿智,用着嘴里最恰当最有表现力的言辞,把自己采集花粉用心血酿成的蜜去吐哺给年轻的朋友,看到他们受到滋养,渐渐成熟,这才叫乐趣、满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么时候,让我也来听听你的课,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教那么多学生,岂能不教教我?" "'什么时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课堂里,那我的灵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了!"志摩说,"嗯……不过,乖乖的小龙啊,你可起得来?恐怕我在上课的时候,你还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扫我的兴了!"小曼嘟起嘴,"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睡懒觉了。我要订一张生活起居时间表,黎明即起,洒扫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这样的决心,你起码下过二十次了""你为什么总把我朝坏处想呢?"小曼似乎动气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说:"小曼,关键是你得早点睡。前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这么晚回来,不说早起去听我的课,就是身体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硖石的那几个月养得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还不都是她们来约我打牌哟,跳舞哟,看戏哟……你从早忙到晚,我一个人呆坐在家里,不闷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书写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难得,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不要讽刺人,好不好?" "不讽刺,不讽刺。以后,你晚上尽量少出去。我看书写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听听唱片、无线电,可好?这样,我也不孤单……"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来约,不去吧,得罪人,说我陆小曼架子大……" 志摩耸耸肩膀,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四部 (七) 志摩照旧教书、写作、译书,小曼照旧宴游、打牌、应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吃过晚饭后,小曼带着点迟疑的神情,对志摩说:"摩,刚才……嗯,瑞君来过了。他说又有一次义演,要我参加……戏院,已经接头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戏院。唱《玉堂春》,从'起解'到'会审'。"说罢,她注视着志摩脸上的反应。 到上海后,小曼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为赈济灾民而募捐演义务戏了。小曼本在北京跟一些老先生学过戏,到了上海,又热心参加义演活动,加上她在上层社交界的名声,如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跻身于名票间了。 志摩微微颔首。"你喜欢,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应两件事。'" 志摩坐在沙发上,手捧一杯清茶。听了小曼这句话,他解颐一笑。"什么事啊,一来就是两件?要我推销五十张戏票,再送一只大花篮?"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应。"小曼走过去,坐在沙发的扶手上。 "说出来听听。"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戏,演王金龙。" "什么,叫我演王金龙?"志摩大吃一惊,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虽然喜欢听京戏,可不会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与我一起演过《春香闹学》?" "那算什么演戏!我那时扮的是老学究,胡闹胡闹罢了。现在叫我演《玉堂春》里的王金龙,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气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转过身子朝着志摩说,"我知道,京戏里没有什么'爱神'一类的角色,发挥不了你大诗人的灵感!" "看你又说这种混话了。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的苏三,你的王金龙,瑞君的蓝袍。他说,有你大诗人粉墨登场,那才叫座呢。" 志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王金龙实在不行。将就将就来个红袍吧。" "好,红饱就红袍。" "那么,第二件呢,不至于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钢丝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还要做一套行头和起解时苏三披戴的银枷锁。" "得花不少钱?" "嗯" "这,可有点犯难了。"志摩搔着头皮说,"学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儿你也知道,一个子也要不到。那次从硖石来上海,盘缠还是向舅舅拿的呢。" "这些……我晓得。你不是……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思厚之寄来的英镑吗?" "你怎么想到这笔钱!"志摩有点不快了。 事实是,当他们还陶醉在蜜月的柔情里时,朋友们已经在关心着他们的将来了。胡适给思厚之写过一封信:"我对志摩夫妇的前途有点忧虑……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十分落后的小镇,没有任何现代化气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聪慧,但没有受过系统化的教育。她能说英文、法文,能绘画,也能唱歌。但要是他们两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久,就会受害不浅了。他们多方面的才华会浪费逝于无形。这里头脑里装满了传统习惯的人,并不欣赏个人才能的发展;他们把后一辈的年轻人只看作搓麻将的良伴……要是我们能找出个办法把志摩夫妇送到英国或欧陆其他地方,让他们有两三年时间念点书,那就好极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适的建议,并筹划了志摩夫妇去欧后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来二百五十英镑给他们做路费。 志摩兴奋异常,准备与小曼双双赴欧。可是,小曼却没有出国的意思。她的理由很多:晕船,经不住海上的颠簸;体弱多病,离不开中医中药;自己是学国画的,国外没有良师;不喜欢与洋人打交道,离不开亲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劝说多次,都没有奏效。 其实,志摩心里明白,这是小曼的一种托懒。她无意于改变多年形成的舒心适意的生活习惯,不愿意花气力去适应新的环境和形成新的习惯。 一种隐忧渐渐在志摩的心头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赋极高,确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她长期生活在交际酬酢之中;这种环境,这种生活,将会日渐磨灭她的进取心,湮没她的聪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这,会在他们中间捅起一股不协调的寒流…… 志摩明白适之和思厚之的用心,这用心里凝结着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从那些影响她的朋友那里拉过来,使她真正成为自己生活、志趣、事业上携手并进的良伴。所以,当他听到小曼说想动用那笔英镑来做唱戏的行头时,他悚然了。 "那笔钱,万万不能动的……"他换了一种较为柔和的语气说: "你一定要,我另外去想办法吧。". 小曼生气了。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志摩,脸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这副神气,志摩立刻心软了。他想起当年为了争取与自己结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躯作过多大的拚斗和经历过多大的苦痛时,他惭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脸。"好,好,答应你。暂时,先从那款子里挪借一部分吧。以后,我再想办法势补上。好吗?我的小龙?" 小曼破涕为笑了。 一九二七年圣诞节后两天,《玉堂春》如期演出。当然又是轰动;掌声、花篮、报上的捧场文章…… 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郁的。 这抑郁不是来自夫妇间爱抚的短缺,不是来自创作灵感的损害,而是来自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力牵引着,不知道将被牵到何处……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庸戏;我想在霜浓月谈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光的鞋袜……" 志摩埋头工作。这期间,他出版了《巴黎的鳞爪》、《翡冷翠的一夜》两本诗集,接着又与闻一多、饶孟侃、叶公超、梁实秋、罗隆基等人着手筹办《新月》月刊。他用工作来排遣自己的抑郁和愁闷。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小曼。他透过那两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视镜片去看待爱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无上的、纯净的、诗意的、神圣的理想境界。其实这境界只是他自己心灵折光里的海市蜃楼。在那里,爱人是圣坛之上的神只,永远带着启迪你心智的微笑,倾听你的祈祷,用她那永恒的温柔抚慰你的心灵,给你以无穷的愉悦和温暖……然而,一接触现实。当神灵被一个血肉之躯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接踵而来的是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令人烦忧、令人束手无策的问题……爱情是一个纽带,可以把两个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一下子变得完全丝丝入扣。对现实生活抱着过于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遗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这种心情之中。 两所大学的薪水,出版几本书得的稿酬,已经不敷家庭的巨大开支。志摩犯愁了。老父出于对小曼的偏见,仍然紧锁钱柜,拒绝资助。一向不屑为金钱费神的志摩开始感到生活的艰难。 (八) 转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气乍暖还寒,有时细雨纷纷。 志摩和小曼自沪返硖。 第二天,祭扫过祖母的坟后,他俩来到西山白水泉下。这里,长眠着去冬幼仪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遗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坟前,就禁不住呜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后,将一束刚刚摘来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坟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镜,拭去了滚淌下来的泪滴。小曼紧紧地挽着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边。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浓淡不同的绿被覆盖起来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简直是透明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掀起层层微波。杏花早已开过,打皱的嫩叶还没有完全撑开;桃花的落瓣铺缀一地,有红有白;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闹革,密密地爬满了坡坡,使得欢畅养血的清泉显得分外澄碧。 他俩长时间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岁的孩子的坟前。清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小曼没有转身看身边的志摩,但她感觉得到份脸色的苍白,感觉得到他神色的庄重。 死亡,使静息了的灵魂变得高大了,使活着的亲人对它们充满了敬意。因为不论是寿终,还是天折,不论是出于横祸或是出于病魔,生命的被剥夺总是有其无比的残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尽管他们自身也许已经得到永恒的解脱,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迹留在骨肉至亲的心中,由于怀念,由于悲悯,总是不断得到净化、升华——何况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纯洁无邪的孩童的亡灵。 此时,志摩的思绪已经超越了丧子的切肤刻骨之痛,向着生死这个莫测高深的奥秘升腾了。死亡,也许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美? 因为只需刹那,灵魂就出了躯壳,飞向不可知的疆域——那里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间优甚的天地?没有一个人曾经领略过它的风光,而领略过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诉我们。一位古哲说:"我们无须惧怕死亡,因为它与我们无关,我们在时它尚未来,而它来时我们已经不在。"——它,究竟与我们有没有关联?这时,志摩忽然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他的脸色渐渐舒朗了。 小曼感觉到他心理上的变化,轻轻说:"摩,我们走吧?" 志摩"嗯"了一声,回过了神。 "摩,我高兴你的痛苦已经消减了。" "唔?"志摩惊异地转过头来望着小曼,"你怎么知道的?" "我俩的心是相通的。你难受,我心头就会生痛;你欣愉,我的身体和心情都会感到松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说,把小曼的手握紧了。 沿着山路往回走,他们没有再说话。绕出西山,走上一条石径时,志摩忽然说:"眉,告诉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莱,我更羡慕他的死。真的,这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将来能够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说起就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悲悯……"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不!不许你说!"小曼突然大声叫起来,眼中已是含消了泪水,"不许你再说!" 志摩呆住了。 他看见小曼的脸变得一片灰白,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未见到过的恐惧和痛苦。