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文集》 作者简介 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 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回国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学。1927年起任燕京大学教授、《燕京学报》编委,并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兼课。1935年因与燕大校长司徒雷登不合,去香港大学任教授。抗日战争开始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常务理事,为抗日救国事业奔走呼号,展开各项组织和教育工作。后终因劳累过渡而病逝。 许地山于192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命命鸟》,接着又发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说《缀网劳蛛》和具有朴实淳厚风格的散文名篇《落花生》。他的早期小说取材独特,情节奇特,想象丰富,充满浪漫气息,呈现出浓郁的南国风味和异域情调。他虽在执著地探索人生的意义,却又表现出玄想成分和宗教色彩。2o年代末以后所写的小说,保持着清新的格调,但已转向对群众切实的描写和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写得苍劲而坚实,《春桃》和《铁鱼底鳃》便是这一倾向的代表作。他的创作并不丰硕,但在文坛上却独树一帜。作品结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危巢坠简》,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剧本集《解放者》、《杂感集》,论著《印度文学》、《道教史》(上),以及《许地山选集》、《许地山文集》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应化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 )字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时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的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哪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换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来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十天不回来,或者我会到普朗去找你。”敏明说:“不必如此。我过几天准能回来。” 说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教师由南边的门进来。孩子们都起立向他行礼。教师蹲在席上,回头向加陵说:“加陵,昙摩蜱和尚叫你早晨和他出去乞食。现在六点半了,你快去罢。”加陵听了这话,立刻走到门边,把芒鞋放在屋角的架上,随手拿了一把油伞就要出门。教师对他说:“九点钟就得回来。”加陵答应一声就去了。 加陵回来,敏明已经不在她的席上。加陵心里很是难过,脸上却不露出什么不安的颜色。他坐在席上,仍然念他的书。晌午的时候,那位教师说:“加陵,早晨你走得累了,下午给你半天假。”加陵一面谢过教师,一面检点他的文具,慢慢地走回家去。 加陵回到家里,他父亲婆多瓦底正在屋里嚼槟榔。一见加陵进来,忙把沫红唾出,问道:“下午放假么?”加陵说:“不是,是先生给我的假。因为早晨我跟昙摩蜱和尚出去乞食,先生说我太累,所以给我半天假。”他父亲说:“哦,昙摩蜱在道上曾告诉你什么事情没有?”加陵答道:“他告诉我说,我的毕业期间快到了,他愿意我跟他当和尚去,他又说:这意思已经向父亲提过了。父亲啊,他实在向你提过这话么?”婆多瓦底说:“不错,他曾向我提过。我也很愿意你跟他去。不知道你怎样打算?”加陵说:“我现在有点不愿意。再过十五六年,或者能够从他。我想再入高等学校念书,盼望在其中可以得着一点西洋的学问。”他父亲诧异说:“西洋的学问,啊!我的儿,你想差了。西洋的学问不是好东西,是毒药哟。你若是有了那种学问,你就要藐视佛法了。你试瞧瞧在这里的西洋人,多半是干些杀人的勾当,做些损人利己的买卖,和开些诽谤佛法的学校。什么圣保罗因斯提丢啦、圣约翰海斯苦尔啦,没有一间不是诽谤佛法的。我说你要求西洋的学问会发生危险就在这里。”加陵说:“诽谤与否,在乎自己,并不在乎外人的煽惑。若是父亲许我入圣约翰海斯苦尔,我准保能持守得住,不会受他们的诱惑。”婆多瓦底说:“我是很爱你的,你要做的事情,若是没有什么妨害,我一定允许你。要记得昨晚上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的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埤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的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真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的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道:“敏明姑娘,加陵君来找你呢。快下来罢。”加陵在后面慢慢地走,待要踏入厅门,敏明已迎出来。 敏明含笑对加陵说:“谁教你来的呢?这三个月不见你的信,大概因为功课忙的缘故罢?”加陵说:“不错,我已经入了高等学校,每天下午还要到昙摩蜱那里……唉,好朋友,我就是有工夫,也不能写信给你。因为我抓起笔来就没了主意,不晓得要写什么才能叫你觉得我的心常常有你在里头。我想你这几个月没有信给我,也许是和我一样地犯了这种毛病。”敏明说:“你猜的不错。你许久不到我屋里了,现在请你和我上去坐一会。”敏明把手搭在加陵的肩胛上,一面吩咐玛弥预备槟榔、淡巴菰和些少细点,一面携着加陵上楼。 敏明的卧室在楼西。加陵进去,瞧见里面的陈设还是和从前差不多。楼板上铺的是土耳其绒毯。窗上垂着两幅很细致的帷子。她的奁具就放在窗边。外头悬着几盆风兰。瑞大光的金光远远地从那里射来。靠北是卧榻,离地约一尺高,上面用上等的丝织物盖住。壁上悬着一幅提婆和率斐雅洛观剧的画片。还有好些绣垫散布在地上。加陵拿一个垫子到窗边,刚要坐下,那女仆已经把各样吃的东西捧上来。“你嚼槟榔啵。”敏明说完这话,随手送了一个槟榔到加陵嘴里,然后靠着她的镜台坐下。 加陵嚼过槟榔,就对敏明说:“你这次回来,技艺必定很长进,何不把你最得意的艺术演奏起来,我好领教一下。”敏明笑说:“哦,你是要瞧我演戏来的。我死也不演给你瞧。”加陵说:“有什么妨碍呢?你还怕我笑你不成?快演罢,完了咱们再谈心。”敏明说:“这几天我父亲刚刚教我一套雀翎舞,打算在涅槃节期到比古演奏,现在先演给你瞧罢。我先舞一次,等你瞧熟了,再奏乐和我。这舞蹈的谱可以借用‘达撒罗撒’,歌调借用‘恩斯民’。这两支谱,你都会吗?”加陵忙答应说:“都会,都会。” 加陵擅于奏巴打拉(一种竹制的乐器,详见《大清会典图》),他一听见敏明叫他奏乐,就立刻叫玛弥把那种乐器搬来。等到敏明舞过一次,他就跟着奏起来。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的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的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的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的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很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东西。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罢。”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叫他们二人的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罢。”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哪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护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那门被敏明推开之后,里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边,望里一瞧,觉得里头的山水、树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见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向前走了几十步。耳边恍惚听见有人对她说:“好啊!你回来啦。”敏明回头一看,觉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时不能记出他的名字。她听见“回来”这两字,心里很是纳闷,就向那人说:“我不住在这里,为何说我回来?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与你会过似的。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说:“哈哈!去了这些日子,连自己家乡和平日间往来的朋友也忘了。的障碍真是大哟。”敏明听了这话,简直莫名其妙。又问他说:“我是谁?有那么好福气住在这里。我真是在这里住过吗?”那人回答说:“你是谁?你自己知道。若是说你不曾住过这里,我就领你到处逛一逛,瞧你认得不认得。” 敏明听见那人要领她到处去逛逛,就忙忙答应,但所见的东西,敏明一点也记不清楚,总觉得样样都是新鲜的。那人瞧见敏明那么迷糊,就对她说:“你既然记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诉你。” 敏明和那人走过一座碧玉牌楼。两边的树罗列成行,开着很好看的花。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色齐备。树上有些鸟声,唱得很好听。走路时,有些微风慢慢吹来,吹得各色的花瓣纷纷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还在空中飞来飞去。敏明的头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贴满,遍体熏得很香。那人说:“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们往来。它们的花是长年开放的。”敏明说:“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总记不起来。”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很好的乐音。敏明说:“谁在那边奏乐?”那人回答说:“那里有人奏乐,这里的声音都是发于自然的。你所听的是前面流水的声音。我们再走几步就可以瞧见。”进前几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着奇异的花草,还有好些水鸟在那里游泳。敏明只认得些荷花、溪鶒,其余都不认得。那人很不耐烦,把各样的东西都告诉她。 他们二人走过一道桥,迎面立着一片琉璃墙。敏明说:“这墙真好看,是谁在里面住?”那人说:“这里头是乔答摩宣要的道场。现时正在演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领你进去听一听。”敏明贪恋外面的风景,不愿意进去。她说:“咱们逛会儿再进去罢。”那人说:“你只会听粗陋的声音,看简略的颜色和闻污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会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墙的尽头,还是穿入树林。他们踏着落花一直进前,树上的鸟声,叫得更好听。敏明抬起头来,忽然瞧见南边的树枝上有一对很美丽的鸟呆立在那里,丝毫的声音也不从他们的嘴里发出。敏明指着向那人说:“只只鸟儿都出声吟唱,为什么那对鸟儿不出声音呢?那是什么鸟?”那人说:“那是命命鸟。为什么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听见“命命鸟”三字,心里似乎有点觉悟。她注神瞧着那鸟,猛然对那人说:“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么,为何我们都站在那里?”那人说:“是不是,你自己觉得。”敏明抢前几步,看来还是一对呆鸟。她说:“还是一对鸟儿在那里,也许是我的眼花了。” 他们绕了几个弯,当前现出一节小溪把两边的树林隔开。对岸的花草,似乎比这边更新奇。树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来。树下有许多男女:有些躺着的,有些站着的,有些坐着的。各人在那里说说笑笑,都现出很亲密的样子。敏明说:“那边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点,我们一同过去逛逛罢。”那人说:“对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尘,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说:“我不怕。你领我过去逛逛罢。”那人见敏明一定要,过去就对她说:“你必要过那边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桥过去。”他说完这话就不见了。敏明回头瞧见那人不在,自己循着水边,打算找一道桥过去。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只得站在这边瞧过去。 她瞧见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几乎被葬在底下。有一个男子坐在对岸的水边,身上也是满了落花。一个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紫衣女子听了,向他微笑,就离开他。走不多远,又遇着一位男子站在树下,她又向那男子说:“我很爱你,你是我的命。我们是命命鸟,除你以外,我没有爱过别人。”那男子也回答说:“我对于你的爱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爱过别的女人。” 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心里因此发生了许多问题,就是:那紫衣女子为什么当面撒谎,和那两位男子的回答为什么不约而同?她回头瞧那坐在水边的男子还在那里,又有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还是对他说紫衣女子所说的话。那男子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还是挨着次序向各个男子说话。她走远了,话语的内容虽然听不见,但她的形容老没有改变。各个男子对她也是显出同样的表情。 敏明瞧见各个女子对于各个男子所说的话都是一样;各个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里正在疑惑,忽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对岸的花瓣刮得干干净净,那班男女立刻变成很凶恶的容貌,互相啮食起来。敏明瞧见这个光景,吓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声喝道:“嗳呀!你们的感情真是反复无常。” 敏明手里那杯咖啡被这一喝,全都泻在她的裙上。楼下的玛弥听见楼上的喝声,也赶上来。玛弥瞧见敏明周身冷汗,扑在镜台上头,忙上前把她扶起,问道:“姑娘你怎样啦?烫着了没有?”敏明醒来,不便对玛弥细说,胡乱答应几句就打发她下去。 敏明细想刚才的异象,抬头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觉得那塔还是被彩云绕住,越显得十分美丽。她立起来,换过一条绛色的裙子,就坐在她扑卧榻上头。她想起在树林里忽然瞧见命命鸟变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觉悟他们两个是这边的命命鸟,和对岸自称为命命鸟的不同。她自己笑着说:“好在你不在那边。幸亏我不能过去。” 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从敏明回来,加陵没有一天不来找她。近日觉得敏明的精神异常,以为自己没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兴。加陵觉得他自己有好些难解决的问题,不能不对敏明说。第一,是他父亲愿意他去当和尚;第二,纵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对,顽固的父亲未必承认。现在瞧见敏明这样,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来。 加陵一天早晨来到敏明家里,瞧见她的态度越发冷静,就安慰她说:“好朋友,你不必忧心,日子还长呢。我在咱们的事情上头已经有了打算。父亲若是不肯,咱们最终的办法就是‘照例逃走’。你这两天是不是为这事生气呢?”敏明说:“这倒不值得生气。不过这几晚睡得迟,精神有一点疲倦罢了。” 加陵以为敏明的话是真,就把前日向父亲要求的情形说给她听。他说:“好朋友,你瞧我的父亲多么固执。他一意要我去当和尚,我前天向他说些咱们的事,他还要请人来给我说法,你说好笑不好笑?”敏明说:“什么法?”加陵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昙摩蜱请来。我以为有别的事要和他商量,谁知他叫我到跟前教训一顿。你猜他对我讲什么经呢?好些话我都忘记了。内中有一段是很有趣、很容易记的。我且念给你听: “佛问摩邓曰:‘女爱阿难何似?’女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音;爱阿难行步。’佛言:‘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气不净。’” “昙摩蜱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偷笑。因为身体上的污秽,人人都有,那能因着这些小事,就把爱情割断呢?况且这经本来不合对我说;若是对你念,还可以解释得去。” 敏明听了加陵末了那句话,忙问道:“我是摩邓吗?怎样说对我念就可以解释得去?”加陵知道失言,忙回答说:“请你原谅,我说错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摩邓,是说这本经合于对女人说。”加陵本是要向敏明解嘲,不意反触犯了她。敏明听了那几句经,心里更是明白。他们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总没有尽情吐露出来。加陵坐不多会,就告辞回家去了。 涅槃节近啦。敏明的父亲直催她上比古去,加陵知道敏明明日要动身,在那晚上到她家里,为的是要给她送行。但一进门,连人影也没有,转过角门,只见玛弥在她屋里缝衣服。那时候约在八点钟的光景。 加陵问玛弥说:“姑娘呢?”玛弥抬头见是加陵,就陪笑说:“姑娘说要去找你,你反来找她。她不曾到你家去吗?她出门已有一点钟工夫了。”加陵说:“真的么?”玛弥回了一声:“我还骗你不成。”低头还是做她底活计。加陵说:“那么,我就回去等她。……你请。” 加陵知道敏明没有别处可去,她一定不会趁瑞大光的热闹。他回到家里,见敏明没来,就想着她一定和女伴到绿绮湖上乘凉。因为那夜的月亮亮得很,敏明和月亮很有缘;每到月圆的时候,她必招几个朋友到那里谈心。 加陵打定主意,就向绿绮湖去。到的时候,觉得湖里静寂得很。这几天是涅槃节期,各庙里都很热闹,绿绮湖的冷月没人来赏玩,是意中的事。加陵从爱德华第七的造像后面上了山坡,瞧见没人在那里,心里就有几分诧异。因为敏明每次必在那里坐,这回不见她,谅是没有来。 他走得很累,就在凳上坐一会。他在月影朦胧中瞧见地下有一件东西,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条蝉翼纱的领巾。那巾的两端都绣一个吉祥海云的徽识,所以他认得是敏明的。 加陵知道敏明还在湖边,把领巾藏在袋里,就抽身去找她。他踏二弯虹桥,转到水边的乐亭,瞧没有人,又折回来。他在山丘上注神一望,瞧见西南边隐隐有个人影,忙上前去,见有几分像敏明。加陵蹑步到野蔷薇垣后面,意思是要吓她。他瞧见敏明好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静静伏在那里看她要做什么。 敏明找了半天,随在乐亭旁边摘了一枝优钵昙花,走到湖边,向着瑞大光合掌礼拜。加陵见了,暗想她为什么不到瑞大光膜拜去?于是再蹑足走近湖边的蔷薇垣,那里离敏明礼拜的地方很近。 加陵恐怕再触犯她,所以不敢做声。只听她的祈祷。 女弟子敏明,稽首三世诸佛:我自万劫以来,迷失本来智性,因此堕入轮回,成女人身。现在得蒙大慈,示我三生因果。我今悔悟,誓不再恋天人,致受无量苦楚。愿我今夜得除一切障碍,转生极乐国土。愿勇猛无畏阿弥陀,俯听恳求接引我。南无阿弥陀佛。 加陵听了她这番祈祷,心里很受感动。他没有一点悲痛,竟然从蔷薇垣里跳出来,对着敏明说:“好朋友,我听你刚才的祈祷,知道你厌弃这世间,要离开它。我现在也愿意和你同行。” 敏明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和我同行,莫不你也厌世吗?”加陵说:“我不厌世。因为你的原故,我愿意和你同行。我和你分不开。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敏明说:“不厌世,就不必跟我去。你要记得你父亲愿你做一个转法轮的能手。你现在不必跟我去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加陵说:“你说不厌世就不必死,这话有些不对。譬如我要到蛮得勒去,不是嫌恶仰光,不过我未到过那城,所以愿意去瞧一瞧。但有些人很厌恶仰光,他巴不得立刻离开才好。现在,你是第二类的人,我是第一类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你同行?”敏明不料加陵会来,更不料他一下就决心要跟从她。现在听他这一番话语,知道他与自己的觉悟虽然不同,但她常感得他们二人是那世界的命命鸟,所以不甚阻止他。到这里,她才把前几天的事告诉加陵。加陵听了,心里非常的喜欢,说:“有那么好的地方,为何不早告诉我?我一定离不开你了,我们一块儿去罢。” 那时月光更是明亮。树林里萤火无千无万地闪来闪去,好像那世界的人物来赴他们的喜筵一样。 加陵一手搭在敏明的肩上,一手牵着她。快到水边的时候,加陵回过脸来向敏明的唇边啜了一下。他说:“好朋友,你不亲我一下么?”敏明好像不曾听见,还是直地走。 他们走入水里,好像新婚的男女携手入洞房那般自在,毫无一点畏缩。在月光水影之中,还听见加陵说:“咱们是生命的旅客,现在要到那个新世界,实在叫我快乐得很。”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商人妇 “先生,请用早茶。”这是二等舱的侍者催我起床的声音。我因为昨天上船的时候太过忙碌,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倦,从九点一直睡到早晨七点还没有起床。我一听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来,把早晨应办的事情弄清楚,然后到餐厅去。 那时节餐厅里满坐了旅客。个个在那里喝茶,说闲话:有些预言欧战谁胜谁负的;有些议论袁世凯该不该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变乱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党运动的。那种唧唧咕咕的声音,弄得一个餐厅几乎变成菜市。我不惯听这个,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记》跑到右舷找一个地方坐下,预备和书里的双卿谈心。 我把书打开,正要看时,一位印度妇人携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到跟前,和我面对面地坐下。这妇人,我前天在极乐寺放生池边曾见过一次,我也瞧着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见她在左右舷乘凉。我一瞧见她,就动了我的好奇心,因为她的装束虽是印度的,然而行动却不像印度妇人。 我把书搁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过来瞧我的时候,我又装做念书。我好几次是这样办,恐怕她疑我有别的意思,此后就低着头,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里信口唱些印度歌给小孩听,那孩子也指东指西问她说话。我听她的回答,无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脸上。她见我抬起头来,就顾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向闽南土话问我说:“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么?”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乡人,所问的也带着乡人的口气。在说话之间,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来,好像初学说话的一样。我被她这一问,心里的疑团结得更大,就回答说:“我要回厦门去。你曾到过我们那里么?为什么能说我们的话?”“呀!我想你瞧我的装束像印度妇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华侨叫祖国做唐山)人。我实在告诉你,我家就在鸿渐。” 那孩子瞧见我们用土话对谈,心里奇怪得很,他摇着妇人的膝头,用印度话问道:“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他是谁?”也许那孩子从来不曾听过她说这样的话,所以觉得希奇。我巴不得快点知道她的底蕴,就接着问她:“这孩子是你养的么?”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后向我叹一口气说:“为什么不是呢!这是我在麻德拉斯养的。” 我们越谈越熟,就把从前的畏缩都除掉。自从她知道我的里居、职业以后,她再也不称我做“老叔”,更转口称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说给我听。我因为她的境遇很希奇,就请她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她谈得高兴,也就应许了。那时,我才把书收入口袋里,注神听她诉说自己的历史。 我十六岁就嫁给青礁林荫乔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开糖铺。他回家的时候虽然少,但我们的感情决不因为这样就生疏。我和他过了三四年的日子,从不曾拌过嘴,或闹过什么意见。有一天,他从角尾回来,脸上现出忧闷的容貌。一进门就握着我的手说:“惜官(闽俗:长辈称下辈或同辈的男女彼此相称,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后),我的生意已经倒闭,以后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听了这话,不由得问他:“为什么呢?是买卖不好吗?”他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坏的。这几天那里赌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赢了许多,但是后来都输得精光,甚至连店里的生财家伙,也输给人了。……我实在后悔,实在对你不住。”我怔了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么话来责备他。 他见我的泪流下来,忙替我擦掉,接着说:“哎!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哭过,现在你向我掉泪,简直像熔融的铁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儿上一样。我的难受,实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担忧,我找些资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当下我们二人面面相觑,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我心里虽有些规劝的话要对他说,但我每将眼光射在他脸上的时候,就觉得他有一种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说,早就理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以后可不要再耍钱,要知道赌钱……” 他在家里闲着,差不多有三个月。我所积的钱财倒还够用,所以家计用不着他十分挂虑。我镇日出外借钱做资本,可惜没有人信得过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无可奈何,就动了过番(闽人说到南洋为过番)的念头。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时候,我为他摒挡一切应用的东西,又拿了一对玉手镯教他到厦门兑来做盘费。他要趁早潮出厦门,所以我们别离的前一夕足足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独自一人走回来,心里非常烦闷,就伏在案上,想着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会这样不会。正这样想,蓦然一片急步声达到门前,我认得是他,忙起身开了门,问:“是漏了什么东西忘记带去么?”他说:“不是,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我到那边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总得给你来信。若是五六年后我不能回来,你就到那边找我去。”我说:“好罢。这也值得你回来叮咛,到时候我必知道应当怎样办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罢。”他紧握着我的手,长叹了一声,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荫尽处,瞧他下了长堤,才把小门关上。 我与林荫乔别离那一年,正是二十岁。自他离家以后,只来了两封信,一封说他在新加坡丹让巴葛开杂货店,生意很好。一封说他的事情忙,不能回来。我连年望他回来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虚空了。 邻舍的妇人常劝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们夫妇离别已经十年,过番找他虽是不便,却强过独自一人在家里挨苦。我把所积的钱财检妥,把房子交给乡里的荣家长管理,就到厦门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惯风浪的颠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时节,我心里的喜欢,简直在这辈子里头不曾再遇见。我请人带我到丹让巴葛义和诚去。那时我心里的喜欢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我瞧店里的买卖很热闹,我丈夫这十年间的发达,不用我估量,也就罗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里的伙计都不认识我,故得对他们说明我是谁和来意。有一位年轻的伙计对我说:“头家(闽人称店主为头家)今天没有出来,我领你到住家去罢。”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里住,同时我又猜他一定是再娶了,不然,断没有所谓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伙计打听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车转了几个弯,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楼房停住。伙计说:“我先进去通知一声。”他撇我在外头,许久才出来对我说:“头家早晨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哪。头家娘请你进去里头等他一会儿,也许他快要回来。”他把我两个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里,我随着他进去。 我瞧见屋里的陈设十分华丽。那所谓头家娘的,是一个马来妇人,她出来,只向我略略点了一个头。她的模样,据我看来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规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礼。她头上戴的金刚钻和珠子,身上缀的宝石、金、银,衬着那副黑脸孔,越显出丑陋不堪。 她对我说了几句套话,又叫人递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在一边吸烟、嚼槟榔,不大和我攀谈。我想是初会生疏的缘故,所以也不敢多问她的话。不一会,得得的马蹄声从大门直到廊前,我早猜着是我丈夫回来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许多,肚子也大起来了。他口里含着一技雪茄,手里扶着一根象牙杖,下了车,踏进门来,把帽子挂在架上。见我坐在一边,正要发问,那马来妇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她的话我虽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气像有点不对。 我丈夫回头问我说:“惜官,你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一声?是谁叫你来的?”我以为他见我以后,必定要对我说些温存的话,哪里想到反把我诘问起来!当时我把不平的情绪压下,陪笑回答他,说:“唉,荫哥,你岂不知道我不会写字么?咱们乡下那位写信的旺师常常给人家写别字,甚至把意思弄错了,因为这样,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写。我又是决意要来找你的,不论迟早总得动身,又何必多费这番工夫呢?你不曾说过五六年后若不回去,我就可以来吗?”我丈夫说:“吓!你自己倒会出主意。”他说完,就横横地走进屋里。 我听他所说的话,简直和十年前是两个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是嫌我年长色衰呢,我觉得比那马来妇人还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么多年,事事承顺他,从不曾做过越出范围的事。荫哥给我这个闷葫芦,到现在我还猜不透。 他把我安顿在楼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里,也不和我说话。那马来妇人倒是很殷勤,走来对我说:“荫哥这几天因为你的事情很不喜欢。你且宽怀,过几天他就不生气了。晚上有人请咱们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她这种甘美的语言,叫我把从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条大红绉裙,她一见了,不由得笑起来。我觉得自己满身村气,心里也有一点惭愧。她说:“不要紧,请咱们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时新的样式。咱们就出门罢。” 马车走了许久,穿过一丛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门口。进门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一面张望,一面随着她到客厅去。那里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摆设着。一班女客都是马来人和印度人。她们在那里叽哩咕噜地说说笑笑,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也撇下我去和她们谈话。不一会,她和一位妇人出去,我以为她们逛花园去了,所以不大理会。但过了许久的工夫,她们只是不回来,我心急起来,就向在座的女人说:“和我来的那位妇人往哪里去?”她们虽能会意,然而所回答的话,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个软垫上,心头跳动得很厉害。一个仆人拿了一壶水来,向我指着上面的筵席作势。我瞧见别人洗手,知道这是食前的规矩,也就把手洗了。她们让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里是我应当坐的地方,就顺着她们指定给我的坐位坐下。她们祷告以后,才用手向盘里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头一次掬东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们又教我用指头的方法。我在那里,很怀疑我丈夫的马来妇人不在座,所以无心在筵席上张罗。 筵席撤掉以后,一班客人都笑着向我亲了一下吻就散了。当时我也要跟她们出门,但那主妇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妇在屋里指手画脚做哑谈,正笑得不可开交,一位五十来岁的印度男子从外头进来。那主妇忙起身向他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个生地方遇见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缩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说:“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钱买你。你住这里好。”他说的虽是唐话,但语格和腔调全是不对的。我听他说把我买过来,不由得恸哭起来。那主妇倒是在身边殷勤地安慰我。那时已是入亥时分,他们教我进里边睡,我只是和衣在厅边坐了一宿,哪里肯依他们的命令! 先生,你听到这里必定要疑我为什么不死。唉!我当时也有这样的思想,但是他们守着我好像囚犯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绪过了,不但不愿死,而且要留着这条命往前瞧瞧我的命运到底是怎样的。 买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户耶。他是一个氆氇商,因为在新加坡发了财,要多娶一个姬妾回乡享福。偏是我的命运不好,趁着这机会就变成他的外国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个月,他就把我带到麻德拉斯去。 阿户耶给我起名叫利亚。他叫我把脚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个窟窿,带上一只钻石鼻环。他说照他们的风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带鼻环,因为那是妇人的记号。他又把很好的“克尔塔”(回妇上衣)、“马拉姆”(胸衣)和“埃撒”(裤)教我穿上。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回回婆子了。 阿户耶有五个妻子,连我就是六个。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余的我很憎恶她们,因为她们欺负我不会说话,又常常戏弄我。我的小脚在她们当中自然是希罕的,她们虽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们在阿户耶面前拔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马是阿户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卖时张罗筵席的那个主妇。她很爱我,常劝我用“撒马”来涂眼眶,用指甲花来涂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妇人每日用这两种东西和我们唐人用脂粉一样。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亚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为不能写信的缘故,致使荫哥有所借口,现在才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愿意在这举目无亲的时候用功学习些少文字。她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当我的教师是绰绰有余的。 我从阿噶利马念了一年,居然会写字了!她告诉我他们教里有一本天书,本不轻易给女人看的,但她以后必要拿那本书来教我。她常对我说:“你的命运会那么蹇涩,都是阿拉给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后或者有大快乐临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尽。”这种定命的安慰,在那时节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泼一点。 我和阿户耶虽无夫妻的情,却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这孩子(她说时把手抚着那孩子的顶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养的。我活了三十多岁才怀孕,那种痛苦为我一生所未经过。幸亏阿噶利马能够体贴我,她常用话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过于难受,就对我说:“呀!利亚,你且忍耐着罢。咱们没有无花果树的福分(《可兰经》载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贼来引诱,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当时他们二人的天衣都化没了。他们觉得赤身的羞耻,就向乐园里的树借叶子围身。各种树木因为他们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惟有无花果树瞧他们二人怪可怜的,就慷慨借些叶子给他们。阿拉嘉许无花果树的行为,就赐它不必经过开花和受蜂蝶搅扰的苦而能结果),所以不能免掉怀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时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怜你,就赐给你平安。”我在临产的前后期,得着她许多的帮助,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产后,不上四个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里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离别。她虽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终不能知道。阿噶利马为什么离开我呢?说来话长,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们隔壁有一位十八岁的小寡妇名叫哈那,她四岁就守寡了。她母亲苦待她倒罢了,还要说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来生就不能超脱。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别人,常常在后园里偷哭。她家的园子和我们的园子只隔一度竹篱,我一听见她哭,或是听见她在那里,就上前和她谈话,有时安慰她,有时给东西她吃,有时送她些少金钱。 阿噶利马起先瞧见我周济那寡妇,很不以为然。我屡次对她说明,在唐山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济,从不分什么教门。她受我的感化,后来对于那寡妇也就发出哀怜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马拿些银子正从篱间递给哈那,可巧被阿户耶瞥见。他不声不张,蹑步到阿噶利马后头,给她一掌,顺口骂说:“小母畜,贱生的母猪,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到屋里,气得满身哆嗦,指着阿噶利马说:“谁教你把钱给那婆罗门妇人?岂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吗?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圣典。‘马赛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的‘布卡’(面幕)放下来罢。” 我在里头得清楚,以为骂过就没事。谁知不一会的工夫,阿噶利马珠泪承睫地走进来,对我说:“利亚,我们要分离了!”我听这话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她说:“你不听见他叫我把‘布卡’放下来罢?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过两天他气平了,总得叫我回来。”那时我一阵心酸,不晓得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我们抱头哭了一场就分散了。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长大癞”,这两句话实在是人间生活的常例呀! 自从阿噶利马去后,我的凄凉的历书又从“贺春王正月”翻起。那四个女人是与我素无交情的。阿户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脸,猬毛似的胡子,我一见了就憎厌,巴不得他快离开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没有别的事情。我因为阿噶利马的事,吓得连花园也不敢去逛。 过几个月,我的苦生涯快挨尽了!因为阿户耶借着病回他的乐园去了。我从前听见阿噶利马说过:妇人于丈夫死后一百三十日后就得自由,可以随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规定的日子才出去,无奈她们四个人因为我有孩子,在财产上恐怕给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们的手段,我也不忍说了。 哈那劝我先逃到她姊姊那里。她教我送一点钱财给她的姊夫,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见过,性情也很不错。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们四个人的心肠鬼蜮到极,若是中了她们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亚可特住。我和她约定了,教她找机会通知我。 一星期后,哈那对我说她的母亲到别处去,要夜深才可以回来,教我由篱笆逾越过去。这事本不容易,因事后须得使哈那不致于吃亏。而且篱上界着一行釠线,实在教我难办。我抬头瞧见篱下那棵波罗蜜树有一桠横过她那边,那树又是斜着长上去的。我就告诉她,叫她等待人静的时候在树下接应。 原来我的住房有一个小门通到园里。那一晚上,天际只有一点星光,我把自己细软的东西藏在一个口袋里,又多穿了两件衣裳,正要出门,瞧见我的孩子睡在那里。我本不愿意带他同行,只怕他醒时瞧不见我要哭起来,所以暂住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吸乳。他吸的时节,才实在感得我是他的母亲,他父亲虽与我没有精神上的关系,他却是我养的。况且我去后,他不免要受别人的折磨。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双泪直流。因为多带一个孩子,会教我的事情越发难办。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他驼起来,低声对他说:“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还得乖乖地睡。”幸亏他那时好像理会我的意思,不大作声。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说明愿意抛弃我应得的产业和逃走的理由,然后从小门出去。 我一手往后托住孩子,一手拿着口袋,蹑步到波罗蜜树下。我用一条绳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树,到分桠的地方少停一会。那时孩子哼了一两声,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又摇他几下,再把口袋扯上来,抛过去给哈那接住。我再爬过去,摸着哈那为我预备的绳子,我就紧握着,让身体慢慢坠下来。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绳子锉伤了。 我下来之后,谢过哈那,忙忙出门,离哈那的门口不远就是爱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话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个老头子,也许听不明白哈那所说的话。他划到塞德必特车站,又替我去买票。我初次搭车,所以不大明白行车的规矩,他叫我上车,我就上去。车开以后,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错了。 车到一个小站,我赶紧下来,意思是要等别辆车搭回去。那时已经夜半,站里的人说上麻德拉斯的车要到早晨才开。不得已就在候车处坐下。我把“马支拉”(回妇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约有三四点钟的工夫。偶一抬头,瞧见很远一点灯光由栅栏之间射来,我赶快到月台去,指着那灯问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笑说:“这妇人连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认启明星做车头的探灯哪。”我瞧真了,也不觉得笑起来,说:“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对着启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马的话。她曾告诉我那星是一个擅于迷惑男子的女人变的。我因此想起荫哥和我的感情本来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决不忍把他最爱的结发妻卖掉。我又想着自已被卖的不是不能全然归在荫哥身上。若是我情愿在唐山过苦日子,无心到新加坡去依赖他,也不会发生这事。我想来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过唐突。我自问既然逃得出来,又何必去依赖哈那的姊姊呢?想到这里,仍把孩子抱回候车处,定神解决这问题。我带出来的东西和现银共值三千多卢比,若是在村庄里住,很可以够一辈子的开销,所以我就把独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诸星陆续收了它们的光,惟有启明仍在东方闪烁着。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有一种声音从它的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的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向人打听客栈所在的地方,都说要到贞葛布德才有。于是我又搭车到那城去。我在客栈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钻石鼻环兑出去所得的金钱买来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间房和一个小园,四面种些露兜树当做围墙。印度式的房子虽然不好,但我爱它靠近村庄,也就顾不得它的外观和内容了。我雇了一个老婆子帮助料理家务,除养育孩子以外,还可以念些印度书籍。我在寂寞中和这孩子玩弄,才觉得孩子的可爱,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间,就有一种很庄重的歌声送到我耳里。我到园里一望,原来是从对门一个小家庭发出来。起先我也不知道他们唱来干什么,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认识,我也常去赴他们的晚祷会。我在贞葛布德最先认识的朋友就算他们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个很可亲的女人,她劝我入学校念书,且应许给我照顾孩子。我想偷闲度日也是没有什么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绍我到麻德拉斯一个妇女学校念书。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为我照顾得很好,不必我担忧。 我在校里没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绩甚佳。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学问长进,连从前所有的见地都改变了。我毕业后直到如今就在贞葛布德附近一个村里当教习。这就是我一生经历的大概。若要详细说来,虽用一年的工夫也说不尽。 现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为我要知道卖我的到底是谁。我很相信荫哥必不忍做这事,纵然是他出的主意,终有一天会悔悟过来。 惜官和我谈了足有两点多钟,她说得很慢,加之孩子时时搅扰她,所以没有把她在学校的生活对我详细地说。我因为她说得工夫太长,恐怕精神过于受累,也就不往下再问,我只对她说:“你在那漂流的时节,能够自己找出这条活路,实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时候,若是要我帮助你去找荫哥,我很乐意为你去干。”她说:“我哪里有什么聪明,这条路不过是冥冥中指导者替我开的。我在学校里所念的书,最感动我的是《天路历程》和《鲁滨逊漂流记》,这两部书给我许多安慰和模范。我现时简直是一个女鲁滨逊哪。你要帮我去找荫哥,我实在感激。因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总得求你和我……”说到这里,那孩子催着她进舱里去拿玩具给他。她就起来,一面续下去说:“明天总得求你帮忙。”我起立对她行了一个敬礼,就坐下把方才的会话录在怀中日记里头。 过了二十四点钟,东南方微微露出几个山峰。满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顾着检点她的东西,没有出来。船入港的时候,她才携着孩子出来与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头。她对我说:“先生,想不到我会再和这个地方相见。岸上的椰树还是舞着它们的叶子;海面的白鸥还是飞来飞去向客人表示欢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会它们那时一样。如箭的时光,转眼就过了那么多年,但我至终瞧不出从前所见的和现在所见的当中有什么分别。……呀!‘光阴如箭’的话,不是指着箭飞得快说,乃是指着箭的本体说。光阴无论飞得多么快,在里头的事物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好像附在箭上的东西,箭虽是飞行着,它们却是一点不更改。……我今天所见的和从前所见的虽是一样,但愿荫哥的心肠不要像自然界的现象变更得那么慢;但愿他回心转意地接纳我。”我说:“我向你表同情。听说这船要泊在丹让巴葛的码头,我想到时你先在船上候着,我上去打听一下再回来和你同去,这办法好不好呢?”她说:“那么,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问了好几家都说不认得林荫乔这个人,那义和诚的招牌更是找不着。我非常着急,走了大半天觉得有一点累,就上一家广东茶居歇足,可巧在那里给我查出一点端倪。我问那茶居的掌柜。据他说:林荫乔因为把妻子卖给一个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数唐人的反对。那时有人说是他出主意卖的,有人说是番婆卖的,究竟不知道是谁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响,他瞧着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门关起来,全家搬到别处去了。 我回来将所查出的情形告诉惜官,且劝她回唐山去。她说:“我是永远不能去的,因为我带着这个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耻笑我,况且我对于唐文一点也不会,回去岂不要饿死吗?我想在新加坡住几天,细细地访查他的下落。若是访不着时,仍旧回印度去。……唉,现在我已成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她回乡,只叹一声说:“呀!你的命运实在苦!”她听了反笑着对我说:“先生啊,人间一切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苦乐的分别:你造作时是苦,希望时是乐;临事时是苦,回想时是乐。我换一句话说: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过去、未来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乐。昨天我对你诉说自己境遇的时候,你听了觉得很苦,因为我把从前的情形陈说出来,罗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现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来,久别、被卖、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乐在内。所以你不必为我叹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开才好。……我只求你一样,你到唐山时,若是有便,就请到我村里通知我母亲一声。我母亲算来已有七十多岁,她住在鸿渐,我的唐山亲人只剩着她咧。她的门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榄树。你打听良姆,人家就会告诉你。” 船离码头的时候,她还站在岸上挥着手中送我。那种诚挚的表情,教我永远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鸿渐去。那橄榄树下的破屋满被古藤封住,从门缝儿一望,隐约瞧见几座朽腐的木主搁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位良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黄昏后 承欢、承懽两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篓羊齿类的干草,是要用来编造果筐和花篮的。她们从那条崎岖的山径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刚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厉害,二人就把篓子放下,歇息一会。 承欢的年纪大一点,所以她的精神不如妹妹那么活泼,只坐在一根横露在地面的榕树根上头;一手拿着手巾不歇地望脸上和脖项上揩拭。她的妹妹坐不一会,已经跑入树林里,低着头,慢慢找她心识中的宝贝去了。 喝醉了的太阳在临睡时,虽不能发出他固有的本领,然而还有余威把他的妙光长箭射到承欢这里。满山的岩石、树林、泉水,受着这妙光的赏赐,越觉得秋意阑珊了。汐涨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海岸送来,远地的归鸟和落叶混着在树林里乱舞。承欢当着这个光景,她的眉、目、唇、舌也不觉跟着那些动的东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面庞飞舞着。她高兴起来,心中的意思已经禁止不住,就顺口念着:“碧海无风涛自语;丹林映日叶思飞!……”还没有念完,她的妹妹就来到跟前,衣裾里兜着一堆的叶子,说:“姊姊,你自己坐在这里,和谁说话来?你也不去帮我捡捡叶子,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哪。”她说着,顺手把所得的枯叶一片一片地拿出来,说:“这个是蚶壳……这是海星……这是没有鳍的翻车鱼……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这是……”她还要将那些受她想像变化过的叶子,一一给姊姊说明;可是这样的讲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没人愿意用工夫去领教的。承欢不耐烦地说:“你且把它们搁在篓里罢,到家才听你的,现在我不愿意听咧。”承懽斜着眼瞧了姊姊一下,一面把叶子装在篓里,说:“姊姊不晓得又想什么了。在这里坐着,愿意自己喃喃地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所说的!”承欢说:“我何尝说什么,不过念着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罢了。”她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你可以先下山去,让我自己提这篓子。”承懽说:“我不,我要陪着你走。” 二人顺着山径下来,从秋的夕阳渲染出来等等的美丽已经布满前路:霞色、水光、潮音、谷响、草香等等更不消说;即如承欢那副不白的脸庞也要因着这个就增了几分本来的姿色。承欢虽是走着,脚步却不肯放开,生怕把这样晚景错过了似的。她无意中说了声:“呀!妹妹,秋景虽然好,可惜大近残年咧。”承懽的年纪只十岁,自然不能懂得这位十五岁的姊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就接着说:“挨近残年,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残年越好,因为残年一过,爸爸就要给我好些东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还盼望它快点过去哪。” 她们的家就在山下,门前朝着南海。从那里,有时可以望见远地里一两艘法国巡舰在广州湾驶来驶去。姊妹们也说不清她们所住的到底是中国地,或是法国领土,不过时常理会那些法国水兵爱来村里胡闹罢了。刚进门,承懽便叫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平常她们一回来,父亲必要出来接她们,这一次不见他出来,承欢以为她父亲的注意是贯注在书本或雕刻上头,所以教妹妹不要声张,只好静静地走进来。承欢把篓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亲屋里。 她们的父亲关怀所住的是南边那间屋子,靠壁三五架书籍。又陈设了许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创作的。从这技术室进去就是卧房。二人进去,见父亲不在那里。承欢向壁上一望,就对妹妹说:“爸爸又拿着基达尔出去了。你到妈妈坟上,瞧他在那里不在。我且到厨房弄饭,等着你们。” 她们母亲的坟墓就在屋后自己的荔枝园中。承懽穿过几棵荔枝树,就听见一阵基达尔的乐音,和着她父亲的歌喉。她知道父亲在那里,不敢惊动他的弹唱,就蹑着脚步上前。那里有一座大理石的坟头,形式虽和平常一样,然而西洋的风度却是很浓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决做不出来,一定是关怀亲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记年月,只刻着“佳人关山恒媚”,下面一行小字是“夫关怀手泐”。承懽到时,关怀只管弹唱着,像不理会他女儿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的回光消灭了,他才立起来,一手挟着乐器,一手牵着女儿,从园里慢慢地走出来。 一到门口,承懽就嚷着:“爸爸回来了!”她姊姊走出来,把父亲手里的乐器接住,且说:“饭快好啦,你们先到厅里等一会,我就端出来。”关怀牵着承懽到厅里,把头上的义辫脱下,挂在一个衣架上头,回头他就坐在一张睡椅上和承懽谈话。他的外貌象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日本人,因为他的头发很短,两撇胡子也是含着外洋的神气。停一会,承欢端饭出来,关怀说:“今晚上咱们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说你在山上念什么诗;我也是在书架上偶然捡出十几年前你妈妈写给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这十二首诗入了乐谱,你妈妈在世时很喜欢听这个,到现在已经十一二年不弹这调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来,所以拿着乐器走到她坟上再唱给她听,唱得高兴,不觉反复了几遍,连时间也忘记了。”承欢说:“往时爸爸到墓上奏乐,从没有今天这么久,这诗我不曾听过……”承懽插嘴说:“我也不曾听过。”承欢接着说:“也许我在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饭后谈话,爸爸就唱一唱这诗,且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意思罢。”关怀说:“自你四岁以后,我就不弹这调了,你自然是不曾听过的。”他抚着承懽的头,笑说:“你方才不是听过了吗?”承懽摇头说:“那不算,那不算。”他说:“你妈妈这十二首诗没有什么可说的,不如给你们说咱们在这里住着的缘故罢。” 吃完饭,关怀仍然倚在睡椅下头,手里拿着一枝雪茄,且吸且说。这老人家在灯光之下说得眉飞目舞,教姊妹们的眼光都贯注在他脸上,好像藏在叶下的猫儿凝神守着那翩飞的蚨蝶一般。 关怀说:“我常愿意给你们说这事,恐怕你们不懂得,所以每要说时,便停止了。咱们住在这里,不但邻舍觉得奇怪,连阿欢,你的心里也是很诧异的。现在你的年纪大了,也懂得一点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诉你们罢。” “我从法国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妈妈结婚。那时刚要和东洋打仗,邓大人聘了两个法国人做顾问,请我到兵船里做通译。我想着,我到外洋是学雕刻的,通译,哪里是我做得来的事,当时就推辞他。无奈邓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碍于情面也就允许了。你妈妈虽是不愿意,因为我已允许人家,所以不加拦阻。她把脑后的头发截下来,为我做成那条假辫。”他说到这里,就用雪前指着衣架,接着说:“那辫子好像叫卖的幌子,要当差事非得带着它不可。那东西被我用了那么些年,已修理过好几次,也许现在所有的头发没有一根是你妈妈的哪。” “到上海的时候,那两个法国人见势不佳,没有就他的聘。他还劝我不用回家,日后要用我做别的事,所以我就暂住在上海。我在那里,时常听见不好的消息,直到邓大人在威海卫阵亡时,我才回来。那十二首诗就是我入门时,你妈妈送给我的。” 承欢说:“诗里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关怀说:“互相赠与的诗,无论如何,第三个人是不能理会,连自己也不能解释给人听的。那诗还搁在书架上,你要看时,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给你说此后我和你妈妈的事。” “自那次打败仗,我自己觉得很羞耻,就立意要隔绝一切的亲友,跑到一个孤岛里居住,为的是要避掉种种不体面的消息,教我的耳朵少一点刺激。你妈妈只劝我回硇州去,但我很不愿意回那里去,以后我们就定意要搬到这里来。这里离硇州虽是不远,乡里的人却没有和我往来,我想他们必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们买了这所房子,连后边的荔枝园。二人就在这里过很欢乐的日子。在这里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叫承欢……”承懽紧接着问:“我呢?”关怀说:“还没有说到你咧,你且听着,待一会才给你说。” 他接着说:“我很不愿意雇人在家里做工,或是请别人种地给我收利。但耨田插秧的事都不是我和你妈妈做得来的,所以我们只好买些果树园来做生产的源头,西边那丛椰子林也是在你一周岁时买来做纪念的。那时你妈妈每日的功课就是乳育你,我在技术室做些经常的生活以外,有工夫还出去巡视园里的果树。好几年的工夫,我们都是这样地过,实在快乐啊! “唉,好事是无常的!我们在这里住不上五年,这一片地方又被法国占据了!当时我又想搬到别处去,为的是要回避这种羞耽,谁知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的命运就是这样,要永远住在这蒙羞的土地似的。”关怀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微,那忧愤的情绪直把眼睑拫下一半,同时他的视线从女儿的脸上移开,也被地心引力吸住了。 承懽不明白父亲的心思,尽说:“这地方很好,为什么又要搬呢?”承欢说:“啊,我记得爸爸给我说过,妈妈是在那一年去世的。”关怀说:“可不是!从前搬来这里的时候,你妈妈正怀着你,因为风波的颠簸,所以临产时很不顺利,这次可巧又有了阿懽,我不愿意像从前那么唐突,要等她产后才搬。可是她自从得了租借条约签押的消息以后,已经病得支持不住了。”那声音的颤动,早已把承欢的眼泪震荡出来。然而这老人家却没有显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皱一皱他的眉头而已。 他往下说:“她产后不上十二个时辰就……”承懽急急地问:“是养我不是?”他说:“是。因为你出世不久,你妈妈便撇掉你,所以给你起个名字做阿懽,懽就是忧而无告的意思。” 这时,三个人缄默了一会。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都顺着微风从窗户间送进来。桌上那盏油灯本来被灯花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这次因着微风,更是闪烁不定,几乎要熄灭了。关怀说:“阿欢,你去把窗户关上,再将油灯整理一下。……小妹妹也该睡了,回头就同她到卧房去罢。” 不论什么人都喜欢打听父母怎样生育他,好像念历史的人爱读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承懽听到这个去处,精神正在活泼,哪里肯去安息。她从小凳子上站起来,顺势跑到父亲面前,且坐在他的膝上,尽力地摇头说:“爸爸还没有说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说罢。”承欢一面关窗,一面说:“我也愿意再听下去,爸爸就接着说罢。今晚上迟一点睡也无妨。”她把灯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着她的父亲。 油灯经过一番收拾,越显得十分明亮,关怀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头。他指着对女儿说:“那就是你妈妈去世前两三点钟的样子。”承懽说:“姊姊也曾给我说过那是妈妈,但我准知道爸爸屋里那个才是。我不信妈妈的脸难看到这个样子。”他抚着承懽的颅顶说:“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说她不好看。”他越说越远,几乎把方才所说的忘掉,幸亏承欢再用话语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续地说下去。 他说:“我的搬家计划,被你妈妈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体已藏在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懽年纪又小,服事你们两个小姊妹还忙不过来,何况搬东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终身住在这里,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愿意雇人在家里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愿意雇一个来乳育阿懽。我不信男子就不会养育婴孩,所以每日要亲自尝试些乳育的工夫。”承懽问:“爸爸,当时你有给我喝吗?”关怀说:“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时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欢,我从前不曾对你说过孟景休的事么?”承欢说:“是,他是一个孝子,因为母亲死掉,留下一个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浆从他的溢出来。”关怀笑说:“我当时若不是一个书呆子,就是这事一定要孝子才办得到,贞夫是不许做的。我每每抱着阿懽,让她啜我的,看看能够溢出乳浆不能,但试来试去,都不成功。养育的工夫虽然是苦,我却以为这是父母二人应当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该让为母的独自担任这番劳苦。” 承欢说:“可是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从你妈妈没了以后,别样事体倒不甚棘手,对于你所穿的衣服总觉得肮脏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会做针黹,整天要为你求别人缝补。这几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当时有些邻人劝我为你们续娶一个……” 承欢说:“我们有一位后娘倒好。” 那老人家瞪着眼,口里尽力地吸着雪茄,少停,他的声音就和青烟一齐冒出来。他郑重地说:“什么?一个人能像禽兽一样,只有生前的恩爱,没有死后的情愫吗?” 从他口里吐出来的青烟早已触得承懽康康地咳嗽起来。她断续地说:“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个破灶,闷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咙都不爽快。”关怀拍着她的背说:“你真会用比方!……这是从外洋带回来的习惯,不吸它也罢,你就拿去搁在烟盂里罢。”承懽拿着那枝雪茄,忽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她定到屋里把所捡的树叶拿出来,对父亲说:“爸爸吸这一枝罢,这比方才那枝好得多。”她父亲笑着把叶子接过去,仍教承懽坐在膝上,眼睛望着承欢说:“阿欢,你以再婚为是么?”他的女儿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这重要的问题。她只嘿嘿地望着父亲两只灵活的眼睛,好像要听那两点微光的回答一样。那回答的声音果如从父亲的眼光中发出来——他凝神瞧着承欢说:“我想你也不以为然。一个女人再醮,若是人家要轻看她,一个男子续娶,难道就不应当受轻视吗?所以当时凡有劝我续弦的,都被我拒绝了。我想你们没有母亲虽是可哀,然而有一个后娘更是不幸的。” 门前的海潮音,后园的蟋蟀声,加上檐牙的铁马和树上的夜啼鸟,这几种声音直像强盗一样,要从门缝窗隙间闯进来捣乱他们的夜谈。那两个女孩子虽不理会,关怀的心却被它们抢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视着窗外那似树如山的黑影。耳中听着那钟铮铮铛铛、嘶嘶嗦嗦、汩汩稳稳的杂响,口里说:“我一听见铁马的音响,就回想到你妈妈做新娘时,在洞房里走着,那脚钏铃铛的声音。那声音虽有大小的分别,风味却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欢身上,说:“你妈妈姓山,所以我在日间或夜间偶然瞧见尖锥形的东西就想着山,就想着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她实在没死,不过是怕遇见更大的羞耻,所以躲藏着,但在人静的时候,她仍是和我在一处的。她来的时候,也去瞧你们,也和你们谈话,只是你们都像不大认识她一样,有时还不瞅睬她。”承懽说:“妈妈一定是在我们睡熟时候来的,若是我醒时,断没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抚着这幼女的背说:“是的。你妈妈常夸奖你,说你聪明,喜欢和她谈话,不像你姊姊越大就越发和她生疏起来。”承欢知道这话是父亲造出来教妹妹喜欢的,所以她笑着说:“我心里何尝不时刻惦念着妈妈呢?但她一来到,我怎么就不知道,这真是怪事!” 关怀对着承欢说:“你和你妈妈离别时年纪还小,也许记不清她的模样,可是你须知道,不论要认识什么物体都不能以外貌为准的,何况人面是最容易变化的呢?你要认识一个人,就得在他的声音、容貌之外找寻,这形体不过是生命中极短促的一段罢了。树木在春天发出花叶,夏天结了果子,一到秋冬,花、叶、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说没有花、叶的就不是树木么?池中的蝌蚪,渐渐长大成长一只蛤蟆,你能说蝌蚪不是小蛤蟆么?无情的东西变得慢,有情的东西变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妈妈的坟墓为她的变化身,我觉得她的身体已经比我长得大,比我长得坚强,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处的。我到她的坟上,不是盼望她那卧在土中的肉身从墓碑上挺起来,我瞧她的身体就是那个坟墓,我对着那墓碑就和在这屋对你们说话一样。” 承懽说:“哦,原来妈妈不是死,是变化了。爸爸,你那么爱妈妈,但她在这变化的时节,也知道你是疼爱她的么?” “她一定知道的。” 承懽说:“我每到爸爸屋里,对着妈妈的遗像叫唤、抚摩,有时还敲打她几下。爸爸,若是那像真是妈妈,她肯让我这样抚摩和敲打么?她也能疼爱我,像你疼我一样么?” 关怀回答说:“一定很喜欢。你妈妈连我这么高大,她还十分疼爱,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妈妈的疼爱比爸爸大得多。你睡觉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垫枕、盖被;若是妈妈,一定要将她那只滑腻而温暖的手臂给你枕着,还要搂着你,教你不惊不慌地安睡在她怀里。你吃饭的时候,爸爸只能给你预备小碗、小盘;若是妈妈,一定要把她那软和而常摇动的膝头给你做凳子,还要亲手递好吃的东西到你口里。你所穿的衣服,爸爸只能为你买些时式的和贵重的;若是妈妈,一定要常常给你换新样式,她要亲自剪裁,亲自刺绣,要用最好看的颜色一就是你最喜欢的颜色——给你做上。妈妈的疼爱实在比爸爸的大得多!” 承懽坐在父亲膝上,一听完这段话,她的身体的跳荡好像骑在马上一样。她一面摇着身子,一面拍着自己两只小腿,说:“真的吗?她为何不对我这样做呢?爸爸,快叫妈妈从坟里出来罢。何必为着这蒙羞的土地就藏起来,不教她亲爱的女儿和她相会呢?从前我以为妈妈的脾气老是那个样子:两只眼睛瞧着人,许久也不转一下;和她说话也不答应;要送东西给她,她两只手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会伸出来接一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不懂人情的。现在我就知道她不是无知的。爸爸,你为我到坟里把妈妈请出来罢,不然,你就把前头那扇石门挪开,让我进去找她。爸爸曾说她在晚间常来,待一会,她会来么?” 关怀把她亲了一下,说:“好孩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曾叫过她?摸过她,有时还敲打她么?她现在已经变成那个样子了,纵使你到坟墓里去找她也是找不着的。她常在我屋里,常在那里(他指着屋角那石像),常在你心里,常在你姊姊心里,常在我心里。你和她说话或送东西给她时,她虽像不理你,其实她疼爱你,已经领受你的敬意。你若常常到她面前,用你的孝心、你的诚意供献给她,日子久了,她心喜欢让你见着她的容貌。她要用妩媚的眼睛瞧着你,要开口对你发言,她那坚硬而白的皮肤要化为柔软娇嫩,好像你的身体一样。待一会,她一定来,可是不让你瞧见她,因为她先要瞧瞧你对于她的爱心怎样,然后叫你瞧见她。” 承欢也随着对妹妹证明说:“是,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也很愿意见妈妈一面。后来我照着爸爸的话去做,果然妈妈从石像座儿走下来,搂着我和我谈话,好像现在爸爸搂着你和你谈话一样。” 承懽把右手的食指含在口里,一双伶俐的小眼射在地上,不歇地转动,好像了悟什么事体,还有所发明似的。她抬头对父亲说:“哦,爸爸,我明白了。以后我一定要格外地尊敬妈妈那座造像,盼望她也能下来和我谈话。爸爸,比如我用尽我的孝敬心来服侍她,她准能知道么?” “她一定知道的。” “那么,方才所捡那些叶子,若是我好好地把它们藏起来,一心供养着,将来它们一定也会变成活的海星、瓦楞子或翻车鱼了。”关怀听了,莫名其妙。承欢就说:“方才妹妹捡了一大堆的干叶子,内中有些像鱼的,有些像螺贝的,她问的是那些东西。”关怀说:“哦,也许会,也许会。”承懽要立刻跳下来,把那些叶子搬来给父亲瞧,但她的父亲说:“你先别拿出来,明天我才教给你保存它们的方法。” 关怀生怕他的爱女晚间说话过度,在睡眠时作梦,就劝承懽说:“你该去睡觉啦。我和你到屋里去罢。明早起来,我再给你说些好听的故事。”承懽说:“不,我不。爸爸还没有说完呢,我要听完了才睡。”关怀说:“妈妈的事长着呢,若是要说,一年也说不完,明天晚上再接下去说罢。”那小女孩于是从父亲膝上跳下来,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先要到爸爸屋里瞧瞧那个妈妈。”关怀就和她进去。 他把女儿安顿好,等她睡熟,才回到自己屋里。他把外衣脱下,手里拿着那个叆叇囊,和腰间的玉佩,把玩得不忍撒手,料想那些东西一定和他的亡妻关山恒媚很有关系。他们的恩爱公案必定要在临睡前复讯一次。他走到石像前,不歇用手去摩弄那坚实而无知的物体,且说:“多谢你为我留下这两个女孩,教我的晚景不至过于惨淡。不晓得我这残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速速地和你同住在一处。唉!你的女儿是不忍离开我的,要她们成人,总得在我们再会之后。我现在正浸在父亲的情爱中,实在难以解决要怎样经过这衰弱的残年,你能为我和从你身体分化出来的女儿们打算么?”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注意听着那石像的回答。可是那用手造的东西怎样发出她的意思,我们的耳根太钝,实在不能听出什么话来。 他站了许久,回头瞧见承欢还在北边的厅里编织花篮,两只手不停地动来动去,口里还低唱着她的工夫歌。他从窗门对女儿说:“我儿,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编罢。今晚上妹妹话说得过多,恐怕不能好好地睡,你得留神一点。”承欢答应一声,就把那个未做成的篮子搁起来,把那盏小油灯拿着到自己屋里去了。 灯光被承欢带去以后,满屋都被黑暗充塞着。秋萤一只两只地飞入关怀的卧房,有时歇在石像上头。那光的闪烁,可使关山恒媚的脸对着她的爱者发出一度一度的流盼和微笑。但是从外边来的,还有汩稳的海潮音,嘶嗉的蟋蟀声,铮铛的铁马响,那可以说是关山恒媚为这位老鳏夫唱的催眠歌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缀网劳蛛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结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罢。” 世间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我再结网时, 要结在玳瑁梁栋 珠玑帘拢; 或结在断井颓垣 荒烟蔓草中呢? 生的巨灵按手在我头上说: “自己选择去罢, 你所在的地方无不兴隆、亨通。” 虽然,我再结的网还是像从前那么脆弱, 敌不过外力冲撞; 我网的形式还要像从前那么整齐—— 平行的丝连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状吗? 他把“生的万花筒”交给我,说: “望里看罢, 你爱怎样,就结成怎样。” 呀,万花筒里等等的形状和颜色 仍与从前没有什么差别! 求你再把第二个给我, 我好谨慎地选择。 “咄咄!贪得而无智的小虫! 自而今回溯到濛鸿, 从没有人说过里面有个形式与前相同。 去罢,生的结构都由这几十颗‘彩琉璃屑’幻成种种, 不必再看第二个生的万花筒。” 那晚上的月色格外明朗,只是不时来些微风把满园的花影移动得不歇地作响。素光从椰叶下来,正射在尚洁和她的客人史夫人身上。她们二人的容貌,在这时候自然不能认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对谈的声音却像幽谷的回响,没有一点模糊。 周围的东西都沉默着,像要让她们密谈一般,树上的鸟儿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里的虫儿也不敢做声;就是尚洁身边那只玉狸,也当主人所发的声音为催眠歌,只管齁齁地沉睡着。她用纤手抚着玉狸,目光注在她的客人身上,懒懒地说:“夺魁嫂子,外间的闲话是听不得的。这事我全不计较——我虽不信定命的说法,然而事情怎样来,我就怎样对付,毋庸在事前预先谋定什么方法。” 她的客人听了这场冷静的话,心里很是着急,说:“你对于自己的前程太不注意了!若是一个人没有长久的顾虑,就免不了遇着危险,外人的话虽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的态度显示得明了一点,教人不疑惑你才是。” 尚洁索性把王狸抱在怀里,低着头,只管摩弄。一会儿,她才冷笑了一声,说:“吓吓,夺魁嫂子,你的话差了,危险不是顾虑所能闪避的。后一小时的事情,我们也不敢说准知道,哪哪能顾到三四个月、三两年那么长久呢?你能保我待一会不遇着危险,能保我今夜里睡得平安么?纵使我准知道今晚上会遇着危险,现在的谋虑也未必来得及。我们都在云雾里走,离身二三尺以外,谁还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经里说:‘不要为明日自夸,因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这句话,你忘了么?……唉,我们都是从渺茫中来,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这条云封雾锁的生命路程里走动,莫如止住你的脚步;若是你有漫游的兴趣,纵然前途和四围的光景暧昧,不能使你赏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横竖是往前走,顾虑什么? “我们从前的事,也许你和一般侨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愿意破坏自己的名誉,也不忍教他出丑。你既是要我把态度显示出来,我就得略把前事说一点给你听,可是要求你暂时守这个秘密。 “论理,我也不是他的……” 史夫人没等她说完,早把身子挺起来,作很惊讶的样子,回头用焦急的声音说:“什么?这又奇怪了!” “这倒不是怪事,且听我说下去。你听这一点,就知道我的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的童养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过婚礼——那就是说,夫妇的名分,在我身上用不着。当时,我并不是爱他,不过要仗着他的帮助,救我脱出残暴的婆家。走到这个地方,依着时势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认他为夫……” “原来你们的家有这样特别的历史。……那么,你对于长孙先生可以说没有精神的关系,不过是不自然的结合罢了。” 尚洁庄重地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爱情么?诚然,我从不曾在别人身上用过一点男女的爱情,别人给我的,我也不曾辨别过那是真的,这是假的。夫妇,不过是名义上的事,爱与不爱,只能稍微影响一点精神的生活,和家庭的组织是毫无关系的。” “他怎样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认识我的人都觉得出来。然而我却没有领他的情,因为他从没有把自己的行为检点一下。他的嗜好多,脾气坏,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会堂去,每听到人家说我是长孙可望的妻子,就非常的惭愧。我常想着从不自爱的人所给的爱情都是假的。” “我虽然不爱他,然而家里的事,我认为应当替他做的,我也乐意去做。因为家庭是公的,爱情是私的。我们两人的关系,实在就是这样。外人说我和谭先生的事,全是不对的。我的家庭已经成为这样,我又怎能把它破坏呢?” 史夫人说:“我现在才看出你们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诉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闲话。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个纯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说着,用手轻轻地拍一拍尚洁的肩膀,就站立起来告辞。 尚洁陪她在花荫底下走着,一面说:“我很愿意你把这事的原委单说给史先生知道。至于外间传说我和谭先生有秘密的关系,说我是淫妇,我都不介意。连他也好几天不回来啦。我估量他是为这事生气,可是我并不辩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把真心拿出来给人家看;纵然能够拿出来,人家也看不明白,那么,我又何必多费唇舌呢?人对于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见,就不容易把真相观察出来。凡是人都有成见,同一件事,必会生出歧异的评判,这也是难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样批评我,也不管他怎样疑惑我,我只求自己无愧,对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蝼蚁便了。你放心罢,等到事情临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对付。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谈罢。” 她送客人出门,就把玉狸抱到自己房里。那时已经不早,月光从窗户进来,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里的东西染得和铅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边按了一按铃子,须臾,女佣妥娘就上来。她问:“佩荷姑娘睡了么?”妥娘在门边回答说:“早就睡了。消夜已预备好了,端上来不?”她说着,顺手把电灯拧着,一时满屋里都着上颜色了。 在灯光之下,才看见尚洁斜倚在床上。流动的眼睛,软润的颔颊,玉葱似的鼻,柳叶似的眉,桃绽似的唇,衬着蓬乱的头发……凡形体上各样的美都凑合在她头上。她的身体,修短也很合度。从她口里发出来的声音,都合音节,就是不懂音乐的人,一听了她的话语,也能得着许多默感。她见妥娘把灯拧亮了,就说:“把它拧灭了吧。光太强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这里消夜。我不觉得十分饥饿,不必端上来,你们可以自己方便去。把东西收拾清楚,随着给我点一支洋烛上来。” 妥娘遵从她的命令,立刻把灯灭了,接着说:“相公今晚上也许又不回来,可以把大门扣上吗?” “是,我想他永远不回来了。你们吃完,就把门关好,各自歇息去罢,夜很深了。” 尚洁独坐在那间充满月亮的房里,桌上一枝洋烛已燃过三分之二,轻风频拂火焰,眼看那枝发光的小东西要泪尽了。她于是起来,把烛火移到屋角一个窗户前头的小几上。那里有一个软垫,几上搁几本经典和祈祷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课就是跪在那垫上默记三两节经句,或是诵几句祷词。别的事情,也许她会忘记,惟独这圣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里冥想了许多,睁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烛台上逃走了。 她立起来,把卧具整理妥当,就躺下睡觉,可是她怎能睡着呢?呀,月亮也循着宾客底礼,不敢相扰,慢慢地辞了她,走到园里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虽然辞去,她还不转眼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像要诉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辗来转去,忽听园里“嚁嚁”一声,响得很厉害,她起来,走到窗边,往外一望,但见一重一重的树影和夜雾把园里盖得非常严密,教她看不见什么。于是她蹑步下楼,唤醒妥娘,命她到园里去察看那怪声的出处。妥娘自己一个人哪里敢出去,她走到门房把团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围墙边察一察。团哥也就起来了。 妥娘去不多会,便进来回话。她笑着说:“你猜是什么呢?原来是一个蹇运的窃贼摔倒在我们的墙根。他的腿已摔坏了,脑袋也撞伤了,流得满地都是血,动也动不得了。团哥拿着一枝荆条正在抽他哪。” 尚洁听了,一霎时前所有的恐怖情绪一时尽变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墙根。团哥还在那里,“你这该死的东西……不知厉害的坏种!……”一句一鞭,打骂得很高兴。尚洁一到,就止住他,还命他和妥娘把受伤的贼扛到屋里来。她吩咐让他躺在贵妃榻上。仆人们都显出不愿意的样子,因为他们想着一个贼人不应该受这么好的待遇。 尚洁看出他们的意思,便说:“一个人走到做贼的地步是最可怜悯的。若是你们不得着好机会,也许……”她说到这里,觉得有点失言,教她的佣人听了不舒服,就改过一句说话:“若是你们明白他的境遇,也许会体贴他。我见了一个受伤的人,无论如何,总得救护的。你们常常听见‘救苦救难’的话,遇着忧患的时候,有时也会脱口地说出来,为何不从‘他是苦难人’那方面体贴他呢?你们不要怕他的血沾脏了那垫子,尽管扶他躺下兽。”团哥只得扶他躺下,口里沉吟地说:“我们还得为他请医生去吗?” “且慢,你把灯移近一点,待我来看一看。救伤的事,我还在行。妥娘,你上楼去把我们那个常备药箱,捧下来。”又对团哥说:“你去倒一盆清水来罢。” 仆人都遵命各自干事去了。那贼虽闭着眼,方才尚洁所说的话,却能听得分明。他心里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个罪人,反觉他是世界里一个最能得人爱惜的青年。这样的待遇,也许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着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慈悲的太太,菩萨保佑慈悲的大太!” 那人的太阳边受了一伤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厉害。她用药棉蘸水轻轻地把伤处周围的血迹涤净,再用绷带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转身要上楼去换衣服,蓦听得外面敲门的声很急,就止步问说:“谁这么早就来敲门呢?” “是警察罢。” 妥娘提起这四个字,叫她很着急。她说:“谁去告诉警察呢?”那贼躺在贵妃榻上,一听见警察要来,恨不能立刻起来跪在地上求恩。但这样的行动已从他那双劳倦的眼睛表白出来了。尚洁跑到他跟前,安慰他说:“我没有叫人去报警察……”正说到这里,那从门外来的脚步已经踏进来。 来的并不是警察,却是这家的主人长孙可望。他见尚洁穿着一件睡衣站在那里和一个躺着的男子说话,心里的无明业火已从身上八万四千个毛孔里发射出来。他第一句就问:“那人是谁?” 这个问实在叫尚洁不容易回答,因为她从不曾问过那受伤者的名字,也不便说他是贼。 “他……他是受伤的人……” 可望不等说完,便拉住她的手,说:“你办的事,我早已知道。我这几天不回来,正要侦察你的动静,今天可给我撞见了。我何尝辜负你呢?……一同上去罢,我们可以慢慢地谈。”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边,看得情急,就大声嚷着:“他是贼!” “我是贼,我是贼!”那可怜的人也嚷了两声。可望只对着他冷笑,说:“我明知道你是贼。不必报名,你且歇一歇罢。” 一到卧房里,可望就说:“我且问你,我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学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礼拜堂听道,我便特地为你预备车马。现在你有学问了,也入教了,我且问你,学堂教你这样做,教堂教你这样做么?” 他的话意是要诘问她为什么变心,因为他许久就听见人说尚洁嫌他鄙陋不文,要离弃他去嫁给一个姓谭的。夜间的事,他一概不知,他进门一看尚洁的神色,老以为她所做的是一段爱情把戏。在尚洁方面,以为他是不喜欢她这样待遇窃贼。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赋的,她也觉得这样办,于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没有冲突,就回答说:“是的,学堂教我这样做,教会也教我这样做。你敢是……” “是吗?”可望喝了一声,猛将怀中小刀取出来向尚洁的肩膀上一击。这不幸的妇人立时倒在地上,那玉白的面庞已像渍在胭脂膏里一样。 她不说什么,但用一种沉静的和无抵抗的态度,就足以感动那愚顽的凶手。可望见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绪已把凶猛的怒气克服了。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只站在一边出神。他看尚洁动也不动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时,他觉得自己的罪恶压住他,不许再逗留在那里,便溜烟似地往外跑。 妥娘见他跑了,知道楼上必有事故,就赶紧上来,她看尚洁那样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声,一面上去,要把她搀扶起来。尚洁这时,眼睛略略睁开,像要对她说什么,只是说不出。她指着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见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的手便即酥软,周身发抖,待要扶她,也没有气力了。她含泪对着主妇说:“容我去请医生罢。”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请史夫人来,便回答说:“好,我也去请史夫人来。”她教团哥看门,自己雇一辆车找救星去了。 医生把尚洁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术,赶到史夫人来时,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医生对史夫人说:“长孙夫人的伤不甚要紧,保养一两个星期便可复元。幸而那刀从肩胛骨外面脱出来,没有伤到肺叶——那两个创口是不要紧的。” 医生辞去以后,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这时,尚洁的精神稍微恢复,就对她的知交说:“我不能多说话,只求你把底下那个受伤的人先送到公医院去,其余的,待我好了再给你说。……唉,我的嫂子,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你这几天得和我同在一块儿住。” 史夫人一进门就不明白底下为什么躺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妥娘去时,也没有对她详细地说。她看见尚洁这个样子,又不便往下问。但尚洁的颖悟性从不会被刀所伤,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这个闷葫芦,就说:“我现在没有气力给你细说,你可以向妥娘打听去。就要速速去办,若是他回来,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来,就陪着她在房里,没有回家。那四岁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啼啼笑笑,过她的平安日子。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过去。她也渐次复元了。她想许久没有到园里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来。她们穿过那晚上谈话的柳荫,来到园边一个小亭下,就歇在那里。她们坐的地方满开了玫瑰,那清静温香的景色委实可以消灭一切忧闷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些好花,待一会,可以折几枝带回屋里。” “你且歇歇,我为你选择几枝罢。”史夫人说时,便起来折花。尚洁见她脚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说:“你看,你脚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为什么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头一看,用手把花提起来,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史夫人说:“这花不好。”因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还有一边是被虫伤了。她怕说出伤字,要伤尚洁的心,所以这样回答。但尚洁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递过来给她看。 “夺魁嫂,你说它不好么?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还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你以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上头,只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命运的偃蹇和亨通,于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 谈话之间,妥娘领着史夺魁先生进来。他向尚洁和他的妻子问过好,便坐在她们对面一张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说什么,头一句就问:“事情怎样解决呢?” 史先生说:“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给长孙夫人一个信。昨天在会堂里有一个很激烈的纷争,因为有些人说可望的举动是长孙夫人迫他做成的,应当剥夺她赴圣筵的权利。我和我奉真牧师在席间极力申辩,终归无效。”他望着尚洁说:“圣筵赴与不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的信仰决不能为仪式所束缚,我们的行为,只求对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为我没有把那可怜的人交给警察,便责罚我么?” 史先生摇头说:“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那事上头。前天可望寄一封长信到会里,说到你怎样对他不住,怎样想弃绝他去嫁给别人。他对于你和某人、某人往来的地点、时间都说出来。且说,他不愿意再见你的面,若不与你离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说的人很多,我们怎样申辩也挽不过来。我们虽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么凭据来证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这里不像我们祖国,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况且他的买卖起先都是你拿资本出来,要离异时,照法律,最少总得把财产分一半给你。……像这样的男子,不要他也罢了。” 尚洁说:“那事实现在不必分辩,我早已对嫂子说明了。会里因为信条的缘故,说我的行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圣筵——这是他们所信的,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说到末一句,声音便低下了。她的颜色很像为同会的人误解她和误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她听了史先生这话,便兴奋起来,说:“这何必问?你不常听见人说:‘水是一样,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吗?我管保我所得能化为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变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话,倒也不必。我本没有正式和他行过婚礼,自毋须乎在法庭上公布离婚。若说他不愿意再见我的面,我尽可以搬出去。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么?……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给他……” “可是你一把财产全部让给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还有佩荷呢?” 尚洁沉吟半晌便说:“不妨,我私下也曾积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罢了。但不论如何,我总得自己挣扎。至于佩荷……”她又沉思了一会,才续下去说:“好罢,看他的意思怎样,若是他愿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个人离开这里就是。” 他们夫妇二人深知道尚洁的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导。并且她在无论什么事情上头都用一种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态度常显出十分冷静和沉毅,做出来的事,有时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够解决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听了她的话,便不再说什么,只略略把眉头皱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这两三个星期间,也很为她费了些筹划。他们有一所别业在土华地方,早就想教尚洁到那里去养病,到现在她才开口说:“尚洁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过你的身体还不甚复元,不能立刻出去做什么事情,何不到我们的别庄里静养一下,过几个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对他妻子说:“这也好。只怕路途远一点,由海船去,最快也得两天才可以到。但我们都是惯于出门的人,海涛的颠簸当然不能制服我们,若是要去的话,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长孙夫人。” 尚洁也想找一个静养的地方,不意他们夫妇那么仗义,所以不待踌躇便应许了。她不愿意为自己的缘故教别人麻烦,因此不让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说:“寂寞的生活是我尝惯的。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许多当办的事情,哪里能够和我同行?还是我自己去好一点。我很感谢你们二位的高谊,要怎样表示我的谢忱,我却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万分之一。我只说一声‘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烦你再去问他要怎样处置佩荷,等这事弄清楚,我便要动身。”她说着,就从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间选出一朵好看的递给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钮门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辞,替她办交涉去了。 土华在马来半岛的西岸,地方虽然不大,风景倒还幽致。那海里出的珠宝不少,所以住在那里的多半是搜宝之客。尚洁住的地方就在海边一丛棕林里。在她的门外,不时看见采珠的船往来于金的塔尖和银的浪头之间。这采珠的工夫赐给她许多教训。因为她这几个月来常想着人生就同入海采珠一样,整天冒险入海里去,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采珠者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这个感想决不会妨害她的生命。她见那些人每天迷蒙蒙地搜求,不久就理会她在世间的历程也和采珠的工作一样。要得着多少,得着什么,虽然不在她的权能之下,可是她每天总得入海一遭,因为她的本分就是如此。 她对于前途不但没有一点灰心,且要更加奋勉。可望虽是剥夺她们母女的关系,不许佩荷跟着她,然而她仍不忍弃掉她的责任,每月要托人暗地里把吃的用的送到故家去给她女儿。 她现在已变主妇的地位为一个珠商的记室了。住在那里的人,都说她是人家的弃妇,就看轻她,所以她所交游的都是珠船里的工人。那班没有思想的男子在休息的时候,便因着她的姿色争来找她开心。但她的威仪常是调伏这班人的邪念,教他们转过心来承认她是他们的师保。 她一连三年,除干她的正事以外,就是教她那班朋友说几句英吉利语,念些少经文,知道些少常识。在她的团体里,使令、供养、无不如意。若说过快活日子,能像她这样也就不劣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有缺陷的。社会地位,没有她的分;家庭生活,也没有她的分;我们想想,她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前一项,于她是不甚重要的;后一项,可就缭乱她的衷肠了!史夫人虽常寄信给她,然而她不见信则已,一见了信,那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就加增千百倍。 她一想起她的家庭,每要在树林里徘徊,树上的蛁蟧常要幻成她女儿的声音对她说:“母思儿耶?母思儿耶?”这本不是奇迹,因为发声者无情,听音者有意;她不但对于那些小虫的声音是这样,即如一切的声音和颜色,偶一触着她的感官,便幻成她的家庭了。 她坐在林下,遥望着无涯的波浪,一度一度地掀到岸边,常觉得她的女儿踏着浪花踊跃而来,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里,手拿着一张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给她寄来的。她翻来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头,又得着常时所现的异象。她看见一个人携着她的女儿从海边上来,穿过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说:“长孙夫人,许久不见,贵体康健啊!我领你的女儿来找你哪。” 尚洁此时,展一展眼睛,才理会果然是史先生携着佩荷找她来。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话,便上前用力搂住佩荷,她的哭声从她爱心的深密处殷雷似地震发出来。佩荷因为不认得她,害怕起来,也放声哭了一场。史先生不知道感触了什么,也在旁边只尽管擦眼泪。 这三种不同情绪的哭泣止了以后,尚洁就呜咽地问史先生说:“我实在喜欢。想不到你会来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来!……”她要问的话很多,一时摸不着头绪。只搂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庄重地说:“夫人,我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 “你且镇定一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得着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来找你。这奇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几天才听见我奉真牧师说的。我牧师自那年为你的事卸职后,他的生活,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缝匠,晚间还做制饼师吗?我信得过,神必要帮助他,因为神的儿子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业还顺利吗?” “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劳动,在合宜的时候,还到处去传福音哪。他现在不用这样地吃苦,因为他的老教会看他的行为,请他回国仍旧当牧师去,在前一个星期已经动身了。” “是吗!谢谢神!他必不能长久地受苦。” “就是因为我牧师回国的事,我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长孙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么?这事详细地说起来,倒是一种神迹。我现在来,也是为告诉你这件事。” “前几天,长孙先生忽然到我家里找我。他一向就和我们很生疏,好几年也不过访一次,所以这次的来,教我们很诧异。他第一句就问你的近况如何,且诉说他的懊悔。他说这反悔是忽然的,是我牧师警醒他的。现在我就将他的话,照样他说一遍给你听—— “‘在这两三年间,我牧师常来找我谈话,有时也请我到他的面包房里去听他讲道。我和他来往那么些次,就觉得他是我的好师傅。我每有难决的事情或疑虑的问题,都去请教他。我自前年生事,二人分离以后,每疑惑尚洁官的操守,又常听见家里佣人思念她的话,心里就十分懊悔。但我总想着,男人说话将军箭,事已做出,哪里还有脸皮收回来?本是打算给它一个错到底的。然而日子越久,我就越觉得不对。到我牧师要走,最末次命我去领教训的时候,讲了一个章经,教我很受感动。散会后,他对我说,他盼望我做的是请尚洁官回来。他又念《马可福音》十章给我听,我自得着那教训以后,越觉得我很卑鄙、凶残、淫秽,很对不住她。现在要求你先把佩荷带去见她,盼望她为女儿的缘故赦兔我。你们可以先走,我随后也要亲自前往。’” “他说懊悔的话很多,我也不能细说了。等他来时,容他自己对你细说罢。我很奇怪我牧师对于这事,以前一点也没有对我说过,到要走时,才略提一提;反教他来到我那里去,这不是神迹吗?” 尚洁听了这一席话,却没有显出特别愉悦的神色,只说:“我的行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为要得人家的怜恤和赞美;人家怎样待我,我就怎样受,从来是不计较的。别人伤害我,我还饶恕,何况是他呢?他知道自己的鲁莽,是一件极可喜的事。——你愿意到我屋里去看一看吗?我们一同走走罢。” 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史先生问起她在这里的事业如何,她不愿意把所经历的种种苦处尽说出来,只说:“我来这里,几年的工夫也不算浪费,因为我已找着了许多失掉的珠子了!那些灵性的珠子,自然不如入海去探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竟能得着二三十颗。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尚洁把她事情结束停当,等可望不来,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里和她的朋友们告辞,在路上就遇见可望跟着一个本地人从对面来。她认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抢前几步去迎他,说:“可望君,平安哪!”可望一见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个敬礼,说:“可敬的妇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伤害我的身体,和你我二人的感情,此后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实在不配再见你的面,盼望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心中。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为,还要请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动身,我随后回来。” 尚洁见他那番诚恳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心里自然满是愉快,且暗自谢她的神在他身上所显的奇迹。她说:“呀!往事如梦中之烟,早已在虚幻里消散了,何必重新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积聚日间的怨恨、怒气和一切伤心的事到夜里,何况是隔了好几年的事?请你把那些事情搁在脑后罢。我本想到船里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辞行。