他深受感动:"看,一句戏语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好,我再也不说了……" 回到家里,小曼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志摩说:"曼,别去想那句话了,你怎么这样脆弱?" "摩,"小曼难过地说,"人,是不可以乱说话的,尤其是这种话……刚才,你说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我一辈子的命运就这样定了……"说着,小曼的眼中又涌出泪来了。"曼,你真迷信!说声死,就会死吗?" 小曼扑过去捂他的嘴。"你又来了!" 志摩把小曼拥在怀里,抚摩着她说:"曼,那些,不过是玩笑,当不得真的。你如此爱我,离不开我,我感到无比温暖……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应该作些实际的努力,使我们的心真正贴近,你说,应该吗?" "那还用说!" "那么,你的实际努力呢?" "又要合作剧本啦?"小曼仰起头,张着泪眼看志摩。 "不!"志摩温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剧本呢。我只要你奋发进取,少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玩乐和应酬上,作些切实的功夫……" 小曼不作声了。 "你又有几天没有拿笔了?我已对好几位朋友谈起你的画,他们都想求你的墨宝呢。上次一多、从文拿来的扇面,替他们画了没有?" "哟,真该死,我都忘了呢。赶明儿我一口气画了,你给他们送去吧——不过,好久没有拿笔,都生疏了,只怕画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书法呢。" "作画呢,也像练功夫一样,也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后,贺天健先生那里要多去去,每次带点习作去,请他批改指教;这样,不消几年,陆小曼就会是海内名丹青手罗!" 家事使志摩稍稍宁帖,国事又使他激愤起来。 徐志摩是一个浪漫诗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论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从他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信奉出发,去看待政治,发表政见。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苏联之前,曾经赞颂过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但到了苏联后,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识分子生活的困苦,亲眼看见了旧社会上层人物被革命的风暴卷到社会底层后的情景,了解了旧文化的没落,像安德烈·纪德一样,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宁忌月——谈革命》一文中,他这样陈述着他的革命观: "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力量,只要他能替我们移去压住我们灵性的一块昏沉,能给我们一种新的自我意识,能启发我们潜伏的天才与力量来做真正的创造的工作,建设真的人的生活与活的文化——不论是谁,我们说,我们都拜倒。列宁、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稣教、拜金主义、悟善社、、三民主义;——什么都行,只要他能替我们实现我们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个重新发现的国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宁,说,"他的伟大,有如耶稣的伟大,是不容否认的……他的精神竟可说是沸漫在宇宙间,至少在近百年内是决不会消散的。"但是,同时他又说:"但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播。 我怕他……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对苏联的革命是这样描述的:"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类泅得过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经在摧毁旧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颤抖着。 但是,尽管如此,志摩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上,他的表现证实了他是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他爱的不是当时执掌政权的党派和政府,他爱的是寄托着自己民族感情的中华。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软弱反应面前,他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军攻克济南。军方敦请先前入侵山东的日本军队撤防。日军无理拒绝,于是发生军事冲突。日本派大部军队到交涉署搜查,杀害了交涉员蔡公时等十余人,又提出五项要求,未等中方答复,即向济南城开炮猛轰,我方军民死伤无数。其后日军遂占领济南及胶济铁路沿线。——这便是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 他在灯下奋笔书写他的日记:"这几天我生平第一次为了国事难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国时,得到了'五四运动'的消息,曾经'感情激发不能自己'过。大前年从欧洲回来的时候,曾经十分'忧愁'过,但这回的难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纯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国内青年的爱国运动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样的爱国热,第二次是理性的观察影响到精神上,明明这是自杀的路子,明明这是开出无穷扰乱的路子,那些国民党大领袖先生却还不遗余力的来开辟,结果是自己接连的打嘴。这回既不是纯粹的感情问题,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现象,一方面日本人当然的可恶,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态度,简直没有把我们当作'人'看待,且不说国家与主权,以及此外一切体面的字样,这还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谁能忍耐?但反过来说,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总司令不能发令的,外交部长是欺骗专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没有一件我们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们自己的昏庸,但达把火是已经放下了,房子倒下来不单是压死在政的党员,外来的侮辱是人人分着的,这是那里说起?我们未尝不想尽点责任,向国外说几句话,但是没有'真理'就没有壮气,我们的话没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头给压住了,我们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来对外说谎,又不能揭开了事实的真相对内说实话,这是我们知识阶级现下的两难。"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还不休息?" 志摩脸涨得红红的。'休息?我们还有什么心绪安安宁宁地躺下来休息?"他气咻咻说。 小曼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你的心情这么不平静?" 志摩把一张《新闻报》和刚刚写下的日记推到小曼近处,一言不发。他拿起一支香烟,但擦了几根火柴都没把烟点着。 小曼看完报纸和日记,柔声对志摩说:"这,也犯得着你发火?国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管得着吗?不要想这么多吧。发火伤神,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长叹一声:"不对,小曼。我写的这几句话你看到了吗? "房子倒下来不单是压死在政的党员,外来的侮辱是人人分得着的'。做个中国人,几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们的荣耀;但让这样的政府当家,叫我们老百姓跟着吃不完的亏、倒不完的霉。受不尽的侮辱,却是我们的最大悲哀和羞耻!" 小曼会意地点点头。她虽然从来不问政局时事,但志摩的爱国心和正义感却使她钦佩。她感到,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贵的部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五部 (九) 僻静的硖石镇,像开锅的水似地喧闹起来。当地首富、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五十九岁,做六十寿诞,宴宾王日。 两支逾斤的红烛高燃如炬,火焰熊熊;从大门口一直到厅堂,到处张灯结彩,这些,都给端坐在厅堂中间老爷祝寿。 "申公寿比南山! "申公福寿无疆!" 贺语、祝词,像穿花的蝴蝶,扑翅而飞,来宾们打躬作揖,小辈们挨个儿向寿翁磕头;寿礼摆满了半间厅堂。 志摩和小曼从上海赶来向父亲拜寿。志摩穿着新制的衣饱,满脸喜气,小曼穿戴大方,略施淡妆;两人双双向父亲下跪,拜了三拜,然后侍立一边。 打从那年逃难离乡,老夫妇在北平跟幼仪生活了一段时间,徐申如对小曼的偏见和厌恶日渐加深。他得到了时时观察、时时对比的机会。他越来越感到幼仪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媳妇,因而起来越对小曼接任了这个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欢心,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个支撑家业的主妇,他反感;小曼的懒散病弱,他反感;小曼至今没有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爱玩爱花钱,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妇离开硖石后,他一直异常坚决他拒绝给他们任何资助。他认为那是一个全由小曼一人凿开的无底洞,如果不予堵绝,将会把他毕生的敛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赶回来向他拜寿,小曼又是那么恭敬、温顺,再加上在这么多的宾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转头向他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随便坐下。 小曼虽然惯于应酬,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她不免显得比较拘谨。当年公爹决定北上与幼仪同住,这对她是一个极大的难堪和打击;公爹发狠断绝对爱子的接济,实际上也是向她投来的一个杀手锏;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恼,但也只好藏于心底,因为对此志摩也实在无能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为维持生计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辍。她又能向谁诉说?她渴望能够得到一个机会,使公爹婆母对她改变看法,使自己能够表现出孝顺贤慧,使志摩与父亲消除感情隔阂。然而她一直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今天,老父的脸色总算还好。这使志摩喜不自胜,也使小曼略感宽慰。 入夜,厅堂里灯火辉煌,鼓乐齐鸣,丝竹悠扬。酒足饭饱之后,有堂会余兴:弹词、大鼓和上海本滩戏;大轴,是志摩、小曼特地从上海请来的袁汉云、袁美云姐妹的京戏。 她们唱的是《武家坡》。一折过后,掌声雷动。 突然,不知是谁喊道:"少奶奶来一段!" 小曼一愣,转头瞧着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人跟着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会唱,唱不好……"小曼红着脸,摇着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戏好大的名气,报上都登过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兴吧!" 亲友们都哄起来了。 小曼看着志摩。 志摩是个爱热闹、容易让步、不肯扫人之兴的人。他微微点头,眼神里有鼓励之意。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寿,大家又这样撺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对,不唱,倒是大错了。为了讨公公的高兴和欢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师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过门后,她和着琴声,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锋》。 一迭声的喝彩声和掌声。 徐申如看着这个媳妇,心里的眉结又拧紧了。他喜欢京戏,却不见得瞧得起戏子,更不喜欢媳妇能唱戏。他知道今天小曼出来唱一段是为了凑趣,所以脸上还是挂着微微的笑意,但心里却在想:志摩讨了这样一个妻子,他能幸福满意到底吗? 对戏子的深刻歧视,使他对媳妇的看法变得更坏了。 袁汉云、袁美云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会散后,他们聚在新宅客堂里喝茶,磕瓜子,吃糖食。 袁美云年方十余,生得细眉大跟,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相貌极像小曼,所以小曼认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云笑着说,"以后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时唱戏了!" "丫头这嘴倒会说!"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里能算会唱戏?只不过跟着老先生哼哼几句罢了。" "美云这倒不是捧场话。"袁汉云说,"寄娘您字正腔圆,韵味十分浓……"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说。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气不怎么足……您不练嘛。" "我哪有这神思天天吊嗓子练声哪?"小曼笑着说,"我又不靠唱戏吃饭!" 志摩一会儿这儿坐坐,一会儿又到老太爷、老太太那边牌桌上去坐坐;这时,刚走进来,听到小曼的这句话,便笑着说:"你要是靠唱戏吃饭,我这书就不必教了,坐着吃包银也够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来帮着寄丫头呕我!—— "哟,寄娘,我可不是呕您!"美云连忙说,"您这么说,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没呕你呀。"志摩坐下,拿一个蜜枣放在嘴里,"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点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来。 "不跟你说话了,喝了点酒,就疯疯颠颠的"小曼说着,又转向美云,"昨天你说你已经答应郑先生去拍影戏了?" "是的。已经说好了。等他把本子写完,我就去试试镜头。" "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戏,唱过就完了,最多留几张唱片下来,人一老,什么都没有了。拍成影戏片子,倒是留得下来……"小曼说。 "其实,寄娘,你要是上银幕,成不了大明星你来找我!"美云说。 "你说我能行?"小曼动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云兴奋地说,"您要肯,赶明儿我去跟郑先生一说,他不乐才怪!" 汉云也跟着说:"凭您这份名气,出演一个主角,上海城都要轰起来啦!" "那,你碰着郑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说着,又看看志摩。 志摩没有接口。 子夜过后,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脸后,志摩靠在床头,看着小曼说:"你让美云去跟郑先生说,真的想去拍影戏?" "不好吗?演电影跟演话剧,不都是艺术?"刚才志摩没有表态,小曼心里已经不高兴了。 志摩听出小曼这句话中有刺,便说:"你怎么这点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们演活剧,是游艺性质,是几个朋友一起闹着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艺界的朋友……而拍影戏,是一种商业行为,是影片公司老板赚钱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个人搞得清楚。"小曼负气地说,"你说的不同,是客观作用的不同,但按着剧本演戏,表现人生,性质还不是一样的?" "不要跟我辩了,小曼!"志摩有点发怒了,"我希望于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银幕上出风头!我希望你写作、绘画,在学问、学业上有长进、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戏的人。" "我为什么看不起演戏的人?"志摩坐了起来,"我不承认!我一向认为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为什么不赞成我去拍影戏?" "你以为拍影戏真那么好玩?我的太太!水银灯下,导演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满意,一个镜头重复演五遍七遍,这份折腾就够你受的!我参观过拍影戏的布景棚,我亲眼看到过那些演员的惨相!何况,拍戏多半在夜里,有时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我爱干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劲上来了。 这句话,更是大大的激恼了志摩。"哼,这就说到点子上来了!你就是这份任性!" "任性又怎么啦?你口口声声说自由,可又责备我任性,我连这份自由也没有啦?" "咳!"志摩的气不打一处来,"我什么事儿不由着你?什么时候剥夺过你的自由?"接着,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冲动,换了一种平和的口气说,"小曼,你至少也要稍微听点劝哓,呃?你练字,我赞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写不满三个字的小格楷;画画,我勉励,可是你一年难得涂几笔;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难受不难受?" 小曼不作声了,她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凳上,一动也不动。 志摩下床趿鞋走过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开,把头扭向另一边。 "小曼,不要生气,咱好好说说……" "不说,不说,不说!"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着嗓子上课,就着灯火写稿,不为了你过得好点,不为了我们不受穷苦,又为了什么?我们拼死拼活拼来了我们的婚姻,不为了争得真正的美满幸福又为了什么?现在,一切都到手了,我们更应该携手并进,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达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声。 志摩继续说:"你丢开了正业,却又要去拍什么影戏,叫我怎么说好啊!你想想,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银幕上露面做一个电影明星,这不叫人笑话?" "你这不明明是瞧不起戏子嘛。" "唉,我该怎么向你解释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电影公司的老板都是些什么角色?你去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任他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小曼还是嘟着嘴,虎着脸,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没有合眼。他只感到心头一片冰凉。 (十) 志摩决定第三次出国。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寻觅宁静。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寻觅什么呢? "婚姻是恋爱的坟墓。"——这是一位女作家说的,志摩激烈反对这句话,曾经跟女作家辩得面红耳赤。他认为这是对爱情的贬低,是不了解爱情的真谛的庸俗浮浅观点。人,通过生活、学习、修养,不断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远在发展;爱情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级最纯洁的一种表现,它当然也是永远在发展着的。 婚姻标志着爱的成熟,将进入更高阶段的发展,绝不意味着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终了,爱才会终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这句不祥的话却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觉地回响;他惧怕听到它,拼命去驱逐它,它却像水从指缝里流出来似地不断流出,而且愈来愈响,使得志摩心烦意乱,惊恐不安。他始终爱着小曼,热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来的。一旦面对现实,他就想起乔治·桑的话:"你爱我,可我的幸福里缺了某种说不上来的东西……"——难道自己所爱的真是一个幻影吗?难道自己与小曼之间会有什么裂缝吗?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张眼正视,他唯恐小小的裂缝后面掩藏着深不见底的巨渊…… 他需要离开小曼一段时间。他需要孤独,让孤独再来唤起对爱的渴求。他需要让小曼孤独,让她的孤独感唤起对他的爱的渴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动身,与银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欢一袭青衫,长袖飘拂,有逸气,有诗意。在剑桥大学读书时,他就是这样出入于碧眼金发的洋人中间,而今依然如此飘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户靠岸,志摩游了雌雄泷,坐在池边看瞑色从林木的青翠里浓浓的沁出,飞泉的声响充满了薄暮的空山。然后,他坐了震荡得很厉害的火车到了东京,最后是在横滨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数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国,他仍然不太喜欢这个过于讲究实效的国家和人民,拜望了几位老师和朋友就去了他梦魂萦回的英国——这里,有他的康桥。一踏上那碧绿柔软的草坪,一看到那庄严古老的房屋,一听见那潺潺的流水声,他的心头就充满了柔情。他这儿走走,那儿坐坐,找回了失落的东西。可是,这欢偷中多了一层淡淡的忧郁。康桥如旧,他却满怀沧桑;流水长在,过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临别一瞥,带着永远的伤感。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在浓雾澈涅的伦敦街头徘徊,在泰晤士桥倚栏俯着绵绵不断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摄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他去诗篇铺的小楼听朗诵,去蓝色咖啡馆听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犹如在眼前,一切都是多么的遥远呵;但是,过去的生命,已经永远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顿。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将这六英里当作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一段历程。 到了,过大橡树拐弯十几步就是老约翰的小杂货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车旅店,酒吧里传出一阵阵舞曲声。他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错,就是这里。 他推门进去,长柜前有人喝酒。小乐队吹奏敲打着,沙哑的女中音唱着一支美国歌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圆凳,肥胖、高大、长相酷肖大仲马的店主过来问他喝什么。一杯五味酒。 志摩举起酒杯,看着层次分明、色彩鲜艳的酒,一阵虚无、悲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干了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递上杯子,志摩问:"对不起。这儿,原来开着一个小铺子的老约翰,他的小铺子,都到哪儿去了?" "大仲马"望了望这个说一口纯正英国话的黄种人,说:"一年前,小铺子三天没有开门,人们走进去一看,老约翰死在床上,心脏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耸了耸肩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殡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这块地皮,拆掉小铺子开了这家旅店,生意还不错。先生,你从哪儿来?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刚想说什么,一只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连串低哑、迷人的歌声夹着酒气喷了过来。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脚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么虚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后……他的音容笑貌,还会回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吗?又真有另一个世界会接纳他的孤独的灵魂吗? 皱纹、笑容、带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烟、紫色的信、自行车轮滚动的沙沙声…… 自己远涉重洋而来,就是为了承受这幻灭的悲哀?他几乎没有勇气去看史密斯夫妇了。但是,他还是来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仆。她让志摩在客厅里等着。志摩坐在沙发上,静候一个惊天动地、兴高采烈的拥抱、亲吻的欢迎场面。 史密斯太太来了,站在客厅门口,两只失神的眼睛从镜片后面打量着志摩。 "谁?" "我!我呀!亲爱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赶紧站起来,大声少道。 "乔治?不对,你的头发不黄。亨利?也不对,他不戴眼镜。你,是谁?"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还认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这儿住过、受过您照看的中国人!" "噢,我的孩子,你来了!"史密斯夫人搂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来。' 志摩心里难受极了。两年的时间,人的变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吗!" "他,"史密斯太太停顿了一下,"来,我带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后面,走进屋后的小花园。 樱桃树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轮椅里,昂着头,全神贯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云还是飞鸟。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亲爱的,他永远不能站起来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说。史密斯先生今年年初中了风,半身瘫痪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来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弯下腰对他大声说。 史密斯收回了望着天上的目光照着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两滴眼泪从眼角涌出。他伸出一只手,颤颤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轮椅扶手。 志摩跟着他的手看去,轮椅扶手上挂着那曾经发出嘹亮高亢的乐声的小号。它依旧像当年一样,锃光发亮。 志摩指着小号对史密斯说:"我听到了,您的号声响在我的心里,我永远会听到它的!" ……老约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瘫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满怀世事沧桑的悲哀告别了沙士顿。 是啊,什么才是永恒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向往的爱和美,又难道不是瞬息即诺拿?影吗?人生几何,又何必对小曼要求过高呢,享一个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伦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几把有着名家书画的纸扇。 在康华尔罗素夫妇处住了一夜,他给金铃和凯弟带了不少中国的瓷器玩具。 去了达廷顿,思厚之夫妇盛情款待他。志摩参观了他们的实验农庄。他对思厚之说:"根据我在这个世界的阅历,达廷顿的道路是直通人类理想乐园的捷径……" 志摩怀着依依的惜别之情离开英国。他在船上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激动地大喊:"我要回来的!我还要回来的!" 刚到法国境内,志摩收到狄更生的电报。志摩立刻回电告诉他自己的行踪。 志摩离开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赶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伦,马不停蹄地匆匆赶去;相差三小时又没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块面包,就跳上去马赛的车。 志摩提着小皮箱上了马赛港口的轮船。他放好东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上惜别的人们。船还有一小时开航。 忽然,他瞥见一个身影脚步摇晃地从远处向轮船奔来。近了,闪亮的白发,再近了,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拥抱,紧紧地,紧紧地。港口船头多的是惜别场面,谁也没有注意这两个年龄悬殊、国籍不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的接触、交融。 船开了,看不见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独自站在港口对着白茫茫的海水不停地挥手,他似乎感到一种诀别的怅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尔快乐得手舞足蹈。他陪着志摩参观国际大学和农村实验基地,志摩对于泰戈尔在山迪尼基顿的农村建设工作极为钦佩,他说:"山迪尼基顿面积虽小,但精神力量极大,是伟大理想在进行不息,也是爱与光永远辉耀的所在。"