你怎样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史先生现时在他的别业——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同到那里去罢,待一会,再出来辞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为我还有些正当的事情要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同回去,什么事,以后我才叫你知道。” “那么,你教这土人领你去罢,从这里走不远就是。我先到船里,回头再和你细谈。再见哪!” 她从土华回来,先住在史先生家里,意思是要等可望来到,一同搬回她的旧房子去。谁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华所说的话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进来对她说:“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后天就搬回去罢。他寄给我这一封信说,他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爱情所致,因他爱你的缘故,所以伤了你。现在他要把从前邪恶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改过来,且要偿还你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他已经到槟榔屿了。他不直接写信给你的缘故,是怕你伤心,故此写给我,教我好安慰你;他还说从前一切的产业都是你的,他不应独自霸占了许多,要求你尽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来。” “这样看来,不如你先搬回去,我这里派人去找他回来如何?唉,想不到他一会儿就能悔改到这步田地!” 她遇事本来很沉静,史先生说时,她的颜色从不曾显出什么变态,只说:“为爱情么?为爱而离开我么?这是当然的,爱情本如极利的斧子,用来剥削命运常比用来整理命运的时候多一些。他既然规定他自己的行程,又何必费工夫去寻找他呢?我是没有成见的,事情怎样来,我怎样对付就是。” 尚洁搬回来那天,可巧下了一点雨,好像上天使园里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净来迎接它们的旧主人一样。她进门时,妥娘正在整理厅堂,一见她来,便嚷着:“奶奶,你回来了!我们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间乱得很,等我把各样东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园去看看罢,你手植各样的花木都长大了。后面那棵释迦头长得像罗伞一样,结果也不少,去看看罢。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来了,他们现时也在园里。” 她和妥娘说了几句话,便到园里。一拐弯,就看见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树荫底下一张凳上——那就是几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谈话的地方。她走来,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里。史夫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安慰她的话。她像不信自己这样的命运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论的解释来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满足。然而她一时不能说出合宜的话,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无忧郁在内。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佩荷拿着树枝把结在玫瑰花上一个蜘蛛网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许久,就想出一个意思来。 她说:“呀,我给这个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 “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的网便成了。” “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 “它的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各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 “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 史夫人还要说时,妥娘来说屋子已收拾好了,请她们进去看看。于是,她们一面谈,一面离开那里。 园里没人,寂静了许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从叶底出来,向着网的破裂处,一步一步,慢慢补缀。它补这个干什么?因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法投递之邮件 给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地址不明,退发信人写明再递。 诵幼,我许久没见你了。我近来患失眠症。梦魂呢,又常困在躯壳里飞不到你身边,心急得很。但世间事本无客人着急的余地,越着急越不能到,我只得听其自然罢了。你总不来我这里,也许你怪我那天藏起来,没有出来帮你忙的缘故。呀,诵幼,若你因那事怪了我,可就冤枉极了!我在那时,全身已抛在烦恼的海中,自救尚且不暇,何能顾你?今天接定慧的信,说你已经被释放了,我实在欢喜得很!呀,诵幼,此后须要小心和男子相往来。你们女子常说“男子坏的很多”,这话诚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子的坏,并非他生来就是如此的,是跟女子学来的。诵幼,我说这话,请你不要怪我。你的事且不提,我拿文锦的事来说罢。他对于尚素本来是很诚实的,但尚素要将她和文锦的交情变为更亲密的交情,故不得不胡乱献些殷勤。呀,女人的殷勤,就是使男子变坏的砒石哟!我并不是说女子对于男子要很森严、冷酷,象怀霄待人一样,不过说没有智慧的殷勤是危险的罢了。 我盼望你今后的景况象湖心的白鸽一样。 给贞蕤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离广州。 自走马营一别,至今未得你的消息。知道你的生活和行脚僧一样,所以没有破旅愁的书信给你念。昨天从(禾元)香处听见你的近况,且知道你现在住在这里,不由得我不写这几句话给你。 我的朋友,你想北极的冰洋上能够长出花菖蒲,或开得象尼罗河边的王莲来么?我劝你就回家去罢。放着你清凉而恬淡的生活不享,飘零着找那不知心的“知心人”,为何自找这等刑罚?纵说是你当时得罪了他,要找着他向他谢罪,可是罪过你已认了,那温润不挠、如玉一般的情好岂能弥补得毫无瑕疵? 我的朋友,我常想着我曾用过一管笔,有一天无意中把笔尖误烧了(因为我要学篆书,听人说烧尖了好写),就不能再用它。但我很爱那笔,用尽许多法子,也补救不来;就是拿去找笔匠,也不能出什么主意,只是叫我再换过一管罢了。我对于那天天接触的小宝贝,虽舍不得扔掉,也不能不把它藏在笔囊里。人情虽不能象这样换法,然而,我们若在不能换之中,姑且当做能换,也就安慰多了。你有心牺牲你的命运,他却无意成就你的愿望,你又何必?我劝你早一点回去罢,看你年少的容貌或逃镜影中,在你背后的黑影快要闯入你的身里,把你青春一切活泼的风度赶走,把你光艳的躯壳夺去了。 我再三叮咛你,不知心的“知心人”,纵然找着了,只是加增懊恼,毫无用处的。 给小峦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人已入疯人院。 绿绮湖边的夜谈,是我们所不能忘掉的。但是,小峦,我要告诉你,迷生决不能和我一样,常常惦念着你,因为他的心多用在那恋爱的遗骸上头。你不是教我探究他的意思吗?我昨天一早到他那里去,在一件事情上,使我理会他还是一个爱的坟墓的守护者。若是你愿意听这段故事,我就可以告诉你。 我一进门时,他垂着头好象很悲伤的样子,便问:“迷生,你又想什么来?”他叹了一声才说:“她织给我的领带坏了!我身边再也没有她的遗物了!人丢了,她的东西也要陆续地跟着她走,真是难解!”我说:“是的,太阳也有破坏的日子,何况一件小小东西,你不许它坏,成么?” “为什么不成。若是我不用它,就可以保全它,然而我怎能不用?我一用她给我留下的器用,就藉那些东西要和她交通,且要得着无量安慰。”他低垂的视线牵着手里的旧领带接着说:“唉,现在她的手泽都完了!” 小峦,你想他这样还能把你惦记在心里么?你太轻于自信了。我不是使你失望,我很了解他,也了解你,你们固然是亲戚,但我要提醒除你疏淡的友谊外,不要多走一步。因为,凡最终的地方,都是在对岸那很高、很远、很暗,且不能用平常的舟车达到底。你和迷生的事,据我现在的观察,纵使蜘蛛的丝能够织成帆,蜣螂的甲能够装成船,也不能渡你过第一步要过的心意的海洋。你不要再发痴了,还是回向莲台,拜你那低头不语的偶像好。你常说我给麻醉剂你服,不错的!若是我给一毫一厘的兴奋剂你服,恐怕你要起不来了。 答劳云 不能投递的原因——劳云已投金光明寺,在岭上,不能递。 中夜起来,月还在座,渴鼠蹑上桌子偷我笔洗里的墨水喝,我一下床它就吓跑了。它惊醒我,我吓跑它,也是公道的事情。到窗边坐下,且不点灯,回想去年此夜,我们正在了因的园里共谈,你说我们在万本芭蕉底下直象草根底下斗鸣的小虫。唉,今夜那园里的小虫必还在草根底下叫着,然而我们呢?本要独自出去一走,怎奈院里鬼影历乱,又没有侣伴,只得作罢了。睡不着,偏想茶喝,到后房去,见我的小丫头被慵睡锁得很牢固,不好解放她,喝茶的念头,也得作罢了。回到窗边坐下,摩摩窗棂,无意摩着你前月的信,就仗着月灯再念了一遍,可幸你的字比我写得还要粗大,念时,尚不费劲。在这时候,只好给你写这封回信。 劳云,我对了因所说,那得天下荒山,重叠围合,做个太监牢——野兽当逻卒,古树作栅栏,烟去拟桎梏,茑萝为索链,——闲散地囚尽你这流动人愁怀的诗犯?不想你真要自首去了!去也好,但我只怕你一去到那里便成诗境,不是诗牢了。 你问我为什么叫你做诗犯,我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我觉得你的诗虽然很好,可是你心里所有的和手里写出来的总不能适合,不如把笔摔掉,到那只许你心儿领会的诗牢去更妙。遍世间尽是诗境,所以诗人易做。诗人无论遇着什么,总不肯竫嘿着,非发出些愁苦的诗不可。真是难解。譬如今夜夜色,若你在时,必要把院里所有的调戏一番,非叫它们都哭了,你不甘心。这便是你的过犯了。所以我要叫你做诗犯,很盼望你做个诗犯。 一手按着手电灯,一手写字,很容易乏,不写了。今夜起来,本不是为给你写回信,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就误了我半小时,不能和我那个“月”默谈。这又是你的罪过! 院里的虫声直如鬼哭,听得我毛发尽竦。还是埋头枕底,让那只小鼠畅饮一场罢。 给琰光 不能投递之原因——琰光南归就婚,嘱所有男友来书均退回。 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生面人,彼此间再也不能有什么微妙深沉的认识了,这也是难怪的。白孔雀和白熊虽是一样清白,而性情的冷暖各不相同,故所住的地方也不相同。我看出来了!你是白熊,只宜徘徊于古冰峥嵘的岩壑间,当然不能与我这白孔雀一同飞翔于缨藤缕缕、繁花树树的森林里。可惜我从前对你所有意绪,到今日落得寸断毫分,流离到踪迹都无。我终恨我不是创作者呀!怎么连这刹那等速的情爱时间也做不来? 我热极了,躺在病床上,只是同冰作伴。你的情愫也和冰一样,我愈热,你愈融,结果只使我戴着一头冷水。就是在手中的,也消融尽了。人间第一痛苦就是无情的人偏会装出多情的模样,有情的倒是缄口束手,无所表示!启芳说我是泛爱者,劳生说我是兼爱者,但我自己却以为我是困爱者。我实对你说,我自己实不敢作,也不能作爱恋业,为困于爱,故镇日颠倒于这甜苦的重围中,不能自行救度。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主所不能救的。爱的迷蒙是一切天人师所不能训诲开示的。爱的刚愎是一切调御丈夫所不能降伏的。 病中总希望你来看看我,不想你影儿不露,连信也不来!似游丝的情绪只得因着记忆的风挂搭在西园西篱,晚霞现处。那里站着我儿时曾爱,现在犹爱的邕。她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女伴,二十四年的别离,我已成年,而心象中的邕还是两股小辫垂在绿衫儿上。毕章是别离好呵!别离的人总不会老的,你不来也就罢了,因为我更喜欢在旧梦中寻找你。 你去年对我说那句话,这四百日中,我未尝忘掉要给你一个解答。你说爱是你的,你要予便予,要夺便夺。又说要得你的爱须付代价。咦,你老脱不掉女人的骄傲!无论是谁,都不能有自己的爱,你未生以前,爱恋早已存在,不过你偷了些少来眩惑人罢了。你到底是个爱的小窃,同时是个爱的典质者。你何尝花了一丝一忽的财宝,或费了一言一动的劳力去索取爱恋,你就想便宜得来,高贵地售出?人间第二痛苦就是出无等的代价去买不用劳力得来的爱恋。我实在告诉你,要代价的爱情,我买不起。 焦把纸笔拿到床边,迫着我写信给你,不得已才写了这一套话。我心里告诉我说,从诚实心表见出来的言语,永不致于得罪人,所以我想上头所说的不会动你的怒。 给憬然三姑 不能投递之原因——本宅并无“三姑”称谓。 我来找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已嫁了,怎么你总不敢出来和我叙叙旧话?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天”以后才可以见你么?三千里的海山,十二年的隔绝,此间:每年、每月、每个时辰、每一念中都盼着要再会你。一踏入你的大门,我心便摆得如秋千一般,几乎把心房上的大脉震断了。谁知坐了半天,你总不出来!好容易见你出来,客气话说了,又坐我背后。那时许多人要与我谈话,我怎好意思回过脸去向着你? 合卺酒是女人的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所以你一见了我,只似曾相识,似不相识,似怕人知道我们曾相识,两意三心,把旧时的好话都撇在一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同在昌华小榭赏残荷。我的手误触在竹栏边的仙人掌上,竟至流血不止。你从你的镜囊取出些粉纸,又拔两根你香柔而黑甜的头发,为我裹缠伤处。你记得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头发虽然不如弦的韧,用来缠伤,足能使得,就是用来系爱人的爱也未必不能胜任。”你含羞说出的话真的把我心系住,可是你的记忆早与我的伤痕一同丧失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们同在屋顶放一只心形纸鸢。你扶着我的肩膀看我把线放尽了。纸鸢腾得很高,因为风力过大,扯得线儿欲断不断。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你说:“这也不是‘红线’,容它断了罢。”我说:“你想我舍得把我偷闲做成的‘心’放弃掉么?纵然没有红线,也不能容它流落。”你说:“放掉假心,还有真心呢。”你从我手里把白线夺过去,一撒手,纸鸢便翻了无数的筋斗,带着堕线飞去,挂在皇觉寺塔顶。那破心的纤维也许还存在塔上,可是你的记忆早与当时的风一样地不能追寻了。 有一次,我们在流花桥上听鹧鸪,你的白袜子给道傍的曼陀罗花汁染污了。我要你脱下来,让我替你洗净。你记得当时你说什么来?你说:“你不怕人笑话么,——岂有男子给女人洗袜子的道理?你忘了我方才用栀子花蒂在你掌上写了我的名字么?一到水里,可不把我的名字从你手心洗掉,你怎舍得?”唉,现在你的记忆也和写在我掌上的名字一同消灭了! 真是合卺酒是女人慲兜汤,一喝便把儿女旧事都忘了。但一切往事在我心中都如残机的线,线线都相连着,一时还不能断尽。我知道你现在很快活,因为有了许多子女在你膝下。我一想起你,也是和你对着儿女时一样地喜欢。 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澈,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着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覆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的玉簪,破贝来造你的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的生命来造你的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的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的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的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的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的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的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的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的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个爱恋的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的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的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簰筏,终要因它的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的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覆真龄 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的步覆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的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峦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的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的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的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颗枫树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的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的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的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的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的爱迹归来。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的冷话。您想是不是? 给怀(上雨+下青) 不能投递之原因——此信遗在道旁,由陈斋夫拾回。 好几次写信给你都从火炉里捎去。我希望当你看见从我信笺上出来那几缕烟在空中飘扬的时候,我的意见也能同时印入你的网膜。 怀(上雨+下青),我不愿意写信给你的缘故,因为你只当我是有情的人,不当我是有趣的人。我常对人说,你是可爱的,不过你游戏天地的心比什么都强,人还够不上爱你。朋友们都说我爱你,连你也是这样想,真是怪事!你想男女得先定其必能相爱,然后互相往来么?好人甚多,怎能个个爱恋他?不过这样的成见不止你有,我很可以原谅你。我的朋友,在爱的田园中,当然免不了三风四雨。从来没有不变化的天气能教一切花果开得斑斓,结得磊砢的。你连种子还没下,就想得着果实,便是办不到的。我告诉你,真能下雨的云是一声也不响的。不掉点儿的密云,雷电反发射得弥满天地。所以人家的话,不一定就是事实,请你放心。 男子愿意做女人的好伴侣、好朋友,可不愿意当她们的奴才,供她们使令。他愿意帮助她们,可不喜欢奉承谄媚她们,男子就是男子,媚是女人的事。你若把“女王”、“女神”的尊号暂时收在镜囊里,一定要得着许多能帮助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性地很冷酷,你不但不愿意得几位新的好友,或极疏淡的学问之交,连旧的你也要一个一个弃绝掉。嫁了的女朋友,和做了官的男相识,都是不念旧好的。与他们见面时,常竟如路人。你还未嫁,还未做官,不该施行那样的事情。我不是呵责你,也不是生气,——就使你侮辱我到极点,我也不生气。我不过尽我的情劝告你罢了。说到劝告,也是不得已的。这封信也是在万不得已的境遇底下写的,写完了,我还是盼望你收不到。 覆少觉 不能投递之原因——受信人地址为墨所污,无法投递。 同年的老弟:我知道怀书多病,故月来未尝发信问候,恐惹起她的悲怨。她自说:“我有心事万缕,总不愿写出、说出。到无可奈何时节,只得由它化作血丝飘出来。”所以她也不写信告诉我她到底是害什么病。我想她现时正躺在病榻上呢。 唉,怀书的病是难以治好的。一个人最怕有“理想”。理想不但能使人病,且能使人放弃他的性命。她甚至抱着理想的理想,怎能不每日病透二十四小时?她常对我说:“有而不完全,宁可不有。”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间找得出来的么?就是遍游亿万尘沙世界,经过庄严劫,贤劫,星宿劫,也找不着呀!不完全的世界怎能有完全的人?她自己也不完全,怎配想得一个完全的男子?纵使世间真有一个完全的男子,与她理想的理想一样,那男子对她未必就能起敬爱。罢了!这又是一种渴鹿趋阳焰的事,即令他有千万蹄,每蹄各具千万翅膀,飞跑到旷野尽处,也不能得点滴的水。何况她还盼望得到绿洲做她的憩息饮食处?朋友们说她是“愚拙的聪明人”,诚然!她真是一个万事伶俐,一时懵懂的女人。她总没想到“完全”是由妖魔画空而成,本来无东西,何能捉得住?多才、多艺、多色、多意想的人最容易犯理想病。因为有了这些,魔便乘隙于她心中画等等极乐;饰等等庄严;造等等偶像;使她这本来辛苦的身心更受造作安乐的刑罚。这刑罚,除了世人以为愚拙的人以外,谁也不能免掉。如果她知道这是魔的诡计,她就泅近解脱的岸边了,“理想”和毒花一样,眼看是美,却拿不得。三家村女也知道开美丽的花的多是毒草,总不敢取来做肴馔,可见真正聪明人还数不到她。自求辛螫的人除用自己的泪来调反省的药饵以外,再没有别样灵方。医生说她外表似冷,内里却中了很深的繁花毒。由毒生热恼,恼极成劳,故呕心有血。我早知她的病原在此,只恨没有神变威力,幻作大白香象,到阿耨达池去,吸取些清凉水来与她灌顶,使她表里俱冷。虽然如此,我还尽力向她劝说,希望她自己能调伏她理想的热毒。我写到这里,接朋友的信说她病得很凶,我得赶紧去看看她。 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的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的营生法术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想送给那人一些吃的用的。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的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的殷师。你记得他一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的声音来养活的。现在他对我说他的一只手已留在那被贼格杀的城市里。他的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的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的手,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的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的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掉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完全的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的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的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感动人,使人人的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扶他起来。他的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的愤怒和哀伤以外,上的饥饿、疲乏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的。好贵重的礼物!他们是越过满布残肢死体的战场,败瓦颓垣的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的贵女和她们的客人面前。希望那些烤红的火鸡,会将所经历的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的人民,也一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答寒光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的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的,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的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存的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的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上,当要有所选择。如际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革命的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问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问手段地摧残你的工作?所以革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的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闭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择的手段罢,一笑。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场。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的人物不见得都美,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碍? 给华妙 瑰容她的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同工作的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有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知识的需要。他不理会他们的秘密的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常常举出他的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的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的母亲。她的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摸。不过我知道她的儿子当对她的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有客人来找她的时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天天有的。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启,瞟眼的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的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低声对着他的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的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的,甚至身居重要地位的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心里已为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的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朴素”、“新生活”、“旧道德”,但是节节失败在自己的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还有什么可呕的? 本书编者附注:书信体小说《无法投递的之邮件》在《缀网劳蛛》中有11札,《危巢坠简》中3札。现将两部分合并辑入本书,共14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法投递之邮件(续) 一 给怜生 偶出郊外,小憩野店,见绿榕叶上糁满了黄尘。树根上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呻 吟着。袅说大概又是常见底那叫化子在那里演着动人同情或惹人憎恶底营生法术 罢。我喝过一两杯茶,那凄楚的声音也和点心一齐送到我面前,不由得走到树下, 想送给那人一些吃底用底。我到他跟前,一看见他底脸,却使我失惊。怜生,你说 他是谁?我认得他,你也认得他。他就是汕市那个顶会弹三弦底殷师。你记得他一 家七八口就靠着他那十个指头按弹出底声音来养活底。那在他对我说他底一只手已 留在那被贼格杀底城市里。他底家也教毒火与恶意毁灭了。他见人只会嚷:“手─ ─手──手!”再也唱不出什么好听底歌曲来。他说:“求乞也求不出一只能弹底手。 白活着是无意味的。”我安慰他说:“这是贼人行凶底一个实据,残废也有残废生活 底办法,乐观些罢。”他说:“假使贼人切悼他一双脚,也比去掉他一个指头强。有 完全底手,还可以营谋没惭愧底生活。”我用了许多话来鼓励他,最后对他说:“一 息尚存,机会未失。独臂擎天,事在人为。把你底遭遇唱出来,没有一只手,更能 感动人,使人人底手举起来,为你驱逐丑贼。”他沉吟了许久,才点了头。我随即 扶他起来。他底脸黄瘦得可怕,除掉心情底愤怒和哀伤以外,上底饥饿、疲乏 和感冒,都聚在他身上。 我们同坐着小车,轮转得虽然不快,尘土却随着车后卷起一阵阵的黑旋风。头 上一架银色飞机掠过去。殷师对于飞机已养成一种自然的反射作用,一听见声音就 蜷伏着。袅说那是自己的,他才安心。回到城里,看见报上说,方才那机是专载烤 火鸡到首都去给夫人小姐们送新年礼底。好贵重底礼物!它们是越过满布残肢尸体 底战尝败瓦颓垣底村镇,才能安然地放置在粉香脂腻底贵女和她们底客人面前。希 望那些烤红底火鸡,会将所经历底光景告诉她们。希望它们说:我们底人民,也一 样地给贼人烤着吃咧! 二 答寒光 你说你佩服近来流行底口号:革命是不择手段底。我可不敢赞同。革命是为民 族谋现在与将来的福利底伟大事业,不像泼一盆脏水那么简单。我们要顾到民族生 存底根本条件,除掉经济生活以外,还要顾到文化生活。纵然你说在革命的过程中 文化生活是不重要的,因为革命便是要为民族制造一个新而前进的文化,你也得做 得合理一点,经济一点。 革命本来就是达到革新目的底手段。要达到目的地,本来没限定一条路给我们 走。但是有些是崎岖路,有些是平坦途,有些是捷径,有些是远道。你在这些路程 上,当要有所选择。如你不择道路,你就是一个最笨的革命家。因为你为选择了那 条崎岖又复辽远的道路,你岂不是白糟蹋了许多精力、时间与物力?领导革命从事 革命底人,应当择定手段。他要执持信义、廉耻、振奋、公正等等精神的武器,踏 在共利互益的道路上,才能有光明的前途。要知道不间手段去革命,只那手段有时 便可成为前途最大的障碍。何况反革命者也可以不间手段地摧残你底工作?所以革 命要择优越的、坚强的与合理的手段;不择手段底革命是作乱,不是造福,你赞同 我的意思罢!写到此处,忽觉冷气袭人,于是急开窗户,移座近火,也算卫生上所 择底手段罢,一笑。 雍来信说她面貌丑陋,不敢登常我已回信给她说,戏台上底人物不见得都美, 也许都比她丑。只要下场时留得本来面目,上场显得自己性格,涂朱画墨,有何妨 碍? 三 给华妙 瑰容她底儿子加入某种秘密工作。孩子也干得很有劲。他看不起那些不与他一 同工作底人们,说他们是活着等死。不到几个月,秘密机关被日人发现,因而打死 了几个小同志。他幸而没被逮去,可是工作是不能再进行了,不得已逃到别处去。 他已不再干那事,论理就该好好地求些不用的知识,可是他野惯了,一点也感觉不 到知识底需要。他不理会他们底秘密底失败是由组织与联络不严密和缺乏知识,他 常常举出他底母亲为例,说受了教育只会教人越发颓废,越发不振作,你说可怜不 可怜! 瑰呢?整天要钱,不要钱,就是跳舞;不跳舞,就是……;总而言之,据她底 行为看来,也真不像是鼓励儿子去做救国工作底母亲,她底动机是什么。可很难捉 摸。不过我知道她底儿子当对她底行为表示不满意。她也不喜欢他在家里,尤其是 有客人来找她底时候。 前天我去找她,客厅里已有几个欧洲朋友在畅谈着。这样的盛会,在她家里是 天天有底。她在群客当中,打扮得像那样的女人。在谈笑间,常理会她那抽烟、耸 肩、瞟眼底姿态,没一样不是表现她底可鄙。她偶然离开屋里,我就听见一位外宾 低声对着他底同伴说:“她很美,并且充满了性的引诱。”另一位说:“她对外宾老 是这样的美利坚化。……受欧美教育底中国妇女,多是擅于表欧美的情底,甚至身 居重要地位底贵妇也是如此。”我是装着看杂志,没听见他们底对话,但心里已为 中国文化掉了许多泪。华妙,我不是反对女子受西洋教育,我反对一切受西洋教育 底男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人,自己有什么文化。大人先生们整天在讲什么“勤俭”、 “朴素”、“新生命”、“旧道德”,但是节节在自己底家庭里头,一想起来,除掉血, 还有什么可呕底?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海世间 我们的人间只有在想象或淡梦中能够实现罢了。一离了人造的上海社会,心里便想到此后我们要脱离等等社会律的桎梏,来享受那乐行忧违的潜龙生活。谁知道一上船,那人造人间所存的受、想、行、识,都跟着我们入了这自然的海洋!这些东西,比我们的行李还多,把这一万二千吨的小船压得两边摇荡。同行的人也知道船载得过重,要想一个好方法,教它的负担减轻一点,但谁能有出众的慧思呢?想来想去,只有吐些出来,此外更无何等妙计。 这方法虽是很平常,然而船却轻省得多了。这船原是要到新世界去的哟,可是新世界未必就是自然的人间。在水程中,虽然把衣服脱掉了,跳入海里去学大鱼的游泳,也未必是自然。要是闭眼闷坐着,还可以有一点勉强的自在。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罢。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家去。 呀!他的魂也随着轻烟飞去了!轻烟载不起他,把他摔下来。堕落的人连浪花也要欺负他,将那如弹的水珠一颗颗射在他身上。他几度随着波涛浮沉,气力有点不足,眼看要沉没了,幸而得文鳐的哀怜,展开了帆鳍搭救他。 文鳐说:“你这人太笨了,热火燃尽的冷灰,岂能载得你这焰红的情怀?我知道你们船中定有许多多情的人儿,动了乡思。我们一队队跟船走,又飞又泳,指望能为你们服劳,不料你们反拍着掌笑我们,驱逐我们。” 他说:“你的话我们怎能懂得呢?人造的人间的人,只能懂得人造的语言罢了。” 文鳐摇着他口边那两根短须,装作很老成的样子,说:“是谁给你分别的,什么叫人造人间,什么叫自然人间?只有你心里妄生差别便了。我们只有海世间和陆世间的分别,陆世间想你是经历惯的,至于海世间,你只能从想象中理会一点。你们想海里也有女神,五官六感都和你们一样。戴的什么珊瑚、珠贝,披的什么鲛纱、昆布。其实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并非希奇难得的宝贝。而且一说人的形态便不是神了。我们没有什么神,只有这蔚蓝的盐水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可是我们生命所从出的水,于你们反有害处。海水能夺去你们的生命。若说海里有神,你应当崇拜水,毋需再造其他的偶像。” 他听得呆了,双手扶着文鳐的帆鳍,请求他领他到海世间去。文鳐笑了,说:“我明说水中你是生活不得的。你不怕丢了你的生命么?” 他说:“下去一分时间,想是无妨的。我常想着海神的清洁、温柔、娴雅等等美德;又想着海底的花园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生物和景色,恨不得有人领我下去一游。” 文鳐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过是咸而冷的水罢了,海的美丽就是这么简单——冷而咸。你一眼就可以望见了。何必我领你呢?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海世间的生活,你是受不惯的,不如送你回船上去罢。” 那鱼一振鳍,早离了波阜,飞到舷边。他还舍不得回到这真是人造的陆世界来,眼巴巴只怅望着天涯,不信海就是方才所听情况。从他想象里,试要构造些海底世界的光景。他的海中景物真个实现在他梦想中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海角底孤星 一走近舷边看浪花怒放的时候,便想起我有一个朋友曾从这样的花丛中隐藏他 底形海这个印象,就是到世界底末比,我也忘不掉。 这桩事情离现在已经十年了。然而他在我底记忆里却不像那么久远。他是和我 一同出海的。新婚的妻子和他同行,他很穷,自己买不起头等舱位。但因新人不惯 行旅的缘故,他乐意把平生的蓄积尽量地顷泻出来,为他妻子定了一间头等舱。他 在那头等船票的佣人格上填了自己底名字,为的要省些资财。 他在船上哪里像个新郎,简直是妻底奴隶!旁人底议论,他总是不理会的。他 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愿意在船上认识什么朋友,因为他觉得同舟中只有一个人配和 他说话。这冷僻的情形,凡是带着妻子出门的人都是如此,何况他是个新婚者? 船向着赤道走,他们底热爱,也随着增长了。东方人底恋爱本带着几分爆发性, 纵然遇着冷气,也不容易收缩,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槟榔屿附近一个新辟的小埠。下 了海船,改乘小舟进去。小河边满是椰子、棕枣和树胶林。轻舟载着一对新人在这 神秘的绿荫底下经过,赤道下底阳光又送了他们许多热情、热觉、热血汗,他们更 觉得身外无人。 他对新人说:“一这样深茂的林中,正合我们幸运的居处。我愿意和你永远住 在这里。” 新人说:“这绿得不见天日的林中,只作浪人底坟墓罢了……”他赶快截住说: “你老是要说不吉利的话!然而在新婚期间,所有不吉利的语言都要变成吉利的。 你没念过书,哪里知道这林中底树木所代表的意思。书里说:‘椰子是得子息的徽 识树,’因为椰子就是‘迓子’。棕枣是表明爱与和平。树胶要把我们的身体粘得非 常牢固。至于分不开。你看我们在这林中,好像双星悬在洪蒙的穹苍下一般。双星 有时被雷电吓得躲藏起来,而我们常要闻见许多歌禽底妙音和无量野花底香味。算 来我们比双星还快活多了。” 新人笑说,“你们念书人底能干只会在女人面前搬唇弄舌罢;好听极了!听你 的话语,也可以不用那发妙音的鸟儿了,有了别的声音,倒嫌噪杂咧!┄┄可是, 我的人哪,设使我一旦死掉,你要怎办呢?” 这一问,真个是平地起雷咧!但不晓得新婚的人何以常要发出这样的问。不错 的,死底恐怖,本是和快乐底愿望一齐来的呀。他底眉不由得不皱起来了,酸楚的 心却拥出一副笑脸,说:“那么,我也可以做个孤星。” “咦,恐怕孤不了罢。” “那么,我随着你去,如何?”他不忍看着他底新人,掉头出去向着流水,两 行热泪滴下来,正和船头激成的水珠结合起来。新人见他如此,自然要后悔,但也 不能对她丈夫仟悔,因为这种悲哀底霉菌,众生都曾由母亲底胎里传染下来,谁也 没法医治的。她只能说:“得啦,又伤心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在这时间里,凡有不 言利的话语,都是吉利的么?你何不当作一种吉利话听?”她笑着,举起丈夫底手, 用他底袖口,帮助他擦眼泪。 他急得把妻子底手摔开说:“我自己会擦。我底悲哀不是你所能擦,更不是你 用我底手所能灭掉的,胸,你容我哭一会罢。我自己知道很穷,将要养不起你,所 以你……妻子忙杀了,急掩着他底口,说:“你又来了。谁有这样的心思?你要哭, 哭你的,不许再往下说了。” 这对相对无言的新夫妇,在沉默中随着流水湾行,一直驶入林荫深处。自然他 们此后定要享受些安泰的生活。然罚在那邮件难通的林中,我们何从知道他们底光 景? 三年的工夫,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以为他们已在林中做了人外的人,也就渐渐 把他们忘了。这时,我底旅期已到,买舟从槟榔屿回来。在二等舱上,我遇见一位 很熟的旅客。我左右思量,总想不起他底名姓,幸而他还认识我,他一见我便叫我 说:“落君,我又和你同船回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想我病得这样难看,你决不 能想起我是谁。”他说我想不起,我倒想起来了。 我很惊讶,因为他实在是病得很厉害了。我看见他妻子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咿 哑学舌的小婴孩躺在床上。不用问,也可断定那是他底子息。 他倒把别来的情形给我说了。他说:“自从我们到那里,她就病起来。第二年, 她生下这个女孩,就病得更厉害了。唉,幸运只许你空想的!你看她没有和我一同 回来,就知道我现在确是成为孤星了。” 我看他惟悴的病容,委实不敢往下动问,但他好像很有精神,愿意把一切的情 节都说给我听似的。他说话时,小孩子老不容他畅快地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格外 爱哭,他又不得不抚慰她。因此,我也不愿意扰他,只说:“另日你精神清爽的时 候,我再来和你谈罢。”我说完,就走出来。 那晚上,经过马来海峡,船震荡得很。满船底人,多犯了“海脖。第二天,浪 平了。我见管舱的侍者,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麻袋,往他底舱里进去。二问,才知 道他已经死了,侍者把他底尸洗净,用细台布裹好,拿了些废铁、几块煤炭,一同 放入袋里,缝起来。他底小女儿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咿哑地说了一两句不相 干的话。她会叫“爸爸”、“我要你抱”、“我要那个”等等简单的话。在这时,人们 也没工夫理会他、调戏她了,她只独自说自己的。 黄昏一到,他底丧礼,也要预备举行了。侍者把麻袋拿到船后底舷边。烧了些 楷钱,口中不晓得念了些什么,念完就把麻袋推入水里。那里船底推进机停了一会, 隆隆之声一时也静默了。船中知道这事的人都远远站着看,虽和他没有什么情谊。 然而在那时候却不免起敬的。这不是从友谊来的恭敬,本是非常难得,他竟然承受 了!他底海葬礼行过以后,就有许多人谈到他生平的历史和境遇。我也钻入队里去 听人家怎样说他。有些人说他妻子怎样好,怎样可爱。他的病完全是因为他妻子底 死,积哀所致的,照他底话,他妻子葬在万绿丛中,他却葬在不可测量的碧晶岩里 了。 旁边有个印度人,拈着他那一大缕红胡子,笑着说:“女人就是悲哀底萌蘖, 谁叫他如此?我们要避掉悲哀,非先避掉女人底纠缠不可。我们常要把小女儿献给 1迦河神,一来可以得着神惠,二来省得她长大了,又成为一个使人悲哀的恶魔。” 我摇头说:“这只有你们印度人办得到罢了,我们可不愿意这样办。诚然,女 人是悲哀底萌蘖,可是我们宁愿悲哀和她同来,也不能不要她。我们宁愿她嫁了才 死,虽然使她丈夫悲哀至于死亡,也是好的。要知道丧妻底悲衷是极神圣的悲哀。” 日落了,蔚蓝的天多半被淡薄的晚云涂成灰白色。在云缝中,隐约露出一两颗 星星。金星从东边底海涯升起来,由薄云里射出它底光辉。小女孩还和平时一样, 不懂得什么是可悲的事。她只顾抱住一个客人底腿,绵软的小手指着空外底金垦, 说:“星!我要那个!”她那副嬉笑的面庞,迥不像个孤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醍醐天女 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的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的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的化身依婆罗门人的想象,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的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的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的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教我和他到舵上的轮机旁边。我们的眼睛都望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象醍醐海的颜色。”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的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忙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的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的儿子。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很以为希奇么?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的朋友说他父母的故 我的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地方。那里有很畅茂的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的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的心。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的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他们的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摩。 树林里的路,多半是我父母开的。他们喜欢做开辟道路的人。每逢一条旧路走熟了,他们就想把路边的藤萝荆棘扫除掉,另开一条新路进去。在没有路或不是路的树林里走着,本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冒得险多,危险真个教他们遇着了。 我父亲拿着木棍,一面拨,一面往前走;母亲也在后头跟着。他们从一颗满了气根的榕树底下穿过去。乱草中流出一条小溪,水浅而清,可是很急。父亲喊着“看看”!他扶着木棍对母亲说:“真想不到这里头有那么清的流水。我们坐一会玩玩。” 于是他们二人摘了两扇棕榈叶,铺在水边,坐下,四只脚插入水中,任那活流洗濯。 父亲是一时也静不得的。他在不言中,涉过小溪,试要探那边的新地。母亲是女人,比较起来,总软弱一点。有时父亲往前走了很远,她还在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在前头走得多么远,她总不介意。她在叶上坐了许多,只等父亲回来叫她,但天色越来越晚,总不见他来。 催夕阳西下的鸟歌。兽吼,一阵阵地兴起了,母亲慌慌张张涉过水去找父亲。她从藤萝的断处,丛莽的倾倒处,或林樾的婆娑处找寻,在万绿底下,黑暗格外来得快。这时,只剩下几点萤火和叶外的霞光照顾着这位森林的女人。她的身体虽然弱,她的胆却是壮的。她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凝血聚在身边,立即走过去。她见父亲的脚还在流血,急解下自己的外衣在他腿上紧紧地绞。血果然止住,但父亲已在死的门外候着了。 母亲这时虽然无力也得橐着父亲走。她以为躺在这用虎豹做看护的森林病床上,倒不如早些离开为妙。在一所没有路的新地,想要安易地回到家里,虽不致如煮沙成饭那么难,可也不容易。母亲好容易把父亲橐过小溪,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原路。她知道在急忙中走错了道,就住步四围张望,在无意间把父亲撩在地上,自己来回地找路。她心越乱,路越迷,怎样也找不着。回到父亲身边,夜幕已渐次落下来了!她想无论如何,不能在林里过夜,总得把父亲橐出来。不幸这次她的力量完全丢了,怎么也举父亲不起,这教她进退两难了。守着呢?丈夫的伤势象很沉重,夜来若再遇见毒蛇猛兽,那就同归于尽了。走呢?自己一个不忍不得离开。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何等妙计。最后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找路出来。她摘了好些叶子,折了好些小树枝把父亲遮盖着。用了一刻功夫,居然堆成一丛小林。她手里另抱着许多合欢叶,走几步就放下一技,有时插在别的树叶下,有时结在草上,有时塞在树皮里,为要做回来的路标。她走了约有五六百步,一弯新月正压眉梢,距离不远,已隐约可以看见些村屋。 她出了林,往有房屋的地方走,可惜这不是我们的村,也不是邻舍。是树林另一方面的村庄,我母亲不曾到过的。那时已经点了。村人怕野兽,早都关了门。她拍手求救,总不见有慷慨出来帮助的。她跑到村后,挨那篱笆向里瞻望。 那一家的篱笆里,在淡月中可以看见两三个男子坐在树下吸烟、闲谈。母亲合着掌从篱外伸进去,求他们说:“诸位好邻人,赶快帮助我到树林里,扶我丈夫出来罢。”男子们听见篱外发出哀求的声,不由得走近看看。母亲接着央求他们说:“我丈夫在树林里,负伤很重,你们能帮助我进去把他扶出来么?”内中有个多髭的人间母亲说:“天色这么晚,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在树林里?”母亲回答说:“我是从树林出来的。我和他一同进去,他在中途负伤。” 几个男子好象审案一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只顾盘问。有一个说:“既然你和他一同进去,为什么不会扶他出来?”有一个说:“你看她连外衣也没穿,哪里象是出去玩的样子!想是在林中另有别的事罢。”又有一个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她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哪有一个女人,昏夜从树林跑出的道理?” 在昏夜中,女人的话有时很有力量,有时她的声音直象向没有空气的地方发出,人家总不理会。我母亲用尽一个善女人所能说的话对他们解释,争奈那班心硬的男子们都觉得她在那里饶舌。她最好的方法,只有离开那里。 她心中惦念林中的父亲,说话本有几分恍惚,再加上那几个男子的抢白,更是羞急万分。她实在不认得道回家,纵然认得,也未必敢走。左右思量,还是回到树林里去。 在向着树林的归途中,朝霞已从后面照着她了。她在一个道途不熟的黑夜里,移步固然很慢,而废路又走了不少,绕了几个弯,有时还回到原处。这一夜的步行,足够疲乏了。她踱到人家一所菜圃,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她顾不得什么,只管坐下。 不一会,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定睛看着她,好象很诧异似的。母亲知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就很恭敬地对他说明。孩子的心比那般男子好多了。他对母亲说:“我背着我妈同你去罢。我们牢里有一匹母牛,天天我们要从它那榨出些,现在我正要牵它出来。你候一候罢,我教它让你骑着走,因为你乏了。”孩子牵牛出来,也不榨奶,只让母亲骑着,在朝阳下,随着路标走入林中。 母亲在牛背上,眼看快到父亲身边了。昨夜所堆的叶子,一叶也没剩下。精神慌张的人,连大象站在旁边也不理会,真奇怪呀!她起先很害怕,以为父亲的身体也同叶子一同消灭了。后来看见那只和他们很要好的象正在咀嚼夜间她所预备的叶子,心才安然一些。 下了牛背,孩子扶她到父亲安卧的地方,但是人已不在了。这一吓,非同小可,简直把她苦得欲死不得。孩子的眼快一点,心地又很安宁,父亲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他指着那边树根上那人说:“那个是不是?”母亲一看,速速地扶着他走过去。 母亲喜出望外,问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看见我们来了,也不作一声?”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渴得很。” 孩子抢着说:“挤些他喝。”他摘一片光面的叶子到母牛腹下挤了些来给父亲喝。 父亲的精神渐次回复了,对母亲说:“我是被大象摇醒的。醒来不见你,只见它在旁边,吃叶子。为何这里有那么些叶子?是你预备的罢。……我记得昨天受伤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母亲把情形告诉他,又问他为何伤得那么厉害。他说是无意中触着毒刺,折入胫里,他一拔出来血就随着流,不忍教母亲知道,打算自己治好再出来。谁知越治血流得越多,至于晕过去,醒来才知道替他止血的还是母亲。 父亲知道白母牛是孩子的,就对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感激母亲说:“若不是你去带这匹母牛来,恐怕今早我也起不来。” 母亲很诚恳地回答:“溪水也可以喝的,早知道你要醒过来,我当然不忍离开你。真对不住你了。” “谁是先知呢?刚才给我喝的,实在胜过天上醍醐,多亏你替我找来!”父亲说时,挺着身子想要起来,可是他的气力很弱,动弹得不大灵敏。母亲向孩子借了母牛让父亲骑着。于是孩子先告辞回去了。 父亲赞美她的忠心,说她比醍醐海出来的乐斯迷更好,母亲那时也觉得昨晚上备受苦辱,该得父亲的赞美的。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罢!”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做乐斯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枯杨生花 秒,分,年月, 是用机械算的时间。 白头,绉皮, 是时间栽培的肉身。 谁曾见过心生白发? 起了皱纹? 心花无时不开放, 虽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 也不减他的辉光。 那么,谁说枯杨生花不久长? “身不过是粪土”, 是栽培心花的粪土。 污秽的土能养美丽的花朵, 所以老死的身能结长寿的心果。 在这渔村里,人人都是惯于海上生活的。就是女人们有时也能和她们的男子出海打鱼,一同在那漂荡的浮屋过日子。但住在村里,还有许多愿意和她们的男子过这样危险生活也不能的女子们。因为她们的男子都是去国的旅客,许久许久才随着海燕一度归来,不到几个月又转回去了。可羡燕子的归来都是成双的;而背离乡井的旅人,除了他们的行李以外,往往还还,终是非常孤零。 小港里,榕荫深处,那家姓金的,住着一个老婆子云姑和她的媳妇。她的儿子是个远道的旅人,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年月不歇地奔流,使云姑和她媳妇的身心满了烦闷,苦恼,好象溪边的岩石,一方面被这时间的水冲刷了她们外表的光辉,一方面又从上流带了许多垢秽来停滞在她们身边。这两位忧郁的女人,为她们的男子不晓得费了许多无用的希望和探求。 这村,人烟不甚稠密,生活也很相同,所以测验命运的瞎先生很不轻易来到。老婆子一听见“报君知”的声音,没一次不赶快出来候着,要问行人的气运。她心里的想念比媳妇还切。这缘故,除非自己说出来,外人是难以知道的。每次来,都是这位瞎先生;每回的卦,都是平安、吉利。所短的只是时运来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着他的报君知来了。老婆子早在门前等候。瞎先生是惯在这家测算的,一到,便问:“云姑,今天还问行人么?” “他一天不回来,终是要烦你的。不过我很思疑你的占法有点不灵验。这么些年,你总是说我们能够会面,可是现在连书信的影儿也没有了。你最好就是把小钲给了我,去干别的营生罢。你这不灵验的先生!” 瞎先生陪笑说:“哈哈,云姑又和我闹玩笑了。你儿子的时运就是这样,——好的要等着;坏的……” “坏的怎样?” “坏的立刻验。你的卦既是好的,就得等着。纵然把我的小钲摔破了也不能教他的好运早进一步的。我告诉你,若要相见,倒用不着什么时运,只要你肯去找他就可以,你不是去过好几次了么。” “若去找他,自然能够相见,何用你说?啐!” “因为你心急,所以我又提醒你,我想你还是走一趟好。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你到那里,若见不着他,回来再把我的小钲取去也不迟。那时我也要承认我的占法不灵,不配干这营生了。” 瞎先生这一番话虽然带着搭赸的意味,可把云姑远行寻子的念头提醒了。她说:“好罢,过一两个月再没有消息,我一定要去走一遭。你且候着,若再找不着他,提防我摔碎你的小钲。” 瞎先生连声说:“不至于,不至于。”扶起他的竹杖,顺着池边走。报君知的声音渐渐地响到榕荫不到的地方。 一个月,一个月,又很快地过去了。云姑见他老没消息,径同着媳妇从乡间来。路上的风波,不用说,是受够了。老婆子从前是来过三两次的,所以很明白往儿子家里要望那方前进。前度曾来的门墙依然映入云姑的瞳子。她觉得今番的颜色比前辉煌得多。眼中的瞳子好象对她说:“你看儿子发财了!” 她早就疑心儿子发了财,不顾母亲,一触这鲜艳的光景,就带着呵责对媳妇说:“你每用话替他粉饰,现在可给你亲眼看见了。”她见大门虚掩,顺手推开,也不打听,就望里迈步。 媳妇说:“这怕是别人的住家,娘敢是走错了。” 她索性拉着媳妇的手,回答说:“哪会走错?我是来过好几次的。”媳妇才不做声,随着她走进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门内的小园,向着这两个村婆装腔、作势。路边两行千心妓女从大门达到堂前,翦得齐齐地。媳妇从不曾见过这生命的扶槛,一面走着,一面用手在上头捋来捋去。云姑说:“小奴才,很会享福呀!怎么从前一片瓦砾场,今儿能长出这般烂漫的花草?你看这奴才又为他自己化了多少钱。他总不想他娘的田产,都是为他念书用完的。念了十几二十年书,还不会剩钱;刚会剩钱,又想自己花了。哼!” 说话间,已到了堂前。正中那幅拟南田的花卉仍然挂在壁上。媳妇认得那是家里带来的,越发安心坐定。云姑只管望里面探望,望来望去,总不见儿子的影儿。她急得嚷道:“谁在里头?我来了大半天,怎么没有半个人影儿出来接应?”这声浪拥出一个小厮来。 “你们要找谁?” 老妇人很气地说:“我要找谁!难道我来了,你还装做不认识么?快请你主人出来。” 小厮看见老婆子生气,很不好惹,遂恭恭敬敬地说:“老太太敢是大人的亲眷?” “什么大人?在他娘面前也要排这样的臭架。”这小厮很诧异,因为他主人的母亲就住在楼上,哪里又来了这位母亲。他说:“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萧大人的……” “什么萧大人?我儿子是金大人。” “也许是老太太走错门了。我家主人并不姓金。” 她和小厮一句来,一句去,说的怎么是,怎么不是——闹了一阵还分辨不清。闹得里面又跑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却认得她,一见便说:“老太太好呀!”她见是儿子成仁的厨子,就对他说:“老宋你还在这里。你听那可恶的小厮硬说他家主人不姓金,难道我的儿子改了姓不成?” 厨子说:“老太太哪里知道?少爷自去年年头就不在这里住了。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卖给人的。我也许久不吃他的饭了。现在这家是姓萧的。” 成仁在这里原有一条谋生的道路,不提防年来光景变迁,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时两三天才见得一点炊烟从屋角冒上来。这样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诉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东主,一切家私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云姑当时听见厨子所说,便问他现在的住址。厨子说:“一年多没见金少爷了,我实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记得他对我说过要到别的地方去。” 厨子送了她们二人出来,还给她们指点道途。走不远,她们也就没有主意了。媳妇含泪低声地自问:“我们现在要往哪里去?”但神经过敏的老婆子以为媳妇奚落她,便使气说:“往去处去!”媳妇不敢再做声,只默默地扶着她走。 这两个村婆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亲人既找不着,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着一个小包袱,在街上只是来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极疲乏的时候,才对媳妇说道:“我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罢。可是……店在哪里,我也不熟悉。” “那怎么办呢?” 她们俩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辆摩托车从前面慢慢地驶来。因着警号的声音,使她们靠里走,且注意那坐在车上的人物。云姑不看则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妇也是如此,可惜那车不等她们嚷出来,已直驶过去了。 “方才在车上的,岂不是你的丈夫成仁?怎么你这样呆头呆脑,也不会叫他的车停一会?” “呀,我实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随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里住去。” 自从那摩托车过去以后,她们心里各自怀着一个意思。做母亲的想她的儿子在此地享福,不顾她,教人瞒着她说他穷。做媳妇的以为丈夫是另娶城市的美妇人,不要她那样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的命运。 前后无尽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们俩,无论如何,总得找个住宿的所在;眼看太阳快要平西,若还犹豫,便要露宿了。在她们心绪紊乱中,一个巡捕弄着手里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优悠地吹着些很鄙俗的歌调走过来。他看见这两个妇人,形迹异常,就向前盘问。巡捕知道她们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遥指着远处一所栈房说:“那间就是客店。”她们也不能再走,只得听人指点。 她们以为大城里的道路也和村庄一样简单,人人每天都是走着一样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顾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们与摩托车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认得道,好容易才给她找着了。站了大半天,虽有许多摩托车从她面前经过,然而她心意中的儿子老不在各辆车上坐着。她站了一会,再等一会,巡捕当然又要上来盘问。她指手画脚,尽力形容,大半天巡捕还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巡捕只好教她走;劝她不要在人马扰攘的街心站着。她沉吟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里。 媳妇挨在门框旁边也盼望许久了。她热望着婆婆给她好消息来,故也不歇地望着街心。从早晨到晌午,总没离开大门,等她看见云姑还是独自回来,她的双眼早就嵌上一层玻璃罩子。这样的失望并不希奇,我们在每日生活中有时也是如此。 云姑进门,坐下,喘了几分钟,也不说话,只是摇头。许久才说:“无论如何,我总得把他找着。可恨的是人一发达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来清算不可。”媳妇虽是伤心,还得挣扎着安慰别人。她说:“我们至终要找着他。但每日在街上候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雇人到处打听去更妥当。”婆婆动怒了,说:“你有钱,你雇人打听去。”静了一会,婆婆又说:“反正那条路我是认得的,明天我还得到那里候着。前天我们是黄昏时节遇着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着。”媳妇说:“不如我去。我健壮一点,可以多站一会。”婆婆摇头回答:“不成,不成。这里人心极坏,年轻的妇女少出去一些为是。”媳妇很失望,低声自说:“那天呵责我不拦车叫人,现在又不许人去。”云姑翻起脸来说:“又和你娘拌嘴了。这是什么时候?”媳妇不敢再做声了。 当下她们说了些找寻的方法。但云姑是非常固执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妇人天天在路边候着,总不见从前那辆摩托车经过。倏忽的光阴已过了一个月有余,看来在店里住着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里,往后再作计较。媳妇又不大愿意快走,争奈婆婆的性子,做什么事都如箭在弦上,发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话虽在喉头,也得从容地再吞下去。 她们下船了。舷边一间小舱就是她们的住处。船开不久,浪花已顺着风势频频地打击圆窗。船身又来回簸荡,把她们都荡晕了。第二晚,在眠梦中,忽然“花拉”一声,船面随着起一阵恐怖的呼号。媳妇忙挣扎起来,开门一看,已见客人拥挤着,窜来窜去,好象老鼠入了吊笼一样。媳妇忙退回舱里,摇醒婆婆说:“阿娘,快出去罢!”老婆子忙爬起来,紧拉着媳妇望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船板又湿又滑;恶风怒涛又不稍减;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滚入海的很多。她们二人出来时,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撒手,媳妇不晓得又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云姑被一个青年人扶起来,就紧揪住一条桅索,再也不敢动一动。她在那里只高声呼唤媳妇,但在那时,不要说千呼万唤,就是雷音狮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还没沉,只搁在一块大礁石上,后半截完全泡在水里。在船上一部分人因为慌张拥挤的缘故,反比船身沉没得快。云姑走来走去,怎也找不着她媳妇。其实夜间不晓得丢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妇一个。她哭得死去活来,也没人来劝慰。那时节谁也有悲伤,哀哭并非希奇难遇的事。 船搁在礁石上好几天,风浪也渐渐平复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领盼顾,希望有船只经过,好救度他们。希望有时也可以实现的,看天涯一缕黑烟越来越近,云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随着众人呐喊起来。 云姑随众人上了那只船以后,她又想念起媳妇来了。无知的人在平安时的回忆总是这样。她知道这船是向着来处走,并不是往去处去的,于是她的心绪更乱。前几天因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离开那城,现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来,更不能制止泪珠的乱坠。 现在船中只有她是悲哀的。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更是殷勤。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悯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歇息,慢慢地寻找她的儿子。 慈善事业只合淡泊的老人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是为人间的名誉恭敬。朱老先生很诚恳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说了一番。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安排屋子,凡生活上一切的供养都为她预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方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消息。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生活!从前还有一个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晚景朦胧,的确可怕、可伤。她青年时又很要强、很独断,不肯依赖人,可是现在老了。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方法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老年的人更甚。她虽不惯居住城市,而心常在城市。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的面是她生活中最要紧的事体。这缘故,不说她媳妇不知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她隐秘这事,似乎比什么事都严密。流离的人既不能满足外面的生活,而内心的隐情又时时如毒蛇围绕着她。老人的心还和青年人一样,不是离死境不远的。她被思维的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对于道旁人都是一样爱惜,自然给她张罗医药,但世间还没有药能够医治想病。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事说出,或者能得一点医治的把握。女人有话总不轻易说出来的。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益,至终不肯吐露丝毫。 一天,一天,很容易过,急他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厉害过一天。还是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醒了说:“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呢?四妹夫也是沧海姓金的,也许他们是同族,怎不向他打听一下?” 老先生说:“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而且出门的很多,未必他们就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处?我也曾问过她认识思敬不认识,她说村里并没有这个人。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在理,他也未必认识她。” 老太太说:“女人要记男子的名字是很难的。在村里叫的都是什么‘牛哥’、‘猪郎’,一出来,把名字改了,叫人怎能认得?女人的名字在男子心中总好记一点,若是沧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认识她。看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在四妹夫来时,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你说是不是?不如你试到他那里打听一下。” 他们商量妥当,要到思敬那里去打听这老妇人的来历。思敬与朱老先生虽是连襟,却很少往来。因为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砺生。亲戚家中既没有女人,除年节的遗赠以外,是不常往来的。思敬的心情很坦荡,有时也诙谐,自妻死后,便将事业交给那年轻的儿子,自己在市外盖了一所别庄,名做沧海小浪仙馆,在那里已经住过十四五年了。白手起家的人,象他这样知足,会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馆是藏在万竹参差里。一湾流水围绕林外,俨然是个小洲,需过小桥方能达到馆里。朱老先生顺着小桥过去。小林中养着三四只鹿,看见人在道上走,都抢着跑来。深秋的昆虫,在竹林里也不少,所以这小浪仙馆都满了虫声、鹿迹。朱老先生不常来,一见这所好园林,就和拜见了主人一样。在那里盘桓了多时。 思敬的别庄并非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只是几间覆茅的小屋。屋里也没有什么希世的珍宝,只是几架破书,几卷残画。老先生进来时,精神怡悦的思敬已笑着出来迎接。 “襟兄少会呀!你在城市总不轻易到来,今日是什么兴头使你老人家光临?” 朱老先生说:“自然,‘没事就不登三宝殿’,我来特要向你打听一件事。但是你在这里很久没回去,不一定就能知道。” 思敬问:“是我家乡的事么?” “是,我总没告诉你我这夏天从香港回来,我们的船在水程。上救济了几十个人。” “我已知道了,因为砺生告诉我。我还教他到府上请安去。” 老先生诧异说:“但是砺生不曾到我那里。” “他一向就没去请安么?这孩子越学越不懂事了!”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我要给你说一件事:我在船上带了一个老婆子。……” 诙谐的思敬狂笑,拦着说:“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总不会老!” 老先生也笑了说:“你还没听我说完哪。这老婆子已六十多岁了,她是为找儿子来的。不幸找不着,带着媳妇要回去。风浪把船打破,连她的媳妇也打丢了。我见她很零丁,就带她回家里暂住。她自己说是从沧海来的。这几个月中,我们夫妇为她很担心,想她自己一个人再去又没依靠的人;在这里,又找不着儿子,自己也急出病来了。问她的家世,她总说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来请教。” “我又不是沧海的乡正,不一定就能认识她。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还认识几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做云姑。” 思敬注意起来了。他问:“是嫁给日腾的云姑么?我认得一位日腾嫂小名叫云姑,但她不致有个儿子到这里来,使我不知道。” “她一向就没说起她是日腾嫂,但她儿子名叫成仁,是她亲自对我说的。” “是呀,日腾嫂的儿子叫阿仁是不错的。这,我得去见见她才能知道。” 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来了。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催着老先生一同进城去。 一到门,朱老先生对他说:“你且在书房候着,待我先进去告诉她。”他跑进去,老太太正陪着云姑在床沿坐着。老先生对她说:“你的妹夫来了。这是很凑巧的,他说认识她。”他又向云姑说:“你说不认得思敬,思敬倒认得你呢。他已经来了,待一回,就要进来看你。” 老婆子始终还是说不认识思敬。等他进来,问她:“你可是日腾嫂?”她才惊讶起来。怔怔地望着这位灰白眉发的老人。半晌才问:“你是不是日辉叔?” “可不是!”老人家的白眉望上动了几下。 云姑的精神这回好象比没病时还健壮。她坐起来,两只眼睛凝望着老人,摇摇头叹说:“呀,老了!” 思敬笑说:“老么?我还想活三十年哪。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这里见你!” 云姑的老泪流下来,说:“谁想得到?你出门后总没有信。若是我知道你在这里,仁儿就不致于丢了。” 朱老先生夫妇们眼对眼在那里猜哑谜,正不晓得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思敬坐下,对他们说:“想你们二位要很诧异我们的事。我们都是亲戚,年纪都不小了,少年时事,说说也无妨。云姑是我一生最喜欢、最敬重的。她的丈夫是我同族的哥哥,可是她比我少五岁。她嫁后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个遗腹子。我于她未嫁时就认得她的,我们常在一处。自她嫁后,我也常到她家里。” “我们住的地方只隔一条小巷,我出入总要由她门口经过。自她寡后,心性变得很浮躁,喜怒又无常,我就不常去了。” “世间凑巧的事很多!阿仁长了五六岁,偏是很象我。” 朱老先生截住说:“那么,她说在此地见过成仁,在摩托车上的定是砺生了。” “你见过砺生么?砺生不认识你,见着也未必理会。”他向着云姑说了这话,又转过来对着老先生,“我且说村里的人很没知识,又很爱说人闲话;我又是弱房的孤儿,族中人总想找机会来欺负我。因为阿仁,几个坏子弟常来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见官去,说我‘盗嫂’,破寡妇的贞节。我为两方的安全,带了些少金钱,就跑到这里来。其实我并不是个商人,赶巧又能在这里成家立业。但我终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来欺负我。” “好了,你既然来到,也可以不用回去。我先给你预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因为他们是同族的嫂叔,当然不敢强留。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病人,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此刻她的眉也不绉了。旁边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只能从她面部的变动测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有趣的一页。 记得她丈夫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子,也是难以守得住,何况她心里又另有所恋。日日和所恋的人相见,实在教她忍不得去过那孤寡的生活。 邻村的天后宫,每年都要演酬神戏。村人借着这机会可以消消闲,所以一演剧时,全村和附近的男女都来聚在台下,从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那夜的戏目是《杀子报》,支姑也在台下坐着看。不到夜半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终给心中的烦闷催她回去。 回到家里,小婴儿还是静静地睡着;屋里很热,她就依习惯端一张小凳子到偏门外去乘凉。这时巷中一个人也没有。近处只有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远地的锣鼓声、人声,又时时送来搅扰她的心怀。她在那里,对着小池暗哭。 巷口,脚步的回声令她转过头来视望。一个人吸着旱烟筒从那边走来。她认得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日辉那时是个斯文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往来必经之路。他走近前,看见云姑独自一人在那里,从月下映出她双颊上几行泪光。寡妇的哭本来就很难劝。他把旱烟吸得嗅嗅有声,站住说:“还不睡去,又伤心什么?” 她也不回答,一手就把日辉的手揸住。没经验的日辉这时手忙脚乱,不晓得要怎样才好。许久,他才说:“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么?” “今晚上,我可不让你回去了。” 日辉心里非常害怕,血脉动得比常时快,烟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他很郑重地对云姑说:“谅是今晚上的戏使你苦恼起来。我不是不依你,不过这村里只有我一个是‘读书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总要加上七分谴谪。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这步田地,族人对你又怀着很大的希望,我心里即如火焚烧着,也不能用你这点清凉水来解救。你知道若是有父母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我们就不用各受各的苦了。不用心急,我总得想方法安慰你。我不是怕破坏你的贞节,也不怕人家骂我,因为我仍从少时就在一处长大的,我们的心肠比那些还要紧。我怕的是你那儿子还小,若是什么风波,岂不白害了他?不如再等几年,我有多少长进的时候,再……” 屋里的小孩子醒了,云姑不得不松了手,跑进去招呼他。日辉乘隙走了。妇人出来,看不见日辉,正在怅望,忽然有人拦腰抱住她。她一看,却是本村的坏子弟臭狗。 “臭狗,为什么把人抱住?”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已经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妇人急起来,要嚷。臭狗说:“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辉揪来对质,一同上祠堂去;又告诉禀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他嘴里说,一只手在女人头面身上自由摩挲,好象乩在沙盘上乱动一般。 妇人嚷不得,只能用最后的手段,用极甜软的话向着他:“你要,总得人家愿意;人家若不愿意,就许你抱到明天,那有什么用处?你放我下来,等我进去把孩子挪过一边……” 性急的臭狗还不等她说完,就把她放下来。一副谄媚如小鬼的脸向着妇人说:“这回可愿意了。”妇人送他一次媚视,转身把门急掩起来。臭狗见她要逃脱,赶紧插一只脚进门限里。这偏门是独扇的,妇人手快,已把他的脚夹住,又用全身的力量顶着。外头,臭狗求饶的声,叫不绝口。 “臭狗,臭狗,谁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没翅膀!何况你这臭狗,还要跟着凤凰飞,有本领,你就进来罢。不要脸!你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还臭。” 外头直告饶,里边直詈骂,直堵。妇人力尽的时候才把他放了。那夜的好教训是她应受的。此后她总不敢于夜中在门外乘凉了。臭狗吃不着“天鹅”,只是要找机会复仇。 过几年,成仁已四五岁了。他长得实在象日辉,村中多事的人——无疑臭狗也在内——硬说他的来历不明。日辉本是很顾体面的,他禁不起千口同声硬把事情搁在他身,使他清白的名字被涂得漆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妇人怕雷,早把窗门关得很严,同那孩子伏在床上。子刻已过,当巷的小方窗忽然霍霍地响。妇人害怕不敢问。后来外头叫了一声“腾嫂”,她认得这又斯文又惊惶的声音,才把窗门开了。 “原来是你呀!我以为是谁。且等一会,我把灯点好,给你开门。” “不,夜深了,我不进去。你也不要点灯了,我就站在这里给你说几句话罢。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时电光一闪,妇人看见日辉脸上、身上满都湿了。她还没工夫辨别那是雨、是泪,日辉又接着往下说:“因为你,我不能再在这村里住,反正我的前程是无望的了。” 妇人默默地望着他,他从袖里掏出一卷地契出来,由小窗送进去。说:“嫂子,这是我现在所能给你的。我将契写成卖给成仁的字样,也给县里的房吏说好了。你可以收下,将来给成仁做书金。” 他将契交给妇人,便要把手缩回。妇人不顾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契落在地上,妇人好象不理会,双手捧着日辉的手往复地摩挲,也不言语。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么?该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来,又不好了。” 妇人仍是不放,停了许久,才说:“方才我想问你什么来,可又忘了。……不错,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咧。” “我实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要先到厦门去打听一下再定规。我从前想去的是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处还没一定。” 妇人很伤悲地说:“我现在把你的手一撒,就象把风筝的线放了一般,不知此后要到什么地方找你去。” 她把手撒了,男子仍是呆呆地站着。他又象要说话的样子,妇人也默默地望着。雨水欺负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可是他们都不介意。在黑暗里,妇人只听得一声:“成仁大了,务必叫他到书房去。好好地栽培他,将来给你请封诰。” 他没容妇人回答什么,担着破伞走了。 这一别四十多年,一点音信也没有。女人的心现在如失宝重还,什么音信、消息、儿子、媳妇,都不能动她的心了。她的愉快足能使她不病。 思敬于云姑能起床时,就为她预备车辆,接她到别庄去。在那虫声高低,鹿迹零乱的竹林里,这对老人起首过他们曾希望过的生活。云姑呵责思敬说他总没音信,思敬说:“我并非不愿,给你知道我离乡后的光景,不过那时,纵然给你知道了,也未必是你我两人的利益。我想你有成仁,别后已是闲话满嘴了;若是我回去,料想你必不轻易放我再出来。那时,若要进前,便是吃官司;要退后,那就不可设想了。” “自娶妻后,就把你忘了。我并不是真忘了你,为常记念你只能增我的忧闷,不如权当你不在了。又因我已娶妻。所以越不敢回去见你。” 说话时,遥见他儿子砺生的摩托车停在林外。他说:“你从前遇见的‘成仁’来了。” 砺生进来,思敬命他叫云姑为母亲。又对云姑说:“他不象你的成仁么?” “是呀,象得很!怪不得我看错了。不过细看起来,成仁比他老得多。” “那是自然的,成仁长他十岁有余咧。他现在不过三十四岁。” 现在一提起成仁,她的心又不安了。她两只眼睛望空不歇地转。思敬劝说,“反正我的儿子就是你的。成仁终归是要找着的,这事交给砺生办去,我们且宽怀过我们的老日子罢。” 和他们同在的朱老先生听了这话,在一边狂笑,说:“‘想不到你老人家的心还不会老!’现在是谁老了!” 思敬也笑说,“我还是小叔呀。小叔和寡嫂同过日子也是应该的。难道还送她到老人院去不成?” 三个老人在那里卖老,砺生不好意思,借故说要给他们办筵席,乘着车进城去了。 壁上自鸣钟叮噹响了几下,云姑象感得是沧海瞎先生敲着报君知来告诉她说:“现在你可什么都找着了!这行人卦得赏双倍,我的小钲还可以保全哪。” 那晚上的筵席,当然不是平常的筵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慕 一个夫役拉着垃圾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就倒入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 “哪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面,才接着说:“我们姑娘的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怎么?”他注视车中的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我且说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姑娘的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的事情吗?” “是,你说过他的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象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 “哪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说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吗?”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的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 “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往哪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 “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安。……” “你且说下去。” “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 “陈先生真呆呀!” “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的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 “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 “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他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 “不,不然,你还不……” “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 “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 “那么,以后怎样呢?” “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 “哦,这封信。”他把车里的纸捡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 “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望,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未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入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 “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么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的字……” “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 陵妈用指头指着念:“尊贵的女友:我所有的都给你了,我所给你的,都被你拒绝了。现在我只剩下这一条命,可以给你,作为我最后的礼物。……” “谁问他要命呢?你说他聪明,他简直是一条糊涂虫!” 陵妈没有回答,直往下念:“我知道你是喜欢的。但在我归去以前,我要送你这……” “陵妈,陵妈,姑娘叫你呢。”这声音从园里的台阶上嚷出来,把他们的喁语冲破。陵妈把小照放入车中说:“我得进去……” “这人命的事,你得对姑娘说。” “谁敢?她不但没教我拆开这信,且命我拿去烧毁。若是我对她说,岂不是赶蚂蚁上身!我嫌费身,没把它烧了。你速速推走罢,待一会,她知道了就不方便。”她说完,匆匆忙忙,就把疏阑的铁门关上。 那夫役引着垃圾车子往别家去了。方才那张小照被无意的风刮到地上,随着落花,任人践踏。然而这还算是那小照的幸运。流落在道上,也许会给往来的士女们捡去供养;就使给无知的孩子捡去,摆弄完,才把它撕破,也胜过让夫役运去,葬在垃圾冈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债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绝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象书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毋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 “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觉得我欠的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债?有人问你算帐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数量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 “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的计划没有?” “唔……唔……”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烦恼的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境遇做人去罢。” “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的。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的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交给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亲爱的岳母: 你问我的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的债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济事的。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的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记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万物之母 这里住着一个不满三十岁的寡妇,一见人来,便要求说:“善心善行的人,求你对那位总爷说,把我的儿子给回。那穿虎纹衣服、戴虎儿帽的便是我的儿子。” 她的儿子被乱兵杀死已经多年了。她从不会忘记:总爷把无情的剑拔出来的时候,那穿虎纹衣服的可怜儿还用双手招着,要她搂抱。她要跑去接的时候,她的精神已和黄昏的霞光一同麻痹而熟睡了。唉,最惨的事岂不是人把寡妇怀里的独生子夺过去,而且在她面前害死吗?要她在醒后把这事完全藏在她记忆的多宝箱里,可以说,比剖芥子来藏须弥还难。 她的屋里排列了许多零碎的东西,当时她儿子玩过的小囝也在其中。在黄昏时候,她每把各样东西抱在怀里说:“我的儿,母亲岂有不救你,不保护你的?你现在在我怀里咧。不要作声,看一会人来又把你夺去。”可是一过了黄昏,她就立刻醒悟过来,知道那所抱的不是她的儿子。 那天,她又出来找她的“命”。月的光明蒙着她,使她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村后的山里。那座山,就是白天也少有人敢进去,何况在盛夏的夜间,杂草把樵人的小径封得那么严!她一点也不害怕,攀着小树,缘着茑重,慢慢地上去。 她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无意中给她听见了一两声的儿啼。她不及判别,便说:“我的儿,你藏在这里么?我来了,不要哭啦。” 她从大石上下来,随着声音的来处,爬入石下一个洞里。但是里面一点东西也没有。她很疲乏,不能再爬出来,就在洞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醒时,心神还是非常恍惚。她坐在石上,耳边还留着昨晚上的儿啼声,这当然更要动她的心,所以那方从霭云被里攒出来的朝阳无力把她脸上和鼻端的珠露晒干了。她在瞻顾中,才看出对面山岩上坐着一个穿着虎纹衣服的孩子。可是她看错了!那边坐着的,是一只虎子;它的声音从那边送来很象儿啼。她立即离开所坐的地方,不管当中所隔的谷有多么深,尽管攀援着,向那边去。不幸早露未干,所依附的都很湿滑,一失手,就把她溜到谷底。 她昏了许久才醒回来。小伤总免不了,却还能够走动。她爬着,看见身边暴露了一付小髑髅。 “我的儿,你方才不是还在山上哭着么?怎么你母亲来得迟一点,你就变成这样?”她把髑髅抱住,说,“呀,我的苦命儿,我怎能把你医治呢?”悲苦尽管悲苦,然而,自她丢了孩子以后,不能不算这是她第一次的安慰。 从早晨直到黄昏,她就坐在那里,不但不觉得饿,连水也没喝过。零星几点,已悬在天空,那天就在她的安慰中过去了。 她忽然想起幼年时代,人家告诉她的神话,就立起来说:“我的儿,我抱你上山顶,先为你摘两颗星星下来,嵌入你的眼眶,教你看得见;然后给你找香象的皮肉来补你的身体。可是你不要再哭,恐怕给人听见,又把你夺过去。” “敬姑,敬姑。”找她的人们在满山中这样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一点回响。 “也许她被那只老虎吃了。” “不,不对。前晚那只老虎是跑下来捕云哥圈里的牛犊被打死的。如果那东西把敬姑吃了,决不再下山来赴死。我们再进深一点找吧。” 唉,他们的工夫白费了!纵然找着她,若是她还没有把星星抓在手里,她心里怎能平安,怎肯随着他们回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蘼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象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蘼,且行且嗅。“■”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蘼送占你。”他在我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蘼。那花象有极大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愣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它的壳里,它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作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它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宗之这才站起来,绉一绉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 注:■为(上艹+下(左酉+右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银翎的使命 我们沿着溪涧走。正在寻找的时候,就看见一朵大白花从上游顺流而下。我说:“这时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着呢?” 我的朋友说:“你这近视鬼!你准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说时迟,来时快,那白的东西已经流到我们跟前。黄先生急忙把采集网拦住水面,那时,我才看出是一只鸽子。他从网里把那死的飞禽取出来,诧异说:“是谁那么不仔细,把人家的传书鸽打死了!”他说时,从鸽翼下取出一封长的小信来。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们慢慢把它展开,披在一块石上。 “我们先看看这是从哪里来的,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给它寄去,如何?”我一面说,一面看着,但那上头不但地址没有,甚至上下的款识也没有。 黄先生说:“我们先看看里头写的是什么,不必讲私德了。” 我笑着说:“是,没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们也可以披阅一遍。” 于是我们一同念着: 你教崑儿带银翎、翠翼来,吩咐我,若是它们空着回去,就是我还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这两只小宝贝寄在霞妹那里,谁知道前天她开笼搁饲料的时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嗳,爱者,你看翠翼没有带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为还平安无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着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样。不过,现在不能不对你说的,就是过几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来和他计较。你一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因为他怕的是你和他讲理。 嗳,爱者,你见信以后,必得前来,不然,就见我不着,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读我的名字了,这不是我不等你,时间不让我等你哟! 我盼望银翎平平安安地带着它的使命回去。 我们念完,黄先生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谁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罢了。现在要紧的,就是怎样处置这封信。我想把它贴在树上,也许有知道这事的人经过这里,可以把它带去。”我摇着头,且轻轻地把信揭起。 黄先生说:“不如拿到村里去打听一下,或者容易找到一点线索。” 我们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张起来,仍把原信系在鸽翼底下。黄先生用采掘锹子在溪边挖了一个小坑,把鸽子葬在里头,回头为它立了一座小碑,且从水中淘出几块美丽的小石压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开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摇下来,也落在这使者的墓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补破衣的老妇人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的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的筐子。 在她的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很粗陋的麻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叫她做“衣服的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的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的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的材料在别人的衣服上,怎么自己的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膀补的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的肩膀,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的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的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的衣服害病的。” 她仍整理筐里的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的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象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你们的爸爸爱惜小册里的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的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的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的,就是他用的头脑;我用的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的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袄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的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的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再会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岁的时候出海的么?”她屈着自己的指头,数了一数,才用那双被阅历染浊了的眼睛看着她的朋友说,“呀,四十五年就象我现在数着指头一样地过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说:“可不是!……记得我到你家辞行那一天,你正在园里饲你那只小鹿,我站在你身边一棵正开着花的枇杷树下,花香和你头上的油香杂窜入我的鼻中。当时,我的别绪也不晓得要从哪里说起,但你只低头抚着小鹿。我想你那时也不能多说什么,你竟然先问一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能相见呢’?我就慢答道:‘毋须多少时候。’那时,你……” 老太太接着说:“那时候的光景我也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这句的时候,我不是说‘要等再相见时,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的时节’。哈哈!你去时,那缕漆黑的头发现在岂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么?” 老人家摩摩自己的头顶,说:“对啦!这也算应验哪!可惜我见不着芳哥,他过去多少年了?” “唉,久了!你看我已经抱过四个孙儿了。”她说时,看着窗外几个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着那最高的孩子说,“你看鼎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公公就在他弥月后去世的。” 他们谈话时,丫头端了一盘牡蛎煎饼来。老太太举手让着蔚明哥说:“我定知道你的嗜好还没有改变,所以特地为你做这东西。” “你记得我们少时,你母亲有一天做这样的饼给我们吃。你拿一块,吃完了才嫌饼里的牡蛎少,助料也不及我的多,闹着要把我的饼抢去。当时,你母亲说了一句话,教我常常忆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罢。助料都是搁在一起渗匀的。做的时候,谁有工夫把分量细细去分配呢?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的,只要饼的气味好就够了。你所吃的原不定就是为你做的,可是你已经吃过,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说末了这话多么感动我呢!拿这个来比我们的境遇罢:境遇虽然一个一个排列在面前,容我们有机会选择,有人选得好,有人选得歹,可是选定以后,就不能再选了。” 老人家拿起饼来吃,慢慢地说:“对啦!你看我这一生净在海面生活,生活极其简单,不象你这么繁复,然而我还是象当时吃那饼一样——也就饱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的‘境遇的饼’虽然多一些助料,也许好吃一些,但是我的饱足是和你一样的。” 谈旧事是多么开心的事!看这光景,他们象要把少年时代的事迹——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面的孩子们不晓得因什么事闹起来,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这里留着一位钁铄的航海者静静地坐着吃他的饼。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处女的恐怖 深沉院落,静到极地。虽然我的脚步走在细草之上,还能惊动那伏在绿丛里的蜻蜓。我每次来到庭前,不是听见投壶的音响,便是闻得四弦的颤动;今天,连窗上铁马的轻撞声也没有了! 我心里想着这时候小坡必定在里头和人下围棋,于是轻轻走着,也不声张,就进入屋里。出乎主人的意想,跑去站在他后头,等他蓦然发觉,岂不是很有趣?但我轻揭帘子进去时,并不见小坡,只见他的妹子伏在书案上假寐。我更不好声张,还从原处蹑出来。 走不远,方才被惊的蜻蜓就用那碧玉琢成的一千只眼瞧着我。一见我来,它又鼓起云母的翅膀飞得飒飒作响。可是破沉寂的,还是屋里大踏大步的声音。我心知道小坡的妹子醒了,看见院里有客,紧紧要回避,所以不敢回头观望,让她安然走入内衙。 “四爷,四爷,我们太爷请你进来坐。”我听得是玉笙的声音,回头便说:“我已经进去了,太爷不在屋里。” “太爷随即出来,请到屋里一候。”她揭开帘子让我进去。果然她的妹子不在了!丫头刚走到衙内院子的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带笑的声音送到我耳边说:“外面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好在是西衙的四爷,若是生客,教人怎样进退?” “来的无论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么?”我认得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的话语。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独自一人和他们应酬么?” “我又何尝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没有什么。” 我才知道她并不曾睡去,不过回避不及,装成那样的。我走近案边,看见一把画未成的纨扇搁在上头。正要坐下,小坡便进来了。 “老四,失迎了。金妹跑进去,才知道你来。” “岂敢,岂敢。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拿起纨扇问道,“这是令妹写的?” “是。她方才就在这里写画。笔法有什么缺点,还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总之,这把扇是我捡得的,是没有主的,我要带它回去。”我摇着扇子这样说。 “这不是我的东西,不干我事。我叫她出来与你当面交涉。”小坡笑着向帘子那边叫,“九妹,老四要把你的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从里面出来:我忙趋着几步——陪笑,行礼。我说:“请饶恕我方才的唐突。”她没做声,尽管笑着。我接着说:“令兄应许把这扇送给我了。” 小坡抢着说:“不!我只说你们可以直接交涉。” 她还是笑着,没有做声。 我说:“请九姑娘就案一挥,把这画完成了,我好立刻带走。” 但她仍不做声。她哥哥不耐烦,促她说:“到底是允许人家是不允许,尽管说,害什么怕?”妹妹扫了他一眼,说:“人家就是这么害怕。”她对我说:“这是不成东西的,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说:“够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应许,就将这一把赐给我罢。”于是她仍旧坐在案边,用丹青来染那纨扇。我们都在一边看她运笔。小坡笑着对妹子说:“现在可怕人了。” “当然。”她含笑对着哥哥。自这声音发出以后,屋里、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没有铁马的轻撞声。所能听见的只有画笔在笔洗里拨水的微声,和颜色在扇上的运行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别话 黄昏的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里都是白的东西,眼睛不至于失了它们的辨别力。屋里的静默,早已布满了死的气色,看护妇又不进来,她的脚步声只在门外轻轻地跳过去,好象告诉屋里的人说:“生命的步履不望这里来,离这里渐次远了。” 强烈的电光忽然从玻璃泡里的金丝发出来。光的浪把那病人的眼睑冲开。丈夫见她这样,就回复他的希望,恳挚地说:“你——你醒过来了!” 素辉好象没有听见这话,眼望着他,只说别的。她说:“嗳,珠儿的父亲,在这时候,你为什么不带她来见见我?” “明天带她来。” 屋里又沉默了许久。 “珠儿的父亲哪,因为我身体软弱、多病的缘故,教你牺牲许多光阴来看顾我,还阻碍你许多比服侍我更要紧的事。我实在对你不起。我的身体实不容我……。” “不要紧的,服侍你也是我应当做的事。” 她笑,但白的被窝中所显出来的笑容并不是欢乐的标识。她说:“我很对不住你,因为我不曾为我们生下一个男儿。” “哪里的话!女孩子更好。我爱女的。” 凄凉中的喜悦把素辉身中预备要走的魂拥回来。她的精神似乎比前强些,一听丈夫那么说,就接着道:“女的本不足爱:你看许多人——连你——为女人惹下多少烦恼!……不过是——人要懂得怎样爱女人,才能懂得怎样爱智慧。不会爱或拒绝爱女人的,纵然他没有烦恼,他是万灵中最愚蠢的人。珠儿的父亲,珠儿的父亲哪,你佩服这话么?” 这时,就是我们——旁边的人——也不能为珠儿的父亲想出一句答辞。 “我离开你以后,切不要因为我就一辈子过那鳏夫的生活。你不要为我的缘故,依我方才的话爱别的女人。”她说到这里把那只几乎动不得的右手举起来,向枕边摸索。 “你要什么?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的手扶下来,轻轻在她枕边摸出一支玉戒指来递给她。 “珠儿的父亲,这戒指虽不是我们订婚用的,却是你给我的。你可以存起来,以后再给珠儿的母亲,表明我和她的连属。除此以外,不要把我的东西给她,恐怕你要当她是我;不要把我们的旧话说给她听,恐怕她要因你的话就生出差别心,说你爱死的妇人甚于爱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轻轻地套在丈夫左手的无名指上。丈夫随着扶她的手与他的唇边略一接触。妻子对于这番厚意,只用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他。除掉这样的回报,她实在不能表现什么。 丈夫说:“我应当为你做的事,都对你说过了。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永久爱你。” “咦,再过几时,你就要把我的尸体扔在荒野中了!虽然我不常住在我的身体内,可是人一离开,再等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才能互通我们恋爱的消息呢?若说我们将要住在天堂的话,我想我也永无再遇见你的日子,因为我们的天堂不一样。你所要住的,必不是我现在要去的。何况我还不配住在天堂?我虽不信你的神,我可信你所信的真理。纵然真理有能力,也不为我们这小小的缘故就永远把我们结在一块。珍重罢,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丈夫既不能说什么话,屋里只可让死的静寂占有了。楼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鸣钟。他为尊重医院的规则,就立起来,握着素辉的手说:“我的命,再见罢,七点钟了。” “你不要走,我还和你谈话。” “明天我早一点来,你累了,歇歇罢。” “你总不听我的话。”她把眼睛闭了,显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丈夫无奈,又停住片时,但她实在累了,只管躺着,也没有什么话说。 丈夫轻轻蹑出去。一到楼口,那脚步又退后走,不肯下去。他又蹑回来,悄悄到素辉床边,见她显着昏睡的形态。枯涩的泪点滴不下来,只挂在眼睑之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流汐涨 屋里坐着一个中年的男子,他的心负了无量的愁闷。外面的月亮虽然还像去年那么圆满,那么光明,可是他对于月亮的情绪就大不如去年了。当孩子进来叫他的时候,他就起来,勉强回答说:“宝璜,今晚上不必拜月,我们到院里对着月光吃些果品,回头再出去看看别人的热闹。” 孩子一听见要出去看热闹,更喜得了不得。他说:“为什么今晚上不拈香呢?记得从前是妈妈点给我的。” 父亲没有回答他。但孩子的话很多,问得父亲越发伤心了。他对着孩子不甚说话。只有向月不歇地叹息。 “爸爸今晚上不舒服么?为何气喘得那么厉害?” 父亲说:“是,我今晚上病了。你不是要出去看热闹么?可以教素云姐带你去,我不能去了。” 素云是一个年长的丫头。主人的心思、性地,她本十分明白,所以家里无论大小事几乎是她一人主持。她带宝璜出门,到河边看看船上和岸上各样的灯色,便中就告诉孩子说:“你爹爹今晚不舒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去才是。” 孩子说:“爹爹白天还好好地,为何晚上就害起病来?” “唉,你记不得后天是妈妈的百日吗?” “什么是妈妈的百日?” “妈妈死掉,到后天是一百天的工夫。” 孩子实在不能理会那“一百日”的深层意思。素云只得说:“夜深了,咱们回家去罢。” 素云和孩子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床上,见他们回来,就说:“你们回来了。”她跑到床前回答说:“二爷,我们回来了,晚上大哥儿可以和我同睡,我招呼他,好不好?” 父亲说:“不必。你还是睡你的罢。你把他安置好,就可以去歇息,这里没有什么事。” 这个七岁的孩子就睡在离父亲不远的一张小床上。外头的鼓乐声,和树梢的月影,把孩子嬲得不能睡觉。在睡眠的时候,父亲本有命令,不许说话,所以孩子只得默听着,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乐声远了,在近处的杂响中,最刺激孩子的,就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啜泣声。