在孔子诞辰的那天,泰戈尔特邀志摩向国际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们讲述这位中国大思想家的生平和学说。, 临别时,泰戈尔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国之行的各种记录、报道和演说稿编纂成的《在中国的讲演》一书赠给志摩,扉页上题词: "献给我的朋友素思玛,由于他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结识伟大的中国人民。" 自从离国的那天,志摩就思念着小曼。每到一处,每做一事,志摩总想,此时,小曼又在哪儿?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多情自古伤离别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六部 (十一) 志摩离国半载,与前次赴欧一样,不断给小曼寄去一封封倾诉离情爱意的蓝信。 "……这两星期除了看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离别,总是将人们的感情磨得又细又软,总是使人们的心变得宽厚、和善,总是加深了人们对远方亲人的眷恋之情。多病、慵懒的小曼又从现实世界升华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里成了爱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个梦。 志摩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留着一大把胡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叠书,在剑桥大学的校园里走着。忽然从四面八方走来许多人,七手八脚地将志摩手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抢走,嘴里还喊着:"这是我的作品!""这本是我写的!""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里只剩下薄薄的两三本书了。他哀痛地对天高呼:"难道我写的书只有这点点么?我一辈子只写成了这几本书么?" 小曼(感觉到自己已是白发老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脚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来愈大,变江变河变海洋了,她绝望地哭泣着…… 醒了。 "当!当!"钟敲十下。 王妈已将屋里用的火炉烧旺了,炉灶上煨着药罐,满屋的暖气和药味。小曼翻了个身,还不想起来,刚才的梦境还在脑际盘桓。 结婚两年,志摩创作不多,年华似水,当志摩真的满头白发时,也许真会捧着几本薄书哀哀哭泣,这哭泣难道不也包含着对自己的谴责?她想起,志摩在婚后年余的一天,翻开英文版的裴多菲诗集,指着一首诗给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万别再那样, 至少别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只苦恼的夜莺, 自从他获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让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扬。 这是裴多菲给一个诗人之妻的题词。小曼懂得志摩给她看这首诗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丝绒睡衣,起床坐在书桌前,展读志摩最近的来信: "……在船上是个极好的反省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要振奋起来。上海这种疏松生话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 "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到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眉,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作字画和写作,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亲切的语调,殷切的嘱勉,拳拳的心意,小曼仿佛看到了志摩那张真诚得几乎能够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肠的面孔上的那股认劲儿,她心酸了,热泪流下来了。那张真诚、认真的面孔还掩盖着他心底的痛苦挣扎——那也是小曼感觉得到的——这种挣扎是出于对他自己心中的爱的忠贞,对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坚信,对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诺的固守,而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对她、对小曼的深深挚爱和负责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伤心泣,泪水把志摩的信纸都打湿了。 如果说,志摩的前一次出国,是为各方面的情势之所迫,那么,这次远涉重洋呢?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吸走,说得更确切些:是什么把他从自己的身边推开?志摩又何尝不恋家眷室、不需要爱的抚慰和温情的滋养?他的心永远是一颗孩子的心,简单、无邪、稚嫩、脆弱、敏感,他从来未曾有意伤害过别人的心灵,而为什么他所受的伤害是那么的多,其中竟还有自己所施加的? 这几年来,志摩以倍于常人的勤奋和辛劳在教书、编辑、翻译、创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为他有无穷的财源可以依赖——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从英国读书归返以来,至今志摩一直仅靠自己的劳作在生活,而他这样的拚命,又是为了什么? 小曼接着自问:自己与王赓离婚,来到了志摩身边,自己的生活方式、习性、作风,究竟有了多大的改变?如果答案是并无迥异,那么,又叫志摩拿什么来夸耀自己伟大恋爱的成功和辉煌理想的实现? 一步步的自省、一层层的反问,小曼一点一点地看清了志摩心上伤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惭愧了,战慄了。停止哭泣后,小曼想,为了志摩,为了爱,为了共同的幸福,确实应该对自己的生活来个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经早起来了吗? 她拭泪抬头看看墙上猫头鹰形的挂钟,十点三刻。 (十二) 志摩在欧洲游历了半年,岁末回到了祖国。 他没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爱的任公老师病危的坏消息。他急忙又告别小曼,乘火车赶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协和医院。 在内科病房门口的座椅上,他见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几天几夜没有合眼,面黄饥瘦,满脸憔悴,下巴上的胡子长长的。他站起来与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庄重,没有说话。——寒暄与客套,已属多余了。 过了一会,志摩问:"老夫子……情况怎样?" "不怎么好。"思成黯然说,"医生说,愈复的希望绝无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不能让他兴奋……" "嗯,那,我不急着见他。"志摩点点头。"起因是什么?" "这,只恐是劳累过度吧。前些日子我离津去奉时,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护匆匆走来,向思成点头示意,思成连忙把病房门打开。趁着他俩过去的当儿,志摩伸头从门缝向里张望,只见梁启超失神似地仰躺着,脸色焦黑,枯瘦脱形,眼中一点光泽也没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惊。 门随即无声地关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长廊里,两行热泪流一淌下来。 过了几十分钟,看护出来,志摩又赶紧向里张望,只见老夫子靠着在和思成说话,精神似乎略见好转…… 志摩在走廊里徘徊着,不忍离去。又过了约摸半个来小时,思成出来了。 "呀,志摩,你还在这里。让你久等了,抱歉。" "刚才我在门缝里见到一眼,像是好了点?"志摩问。 "现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样子,其实也是萎顿罢了。" "大姐姐没有到?" "电报是发出去了,人还未见到,怕今天下午会来。"思成拉着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请回吧,我送你下楼。"走在楼梯上,思成问: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多时没有你的音讯了。" "刚回来。听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从上海赶来。" "多谢多谢,志摩!" "唉,思成,说这干啥!老夫子病成这样,我没有尽一尽奉待汤药的责任,已够惭愧了。" 握别思成后,志摩走出医院大门,举步上街。腊月的朔风吹得他缩紧了脖子,把衣领拉了又拉,把围巾裹得更紧。一阵风沙扑面而来,志摩赶忙闭上眼睛转头躲避,却不防撞在一个低头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张开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阵高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道歉话也忘记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声。 "志摩!"徽音的高兴和激动也不亚于志摩。 又是一阵风沙掐地而起,两人赶紧转过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过了一会,他们回过身来,默默地对视了一会。 "徽徽,你胖点了,气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毕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样了!" "是吗?"徽音手里捧着一束菊花,臂上挽着一个挂包,"可能是东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难怪这阵子老觉着旧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吗?"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说。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吗?" "她……身子不怎么见好,总是离不开药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徽音赶紧掉转话头:"昨天我还在跟思成说,不出三天,志摩准来北平……" "你的消息真灵!我回来才几天呢,你倒已经知道啦?谁告诉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志摩回来了。" "喔!他可能是振声说的。" "当时我心里顿时生了一阵怨,为什么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着徽音的眼睛。"没顾上马上给你写信,真对不起!"徽音把头一甩。"不说这罢。" 冷场了。 志摩心头暖融融的。 过了一会,他说:"刚过门不久,就要尽媳妇的孝道了,也真难为了你。"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当然,当然。" "你见过老夫子了?" "思成说,医生禁止见客,我只在门缝里张了他两眼。" 徽音点点头。"你现在去哪儿?" "我想到蹇老那儿去谈谈。老夫子这模样……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坏处打算……凡事有备无患,有些事情,早点考虑到比较好……" "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医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会,再到医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儿下午去也不迟。" 走在协和医院的园子里,徽音问:"这次,去伦敦了吗?" "怎么会不去!"志摩提到伦敦,浑身劲儿都上来了,"狄更生先生还要我代他向你:一,为宗孟伯致悼;二,为你新婚致贺;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见见他!" "那位开杂货铺的老约翰,你还记得吗?" "能不记得吗?我给你的信都是他转的……他好吗?" "他死了……那个铺子,也找不到了,那个地方,已经盖了新房子了……" "啊!老约翰死了……"徽音的声音颤抖了。以往的一切,虽然都过去了,但在心头,却是抹不去的啊! "诗籍铺、蓝色咖啡馆、国葬地,凡是留着我们小时候友请记忆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志摩又低声说道。 两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没有说话。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几天后,梁任公的病情没有显著变化,他就搭车返沪了。 但是,绞枯了脑汁、流干了心血的梁任公,终于敌不过死神的又一次猛袭,以未及花甲(五十七岁)的年寿,于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与世长辞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电。第二天,他给胡适写信,关心着老师的后事与遗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怆之意,如何可言。计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与先生临终一见,想亦惘惘。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见过,乞为转致悼意,节哀保重。先生遗稿皆由廷灿兄掌管,可与一谈,其未竟稿件如何处理,如《桃花扇考证》已十成,亟应设法续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轩年谱》兄亦应翻阅一过,续成之责,非兄莫属,均祈留意。《新月》出专号纪念,此意前已谈过,兄亦赞成,应如何编辑亦须劳兄费心。先生各时代小影,曾嘱廷灿兄挂号寄沪,以便制版,见时并盼问及,即寄为要。今晨杨杏佛来寓,述及国府应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宁,拟商同谭、蔡谱先生提出国府会议。沪上诸友拟在此开会追悼,今日见过百里、文岛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沪,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见,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关于梁先生文章,能否汇集一起,归兄主编,连同遗像及墨迹(十月十二日《稼轩年谱》绝笔一二页似应制版,乞商廷灿),合成纪念册,如何?……" 接着,志摩又赶去和梁实秋等商谈《新月》出任公先生专号的事;他又给西滢和一多写信,约请他们为专号撰写纪念文章…… 当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启超的一张半身相片,放在一个镜框里,四周贴上一匝黑纸边,靠墙摆在桌子上;然后,供上几个碟子,点燃一炷清香,与志摩并肩,向先生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她跟志摩一样,也从来没有把老夫子在他们婚礼上的毫不留情的训词怀怨在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七部 (十三) 小曼急得楼上楼下团团乱转。 志摩突然接泰戈尔来信,说他去美国、日本讲学,途经中国,想到上海来看望志摩和未见过面的小曼。他又说,这次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的私人访问,静悄悄地在家里住几天,不要像上次那样劳师动众,到处欢迎,到处演讲。 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小曼心中无数。