在孩子的思想里,大人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很诧异地问:“爹爹,你怕黑么?大猫要来咬你么?你哭什么?”他说着就要起来,因为他也怕大猫。 父亲阻止他,说:“爹爹今晚上不舒服,没有别的事。不许起来。” “咦,爹爹明明哭了!我每哭的时候,爹爹说我的声音象河里水声潲潲地响,现在爹爹的声音也和那个一样。呀,爹爹,别哭了,爹爹一哭,教宝璜怎能睡觉呢?” 孩子越说越多,弄得父亲的心绪更乱。他不能用什么话来对付孩子,只说:“璜儿,我不是说过,在睡觉时不许说话么?你再说时,爹爹就不疼你了。好好地睡罢。” 孩子只复说了一句:“爹爹要哭,教人怎样睡得着呢?”以后他就静默了。 这晚上的催眠歌,就是父亲的抽噎声。不久,孩子也因着这声就发出微细的鼾息,屋里只有些杂响伴着父亲发出哀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当差的引了一位穿洋服、留着胡子的客人进来,说:“请坐一会儿,总理就出来。”客人坐下了。当差的进里面去,好像对着一个丫头说:“去请大爷,外头有位黄先生要见他。”里面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翠花,爷在五太房间哪。”我们从这句话可以断定费总理的家庭是公鸡式的,他至少有五位太太,丫头还不算在内。其实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在这个礼教之邦,又值一般大人物及当代政府提倡“旧道德”的时候,多纳几位“小星”,既足以增门第的光荣,又可以为敦伦之一助,有些少身家的人不娶姨太都要被人笑话,何况时时垫款出来办慈善事业的费总理呢! 已经过一刻钟了,客人正在左观右望的时候,主人费总理一面整理他的长褂,一面踏进客厅,连连作揖,说:“失迎了,对不住,对不住!”黄先生自然要赶快答礼说:“岂敢,岂敢。”宾主叙过寒暄,客人便言归正传,向总理说:“鄙人在本乡也办了一个妇女慈善工厂,每听见人家称赞您老先生所办的民生妇女慈善习艺工厂成绩很好,所以今早特意来到,请老先生给介绍到贵工厂参观参观,其中一定有许多可以为敝厂模范的地方。” 总理的身材长短正合乎“读书人”的度数,体质的柔弱也很相称。他那副玄黄相杂的牙齿,很能表现他是个阔人。若不是一天抽了不少的鸦片,决不能使他的牙齿染出天地的正色来!他显出很谦虚的态度,对客人详述他创办民生女工厂的宗旨和最近发展的情形。从他的话里我们知道工厂的经费是向各地捐来的。女工们尽是乡间妇女。她们学的手艺都很平常,多半是织袜、花边、裁缝,那等轻巧的工艺。工厂的出品虽然很多,销路也很好,依理说应当赚钱,可是从总理的叙述上,他每年总要赔垫一万几千块钱! 总理命人打电话到工厂去通知说黄先生要去参观,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他自己的名片上作为介绍他的证据。黄先生显出感谢的神气,站起来向主人鞠躬告辞,主人约他晚间回来吃便饭。 主人送客出门时,顺手把电扇的制钮转了,微细的风还可以使书架上那几本《孝经》之类一页一页地被吹起来,还落下去。主人大概又回到第几姨太房里抽鸦片去。客厅里顿然寂静了。不过上房里好像有女人哭骂的声音,隐约听见“我是有夫之妇……你有钱也不成……”,其余的就听不清了。午饭刚完,当差的又引导了一位客人进来,递过茶,又到上房去回报说:“二爷来了” 二爷与费总理是交换兰谱的兄弟。实际上他比总理大三四岁,可是他自己一定要说少三两岁,情愿列在老弟的地位。这也许是因为他本来排行第二的缘故。他的脸上现出很焦急的样子,恨不能立时就见着总理。 这次总理却不教客人等那么久。他也没穿长褂,手捧着水烟筒,一面吹着纸捻,进到客厅里来。他说:“二弟吃过饭没有?怎么这样着急?” “大哥,咱们的工厂这一次恐怕免不了又有麻烦。不晓得谁到南方去报告说咱们都是土豪劣绅,听说他们来到就要查办咧。我早晨为这事奔走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哪。假使他们发现了咱们用民生工厂的捐款去办兴华公司,大哥,你有什么方法对付?若是教他们查出来,咱们不挨枪毙也得担个无期徒刑!” 总理像很有把握的神气,从容地说:“二弟,别着急,先叫人开饭给你吃,咱们再商量。”他按电铃,叫人预备饭菜,接着对二爷说:“你到底是胆量不大,些小事情还值得这么惊惶!‘土豪劣绅’的名词难道还会加在慈善家的头上不成?假使人来查办,一领他们到这敦诗说礼之堂来看看,捐册、帐本、褒奖状,件件都是来路分明,去路清楚,他们还能指摘什么,咱们当然不要承认兴华公司的资本就是民生工厂的捐款。世间没有不许办慈善事业的人兼为公司的道理,法律上也没有讲不过去的地方。” “怕的是人家一查,查出咱们的款项来路分明,去路不清。我跟着你大哥办慈善事业,倒办出一身罪过来了,怎办,怎办?”二爷说得非常焦急。 “你别慌张,我对于这事早已有了对付的方法。咱们并没有直接地提民生工厂的款项到兴华公司去用。民生的款项本来是慈善性质,消耗了是当然的事体,只要咱们多划几笔帐便可以敷衍过去。其实捐钱的人,谁来考查咱们的帐目?捐一千几百块的,本来就冲着咱们的面子,不好意思不捐,实在他们也不是为要办慈善事业而捐钱,他们的钱一拿出来,早就存着输了几台麻雀的心思,捐出去就算了。只要他们来到厂里看见他们的名牌高高地悬挂在会堂上头,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还有捐一百几十的‘无名氏’,我们也可以从中想法子。在四五十个捐一百元的‘无名氏’当中,我们可以只报出三四个,那捐款的人个个便会想着报告书上所记的便是他。这里岂不又可以挖出好些钱来?至于那班捐一块几毛钱的,他们要查帐,咱们也得问问他们配不配。” “然则工厂基金捐款的问题呢?”二爷又问。 “工厂的基金捐款也可以归在去年证券交易失败的帐里。若是查到那一笔,至多是派咱们‘付托失当,经营不善’这几个字,也担不上什么处分,更挂不上何等罪名。再进一步说,咱们的兴华公司,表面上岂不能说是为工厂销货和其他利益而设的?又公司的股东,自来就没有咱姓费的名字,也没你二爷的名子,咱的姨太开公司难道是犯罪行为?总而言之,咱们是名正言顺,请你不要慌张害怕。”他一面说,一面把水烟筒吸得哗罗哗罗地响。 二爷听他所说,也连连点头说:“有理有理!工厂的事,咱们可以说对得起人家,就是查办,也管教他查出功劳来。……然而,大哥,咱们还有一桩案未了。你记得去年学生们到咱们公司去检货,被咱们的伙计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桩案件,他们来到,一定要办的。昨天我就听见人家说,学生会已宣布了你、我的罪状,又要把什么标语、口号贴在街上。不但如此,他们又要把咱们伙计冒充日籍的事实揭露出来。我想这事比工厂的问题还要重大。这真是要咱们的身家、性命、道德、名誉咧。” 总理虽然心里不安,但仍镇静地说:“那件事情,我已经拜托国仁向那边接洽去了,结果如何,虽不敢说定,但据我看来,也不致于有什么危险。国仁在南方很有点势力,只要他向那边的当局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咱们再用些钱,那就没有事了。” “这一次恐怕钱有点使不上罢,他们以廉洁相号召,难道还能受贿赂?” “咳!二弟你真是个老实人!世间事都是说的容易做的难。何况他们只是提倡廉洁政府,并没明说廉洁个人。政府当然是不会受贿赂的,历来的政府哪一个受过贿呢?反正都是和咱们一类的人,谁不爱钱?只要咱们送得有名目,人家就可以要。你如心里不安,就可以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一下,看看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 “那么,我就去罢。我想这一次用钱有点靠不住。” 总理自然愿意他立刻到国仁那里去打听。他不但可以省一顿客饭,并且可以得着那桩案件的最近消息。他说:“要去还得快些去,饭后他是常出门的。你就在外头随便吃些东西罢。可恶的厨子,教他做一顿饭到大半天还没做出来!”他故意叫人来骂了几句,又吩咐给二爷雇车。不一会,车雇得了,二爷站起来顺便问总理说:“芙蓉的事情和谐罢?恭喜你又添了一位小星。”总理听见他这话,脸上便现出不安的状态。他回答说:“现在没有工夫和你细谈那事,回头再给你说罢。”他又对二爷说:“你快去快回来,今晚上在我这里吃晚饭罢。我请了一位黄先生,正要你来陪。国仁有工夫,也请他来。” 二爷坐上车,匆匆地到国仁那里去了。总理没有送客出门,自己吸着水烟,回到上房。当差的进客厅里来,把桌上茶杯里的剩茶倒了,然后把它们搁在架上。客厅里现在又寂静了。我们只能从壁上的镜子里看见街上行人的反影,其中看见时髦的女人开着汽车从窗外经过,车上只坐着她的爱犬。很可怪的就是坐在汽车上那只畜生不时伸出头来向路人狂吠,表示它是阔人的狗!它的吠声在费总理的客厅里也可以听见。 时辰钟刚敲过三下,客厅里又热闹起来了。民生工厂的庶务长魏先生领着一对乡下夫妇进来,指示他们总理客厅里的陈设。乡下人看见当中二块匾就联想到他们的大宗祠里也悬着像旁边两块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皇帝赐给他们第几代的祖先的。总理客厅里的大小自鸣钟、新旧古董和一切的陈设,教他们心里想着就是皇帝的金銮殿也不过是这般布置而已。 他们都坐下,老婆子不歇地摩挲放在身边的东西,心里有的是赞羡。 魏先生对他们说:“我对你们说,你们不信,现在理会了。我们的总理是个有身家有名誉的财主,他看中了芙蓉就算你们两人的造化。她若嫁给总理做姨太,你们不但不愁没得吃的、穿的、住的,就是将来你们那个小狗儿要做一任县知事也不难。” 老头子说:“好倒很好,不过芙蓉是从小养来给小狗儿做媳妇,若是把她嫁了,我们不免要吃她外家的官司。” 老婆子说:“我们送她到工厂去也是为要使她学些手艺,好教我们多收些钱财,现在既然是总理财主要她,我们只得怨小狗儿没福气。总理财主如能吃得起官司,又保得我们的小狗儿做个营长、旅长,那我们就可以要一点财礼为他另娶一个回来。我说魏老爷呀,营长是不是管得着县知事?您方才说总理财主可以给小狗儿一个县知事做,我想还不如做个营长、旅长更好。现在做县知事的都要受气,听说营长还可以升到督办哪。” 魏先生说:“只要你们答应,天大的官司,咱们总理都吃得起。你看咱们总理几位姨太的亲戚没有一个不是当阔差事的。小狗儿如肯把芙蓉让给总理,那愁他不得着好差事!不说是营长、旅长,他要什么就得什么。” 老头子是个明理知礼的人,他虽然不大愿意,却也不敢违忤魏先生的意思。他说:“无论如何,咱们两个老伙计是不能完全做主的。这个还得问问芙蓉,看她自己愿意不愿意。” 魏先生立时回答他说:“芙蓉一定愿意。只要你们两个人答应,一切的都好办了。她昨晚已在这里上房住一宿,若不愿意,她肯么?” 老头子听见芙蓉在上房住一宿就很不高兴。魏先生知道他的神气不对,赶快对他说明工厂里的习惯,女工可以被雇到厂外做活去。总理也有权柄调女工到家里当差,譬如翠花、菱花们,都是常川在家里做工的。昨晚上刚巧总理太太有点活要芙蓉来做,所以住了一宿,并没有别的缘故。 芙蓉的公姑请求叫她出来把事由说个明白,问她到底愿意不愿意。不一会,翠花领着芙蓉进到客厅里。她一见着两位老人家,便长跪在地上哭个不休。她嚷着说:“我的爹妈,快带我回家去罢,我不能在这里受人家欺侮。……我是有夫之妇。我决不能依从他。他有钱也不能买我的志向。……” 她的声音可以从窗户传达到街上,所以魏先生一直劝她不要放声哭,有话好好地说。老婆子把她扶起来,她咒骂了一场,气泄过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老婆子到底是个贪求富贵的人,她把芙蓉拉到身边,细声对她劝说,说她若是嫁给总理财主,家里就有这样好处,那样好处。但她至终抱定不肯改嫁,更不肯嫁给人做姨太的主意。她宁愿回家跟着小狗儿过日子。 魏先生虽然把她劝不过来,心里却很佩服她。老少喧嚷过一会,芙蓉便随着她的公姑回到乡间去。魏先生把总理请出来,对他说那孩子很刁,不要也罢,反正厂里短不了比她好看的女人。总理也骂她是个不识抬举的贱人,说她昨夜和早晨怎样在上房吵闹。早晨他送完客,回到上房的时候,从她面前经过,又被她侮辱了一顿。若不是他一意要她做姨太,早就把她一脚踢死。他教魏先生回到工厂去,把芙蓉的名字开除,还教他从工厂的临时费支出几十块钱送给她家人,教他们不要播扬这事。 五点钟过了。几个警察来到费总理家的门房,费家的人个个都捏着一把汗,心里以为是芙蓉同着她的公姑到警察厅去上诉,现在来传人了。警察们倒不像来传人的样子。他们只报告说:“上头有话,明天欢迎总司令、总指挥,各家各户都得挂旗。”费家的大小这才放了心。 当差的说:“前几天欢送大帅,你们要人挂旗,明天欢迎总司令,又要挂旗,整天挂旗,有什么意思?” “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只得照传。不过明天千万别挂五色国旗,现在改用海军旗做国旗。” “哪里找海军旗去?这都是你们警厅的主意,一会要人挂这样的旗,一会又要人挂那样的旗。” “我们也管不了。上头说挂龙旗,我们便教挂龙旗;上头说挂红旗,我们也得照传,教挂红旗。” 警察叮咛了一会,又往别家通告去了。客厅的大镜里已经映着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门门挂着两面二丈四长、垂到地上的党国大旗。那旗比新华门平时所用的还要大,从远地看来,几乎令人以为是一所很重要的行政机关。 掌灯的时候到了。费总理的客厅里安排着一席酒,是为日间参观工厂的黄先生预备的。还是庶务长魏先生先到。他把方才总理吩咐他去办的事情都办妥了。他又对总理说他已买了两面新的国旗。总理说他不该买新的,费那么些钱,他说应当到估衣铺去搜罗。原来总理以为新的国旗可以到估衣铺去买。 二爷也到了。从他眉目的舒展可以知道他所得的消息是不坏的。他从袖里掏出几本书本,对费总理说:“国仁今晚要搭专车到保定去接司令,不能来了。他教我把这几本书带来给你看。他说此后要在社会上做事,非能背诵这里头的字句不成。这是新颁的《圣经》,一点一画也不许人改易的。” 他虽然说得如此郑重,总理却慢慢地取过来翻了几遍。他在无意中翻出“民生主义”几个字,不觉狂喜起来,对二爷说:“咱们的民生工厂不就是民生主义么?” “有理有理。咱们的见解原先就和中山先生一致呵!”二爷又对总理说国仁已把事情办妥,前途大概没有什么危险。 总理把几本书也放在《孝经》、《治家格言》等书上头。也许客厅的那一个犄角就是他的图书馆!他没有别的地方藏书。 黄先生也到了,他对于总理所办的工厂十分赞美,总理也谦让了几句,还对他说他的工厂与民生主义的关系,黄先生越发佩服他是个当代的社会改良家兼大慈善家,更是总理的同志。他想他能与总理同席,是一桩非常荣幸可以记在参观日记上头、将来出版公布的事体。他自然也很羡慕总理的阔绰。心里想着,若不是财主,也做不了像他那样的慈善家。他心中最后的结论以为若不是财主,就没有做慈善家的资格。可不是! 宾主入席,畅快地吃喝了一顿,到十点左右,各自散去。客厅里现在只剩下几个当差的在那里收拾杯盘。器具摩荡的声音与从窗外送来那家新开张的男女理发所的留声机唱片的声音混在一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博士 吴先生说:“我们要印名片,请你拿样本来看看。” 一个小徒弟从机器那边走过来,拿了一本样本递给他,说:“样子都在里头啦。请您挑罢。” 他和他的朋友接过样本来,约略翻了一遍。 穆君问:“印一百张,一会儿能得吗?” 小徒弟说:“得今晚来。一会儿赶不出来。” 吴先生说:“那可不成,我今晚七点就要用。” 穆君说:“不成,我们今晚要去赴会,过了六点,就用不着了。” 小徒弟说:“怎么今晚那么些赴会的?”他说着,顺手从柜台上拿出几匣印得的名片,告诉他们:“这几位定的名片都是今晚赴会用的,敢情您两位也是要赴那会去的罢。” 穆君同吴先生说:“也许是罢。我们要到北京饭店去赴留美同学化装跳舞会。” 穆君又问吴先生说:“今晚上还有大艺术家枚宛君博士吗?” 吴先生说:“有他罢。” 穆君转过脸来对小徒弟说:“那么,我们一人先印五十张,多给你些钱,马上就上版,我们在这里等一等。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半点钟一定可以得。” 小徒弟因为掌柜的不在家,踌躇了一会,至终答应了他们。他们于是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等着。吴先生拿着样本在那里有意无意地翻。穆君一会儿拿起白话小报看看,一会又到机器旁边看看小徒弟的工作。小徒弟正在撤版,要把他的名字安上去,一见穆君来到,便说:“这也是今晚上要赴会用的,您看漂亮不漂亮?”他拿着一张名片递给穆君看。他看见名片上写的是“前清监生,民国特科俊士,美国鸟约克柯蓝卑阿大学特赠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调查欧美实业专使随员,甄辅仁。”后面还印上本人的铜版造像:一顶外国博士帽正正地戴着,金繸子垂在两个大眼镜正中间,脸模倒长得不错,看来像三十多岁的样子。他把名片拿到吴先生跟前,说:“你看这人你认识吗?头衔倒不寒伧。” 吴先生接过来一看,笑说:“这人我知道,却没见过。他哪里是博士,那年他当随员到过美国,在纽约住了些日子,学校自然没进,他本来不是念书的。但是回来以后,满处告诉人说凭着他在前清捐过功名,美国特赠他一名博士。我知道他这身博士衣服也是跟人借的。你看他连帽子都不会戴,把缝子放在中间,这是哪一国的礼帽呢?” 穆君说:“方才那徒弟说他今晚也去赴会呢。我们在那时候一定可以看见他。这人现在干什么?” 吴先生说:“没有什么事罢。听说他急于找事,不晓得现在有了没有。这种人有官做就去做,没官做就想办教育,听说他现在想当教员哪。” 两个人在店里足有三刻钟,等到小徒弟把名片焙干了,拿出来交给他们。他们付了钱,推门出来。 在街上走着,吴先生对他的朋友说:“你先去办你的事,我有一点事要去同一个朋友商量,今晚上北京饭店见罢。” 穆君笑说:“你又胡说了,明明为去找何小姐,偏要撒谎。” 吴先生笑说:“难道何小姐就不是朋友吗?她约我到她家去一趟,有事情要同我商量。” 穆君说:“不是订婚罢?” “不,绝对不。” “那么,一定是你约她今晚上同到北京饭店去,人家不去,你定要去求她,是不是?” “不,不。我倒是约她来的,她也答应同我去。不过她还有话要同我商量,大概是属于事务的,与爱情毫无关系罢。” “好吧,你们商量去,我们今晚上见。” 穆君自己上了电车,往南去了。 吴先生雇了洋车,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何宅。门役出来,吴先生给他一张名片,说:“要找大小姐。” 仆人把他的名片送到上房去。何小姐正和她的女朋友黄小姐在妆台前谈话,便对当差的说:“请到客厅坐罢,告诉吴先生说小姐正会着女客,请他候一候。”仆人答应着出去了。 何小姐对她朋友说:“你瞧,我一说他,他就来了。我希望你喜欢他。我先下去,待一会儿再来请你。”她一面说,一面烫着她的头发。 她的朋友笑说:“你别给我瞎介绍啦。你准知道他一见便倾心么?” “留学生回国,有些是先找事情后找太大的,有些是先找太太后谋差事的。有些找太太不找事,有些找事不找太太,有些什么都不找。像我的表哥辅仁他就是第一类的留学生。这位吴先生可是第二类的留学生。所以我把他请来,一来托他给辅仁表哥找一个地位,二来想把你介绍给他。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急于成家,自然不会很挑眼。” 女朋友不好意思搭腔,便换个题目问她说:“你那位情人,近来有信吗?” “常有信,他也快回来了。你说多快呀,他前年秋天才去的,今年便得博士了。”何小姐很得意地说。 “你真有眼。从前他与你同在大学念书的时候,他是多么奉承你呢。若他不是你的情人,我一定要爱上他。”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爱他呢?若不是他出洋留学,我也没有爱他的可能。那时他多么穷呢,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一顿饭也舍不得请人吃,同他做朋友面子上真是有点不好过。我对于他的爱情是这两年来才发生的。” “他倒是装成的一个穷孩子。但他有特别的聪明,样子也很漂亮,这会回来,自然是格外不同了。我最近才听见人说他祖上好几代都是读书人,不晓得他告诉你没有。” 何小姐听了,喜欢得眼眉直动,把烫钳放在酒精灯上,对着镜子调理她的两鬓。她说:“他一向就没告诉过我他的家世。我问他,他也不说。这也是我从前不敢同他交朋友的一个原因。” 她的朋友用手捋捋她脑后的头发,向着镜里的何小姐说:“听说他家里也很有钱,不过他喜欢装穷罢了。你当他真是一个穷鬼吗?” “可不是,他当出国的时候,还说他的路费和学费都是别人的呢。” “用他父母的钱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她的朋友这样说。 “也许他故意这样说罢。”她越发高兴了。 黄小姐催她说:“头发烫好了,你快下去罢。关于他的话还多着呢。回头我再慢慢地告诉你。教客厅里那个人等久了,不好意思。” “你瞧,未曾相识先有情。多停一会儿就把人等死了!”她奚落着她的女朋友,便起身要到客厅去。走到房门口正与表哥辅仁撞个满怀。表妹问,“你急什么?险些儿把人撞倒!” “我今晚上要化装做交际明星,借了这套衣服,请妹妹先给我打扮起来,看看时样不时样。” “你到妈屋里去,教丫头们给你打扮罢。我屋里有客,不方便。你打扮好就到那边给我去瞧瞧。瞧你净以为自己很美,净想扮女人。” “这年头扮女人到外洋也是博士待遇,为什么扮不得?” “怕的是你扮女人,会受‘游街示众’的待遇咧。” 她到客厅,便说:“吴博士,久候了,对不起。” “没有什么。今晚上你一定能赏脸罢。” “岂敢。我一定奉陪。您瞧我都打扮好了。” 主客坐下,叙了些闲话。何小姐才说她有一位表哥甄辅仁现在没有事情,好歹在教育界给他安置一个地位。在何小姐方面,本不晓得她表哥在外洋到底进了学校没有。她只知道他是借着当随员的名义出国的。她以为一留洋回来,假如倒霉也可以当一个大学教授,吴先生在教育界很认识些可以为力的人,所以非请求他不可。在吴先生方面,本知道这位甄博士的来历,不过不知道他就是何小姐的表兄。这一来,他也不好推辞,因为他也有求于她。何小姐知道他有几分爱她,也不好明明地拒绝,当他说出情话的时候,只是笑而不答。她用别的话来支开。 她问吴博士说:“在美国得博士不容易罢?” “难极啦。一篇论文那么厚。”他比仿着,接下去说,“还要考英、俄、德、法几国文字,好些老教授围着你,好像审犯人一样。稍微差了一点,就通不过。” 何小姐心里暗喜,喜的是她的情人在美国用很短的时间,能够考上那么难的博士。 她又问:“您写的论文是什么题目?” “凡是博士论文都是很高深很专门的。太普通和太浅近的,不说写,把题目一提出来,就通不过。近年来关于中国文化的论文很时兴,西方人厌弃他们的文化,想得些中国文化去调和调和。我写的是一篇《麻雀牌与中国文化》。这题目重要极了。我要把麻雀牌在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地位介绍出来。我从中国经书里引出很多的证明,如《诗经》里‘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的‘雀’便是麻雀牌的‘雀’。为什么呢?真的雀哪会有角呢?一定是麻雀牌才有八只角呀。‘穿我屋’表示当时麻雀很流行,几乎家家都穿到的意思。可见那时候的生活很丰裕,像现在的美国一样。这个铁证,无论哪一个学者都不能推翻。又如‘索子’本是‘竹子’,宁波音读‘竹’为‘索’,也是我考证出来的。还有一个理论是麻雀牌的名字是从‘一竹’得来的。做牌的人把‘一竹’雕成一只鸟的样子,没有学问的人便叫它做‘麻雀’,其实是一只凤,取‘鸣风在竹’的意思。这个理论与我刚才说的雀也不冲突,因为凤凰是贵族的,到了做那首诗的时代,已经民众化了,变为小家雀了。此外还有许多别人没曾考证过的理论,我都写在论文里。您若喜欢念,我明天就送一本过来献献丑。请您指教指教。我写的可是英文。我为那论文花了一千多块美金。您看要在外国得个博士多难呀,又得花时间,又得花精神,又得花很多的金钱。” 何小姐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评判他说的到底是对不对,只一味地称赞他有学问。她站起来,说:“时候快到了,请你且等一等,我到屋里装饰一下就与你一同去。我还要介绍一位甜人给你。我想你一定会很喜欢她。”她说着便自出去了。吴博士心里直盼着要认识那人。 她回到自己屋里,见黄小姐张皇地从她的床边走近前来。 “你放什么在我床里啦?”何小姐问。 “没什么。” “我不信。”何小姐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去翻她的枕头。她搜出一卷筒的邮件,指着黄小姐说,“你还捣鬼!” 黄小姐笑说:“这是刚才外头送进来的。所以把它藏在你的枕底,等你今晚上回来,可以得到意外的喜欢。我想那一定是你的甜心寄来的。” “也许是他寄来的罢。”她说着,一面打开那卷筒,原来是一张文凭。她非常地喜欢,对着她的朋友说:“你瞧,他的博士文凭都寄来给我了!多么好看的一张文凭呀,羊皮做的咧!” 她们一同看着上面的文字和金印。她的朋友拿起空筒子在那里摩挲里,显出是很羡慕的样子。 何小姐说:“那边那个人也是一个博士呀,你何必那么羡慕我的呢?” 她的朋友不好意思,低着头尽管看那空筒子。 黄小姐忽然说:“你瞧,还有一封信呢!”她把信取出来,递给何小姐。 何小姐把信拆开,念着: 最亲爱的何小姐: 我的目的达到,你的目的也达到了。现在我把这一张博士文凭寄给你。我的论文是《油炸脍与烧饼的成分》。这题目本来不难,然而在这学校里,前几年有一位中国学生写了一篇《北京松花的成分》也得着博士学位,所以外国博士到底是不难得。论文也不必选很艰难的问题。 我写这论文的缘故都是为你,为得你的爱,现在你的爱教我在短期间得到,我的目的已达到了。你别想我是出洋念书,其实我是出洋争口气。我并不是没本领,不出洋本来也可以,无奈迫于你的要求,若不出来,倒显得我没有本领,并且还要冒个“穷鬼”的名字。现在洋也出过了,博士也很容易地得到了,这口气也争了,我的生活也可以了结了。我不是不爱你,但我爱的是性情,你爱的是功名;我爱的是内心,你爱的是外形,对象不同,而爱则一。然而你要知道人类所以和别的动物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恋爱的事情上,失恋固然可以教他自杀,得恋也可以教他自杀。禽兽会因失恋而自杀,却不会在承领得意的恋爱滋味的时候去自杀,所以和人类不同。 别了,这张文凭就是对于我的纪念品,请你收起来。无尽情意,笔不能宜,万祈原宥。 你所知的男子 “呀!他死了!”何小姐念完信,眼泪直流,她不晓得要怎办才好。 她的朋友拿起信来看,也不觉伤心起来,但还勉强劝慰她说:“他不致于死的,这信里也没说他要自杀,不过发了一片牢骚而已。他是恐吓你的,不要紧,过几天,他一定再有信来。” 她还哭着,钟已经打了七下,便对她的朋友说:“今晚上的跳舞会,我懒得去了。我教表哥介绍你给吴先生罢。你们三个人去得啦。” 她教人去请表少爷。表少爷却以为表妹要在客厅里看他所扮的时装,便摇摆着进来。 吴博士看见他打扮得很时髦,脸模很像何小姐。心里想这莫不是何小姐所要介绍的那一位。他不由得进前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问,“这位是……?” 辅仁见表妹不在,也不好意思。但见他这样诚恳,不由得到客厅门口的长桌上取了一张名片进来递给他。 他接过去,一看是“前清监生,民国特科俊士,美国鸟约克柯蓝卑阿大学特赠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调查欧美实业专使随员,甄辅仁。” “久仰,久仰。” “对不住,我是要去赴化装跳舞会的,所以扮出这个怪样来,取笑,取笑。” “岂敢,岂敢。美得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街头巷尾之伦理 在南口那边站着一个巡警。他看是个“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项,指挥汽车,和跟洋车夫捣麻烦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办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见叫化子也没请他到所里去住。那一头来了一个瞎子,一手扶着小木杆,一手提着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后面一辆汽车远远地响着喇叭,吓得他急要躲避,不凑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骂他说:“你这东西又脏又瞎,汽车快来了,还不快往胡同里躲!”幸而他没把手里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头上,只挥着棍子叫汽车开过去。 瞎子进了胡同口,沿着墙边慢慢地走。那边来了一群狗,大概是迫母狗的。它们一面吠,一面咬,冲到瞎子这边来。他的拐棍在无意中碰着一只张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声骂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从胡同的那边迎面来了一个人,远远地向着瞎子这样说。 那人的身材虽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据说他也是个老太爷身份,在家里刨掉灶王爷,就数他大,因为他有很多下辈供养他。他住在鬼门关附近,有几个侄子,还有儿媳妇和孙子。有一个儿子专在人马杂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个儿子专在娱乐场或戏院外头假装寻亲不遇,求帮于人。一个儿媳妇带着孙子在街上捡煤渣,有时也会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摊的东西。这瞎子,他的侄儿,却用“可怜我瞎子……”这套话来生利。他们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财物奉给这位家长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别人一样,拿出一条伦常的大道理来谴责他们。 瞎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蓦然听见叔叔骂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叔叔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臂,说:“你这小子,往哪里跑?”瞎子还没回答,他顺手便给他一拳。 瞎子“哟”了一声,哀求他叔叔说:“叔叔别打,我昨天一天还没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骂别人的妈妈和妹妹的话来骂他的侄子。他一面骂,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脚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骡子滑倒的那几个烂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几个铜元,和一块干面包头。 叔叔说:“你还撒谎?这不是铜子?这不是馒头?你有剩下的,还说昨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 瞎子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的门升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的病带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儿。 路西八号的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能,他们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难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那叔叔凶狠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么? 瞎子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能演说。叔叔把他的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一顿。 瞎子的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的号声理会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的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子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 瞎子那些铜子是刚在大街上要来的,但也不敢申辩,由着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过了一大队军警。听说早晨司令部要枪毙匪犯。胡同里方才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因此也冲到热闹的胡同去。他们看见大车上绑着的人。那人高声演说,说他是真好汉,不怕打,不怕杀,更不怕那班临阵扔枪的丘八。围观的人,也像开国民大会一样,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发高兴,唱几句《失街亭》,说东道西,一任骡子慢慢地拉着他走。车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跟着,为的是要听些新鲜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会,对于游街示众、法场处死、家小拌嘴、怨敌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兴趣,总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们在戏院、讲堂、体育场里助威和喝彩一样。说“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对,不如说“古风淳厚”较为堂皇些。 胡同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瞎子从地下爬起来,全身都是伤痕。巡警走来说他一声“活该”! 他没说什么。 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戴着深蓝眼镜,穿着淡红旗袍,头发烫得像石狮子一样。从跟随在她后面那位抱着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来,知道她是个军人的眷属。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捡了一个大子。那原是方才从破柳罐里摔出来的。他看见瞎子坐在道边呻吟,就把捡得的铜子扔给他。 “您积德修好哟!我给您磕头啦!”是瞎子谢他的话。 他在这一个大子的恩惠以外,还把道上的一大块面包头踢到瞎子跟前,说:“这地上有你吃的东西。”他头也不回,洋洋地随着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里摸着块干面包,正拿在手里,方才咬他的那只饿狗来到,又把它抢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岗位,望着他说:“瞧,活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法眼 “白狗和红马打起来,可苦了城里头的‘灰猫’!灰猫者谁?不在前线的谁都不是!常人好像三条腿的灰猫,色彩不分明,身体又残缺,生活自然不顺,幸而遇见瞎眼耗子,他们还可以饱一顿天赐之粮,不幸而遇见那红马与白狗在他们的住宅里抛炸弹,在他们的田地裹开壕沟,弄得他们欲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向天嚷着说:‘真命什么时候下来啊!’” “这是谁说的呢?” “这一段话好像是谁说过的,一下子记不清楚了。现在先不管它到底是哪一方的革命是具有真正的目的,据说在革命时代,凡能指挥兵士,或指导民众,或利用民众的暴力财力及其它等等的人们的行为都是正的,对的,因为愚随智和弱随强是天演的公例。民众既是三条腿的灰猫,物力心力自然不如红马和白狗,所以也得由着他们驱东便东,逐西便西,敢有一言,便是‘反革命’。像我便是担了反革命的罪名到这里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所反的是哪一种革命,不过我为不主张那毁家灭宅的民死主义而写了一篇论文罢了。” 这是在一个离城不远的新式监狱里两个青年囚犯当着狱卒不在面前的时候隔着铁门的对话。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新近被宣告有反动行为判处徒刑的两个大学生。罪本不重,人又很斯文,所以狱卒也不很严厉地监视他们。但依法,他们是不许谈话的。他们日间的劳工只是抄写,所以比其余的囚徒较为安适。在回监的时候,他们常偷偷地低谈。狱卒看见了,有时也干涉了下,但不像对待别的囚徒用法权来制止他们。他们的囚号一个是九五四,一个是九五一。 “你方才说这城关闭了十几天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有亲戚在城里,不晓得他们现在怎样?”他说时,现出很忧虑的样子。 九五四回答说,“今天狱吏叫我到病监里去替一个进监不久却病得很沉重的囚犯记录些给亲属的遗言,这消息是从他那听来的。” “那是一个什么人?”九五一问。 “一个平常的农人罢。” “犯了什么事?” 九五四摇摇头说:“还不是经济问题?在监里除掉一两个像我们犯的糊涂罪名以外,谁不都是为饮食和男女吗?说来他的事情也很有趣。我且把从他和从别的狱卒听来的事情慢慢地说给你听吧。” “这城关了十几天,城里的粮食已经不够三天的用度,于是司令官不得不偷偷地把西门开了一会,放些难民出城,不然城里不用外攻,便要内讧了。据他说,那天开城是在天未亮的时候,出城的人不许多带东西,也不许声张,更不许打着灯笼。城里的人得着开城的消息,在前一晚上,已经有人抱着孩子,背着包袱,站在城门洞等着。好容易三更盼到四更,四更盼到五更,城门才开了半扇,这一开,不说脚步的声音,就是喘气的声音也足以赛过飞机。不许声张,成吗?” “天已经快亮了。天一亮,城门就要再关闭的。再一关闭,什么时候会再开,天也不知道。因为有这样的顾虑,那班灰猫真得拼命地挤。他现在名字是‘九九九’,我就管他叫‘九九九’吧。原来‘九九九’也是一只逃难的灰猫,他也跟着人家挤。他胸前是一个女人,双手高举着一个包袱。他背后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群。谁也看不清是谁,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为丢东西而哭的,更不能遵守那静默的命令,所以在黑暗中,只听见许多悲惨的嚷声” “他前头那女人忽然回头把包袱递给他说,‘大嫂,你先给我拿着吧,我的孩子教人挤下去了。’他好容易伸出手来,接着包袱,只听见那女人连哭带嚷说,‘别挤啦!挤死人啦!我的孩子在底下哪!别挤啦!踩死人啦!’人们还是没见,照样地向前挤,挤来挤去,那女人的哭声也没有了,她的影儿也不见了。九九九顶着两个包袱,自己的脚不自由地向着抵抗力最弱的前方进步,好容易才出了城。” “他手里提着一个别人的和一个自己的包袱,站在桥头众人必经之地守望着。但交给谁呢?他又不认得。等到天亮,至终没有女人来问他要哪个包袱。” “城门依然关闭了,作战的形势忽然紧张起来,飞机的声音震动远近。他慢慢走,直到看见飞机的炸弹远远掉在城里的党旗台上爆炸了,才不得不拼命地逃。他在歧途上,四顾茫茫,耳目所触都是炮烟弹响,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去。还是照着原先的主意回本村去吧。他说他也三四年没回家,家里也三四年没信了。” “他背着别人的包袱像是自己的一样,惟恐兵或匪要来充主人硬领回去。一路上小心,走了一天多才到家。但他的村连年闹的都是兵来匪去,匪来兵去这一套‘出将入相’的戏文。家呢?只是一片瓦砾场,认不出来了。田地呢?一沟一沟的水,由战壕一变而为运粮河了。妻子呢。不见了!可是村里还剩下断垣裂壁的三两家和枯枝零落几棵树,连老鸦也不在上头歇了。他正在张望徘徊的时候,一个好些年没见面的老婆婆从一间破房子出来。老婆婆是他的堂大妈,对他说他女人前年把田地卖了几百块钱带着孩子往城里找他去了。据他大妈说卖田地是他媳妇接到他的信说要在城里开小买卖,教她卖了,全家搬到城里住。他这才知道他妻子两年来也许就与他同住在一个城里。心里只诧异着,因为他并没写信回来教卖田,其中必定另有原故。他盘究了一两句,老婆婆也说不清,于是他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包袱一看,三件女衣两条裤子,四五身孩子衣服,还有一本小褶子两百块现洋,和一包银票同包在一条小手中里面。‘有钱!天赐的呀!’他这样想。但他想起前几天晚间在城门洞接到包袱时候的光景,又想着这恐怕是孤儿寡妇的钱吗。占为己有,恐怕有点不对,但若不占为己有,又当交给谁呢?想来想去,拿起小摺子翻开一看,一个字也认不得。村里两三家人都没有一个人认得字。他想那定是天赐的了,也许是因为妻子把他的产业和孩子带走,跟着别的男人过活去了,天才赐这一注横财来帮补帮补。‘得,我未负人,人却负我’,他心里自然会这样想。他想着他许老天爷为怜悯他,再送一份财礼给他,教他另娶吧。他在村里住了几天,听人说城里已经平复,便想着再回到城里去。” “城已经被攻破了,前半个月那种恐慌渐渐地被人忘却。九九九本来是在一个公馆里当园丁,这次回来,主人已经回籍,目前不能找到相当的事,便在一家小客栈住下。” “惯于无中生有的便衣侦探最注意的是小客栈,下处,酒楼等等地方。他们不管好歹,凡是住栈房的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盘查的必要,九九九在自己屋里把包袱里的小手巾打开,拿出摺子来翻翻,还是看不懂。放下摺子,拿起现洋和钞票一五一十这样地数着,一共数了一千二百多块钱。这个他可认识,不由得心里高兴,几乎要嚷出来。他的钱都是进一个出一个的,那里禁得起发这一注横财。他挝了一把银子和一叠钞票往口袋里塞,想着先到街上吃一顿好馆子。有一千多块钱,还舍不得吃吗?得,吃饱了再说。反正有钱,就是妻子跟人跑了也不要紧。他想着大吃一顿可以消灭他过去的忧郁,可以发扬他新得的高兴。他正在把银子包在包袱里预备出门的时候,可巧被那眼睛比苍蝇还多的便衣侦探瞥见了。他开始被人注意,自己却不知道。” “九九九先到估衣铺,买了一件很漂亮的青布大衫罩在他的破棉袄上头。他平时听人说同心楼是城里顶阔的饭庄,连外国人也常到那里去吃饭,不用细想,自然是到那里去吃一顿饱,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他雇一辆车到同心楼去,他问伙计顶贵的菜是什么。伙计以为他是打哈哈,信口便说十八块的燕窝,十四块的鱼翅,二十块的熊掌,十六块的鲍鱼,……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懂得燕窝鱼翅是贵菜,所以对伙计说,‘不管是燕窝,是鱼翅,是鲍鱼,是银耳,你只给做四盘一汤顶贵的菜来下酒。’‘顶贵的菜,现时得不了,您哪,您要,先放下定钱,今晚上来吃罢。现在随便吃吃得啦。’伙计这样说。‘好罢。你要多少定钱?’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叠钞票掏出来。伙计给他一算,说‘要吃顶好的四盘一汤合算起来就得花五十二块,您哪。多少位?’他说一句‘只我一个人!’便拿了六张十圆钞票交给伙计,另外点了些菜吃。那头一顿就吃了十几块钱,已经撑得他饱饱地。肚子里一向少吃油腻,加以多吃,自是不好过。回到客栈,躺了好几点钟,肚子里头怪难受,想着晚上不去吃罢,钱又已经付了,五十三块可不是少数,还是去罢。” “吃了两顿贵菜,可一连泻了好几天。他吃病了。最初舍不得花钱,找那个大夫也没把他治好。后来进了一个小医院,在那里头又住了四五天。他正躺在床上后悔,门便被人推开了。进来两个巡警,一个问‘你是汪绶吗?’‘是。’他毫不惊惶地回答。一个巡警说:‘就是他,不错,把他带走再说吧。’他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给那病人一个五花大绑,好像要押赴刑场似的,旁人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便打听,看着他们把他扶上车一直地去了。” “由发横财的汪绶一变而为现在的九九九的关键就在最后的那一番。他已经在不同的衙门被审过好几次,最后连贼带证被送到地方法院刑庭里。在判他有罪的最后一庭,推事问他钱是不是他的,或是他抢来的。他还说是他的。推事问‘既是你的,一共有多少钱?’他回答一共有一千多。又问‘怎样得的那么些钱?你不过是个种园子的?’” “‘种地的钱积下来的。’他这样回答。推事问‘这摺子是你的吗?’他见又问起那摺子,再也不能撒谎了,他只静默着。推事说:‘凭这招子就可以断定不是你的钱,摺子是姓汪的倒不错,可不是叫汪绶。你老实说罢。’他不能再瞒了,他本来不晓得欺瞒,因为他觉得他并没抢人,也没骗人,不过叫最初审的问官给他打怕了,他只能定是他自己的,或是抢人家的,若说是检的或人家给的话,当然还要挨打。他曾一度自认是抢来的。幸而官厅没把他马上就枪毙,也许是因为没有事主出来证明罢。推事也疑惑他不是抢来的,所以还不用强烈的话来逼迫他。后来倒是他自己说了真话。推事说‘你受人的寄托,纵使物主不来问你要,也不能算为你自己的。’‘那么我当交给谁呢?放在路边吗?交给别人吗?物主只有一个,他既不来取回去,我自然得拿着。钱在我手里那么久,既然没有人来要,岂不是一注天财吗?’推事说,‘你应当交给巡警。’他沉思了一会,便回答说,‘为什么要交给巡警呢?巡警也不是物主呀。’” 九五一点头说:“可不是!他又没受过公民教育,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现在的法律是仿效罗马法为基础的西洋法律,用来治我们这班久经浸润于人情世道的中国人,那岂不是顶滑稽的事吗?依我们的人情和道理说来,拾金不昧固然是美德,然而要一个衣食不丰,生活不裕,知识不足的常人来做,到的很勉强。郭巨掘地得金,并没看见他去报官,除袁子才以外,人都赞他是行孝之报。九九九并不是没等,等到不得不离开那城的时候才离闭,已算是贤而又贤的人了,何况他回家又遇见那家散人亡的惨事。手里所有的钱财自然可以使他因安慰而想到是天所赏赐。也许他曾想过这老天爷借着那妇人的手交给他的。” 九五四说,“他自是这样想。但是他还没理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格言在革命时代有时还可以应用得着。在无论什么时候,凡有统治与被治两种阶级的社会,就许大掠不许小掠,许大窃不许小窃,许大取不许小取。他没能力行大取,却来一下小取,可就活该了。推事判他一个侵占罪,因为情有可原,处他三年零六个月的徒刑,贼物牌示候领。这就是九九九到这里来的原委。” 九五一问,“他来多久了?” “有两个星期了罢。刚来的时候,还没病得这么厉害。管他的狱卒以为他偷懒,强迫他做苦工。不到一个星期就不成了,不得已才把他送到病监去。” 九五一发出同情的声音低低地说,“咳,他们每以为初进监的囚犯都是偷懒装病的,这次可办错了。难道他们办错事,就没有罪吗?哼!” 九五四还要往下说,蓦然看见狱卒的影儿,便低声说,“再谈罢,狱卒来了。”他们各人坐在囚床上,各自装做看善书的样子。一会,封了门,他们都得依法安睡。除掉从监外的坟堆送来继续的蟋蟀声音以外,在监里,只见狱里的逻卒走来走去,一切都静默了。 狱中的一个星期像过得很慢,可是九九九已于昨晚上气绝了。九五四在他死这前一天还被派去誊录他入狱后的报告。那早晨狱卒把尸身验完,便移到尸房去预备入殓,正在忙的时候,一个女人连嚷带哭他说要找汪绶。狱卒说,“汪绶昨晚上刚死掉,不能见了”。女人更哭得厉害,说汪绶是她的丈夫。典狱长恰巧出来,问明情由,便命人带他到办公室去细问她。 她说丈夫汪绶已经出门好几年了。前年家里闹兵闹匪,忽然接到汪绶的信,叫把家产变卖同到城里做小买卖。她于是卖得几百块钱,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到城里来找他。不料来到城里才知道被人暗算了,是同村的一个坏人想骗她出来,连人带钱骗到关东去。好在她很机灵,到城里一见不是本夫,就要给那人过不去。那人因为骗不过,便逃走了。她在城里,人面生疏怎找也找不着她丈夫。有人说他当兵去了,有人说他死了,坏人才打那主意。因此她很失望地就去给人做针黹活计,洗衣服,慢慢也会用钱去放利息,又曾加入有奖储蓄会,给她得了几百块钱奖,总共算起来连本带利一共有一千三百多块。往来的帐目都用她的孩子汪富儿的名字写在摺子上头。据她说前几个月城里闹什么监元帅和酱元帅打仗,把城里家家的饭锅几乎都砸碎了。城关了好几十天,好容易听见要开城放人。她和同院住的王大嫂于是把钱都收回来,带着孩子跟着人挤,打算先回村里躲躲。不料城门非常拥挤,把孩子挤没了。她急起来,不知把包袱交给了谁,心里只记得是交给王大嫂。至终孩子也没找着,王大嫂和包袱也丢了。城门再关的时候,他还留在门洞里。到逃难的人们全被轰散了,她才看见地下血迹模糊,衣服破碎,那种悲惨情形,实在难以形容。被踹死的不止一个孩子,其余老的幼的还有好些。地面上的巡警又不许人抢东西,到底她的孩子还有没有命虽不得而知,看来多半也被踹死了。她至终留在城里,身边只剩几十块钱。好几个星期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急得她几乎发狂。有一天,王大嫂回来了。她问要包袱。王大嫂说她们彼此早就挤散了,哪里见她的包袱。两个人争辩了好些时,至终还是到法庭去求解决。法官自然把王大嫂押起来,等候证据充足,才宣告她的罪状。可惜她的案件与汪绶的案件不是同一个法官审理的。她报的钱财数目是一千三百块,把摺子的名字写做汪扶尔。她也不晓得她丈夫已改名叫汪绶,只说他的小名叫大头。这一来,弄得同时审理的两桩异名同事的案子凑不在一起。前天同院子一个在高等法院当小差使的男子把报上的法庭判辞和招领报告告诉她,她才知道当时恰巧抱包袱交给她大夫,她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就到监里。但是那天不是探望囚犯的日子,她怎样央告,守门的狱卒也不理她,他们自然也不晓得这场冤枉事和她丈夫的病态,不通融办理,也是应当的。可惜他永远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钱哪!前天若能见着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典狱长听她分诉以后,也不禁长叹了一声。说,“你们都是很可怜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就到法院去把钱领回去吧。法官并没冤枉他。我们办事是依法处理的,就是据情也不会想到是他自己妻子交给他的包袱。你去把钱领回来,除他用了一百几十元以外,有了那么些钱,还怕养你不活吗?”典狱长用很多好话来安慰她,好容易把她劝过来。妇人要去看尸首,便即有人带她去了。 典狱长转过身来,看见公案上放着一封文书。拆开一看,原来是庆祝什么战胜特赦犯人的命令和名单,其中也有九五四和九五一的号头。他伏在案上划押,屋里一时都静默了。砚台上的水光反射在墙上挂着那幅西洋正义的女神的脸。门口站着一个听差的狱卒,也静静地望着那蒙着眼睛一手持剑一手持秤的神像。监外坟堆里偶然又送些断续的虫声到屋里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归途 她坐在厅上一条板凳上头,一手支颐,在那里纳闷。这是一家佣工介绍所。已经过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们都已回家了,惟独她在介绍所里借住了二十几天,没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几吊钱。姥姥从街上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好象不理会的样子。 王姥姥走到厅上,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一面把她的围脖取下来,然后坐下,喘几口气。她对那女人说:“我说,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个人得打个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办呢?你可不能在我这儿过年,我想你还是先回老家,等过了元宵再来罢。” 她蓦然听见王姥姥这些话,全身直象被冷水浇过一样,话了说不出来。停了半晌,眼眶一红,才说:“我还该你的钱哪。我身边一个大子也没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谁不想回家?我已经十一二年没回家了。我出门的时候,我的大妞儿才五岁,这么些年没见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论理我早就该回家看看。无奈……”她的喉咙受不了伤心的冲激,至终不能把她的话说完,只把泪和涕来补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虽想撵她,只为十几吊钱的债权关系,怕她一去不回头,所以也不十分压迫她。她到里间,把身子倒在冷炕上头,继续地流她的苦泪。净哭是不成的,她总得想法子。她爬起来,在炕边拿过小包袱来,打开,翻翻那几件破衣服。在前几年,当她随着丈夫在河南一个地方的营盘当差的时候,也曾有过好几件皮袄。自从编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编遣的就得为他的职业拼命。她的丈夫在郑州那一仗,也随着那位总指挥亡于阵上。败军的眷属在逃亡的时候自然不能多带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细软带在身边,日子就靠着零当整卖这样过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当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枪和两颗枪子。许久她就想着把它卖出去,只是得不到相当的人来买。此外还有丈夫剩下的一件军装大氅和一顶三块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窝,在严寒时节,一刻也离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见她有一把小手枪,拿出来看一会,赶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里头。小包袱里只剩下几件破衣服,卖也卖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叹了一声,把它们包好,仍旧支着下巴颚纳闷。 黄昏到了,她还坐在那冷屋里头。王姥姥正在明间做晚饭,忽然门外来了一个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镶红边的蓝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的听差。那人进了屋里,对王姥姥说,“今晚九点左右去一个。” “谁要呀?”王姥姥问。 “陈科长。”那人回答。 “那么,还是找鸾喜去罢。” “谁都成,可别误了。”他说着,就出门去了。 她在屋里听见外边要一个人,心里暗喜说,天爷到底不绝人的生路,在这时期还留给她一个吃饭的机会。她走出来,对王姥姥说:“姥姥,让我去罢。” “你哪儿成呀?”王姥姥冷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不成呀?” “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要上炕的。” “怎样上炕呢?” “说是呢!你一点也不明白!”王姥姥笑着在她的耳边如此如彼解释了些话语,然后说:“你就要,也没有好衣服穿呀。就是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的年纪。”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里。拿起她那缺角的镜子到窗边自己照着。可不是!她的两鬓已显出很多白发,不用说额上的皱纹,就是颧骨也突出来象悬崖一样了。她不过是四十二、三岁人,在外面随军,被风霜磨尽她的容光,黑滑的鬏髻早已剪掉,剩下的只有满头短乱的头发。剪发在这地方只是太太、少奶、小姐们的时装,她虽然也当过使唤人的太太,只是要给人佣工,这样的装扮就很不合适,这也许是她找不着主的缘故罢。 王姥姥吃完晚饭就出门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话倒启示了她一个新意见。她拿着那条冻成一片薄板样的布,到明间白炉子上坐着的那盆热水烫了一下。她回到屋里,把自己的脸匀匀地擦了一回,瘦脸果然白净了许多。她打开炕边一个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拢拢头发。粉也没了,只剩下些少填满了匣子的四个犄角。她拿出匣子里的东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来,倒在手上,然后往脸上抹。果然还有三分姿色,她的心略为开了。她出门回去偷偷地把人家刚贴上的春联撕了一块;又到明间把灯罩积着的煤烟刮下来。她醮湿了红纸来涂两腮和嘴唇,用煤烟和着一些头油把两鬓和眼眉都涂黑了。这一来,已有了六七分姿色。心里想着她蛮可以做上炕的活。 王姥姥回来了。她赶紧迎出来,问她,她好看不好看。王姥姥大笑说:“这不是老妖精出现么!” “难看么?” “难看倒不难看,可是我得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配你。哪儿找去?就使有老头儿,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劝你死心罢,你就是倒下去,也没人要。” 她很失望地又回到屋里来,两行热泪直滚出来,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结了,没廉耻的事情,若不是为饥寒所迫,谁愿意干呢?若不是年纪大一点,她自然也会做那生殖机能的买卖。 她披着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总得不着一个解决的方法。夜长梦短,她只睁着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没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顶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来,可象一个中年男子。她对王姥姥说:“无论如何,我今天总得想个法子得一点钱来还你。我还有一两件东西可以当当,出去一下就回来。”王姥姥也没盘问她要当的是什么东西,就满口答应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间当铺去,问伙计说:“我有一件军装,您柜上当不当呀?” “什么军装?” “新式的小手枪。”她说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来。掌柜的看见她掏枪,吓得赶紧望柜下躲。她说:“别怕,我是一个女人,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钱使,您就当周全我,当几块钱使使罢。” 伙计和掌柜的看她并不象强盗,接过手枪来看看。他们在铁槛里唧唧咕咕地商议了一会。最后由掌柜的把枪交回她,说:“这东西柜上可不敢当。现在四城的军警查得严,万一教他们知道了,我们还要担干系。你拿回去罢。你拿着这个,可得小心。”掌柜的是个好人,才肯这样地告诉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铃叫巡警了。无论她怎样求,这买卖柜上总不敢做,她没奈何只得垂着头出来。幸而她旁边没有暗探和别人,所以没有人注意。 她从一条街走过一条街,进过好几家当铺也没有当成。她也有一点害怕了。一件危险的军器藏在口袋里,当又当不出去,万一给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没钱,怎好意思回到介绍所去见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决心一说,不如先回家再说罢。她的村庄只离西直门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楼,还进过一家当铺,还是当不出去,不由得带着失望出了西直门。 她走到高亮桥上,站了一会。在北京,人都知道有两道桥是穷人的去路,犯法的到天桥去,活腻了的到高亮桥来。那时正午刚过,天本来就阴暗,间中又飘了些雪花,桥底水都冻了。在河当中,流水隐约地在薄冰底下流着。她想着,不站了罢,还是往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见面的大妞儿现在已到出门的时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个主儿,一来得些财礼,二来也省得累赘。一身无挂碍,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调到郑州以后,两年来就没有信寄回乡下。家里的光景如何?女儿的前程怎样?她自都不晓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儿的主意以后,好象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一点光明,她于是带着希望在向着家乡的一条小路走着。 雪下大了。荒凉的小道上,只有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心里想着她的计划。迎面来了一个青年妇人,好象是赶进城买年货的。她戴着一顶宝蓝色的帽子,帽上还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长棉袍;脚的下穿着时式的红绣鞋。这青年妇女从她身边闪过去,招得她回头直望着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儿有这样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妆了。然而她哪里有钱去买这样时样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问着,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经离开她四五十步远近,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见了。她看四围一个人也没有,想着不如抢了她的,带回家给大妞儿做头面。这个念头一起来,使她不由回头追上前去,用粗厉的声音喝着:“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罢。”那女人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枪,恍惚是个军人,早已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跑,腿又不听使,她只得站住,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脱下来。身上有钱都得交出来,手镯、戒指、耳环,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出来,我可不饶你。” 那女人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嚷出来又怕那强盗真个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样一样交出来。她把衣服和财物一起卷起来,取下大氅的腰带束上,往北飞跑。 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给剥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单衣裤。她坐在树根上直打抖擞,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才有一个骑驴的人从那道上经过。女人见有人来,这才嚷救命。驴儿停止了。那人下驴,看见她穿着一身单衣裤。问明因由,便仗着义气说:“大嫂,你别伤心,我替你去把东西追回来。”他把自己披着的老羊皮筒脱下来扔给她,“你先披着这个罢,我骑着驴去追她,一会儿就回来。那兔强盗一定走得不很远,我一会就回来,你放心吧。”他说着,鞭着小驴便往前跑。 她已经过了大钟寺,气喘喘地冒着雪在小道上窜。后面有人追来,直嚷:“站住,站住。”她回头看看,理会是来追她的人,心里想着不得了,非与他拼命不可。她于是拿出小手枪来,指着他说:“别来,看我打死你。”她实在也不晓得要怎办,姑且把枪比仿着。驴上的人本来是赶脚的,他的年纪才二十一二岁,血气正强,看见她拿出枪来,一点也不害怕,反说:“瞧你,我没见过这么小的枪。你是从市场里的玩意铺买来瞎瞢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东西交给我罢,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枪毙你。” 她听着一面望后退,但驴上的人节节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时候,手指一攀,无情的枪子正穿过那人的左胸,那人从驴背掉下来,一声不响,软软地摊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开枪,也没瞄准,怎么就打中了!她几乎不信那驴夫是死了,她觉得那枪的响声并不大,真象孩子们所玩的一样,她慌得把枪扔在地上,急急地走进前,摸那驴夫胸口,“呀,了不得!”她惊慌地嚷出来,看着她的手满都是血。 她用那驴夫衣角擦净她的手,赶紧把驴拉过来,把刚才抢得的东西夹上驴背,使劲一鞭,又望北飞跑。 一刻钟又过去了。这里坐在树底下披着老羊皮的少妇直等着那驴夫回来。一个剃头匠挑着担子来到跟前。他也是从城里来,要回家过年去。一看见路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问:“你不是刘家的新娘子么!怎么大雪天坐在这里?”女人对他说刚才在这里遇着强盗。把那强盗穿的什么衣服,什么样子,一一地告诉了他。她又告诉他本是要到新街口去买些年货,身边有五块现洋,都给抢走了。 这剃头匠本是她邻村的人,知道她新近才做新娘子。她的婆婆欺负她外家没人,过门不久便虐待她到不堪的地步。因为要过新年,才许她穿戴上那套做新娘时的衣帽,交给她五块钱,叫她进城买东西。她把钱丢了,自然交不了差,所以剃头匠便也仗着义气,允许上前追盗去。他说:“你别着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着,把担放在女人身边,飞跑着望北去了。 剃头匠走到刚才驴夫丧命的地方,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他俯着身子,摇一摇那尸体,惊惶地嚷着:“打死人了!闹人命了!”他还是望前追,从田间的便道上赶上来一个巡警。郊外的巡警本来就很少见,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见地下死一个人,心里断定是前头跑着的那人干的事。他于是大声喝着:“站住,往哪里跑呢,你?” 他蓦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回头看是个巡警,就住了脚,巡警说:“你打死人,还望哪里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强盗的。” “你就是强盗,还追谁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话去。”巡警要把他带走。他多方地分辩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说:“南边还有一个大嫂在树底下等着呢,我是剃头匠,我的担子还撩在那里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贼,反把他挝住,说:“你别废话啦,你就是现行犯,我亲眼看着,你还赖什么?跟我走吧。”他一定要把剃头的带走。剃头匠便求他说,“难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吗?您当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凶手。我又不抢他的东西,我为什么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会把枪扔掉吗?我知道你们有什么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里分会去。”巡警忽然看见离尸体不远处有一把浮现在雪上的小手枪,于是进前去,用法绳把它拴起来,回头向那人说:“这不就是你的枪吗?还有什么可说么?”他不容分诉,便把剃头匠带往西去。 这抢东西的女人,骑在驴上飞跑着,不觉过了清华园三四里地。她想着后面一定会有人来迫,于是下了驴,使劲给它一鞭。空驴望北一直地跑,不一会就不见了,她抱着那卷赃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围满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坟堆后面歇着,她慢慢地打开那件桃色的长袍,看看那宝蓝色孔雀翎帽,心里想着若是给大妞儿穿上,必定是很时样。她又拿起手镯和戒指等物来看,虽是银的,可是手工很好,决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象感触到什么一样,她盯着那银镯子,象是以前见过的花样。那不是她的嫁妆吗?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时陪嫁的东西,因为那镯上有一个记号是她从前做下的。但是怎么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这个疑问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儿。那东西自来就放在家里,当时随丈夫出门的时候,婆婆不让多带东西,公公喜欢热闹,把大妞儿留在身边。不到几年两位老亲相继去世。大妞儿由她的婶婶抚养着,总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着急。莫不是就抢了自己的大妞儿?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着若带回家去,万一就是她女儿的东西,那又多么难为情。她本是为女儿才做这事来,自不能教女儿知道这段事情。想来想去,不如送回原来抢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紧紧地走。路上还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驴夫那里,她的心惊跳得很厉害,那时雪下得很大,几乎把尸首掩没了一半。她想万一有人来,认得她,又怎办呢?想到这里,又要回头望北走。踌躇了很久,至终把她那件男装大氅和皮帽子脱下来一起扔掉,回复她本来的面目,带着那些东西望南迈步。 她原是要把东西放在树下过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够遇见原主回来,再假说是从地下捡起来的。不料她刚到树下,就见那青年的妇人还躺在那里,身边放着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头担子,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想着这个可给她一个机会去认认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儿。她不顾一切把东西放在一边,进前几步,去摇那女人。那时天已经黑了,幸而雪光映着,还可以辨别远近。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女人摇醒,想着莫不是冻僵了?她捡起羊皮给她盖上。当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时候,触着一样东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把剃刀。这可了不得,怎么就抹了脖子啦!她抱着她的脖子也不顾得害怕,从雪光中看见那副清秀的脸庞,虽然认不得,可有七八分象她初嫁时的模样。她想起大妞儿的左脚有个骈趾,于是把那尸体的袜子除掉,试摸着看。可不是!她放声哭起来,“儿呀”,“命呀”,杂乱地喊着。人已死了,虽然夜里没有行人,也怕人听见她哭,不由得把声音止住。 东村稀落的爆竹断续地响,把这除夕在凄凉的情境中送掉。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老不停止。 第二天就是元旦,巡警领着检察官从北来。他们验过驴夫的尸,带着那剃头的来到树下。巡警在昨晚上就没把剃头匠放出来,也没来过这里,所以那女人用剃刀抹脖子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到树底下,看见剃头担子还放在那里,已被雪埋了一二寸。那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搂着那剃头匠所说被劫的新娘子。雪几乎把她们埋没了。巡警进前摇她们,发现两个人的脖子上都有刀痕。在积雪底下搜出一把剃刀。新娘子的桃色长袍仍旧穿得好好地;宝蓝色孔雀翎帽仍旧戴着;红绣鞋仍旧穿着。在不远地方的雪堆里,捡出一顶破皮帽,一件灰色的破大氅。一班在场的人们都莫明其妙,面面看相,静默了许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解放者 他原是武清的警察,因为办事认真,局长把他荐到这城来试当一名便衣警察。看他清秀的面庞,合度的身材,和听他温雅的言辞,就知道他过去的身世。有人说他是世家子弟,因为某种事故,流落在北方,不得已才去当警察。站岗的生活,他已度过年,在这期间,把他本来的面目改变了不少。便衣警察是他的新任务,对于应做的侦察事情自然都要学习。 大碗居里头靠近窗户的座,与外头绍慈所占的只隔一片纸窗。那里对坐着男女二人,一面吃,一面谈,几乎忘记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因为街道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绍慈就转过来偷听窗户里头的谈话。他听见那男子说:“世雄简直没当你是人。你原先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女子说:“说来话长。我们是旧式婚姻,你不知道吗?”他说:“我一向不知道你们的事,只听世雄说他见过你一件男子所送的东西,知道你曾有过爱人,但你始终没说出是谁。” 这谈话引起了绍慈的注意。从那二位的声音听来,他觉得象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认识的人。他从纸上的小玻璃往里偷看一下。原来那男子是离武清不远一个小镇的大悲院的住持契默和尚。那女子却是县立小学的教员。契默穿的是平常的蓝布长袍,头上没戴什么,虽露光头,却也显不出是个出家人的模样。大概他一进城便当还俗吧。那女教员头上梳着琶琶头,灰布袍子,虽不入时,倒还优雅。绍慈在县城当差的时候常见着她,知道她的名字叫陈邦秀。她也常见绍慈在街上站岗,但没有打过交涉,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绍慈含着烟卷,听他们说下去。只听邦秀接着说:“不错,我是藏着些男子所给的东西,不过他不是我的爱人。”她说时,微叹了一下。契默还往下问。她说:“那人已经不在了。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不,宁可说是我的恩人。今天已经讲开,我索性就把原委告诉你。” “我原是一个孤女,原籍广东,哪一县可记不清了。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伯父卖给一个人家。女主人是个鸦片鬼,她睡的时候要我捶腿搔背,醒时又要我打烟泡,做点心,一不如意便是一顿毒打。那样的生活过了三四年。我在那家,既不晓得寻死,也不能够求生,真是痛苦极了。有一天,她又把我虐待到不堪的地步,幸亏前院同居有位方少爷,乘着她鸦片吸足在床上沉睡的时候,把我带到他老师陈老师那里。我们一直就到轮船上,因为那时陈老师正要上京当小京官,陈老师本来知道我的来历,任从方少爷怎样请求,他总觉得不妥当,不敢应许我跟着他走。幸而船上敲了锣,送客的人都纷纷下船,方少爷忙把一个小包递给我,杂在人丛中下了船。陈老师不得已才把我留在船上,说到香港再打电报教人来带我回去。一到香港就接到方家来电请陈老师收留我。” “陈老师、陈师母和我三个人到北京不久,就接到方老爷来信说加倍赔了人家的钱,还把我的身契寄了来。我感激到万分,很尽心地伺候他们。他们俩年纪很大,还没子女,觉得我很不错,就把我的身契烧掉,认我做女儿。我进了几年学堂,在家又有人教导,所以学业进步得很快。可惜我高小还没毕业,武昌就起了革命。我们全家匆匆出京,回到广东,知道那位方老爷在高州当知县,因为办事公正,当地的劣绅地痞很恨恶他。在革命风潮膨胀时,他们便树起反正旗,借着扑杀满州奴的名义,把方老爷当牛待遇,用绳穿着他的鼻子,身上挂着贪官污吏的罪状,领着一家大小,游遍满城的街市,然后把他们害死。” 绍慈听到这里,眼眶一红,不觉泪珠乱滴。他一向是很心慈,每听见或看见可怜的事情,常要掉泪。他尽力约束他的情感,还镇定地听下去。 契默象没理会那惨事,还接下去问:“那方少爷也被害了么?” “他多半是死了。等到革命风潮稍微平定,我义父和我便去访寻方家人的遗体,但都已被毁灭掉,只得折回省城。方少爷原先给我那包东西是几件他穿过的衣服,预备给我在道上穿的。还有一个小绣花笔袋,带着两枝铅笔。因为我小时看见铅笔每觉得很新鲜,所以他送给我玩。衣服我已穿破了,惟独那笔袋和铅笔还留着,那就是世雄所疑惑的‘爱人赠品’。” “我们住在广州,义父没事情做,义母在民国三年去世了。我那时在师范学校念书。义父因为我已近成年,他自己也渐次老弱,急要给我择婿。我当时虽不愿意,只为厚恩在身,不便说出一个‘不’字。由于辗转的介绍,世雄便成为我的未婚夫。那时他在陆军学校,还没有现在这样荒唐,故此也没觉得他的可恶。在师范学校的末一年,我义父也去世了。那时我感到人海茫茫,举目无亲,所以在毕业礼行过以后,随着便行婚礼。” “你们在初时一定过得很美满了。” “不过很短很短的时期,以后就越来越不成了。我对于他,他对于我,都是半斤八两,一样地互相敷衍。” “那还成吗?天天挨着这样虚伪的生活。” “他在军队里,蛮性越发发展,有三言两语不对劲,甚至动手动脚,打踢辱骂,无所不至。若不是因为还有更重大的事业没办完的原故,好几次我真想要了结了我自己的生命。幸而他常在军队里,回家的时候不多。但他一回家,我便知道又是打败仗逃回来了。他一向没打胜仗:打惠州,做了逃兵;打韶州,做了逃兵;打南雄,又做了逃兵。他是临财无不得,临功无不居,临阵无不逃的武人。后来,人都知道他的伎俩,军官当不了,在家闲住着好些时候。那时我在党里已有些地位,他央求我介绍他,又很诚恳地要求同志们派他来做现在的事情。” “看来他是一个投机家,对于现在的事业也未见得能忠实地做下去。” “可不是吗?只怪同志们都受他欺骗,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机关交在他手里。我越来越觉得他靠不住,时常晓以大义。所以大吵大闹的戏剧,一个月得演好几回。” 那和尚沉吟了一会,才说:“我这才明白。可是你们俩不和,对于我们事业的前途,难免不会发生障碍。” 她说:“请你放心,他那一方面,我不敢保。我呢?私情是私情。公事是公事,决不象他那么不负责任。” 绍慈听到这里,好象感触了什么,不知不觉间就站了起来。他本坐在长板凳的一头,那一头是另一个人坐着。站起来的时候,他忘记告诉那人预防着,猛然把那人摔倒在地上。他手拿着的茶杯也摔碎了,满头面都浇湿了。绍慈忙把那人扶起,赔了过失,张罗了一刻工夫。等到事情办清以后,在大碗居里头谈话的那两人,已不知去向。 他虽然很着急,却也无可奈何,仍旧坐下,从口袋里取出那本用了二十多年的小册子,写了好些字在上头。他那本小册子实在不能叫做日记,只能叫做大事记。因为他有时距离好几个月,也不写一个字在上头,有时一写就是好几页。 在繁剧的公务中,绍慈又度过四五个星期的生活。他总没忘掉那天在大碗居所听见的事情,立定主意要去侦察一下。 那天一清早他便提着一个小包袱,向着沙锅门那条路走。他走到三里河,正遇着一群羊堵住去路,不由得站在一边等着。羊群过去了一会,来了一个人,抱着一只小羊羔,一面跑,一面骂前头赶羊的伙计走得太快。绍慈想着那小羊羔必定是在道上新产生下来的。它的弱小可怜的声音打动他的恻隐之心,便上前问那人卖不卖,那人因为他给的价很高,也就卖给他,但告诉他没哺过乳的小东西是养不活的,最好是宰来吃。绍慈说他有主意,抱着小羊羔,雇着一辆洋车拉他到大街上,买了一个奶瓶,一个热水壶,和一匣代乳粉。他在车上,心里回忆幼年时代与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玩着一对小兔,他曾说过小羊更好玩。假如现在能够见着她,一同和小羊羔玩,那就快活极了。他很开心,走过好几条街,小羊羔不断地在怀里叫。经过一家饭馆,他进去找一个座坐下,要了一壶开水,把乳粉和好,慢慢地喂它。他自己也觉得有一点饿,便要了几张饼。他正在等着,随手取了一张前几天的报纸来看。在一个不重要的篇幅上,登载着女教员陈邦秀被捕,同党的领袖在逃的新闻,匆忙地吃了东西,他便出城去了。 他到城外,雇了一匹牲口,把包袱背在背上,两手抱着小羊羔,急急地走,在驴鸣犬吠中经过许多村落。他心里一会惊疑陈邦秀所犯的案,那在逃的领袖到底是谁;一会又想起早间在城门洞所见那群羊被一只老羊领导着到一条死路去:一会又回忆他的幼年生活。他听人说过沙渍里的狼群出来猎食的时候,常有一只体力超群、经验丰富的老狼领导着。为求食的原故,经验少和体力弱的群狼自然得跟着它。可见在生活中,都是依赖的份子,随着一两个领袖在那里瞎跑,幸则生,不幸则死,生死多是不自立不自知的。狼的领袖是带着群狼去抢掠;羊的领袖是领着群羊去送死。大概现在世间的领袖,总不能出乎这两种以外吧! 不知不觉又到一条村外,绍慈下驴,进入柿子园里。村道上那匹白骡昂着头,好象望着那在长空变幻的薄云,篱边那只黄狗闭着眼睛,好象品味着那在蔓草中哀鸣的小虫,树上的柿子映着晚霞,显得格外灿烂。绍慈的叫驴自在地向那草原上去找它的粮食。他自己却是一手抱着小羊羔,一手拿着乳瓶,在树下坐着慢慢地喂。等到人畜的困乏都减轻了,他再骑上牲口离开那地方,顷刻间又走了十几里路。那时夕阳还披在山头,地上的人影却长得比无常鬼更为可怕。 走到离县城还有几十里的那个小镇,天已黑了,绍慈于是到他每常歇脚的大悲院去。大悲院原是镇外一所私庙,不过好些年没有和尚。到二三年前才有一位外来的和尚契默来做主持,那和尚的来历很不清楚,戒牒上写的是泉州开元寺,但他很不象是到过那城的人,绍慈原先不知道其中的情形,到早晨看见陈邦秀被捕的新闻,才怀疑契默也是个党人。契默认识很多官厅的人员,绍慈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比较别人往来得亲密一点。这大概是因为绍慈的知识很好,契默与他谈得很相投,很希望引他为同志。 绍慈一进禅房,契默便迎出来,说:“绍先生,久违了。走路来的吗?听说您高升了。”他回答说:“我离开县城已经半年了。现住在北京,没有什么事。”他把小羊羔放在地下,对契默兑:“这是早晨在道上买的。我不忍见它生下不久便做了人家的盘里的肴馔,想养活它。”契默说:“您真心慈,您来当和尚倒很合式。”绍慈见羊羔在地下尽旨咩咩地叫,话也谈得不畅快,不得已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也象婴儿一样,有人抱就不响了。 绍慈问:“这几天有什么新闻没有?” 契默很镇定地回答说:“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我早晨见一张旧报纸说什么党员运动起事,因泄漏了机关,被逮了好些人,其中还有一位陈邦秀教习,有这事吗?” “哦,您问的是政治。不错,我也听说来,听说陈教习还押到县衙门里,其余的人都已枪毙了。”他接着问,“大概您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绍慈说:“不,我不是为公事,只是回来取些东西,在道上才知道这件事情。陈教习是个好人,我也认得她。” 契默听见他说认识邦秀,便想利用他到县里去营救一下,可是不便说明,只说:“那陈教习的确是个好人。” 绍慈故意问:“师父,您怎样认得她呢?” “出家人哪一流的人不认得?小僧向她曾化过几回缘,她很虔心,头一次就题上二十元,以后进城去拜施主,小僧必要去见见她。” “听说她丈夫很不好,您去,不会叫他把您撵出来么?” “她的先生不常在家,小僧也不到她家去,只到学校去。”他于是信口开河,说:“现在她犯了案,小僧知道一定是受别人的拖累。若是有人替她出来找找门路,也许可以出来。” “您想有什么法子?” “您明白,左不过是钱。” “没钱呢?” “没钱,势力也成,面子也成,像您的面子就够大的,要保,准可以把她保出来。” 绍慈沉吟了一会,便摇头说:“我的面子不成,官厅拿人,一向有老例——只有错拿,没有错放,保也是白保。” “您的心顶慈悲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只小羊羔您都搭救,何况是一个人?” “有能救她的道儿,我自然得走。明天我一早进城去相机办理吧。我今天走了一天,累得很,要早一点歇歇。”他说着,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站立起来。 契默说:“西院已有人住着,就请在这厢房凑合一晚吧。” “随便哪里都成,明儿一早见。”绍慈说着抱住小羊羔便到指定给他的房间去。他把卧具安排停当,又拿出那本小册子记上几行。 夜深了,下弦的月已升到天中,绍慈躺在床上,断续的梦屡在枕边绕着。从西院送出不清晰的对谈声音,更使他不能安然睡去。 西院的客人中有一个说:“原先议决的,是在这两区先后举行,世雄和那区的主任意见不对。他恐怕那边先成功,于自己的地位有些妨碍,于是多方阻止他们。那边也有许多人要当领袖,也怕他们的功劳被世雄埋没了,于是相持了两三个星期。前几天,警察忽然把县里的机关包围起来,搜出许多文件,逮了许多人,事前世雄已经知道。他不敢去把那些机要的文件收藏起来,由着几位同志在那里干。他们正在毁灭文件的时候,人就来逮了。世雄的住所,警察也侦查出来了。当警察拍门的时候,世雄还没逃走。你知道他房后本有一条可以容得一个人爬进去的阴沟,一直通到护城河去。他不教邦秀进去,因为她不能爬,身体又宽大。若是她也爬进去,沟口没有人掩盖,更容易被人发觉。假使不用掩盖,那沟不但两个人不能并爬,并且只能进前,不能退后。假如邦秀在前,那么宽大的身子,到了半道若过不去,岂不要把两个人都活埋在里头?若她在后,万一爬得慢些,终要被人发现。所以世雄说,不如教邦秀装做不相干的女人,大大方方出去开门。但是很不幸,她一开门,警察便拥进去,把她绑起来,问她世雄在什么地方?她没说出来。警察搜了一回,没看出什么痕迹,便把她带走。” “我很替世雄惭愧,堂堂的男子,大难临头还要一个弱女子替他,你知道他往哪里去吗?”这是契默的声音。 那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不会走远了,也许过几天会逃到这里来。城里这空气已经不那么紧张,所以他不致于再遇见什么危险,不过邦秀每晚被提到衙门去受秘密的审问,听说十个手指头都已夹坏了,只怕她受不了,一起供出来,那时,连你也免不了,你得预备着。” “我不怕,我信得过她决不会说出任何人,肉刑是她从小尝惯的家常便饭。” 他们谈到这里,忽然记起厢房里歇着一位警察,便止住了。契默走到绍慈窗下,叫“绍先生,绍先生”。绍慈想不回答,又怕他们怀疑,便低声应了一下。契默说:“他们在西院谈话把您吵醒了吧?” 他回答说:“不,当巡警的本来一叫便醒,天快亮了吧?”契默说:“早着呢,您请睡吧,等到时候,再请您起来。” 他听见那几个人的脚音向屋里去,不消说也是幸免的同志们,契默也自回到他的禅房去了,庭院的月光带着一丫松影贴在纸窗上头。绍慈在枕上,瞪着眼,耳鼓里的音响,与荒草中的虫声混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契默便来央求绍慈到县里去,想法子把邦秀救出来。他掏出一叠钞票递给绍慈,说:“请您把这二百元带着,到衙门里短不了使钱。这都是陈教习历来的布施,现在我仍拿出来用回在她身上。” 绍慈知道那钱是要送他的意思,便郑重地说:“我一辈子没使人家的黑钱,也不愿意给人家黑钱使。为陈教习的事,万一要钱,我也可以想法子,请您收回去吧。您不要疑惑我不帮忙,若是人家冤屈了她,就使丢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她救出来。” 他整理了行装,把小羊羔放在契默给他预备的一个筐子里,便出了庙门。走不到十里路,经过一个长潭,岸边的芦花已经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树底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中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进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走不动了。”话还没有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土,手上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 绍慈到树下把水壶的塞子拔掉,和了一壶乳粉,端来灌在她口里。过了两三刻钟,她的精神渐次恢复回来。在注目看着绍慈以后,她反惊慌起来。她不知道绍慈已经不是县里的警察,以为他是来捉拿她。心头一急,站起来,蹑秧鸡一样,飞快地钻进苇丛里。绍慈见她这样慌张,也急得在后面嚷着,“别怕,别怕。”她哪里肯出来,越钻越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绍慈发愣一会,才追进去,口里嚷着“救人,救人!”这话在邦秀耳里,便是“揪人,揪人!”她当然越发要藏得密些。 一会儿苇丛里的喊声也停住了。邦秀从那边躲躲藏藏地蹑出来。当头来了一个人,问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吗?”她见是一个过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说:“我没听见,我在这里头解手来的。请问这里离前头镇上还有多远?”那人说:“不远了,还有七里多地。”她问了方向,道一声“劳驾”,便急急迈步。那人还在那周围找寻,沿着岸边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门前,正赶上没人在那里,她怕庙里有别人,便装做叫化婆,嚷着“化一个啵”,契默认得她的声音,赶紧出来,说:“快进来,没有人在里头。”她随着契默到西院一间小屋子里。契默说:“你得改装,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剃刀来把她的头发刮得光光的,为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个出家人模样。 契默问她出狱的因由,她说是与一群狱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时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随着一帮赶集的人们急急出了城,向着大悲院这条路上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好几天挨饿受刑的人,自然当不起跋涉,到了一个潭边,再也不能动弹了。她怕人认出来,就到苇子里躲着歇歇,没想到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又说,在道上遇见县里的警察来追,她认得其中一个是绍慈,于是拼命钻进苇子里,经过很久才逃脱出来。契默于是把早晨托绍慈到县营救她的话告诉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给她预备饭。 好几点钟在平静的空气中过去了,庙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记号,问当家和尚说:“这筐子是你们这里的吗?”契默认得那是早晨给绍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说:“是这里的,早晨是绍老总借去使的,你在哪里把它捡起来的呢?”那人说:“他淹死啦!这是在柳树底下捡的。我们也不知是谁,有人认得字,说是这里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验,你总得去回话。”契默说:“我自然得去看看。”他进去给邦秀说了,教她好好藏着,便同那人走了。 过了四五点钟的工夫,已是黄昏时候,契默才回来。西院里昨晚谈话的人们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个人在那里。契默一进来,对着她摇摇头说:“可惜,可惜!”邦秀问:“怎么样了?”他说:“你道绍慈那巡警是什么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爷!”邦秀“呀”了一声,站立起来。 契默从口袋掏出一本湿气还没去掉的小册子,对她说:“我先把情形说完,再念这里头的话给你听。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边走。他不提防在苇丛里脐着一个深水坑,全身掉在里头翻不过身来,就淹死了。我到那里,人们已经把他的尸身捞起来,可还放在原地。苇子里没有道,也没有站的地方,所以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只有七八个人远远站着。我到尸体跟前,见这本日记露出来,取下来看了一两页。知道记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着没有人看见,便放在口袋里,等了许久,官还没来。一会来了一个人说,验官今天不来了,于是大家才散开。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着看。” 他翻出一页,指给邦秀说:“你看,这段说他在革命时候怎样逃命,和怎样改的姓。”邦秀细细地看了一遍以后,他又翻过一页来,说:“这段说他上北方来找你没找着。在流落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去当警察。” 她拿着那本日记细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停了许久,才抽抽噎噎地对契默说:“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县城里,我几乎天天见着他,只恨二年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从前给我的东西,这次也被没收了。” 契默也很伤感,同情的泪不觉滴下来,他勉强地说:“看开一点吧!这本就是他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不,他还有一只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只可怜的小动物,也许还在长潭边的树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剥皮的可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忧花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用,羡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要恢复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在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他细软的柜子,三间明间改做池子,瓦匠已经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搬神龛的搬神龛,起砖的起砖,掘土的掘土,已经工作了好些时,她才来看看。她走到房门口,便大声嚷:“李妈,来把这些神主拿走。” 李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长得还不丑,是她父亲用过的人。她问加多怜要把那些神主搬到哪里去。加多怜说:“爱搬哪儿搬哪儿。现在不兴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厨房当劈柴烧了罢。”她说:“这可造孽,从来就没有人烧过神主,您还是挑一间空屋子把它们搁起来罢。或者送到大少爷那里也比烧了强。”加多怜说:“大爷也不一定要它们。他若是要,早就该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们了,你要送到大少爷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随你怎样处置,烧了也成,埋了也成,卖了也成。那上头的金,还可以值几十块,你要是把它们卖了,换几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吗?”她答应着,便把十几座神主放在篮里端出去了。 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的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的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的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的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的客厅。客厅的东西厢房,一边是她的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容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伺候洗澡。”陈妈一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装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原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得打扮得象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的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出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象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的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的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的宴舞会,谢谢你的好意。”她拉着邸先生的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又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的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的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的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半诧异的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明天再见吧,不再耽误你的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装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了。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哪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来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欲,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一连回答了几声:“唔,唔”,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的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问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和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分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的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的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的苗条和技术的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的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的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的步伐随着乐音慢慢地踏出场中。她头上的纱中和身上的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的光,身体的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直象寒冰狱里的鬼皮与天宫的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的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外子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象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外子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的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的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唠。”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所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百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的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的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的家庭间,无忧无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起得也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的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七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太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邸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有关系。昨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就是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看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象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一只从小口袋里摘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的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的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的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底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她到一间密室去。坐走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的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公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五万,局里的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的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应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踌躇,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象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吧,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地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的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爱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的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象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摸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的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吧,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艇,天天在地中海遨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了。” 邸力里亚的话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的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的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哪里知道跳板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一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已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来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的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的生活。那笔大款她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偶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且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喒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外子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二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底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帮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里并且赞赏她的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的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的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的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的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帮办要。这事迟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她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怅怅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的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的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本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撕得粉碎。他的神气直想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中国的那天。他在敌人的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了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人非人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底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倒底是谈些什么。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找谁?” “唔,您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迳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的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听去吧,屋里的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象没事情可办。靠近窗边坐着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是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的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的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摣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的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您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象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员们的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的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盲动。 他开始了他的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格也很奇怪,但至终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很象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的车夫,车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象严庄所胡猜的。她那里会做象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街的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准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的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的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白做走狗了!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下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伦理的推想,足把可为的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直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这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的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的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迳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的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大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的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迳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的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的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的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的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的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入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的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的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陈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带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的问,象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带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她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带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带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象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两三个人也是用她的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的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楞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明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的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嗐!”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的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了。她自己的事情也是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的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的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的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的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水?” 可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她,只说:“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罢。”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去发出失望带着埋怨的声音说:“这姑娘也许嫌我累了她,不愿意再供给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瞒我干什么!” “也许她别的用费大了,支不开。” “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的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缎戴翠,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的,都是我儿子的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也不是戚,她凭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的,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那陈姑娘的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的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于她的事业的不明瞭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她的事,全局的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您的事情,我明天问问陈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象看见陈情就在他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的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不费力便看见八号的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指头还吊着几两肉,到八号的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的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那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的刘海发不象别人烫得象石狮子一样,说话象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 “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没了无数的明星,悬在园里的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上的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的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进前去拍门,里面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的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回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的屋干都象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象是来过的。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象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的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的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的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的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罢。”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罢。”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摣住他的手,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吗?” “你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副凶怪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的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望里开的,门里的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他们把他拖回去,说:“你跑不了,给钱罢,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的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的长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银表,一枝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中包着他的眼和塞着他的口,两个摣着他的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中拿出来,把绑眼的手中打开,四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的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间,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的余痛还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的大衣也没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街门去, 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的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你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的态度来对待我。’我正注神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的差罢,我的名誉与生活再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至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象没坐下,把东西检一检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摺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的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什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展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展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来本位,取出小手中来擤鼻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危巢坠简 近来青年人新兴了一种崇拜英雄的习气,表现的方法是跋涉千百里去向他们献剑献旗。我觉得这种举动不但是孩子气,而且是毫无意义。我们的领袖镇日在戎马倥偬、羽檄纷沓里过生活,论理就不应当为献给他们一把废铁镀银的、中看不中用的剑,或一面铜线盘字的幡不像幡、旗不像旗的东西,来耽误他们宝贵的时间。一个青年国民固然要崇敬他的领袖,但也不必当他们是菩萨,非去朝山进香不可。表示他的诚敬的不是剑,也不是旗,乃是把他全副身心献给国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要先知道怎样崇敬自己,不会崇敬自己的,决不能真心崇拜他人。崇敬自己不是骄慢的表现,乃是觉得自己也有成为一个有为有用的人物的可能与希望,时时刻刻地,兢兢业业地鼓励自己,使他不会丢失掉这可能与希望。 在这里,有个青年团体最近又举代表去献剑,可是一到越南,交通已经断绝了。剑当然还存在他们的行囊里,而大众所捐的路费,据说已在异国的舞娘身上花完了。这样的青年,你说配去献什么?害中国的,就是这类不知自爱的人们哪。可怜,可怜! 二 给樾人 每日都听见你在说某某是民族英雄,某某也有资格做民族英雄,好像这是一个官衔,凡曾与外人打过一两场仗,或有过一二分勋劳的都有资格受这个徽号。我想你对于“民族英雄”的观念是错误的。曾被人一度称为民族英雄的某某,现在在此地拥着做“英雄”的时期所榨取于民众和兵士的钱财,做了资本家,开了一间工厂,驱使着许多为他的享乐而流汗的工奴。曾自诩为民族英雄的某某,在此地吸鸦片,赌轮盘,玩舞女和做种种堕落的勾当。此外,在你所推许的人物中间,还有许多是平时趾高气扬,临事一筹莫展的“民族英雄”。所以说,苍蝇也具有蜜蜂的模样,不仔细分辨不成。 魏冰叔先生说:“以天地生民为心,而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方算得第一流人物。”凡是够得上做英雄的,必是第一流人物,试问亘古以来这第一流人物究竟有多少?我以为近几百年来差可配得被称为民族英雄的,只有郑成功一个人,他于刚明敏达四德具备,只惜沉深之才差一点。他的早死,或者是这个原因。其他人物最多只够得上被称为“烈士”、“伟人”、“名人”罢了。《文子》《微明篇》所列的二十五等人中,连上上等的神人还够不上做民族英雄,何况其余的?我希望你先把做成英雄的条件认识明白,然后分析民族对他的需要和他对于民族所成就的勋绩,才将这“民族英雄”的微号赠给他。 三 复成仁 来信说在变乱的世界里,人是会变畜生的。这话我可以给你一个事实的证明。小汕在乡下种地的那个哥哥,在三个月前已经变了马啦。你听见这新闻也许会骂我荒唐,以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还有这样的怪事,但我请你忍耐看下去就明白了。 岭东的沦陷区里,许多农民都缺乏粮食,是你所知道的。即如没沦陷的地带也一样地闹起米荒来。当局整天说办平祟,向南洋华侨捐款,说起来,米也有,钱也充足,而实际上还不能解决这严重的问题,不晓得真是运输不便呢,还是另有原由呢?一般率直的农民受饥饿的迫胁总是向阻力最小、资粮最易得的地方奔投。小汕的哥哥也带了充足的盘缠,随着大众去到韩江下游的一个沦陷口岸,在一家小旅馆投宿,房钱是一天一毛,便宜得非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和向行的旅客都失了踪!旅馆主人一早就提了些包袱到当铺去。回店之后,他又把自己幽闭在账房里数什么军用票。店后面,一股一股的卤肉香喷放出来。原来那里开着一家卤味铺,卖的很香的卤肉、灌肠、熏鱼之类。肉是三毛一斤,说是从营盘批出来的老马,所以便宜得特别。这样便宜的食品不久就被吃过真正马肉的顾客发现了它的气味与肉里都有点不对路,大家才同调地怀疑说:“大概是来路的马罢,可不是!小汕的哥哥也到了这类的马群里去了!变乱的世界,人真是会变畜生的。 这里,我不由得有更深的感想,那使同伴在物质上变牛变马,是由于不知爱人如己,虽然可恨可怜,还不如那使自己在精神上变猪变狗的人们。他们是不知爱己如人,是最可伤可悲的。如果这样的言人比那些被食的人畜多,那还有什么希望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铁鱼的鳃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华南一个大城市的一条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他们队里,说来很奇怪,没有一个是扛枪的,戴的是平常的竹笠,穿的是灰色衣服,不像兵士,也不像农人。巡行自然是为耀武扬威给自家人看,其它有什么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老头抬头,认得是他的一个不很熟悉的朋友。事实上雷先生并没有至交,这位朋友也是方才被游行队阻挠一会,赶着要回家去的。雷见他打招呼,不由得站住对他说:“唔,原来是黄先生,黄先生一向少见了,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两人不由得站住,谈了些闲话。直到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才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说来话长,你如有兴致,可以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看完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英文、算学教员当过一阵,工厂也管理过好些年,最后在离那大城市不远的一个割让岛上的海军船坞做一分小小的职工,但也早已辞掉不干了。他知道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里想看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理想中的什么武器的图样了。他微笑向着雷,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他说好像有点不相信,因为从来他所画的图样,献给军事当局,就没有一样被采用过。虽然说他太过理想或说他不成的人未必全对,他到底是没有成绩拿出来给人看过。 雷回答黄说:“不是,不是,这个比那些都要紧。我想你是不会感到什么兴趣的。再见罢。”说着一面就迈他的步。 黄倒被他的话引起兴趣来了。他跟着雷,一面说;“有新发明,当然要先睹为快的,这里离舍下不远,不如先到舍下一谈罢。” “不敢打搅,你只看这蓝图是没有趣味的。我已经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索性不再问到底是什么,就信步随着他走。二人嘿嘿地并肩而行,不一会已经到了家。老头子走得有点喘,让客人先进屋里去,自己随着把手里的纸卷放在桌上,坐在一边,黄是头一次到他家,看见四壁挂的蓝图,各色各样,说不清是什么。厅后面一张小小的工作桌子,锯、钳、螺丝旋一类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条理,架上放着几只小木箱。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顺着黄先生的视线到架边把一个长度约为三尺的木箱拿下来,打开取出一条“铁鱼”来。他接着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我这潜艇特点是在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 他领黄到屋后的天井,那里有他用铅版自制的一个大盆,长约八尺,外面用木板护着,一看就知道是用三个大洋货箱改造的,盆里盛着四尺多深的水。他在没把铁鱼放进水里之前,把“鱼”的上盖揭开,将内部的机构给黄说明了。他说,他的“鱼”的空气供给法与现在所用的机构不同。他的铁鱼可以取得氧气,像真鱼在水里呼吸一般,所以在水里的时间可以很长,甚至几天不浮上水面都可以。说着他又把方才的蓝图打开,一张一张地指示出来。他说,他一听见警报,什么都不拿,就拿着那卷蓝图出外去躲避。对于其它的长处,他又说:“我这鱼有许多‘游目’,无论沉下多么深,平常的折光探视镜所办不到的,只要放几个‘游目’使它们浮在水面,靠着电流的传达,可以把水面与空中的情形投影到艇里的镜板上。浮在水面的‘游目’体积很小,形状也可以随意改装,虽然低飞的飞机也不容易发见它们。还有它的鱼雷放射管是在艇外,放射的时候艇身不必移动,便可以求到任何方向,也没有像旧式潜艇在放射鱼雷时会发生可能的危险的情形。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揭开模型上一个蜂房式的转盘门,说明水手可以怎样逃生,但黄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说:“你的专门话,请少说罢,说了我也不大懂,不如先把它放下水里试试,再讲道理,如何?” “成,成。”雷回答着,一面把小发电机拨动,把上盖盖严密了,放在水里。果然沉下许久,放了一个小鱼雷再浮上来。他接着说:“这个还不能解明铁鳃的工作,你到屋里,我再把一个模型给你看。” 他顺手把小潜艇托进来放在桌上,又领黄到架的另一边,从一个小木箱取出一副铁鳃的模型。那模型像一个人家养鱼的玻璃箱,中间隔了两片玻璃板,很巧妙的小机构就夹在当中。他在一边注水,把电线接在插梢上。有水的那一面的玻璃版有许多细致的长缝,水可以沁进去,不久,果然玻璃版中间的小机构与唧筒发动起来了。没水的这一面,代表艇内的一部,有几个像唧筒的东西,连着版上的许多管子。他告诉黄先生说,那模型就是一个人造鳃,从水里抽出氧气,同时还可以把炭气排泄出来。他说,艇里还有调节机,能把空气调和到人可呼吸自如的程度。关于水的压力问题,他说,战斗用的艇是不会潜到深海里去的。他也在研究着怎样做一只可以探测深海的潜艇,不过还没有什么把握。 黄听了一套一套他所不大懂的话,也不愿意发问,只由他自己说得天花乱坠,一直等到他把蓝图卷好,把所有的小模型放回原地,再坐下想与他谈些别的。 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和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的军备。 “你应当把你的发明献给军事当局,也许他们中间有人会注意到这事,给你一个机会到船坞去建造一只出来试试。”黄说着就站起来。 雷知道他要走,便阻止他说:“黄先生忙什么?今晚大家到茶室去吃一点东西,容我做东道。” 黄知道他很穷,不愿意使他破费,便又坐下说:“不,不,多谢,我还有一点别的事要办,在家多谈一会罢。” 他们继续方才的谈话,从原理谈到建造的问题。 雷对黄说他怎样从制炮一直到船坞工作,都没得机会发展他的才学。他说,别人是所学非所用,像他简直是学无所用了。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我老实说,我对于潜艇的兴趣也是在那船坞工作的期间生起来的。我在从船坞工作之前,是在制袜工厂当经理。后来那工厂倒闭了,正巧那里的海军船坞要一个机器工人,我就以熟练工人的资格被取上了。我当然不敢说我是受过专门教育的,因为他们要的只是熟练工人。” “也许你说出你的资格,他们更要给你相当的地位。” 雷摇头说:“不,不,他们一定会不要我,我在任何时间所需的只是吃。受三十元‘西纸’的工资,总比不着边际的希望来得稳当。他们不久发现我很能修理大炮和电机,常常派我到战舰上与潜艇里工作,自然我所学的,经过几十年间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船坞里受了大工程师的指挥,倒增益了不少的新知识。我对于一切都不敢用专门名词来与那班外国工程师谈话,怕他们怀疑我。他们有时也觉得我说的不是当地的‘咸水英语’,常问我在那里学的,我说我是英属美洲的华侨,就把他们瞒过了。”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说来,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研究潜艇,每到艇里工作的时候,和水手们谈话,探问他们的经验与困难。有一次,教一位军官注意了,从此不派我到潜艇里去工作。他们已经怀疑我是奸细,好在我机警,预先把我自己画的图样藏到别处去,不然万一有人到我的住所检查,那就麻烦了,我想,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黄问:“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底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有些造船厂都是个同乡会所,你不知道吗?我所知道的一所造船厂,凡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纵然能进去,我提出来的计划,如能请得一笔试验费,也许到实际的工作上已剩下不多了。没有成绩不但是惹人笑话,也许还要派上个罪名。这样,谁受得了呢?” 黄说:“我看你的发明如果能实现,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国里现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学术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们注意一下你的理论,试验试验你的模型?” “又来了!你想我是七十岁左右的人,还有爱出风头的心思吗?许多自号为发明家的,今日招待报馆记者,明日到学校演讲,说得自己不晓得多么有本领,爱迪生和安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听腻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轻的八分学者,对于事物不肯虚心,很轻易地给下断语,而且他们好像还有‘帮’的组织,像青、红帮似地,不同帮的也别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欢与这班学帮中人来往,他们中间也没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绩送去给他们审查,费了他们的精神来批评我几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也犯不上这样做。” 黄看看时表,随即站起来,说:“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澈,看来你的发明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么法子呢?这事个人也帮不了忙,不但要用钱很多,而且军用的东西又是不能随便制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国家感觉需要而信得过我的那一天来到。” 雷说着,黄已踏出厅门。他说:“再见罢,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这位发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认识他的,常会误会以为他是个犯神经病的,事实上已有人叫他做“戇雷”。他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在马尼刺当教员的守寡儿媳妇和一个在那里念书的孙子。自从十几年前辞掉船坞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费用是儿媳妇供给。因为他自己要一个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经济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让岛上。他虽是七十三四岁的人,身体倒还康健,除掉做轮子、安管子、打铜、锉铁之外,没别的嗜好,烟不抽,茶也不常喝。因为生存在儿媳妇的孝心上,使他每每想着当时不该辞掉船坞的职务。假若再做过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分长粮,最少也比吃儿媳妇的好。不过他并不十分懊悔,因为他辞工的时候正在那里大罢工的不久以前,爱国思想膨胀得到极高度,所以觉得到中国别处去等机会是很有意义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书籍,常常想把它们卖掉,可是没人要。他的太太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佣妇来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随嫁婢,后来嫁出去,丈夫死了,无以为生,于是回来做工。她虽不受工资,在事实上是个管家,雷所用的钱都是从她手里要,这样相依为活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黄去了以后,来喜把饭端出来,与他一同吃。吃着,他对来喜说:“这两天风声很不好,穿履的也许要进来,我们得检点一下,万一变乱临头,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来喜说:“不说是没什么要紧了吗?一般官眷都还没走,大概不致于有什么大乱罢。” “官眷走动了没有,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告示与新闻所说的是绝对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过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诉你罢,现在当局的,许多是无勇无谋,贪权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塘献十六州,已经可以被人称为爱国了。你念摸鱼书和看残唐五代的戏,当然记得石敬瑭怎样献地给人。” “是,记得。”来喜点头回答,“不过献了十六州,石敬瑭还是做了皇帝!” 老头子急了,他说:“真的,你就不懂什么叫做历史!不用多说了,明天把东西归聚一下,等我写信给少奶奶,说我们也许得望广西走。” 吃过晚饭,他就从桌上把那潜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着把别的小零件收拾起来。正在忙着的时候,来喜进来说:“姑爷,少奶奶这个月的家用还没寄到,假如三两天之内要起程,恐怕盘缠会不够吧?” “我们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够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时间不容人预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见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全然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火头到处起来,铁路上没人开车,弄得雷先生与来喜各抱着一点东西急急到河边胡乱跳进一只船,那船并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们越来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并不深,许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来喜再也不能浮上来了。她是由于空中的扫射丧的命或是做了龙宫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边只剩十几元,辗转到了从前曾在那工作过的岛上。沿途种种的艰困,笔墨难以描写。他是一个性格刚硬的人,那岛市是多年没到过的,从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着了,也不见得能帮助他多少。不说梧州去不了,连客栈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随着一班难民在西市的一条街边打地铺。在他身边睡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从那刚沦陷的大城一同逃出来的。 在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和一个小饭摊的主人认识,就写信到马尼刺去告诉他儿媳妇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笔钱来,由小饭摊转交。 他与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也成立了一种互助的行动。妇人因为行李比较多些,孩子又小,走动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盘随时有被人占据的可能,所以他们互相照顾,雷老头每天上街吃饭之后,必要给她带些吃的回来。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着看守东西。 一天,无意中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痛苦。 “现在你住在什么地方?”黄这样问他。 “我老实说,住在西市的街边。” “那还了得!” “有什么法子呢?” “搬到我那里去罢。” “大家同是难民,我不应当无缘无故地教你多担负。” 黄很诚恳地说:“多两个人也不会费得到什么地步,我跟着你去搬罢。”说着就要叫车。雷阻止他说:“多谢,多谢盛意。我现在人口众多,若都搬了去,于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只有一个佣人吗?” “我那来喜不见了,现在是另一个带着两着孩子的妇人,是在路上遇见的。我们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顿好就离开她。” “那还不容易吗?想法子把她送到难民营就是了。听说难民营的组织,现在正加紧进行着咧。” 他知道黄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听见他睡在街边,不能不说一两句友谊的话。但是黄却很诚恳,非要他去住不可,连说:“不像话,不像话!年纪这么大,不说你媳妇知道了难过,就是朋友也过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黄到他的露天客栈去,只推到难民营组织好,把那妇人送进去之后再说,黄硬把他拉到一个小茶馆去,一说起他的发明,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随着来喜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了。他逃难的时候,那蓝图和铁鳃的模型是归他拿,图是卷在小被褥里头,他两手只能拿两件东西。在路上还有人笑他逃难逃昏了,什么都不带,带了一个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里罢。”黄说。 “不必了罢,住家孩子多,万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远也不能再做一个了。” “那倒不至于。我为你把它锁在箱里,岂不就成了吗?你老哥此后的行止,打算怎样呢?” “我还是想到广西去,只等儿媳妇寄些路费来,快则一个月,最慢也不过两个月,总可以想法子从广州湾或别的比较安全的路去到罢。”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东西带走罢。”黄还是催着他。 “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住在对面海的一个亲戚家里,我们回头一同去。” 雷听见他也是住在别人家里,就断然回答说:“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东西放在自己身边,也不至于很累赘,反正几个星期的时间,一切都会就绪的。” “但是你总得领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劝不过,只得同他出了茶馆,到西市来。他们经过那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见你不在,教邮差带回去,他说明天再送来。” 雷听了几乎喜欢得跳起来,他对饭摊主人说了一声“多烦了”,回过脸来对黄说:“我家儿媳妇寄钱来了,我想这难关总可以过得去了。” 黄也庆贺他几句,不觉到了他所住的街边。他对黄说:“对不住,我的客厅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现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谈,请便罢。明天取钱之后,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请开一个给我。” 黄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地址交给他,说声“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饭摊去候着。果然邮差来到,取了他一张收据把信递给他。他拆开信一看,知道他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刺的船费,还有办护照及其它需用的费用,都教他到汇通公司去取。他不愿到马尼刺去,不过总得先把需用的钱拿出来再说。到了汇通公司,管事的告诉他得先去照像办护照。他说,是他儿媳妇弄错了,他并不要到马尼刺去,要管事的把钱先交给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电报去问清楚不可。两方争持,弄得毫无结果,自然钱在人家手里,雷也无可如何,只得由他打电报去问。 从汇通公司出来,他就践约去找黄先生,把方才的事告诉他,黄也赞成他到马尼刺去。但他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虽然目前大规模的潜艇用不着,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若不用来战斗,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运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锁失掉效力。他好像以为建造的问题是第二步,只要当局采纳他的,在河里建造小型的潜航艇试试,若能成功,心愿就满足了。材料的来源,他好像也没深深地考虑过。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国先定造一只普通的潜艇,回来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发明的鳃、游目等等,就可以了。 黄知道他有点戇气,也不再去劝他。谈了一回,他就告辞走了。 过一两天,他又到汇通公司去,管事人把应付的钱交给他,说:马尼刺回电来说,随他的意思办。他说到内地不需要很多钱,只收了五百元,其余都教汇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国旅行社去打听,知道明天就有到广州湾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诉黄先生,两人同回到西市去检行李。在卷被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蓝图,有许多被撕碎了。心里又气又惊,一问才知道那妇人好几天以来,就用那些纸来给孩子们擦脏。他赶紧打开一看,还好,最里面的那几张铁鳃的图样,仍然好好的,只是外头几张比较不重要的总图被毁了。小木箱里的铁鳃模型还是完好,教他虽然不高兴,可也放心得过。 他对妇人说,他明天就要下船,因为许多事还要办,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栈里,给她五十元,又介绍黄先生给她,说钱是给她做本钱,经营一点小买卖;若是办不了,可以请黄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难民营去。妇人受了他的钱,直向他解释说,她以为那卷在被褥里的都是废纸,很对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泪,眼望着他同黄先生,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黄同他下船,他劝黄切不可久安于逃难生活。他说越逃,灾难越发随在后头;若回转过去,站住了,什么都可以抵挡得住。他觉得从演习逃难到实行逃难的无价值,现在就要从预备救难进到临场救难的工作,希望不久,黄也可以去。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到广西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搭上两期的船,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滴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萤灯 萤是一种小甲虫。它的尾巴会发出青色的冷光,在夏夜的水边闪烁着,很可以启发人们的诗兴。它的别名和种类在中国典籍里很多,好象耀夜、景天、熠耀、丹良、丹鸟、夜光、照夜、宵烛、挟火、据火、炤燐、夜游女子、蚈、炤等等都是。种类和名目虽然多,我们在说话时只叫它做萤就够了。萤的发光是由于尾部薄皮底下有许多细胞被无数小气管缠绕着。细胞里头含有一种可燃的物质,有些科学家怀疑它是一种油类,当空气通过气管的时候,因氧化作用便发出光耀,不过它的成分是什么,和分泌的机关在那里,生物学家还没有考察出来,只知道那光与灯光不同,因为后者会发热,前者却是冷的。我们对于这种萤光,希望将来可以利用它。萤的脾气是不愿意与日月争光。白天固然不发光,就是月明之夜,它也不大喜欢显出它的本领。 自然的萤光在中国或外国都被利用过,墨西哥海岸的居民从前为防海贼的袭掠,夜时宁愿用萤火也不敢点灯。美洲劳动人民在夜里要通过森林,每每把许多萤虫绑在脚趾上。古巴的妇人在夜会时,常爱用萤来做装饰,或系在衣服上,或做成花样戴在头上。我国晋朝的车胤,因为家贫,买不起灯油,也利用过萤光来读书。古时好奇的人也曾做过一种口袋叫做聚萤囊,把许多萤虫装在囊中,当做玩赏用的灯。不但是人类,连小裁缝鸟也会逮捕萤虫,用湿泥粘住它的翅膀安在巢里,为的是叫那囊状的重巢在夜间有灯。至于扑萤来玩或做买卖的,到处都有。有些地方,象日本,还有萤虫批发所,一到夏天就分发到都市去卖。隋炀帝有一次在景华宫,夜里把好几斛的萤虫同时放出才去游山,萤光照得满山发出很美丽的幽光。 关于萤的故事很多。北美洲人的传说中有些说太古时候有一个美少年住在森林里,因为失恋便化成一只大萤飞上天去,成为现在的北极星。我国从前都以为萤是腐草所变的,其实萤的幼虫是住在水边的,所以池塘的四周在夏夜里常有萤火点缀着。岸边的树影如上点点的微光,我们想想,是多么优美呢! 我们既经知道萤虫那样含有浓厚诗意,又是每年的夏夜在到处都可以看见的,现在让我说一段关于萤的故事罢。 从前西方有一个康国,人民富庶,土地膏腴,因而时常被较贫乏的邻国羝原所侵略。康国在位的常喜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难胜,很勇敢强健,容貌也非常的美,远看着他站在殿上就象一根玉柱立着一样。有一次,羝原人又来侵犯边境,难胜太子便请求父王给他一支兵,由他领出都门去抵御寇敌。常喜王因为爱他太甚,舍不得叫他上前敌,没有应许他。无耐难胜时刻地申请,常喜王就给他一个难题,说:“若是你必要上前敌去的话,除非是不用油和蜡,也不用火把,能够把那座灯台点亮了才可以。这是要试验你的智力,因为战争是不能单靠勇力的。” 难胜随着父王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大堂当中安着一座很大很大的灯台,一丈多高,周围满布着小灯,各色各样的玻璃罩子罩在各盏灯上,就是不点也觉得它很美丽。父王指着给他看过之后,便垂着头到外殿去了。难胜走到灯台跟前,细细地观察它。原来那灯台是纯金打成的,台柱满镶上各样宝贝。因为受宝光的眩惑,使他不由得不用手去摩触那上头的各个宝饰。他触到一颗红宝的时候,忽然把柱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这个使他很诧异,因为宫里的好东西太多了,那座灯台放在堂中从来也没人注意过,没人知道它的构造,甚至是在什么时代传下来的,连宫里最老的太监都不知道。国王舍不得用它,怕把它弄脏了,所以只当做一种奇物陈设着。那台柱的直径有三尺左右,台座能容一个人躺下还有很宽裕的空间。它支持着一千盏灯,想来是世间最大的灯台。难胜踏进台柱里去,门一关,正好把自己藏在里头。他蹲下去,躺在台座里,仰望着各色的小圆光从各种宝石透射进来,真是好看。他又理会座上铺着一层厚垫子,好象是预备给人睡的。他想这也许是宫里的一个临时避难所,外边有什么变故,国王尽可以避到这里头来。但是他父亲好象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不然,怎么一向没听见他说过,也没人见他开过这扇门,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几乎忘了他父亲所要求于他的事情。过了一会,他才想回来。立刻站起,开了门,从原处跳出来。他把门关好,绕着灯台一面望,一面想着方才的问题。 几天之后,战争的消息越发不利了。难胜却还想不出一个不用油蜡等物而可以把那座灯台点起来的方法。可是他心里生出一个别的计划。他想万一敌人攻到都城附近,父王难免领兵出去迎战,假如不幸城被攻破,宫里的宝物一定会被掠夺尽的。他虽然能战,争奈一个兵也没有,无论如何,是不成功;不如藏在灯台里头,若是那东西被搬到羝原去,他便可以找机会来报复。他想定了,便把干粮、水,和一切应备的用具及心爱的宝贝、兵器,都预先藏在灯台里头。 果然不出所料,强寇竟破了都城,常喜王也阵亡了。全城到处起火,号哭和屠杀的惨声已送到宫里。太子立刻教他的学伴慧思自想方法逃避些时,他又告诉了他他的计策。难胜看见慧思走了,自己才从容地踏进灯台去。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敌兵已进入王宫,到处搜掠东西。一群兵士走到灯台跟前,个个认定是金的,都争着要动手击毁,以为人人可以平分一份。幸而主帅来到,说:“这灯台是要献给大王的,不许毁坏。”大家才不敢动手,他教十几个兵士守着,当天把它搬上火车,载回本国去。 “好美的灯台!”羝原国的王鸢眼看见元帅把战利品排在宝座前的时候这么说。他命人把它送到他最喜欢的玉华公主的寝室去。难胜躺在灯台里,听见这话,暗中叫屈,因为他原来是希望被放在国王的寝宫里,好乘机会杀了他的。但是他一声也不敢响,安然地被放在公主的房里。 公主进来,叫宫女们都来看这新受赐的宝灯,人人看了都赞美一番。有一个宫女说:“这灯台来得正好,过两个月,不是公主的生日吗?我们可以把它点起来,请大王和王后来赏玩。” “这得用多少油呢?”另一个宫女这样问。她数着,忽然发觉了什么似地,嚷起来:“你看!这灯台是假的!”大家以为她有什么发见,都注视着她。她却说:“没有油盏,怎样点呢?”又一个说:“就使有油盏,一千盏灯,得多少人来点?”当下议论纷纷,毫无结果。玉华也被那上头的宝光眩惑住,不去注意点它的方法。 夜深了,玉华睡在床上,宫女们也歇息去了。难胜轻轻地从灯台跳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慢慢踱到公主的床边。在稀微的灯光底下,看见她躺着,直象对着一片被月光照耀的银渚。她胸前的一高一低,直象沙头的微浪在寒光底下荡漾着。他看呆了,因为世间从来没有比对着这样一个美人更能动人心情的事。他没想着那是仇人的女儿,反而发生了恋慕的情怀。他把刀放下,从身上取出一个小金盒,打开,在灯光底下用小刀轻轻地刻了几个字:“送给最可爱的公主。”刻完之后,合回去,轻微地放在公主的枕边。他不敢惊动公主,只守着她,到听见掌灯火的宫女的脚步声,才急忙地踏进灯台去。 第二天早晨,公主醒来,摩着枕边底小金盒,就非常惊异。可是她不敢声张,心里怀疑是什么天神鬼怪之类。晚烟又上来了,公主回到寝室去。到第二一早晨,她在枕边又得到一个很宝贵的戒指。这样一连好些日子,什么手镯、足钏、耳环、臂缠种种女子喜欢的装饰品都莫名其妙地从枕头边得着了,而且比她在大典大节时候所用的还要好得多。原来康国的风俗,男女的装饰品没有多大的分别;他所赠与的,都是他日常所用的。 公主倒好奇起来了,她立定主意要看看夜间那来送东西的人物。但是她常熟睡,候了好几夜都没看见。最后,她不告诉别人,自己用针把小指头刺伤,为的是教夜间因痛而睡不着。到夜静之后,果然看见灯台底中柱开了一扇门,从门里跳出一个美男子来。她象往时一样,睡在床上,两眼却微微地开着。那男子走近床边,正要把一颗明珠放在她枕边,她忽然坐起来,问:“你是谁?” 难胜看见她起来,也不惊惶,从容地回答说:“我是你的俘虏。” “你是灯台精罢?” “我是人,是难胜太子。你呢?” “我名叫玉华。” 么主也曾听人说过难胜太子的才干,一来心里早已羡慕,二来要探探究竟,于是下床把灯弄亮了,请他坐下。彼此相对着,便互相暗赞彼此的美丽。从此以后,每夜两人必聚谈些时,才各自睡去。从此以后,公主也命人每日多备些好吃的东西,放在房里。这样日子久了,就惹起宫女们的疑惑,她们想着公主的食粮忽然增加起来,而且据她说都是要在夜间睡了一会才起来吃的。不但如此,洗衣服的宫女也理会到常洗着奇怪的衣服,不是公主平日所穿的。她们大家都以为公主近来有点奇怪,大家都愿意轮流着伺察她在夜间的地动静。 自从玉华与难胜亲热之后,公主便不许任何人在她睡后到她的卧室里,连掌灯的宫女也不教进去,她也不要灯光了。她住的宫廷是靠着一个池塘,在月明之夜,两人坐在窗边,看月光印在水里,玉簪和晚香玉的香气不时掠袭过来,更帮助了他们相爱的情。在众星历落的时分,就有无数的萤火象拿着灯的一群小仙人在树林中做闲逸的夜游。他俩每常从窗户跳出去,到水边坐下谈心。在幽静的夜间,彼此相对着,使他们感到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 宫女们轮流侦察的结果,使宫中遍传公主着了邪魔。有些说听见公主在池边和男子谈话,有些说看见一个人影走近灯台就不见了,但是公主一点也不知道大家的议论,她还是每夜与难胜相会,虽然所谈的几乎是一样的话,可是在他们彼此听来,就象唱着一阕百听不厌的妙歌,虽然唱了再唱,听过再听,也不觉得是陈腐。 这事情教王后知道了,她怕公主被盘问不好意思,只教人把灯台移到大堂中间。公主很不愿意,但王后对她说:“你的生日快到了,留着那珍贵的灯台不点做什么?” “儿不愿意看见这灯台被弄脏了,除非妈妈能免掉用油蜡一类的东西,使全座灯台用过象没用一样,儿才愿意咧。”玉华公主这个意思当然是从难胜得着的。难胜父王把难题交给他,公主又同调地把它交给母后。可是她的母亲并不重视她的难题,只说:“要灯台不脏还不容易吗?难道我们没有夜明珠?我到你父亲的宝库里检出一千颗出来放在灯盏上不就成了吗?”她于是教人到库里去要,可是真正的夜明珠是不容易得到,司宝库的官吏就给王后出一个主意,教她还是把工匠召来,做上一千盏灯,说明不许用油和蜡。工匠得了这个难题便到处请教人家,至终给他打听出一个方法。 他听见人说在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个山坑,恒常地发出一种气体,那里的人不点油,不用蜡,只用那种气。他想这个很符合王后的要求,于是请求王后给他多些日子预备,把灯盏的大小量好,骑着千里马到那地方去。他看见当地的人们用猪膀胱来盛那种气体,便搜集了二千个,用好几天的功夫把它们充满了,才赶程回都城去。 在预备着灯盏的时候,玉华老守着那座灯。甚至晚上也铺上一张行床在旁边。王后不愿意太拂她的意思,只令一个待女在她身边侍候。在侍女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用一种安眠香轻轻地放在她鼻孔旁边,这样可以使她一觉睡到天明,玉华仍然可以和难胜在大堂的一个犄角的珠慢底下密谈。 工匠回到都城,将每个猪膀胱都嵌在金球里,每个金球的上端露出一根小小的气管,远看直象一颗金橙子。管与球的连接处有个小掣可以拧动。那就是管制灯火大小的关键。好容易把一千个灯球做好了,把一千个猪膀胱装进去,其余一千个留着替换。 玉华的生日到了。王与后为她开了很大的宴会,当夜把灯台上的一千盏灯点着了。果然一点油脏和煤炱都没有,而且照得满庭光亮无比。正在歌舞得高兴的时候,台柱里忽然跳出一个人,吓得贵宾们都各自躲藏起来,他们都以为是神怪出现。玉华也吓楞了,原来难胜在灯台里受不了一千盏灯火的热,迫得他要跳出来,国王的侍卫们没等他走到王跟前就把他逮起来。王在那里审问他,知道他是什么人以后,就把他送到牢里去。 玉华要上前去拦住,反被父王申斥了一顿,不由得大哭着往自己的寝室去了。 自从那晚上起,玉华老躺在床上,象害很重的病,什么都不进口。王后着急,鸢眼王也很心痛,因为她们只有这个爱女。王后劝王把难胜放出来与她结婚,鸢眼王为国仇的关系老不肯点头。他一面教把难胜刑罚得遍体受伤,把他监在城外一个暗洞;一面教宣令官布告全国寻找名医。这样的病,不说全国,就是全世界也少有人能够把它治好的。现在先要办的事是用方法教玉华吃东西,因为她的身体越来越荏弱了。御膳房所做的羹汤没有一样是她要吃的。王于是命令全国的人都试做一碗或一盆菜羹,如公主吃了那人所做的东西,他就得受很宝贵的奖品,而且可以自己挑选。 我们记得当日难胜太子当国破家亡的时候曾教他的学伴自己逃生。这个学伴名叫慧思,也流落到羝原国的都城来。他是为着打听难胜的下落来的,所以不敢有固定的职业,只是到处乞食,随地打听。宫里的变故他已听说过,所以他用尽方法去打听难胜监禁的地方。他从一个狱卒那里知道太子是被禁在城外一个暗洞里,便到那里去查勘。原来那是一个水洞,洞里的水有七八尺深,从洞口泅水进去,许久还不到尽头处,而且从来就没有人敢这样尝试过。洞里的黑暗简直不能形容,曾有人用小筏持火把进去,但走不到百尺,火就被洞里的风吹灭了。所说洞里那边是通天上的,如有人走到底,他便会成仙,可是一向也没有人成功过,甚至常见尸首漂流出来,很奇怪的是洞里的水老向洞口流出,从没见过水流进去。王教人把难胜幽禁在暗洞的深处,那里头有一个浮礁,可容四五人,历来犯重罪的人都被送到那上头去。犯人一到里头只好等死,无论如何,不能逃生。 难胜在那洞里经过三天,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身上的伤痕因着冷气渐渐不觉得痛苦,可是他是没法逃脱的。离他躲的地方两三尺,四围都是水,所以他在那里只后悔不该与仇人的女儿做朋友,以至仇没报得,反被拘禁起来。 慧思知道太子在洞里,可没法拯救他。他想着惟有教玉华公主知道,好商量一个办法。他立找个机会与公主见面,可巧鸢眼王征求调羹的命令发出来,于是他也预备一钵盂的菜汤送到王宫去。众守卫看见他穿得那么褴褛,用的是乞丐的钵盂,早就看不起他,比着剑要驱逐他。其中一个人说:“看你这样贱相,配做菜给公主尝吗?一大帮的公子王孙用金盆、银盏来盛东西,她还看不上眼哪。快走罢,一会大王出来大家都不方便。” “好老爷,让我把这点粗东西献给公主罢。我知道公主需要这样特异的风味。若是她肯尝,我必要将所得一半报答你们。” 守卫的兵士商量了一会,便领他进宫里去。宫女们都掩着嘴偷笑,或捏着鼻子走开。他可很庄严,直象领班的宰相在大街上走着一般。到公主的寝室门口,侍女要上前来接他手捧着的钵盂,他说:“我得亲自献给公主,不然,这汤的味道就会差了。”侍女不由得把他领到公主床边,公主一睁眼看见是个乞丐,就很生气说:“你是哪里来的流氓,敢冒昧地到我这里来?” 慧思说:“公主,请不要凭外貌来评定人,我这钵盂菜汤除掉难胜太子尝过以外,谁也没尝过。公主请……” 他还没说完,玉华已被太子的名字吸住了。她急问:“你认得难胜太子么?你是谁?” 他把手上戴着的一个戒指向着公主说:“我是他的学伴。我手上戴的是他赠与我的。他有一对这样的戒指,我们两人分着戴。” 公主注视那戒指,果然和太子所给她的是一对东西。不由得坐起来,说:“好,你把汤端来我尝尝。” 她一面喝,一面问慧思与太子的关系。那时侍女们都站得远远地,他们说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公主起来喝着那乞丐的东西,有一个性急的宫女赶紧跑到王面前报告。王随即到公主寝室里来。 “你说!现在你想要求什么呢?”王问。 “求大王赐给我那陈列在大庭中间的金灯台。” 王一听见要那金灯台便注视着慧思,他问:“那灯台于你有什么用呢?看你的样子,连房子都不会有一间的,那东西你拿去安排那里?” 慧思心里以为若要到黑洞里去找难胜,非得用那座灯台不可,因为它可以发出很大的光,而且每盏都有灯罩,不怕洞里的风把它吹灭了,但是鸢眼盘问之后,知道他也是难胜的人,不由得大怒,立刻命令侍卫来把他拖下去,也幽禁在那暗洞里。侍卫还没到之前,宫女忽然来报宰相在外庭有要事要见他。王于是径自出去了。 玉华叫慧思到她的床前,安慰她。在宫里,无论如何她是不能逃脱的。她只告诉公主她要那座灯台的意思。公主知道难胜被幽在洞里,也就教她先去和太子作伴,等她慢慢想方法把那座灯台弄出宫外去,刚刚说了几句话,侍卫们便来把慧思带出去了。 慧思在路上受尽许多侮辱,她只低着头任人耻笑,因自己有主意,一点也不发作,怒气只隐藏在心里,非要等到复国那一天,最好是先不要表示什么。他们来到水边,两个狱卒把慧思放在筏上,慢慢地撑进洞里。那两人是进去惯了的,他们知道撑几篙就可以到那浮礁。把慧思推上去之后,还从原筏泛出来。 慧思摩触难胜,对他说:“我是慧思呀。”又告诉他怎样从公主那里来,难胜的创痕虽好了些,可是饿得动不得了,好在慧思临出宫廷的时候,公主暗自把一些吃的掖在她怀里。她就取出来,在黑暗中递到太子的嘴里。 洞里是永远的夜,他们两个不说话的时候,除去滴水和流水的声音以外,一点也听不见什么。他们不晓得经过多少时候,忽然看见远远有光射进来,不觉都坐在礁上观望。等到那光越来越近,才听见玉华喊叫难胜的声音。她踏上浮礁,与难胜相见。这时满洞都光亮得很筏上的灯台印在水面,光度更加上一倍。 玉华公主开始说她怎样怂恿母后把灯台交给金匠去熔化掉,然后教一两个亲近的人去与那匠人说通了,用高价把它买回来,偷偷地运出城外去。有一个亲信的宫女的家就在那洞口的水边,就把那灯台暂时藏在那里。她的难题在要把灯台送进洞里去的时候就发生了。小小的筏子绝不能载得起那么重的金灯台,而且灯球当着洞口的风也点不着,公主私自在夜间离开宫廷,帮着点灯,在太阳没出来以前又赶着回宫去。这样做了好些晚上,可是灯点着了,筏子又载不起,至终把灯球的气都点完了。到最后几盏,在将灭未灭的时候,忽然树林里飞来一大群的萤火,有些不晓得怎样飞进灯罩里去,不能出来,在罩里射出闪闪烁烁的光辉。这个,激发了公主的心思,她想为什么不把萤火装在一千盏灯里头呢?她即有了主意,几个亲信人立刻用纱缝了些网子到水边各处去捕获。不到两晚上,已经装满了一千盏灯。公主一面又想着怎样把灯台安在小筏上面。最后她决定用那一千个金球,连结起来,放在水面,然后把笺子压在球上头。这样做法,使筏子的浮力增加了好些倍,灯台于是被安置得上。一切都安排好了,公主和两个亲近的人就慢慢地撑进洞里去。幸而水流还不很急,灯台和人在筏子上也有相当的重量,所以进行得很顺利。 洞里现在是充满了青光,一切都显得更美丽。好冒险的难胜太子提议暂时不出洞外,可以试试逆溯到洞底。大家因为听过传说,若能达到洞底,就可以到另一个天地,就可以成仙,所以暂时都不从危险方面着想;而且人多胆壮,都同意溯流而进。慧思的力量是很大的,只有她一个人撑篙。那筏离开浮礁渐渐远了。一路上看见许多怪样的石头,有时筏上人物的影子射在洞壁上头,显得青一片,黑一片的。在走了好些水程之后,果然远远地看见前面一点微光好象北极星那么大。筏子再进前,那光丸越显得大了些。他们知道那是另外一个洞口,便鼓着勇气,大家撑起来,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出了洞口。原来这洞是一条暗河,难胜许久没与强度的阳光接触,不由得晕眩了一会。至终他认识所在的四围好象是他从前曾在那里打过猎的地方。他对慧思说:“这不是到了我们的国境吗?这不就是龙潭吗?你一定也认得这个地方。”慧思经过这样提醒,也就认得是本国的边境的龙潭,一向没有人理会,那潭水还通着一条暗河。他说:“可不是?我们可以立刻回到宫里去。” 康国自从常喜王阵亡了之后,就没人敢承继,因为大家都很尊敬难胜,知道他有一天终会回来,所以国政是由几个老臣摄行。鸢眼王的军队侵略进来之后,大队不久也自退出去了,只留下些小队伍守着都城,太子同慧思到村落里找村长。村长认得是小主,喜欢得很,立刻骑上马到都城去,告诉那班老臣,几个老臣赶到村里来迎接他们,相见之下,悲喜交集。太子问了些国家大事,都说兵精粮足,可以报仇了,现在散布在都城外的各地,所等待的只是一位领兵的元帅。现在太子回来,什么都具备了。 慧思劝太子不要用兵,说:“对于邻国是要和睦的,我们既有了精强的兵力,本来可以复仇,但是这不会太伤玉华公主的心吗?不如把军队从刚才来的那个水洞送到那边去,再分一队把都城的敌兵围起来,若不投降便歼灭他们。我单人去见国王,要他与我们订盟,彼此不相侵略,从前的损失要他偿还;他若不答应我们再开仗也不迟。他们一定不会防到我们的兵会从那水洞泛出来的。胜算操在我们手里,我们为什么要多杀人呢?” 这话把与会的文武官员都说服了。难胜即日登了王位,老臣们分头调动军队,预备竹筏,又派慧思为使者骑着快马到抵原国去。 鸢眼王看见当日的乞丐忽然以使者的身分现在他座前,不由得生气,命人再把他送到黑洞里去,慧思心里只好笑,临行的时候对他说:“大王不要太骄傲,我们的兵不久就会到你的城下来。” 兵士把他送进暗洞里象往日一样。但一到浮礁,早有难胜的哨兵站在那里。他们把送慧思来的兵士绑起来,一面用萤火的光做信号报告到帅府。不到三个时辰,大兵已进到水洞。个个兵士头上都顶着一盏萤灯,竹筏连结起来,简直成为一条很长的浮桥。暗洞里又充满了青光,在水面象凌乱的星星浮泛着。 大队出了洞口,立刻进到都城。鸢眼王真是惊讶难胜进兵的神速,却还不知道兵是从那里来的,他恐慌了,群众都劝他和平解决,于是派遣了最信任的宰相来到难胜军帐中与他议和。难胜只要求偿还历次侵略的损失,和将玉华许配给他。这条件很顺利地被接纳了。他们把玉华公主送回国去,择个吉日迎娶过来。 从此以后,那黑暗的水洞变成赏萤火的名胜,因为两国人民从此和好,个个都忆起那条水和水边的萤虫,都喜欢到那里去游玩。 难胜把那座金灯台仍然安置在宫廷中间。那是它永久的地方,它这回出国带着光荣回来,使人人尊仰。所以每到夏夜,难胜王必要命人把萤火装在一千个灯罩里,为的是纪念他和玉华王后的旧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桃金娘 一个人没有了母亲是多么可悲呢!我们常看见幼年的孤儿所遇到的不幸,心里就会觉得在母亲的庇荫底下是很大的一份福气。我现在要讲从前一个孤女怎样应付她的命运的故事。 在福建南部,古时都是所谓“洞蛮”住着的。他们的村落是依着山洞建筑起来,最著名的有十八个洞。酋长就住在洞里,称为洞主。其余的人们搭茅屋围着洞口,俨然是聚族而居的小民族。十八洞之外有一个叫做仙桃洞,出的好蜜桃,民众都以种桃为业,拿桃实和别洞的人们交易,生活倒是很顺利的。洞民中间有一家,男子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姑母一个小女儿金娘。她生下来不到二个月,父母在桃林里被雷劈死了。迷信的洞民以为这是他们二人犯了什么天条,连他们的遗孤也被看为不祥的人。所以金娘在社会里是没人敢与她来往的。虽然她长得绝世的美丽,村里的大歌舞会她总不敢参加,怕人家嫌恶她。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怨恨人家,每天帮着姑母做些纺织之外,有工夫就到山上去找好看的昆虫和花草。有时人看见她戴得满头花,便笑她是个疯女子,但她也不在意。她把花草和昆虫带回茅寮里,并不是为玩,乃是要辨认各样的形状和颜色,好照样在布匹上织上花纹。她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女子呢!姑母本来也是很厌恶她的,从小就骂她,打她,说她不晓得是什么妖精下凡,把父母的命都送掉。但自金娘长大之后,会到山上去采取织纹的样本,使她家的出品受洞人们的喜欢,大家拿很贵重的东西来互相交易,她对侄女的态度变好了些,不过打骂还是不时会有的。 因为金娘家所织的布花样都是日新月异的,许多人不知不觉地就忘了她是他们认为不详的女儿,在山上常听见男子的歌声,唱出底下的辞句: 你去爱银姑, 我却爱金娘。 银姑歌舞虽漂亮, 不如金娘衣服好花样。 歌舞有时歇, 花样永在衣裳上。 你去爱银姑, 我来爱金娘, 我要金娘给我做的好衣裳。 银姑是谁?说来是有很有势力的,她是洞主的女儿,谁与她结婚,谁就是未来的洞主。所以银姑在社会里,谁都得巴结她。因为洞主的女儿用不着十分劳动,天天把光阴消磨在歌舞上,难怪她舞得比谁都好。她可以用歌舞教很悲伤的人快乐起来,但是那种快乐是不恒久的,歌舞一歇,悲伤又走回来了。银姑只听见人家赞她的话,现在来了一个艺术的敌人,不由得嫉妒心发作起来,在洞主面前说金娘是个狐媚子,专用颜色来蛊惑男人。洞主果然把金娘的姑母叫来,问她怎样织成蛊惑男人的布匹,她一定是使上巫术在所织的布上了。必要老姑母立刻把金娘赶走,若是不依,连她也得走。姑母不忍心把这消息告诉金娘,但她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 她说:“姑妈,你别瞒我,洞主不要我在这里,是不是?” 姑母没做声,只看着她还没织成的一匹布滴泪。 “姑妈,你别伤心,我知道我可以到一个地方去,你照样可以织好看的布。你知道我不会用巫术,我只用我的手艺。你如要看我的时候,可以到那山上向着这种花叫我,我就会来与你相见的。”金娘说着,从头上摘下一枝淡红色的花递给她的姑母,又指点了那山的方向,什么都不带就望外走。 “金娘,你要到那里去,也得告诉我一个方向,我可以找你去。”姑母追出来这样对她说。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到那山上,见有这样花的地方,只要你一叫金娘,我就会到你面前来。”她说着,很快地就向树林里消逝了。 原来金娘很熟悉山间的地理,她知道在很多淡红花的所在有许多野果可以充饥。在那里,她早已发现了一个仅可容人的小洞,洞里的垫褥都是她自己手织的顶美的花布。她常在那里歇息,可是一向没人知道。 村里的人过了好几天才发见金娘不见了,他们打听出来是因为一首歌激怒了银姑,就把金娘撵了。于是大家又唱起来: 谁都恨银姑, 谁都爱金娘。 银姑虽然会撒谎, 不能涂掉金娘的花样。 撒谎涂污了自己, 花纹还留衣裳上。 谁都恨银姑, 谁都想金娘, 金娘回来,给我再做好衣裳。 银姑听了满山的歌声都是怨她的辞句,可是金娘已不在面前,也发作不了。那里的风俗是不能禁止人唱歌的。唱歌是民意的表示,洞主也很诧异为什么群众喜欢金娘。有一天,他召集族中的长老来问金娘的好处。长老们都说她是一个顶聪明勤劳的女子,人品也好,所差的就是她是被雷劈的人的女儿;村里有一个这样的人,是会起纷争的。看现在谁都爱她,将来难保大家不为她争斗,所以把她撵走也是一个办法。洞主这才放了心。 天不作美,一连有好几十天的大风雨,天天有雷声绕着桃林。这教村里人个个担忧,因为桃子是他们唯一的资源。假如桃树叫风拔掉或教水冲掉,全村的人是要饿死的。但是村人不去防卫桃树,却忙着把金娘所织的衣服藏在安全的地方。洞主间他们为什么看金娘所织的衣服林桃树重。他们就唱说: 桃树死掉成枯枝, 金娘织造世所稀。 桃树年年都能种, 金娘去向无人知。 洞主想着这些人们那么喜欢金娘,必得要把他们的态度改变过来才好。于是他就和他的女儿银姑商量,说:“你有方法教人们再喜欢你么?” 银姑唯一的本领就是歌舞,但在大雨滂沱的时候,任她的歌声嘹亮也敌不过雷音泉响,任她的舞态轻盈,也踏不了泥淖砾场。她想了一个主意,走到金娘的姑母家,问她金娘的住处。 “我不知道她住在那里,可是我可以见着她。”姑母这样说。 “你怎样能见着她呢?你可以教她回来么?” “为什么又要她回来呢?”姑母问。 “我近来也想学织布,想同她学习学习。” 姑母听见银姑的话就很喜欢地说:“我就去找她。”说着披起蓑衣就出门。银姑要跟着她去,但她阻止她说:“你不能跟我去,因为她除我以外,不肯见别人。若是有人同我去,她就不出来了。” 银姑只好由她自己去了。她到山上,摇着那红花,叫:“金娘,你在那里?姑妈来了。” 金娘果然从小林中踏出来,姑母告诉她银姑怎样要跟她学织纹。她说,“你教她就成了,我也没有别的巧妙,只留神草树的花叶,禽兽的羽毛,和到山里找寻染色的材料而已。” 姑母说:“自从你不在家,我的染料也用完了,怎样染也染不出你所染的颜色来。你还是回家把村里的个个女孩子都教会了你的手艺罢。” “洞主怎样呢?” “洞主的女儿来找我,我想不致于难为我们罢。” 金娘说:“最好是叫银姑在这山下搭一所机房,她如诚心求教,就到那里去,我可以把一切的经验都告诉她。” 姑母回来,把金娘的话对银姑说。银姑就去求洞主派人到山下去搭棚。众人一听见是为银姑搭的,以为是为她的歌舞,都不肯去做,这教银姑更嫉妒。她当着众人说:“这是为金娘搭的。她要回来把全洞的女孩子都教会了织造好看的花纹。你们若不信,可以问问她的姑母去。” 大家一听金娘要回来,好象吃了什么兴奋药,都争前恐后地搭竹架子,把各家存着的茅草搬出来。不到两天工夫,在阴晴不定的气候中把机房盖好了,一时全村的女儿都齐集在棚里,把织机都搬到那里去,等着金娘回来教导她们。 金娘在众人企望的热情中出现了,她披着一件带宝光的蓑衣,戴的一顶箨笠,是她在小洞里自己用细树皮和竹箨交织成的,众男子站在道旁争着唱欢迎她的歌: 大雨淋不着金娘的头; 大风飘不起金娘的衣。 风丝雨丝, 金娘也能接它上织机; 她是织神的老师。 金娘带着笑容向众男子行礼问好,随即走进机房与众妇女见面。一时在她指导底下,大家都工作起来。这样经过三四天,全村的男子个个都企望可以与她攀谈,有些提议晚间就在棚里开大宴会。因为她回来,大家都高兴了。又因露天地方雨水把土地淹得又湿又滑,所以要在棚里举行。 银姑更是不喜欢,因为连歌舞的后座也要被金娘夺去了。那晚上可巧天晴了,大家格外兴奋,无论男女都预备参加那盛会。每人以穿着一件金娘所织的衣服为荣;最低限度也得搭上一条她所织的汗巾,在灯光底下更显得五光十色。金娘自己呢,她只披了一条很薄的轻纱,近看是象没穿衣服,远见却象一个人在一根水晶柱子里藏着,只露出她的头——一个可爱的面庞向各人微笑。银姑呢,她把洞主所有的珠宝都穿戴起来,只有她不穿金娘所织的衣裳。但与金娘一比,简直就象天仙与独眼老猕猴站在一起。大家又把赞美金娘的歌唱起来,银姑觉得很窘,本来她叫金娘回来就是不怀好意的,现在怒火与妒火一齐燃烧起来,趁着人不觉得的时候,把茅棚点着了,自己还走到棚外等着大变故的发生。 一会火焰的舌伸出棚顶,棚里的人们个个争着逃命。银姑看见那狼狈情形一点也没有恻隐之心,还在一边笑,指着这个说:“吓吓!你的宝贵的衣服烧焦了!”对着那个着说;“喂,你的金娘所织的衣服也是禁不起火的!”诸如此类的话,她不晓得说了多少。金娘可在火棚里帮着救护被困的人们,在火光底下更显出她为人服务的好精神。忽然哗喇一声,全个棚顶都塌下来了,里面只听见嚷救的声音。正在烧得猛烈的时候,大雨忽然降下,把火淋灭了。可是四周都是漆黑,火把也点不着,水在地上流着,象一片湖沼似地。 第二天早晨,逃出来的人们再回到火场去,要再做救人的工作,但仔细一看,场里的死尸堆积很多,几乎全是村里的少女。因为发现火头起来的时候,个个都到织机那里,要抢救她们所织的花纹布。这一来可把全洞的女子烧死了一大半,几乎个个当嫁的处女都不能幸免。 事定之后,他们发见银姑也不见了。大家想着大概是水流冲激的时候,她随着流水沉没了。可是金娘也不见了!这个使大家很着急,有些不由得流出眼泪来。 雨还是下个不止,山洪越来越大,桃树被冲下来的很多,但大家还是一意找金娘。忽然霹雳一声,把洞主所住的洞也给劈开了,一时全村都乱着名逃性命。 过了些日子天渐晴回来,四围恢复了常态,只是洞主不见。他是给雷劈死的,一时大家找不着银姑,所以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承继洞主的地位。于是大家又想起金娘来,说:“金娘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死的。不如再去找找她的姑母,看看有什么方法。” 姑母果然又到山上去,向着那小红花嚷说:“金娘,金娘,你回来呀,大家要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随着这声音,金娘又面带笑容,站在花丛里,说:“姑妈,要我回去干什么?所有的处女都没有了。我还能教谁呢?” “不,是所有的处男要你,你去安慰他们罢。” 金娘于是又随着姑母回到茅寮里,所有的未婚男子都聚拢来问候她,说:“我们要金娘做洞主。金娘教我们大家纺织,我们一样地可以纺织。” 金娘说:“好,你们如果要我做洞主,你们用什么来拥护我呢?” “我们用我们的工作来拥护你,把你的聪明传播各洞去。教人家觉得我们的布匹比桃实好得多。” 金娘于是承受众人的拥戴做起洞主来。她又教大家怎样把桃树种得格外肥美。在村里,种植不忙的时候,时常有很快乐的宴会。男男女女都能采集染料,和织造好看有布匹,一直做到她年纪很大的时候,把所有织布、染布的手艺都传给众人。最后,她对众人说:“我不愿意把我的遗体现在众人面前教大家伤心,我去了之后,你们当中,谁最有本领、最有为大家谋安全的功绩的,谁就当洞主。如果你们想念我,我去了之后,你们看见这样的小红花就会记起我来。”说着她就自己上山去了。 因为那洞本来出桃子,所以外洞的人都称呼那里的众人为“桃族”。那仙桃洞从此以后就以织纹著名,尤其是织着小红花的布,大家都喜欢要,都管它叫做“桃金娘布”。 自从她的姑母去世之后,山洞的方向就没人知道。全洞人只知道那山是金娘往时常到的,都当那山为圣山,每到小红花盛开时候,就都上山去,冥想着金娘。所以那花以后就叫做“桃金娘”了。 对于金娘的记忆很久很久还延续着,当我们最初移民时,还常听到洞人唱的: 桃树死掉成枯枝, 金娘织造世所稀。 桃树年年都能种, 金娘去向无人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桃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 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 (原载1934年《文学》3卷1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灭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阗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读马令痣同母党二娘向护国寺憎虎英借钱的私契,妇人许十四典首饰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虽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当时的和尚只会营利,不顾转法轮,无怪回纥一人,便尔扫灭无余。 为释迦文担忧,本是大愚,会不知成、住、坏、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里的邮件,看看是什么罢。 《芝兰与茉莉》 这名字很香呀!我把纸笔都放在一边,一气地读了半天工夫——从头至尾,一句一字细细地读。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读后的余韵,常绕缭于我心中,象这样的文艺很合我情绪的胃口似地。 读中国的文艺和读中国的绘画一样。试拿山水——西洋画家叫做“风景画”——来做个例:我们打稿(composition)是鸟瞰的、纵的,所以从近处的溪桥,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后的帆影,而远地的云山;西洋风景画是水平的、横的,除水平线上下左右之外,理会不出幽深的、绵远的兴致。所以中国画宜于纵的长方,西洋画宜于横的长方。文艺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为主,故属于横的,夫妇的;中华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为主,故属于纵的、亲子的。描写亲子之爱应当是中华人的特长,看近来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这唯一义谛。 爱亲的特性是中国文化的细胞核,除了它,我们早就要断发短服了!我们将这种特性来和西洋的对比起来,可以说中华民族是爱父母的民族,那边欧西是爱夫妇的民族。因为是“爱父母的”,故叙事直贯,有始有终,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这“说来话长”的特性——很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里找出来。无论写什么,总有从盘古以来说到而今的倾向。写孙悟空总得从猴子成精说起;写贾宝玉总得从顽石变灵说起;这写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华文学的文心,是纵的,是亲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们的情绪。 八岁时,读《诗经·凯风》和《陟帖》,不晓得怎样,眼泪没得我的同意就流下来?九岁读《檀弓》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问我:“今天的书并没给你多上,也没生字,为何委曲?”我说:“我并不是委曲,我只伤心这‘东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着念“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又哭。直到于今,这“东西南北”四个字还能使我一念便伤怀。我常反省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缘故。不错,爱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聚族、在这里埋葬,东西南北地跑当然是一种可悲的事了。因为离家、离父母、离国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乡党过活的人是可羡的。无论什么也都以这事为准绳:做文章为这一件大事做,讲爱情为这一件大事讲,我才理会我的“上坟瘾”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属的民族自盘古以来遗传给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爱的家乡啊!我睡眼朦胧里,不由得不乐意接受你欢迎的诚意。”和“明儿……你真要离开我了么?”应作如何感想? 爱夫妇的民族正和我们相反。夫妇本是人为,不是一生下来就铸定了彼此的关系。相逢尽可以不相识,只要各人带着,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么地方,这欲跟到什么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间显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无需溯其本源,究其终局,干干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爱夫妇的心境本含有一种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乐得东西南北,到处地跑。夫妇关系可以随地随时发生,又可以强侵软夺,在文心上当有一种“霸道”、“喜新”、“乐得”、“为我自己享受”的倾向。 总而言之,爱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爱夫妇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续的;取是广延的。我们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故描写夫妇,并不为夫妇而描写夫妇,是为父母而描写夫妇。我很少见——当然是我少见——中国文人描写夫妇时不带着“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见单独描写夫妇而描写得很自然的。这并不是我们不愿描写,是我们不惯描写广延性的文字的缘故。从对面看,纵然我们描写了,人也理会不出来。 《芝兰与茉莉》开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爱我!”这已把我的心牵引住了,“祖母爱我”,当然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么?”子女生活是为父母的将来,父母的生活也是为着子女,这永远解不开的结,结在我们各人心中。触机便发表于文字上。谁没有祖父母、父母呢?他们的折磨、担心,都是象夫妇一样有个我性的么?丈夫可以对妻子说:“我爱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爱你,你离开我罢”。妻子也可以说:“人尽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对于父母总不能有这样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为子女担忧受苦,做子女的也为父母之所爱而爱,为父母而爱为第一件事。爱既不为我专有,“事之不能尽如人意”便为此说出来了。从爱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妇的爱是为三件事而起,一是继续这生生的线,二是往溯先人的旧典,三是承纳长幼的情谊。 说起书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来了。“事之不能尽如人意者,夫复何言!”我的祖母也有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说我没见过,连我父亲也不曾见过,因为她在我父亲未生以前就去世了。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么?不如意的事多着呢!爱祖母的明官,你也愿意听听我说我祖母的失意事么? 八十年前,台湾府——现在的台南——城里武馆街有一家,八个兄弟同一个老父亲同住着,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还没娶以外,前头五个都成家了。兄弟们有做武官的,有做小乡绅的,有做买卖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绅士,更不会做买卖。他只喜欢念书,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书塾名叫窥园,在那里一面读,一面教几个小学生。他的清闲,是他兄弟们所羡慕,所嫉妒的。 这八兄弟早就没有母亲了。老父亲很老,管家的女人虽然是妯娌们轮流着当,可是实在的权柄是在一位大姑手里。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里没有什么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为许多弟弟是她帮忙抱大的,所以她对于弟弟们很具足母亲的威仪。 那年夏天,老父亲去世了。大姑当然是“阃内之长”要督责一切应办事宜的。早晚供灵的事体,照规矩是媳妇们轮着办的。那天早晨该轮到四弟妇上供了。四弟妇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妇,同是二十多岁,情爱之浓是不消说的。 大姑在厅上嚷:“素官,今早该你上供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 居丧不用粉饰面,把头发理好,也毋需盘得整齐,所以晨妆很省事。她坐在妆台前,嚼槟榔,还吸一管旱烟。这是台湾女人们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欢学士人把牙齿染黑了,她们以为牙齿白得象狗的一样不好看,将槟榔和着荖叶、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齿变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欢白牙的,她们也嚼槟榔,不过把灰减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后第一件事是嚼槟榔,为的是使牙齿白而坚固。外面大姑的叫唤,她都听不见,只是嚼着,还吸着烟在那里出神。 四弟也在房里,听见姊姊叫着妻子,便对她说:“快出去罢。姊姊要生气了。” “等我嚼完这口槟榔,吸完这口烟才出去。时候还早咧。” “怎么你不听姊姊的话?” “为什么要听你姊姊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姊姊就象母亲一样。丈夫为什么要听妻子的话?” “‘人未娶妻是母亲养的,娶了妻就是妻子养的。’你不听妻子的话,妻子可要打你,好象打小孩子一样。” “不要脸,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孩子!我试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过我不。”老四带着嘻笑的样子,拿着拓扇向妻子的头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烟管,一手抢了扇子,向着丈夫的额头轻打了一下,“这是谁打谁了!” 夫妇们在殡前是要在孝堂前后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进屋里略略梳洗一下,借这时间谈谈。他对于享尽天年的老父亲的悲哀,自然盖不过对于婚媾不久的夫妇的欢愉。所以,外头虽然尽其孝思;里面的“琴瑟”还是一样地和鸣。中国的天地好象不许夫妇们在丧期里有谈笑的权利似的。他们在闹玩时,门帘被风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见了。姊姊见她还没出来,正要来叫她,从布帘飞处看见四弟妇拿着拓扇打四弟,那无明火早就高起了一万八千丈。 “哪里来的泼妇,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气嚷着。 老四慌起来了。他挨着门框向姊姊说:“我们闹玩,没有什么事。” “这是闹玩的时候么?怎么这样懦弱,教女人打了你,还替她说话?我非问她外家,看看这是什么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里,向妻子伸伸舌头,妻子也伸着舌头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责越厉害了。越呵责,四弟妇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骂,妻子哭了。他在旁边站着,劝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个随嫁的丫头,听得姑太越骂越有劲,心里非常害怕。十三四岁的女孩,哪里会想事情的关系如何?她私自开了后门,一直跑回外家,气喘喘地说:“不好了!我们姑娘被他家姑太骂得很厉害,说要赶她回来咧!” 亲家爷是个商人,头脑也很率直,一听就有了气,说:“怎样说得这样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来?谁家养女儿是要受别人的女儿欺负的?”他是个杂货行主,手下有许多工人,一号召,都来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听到的是怎么一回事,对着工人们一气地说:“我家姑娘受人欺负了。你们替我到许家去出出气。”工人一轰,就到了那有丧事的亲家门前,大兴问罪之师。 里面的人个个面对面呈出惊惶的状态。老四和妻子也相对无言,不晓得要怎办才好。外面的人们来得非常横逆,经兄弟们许多解释然后回去。姊姊更气得凶,跑到屋里,指着四弟妇大骂特骂起来。 “你这泼妇,怎么这一点点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来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里多养了几个粗人,就来欺负我们不成?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诗礼之家在丧期里要守制的么?你不孝的贱人,难道丈夫叫你出来上供是不对的,你就敢用扇头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条了,还敢起外家来闹?好,要吃官司,你们可以一同上堂去,请官评评。弟弟是我抱大的,我总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会丫头不在身边。但事情已是闹大了,自己不好再辩,因为她知道大姑的脾气,越辩越惹气。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们在灵前,对他们说:“象这样的媳妇还要得么?我想待一会,就扛她回去。”这大题目一出来,几个弟弟都没有话说,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条”时“先斩后奏”的办法,就颤声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说:“没志气的懦夫,还敢要这样的妇人么?她昨日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女子多着呢,日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我们已预备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礼教有势,还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当事的四弟那时实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因为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证明妻子的无罪,有赦兔的余地。他跑进房里,妻子哭得眼都肿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说:“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的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这样折磨的,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象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象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疲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象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人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的。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的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的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的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的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的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的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象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的女人,他对于她的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的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迳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象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的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的,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的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得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的原委是很明瞭的。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的坟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岭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的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的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的,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的,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的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的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的礼节办,她的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的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的。”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的。”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的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的“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的故事时所用的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的“圣讳”,平常是不许说的。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的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的。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的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的。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的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的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的境遇也和书里的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伦比亚图书馆413号,检讨室, 1924年,2月1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落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姐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有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作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太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姐姐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年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推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点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点点说:“这是我对于那么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东野先生 一 那时已过了七点,屋里除窗边还有一点微光以外,红的绿的都藏了它们的颜色。延禧还在他的小桌边玩弄他自己日间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颜开一次,全不理会夜母正将黑暗等着他。 这屋子是他一位教师和保护人东野梦鹿的书房。他有时叫他做先生,有时叫他做叔叔,但称叔叔的时候多。这大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除十几架书以外,就是几张凳子和两张桌子,乍一看来,很象一间不讲究的旧书铺,梦鹿每天不到六点是不回来的。他在一个公立师范附属小学里当教员,还主持校中的事务。每日的事务他都要当天办完,决不教留过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别的教员迟一点离校。 他不愿意住在学校里,纯是因为延禧的原故。他不愿意小学生在寄宿舍住,说孩子应当多得一点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里,管理上难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象个完全的家庭。一个家庭若没有了女主人,还配称为家庭么? 他的妻子能于十年前到比国留学,早说要回来,总接不到动身的信。十几年来,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经理,甚至晚饭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总是到学校去,有时同延禧一起走,有时他走迟一点。家里没人时,总把大门关锁了,中饭就在学校里吃,三点半后延禧先回家。他办完事,在市上随便买些菜蔬回来,自己烹调,或是到外边馆子里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里吃。他并不是因为雇不起人才过这样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着他是替别人经理钱财,不好随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语,有时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执,朋友们都怕和他辩论,但他从不苟且,为学做事都很认真,所以朋友们都很喜欢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时候,才觉得今日叔叔误了时候回来。他很着急,因为他饿了。他叔叔从来没曾过了六点半才回来,在六点一刻,门环定要响的。孩子把灯点着,放在桌上,抽出抽屉,看看有什么东西吃没有。梦鹿的桌子有四个抽屉,其中一个搁钱,一个藏饼干。这日抽屉里赶巧剩下些饼屑,孩子到这时候也不管得许多,掏着就望口里填塞。他一面咀嚼着,一面数着地上的瓶子。 在西墙边书架前的地上排列着二十几个牛奶瓶子。他们两个人每天喝一瓶牛奶。梦鹿有许多怪癖,牛奶连瓶子买,是其中之一。离学校不远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里,买他亲眼看着工人榨出来的奶。奶房允许给他送来,老是被他拒绝了。不但如此,他用过的瓶子,也不许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几分瓶子钱。瓶子用完,就一个一个排在屋里的墙下,也不叫收买烂铜铁锡的人收去。屋里除椅桌以外,几乎都是瓶子,书房里所有的书架都是用瓶子叠起来的,每一格用九个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块板;再用九个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块板;一连叠五六层,约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笔筒,花插,水壶,墨洗,没有一样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过的。到排不开的时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头扔了。 孩子正在数瓶子的时候,门环响了。他知道是梦鹿回来,喜欢到了不得,赶紧要出去开门,不提防踢碎了好几个瓶子。 门开时,头一声是“你一定很饿了。” 孩子也很诚实,一直回答他:“是,饿了,饿到了不得。我刚在抽屉里抓了一把饼屑吃了。” “我知道你当然要饿的,我回来迟了一点钟了,我应当早一点回来。”他手中提着一包一包的东西,一手提着书包,走进来,把东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对孩子说:“这些瓶子又该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们扔出去罢,你婶婶在这下午来电,说她后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学校里等着香港船公司的回电,所以回来迟了。” 孩子虽没有会过他的婶婶,但看见叔叔这么喜欢,说她快要回来,也就很高兴。他说:“是么?我们不用自己做饭了!” “不要太高兴,你婶婶和别人两样,她一向就不曾到过厨房去。但这次回来,也许能做很好的饭。她会做衣服,几年来,你的衣服都是裁缝做的,此后就不必再找他们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她。” 他脱了外衣,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孩子帮着他,用半点钟工夫,就把晚餐预备好了。他把饭端到书房来,孩子已把一张旧报纸铺在小桌上,旧报纸是他们的桌中,他们每天都要用的。梦鹿的书桌上也覆着很厚的报纸,他不擦桌子,桌子脏了,只用报纸糊上,一层层地糊,到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里,用水洗括干净,重新糊过,这和买瓶的行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这样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还有两个纸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饼干。他教孩子把饼干放在抽屉里,留做明天的早饭。坐定后,他给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边吃,一面对叔叔说:“我盼望婶婶一回来,就可以煮好东西给我们吃。” “很想偷懒的孩子!做饭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说过你婶婶没下过厨房吗?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难道我做的还比学堂的坏么?一样的米,还能煮出两样的饭么?” “你说不是两样,怎样又有干饭,又有稀饭?怎样我们在家煮的有时是烂浆饭,有时是半生不熟的饭?这不都是两样么?我们煮的有时实在没有学堂的好吃,有时候我想着街上卖的馄饨面,比什么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着孩子说:“正好,你喜欢学堂的饭。明后天的晚饭你可以在学堂里吃,我已经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婶婶,晚间教人来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来,你自然要照常上课。我告诉你,街上卖的馄饨,以后可不要随便买来吃。” 孩子听见最后这句话,觉得说得有原故,便问:“怎么啦?我们不是常买馄饨面么?以后不买,是不是因为面粉是外国来的?” 梦鹿说:“倒不是这个原故。我发现了他们用什么材料来做馄饨馅了。我不信个个都是如此,不过给我看见了一个,别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学校去,为抄近道,便经过一条小巷,那巷里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贩。我有意无意地东张西望,恰巧看见一挑馄饨担子放在街门口,屋里那人正在宰割着两只肥嫩老鼠。我心里想,这无疑是用来冒充猪肉做馄饨馅的。我于是盘问那人,那人脸上立时一阵一阵红,很生气地说:‘你是巡警还是市长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这些闲事?’我说,你若是用来冒充猪肉,那就是不对。我能够报告卫生局,立刻教巡警来罚你。你只顾谋利,不怕别人万一会吃出病来。” “那人看我真象要去叫巡警的神气,便改过脸来,用好话求我饶他这次。他说他不是常常干这个,因为前个月妻子死了,欠下许多债,目前没钱去称肉,没法子。我看他说得很诚实,不象撒谎的样子,便进去看看他屋里,果然一点富裕的东西都没有。桌上放着一座新木主,好象证明了他的话是可靠的。我于是从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他做本钱,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许以后绝不再干那事,我就离开他了。” 孩子说:“这倒新鲜!他以后还宰不宰,我们哪里知道呢!” 梦鹿说:“所以教你以后不要随便买街上的东西吃。” 他们吃了一会,梦鹿又问孩子说:“今天汪先生教你们什么来?” “不倒翁。” “他又给了你们什么‘教训’没有?” “有的,问不倒翁为什么不倒?有人说,‘因为它没有两条腿。’先生笑说,‘不对’。阿鉴说,‘因为它底下重,上头轻。’先生说,‘有一部分对了,重还要圆才成。国家也是一样,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团结而圆活,那在上头的只要装装样子就成了。你们给它打鬼脸,或给它打加官脸都成。’” “你做好了么?” “做好了,还没上色,因为阿鉴允许给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来给他看。他止住说:“吃完再拿吧,吃饭时候不要做别的事。” 饭吃完了,他把最后那包水果解开,拿出两个蜜柑来,一个递给孩子,一个自己留着。孩子一接过去便剥,他却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说:“很好看的蜜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来了!前两个星期的苹果,现在还放在卧房里咧,我看它的颜色越来越坏了。”孩子说。 “对呀,我还有一颗苹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进房里去取苹果。他拿出来对孩子说:“吃不得啦,扔了罢。” “你的蜜柑不吃,过几天也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几时学会引经据典!又是阿鉴教你的罢?” 孩子用指在颊上乱括,瘪着嘴回答说:“不要脸,谁待她教!这不是国文教科书里的一课么?说来还是你教的呢。” “对的,但是果子也有两样,一样当做观赏用的,一样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应当观赏,不吃它也罢了。” 孩子说:“你不说过还有一样药用的么?” 他笑着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问孩子日间底功课有不懂的没有。孩子却拿着做好的不倒翁来,说:“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梦鹿把小玩具拿在手里,称赞了一会,又给他说些别的。闲谈以后,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过去了,梦鹿一早起来,取出些饼干,又叫孩子出去买些油炸烩。 孩子说:“油炸烩也是街上卖的东西,不是说不要再买么?” “油炸的面食不要紧。” “也许还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带着笑容出门去了。 他们吃完早点,便一同到学校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东野先生 二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着急,把事情办完,才回来取了行箧,出城搭船去,船于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码头附近随便找一所客栈住下,又打听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来,在栈里还是一样地做他日常的功课。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伞,就踱到码头,随着一大帮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远就看见他的妻子,嚷了几声,她总听不见,只顾和旁边一个男人说话。上了大船,妻子还和那人对谈着,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能妹,我来接你哪!”妻子才转过脸来,从上望下端详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脚上穿了一双羽绫学士鞋,简直是个乡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着,进前两步,搂着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嘴礼,但他的脸被羞耻染得通红,在妻子的耳边低声说:“尊重一点,在人丛中搂搂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胳臂松了,对他说:“我只顾谈话,万想不到你会来得这样早。”她看着身边那位男子对丈夫说:“我应先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这位是我的同学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语对那人说:“这就是我的丈夫东野梦鹿。” 那人伸出手来,梦鹿却对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语回答她:“你若不说,我几乎失敬了。” “出去十几年居然说得满口西洋话了!我是最笨的,到东洋五六年,东洋话总也没说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为我预定客栈了么?卓先生已经为我预定了皇家酒店,因为我想不到你竟会出来接我。” “我没给你预定宿处,昨晚我住在泰安栈三楼,你如愿意,……” “那么,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罢,中国客栈我住不惯。在船上好几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进省城去。” 丈夫静默了一会说:“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国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说:“还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梦鹿留在码头办理一切的手续。他把事情办完,才到酒店来,问柜上说:“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那间房住?”伙计以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诉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楼。又说本酒店没有仆人住的房间,教他到中国客栈找地方住去。梦鹿说:“不要紧,请你先领我上楼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伙计们上下打量了他几次,楞了一回。他们心里说:穿一件破蓝布大褂,来住这样的酒店,没见过! 楼上一对远客正对坐着,一个含着烟,一个弄着茶碗,各自无言。梦鹿一进来,便对妻子说:“他们当我做佣人,几乎不教我上来!” 妻子说:“城市的人都是这般眼浅,谁教你不穿得光鲜一点?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应酬着说:“请坐,用一碗茶罢,你一定累了。”他随即站起来,说:“我也得到我房间去检点一下,回头再来看你们。”一面说,一面开门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象被什么事情牵挂住似地,她的愁容被丈夫理会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么?” 妻子一时倒想不出话来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纳闷方才丈夫不拥抱她的事,因为这时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心事虽不能告诉丈夫,但是一问起来,她总得回答。她说:“不,我心里喜欢极了,倒没的可说,我非常喜欢你来接我。” “喜欢么?那我更喜欢了。为你,使我告了这三天的假,这是自我当教员以来第一次告假,第一次为自己耽误学生的功课。”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说的话简直象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气味。不要紧的,我已经请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没有忽略了。” “哪一个延禧?” “你忘了么?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说过我收养了一个孩子么?他就是延禧。” 追忆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几年前梦鹿收养的一个孤儿。在往来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过一两次,怪不得她忘却了。他们的通信很少,梦鹿几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说家常,只说他在学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他是什么人带来给你的么?你在信中总没有说得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延禧到的是个什么样子,你是要当他做养子么?” “不,我待遇他如侄儿一样,因为那送他来的人教我当他做侄儿。”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当然不明白。”停一会,他接着说:“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咧。” “那么,你从前是怎样收他的?” “并没有什么原故。不过他父亲既把他交给我,教我以侄儿的名份待遇他,我只得照办罢了。我想这事的原委,我已写信告诉你了,你怎么健忘到这步田地?” “也许是忘记了。” “因为他父亲的功劳,我培养他,说来也很应当。你既然忘记,我当为你重说一遍,省得明天相见时惹起你的错谔。” “你记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么?那时你还在不鲁舍路,记得么?在事前几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个人来敲我的门。我见了他,开口就和我说东洋话。他问我:‘预备好了没有?’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问他我应当预备什么?他象知道我是冈山的毕业生,对我说:‘我们一部分的人都已经来到了,怎么你还装呆?你是汉家子孙,能为同胞出力的地方,应当尽力地帮助。’我说,我以为若是事情来得太仓促,一定会失败的。那人说,‘凡革命都是在仓促间成功的。如果有个全盘计划,那就是政治行为,不是革命行动了。’我说,我就不喜欢这种没计划的行动。他很忿怒地说:‘你怕死么?’我随即回答说,我有时怕,有时不怕,一个好汉自然知道怎样‘舍生取义’,何必你来苦苦相劝?他没言语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你是义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漏了。’我听了,有一点气,说:‘废话少说,好好办你的事去。若信不过我,可以立刻把我杀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个婴孩来。他说那是他的儿子,要寄给我保养,当他做侄儿看待,等他的大事办完,才来领回去。我至终没有问他的姓名,就让他走了,我只认得他左边的耳壳是没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后,过了三天,他的同志们被杀戮的,到现在都成黄花岗的烈士了。但他的尸首过了好几天才从状元桥一家米店的楼上被找出来。那地方本来离我们的家不远,一听见,我就赶紧去看他,我认得他。他象是中伤后从屋顶爬下来躲在那里的。他那围着白毛巾的右手里还捏着一把手枪,可是子弹都没有了。我对着尸首说,壮士,我当为你看顾小侄儿。米店的人怕惹横祸,扬说是店里的伙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虽不葬在黄花岗,但可算为第七十三个烈士。 “他的儿子是个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将我的姓给他,所以他在学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这下午,足谈了半天梦鹿所喜欢谈的事。他的妻子只是听着,并没提出什么材料来助谈。晚间卓先生邀他们俩同去玩台球。他在娱乐的事上本来就很缺乏知识和兴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书。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与他们两人告辞便向西关去了。妻子和梦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辆车里。梦鹿问她那位卓先生来广州干什么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实那卓先生也是负着一种革命的使命来的,他不愿意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一会,来到家里,孩子延禧在里头跳出来,现出很亲切的样子,梦鹿命他给婶婶鞠躬。妻子见了他,也很赞美他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进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满地的瓶子。她问:“你做了什么买卖来么?哪里来的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几年,连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国的牛奶瓶和外国的牛奶瓶岂是两样?”梦鹿笑了一回,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们两人用过的旧瓶子,你不懂么?” 妻子心里自问:为什么喝牛奶连瓶子买回来?她看见满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过的穷生活。她仰头看四围的壁上满贴了大小不等的画。孩子说:“这些都是叔叔自己画的。”她看了,勉强对丈夫说:“很好的,你既然喜欢轮船、火车,我给你带一个摄影器回来,有工夫可以到处去照,省得画。” 丈夫还没回答,孩子便说:“这些画得不好么?他还用来赏学生们呢。我还得着他一张,是上月小考赏的。”他由抽屉拿出一张来,递给志能看。丈夫在旁边象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没有嫌他画得不好,他说:“这些轮子不是很可爱很要紧的么?我想我们各人都短了几个轮子。若有了轮子,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这也是他很常说的话。他在学校里,赏给学生一两张自己画的轮船和火车,就象一个王者颁赐勋章给他的臣僚一般地郑重。 这样简单的生活,妻子自然过不惯。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里离学校稍微远一点,可是不象从前那么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旧家,因为她母亲于前年去世,留下许多产业给他们两夫妇。梦鹿不好高贵的生活,所以没搬到岳母给她留下的房子去住。这次因为妻子的相强,也就依从了。其实他应当早就搬到这里来。这屋很大,梦鹿有时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客厅的后房就是孩子住,楼上是志能和老妈子住。 梦鹿自从东洋回国以来,总没有穿过洋服,连皮鞋也要等下雨时节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励他去做两身时式的洋服,他反大发起议论,说中华民国政府定什么“大礼服”、“小礼服”的不对。用外国的“燕尾服”为大礼服,简直是自己藐视自己,因为堂堂的古国,连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随别人,岂不太笑话了!不但如此,一切礼节都要跟随别人,见面拉手,兵舰下水掷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类,都是无意义地模仿人家的礼节。外人用武力来要土地,或经济侵略,只是物质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别人的衣冠和礼仪,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这还成一个民族吗?话说归根,当然中国人应当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服。但妻子以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随人家。她反问他:“你为什么又跟着外国人学剪发?”他也就没话可回答了。他只说:“是故恶乎佞者!你以为穿外国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么?”他好辩论,几乎每一谈就辩起来。他至终为要讨妻子的喜欢,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买了一双黄皮鞋,一顶中摺毡帽。帽子即不入时,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来的蓝布大褂自由。 志能这位小姐实在不是一个主持中馈的能手,连轻可的茶汤也弄得浓淡不适宜。志能的娘家姓陈,原是广西人,在广州落户。她从小就与东野订婚,订婚后还当过他的学生。她母亲是个老寡妇,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家里的资财很富裕,恐怕没人承继,因为梦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将一切交付与他。梦鹿留学日本时,她便在一个法国天主教会的学堂念书。到他毕业回国,才举行婚礼,不久,她又到欧洲去。因为从小就被娇养惯,而且她又常在交际场上出头面,家里的事不得不雇人帮忙。 她正在等着丈夫回来吃午饭,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着时计,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门环响时,孩子赶着出去开门,果然是他回来了。妻子也迎出来,见他的面色有点不高兴,知道他又受委曲了。她上下端详地观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兴,是因你的鞋破了么?”妻子问。 “鞋破了么?不。那是我自己割开的。因为这双鞋把我的脚趾挟得很痛,所以我把鞋头的皮割开了。现在穿起来,很觉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点疯气!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里请他给你挣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买一双,现在弄得把袜子都露出来,象个什么样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个人第一次说我是疯子。你怎么不会想鞋子岂是永远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里,难保他不给挣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费许多工夫?我自己带着脚去配鞋子,还配错了,可怨谁来?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于另买的话,那笔款项还没上我的预算哪。”其实他的预算也和别人的两样,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从没记在帐本上。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经理别人的或公共的款项,丝毫也不苟且。 孩子对于他的不乐另有一番想象。他发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员会,莫不是叔叔又和黄先生辩论了?” “我何尝为辩论而生气?”他回过脸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兴校长忽然在教员会里,提起要给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块钱本自够用了,他说我什么办事认真,什么教导有方,所以要给我长薪水。然而这两件事是我的本务,何必再加四十元钱来奖励我?你说这校长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么?”说着把他脚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脱下,换了一双布鞋,然后同妻子到饭厅去。 他坐下对妻子说:“一个人所得的薪水,无论做的是什么事,应当量他的需要给才对。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该尽其所能去做,不该再有什么奖励。