该怎样招待,该作些什么准备? 志摩竭力回忆去印度时所见所闻的该民族的起居饮食、生活习惯的细节。小曼一点一点地记在本子上。 当时,他们已经搬迁到福照路六一三号(四明村的沿马路房子),他们将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的卧室,古朴而又神奇。 泰戈尔来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着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双眼中充满了欣偷和宽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带领泰戈尔上楼,想叫老人对他们精心筑构的杰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谁知泰戈尔对着这间印度式的卧房大失所望,他遗憾地对志摩夫妇说:"啊,让我住在这个地方?"一边说,一边摇动着被满白发的头。 志摩大掠失色:"怎么?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过了一辈子,住惯了,到外国来,主要是领略、欣赏异国的情趣你们却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这还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妇的卧室,倒赞叹不已。"啊,这里真好!我爱这个饶有中国情调、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这儿吧,可以吗?" 志摩和小曼一迭声地说:"欢迎,太好了!" 老诗人和蔼、慈爱地抚摸着志摩和小曼的头,管他俩叫"我的孩子",一对大眼睛在长长的技拂下的白发映衬下显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语畅快地交谈,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觉时光的流逝。小曼亲手烹制一些中国点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第二天,泰戈尔带着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个屋子里全是印度人。老人给志摩和小曼介绍给自己的乡亲们,说这是他的儿子和媳妇。志摩看出,泰戈尔在他同胞的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和荣誉,他们把他当作慈父和导师,看作印度的光荣;由此,印度人用他们最隆重的仪式和最亲切的态度欢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当他们知道志摩去过他们的祖国时,这种亲切又升向一个新的。 志摩和小曼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毕生难忘的欢乐夜晚。 两天的时间,在亲爱、和睦的气氛中过去了。 泰戈尔启程了。 他紧紧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说:"我回国时还要到你们家来住两天。我舍不得就这样匆匆地和你们分别。" 小曼拉着泰戈尔的大手,依依难舍。在这两天里,她感受到友谊的暖意,她怆然地说;"要是我们永远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动情地说:"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到码头来接您。"泰戈尔在日本。美国讲学时,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绪不佳。老人提前回国,在来上海的轮船上给志摩发了个电报。 志摩接到电报,立刻匆匆上街,去采购一些物品,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志摩!志摩!" 回头一看,是郁达夫。"啊,正好。达夫,泰戈尔下午五点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吗?嗯?" 郁达夫想了一想说:"正好我下午没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达夫到家里坐了一会,到四点钟,他俩一起去杨树捕大严资公司轮船码头。 志摩和达夫并肩站在码头上,江风路带寒意。天空显得高远,云又轻又薄,很快地聚散分合……江水翻滚着,层浪拍岸,又无声地退下,随着涌流向东而去。 志摩挺着身子,引颈远眺。他的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江风把他的祖襟吹得飒飒飞舞。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志摩突然说道,不胜感慨。 达夫没有作声,沉默着。 "诗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达夫转过头去看看志摩。他与志摩相交多年,在这个整天沉浸在诗里、爱里、梦里的诗人脸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难忘的悲哀表情,还是第一次。达夫感到,这种悲哀,似乎不仅仅是为泰戈尔,而是从志摩自己的生命深处浮现出来的。 船来了…… 泰戈尔仍住志摩家。但是,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种兴高采烈的情绪,说话很少,常常默默无言地坐着,沉思着。 世界在他眼里变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搅扰他,只是静静地照顾他。 最后,临离别时,老人忽然哀然地对志摩说:"索思玛,我老了。这次回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志摩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老戈爹,您七十寿辰的时候,我一定赶到印度来向您祝寿。小曼身子好的话,我俩一起来。" 老诗人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着说:"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给我准备印度床铺,好吗?" "好,好,"老人说,"就像我喜欢睡你们的中国床铺一样。" 过了一会,泰戈尔对小曼说:"你拿一个本子给我,我想给你们画点什么,再写几句。" "哟,我真糊徐!连请您题辞留念的事都忘记了!"小曼说着,飞快地进去拿出一本纪念册。这是一本二十开大小、由各种不同颜色的北平精制彩签装订起来的非常讲究的尺页;明明是彩色缤纷,志摩却将它题名为《一本没有颜色的书》。 泰戈尔一张一张翻阅。 每翻到一万,志摩就给他翻译或解释。 上面有胡适题朗小诗: 不是怕风吹雨打, 不是羡烛照香熏, 只喜欢那折花的人, 高兴和伊亲近; 花瓣儿纷纷落了, 劳伊亲手收存, 寄与伊心上的人, 当一封没有字的书信。 有邵洵美画的茶壶茶杯,并题打油诗: 一个茶壶,一个茶杯; 一个志摩,一个小曼。 有杨杏佛画的小曼头像并题《菩萨蛮》一阙: 素娥天半参差立, 淡妆不着人间色, 仙骨何珊珊, 风前耐晓寒。 玉颜空自惜, 冷意无人识, 天遣不孤高, 何须怨寂寥。 有陈西滢手录志摩的一首短诗。有顾颉刚题的七绝一首,有张振宇作的《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图》,有林风眠的《双燕图》,有杨清磐作的《红豆图》,有江小鹣作的《翠竹蜻蜓图》,有闻,一多作的《倚栏佳人图》并题李义山七律《碧城》一首。 还有章士钊题的一首《飞机诗》: 乌虑天长云且停,居然一经达青冥, 红墙影近初疑梦,丝管声回若可听。 渐觉眼呷乒抢洌涡杈尘枞司叮? 平生飞动非无意,领略归来论宁馨。 再有俞平伯题的《南柯子》词: 小扇团团雪, 轻罗剪剪冰, 懒循劳砌听蛩声, 恰讶一支红艳傍闲庭。 似泫饧脂淡, 煽怜泪料清, 幽姿甚意媚宵行, 愁语态风引履误流萤。 泰戈尔坐到志摩那张红木大书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国毛笔,在一页洒金的大红笺纸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画像,笔意粗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远看又似一座山峰。他放下毛笔,改用自来水笔在画幅右上角写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诗:"小山盼望变成一只小鸟,摆脱它那沉默的重担。"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写了一首小诗: 路上耽搁樱花已枯,好景白白磋跎。 你别感到惆怅,(樱花)在这里重放。 写完后,泰戈尔郑重其事地将纪念册合起。他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后,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脱下身上的那件丝织印度长袍,饱上有金丝绣着的一道道美丽的图案。"你们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将自己穿过的衣服送给别人,是表示向最亲爱的人赠送一件最珍贵的礼物;就赶紧伸出双手接下。"谢谢您,老戈爹!" 泰戈尔又从志摩手里拿过饱子,亲手将它被在志摩身上。"穿着这件袍子,你就会感到我永远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里发出来的热量和温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诵起他自己的一首诗来: 哦,若是我心里掩藏着一个秘密, 像夏云里没有滴落的雨珠, 一个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我就能带著它飘游异乡。 哦,若是我能有一个听我柔声低语的人, 在这沉睡于阳光之中的树林下, 滞缓的流水在潺潺作响的地方, 今天黄昏的这种沉默, 似乎在期待着一声足音, 可是你却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说不出我为什么哭泣, 因为这还是一个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声音低婉、哀怨,像从一支凄凉的竹管里吹出来的,给人一种深泞的寂寞感。 志摩和小曼十分难受。屋子里似乎多了一层暮秋的凉意。 (十四) 志摩来往于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学和光华大学两处教书。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终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她的身体总是软疲萎顿,因而百无聊,写字、作画都荒废了。志摩苦劝无用。 又怕多说会加重她的精神压力,于健康不利,只好少说。——为了外出应酬看戏方便,小曼卖掉了一部分首饰,购置汽车一辆,于是出门的次数更多了,志摩对此也无可奈何。 在友情里,他永远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葱笼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志摩应(在中央大学结识的青年诗人)陈梦家;方球德之邀去玮德的九姑、女诗人方令孺家聚谈。 上灯时分,志摩来到方家。 方令孺还是第一次见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长袍,步履轻快地叩门而入,方令孺一见志摩那清俊的风致,立刻联想到李长吉、杜牧之一类的古代天才诗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间——不论是久熟的还是新识的,志摩是一样的袒露胸腔,直吐心声。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与教诲,使我们认识了诗、喜爱了诗和接近了诗。"陈梦家恭敬地说。 "不能这么说,"志摩诚恳地说,"朋友间,总是相互熏染、影响的……说老实话,这几年,我的生活不仅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要不是认识了你们——你们对诗的热情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我还很感谢你们呢!" 方诗德和陈梦家相顾一眼。方席德红着脸说:"先生言重了。 不过,这段时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么能不少?上海那样的生活……"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唉!……说到底,诗,是性灵里面泌析出来的生命、情感、知觉、意识的一种晶体。作为一个诗人,他必需有一个孕育、培植他的性灵光华升发的环境……云雀没有了高天白云,夜莺没有了林丛清泉,把它关进一个肮脏的狭笼放到城隍庙大殿旁边的嘈乱集市上去,看它能唱出优美的歌来不?" 方令孺对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闻,怕再说下去会触动他的伤感,于是插嘴说:"哟,今天这样的良辰美景和难得的机会,坐在屋子里真是太强了,我们到园子里去散一会步,可好?" 志摩顿时兴奋起来。"最好!最好!到园子里去吧。" 天高云淡,月朗星稀。几棵大树把它们的巨臂带着一片如盖的密叶伸向天空,使明月行云时隐时现。蟋蟀、纺织娘一个劲儿地吟唱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湿土的气息。志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几口,精神振作了。 他们缓步登上园后的高台,方家的一个老仆随着他们。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见远处与长江相通的大河,河水里映出时时拂过朗月的暮云,微风又使它们轻轻漾动。 "老人家,你年纪大,可知道那边一道桥是什么年代造的?"志摩对着老仆说。 "先生,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它是朱洪武时造的,不知对不对?"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说起这桥,还有一段故事呢……"接着,他兴致勃勃地把大桥的历犯嫠叽蠹摇? 方令孺、方纯德、陈梦家都沉默着。他们都感觉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触大自然——哪怕只是嚣扰都市中的一小块园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过头去对着他们说:"真感谢你们今天邀我来。在这里,在朋友中间,在谈诗的氛围中,我仿佛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经变得遥远、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说,"那你就时时来这里谈谈、坐坐吧!你要是乐意的话,这儿就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我一定常来。今后我就到你们这可爱的园子里来'谈诗"。 他们站着,观赏着,感叹着,谈论着。 "晚凉了,"老仆说,"先生、小姐到屋里坐吧。挨了秋霜,对身子不好呐。" 回到客厅里,志摩斜靠在沙发里,抽着烟,对大家谈印度的见闻。 "哈!没有亲临过的人,对那种异国的情调,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晚上睡在床上,透过窗外,可以看到野兽在月光丛林里乱跑……你简直感到獐鹿绕着你的卧床在行走……" "是吗?"令孺说,"有这么多的野兽?" "当然!那树林,那树木,都是原始的,上干年未曾采伐过的。" "有大蟒吗?"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领……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种口笛,眼镜蛇会随着这种神秘的音乐跳舞……" "那种地方真叫人羡慕!" "大街上,妇女们头顶水坛,脚上有镯子……神牛到处乱走,没有人撵它……" 不知不觉夜深了,志摩谈兴未尽,流连忘返。 "今天我快乐极了!我好久没有这么快乐了!"他说,"真想天天来!" 他们走出大门,路经爬满藤萝的廊架,志摩忽然说:"到了冬天的夜里,你悄悄地走来听听!静静地听这藤萝子爆裂的声音,你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兴冲冲喜洋洋地走进光华大学的课堂,用愉快的声音对着满座的学生说:"你们猜猜,我要讲些什么给你们听听?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们以为我每天像往常一样,是搭夜车到上海来的吗?