用金钱奖励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长会用这方法来待遇我!” 妻子说:“不受就罢了,值得生那无益的气。我们有的是钱,正不必靠着那些束修。此后一百块定是不够你用的,因为此地离学校远了,风雨时节总得费些车钱。我看你从前的生活,所得的除书籍伙食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袜,一塌糊涂,自然这些应当都是妻子管的。好罢,以后你的薪水可以尽量用,其余需要的,我可以为你预备。” 丈夫用很惊异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一百块钱准够我和延禧的费用。既然辞掉学校给我加的,难道回头来领受你的‘补助费’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带着气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饭碗来狠狠地扒饭,扒得筷与碗相触的声音非常响亮。 妻子失笑了,说:“得啦,不要生气啦,我们不‘共产’就是了。你常要发你的共产议论,自己却没有丝毫地实行过,连你我的财产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简直是个个人主义者。” “我决不是个人主义者,因为我要人帮助,也想帮助别人,这世间若有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满到不求于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两样的。你知道若是一个丈夫用自己的钱以外还要依赖他的妻子,别人要怎样评论他?你每用什么‘共产’、‘无政府’来激我,是的,我信无政府主义,然而我不能在这时候与你共产或与一切的人共产。我是在预备的时候呢,现在人们的毛病,就是预备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于实行,那还成么?”他把碗放下,拿着一双筷子指东挥西,好象拿教鞭在讲坛上一样。因为他妻子自回来以后,常把欧战时的经济状况,大战后俄国的情形,和社会党的情形告诉他,所以一提起,他又兴奋地继续他的演说:“我请问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处容易,还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谁不知道最近的许多社会政治的理想的好处呢?然而,要实现它岂是暴动所能成事?要知道私产和官吏是因为制度上的错误而成的一种思想习惯,一般人既习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们因理启悟,去非归是。我们生在现时,应当做这样的工夫,为将来的人预备。……” 妻子要把他的怒气移转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话流,说:“知就要行,还预备什么?” “很好听!”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说:“为什么要预备?说来倒很平常。凡事不预备而行的,虽得暂时成功,终要归于失败。纵使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内能实行你的主张,你的力量还是有限,终不能敌过以非为是的群众。所以你第一步的预备,便是号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这样回答。 丈夫这才把筷子收回来,很高兴地继续地说:“你以为实行和预备是两样事么?现在的行,就是预备将来。好,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比喻。比如有所果园,只有你知道里头有一种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当然可以进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愿自己享受,要劝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们因为风俗习惯迷信种种关系,不但不敢吃,并且不许人吃。因为他们以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会多灾多难,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罚,在这情形之下,你要怎办?大家都不明白,你一进去,他们便不容你分说,重重地刑罚你,那时你还能不能享受里头的果子?同时他们会说,恐怕以后还有人进来偷果子,不如把这园门封锁了罢。这一封锁,所有的美果都在里头腐烂了。所以一个救护时世的人,在智慧方面当走在人们的前头;在行为方面,当为人们预备道路。这并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数人都预备好,然后和他们同行。一幅完美的锦,并不是千纬一经所能成,也不能于一秒时间所能织就的。用这个就可以比方人间一切的造作,你要预备得有条有理,还要用相当的劳力,费相当的时间。你对于织造新社会的锦不要贪快,还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间一切事物好象趋于一种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创造使人民康乐的因,并不期望他能亲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个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强别人去知去信去行,这便是独裁独断,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说越离题,把方才为加薪问题生气的事情完全消灭了。伶俐的妻子用别的话来阻止他再往下说。她拿起他的饭碗说:“好哥哥,你只顾说话,饭已凉到吃不得了!待我给你换些热的来罢。” 孩子早已吃饱了,只是不敢离座。梦鹿所说的他不懂,也没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梦鹿说:“方才黄先生来找你呢。”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对孩子说:“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恐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允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东野先生 三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裴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裴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裴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出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象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罢,我已定志不离开他。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人脸上,又象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罢,我们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一边,沉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里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裴立,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象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裴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象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为要妻子而娶妻,象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裴立,我很惭愧,我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总之,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裴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人看!请罢,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裴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威力,一样地可以慑服她。裴立忿忿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裴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象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径自去了。她的心绪象屋角里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阅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中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镜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找找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胎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赶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象一朵大香蕈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哪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罢。”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材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下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罢。”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可不是,我哪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着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教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女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哪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不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东野先生 四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象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象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象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蔽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东野先生 五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地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薰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 01 02 06 04 05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 一、歌声 那时刚过了端阳节期,满园里的花草倚仗膏雨的恩泽,都争着向太阳献它们的媚态。——鸟儿、虫儿也在这灿烂的庭园歌舞起来,和鸾独自一人站在啭鹂亭下,她所穿的衣服和槛下紫蚨蝶花的颜色相仿。乍一看来,简直疑是被阳光的威力拥出来的花魂。她一手用蒲葵扇挡住当午的太阳,一手提着长褂,望发出蝉声的梧桐前进。——走路时,珠鞋一步一步印在软泥嫩苔之上,印得一路都是方胜了。 她走到一株瘦削的梧桐底下,瞧见那蝉踞在高枝嘶嘶地叫个不住,想不出什么方法把那小虫带下来,便将手扶着树干尽力一摇,叶上的残雨趁着机会飞滴下来,那小虫也带着残声飞过墙东去了。那时,她才后悔不该把树摇动,教那饿鬼似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扑在自己身上,那虫歇在墙东的树梢,还振着肚皮向她解嘲说:“值也!值也!……值”她愤不过,要跑过那边去和小虫见个输赢。刚过了月门,就听见一缕清逸的歌声从南窗里送出来。她爱音乐的心本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一听那抑扬的腔调,早把她所要做的事搁在脑后了。她悄悄地走到窗下,只听得: …… 你在江湖流落尚有雌雄侣;亏我影只形单异地栖。 风急衣单无路寄,寒衣做起误落空闺。 日日望到夕阳,我就愁倍起只见一围衰柳锁往长堤。 又见人影一鞭残照里,几回错认是我郎归, ……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种娇娆的声音从月门出来:“大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太太请你去瞧金鱼哪。那是客人从东沙带来送给咱们的。好看得很,快进去罢。”她回头见是自己的丫头嬅而,就示意不教她做声,且招手叫她来到跟前,低声对她说:“你听这歌声多好?”她的声音想是被窗里的人听见,话一说完,那歌声也就止住了。 嬅而说:“小姐,你瞧你的长褂子都已湿透,鞋子也给泥玷污了。咱们回去罢。别再听啦。”她说:“刚才所听的实在是好,可惜你来迟一点,领教不着。”嬅而问:“唱的是什么?”她说:“是用本地话唱的。我到的时候,只听得什么……尚有雌雄侣……影只形单异地栖。……”嬅而不由她说完,就插嘴说:“噢,噢,小姐,我知道了。我也会唱这种歌儿。你所听的叫做《多情雁》,我也会唱。”她听见嬅而也会唱,心里十分喜欢,一面走一面问:“这是哪一类的歌呢?你说会唱,为什么你来了这两三年从不曾唱过一次?”嬅而说:“这就叫做粤讴,大半是男人唱的。我恐怕老爷骂,所以不敢唱。”她说:“我想唱也无妨。你改天教给我几支罢。我很喜欢这个。她们在谈话间,已经走到饮光斋的门前,二人把脚下的泥刮掉,才踏进去。 饮光斋是阳江州衙内的静室。由这屋里往北穿过三思堂就是和鸾的卧房。和鸾和嬅而进来的时候,父亲崇阿、母亲赫舍里氏、妹妹鸣鷟,和表兄启祯正围坐在那里谈话。鸣鷟把她的座让出一半,对和鸾说:“姊姊快来这里坐着罢。爸爸给咱们讲养鱼经哪。”和鸾走到妹妹身边坐下,瞧见当中悬着一个琉璃壶,壶内的水映着五色玻璃窗的彩光,把金鱼的颜色衬得越发好看。崇阿只管在那里说,和鸾却不大介意。因为她惦念着跟嬅而学粤讴,巴不得立刻回到自己的卧房去。她坐了一会,仍扶着嬅而出来。 崇阿瞧见和鸾出去,就说:“这孩子进来不一会儿,又跑出去,到底是忙些什么?”赫氏笑着回答说:“也许是瞧见祯哥儿在这里,不好意思坐着罢。”崇阿说:“他们天天在一起儿也不害羞,偏是今天就回避起来。真是奇怪!”原来启祯是赫氏的堂侄子,他的祖上,不晓得在哪一代有了战功,给他荫袭一名轻车都尉。只是他父母早已去世,从小就跟着姑姑过日子。他姑丈崇阿是正白旗人,由笔贴式出身,出知阳江州事;他的学问虽不甚好,却很喜欢谈论新政。当时所有的新式报像《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和康、梁们有著述,他除了办公以外,不是弹唱,就是和这些新书报周旋。他又深信非整顿新军,不能教国家复兴起来。因为这样,他在启祯身上的盼望就非常奢大。有时下乡剿匪,也带着同行,为的是叫他见习些战务。年来瞧见启祯长得一副好身材,心里更是喜欢,有意思要将和鸾配给他。老夫妇曾经商量过好几次,却没有正式提起。赫氏以为和鸾知道这事,所以每到启祯在跟前的时候,她要避开,也就让她回避。 再说和鸾跟嬅而学了几支粤讴,总觉得那腔调不及那天在园里所听的好。但是她很聪明,曲谱一上口,就会照着弹出来。她自己费了很大的工夫去学粤讴,方才摸着一点门径,居然也会撰词了。她在三思堂听着父亲弹琵琶,不觉肢痒起来。等父亲弹完,就把那乐器抱过来,对父亲说:“爸爸,我这两天学了些新调儿,自己觉得很不错;现在把它弹出来,您瞧好听不好听?”她说着,一面用手去和弦子,然后把琵琶立起来,唱道: 萧疏雨,问你要落几天? 你有天宫晤①住,偏要在地上流连,你为饶益众生,舍得将自己作践; ①“唔”等于“不”,读如英丈m。 我地①得到你来,就唔使劳烦个位散花仙。人地话②雨打风吹会将世界变, ①“我地”等于“我们”。 ②“人地话”就是“人家说”。 果然你一来到就把锦绣装饰满园。你睇①娇红嫩绿委实增人恋, ①“睇”就是北方的“瞧”字。 可怪噉①好世界,重有个只啼不住嘅②杜鹃!鹃呀!愿我嘅血洒来好似雨噉周遍, ①“噉”等于“如此”,“这样”。 ②“嘅”等于“的”,“底”。 一点一滴润透三千大千。劝君休自蹇,要把愁眉展; 但愿人间一切血泪和汗点,一洒出来就同雨点一样化做甘泉。 “这是前天天下雨的时候做的,不晓得您听了以为怎样?”崇阿笑说:“我儿,你多会学会这个?这本是旷夫怨女之词,你把它换做写景,也还可听。你倒有一点聪明,是谁教给你的?”和鸾瞧见父亲喜欢,就把那天怎样在园里听见,怎样央嬅而教,自己怎样学,都说出来。崇阿说:“你是在龙王庙后身听的吗?我想那是祖凤唱的。他唱得很好,我下乡时,也曾叫他唱给我听。”和鸾便信口问:“祖凤是谁?”崇阿说:“他本是一个囚犯。去年黄总爷抬举他,请我把他开释,留在营里当差。我瞧他的身材、气力都很好,而且他的刑期也快到了,若是有正经事业给他做,也许有用,所以把他交给黄总爷调遣去,他现在当着第三棚的什长哪。”和鸾说:“噢,原来是这里头的兵丁。他的声音实在是好。我总觉得嬅而唱的不及他万一。有工夫还得叫他来唱一唱。”崇阿说:“这倒是容易的事情。明天把他调进内班房当差,就不怕没有机会听他的。”崇阿因为祖凤的气力大,手足敏捷,很合自己的军人理想,所以很看重他。这次调他进来,虽说因着爱女儿的缘故,还是免不了寓着提拔他的意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二、射复 自从祖凤进来以后,和鸾不时唤他到啭鹂亭弹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们缠住了。他们此后相会的罗针不是指着弹唱那方面,乃是指着“情话”那方面。爱本来没有等第、没有贵贱、没有贫富的分别。和鸾和祖凤虽有主仆的名分,然而在他们的心识里,这种阶级的成见早已消灭无余。崇阿耳边也稍微听见二人的事,因此后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儿未必就这样不顾体面,去做那无耻的事,所以他对于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间。 八月十二,交酉时分,满园的树被残霞照得红一块,紫一块。树上的归鸟在那里唧唧喳喳地乱嚷。和鸾坐在苹婆树下一条石凳上头,手里弹着她的乐器,口里低声地唱。那时,歌声、琵琶声、鸟声、虫声、落叶声和大堂上定更的鼓声混合起来,变成一种特别的音乐。祖凤从如楼船屋那边走来,说:“小姐,天黑啦,还不进去么?”和鸾对着他笑,口里仍然唱着,也不回答他。他进前正要挨着和鸾坐下,猛听得一声,“鸾儿,天黑了,你还在那里干什么?快跟我进来。”祖凤听出是老爷的声音,一缕烟似的就望阇提花丛里钻进去了。和鸾随着父亲进去,挨了一顿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着别的事情把祖凤打四十大板,仍旧赶回第三棚,不许他再到上房来。 和鸾受过父亲的责备,心里十分委屈。因为衙内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凤长在园里被老爷撞见的事,弄得她很没意思。崇阿也觉得那晚上把女儿申斥得太过,心里也有点怜惜。又因为她年纪大了,要赶紧将她说给启祯,省得再出什么错。他就吩咐下人在团圆节预备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园里,全家的人要在那里赏月行乐。崇阿的意思:一来是要叫女儿喜欢;二是来要借着机会向启祯提亲。 一轮明月给流云拥住,朦胧的雾气充满园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来,崇阿上了如楼船屋的楼上,瞧见启祯在案头点烛,就说:“今晚上天气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们上来,待一会,恐怕要下雨。”启祯听见姑丈的话,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楼去。月亮越上越明,云影也渐渐散了。崇阿高兴起来,等她们到齐的时候,就拿起琵琶弹了几支曲。他要和鸾也弹一支。但她的心里,烦闷已极,自然是不愿意弹的。崇阿要大家在这晚上都得着乐趣,就出了一个赌果子的玩意儿。在那楼上赏月的有赫氏、和鸾、鸣鷟、启祯,连崇阿是五个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后对众人说:“我想了个新样的射复,就是用你们常念的《千家诗》和《唐诗》里的诗句,把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的字还要射在别句诗上。我先说了,不许用偏僻的句。因为这不是叫你们赌才情,乃是教你们斗快乐。我们就挨着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阉定射复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赠品;射不中就得挨罚。”大家听了都请他举一个例。他就说:“比如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要问你:明明是水,为什么说云?你就得在《千家诗》或《唐诗》里头找一句来答复。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就算复对了。”和鸾和鸣鷟都高兴得很,她们低着头在那里默想。惟有启祯跑到书房把书翻了大半天才上来。姊妹们说他是先翻书再来赌的,不让他加入。崇阿说:“不要紧,若诗不熟,看也无妨。我们只是取乐,毋须认真。”于是都挨着次序坐下,个个侧耳听着那唱句人的声音。 第一次是鸣鷟,唱了一句:“楼上花枝笑不眠。”问:“明明是独,怎么说不?”把阉一拈,该崇呵复。他想了一会,就答道:“春色恼人眠不得。”鸣鷟说:“中了。”于是把两个石榴送到父亲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主人有茶欢今夕。”问:“明明是酒,为什么变成茶?”鸣鷟就答:“寒夜客来茶当酒。”崇阿说:“这句复得好。我就把这两个石榴加赠给你。”第三次是启祯,唱:“纤云四卷天来河。”问:“明明是无,怎样说来?”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来。启祯说:“姑丈这次可要挨罚了。”崇阿说:“好,你自己复出来罢,我实在想不起来。”启祯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弄得满坐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说:“你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赢了罢。”他把果子送给启祯,正要唱时,当差的说:“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公文。师爷要请老爷去商量。”崇阿立刻下楼,到签押房去。和鸾站起来唱道:“千树万树梨花飞。”问:“明明是开,为什么又飞起来?”赫氏答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她接了和鸾的赠品,就对鸣鷟说:“该你唱了。”于是鸣鷟唱一句:“桃花尽日夹流水。”问:“明明是随,为何说夹?”和鸾答道:“两岸桃花夹古津。”这次应当是赫氏唱,但她一时想不起好句来,就让给启祯。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问:“明明是腰,怎会在肩?那腰空着有什么用处?”和鸾说:“你这问太长了。叫人怎样复?”启祯说:“还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阉筒摇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闹可巧落在鸣鷟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说:“莫不是腰横秋水雁翎刀吗?”启祯忙说:“对,对,你很聪明。”和鸾只掩着口笑。启祯说:“你不要笑人,这次该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么地步。”和鸾说:“祯哥这唱实在差一点,因为没有复到肩字上头。”她说完就唱:“青草池塘独听蝉。”问:“明明是蛙,怎么说蝉?”可巧该启视射。他本来要找机会讽嘲和鸾,借此报复她方才的批评。可巧他想不起来,就说一句俏皮话:“癞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唤。”他说这句话是诚心要和和鸾起哄。个人心事自家知,和鸾听了,自然猜他是说自己和祖凤的事,不由得站起来说:“哼,莫笑蛇无角,成龙也未知。祯哥,你以为我听不懂你的话么?咳,何苦来!”她说完就悻悻地下楼去。赫氏以为他们是闹玩,还在上头嚷着:“这孩子真会负气,回头非叫她父亲打她不可。” 和鸾跑下来,踏着花荫要向自己房里去。绕了一个弯,刚到转鹂亭,忽然一团黑影从树下拱起来,把她吓得魂不附体。正要举步疾走,那影儿已走近了。和鸾一瞧,原来是祖凤。她说:“金凤,你昏夜里在园里吓人干什么?”祖凤说:“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给你说一宗要紧的事。老爷要把你我二人重办,你知道不知道?”和鸾说:“笑话,哪里有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他刚和我们一块儿在如楼船屋楼上赏月哪。”祖凤说:“现在老爷可不是在签押房吗?”和鸾说:“人来说师爷有要事要和他商量,并没有什么。”祖凤说:“现在正和师爷相议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紧的,不过最好还是暂避几天,等他气过了再回来,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连性命也要没了。”和鸾惊说:“真的么?”祖凤说:“谁还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时,我就领你闪避几天再回来。……无论如何,我总走的。我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宁愿死在你跟前。”他说完掏出一技手枪来,把枪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装做要自杀的样子。和鸾瞧见这个光景,她心里已经软化了。她把枪夺过来,抚着祖凤的肩膀说:“也罢,我不忍瞧见你对着我做伤心的事,你且在这里等候,我回房里换一双平底鞋再来。”祖凤说:“小姐褂也得换一换才好。”和鸾回答一声:“知道。”就忙忙地走进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三、失足 她回到房中,知道嬅而还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时计才十一点零,于是把鞋换好,胡乱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祖凤见了她,忙上前牵着她的手说:“咱们由这边走。”他们走得快到衙后的角门,祖凤叫和鸾在一株榕树下站着。他到角门边的更房见没有人在那里,忙把墙上的钥匙取下。出了房门,就招手叫和鸾前来。他说:“我且把角门开了让你先出去。我随后爬墙过去带着你走。”和鸾出去以后,他仍把角门关锁妥当,再爬过墙去,原来衙后就是鼍山,虽不甚高,树木却是不少。衙内的花园就是山顶的南部。两人下了鼍山,沿着山脚走。和鸾猛然对祖凤说:“呀!我们要到哪里去?”祖凤说:“先到我朋友的村庄去,好不好?”和鸾问说:“什么村庄,离城多远呢?”祖凤说:“逃难的人,一定是越远越好的。咱们只管走罢。”和鸾说:“我可不能远去。天亮了,我这身装束,谁还认不得?”“对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装。”和鸾说:“不成,不成,我的头发和男子不一样。”祖凤停步想了一会,就说:“我为你设法。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就回来。”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顶遮羞帽(阳江妇人用的竹帽),一套青布衣服来。他说:“这就可以过关啦。”和鸾改装后,将所拿的东西交给祖凤。二人出了五马坊,望东门迈步。 那一晚上,各城门都关得很晚,他们竟然安安稳稳地出城去了。他们一直走,已经过了一所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天空悬着一个半明不亮的月。和鸾走路时,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现在她可想出不好来了。她和祖凤刚要上一个山坡,就止住说:“我错了。我不应当跟你出来。我须得回去。”她转身要走,只是脚已无力,不听使唤,就坐在一块大石上头。那地两面是山,树林里不时发出一种可怕的怪声。路上只有他们二人走着。和鸾到这时候,已经哭将起来。她对祖凤说:“我宁愿回去受死,不愿往前走了。我实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罢。”祖凤说:“现在可不能回去,因为城门已经关了。你走不动,我可以驮你前行。”她说:“明天一定会给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来,那怎样办呢?”祖凤说:“我们已经改装,由小路走一定无妨。快走罢,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鸾做主,就把她驮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鸾伏在后面,把眼睛闭着,把双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颤动得很厉害。那种恐慌的光景,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出来。 蜿蜒的道上,从远看只像一个人走着,挨近却是两个。前头一种强烈之喘声和背后那微弱的气息相应和。上头的乌云把月笼住,送了几粒雨点下来。他们让雨淋着,还是一直地往前。刚渡过那龙河,天就快亮了。祖凤把和鸾放下,对她说:“我去叫一顶轿子给你坐罢。天快要亮了,前边有一个大村子,咱们再不能这样走了。”和鸾哭着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给人知道了,你说怎好?”祖凤说:“不碍事的。咱们一同走着,看有轿子,再雇一顶给你,我自有主意。”那时东方已有一点红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顶轿子,让和鸾坐下,自己在后面紧紧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笃墟了,他恐怕到的时候没有住处,所以在半路上就打发轿夫回去。和鸾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间破庙的门口。祖凤教和鸾在牴桅旁边候着,自己先进里头去探一探,一会儿他就携着和鸾进去。那晚上就在哪里歇息。 和鸾在梦中惊醒。从月光中瞧见那些陈破的神像:脸上的胡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风刮得舞动起来。那光景实在狰狞可怕。她要伏在祖凤怀里,又想着这是不应当的。她懊悔极了,就推祖凤起来,叫他送自己回去。祖凤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样摇也摇不醒来。她要自己出来,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动也不敢动。次日早晨,祖凤牵着她仍从小路走。祖凤所要找的朋友,就在这附近住,但他记不清那条路的方位。他们朝着早晨的太阳前行,由光线中,瞧见一个人从对面走来。祖凤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们的暗号来试一试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声喝道:“呸!你盲了吗?”和鸾瞧这光景,力劝他不要闯祸,但她的力量哪里禁得住祖凤。那人受祖凤这一喝,却不生气,只回答说:“我却不盲,因为我的眼睛比你大。”说完还是走他的。祖凤听了,就低声对和鸾说:“不怕了,咱们有了宿处了。我且问他这附近有房子没有;再问他认识金成不认识。”说着就叫那人回来,殷勤地问他说:“你既然是豪杰,请问这附近有甲子借人没有?”那人指着南边一条小路说:“从这条线打听去罢,”祖凤趁机问他:“你认得金成么?”那人一听祖凤问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说:“你问他做什么?他已不在这里。你莫不是由城来的么,是黄得胜叫你来的不是?”祖凤连声答了几个是。那人往四围一瞧,就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里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原来那人也姓金,名叫权。他住在那笃附近一个村子,曾经一度到衙门去找黄总爷。祖凤就在那时见他一次。他们一说起来就记得了。走的时节,金权问祖凤说:“随你走的可是尊嫂?”祖凤支离地回答他。和鸾听了十分懊恼,但她的脸帽子遮住,所以没人理会她的当时的神气。三人顺着小路走了约有三里之遥,当前横着一条小溪涧,架着两岸的桥是用一块旧棺木做的。他们走过去,进入一丛竹林。金权说:“到我的甲子了。”祖凤和鸾跟着金权进入一间矮小的茅屋。让坐之后,和鸾还是不肯把帽子摘下来。祖凤说:“她初出门,还害羞咧。”金权说:“莫如请嫂子到房里歇息,我们就在外头谈谈罢。”祖凤叫和鸾进房里,回头就问金权说:“现在就请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诉我。”金权叹了一口气,说:“哎!他现时在开平县的监里哪,他在几个月前出去‘打单’,兵来了还不逃走,所以给人挝住了。”这时祖凤的脸上显出一副很惊惶的模样,说:“噢,原来是他。”金权反问什么意思。他就说,“前晚上可不是中秋吗?省城来了一件要紧的文书,师爷看了,忙请老爷去商量。我正和黄总爷在龙王庙里谈天,忽然在签押房当差的朱爷跑来,低声地对黄总爷说:开平县监里一个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对质。黄总爷听了立刻把几件细软的东西藏在怀里,就望头门逃走,他临去时,教我也得逃走。说:这案若发作起来,连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来。现在给你一说,我才明白是他。”金权说:“逃得过手,就算好运气。我想你们也饿了,我且去煮些沙来给你们耕罢。”他说着就到檐下煮饭去了。 和鸾在里面听得很清楚,一见金权出去,就站在门边怒容向着祖凤说:“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我已听明白了。你现在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不然,我……”她说到这里,咽喉已经噎住。祖凤进前几步,和声对她说:“我的小姐,我实在是把你欺骗了。老爷在签押房所商量的与你并没有什么相干,乃是我和黄总爷的事。我要逃走,又舍不得你,所以想些话来骗你,为的是要叫你和我一块住着。我本来要扮做更夫到你那里,刚要到更房去取家具。可巧就遇着你,因此就把你哄住了。”和鸾说:“事情不应当这样办,这样叫我怎样见人?你为什么对人说我是你的妻子?原来你的……”祖凤瞧她越说越气,不容她说完就插着说:“我的小姐,你不曾说你是最爱我的吗?你舍得教我离开你吗?”金权听见里面小姐长小姐短的话,忙进来打听到底是哪一回事。祖凤知瞒不过,就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知道。他们二人用了许多话语才把和鸾的气减少了。 金权也是和黄总爷一党的人,所以很出力替祖凤遮藏这事。他为二人找一个藏身之所,不久就搬到离金权的茅屋不远一所小房子住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四、他的宗教 和鸾所住的屋子靠近山边。屋后一脉流水,四围都是竹林。屋内只有两铺床,一张桌子和几张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从瓦缝间射下来。祖凤坐在她的脚下,侧耳听着她说:“祖凤啊,我这次跟你到这个地方,要想回家,也办不到的。现在与你立约,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杀掉。”祖凤说:“只要你常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不依从你的事。”和鸾说:“我从前盼望你往上长进,得着一官半职,替国家争气,就是老爷,在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盼望。我告诉你,须要等你出头以后,才许入我房里;不然,就别妄想。”祖凤的良心现在受责罚了。和鸾的话,他一点也不敢反抗。只问她说:“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呢?”和鸾说:“不须多大,只要能带兵就够了。”祖凤连连点头说:“这容易,这容易。我只须换个名字再投军去就有盼望。” 祖凤在那里等机会入伍,但等来等去总等不着。只得先把从前所学的手艺编做些竹器到墟里发卖。他每日所得的钱差可以够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见庙前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他进前一瞧,别的字都不认得,只认得“黄得胜……祖凤……逃……捉拿……花红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缉的告示,吓得紧跑回去。一踏进门,和鸾手里拿着一块四寸见方的红布,上面印着一个不像八卦、不像两仪的符号,在那瞧着。一见祖凤回来,就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祖凤说:“你既然搜了出来,我就不能不告诉你。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黄总爷都是洪门的豪杰,我们二人都有这个。这就是入门的凭据。我坐监的时候,黄总爷也是因为同会的缘故才把我保释出来的。”和鸾说:“那么金权也是你们的同党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爷的告示已经贴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黄总爷哪。这里还是阳江该管的地方,咱们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东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里是新宁(台山)地界,也许稍微安稳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和鸾速速地把东西检点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们搬到那扶附近一个荒村。围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树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还安静。祖凤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卖钱。他很奉承和鸾,知她嗜好音乐,就做了一管短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鸾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满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时光易过,他们在那里住着,已经过了两个冬节。那天晚上,祖凤从墟里回来,隔膀下夹着一架琵琶,喜喜欢欢地跳跃进来,对和鸾说:“小姐,我将今天所赚的钱为你买了这个。快弹一弹,瞧它的声音如何。”和鸾说:“呀!我现在哪里有心玩弄这个?许久不弹,手法也生了。你先搁着罢,改天我喜欢弹的时候,再弹给你听。”他把琵琶搁下,说:“也罢。我且告诉你一桩可喜的事情:金权今天到墟里找我,说他要到省城吃粮去。他说现在有一位什么司令要招民军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们劝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块儿去。我想我的机会到了。我这次出门,都是为你的缘故,不然,我宁愿在这里做小营生,光景虽苦,倒能时常亲近你。他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和鸾听说打北京,就惊异说:“也许是你听差了罢?北京是皇都,谁敢去打?况且官制里头也没有什么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东京听做北京罢。”祖凤说:“不差,不差,我听的一定不错。他明明说是革命党起事,要招兵打满洲的。”和鸾说:“呀,原来是革命党造反!前几年,老爷才杀了好几个哪。我劝你别去罢,去了定会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鸾的约,以为这次是好机会,决不可轻易失掉。不论和鸾应许与否,他心里早有成见。他说:“小姐,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革命党一起事,或者国家也要招兵来对付,不如让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规一下。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若是不走这一条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和鸾说:“那么,你就去瞧瞧罢。事情如何,总得先回来告诉我。”当下和鸾为他预备些路上应用的东西,第二天就和金权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凤一去,已有三个月的工夫。和鸾在小屋里独自一人颇觉寂寞。她很信祖凤那副好身手,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日于。现时在穷困之中,他能尽力去工作。同在一个屋子住着,对于自己也不敢无礼。反想启祯镇日里只会蹴毽、弄鸟、赌牌、喝酒以及等等虚华的事,实在叫她越发看重祖凤。一想起他的服从、崇敬和求功名的愿望,就减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凤回来报信,望来望去,只是没有消息。闷极的时候,就弹着琵琶来破她的忧愁和寂寞。因为她爱粤讴,所以把从前所学的词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弹的差不多都是粤调。 无边的黑暗把一切东西埋在里面。和鸾所住房子只有一点豆粒大的灯光。她从屋里蹀出来,瞧瞧四围山林和天空的分别,只在黑色的浓淡。那是摇光从东北渐移到正东,把全座星斗正横在天顶。她信口唱几句歌词,回头把门关好,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头,好像有所思想的样子。不一会,她走到桌边,把一枝秃笔拿起来,写着: 诸天尽黝暗, 曷有众星朗?林中劳意人, 独坐听山响。山响复何为? 欲惊狮子梦。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的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的,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的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的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吗?”“可不是。”“那么,你老爷的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的官罢。”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的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的树林里继继续续发出几只蜩螗底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的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枝粤讴当做给你送行的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暂时慨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嘘,群若嗟叹就唔配称做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啥怕难为,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五、山大王 在那似烟非烟、似树非树的地平线上,仿佛有一个人影在那里走动。和鸾正在竹林里望着,因为祖凤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她瞧着那人越来越近,心里以为是给她送信来的。她迎上去,却是祖凤。她问:“怎么又回来呢?”祖凤说:“民军解散了。”他说的时候,脸上显出很不快的样子,接着说:“小姐,我实在辜负了你的盼望。但这次销差的不止我一人,连金权一班的朋友都回来了。”和鸾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不要着急,大器本来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过些日再设法罢。”她伸手要替祖凤除下背上的包袱,却被祖凤止住。二人携手到小屋里,和鸾还对他说了好些安慰的话。 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祖凤在家里很觉厌腻,可巧他的机会又到了。金权到他那里,把他叫出来,同在竹林底下坐着。金权问:“你还记得金成么?”祖凤说:“为什么记不得,他现在怎样啦?”金权说:“革命的时候,他从监里逃出来。一向就在四邑一带打劫。现时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着,要多招几个人入伙,所以我特地来召你同行。”祖凤沉思了一会,就说:“我不能去。因为这事一说起来,我的小姐必定不乐意。这杀头的事谁还敢去干呢?”金权说:“咦,你这人真笨!若是会死,连我也不敢去,还敢来招你吗?现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们强,他们一打不过,就会设法招安,那时我们可又不是好人、军官么?你不曾说过你的小姐要等你做到军官的时候才许你成婚吗?现在有那么好机会不投,还等什么时候呢?从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举,现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长、连长。你瞧金成有好几个朋友从前都是山寨里的八拜兄弟,现在都做了什么司令、什么镇守使了。听说还有想做督军的哪。……”祖凤插嘴说:“督军是什么?”金权答道:“哎,你还不知道吗?督军就是总督和将军合成一个的意思,是全国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没有比这条简捷的了。当兵和做强盗本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他们的招牌正一点,敢青天白日地抢人,我们只在暗里胡挝就是了。你就同我去罢,一定没有伤害的。”祖凤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这些话决不能对小姐说起的。我还是等着别的机会罢。”金权说:“呀,你真呆!对付女人是一桩极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实的话对她说呢?往时你有聪明骗她出来,现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吗?我想你可以对她说现在各处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军去。她听了一定很喜欢,那就没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凤给他劝得活动起来,就说:“对呀!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机行事罢。”金权说:“那么,我先回去候你的信。”他说完,走几步,又回头说:“你可不要对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祖凤进去和和鸾商量妥当,第二天和金权一同搬到金成那里。他们走了两三天才到山麓。祖凤扶着和鸾一步一步地上去,歇了好几次才到山顶。那山上有几间破寨,金成就让他们二人同在一间小寨住着。他们常常下山,有时几十天也不回来一次。和鸾在那里越觉寂寞,因为从前还有几个邻村的妇人来谈谈,现在山上只有她和几个守寨的老贼。她每日有这几个人服侍,外面虽觉好些,但精神的苦痛是比从前厉害得多。她正在那里闷着,老贼金照跑进来说:“小姐,他们回来了,现在都在金权寨里哪。金凤叫我来问小姐要穿的还是要戴的,请告诉他,他可以给小姐拿来。”他的口音不大清楚,所以和鸾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和鸾说:“你去叫他来罢。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金照只得就去叫祖凤来。和鸾说:“金照来说了大半天,我总听不出什么意思。到底问我要什么?”祖凤从口袋里掏出几只戒指和几串珠子,笑着说:“我问你是要这个,或是要衣服。”和鸾诧异到了不得,注目在祖风脸上说:“呀呀!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你莫不是去打劫么?”祖凤从容地说:“哪里是打劫,不过咱们的兵现在没有正饷,暂时向民间借用。可幸乡下的绅士们都很仗义,他们捐的钱不够,连家里的金珠宝贝都拿出来。这是发饷时剩下的。还有好些绸缎哪。你若要时,我叫人拿来给你挑选几件。”和鸾说:“这些东西,现时在我身上都没有什么用处。你下次出差去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些书籍来,我可以借此解解心闷。”祖凤笑说:“哈哈,谁愿意带那些笨重的东西上山呢?现在的上等女人都不兴念书了。我在省城,瞧见许多太太、夫人们都是这样。她们只要粉擦得白,头梳得光,衣服穿得漂亮就够了。不就女人,连男子也是如此。前几年,我们的营扎在省城一间什么南强公学,里头的书籍很多,听说都是康圣人的。我们兄弟们嫌那些东西多占地位,一担只卖一块钱,不到三天,都让那班小贩买去包东西了。况且我们走路要越轻省越好,若是带书籍,不上三五本就很麻烦啦。好罢,你若是一定要时,我下次就给你带几本来。”说话时,金权又来把他叫去。 祖凤跑到金成寨里,瞧见三四个娄罗坐在那里,早猜着好事又来了。金成起来对祖凤说道:“方才钦哥和琉哥来报了两宗肥事:第一,是梁老太爷过几天要出门,我们可以把他拿回来。他儿子现时在京做大官,必定要拿好些钱财来赎回去;第二件是宁阳铁路这几个月常有金山丁(美洲及澳洲华侨)往来。我想找一个好日子,把他们全网打来。我且问你办哪一样最好?劫火车虽说富足一点,但是要用许多手脚。若是劫梁老太爷,只须五六个人就够了。”祖凤沉吟半晌说:“我想劫火车好一点。若要多用人,我们可以招聚些。”金成悦:“那么,你就先到各山寨去招人罢。约好了我们再出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换巢鸾凤六、他的生活 那日下午,火车从北街开行。搭客约有二百余人,金成、祖风和好些娄罗都扮做搭客,分据在二、三等车里。祖凤拿出时计来一看,低声对坐在身边的同伴说:“三点半了,快预备着。”他说完把窗门托下来,往外直望。那时火车快到汾水江地界,正在蒲葵园或芭蕉园中穿行,从窗一望都是绿色的叶子,连人影也不见。走的时候,车忽然停住。祖凤、金成和其余的都拿出手枪来,指着搭客说:“是伶俐人就不要下车。个个人都得坐定,不许站起来。”他们说的时候,好些贼从蒲葵园里钻出来,各人都有凶器在手里。那班贼上了车,就对金成说:“先把头、二等车封锁起来,我们再来验这班孤寒鬼。”他们分头挡住头、二等的车门,把那班三等客逐个验过。教每人都伸手出来给他们瞧。若是手长得幼嫩一点的就把他留住。其余粗手、赤脚、肩上有瘢和皮肤粗黑的人,都让他们下车。他们对那班人说:“饶了你们这些穷鬼罢。把东西留下,快走。不然,要你们的命。”祖凤把客人所看的书报、小说胡乱抢了几本藏在自己怀中,然后押着那班被掳的下来。 他们把留住的客人,一个夹一个下来。其中有男的,有女的,有金山丁、官僚、学生、工人和管车的,一共有九十六人。那里离河不远,娄罗们早已预备了小汽船在河边等候。他们将这九十六人赶入船里,一个挨一个坐着。且用枪指着,不许客人声张。船走了约有二点钟的光景,才停了轮,那时天已黑了。他们上岸,穿过几丛树林,到了一所荒寨。金成吩咐众娄罗说:“你们先去弄东西吃。今晚就让这些货在这里。挑两三个女人送到我那里去,再问凤哥、权哥们要不要。若是有剩就随你们的便。”娄罗们都遵着命令,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了。 第二天早晨,众贼都围在金成身边,听候调遣。金成对金权说:“女人都让你去办罢。有钱的叫她家里来赎;其余的,或是放回或是送到澳门去,都随你的便。”他又把那些男子的姓名、住址问明白,派娄罗各处去打听,预备向他们家里拿相当的金钱来赎回去。娄罗们带了几个外省人来到他跟前。他一问了,知道是做官、当委员的,就大骂说:“你们这些该死的,只会铲地皮,和与我们作对头,今天到我手里,别再想活着。人来,把他们捆在树上,枪毙。”众娄罗七手八脚,不一会都把他们打死了。 三五天后,被派出去的娄罗都回来报各人家里的景况。金成叫各人写信回家取钱,叫祖凤检阅他们的书信。祖凤在信里瞧见一句“被绿林之豪掳去……七月三十日以前……”和“六年七月十九”,就叫那写信的人来说:“你这信,到底包藏些什么暗号?你要请官兵来拿我们吗?”他指着“绿林”、“掳”、“六年七月”等字,问说:“这些是什么字?若说不出来,就要你的狗命。现在明明是六月,为何写六年七月?”祖凤不认得那些字,思疑里面有别的意思。所以对着那人说:“凡我不认得的字都不许写,你就改作‘被山大王捉去’,和‘丁巳六月’罢。以后再这样,可就不饶你了。晓得么?”检阅时,金权带了两个人来,说:“这两个人实在是穷,放了他们罢。”祖凤说:“金成说放就放,我不管。”他就跑到金成那里说:“放了他们罢。”金成说:“不。咱们决不能白放人。他们虽然穷,命还是有用的。咱们就要他们的命来警戒那些有钱而不肯拿出来的人。你且把他们捆在那边,再叫那班人出来瞧。”金成瞧那些俘虏出来,就对他们说:“你们都瞧那两个人就是有钱不肯花的。你们若不赶快叫家里拿钱来,我必要一天把你们当中的人枪毙两个,像他们现在一样。”众人见他们二人死了,都吓得抖擞起来。祖凤说:“你们若是精乖,就得速速拿钱来,省得死在这里。” 他们在那寨里正摆布得有条有理,一个娄罗来回报说:“官军已到北街了。”金成说:“那么,我们就把这些人分开罢。我和金凤、金权同在一处,将二十人给我们带去。剩下的叫金球和金胜分头带走。”祖凤把四个司机人带来,说:“这四个是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钱,不如放了他们罢。”金成说:“凤哥,你的打算差了。咱们时常要在铁路上往来,若是放他们回去,将来的祸根不小。我想还是请他们去见阎王好一点。” 他们把那几个司机人杀掉以后,各头目带着自己的俘虏分头逃走。金成、祖凤和金权带着二十人,因为天气尚早,先叫他们伏在蒲葵园的叶下,到晚上才把他们带出来。他走了一夜才到山寨。上山后,祖凤拿几本书赶紧跑到自己的寨里,对和鸾说:“我给你带书来了。我们挝了好些违抗王师的人回来,现在满山寨都是人哪。”和鸾接过书来瞧一瞧,说:“这有什么用?”他悻悻地说:“你瞧!正经给你带来,你又说没用处。我早说了,倒不如多挝几个人回来更好哪。”和鸾问:“怎么说?”“我们挝人回来可以得着他们家里的取赎钱。”和鸾又问:“怎样叫他们来赎,若是不肯来,又怎办?”祖凤说:“若是要赎回去的话,他们家里的人可以到澳门我们的店里,拿二三斤鸦片或是几箱好烟叶做开门礼,我们才和他讲价。若不然,就把他们治死。”和鸾说:“这可不是近于强盗的行为么?”他心里暗笑,口里只答应说:“这是不得已的。”他恐怕被和鸾问住,就托故到金成寨里去了。 过不多的日子,那班俘虏已经被人赎回一大半。那晚该祖凤的班送人下山。他用手中把那几个俘虏的眼睛缚住,才叫娄罗们扶他们下山,自己在后头跟着。他去后不到三点钟的工夫,忽然山后一阵枪声越响越近。金成和剩下的娄罗各人携着枪械下山迎敌。枪声一呼一应,没有片刻停止。和鸾吓得不敢睡,眼瞧着天亮了,那枪声还是不息。她瞧见山下一支人马向山顶奔来,一枝旗飘荡着,却认不得是那一国的旗帜。她害怕得很,要跑到山洞里躲藏。一出门,已有两个兵追着她。她被迫到一个断崖上头,听见一个兵说:“吓,这里还有那么好的货,咱们上前把她搂过来受用。”那兵方要进前,和鸾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作乱的人,休得无礼!”二人不理会她,还是要进步。一个兵说:“呀,你会飞!”他们挝不着和鸾,正在互相埋怨。一个军官来到,喝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我到处搜去。” 从这军官的服装看来,就知道他是一位少校。他的行动十分敏捷,像很能干似的。他搜到和鸾所住的寨里,无意中搜出她的衣服。又把壁上的琵琶拿下来,他见上面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表寸心”,底下还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军官就很是诧异,说:“哼,原来你在这里!”他回头对众兵丁说:“拿住多少贼啦?”都说:“没有。”“女人呢?”“也没有。”他把衣物交给兵丁,叫他们先下山去,自己还在那里找寻着。 唉!他的寻找是白费的。他回到营里,天色已是不早,就叫卫兵拿了一盏油灯来,把所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瞧着。他叹息几声,把东西搁下,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半晌的工夫,他就拿起笔来写一封信: 贤妻如面:此次下乡围捕,于贼寨中搜出令姊衣物多件,然余遍索山中,了无所得,寸心为之帐然。忆昔年之年,余犹以虐谑为咎,今而后知其为贼所掳也。兹命卫卒将衣物数事,先呈妆次,俟余回时,再为卿详道之。 夫祯白 他把信封好,叫一个兵来将信件拿去。自己眼瞪瞪坐在那里,把手向腿上一拍。门外的岗兵顺着响处一望,仿佛听着他的长官说:“啊,我现在才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害杀嬅而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一 武昌竖起革命的旗帜已经一个多月了。在广州城里的驻防旗人个个都心惊胆战,因为杀满州人的谣言到处都可以听得见。这年的夏天,一个正要到任的将军又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被革命党炸死,所以在这满伏着革命党的城市,更显得人心惶惶。报章上传来的消息都是民军胜利,“反正”的省分一天多过一天。本城的官僚多半预备挂冠归田;有些还能很骄傲地说:“腰间三尺带是我殉国之具。”商人也在观望着,把财产都保了险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门,听说一两日间民军便要进城,住在城里的旗人更吓得手足无措,他们真怕汉人屠杀他们。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个人,每天为他自己思维,却想不出一个避免目前的大难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个世袭一等轻车都尉,隶属正红旗下,同时也曾中过举人;这时在镇粤将军衙门里办文书。他的身材很雄伟,若不是额下的大髯胡把他的年纪显出来,谁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时已近黄昏,堂上的灯还没点着,太太旁边坐着三个从十一岁到十五六岁的子女,彼此都现出很不安的状态。他也坐在一边,捋着胡子,沉静地看着他的家人。 “老爷,革命党一来,我们要往那里逃呢?”太太破了沉寂,很诚恳问她的老爷。 “哼,望那里逃?”他摇头说:“不逃,不逃,不能逃。逃出去无异自己去找死,我每年的俸银二百多两,合起衙门里的津贴和其它的入款也不过五六百两,除掉这所房子以外也就没有什么余款。这样省省地过日子还可以支持过去,若一逃走,纵然革命党认不出我们是旗人,侥幸可以免死,但有多少钱能够支持咱家这几口人呢?” “这倒不必老爷挂虑,这二十几年来我私积下三万多块,我想咱们不如到海过去买几亩地,就作了乡下人也强过在这里担心。” “太太的话真是所谓妇人女子之见。若是那么容易到乡下去落户,那就不用发愁了。你想我的身份能够撇开皇上不顾吗?做奴才得为主子,做人臣得为君上。他们汉官可以革命,咱们可就不能,革命党要来,在我们的地位就得同他们开火;若不能打,也不能弃职而逃。” “那么,老爷忠心为国一定是不逃了。万一革命党人马上杀到这里来,我们要怎办呢?”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们自然不能爱他们的凌辱。等时候到来,再相机行事罢。”他看着他三个孩子,不觉黯然叹了一声。 太太也叹一声,说:“我也是为这班小的发愁啊。他们都没成人,万一咱们两口子尽了节,他们……”她说不出来了,只不歇地用手帕去擦眼睛。 他问三个孩子说:“你们想怎么办呢?”一双闪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两个大孩子都回答说:“跟爹妈一块儿死罢。”那十一岁的女儿麟趾好像不懂他们商量的都是什么,一声也不响,托着腮只顾想她自己的。 “姑娘,怎么今儿不响啦?你往常的话儿是最多的。”她父亲这样问她。 她哭起来了,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太太说:“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别问她啦。”她叫:“姑娘到我跟前来罢。”趾儿抽噎着走到跟前,依着母亲的膝下。母亲为她捋捋鬓额,给她擦掉眼泪。 他捋着胡子,像理会孩子的哭已经告诉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说;“我说小姑娘是很聪明的,她有她的主意。”随即站起来又说:“我先到将军衙门去,看看下午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就回来。”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门去了。 风声越来越紧,到城里竖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乱,逃的逃,躲的躲,抢的抢,该死的死。那位腰间带着三尺殉国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紧紧地,领着家小回到本乡去了。街上“杀尽满州人”的声音,也摸不清是真的,还是市民高兴起来一时发出这得意的话。这里一家把大门严严地关起来,不管外头闹得多么凶,只安静地在堂上排起香案,两夫妇在正午时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头,表告了满洲诸帝之灵,才退入内堂,把公服换下来。他想着他不能领兵出去和革命军对仗,已经辜负朝廷豢养之恩,所以把他的官爵职位自己贬了,要用世奴资格报效这最后一次的忠诚。他斟了一杯醇酒递给太太说:“太太请喝这一杯罢。”他自己也喝,两个男孩也喝了,趾儿只喝了一点。在前两天,太太把佣仆都打发回家,所以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 两小时就在这醇酒应酬中度过去。他并没醉,太太和三个孩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出了房门,到书房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捧到香案前,叩了头,再回到屋里,先把太太杀死,再杀两个孩子。一连杀了三个人,满屋里的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疯人一样。看见他养的一只狗正在门边伏着,便顺手也给它一剑,跑到厨房去把一只猫和几只鸡也杀了。他挥剑砍猫的时候,无意中把在灶边灶君龛外那盏点着的神灯挥到劈柴堆上去,但他一点也不理会。正出了厨房门口,马圈里的马嘶了一声,他于是又赶过去照马头一砍。马不晓得这是它尽节的时候,连踢带跳,用尽力量来躲开他的剑。他一手揪住络头的绳于,一手尽管望马头上乱砍,至终把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的神情已经昏迷了,扶着剑,瞪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发现麟趾不在屋里,刚才并没杀她,于是提起剑来,满屋里找。他怕她藏起来,但在屋里无论怎样找,看看床的,开开柜门,都找不着。院里有一口井,井边正留着一只麟趾的鞋。这个引他到井边来。他扶着井栏,探头望下去;从他两肩透下去的光线,使他觉得井底有衣服浮现的影儿,其实也看不清楚。他对着井底说:“好,小姑娘,你到底是个聪明孩子,有主意!”他从地上把那只鞋捡起来,也扔在井里。 他自己问:“都完了,还有谁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门里还有一匹马,它也得尽节。于是忙把宝剑提起,开了后园的门,一直望着衙门的马圈里去。从后园门出去是一条偏僻的小街,常时并没有什么人往来,那小街口有一座常关着大门的佛寺。他走过去时,恰巧老和尚从街上回来,站在寺门外等开门,一见他满身血迹,右手提剑,左手上还在滴备,便抢前几步拦住他说:“太爷,您怎么啦?”他见有人拦住,眼睛也看不清,举起剑来照着和尚头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闪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夺他的剑。他已没气力了,看着老和尚一言不发。门开了,老和尚先扶他进去,把剑靠韦陀香案边放着,然后再扶他到自己屋里,给他解衣服;又忙着把他自己的大衲给他披上,并且为他裹手上的伤,他渐次清醒过来,觉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记起方才砍马的时候,自己的手碰着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给他裹的布条解开看时,才发现了两个指头已经没了,这一个感觉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虽然每日屠猪杀羊,但是一见自己的血,心也会软,不说他趁着一时的义气演出这出惨剧,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护生命的警告,去了指头的痛楚已经使他难堪,何况自杀!但他的意志,还是很刚强,非自杀不可。老和尚与他本来很有交情,这次用很多话来劝尉他,说城里并没有屠杀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这样嚷,也不过是无意识的话罢了。他听着和尚的劝解,心情渐渐又活过来。正在相对着没有话说的时候,外边嚷着起火,哨声、锣声,一齐送到他们耳边。老和尚说:“您请躺下歇歇罢,待老纳去出看看。” 他开了寺门,只见东头乌太爷的房子着了火。他不声张,把乌太爷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渐次昏睡过去,然后把寺门反扣着,走到乌家门前,只见一簇人丁赶着在那里拆房子。水龙虽有一架,又不够用。幸而过了半小时,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几间房子拆下来,火才熄了。 和尚回来,见乌太爷还是紧紧地扎着他的手,歪着身子,在那里睡,没惊动他。他把方才放在韦陀龛那把剑收起来,才到禅房打坐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二 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像这样全家为那权贵政府所拥戴的孺子死节的实在不多。当时麟趾的年纪还小,无论什么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亲要把全家杀死的那一天,她并没喝多少酒,但也得装睡,她早就想定了一个逃死的方法,总没机会去试。父亲看见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边书房去取剑的时候,她便急忙地爬起来,跑出院子。因为跑得快,恰巧把一只鞋子跻掉了。她赶快退回几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栏旁边。她顾不得去捡鞋,从院子直跑到后园。后园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树,但是家里的人都不晓得她会上树。上榕树本来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树下,急急把身子耸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树干上。平时她蹲在上头,底下的人无论从那一方面都看不见。那时她只顾躲死,并没计较往后怎样过。蹲在那里有一刻钟左右,忽然听见父亲叫她,他自然不晓得麟趾在树上。她也不答应,越发蹲伏着,容那浓绿的密叶把她掩藏起来。不久她又听见父亲的脚步像开了后门出去的样子。她正在想着,忽然从厨房起了火。厨房离那榕树很远,所以人们在那里拆房子救火的时候,她也没下来。天已经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树上蹲了几点钟,倒也不理会。可是树上不晓得歇着什么鸟,不久就叫一声,把她全身的毛发都吓竖了。身体本来有点冷,加上夜风带那种可怕的鸟声送到她耳边,就不由得直打抖擞。她不能再藏在树上,决意下来看看。然而怎么也起不来,从腿以下,简直麻痹得像长在树上一样。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面抖擞着下了树,摸到园门,原来她的卧房就靠近园门。那一下午的火,只烧了厨房,她母亲的卧房、大厅和书房,至于前头的轿厅和后面她的卧房连着下房都还照旧。她从园门闪入她的卧房,正要上床睡觉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心疑是鬼,赶紧把房门关起来。从窗户看见两个人拿着牛眼灯由轿厅那边到她这里来,心里越发害怕。好在屋里没灯,趁着外头的灯光还没有射进来,她便蹲在门后。那两人一面说着,出了园门,她才放心。原来他们是那条街的更夫,因为她家没人,街坊叫他们来守夜。他们到后园,大概是去看看后园通小街那道门关没关罢。不一会他们进来,又把园门关上。听他们的脚音,知道旁边那间下房,他们也进去看过,正想爬到床后去,他们已来推她的门,于是不敢动弹,还是蹲在门后。门推不开,他们从窗户用灯照了一下。她在门后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间是锁着的,里头倒没有什么。”他们并不一定要进她的房间,那时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当时只不愿意他们知道她在里头。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只想着天明时待怎办。她决定要离开她的家,因为全家的人都死了,若还住在家里,有谁来养活她呢?虽然仿佛听见她父亲开了后园门出去,但以后他回来没有,她又不理会,她想他一定是自杀了。前天晚上,当她父亲问过她的话,上了衙门以后,她私下问过母亲:“若是大家都死了,将来要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她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若都是好人,我们就会在神仙的地方相见,我们都要成仙哪。”常听见她母亲说城外有个什么山,山名她可忘记了,那里常有神仙出来度人。她想着不如去找神仙罢,找到神仙就能与她一家人相见了。她想着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胆立时健壮起来,自己一人在黑屋里也不害怕,但盼着天快亮,她好进行。 鸡已啼过好几次,星星也次第地隐没了。初醒的云渐渐现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鱼鳞摆在天上。于是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到院子来,她想“就这样走吗”,不,最少也得带一两件衣服。于是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带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伯看见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边,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时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了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边一棵榕树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望前跑。她慢慢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前面露出几间茅屋,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那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问:“老伯父,请告诉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没听见她问的是什么话,她问了几遍,他总没回答,只问:“你是迷了道的罢?”麟趾摇摇头。他问:“不是迷道,这么晚,一个小姑娘夹着包袱,在这样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头?”她又摇摇头。她看他打扮得像学塾里的老师一样,心里想着他也许是个先生。于是从地下捡起一块有棱的石头,就路边一棵树干上画了“我欲求仙去”几个字。他从胸前的绿鲨皮眼镜匣里取出一副直径约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镜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写的,便笑着对她说:“哦,原来是求仙的!你大概因为写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现在天已渐渐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罢。”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问他的话也不能得着满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实饿了,身体也乏了,若不答应,前路茫茫,也不是个去处,就点头依了他,跟着他走。 走不远,渡过一道小桥,来到茅舍的篱边。初冬的篱笆上还挂些未残的豆花。晚烟好像一匹无尽长的白链,从远地穿林织树一直来到篱笆与茅屋的顶巅。老头子也不叫门,只伸手到篱门里把闩拨开了。一只带着金铃的小黄狗抢出来,吠了一两声,又到她跟前来闻她。她退后两步,老头子把它轰开,然后携着她进门。屋边一架瓜棚,黄萎的南瓜藤,还凌乱地在上头绕着。鸡已经站在棚上预备安息了。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心里想大概这就是仙家罢。刚踏上小台阶,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出来迎着,她用手作势,好像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他笑着回答说:“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过头来,把她介绍给她,说:“这是我的孙女,名叫宜姑。” 他们三个人进了茅屋,各自坐下。屋里边有一张红漆小书桌,老头子把他的孙女叫到身边,教她细细问麟趾的来历。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说出来,恐怕他们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她只说:“我的父母和哥哥前两天都相继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人收养,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伤心的事情瞒着,孙女把她的话用他们彼此通晓的方法表示给老头子知道。老头子觉得她很可怜,对她说,他活了那样大年纪也没有见过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三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的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的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的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的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鹏却已唱过好几段宛啭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里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入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的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问:“你真信有神仙么?” 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的话我都信。” “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 “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没见过罢。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的亲人,你听过这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去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那一边。那班人听说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她们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出不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她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罢,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花,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哗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脏物,还虏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都一一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老祖父,求他们放她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是被移到到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饭。端菜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呶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 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 “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罢。” “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 “你愿意跟那强盗?” “不,我没主意。” 她们在厨房没想出什么办法,回到屋里,一同躺在稻草褥上,还继续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终也赞成她,她们知道明天一早趁他们下山的时候再寻机会。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云抹掉,果然外头的兄弟们一个个下山去预备喜筵。麟趾扯着宜姑说:“这是时候,该走了。”她们带着一点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远,宜姑住了步,对麟趾说:“不成,我们这一走,他们回寨见没有人,一定会到处追寻,万一被他们再抓回去,可就没命了。”麟趾没说什么,可也不愿意回去。宜姑至终说:“还是你先走罢,我回去张罗他们,他们问你的时候,我便说你到山里捡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里去报信也好。”她们商量妥当,麟趾便从一条那班兄弟们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见她,才掩泪回到寨里。 小姑娘虽然学会昼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乱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认得道路,遇险的机会很多,走过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时候,遇见妇人女子才敢问道,遇见男子便藏起来。但她常走错了道,七大的粮已经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岗上一座破庙歇脚。霎时间,黑云密布,大雨急来,随着电闪雷鸣。破庙边一棵枯树教雷劈开,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几乎震破,电光闪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庙一定会塌下来把她压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抖擞。好容易听见雨声渐细,雷也不响,她不敢在那里逗留,便从案下爬出来。那时雨已止住了,天际仍不时地透漏着闪电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隐约可辨。她走出庙门,待要往前,却怕迷了路途,站着尽管出神。约有一个时辰,东方渐明,鸟声也次第送到她耳边,她想着该是走的时候,背着小包袱便离开那座破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朝雾断续地把去处遮拦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的泉声到处都听得见。正走着,前面忽然来了一队人,她是个惊弓之鸟,一看见便急急向路边的小丛林钻进去。那里堤防到那刚被大雨洗刷过的山林湿滑难行,她没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双脚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他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名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社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四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深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跃、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成人到处游行的话是她常听说的,几年来,她安心跟着黄胜走江湖,每次卖艺总是目光灼灼注视着围观的人们,人们以她为风骚,她却在认人。多少次误认了面貌与她父亲或家人相仿佛的观众。但她仍是希望着,注意着,没有一时不思念着。 他们真个回到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城,住在真武庙倾破的后殿。早饭已经吃过,正预备下午的生意。黄胜坐在台阶上抽烟等着麟趾,因为她到街上买零碎东西还没回来。 从庙门外蓦然进来一个人,到黄胜跟前说:“胜哥,一年多没见了!”老杜摇摇头,随即坐在台阶上说:“真不济,去年那头绵羊死掉,小山就闷病了。它每出场不但不如从前活泼,而且不听话,我气起来,打了它一顿。那不畜生,可也奇怪,几天不吃东西,也死了。从它死后,我一点买卖也没做,指望赢些钱再买一只羊和一只猴,可是每赌必输,至终把行头都押出去了,现在来专意问大哥借一点。” 黄胜说:“我的生意也不很好,那里有钱借给你使。” 老杜是打定主意的,他所要求非得不可。他说:“若是没钱,就把人还我。”他的意思是指麟趾。 老黄急了,紧握着手,回答他说:“你说什么?那个人是你的?” “那女孩子是我捡的,自然属于我。” “你要,当时为何不说?那时候你说耍猴用不着她;多一个人养不起,便把她让给我。现在我已养了好几年,教会她各样玩艺,你来要回去,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是不愿意还我了。” “说不上还不还,难道我这几年的心血和钱财能白费了么?我不是说以后得的财礼分给你吗?” “好,我拿钱来赎成不成?”老杜自然等不得,便这样说。 “你!拿钱来赎?你有钱还是买一只羊、一只猴耍耍去罢,麟趾,怕你赎不起。”老黄舍不得放弃麟趾,并且看不起老杜,想着他没有赎她的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的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进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阁,今生莫想有什么亲人,你连自己的姓都忘掉了!哈哈!” “我何尝忘掉?不过我不告诉人罢了,我的亲人我认得,这几年跟着你到处走,你当我真是为卖艺么?你带我到天边海角,假如有遇见我的亲人的一天,我就不跟你了。” “这我倒放心,你永远是遇不着的。前次在东莞你见的那个人,便说是你哥哥,楞要我去把他找来。见面谈了几句话,你又说不对了!今年年头在增城,又错认了爸爸!你记得么?哈哈!我看你把心事放开罢。人海茫茫,那个是你的亲人?倒不如过些日子,等我给你找个好主,若生下一男半女,我保管你享用无尽。那时,我,你的师父,可也叨叨光呀。” “师父别说废话,我不爱听。你不信我有亲人,我偏要找出来给你看。”麟趾说时像有了气。 “那么,你的亲人却是谁呢?” “是神仙。”麟趾大声地说。 老黄最怕她不高兴,赶紧转帆说:“我逗你玩哪,你别当真,我们还是说些正经的罢,明天下午无论如何,我们得多卖些力气。我身边还有十几块钱,现在就去给你添些头面。我一会儿就回来。”他笑着拍麟趾的肩膀,便自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黄领着一班艺员到艺场去,郭太子早已在人圈中占了一条板凳坐下。麟趾装饰起来,招得围观的人越多,一套一套的把戏都演完,轮到麟趾的踏索,那是她的拿手技术。老黄那天便把绳子放长,两端的铁钎都插在人圈外头。她一面走,一面演各种把式。正走到当中,啊,绳子忽然断了!麟趾从一丈多高的空间摔下来。老黄不顾救护她,只嚷说:“这是老杜干的”,连骂带咒,跳出人圈外到绳折的地方。观众以为麟趾摔死了,怕打官司时被传去做证人,一哄而散。有些人回身注视老黄,见他追着一个人往人丛中跑,便跟过去趁热闹。不一会,全场都空了。老黄追那人不着,气喘喘地跑回来,只见那两个伙计在那里收拾行头。行头被众人践踏,破坏了不少:刀枪也丢了好几把;麟趾也不见了。伙计说人乱的时候他们各人都紧伏在两箱行头上头,没看见麟趾爬起来,到人散后,就不见她躺在地上。老黄无奈,只得收拾行头,心里想这定是老杜设计把麟趾抢走,回到庙里再去找他计较,艺场中几张残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边。老鸦从屋脊飞下来啄地上残余的食物;树花重复发些清气,因为满身汗臭的人们都不见了。 黄胜找了老杜好几天都没下落,到郭太子门上诉说了一番。郭太子反说他是设局骗他的定钱,非把他押起来不可。老黄苦苦哀求才脱了险。他出了郭家大门,垂头走着,拐了几个弯,蓦地里与老杜在巷尾一个犄角上撞个满怀。“好,冤家路窄!”黄胜不由分说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两只眼睛瞪得直像冒出电来,气也粗了。老杜一手擅住老黄的右手,冷不防给他一拳。老黄哪里肯让,一脚便踢过去,指着他说:“你把人藏在那里?快说出来,不然,看老子今天结束了你。”老杜退到墙犄角上,扎好马步,两拳瞄准老黄的脑袋说:“呸!你问我要人!我正要问你呢。你同郭太子设局,把所得的钱,半个也不分给我,反来问我要人。”说着,往前一跳,两拳便飞过来,老黄闪得快,没被打着。巷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巡警也来了。他们不愿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几句话,便教众人拥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黄,又走过了几条街。 老黄说:“若是好汉,便跟我回家分说。” “怕你什么?去就去!”老杜坚决地说。 老黄见他横得很,心里倒有点疑惑。他问:“方才你说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给你钱,是从那里听来的狗谣言?” “我还在我面前装呆!那天在场上看把戏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脚,你还瞒谁?” “我若知道这事,便教我男盗女娼。那天郭太子约定来看人是不错,不过我已应许你,所得多少总要分给你,你为什么又到场上捣乱?” 老杜瞪眼看着他,说:“这就是胡说!我捣什么乱?你们说了多少价钱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天我也不在那里,后来在道上就见郭家的人们拥着一顶轿子过去,一打听,才知道是从庙里扛来的。” 老黄住了步,回过头来,诧异地说:“郭太子!方才我到他那里,几乎教他给押起来。你说的话有什么凭据?” “自然有不少凭据。那天是谁把绳子故意拉断的?”老杜问。 “你!” “我!我告诉你,我那天不在场,一定是你故意做成那样局面,好教郭太子把人抢走。” 老黄沉吟了一会,说:“这我可明白了。好兄弟,我们可别打了,这事一定是郭家的人干的。”他把方才郭家的人如何蛮横,为老杜说过一遍。两个人彼此埋怨,可也没奈他何,回到真武庙,大家商量怎样打听麟趾的下落。他们当然不敢打官司,也不敢闯进郭府里去要人,万一不对,可了不得。 老杜和黄胜两人对坐着。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各自急抽着烟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五 郭家的人们都忙着检点东西,因为地方不靖,从别处开来的军队进城时难免一场抢掠。那是一所五进的大房子,西边还有一个大花园,各屋里的陈设除椅、桌以外,其余的都已装好,运到花园后面的石库里,花园里还留下一所房子没有收拾。因为郭太子新娶的新奶奶忌讳多,非过百日不许人搬动她屋子里的东西。 窗外种着一丛碧绿的芭蕉,连着一座假山直通后街的墙头。屋里一张紫檀嵌牙的大床,印度纱帐悬着,云石椅、桌陈设在南窗底下。瓷瓶里插的一簇鲜花,香气四溢。墙上挂的字画都没有取下来,一个康熙时代的大自鸣钟的摆子在静悄悄的空间的得地作响,链子末端的金葫芦动也不动一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叶。 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着,头也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么?” 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 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么?” 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那里见过的。”她的声音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 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地,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还是她想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么?” “不错呀,我姓廖。” “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 “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奶怎么认得我?” “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吗?” 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当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 “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么?” “她么?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牛现在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罢。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么?” “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 “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 “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朋友在别的军队里,他们时常帮助我。” 我很想去见见宜姑,你能领我去么?” “她不久便要到上海去,你就是到广州,也不一定能看见她?” “今晚,就走,怎样?” “那可不成,城里恐怕不到初更就要出乱子,我方才就是来对大官说,叫他快把大门、偏门、后门都锁起来,恐怕人进来抢。” “他说出城迎接军队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者现在就领我去罢。” “耳目众多,不成,不成。再说要走,也不能同我走,教大官知道,会说我拐骗你。……我说你是要一走不回头呢?还是只要见一见宜姑便回来?”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天我在城隍庙踏索子掉下来,昏过去,醒来便躺在这屋里的床上。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只是脚跟和手擦破,养了十几天便好了。他强我嫁给他,口里答应给我十万银做保证金,说若是他再娶奶奶,听我把十万银带走,单独过日子。我问他给了多少给黄胜,他说不用给,他没奈何他。自从我离开山寨以后,就给黄胜抢去学走江湖,几年来走了好几省地方,至终在这里给他算上了。我常想着他那样的人,连一个钱也不给黄胜,将来万一他负了心,他也照样可以把十万银子抢回去;现在钱虽然在我的名字底下存着,我可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我还是愿意走得远远地。他不是一个好人,跟着他至终不会有好结果,你说是不是?” 廖成注视她的脸,听着她说,他对于郭大官掳人的事早有所闻,却不知便是麟趾。他好像对于麟趾所说的没有多少可诧异的,只说:“是,他并不是个好人,但是现在的世界,那个是好人!好人有人捧,坏人也有人捧,为坏人死的也算忠臣,我想等宜姑从上海回来,我再通知你去会她罢。” “不,我一定要走。你若不领我去,请给我一个地址,我自己想方法。” 廖成把宜姑的地址告诉她,还劝她切要过了这个乱子才去,麟趾嘱咐他不要教郭太子知道。她说:“你走罢,一会怕有人来,我那丫头都到前院帮助收拾东西去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看还是等乱过去,从长慢慢打算罢,这两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险多。” 麟趾目送着廖成走出蕉丛外头,到他的脚音听不见的时候,慢慢起身到妆台前,检点她的细软和首饰之类。走出房门,上了假山,她自伤愈后这是第一次登高,想着宜姑,教她心里非常高兴,巴不得立刻到广州去见她。到墙的尽头,她探头下望,见一条黑深的空巷,一根电报杆子立在巷对面的高坡上,同围墙距离约一丈多宽。一根拴电杆的粗铅丝,从杆上离电线不远的部位,牵到墙上一座一半砌在墙里已毁的节孝坊的石柱上,几乎成为水平线。她看看园里并没有门,若要从花园逃出去,恐怕没有多少希望。 她从假山下来,进到屋里已是黄昏时分,丫头也从前院进来了。麟趾问:“你有旧衣服没有?拿一套来给我。” 女婢说:“奶奶要旧衣服干什么?” “外头乱扰扰地,万一给人打进家里来,不就得改装掩人耳目么?”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头去找一套进来罢。”她说着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头的卧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门边挂着一把雨纸伞,她拿下来打开一看,已破了大半边。在床底下有一根细绳子,不到一丈长。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出来仍坐在窗下的贵妃床,两眼凝视着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说:“有了!”她立起来,正要出去,丫头给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进来。 “奶奶,这套合适不合适?” 她打开一看,连说:“成,成,现在你可以到前头帮他们搬东西,等七点钟端饭来给我吃。”丫头答应一声,便离开她。她又到婢女屋里,把两竿张蚊帐的竹子取下捆起来;将衣物分做两个小包结在竹子两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担。她试一下,觉得稍微轻一点,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两棵有花蕾的砍下来,割下两个重约两斤的花蕾加在上头。随即换了衣服,穿着软底鞋,扛着均衡担飞跑上假山。沿着墙头走,到石柱那边。她不顾一切,两手擅住均衡担,踏上那很大铅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到电杆那头,她忙把竹上的绳子解下来,圈成一个圆套子,套着自己的腰和杆子,像尺蠖一样,一路拱下去。 下了土坡,急急向着人少的地方跑。拐了几个弯,才稍微辨识一点道路。她也不用问道,一个劲儿便跑到真武庙去,她想着教黄胜领她到广州去找宜姑,把身边带着的珠宝分给他一两件。不想真武庙的后殿已经空了,人也不晓得往那里去了。天色已晚,邻居的人都不理会是她回来,她不敢问。她踌躇着,不晓得怎样办,在真武庙歇,又害怕;客栈不能住;船,晚上不开,一会郭家人发觉了,一定把各路口把住,终要被逮捕回去。到巡警局报迷路罢,不成,若是巡警搜出身上的东西,倒惹出麻烦来。想来想去,还是赶出城,到城外藏一宿,再定行止。 她在道上,看见许多人在街上挤来挤去,很像要闹乱子的光景。刚出城门,便听见城里一连发出砰磅的声音。街上的人慌慌张张地乱跑,铺店的门早已关好,一听见枪声,连门前的天灯都收拾起来。幸而麟趾出了城,不然,就被关在城里头。她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去躲一下,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不觉来到江边。沿江除码头停泊着许多船以外,别的地方都很静。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斜出江面的大熔树。那树的气根,根根部向着水面伸下去。她又想起藏在树上,在枪声不歇的时候,已有许多人挤在码头那边叫渡船,他们都是要到石龙去的。看他们的样子都像是逃难的人,麟趾想着不如也跟着他们去,到石龙,再赶广州车到广州。看他们把价钱讲妥了,她忙举步,混在人们当中,也上了船。 乱了一阵,小渡船便离开码头。人都伏在舱底下,灯也不敢点,城中的枪声教船后头的大橹和船头的双桨轻松地摇掉。但从雉堞影射出来的火光,令人感到是地狱的一种现象。船走得越远,照得越亮。到看不见红光的时候,不晓得船在江上已经拐了几个弯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六 石龙车站里虽不都是避难的旅客,但已拥挤得不堪。站台上几乎没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占满了,麟趾从她的座位起来,到站外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时,位已被别人占去。她站在一边,正在吃东西,一个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个小包袱拿走。在她没有发觉以前,后面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和尚便赶过来,追着那贼说:“莫走,快把东西还给人。”他说着,一面追出站外。麟趾见拿的是她的东西,也追出来。老和尚把包袱夺回来,交给她说:“大姑娘,以后小心一点,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里,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心里说若是丢了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纪念她父亲的东西了。再则,所有的珠宝也许都在里头。现出非常感激的样子,她对那出家人说:“真不该劳动老师父。跑累了么?我扶老师父进里面歇歇罢。” 老和尚虽然有点气喘,却仍然镇定地说:“没有什么,姑娘请进罢。你像是逃难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为什么这样湿呢?” “可不是,这是被贼抢漏了的,昨晚上,我们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时候,忽然岸上开枪,船便停了。我一听见枪声,知道是贼来了,赶快把两个包袱扔在水里。我每个包袱本来都结着一条长绳子。扔下以后,便把一头暗地结在靠近舵边一根支篷的柱子上头。我坐在船尾,扔和结的时候都没人看见,因为客人都忙着藏各人的东西,天也还没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两个包袱,万一被贼搜出来,当我是财主,将我掳去,那不更吃亏么?因此我又赶紧到篷舱里人多的地方坐着。贼人上来,真凶!他们把客人的东西都抢走了。个个的身上也搜过一遍,侥幸没被搜出的很少。我身边还有一点首饰,也送给他们了,还有一个人不肯把东西交出,教他们打死了,推下水去。他们走后,我又回到船后去,牵着那绳子,可只剩下一个包袱,那一个恐怕是教水冲掉了。” “我每想着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难的都是阔人。他们有香港、澳门、上海可去。逃不掉的,只有小百姓。今日看见车站这么些人,才觉得不然。所不同的,是小百姓不逃固然吃亏,逃也便宜不了。姑娘很聪明,想得到把包袱扔在水里,真可佩服。” 麟趾随在后头回答说:“老师父过奖,方才把东西放下,就是显得我很笨;若不是师父给追回来,可就不得了。老师父也是避难的么?” “我以?出家人避什么难?我从罗浮山下来,这次要普陀山去朝山。”说时,回到他原来的坐位,但位已被人占了,他的包袱也没有了。他的神色一点也不因为丢了东西更变一点,只笑说:“我的包袱也没了!” 心里非常不安的麟趾从身边拿出一包现钱,大约二十元左右,对他说:“老师父,我真感谢你,请你把这些银子收下罢。” “不,谢谢,我身边还有盘缠。我的包袱不过是几卷残经和一件破袈裟而已。你是出门人,多一元在身边是一无的用处。” 他一定不受,麟趾只得收回。她说:“老师父的道行真好,请问法号怎样称呼?” 那和尚笑说:“老衲没有名字。” “请告诉我,日后也许会再相见。” “姑娘一定要问,就请叫我做罗浮和尚便了。” “老师父一向便在罗浮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错,我是北方人。在罗浮出家多年了,姑娘倒很聪明,能听出我的口音。” “姑娘倒很聪明”,在麟趾心里好像是幼年常听过的。她父亲的形貌,她已模糊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旺密的大胡子,发亮的眼神。因这句话,使她目注在老和尚脸上。光圆的脸,一根胡子也不留,满颊直像铺上一层霜,眉也白得像棉花一样,眼睛带着老年人的混浊颜色,神彩也没有了。她正要告诉老师父她原先也是北方人,可巧汽笛的声音夹着轮声、轨道震动声,一齐送到。 “姑娘,广州车到了,快上去罢,不然占不到好座位。” “老师父也上广州么?”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别了他,上了车,当窗坐下。人乱过一阵,车就开了。她探出头来,还望见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着,一直到车离开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车里,意像里只有那个老和尚,想着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惜方才他递包袱时,没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来,不,不能够,也许我自己以为是,其实是别人。他的脸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亲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来,供养他一辈子。呀,幼年时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爱惜,我不应当报答吗?不,不,没有父母的爱,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为自己的名节,不惜把全家杀死。也许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从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给人。为什么?留在家里吃饭,赔钱。现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样做事,父母便不愿她嫁了。他们愿意她像儿子一样养他们一辈子,送他们上山。不,也许我的父母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对,是我不对,不听话,才会有今日的流离。 她一向便没有这样想过,今日因着车轮的转动摇醒了她的心灵。“你是聪明的姑娘!”“你是聪明的姑娘!”轮子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明明是父亲的话,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的话。不知不觉中,她竟滴了满襟的泪。泪还没干,车已入了大沙头的站台了。 出了车站,照着廖成的话,雇一辆车直奔黑家。车走了不久时候,至终来到门前。两个站岗的兵问她找谁,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紧紧迎出来,相见之下,抱头大哭一场。佣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黑太太现在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爷可已年近半百。她装饰得非常时髦,锦衣、绣裙,用的是欧美所产胡奴的粉,杜丝的脂,古特士的甲红,鲁意士的眉黛,和各种著名的香料。她的化妆品没有一样不是上等,没有一件是中国产物。黑老爷也是面团团,腹便便,绝不像从前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寒暄了两句,黑老爷便自出去了。 “妹妹,我占了你的地位。”这是黑老爷出去后,黑太太对麟趾的第一句话。 麟趾直看着她,双眼也没眨一下。 “唉,我的话要从那里说起呢?你怎么知道找到这里来?你这几年来到那里去了?” “姊姊,说来话长,我们晚上有功夫细细谈罢,你现在很舒服了,我看你穿的用的便知道了。” “不过是个绣花枕而已,我真是不得已。现在官场,专靠女人出去交际,男人才有好差使,无谓的应酬一天不晓得多少,真是把人累得要死。” 她们真个一直谈下去,从别离以后谈到彼此所过的生活。宜姑告诉麟趾他祖父早已死掉,但村里那间茅屋她还不时去看看,现在没有人住,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守着。她这几年跟人学些注音字母,能够念些浅近文章,在话里不时赞美她丈夫的好处。麟趾心里也很喜欢,最能使她开心的便是那间茅舍还存在。她又要求派人去访寻黄胜,因为她每想着她欠了他很大的恩情。宜姑了应许为她去办,她又告诉宜姑早晨在石龙车站所遇的事情,说她几乎像看见父亲一样。 这样的倾谈决不能一时就完毕,好几天或好几个月都谈不完,东江的乱事教黑老爷到上海的行期改早些,他教他太太过些日子再走。因此宜姑对于麟趾,第二天给她买穿,第三天给她买戴;过几天又领她到张家,过几时又介绍她给李家。一会是同坐紫洞艇游河,一会又回到白云山附近的村居。麟趾的生活在一两个星期中真像粘在枯叶下的冷蛹,化了蝴蝶,在旭日和风中间翻舞一样。 东江一带的秩序已经渐次恢复。在一个下午,黑府的勤务兵果然把黄胜领到上房来。麟趾出来见他,又喜又惊。他喜的是麟趾有了下落;他怕的是军人的势力。她可没有把一切的经过告诉他,只问他事变的那天他在那里。黄胜说他和老杜合计要趁乱领着一班穷人闯进郭太子的住宅,他们两人希望能把她夺回来,想不到她没在那里。郭家被火烧了,两边死掉许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掳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他见事不济,便自逃回城隍庙去,因为事前他把行头都存在那里,伙计没跟去的也住在那里。 麟趾心里想着也许廖成也遇了险。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不来找我,他总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因为黄胜不认识廖成,问也没用,她问黄胜愿意另谋职业,还是愿意干他的旧营生。黄胜当然不愿再去走江湖,她于是给了他些银钱。但他愿意在黑府当差,宜姑也就随便派给他当一名所谓国术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经定了,宜姑非带麟趾去不可,她想着带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帮助。女人的脸曾与武人的枪平分地创造了人间一大部历史。黑老爷要去联络各地战主,也许要仗着麟趾才能成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儿心 七 南海的月亮虽然没有特别动人的容貌,因为只有它来陪着孤零的轮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与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轻微的浪涌,比起人海中政争匪掠的风潮舒适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宁地听着从船头送来波浪的声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统舱里躺着、坐着的旅客还没尽数睡着,有些还在点五更鸡煮挂面,有些躺在一边烧鸦片,有些围起来赌钱,几个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这种人间浊气,都上到舱面找一个僻静处所打坐去了,在石龙车站候车的那个老和尚也在里头。船上虽也可以入定,但他们不时也谈一两句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罗浮好些日子,为的是重新置备他的东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一层甲板,便是大菜间客人的散步地方,藤椅上坐着宜姑,麟趾靠着舷边望月,别的旅客大概已经睡着了。宜姑日来看见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么事挂在心头一般,在她以为是待她不错;但她总是望着空间想,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妹妹,你心里老像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你是不喜欢我们带你到上海去么?也许你想你的年纪大啦,该有一个伴了。若是如此,我们一定为你想法子。他的交游很广,面子也够,替你选择的人准保不错。”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后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是想把麟趾认做妹妹,介绍给一个督军的儿子当做一种政治钓饵,万一不成,也可以借着她在上海活动。 麟趾很冷地说:“我现在谈不到那事情,你们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着到上海时,顺便到普陀去找找那个老师父,看他还在那里不在,我现在心里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亲吗?” “不,我不过思疑他是。我不是说过那天他开了后门出去,没听见他回到屋里的脚音吗?我从前信他是死了,自从那天起教我希望他还在人间。假如我能找着他,我宁愿把所有的珠宝给你换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里住一辈子。”麟趾转过头来,带着满有希望的声调对着宜姑。 “那当然可以办的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这样没有把握的寻求。和尚们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猾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冒充你父亲,教你养他一辈子,那你不就上了当?幼年的事你准记得清楚么?” “我怎么不记得?谁能瞒我?我的凭证老带在身边,谁能瞒得过我?”她说时拿出她几年来常在身边的两截带指甲的指头来,接着又说;“这就是凭证。”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会过那飘泊的生活,万一又遇见危险,后悔就晚了。现在的世界乱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烦恼?” “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味,那倒没有什么,我的穷苦生活比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睡去罢,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看旭日,好不好?” “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能睡咧。” 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自进去了。 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的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的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的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在舷边的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她不由分说,把麟趾拉进舱房里。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我看吃过早饭叫‘播外’①下去问问,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①“播外”,即boy的译音,就是茶役的意思。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去了,她问了旁边的人便自赶到统舱去,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点着的五更鸡踢倒。汽油洒满地,火跟着冒起来。 舱里的搭客见楼梯口着火,个个都惊慌失措,哭的,嚷的,乱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舱面,脸吓得发白,话也说不出来。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着解开水龙。警钟响起来了! 舱底没有一个敢越过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个老和尚,抱着一张大被窝腾身向火一扑,自己倒在火上压着。他把火几乎压灭了一半,众人才想起掩盖的一个法子。于是一个个拿被窝争着向剩下的火焰掩压。不一会把火压住了,水龙的水也到了,忙乱了一阵,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各人取回冲湿的被窝时,直到最底下那层,才发现那老师父,众人把他扛到甲板上头,见他的胸背都烧烂了。 他两只眼虽还睁着,气息却只留着一丝,众人围着他,但具有感激他为众舍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顾骂点五更鸡的人,有些却咒那行动卤莽的女子。 麟趾钻进入丛中,满脸含泪,那老师父的眼睛渐次地闭了,她大声叫:“爸爸!爸爸!” 众人中,有些肯定地说他死了。麟趾揸着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个指头。她大哭起来。嚷,说:“真是我的爸爸呀!”这样一连说了好几遍。宜姑赶下来,把她扶开,说:“且别哭啦,若真是你父亲,我们回到屋里再打算他的后事。在这里哭惹得大众来看热闹,也没什么好处。”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后,有人打听老和尚和那女客的关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来历。他们只知道他是从罗浮山下来的。有一个知道详细一点,说他在某年受戒,烧掉两个指头供养三世法佛。这话也不过是想,当然并没有确实的凭据,同伴的和尚并没有一个真正知道他的来历。他们最多知道他住在罗浮不过是四五年光景,从那里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报,死者是一个虔心奉佛燃指供养的老和尚。麟趾却认定他便是好几年前自己砍断指头的父亲。死的已经死淖,再也没法子问个明白,他们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的遗体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够了。” 统舱的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的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的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天涯的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一 想起来直像是昨天的事情,可是前前后后已经相隔几十年。 那时正闹着中东战争,国人与兵士多半是鸦片抽得不像人形,也不像鬼样。就是那不抽烟的,也麻木得像土俑一般。枪炮军舰都如明器,中看不中用。虽然打败仗,许多人并没有把它当做一件大事,也没感到何等困苦。不过有许多人是直接受了损害的,玉官的丈夫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在一艘战舰上当水兵,开火不到一点钟的时间便阵亡了。玉官那时在闽南本籍的一个县城,身边并没有积蓄,丈夫留给她的,只是一间比街头土地庙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和一个不满两岁的男孩。她不过是二十一岁,如果愿意再醮,还可以来得及。但是她想:带油瓶诸多不便,倒不如依老习惯抚孤成人,将来若是孩子得到一官半职,给她请个封诰,表个贞节,也就不在活了一生。 自从立定了主意以后,玉官的家门是常常关着。她每日只在屋里做一些荷包烟袋之类,送到苏杭铺去换点钱。亲戚朋友本来就很少,要从他们得着什么资助是绝不可能的,她所得的工资只够衣食之费,想送孩子到学塾去,不说书籍、纸笔费没着落,连最重要的老师束修,一年一千文制钱,都没法应付。房子是不能卖的,就使能卖,最多也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她丈夫有个叔伯弟弟,年纪比她大,时常来看她。他很殷勤,每一来到,便要求把哥哥的灵柩从威海卫运回来。其实,他哥哥有没有尸身还成问题,他的要求只是逼嫂嫂把房子或侄儿卖掉的一种手段。他更大的野心,便是劝嫂嫂嫁了,他更可以沾着许多利益。玉官已觉得叔叔是欺负她,不过面子上不能说穿了,每次来,只得敷衍他。 叔叔的名字在城里是没人注意的,他虽然进过两年乡塾,有名有字,但因为功课不好,被逐出学,所以认得他的人还是叫他的小名“粪扫”。他见玉官屡次都是推诿,心还不死。一天,在见面的时候,他竟然对嫂嫂说,你这么年轻,孩子命又脆,若过几年有什么山高水低,把你的青春耽误了,岂不要后悔一辈子?他又说没钱读书,怎能有机会得到功名?纵使有学费,也未必能够入学中举。纵然入学中举,他不一定能得一官半职,也不一定能够享到他的福。种种说话,无非是劝她服从目前的命运,万般计划,无非是劝她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这在玉官方面,当然是叔叔给她的咒诅,每一说到,就不免骂了几声“黑心肚的路旁尸”,可是也没奈他何。 因为粪扫来骚扰,玉官待要到县里去存个案底,又想到她自己,一个年轻寡妇,在衙门口出头露面,总是不很妥当。况且粪扫所要求运枢的事也不见得完全是没理由,她想丈夫停灵在外本不合适,本得想法子,可是她十指纤纤,能办得什么事?房子不能卖出,儿子不能给人,自己不愿改嫁。她并不去问丈夫的灵柩到底有没有,她想就是剩下衣冠也得运回来安葬。她恨不得把她的儿子,她的唯一的希望,快快地长大成人,来替她做这些事情。为避免叔叔的麻烦,她有时也想离开本乡,把儿子带到天涯无藤葛处,但这不过也是空想。第一,她没有资财,转动不了;第二,她不认识字,自己不能做儿子的导师;第三,离乡别井,到一个人地俱疏的地方,也不免会受人欺负;第四,……还有说不尽的理由縈迴在她心里。到底还是关起大门,过着螺介式生活,人不惹她时,不妨开门探头;人惹她时,立刻关门退步,这样是再安全不过的了。她为运灵的事,常常关在屋里痛哭,有时点起香烛在厅上丈夫的灵位前祈祷,许愿。 虽然关着门,粪扫仍是常常来,这教玉官的螺介政策不能实施。他一来到,不开门是不行的,但寡妇的家岂能容男子常来探访!纵然两方是清白的亲属关系,在这容易发恶酵的社会里,无论如何,总免不掉街头坊尾的琐语烦言。玉官早已想到这一层,《周礼》她虽然没考究过,但从姑婆、舅公一辈的人物的家教传下来“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一类的法宝,有时也可以祭起来。不过这些法宝是不很灵的,因为她所处的不是士大夫的环境,不但如此,粪扫知道她害怕,越发天天来麻烦她。人们也真个把他们当做话柄,到处都可以听见关于他们的事情的街谈巷议。 同街住着一个“拜上帝”的女人名叫金杏,人家称她做杏官。她丈夫姓陈,几个月前,因为把妻家的人打伤了,官府要拿人,便不知去向。事情的起因,是杏官被她的侄儿引领入教,回到家里,不由分说把家里的神像、神主破个干净。丈夫气不过,便到妻家理论,千不该把内侄打个半死。这事由教会洋牧师出头,非要知县拿人来严办一下不可。因为人逃了,这案至终在悬着。 杏官在街坊上很有点洋势力,谁也不敢惹她。但知道她的都不很看得起她,背地里都管她叫连累丈夫的“吃教婆”。她侄儿原先在教会的医院当药剂师,人们没有一个不当他是个配药、引人破神主、毁神像的老手。杏官自从被他引领入了教,便成为一个很热心的信徒,到处对人宣讲。但她并不是职业的传教士,她的生活是靠着在一个通商口岸的一家西药房的股息来维持,一年可以支三百块钱左右。她原来住在别的地方,新近才搬到玉官隔邻几家来住。一家只有三口,她和两个女儿雅丽、雅言。雅丽是两岁多,雅言才几个月。玉官在她搬来的时候便认识她,不过没有什么来往。近来因为受不了叔叔的压迫,常常倒扣上家门,携着一天的粮食和小儿到杏官家去躲避,杏官也很寂寞,所以很欢迎她来做伴。 杏官家里的陈设虽然不多,却是十分干净。房子是一厅两房的结构,中厅悬着一幅“天路历程图”,桌上放着一本很厚的金边黑羊皮《新旧约全书》,金边多已变成红褐色,书皮的光泽也没有了,书角的残摺纹和书里夹的纸片,都指示着主人没一天不把它翻阅几次。厅边放着一张小风琴,她每天也短不了按几次,和着她口里唱的赞美诗歌。这些生活,都是玉官以前没曾见过的。她自从螺介式生活变为早出晚归的飞鸟式生活以来,心境比较舒坦得多。在陈家寄托,使她理会吃教的人也和常人一样和蔼可亲,甚且能够安慰人,她免不了问杏官所信的都是什么。她心里总不明白杏官告诉她凡人都有罪,都当忏悔和重生的道理;自认为罪人,可笑;无代价地要一个非亲非故来替死,可笑;人和万物都是上帝的手捏出来的,也可笑;处女单独怀孕,谁见过?更可笑。她笑是心里笑,可不敢露在脸上,因为她不能与杏官辩论,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她不对,杏官不在跟前的时候,她偷偷地掀开那本经书看看,可惜都是洋字,一点也看不懂。她心里想,杏官平时没听她说过洋话,怎么能念洋书?这不由得她不问。杏官告诉她那是“白话字”,三天包会读,七天准能写,十天什么意思都能表达出来。她很鼓励玉官学习。玉官便“爱,卑,西,——”念咒般学了好几天。果然灵得很!七天以后,她居然能把那厚本书念得像流水一般快。 洋姑娘常到杏官家里,玉官往时没曾在五尺以内见过外国人,偶尔在街上遇见,自己总是远远地站开,正眼也不敢看他们一下。无论多么镇定,她一见洋人,心里总有七分害怕。她怕洋人铰人头发去做符咒;怕洋人挖人眼睛去做药材;怕洋人把药弹在她身上,使她额头上印上十字,做出亵渎神明、侮慢祖宗的事。她正在厅上做活,洋姑娘忽然敲门进来,连忙退到屋里。杏官和洋姑娘互道了“平安”,便谈些教里的话,她虽然不很懂那位姑娘的话,从杏官的回答,知道是关于她有股份的那间药房的事情。她听见洋姑娘说药房卖吗啡,给别的教友攻击,那经理在聚集礼拜的时候,当众忏悔,愿意献出一笔款子来,在乡间修盖一所福音堂;因为杏官是股东,所以她来说说。杏官对于商务本不明白,听了姑娘一番话,只是感谢上帝,没说别的。洋姑娘临出门的时候又托杏官替她找一个“阿妈”,每月工钱六百文,管住不管吃。 杏官心血来潮,回到屋里,一味撺掇玉官去混这份事情。玉官想一个月六百文,吃用去四百,还剩二百;管住,她的房子便可以赁出去,一个月至少可以得一二百文,为孩子将来的学费,当然比手磨破了做针凿,一天得不了一二十文好得多。最要紧的是,粪扫再也不敢向她捣乱。她点了头,却要杏官保证那洋姑娘不会给她汤喝,也不会在她睡觉时挖掉她儿子的眼睛,或铰掉她的头发。上工的日子已经约定,她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怕语言不通,怕洋人脾气不好,怕这,怕那。 洋姑娘许玉官把孩子带在身边,给她一间很小的卧房,就在福音堂后面。她主人的住处不过隔着几棵龙眼树,相离约距五丈远。她自己的房子赁不出去,因为教堂距离也很近,她本来想早出晚归,又怕粪扫来搅扰,孩子放在家里又没人照顾,不如把门窗关严,在礼拜天悄悄地回来看看。每月初一、十五,她破晓以前回家打扫一遍,在神位和祖先神主前插一炷香,有时还默祷片时,这旧房简直就像她的家祠,虽然没得赁出去,她倒也很安心。 粪扫知道了嫂嫂混了洋事,惹不起,许久没见面了。赶巧在一个礼拜天早晨,玉官回家的时候,他已在门口等着。他是从杏官打听出她每在那时候回家的。一进门,他还是旧话重提,卖房子运灵,接着就是借钱。玉官说了他几句,叫他以后莫来麻烦她,不然她便告教堂到衙门去告他一状。正在分会不开的时候,杏官进来了。她也帮着玉官说了粪扫几句,把他说得垂头丧气,踱出嫂嫂家门。她们也随着出来,把门倒锁着,到教堂去了。粪扫一面走,一面想,看她们走远了,回头到嫂嫂家门口,见锁得牢牢地,四围的墙壁又很高,没法子进去。越起越把怨恨移在杏官身上。他以为杏官不该引他嫂嫂到教堂去工作,因而动意要到她家去看有什么可拿的没有,藉此泄泄愤气。不想到了杏官家,门也是关得严严地,沿着墙走到后门,望望四围都是旷地,没有人往来,他从土堆里找出一根粗铅丝,轻轻把门闩拨动,一会工夫就把门打开了。进到屋里,看见两个小女孩正在床上熟睡,箱笼虽有几个,可都上了锁。桌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去动那箱的锁。开锁的声音,几乎把孩子惊醒了,手一停住,计便上心,他到床边,轻轻地把雅丽抱在怀里,用一张小毯蒙着她。在拿小毯的时候,发见了两锭压床褥的纹银,他喜出望外,连忙捡起掖在身边,从原路出去,一溜烟似地跑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二 粪扫一跑出城外,抱着孩子,心里在盘算着。那时当地有些人家很喜欢买不满三岁的女婴来养,大了当丫头使唤;尤其是有女儿的中等家庭,买了一个小丫头,将来大了可以用来做小姐的陪嫁婢。他立定主意要卖雅丽,不过不能在本城或近乡干,总得走远一点。在路边歇着的时候,他把银锭取出来放在手里掂一掂,觉得有十来两重,自己裂着嘴笑了一会。正要把银子放回口袋里,忽然看见远处来了人,走得非常地快。他疑心是来追他的,站起来,抱着孩子,撒开腿便跑。转了几个弯,来到渡头,胡乱地跳上一只正要启旋的船,坐在舱底,他的心头还是怔忡地跳跃着。 他受了无数的虚惊,才辗转地到了厦门,手里抱着孩子,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他没理会没有媒婆,买卖人口是不容易得着门道,自己又不能抱出去满街嚷嚷。住了好些日子,没把孩子卖出去,又改了主意。他想,不如到南洋去,省得住久了给人看出破绽来。 在一个朦胧的早晨,他随着店里一帮番客来到码头。因为是一个初出口岸的人,没理会港口有多少航线,也不晓怎样搭伙上大船去。他胡乱上了围着渡头的一只小艇,因为那上头也满载着客人,便想着是同一道的。谁知不凑巧,艇夫把他送上上海船去了!他上了船,也没问个明白,只顾深密躲藏起来。一直到船开出港口以后,才从旁人的话知道自己上错了船,无可奈何,只得忍耐着,自己再盘算一下。 一天两天在平静的海面进行着,那时正在三伏期间,舱里热得不可耐,雅丽直嚷要妈妈。他只得对同舱的人说,他是她的叔叔,因为哥哥在南洋去世,他把嫂嫂同孩子接回家乡,不料嫂嫂在路上又得了病,相继死掉了。他是要回乡去,不幸上错了船。一番有情有理的话,把听的人都说得感动起来。有人还对他说上海的泉、漳人也很多,船到时可以到会馆去求些盘缠,或找些事情,都不很难。他见人们不怀疑他,才把心意放宽了,此后时常抱着孩子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在船到上海的前一天,一个老妈走到粪扫身边说,她的太太要把孩子抱去看看。粪扫还没问他什么意思,她已随着说出来。他说她的太太在半个月以前刚丢了一位小姐,昨天在舱里偶然听见他的孩子,不觉太太地伤心起来,泪涟涟地哭着她那位小姐。方才想起又哭,一定要把孩子抱去给她看看。她说她的太太很仁慈,看过了一定会有赏钱给的,问了一番彼此的关系,粪扫便把雅丽交给那女佣抱到官舱里去。 大半天工夫,佣人还没把孩子抱回来,急得粪扫一头冷汗。他上到甲板,在官船门口探望,好容易盼得那佣人出来。她说,太太一看他的孩子,便觉得眼也像她的小姐,鼻也像她的小姐,甚至头发也像得一毫不差。那女孩子,真有造化,教太太看中了。 粪扫却有一点小聪明,他把女佣揪到甲板边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问她太太是个什么人。 从女佣口里,他知道那太太是钦差大臣李爵相幕府里熟悉洋务一位顶红的黄道台的太太,女佣启发他多要一点钱。他却想藉着机缘求一个长远的差使,在船上不便讲价,相约上岸以后再谈。 黄太太自从见过雅丽以后,心地开朗多了。她一时也离不开那孩子,船一到,便教人把粪扫送到一间好一点的客栈去。她回公馆以后,把事情略为交待,便赶到客栈里来。她的心比粪扫还急,粪扫知道这买卖势在必成,便故意地装出很不舍得的情态。这把那黄太太憋得越急了,粪扫不愿意卖断,只求太太赏他一碗饭吃,太太以为这在将来恐怕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两造磋商了一半天,终于用一百两银子附带着一个小差使,把雅丽换去了。 粪扫认识的字不多,黄太太只好把他荐到苏松太兵备道衙门里当个亲兵什长,他的名字也改了。在衙门里做事倒还安分,道台渐渐提拔他,不到一年工夫又把他荐到游击衙门当哨官去。他有了一个小功名,更是奋发,将余间的工夫用在书籍上,居然在短期内把文理弄顺了。有时他也到上海黄公馆的门房去,因为他很感激恩主黄太太的栽培,同时也想看看雅丽的生活。 雅丽居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姐,有一个娘姨伺候着她。小屋里,什么洋玩意儿都有,单说洋娃娃也有二三十个。天天同妈妈坐在一辆维多利亚马车出去散步,吃的喝的,不用提,都是很精美的。她越长越好看,谁见了都十分赞羡,说孩子有造化,不过黄太太绝对不许人说小姐是抱来的。她爱雅丽就和亲生的一样,她屡次小产,最后生的那个,养了一年多又死了。在抱雅丽的时候,她到城隍庙去问了个卦,城隍老爷与“小半仙”都说得抱一个回来养,将来可以招个弟弟。自从抱了雅丽以后,她的身体也是一天好似一天,菩萨说她的运气转好了,使她越发把女儿当做活宝。黄观察并不常回家,爵相在什么地方,他便随着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家里除掉太太小姐以外,其余都是当差的。 门房的人都知道粪扫是小姐的叔父,他一来到,当然是格外客气。那时候,他当然不叫“粪扫”了,而官名却不能随便叫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称他做李总爷或李哨官。过年过节,李总爷都来叩见太太,大太叮咛他不得说出小姐与他彼此的关系,也不敢怠慢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三 李总爷既然有了官职,心里真也惦着他哥哥的遗体,虽曾寄信到威海卫去打听,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没敢写信给他嫂嫂,怕惹出大乱子来不好收拾。那边杏官因为丢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师去。知县老爷出了很重的花红赏格,总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原差为过限销不了差,不晓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谁都怀疑是玉官的小叔子干的,只为人赃不在,没法证明。几个月几个月的工夫忽忽地过去,城里的人也渐渐把这事忘记掉,连杏官的情绪也随日松弛,逐渐复原了。 玉官自从小叔子失踪以后,心境也清爽了许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欢她,因为她又聪明,又伶俐。传教是她主人的职业,在有空的时候,她便向玉官说教。教理是玉官在杏官家曾领略过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说,她每是讲头解尾,闻一知十。她做事尤其得人喜欢,那般周到,那般妥贴,是没有一个仆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劝她进教,把小脚放开,允许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造就她,使她成为一个“圣经女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两一钱六分,孩子在教堂里念书,一概免缴学费。 经过几个星期的考虑,她至终允许了。主人把她的儿子暂时送到一个牧师的家里,伴着几个洋孩子玩。虽然不以放脚为然,她可也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她的课程除掉圣经以外,还有“真道问答”,“天路历程”,和圣诗习唱。姑娘每对她说天路是光明、圣洁、诚实,人路是黑暗、罪污、虚伪,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里。她虽然找不到天使,却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梦中曾遇见过似地。她也不很信人路就如洋姑娘说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业,玉官居然进了教。对于教理虽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得信什么,在她心中却自有她的主见,儿子已进了教堂的学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聪明,逢考必占首名,塾师很喜欢他。不到两年,他已认识好几千字,英语也会说好些。玉官不久也就了“圣经女人”的职务,每天到城乡各处去派送福音书、圣迹图,有时对着太太姑娘们讲道理。她受过相当的训练,口才非常好,谁也说她不赢。虽然她不一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话,但为辩论和传教的原故,她也能说得面面俱圆。“为上帝工作,物质的享受总得牺牲一点。”玉官虽常听见洋教士对着同工的人们这样说,但她对于自己的薪金已很满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学后到网球场去给洋教士们捡球,因而免了学费,更使她乐不可支。这时她不用再住在福间堂后面的小房子,已搬回本宅去了。她是受条约保护的教民,街坊都有几分忌畏她。住宅的门口换上信教的对联:“爱人如己,在地若天。”门楣上贴上“崇拜真神”四个字。厅上神龛不晓得被挪到那里,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缚起来,放在一个红口袋里,悬在一间屋里的半阁的梁下。那房门是常关着,像很神圣的样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为她想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于儿子的前程大有关系。她还有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厨房灶底下,那里是她藏银子的地方。此外一间卧房是她母子俩住着。 不久,北方闹起义和团来了,城里几乎也出了乱子,好在地方官善于处理,叫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受洋主人的嘱托,看守礼拜堂后的住宅。几个月后,事情平静了,洋主人回来,觉得玉官是个热心诚信的人,管理的才干也不劣,越发信任她。从此以后,玉官是以传教著了名。在与人讲道时,若遇见问虽如“上帝住在什么地方”、“童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害者的罪”等等问题,虽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说,那是奥妙的道理,不是人智与语言所能解明的。她对于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时也不敢去请洋教士们;间或问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她以为神奇的事迹也许有,不过与为善修行没甚关系。这些只在她心里存着。至于外表上,为要名副其实,做个遵从圣教的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说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罗马字的白话《圣经》不能启发她多少神学的知识,有时甚至令她觉得那班有学问的洋教士们口里虽如此说,心里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装束,在道上,谁都看出是很特别的黑布衣裙;一只手里永不离开那本大书,一只手常拿着洋伞;一双尖长的脚,走起来活像母鹅的步伐。这样,也难为她,一天平均要走十多里路。 城乡各处,玉官已经走惯了。她下乡的时候,走乏了便在树荫底下歇歇。以后她的布教区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乡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不一定,有教堂当然住在教堂里,而多半的时候却是住在教友家中。她为人很和蔼,又常常带些洋人用过的玻璃瓶、饼干匣,和些现城药村,如金鸡纳霜、白树油之类,去送给乡下人,因此,人们除掉不大爱听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对她都很亲切。 因为工作优越,玉官被调到邻县一个村镇去当传道,一个月她回家两三天。这是因为建德仍在城里念书,不能随在身边,她得回来照料,同时可以报告她一个月的工作。离那村镇十几里的官道上不远,便是她公婆的坟墓。她只在下葬的时候到过那里,自入教以来,好些年就没人去扫祭。一天下午,她经过那道边,忽然想起来,便寻找了一回,果然在乱草蒙茸中找着了。她教田里农人替她除干净,到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赶不上回镇。四处的山头都教晚云笼罩住,树林里的归鸟噪得很急。初夏的稻田,流水是常响着的。田边的湿气蒸着几朵野花,颜色虽看不清楚,气味还可以闻得出来,她拄着洋伞,一手提着书包,慢慢地踱进树林里那个小村。那村与树林隔着一条小溪,名叫锦鲤社,没有多少人,因为男丁都到南洋谋生去了。同时又是在一条官道上,不说是士商行旅常要经过,就是官兵、土匪凡有移劝,也必光临,所以年来居民越少,剩下的只有几十个老农和几十个妇孺。教会在那里买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预备将来修盖教堂和学堂。玉官知道那就是用杏官入股的那间药房的献金买来的,当晚便到那里去歇宿。 房买过来虽有了些日子,却还没有动工改建,只有一个看房的住在门内。里面卧房、厢房、厅堂,一共十几问。外门还有一所荒凉的花园,前门外是一个大鱼池,水几乎平岸。因为太静,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在众多的声音当中,像蝙蝠拍着房檐,轻风吹着那贴在柱上的残破春联,钻洞的老鼠,扑窗的甲虫,园后的树籁,门前的鱼跃,不惯听见的人,在深夜里,实在可以教他信鬼灵的存在。 看房子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名叫廉,姓陈,玉官是第一次来投宿。他问明了,知道她是什么人,便给她预备晚饭。他在门外的瓜棚底下排起食具,让玉官坐在一边候着,因为怕屋里一有灯光便会惹得更多蚊子飞进去。棚柱上挂着一盏小风灯,人面是看不清楚的。吃过晚饭以后,玉官坐在原位与陈廉间谈。他含着一杆旱烟,抱膝坐在门槛上,所谈无非是房子的来历和附近村乡的光景,他又告诉玉官说那房子是凶宅,主人已在隔溪的林外另盖了一座大厦,所以把它卖掉。又说他一向就在那里看房,后来知道是卖给教会开学堂,本想不干了,因为教会央求旧主人把他留到学堂开办的时候,故此不得不勉强做下去。从他的话知道他不但不是教徒,并且是很不以信教为然的。他原不是本村人,不过在那里已经住过许久,村里的情形都很熟悉。他的本业是挑着肉担,吹起法螺,经村过社,买完了十几二十斤肉,恰是停午。看房子是他的临时的副业,他不但可以多得些工钱,同时也落个住处。村里若是酬神演戏,他在早晨买肉以后,便在戏台下摆卤味摊。有时他也到别的村镇去,一去也可以好几天不回来。 玉官自从与丈夫离别以后,就没同男人有过夜谈。她有一点忘掉自己,彼此直谈到中夜,陈廉才领她到后院屋里去睡。他出来倒扣着大门,自己就在爪棚底下打铺。在屋里的玉官回味方才的谈话,闭眼想像灯光下陈廉的模糊的样子,心里总像有股热气向着全身冲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不着。她睁着眼听外面许多的声音,越听越觉得可怕。她越害怕,越觉得有鬼迫近身边。天气还热,她躺在竹床上没盖什么。小油灯,她不敢吹灭它,怕灭了更不安心。她一闭着眼就不敢再睁开,因为她觉得有个大黑影已经站在她跟前。连蚊子咬,她也不敢拍,躺着不敢动,冷汗出了一身,至终还是下了床,把桌上放着的书包打开,取出《圣经》放在床上,口里不歇地念乃西信经和主祷文,这教她的心平安了好些。四围的声音虽没消灭,她已抱着《圣经》睡着了。一夜之间,她觉得被鬼压得几乎喘不了气。好容易等到鸡啼,东方渐白,她坐起来,抱着圣书出神。她想中国鬼大概不怕洋圣经和洋祷文,不然,昨夜又何故不得一时安宁?她下床到门口,见陈廉已经起来替她烧水做早餐,陈廉问她昨夜可睡得好。玉官不敢说什么,只说蚊子多点而已。她看见陈廉的枕边也放着一本小册子,便问他那是什么书。陈廉说是《易经》,因为他也怕鬼。她恍然大悟中国鬼所怕的,到底是中国圣书! 一夜的经过,使玉官确信世间是有鬼的。吃过早饭以后,身上觉得有点烧,陈廉断定她是昨夜受了凉,她却不以为然。她端详地看着陈廉,心里不晓得发生了一种什么作用,形容不出来,好像得着极大的愉快和慰安。他伺候了一早晨,不但热度不退,反加上另一样的热在心里。本来一清早,陈廉得把担子挑着到镇上去批肉。这早晨伺候玉官,已是延迟了许多时候,见她确像害病,便到镇里顺便替她找一顶轿子把她送回城里。走了一天多,才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自己不自在,却没敢告诉人。 她想,这也许是李家的祖先作祟,因为她常离家,神主没有敬拜的原故。建德回家也是到杏官那边去的时候多,自玉官调到别处,除教友们有时借来聚聚会以外,家里可说是常关锁着,她在床上想来想去,心里总是不安,不由得起来,在夜静的时候,从梁上取下红口袋,把神主抱出来,放在案上。自己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洗净了手,拈着香向祖先默祷一回。她虽然改了教,祖先崇拜是没曾改过。她常自己想着如果死后有灵魂的存在,子孙更当敬奉他们。在地狱里的灵魂也许不能自由,在天堂里的应有与子孙交通的权利。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不是她所佩服的信条。并且她还有她自己的看法,以为世界末日未到,善恶的审判未举行,谁该上天,谁该入地,当然不知,那么,世间充满了鬼灵是无疑的。她没曾把她这意思说过出来,因为《圣经》没这样说,牧师也没这样教她。她又想,凡是鬼灵都会作威作福,尤其是恶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恶鬼灵的咒语图书,应当随身携着。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 自她拜过祖先以后,身体果然轻快得多,精神也渐次恢复了。此后每出门,她的书包里总夹着一本《易经》。她有时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虽认得好些个,意义却完全不懂!她以为这就是经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纸的功德,她也信。在无论什么地方,一看见破字条、废信套、残书断简,她都给捡起来,放在就近的仓圣炉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四 忽忽又过了几年,建德已经十来岁了。玉官被调到锦鲤去住,兼帮管附近村落的教务。建德仍在城里,每日到教堂去上课,放学后,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喜爱建德,每见他们在一起,便想像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她也曾把这事对玉官提过,不过二人的意见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医院去当学生,七八年后,出来到通商口岸去开间西药房,她知道许多西医从外边回来,个个都很阔绰。有些从医院出来,开张不到两年,便在乡下买田置园,在城里盖大房子。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她当然希望她的未来女婿去干。玉官的意见却有两端。第一,牧师们希望她的儿子去学神道,将来当传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纵然不能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节方匾也足够满她的意。关于第一端,杏官以为聪明的孩子不应当去学神道,应当去学医:至于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说的教人不能进学,因为进学得拜孔孟的牌位,这等于拜偶像,是犯诫的。基本的功名不能得,一官半职从何而来?在理论上杏官好像是胜一筹。可是玉官不信西药房便是金矿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儿子好好地念书,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没有禀保。建德的前程目前虽然看不清,玉官与杏官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确是像形影相随;至终,婚约是由双方的母亲给定好了。 在建德正会做文章的时候,科举已经停了。玉官对于这事未免有点失望,然而她还没抛弃了她原来的理想,希望建德得着一官半职,仍是她生活中最强的原动力。从许多方面,她听见学堂毕业生也可以得到举人进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游学,她请牧师想法子把建德送出洋去,牧师的条件是要他习神学,回来当教士,这当然不是她理想中儿子的前程。不得已还是把建德安置在一个学膳费俱免的教会学堂。那时这种学堂是介绍新知的唯一机关。她想十年八年后,她的积聚必能供给建德到外国去,因为有人告诉她说,到美国可以半工半读,勤劳些的学生还可以寄钱回家,只要预备一千几百的盘缠就可以办得到,玉官这样打定了主意,仍旧下乡去做她的事情。 年月过得很快,玉官的积聚也随着加增,因为计算给建德去留学,致使她的精神弄得恍恍惚惚,日忘饮食,夜失睡眠。在将近清明的一个晚上,她得着建德病得很厉害的信,使她心跳神昏,躺在床上没睡着,睡着了,又做一个梦。梦见她公公、婆婆站在她跟前,形状像很狼狈,衣服不完,面有菜色。醒来,坐床上,凝思了一回,便断定是许多年没到公姑坟上去祭扫,也许儿子的病与这事有关。从早晨到下午,她想不出什么办法。祭墓是吃教人所不许的。纸钱,她也不能自己去买。她每常劝人不要费钱买纸钱来烧,今日的难题可落在她自己身上了!她为这事纳闷,坐不住,到村外,踱过溪桥,到树林散步去。 自从锦鲤的福音堂修盖好以后,陈廉已不为教会看守房子,每天仍旧挑着肉担,到处吹螺。他与玉官相遇放林外,便坐在桥上攀谈起来。谈话之中,陈廉觉得她心神好像有所惦罣,问起原由,才知道她做了鬼梦。陈廉不用怀疑地说,她公婆本来并不信教,当然得用世俗的习惯来拜他们。若是不愿意人家知道的话,在半夜起程,明天一早便可以到坟地。祭回再回城里去也无不可。同时,他可以替她预备酒肉、香烛等祭品。玉官觉得他很同情,便把一切预备的事交待他去办,到时候在村外会他。住在那乡间的人们为赶程的原故,半夜动身本是常事,玉官也曾做过好几次,所以福音堂的人都不大理会。 月光盖着的银灰色世界好像只剩下玉官和陈廉。山和树只各伴着各的阴影,一切都静得怪可怕的。能够教人觉得他们还是在人间的,也许就是远村里偶然发出来的犬吠。他们走过树下时,一只野鸟惊飞起来,拍翅的声,把玉官吓得心跳肉颤,骨软毛悚。陈廉为破除她的恐怖,便与她并肩而行,因为他若在前,玉官便跟不上;他若在后,玉官又不敢前进。他们一面走,一面谈,谈话的范围离不开各人的家世。陈廉知道玉官是希望着她的儿子将来能够出头,给她一个好的晚景。玉官却不知道陈廉到底是个什么人,因为他不大愿意说他家里的事。他只说,他什么人都没有,只是赚多少用多少。这互述身世的谈话刚起头,鱼白色的云已经布满了东方的天涯。走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陈廉为玉官把祭品安排停当,自己站在一边。玉官拈着香,默祷了一回,跪下磕了几个头。当下她定要陈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让了一回,陈廉只得听从,领着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陈廉站在路边,看她走远了,心里想,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他赞羡她的志气,悲叹她的境遇,不觉叹了几口气,挑着担子,慢慢地望镇里去。 玉官心里十分感激陈廉,自丈夫去世以后,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发生一重奇妙的感觉的还是这个人。她在道上只顾想着这个知己,在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可是有时忽然也现出庄肃的情态,这大概是她想到陈廉也许不会喜欢她,或彼此非亲非故所致罢。总之,假如“彼此为夫妇”的念头,在玉官心里已不知盘桓了多少次,在道上几乎忘掉她赶程回家的因由。几次的玄想,帮助她忘记长途的跋涉。走了很远才到一个市镇,她便雇了一顶轿子,坐在里头,还玄想着。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家门,从特别响亮的拍门声中知道她很着急。门一开,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正确确地是她的儿子建德。她发了愣,说她儿子应当在床上躺着,因为那时已经快到下午十点钟了。建德说他并没有病,不过前两天身上有点不舒服,向学校告了几天假罢了。其实他是恋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一踏进厅堂,便见雅言迎出来,建德对他母亲说,亏得他的未婚妻每日来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这教玉官感激到了不得,建德顺即请求择日完婚,他用许多理由把母亲说动了,杏官也没异议,于是玉官把她的积金提些出来,一面请教会调她回来城里工作,等过一年半载再回原任。 举行婚礼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师念圣经祈祷,祝福,所有应有的礼节一一行过。回到家中,她想着儿子和新妇当向她磕头,那里想到他们只向她弯了弯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晓得那是什么礼,还是杏官伶俐,对她说,教会的信条记载过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礼。玉官心想,想不到教会对于拜跪看得那么严重,祖先不能拜已经是不妥,现在连父母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礼了!她以为儿子完婚不拜祖先总是不对的。第四天一早趁着建德和雅言出门拜客的时候,她把神主请下来,叩拜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一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五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来。 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他的年纪不过是十,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去当牧师。于是在他毕业中学之后,便被送到一个神学校去,牧师又劝玉官说,不要对于建德的将来太失望。他也许不能满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应当要求一个更高的理想,活在理论的世界里。 玉官自从建德进神学校以后,仍旧下乡去布道,只留着雅言在家。她的私积为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来,那怨恨便飞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来,媳妇虽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总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气,不晓得暗地里哭了多少次。这样下去,两人的感情便随日丧失,竟然交口对骂起来。在玉官看来,媳妇当然是不孝,她想无论叫谁来评判,也要判雅言为不孝,可是她没想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儿子并不这样想;第二,她的亲家母也没以她的女儿为不然。她儿子一从学校回来,她没别的话,一切怨恶的箭都向雅言发射,射得她体无完肤。儿子听得受不了,教她装聋扮哑,这样倒使他母亲把他也骂个臭,说他不长进,听媳妇的话,同媳妇一鼻孔出气,合谋要气死她。建德在家里,最使她忿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里与儿子密谈。她想,儿媳妇若非淫荡,便是长舌,这于家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无利。到亲家母那里去分会罢,她在气不过的时候,总是这样想。可是一到杏官那里,她都没得着同情的解答。她若说雅言亲匿丈夫不招呼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轻的夫妇应当那样,因为《圣经》说,夫妇应当合为一体,况且她女儿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个时候,玉官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没开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说她如果是眼红儿媳妇与儿子亲密,把她撇在一边,没人来理,为何不去改嫁?她又劝玉官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为女儿已经有娠,万一有什么差错,她是不答应的。这把玉官气得捶胸大哭,伸过手来,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脸上。这样的“断然处置”,当然不能使杏官忍受,两个女人在紧张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战。 交了两三手,杏官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她身为布道家,不能这般任性,玉官羞得满脸涨热,心里的难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间最酷的刑罚。她坐在一边喘气,眼泪源源地滴在襟前。惭愧的小心情迫着她向杏官求饶恕,杏官当下又安慰了她几句,她将她自己作比,说她把丈夫丢了,把一个女儿丢了,也是这样过活,万事都依赖上天,随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寻求自己的享乐受用,名誉恭敬,如她心里想着子女无论如何是孝顺的,他们也自然地不给她气受了。 玉官出了杏官的门,心里仍然有无限的愧限。她还没看出那“理想”的意义,她仍然要求“现实”: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虽走着天路,却常在找着达到这目的人路。因为她不敢确断她是在正当的路程上走着,她想儿子和媳妇那样不理会她,将来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个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只是冷清的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世界里。富,贵,福,寿,康,宁,最少总得攀着一样。 到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雅言上前问好,她也没理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觉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从希望、理想,想到实际,使她感到她现在的工作也没意味。想透一点,甚至有点辜负良心。但是她又想回来,以为造就儿子的前程就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劳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业上一样,主人要她怎样做,她便怎样做,主人要她怎样说,她便怎样说。她是一个职业的妇人,不是一个尼姑。不过儿子是她的,如今他像是属于别的女人,不大受她统制,再也不需要她了。这使她的工作意义根本动摇。想来想去,还是得为自己想。从自己想到她的亡夫,从亡夫又想到陈廉。她想到陈廉,几乎把一切的苦恼都忘掉,好像他就是在黑洞里的一盏引路灯,随着它走,虽然旁的都看不见,却深信它一定可以引到一条出路。 她已决定辞掉女传道的职业,跟着陈廉在村里住。她想陈廉一定会答应的,因为写了一封没具理由的辞职书递给传道公会。洋姑娘来慰留她,问她到底为什么不满意,她只是说不出来。用女人的心来猜女人,说不出来的不过是一两件事而已。洋姑娘忖度玉官若非到乡下传教被不信的人们所侮辱,便是在陇陌间给暴徒伤害了她的清白,这个,除掉祈祷以外,绝不能对外人声张。她们祷告了半天,却也没什么结果,洋姑娘还是劝她权且担任下去,等公会开会来讨论。 她回到锦鲤,一心要同陈廉说她这一点心事。因为离社几十里的一个村庄演戏赛会,陈廉到那戏台下卖卤味去了。等了一天,两天,他都没回来,以致她的心情时刻在转动着。 五六天后,醮打完了,陈廉赚了些钱,很高兴地回到社里。他做了许多年的买卖,身边有了够上置几十亩地的积蓄,都放在镇上生利。大王庙口那棵樟树有一条很粗的根露出地面一尺多高,往来的人们每坐在那上头歇息,玉官出外回来也常坐在那里与陈廉闲谈。听着隔溪的鸟声很可以使人忘却疲倦,他坐在那里正计算着日间的收入,抬头看见玉官立即让坐,说了许多间话,渐次谈到他们俩人结合的事。这在陈廉方面是一件可诧异的事,吃教人愿意嫁给世俗人。但是玉官把她的真情说出来,说得陈廉也动了心。他说,若是彼此成亲,这社里是不能住的,他可以把积蓄提出来,一同到南洋去做小买卖。 玉官一向不曾对陈廉说过她与家人不和的事情。陈廉是十几年没到过城里去,所以玉官的实在光景,他也不大明瞭。还是他自己对玉官说,他从前也住在城里,因为犯了些事,逃到锦鲤来。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玉官心里想,那不就是杏官的事情吗?她嘴里虽没说出来,从他说的妻子姓金、有两个女儿的话推想起来,不是杏官是谁?玉官独自忖度半晌,一言不发。陈廉看她发愣,以为是计划到南洋的事情,也不细细问她。至终玉官站起来告诉他,彼此仔细想过,再作最后的决定,她快快地回到教堂,心里盘算:这事是问明白好呢?还是由它呢? 陈廉本是个极反对信洋教的,自从在村里与玉官认识以后,态度便渐渐变了,他虽不接近教会,然而一见玉官,每至谈到不知时辰。他常说他从前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打人;自来到乡间,性格便醇了许多;自与玉官相识以后,更善得像羔羊一般,玉官到底有什么法力能够吸引他,旁人也不得而知。他安分营生,从来没曾与人动过口角,所有的村人都看他是个老实人。与玉官结婚原不是他的奢望,因为玉官的要求,他也就不加考虑地答允。但从玉官怀疑他是杏官的逃夫以后,心里已冷了七八分。她没敢把杏官与她的关系说出,也许是以为到南洋结婚还有考虑的余地。 雅言分娩的日期近了,杏官只忙着做外孙的衣帽,没工夫顾别的。玉官辞职的事,她一点也不理会,建德也从学校回来照料,到时请了一个西法接生婆来,玉官心里是随便请个本地的吉祥姥姥,所花的当要比用洋法、带着钳子、叉子的接生婆省得多。不过她这几个月来的心事大变,什么事都不愿意主张,一心只等着公会准她辞职,她再改嫁。生产的一切只得由着杏官照料,接生婆足足闹了一天也没把婴儿抱下来,雅言是痛得冒出一头冷汗。全家的人也都急得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到深夜,一个男婴堕了地,产母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大家忙着照料婴儿,竟没觉得雅言的灵魂已离开躯壳。玉官摩摩雅言的心头还热,可是呼吸已经停了,不由得大叫。个个看见这样,也都随着狂叫一阵,至终认定是没希望。接生婆也没法子,口中喃喃,一半像祈祷,一半像自白,杏官是哭得死去活来,玉官是眼瞪瞪说不出一句话,枯坐在一边,建德也只顾擦着眼泪。第二天早晨,他便出门去办一切应办的事。全家忙了好几天,才把丧事弄停妥了,孩儿由杏官看护,抱回外家去。 媳妇死了以后,玉官对着建德像恢复了从前一切的希望,自古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主”,也许家里没有两个女人,婆媳对奏的交响乐作不起来,多有清静的时间教她默想。她现在也不觉得再醮是需要,反而有了祖母的心情,她算算自己的年纪是四十二三,虽然现不出十分老,可是已有孙子。一个祖母还要嫁给一个后祖父么?她想到这里也不觉失笑。她还是安心做她的事,栽培儿子,接受了教会的慰留。 她觉得对陈廉不住,想把杏官的近况告诉他,但没预备好要说的话。同时她又不敢告诉杏官,怕杏官酸性发作起来,奚落她几句,反倒不好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六 自从雅言去世以后,教会便把玉官调回城里,乡间的工作暂时派别人去替代,为的是给她一点时间来照料孙儿。建德这时候也在神学校毕业了,教会一时没有相当的位置安置他,校长因为爱惜他的才学,便把他送到美国再求深造,玉官年中也张罗些钱寄去给他。她的景况虽然比前更苦,精神却是很活泼的。 流水账一般的年月一页一页地翻得很快,她的孙儿天锡也渐次长大了。教会仍旧派她到锦鲤和附近的乡间去工作,可是垂老的心情再也不向陈廉开放了。陈廉对于从前彼此所计划的事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何况已经隔了许多年,情感也就随着冷下去。他在城里自己开了一间小肉铺子,除非是收账或定货,轻易不到锦鲤来,彼此见面的机会越少。 欧洲的大战,使教会在乡间的工作不如从前那么顺利。这情形到处都可以看出来。因为一方面出钱的母会大减布道的经费,一方面是反对基督教的人们因为回教的民族自相残杀,更得着理论的根据。接着又来了种种主义,如国家主义、等等运动,从都市传到乡间,从口讲达到身行。这是社会制度上一场大风雨,思想上一度大波澜,区区的玉官虽有小聪明,也挡不住这新潮的激荡。乡间的小学教师时常与她辩论,有时辩到使她结舌无言,只有闭目祈祷。其实她对于她自己的信仰,如说摇动是太重的话,最少可以说是弄不清楚。她也不大想做传道,一心只等建德回来,若能给她一个恬静安适的生活,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建德一去便是年,战后的美国,男女是天天狂欢着的。他很羡慕这种生活,到了该回国的年限也不愿意回来。在最后一二年间,他不再向母亲要钱,因为他每月有点小小的入款,是由辅助一位牧师记账得来的工资。在留学生当中,他算是很能办事的一个。 在一个社交的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南京的女学生黄安妮,建德与她一见面,便如前好几生的相识,彼此互相羡慕。安妮家里只有一位母亲,父亲留下的一大桩财产都是用母亲和她名字存在银行里。要说她学的是什么,却很难说,因为她的兴趣是常改变的。她学过一年多的文学,又改习家庭经济。不久厌恶了,又改学绘画,由绘画又改习音乐,因为她受不了野外的日光。由音乐又改习哲学,因为美学是哲学的一部门。太高深的学问又使她头痛,至终又改习政治。在美国,她也算是老资格,谁都知道她。缺德的同学给她起个外号叫“学园里的黄蝴蝶”,但也有许多故意表示亲切的同学管她叫安妮,她对人们怎样称呼她都不在意,因为她是蝴蝶,同时也是花;是艺术家,同时也是政治家。当她是花的时候,其它的蝴蝶都先后地拥护着她,追随着她,向她表示这样那样。她常转变的学业,使她滞留在外国,转眼间已到了四七年华。不回国也不要紧,反正她不必为生活着急。在外国有受用处,便尽量受用,什么野球会、麻雀会、晚餐会、跳舞会,乃至“公难尾巴会”,她都有份,而且忙个不了。 建德是她意中人之一,她觉得他的性情与她非常相投。自从相识以后,二人常是如影随形,分离不开。有一次,他接到杏官一封信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亲戚的女儿。她说得天仙不如那位小姐的美丽,希望建德同意与她订婚。建德把信拿给安妮看,安妮大半天也没说半句话。这个使建德理会她是属意于他,越发与她亲密起来。 玉官知道儿子在外国已经有了女朋友,心里虽然高兴,只是为他不回来着急。她也常接建德的信说起安妮怎样怎样好,有时也附寄上二人同拍的照片。她看了自然很开心,早忘掉从前与雅言的淘气,心境比前好得多。建德年来不要她再寄钱去使用,身边的积蓄也渐次丰裕起来。天锡仍在杏官家住着,虽然到小学去念书,因为外祖母非常溺爱他,一早出门,便不定到那里去玩,到放学的时候才回来。学校报告他旷课,杏官也不去理会。玉官从乡间回家,最多也不过是十天八天,那里顾到孙子的功课。 天锡在学校里简直就是花果山的小猴王,爬墙上树,钻洞揭瓦,无所不为,先生也没奈他何。有一次他与一个小同学到郊外一座荒废的玄元观去,上了神座,要把偶像头上戴的冕旒摘下来玩,神像拱着双手捧着玉圭看来是非常庄严的。他们攀到袖子,不提防那两只泥手连袖子塌了下来,好像是神君显灵把他们推到地下的光景。他的脑袋磕在龛栏上,血流不止。那小同学却只擦破了皮,他把书包打开,拿出几张竹纸,忙忙地捂在天锡头上,不到一分钟,满都红了,于是又加上几张,脱下汗衫加裹得紧紧地,才稍微好一点。他们且不回家,还在庙里穿来穿去,那玄元观在几十年前是一座香火很盛的庙宇,后来因为各乡连年闹兵,外处侨居在城里的,人死了不能就葬,都把灵柩停厝在那里,传说那里的幽鬼很猛烈,所以连乞丐都不敢在里头歇宿。各间屋子除掉满布木板长箱以外,一个人都没有,门窗早教人拉去做火烧了。 小同学自己到后院去,试要找出什么好玩的东西。天锡却因头痛,抱着脑袋坐在大门的槛上等他。等了一回,忽然听见一声巨响从后院发出来。他赶紧进去,看见小同学躺在血泊当中,眼瞪瞪,说不出话来。他也莫名其妙,直去扶那孩子。孩子已经断了气,走不动,反染得他一身都是血。无可奈何,天锡只得把尸首撂在地下,脸青青地溜出庙门。 天锡不敢迳自回家,只在树林里坐着,直等到斜阳没后,家家灯火闪烁到他眼前,才颓唐地踱进城去。一进家门,杏官看见他一身血渍,当然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天锡不敢说别的,只说在外头摔了一交,把头摔破了。杏官少不了一面骂,一面忙去舀水替他洗头面手脚,换上衣服,端上吃的。在放学后,天锡每得在外头玩到很晚才回家,所以常是吃完就睡。 过了两天,城里哄传玄元观里出了命案,引得一般不投稿的新闻访员,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赶出城去看热闹,不到半天工夫,玄元观直像开了庙会,早有十几担卖花生汤、油炸脍、芝麻糖的排在那里。庙门口已有几个兵士把守住,不许闲人进去。人们把那几个兵士团团围住,好像来到只为看看他们似地。不一会,人们在喝让道的声中分出一条小道,县长持着手杖和他的公人大摇大摆地来到庙门口。兵士举枪立正,行礼,煞是威风,在场有些老百姓看见这种神气,恐怕要想自己将来死的时候也得请一位官员来验尸,才可以引得许多人来增光闾里。县长进到后院,用香帕掩着鼻子,略为问了几句,仵作照例也报告些死者的状态。几个公人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看见离尸首下远的一个灵柩底盖板是斜放着,没有盖严,便上前去检验。也一掀开棺盖,便看见里头全是军人,还有许多炸弹,不由嚷了一声“炸弹呀!”那县长是最怕这样东西的,一听见他嚷,吓得扔了手杖,撒开腿望庙门外直奔,一般民众见县长直在人丛中乱窜,也各自分头狂奔。有些以为是白日闹鬼,有些以为是县长着魔,有些是莫名其妙,看见人家乱跑,也跟着乱跑一阵。 县长走了很远,才教几个公人把他扶住,请他先回衙门去,再请司令部派军队去搜查。原来近几个月间,县里常发见私藏军火的地方,闾中也找出画上镰刀、铁锤的红旗。军政人员也不知道那是代表什么,见了军火,只乐得没收,其余的都不去理会它们。庙外还是围满了群众,个个都昂着头,望这里,望那里,好像等待什么奇迹的出现一般。忽听见远地嚷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带着整齐的脚音,越来越近。大家知道是兵队来了,急忙让道,兵士们进到庙里,把发现的枪支炸弹等物分帮运进城里。 仵作把尸验完,出到庙门口,围着他的群众,忙问死的是什么人。他把死者模样、服饰,略略说出,不到片刻工夫都传开了。当时有一个妇人大啼大哭,闯进庙里,口里不住地叫“儿,心肝,肉”她断定是贼人把她儿子害死,非要把凶手找出来不可。那时兵士们已经回去了,随着进去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劝她快到县衙去报案的,有劝她出花红缉凶的。她哭得死去活来,直说要到小学校去质问校长。公人把她带到衙门里,替她写状,县长稍为问了几句话,便命人送她回家。 好几天的调查,搔动了全城的人。杏官被校长召去问话,才知道玄元观的命案与天锡有关,回来细细地问孙子,果然。她立刻带着天锡去找洋牧师,说明原委。洋牧师劝他自首去,说这事于他一点过失也没有。杏官想想也是道理,于是忙带着孙子去找校长,求他做过保证。校长却劝她不要去惹官厅,一进衙门,是非是闹不清的,说不定要用三千两千才能洗刷干净,不如先请牧师到衙门去疏通一下,再定办法,杏官无奈,又去找洋牧师。到了县衙门,县长忙把他请到客厅去,一见天锡年纪并不大,不像个凶首,心里已想不追究,加上天锡自己说明那天的光景,命案一部分的情由就明白了。县长说他还得细细调查那些军火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与天锡和他的同学有关。洋牧师当然极力辩论天锡是个好孩子,请县长由他担保,随传随到,县长也就答应了。临出门时,听见衙门里的人说,月来四处的风声很紧,反对现政府的叛徒到处埋伏,那些军火当然是他们秘密存贮在那庙里的。他带天锡回到杏官家里,把一切的情形都告诉了她。杏官听说大乱将到,心里更加不安,等牧师去后,急急写了一封信给玉官,问她怎样打算。 玄元观发现军火的事,县里虽没查出什么头绪,但杏官听见街上有人说李建德曾做革命党,这事又与他女婿有关,莫非就是他运的。事情又凑巧得很,在兵士运回去的军火当中,发现了有些贴上李字第几号的字条。他们正在研究这“李”字是什么意思。天锡被传到营里问了好些次,终不能证明他知道其中的底细。谁也不知道那些假棺木是从那里、在什么时候停在庙里,天锡也是偶然和同学到那里玩,他家里和常到的地方也没一点与军火相关的痕迹。为避祸起见,杏官在神不知鬼不的觉一个早晨,带着天锡悄悄地离开县城,到口岸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七 玉官传教的区域已不像往年那么平静,早晚牛羊牟牟于于声音常从参着军号战鼓的杂响。什么警备令和戒严令,一两个月中总会来几次。陈总司令退出福建以后,兵队随地扎营是好几年来常见的事,玉官和其他民众一样,不加注意。 自从接到杏官报告天锡的事以后,她一心想回城里去看看,那几天是她在乡间布道的期间,好容易把礼拜天忙过了,想在星期以前赶到锦鲤过夜,第二天一早赶程回家,不料还没看见大王庙,前路已有几个行人回头走。他们说大路上有许多臂缠红布的兵士把住,无论是谁都不许通行。玉官不得已,只得折回,到一个小村里。那里有一家信教的农夫,因为地方不多,他把玉官安置在稻草房里。她闻着稻草房附近的粪堆和茅厕的气味已经不大受得住,又加上大大小小的老鼠,穿出窜进像没理会她也在里头似地。她心里断定,凡老鼠自由来往的屋里必定是有鬼的。不过她已得到陈廉防鬼的补术,把《圣经》和《易经》放在身边,放心躺在稻草上。治鬼虽有妙术,避臭却无奇方,玉官好容易到夜深了才合得眼睛睡着了。 她在梦中觉得有枪声和许多人的脚步声、吵嚷声,睁开眼已看见离她不远的稻草已经着了火,她无暇思索那是子弹引的火还是人放的火,扯起衣裙,望外便跑,那时已过夜半,全村都在火光里照着。她想事情是凶多吉少,不如逃到瓜田边那座看守棚去躲避一下。棚里的人已不在,她钻进去蹲着,心里非常害怕,闭着眼睛求上帝,睁着眼睛求祖宗。村里的人声夹着火焰四处发射,原来一队臂缠红布的兵到村里掳人。村里的人早就听闻数年来中国各地“闹兵”的事情。他们也知道有一种军队叫做“土共”,其他还有“红军”,“苏维埃军”等名目。但土与非土到底有什么分别,他们说不出来;他们只从行为来判断,凡是焚掠村庄,掳人勒索,不顾群众的安全与利益行为和强盗一般的,他们便叫那些人做土共。这次来的大概也是土共,因为他们在村里足足掳掠了一夜。玉官在棚里没敢闭眼睛,直等到天亮。看守棚只是一片竹篷罩成的一个圆穹,两头没什么遮拦,她若不出来,往来的人必要看见她。她想,还是赶回锦鲤去再作计较,可是走不多远,就被几个开路先锋断道无帅拦住。 她成了那队戴黑帽缠红布的军队的俘虏,被送到另一个村里。被掳来的妇女都聚在一处,有许多是玉官认识的。纷乱了几天,各人都派上一种工作。所谓工作是浣洗,缝补,炊煮等等,玉官是专管缝补的,那队人马的破衣烂帽特别多,把她两只手忙得发颤,到连针也拿得像铜柱一样重才勉强歇,这样的生活于她算是破天荒第一遭。自从当了传教士以后,她的生活的单调,天天循规蹈矩地生活着,没人催促她,也没人监视她。如今却是相反,生活直如囚徒一般,她怀念着在外国的儿子和城里的小孙,又想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场大难。她没有别的方法,流出几行泪就当安慰了自己。 有十几天的工夫在村外开了仗,缠红布的人们被打死了不少。他们退到村里,把轻重及其它一切货宝匆忙地收拾起来,齐向村后二十多里的密林退却。村中的男女丁口,马牛羊鸡犬豖,能带的也都得跟着他们走,一时人畜的号叫声响入云际,因为谁也不愿意跟他们做这样危险的旅行,可也没法摆脱。全村顿然显得像死寂的废墟,所剩的只有十几个老公公老婆婆,婴孩能走路也得随着走,在怀抱的就由各人母亲决断,不能带或不愿带的可以扔在路边,或留在村里。受伤的战士走不动的也被打死,因为怕被敌方掳去受刑逼供。 走了七八里路,队长忽然发现一张非常重要的地图和一本编号名册留在村里被打死的一个领队的身上。那是最重要的文件,绝对不能遗失,更不能落在敌人手里。队长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扮成夫妇回去搜寻。玉官早想找机会逃脱,便即自告奋勇。她说,她认识几条小捷径,可以很迅速回来。同行的男子是“老同志”,一路监视着玉官,半步也不肯放松,从小道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村外。那时官兵还没来到,但隔着篱笆,那人已听见村里那几个剩下的老人在骂他们是土匪,官兵一来要怎样做他们的引导。玉官于是教那人就在竹阴底下等着,怕他进去不方便。那人把死者记在臂上的号数告诉她,由她自己进去。玉官本来是想一进村里便躲起来的,继而想到那人身边有枪,若等急了,必会自己进来,岂不又是血斗?她于是按着号数找寻,果然在路边一具尸首的衣袋里找出他们所要的文件。那时全村只是卧着凌乱的尸体和破碎的军需品,各家的门户都关得严严地。玉官在道上来回走了些时候,也没见人。她带着文件到林底下,交给那人,教他飞步向前走,说她走不动,随后跟着来。那人得着地图名册也自很满足,不顾一切地撒开腿便跑。玉官见那人走远了,且自回到村里。她想,那里不能久停,于是沿着田边的小径,向着锦鲤社投奔。 她那一双改组派的尖长脚,要手里的洋伞来扶持才能放步的,如今还得在小径上跋涉,所以更显得蹒跚可怜。好容易走到社口,又被两个灰衣军士拦住。他们不由分说,把她带到营长帐前。营长便命把她发落,颜色好像大失所望。他们都是外省人,说的话,玉官一句也不懂。两个兵士把她领到一间大屋子里,她认得是社里祠堂后院的厢房,那前院还有兵一小队驻扎着,她对二人说,是住在巷尾那间福音堂里,但说来说去,都说不清。他们也不懂得她的话,在屋里已有个女人,有在一边啼哭的,有坐着发愣的,也有些像不很关心的。玉官想着,这大概也是拉来替兵士们缝补衣服的罢。 原来在用武之地,军队的纪律若是差一点,必有两件事情是他们尽先要办的:第一件是点点当地有多少粮食,第二是数数有多少妇女。没有粮食和妇女,仗是不能打的,几个妇女一见玉官进来都围着她哭,要她搭救。玉官在那里工作那么些年,自然个个认得,但她也是女子,自己也没把握。前些日子在那一村被逮的时候,她也承认过自己是教徒,结果是被打了几个耳光,被骂了几句“帝国主义走狗”,所以对于用教会的名义,她有点胆怯。妇女当中有一个是由玉官引进教的,反劝玉官在危难时不要舍弃她的上帝。她从袖里取出一本《圣经》交给玉官,说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就带着那本书,请她翻开选一两节给大家讲讲。这话打中了玉官的心坎,于是从她手里把《圣经》接过来,自己慎重地念了几遍。 黄昏过后,各人啖了些粥水,玉官便要大家开始唱圣诗,祈祷,她翻开群众中惟一的《圣经》,拣出一章来念,一时全屋里显得很严肃。她越讲越起劲,劝大家要镇定,不要临难慌张,好像大家都预备着见危授命的神情。玉官自己也觉得刚强起来,心里想着所信的教也是常教人为义舍命。她讲过又唱,唱完又解,解完又祈祷,觉得大家像在当日罗马的斗场等待野兽来吃她们一般。这样把时间严肃地磨了几点钟,大约在九点钟后,几个兵士推进门来,就像饿虎扑食一般,个个动手来拉妇人们,笑嘻嘻地要望门外走。玉官因为挨着墙站着,没等来抓她便嚷起来。她叫所有的人停住,讲了一片“人都是兄弟姊妹,要彼此相爱,不得无礼”的道理。兵士中虽有一两个懂得本地话,但多数是听不明白,不过教堂聚会的仪式,他们是知道的。其中还有曾在别处的教堂听过好些次道理的。玉官叫一个懂话的人同她传译,说得非常诚恳。她告诉他们淫掠是人间最大的罪恶。她告诉他们在教会里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她告诉他们凡动蛮力必死蛮力之下。她告诉他们,她们随时可以舍命。许多许多好教训都从她口里泻出,好像翻开一部宗教伦理大辞书一般。她也莫名其妙,越说越像有像舌头的火焰在身体里头燃烧着。那班兵士不知不觉地个个都松了手,把女人们放开。玉官又教大家都坐下,把本国传统的阴阳哲学如“敬祖利人是种福给子孙”、“淫人妻女自己妻女也淫于人”的话说了一大套。有些话沾染了新思想的说“饮食男女”原是本能,男子动起来要女子,也和饿的时候动起食欲要吃一般。玉官又开导他们说,那原是不错,只是吃也得吃得合乎正义;杀人来吃固然不成,就是抢人所有的来吃,也是自私自利,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吃法。要女人是应该的,不过用强迫的手段,将来必要受报应的。兵士们本是要来取乐的,在听玉官起头教训他们的时候,有些还说他们是来找开心,不是来教堂礼拜,可是十几分钟以后,他们越听越入耳,终于大家坐下,听着玉官和那些女教友唱诗。玉官教那些女人都叫兵士们做兄弟,也教兵士们叫她们为姊妹,还允许他们随时可以来谈话。他们来要她们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许无礼。有什么要缝补的,她们也乐意服劳。同时又劝他们也感化他们的同伴,不要来骚扰,正在大受感动的时候,又有另一批的兵士进来,说他们等得太久了,屋里那班受感化的兵士便叫他们也坐下,红过几乎动武的阶段,情形也和缓下去了。知道他们外面还有人等着,索性把门关起来,保护着那几个女人,果然门外不断敲门带骂的声音。门里的兵士成排站起来,把门顶住。乱了一夜,鸡已啼了。玉官教兵士们回帐幕去,又教其中的小头目去见营长,请他出一个不许奸淫妇女的手令。这事也不用经过什么困难就办到了,玉官想危险期已经过去。于是教同伴的妇女们随便休息,她心想昨夜就像遇见鬼,平时她想着《易经》的功效可以治死鬼,如今她却想着《新旧约圣书》倒可以治活鬼,她切意祈祷感谢了一回,也自躺下歇息。 祠堂的前门虽然有兵把着,但后门是常关着的,从后门的夹道转过一条小卷便是福音堂。玉官那里睡得着,她在想着黄昏一到,万一兵士们变了卦,那时怎办?她生来本是聪明,忽然便想起开了后门,带着那班妇女逃到那树起外国旗的教堂里。乡下的教堂就像洋道台衙门,谁敢胡乱撞进去?她立刻把意思告诉屋里的人,大家便抖擞起精神,先教玉官去把后门打开,然后回来领导她们。她把后门倒扣好,前门站岗的士兵还不知道。一进到福音堂便把大门关起,如约教看门的到营盘里问问有衣服要缝补的没有,说妇女们都在福音堂里。 她们在教堂里安住了七八天,兵士没敢去作非法的骚扰,可是拿衣服去缝补的和到堂里谈道的也不少。玉官惦念她的孙子,想着家里的人知道她被土共掳去,一定也很悬念,便向众妇女辞别,把保护的责任交给住在福音堂里的职员。她出了村门,经过大王庙,见庙口一个哨兵在那里踱来踱去,她给哨兵打个招呼,那兵已经知道她是社里的女教士,也没上前盘问她。过了桥,慢踱到镇上,偶然想起陈廉许久没相见了。一打听,才知道前些日子闹共的时候,他把肉店收起来,带着老本“过番”去了,过番是到南洋去的意思,镇里的人告诉她说陈廉没留下地址,只知道他是往婆罗洲的一个埠头去。玉官本来怀疑陈廉便是金杏的男人,想把事由向他说明,希望他回家完聚的;如今听见他出洋去了,心里却为金杏难过,因为她几乎得着他,又丢失了他。莫名其妙的失意,伴着她慢慢地在大道上走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八 城里的风声比郊外更紧,许多殷实的住户都预先知道大乱将至,迁避到别处去。玉官回到家门,见门已倒扣起来,便往教堂去打听究竟。看堂的把钥匙交给她,说金杏早已同天锡到通商口岸避乱去了。看堂的还告诉她,城里有些人传她失踪,也有些说她被杀的。她只得暂时回家歇息,再作计较。 不到几天工夫,官兵从锦鲤一带退回城中。再过几天,又不知退到那里去,那缠红布的兵队没有耗费一颗子弹安然地占领了城郊一带的土地。民众说起来,也变得真快,在四十八点钟内,满城都是红旗招展,街上有宣传队、服务队、保卫队等等。于是投机的地痞和学棍们都讲起全民革命,不成腔调的国际歌,也从他们口里唱出来了。这班新兴的或小一号的土劣把老字号的土劣结果了不少,可以说是稍快人心。但是一般民众的愉快还没达到尽头,愤恨又接着发生出来。他们不愿意把房契交出,也不懂得听“把群众组织起来”,“拥护苏军”,这一类的话。不过愿意尽管不愿意,不懂尽管不懂,房契一样地要交出来,组织还得去组织。全城的男子都派上了工作,据他们说是更基本的,然而门道甚多,难以遍举。 因为妇女都有特殊工作,城中许多女人能逃的早已逃走了。玉官澹定一点,没往别处去,当然也被征到妇女工作的地方去。她一进门便被那守门的兵士向上官告发,说她是前次在锦鲤社通敌逃走的罪犯,领队的不由分诉便把她送到司令部去,玉官用她的利嘴来为自己辩护,才落得一个游街示众的刑罚。自从在锦鲤那一夜用道理感化那班兵士以后,她深信她的上帝能够保护她,一听见要把她游刑,心里反为坦然,毫无畏惧。当下司令部的同志们把一顶圆锥形的纸帽子戴在她头上,一件用麻布口袋改造的背心套在她身上。纸帽上画着十字架,两边各写一行“帝国主义走狗”,背心上的装饰也是如此。“帝国主义走狗”是另一宗教的六字真言,玉官当然不懂得其中的奥旨。她在道上,心里想着这是侮辱她的信仰,她自己是清白的。她低着头任人拥着她,随着她,与围着她的人们侮辱,心里只想着她自己的事。她想,自己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建德已经留学好些年,也已二十六七了,不久回来,便可以替她工作,她便可以歇息。想到极乐处,无意喊出“啊哩流也”,把守兵吓了一跳,以为他是骂人,伸出手来就给她一巴掌。挨打是她日来尝惯的,所以她没有显出特别痛楚,反而喊了几声“啊哩流也”! 第二天的游刑刚要开始,一出衙门口便接到特赦的命令,玉官被释,心境仍如昨天的光景,带着一副肿脸和一双乏腿慢慢地踱回家。家里,什么东西都被人搬走了,满地的树叶和搬剩的破烂东西,她也不去理会,只是急忙地走进厅中,仰望见梁上,那些神主还在悬着,一口气才喘出来。在墙边,只剩下两条合起来一共五条腿的板凳。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赶紧到厨房灶下,掀开一块破砖,伸手进去,把两个大扑满掏了出来,脸上才显着欣慰的样子。她要再伸手进去,忽然晕倒在地上。 不晓得经过多少时间,玉官才从昏朦中醒过来。她又渴又饿,两脚又乏到动不得,便就爬到缸边掬了一掬水送到口里,又靠在缸边一会,然后站起来。到米瓮边,掀开盖子一看,只剩下一点粘在缸底边的糠。挂在窗口的,还有两三条半干的葱和一颗大蒜头。在壁橱里,她取出一个旧饼干盒,盖是没有了,盒里还有些老鼠吃过的饼屑,此外什么都没有了。她吃了些饼屑,觉得气力渐渐复元,于是又到灶边,打破了一个扑满,把其余的仍旧放回原处。她把钱数好,放在灶头,再去舀了一盆水洗脸,打算上街买一点东西吃。走到院子,见地上留着一封信,她以为是她儿子建德写来的,不由得满心欢喜,俯着身子去捡起来。正要拆开看时,听见门外有人很急地叫着“嫂嫂,嫂嫂”。 玉官把信揣在怀里,忙着出去答应时,那人已跨过门槛踏进来。她见那人是穿一身黑布军服,臂上缠着一条红布徽识,头上戴着一顶土制的军帽,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楞了一会,她才问他是干什么,来找的是谁。那人现出笑容,表示他没有恶意,一面迈步到堂上,一面说他就是当年的小叔子李粪扫,可是他现在的官名是李慕宁了。他说他现在是苏区政府的重要职员,昨天晚上刚到,就打听她的下落,早晨的特赦还是他讲的人情,玉官只有说些感激的话。她心里存着许多事情要问他,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提起。她请慕宁坐在那条三脚板凳上,声明过那是她家里剩下最好的家具。问起他“苏区政府”是什么意思,他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一套一套地搬,从玉官一句也听不懂的情形看来,他也许已经成为半个文人或完全学者。但她心里想这恐怕又是另一种洋教。其实慕宁也不是真懂得,除了几个名词以外,政治经济的奥义,大概也是一知半解。玉官不配与他谈论那关系国家大计的政论,他也不配与玉官解说,话门当然要从另一方面开展。慕宁在过去三十多年所经历的事情也不少,还是报告报告自己的事比较能着边际。他把手里那一包东西递给玉官,说是吃的东西。玉官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乡下某地最有名的“马蹄酥”。她一连就吃了二十个,心里非常感激。她觉得小叔子的人情世故比以前懂得透澈,谈吐也不粗鲁,真想不到人世能把他磨练到这步田地。 玉官并没敢问他当日把杏官的女儿雅丽抱到那里去,倒是他自己一五一十地说了些。他说在苏松太道台衙门里当差以后,又被保送到直隶将弁学堂去当学生。毕业后便随着一个标统做了许久的哨官。革命后跟着人入这党,入那党,倒这个,倒那个,至终也倒了自己,压碎自己的地盘。无可奈何改了一个名字,又是一个名字,不晓得经过多少次,才入深山组织政府。这次他便是从山里出来,与从锦鲤的同志在城里会师,同出发到别处去。他说“红军”的名目于他最合适,于是采用了,其实是彼此绝不相干,这也是所谓士共的由来。 雅丽的下落又怎样?慕宁也很爽直,一起给她报告出来。他说,在革命前不久,那位老道台才由粮道又调任海关道,很发了些财。他有时也用叔叔的名义去看雅丽,所以两家还有些来往。革命后,那老道台就在上海摇身一变而成亡国遗老。他呢,也是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不入八分的开国元勋。亡国遗老与开国元勋照例当有产业置在租借地或租界里头,照便应有金镑钱票存在外国银行里头。初时慕宁有这些,经不起几次的查抄与没收,弄得他到现在要回到民间去。至于雅丽的义父,是过着安定的日子。他们没有亲生的女子,两个老夫妇只守着她,爱护备至,雅丽从小就在上海入学。她的义父是崇拜西洋文明不过的人,非要她专学英文不可。她在那间教会办的女学堂,果然学得满口洋话,满身外国习气,吃要吃外国的,穿要穿外国的,用要用外国的,好像外国教会与洋行订过合同一般,教会学堂做广告,洋行卖现货。慕宁说,在他丢了地盘回到南方以前,那老道台便去世了,一大桩的财产在老太太手里,将来自然也是女儿的,雅丽在毕业后便到美国去留学。此后的事情,也就不知道了。他只知道她从小就不叫雅丽,在洋学堂里换的怪名字,他也叫不上来。他又告诉玉官,切不可把雅丽的下落说给杏官知道,因为她知道她的幸福就全消失了。他也不要玉官告诉杏官说李慕宁便是从前粪扫的化身。他心里想着到雅丽承受那几万财产的时候,他也可以用叔叔的名义,问她要一万八千使使。 玉官问他这么些年当然已经有了弟妇和侄儿女,慕宁摇摇头像是说没有,可又接着说他那年在河南的时候曾娶过一个太太。女人们是最喜欢打听别人的家世的,玉官当然要问那位婶子是什么人家的女儿。慕宁回答说她父亲是一个农人,欠下公教会的钱,连本带利算起,就使他把二十几亩地变卖尽了也不够还。放重利的神父却是个慈善家,他许这老农和全家人入教,便可以捐免了他的债,老头子不得已入了教。不过祖先的坟墓就在自己的田地里,入教以后,就不像以前那么拜法,觉得怪对祖先不起的。在礼拜的时候,神父教他念天主经,他记不得,每用太阳经来替代。有一次给神父发现了,说了他一顿,但他至终不明白为什么太阳经念不得。又每进教堂,神父教他“领圣体”的时候,都使他想不透一块薄薄的饼,不甜,不辣,一经过神父口中念念咒语,便立刻化成神肉,教他闭着眼睛,把那块神秘的神肉塞进他口里的神妙意义。他觉得这是当面撒谎,因而疑心神父什么特别作用,是要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或心肝挖去做洋药材呢?或是要把他的魂魄勾掉呢?他越想越疑心那象征的吃人肉行为一定更有深义存在,不然为什么肯白白免了他几百块钱的债?他越想越怕,宁愿把一个女儿变卖了来还债,于是这件事情展转游行到慕宁的军营。他是个长官,当然讨得起一个老婆,何况情形又那么可怜,便花了三百块钱财礼,娶了大姑娘过来当太太。他说他老丈人万万感激他,当他是大恩人,不敢看他是女婿。革命后还随他上了儿任,享过些时老福,可惜前几年太太死了,老头子也跟着郁郁而亡,太太也没生过一男半女,所以现在还是个老鳏。 玉官问他的军队中人为什么反对宗教,没收人家的财产。慕宁便又照他常从反对宗教的书报中摘出的那套老话复述一遍。他说,近代的评论都以为基督教是建立在一个非常贫弱而不合理的神学基础上,专靠着保守的惯例与严格的组织来维持它的势力。人们不愿意思想,便随着惯例与组织漂荡。这于新政治、社会、经济等的设施是很大的阻碍,所以不能不反对,何况它还有别的势力夹在里头。玉官虽然不以为然,可也没话辩驳。他又告诉玉官他们计划攻打这附近的城邑已经很久,常从口岸把军火放在棺材里运到山里去。前些日子,有一批在玄元观被发现了,教他们损失了好些军实。他又说,不久他们又要出发到一个更重要的地方去。这是微露出他们守不住这个城市和过几天附近会有大战的意思。他站起来、与玉官告辞,说他就住在司令部里,以后有工夫必要常来看她。 把慕宁送出门之后,玉官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拆开一看,原来不是建德的,乃是杏官从鹭埠的租界寄来的。信里告诉她说天锡从楼上摔到地下,把腰骨摔断了。医生说情形很危险,教她立刻去照料。金杏寄信来的时候,大概不知道玉官正在受磨折。那封信好像是在她被逮的那一天到的。事情已经过了三四天,玉官想着几乎又晕过去了,逃得灾来遭了殃。她没敢埋怨天地,可是断定这是鬼魔相缠。 她顾不了许多,摒挡一切,赶到杏官寓所,一进门,便晕倒在地上。杏官急忙把她扶起来,看她没有什么气力,觉得她的病很厉害,也就送她到医院去。 匆匆地一个月又过去了,乡间还在乱着,从报章上,知李慕宁已经阵亡,玉官为这事暗地里也滴了几滴泪。她同天锡虽然出了医院,一时也不能回到老家去,只在杏官家里暂时住下。天锡的腰骨是不能复原的了,常常得用铁背心束着。这时她只盼着得到建德回国的信,天天到传教会的办事处去打听,什么事情都不介意。这样走了十几天,果然有消息了。洋牧师不很高兴,可也不能不安慰玉官。他说建德已经回来了,现在要往南京供职,不能回乡看望大家。玉官以为是教会派她儿子到那么远去,便埋怨教会不在事前与她商量。洋牧师解释他们并没派建德到南京去,他们还是盼着他回来主持城里的教会,不过不晓得他得了谁的帮助,把教会这些年来资助他的学费连本带利,一概还清。他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说他的兴趣改变了,他的人生观改变了,他现在要做官。学神学的可以做官,真不能不赞叹洋教育是万能万通。玉官早也知道她儿子的兴趣不在教会,她从那一年的革命运动早已看出,不过为履行牧师营救的条件,他不能不勉强学他所不感到兴趣的学科。她自然也是心里暗喜,因为儿子能得一官半职本来也是她的希望。洋牧师虽然说得建德多么对不住教会,发了许多许多的牢骚,她却没有一句为儿子抱歉的话说出来,反问她儿子现在是薪金多少,当什么官职。洋牧师只道他的外国官名,中国名称他的本地活先生没教过,所以说不出来。他只说是管地方事情的地方官,然而地方官当然是管地方事情的,到底是个什么官呢?牧师也解不清,他只将建德的英文信中所写出的官职指出给她看。 从那次夏令会以后,建德与安妮往来越密。安妮不喜欢他回国当牧师,屡次劝他改行。她家与许多政治当局有裙带关系,甚至有些还在用着她家的钱。只要她一开口,什么差使都可以委得出来。好在建德也很自量,他不敢求大职务,只要一个关于经济的委员会里服务,月薪是二百元左右。这比当传教士的收入要多出三分之二。不过物质的收获,于他并不算首要,他的最重要的责任是听安妮的话。安妮在他身上很有统制的力量。这力量能镇压母亲的慈爱,教会的恩惠。她替建德还清历年所用教会的费用,不但还利,并且捐了一笔大款修盖礼拜堂。她并不信教,更使建德觉得他是被赎出来的奴隶。他以为除掉与她结婚以外,再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报答。但这意见,两方都还未曾提起。 玉官不久也被建德接到南京去了。她把家乡的房子交给杏官管理,身边带着几只衣箱和久悬在梁上的神主,并残废的天锡。她以为儿子得着官职,都是安妮的力量,加以对于教会偿还和捐出许多钱,更使她感激安妮的慷慨,虽然没见过面,却已爱上了她。建德见她儿子老穿着一件铁背心,要扶着拐棍才能走路,动弹一点也不活泼,心里总有一点不高兴,老埋怨着他的丈母没有用心调护。玉官的身体,自从变乱受了磨折,心脏病时发时愈。她在平时精神还好,但不能过劳,否则心跳得很厉害。建德对于母亲是格外地敬爱,一切进项都归她保管,家里的一切都归她调度。生活虽然富裕,她还是那么琐碎,厨房、卧房、浴室、天井,没有一件她不亲自料理。她比家里两个佣人做的还要认真。不到三个月,已经换了六次厨师傅,四次娘姨,他们都嫌老太太厉害,做不下去。 母子同住在一问洋房里,倒也乐融融地。玉官一见建德从衙门回来,心里有时也会想起雅言。在天朗气清的时候,她也会忆起那死媳妇所做的一两件称心意的事,因而感叹起来,甚至于掉泪,儿子的续弦问题同时也萦迴在她心里。好几次想问他个详细,总没能得着建德确实意见,他只告诉她安妮的父亲是清朝的官,已经去世了。她家下有一个母亲,并无兄弟姊妹,财产却是不少,单就上海的地产就值得百万。玉官自然愿意儿子与安妮结婚,她一想起来自己便微微地笑,愉快的血液在她体内流行,使她几乎禁不起。建德常对他母亲说,安妮是个顶爱自由的女子,本来她可以与他一起回国,只因她还没有见过北冰洋和极光,想在天气热一点的时节,从加拿大去买一艘甲板船到那里去,过了冬天才回来。他们的事要等她回来才能知道,她没有意思要嫁给人也说不定。 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一年。残春过去,已入初夏,安妮果然来电说她已经动身回国。日子算好了,建德便到上海去接她,就住在她家里。在那里逗留了好几天,建德向她求婚,她不用考虑便点了头。她走进去,拿出从外洋买回来的结婚头纱来给建德看,说她早已预备着听他说出求婚的话。他们心中彼此默印了一会,才坐下商量结婚的时日、地点、仪式等等。安妮的主张便是大家的主张,这是当然的哩。她把结婚那天愿意办的事都安排停当,最后谈到婚后生活,安妮主张与玉官分居,她是一个小家庭的景慕者。 他们在上海办些婚仪上应备的东西,安妮发现了她从外洋带回来的头纱还比不上海市上所卖的那么时派,这大概是她在北冰洋的旅行太过长久,来不及看见新式货物。她不迟疑地又买上一条,她又强邀建德到那最上等的洋服店去做一套大礼服,所费几乎等于他的两个月薪俸。足足忙了几天,才放建德回南京去。 玉官知道儿子已经决定要与安妮结婚,愉快的心情顿然增长,可是在她最兴奋的时候建德才把婚后与她分居的话说出来。老太太一听便气得十指紧缩,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一副失望的神情又浮露在她脸上。她想,这也许是受革命潮流的影响。她先前的意识以为革命是:换一个政府;换一样装束;以后世故阅历深,又想革命是:换一个夫人或一个先生。但是现在更进一步了,连“糟糠”的母亲,也得换一个。她猜想建德在结婚以后要与他的丈母同住,心里已十分不平;建德又提到结婚的日期和地点,更使她觉得儿子凡事没与她商量,因为他们预定行礼的一天是建德的父亲的忌日。这一点因为阳历与阴历的相差,建德当然是不会记得。而且他家的祭忌至终是由玉官一人秘密地举行,玉官要他们改个日子,建德说那日子是安妮择的,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至于在上海行礼是因女家亲朋多,体面大,不能不将就,这也不能使玉官十分满意。她连叹了几口气,眼泪随着滴下来,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口中喃喃,不晓得喃些什么。 婚礼至终是按着预定的时间与地点举行,玉官在家只请出她丈夫的神主来,安在中堂,整整地哭了半天。一事不如意,事事都别扭,她闷坐在厅边发楞,好像全个世界都在反抗她。 第二天建德同新娘回来了,他把安妮介绍给他母亲,母亲非要她披起头纱来对她行最敬礼不可。她的理由是从前她做新娘时候,凤冠蟒袄总要穿戴三天。建德第一次结婚,一因家贫,仪文不能具备,二因在教堂行礼没有许多繁文礼节。现在的光景可不同了,建德已是做了官,应该排场排场。她却没理会洋派婚礼,一切完蛋糕分给贺客吃了之后,马上就把头纱除去,就是第二次结婚也未必再戴上它。建德给老太太讲理,越讲越使老人家不明白,不得已便求安妮顺从这一次,省得她老人家啼啼哭地。安妮只得穿上一身银色礼服,披起一条雪白的纱。纱是一份在身上两份在地上拖着,这在玉官眼里简直不顺。她身上一点颜色都没有,直像一个没着色的江西瓷人。玉官嫌白色不吉祥,最低限度,她也得披一条粉红纱出来。她在乡下见人披过粉红纱,以为这是有例可援。什么吉祥不吉祥且不用管,粉红纱压根儿就没有。安妮索性把头纱礼服都卸下来,回到房中生气,用外国话发牢骚,老太太也是一天没吃饭。她埋怨政府没规定一种婚礼必用的大红礼服,以致有这忤逆的行为。她希望政府宣布凡是学洋派披白头纱、不穿红礼眼的都不能算为合法的结婚。 第三天新婚夫妇要学人到庐山去度蜜月,安妮勉强出来与玉官辞行。玉官昨天没把她看得真,这次出门,她虽鼓着腮,眼睛却盯在安妮脸上。她觉得安妮有许多地方与雅言相仿佛,可是打扮得比谁都妖艳得多。在他们出门以后,老太太的气也渐渐平了。她想儿子和媳妇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们,意见不一致,也犯不上与他们赌气。她这样想,立时从心里高兴,喜容浮露出来。她把自己的卧房让出来,叫匠人来,把门窗墙壁修饰得俨然像一间新房。屋里的家私,她也为他们办妥,她完全是照着老办法,除去新房以外,别的屋子都是照旧,一滴灰水也没加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九 半个月以后,一对夫妇回来了。安妮一进屋里,便嫌家具村气太重,墙壁的颜色也不对。走到客厅,说客厅不时髦;走到厨房,嫌厨房不干净;走到那里,挑剔到那里。玉官只想望好里做,可是越做越讨嫌,至终决意不管,让安妮自己去布置。安妮把玉官安置在近厨房的小房间,建德觉得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教安妮不这样办,因为原来说定婚后是要分居的。 安妮不但不喜欢玉官,并也不喜欢天锡。玉官在几个月来仔细地打听安妮的来历,怀疑她便是那年被她小叔子抱走的雅丽;屡次要告诉她,那是她的骨肉,至终没有勇气说出来。婆媳的感情一向不曾有过,有时两人一天面对面坐着,彼此不说话。安妮对建德老是说洋话,玉官一句也听不懂。玉官对建德说的是家乡话,安妮也是一窍不通,两人的互相猜疑从这事由可以想像得出来,最使玉官不高兴的是安妮要管家。为这事情,安妮常用那副像挂在孝陵里的明太祖御容向着玉官。建德的入款以前是交给老太太的,自从结婚以后,依老太太的意见仍以由她管理为是。她以为别的都可退让,惟独叫她不理家事做闲人,她就断断不依。安妮只许给她每月几块钱零用,使她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她心想,纵然儿子因她的关系做了“党戚”,也不该这样待遇家长。 安妮越来越感觉到不能与老太太同住,时时催建德搬家。她常对丈夫骂老太太这“老蟑螂”,耗费食物讨人嫌。老太太在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纵然把委屈诉给人听,也没有可诉的。她到教堂去,教友不懂她的话;找牧师,牧师也不能为她出什么主意,只劝她顺应时代的潮流,将就一点。她气得连教堂都不去了。她想她所信的神也许是睡着了,不然为什么容孩子们这么猖狂。 还有一件事使玉官不愉快的,她要建德向政府请求一个好像“怀清望峻”一类的匾额,用来旌表寡妇的。建德在衙门,才干虽然平常,办事却很稳健。他想旌表节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玉官屡次对他要求找一个门径,他总说不行。无论他怎么解释,玉官都觉得儿子没尽心去办,这样使她对于建德也不喜欢。但是建德以为他父亲为国捐躯,再也没有更光荣的,母亲实在也没有完全尽了抚孤成人的任劳,因此母子的意见,越来越相左。 安妮每天出去找房子,玉官只坐在屋里出神。她回想自守寡以来,所有的行为虽是为儿子的成功,归根,还是自私的。她几十年来的传教生活,一向都如“卖瓷器的用破碗”一般,自己没享受过教训的利益。在这时候,她忽然觉悟到这一点,立刻站起来,像在她生活里找出一件无价宝一般。她觉得在初寡时,她小叔子对她说的话是对的。她觉得从前的守节是为虚荣,从前的传教是近于虚伪,目前的痛苦是以前种种的自然结果,她要回乡去真正做她的传教生活,不过她先要忏悔,她至少要为人做一件好事,在她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她要离开她儿子那一天,没有别的话,只对他说她没对不住他,以后她所做的一切还是要为他的福利着想。儿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漫敷衍她几句便到衙门去了。儿媳妇是忙着找房子,一早便出门。她把几座神主包裹停当,放在桌上,留下一封信,便带着天锡,悄悄地到下关车站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 官 十 回到家乡,教会仍然派她到锦鲤去。这次她可不做传教工作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多走路,所以教会就派她做那里的小学校长。天锡与她住在一起,她很注意教育他。杏官在城里住,反感觉到孤寂,每常写信要天锡去住几天。 玉官每要把她对于安妮便是雅丽的怀疑说给杏官知道,卸又防着万一不对,倒要惹出是非来。她想好在她的小叔子也死掉了,若她不说,再也没有知道这事的人,于是索性把话搁住。她觉得年来的工作非常有兴趣,不像从前那么多罢虑。教会虽然不理会这个,她心里却很明白现在是为事情而做事情,并不要求什么。建德间中也有信寄回来,有时还给她捎钱来。这个使她更喜欢,她把财物都放在发展学校的事业上头,认识她的都非常地夸赞她,但她每说这是她的忏悔行为。 两三年的时间就在忙中消失了。玉官办的学校越发发达,致她累得旧病不时发作,不得不求杏官来帮助她。杏官本也感觉非常寂寞,老亲家同在一起倒可以解除烦闷。她把城里的房子连同玉官的都交给了教会管理,所得的租金也充做学校经费,那锦鲤小学简直就是她们办的。 地方渐次平静,村里也恢复了像从前一般的景况,只是短了一个陈廉。一想起他,玉官也是要对杏官说的,可是他现在在南洋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只记着当时他是往婆罗洲去的,就是说出来也未必有用。在朝云初散或晚烟才浓的时候,她有时会到社外的大王庙那被她常坐的树根上少坐,忆想当年与陈廉谈话的情景。衰年人的心境仍如少年,一点也没改变,仍然可以在回忆中感到愉悦。 锦鲤几个乡人偶然谈起玉官的工作,其中有人想起她在那里的年数不少,在变乱的时候,她又护卫了许多妇女,便要凑份子给她做生日,藉此感谢她。这意思不到几天,连邻乡都知道了。教会看见大家那么诚意,不便不理会。于是也发起给她举行一个服务满四十年的纪念会,村庄的人本是爱热闹的,一听要给玉官做寿,开纪念会,大家都很兴奋,在很短的期间已凑合了好几百元。玉官这时是无心无意地,反劝大家不要为她破费精神和金钱。她说,她的工作是应当做的,从前她的错误就是在贪求报酬,而所得的只是失望和苦恼。她现在才知道不求报酬的工作,才是有价值的,大众若是得着利益就是她的荣耀了。话虽如此说,大家都不听她的,一时把全个村庄布置起来。 传道先生对大众说既然有那么些钱,可以预备一件比较永久留念的东西。有些人提议在社外给她立一座碑,有些说牌坊比较堂皇,玉官自己的意思是要用来发展学校。杏官知道她近年对于名誉也不介意,没十分怂恿她。她只写信给建德,说他母亲在乡间如何受人爱戴,要给一点东西来纪念她。建德接信以后,立刻寄五千元,还说到时候他必与安妮回来参加那盛典。 玉官知道建德要回来,心里的愉快比受那五千元还要多万万倍,纪念大会在分头进行着。大众商议的结果,是用二千元在社外建筑一道桥,这因为跨在溪上的原来只有一道木桥,村人早应募缘改建,又因大王庙口是玉官常到那里徘徊的地方,还有对岸的树林,政府已拨给学校经营,所以桥是必要修筑的。 动了四五个月的工程,桥已修好了。大王庙也修得焕然一新,村人把它改做公所,虽然神像还是供着,却已没有供香火的庙祝,桥是丈五宽,三丈长,里面是水泥石子的混凝体,表面是用花岗石堆砌起来的。过了桥,一条大道直穿入树林里头,更显出风景比前优秀得多。 纪念会的日期就要到了,建德果然同安妮一起回来,玉官是喜欢得心跳不堪。她知道又是病发了,但不愿告诉人。安妮算是给她很大的面子,所以肯来赴会。当时也与杏官见过面,安妮却很傲慢,好像不大爱理那村婆子似地。她住了一两天就催建德回南京去,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在水厕的缺乏。 建德在乡人的眼光中已是个大得很的京官,因为太太说要早日回京,便不得不提早举行这个纪念典礼。玉官在那天因为喜欢过度,倒是晕过几次,杏官见这情形不便教她到教堂去,只由她歇着。行过礼以后,建德领着大众行献桥礼。大众拟了许多名字,最后决定名为“玉泽桥”。当时的鼓乐炮仗,喧闹得难以形容,加以演了好几台戏,更使乡人感觉这典礼的严重。 第二天,建德要同安妮回到城里,来与玉官告辞。杏官在身边,很羡慕这对夫妇,不觉想起她的亡女,直向建德流泪。玉官待要把真情说出来时,又怕安妮不承认破口骂人,反讨没趣。她又想纵然安妮承认了,她也未必能与他们住在一起。她也含着眼泪送他们过了那新成的玉泽桥。 回到学校里,左思右想,又后悔没当着安妮说明情由。等到杏官来,她便笑着问她假如现在她能找着她的丈夫或她的丢了的女儿,她愿意先见谁,杏官不介意地回答说那是做梦。如果她能见到女儿一面,她已很满足,至于丈夫恐怕是绝无希望的了。说过许多话,玉官忽对杏官说,她要到城里去送送儿子和儿媳妇上船去,杏官因为她精神像很疲乏,不很放心,争执了半天,她才教杏官陪着她去。 她们二人赶到城里,建德与安妮已经到口岸去了。幸而船期未到,玉官与杏官还可以赶到。她们到教会打听,知道建德二人住在洋牧师家里。见面时,安妮非常感动。她才起头觉得玉官爱她的儿子建德是很可钦佩的,玉官对他们说她的病是一天一天地加重了,这次相见,又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希望他们有工夫回来,说得建德也哭起来了,他允许一年要回来探望她一次。 玉官在那晚上回到杏官的药局,对杏官说她还有一件未了的事要赶着去办完。杏官不了解她的意思,问了几遍,她才把要到婆罗洲找陈廉的话说出来。她说,自从她当了洋教士的女佣以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受着杏官的恩惠。原先她还没理会到这层,自从南京回来以后,日日思维,越觉得此恩非报不可。杏官既知道陈廉的下落,心里自然高兴万分,但愿她自己去。玉官从怀里取出船票来,说她日间已打听到明天有船往南洋去,立即买了一个舱位,只有她知道怎样去找,希望杏官在家里照顾天锡,料理学校,她也可以藉此吸吸海风,养养病。 第二天一早,杏官跑去告诉建德说他母亲要到南洋去休息休息,当天就要动身。他也不以为然,说他母亲的心脏病,怕受不了海浪的颠簸,还是劝她莫去为是。来到药局,玉官已上了船,于是又同杏官和安妮到船上去。建德见她在三等舱里,掖在一班华工当中,直劝她说,如果要走,可以改到头等舱去,何必省到这步田地。她说在三等舱里有伴,可以谈话,同时她平日所见的也都是这类的人,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之处。安妮是站都站不住,探一探头便到头等舱的起坐间去了。杏官看看她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一个铺盖和一个小提箱。她笑问玉官说,那小的箱子装些什么?玉官也笑着回答说那还是几十年随身带着的老骨董:一本白话《圣经》,一本《天路历程》,一本看不懂的《易经》。玉官劝他们不必为她担忧,她知道一切都无妨碍,终要平安和圆满地回来。她指着建德回头来对杏官说他还是她的女婿,希望她不要觉得生疏起来。她此行必要把事情办妥才回来,请她回锦鲤静候消息。又复劝勉了建德一番,船上催客的锣才响起来。 杏官们上了舢板,还见玉官含泪在舷边用手帕向着他们摇幌,几根灰白的头发,也随着海风飘扬。到了岸边,船已鼓着轮,向海外开去。他们直望到船影越过港外的灯台,才各含着眼泪回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序言 此本不能说是著作,只将前人及时人研究底结果总撮起来,做为大学参考底书。本分上下,上编述道家及预备道教底种种法术,下编述道教发展中教相与教理。全书创见极少,成见也无,不完不备,在所难免,望读者赐教。民国二十三年二月编者识于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绪说 “道”底内容极其复杂,上自老庄底高尚思想,下至房中术,都可以用这个名词来包括它们,大体说来,可分为思想方面底道与宗教方面底道。现在名思想方面底道为道家,宗教方面底道为道教。宗教方面底道教包括方术符溅在里面,思想方面底道家,就包含易阴阳五行底玄理。道家思想可以看为中国民族伟大的产物。这思想自与佛教思想打交涉以后,结果做成方术及宗教方面底道教。唐代之佛教思想,及宋代之佛儒思想,皆为中国民族思想之伟大时期,而其间道教之势力却压倒二教。这可见道家思想是国民思想底中心,大有“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底气概。“道”底思想既然弥蒙一切,为要细分何者为道家,何者为道教,实在也很难,但从形式上,我们可以找出几种分类法。 一 上品道、中品道与下品道 最初把道家与道教略略地整理成为系统而加以批评底是梁刘概底《灭惑论》。论中提出道家三品说,现存《弘明集》(卷八)中。论说: 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标老子,农述神仙,下袭张陵。太上为宗,寻往史嘉遁,实为大贤;著书论道,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然而三世不死,慧业靡闻,斯乃导俗之良书,非出世之妙经也。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神通而未免有漏,寿远而不能无奖。功非饵药,德沦业修,于是愚角方士,伪托遂滋。 张陵米贼,述死升天;葛玄野坚,著传仙公;愚斯惑矣,智可往软?今祖述李文,则教失如彼;宪章神仙,则体劣如此;上中为妙,犹不足算,况效陵、鲁,酸事章符,设教五斗,欲极三界,以蚊负山,庸诓胜乎?标名大道,而教甚于俗;举号太上,而法穷下愚:何故知耶?贪寿忌夭,含识所同;故肉芝石华,话以翻腾。好色触情,世所莫异;故黄书御女,谈称地仙。肌革盈虚,群生共爱;故宝惜涕唾,以灌灵根。避灾苦病,民之恒患;故新得扭扭,以快愚情。凭威恃武,俗之旧风;故吏民钩骑,以动浅心。至于消灾淫术,厌胜奸方,理秽辞辱,非可笔传。事合氓庶,故比屋归宗。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惊、孙思,乱盈晋末。 余波所被,实喜有徒。爵非通侯,而轻立民户;瑞无虎竹,而滥求租税。糜费产业,蛊惑士女。运屯则蝎国,世平则合民。伤政萌乱,岂与佛同?……(《大正藏》五十二卷五一页) 刘揽对于方术的道教批评得尤其透切。他说用肉芝石华来延寿,借黄书御女来纵欲,宝惜涕唾,斩得擅魁等等,都是术者利用凡愚之情,投人所好,其实没一样是足以称为大道底。北周道安底仁教论》(《广弘明集》卷八)也本着这三品来区分道教。所谓:“一者老子无为,二者神仙饵服,三者符象禁厌。就其章式,大有精粗。粗者厌人杀鬼;精者练尸延寿。更有青菜,受须金帛,王侯受之,则延年益柞;庶人受之,则轻健少疾。”(《大正藏》五十二卷一四一页) 这样分法,可以说是得着道家与道教分别底梗概。其中上品之老庄思想,即所谓道家,甚至可以与佛教思想底一部分互相融洽。中品底神仙与下品张陵即所谓道教,在崇拜和信仰方面,与佛教发生不断的冲突。 求长生,求享乐,是人类自然的要求,而中国民族便依着这种迷信来产生神仙道和求神仙底方术。后来张陵又把神仙道化成宗教,而成为天师道。所以实际说来,这三品没有截然的分别,后来都混入于天师道里头。如强分别它们,我们只能说道家说无为自然;神仙重炼养服食;张陵用符家章醒而已。但张陵世祖述老子,以《道德经》为最上的经典。他底立教主旨也是无为自然,只依着符签章醒来做消灾升仙底阶梯罢了。因此道教也可以名为神仙之宗教化,或神仙回向教。 二 方内道与方外道 梁朝底目录学者阮孝绪在他新集底《七录》里根据《汉书·艺文志》底分类把道分为方外道与方内道。在《七录序》里,列举群书底种类和卷数。在《内篇》里,有《经典人《记传》、《于兵》、《文集人《术技》五录,《外篇》分《佛法》、《他道》二录。舒兵录》里底《道人《阴阳》等部,《术技录》里底《纬溅人《五行》。《卜览人《杂占》等部,便是方内道家。《仙道录》所分底《经戒人《服饵》、《房中》、《符图》四部便是方外道教。这个分法大体不差。 三 清静说、炼养说、服食说及经典科教说 宋马瑞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三十八立道家,五十一、五十二立房中、神仙。其所谓道家含有阮孝结底道部,及仙道。《宋》、《辽》、《金》、《元》诸史及《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五道家,一百八十五神仙家)也是在道家之外另立神仙家.这似乎不甚妥当。细史》(卷九十八人艺文志》首先并为一类。马氏品写道家为清静、炼养、服食、符家、经典科教底五说,以为道离清净愈远愈失真。他好像只承认道家思想而轻看道土宗教。但下五品底等次,可以说能撤往道家思想发展底纲领。故献通考》(卷二百二十五)《道藏书目》条下,作者评说: 按道家之术,杂而多端,先儒之论备矣。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篆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黄帝、老子、列御寇、庄周之书,所言者,清净无为而且,而略及炼养之事。服食以下,所不道也。至于赤松子、魏伯阳之徒,则言炼养,而不言清净。卢生、李少君、架大之徒,则言服食,而不言炼养。张道陵、寇谦之之徒,则言符策,而俱不言炼养、服食。至杜光庭而下,以及近世黄冠师之徒专言经典料教。所谓符篆者,特其教中一事。于是不惟清净无为之说略不能知其旨趣,虽所谓炼养服食之书,亦未尝过而问焉矣。然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而行其教。盖尝即是数说者详其是非。如清净无为之言,曹相国、李文靖,师其意而不扰,则足以致治。 何晏、王衍乐其诞而自肆,则足以致乱。盖得失相牛者也。炼养之说,欧阳文忠公尝删正《黄庭》,朱文公尝称《参同契》。二公大儒,攘斥异端,不遗余力,独不以其说为非。山林独善之士,以此养生全年,固未尝得罪于名教也。至于经典科教之说,尽鄙浅之庸言,黄冠以此逐食,常欲与释子抗衡,而其说较释氏不能三之一,为世患蠢,未为甚距也。独服食、符第二家,其说本邪僻谬悠,而惑之者罹祸不浅。架大、李少君、于吉、张津之徒,以此杀其身。柳泌、赵归真之徒以此祸人,而卒自婴其戮。张角。 孙恩、吕用之之徒遂以此败人天下国家。然则往史五千言,易尝有是乎?盖愈远愈失其真矣。 这五品说是顺着年代底变迁而立底。道家始初本着黄。老、庄、列清净无为底精神,锻炼个人的身体以期达到治理邦国底方则。此后则神仙家如赤松子、魏伯阳诸人,专从事于锻炼。又到后来如卢生、李少君、来大诸人专以服食为升仙底道路。因此迷信底成分越来越多。到张陵、寇谦之请人,一节面推老子为教主,一方面用符签章酿底迷信与宗教仪式。南北底道家多模仿佛教底礼仪,而不及其精神,在经典上又多数模仿佛经。到杜光庭、司马承份等,只从事于改袭佛经,使道教成为经典科教底本流。这便是所谓“老子之意,愈远愈失其真”。 马瑞临与刘驱底见解很相同,不过刘辩时代较早,未见到道教后来发展底清形,到马氏时代道教底派别大概已经定了。欧阳修在《删正黄庭经序》里说古时有道而无仙,后人不知无仙而妄学仙,以求长生。不知生死是自然的道理,圣贤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以尽其天年,也就成了。后世贪生之徒,或茹草木,眼金石及日月之精光;或息虑,绝欲,炼精气,勤吐纳,这养内之术,或可全形而却疾。所以说,“上智任之自然,其次养内以却疾,最下妄意以贪生”。他底评论,只及任自然底道家和服食派与吐纳派底神仙家,却没说到祛病轨鬼底天师道。至于朱子在《语录》(百二十五)说:“老子初只是清净无为。清净无为却带得长生不死。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如今恰成个巫祝,专只理会厌攘祈祷。这是经两节变了。”他也是以为道教越来越下。明王伟在《青岩丛录》里也说:“老子之道本于清净无为:以无为为本;以无为而无不为为用。《道德经》五千余言,其要旨不越是矣。光汉以来,文帝之为君,曹参之为臣,常用其道以为治,而民以宁一,则其道固可惜之国家天下也。自其学一变而为神仙方技之术,两变而为米巫祭酒之教,遂为异端矣。然而神仙方技之术,又有二焉:日炼养也,日服食也。此二者,今全真之教是已。米巫祭酒之教亦有二焉:日符象也,自科教也。此二者今正一之教是已。”王伟底时代比以上请人晚,除了以全真教属于神仙方技之术,以正一教为属于米巫祭酒之教以外也没有新见解。 四 正真教、反俗教衣世教 上头三种分法都是道教以外底学者底看法,至于道士们自己底见解,我们可以举出张君房来做代表。他在《云更七级》(卷三)《道教序》里把道教分为正真之教、反俗之教和训世之教。 真正之教者,无上虚皇为师,元始天尊传授。消乎玄粹秘于九天,正化敷于代圣:天上则天尊演化于三清众天,大弘宾乘,开导他阶;人间则伏较受图,轩辕受符,商辛受天经,夏禹受洛书,四圣禀其神灵,五老现于河诸。 故有三坟五典,常道之教也。 返俗之教者,玄天大圣皇帝以理国理家灵文真诀,大布人间;金简玉章,广弘天上。欲今天上天下,还淳返朴,契皇风也。 训世之教者,夫子伤道德衰丧,阐仁义之道,化乎时俗,将礼智而款乱,则淳厚之风远矣。嗑!立教者,圣人救世怨物之心也。俗教则同圣人心。同圣人心,则权实双亡,言诠俱况,方契不言之理,意象固无存焉。 张君房底分法,实际只有正具与返俗二教,其训世之教直是儒教,所以不能认为最好的分法。总而言之,古初的道家是讲道理,后来的道教是讲迷信。而道士们每采他家之说以为己有,放在教义上常觉得它是驳杂不纯。技记·太史公自序》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会无形,瞻色著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约旨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可见汉时底道家已经有这种倾向。太史公权赞道家,以为它有临机应变之术。我们可以看出后来道家或与神仙方士合在~起,或与祭醒符水之天师道合在一起,或与佛教混合起来,或与摩尼教混合(说摩尼为老君之化身,见《化胡经》及《佛祖统记》),到清初所成之镇他通鉴》,又将基督教之基督及保罗等人列入道教之祖师里。现在又有万教归一之运动,凡外来之宗教无不采取。古来阴阳五行、风水、溅纬等等民间信仰,所信底没有一样不能放在道教底葫芦里头,真真够得上说,‘次道江兮,其可左右”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一章 道底意义 道士们用“道”字来称他们底宗教,所以在讲道教以前,当先把道底意义略为述说一下。固然,一切名辞都有它底原本意义和以后发展底解释意义。道底原本意义只是道路,是人所行底道路。到春秋以后,“道”字才附上玄学底意味,因而产出许多解释。最初底解释是宇宙依以运行底轨则便是道,凡宇宙间一切底现象都是道底示现。现象底道是从创造以至化灭底历程,用现在通用底术语便是时间与空间,但在古道家底名辞里便叫做“造化”。造化也就是道底异名。道底威力非常地大,万物若果顺应它便是有造化,就是说,万物生灭底程序不乱,各依着应历底途程,该生底时候生,该灭底时候灭,彼此该发生关系底时候发生关系,该互相拒绝底时候互相拒绝。天灾人患便是没造化。不当病而病,不应老而老,不该死而死,便是没造化,便是无道。顺应是很要紧的,所以说,“天地以顺动,放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无论道儒,都把这道看为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底至宝,自然与人间一切底活动都离不了它。 赔经·系辞》(上)里载着“一阴一阳之谓道”,若依这意思把道分析起来,便成天道与地道。《易经·说卦》说:“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阴阳是属于性的,柔刚是属于质的。合性与质便是整个底道。至于说,“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乃是属于事的、为的,或可以说是道示现于人间底活动状态。人道比起天地之道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对于大道为很渺小的模仿而已。 道家与儒家所讲底道底不同处,在前者所注重底是阴阳柔刚之道,后者是仁义之道。儒家也承认人是“共天地之德;”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所以在《庄子·渔父》里假托孔子底话说:“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仁与不仁,义与不义,是对于道底顺或逆底行为,儒家所注重底只在这一点上,所以只讲人道。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这或者是因为孔子看天道近乎神,所以不说罢。防论语》里所讲底道多半是属于人的。我们也可以说儒底所谓道多从轨则方面看,道家就多从理性方面看。虽然如此,道儒二家都承认顺应天道为善,好像天道是有意志或能感应底存在,简单地说,也可以称它为天或天地。《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与忡经·汤法》“天道福善祸淫”底口气一致。《老子》这句虽不能认为与道家思想相合,但也可以看为后来道家底意见。可知感应底思想是儒家与以后底道家共同底见解。关于道底意义,以后还要说到,且略于此。 在道教建立以前,古代思想家已经立了多门底道说,其中最重要而与道教有关系底是倡唯道论底道家。 道家在思想发达底顺序上应当是比儒家晚。上面所说儒道二家对于道底见解和注重点不同便是因为道家要超出人道来建立道说。儒家见周室衰微,礼乐崩废,极望着把它们复兴起来。道家以为礼乐崩废不是大事,最要底当是顺应自然之道。儒家称尧舜,道家便假托二看以前底黄帝。司马迁在《史记·自序》里引司马谈述道家底话,说:“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这都可以看为道家后于儒家底征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二章 道家思想底建立者老子 因为道家思想是后起的,所以“道家”这名辞比起“墨者”、“儒家’等也可以说时代稍后。在先秦底文籍里有以孔对墨称‘巩墨”,或称‘瑞墨”,但没有称‘儒道”底。《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记陈平底话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这虽可以说“道家”底名称在汉初已有,但所指是否限于老庄之学,却很难说。《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载司马谈之说和《儒林传》都以这学派为“黄老之术”;《庄子传》称为“老子之术”;《韩非传》称以“黄老”:《陈丞胡世家赞》称为“黄帝老子之术”;《曹相国世家》称为“黄老术”;《淮南子·要略篇》称为“老庄之术”。可知当时“道家”底名称不很流行。然而在战国末年,《老子》以来底道家思想几乎弥漫于学人中间,汉初所称底道家,也许可以看为老庄之术底成分很多罢。至于称“黄老之术”,是因为秦汉间老子学说与邹衍底阴阳说混合起来以后底名称。阴阳家推尊黄帝,为当时“学者所共术”,其说尤能与道家对于事物消长顺逆之理想参合。于是黄帝也成为道家所推崇底人物了。固然在《庄子》里也说过黄帝,不过不像阴阳家把他说得那么重要而已。道家思想底承继和变迁不很明了,把现存底《老子》和《庄子》底内容比较一下,想能够得着多少断定。 甲 老子是谁 老干到底是谁,或谓没有这人,最近来发生底问题。在解答这问题时,随即要回答《老子》是谁底著作。日本津田左右吉先生以为老子是乌有先生一流底人物。②他说在《史记·老子传》里所记老子底事实极不明了,一会说是老莱子,一会说是周太史据,一会又说他是李耳。可知司马迁时代,老子是谁已有异说,而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以老子为老观。《韩非子·六反篇》引《老子》第四十四章底文句,称为老耿之言。被疑为汉代作品底柱子·天下篇》有一半见于《老子》;《寓言篇》也引用《老子》第四十一章底文句,所谓老子即是老聪。《淮南·原道训》引《老子》第四十三章底文句;《道应训》引第十四章底文句,也记老腑之言。老腴底名字屡见于《庄子》和《吕氏春秋》里头,可见他是当时为一派底学者所推崇,因为称之为老子。但老胞究竟是谁也不得而知。 崔述在《诛泅考信录》(卷一一里也说:“老胭之学,经传未有言者,独记载《曾子问篇好子论礼频及之,然亦非有诡言异论如世俗所传云云也。战国之时,杨墨并起,皆托古人以自尊其说。儒者方崇孔子,为杨氏说者因托清老胭以础孔子;儒者方崇尧舜,为杨氏说者因托黄帝以讪尧舜。以黄帝之时,礼乐末兴,而老脱隐于下位,其迹有近似乎杨氏者也。今《史记》之所载老耿之言皆杨来之说耳。其文亦似战国诸子,与《论语》。《春秋传》之文绝不类也。” 主张老子为历史人物比较地多。冯友兰先生以为李耳实有其人,而老胭底有无则不得而知。司马迁误以老响与李耳为一人,故夹杂了许多飘渺恍绕之谈。《道德经》为老子所造,只为隐自己底名字而称为老眠之书。或者李耳之书本名《老子》,表明是一长老人所著,如《汉书·艺文志》中道家有卿长者》,阴阳家有《南公》,农家有《野老》,《乐毅传》里底河上大人,“老子”犹言“长者”,“丈人”,皆长老之通称;以《老子》名书,犹《野老》等之例。但今所有之《老科亦曾经许多次添加修改,不能必谓成于一人之手。日本武内义雄先生也和冯先生一样,用《史记》所载老子子孙底系谱来做老于曾生于人间底根据。所不同者,他认老胭便是老子。《史记》记老子为孔子底前辈,就当纪元前五百年前后底人物,而在传后又载老于以下八代底子孙,说假仕于汉孝文帝,假于解为胶西王印太傅,因家于齐。胶西工死于汉景帝三年(西纪前一五四),今以三十年为一代推算起来,从西纪前一百五十四年上推二百四五十年老子便成为西纪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这与孔老会见底传说底年代相差约一百年。司马迁采用俗说,以老子寿长百六十岁或二百余岁,表面虽可免于矛盾,但这样长寿,于事实上恐怕不能有。孔老会见底事情恐怕是出于老庄后学所捏造。至于老子子孙底系谱,《史记》以外底文献全然没有。司马谈曾从黄生学道家之说,可知这种记载是依据黄生所传底材料得来底。但司马谈是景帝时人,与系谱中最后一人同时,所以从老子底子孙直接说出也很可能。《史记》载老子底子孙为: 老胭一宗一注一宫一假一解 此中老子之于家为魏将,封于段干,《史记·魏世家》及《战国策》都记魏将段于崇底名字,日本如齐藤拙堂请人以为便是老子之子宗,恐怕还是宗之于孙较为适宜。但这些说法都没有充分的证据,不能执为定论。武内先生以为老子当与子思。墨翟同时,优培雅说到他也是当然的事。 至于孔子问礼于老子底事,若把《曾子问》与《史记·老子传》比较起来,便知二者底思想不同。若依《老子》(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他可以理会老子也是楚狂、长沮、梁溺一流的人物,岂是孔子所要请益底人?孔老相见底传说想在道家成派以后。在《吕氏春秋·二月纪·当染篇》里有孔子学于老响底记载,问礼底传说大概是从这里来底罢。《史记·孔子世家》对于孔子问礼底事也用怀疑的语气,说:“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可见司马迁也不信孔子与老子有何等真切的关系。 将老胭和孔子放在同时代最古的文字是《吕氏春秋》与脏子》。《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底书,庄子记孔老底那几篇也几乎是与这书同时。在《吕氏春秋》以前,没有孔老相见底说法,可见这是道家得势后底附会。 老子思想与孔子思想是立在对抗的地位上,《庄子》中关于孔老问答底那几篇便是本着这点写成底。所谓“楚人”,是因道家思想起自南方。儒家思想是北方所产。北方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与南方黄帝、神农、许由、老子之道相对抗。战国末年,南方与道家思想有密接关系,所以唱行道家底宗师多被定为南方人。如《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篇》载许由生于“沛泽之中”,《孝行览·慎人篇》又说他是颖阳人。《孟子》所说神农之道,也是在楚国盛行底。称老子为楚人,本不必限于楚国本境,因为战国末年,南方诸国都称为楚。 关于老子底乡里,《史记》说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而《庄子·天运篇》及《寓言篇》都说老胭是沛人。《史记》说老子出关,莫知所终,而《庄子·养生主》却记载老子死底故事。今本《史记》说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阳,溢日胭”。《索隐本》载“名耳字响”,而无字溢。以李为姓,《正义》与《索隐》底说明都是神话,为什么名胭,也没有的解。《汉书·艺文志》“老于邻氏经传四篇”往说,“姓李名耳”,恐怕以老子为姓李是刘向父子底时代流行的说法。《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篇》“舜染于许由、伯阳”句下,高诱注说:“伯阳,盖老子也,舜时师之者也。”时代越后,老子所授底徒弟越古,越到后来,他便成为开天辟地以前底神灵了。以伯阳为老子底字,葛洪底《神仙传》是本于高诱底注而来底。以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底传说或者本于《庄子·天道篇》,而《孔子世家》采用其说。但《天道篇》所记全是假托,不足凭信。 《技记》又说老子或是老菜子,或是周太史像。太史馆是秦献公时人,后于孔子百余年。他底唯一事迹见于《史记·周本纪》所说“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个是周命将终,秦柞当兴底预言,总是出于秦孝公以后底话。司马迁也不能断定,所以说,“或曰请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索隐》与《正义》都不以老子即太史檐为然。其次,老莱子即老子底说法也不可信。司马迁自己对于这层也有疑窦,所以用“或曰”底语气。或者自“或回老莱子亦楚人也”,至“与孔子同时云”一段,只明老莱子也是个道家,不一定就是老子。《史记·老子传》记老莱子著书十五篇(《汉书·艺文志》作十六篇),言道家之用,明示与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是两个人和两部不同的著作。老莱子在《楚策》里是教孔子以事君之道底人;《庄子一h物篇》也记他与仲尼底谈话。此外,《大戴礼·卫将军文于篇》也记他对于孔子底批评。关于老莱于底文献只此而已。然而《国策》所记只能视为战国时代底传说;《外物篇》与《卫将军文于篇》都是汉代作品,所说无疑是汉人底话。还有刘向底《列女传》记老莱子七十斑农娱亲底故事,恐怕也是小说家言罢。看来,老莱于底名字在先秦时代人知道底很少。老莱子十五篇今不传,现在仅见于李善《文选注》所引《尸子》底逸文一句,说:“尸子曰:《老莱子》曰,人生天地之间寄也。奇者固也。’代文选》魏文帝《善哉行注》)总而言之,以太史情为老耿,恐怕是像脱同音所致;以老莱子为老子,为楚人,恐怕也是影射者聘或学宗道家而冠以“老”字底罢。冠老字底著作如《老成子》、《老莱子》,多与道家有关,也许是一种称号。 老子与关尹底关系,依《史记》,《道德经》是为关尹而作。关尹底名见于《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篇》,说:“老胭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娇贵齐,阳生贵己,孙胺贵势,见良资后。”《庄子·天下篇》也将老子和关尹并称。可见在战国末年,关尹学派与其它学派并行,因为贵精。贵虚、贵齐等派与老子底贵柔,很接近,渐次混成道家底派别,老关底关系想是这时代底假托。说老子寿百六十余岁或二百岁,也是从战国末年道家养生底思想而来底。 乙 《道德经》 现在的《老子》是否老子底原作,也是一个问题。《汉书·艺文志》载《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可惜现在都见不着,无从参证。从经内底章句与思想看来,因为矛盾之处甚多,故可以断定其中必有许多后加的文句。如果现存的《老子般经过后人增改,在文体上应当首尾一致,但其中有些章句完全是韵文(如第二十一章),有些完全是散文(如第六十七章),又在同一韵文里,有些类似骚赋,有些同于箴铭;同一散文,有些是格言,有些是治术,甚至有些国人经注。仅仅五千文底一小册,文体便那么不一致,若说是一个人一气写下来底,就未免有点牵强。