哈哈,不是,我是从南京飞回来的!"他兴奋地抬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也曾坐过一回飞机,从巴黎飞到伦敦,可是因为天气恶劣,在机上头晕,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见英吉利海峡是满海的白雾……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啊,你们中间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挂在蓝天上闪亮的星星一样,在天空中游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个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呵!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进黑云里。这飞机,带 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真希望,就这样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飞在天王星与地王星的中间,用我轻视的目光,眺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给学生讲达·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纪时,就在设计一架可以把人带到天空去的飞行机了,你们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怀吗? 自古以来,只有他是不带宗教的幻想和抽象的意义,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尝试征服空间的第一个人!整个地球不足他的驰骋,他要的是整个宇宙……" 向往自由自在、脱离尘世的凌空飘飞之境,对这时的志摩来说,已不仅是出自诗人气质的一种诗意的幻想,而实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尽管他良朋如云,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独处时,却常常感到一种孤独,一种不是任何人间乐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独。这个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拼死拼活争取的婚姻幸福在现实难题的纷扰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车和车夫、厨子、娘姨,赫然的排场、过大的耗费,使志摩陷在一个难以自拔的境地,他几乎丧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赶快脱离上海这个环境,到北平去教书和生活,但小曼不愿意离开上海。他感到这样的生活如再过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灵感也将濒临泯灭殆尽的危机。然而,这一点,却并没有得到小曼的重视。 不久,光华大学掀起学潮。志摩站在进步学生一边。上海市国民党部一纸公文,责令校方辞退廖世承副校长及教职员会选出的执行委员七人,志摩亦在其内。他愤慨之极,写信给任教育部司长的好友郭有守说,这是"以党绝对干涉教育",因而挂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忧与愤,到了极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卷·第八部 (十五) 使他在悒郁、忧愤、纷乱、沮丧的心情中抬起头来看到生命与诗的光亮的是青年诗友。 陈梦家来访。 没有说什么问寒嘘暖的套话,没有说什么天南地北的闲白,梦家开宗明义地说:"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与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快乐的夜晚,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念头。令孺九姑、玮德他们要我来同您商量,我们想再办一个诗刊,希望您出面牵头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极了!" "您同意啦?" "当然!当然同意!"志摩推开座椅,“十一期,因为急着要搞剧刊,停掉了……《新月》,现在已经变质了,变得火药味十足,再也不见缪斯的影子了!好,找们再来办一个新的诗刊!" "这些日子,九姑、玮德和我常常在谈,《晨报》的诗刊,当时办得多么热火呵。我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响,必定会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 "是吗?你们是这么看的吗?"志摩的心激动了。 "是的,我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那时,《诗刊》一出版,我们就立刻争相购买,并且聚在一起吟诵、讨论……" "哦……它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是我们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诗刊》上关于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探讨,以及您、一多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驱者的摸索、尝试、创新之作,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开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树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梦家的话,把他引入了编办《诗刊》时的回忆之中。 一间纯黑的屋子,四墙涂成一体的漆黑,周围镶描上一道窄窄的金边,使人联想起一个手臂脚踝上套着细金圈儿的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一尊维纳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着,在一体黑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种澹远的梦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阳中的荒芜草原,有几头羊在草丛中摆动。隔壁有一间面积极小的画室,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颜料还不曾干的油画。白天窗户里透进阳光,在黑墙上涂上几块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进屋,这里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踪迹;夜间黑影、灯光交映,现出种种不成形的怪像——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诗人、画家闻一多亲自设计布置的寓所。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刘梦苇、于赓虞以及另外几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盏桌灯边,小方桌上摊开着书本和手稿。 "我先来献丑吧,"志摩站起来,从桌上取出几页稿笺,推了推眼镜,"题目叫《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双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是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诗,朗诵完了,在座的人轻轻鼓掌。 "一多,你评评吧,我最愿意听你的指教。" 闻一多头发蓬乱、瘦骨棱棱的;他点着头,像在玩味这诗的意境。"这首诗,我读过。你把它编在《翡冷翠的一夜》里,是吗?总的来说,这首和这本集子里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 "就这句好话吗?我不满意,我要听的是你一语中的批评……"志摩的脸微微红了,"不瞒大家说,我又何尝懂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也实在微细得可怜,就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油灯光……"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不善辞令的一多认真地说,"我说的进步,主要指形式而言。这诗共六段,每段abab押韵,还有极优美的音节,在技巧上,已渐臻圆熟了。" "是吗?"志摩高兴地说,"我的笔本来是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我是读了你的谨严的作品,方才领悟到自己的野性……" "对,我也有同感。"饶孟侃说,"我认为,诗的艺术,离不开特殊的形式美。否则,它又与散文何异?在这方面,我说,一多的研究和试验是极有价值的。老实说,我们几个,谁不受点《死水》的影响?" 一多摇摇头。"说受我的影响,不敢当。不过,我认为,新诗,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维;正像子离所说,除了分行来写之外,简直跟散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说着,把颈脖埋在衣领子里,一蓬乱发在香烟的青雾之中犹如暮霭中的蒿莱。"歌德说过:'有约束才有自由,在限制里方能显出身手。'这话是一切艺术的真谛。离开了一定的法度,便无所谓艺术;譬如赛球,须有种种规则之约束,方能磨励球艺、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倘若比赛双方随意乱奔瞎夺,便不成其为竞赛了。" "对极,对极!"子离拍掌说。 "不过……"志摩透过两个眼镜片看着一多说,"你对我的诗的批评,我完全接受,那些东西我现在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了。不过……你说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还有些疑惑。须知现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拟。舌诗难厦芟饲傻脑媳闯宦桑枪?代人的细腻而狭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现形态所需要的。现在对新诗来规定许多限制,我看难免会妨碍和削弱想象力的奔驰和情趣意辞的拓展……" "不,志摩,听我说,"一多又摇摇头,"中国旧体诗词的平仄、押韵的定则,英文诗里的抑扬顿挫的分组,这绝不是人为强加的桎梏,而是语言本身的音乐性所揭示的一种基本结构。我们现在虽说用语体文写新诗,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传下来的汉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种新的、更适用于我们的表现所需的格律来……" "那么,类如把每一句的字数都定为一律的那种形式,也是必要的吗?"志摩又问,"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诗,不也往往在打破这种定则?" "这……当然还需进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总之,漫散无际、节律杂乱、浮词冗语,不能体现出诗之所以为诗——其凝炼美、其音乐美、其建筑美……最近,听说孙子潜对语体诗的节奏规律作了一些研究,这是值得注意的。总之,让我们继续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梦家的声音把志摩的思绪唤了回来,"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时,我们真的结成了一个诗坛呢,闻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个神妙的庙堂!那时我们常常有争执、辩论,有时甚至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可是,劲儿也就在这争辩上!"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野心,想结起一个小小的诗坛……" "应该有这样的野心!这也就是雄心嘛!我举双手同意!一定成为这诗坛的忠实同志!"志摩举起双手。 "我们希望,这小小的诗坛,早晚可以放露出一点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说。 "小,但不是狂暴的风所能吹媳的!"梦家说。 "……我们对着晦盲的未来,岂不也应有同样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说。 一篇发刊词的底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产生了。 当晚,志摩就给孙大雨《子潜》、邵询美、饶孟侃等好友发信征求意见和约稿了。 志摩对创办一个《诗刊》的积极心情,正是他对《新月》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怀着新的希望向诗神奔去…… (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十三月,蒋梦麟接任。他请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 一天,胡适偶然读到志摩不久前发表的一首题为《生活》的短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读着,感到一阵窒闷,眼前浮现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经济困难、家庭生活不上正轨、杂事缠身的苦闷中的忧愁莫名的面容。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志摩对生活已经走投无路。感到绝望的心情的写照。"他对自己说。 他写信给志摩,邀志摩北上辅佐北大校务。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么去得?"小曼扬起眉毛,"以前中大、光华两地赶来赶去已经累坏了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再飞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当然不行,"志摩侧着头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课辞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为什么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适之盛意来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说得很坚决。 "辞了中大的课,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学生也会难过的,上次你离开光华,家壁他们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这……也没有办法了……曼,我们干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吗?"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顿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你也知道。不要离开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声音说。 小曼一怔。"为什么?"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吃不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一生事业都要毁了!" 小曼的眼泪上来了。她知道这是志摩对自己的一种谴责。以前她虽然也感到志摩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满的,但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语言说出来过。 她抽泣着。 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以往长或养成的习惯,周围环境的影响,都形成了一股惯性,使她向着一个地方滑去;这种滑行牵曳着志摩,败坏着他的心绪、分散着他的精力、扰乱着他的思想,妨碍着他的事业,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对不起他。可是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没有。身体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这样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泪,志摩泄气了。他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摩,依了我吧。" "适之那里我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样吧,中大的课辞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两头跑。"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骨,这样支撑得住吗?" "不要紧,小曼,我可以坐飞机来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飞机?"小曼抹着眼泪笑了,"你想得倒美。机票那么贵,那么少薪水?就说每月回来一次,那点钱怕还买不起一张来回的票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财务主任。上次我从南京回来不是他送的票吗?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飞机,不好吗?"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抬头望着志摩。 "什么条件?" "就是不许你坐飞机。" "为什么?"志摩大叫起来,"坐火车,要两天一夜呢!你倒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我宁可让你受那份罪。" "为什么,我喜欢坐飞机,你不知道?坐在飞机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云破雾,翻山越岭,我的'想飞'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满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飞机,我会寝食难安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会死?" "别发痴!" "我真巴不得就这样的死去呢!像雪莱的那种死法,真是一种缘份,一种福气,一种——" 小曼扑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疯疯癫癫了!你忘记了吗,以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说这种混话了吗?" 志摩放声大笑。"哈哈,看你这种迷信的样子!如果说声,就会死的话,那日本人打进济南,咱们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着队去念咒语好啦!" 小曼拭着泪。"看你像着了什么风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曼,你放心!不久前有人替我请瞎子算了一个命,说不妨事!说去年的一关逃了过来,直到四十多岁,不会有三灾六难了,一路全顺了!" "还说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种瞎子的骗钱话!"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粮库四号胡适家的楼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饭合味;房间宽敞安静,书籍应有尽有…… 晚饭时,胡太太看到志摩的丝棉饱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个香烟烧的窟窿,笑着说:"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红着脸,说:"呀,我怎么没有发现?咦,这是哪儿烫出来的焦洞?" "小曼也没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还能指望她来给你补衣服?" 胡太太摇头叹气说:"那当然,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嘛,当然不会做这种粗活儿。来,待会吃完饭,嫂子替你补一下吧,今冬还能对付过去呢。" 饭后,志摩脱了棉袍,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房间里跟适之聊天。 "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适之笑着说,"是我,拆开了你们……" "她这个人,从不记恨任何人。她的气度之大,脾气之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志摩说。 胡适点点头。"这我知道。不过,这种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严重的弱点。量度太大,脾气太好,就任什么都无所谓了,都过得去了,都不紧迫了,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说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来。"适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这样的人!" 胡适又点点头。"小曼什么都好,只是太随和,太软弱……" 志摩一迭声说,"对,对,对,一点也不错!" "她的健康方面……"适之含蓄地说,"最近有所扭转吗?" 徐志摩沮丧地摇摇头。"老样子。怕是……难以扭转了。" 胡适叹一口气。"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赋,若不是这般,也早是名画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说,"我也不知苦劝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难的。"胡适肯定地说,"很难的……" 他们叹息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胡适说:"以我看来,如果只从你的事业前途考虑,拿出果断和勇气来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会意。"不,不,不!"他的脸发白了,"我绝不!不管怎样,我是爱她的,我爱她到底,对她负责到底!" "请原谅,志摩。这是我们两人关在屋子里说说的。你的情操,你的态度,你的决心,我钦佩。刚才的话,我收回。" "适之,你绝无恶意。你是爱护我。"志摩把脸理在大氅毛领字里,喃喃地说。 友情的温暖,北平的好天气,加上在两个大学的教学和《诗刊》的编辑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复苏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复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应在的轨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时课,另兼文大八小时课。女大校舍本是王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守霆的;王宫大院气派恢宏,环境甚美。因此,虽然两头上十六小时的课负担不轻,志摩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妇。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对骨瘦如柴的人儿。志摩吓了一跳,忙问:"咦,你们不是已经回东北了吗?郝更生夫妇也说你们已早回了,怎么还在这里?怎么瘦成这个样儿?" 年初,徐志摩为了与胡适接洽去北大的事,曾专程从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沈阳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时徽音已经得了肺病。在志摩劝说下,徽者曾返北平养病,但后来,志摩又从上海去北平到职时,在路上遇见郝更生夫妇,听他们说思成和徽音已回到沈阳去了。 思成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徽音的肺病好些了吗?碰上以前给她看病的大夫,一见她的面便不由分说拉她去作检查,结果是肺病已到深危阶段——必须立刻停止工作,与家人隔离,到山上疗养六个月再观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着徽音,心里难受极了,"那,那怎么办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顶上,问题是孩子太小,离开了母亲,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紧,天无绝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顿下来再说。治病第一要紧,其他问题总好解决……"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为她悬虑忧急,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伦敦初识时的那个活泼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为泰戈尔祝寿合演"齐特拉"时的娟秀清艳的徽音,前年在医院门前碰见的妩媚犹存、具有少妇风韵的徽音,如今哪里去了?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憔悴干枯、瘦削骨露的病妇,他不能不为岁月、生活、命运摧折人们之无情而感慨了。他写信给小曼说:"人生到此,天道宁论?"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两天就要给小曼写信,把他所遇所见的大小事情都详尽述告。同时,每信必提劝告,每信必作勉励,情深意长、辞语恳切。于是,小曼又继续作画了,还认认真真地给志摩写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为振奋,他夸赞小文道:"多谢你的工楷信,看过颇感爽气。小曼奋起,谁不低头。但愿今后天佑你,体健日增。先从绘画中发现自己本真,不朽事业,端在人为。……小曼聪明有余,毅力不足,此虽一般批评,但亦有实情。此后务须做到一个'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画快寄来,先睹为幸。" 在北平,志摩见到了西滢和叔华的胖孩,思成与徽音的极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能有一个孩子了。——阿欢,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仪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经长眠于故乡的山下泉边。跟小曼结合至今,也该有个加强彼此感情的纽带以及使小曼专注于母爱与义务的宁馨儿了。志摩爱儿童,爱他们的稚嫩与纯洁;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变成了他们的同龄伙伴,他与他们一起玩乐嬉戏时的那种快活劲儿真叫人确信返老还童是确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个女儿,寄托自己的几许柔情,招致友人的许多赞慕;由此,他想到与小曼的南北分居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给小曼去信,劝她离开上海,来北平定居。 (十七) 志摩刚从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赏识的青年作家沈从文来访。五年前,志摩在北平编《晨报副刊》时,从文就曾受到过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决定录用刊于《晨报》;以后在上海,志摩又约从文长期为《新月》月刊写稿。所以,从文是徐家常客,来去随便,熟不拘礼。 从文还没有吃晚饭,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主客三人跟车夫、厨娘同桌进餐。 从文脸色忧郁,好像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晚饭过后,他们走进书房。小曼见从文似乎有要事要谈,端上两杯咖啡后就回卧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胡也频,先生可还记得这个人?"从文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 "记得,当然记得,不是常向《晨报》副刊投稿的那个学生吗?"志摩点点头,"后来,他也常寄稿子给《新月》的。他怎么啊?" "他,给警察局抓起来了。"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志摩大惊,霍地站了起来,"为了什么?" "这,以前先生并不知道。他在民国十八年后,秘密参加了……" "哦,原来这样……"志摩沉吟道,"单为了这点就逮捕人?" "当局对于左倾的或者参加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严酷的手段相待的……" 志摩点头表示同意他这种说法。"这次,他犯了什么事?" "还用犯什么事?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个正派人,有才华的青年。参加什么党,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是,政府这样乱捕人,我是愤慨的!"志摩大声说。接着,他瞧着从文,"我能做点什么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义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没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眨着眼睛,"这样,我写一封信给孑民先生和吴经熊,请他们稍 作斡旋,可好?这两位出来说句话,也许有点作用……" 志摩飞快地写好信,交给从文。"你拿着。另外,你还可以再去找找适之先生,他极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办法……" 从文告辞出去,他送到后门口;瞧着从文的背影,他又把从文喊回来,再三嘱咐:"还有什么困难,可以再来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总要帮忙的……" 党内同志、党外朋友、社会人士的援助营救,没有人能软化当局镇压人的狠心。胡也频最终还是被枪毙了。消息传来,志摩脸色铁青,话都说不出来。从文告诉他,也频的伴侣丁玲女士产儿不久,身体尚未复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连生活都难以为继了。 志摩马上站起来,口里连连说:"我来想想办法,我来想想办法。现在,最主要的是钱,有了钱,至少丁玲女士不至于挨饿,小娃儿不至于没有奶吃……我来想想办法……"过了一会,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头还有我拿到中华书局去试试看。" 在志摩的力荐下,中华书局买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商量。小曼倾囊所得,也为数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钱,钱!再向谁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询美开开口?他不是很有钱的吗?"小曼说。 "对,询美大大的有钱,我向他借去!"志摩转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你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什么事?" "呆子!也频的事呀!" "为什么?"志摩怔住了。 "不为什么。听我的,摩。你就说家用一时不敷了,请他帮忙,暂借若干。