《史记》说,老子著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从现存本看来很难说与汉初底本子相同,有许多可以看为汉代加入底文字。如《庄子·天下篇》所引老胭之言:“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巧笑。人皆求福,己独曲全。”“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这些文句都不见于现存的《老子》。其它如“知其雄……”,“知其白……”,“受国之振”,“曲则全”,“深根”,“挫其锐”,则散见于今本《老于》,但表现法和思想多与今本不同。这大概是由于引用者底误记,或传诵间所生底讪讹吧。或者今本《老子》是取原本一部分的文句,加上辑者以为是老子底话而成,故此现出许多断片的格言。汉代著作所引底《老子队乎都与今本不同。如《韩非》底懈老》、捕者》,雕南》底《道应训》、视道训》、特俗训《诠言训》认间训x韩诗外传》入史记·货殖传》中所引底《老子》,只有《解老》中底一句是今本所存底。可知今本是后改底本子,不是原本。 从思想方面看来,今本《老干》有许多不调和底地方。如六十七章所立底“三宝”不能与排斥仁义礼名底态度相融洽。不重视善恶区别底道家思想,也不能与七十九章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相调和。“取天下”(二十九,四十八,五十七章)也不与崇尚无为底见解一致。五十四章底子孙祭扫、列记乡国天下,生死、摄生(五十章),长生久视(五十九章),兵(三十及六十九章),“立天子,置三公”(六十二章),“圣人用之,以为官长”(二十八章),简直不是道家底话。又众人与我底分别(二十章),天道与人道底对举(七十七章),都与说柔弱,说退,说屈等精神不和。这些都可看出《道德经种所表示底思想底混杂。再进一步考察起来,老子底根本思想,在《道德经》中也有与它冲突之处。拿“失道而后德”(三十八章)来和“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二十一章)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二十三章)比较;“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三十八章)与“大道废,有仁义’汲“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比较;五章底“天地不仁”以下几句与四十九章底“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二十章),“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二章),“善,人之宝杯善,人之所保”(六十二章)比较起来,不能不说彼此痛矛盾处很多。 今本《老子》有些地方夹入俚谚,有些是引用它书底文句。如“曲则全”(二十二章)之后,便说“古之所谓‘曲则全”’,是用古谚底证据。八十章底“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也见利在子·肤筐篇》。十三章底“故责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与拉子·在有篇猢同。恐怕是辑《老干》底人改窜《庄子》而来底。又如“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八十一章),是战国末年流行底辩者所说,在老子时代恐怕也不能有。又三十六章“将欲龛之,必固张之”等句明是一种方略,与主张虚静无为底老子思想全然不同。这文句在《战国策》与《韩非子》中同说为引惆书》之文。所谓《周书》即惆书阴符》,或《太公阴符》,为阴谋家与纵横家所尊崇底经典。这些文句是阴谋家言履行入《老子》里头。又,十八、十九两章底仁义等句,明是反对高唱仁义底儒家。孔子虽常说仁与义,却未尝把仁义连起来成为一个名辞。仁义是孔子以后底儒家术语。孟子力说仁义,然而《孟子》全书,并没提到这排斥仁义最力底老干。如果《老子》之说为当时所流行底,孟子不能不攻击他。这章恐怕是孟子以后之文。在道家系统中,与这章最相近底主张是法家慎到底说法,恐怕也是慎子一派之言窜入《老子》里头底。这样看来,今本《老子》直像一部从多方面选录底道家教科书,思想与文体都呈混杂的状态。最低限度,也可以说是原本《老子》底增改本。在《论语》及《孟子》里,我们可以看见孔、孟底人格活跃在纸上;在《道德经》中却不能找出老子底真性格,所以怀疑老子不是历史人物也未尝不可。 然则《道德经》原本底作者及其时代是否相传底老子又是另一问题,津田先生以为从《苟子·无论》对于老子底批评“老于有见于破,无见于信”看来,这书当成于《孟子》以后,《苟于》以前,作者大约是西历纪元前三百年左右底人物。武内先生以为老腴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而随德经》当成于纪元前二百四十年顷。老子以后面数十年间,其思想传授底历程不得而知。现存《老干》里底有韵部分大概比其余散文部分较古。《苟子·解蔽篇》中有“《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底引文。《道经》这名字,暗示着在苟子时代道家底书不止《老子》一部。再者,当时道家不但有像儒家底经,并且也有传。《苟子·修身篇》引“《传陶,君子投物,小人役于物”一句,与《庄子·山木篇》“物物而不物于物”底见解相同,可知这所谓“传”,是道传。《解蔽篇》有“虚一而静”、“至人”、“无为”,《礼论》中有“太一”等辞,都是出于道书底。在《老子》里没有“太一”、“至人”。《庄子·天下篇》叙关尹、老响之道,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这名辞后来屡见于《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人《审分览》诸篇)。“至人”这辞见于《庄子·逍遥游》:“故日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老于》中只有“圣人”,故《解蔽》所用底“至人”是从以前的道书得来底。贩子》中底“放日”底下底文句多是引用早期的道书。可知在现存的《老子》未被修辑以前当有许多别行底道家经籍。《列子·天瑞篇》“谷神不死”一段是今本《老子》所载,而书却冠以“黄帝书”底名称。同篇别段也有这名字。又《力命篇》及《庄子·知北游》底黄帝之言亦见于《老子》。当时的道书多半是佚了,只剩下些被采入《老人《庄》等书底引句。打开《老子》底时候,读者当注意到这一层。 丙 老子底思想 从现存《老子》看来,通篇首尾,除掉十篇左右以外,都是说明治天下与处世底法术。其中所谓“道”、“德”、“虚静”、“得一”、“无为”、“无欲”、“不争”、“自然”、“柔”、“损”等都不外是政治底方术,成功和保全身命底道理。它含有很浓厚的法家思想,恐怕是法家底学者将道家底《老子》原本改订底。《庄子·天下篇》评论周末诸子之学:一论墨翟、禽滑整,二论来研、尹文,三论彭蒙、田骄、慎到,四论老观、关尹,五论庄周。《天下篇阿以看为《庄子》底跋,作者把庄子放在五派底末了,可知为庄周底后学所作。作者评老、关底学说说: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耿闻其风而说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日: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荷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尝后人。 老耿日: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路。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日:受天下之垢。 人皆取实,已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巧笑。人皆求福,己独曲全。 日: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日: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耿乎,古之博大宾人哉! 这里所引老响之言和现今的《老子》不甚一致,作者大概是师承庄周所传底老耿底话;至于今本《老子》或者是师承法家学者所传底老子底话。从这两派底异传,我们可以推测老子思想底原型。《天下篇》所传可以说是正统道家底思想。正统道家思想底出发点在辨别存在现象底精粗。存在底本体是精的,现象是粗的。凡是体积底事物都不足以当道底本体,所以独要淡然向着超体积底神明去求。这神明便是本。本即是常恒不易而超乎现象底无。从产生万物底功能说,便名为有。有万物底实体本是虚空无有,所以存于万物中间而不毁万物。因为万物底本性不毁,人生不能有何等造就或改革、或毁坏。所以处世资乎顺从、无为、懦弱、谦下。这些话,归纳起来,不过两端,一是玄学方面底太一论,一是实用方面底谦弱论。 老脱、关尹以现象底本体为太一,“常无有”来说明。“太一”不见于今本老子。在今本中只有“大”(第二十五章)与“一”(第十四、三十九、四十九章)。太一底最早的解释,当以《吕氏春秋·大乐篇》“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这一句为最近于老胭底意思。太一便是道底别名。今本《老子》第二十五章,俗名这先天地生底物回道、曰大,和《大乐篇》强名之为太一底说法很相同。又,今本《老干》第三十九章所要得底“一”与第十章所要抱底“-”,都是指道而言。老胞、关尹举出“常,无,有”三个字来说明太一,今本《老子》第一章解不可道之道为常,天地之始为无,万物之母为有,可以参照。 老观、关尹底谦弱论在《天下篇》所引比较地详明。关尹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老胭说要守雌、守辱、取后、取虚、无藏、无为等。这些是他底处世金针,和今本《庄子》底意思相同。谦弱论底大意是以为道底运行,在感觉中只见相对的现象,如今本《老子》第二十九章说,物是或行或随,或改或吹,或强或赢,或培或堕;又如第二章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又如第五十八章所说底祸福相倚伏。大道在运行底历程上必有这种相对的现象,世人若偏执一面,如执有舍无,就易避难,舍短取长,乃至恶卑好高,趋福避祸。都能使人生陷于不安,竞争从此而起,灾难从此而生,直至把道失掉。谦弱论便是对这些有对的和积极的见解所下底方药。 以上是对于老、关学说底本来面目底推测,若依今本《老子》,我们便能够了解得详细一点。但要注意它是法家的道学。今本《老子》也偏重处世一方面底方术,对于道底本质也谈得不详尽。现在将其中底道论与人生论分析在下面。 丁 道论 《老子》底道论是全部思想底根据。道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宇宙生成底解析,二是万物本性底说明。第十四章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法,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激,其下不昧,绳绵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炼。”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馆。俯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腐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智,字之日道。”道是感觉器官不能完全理解底实体,所以名之为恍馆。宇宙底生成是从道而来。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元,依上头)意思是道底别名,不过今本《老子》已将有、无、一、万物,排成次序了。所以四十二章说:‘随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底混饨或恍格状态。一是成了形质底最初元。二是阴阳。三是阴阳开展底最初状态,从此以后,便成为繁复的物。书中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十四章),“有物”、“有象”(二十一章)都是说明从浑饨生出万物以前所含底生成底能。《老子》只说明生底现象,却没说明怎样生法。大概作者只认定有一个内在的道为宇宙本体,一切不能离开它,它是一切事物底理法和准则。所以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六十章)。又说“了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放几于道”(八章)。人生当以这自然存在底道为准则,然后能得安宁。在这里,不能不把道底本性指示出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章)“生而不有,为而不待,长而不宰,是调立德。”什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芙芙,各复归其根。归根回静,是谓复命。”(什六章)看来,万物底本性是不有、不恃。不宰、致虚、守静。总而言之,它是有生底进程,却没有生底;有养育底德,却不居其功。第三十四章说:“大道把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道底本性既然如此,从它产生底万物也不能不同。因此人也当随着这个准则去过日子。 宇宙生成底说明在先秦底文献中没有详细的记载。儒家底典籍更不谈这个。古代中国所注重底知识只在与人间有密切关系底道德、政治、处世、立身等等上头,至于宇宙如何生成,却没人注意到。《淮南子·天文训》载:“天里未形,冯冯翼翼,洞洞偏偏,故曰大昭。道始于虚霸,霸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渴难。故无先成而地后定。”这是后来的道家知识进步了,对于天地剖判底程序才有清阳为天,重浊为地底说明。“天地剖判”初见于《史记·孟子苟卿传》引邹衍底话,恐怕最初注视这个问题底是阴阳家。到吴时徐整底《三五历记》便有“未有天地之时,混饨状如鸡于”和盘古开天辟地底神话,这也许是南方底传说或印度金卵化生说底传入。老子底宇宙生成底见解,是从阴阳家得来底。 其次,在《老子》里也有几处说到天道。天在中国是支配人生底尊体,是宗教崇拜上底最高对象。《尚书》屡言天命,《论语地常见天。对于天底理解纯是依于人间生活,拟之为人。故天有意志,有感情,能激受人间底祭扫。天命是超乎人间能力所能左右底命运,宇宙间所以有秩序,便是因为有了它。但宇宙并非无所创造,乃是自然生成。这生成底力是天之德。天底思想到孟子时代已很发达,但儒家并不十分重看天命,只以它为宇宙一定的法理。《论语·公冶长》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孟子说诚是天道,思诚是人道,人所重在人道,因它含有伦理的意义。《老子埋底天是自然、无为,所以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隔,见天道”(三十九章)。又说,“天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抑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报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六十四章)。又“天之道不争而善股,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六十一章)。这些都是以天道为至公无私,不求自在,不为自成底意思。放说,“治人事天莫如啬”(五十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一章)。也是指明一切都是取法自然底意思。 戊 人生论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崇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已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天尤(八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撤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沈重。因为道是无为,放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任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外还要排除名言,弃组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沈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面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饨饨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已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怫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既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爆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去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塔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沈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维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活,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化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已 老子底论敌 在《老子》里虽然没有引出任何学派底书来加反驳,但从论调推测起来,可以知道它底论敌是儒家。反对儒家,在《老子》以前有杨墨之说,在《老子》里还可以看出作者也和杨墨同在一条阵线上头。最显著的如主张不争,是墨子底说法;使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杨子为我底又一方面。 《老子》立“无言之教”,明是反抗《论语》、《孟子》底重教思想。《子路》:“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腾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在、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论语》、《孟子》所说底道,如“吾道”(《里仁》),“尧舜之道”(《公孙丑下人《离娄上》、《告子下》、《万章上》),“先王之道’北膝文公上》、《离娄上》),“圣人之道”(《股文公上》),“周公仲尼之道”(《股文公上》),“古之道’北离娄上》)等,都是指示人所立底道,人所建立便是教育。教育底目的在使人成为圣贤,最低也不会去做小人。所以成为贤人君子底条件便是仁、义、礼、智等等美德。《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老子》对于孝梯,反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孟子》以人有仁、义、礼、智底本性,这便是道。《老子》反对这说法,以为道失而后有仁、义、礼等等违道底教训。《孟子》里没把礼乐连起来,在《老子》里也没有提出,它只反对仁义,因为礼乐底主张还是后起,到庄子便加以排斥了。儒家之所谓道就是《老子》底常道。《老子》所立底是超乎常道底道。儒家理想的完人是圣人。能够设教安民,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都是圣人,《老子》在这一点上并没十分反对,只注重在无为而治上头而已。孟子底王道论也与《老子》底“取天下”底理想很相近,所差底只在不用仁义去取。 重教主义本与性善论自相矛盾。因为人性如果是善,就无须教,任它自然发展就够了。孟子既然主张性善论,同时又要用仁义来教人,在《老子》底作者看来,实在是不澈底。尤其是像无仁义则与犬牛无别,或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类底见解,老子以为不必有。善既是自然本性,就无所谓仁义善恶,无须再教。太古时代,没有善恶之分,仁义之教,人人都像婴儿,却不像禽兽。如果孟子只主张保持赤子之心,那便和《老子》反于婴儿底见解相同。这便是不言之教,无为而民自化底理想。《老子》里底圣人是不教,教只有越教越坏。有仁义便有诈伪,因为同是属于人为,并不是本性。这样讲到极点,势不能不主张绝圣弃智底婴儿论。儒道底不同在前者以教化为圣人底作为,后者却以一切人为的道德标准都足以找贼善性。所以道家底性善论比孟子底更站得住。如果把儒道两家底性善论分别说出来,或者可以名道家底为性本善论,儒家底是性禀善论。王充说:“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谓人生于天地,皆禀善性。长大与物交接着,放纵停乱,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禀善论者以为人禀善性,但有染污底可能,一与物接,必当悻乱,故须以教化纠正它。这实与性恶论没有什么不同。本善论者以为善是本然,不须教化,自然而然地会好起来。鸽本来白,怎样把它染黑了,至终还会返回原来的白;鸦本来黑,怎样把它染白了,至终还是恢复原来的黑。人性善便是善,教化不能改移它,若把教化去掉就成功了。在《老子》以前,杨墨也排斥儒家,所以孟子也斥杨墨。道家排斥智慧,也是与法家同一阵线。战国时诸家多以智为违背自然,“绝圣弃智”底理想因此弥漫,故孟子排解智底原故说:“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离娄下》)这正是指出道家底见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三章 老子以后底道家 假使老胭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离他最近的后学应是关尹、杨来和列子。关尹与杨朱和老胭特有关系,可惜他们底著作不传,我们不能详知他们底思想。《汉书·艺文志》载《关尹子》九篇底书名,但现存的《关尹子》乃是后人伪撰,并非原书。杨朱底思想只存于《列子·杨朱篇》,他底生平更无从知道。列子底著作,在《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篇,但现存的《列子》也不是原本。现在且从别的书上略把这三位底思想述说一下。 甲 关尹子 《史记·老子传》载老子出关时,关尹问道,老子乃作帕德经》五千余言,他或者是承传老聘学说底第一代弟子。《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关底学派,以老贵柔,关尹责清,柔与清底区别,单凭一个字,无论如何不能找出。传为刘间所上原《关尹子序》也没将书中大意揭示出来,从“章首古月“关尹f曰’四车”至“使人冷冷轻轻,不使人狂”数句,也不能得着什么意思。收献通考》记此序不类刘向文字,恐怕关尹底著作早已佚了。我们从《庄子·天下篇》中可以窥见他底思想底一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活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聘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自: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荷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从这几句看来,前面“以本为精,以物为租”等句是老、关共主之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等句是关尹底特说。他们同在处世法上立论,而关尹则主以心不为外物所扰为归。他底学说是清静说。在《老子》里也有主静底文句(三十七章(五十七章),或者关尹是发扬这论点底人。 乙 杨子 杨子底生平更属暗昧,现在只能从《列子》人庄子》、《韩非子》等书窥见他底学说底大概。《列子·黄帝篇》记杨来于沛受老胭底教。此外,《苟子》底排十二子八《解蔽》,《列子》底《周穆王太《仲尼》《力命》、《说符》诸篇,《庄子·天下》,《史记·太史公自序》都见杨来底名字。《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有“阳生贵己’底评人孟子八《庄子》也往往有“杨墨”底称呼。可见他底学说在战国时代极普遍。雅南·沉沦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这话与孟子所记底意义相似。《杨束篇》里,禽滑法与杨朱底论辩,也可以看出老、关思想与杨子底关系。文里记着: 杨朱日: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格。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世;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来自: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日:世因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日: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合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日:子不达夫子之心,否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日:为之。 孟孙阳日: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日: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日: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聆、关尹,则于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喜言当吴。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从这利己底论辩,禽子直把杨朱底见解列入老、关一流。他底思想,《孟子》评为“为我”,《目览》评为“贵己”,在《老子》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七十二章)等等文句都是杨子学说底渊源。人每以杨子为极端的纵欲主义者,但在《杨朱篇》里找不出这样底主张。则淮南子·沉沦训》“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一句看来,杨子底学说只是保全性命而已。 杨朱所以主张保全性命,只因人生不乐,凡有造作,皆足以增加苦痛,不如任其自然更好。《杨朱篇》中揭示他底态度如下。 杨朱日: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洱,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 量十数年之中,迫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逞逢尔竞一时之虚谷,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镇耳目之视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桔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 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说: 孟孙阳问杨子日: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崭不死,可乎? 日:理无不死? 以新久生,可乎? 日:理无火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 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人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日: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人汤火,得所志吴。 杨子日: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住,何道迟速于其间乎? 生虽不乐,但故意去找贼性命也不必。人能舍弃贪生好利、爱名羡位底心,便是一个至人。常人受这四事所驱使,所以弄得人生越来越坏。杨朱尤其反对儒家所立底仁义道德,以为那都是战贼人类本性底教训。天下之美皆归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皆归于维纣,但四圣生无一日之欢,二凶生有从欲之乐,虽死后有不同的毁誉,究竟同归于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空有其名,于生无补。为人牺牲自己,不过是被名利等所引诱,实在不是人类本性,甚至变成一种虚伪的行为,为人生扰乱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寿、名、位、货。有这四事才会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乐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应是人生底理想。 杨朱日: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入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久矣?此之谓至入者也。 杨朱是极端的欢乐主义者,其所谓乐是官能的。生尽,欢乐也尽,生死不能避,当听其“自生自死”(《力命》),因为“理无不死”底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故当于生时尽其欢,荣辱富贵礼义,都要舍弃。这些都是使人不欢底。“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杨来这种思想已改变了道家节欲养生底态度。一般道家以为任官能底欲求,适足以伤生,而他却无顾忌,视生死为不足轻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从心而动,不违自然”,“从性而游,不逆万物’便可以。 杨子以后,附和他底学说底很多,走极端底,便流入放纵色食自暴自弃底途径。《苟子啡十二子篇冰所举底它嚣、魏牟,恐怕是杨朱一派底道家。它嚣底为人不可考。魏牟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松子牟》四篇,《汉书它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传。《列于·仲尼篇》记他对乐正子舆为公孙龙辩解。《庄子·让王篇》记他与瞻子底问答,但也不能详知他底思想。《让王篇》记: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日: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阔之下。奈何? 瞻子日:重生。重主则较利。 中山公子年日:虽知之未能胜也。 瞎了口:不能白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这一段话也出刊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参照。我们从文里,知道公子牟有隐遁之愿而不能绝利禄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杨朱底同论者。 丙 列子 列于是与郑缀公同时底人,比老子稍后,年代大约也在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他底事迹也不详明。《吕氏春秋·季秋纪·审己篇》记他曾受关尹底教示。而《庄子》里所记底事都不尽可靠,宁可看为寓言。《汉书·艺文志》道家之部有《列于风卷,现在的传本恐怕不是原书。在《天瑞》中于列子言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一节,明是从《易纬·乾凿度》引出。这些名词,除太易外,都是道家底术语。太初或泰初见于《庄子》底《天地人《知北游》、《列御寇》诸篇。太素见于《淮南》底《原道训人《做真训》、《览冥训》、《精神训》等篇。太易是《易纬》所独有。《易纬》是王莽时代底书,而《易》与道家思想结合,在魏晋间极其流行。《汤问将》记“火院之布”及蓬莱三山外底岱舆、员桥二山。火烧布初见于魏文帝底《典论》。《史记》虽载蓬莱,但没记其事迹。晋王嘉《拾遗记》所列三山,与《列子》同;书中也记岱舆、员讲二山。《汤问篇》底仙山恐怕是钞袭《拾遗记》底。他乡底记载,晋代很多。凋穆王篇》底化人或者是从《穆天子传》由引出来。《穆天子传》相传是在汲家发现底。《仲尼篇》有“西方之人有圣者”,也许是指佛而言。可知今本《列于》有许多部分是从汉到晋屡入底。在汉时,《列于》传本已有五种。《列于》序录里说:“刘向校中书《列子》五篇,与长江尉臣参校然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天瑞》至《说符》。”现存本八篇名目或者仍汉代参校诸本后所定之旧,而其内容多为后世底伪撰。 现存《列子》诸篇,与战国以后底著作很有关系,除《老子》以外,最主要的为《庄子》人吕氏春秋人《韩非子八《淮南子》。壶丘子林与伯昏管人同列子底问答,在《列于》里很多见。列子与壶丘子林底关系见于们生于·应帝王》、《淮南·精神训》及《缓称训》。《吕览·下贤篇》有壶丘子林底名字。伯昏督人与列子底对答见于《庄子·田子方》及例御寇》/德充符》也提出他底名字。《庄子》底文句见利列子》底很多,如《天瑞》有《至乐》、《知北游》底文句,《黄帝》有《逍遥游》、《达生人《田子方人《应帝王》、《列御寇》、《寓言》瓜u木》、济物论》底章节。侗穆王篇》中梦与觉底论辩是从《齐物论》底一节发展出来。《场问》底冥灵、大椿、馄鹏等,出于《逍遥游》;黄帝与客成子居空同之上,是脱胎于《在着广成子底放事。《列子》取《吕氏春秋》底文句,如《黄帝篇》中海上之人好沤鸟,《说符篇》中白公与孔子底问答,都从《审应览·精谕》引出;牛缺底故事是从《孝行览·必己》而来。《说符篇》中杨来底话出于《韩非子·说林篇厂。又如《汤问》底共工与女姻底谈话出自《淮南子·览冥训》与《天文训》;《说符》底黑牛生白犊故事见于《人间训人此外,《道应训》底文句很多见于《列子》。与《列子》有关系底《庄子》、《吕氏春秋人《韩非子》入淮南子》除几篇原作外,其余多是汉人作品,在文法上与《苟子》、《韩待外传》、《大小戴礼记》。《说苑》请书相同。故知例子》中有许多部分是汉人所加。《天瑞》人黄帝》二篇或者保存原本底文句最多,因为这两篇底文法比其余六篇较为古奥。列子或者是传楚国底道家思想底,有些文句可以当作《老子》底解释看。 《吕氏春秋·不二篇》说“列子贵虚”,在思想方面比老子底贵柔已较进步。在《天瑞篇》记列于底贵虚论,说: 或谓子列子日:子奚贵虚? 列子日:虚者,无资也。 于列于日: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美;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动,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粥熊日: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被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尽,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不觉其成,不觉其亏,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所谓虚是不患得,不患失,任自然转移,虚静以处,于是非利害,不为所动。天地密移,虽有损盈成亏,人处其中,毫不觉知。假如粑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因而废寝忘食;又因人言其不坏,复舍然而喜,这都是不能参得虎字底意义。要到觉得天地环与不坏底心识不存在我心,那才讲得上虚静。虚便是不觉得,与佛教底觉悟是相反。这“虚’宇,在《老子》(十六章)里也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现复。”要虚静才能无嗜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已,不知疏物,天爱憎.无利害。《黄帝篇》底故事便是这种思想底阐明。 《例子》里对于天地底生成,已有明说。《天瑞篇》说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累。人易为未见气,太初为气之始,太始为形之始,太素为质之始。具气形质而未根离,名曰浑沦。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底存在体。由此变而为一,从一至九,复变为一,是为形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易或者是汉以后底人依赔纬》改底,在《列子》它篇不见有易底意思,但《汤问》里底“无极”与太易底意义很相近,武内先生以为易即《老子》第十四章底夷,夷、易古字通用。总之例子》对于宇宙生成底见解是属于战国末年流行底说法,不必是创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别 自老耿、关尹以后,道家思想弥漫天下,杨朱、列御寇、魏牟各立一说,于是道家渐次分为两派。依武内先生底说法,第一是关尹、列子底静虚派,第二是杨朱、魏牟底全性派。静虚派主张人当舍自己底,断绝知虑,顺着天赋的真性来生活。全性派以为乃人类底本性,当舍弃人间底名利,放纵本能的。前一派可以说是消极的道家,为田骄、慎到所承传。后者为积极的道家,庄周底学说从这派发展而来。 齐威王、宣王在位底时代,自西历纪元前三五七年至前三o一年,五十七年间,齐底都城为中国文化底中心。当时底齐都即今山东!临淄,城周五十里,辟十三门,其南门名为稷门。因为威宣二王礼聘四方学者,于是天下人物都聚于!临淄。邹人孟辄,楚人环渊,赵人慎到,宋人宋南,是外国学者中受特别优待底人物。他们受五金钱及哪宅底厚赐,地位等于上大夫。还有齐国本地底学者,如三位驻子、淳于受、田骄、接于等,也聚于齐都。淳于究是仰慕晏婴底学者,见梁惠王,一语连三昼夜无倦。惠王要留他,待以卿相之位,辞不受。三验即骏忌。骆衍、驻爽。《史记·孟子苟卿列传》载:“齐有三验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验衍,后孟子。”驻衍是宣王时人,唱五行说,倾倒一时。驻爽稍后,采验衍之术以纪文,颇为齐王所嘉许。这几位都是齐人所称许,当时有“谈天衍,雕龙爽,炙我过充”底颂。对于田骄、接子,当时也号为“天口接田”。在这班人以后还有齐襄王时底苟子。当时他们底哪宅多在稷门之下,所以齐人称他们为“穆下先生”。 在稷下著书底学者,我们从《史记人《汉书》里还留着些少名字。其中与道家思想有关底,如环渊、接子、慎到、田骄和后世假托底《管子》及《太公书》。环渊为老子弟子,从楚至齐,为输道家思想人齐底第一人。他底学说已不可考,《史记索隐》说:“环渊、接于,古著书人之称号也。”《史记·孟子苟卿列传》慎到传下说“环渊著上下篇”,《汉书》作《蝎子》十三篇。蜗子就是环渊。接子底著述也失传,《史记正义》记“《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汉书》同,记“《田于》二十五篇,《接子》二篇”。《史记》记“慎到著《十二编》”,《汉书》有《慎子》四十二篇底名目太陌》人唐志》有膝辅注底十卷本。后来连十卷本也不传,从《群书治要》录出七篇。马聪《意林》录《慎子》佚句十三条,宋以后,只余五篇残本。田骄底书今亦木传。骏衍底五行说到战国末年各派也染了它底色彩,在道家思想上最为重要,当于说庄子以后略论一下。 甲 彭蒙、田骄、慎到底静虚派 在旧籍里,彭蒙、田骄、慎到三个人常并提起。彭蒙底思想如何,已不可考。《庄子·天下篇》引彭蒙之师底话:“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看来,他所师承底是渊源于列子。田骄、慎到底学说也不外是从资虚说演出来底齐物弃知说。《吕氏春秋·不二篇》说“陈娇贵齐”,是知齐物论为田子所特重。齐物论底大旨是“齐死生,等古今”。以为古今生死乃是大道连续的运行,本不足顾虑,所以对此能够不动情感,不生执着底便是见道底人。镇到底学说是从弃知着眼。《庄子·天下篇》介绍他和彭蒙、田骄底思想说:“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虚,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骄、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他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镇到弃知、去已,而线不得已。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溪肢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形,而非天下之大圣。推拍烷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旅,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日:‘俱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骄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田骄、慎到,都以为万物平等,各有所长短,若以人底知虑来评衡,那便违道了。故自身应当绝虑弃知,等观万物,无是非,无进退。假如有进退往还,亦当如飘风,如羽毛,如磨石,纯是被动,能任自然而后可。知虑于生活上无用,所以不必力求,由此可见天下之尚贤为可笑。墨子底尚贤论也当排斥。从这理论发展出来,人间一切若得其法,虽然没有贤智的人来指导也可以治理,结果,只要有了固定的法则,天下便治了。慎到被归人刑名家就是这个原故。《苟子·解蔽篇》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有法无贤,是稷下道家底一派。这种对于法底全能底态度是道家一派转移到法家底枢纽。又,《苟子·天论》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先后也是从《老子》底“圣人后其身”及“不敢为天下先”底意义而来。《吕览·执一篇》述田骄对齐王说:“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也是《老子》“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底意思。可见法家与道家底关系。 还有从齐物思想引出农家一流底实行运动。这派假托神农之言,主张从事农业,自己生产,自己生活。社会分业是不对的,纳赋税给人君是不对的,物价有贵贱,交易用斗衡,都不对。社会无论是谁都要工作,齐贵贱,同物价,混善恶,一味以归到自给自养,君臣并耕底境地为极则。关于这派底学说现已不存,《汉书·艺文志》有《神农》二十篇为战国时代底著作,而作者不详。《孟子·胜文公》出许行底名字,想当时这派底宣传很用力,《神农》书也许是他们所用底至典。因为许行木主张社会分业,与儒家底王道思想不合,所以受孟子排斥。但《孟子》里没细说许行底思想,我们到底不知道他主张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目的。大体说来,不外是道家底齐物思想底具体化吧。《吕氏春秋·审为篇》记:“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这也许是战国时隔农家所奉底经句。社会组织越严密,人必不能不分工,齐物主义底不能实行,乃意中事。齐物主义是教人再反到自然去过禽兽式的生活,虽然实现,未必是人生之福。 乙 假托管子所立底法治派 《管子书》十六篇相传为管件所作。刘向序说:“所校徽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汉内府所藏篇教最多,依定本八十六篇算,其中重复篇数,总在四倍左右。现存《管子》分为《经言》、《外言》、《内言》、《短语》、《区言》、《杂篇》《管子解》、《管子轻重》八部,《内言》亡《王言》、《谋失》两篇,《短语》亡《正言卜篇,《杂篇》亡《言昭》、《修身》、《问霸》三篇,《管子解》亡《牧民解卜篇,《管子轻重》亡《问乘马》太轻重》丙、《轻重》庚三篇,计亡失十篇。书中最古部分为《轻言》,但其中底文句有些属于很晚的时代,从思想内容看来,不能看出是齐宣王以前底作品。并且书中底思想很复杂,新旧材料互混,看来不是出于一人底手笔。大概是稷下先生假托管仲底名字以自尊,而思想上主要的派别属于道家与法家。故《汉书·艺文志》列人道家,椭》、《唐志倒入法家。诸篇中最显出道家思想底是《心术》上下篇及《白心人《内业》二篇。《内业》解道底意义,《心术》、《白心》说依道以正名备法。这几篇恐怕是稷下底道家所传诵底道经。在《心术》上篇中可以看出由道转移为法底倾向。如说:“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流之体,谓之礼。简物小米一道,杀惨禁诛,谓之法。”在另一段又说:“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越。无所位超,故遍流万物而不变。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隐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调各处其宜也。礼以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逾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惨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这是明礼义理法皆出于道德,而此道德同体无间,其所以不同只在所舍及所以舍而已。《老子》以为“失道而后德”,这里说道德无间,语辞上虽然有点不同,但终极的原则仍是道。“法出乎权,权出乎道”,这道是天地之道,不会有过失底,所以底下说,“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不变则无过”。 法本从道出,所以至公无私。君子能抱持这一道以治天下便不致于丧失天下。《心术汗说:“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而天下治;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蓝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放日,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这一段与胜于·庚桑楚》所出老子之言很相近,想是当时流传底道家言。人能得道,一切都可行,知巧也可以舍弃。《白心篇)}说:“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又说:“孰能去辨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故日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卧名利者写生危;知周于之内者,吾知生之有为阻也。”因为“道之大如大,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所以很容易得,容易用。在同篇里说:“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此谓道矣。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尽行之而天下服;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赋。”舍一切以求道,就不致于满,不致于灭亡,而达到虚静底地位。虽然,道是不可摸捉底,为政者既舍知巧,就不得不正名备法,所以说,“建当立有,以靖为宗,以时为宝,以政为仪,和则能久。”建设当立在适当与有上头,虽仍以靖为宗,而时与政却是实在的施设。注说:“建事非时,虽尽善不成。时为事宝也。政者,所以节制其事,故为仪。”实际的政事是时间与手段底运用。运用得当,天下便治了。所以说,“非吾仪,虽利不为;非吾当,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上之随天,其次随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故其言也不废,其事也不随。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知其象而索其形;缘其理而知其情;索其端而知其名。故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民之所急,莫急于水火。然而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矣。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这尚法正名底思想与慎到底主张相同。总之,弃嗜欲知巧.恬偷无为,正名备法,是稷下道家因倡齐物底论调,进而主张绝圣弃知,专任名法底结果。 丙 假托太公底阴谋派 法治思想发达,便要想到怎样使人君能保守天下,和怎样使人民不变乱底问题。能解决这问题才能为人谋国。因此从道家分出来底阴谋家便应运而起。当时稷下有些道家讲用兵行政底方法都假托太公之言。太公望是齐底始祖,《史记·齐世家》说:“周西伯昌之脱美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想当时必有一种托为太公所造底兵书及阴谋书,似书·艺文志》道家书籍中有位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谋以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注里明说篇中有些是后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梁阮孝绪《七录》有《太公阴谋》六卷,位公杂兵书》六卷,这恐怕是位公书》中《谋》与《兵》底残本。现在完本固然不存,即如残本也不能见。现存底《阴符经》和《六韬》也是后人伪撰,不足凭为战国时代底阴谋家言。《史记·苏秦传》说秦周游列国,归家后,闭居不出,读惆书阴符》,期年,乃作《揣摩》。《揣摩》见于《鬼谷子》,《正统道藏》本列入第七、第八篇。《史记》载鬼谷子为苏秦、张仪底师父,但刘向、班固所录书中没有《鬼谷子》,《隋志》始列《鬼谷子》三卷,或者是《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底残本。今本《鬼谷子》或者有一部分是战国时代习太公术者底圣典,自《排阎》至储言计二篇笔法略同,或者是讲大公术底较古材料。《本经阴符》七篇乃附加底部分。阴谋家底主张可以从《鬼谷子·符言篇》得着大体的意思,或者那便是当时所传《太公阴谋》底快语。《符言》里底脱误处很多,注解也是望文生义,不容易读得通。现在依《管子·杂篇·九守》可校对出其中底大意。 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与而不争,虚心平意,以待损倾。右主位 柔节先走,《符言》作“其被节无不陶”,欠解。“静”应作“争”,“倾报”似应与静、定、争为韵,故改作“损倾”。“有主位”之“有”,应作“右”,下仿此。 自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辐凑并进,则明不可塞。右主明德之术,日:勿望而拒之,勿望而许之。许之则失守,拒之则闭塞。高山仰之可极,深渊度之可测,神明之位术正静,其英之极软?右主德“德”,《九守》作“听”。“坚”,依《九守》改为“望”,补“勿望而许之”一句。以上三节与《六韬·大利》第四相同。 用赏贵信,用刑贵正。贵赐赏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其所不见闻者,莫不暗化矣。诚畅于天下神明,而况好者于君?右主赏末句《九守》作“诚畅乎天地,通于神明,见奸他也”。注:“既畅天地,通神明,故有好伪必能见之。”此节与《六韬·赏罚》第十一意义相同。 一日天之,二日地之,三日人之,四方上下,左右前盾,荧惑之处安在?右主问心为九窍之治,君为五官之长。为善者,君与之赏;为非者,君与之罚。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与之,则不劳。 圣人用之,故赏之。因之循理,故能长久。右主因《九夺》作“心不为九窍,九窍治;君不为五官,五官治。…… 君因其所以来,因而予之,则不劳矣。圣人因之,故能掌之。因之修理,故能长久”。 人主不可不周。入主不周,则群臣生乱。寂乎其无端也,内外不通,安知所怨?关闭不开,善否无原。右主周“寂乎其无端”以下原作“家于其无常也,内外不通,安知所开?开闭不善,不见原也”。意晦,今依《九守》改正。 一日长目,二日飞耳,三日树明。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谓洞天下奸暗。洞天下奸暗则莫不变更矣。 右主恭“明知千里之外”以下原作“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调洞天下好,莫不暗变更”。今参校《九守》拟改。 循名而为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故日: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理,理生于名实之德,德生于知,知生于当。右主名原作“循名而为实,安而完…故曰:名当则生于实……德生于和,和生于当”。意义未妥,今依《九守》校改。 从《九守》、《符言》和《六韬》相同的部分可以推得稷下当时所传底太公术底大概。苏秦、张仪请人游说诸侯时所用底语块也不外乎此。所谓《符言》或者是《太公阴符》底节录。《符言》前三节以静为为政底体,四节以下以刑赏名法为为政底用。这也是从静虚派道家底弃知任法流衍下来底刑名法家思想。丁庄子一流底全性派 自稷下道家由静虚主义分为齐物与弃知两端,影响到法家与农家底实行。关尹、列子底思想可以说发达到极点。因为法、农自成派别,不是道家正传,到庄子出世,才把道统接下去。但庄周底道统是承接杨朱、魏牟底,其学说以保全天赋的真性为主,从《庄子》里还可以知其大意。 子 庄子 《史记》庄子底传很简略。庄子所出庄周底事迹多为后人所加,不能尽信,《传》说他是“蒙”人,到底是宋底蒙抑是楚底蒙,学者中间有不同的意见。刘向《别动和《吕氏春秋·必己篇》都说他是家底蒙人。《太平复手记》载:“楚有蒙县,俗谓之小蒙城也,在周之本邑。”阎若股据《史记正义》“周尝为蒙漆园吏”句下引《括地志》说,“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以为冤句城在今曹州西南,其地春秋时属于曹国。鲁哀公八年,宋景公灭曹,其他遂属于宋。蒙城在今河南商邱县南二十里,庄子时属于宋,后并于楚,汉朝隶于梁国。因此有来人、架人、楚人底异说。依庄子底年代,最正当的是以他为宋人。《史记》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但这正是孟子游说梁、齐底时候,同住在一个地方,为什么孟子一句也没提到?《史记》里又记庄周拒楚威王底聘,这段事情,《庄子·秋水篇》及《列御寇篇》都出现,不过文句不同而已。依《六国年表》,梁惠王、齐宣王都与楚威王同时,或者孟子在梁、齐时,庄子在宋底本邑,所以他们两人没会过面。《史记》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犹洋自恣以适己,放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从这一段也可以推想盖子没有提到庄周底原故。第一,庄周很会做文章来攻击儒墨,虽当世宿学也不能自解免。孟子是不得已而后辩底人,在周若不在齐梁底闭下向他挑战,他也乐得避免。第二,他底学问既为王公大人所不器重,自然在庙堂上没人提起,也不会被盖子一流人物所注意。因此任孟二人虽然同时,却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假定,是庄周活动底时期比孟子稍后几十年。物学记》引《韩诗外传》说楚襄王遣使持金千斤欲聘庄子为相,庄子固辞不许,《文选》卷三十一注与《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四所引略同。这样看来,聘庄子底乃是楚襄王了。襄工即顷襄王,即位于威王殁后三十年,时代自西纪元前二百九十八年至前二百六十三年。《史记》与《韩诗外传》底记事,庄周底年代,相差三四十年。如果庄子称剑篇》与《秋水篇》所记在于与赵太子俚底关系和同梁相惠施会见底事情靠得住,庄子应是顷襄王时代底人物。赵太子俚底父赵文王即惠文王,与顷襄王同时。《徐无鬼篇》又记庄周诣惠施之墓,惠施死,当在梁襄王十三年(西纪前三o六年)后,其时也与楚顷襄王相差不远。 庄子底事迹,如《齐物论》底梦,《至乐》底与够髅对答,《山木》底异鹊,都是寓言。《知北游》底东郭子人则阳》底长梧封人,都是假托底人物。《逍遥游》、《德充符人《秋水》、《至乐》。《徐无鬼人《外物》、《寓言》诸篇都记与惠子对话。此中也不尽是史实,如《德充符》中对惠子说“于以坚白鸣”,明是时代错误,想是庄子之徒为压服公孙龙一派底辩者而作。又,《田子方》记庄子与鲁哀公会谈,主题为儒服。这明是造作的事实,哀公当于孔子宋年,而儒胀问题,起于战国末及汉初,哀公决无提前讨论之理。《秋水》底许由为隐士时代底产物,也当属于战国末期。所以《庄子》里,关于庄周底事迹,多不足信。 丑 庄子底著作 现存《庄子》三十三篇乃晋以后底本子。《庄子》在《汉书·艺文志》里记五十二篇,后陆德明《经典释文》底叙录说普议郎崔撰删定五十二篇,注二十七篇。晋向秀依崔撰注本作新注,郭象又窃向秀注,增《无道人《刻意》、《田子方》、《让王》、《说剑》、《渔父》六篇,为三十三篇。因为经过几次删定,《庄子》底本来面目便难以分辨。《史记》说《庄子》“作《渔父》、《盗跃入《联筐》,以低微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又说他著书十余万言,大都是寓言。《渔父》、《盗路》现在《杂篇》中,《肤筐》在公篇》中,然而是否愿作,也属疑问。现在把《庄子》三十三篇检阅一下,便知道这书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并且不是一个时代所做成。 在《庄子》里所出思想矛盾底地方很多。如《肤筐》底“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与《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桥技,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底实仁义忠信相反。《无道》又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欢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在《天运》里却说“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记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这又是承认仁义在某种程度可以存在。《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与《天地》底“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互相矛盾。对于孔子,在《盗路》里极力低毁,在《人间世》、《天运入《渔父》、《列御寇》里却又恭维几句。《无道》里赞美舜底无为,在《骄拇》却又排斥他。《大宗师》、《知北游》诸篇赞黄帝通大道,《在有》却又说他“始以仁义樱人之心”。济物论人《大宗师》、《天地人《刻意人《马蹄》、《肤筐》诸篇底“圣人”为得道家之道者底称呼,在《在有人《天运》、《知北游》,却是指毁道德乱天下底儒家圣人而言。《养生主》、《人间世》、《达生》诸篇讲养生长寿之道,《大宗师》却讲齐生死,《至乐》甚至有卑生尊死底思想。以上不过举其大端,至于文辞上,表现底方法,与思想底混杂,读者随时都可感觉出来。 在《庄子》中有些是从一篇底意思发展出来底。如《秋水》、《庚桑楚》人徐无鬼人《寓言》,乃采取《齐物论》底思想而成。《刻意》取《天道》篇首底一部分。《盗测与《肤筐》底意思相同。《外物》所出老莱子之言是从《大宗师》底一部分取出。《庚桑楚》取材于《大宗师》和《齐物论人帕父》也与《人间世》底楚狂接舆故事有关系。《天下篇》底首段与《知北游冲东郭子问“道恶乎在”一段也有因缘。当时或者有一种底本,因口口相传,时代与地域木同,便产出许多不同的篇章。还有许多流行底故事,后世编《庄子》底也把它们列入,如济物论》底胡蝶故事,《应帝王》底浑饨,都可以看为窜入底章节。编者甚至未注意到庄子学说底一贯,将不相干的故事加在里头,如《养生主》讲老脚底死,与全篇似乎没有关系。又如《大宗师》末段说颜回忘仁义礼乐,这显与《骄拇》入马蹄》诸篇所说有关,但与前头所记尧与许由底故事比较一下,态度却又不同了。《齐物论》中带缺与王倪底问答,在全体上颇觉混乱。《达生》与《至乐》,《木》与《达生》都现重复的文义。这样,《庄子》并非一人底著述,乃是后人增改过底。 现在《庄子》是从战国到汉底著作。《逍遥游》、《齐物论人《德充符》、《骄拇》《肤筐》、《天地》、《天道》、《至乐》诸篇,有坚白之辩或辩者之辩,或是成于公孙龙底时代。公孙龙,《史记·平原君传》说他与平原君同时,是西历纪元前三世纪前半叶底人物。《齐物论》、《大宗师》、《在者》、《天地》人至乐》、《知北游》等有黄帝底名,以他为修道者。黄帝为古帝王底说法也出于战国末年。在《大宗师》里说黄帝得道以登云天;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广漠知其始终;彭祖得道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天地》有“上仙”底名:都是神仙说盛行后底说法,当是汉代底思想。《天运》有“三是五帝”底称谓,这也不能早于《吕氏春秋》。又,《在有》里记广成子之言,“得吾道者,上为星而不为王”;《肢筐》记“田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十二世有齐国”;《大宗师人《骄拇》、《马蹄》,连称仁义与礼乐;《天道》说孔子兼爱无私——皇王底分别,田氏灭齐,苟子底仁义礼乐学说,儒墨底混同,都是战国末年底事情。孟子底仁义礼智说,汉儒加信为五端,而《庚桑楚》有“至礼有木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六无亲,至信辟金”底文句,可见这篇有为汉代所作底嫌疑。此外,汉代思想窜入《庄子》里头底如《天道》底“帝王天子之德”,“玄圣素王之道”;《天运》总称《易》、《诗人《书》、《礼》。《乐》、《春秋》,都是。《天下》纯是汉人底作品。《天地》也含有多量汉代思想底成分。 《吕氏春秋》与《庄子》也有相当关系。《逍遥游》底许由与吸行论·求人篇》底许由同出一源。《联筐》底盗路与《仲冬纪》。 “仁、义、礼名、信”初见利汉书·董仲舒传》。当务篇》所记一样。《天地》底怕成子高见于《恃君览·长利篇》。《山木》与《孝行览·必己篇》底一节相同。《田于方》底温伯雪子见于《审应览·精谕篇》。《庚桑楚》为《似顺论·有度篇》底一节。抄d物》为《孝行览·必己篇》底篇首。《让王》所取底材料更多:子州支父底话出于《仲春纪·贵生篇》;石户之农、北人无择、省光、卞随,出于《离俗览·离俗篇》;大王在父与子华子、魏牟,出自《开春论·审为篇卜列子出自《先识览·观世篇》;孔子、许由、共伯,出于《孝行览·慎人篇》;伯夷、叔齐,出于《季冬纪·诚廉篇》。《盗跳底“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场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麦里”,与《仲冬纪·当务篇》“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润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同出一源。这里有些是《吕氏春秋》抄录《庄子》,但多半是后人依《吕氏春秋》编成底。 《庄子》全书称“庄周之言”、“庄子日”及任于事迹,约在三十上下。这显是后人集录底痕迹。《简子·解蔽篇》评庄子底学说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原本《庄子》思想底一斑。原本《庄子》所说底,或者是对举天人非人而是天、以人归天一类底问题,在《人间世》《在有》《秋水》《达生》诸篇所说底,可以看为保留着苟子以前底《庄子》底面目。《列御寇脚底“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大概也是赃子》原本底文句。《天道》与《外物》所引用底大概也出于《庄子》原本。《史记》说庄子著书“明老子之术”,现存《庄子》里累见老子底事迹和老子之言,但引《老子》底文句底除《寓言篇》引用四十一章外,其余都不见于今本《老子》。这些关于老子底章节,或者也出于《庄子》原本,如《德充符人《肤筐人《达生人《知北游》等都有一部分是。《史记》又说庄子‘塔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俱说沈洋自恣以适己”。现存的《逍遥游》、《应帝王》、《秋水》、《至乐》诸篇,多属空想和寓言,实有“洗洋自恣”之概,但《逍遥游》所出列子之言和宋荣于底名字,乃后人加入。宋荣子是与苟卿同时底人物。《秋水》所出公孙龙与魏牟底问答,以后屡出“庄子之言”、“庄子曰”底文句,也是后加底。《肤筐》与《知北游》中有“故日”、“故”底文句,或者是从原本《庄子》引出。《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篇》“庄子曰,以瓦投者翔”一节与脏子·达生篇》“以瓦注者巧”一节字句稍微不同,大概也是从同一原本引出来底。 《庄子》原本在苟子时代虽已存在,但是还没被尊重到与老子平等。当时只说“老关”而不说“老庄”。着极利屡记与惠子对话,想是战国末道家攻击辩者底作品,因而庄子底名渐为世人所尊重。到淮南子时代,老庄底名字便连在一起。雅南子·要略篇》举《道应》底大意说:“《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淮南》虽称‘优庄”,却多引《庄子》底文句。汉代道家推尊庄子,因他稍后于孟子,便将老子推上与孔子同时,而以老庄与孔孟对称。汉代儒学是继承苟子底礼乐说,但孟子底仁义说亦有相当的势力,故在事实上是苟孟并尊,如《韩诗外传》人中庸》,都是苟孟思想底混合作品。仁义说更受道家底反对,《庄子》底编成最初也与排斥仁义有关,后来才反抗辩者之辩。由一本原书加以润色,其时期,自战国末到汉初,执笔者走不止一人。胜子》底内容不一致底原故就在加人和伪造底部分很多。若以这书为传庄子学说底人们汇集,而冠以“脏子》”底名,那就差不远了。《汉书电文志》所列道家典籍许多是内容不一致而托于一个人底名字底下底,如《管子》便是最显的例。甚至假托古人底名以为书名底,如《黄帝人《力牧人《伊尹》太太公》等底也有。所以现在《庄子》底名是否与庄周所著书底实相符当是一个疑问。 《庄子》三十三篇,分《内》、按时、《杂》三部,大体说来,销篇》较近于胜子》底原本,其它二部为在周后学所加,但不能说这两部中没有原本底文句。依《天下篇》对于庄周底评论,庄子一面唱杨朱全性保真说,一面发扬田骄底资齐说,且用这说来改进杨朱底学说。《齐物论》与《大宗师》是属于贵齐说底论文;《逍遥游》与《养生主》是属于全性说底。其余《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三篇多含全性底论调。至于按.篇》与《杂篇》底年代,依武内先生底断定,大体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卜一)庄周直传底门人所传底,为《至乐人《达生》、《大木》、《田子方人《知北游》、《寓言》、《列御寇》。(二)成于稍晚的后学底为《庚桑楚人《徐无鬼》、狈阳人《外物》。(三)成于齐王建(西纪前二六四至前二二一年)时代底为《骄拇》、《马蹄》、《肤庭》《在有》。(四)成于秦汉之际底为《天地》、《天道人《天运》、《秋水》、《刻意》、《缮性》、《天下》。(五)秦汉之际所成别派底诸篇为《让王》、《盗路》、《说剑》、《渔父》。依这个分法,胜子》底思想顺序便有些眉目了。 寅 庄子底思想 假若没有任于,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伟大,但在《庄子》里,思想既然那么复杂,要确知在周底思想实不容易。《苟子·解蔽篇》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以在于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详细的庄子学说评论存于《庄子》最后一篇《天下》里头。这篇把周末诸子评论过后,才介绍庄子底学说,看来,当然是传庄子学说底人所造。本学派底学者自评其祖师底话当然更为确切,现当引出。 书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愧,不以偏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沙,不可与庄语;以后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综,而连称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诚诡可观。彼者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 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从《天下》这一段可以看出庄子底学说底渊源。他承受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底见解,以宇宙本体为寂寞无形,而现象界则变化无常。生死与物我底分别本是人间的知识,从本体看来,只是一事物底两面,故天地万物乃属一体。这是承传田骄底齐物说,以万物等齐,生死如一为立论底根据。至于他底处世方法,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以天下为沈浊,不能用在正的语言来指示,所以要用后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里三种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有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音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放口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调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来,完全不足计较,因为万物本无是非曲直,只是形状不同,互相禅代,像环一样,不能得其终站。有道者所交游底是造物者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他所过底是逍遥生活。在周底人生观是逍遥主义,而这个是从他所根据底齐物论而来。现在先略述他底齐物论。 (一)齐物论 庄周底齐物思想见于《齐物论》及《大宗师》。这思想是出于田骄底资齐说。自齐宣王殁后,穆下底学者散于四方,田骄也去齐到薛,游于孟尝君之门。他底思想,或者因此传播到南方,造成了庄子底学说。《齐物论》好像是一部独立的著作,现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后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够使人明白了。《齐物论》底根本论点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问题,今当分述如下。 天地万物与我本属一体,故万象都包罗在里头,无所谓是非真伪。如果依人间底知识去争辩,那就把道丢失了。所以《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是非之争一起来,就各执一端不能见道底全体,放说“道隐于小成”。“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说:‘决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现代的话讲,是非之辨,含有空间和时间底相因,没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说“彼是”加方生之说,生者方自以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执一方之辞来评定。得道者要在道枢上,看是非只是相对的存在,互相转运以至于无穷。道枢是彼此是非,种种相对的事物消灭了底境地。在道枢上看,筵与播底纵横不分,厉与西施底美丑无别,这就名为天钧(或天均)。钧便是齐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见乃庸俗人所有。在这点上,庄周标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谓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别一切底人。《大宗师》说:“知天之所为,如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记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漠士。若然者,过而弗海,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德,火火不热。是知之能受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总深深。真人之息以疏,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监言若哇。其吉欲深者,其天机浅。台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人不距;格然而往,撤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颗颗,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败、利害、生死、爱恶等等对立的心识都不存在。看万物与我为一,最“与天为徒”,是真人。在《弃物论》里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物类同异底数目为巧历所不能纪底,若立在“一”底观点上:也就无可说底了。 其三,爱生恶死乃人底恒情,庄子以为现象界底一切所以现出生死变化,只是时间作怪,在空间上本届一体,无所谓来上,无所谓生死。所以说真人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底。爱生底是不明死也可爱,将物论油丽姬与梦底譬喻说:‘项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一手王所,同筐床,食刍拳,而后悔其泣也。于恶乎知大死者之不悔其始之斯生乎’梦饮酒者,已而哭泣;梦哭泣者,已向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死底境地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惧,不知生是“天刑”,故如《养生主》所说,死是“遁天之刑”,是‘呼之县解”。《大宗师》里用子把、于舆等四人底友谊来说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于把、于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日:“‘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屁;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低而子舆有病,子把住问之,臼:“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抱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诗,其心闭而无事,讲解而鉴于井,日:“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把日:“女恶之乎?”日:“亡。于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子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手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鹤炙;浸假而化子之屁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天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日:“叱!避!无恒化。”倚其户与之语,日:“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片子来自:“父母子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分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日:‘我且必为摸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日:‘入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令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楚然觉。 得道者,对于生死,漠然不关心,所以名为“游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内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于俗见,使子贡去吊于桑户底丧。《大宗师》里假托孔子说明方外人底生死观说:“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摊。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访傻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这样看来,死究竟比生还自然,从拘束的形体解放出来,而达到真正与宇宙同体底境地。道家对于生死底看法与怫家不同也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死后所变底形体是变化不是轮回,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为有知的鸡,一部分也可以化为无知的弹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轮化马。这变化不是个体的业力所致,实由于自然底运行,生者木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筹,在道家看来,也是徒劳,金在炉中,是不能自主底。 (二)逍遍游论 在哲学的根据上,庄子发展田骄底资齐说,但在处世方法上却是承继杨朱底“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底思想。这全性保真底方法在《庄子》里名为逍遥游。逍遥底意义是将功名去掉,便能悠悠然自适其生活,一点也没有挂念。这思想在《庄子·内篇》里到处都可以找出,尤多见底是《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诸篇。在《逍遥游》里所述底鹏、冥灵、大椿,它们底生活与寿命已不是凡庸的生物所能比拟,何况能比得上得道者呢?他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要达到这个境地,必须舍弃功名与自我,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名称上虽有圣人、神人、至人底分别,在这里都可当做得道者看。 至人无已底例如《齐物论人《应帝王》和《天地》所举许由。督缺、王倪底故事。今依武内先生底校正将这段故事排列出来。 尧之师日许由;许由之师回资缺;请缺之师田王倪;王倪之师日被衣;尧问于许由日:“紫缺可以配天下乎? 否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日:“殆哉!圾乎天下!惹缺之为人也,聪明睿如,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被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齐,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缤,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失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义艾,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天地》) 签缺问乎王倪日:一子知物之所同是乎?”臼:“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日:“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日:“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诓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诓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平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鳍然乎哉;木处则惴莱河俱,猿猴然乎能?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廉鹿食再,螂且甘带,鸣鸦着鼠,四者孰知正味?猿骗犯以为雌;康与鹿交;姑与鱼游。毛培、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马见之高飞,廉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辞?”整缺口:“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自:“至人神吴!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近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以齐物论》) 黎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带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被衣)。蒲衣子自:“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久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已为马,一以已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人于非人。”以应帝期)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沿水之阳,盲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 这段故事说明至人无已底意义。许由、战缺、王倪、被农四人都是明了至人无己底人,事物底同异、得失、美恶,都不是他们所要知道底。唯其不知,故未为非人底物所累。 其次,说明神人无功,庄子用藐姑射神人来做譬喻。 肩吾问于连叔自:“吾闻盲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日:“其言谓何哉?”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子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病而年谷熟。否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自:“然。管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天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满万物以为一,世新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批糠,将优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神人虽与物接,而心不被缨拂,神不致推怀,遍身自得,物莫能伤,看尧舜底功名不过是尘垢批糠而已。第三,说圣人无名,用尧让位于许由底譬喻。 尧让天下于许由,日:“日月出矣,而熄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手泽也,不亦劳乎?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日:“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否将为宾乎?鹤鹤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惬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鹿人虽不治庵,尸祝不越模阻而代之矣。”(《逍遥游》) 圣人能顺物,一切行为皆与天下百姓共,虽无为君之名,实有为君之隐。他于天下既无所求,那更虚玄的名也可以不要了。尸视不越组代浪,是明各安其所,不相逾越,才能达到逍遥底境地。世人以为可宝贵底,在圣人看来实在无所用,像越人断发文身,用不着宋人底章甫一样。自我为世人所执持,功名为世人所爱尚,圣人一点也不介意,他所求底只如鹤耦和堰鼠底生活而已。总之,庄子所求底是天然的生活,自任自适如不系之舟漂流于人生底大海上,试要在可悲的命运中愉快地渡过去。 这里可注意底是庄子底至人思想。上面所引底“至人无己”,《齐物论》底“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沉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田子方航“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绸之至人”,《外物》底“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懈,顺人而不失已”,所标底至人都是庄子和他以后所用底新名词。至人与圣人不同,他是没有政治意味底,他只是知道者。有超越的心境,不以外物为思想底对象,离开民众而注重个人内心的修养底人都是至人。庄子以后用至人来敌对儒家底圣人,是思想上一个转变。至人有时也称真人,注重消极的保身,以治天下为不足道,敌对于儒墨底思想加以抨击。上面列至人、圣人三个等第,明至人是最高的。但这里所谓圣人也与儒家所用底不同,是超乎治术之外底。 卯 庄子门人底思想 庄子直传门人底思想在《至乐》、《达生》、《山水》、《田子方》、《知北游人《寓言》人列御寇风篇可以找出来。姚姬传以《至乐》与《逍遥游》,《寓言》与《齐物论》,《达生》与《养生主》,私木》与队间世》、《烟子方》,《列御寇》与《德充符》,《知北游》与饮宗师》底思想相同。这七篇所论底要点在申明万江底差别,若从自然方面看,都是平等无别。万物都由同一种子所现不同的形状。种与种更迭变化,无终无始像环一样。这名为天均,或天倪。《齐物论》只说明天均底理,而后来的门人便进一步去解释天均。在《至乐》里用万物变化底历程来解天均,自隆以至于人,都在变化中,故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而未尝有生死。在《列子·天瑞篇》里也有一段说明种与种更互的变化,与《至乐》底文句差不多。这都是补充《寓言》底“万物皆种也”底意义,以为天地间种种复杂的形体都是由同一种子变化而来。对于宇宙用这种简陋的生物学的说明,现时看来虽然可笑,但这一流道家为要建立他们底天倪论,不能不想及生物生成底问题。他们观察现象界变化底历程,认为种子究竟相同,所差者只是时间与空间底关系而已。说万物等齐底现象便是天倪论,若单就理论说即是齐物论。 至于这种子怎样来,变化是为什么,都不是人间的知识所能了解,人所能知底只是从这出于机底现象推得生死变化是必然的命运,无论是谁都不能逃避。自我与形体底关系,如影与形一般。形变我也随之而变,像钢甲和蛇蜕一样,不能不变,却不知其所以然或所以不然。万物不能不变化,如《知北游》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故“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波强阳则我与之强阳”。生活便是一种飘遥强阳底运行现象,来往无心,来不能却,去不能止,不能强问其所以。道家底本体观看来是以天无意志,任运而行底虚无论。因此人在自然中生活谁一的事情为他所能做得到底只有保全其天赋的寿命而已。能保全天赋寿命底人,便能顺应无极的变化,而与天地齐寿。这意思便是济物论》所说:“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党,故寓诸元竟。”《知北游》也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放日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辰 承传稷下法治派底庄子学 现存底《庚桑楚》《徐无鬼》、柳阳》、《外物》四篇,在思想上与稷f法治派底道家显有密切的关系。这四篇底著作年代或者与苟子同时,就是当西历纪元前::百六十年前后。《徐天鬼》里举出儒、墨、杨、秉与庄子五家,“秉”或是“宋”字之误,宋指未研。本篇徐天鬼对魏武侯说底候兵说也暗示着作者生于宋机以后。《外物》并称“《诗》、《礼》,《庚桑楚》列举礼义知仁信,都反映着苟子底时代。又,《徐无鬼》有“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版》、《六哪”底文句。前者是当时儒家底经典,后者稷下道家假托太公底著作。《庚桑楚》所引老腑之言,“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如失乎?能无卜篇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平?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路然乎?能们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爆而嗑不嘎,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挠,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喷,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后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这一段婴儿论上半与《管子。心术》下篇相似,下半底意义与《道德经》第五十五章相似,也可以看出是稷下道家之言。四篇底作者虽不定是稷下人物,但以其思想类似,故假定他们是稷下底庄子学者。 稷下底庄子学者底思想与慎到底相似,以绝圣弃知为极则。《庚桑楚》开章说老耿底弟子庚桑楚,得老子之道以居畏垒之山,臣妾中底知者仁者都离开他,他只与拥肿(无知)者。缺掌(不仁)者同居。三年后,畏垒之民都佩服他,要组他为贤人。他很不喜欢,他底徒弟反劝他出去为民谋善利,如尧舜一样。庚桑楚说:“小于未,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免}冈里之患;吞舟之色,畅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龟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愿深少而且美。巨大二千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安省坦墙面落蓬蒿也?简发而林,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际c吾语尔,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尊贤重知底结果,必至人食人,所以要“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知与义是心身之累,要全生保身,当要放弃它们。在《庚桑楚》里所提出底是卫生主义。所谓卫生是能抱一和过着像婴儿底生活底至人。所以说,“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樱,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俺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再进一步要像婴儿一样:“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康桑楚》底卫生论是把庄子底全性保真说更澈底地说明,更混合了慎到一派底绝圣弃知说,这或者是曲解庄子底学说去就慎子。此篇作者以为心情行为都应舍弃,因为宇宙本无定无极,若有执着,便有限定,有限定便有累赘了。作者说明宇宙底本性说:“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富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人,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在处世方法上,若本着无有底主旨,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底事情也就消灭了。所以说,“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人无亲,至信僻金,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志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徐无鬼》也是发明绝圣弃知底意义。作者申明天地底生物本无高下贵贱底分别,好公和而恶好私,立仁义便有授与受底关系,受授之间,好私随起,所以说,“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堰兵,造兵之本也”。为天下无异于牧马,牧马者只在去马害而已,牧者使马跳草饮水,便已满足。若加以鞭策,虽能使之日驰千里,却是害了马底本性。牧民者能任民自由,便是至治,若拘以法令,就找贼人底本性了。圣人行不言之教,用不着德行与知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体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者,辩不能举也。名著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溢,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能知大备,便如天地一般,反求诸己而不穷,上循乎古而不磨灭,外无所求,当无失弃,这样,天真自能保全了。 例阳》底大意也是阐明返到本性底道理。性是什么呢?“圣人达绸缨,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圣人底一切动作皆以天为师,能达事理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便是性底本体。称他为圣人只是常人以他是如此,他自己却不知道。好比一个美人,别人不给他镜子,他永不会知道,圣人爱人也是如此,若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样,便是得到环中底理。环底中央虚空无物,故能随顺万物,运转无穷,循环不息,不可数量计,不可以时分计,这就名为“与物化”。与物化者,便能混灭物我,返到真性底源。抄0物》明至人底天游乃是随性遇物,若桥揉仁义,就会灭真矢性。凡非性命之本都是外物,必要去求,徒自劳苦,像车辙中底鲍鱼,只须升斗底水便可活命,此外,虽有西江底水也没有用处。这种返性保真底见解与《管子·心术》很有关系,可以比较来读。 巳 承传稷下阴谋派底庄子学 属于阴谋派底在于学是《骄报》人马蹄人《肤筐》和《在着》底前二章。这几篇大抵是出于一人底手笔,成于齐至建店时代。其中《肢筐》与古本《鬼谷子》很有关系。夺本《鬼谷子·符言》第十二底末后有“《转丸》、《肤乱》二篇皆亡”一句,《正统道藏》本注说,“或有庄周《肢筐》而充次策者”,可见古本《鬼谷子》似肤筐卜篇。唐司马贞于《史记索隐》中所引底《鬼谷子》田成子杀齐君底文句,《北堂书钞》一四人引《鬼谷子》“鲁酒薄而邯郸围”皆见于今本《庄子·肤筐篇》。但无论如何,这几篇底思想是浸润在“太公书”里头底,作者或者是齐人。 《骄拇》以仁义之道能害性命,凡德性所不当有者,直像耕校赘疣一样。性命本无为自然,像拇底无骄,指底无技,像手足底长短中度,故“鬼脸虽短,续之则忧;鹤胜虽长,断之则悲。放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优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优也?”凡忧皆起于后起底赘疣,仁义底多忧,便在有余与不足底可以增损,早已离开本性了。加以既成的有余与不足也不能补救,必要有所作为,也有忧患。故礼乐仁义都是桥揉造作,伤害性命底事。自三代于下,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以身殉天下,都是因为以物易性,以致于伤损。善治民者当循民痛常性,不必用仁义来鼓励他们,用法令去威吓他们,使他返到太古淳厚素朴底境地。蚂蹄》说善治天下者:“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回天牧。故至德之世,其行镇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暖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故其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国与禽兽居,放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调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率为仁,跟肢为义,而天下始疑矣;增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桂湾?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肤筐》说田成子不但窃齐国,并且盗其圣知之法,看来世俗之所谓至知至圣,没有不是为大盗预备底。“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故当措击圣人,使圣知弃绝;纵舍盗贼,使所窃底圣知无所用,能够如此,天下便治了。总之,这几篇底作者主张人须得到自然的生活,以绝圣弃知为极则,虽倾向慎到一流底思想,却又注重性情底保持,可以看为受慎于与鬼谷子思想底庄子后学底作品。作者对于儒家底仁义礼乐治天下底理想,特加排斥,以为这些都是束缚。《在看》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英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放贸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午 秦汉儒家化底庄子学 《天地》、《无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天下》七篇大抵成于秦汉之际。作者底思想也是以返到自然的性为尚。作者不十分反对儒家,而其内容与《易》底《象》、《象传》与《系辞传》很相近。从作者屡引孔子与老胭底关系,也可以看出他们是折衷儒道底性说,来反对杨墨底。所不同者,儒主以率性,而道主以反性。《缮性篇》说:“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日正己而已矣。”善于存身者不用知辩,不用德行,因为这都是有为,一用知则一切知皆为小识,一用行则一切行都是小行,所以要危然安处,反其性而复其初,自己一无所为,毫无缺憾,性命就保全了。《天地篇》述子贡教汉阴丈人用桔提汲水,这种行为,便是小知小行,文人并非不知,只是耻而不为。放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人性底本源是从最初的无有无名发展而来,人当反到那个地位。《无地篇》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末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噱鸣。椽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结络,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如《缮性》所说,凡“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者都是“蔽蒙之民”。俗学俗思所以不能复初致明底原故,在役于知而不恬。反性复初底方法在以恬养知,以知养恬。以恬养知是知止于所不知,能明本体,不致于蒙昧,此知是直观的,是从恬静得来底。以知养恬是后起底知,从学习而来,于自然生活都无所用,故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使仍归于无知。这思想是《大宗师》“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底发展。若能以知与恬交相养,则有知归于无知,无知则无不知,本体湛然,自然的性情都包含在里头。所以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隧人、伏京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深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故存身之道在于正己,正己则得志,得志则无忧,无忧则无为自然,而反复泰初的性情。无忧便是天乐,便是能与天地合德底人。 天地之德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圣人休休然不役心于取舍之间,一切都以平易处之,这样就恬然无所知,淡然不与物交付,故《刻意》说:“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今引《天道》里解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底意义于下。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失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日:鲁师乎!鲁师乎!全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物,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日: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以上都是庄子底全性保真说底申明。但如杨朱一派以放纵性情,恣意于饮食男女,却又做不得。人有生存底,只要适顺自然,无所取舍,便不致于失掉本性。故《天地》说:“失性有五:一日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日五声乱耳,使耳不听;三日五具黛鼻,困像中籁必也五味独口,使口厉爽;五日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用青黄文饰底牺尊与弃置在沟壑里底断水,同是从一块木头所成,美丑虽然不同,而失掉木底本性则同。故路与曾史,行为底善恶虽然不同,而失掉人底本性却是一样。总之,凡顺乎自然底都与本性率合,天与人底分别便在这里。如《秋水》所说牛马四足,是天;落马首,穿牛鼻,是人。所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这一派底作者也承认政治社会底活动,因而不很反对儒家底名与仁义底思想,不过不以这些为生活底极则而已。《天运》说:“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媛庐,止和以一宿而不可久处,翻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六,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来真之游。”在《天道》里也承认仁义底地位,因为人道是取则于天道底。“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余,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光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句’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自仁义以至赏罚,都是人间的活动,只要处置得宜,愚知贵贱,各由其名,各分其能就可以。《天地》述华封人祝尧三多,便是这意思。 尧观乎华。华封人口:“嘻,圣人!请视圣人,使圣人寿!” 尧日:“辞。” “使圣人富!” 尧日:“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日:“辞。’ 封人口:“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日:“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日:“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鹤居而颇食,鸟行而无彰。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问;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自常无殃。 则何辱之有?”扎人去之。尧随之日:“请问。”封入日:“退已!” 华封人底话意是多男子能各依其能力任事,则天下都是有职业底人,愚智相欺、贵贱相夺底事自然没有,也就不用惧怕了。多富若能分之于天下,使天下底财货均等,没有田土连呼底富人,没有立足无地底贫者,天下也就没事了。多寿只要适意安心,不使性命受扰,无忧无虑,到厌世底时候便乘白云成仙到帝乡去逛游。这里已经变了“物化”底意义而成为成仙底理想。至于礼义法度,不能一定取则于尧舜,应当应时而变,在《天运》里说,用周公底衣服去穿在猴子身上,它必都给撕碎了。古今底不同就如猴与周公底分别。作者评儒家所说底先王底法度,像取先王已陈底刍狗。刍狗本陈底时候,用筐衍盛着,用文绣技在上头,尸祝斋戒去迎接它;到已陈过,走路底人脐它首脊,检柴草底把它检去烧掉。如人把已陈底刍狗再盛在筐里,再用文绣给它被上,他底眼岂不眯了吗? 朱 承传杨朱派底庄子学 现存《庄子》里底《让王》、《盗路》、《说剑人《渔父》四篇为全书最后的部分。《让王》全篇合十五短篇故事而成,主旨在阐明名利禄位底不足重,唯生为尊。其中列于辞郑子杨底粟见于《列子·说符》,子贡乘大马见原宪,尧以天下让许由、善卷,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底放事都见于《列子·杨朱》。尊生便是杨朱底全性保真说,可见作者是倾向杨朱思想底。《让王》说:“能尊生者,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患得患失底人终要伤身累形,甚至危身弃生。名利不过是极轻微的事物,生是何等重要?用宝贵的生与身去殉轻微的物,如“以随峰之珠弹千切之雀”所失底还要重大,所以圣人不取。《盗哪分三章:第一述孔子见盗路底故事;第二记于张与满苟得底问答;第三记无足与知和底问答。孔子见盗路全脱胎于例子·杨朱篇》中于产劝诫他底兄弟底放事。作者极力排斥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底主张,说尧、舜、禹、汤、文、武,都是“以利感其真,而强反其性情,其行乃甚可羞也”。在人事上所谓圣王、贤士、忠臣,都是为利惑真,罹名轻死底人。依人情说,应当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以保全寿命。生命很短,且多愁苦,若不及时享乐,便枉为人了。所以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疾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级鹦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这全是杨朱底思想。《盗路》第二、第三两端排斥儒家底重名,以为君子殉名正与小人殉利一样,都是变性易情底事。为名利者皆拘于是非善恶,而是非善恶固无一定标准,只在各执所见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于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故书日: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所以事情不必间曲直,小人君子,都无是处,若能运不滞的圆机,得自然的天极,得其环中以应四方,便能得着长生安体乐意底道。“故日: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扫而天极,面现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这也是从杨朱底思想演绎出来底。 《渔父》借渔父底话来排斥孔子饰礼乐、行仁义、选人伦以化齐民底见解。作者以为人有八疵四患,虽有礼乐、仁义、人伦,也不能改变过来,不如自己修身守真为妙。八疵者:“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泪;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谈;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夜;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狠;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儒者不明人有这些劣点,一心去“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现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直如畏影恶迹底人,举足疾走,走愈远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若处明则影自休,处静则迹自息了。处阴处静,便用不着仁义礼乐,因为这些都是世俗所为,随时可以变易底。圣人守真,故无牵强反性底行为,一切皆出于自然,毫无虚伪。所以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无资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 《让王》《盗跃》《渔父》底内容多是承传扬朱全性保真底见解,或者是杨朱底后学所作。《说剑》说三种剑,不像庄子或杨子底口气,却有阴谋家底意味,恐怕与《庄子》原本没甚关系。大概因为篇中底主人是庄子,所以把它编入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五章 秦汉底道家 从《庄子》内容底复杂看来,自战国末年直到汉初,道家思想几乎浸润了各派。最反对道家底儒墨也接受了多少道家的思想。墨子一派底思想与道家底关系比较地浅,然在今本《亲士篇》里有“太上无败,其次败而有以成”和“大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都有道家底口气。《礼记》底《中庸》、《礼运》等篇,《易经》底《象太《承传》、《系辞传》,也染着浓厚的道家色彩。《苟子》底《天论》显是道家的思想;《解蔽》底“至人”,《礼论》底“太一”,都是道家的名词。即如性恶论也与道家思想有关。《渔父》底八疵四患,也暗示人性本恶底意思。法家底排斥仁义,以人为势利和私欲底奴隶,也是从道家思想而来,所差底只将道家虚静无为底消极观念转而为积极的治世术而且。《韩非子·主道篇》底“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是从《老子》十四章“不见”、“不闻”、“不知”所转出来底治术。又《扬权篇》及《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篇》所用底都是道家术语底法家化。《审分览·任数篇》所出申不害底话:“何以知其聋?以其耳之聪也。何以知其盲?以其目之明也。何以知其狂?以其言之当也。放日:去听无以闻则聪;去视无以见则明;去智无以知则公。去三者不任,则治;三者任,则乱。”这明是道家思想。汉代儒法结合,而道家又包容法家,所以汉儒多染黄老色彩。甚至名家也附在道家化的法家里头,而被称为“刑名之学”,或刑名法术之学。 战国末年道家思想非常普遍,因为这种乱世哲学很适宜于当时底情境。那时道家底著作思想必很多,其思想底断片如今散见于《吕氏春秋》里头。到汉初淮南王乃集成一部系统的书名《鸿烈》。从这两部可以略窥当时道家思想底大概。 甲《吕氏春秋》及养生说 技记·目不韦传》载不韦为阳翟大贾,秦太子政立,尊他为相国,号称仲父。当时魏有信陵君,楚有着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都以下士纳客相倾。吕不韦以秦底强而不能礼贤下士为耻,于是也招致食客三千人。又因为当时诸侯所养底士多著书布于天下,不韦便使他底客人各著所闻,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包罗天地万物古今底事情,名曰《吕氏春秋》。书成,不韦把它陈列在咸阳市上,悬千金于其上,说如有增损书中一字者给千金,至终没有人能够改易它。太史公亦称这书为相览》。事实上,这书是当时知识学说底总述,有些只是前人著作底节录,故《艺文志》把它列人杂家。书中记德墨道三家底学说特多,具道家思想底为《先识览》底《蔡微》,《审分览》底《君守》、《知度》、《不二人《执一》,《审应览》底《精谕》,《似顺论》底《有度人《分职》等篇。这书底编纂时期,在十二纪末篇《序意》里有“维秦八年,岁在帮滩”厢记载,注说“八年,秦始是即位八年也,岁在申,名沼滩”,可知现在的本子与目不韦当时所江底本子差不多。十二月组恐怕比《礼记》底《月令》还要早。卢文强说:“《玉海》云《书目》是书凡百六十篇。今书篇数与书目同,然《序意》旧不人数,则尚少一篇。此书分篇极为整齐:十二纪,纪各五篇;六论,论各六篇;八览,览当各八篇。今第一览止七篇,正少一。考《序意》本明十二纪之义,乃本忽载豫让一事,与序意不类。且旧校云,一作《廉孝》,与此篇更无涉,即豫让亦难专有其名,因疑《序意》之后半篇俄空焉。别有所谓《廉孝》者,其前半篇亦简脱,后人遂强相附合,并《序意》为一篇,以补总数之缺。然《序意》篇首无‘六日’二字,后人于目中专辄加之,以求合其数,而不知其迹有难掩也。”这书底脱漏在这一点上最显。其次如《有始览·应同》说五德恐怕是汉人所增改。此外改窜底痕迹极微,可以看为吕氏原本。 儒、墨、法都是经世底法术,道只在自己生活底调护,所以在战国时代道家有“养生”、“贵生”、“全生”、“卫生”等名词,对于自己生活底调护至终分出两条路,一是纵性,一是尊生。如杨朱一流底思想是纵性底一条路。这是要人反到禽兽式的生活,肯定满足的和感官的欲求是人生底自然状态。生活无它,享乐而已。这种风气在战国时代最盛。当时以这说法为“全生之说”。这当然与伦理和法治思想相违,故为儒、墨。法诸家所攻击。如《管子·立政论》说:“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是怕人人纵欲妄行,男女无别,反于禽兽,以致礼义廉耻不能存立,人君无以自守。尊生底思想却不主张放纵性情,是对于既得底生命加意调护,使得尽其天年。当时以尽天年为寿,即如病死也是横死,故人当尽力调摄身体,享乐不可过度,然后可以免除病患。尊生底意义,简单地说便是长生主义。《孟春纪·重已》说:“世之人主,责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木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室大则多阴,台商则多阳,多阴则蹑,多阳则瘦,此阴阳不适之患也。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件热。蝉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勒,中大轨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昔先王之为苑困园池也,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其为宫室台树也,足以辟燥湿而已矣;其为舆马衣裘也,足以追身暖滚而已矣;其为饮食甜酸也,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其为声色音乐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检而恶费也,节平性也。”死是不可免的事实,圣人所要底是“终其寿,全其天”,使身心舒适,有节,然后可以得寿。《孟春纪·本生》说:“人之性寿,物者拍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所以性养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责富者,其于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遁焉,性恶得不伤?万人操弓,其射一招,招无不中;万物章章,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以便一生,生无不长。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虚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惜,此之谓全德之人。