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晓得实话实说的志摩会意了,他点点头,就出去了他把从询美那里拿到的一笔款子交给了从文。随后,从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样,携着也源的遗孤,秘密离开上海…… 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残酷杀害的青年朋友,想起从文对友人的热诚和不惜冒性命危险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创作的。他扭亮写字台的台灯,开始写作小说《富女士》。他把他的爱与敬、同情和悲愤倾注在女主人公——一个细心、机敏、坦诚、有才气、胆大惊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谁都看得出来,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这件事,也使志摩对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义—— 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所以,尽管小曼近来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对她的爱却从未消减。他仍然把莫大的期望寄托在小曼的身上,竭诚希望她能重新振作与他共同奋进在艺术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阵以后,志摩又告别小曼北上了。他随身带着她的几幅画,打算拿给朋友看看,听取他们的赞赏鼓励之辞,籍以鞭策小曼锲而不舍地努力进取。 这次自沪来平,志摩随身携带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长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凌叔华介绍师从陈半丁先生,后到上海定居,又拜贺天健为师研习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风格;在烟云林水之间,处处显露出一种清淡飘逸的情致,笔意高雅,意境悠远。志摩挂着这个卷子,兴冲冲来到鉴赏行家、好友邓以蛰家。 邓以蛰一见,就笑着说:"你带的是什么精品?旧藏的还是新觅得的?" 志摩笑而不语,打开包纸,将手卷放在书桌上,缓缓展开。 渐渐地,邓以蛰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错!布局自然,黑色淡雅、气韵生动,秀润天成,难得!这是谁的手笔?" 志摩将画卷舒展到最后,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写于海 上"的题款。"哟,是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邓以蛰从抽屉里取出眼镜,戴上后又将这画卷仔细审视了一遍,再后退几步,眯缝着眼睛细细观看。"最可贵的,是她的画不卖弄技巧,而纯然是性灵的流露与抒发,所以绝无匠气。在她,随心情手而为,而对许多职业画家来说,却是要到后期才能达到这样的归真返朴之境,难得呀!" 志摩又惊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掺半地问:"真有那么好吗?" "确实这样,志摩。尊夫人内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宫多多摹写一些传世神品,那么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这画,我拿去装裱吧。" 志摩点点头。"那么,请你题个跋语,如何?" 画裱好后,志摩又拿去给胡适看。 胡适看后,摸着下巴笑着说:"果然是技艺日精了!志摩,更为可喜的是,小曼又开始作画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潜力,只须好好琢磨,肯定能够成器的呵!希望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三日之后,尤当刮目!" "你说,这画比从前好了点吗?" "进步不少!不过,我想,成天坐在深闺书房,能画出真正的好山水来吗?我很怀疑。等小曼身体好转点,应该带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摄造化之神秀,拓胸中之气象,再溶诸笔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说:"这话对极了!大自然的养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这意思做一首诗题在上面吧!" 胡适研墨润笔,在画后装按上去专供题跋的白纸上题道:"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小曼聪敏人,奠定这条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小曼学画不久,就作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画的,但我对于这一道却有一点很固执的意见,写成成语,博小曼一笑。" 岂知杨杏佛看了胡适的题诗却说:"适之这家伙,既不懂画,又来胡说人道些什么!古人作画,不求形似,实是胸襟与感情的寄托;我看小曼这画,只是寄情于山水之间而已。如果照山画山,照马画马,那干脆拿照相机拍照得!来,我也题一首诗,和他唱个反调。 杏佛拿起毛笔即兴题道: 手底忽视挑花源,胸中自有云梦泽, 造化游戏成溪山,莫将耳目为桎桔。 ——小曼作画,适之讥其闭门造车,不知天下事物,皆出 意匠,过信经验,必为造化小儿所笑也。质之适之,小曼、志摩 以为如何? "给你这么一说,我又感到你的话也有道理了。不过,适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确的一面。倒霉的还是小曼,她的画变做你们这两位大教授打笔墨官司的公堂了9甘?年后,我们都作了古,小曼这画有了你们这些题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价值!" "话虽这么说,志摩,小曼的画,你看,"杏佛指着山石闻的法和雏法和丛林间的点染,"虽是有灵气,笔底功夫毕竟还是不够纯熟的。我看,多临摹点古画,提高技巧,也是必要的。" "对,这就像写诗,胸中纵有万般情绪,不能纯熟、精确地驾驭文字,还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杏佛在跋语后的落款下盖上了印章,又洒上珊瑚粉;志摩欣喜万分地收起画卷。他很不得这时挟了画卷插翅立刻飞到小曼身边,让她看看这些跋语并告诉她大家对她的夸奖…… (十八) 生活一直没有给志摩以宁静问学、潜心创作的机会。 硖石一纸急电催返,母亲钱太夫人病危了。 经年以来,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来,竟日见疲弱了。志摩接电,即刻南奔。路过上海,小曼急急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亲。她待我,还是有情义的,只是碍于父亲,她不便对我如何亲热罢了,我心里很清楚。" 志摩微微皱眉,为难地说:"这样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气,如没有障碍,给你打电话,你再来,好吗?" 小曼满腹委屈:"摩,连你都不让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这般欺侮我?万一老人家不好……这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呢。"说着,她流泪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了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会急电召幼仪回去的,他心里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时受窘明。" "我不怕什么窘不窘。"小曼昂起头,"我是媳妇,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动脚是万无道理的。幼仪要去让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应该的,我也不怕碰见她。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妇,我是徐家现在的媳妇,我哪一点上矮人一头啦?" "道理,你是绝对正确!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挠腮。 小曼让步了。 志摩迈进家门,扔下行李,径直走到母亲病榻前跪下请安,两行热泪扑籁而下。志摩爱母亲;用他全生命的热诚,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终以一种赤子之情眷恋着自己的生身之母。见到她那病弱不堪,气息奄奄的模样,他啜泣了。 母亲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抚摸志摩的头颅,过了一会,她说:"谁叫你回来的?这么远的路,你又有功课要教,来回多不方便……" 志摩说:"我自己要回来的。现在学校放春假了,早就决定乘便来看看娘的。" 娘点了点头,又说:"我早就想写信向胡老爷、胡太太道谢的……你借住在他们家,我是一万个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脸说,"胡老爷、胡太太待你这么好,这不是,去了几个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说:"是的!孩儿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 "娘,你还不知道,胡老爷、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义尽,还有杨妈妈、大爷、小爷,也把我当小孩儿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里,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里还好呢!"说到这里,志摩把一个盒子打开,"娘,这是胡老爷嘱孩儿带给你吃的鲜葡萄,你尝尝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着那盒子,"你去搅扰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叫我益发过意不去了!你谢了人家吗?" "谢过了。"志摩说着,练了一颗特大的葡萄送到母亲嘴边,"你尝尝吧,娘!" 娘张嘴含了那颗葡萄,志摩问:"可是很甜?" "很甜。我现在吃不得东西,等几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爷太太道谢!" "回头我就给他们写信。" "你告诉他们,说我已经稍见松动了,叫他们别挂念着,还有,再好好的替我谢谢他们!" 志摩点头说:"娘,我一会就去写……娘,我回来路过上海时,小曼说想回来看你。" "那,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就去打电话唤她来。" 娘点点头,轻轻地说:"这几年,也难为了她……" 志摩在客堂里见到父亲,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来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着脸没有作声。 "爸爸……" "幼仪明天就到。" "幼仪能来,为什么小曼不能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认这个媳妇。"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吗?" "不必多说了!" "爸爸……"志摩万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能宽容吗?" "要是她来,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么说,小曼终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现在娘病得这样,你何忍让她们婆媳不能相见?叫我做儿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过了几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随即跟到上海。他对小曼说: "眉,爸爸还是冥顽不化,怎么办呢?" 小曼在沪等了几天,不见志摩来电,已经又急又恼了,听志摩这么一说,不由得涨红了脸,忿忿地说,"怎么办?我自己去见他。 我单身一个人去。我不是去争什么名份——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他,他这样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说得出什么冠冕堂皇的道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后记 那条弄堂,不知怎的,似乎比以前窄多了。房屋从两边挤迫过来,压得我们的胸膛沉闷闷的。天空很阴,好像要下雨。 底层一扇门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眼光怀疑、冷漠、毫无友善之意。把头转过去时,她总算答了一句:"早就搬走了——谁知道她们家还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走在延安中路上,我们两人很久没有说话。只想追抚小曼师的音容笑貌、她的引导勉励以及她的殷殷嘱望在我们心上留下的未被磨灭的印记……我们默默地往回走着,在惆怅的压抑中,一个蛰服已久的心愿在我们的胸中复活了。——那是一九八○年冬天的事。 我们多么愿意回到那些日子里去。那时我们才二十出头。在曼师的卧室内,火炉上铝壶里的水沸着,室内弥漫着水汽和温暖,一只老猫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伸拳舒腿,暮色愈来愈浓了;曼师轻声说着志摩的往事,宛如一溪清涧,几圈涟漪,几分潺流,缓缓流淌;她的两只眼睛闪着光,那些话仿佛是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说出来的。 一次又一次,我们不再是师从她学习绘画的学生了,我们成了聆听她的追怀往事的对象;她像讲一个梦、讲一篇小说,讲着被岁月被回忆磨圆润的数十年前的充满矛盾、苦恼、眼泪、狂热的恋爱故事,她用她自度的优美曲调吟咏着志摩脍炙人口的名篇《沙扬娜拉》……我们渐渐明白,是什么支撑着她的羸弱身子,抚慰着她的寂寞心灵。一天,她让我们从床底下拖出两只大箱子,打开,里面满是手稿和纸型——那是解放后商务印书馆退回给她的当年准备出版《志摩全集》的全部文稿。"我此生的唯一心愿是替徐先生写一部传记。可是,我老了,又多病,这个心愿要靠你们俩来协助完成了。" 由于旋风一般的突发事故,我们与小曼师离别了,一别竟成永诀。 我们终于转辗找到了小曼老师的侄女陆宗麟女士和表妹吴锦女士,知道了许多还是不知道为好的后事。心里的沉痛和悼念促使我们决心兑现当年以少不更事的胆量和冒失然应承下来的诺言。徐志摩是在我们的文学发展史上居有绝非无足轻重的一席之位的一个复杂人物。他有缺点:在政治上、生活上,任性、不成熟、感情易冲动、思想混杂、易趋极端,下笔说话都带夸饰……一千个缺点,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的纯真,他不虚伪、不做作、不欺人欺己;他有同情心、正义感、爱国情;他爱艺术,爱人生,爱青年,像火一般的炽热,像水一样的清澈;人生、命运对他无情,后人对他有失公允;惨死横祸,身后还拖着一长串的误解、指责……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但是对历史却可以作出各种解释。要做到公允、准确,既需要立场、见地、胸襟、辩证法,更需要爱,对凡曾给我们民族、祖国的文化宝库增添过财富的一切人和事的爱。志摩的许多作品至今在海内外犹有大量的读者,这一点足以证明他在文学史上的业绩不容抹煞,他的生动形象不容在历史长河中湮灭。 是政坛、文坛的清明正气,给了我们实现这个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愿的勇气和安全感,也为这部传记小说得以与读者见面创造了客观条件。 我国传记文学有着优良的传统,太史公笔下的众多人物而今栩栩如生地活在我们的跟前;国外也有丰硕的果实:罗曼·罗兰对他的英雄们的精神世界作了深刻无比的剖析,莫洛怀、斯通将他们 的主人公的经历描述得比小说情节更加精彩逼真。我们没有天份,作者能把徐志摩的形象不怎么走样地展示在读者的面前;但愿志摩在天上或是泉下对小曼老师说:"瞧,你的那两个学生,还真把我的眼睛鼻子画像了几分哩。 但愿我们的但愿能够实现。 作者 1987年10月于上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