资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口招慨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日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日伐性之斧。三患者,资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又《仲春纪·贵生》引子华子说:“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亏生则于其尊之者薄矣。其亏弥甚者也,其尊弥薄。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本生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放日迫生不若死。”这里分生活底等为四。六欲,注解作生死耳目口鼻之欲。生固然是欲;感官底享受也是欲;死有为义底死,有为生无乐趣而自杀底死,亦可以看为一种欲。故六欲皆得其直,是不贪死,不慕死,不纵情于声色滋味。尊生须舍去功名富贵,因为这些给人伤生底机缘很大。在战国时代上流社会底物质享受很丰富,所以有这种反响。 由于等生底理想,进而求生命在身体里所托底根本。知养生底必然要知道怎样保护生命底元素。《季春纪·尽数》说:“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毕数之务,在乎去害。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威,五者充形,则生害矣。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中国古代所推想底生命元素是形、神、精。形是,神是情感,精是环境。生命底维持在乎精气与形气底流动,故说“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待君览·达郁》也说:“病之留,恶之生也,精气郁也。”气是合形神精而成底生命体。古人常以气息为生命,《庄子·秋水》以气为从阴阳受得。分开可以说形气。神气、精气。人受阴阳底气才能生存,故《管子·枢言》说:“有气则生,无气则死。”《季春纪·先已》说:“精气日新,邪气尽去,及其天年,此之谓真人。”当时底儒家好像不讲气,而讲神、命。心或性。《苟子·无论》说:“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在《苟子·正名》里底心与神同意。心有两个意义:一是官感底主宰,一是情感底元首,也称为神。从心生出性情,如《正名》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生之和所生,情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此“生之所以然’便是《中庸》底“天命”。在《苟子·修身》虽有“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底文句,但这是用道家底辞和思想,不能看为纯儒家的话。儒家所重底是养心,存心养性,或治心底方法,与养生底思想没有什么因缘。 养生底方法,总一句话说,便是避免情底激动和气底受害。由此一变而为调和身心,使生活安适底全生长寿思想。榆县纪·适音》说:“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夫乐有适,心亦有适。人之寿而恶夭,欲安而恶危,欲荣而恶辱,欲逸而恶劳。四欲得,四恶除,则心适矣。四欲之得也,在于胜理。胜理以治身,则生全,生全则寿长矣。”田骄与庄子底齐物论到这时变为不害自然的身心,生命延长到得着知能如天地底理想。《仲春纪·》说:“古人得道者,生以长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人能体道、无欲,像天一样,故能长寿,寿长然后可以久乐。《季春纪·论人》说:“适耳目,节嗜欲,释智谋,去巧故,而游意乎无穷之欢,事心乎自然之涂。若此,则无以害其天矣。无以害其天则知精。知精则知神。知神之谓得一。凡被万物,得一后成。故知一,则应物变化,阔大渊深,不可测也;德行昭美,比于日月,不可息也;豪土时之,远方来宾,不可塞也;意气宣通,无所束缚,不可收也。故知知一则复归于朴:嗜欲易足,取养节薄,不可得也;离世自乐,中情洁白,不可量也;成不能惧,严不能恐,不可眼也。故知知一则可动作当务,与时周旋,不可极也;举错以数,取与遵理,不可惑也;言无遗者,集肌肤,不可革也;谗人困穷,贤者遂兴,不可匿也。故知知一则若天地然,则何事之不胜,何物之不应?”能够得一,就可以应任一切,什么欲、什么病都不能侵害,寿命自然也可以长久得像天地一样。从长寿思想生出彭祖、乔松底放事冲进而为不死药底寻求,唱不死之道底结果便助长了神仙底思想。 乙 《淮南子》及阴阳五行说 淮南子刘安是汉高祖底孙,父为淮南厉王刘长。文帝封安于淮南,使袭文爵。安好读书、鼓琴,不喜田猎,得百姓爱戴;又广延宾客,招致方术之士数千人。其中以苏飞、李尚、左吴、田田、雷被、毛被、伍被、晋昌八人为最著。这八人又称八公,今安徽寿县底八公山,《水经注·肥水》说山上有刘安庙,庙中有安及八士底像,庙前有碑,为齐永明十年所建。八公之外,还有大山、小山之徒。刘安与诸人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鸿烈解》。书底主旨近于老子底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号为“鸿烈”,鸿是大,烈是明底意思,刘向校定,名之为潍南太《汉书》说淮南王有《内书》二十一篇,外书三十三篇,忡书》八卷。《外书》与《中书》已亡,今存《内书介十一篇。这书与《庄子》有密切关系,今本《庄子》底纂集或者也是成于刘安宾客底手。《淮南》卷末底《要略》把全书各篇底大意总括起来说明其内容。现在把各篇底要旨抄录在底下。 《原道》者:虚牟,混炖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效;托小以苞大,守约以治广,使人知先后之祸福,动静之利害,诚通其志,浩然可以大观矣。欲一言而席,则尊天而保真;欲再言而通,则贱物而贵身;欲参言而突,则外物而反情。执其大指以内治五藏,截港肌肤,被服法则,而与之终身,所以应待万方,览耦百变也。 若转丸掌中,足以自乐也。 《做真》者:穷逐始终之化,赢坪有无之精,离别万物之变,合同死生之形,使人遗物反已,审人仁义之间,通同异之理,观至德之统,知变化之纪,说符元妙之中,通回造化之母也。 《天文》者:所以和阴阳之气,理日月之光,节开塞之时,列星辰之行,知逆顺之变,避忌讳之殃,顺时运之应,法五神之常,使人有以仰天承顺而不乱其常者也。 《地形》者:所以穷南北之修,极东西之广,经山陵之形,区川谷之居,明万物之主,知生类之众,列山渊之数,规远近之路,使人通回周备,不可动以物,不可惊以怪者也。 《时则》者:所以上因天时,下尽地力,据度行当,合诸入则,形十二节,以为法式,终而复始,转于无极,因循仿依,以知祸福,操告开塞,各有龙忌,发号施令,以对教期,使君人者知所以从事。 《览冥》者: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至微之论无形也;纯粹之入至清也,昭昭之通冥冥也。乃始揽物引类,览取桥掇,浸想宵类,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滞,决该变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坷之朕,所以令人远视博见者也。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席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审死生之分,别同异之迹,节动静之机,以反其性命之宗,所以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已,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 《本经》者:所以明大圣之德,通维初之道,坪衰世古今之变,以褒先世之隆盛,而贬末世之曲政也。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聪明,精神之感动,博流通之规,节养性之和,分帝王之操,列小大之差者也。 《主术》者:君人之事也,所以因作任督责,使群臣各尽其能也。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提名责实,考之参伍,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其数直施正邪,外私而立公,使百官条通而辐揍,各务其业,人致其功,此主术之明也。 《谬称》者:破碎道德之论,差次仁义之分,略杂人间之事,总同乎神明之德,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断短为节,以应小具,所以曲说攻论,应感而不匾者也。 《齐俗》者:所以一群生之短修,同九夷之风气,通古今之论,贯万物之理,财制礼义之宜,摩画人事之终始者也。 《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 《已论》者:所以箴缕煤级之间,微辞倪锅之那也。接控直施,以推本朴,而非见得失之变,利病之反,所以使人不妄没于势利,不诱惑于事态,有符矿晚,兼稽时势之变,而与化推移者也。 《诠言》者:所以譬类人事之指,解喻治乱之体也。差择微言之吵,诠以至理之文,而补缝过失之阔者也。 《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话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所以知战阵分争之非道不行也,知攻取坚守之非德不强也。诚明其意,进退左右无所失,击危乘势以为资,清静以为常,避实就虚,若驱群羊,此所以言兵也。 《说山人《说林》者:所以窍窕穿凿百事之墓遏,而通行贯扁万物之婆塞者也。假譬取象,异类殊形,以领理人事之意,解堕结细,说捍搏国,而以明事坏事者也。 《人间》者:所以观祸福之变,察利害之反,钻脉得失之迹,标举终始之坛也。分别百事之微,敷陈存亡之机,使人知祸之为福,亡之为得,成之为政,利之为害也。诚喻至意,则有以倾侧堰仰世俗之间而无伤乎谗贼螫毒者也。 《修务》者:所以为人之于道未淹,味论未深,见其文辞,反之以清静为常,恬淡为本,则懈堕分学,纵欲适情,欲以偷自佚而塞于大道也。今天征者无忧,圣人亦无忧;圣人无忧,和以德也;狂者无忧,不知祸福也。故通而无为也,与塞而无为也同,其无为则同,其所以无为则异。 故为之浮称流说其所以能听,所以使学者事事以自几也。 《泰族》者:根八极,能高崇,上明三光,下和水土,经古分之道,治伦理之序,总万方之指而归之一本,以经纬治道,纪纲王事。乃原心术,理性情,以论清平之灵,澄彻神明之精,以与天和相婴薄,所以览五帝三王,惊天气,抱天心,执中含和,德形于内。以著凝天地,发起阴阳,序四时,正流方,接之斯宁,推之斯行。乃以陶冶万物,游化群生,唱而和,动而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故景星见,祥风至,黄龙下,凤巢列树,磷止郊野。德不内形,而行其法藉专用制度,神扶弗应,福祥不归,四海不宾,兆民弗化,故德形于内,治之大本。此《鸿烈》之《泰族》也。 以上是今本《鸿烈》底大意。说二十一篇,实际只二十篇,因为末篇《要略》不过是前二十篇底提要而且。《要略》在后段也说:“故著书二十篇,则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这里可以看出《淮南子》底内容很广泛,几乎是战国至汉话派思想底总汇。《天文训》与《时则训》主于阴阳家底学说。《地形圳》与形方家底说法。《主术训》折衷法家、名家底见解。《缨称训》是儒家底,与子思底思想很相同。《修务训》与《齐俗训》取农家之言。《兵略训》为兵家之言。以上几篇与其它诸篇底中心思想为道家底。汉初一般道家多以黄老并称,而《淮南》独尊老庄,可以看这书是传老庄思想底正宗。老在并称初见于《淮南子·要略训》在《道应训》上底话,而《道应训》底内容又与《韩非》底《喻老》很相近,想是《道德经》古注底一种。在《淮南子》里引证《道德经》及《庄子》为立论根据底地方很多,又可见作者是传老庄思想底。《原道训》底主张全出于《庄子》:其尊天保真,是庄子底根本学说;贱物贵身,是《在肴》等篇底意思;外物反情是刻意、缮性等篇底主张。综观帷南》全书是以老庄思想为中心来折衷战国以来诸家底学说,可以看为集汉代道家思想底大成。 《淮南》最古的注有许慎及高诱二家。旧传《道藏》本有许注民人,但与高注相混,不易分明。陶方传疑《原道》以次至《修务》十三篇底往多详,《缨称》以下八篇多略,详者当是许、高注杂混在内,略者必系一家之言。来苏魏公枚集》内有《校淮南子》,题叙云,《集贤》本卷末前贤题载云:许标其首,皆是闲信,鸿烈之下,谓之记上;高题卷首,皆谓之《鸿烈解经》,《解经》之下,曰《高氏注》,每篇下皆日训,又分数篇为上下。此为二本不同处。《隋唐书·经籍志》记许慎注二十卷,高诱注二十一卷,《旧唐书》载《淮南商信》二十一卷(商信即间治之讹),高诱注二十一卷,惟《宋史·艺文志》载许慎注二十一卷,高诱往十三卷。今《原道》以次有题篇者适十三篇,大概北宋时高注仅存此数,与苏魏公所说高注十三篇相符,至于许注二十一卷,乃合高注而言,故知高注篇内必混入许氏残注。故来本及《道藏》本并题为汉太尉祭酒许慎记上,而《缓称》以下几篇全无高注,只存许氏残说,故往独简。陶氏本此以著《淮南许注异同治》,今《淮南依本以刘文典先生底《淮南鸿烈集解》为最备。 丁 阴阳思想 在《淮南》里可以看为道家新出的思想便是阴阳五行说。卫生保身是生活底问题,而阴阳五行为宇宙问题。在战国末年道家都信阴阳五行之说。“阴阳”这名辞初见于《老子》,其次为《易·系辞传》《苟子》、庄子八《韩非子》、《吕氏春秋》,凡战国末年所出底书没有不见这两字底。《苟子·王制篇》:“相阴阳,占没兆,钻龟陈卦,主攘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怄巫踱击之事也。”在那时底巫现已能采用阴阳说,足见此说流布底广。《史记·孟子苟卿传》说邹衍说阴阳,衔为西纪元前三世纪底人物,在《孟子胆未见“阴阳”这辞,可知在孟子时代,这说还不流通,到苟子时代便大行了。后来的儒家甚至也多采用阴阳说。在战国末或汉初所成底《易·说卦传》有“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立人之道,日仁与义”及“分阴分阳,迭用柔刚”底文句,是以仁义配阴阳。或者孟子还尊孔子底不问闻天道,故单说仁义,但在一般的儒家在宇宙论上已采用了阴阳说,如《礼记·乐记》与《乡饮酒义》都以阴阳配仁义。汉代于仁义礼智四端加入信底一端,以配五行,于是阴阳与五行二说结合起来。但儒书里也有单来五行说底。如《洪范》庶徽中说五行而不说阴阳是一个例。《洪范》底体裁很像战国末年底作品,为《尚书》中最新的一部,大概这书也是注重人生方面,所以忽略了宇宙论底阴阳说罢。自战国末至汉初,阴阳说渐流行,甚至用来配卦占够。对于利底解释也采用阴阳说,《礼记》中附会阴阳底如《郊特糊、《礼器》、《祭统》、《儒行》、《乡饮酒义》等,都是。《大戴记》及《韩诗外传》亦多见阴阳说,董仲舒底思想也是阴阳化底政治论,此外《墨子》、《管子》、《韩非》都有为后学所加底阴阳说。 道家底著作中说阴阳越多底,年代越后。《庄子》底《德充符》、《在看》、《天地》、《天道》、《天运》等,多半受阴阳说底影响。《庄子》里越晚的篇章,阴阳这两字越多见。《淮南》里头,阴阳思想更属重要。我们可以说阴阳说底流行始于西历纪元前约三世纪之初,而盛于汉代。《吕氏春秋》十二月纪底二。三、七、八月,《仲夏纪》底位乐篇》,《季夏纪》底《音律篇》等,都有“阳气”、“阴气”底名辞。阴阳是属于气底,《庄子·则阳》有“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底话,《淮南·天文训》“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高诱注“袭合也,精气也”。《庄子·大宗师》,《淮南·您真训》、《泰族训》等篇有“阴阳之气”底话,通常学说“阴阳”便够了。宇宙是形质或精气所成,故《吕氏春秋·有始》说“阴阳材物之精’,《易·系辞传》也有“精气为物”底文句。气有阴阳,而此阴阳与物质底关系如何就不很明了。在宇宙里,有明暗、昼夜、男女等等相对的差别,从经验上说,别为阴阳,本无何等标准,但到后来一切生与无生物都有了阴阳的差别。有时以积极和消极的现象为判别阴阳底标准,例如《天文铭*说:“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 气,从超越阴阳底现象说,为万象底根元。这气也名为精,是万物所共具,在《吕氏春秋·正月纪》八十月纪》《十一月纪》里有“天气”、“地气”,《二月纪》有“寒气”、“暖气”,《义赏篇浦“春气”、“秋气”,《应同篇》有五行之气,这都是超越性质底气。万物得这气才能把各个的精采或特能显示出来。帕氏春秋·季春纪·尽数》说:“精气之集也,必有人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复明。’汽在物体里头,无论是生物或无生物,都能发挥其机能或能力,故一切各有其特殊的气。从性质说,气有阴阳底分别。但这分别毫不含有伦理的或宗教的意义。鬼神、男女、善恶、生死等等,虽有阴阳底差异,在起头并没有什么轻重。在《淮南子》时代,对于宇宙生成底神话好像有两种,一是天地剖判说,一是二神混生说。前一说是浑饨初开,气轻清者为天,气重浊者为地底见解,《诠言训》说:“洞同天地,浑饨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宇宙一切的事物都从太一剖判出来,故阴阳是从太一或太极分出底。《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说:“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又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易·系辞传》也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礼记汛运》说:“夫礼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这虽是解释《苟子》里底话,却也源于道家底名词。这“一’浮是道家所常用,有浑饨底意思。《天文训》说:“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洞瞩,故口太阳。道始于虚零,虚霆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难,故无先成而地后定。天地之袭精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之散精为万物。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为精者为星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二神混生说,如《精神训》说:“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芒支漠闽,倾像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放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高诱注:“二神,阴阳之神也;混生,棋生也。”这是阴阳二气。至于男女两性,在《淮南》别篇里还有一个化生者。做林训》说:“黄帝生阴阳;上骄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婚所以七十化也。”文娟七十化不详。黄帝,高诱注说:“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上骄、桑林,皆神名。”相传女娟也持土为人,依这里底说法,两性是黄帝所化生。个人身中也有阴阳,最主要的便是魂魄。《主术训》说:“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元房,各处其宅。守而勿失,上通 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元默,无容无则,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尚与人化,知不能得。”《易·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是一样的意思。 阴阳在创物底事功上有同等的地位。一切事物都具有这二气,故《苟子叫论》说:“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易》底八卦互合而为六十四卦也是本着这个原则而来。阴阳相互底关系有并存的与继起的两种。并存说是从生物上两性接会底事情体会出来,如上头所引机论》底文句,便是这个意思。《吕氏春秋·正月纪》,赐》泰卦《家传》,《淮南·本经训》等,都有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合而后万物化生底见解。阴阳底感应有同类相引,异类相会底现象。《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览冥训》说“阴阳同气相动”,是相引底现象。《览冥训》又说:“至阴飓飓,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众雄而无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这是异类相合痛说法。继起说以阴阳性质相反恰如男女,故时常现出调和与争斗底现象。阴阳二气有这现象,才有生出万物。若二气配合则极平等,万物便没有特别的性质,一切都成一样了。《韩非·解老》说:“凡物不并盛,阴阳是也。”这恐怕是汉初底说法。又,阴阳有动静开闭底现象,如《庄子·天道》及《刻意》说:“静与阴同德,动与阳同波。”顺道训他说:“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动是阳的,静是阴的,开是阳的,闭是阴的。动静开闭不能并存,故有继起与胡胜底现象。《吕氏春秋·仲春纪》说仲春行冬令则阳气不胜,注说因为阴气乘阳, 故阳气不胜。阴阳在四时底次序上有一定的配置,时令不依次序则阴阳气必因错乱而相争斗。仲夏与仲冬是阴阳相争底月份,一年之中二气底强弱都从这两个月份出来。昼夜底循环,寒暑底更迭,便是阴阳继起底关系。这也可以名为阴阳消长说。《月令》与《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便是本着这观念而立底说法。在《苟子·天论》里已有消长底观念,如“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便是这说法。这思想是战国末年成立底思想。阴阳消长与时间变化底关系,大概是由于生物现象由发生以至老死底观念所暗示。动的、生的,属于阳,静的、死的,属于阴,放生物在时间上有阴阳底分别。《吕氏春秋·季春纪·图道》说:“物动则萌,萌则生,生则长,长则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国道也。’卫明表示生物在时间上有动静底现象。《恃君览·知分篇》说得更明白:“夫人物者,阴阳之化也。阴阳者,造乎天而成者也。无固有衰赚废伏,有盛盈益息,人亦有困穷屈匾,有充实达遂。此皆大之容物理也,而不得不然之数也。” 阴阳说本与道家思想不很调和,道家把它与自然无为连结起来,成为本派底宇宙观。《庄子·知北游》说“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与《天运》底“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经纶,一清一浊,阴阳调和”,都是与无为结合起来底说法。《原道训》底“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也是从无为底观点说。四时底运行是因阴阳底变化,如《庄子·则阳》说“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都是道底表现。道家承认事物变化底现象,但对于变化底理由与历程自派却没有说明,只采阴阳说来充数。《您真训》起首说阴阳末分底境地,与《诠言训》所说底太一,究竟是将阴阳化生万物底说法附在道上头。《本经训》说:“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纳八极,经纬,覆露照导,普泛无私,妈飞蠕动,莫不仰德而生。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何类,赢缩卷舒,沦于不测,终始虚满,转于无原。四时者,春生,复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阔张激,不失其叙;喜怒刚柔,不离其理。六律者,生之与杀也,赏之与罚也,予之与夺也,非此无道也,故谨于权衡准绳,审乎轻重,足以治其境内矣。是放体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伦,聪明耀于日月,精神通于万物,动静调于阴阳,喜怒和于四时,德泽施于方外,名声传于后世。法阴阳者,德与天地参,明与日月并,精与鬼神总;戴国履方,抱表怀绳;内能治身,外能得人;发号施令,天下莫不从风。则四时者,柔而不脆,刚而不暇,宽而不肆,肃而不悻,优柔委从,以养群类,其德含愚而容不肖无所私爱。用六律者,伐乱禁暴,进贤而退不肖,扶拨以为正,坏险以为平,矫枉以为直,明于禁舍开闭之道,乘时因势,以服役人心也。”这又是把太一。阴阳、四时、六律顺序配合帝王霸君统治下底四等政治,显然是太一高于阴阳,阴阳高于四时,四时高于六律底意思。六律或者包括礼乐在内。从生生底程序看来,万物皆从一而生。被疑为后来补入底《老子》四十二章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天文训》里解说:“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和合而万物生。故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淮南》里也未解明为什么是这样生法。 在阴阳说上,道家采用来说明性情底是属于阴静底一点。万物变化为无思、无虑、无欲、无为底自然历程,故应守以虚静。《说林》说:“圣人处于阴,众人处于阳。”阳是活动,活动是有所作为,故圣人不处。此外与养生说也有关系。生所以能和顺是因阴阳底调和。《泰族训》说:“阴阳和而万物生。”《极真训》说:“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颗颗然仰其德以和顺。”嗜欲情感不要过度,因为这和自然现象里底四时不调和一样足以伤身害生。四时不调,必有灾异;不和,必有疾病;这都是阴阳不调和所致。阴阳现象本无何等善恶底关系,后人以善属于阳,恶属于阴。是不合道家思想底。 丑 五行说 自齐威王、宣王底时代,稷下邹衍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五行玄学渐次流行于各派思想中间。这思想底根本是以宇宙一切的现象有一定的秩序,都受必然的法理,所谓五行所支配。五行是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自然是人生所必须的,故在未经稷下学者说过以前,或者没有何等玄学意义。后来用这五种物质附在星名上,因占星底关系而产生五行说。在《尚书·甘誓》有“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底句。三正,前人改为天地人之正道,依新城先生底研究,说是春秋中叶以后所起底历法。在用周正以后,春秋后期有所谓三正论。至春秋末期,更进一步取五行为五德终始说而为三正循环论。战国时代以古代日用五要素底基配合新知底五星,而成立新的五行说。《皋陶漠》底“抚于五辰”,特秋繁露》底“天有五行”,都是指五星而言。邵康节《是极经世书》说:“五星之说,自甘公、石公始。”刘向计录》说:“甘公,楚人,战国时,作《天文星占》八卷。”又“石申,魏人,战国时作《天文》/\卷。”看来,观测五星底元祖为甘公、石公。他们是占星家,以五星底运行与人间底水旱凶丰有必然的关系,于是开导了五行说。五行说底重要应用,为五德终始说,战国时代底相胜说与汉代底相生说合起来,便成五行玄学。据现代研究底结果,五行各以其优势支配万物底见解,传于文字底当以《吕氏春秋·十二月纪》所说底为最古。《礼记·月令》是取自《吕子》底。五行有性与质底两方面:属于性底,在《吕氏春秋·有始览·名类》里有“木气”、“火气’它名称;属于质底,如《淮南·泰族训》底说法。《泰族训》与《洪范》一样,在五行之外加谷为六府。《目子·似顺论·处方》以金木水火底性质不同,说“金木异任,水火辣事”,也是从物质应用底方面说。自五星底知识发展,便将天地一切的原理都纳在里头,将一切事物配置起来,例如《吕子·十二月纪》以五行配五帝人管子·五行则之配官职,《四时》以之配日月星辰、气血骨甲等,《地员》以之配五音等。甚至不能配得恰当底也强配上,例如以五行配.四方,强加入中央主;配四季强以复季为土,黄色。到汉代,五行底分配更多。董子对策,以五行配仁义礼智信,实为最牵强的分配法底例。在理论底应用方面。如《地形训》以五方说民俗物产底差异。《本经训》以天下乱底原因是由于五遁,都是。 五行有相生相克底现象,故历代帝王以五行之德王天下。崔述《考信录》疑相胜说始于骏衍,相生说始于刘向、刘款。但在《天文训》与《地形训》里以五行有一定的秩序,终站循环,各有生壮老死底变化,故相生底观念必然随着相胜而起。生克等于阴阳消长底现象,故《天文训》强分一年为五分,于苍龙。白虎、朱鸟、玄武之外加上中央底黄龙。阴阳五行说底根生相克与天上五星经行底位置有关,这从《吕子·有始》和《淮南·天文训》可以看出来。《天文训》说冬至为阴气极,阳气前,夏至为阳气极,阴气前;又说“日冬至则水从之,日夏至则火从之”。以下接着说五行相胜,影响于时序人事上底理。《天文训》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地形训》里说:“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股木……木壮,水老,火生,金囚,土死;火壮,木志,土生,水囚,金死;上壮,火老,金生,木囚,水死;金壮,上老,水生,火囚,木死;水壮,金老,木生,土囚,火死。’湘生相克底现象,细说起有壮、老、生、囚、死五个程序。这程序是互相更代底,实在是消极与积极底关系。《兵略训》说:“奇正之相应,若水火金木之代为雌雄也。’市雌雄然后显出生克底现象,所以在《汉书·五行志》里说五行底扎牡关系。 相生相克说以为五行之气依序而生,像四季底循环一样。从经验说,这不能认为必然的关系与顺序。五行之气,各在其分量和活动底范围内保持独立底状态,一与它气接触便现生克作用。生克作用,不能说木定能克士,火定能胜金,或火定能生土,土定能生金,此中有强弱和中和底清形。故《说林训》说:“金股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土胜水者,非以一埃塞江也。”不但如此,五行中各相混杂,像粟得水,到发芽底程度会生热,烧得火会出蒸气,是“水中有火,火中有木”底原故。 在生物界里,五行只造成体质,与魂魄没有什么关系。譬如人死之后,形体各归五行,而魂魄却不属于任何行。《精神训》与《主术训》以魂为天气所成,魄为地气所成,《礼记·郊特牲》说人死时,“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若说魂魄终要归入五行,必是间接从天地之气还原,但当时底五行家没说到这一点。《关尹子·四符篇》以精配水,魄配金,神配火,魂配木,乃是后起的说法。中国底五行说与印度底四大说底不同便在这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六章 神仙底信仰与追求 道家底养生思想,进一步便成为神仙信仰。神仙是不死的人,求神仙便是求生命无限的延长。这说本与道家全天寿底见解不调和,因为养生说者有养形养神底主张和道与天地同体无始无终底说法,所以与神仙底资格很合。又,道家文学每多空想,或假托古人神人,也容易与神仙家底神仙故事结合起来。 神仙信仰底根源当起于古人对于自然种种神秘的传说。如《山海经》里所记底山神水怪都留着自然神话底影子。又如《楚辞》底《离骚人《九歌》、《天问》等篇,都显示着超人间生活底神仙意识。那种超人是不老不死,不为物累,游息自在,无事无为,故为道家所羡慕。在《老子》里,称理想的人格为“圣人”,《庄子》称之为“至人”、“神人”、“真人”,从名称上可以看出道家底超人思想渐次发展底历程。圣人是在人间生活底,至人、神人、真人便超脱人间,所谓游于“方外’域“物外”底人。道家采取民间传说中底超人或神仙生活来做本派理论底例证。当时的小说家与赋家也同样地用那些故事来做文章,还未形成求神仙底可能底信仰。到方士出来唱导,而产出所谓神仙家,于是求不死药、求神仙底便盛起来。 当战国齐威王、宣王底时代,神仙信仰底基础已经稳定,齐人欢衍于是将它造成阴阳消息、五德终始底理论以游说诸侯。现存底验衍底思想断片见于《论衡·谈天》、《盐铁论·论邹》及《史记》。《史记·孟河传》记验衍底事迹说: 驻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之于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太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闽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无于无垠。失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样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目赤县神州。赤县神州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种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流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矣。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验子重于齐适梁,梁惠三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例行撤席;如燕,昭王拥着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喝石官,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柯困于齐梁同乎哉? 从这段话看来,求神仙底最初步骤是先找到神仙所住底地方。在战国未,天文地理底知识发达,欢衍一方面从自然现象底变化附会阴阳五行说以说明人间底命运,一方面依所知底地理以寻求仙人住处。方土及文学之士又增益许多怪异的说法,仙人与不死药底信仰因此大大地流行,到秦始皇,更为隆盛。《史记·封禅书》说: 自齐威、宜之时,驻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来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驻衍以《阴阳人《主运》显于诸侯,而燕芬海上之方士传其述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诙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流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自,而黄金银为它闭,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及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资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日:“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喝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都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 始皇到处封禅,求不死之药,可以说最热心求神仙底第一人。汉武帝时,这信仰更加发展,直到汉末张道陵之徒采神仙家底信仰以立道教。魏晋以后,神仙底寻求乃成为道土所专底事业。但在神仙说初行底时候,也有一派只以神仙舢山或帝乡来寄托自己的情怀,不必信其为必有,或可求底。这派可以称为骚人派。骚人思想实际说来也从神仙思想流出,而与道家底遗想更相近。《楚辞》里如“漠虚静以恬愉兮精无为而自得”,“下睁饿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倘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都含着很深沈的道家思想。在《离骚》里充分表现道家化的骚人思想。汉初贾谊之《吊屈原》人鹏鸟赋》,取意于《庄子》,还带着悲观的骚人情调,但到了司马相如,便从愁怨变为萧洒出尘之想了。 神仙住处在典籍上,以《列子》所载底为最多。青木先生说神仙说底发展可以分为地仙说与天仙说两种,而地仙说更可分为山岳说与海岛说。山岳说以仙山为在西方底山岳中,以昆仑山为代表。海岛说以为在勃海东底海中神山。神仙住在山上源于中国古代以山高与天接近,大人物死后,灵魂每归到天上,实也住在山顶。他海经》称昆仑说是“帝之下都”,其余许多山都是古帝底台。神仙思想发达,使人想着这种超人也和古帝一样住在山上。故神仙住在山岳上比较海上及天上底说法更古。在《楚辞》、《庄子》、《山海经》所记底神仙都是住山岳底。到齐威、直以后才有海上神山底说法。海上神山不能求得,乃渐次发展为住天上底说法。可以说自汉代以后才有升仙底故事。 《列子》所记底神仙故事,可以看出秦汉人先从神人住处再发展到不死国底追求。神人住处,只是理想国,不必是真境,如化人宫、华前国、终北国、列姑射山是。神仙住处,是不死国人以为实有其地,可以求到底。 一、《化人之宫这记载在惆穆王》第一段。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及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核,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大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富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后撰腥线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储圣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于恻,临终南之上,号日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于,娥描靡曼者,施劳泽,正峨眉,投弃马,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益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人《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士几何,谒王同游。正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官。化人之官,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视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储而视之,其宫树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后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入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税。音响所未,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脏,修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辑,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八;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瞩。王问所从来。左右自:“王默在耳。’油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口:“号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囊之所居,莫异王之宫?囊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问恒疑,暂亡变化之极,疾徐之间,可尽模哉?”这是精神游于天上底仙乡底例。实际地说,不过是方士底幻术,因与道家远游底思想相合,故作者采为穆王周游底引子。这故事恐怕是经过魏晋间底创作。文体也不很早,绝不像出于秦汉人底手。 二、华前国华普国底放事性质也与化人宫相似,记黄帝做梦游到那里。作者藉神仙家说来描写道家底理想国。在《老子》底小国寡民主义和赃子·山木》底建德之国底理想上,华管国加上神仙的气味。《黄帝篇》说黄帝底梦游说: 华管氏之国在拿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能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天殇。不知亲已,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憎,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研挞无伤痛,指搞无痕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核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顾其步,神行而且。黄帝既寐,怕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日:“朕闹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肤知之矣,肤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臀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黄帝升天之说始于汉代,大概是在道家推尊他为教祖以后。在战国时代想必有许多假托黄帝底书,故在《列子》里常见“黄帝之书日”底弓向。汉初黄老道确立,对于黄帝底神话也随着创造出来。华前国可以看为汉代道家底理想。 三、终北国《场问篇》说禹曾到此国,周穆王也到过。这国底情形是: 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日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露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涉。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额甄,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日滋穴,有水涌出,名日神演,臭过兰椒,味过酷酸。一源分为四,评注于山下,经营一国,土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觉不争,悉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天不病。其民事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音。饥俄则饮神演,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休浴神演,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 终北底人民所过底是极自然的生活,但到时候也会死。神演不是不死药,只是~种生命酒。这国人没有衰老哀苦,只有生死,还保存着纯粹的道家理想。 四、列姑射山从《庄子·逍遥游》里“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一句看来,姑射山在很早的时候已被看为神人居住底处所。他海经》记姑射已有海陆二处。《东山经》记姑射、北姑射、南姑射三山;《海内北经》记列姑射及姑射国。郝缆行《山海经笺流汹《庄子》所云藐姑射之山在汾水之阳,而列姑射则在海河洲中。这可以看为从山岳说移到海岛说底例。《黄帝篇》说: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 不畏不怒,愿感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想。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有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天恶,物无疵病,鬼无灵响焉。 这也是从道家思想创造出来底。总以上诸处底情况说来,那里底土地是很丰裕,气候是极其和适。饮食男女之事未尝没有,不过顺自然的要求而行便了。那里底人物个个像处子一样,没有衰老疾病愁苦底事,随意所适,上天入地都很自在。没有社会国家,没有上下尊卑,人人都不受任何拘束和裁制。活到天年完尽底时候也就物化了。严格说来,这还木是他乡,因为仙乡必有不死药,只有生而无死。神仙信仰发展后,方士才认定在地上确有仙人住处,不像从前的空想了。这实在的仙乡不在天上而在离人间遥远的地方,最著的是昆仑山与勃海中底三神山。此中,昆仑底故事恐怕是仙乡最古的传说。 一、昆仑山《周穆王》说穆王听化人底话,一意求仙,‘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眼翩紧而左绿耳,右驻赤攀而左白梁。主车则造父为御,离商为右。次车之乘,右眼渠黄而左逾轮,左驻盗细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冕之国。巨龙氏乃献白鸽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握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回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治后世。遂宾于西王母,筋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乃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放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 这记载与《穆天子传》差不多。穆王驾八骏周游天下底传说,也见于《楚辞·天问》“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可见这传说在骚人时代已从北方传到南方。西王母所住底地方本与昆仑无涉,《庄子·大宗师》记在昆仑底神名堪坏,而西王母所住底是少广。少广,注说“司马云穴名,崔云山名,或西方空界之名”。《山海经·西山经》说西王母所住底是玉山,玉山在昆仑之西,亦名群玉山。《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凡而戴胜权。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淮南子·地形训》“西王母在流沙之濒”,是指西王母石室所在,也与昆仑无关。西王母底原始形状也不是神仙,只是一种山怪。《山海经·西山经》说它底形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居河水之涯,司天灾及五残。其次,有以西王母为西方底国名底,例如《尔雅·释地》说:“孤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西荒。”以西王母为女仙,大概是道教成立以后,魏晋时代底说法。《洞冥记》及《汉武内传》都是魏晋间底作品,故所记西王母与汉武帝底关系都是很晚的话。在魏晋间更以东五公与西王母对待,以他们为男女仙底领袖,如《神异经》及《拾遗记》所记都是当时底道土所造出底。 关于昆仑山,记得最详的或者是《淮南·地形训》,及《山海经·西山经》及《海内西经》。《地形训》说:“掘昆仑山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徒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歼,在其东;绔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门,门间四里,里间九纯,纯文五尺。旁有九井,玉横维其西北之隅。北门开以内不周之风。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门阀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地,浸之黄水。黄水三周复其原,是谓丹水,饮之不死。河水出昆仑东北瞰,贯勃海人禹所导积石山。赤水出其东南椰,西南注南海丹泽之东。赤水之东,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吸入于流沙;绝流抄,南至于海。洋水出其西北瞰,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药,以润万物。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县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臧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他海经》所记底与上头所引差不多,不必尽录。此地说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再高起来。对于九重城底高,《楚辞·天问》还未说明,也许是后来底想象。山上有木禾,围着种种宝树,还有四百四十道门。木禾旁边有九口井,西北角悬着受不死药底玉横。玉横或是玉液。这里可注意底,是不是古代传说里,人死后所到底九泉便是这九口井或井外底九条泉水?九泉是否生命泉也有研究底价值。九泉在什么地方,历来没人说过,但知其中或者有一条名为黄泉。依《庄子·秋水》“彼方跳黄泉而登大皇’底意义看来,黄泉是一个登天底阶级。前面说掘昆仑虚以下,得着这样的高丘,上头有九口井,还有黄水、丹水。《左传》隐公元年颖考叔教郑庄公掘地为黄泉以会母,也暗示这泉是在地中。或是从地中底水源流出,而诸水底总源是黄泉也不可知。《海内西经》未记黄水,只出赤水、河水、洋水、黑水、弱水、青水底名;《西山经》以四水注入四水,说河水注于无达,赤水注于江天,洋水注于丑涂,黑水注于大枉。如将《西山经》底八水加入总源黄水,那便成为九泉了。黄水三周复其原为丹水,是黄水与丹水无别,具要掘地然后能见,其余八水之源或者也在地下。自然,所谓地下也是象征的,因为是从昆仑上掘下去,虽名为下,实在是上。扁鹊受长桑君底药,和以上池底水,上他是否即是黄水?黄水既又名丹水,后来道主底不死药名为“丹”,是否也从丹水而来?都是疑问。大概人死,精灵必到这泉或九泉住,到神仙思想发达,便从鬼乡变为仙乡,或帝乡,以致后人把在昆仑底九井黄泉忘掉。中国古传黄帝之胄来自昆仑,人死每想是归到祖先底住处,所以鬼归于黄泉,也许是这信仰底暗示。自九泉变为他乡,于是为死灵再找一个阴间在北方,后来又从北方东移到泰山,又西移到那都去。黄帝同昆仑底关系,也见于《庄子·天地》。 又,《海外南经》也有昆仑虚底名,毕况说:“此东海方文山也。《尔雅》云:三成为昆仑丘,是昆仑者,高山皆得名之。此在东南方,当即方丈山也。《水经注》云: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称。”是昆仑不止一处,凡高到三成底都可以用这名称。 二、大壑五山这是最详备的海岛说。五神山亦作三神山,因为有二山已流失了。《场问篇》记: 勃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为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纣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日岱舆,二日员桥,三日方壶,四日渐洲,五日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搞。珠评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有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高疆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于是岱舆、员桥二山流于北极,沈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灭龙伯之国使附,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索、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 海上三神山在驻衍时已经流行,想是神山最古的说法,到后来才加上二山为五神山。鳌负五山也是从古代传说而来。《楚辞·天问》“鳌戴山怀,何以安之广可见战国末年对于海洋底知识渐广,而未明深海忽视高山底理,以为底下必有巨鳌负着,或则随波上下,不能停住。印度古代底地理见解也是如此,以为地下也有大鳌负着。关于二神山流失底话,想是后起的。终北国中底壶领,或是员桥流到北极底变形故事。对于神山底信仰,另一个说法是当时误以蜃楼现象为实在,如说望之如云,到时却在水中,一切的颜色都是白的,都是属于蜃楼底记事。自魏晋以后,神山底名目越多,例如王嘉《拾遗记》有昆仑、岱奥、昆吾、洞庭、蓬莱、方丈、赢洲、员桥八山。《拾遗记》又有三壶底名目。三壶即海上三神山,方丈为方壶,蓬莱为蓬壶损洲为漏壶。秦汉人主所求底是海上这三座山。为他们做这种事情底都是方士。方士是明方技底人,《汉书·艺文志》说成帝(西纪元前三三年至前七年)时辑天下遗书,命“待医李柱国校方技”,注说是“医药之书”。《史记偏鹊传》说扁鹊姓秦,名越人,少时为他人守客舍底舍长,遇长桑君。长桑君出怀中药赠与他,命他以上地水和药饮下,三十日当见功效。又把所有禁方书都给扁鹊,忽然不见。后三十日,扁鹊果能透视隔墙一边底人,看病能尽见五藏症结。长桑君也是神仙方技一流人物。扁鹊死后,元里公乘阳庆,传他底方技。阳庆又传给淳于意。从所传底书名看来,也是根据阴阳五行而立底医术。方技多属医术而最要的是不死药与长生术。秦始皇时底来毋忌、正怕乔、克尚、羡门子高、徐福、安期生等都以方术为当世所重,但他们底方法都没人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们或是人海求不死药,或司长生术而已。 汉初神仙出现,最有名的是黄石公。《史记·留侯世家》记张良在下部桥上遇一衣揭底老父,授以《太公兵法》。临别,老父说:“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数城山下黄石即我矣。”后十三年,张良从高帝至济北,果见数城山下黄石,便取回去奉相它。张良死与黄石井葬一家。张良在汉兴以后也好神仙。《留侯世家》记:“留候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他所知底四皓——园公、绩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或者也是道弓僻谷底道友。《世家》说留侯学辟谷道引轻身之术,欲从赤松子游,高帝崩,吕后强命他食,说:“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候乃强食,后八年卒。《巢县志》载去县治三十里,湖南有山名白云,上有子房调,相传于房辟谷,来隐于此。洞前有白云庵、地藏殿,远方朝山者甚众。这关于留候辟谷底处所,恐怕是后人所附会,因为《世家》没说他到什么地方,并记他死去。《史记正动说:“汉张良墓在徐州沛县东六十五里,与留城相近也。” 秦汉仙人传授弟子底事很多,如上述长桑君、黄石公之外,还有河上丈人。《被记·乐毅传·太史公赞》说:“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田河上文人,不知其所出。河上文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亩公。毛禽公教乐假公。乐播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这河上丈人或者便是河上公。《神仙传》说河上公当汉文帝时,于河演结草为庵。帝读《老子》有所不解,以时人皆称河上公解《老子》义旨,乃遣使去问他。他以道尊德贵,不可遥问,文帝亲自到庵去请教。文帝问他分属人臣为何自高?公于是跃身人空中,距地数丈,说:“余立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臣民之有?”文帝佩服他,从他受《素书》二卷。他对文帝说:“熟研之,此经所疑皆了,不事多言也。余注此经以来~干七百余年,凡传三人,连子四矣。勿以示非其人。”说完,忽然不见。这段故事当是后人底创作。乐臣公与黄老底本师河上文人将所学传授许多人,好像是河上公传《老子》注底本型。 汉代人主求仙最切的是武帝。《封禅书》说,当时有李少君、谬忌、来大诸人为武帝所信任。李少君以打灶、谷道、却老方见武帝。他原是深泽候舍人,为侯主方药。自把生时和产地匿起来,遍游各处,人以他能使物却老,争以金钱赠与他。他对武帝说:“调灶则致物。致物则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武帝听他底话,于是亲自何灶,遣方土人海求蓬莱安期生一流人物。后来少君病死,武帝却以为化去。自此以后,燕齐底方上便都来了。李少君倡炼丹砂为黄金和调灶,与后来道教底炼丹及民间祭灶有密切关系。而开道教祭坛法底光河底是谬忌。《封禅书》载:“毫人谬忌奏调太一方日:‘天神资者太一。太一佐口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南郊,用太车,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词长安东南郊,常奉调如忌方。’话来又有人上书说:“古者天子三年壹用太牢润神三一:天一,他一,太一。”武帝于是又命太视依所说底方法调三一于谬忌所倡底太一坛上。后来又有人上书说:“古者天子尝以春解洞:洞黄帝用一袅破镜;冥羊用羊;相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乾鱼;阴阳使者以一牛。’武帝又依方命打官祭诸神于太一坛旁边。齐人少翁能以方术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武帝拜他为文成将军。文成又说:“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于是画云气车,各以胜日驾车以辟恶鬼。又建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太一请鬼神底像在上面。后来又作拍梁铜柱及承露仙人掌等。武帝因文成将军作伪,把他杀掉,又悔未尽得他底方技,于是来大便乘机以化金术不死方进见,拜为五利将军。~月之间,大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及五利将军四印,封乐通侯。武帝又踢他天道将军玉印,所谓天道是为天子道天神底意思。又有齐人公孙卿为帝说黄帝得宝鼎事,帝封他为郎,东使侯神于太室;又命相官宽舒等具太一铜坛。太一词坛仿谬忌法,坛三孩,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所用底供物与雍一峙相同,而加酸枣脯之类,杀一律牛以为温豆牢具。五帝坛只用组豆酒酿,绕坛底四方设诸神及北斗祭座,连续酬配。祭毕,燎牲物。祭时,太一祝宰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用赤色,月用白色,皇帝衣黄色。武帝又依宽舒底话建泰略坛。元鼎四年(武帝即位第二十八年)为伐南越告祷太一,以牡荆画幡,作日月北斗登龙之形,以象太~三星,为太一峰,名曰灵旗。为兵事祈祷,太史便奉旗以指所伐之国。这建坛奉旗底方法与后来道教底祭醒一科很有关系。太一神后来成为元始天尊,仍保留着汉代底祭法。所用供物,也是后来祭酷供品之源。疑为唐末所作底《太上金书玉谍宝章仪》所列祭醒品有饼果、鹿脯、鱼脯、清酒等物,与汉代差不多。武帝为神仙,屡行封禅,因公孙卿言仙人好楼居,乃于长安作蜚廉桂观,甘泉宫作益延寿观、通天台。又有济南人公玉带过明堂图,说是黄帝时底图样。明堂是一殿在中央,四面无壁,以茅为盖,环宫垣为复道,有楼从西南道入,名日昆仑。帝依带所进图命奉高作明堂于汉上,亲调太一、五帝诸神。因柏梁被烧,公孙卿说:“黄帝就青灵台,十二日烧,黄帝乃治明廷。明廷,甘泉也。”方士们又说古帝王有都甘泉底。越人勇之又说:“越俗有火灾,复起屋必以大,用胜服之。”于是建建章宫,比以前的宫观都大;有太液池,他中有蓬莱、方丈、报洲、壶梁,像海中神山,龟鱼之属;有神明台,高五十丈,上有九室,置九天道士百人。武帝所作诸宫观为后来道观底标本。《汉书·地理志》载不其县有太一仙人相九所及明堂也是武帝所建。 自武帝后至道教时代,道书所记成仙底人物很多,见于史底如车子侯、东方朔、孔安国、周义山(紫阳真人)、王褒(清虚真人)、梅福、刘根、矫慎等是最著的。他们底方法都不详,大抵也是道引辟谷罢。服食丹药也很流行,故《论衡·道虚篇》力说道家服食药物能轻身益气延年度世底虚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第七章 巫靓道与杂术 中国古代神道也是后来道教底重要源头。古人以天和祖先能够给福,而天底观念底发展是从死生底灵而来,放在具有人格方面称为上帝。王者能明白天底意志便可以治天下。健子·天志》说:“古老圣王明知天鬼之所福而辟天鬼之所增,以求兴天下之利而除天下之害。”这神教政治底精髓是以天底威灵寄托于天子,天子殁则为祖先在天之灵,以鉴察人间的行为和降下祸福。在《诗经》里常见祭先祖、先王、田祖。后土、高煤底诗句。无论是崇德报功或折福攘灾,都以天与祖为崇拜对象。天与祖能保护生人,如一家底长老能保护他底子弟一样。一切崇拜都依据这信仰而行,故人死亦可以受其家人及后代底祭粑。祖先与鬼神底界限很不明了,同有保护人和驱除恶灵侵害人间底能力。 甲 尸与巫底关系 祖先底灵与人交通在古代的传说上很多。中国古时,人死末葬,立一个灵魂所寄托底重,既葬以后,立主;未殓,向尸体礼拜,葬后,于祭时使关系人著死者底衣服以享受祭品,也名为尸。葬后底主等于未葬底重,尸等于未殓底尸体。立尸是中国古礼中特异的事。《诗经·召南·采输》底“于以奠之,宗室根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北山·信南山》底“以为酒食,果我尸宾,寿考万年”,《楚茨》底“先祖是皇,神保是飨。……苏芬孝把,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巩仪既备,钟鼓既减,孝孙祖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拿归”,所说底“尸宾”、“神保”、“神”、“皇尸”等名称都是指着代表死灵底人而言。尸最初是代表死灵,《礼记·郊特牲》说:“尸,神像也。”《仪礼·士虞礼》“祝迎尸”注说:“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立尸而主意焉。”《朱子语类》卷九十说:“古人祭把无不用尸。杜信说:‘古人用尸者,盖上古朴野之礼,至圣人时尚未改,相承用之,今世不复用。’杜信说如此。今蛮夷摇洞中,犹有尸遗意焉。尝见密溪祭祖有中王神者,必以一家之长序轮为之。其人某岁次及,必恭谨畏慎,以副一乡祈向之意。看来古人用尸自有深意,非朴陋也。”又说:“古人用尸,本与死者一气,又以生人精神去交感他。那精神来会,便附着微享。”宋时朱子在福建邵武密溪见过中王神,现在海南岛澄迈宗调祭扫也有族中老者于祭时站在神主前向族人祝福底风俗,也是尸底遗意。尸本来用于宗庙,后来推到天地山川等等祭扫也用起来。因为天地等祭把有配亭底祖灵,于是立配享者底尸。《左传》昭公七年晋把夏郊,《晋语》载:“平公把夏郊以董伯为尸。”《虞夏传》:“舜入唐郊,以丹朱为尸。’《白虎通》载:“周公郊,以太公为尸;祭泰山,以召公为尸。’邻是非庙祭所立底尸。 从代表祖先底尸,渐次演进为专门事神及传达神意底巫。最初的巫恐怕有一部分是从尸流行而来。巫在原始时恐怕都是女子,她能以歌舞降神,预言吉凶。春秋战国时代,人君信任巫靓底事很常见。楚国底巫风最著,在《楚辞·九歌》中如《东是太一》、《少司命》、《东君》等篇所记底灵保与巫底服饰与行动,都可以想象年当二八底处女著美丽的衣服,执素香的草,舞和鸣的骛刀,歌婉赠的音声,起婆婆的舞。从《诗·陈风·宛丘》也可以想象当时底舞风。“恒舞”与“酣歌”是巫风,因为歌舞是降神术底一种。《说文》:“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庭舞形。与工同意。”巫也名工,故巫祝又称工祝。大抵初时以女人为多,男子较少。《礼记·擅弓下》载穆公因天旱欲暴巫,县子说:“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史记·西门豹传》也说巫为老女子。《汉书·地理志》说:‘齐襄公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把。”可见巫多是女子。 乙 巫底职能 祭粑底种类繁复,专掌祭扫底官便产生出来。从什么时候才把尸(或灵保)与巫祝分开不得而知。《汉书·郊把志》及掴语·楚语》都记巫底起源。《楚语》记古代巫祝宗底职务底演进说:‘治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慌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日靓,在女日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程洁之眼而敬恭明神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数,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谓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读,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眨。及少峰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读,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民匾于把,而不知其福;保享无度,民神同位;民读齐盟,无有严威;神押民则,不诩其为;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浸读,是谓绝地通天。”这里把巫、祝、宗三种人分开,说明他们底职业,后来因为民神杂糖,人人享祖,家家自为巫史,不诚不洁,于是困于祭扫而不获得福报,于是立南正底官来统理神事。在原始时代,巫底身分最高,进而为祝,为宗,再进而为南正,为宗伯。古时没有典祭扫底官,只有巫官,一切祭祖祝赞徽兆底事都由他管理。《史记·封掸书》载殷太戊时有巫咸,《尚书·咸义序》说:“伊院相大戊,毫有样桑谷共生于朝,伊破赞于巫咸,作《成义》四篇。”帕文尚书》大戊之臣巫威,《今文》作巫戊。《白虎通·姓名》说殷以生日名子,如太甲、武丁是,于臣民而得如此,如殷臣有巫咸、祖己是。“咸”并非干支,当是“戊”底误写。巫戊是现在所知最古的巫官底名。 巫底职能很多,都依祈攘禁咒方药来行事,大体说来,约有六件。 一、降神神附在巫底身体上,如今南中国底跳神师公。跳神师婆、童子,和北亚洲底跳神师(shaxnan)一样,即《楚语》所谓“‘明神降之”底意思。信公十年《左传》记太子申生附于新 城之巫,是降神底事例。惆礼格官》司巫底职掌也主降巫之率已。 二、解梦梦是古人用于预兆底一种,是神表示意思于人底一个方法,必要巫底聪明才能了解。成公十年《左传》晋侯梦大历,召桑田巫来解释;襄公十八年《左传》齐候梦与厉公讼,召模阳之巫来问话,都是以巫解梦底例。梦与魂魄底游行有关,故《楚辞·招魂必招魂为掌梦之官所主。掌梦也是巫官底一种。 三、预言这是巫光远宣朗、上下比义底能力。如《左传》文公十年楚底范巫雷似预言成王子玉、子西底命运;成公十年,晋桑田巫预告晋侯不得食新麦;禁公十八年,巫皋预告中行献子底命终,都是事例。巫多兼占卜,故能说预言。〈惆礼·春官·大宗伯》,多人在九谊说:“一日巫更,二日巫威,三日巫式,四日巫目,五曰巫易,六日巫比,七日巫词,八日巫参,九日巫环,以辨吉凶。”宋刘敞《七经小传》解这段说:“此乃前世通于占者九人,其遗法存于书,可传者也。古者占等之工,通谓之生,更、咸、式、目等其名也。巫成见于他书者多矣。易疑为易,易古阳字,所谓巫阳也。其他则未闻,虽未闻,不害其有也。”《苟子·王制》说:“相阴阳,占没兆,钻龟陈卦,主攘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怄巫破击之事也。”杨惊注:“去读为现,男巫也。古者以废疾之人主卜鲶巫祝之事,故日怄巫跤击。”到阴阳五行说出世,巫史便采五行说来说预言:如《史记·封禅书》税案献公(西纪前三七o年)时周太史信所说底是很明白的例。 四、祈雨古时常以女巫析雨。《周礼》女巫“噪则舞零”,师“教皇舞,帅而对旱股之事”。古时析雨必舞零,《论衡·明零》说鲁礼于暮春令乐人涉沂水以像龙从水中出,歌舞年底欧,咏而行债亲,所以《论语》说“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归作债祭解。祈雨不应,甚至把巫焚烧,或曝于日中。《左传》债公二十一年公因大旱欲焚巫诓,减文件以为无益。县于劝穆公底话也是一样的意思。 五、医病与巫最有关系的是医术。《吕氏春秋·审分览·勿躬》说巫彭作繁,巫威作难。炒海经·海外西经》说:“巫成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凉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又《海内西经》记“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类应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卖康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巫夹死者底尸,暗示与神保底关系。《大荒西经》又记:“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股、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爱在。”巫咸即巫戊。巫断即巫凡,及《水经》深水注底巫盼。巫真、巫礼《水经注》作巫贞、巫孔。《海内西经》底巫履与巫礼或是一人。巫相疑即巫谢。以上除巫成外,都是郝效行底见解。他海经》里凡记群巫升降、上下、从来底山都是出药底地方。 初民以疾病为鬼附体内,故用巫术祛除它。例如往传》成公十年,晋侯梦二坚子,自说居盲之上督之下,虽医缓来也没能为。又昭公元年《传》说郑于产聘于晋,值晋俟病,叔向向子产说卜人以为实沈台验作祟。又,昭公七年帐》,韩空子问子产,晋侯所做黄能入寝室底梦是什么历鬼。这都是以疾病为厉鬼附身,须借巫祝底力量去祛除它。《左传》所记诸病多与鬼物有关。这书于汉哀帝时代渐次流行,可以推想秦汉间人对于鬼与病底关系底信仰。古时底巫便是医,便是祝,故称巫医和巫祝。《汉家周书·王会解》说:“为诸侯之有疾病者,昨阶之南,视难氏、荣氏次之皆西南;弥宗旁之,为诸侯有疾病者之医药所居。”是天子!临朝,有准氏、荣氏之祝为诸侯治疾病,有弥宗为有疾病底诸侯底医药处。医也称巫,如惆礼·夏官·大司马》之属医马者为巫马。巫马职说:“掌养疾马而乘治之。相医而药攻马疾。”《管子·经言·权修篇》、《吕氏春秋·季春纪·尽数篇》、《论语·于路》,都有“巫医”底名辞。巫医底名称在后汉时还用,《后汉书·方术传》(卷—一二上)及《郭镇传》(卷七六)里都见。现在乡间底祝由科也是古巫医底一种。巫与医分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左传》成公二年与昭公元年底医缓与医和都是巫兼医者。《史记偏鹊传》记扁鹊说病有六不治,其六是“信巫不信医”。从这话看来六国之初,巫与医已不尽合一了。 六、星占周秦时代星占术很盛行,当时学者也以明无道为尚,直到汉代风气仍然不改。《汉书·艺文志》所录阴阳。天文、历谱诸家底书都与星占有关。《志》记阴阳家说:“盖出于轰和之官,敬顺是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记天文家说:“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记历谱家说:“历谱者,序四时之位,正分至之节,会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杀生之实。故圣王必正历数以定三统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会,凶俄之患,吉隆之喜,其术皆出焉。此圣人知命之术也。”此外杂占中有《攘把天文》十八卷,《泰壹杂子候岁》二十二卷,《子赣杂子候岁》二十六卷,或者都与星占有关。《史记·天官书》太史公说:“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麦和;有夏,昆吾;殷商,巫咸;周室,史性、英弘;于宋,子韦;郑则稗灶;在齐,甘公;楚,唐昧;赵,尹皋;魏,五申。”帕汉书》以下底《天文志》都本性记》底记载。帕汉书》加入鲁底样慎。《晋书》加入卜婚。这等人仰占俯视以位时政,凡祸福之源,成败之势,都能预知。《晋书·天文志》说:“其巫咸、甘、石之说,后代所宗。”或者《开元占经》便是这三家底遗说。据《晋书》,武帝时,太史令陈卓(《隋书》作三国时吴大史令)总甘、石、巫咸三家所著星图。《隋书》始立甘氏、石氏、巫域三家星官,著于图录。《史记·天官书》所说底有些或者出于石氏,而《汉书·天文志》则采甘、石二氏之说。巫咸或是假托底说法。《汉书·艺文志》杂占中有《甘德长柳占梦》二十卷,可知甘公兼能占梦。往传》昭公二十八年,记鲁底样慎,郑底种灶,能推天文,判吉凶,其地位与两国底大夫相等。此外,子韦为宋景公底史,袭弘为周史,故知巫与史底职分最初也没有分别。史底资格最初是占星家。《周礼》大宗伯之属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其掌职之一为治历。春秋时代天子诸侯之臣掌天文底有日官或日御底名称。日官、日御便是太史。史官所掌底事,兼知礼仪底等次及吉凶底兆头。《左传》阅公二年狄揭卫太史华龙滑、礼孔,二人请释归告神;庄公三十二年,有神降于本,惠王问内史什么原故;值公十六年,宋陨石,六籍退飞过来都,襄公去请问周内史叔。这都是史还没完全从巫底职业分化出来,所以祝,卜、宽巫,都可以附上“史”字如祝史、祭史(昭十七年)、蓝史(值二十八年)、巫史(付运》)等。 巫底职能分化越多,渐次分为专掌典礼底祝。祝主知神明底位次,牺牲器服底数目,颂祷之辞,祝诅之文。侗礼·大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示祈祷福祥,求永贞。”《左传》桓公六年,记随季梁谏随侯底话:“祝史正辞,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祝史矫举以祭,臣知其不可也。”因为祝所作底辞文饰君德,不恤民馁,是欺骗鬼神,故不可行。《左传》昭公二十年,齐候有疾,齐努臣劝候洗史嚣、祝固之罪,因为他们事神不诚。春秋,列国会盟,君臣相约,都要质于神明,这事是祝所掌。祝因为主撰祝辞,知祭把底礼节,故又称祝史。列国史官都与祭把有关。巫与祝底分别在前者为宗教的,后者为典礼的。祝是奉祭扫,作诗词底官吏,巫只能降神,预言吉凶,为个人的事业。视有专知一代之礼底,如夏祝,商祝是。段以前,巫为大臣,后世文明日进,遂出典礼底祝,巫遂失掉政治地位,只为民间所信仰,放各巫多以所住之地被知,如范邑之巫,桑田之巫,梗阳巫等是。巫死后,每被尊为神,人向他们求福。《左传》隐公十一年,记隐公为公子时被郑人囚于尹氏,遂路尹氏而祷于其主镇巫。秦惠文王与楚构兵,诅楚败北,在《祖楚文》中所祷底神有一位是巫威。这二人都是已死底巫。古中国于巫底信仰极深,名巫死后,仍被崇拜为神,如福建之大后,广东底金花娘娘等,是最著的。 宗是巫最高的地位。古时巫介在人神之间,通上下之意,后来分为巫与祝,由祝进而为宗。宗是《周礼》六官之一。周时祝宗底地位比巫高。巫只有巫官之长,司巫二人,资格为中土,其外巫师四人,也是中士。司巫以下底男女巫很多,都没爵位,只听命于司巫,以行法术。祝就有大视小祝。大视有下大夫二人,上土四人辅助他。小祝有中士八人,下土十六人辅助他。王后世子底大丧,有丧祝,上土二人,中土四人,下士八人。讲武治兵与兵祭时底甸视有下土二人。会盟时告神明底诅说有下土二人。看来祝底资格为下大夫及上士,而巫不过中士,宗底领袖是大宗伯了。 丙秦汉底巫饲 巫虽分为祝与宗,地位卑下,而民间对于他痛信仰仍不少减。秦汉神洞还有置祝宫女巫底。《史记·封禅书》记汉高祖于长安置词祝官女巫,说: 梁巫把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篇。(天社、天水、房中、堂上,疑为星名。) 晋巫把五帝、东君(日)、云中(云)、司命(文昌四星)、巫社、巫族人、先炊之属。 秦巫把社主、巫保、族累之属(巫保、族累或是古巫底名字)。 荆巫礼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 九天巫把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文天、北方无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来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即所谓九天。 河巫把河。 南山巫把南山、秦中。 以上梁巫、晋巫、秦巫、荆巫、九天巫皆以岁时把于官中。河巫把河于临晋。这些巫相,是后来道教崇拜底根源。道教底天地水三官,司命、灶君、九天等,都是沿用汉初底名称。秦中是秦二世皇帝。《集解》说:“张晏回:子产云,匹夫、匹妇强死者,魂魄能依人为历。”因为二世皇帝死于非命,怕他底鬼魂为历,所以祭他。这思想是从古巫术而来,与《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记群巫夹贰负所杀底“美顾之尸”底意思差不多。依密l记·祭法》,死者被相应有五件事之一才可以。五件事是: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能御大酋,能掉大患。古缅甸人建城必于城门活埋男女若干人,以为死者底灵可以守护国门,震摄敌人。中国底武神,如秦汉耗量尤,六朝把项羽、刘章,宋以后把关羽,今加相岳飞,从原始的思想看来,多半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死于非命,不必是因为他们底功劳,不然把班超、马援,当比关岳强得多。厉鬼底威灵越古越小,所以秦汉把古人,六朝把汉人,宋明清把三国人,今把宋人。 丁 杂术 事鬼神是巫靓底事,其目的在纳福祛祸,消灾去难,禁厌及医术因此也为巫底一种事业。禁厌与医术是消除灾难底一种方法。《洪范必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为五福,以凶短折、疾、忧、贫、恶、弱为六极。五福之首为长寿,六极大半是疾病。这样表露着要求长生和趋避短折底心情,故中国人底生活目的只是“长命富贵”四字。《洪范》底年代约在战国末,可以说这民族底代表思想是从那时形成,后来道教徒取为人生底唯一希望,以致达到不可收拾底地步,人只求长命富贵而不问达到底手段与意义。《洪范》这书,与其说是儒家的,不如说是道家和神仙家的著作。道教信仰底最初步便是从长生去病底要求发展而来。长生去病底积极方法便是养生摄生。道教底摄生理想是人身能够人水不溺,入火不焚,兵刀不能伤,时令不能害。要长生先得身体康健,康健的人,疾病鬼物邪气,都不附体。身体底大敌最近的是疾病,所以修道的人应当深明医术。《抱朴子·杂应》(第十五)说:“是以古之初为道者,莫不兼修医术,以救近祸焉。”这显示初学道底必须先明医术。医治疾病不单靠药物,有时由于鬼物作祟,故亦须兼明咒术。中国古医书中底《素问》与《灵枢》(《汉书》底《黄帝内经》),无论是冠以黄帝底名或依托道家,都可以看出医术与道家底关系。《史记·封掸书》记武帝时底方士李少君曾为深泽候舍人主方药,明当时方士也能医。 禁厌符咒不知始于何时,多半是由南方底巫传来。物排书》说越国巫道多用禁咒攘鬼。《后汉书》(卷百十二下)《徐登传》说赵炳“能为越方”,章怀太子引她朴子》注说:“道士赵炳以气察人,人不能起;禁虎,虎伏地,低头闭目,便可执缚。以大钉钉柱入尺许,以气吹之,钉即跃出,射去,如弯箭之发。”又引《异苑》说:“赵候以盆盛水,吹气作禁,鱼龙立见。”看来越方是一种咒术,能使事物现超自然的现象。《徐登传》说赵炳以东流水为酌,以桑皮为脯,升茅屋支鼎而我,最要的是以禁架法疗疾。咒与祝同源。《说文》解祝为祭主赞司言者,是用语言与神明交通底意思。相传武王克殷二年而疾作,周公乃告于大王王季、文王之灵,愿以身代。当时把视文读完便藏于金膛之匾,翌日武王忽然病愈。那祝词便是现在《尚书》底《金胜》。从“惟尔元孙某”至“尔不许我,我乃秉壁与磋’堤祝词本文。祝词之首有“史乃册祝日”,是祝为史所作可知。又《格法》“王命作册,逸祝册”,逸即史佚。祝词本为祝所读,今二书皆为史所读是祝史通职底原故。《左传》哀公二年激睛入卫都,祷于其祖先之灵,结尾有“大命不敢请,佩玉不敢爱”,也是祝词。《周礼》大祝掌六辞:词、命、浩、会、祷、谏,后来具有这些能力底就不定是祝,士大夫底九能,也是从祝宗底职能而来。《楚辞·九歌》为屈原改作原来的巫词。祭视底祝辞,后来便成为民间底咒文。在印度咒术未入中国以前,中国已有咒文。《后汉书·解奴辜传》说:“河南有软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初章帝时,有寿光焕者,能劾百鬼众较。”文字能够治邪,圣言可以辟鬼底观念很古,《淮南子》记苍颌作书而鬼夜哭,便是根据这观念底传说。又《后汉书·费长房传》记长房从汕人受仙法,归时又作为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也是一种护符。总而言之,从巫术分出来底禁架法随着巫道盛行于各处,吴越荆楚最盛行,故可以说咒术起于南方。后来在蜀鸣鹤山所起底无师道,以符水治病,都从南方底巫术发展而来。《抱朴于·至理》(第五)也说:‘设越有禁咒之法,其有明效。”也可以证明南方禁咒底盛行。《抱朴子》与《汉书》中“禁咒”二字常见,至于符、厌胜等事,或者在后汉时代才有。 除掉符书以外,水与镜是禁架法最常用底东西。水能洁净器物,也能驱除邪气恶疾。许多地方都有圣泉圣井,有些是治病,有些是赐福底。印度底恒河是最著名圣河。在中国凡东流水、井心泉都有治病功能。这种圣泉随时随地都可以创造,如北平玉泉山底泉水是近几年新被信仰底水。古人底修楔也是以水有治病祛邪底功能。古人对于透明或能反射底物质都以为具有神秘能力,最普遍的是镜子。《抱朴子·登陆》(第十匕)说:“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心,而常试人,唯不能于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火山道士,皆以明镜九寸以上悬于背后。则老健不敢近人。或有来试人者,则当顾视镜中,其是他人及山中好神者,顾镜中故如人形,若是鸟兽邪恶,则其形貌皆见镜中矣。”用镜照妖在中国到处都可见到,《抱朴子》说古人这样做,想在秦汉二代已是如此。秦汉镜子现存很多,每有给吉利语和辟邪词底,想见当时以锐为有神秘能力底信仰。 以挑技或画虎形治鬼也是古代的巫术。机记·擅引说:“君临臣丧,以巫祝桃热执戈,恶之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所记是用桃封底事例。《艺文类聚》(八六,果部)引《庄子》佚文“插桃技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不畏,而鬼畏之”。《淮南·诠言训》“弄死机桧’注说:“格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并,由是以来,鬼畏桃也。”《荆楚岁时记好d《风俗通》说:“《黄帝书》:上古时有神茶、郁律,二人性能度鬼。度索山上有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害者,缚以苇索,执以饲虎。”桃是生命底象征,所以有杀鬼底能力。现在道土还有用桃剑驱鬼底。南方人家每贴虎形于门相上,是像度索山上食鬼底虎。玄坛、紫微,都骑着虎,所以也能辟鬼。 古代所行底排也是驱鬼逐疫底巫术。李春种秋、李冬都有摊。季春是有国者排,仲秋为天子排,季冬有司大摊,及于庶人。《乡党》底摊和《郊特牲》底杨,都是庶人底排。《周礼·春官》占梦,“季冬,遂令始摊,殴疫”,注说令方相氏执兵器以驱疫病。所谓“始”,是说在上行完摊,诸侯万民始能举行。巫也参与雅事,男巫职说:“冬,堂赠,无方,无算。”郑玄以为是于礼毕送不祥及恶梦底礼,杜子春说:“堂赠,谓逐疫也。无方。四方为可也,无算,道里无数,远益善也。”《月令》所载季春命国排,九门杰捷,以华春气;仲秋,天子乃摊,以达秋气;季冬,命有司大摊,旁碟,出土牛,以送寒气;方想说夏阳气盛,阴媛不能作,故无须摊。如《搜神记》所说。濒项有三子,死而为疟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担烟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为小鬼。于是正岁命方相氏体以驱逐它们。方相氏底形状见于《周礼·夏官》,当摊时,狂夫四人,蒙能皮,黄金色,四目,元衣朱裳,执戈扬盾,表示他底威猛。汉朝仍沿用古雅礼,在《后汉书崎仪志》里说: 先腊一日,大体,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百二十人为偎子,皆赤债皂制,执大斐。方相氏黄金四目,蒙能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传中、尚书、御史,诸者虎贲羽林即将,执事皆赤债,陛卫乘舆御前股。黄门令奏日:“娘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仅子和日:“甲作食础,麻胃食虎,雄伯食想,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张梁。 祖明共食磷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报共食蛊。凡十二神追恶凶,赫女驱,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与十二兽街,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验骑传炬出官,司马阀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维水中。百官官府各以木面兽能为休人师讫,设桃梗、郁儡、苇荣,毕,执事陛者皆罢。苇我、桃枝,以赐公卿、将军、特侯云。 古代的雄为今日乡间道土驱鬼底前影,不过人数与装束不同而已。西藏、蒙古底跳鬼或打鬼,相传是纪念西藏古时佛徒刺一个毁法底王底庆典,但也与摊底意味差不多,大概也是从古巫术流行下来底。 摊以外还有厌胜底方术。《封禅书》所记周灵王时,苍弘劝方怪之说,依物怪以降诸侯,与汉武帝时,巫益厌胜底方术相似。书中又说秦德公“作伏们,碟狗于邑之四门,以彻盎苗”。秦汉人主求神仙,一方面就得拔除邪恶,故所立底洞都与厌胜有关。如五帝之把起于五行说流行以后,秦哀公柯白帝,汉高祖加调黑帝,以后增为五万,在武帝时,《淮南子》已想象五方帝底人格。今将《天文训》所述五方之神表列于下。 此中勾芒、后土为最有名的神。勾芒底信仰很古,《墨子·明鬼》已记其显灵之处。后土底崇拜到现在还不衰。汉时五方五行底观念很强,放日也有吉凶。占日底人为日者。如武帝时底少翁“以胜日驾车辟恶鬼”,《索隐》说:“木青色,故以甲乙日圆青车驾之。火赤色,故以丙丁目圆赤车驾之。’欺是应用五行说于历日相克底方术。后世盛行底吉凶日及厌胜术都从这时产出。由年月日时之吉凶推到人生底本命。《晋书·戴洋传》有“君候之本命在申”及“使君今年四十七,行年入庚寅,故有大厄”底文句。这本命论恐怕起于三国时代。 秦汉所封有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除天主及兵主外,都是山东底山。天主打天齐。天齐是天底腹脐。兵主词量尤。地主们泰山,自汉以后,此山便成为司人魂魄底神,现在所谓东岳大帝或泰山府君底便是。东岳也是道教主要的神。 最后,道家底方术中,还有所谓房中术底。这术也起于汉代。议书·艺文志》房中家有《容成》二十六卷,八家共百八十六卷。这术本近于医家,因为道家主张摄生,遂以男女之事为可以调节精气,使人不老。《后汉书·甘始传》说:“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者皆方士也。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或饮小便,或自倒悬,爱啬精气,不极视大言。”《王真传》也说王真、郝孟节皆容貌似未至五十,“不绝居室”。《琅挪代醉篇》说东方朔得此术以传一女子,至元延年中,百二三十岁,貌如童女。又霍去病时,有神君女子以太一之精补气,出于《汉武内传》。《内传》为道教徒所伪托,或是六朝之作品。《抱朴子·释滞》(卷八)“说房中之事近有百余事”,可见当时人对于采补底迷信程度。《后汉书·冷寿光传》注引刘向底《列仙传》里说:“容成公者,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收,其要谷神不死,守生养气者也。发白复黑,齿落复生。御妇人之术,谓握固不泻,还精补脑也。”可知在西汉时代已有用《老子》文句来解房中底。《老子》底玄化、谷神,很易被用为房中底名辞。 巫靓道与方米预备了道教底实行方面,老庄哲学预备了道教底思想根据。到三张、二葛出世,道教便建立成为具体底宗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道教史 附录 道家思想与道教 绪论 儒道两家底思想可以说是整个中国思想底两方面。儒家注重实际底生活,而道家则重玄想,这是人人都知道底。从我国人日常生活底习惯和宗教底信仰看来,道底成分比儒底多。找们简直可以说支配中国一般人底理想与生活底乃是道教底思想;儒不过是占伦理底一小部分而已。 道家思想是与汉族文化同时产生底。史称少笑之衰,九黎乱德,天下相惑以怪,家为巫史,民读于把,帝额领乃命重为南正,司天以属神;命黎为北正,司地以属民;因此,巫史底职守就有了专青。南正所司底事体是关于天志底,是巫祝或道家思想所从出。北正所司底是关于天人感应底事实,为巫史或儒家思想底根据。我们要明白道教,不得不先知道巫祝。哲学思想底起源可以说都是巫祝们玄想或妄解底结果。因为他们底责任就是要将玄渺无端底天则来解释或规定这陵乱发展底人事。这原始底哲学在各种文化底初期,都可以找出来。《国语·楚语》载巫底才能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日巫,在女回现”。巫祝底聪明圣知都超过常人,所以除去降神以外,还有解梦、预言、医病、卜览等等能干。史底职分本与巫差不多,不过他所注重底多在记录过去底经验与事迹而已。 巫与史有一本共同底典籍,但各有各底用法。那本便是《易》。从巫底眼里看,它只是一本占卜底书;从史底眼里看,它是一本记载民族经验底迹象和字书。其实,《易》乃是华族拥有最古底字典,“开物成务”之书。古巫每以文字可以启示天志,凡有待决底事,皆向字书索取,日久成例,而占卜之辞与赔》经文就难以分辨了。 《易》是中国宗教与思想底源头,故研究道家与道教不可不先学《易人《易》底八卦相传出于《河图》、《洛书》,这两种文字大概是居于河洛两岸底初民所遗留底。英人黎弗卡恩(j.h.ffivettcamac)以为《河图》、《洛书》是在河洛岸上底穴居人凿在石上底“杯纹表帜”(cap-co)。他说这种表帜在石器时代最为普遍,欧、亚、非、美各洲都有,欧洲以在意大利及西班牙所发见者为最多。在原始的文化中,刻在石上底“o”形与“@”形,乃是表示初人对于生生能力底信仰,故在瑞士古洞里找出有这种表识底石名为“婴石”(babiesston)。《河图》、《治书》也包含两性的道理,后来因为记载底方法与材料进步了,乃由o@而变为一,可是阴阳、父母、男女等等观念,仍继续地留传下来。 一、原始的道家思想 道教底渊源非常复杂,可以说是混合汉族各种原始的思想所成底宗教。但从玄想这方面看来,道教除了后来参合了些佛教思想与仪式以外,几乎全是出于道家底理论。道家思想底渊源也与儒家一样同出于《易》。从传说方面,我们知道在现存的《周易》以外,还有《连山》与《归藏》两种。三《易》不同之点,在乎对于卦底安排次序。学者又以为《归藏》是殷朝底幅》,为道家思想之所从出几周易》是周人用底,儒家思想本于它而来。《周易》底《系辞传》虽然说是孔于作底,但其中引申《归藏》底意思比较《周易》似乎多一点。《系辞传》当成于先秦时代,与《吕氏春秋》、《道德经》、《礼运》等先后出现于世。如将这几本书用比较的方法去研究一下,定然很有兴味。 由巫进为术数,由术数进为阴阳,后来又进而为五行,由五行而进为黄老道家,推其原始也出于《河图人《洛书》,故亦可视为解《易》底一派。《河图》、《洛书》是阴阳与术数学底雏形,《易》就是从这两样脱形出来底。放假》为阴阳象数之学,全书所有解释都不外乎此。郑康成以为“《易卜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这三面的意义为道家思想或道教玄学之所从出。《系辞传》上载:“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无论对于什么事体,总要把这个简易底道理明白了,然后可以成德立业,然后德业可以久大。 简易底道理在《道德经》里更说得明白。“易”本是要人生趋到无思无为底境地,故为政者当存我无为而民自治底心,不必用什么法律道德,风俗等等,来约束人民,政府越管得简易,人民越觉得安适。“治大国若烹小鲜”,小鲜不必,也不能用力去煮它,犹如国君不必用权势去治国一样。人民所以能治是顺乎自然底性情而来,如果用权势去压迫或勉强他们顺从一件事情,那就是违反了自然。在自然里头自然有一种不可摧灭的势力,它底自身能够成坏事物,毋须人去激发它。可惜我们日常的生活已经失了道德之自然状态,而被仁义礼教所约束及压迫,因此人民越难治。便是从使用不自然的权势去治理人民才会产生出来底。人民底越多,越不能知足,不知足,则国越难治,灾祸就随着发生了。要灭绝这种不自然的权势,自然得从寡欲知足做起。而知足寡欲必要与外界接触底机会少,所处底社会简单才能办得到。所以小社会是最理想的国家。 小因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丹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以道德经》下八十)能够实现返到原始的小社会去过那简易的生活,自是道家底政治理想。从这点,道家立了柔弱与清静底教义,因为这两点是简易生活底要素。柔静是坤道,是禀承天道底自然,本来含着刚动底能力,自然调和,人若跟着它进行,也不致于失掉刚柔动静底调和生活。《庄子》所说“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在有》),也是表明人如能承顺自然,保守天地所赋与底性情,一切事物都要自己调和地发展了。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易·文言传》)道家之所谓“道”与儒家之所谓“道”,其不同的地方在前者以为人生应当顺从天地之道与万物同流同化,放立基在阴阳、动静测柔、强弱等等自然相生、自然相克底观念上头,而忽视人为底仁义;后者偏重于人道底探索与维持,故主张仁义。我们或者可以说道家与儒家皆以顺应无道为生活底法则,所不同底在前者以地道为用,后者以人道为用而已。地道是无成无为底,故《易》(《坤》)有“地道无成而代有终”底说法。地底德不在创作,而在承顺天道以资生长养万物,所以常是站在静底或消极底地位,凡天所赋与底事物,它都不必费力去改作,只能保守便够了。假如必定要说地道也有“作”,那么,这个“作”必是“作成”,“作成’不过是就所有现成底事物去培养它们,使它们长成,故仍是属于保守底。“保守’堤道家对于生活底态度,因为保守比创作简易,也合乎地道底柔弱静止底品性。《系辞传》(下)说:“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附然示人简矣。”又说:“夫乾,天下之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知是守最重要底事情。《道德经》(二十八)说: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帮;为天下期,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 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全部《道德经》都是教人怎样知,和怎样去守,而这个“知”就是《系辞传》所谓“乾知大始”底“知”,“守”就是《坤卦》底“顺”。道家所谓顺乎自然,及无为而治,都是本乎地道而来底。道一有造作,便有所私;有所私,则不能长久。《道德经》(七)说: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假使天地有所造作,那就有恩有为,而物失其本真了,故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所谓“长生”,就是万物柔和地顺从自然。人从自然而来,本是能与天地同其久长底,为何人生不过百年就要归于死亡呢?因为人爱护自己的虚形,比爱住在内里底“真人”更甚,为他创造许多娱乐受用。在创造中,根本地说,就有创造底苦;在进行中,难免夺人所有以自饶益,结果便成此得彼失。既然有得失,便不能免于生死。死亡底存在,只是私心和“创造的冲动”所致;故说天地“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本于自然化育万物,故“万物持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自然并非有所创作,因为一说到“作”便是不自然了。天地本着自然底进行长养万物,表面上似乎有所作为,其实是极无所作,也无所私,无所享受,故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在人与人相处底时候,如柔弱能让,便是顺乎自然之理。让底反面是争,故圣人要使人不争,必得使他们少有接触底机会更好。为国也是要本着这自然底道理,使为政者“无为而民自治”。“自治”云者,是人民自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无须要什么政府来替他们立仁义,制法度,作礼乐。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溪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马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天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童为仁,路跃为义,而天下始疑矣;遭渲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模? 白玉不毁,孰为佳漳?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以庄子·马蹄》)民与民相疑相争都由于圣人为他们立仁义,作礼乐。人若顺着自然,守着天地所赋与固有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齐备,何必再与外境交通,去要求什么供给呢?民人相争相攘至于死亡,都是因为他们底要求过于他们所需要底,后面又有一个强有力的圣人或国家去替他们出力,替他们维持,使他们遂意,于是贪得底心就发达到不可制止的地步。“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剖斗折衡”是根本解决底方法,因为没有人代人规定权衡,贪得贪利痛心也就消灭了。 生活要求简易,要尽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谓“熊真”底工夫。人一有了,便想去求满足,从欲而“得”,从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宁的生活困之而生。“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就是清心宁志底工夫。世间一切的作为都是根于“我想做”这个念头来底,故越有作为,越多。所得愈多,愈大,对于所作愈不知足,而精神上底苦痛常敌不住获得时底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乱了。从需要方面说,所造作底愈多,需要之量也随着增加起来。人本是可以简易地过日子底,但因我们底祖先对于物质上底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烦琐的生活,使人与外境底关系越来越深切,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底情形,储子》说,“少则得,多得惑”(二十二)便是这个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从前几家共用一口井,所关系底板小,纵使一旦井枯了,还可以想法子,生活犹不致于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几十万人底大城市,水底供给集中了,从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断绝,全城人民所受底痛苦比起从前用井底时代就大多了。故人民与公共事业底关系越大,越是危险,越发痛苦。生活越繁琐,人物彼此底关系大有拔一发而动全身底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底话,正是为此而发。如我们今日用一副机器可当千百人底劳力,可是他已使千万人变成物质及机械底牺牲了。“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这个意思。是故圣人当使民无欲。无欲并非有欲以后用强力去压制底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乐其生而安其居。要这样,才能保持“三宝”(六十七)。无欲故不争,不争故无伤害,而能“慈”。无欲故生活简易,简易故省物力,俄能“俭”。无欲故静,静故谦让,“不敢为天下先”而能长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简易底道理,我们当再进一步去研究道家对于宇宙底见解。道家以为宇宙底进行即是“造化”底现象。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由于一造一化循环地迁变,并没有什么成就。这就是《易》始于《乾》终于《未济》底意思。造化本无全功,成就与失败,祸患与福利都是互相循环底。我们所见宇宙底现象没有一样不是由造而化,由化而造,故可以说道只是不断的造化。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五十八),庄子更进一步说,“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以齐物论》)。成败生死是存在天道与地道里头循环底造化。 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以庄子·刻意》)这与《易》所谓‘仍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义。所谓感应就是在虚无恬淡中理会造化循环之理,既然知道这个现象,事物底成毁自不能有何影响,来扰乱我底心神。 凡一种事情底成就皆有它底来由,并非由于一朝一夕之故。所谓“成功”或者是从许多失败积下来底,或者是从许多小成功结成底。积涓滴成海,积沙石成山,积愚成智。但海有时也会枯,山有时也会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将来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底“成”只是相对的话,绝对的成就究竟不能得着。道之所以大,在乎虚空不积,虽积而不见,不理会其积。老子说:“三十幅,共一教,当其无有车之用。”门一)车行因于救之虚空,而缓底自身并没有车底功用。庄子更申明这个意义。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体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 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素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失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原始道家底“长生说”并非恋世主义,只是要随着造化底玄机运转,自然能够年寿永久。人所以会衰老底原故是由于忧患;忧患由于心不虚静恬淡,一味去求知。这个“知”,与上头知白守黑底“知”不同,乃我们底心对于事物底解释,即是平常所谓“知识”与“智慧”。从我们心中或经验中所生底知与智并非真的,故应当舍弃掉。道在于无,有心则非,吾人求知,均赖心识,故欲去知,先当虚心。人所以求知底原故,必是由于一种成法不适宜,欲知其所以然,进而求其处治之方。在这种情形底下才会产生圣人。圣人之生在于道德沦亡之后,而仁义底建立,权利底分别,都是知所以处置当前的情境底结果。但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十八);智本以防害,而害反因之而彰,仁本以成德,而德反由之而坠,仁义智慧究竟是靠不住。社会越知道防止盗贼底方法,不见得就能把盗贼扑灭,有时反可以养成他们的机巧。知本是靠不住,又是一件无底止的事,纵使用一生底心力去探求也不能有多少把握,甚至产出许多烦恼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元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以〈庄子·养生主》)自然底道本是大智,不必用人心去思虑知觉就能够使生活安适,寿命久长。故老子以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计九)。大道具有无限知识,可是永远没曾表示出来,天地所以能够长久地存在也是在此。人如能效法天地,就可以长生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入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放至人无为,大圣不作,现于天地之谓也。以庄子·知北游》)知愈多,性命愈疲,故圣人治国务使人返朴还淳。人生底最大困难是在生活底机械化。用知愈多,则是非、取舍、去就等等愈明,而机械愈繁。所谓“经常”或“法则”,都是社会积了许多经验知识才能成立底。但社会一有了这些机械的法则,人们便不能自由,必要时常受它底辖制。机械的生活,总一句说,都是知底毛病。所以我们要由自然得着解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则,不有何等知识底。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暇滴,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老子))h十七) 二、道教思想底形成 原始的道家思想底梗概,既略如上述,现在我们当研究道教与它有什么关系。“道家”具说当作“道德家”,因为他主张弃绝仁义返到自然的道德生活。老庄底思想只代表道德家底思想,本与后来的道教没有直接的关系。道教思想远源于术数和巫靓底宗教,到后来才采用了道德家底玄学。 道教底成分非常复杂,我们从宗教与思想方面可以明白地回溯到它底许多根源。今将道教底源流先列出一个简表,再依次略说一下。 在先秦时代,最初与道家思想结合,成为道教底宗教教义底便是阴阳家。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残和之官,敬顺吴天,历象日月星辰,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前双·艺文志》)这就是历来传说底阴阳家底来历。阴阳家底首创者据说是邹衍。他约生于公元前四世纪,稍后于孟子底时代。司马迁记孟子之前后,齐有三验,邹忌在孟子前,其次为驻衍,在孟子后。“驻衍睹有国益浮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同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次)并世盛衰,因载其机样度制,推而远之,至于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称弓l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史记》卷七十四《孟子苟卿列传》) 阴阳底说法是骆衍时代底流行思想。《易》十翼与《庄子》书中说阴阳底地方很多,驻衍所用来立一个学派,所增底是他底推尊黄帝,笃信机祥和五德转移等等主张。阴阳家很尊黄帝,后来与道家对于事物消长顺逆之理参合,而成为秦汉间最流行的“黄老道”底要素。“牵于禁忌,泥于小数”,信于机样,是黄老道底特点。阴阳思想是道家成为道教之枢纽。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说:“尝窃现阴阳之术大样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道家使人精神专,动合无形,瞻足万物。其为术出.国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细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太劳则蔽,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则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日‘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复长、秋收、冬藏,此无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日“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道家‘无为’,又回‘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淇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放日‘圣人不得,时变是守’。”从司马议底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出道家与阴阳家同主“大顺”之道而以“因循”为用底。阴阳底教义在道教里头极其重要,几乎没有一样宗教行为不与它有关系。 占道教思想与中国的人生观底大部分,次于阴阳,就是五行说。五行或者也是阴阳家采用旧说或从当时一般的“五德转移,治各有宜”底见解加以符应底说法而来。“五德转移”即五行相生相克底说法。在《庄子才物》、《说剑》,《鹊冠子·夜行》,但于·经下人《贵义》等章都有阴阳五行之说,而《贵义》所记很足以代表验衍以前民间对于五行与实际生活底关系底见解。 子墨子北至齐,遇日者。日者日:“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日:“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回:“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以戊已杀黄龙于中方,若用子之言,是则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卧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从这一段看来,五行说已为当时底日者所应用,《苟子啡十二子篇》说子思“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可以见得这种见解底渊源很长。阴阳五行,有些学者以为中国古代从波斯底星学传来底,用五色来分星次和方向也是西方诸古国所有,故这种说法我们虽不能准说是外来的,然而为天文家所主张是无可怀疑底。因为东方苍龙,南方朱鸟,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各星宿底颜色不同,以致各方对于颜色底好尚也不同了,所谓县尚黑,殷尚白,周尚赤,都是从分野而来底。 天文家所主张隔五行,讲幅》底人将他与《河图》、《洛书》底“数论”参合起来,便成为后来中国人一般的见解。“数”底理论,依《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三”推到无尽,变化随其数之增减交互而起。《系辞传》上所谓“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即是此义。从“三”回溯到“一”为一切现象界底原状,《老干》所谓“圣人抱一”(二十二)即是此“一”,敢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为天下贞”。(三十九)“道’堤无形的宇宙本体,数是宇宙底现象,但不是物质。物质是从“数”再行综合而起底。物质底起源,照后来的五行家及键纬家底说法是由于天地底数互相配合而成。《易纬·乾凿度》有天一秒六生水,天七地二生火,天三地八生水,天九地四生金,天五地十生土之说,这五种就是万物底最根本的原质,就是叫做五行。五行因相生相克之故便产出宇宙一切的事物。《大禹漠》虽载“水、火、金、木、土、谷”六府,《甘誓》和《洪范》虽有五行底名字,究竟是后人附会底,故不尽与阴阳的“数论”相符合。五行相生相克底说法,《春秋纬·文耀钩》和《春秋繁露》都记载着。董子解五行底意义说:“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间相胜也(五行相生)。”他解“比相生”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照他所说,五行底次序是木、火、土、金、水。“间胡胜”即五行相胜底情形,就是“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上胜水”。《白虎通·五行》所载底也差不多。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不但是驻衍一派底人喜欢说,就是先秦诸子也都很喜欢说。《庄子才物》也载:“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统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这也是不完备的五行相生相克底见解。《管子·五行篇》说:“作立五行,以正天时;五官,以正人位。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这也是五行说成立底本谊。 在一般中国人底哲学里,阴阳五行永远占着很大的势力,凡人生日用等等事物都呈现根消相长相生相克底现象。一言以蔽之,凡历史上的进程,无非是从阴阳五行所生底“运气”底流转。时令、历史或“天运”,在中国人底感觉中是很容易领受痛。“运气”底吉凶可以应用到一切天时、地理、人事上头。但运气是什么呢?“运”是从阳底性产出底,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气”是从阴底质构成底,所谓初、二、三、四、五、终六气。五运六气底说法,依《内经索问》(卷十九)《五运行大论》及《六微旨大论》说,甲己为土运,乙庚为金运,丙辛为水运,丁壬为木运,戊癸为火运;六气应五行之变,天气始于甲,地气始于子,号甲相合,命回“岁立”,谨候其时,则初、二、三、四、五、终六气可以知道。看来,“运气’域者是历话家底旧说也不一定。 我们底历法是用干支底互配而成。干支底由来,依旧说,也是以河图》、《洛书》来户前者生十干,后者生十二支。时今底运转是根于干支底相配。一月支含有阴阳动静、五行生克底性质在内。“性”属阳,是五行底本体;“质”属阴,是阴阳五行综错所生底六气。六气在时令上自“初气”至“终气”循环周流,终而复始。阳性隔五行随着阴质底六气运行,因其高下相合,升降相因之度而有变化,而有吉凶。故五运六气底流转,就是宇宙里万有底现象。运气底流转是有法则的,自一时_一日、一月、一年、一纪运(六十年),乃至一元(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都有一定的运气。时间卜运气底吉凶,并不是人力所能改移,因为那是宇宙进行中除旧布新必要的历程, 六气到后来,由初气、二气等,变为胎、生、壮、老、死、化六个宇宙进行底时期。宇宙在一“元’俄时间中都具有这六种运气。现在的“元”底运气,照王桥仁才图会》底算法,今年是第六万八千九百四十四年。元是天他终始消息底运气,其计法以三十年为一世,十二世为一运(三百六十年),三十运为一会(一万零八百年),十二会为一元。这与《春秋纬·无命苞渐记自开辟至春秋获激凡二百二十六万七千岁,共分为十纪底说法不同。要了解我们现在的元痛历史进程,可以看下列底图表。(见下页) 图表中,须形表示时间进行底方向。菱形上表本元六气,下表十二会。开即于会,闭为丑会,建为寅会,除为卯会,满为辰会,平为巴会,定为午会,执为末会,破为申会,危为酉会,成为戌会,收为亥会。菱形者,表示宇宙万物从过去元人于虚无,从虚无进化直到壮为广延极盛时期,过此则渐次收缩复至于虚无。为是涨缩,周流无尽。 今表中,表示天地底运气自虚无人于子会,至“甲”而天成;入丑会,至“乙”而地立;至黄会第六千年“丙”,而人始生,那时人得天地之气未足,形状性情只与禽兽略异。到了巴会第六千年“丁”,而黄帝出。现在是午会,“戊”是今年,民国十六年,天地底运气已渐渐入到衰老底时期了。过此以后,人未会第三千年至“己”,就到了地老天荒之运。到了酉会第六千年“庚”,而人与神仙俱灭。到了戌会第三千年“辛”,日月星辰不行,第五千年天大昏,六千年天阎,一万年“壬”而无坏尽。亥会第六千年“癸”而地坏。过此,则天地人俱灭坏,复归于无,循环到未来的子会,再纪新元。这样的见解很合于天文家对于日星生灭底推测,虽然所计底年数不对,但在非科学的时代,我们底古人能够这样想,就算了不得。 一元底始终就是三才底“大生死”。生死就是造化,敢说“造化以日新为德,正须迭用生死”以快书·秋涛》)。拉丁谚“死是生之门”(morsjanuavitae),正是道教底生死观。在每年、每月、每日、每时底运气中也各有各店生死,阴阳家和建除家因此立“月建十二神”配十二辰于十二日,周而复始,观其所值以定吉凶。他们以为在这十二日底运行中,各口都和宇宙万有日月星辰等有关,故每日都有值日底星辰。十二神即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建除”之说,依《淮南于·大文训》说,‘官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已为平,主生产为定,未为执,主陷;申为破,主衡;酉为危,主相;戌为成,主少德;亥为收,主大德;于为开,主太岁;丑为闭,主大阴”。又《六韬》有“主开牙门背建向破”之说,《越绝书》(七,外传记范伯)有“黄帝之元执辰破已”之文,其起源虽托于黄帝,其实是秦汉间阴阳家底成说。《王莽传》载“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师古注“于建除之次,其日当‘定’也”。可见建除底应用,在汉时已经是很普遍了。十二神有吉凶,吉是除、危。定、执、成、开;四是建、破、平、收、满、闭。故决说:“建、满、平、收,黑(黑道);除、危、定、执,黄(黄道);成、开,大吉立;破、闭,木相当。” 建除之意:建为一月之始,故从建立起义。建次为除,为除旧布新之意。“一生二,二生三”,三为数之极,故名满。过满则溢,故必使之平。平则定。定则可执,故继之以执。执所以守其成,故继之以成。物无成不毁,放继之以破。既破而后知危,故继之以危。心能知危,事乃有成,放继之以成。既成必收效,故继之以收。自建至收而数全,但数无终极,当以理开,故以第十一底“开’为首。开即开始,一始,自此数到三,复为建。故建实生于开。开即是生气。气始萌芽,不闭则发泄净尽,而物不能生,故受之以闭。惟其能闭,故能建立,于是第十三复为建日。自建到闭底历程便是一切万物进行底公式,故每日做事底宜忌都要照着值日底建除而行。这于《易》理,应用得何等精密!最流行的《玉匣记通书》、《故吉便览》等,都把这星占底式例列得很详细。他如属于太乙、六壬、遁甲、禽演③等书,都是一般星相家底宝典。访间所刻通书为各家所必备,虽然不识字,也得买一一体搁着,干支对于我们日常的生活是何等的大! 干支影响于历史人事既如上述,它与人身底关系最显著的是“十二辰部’痛说法。这是秦汉间方士所倡。其立说宗旨,大概是因各支底性质选立一禽以为标识。这个阴阳家叫做“求象”。求象底事实最初因于时令,说如《购冠子·无权》“四时求象,春用苍龙,夏用赤乌,秋用白虎,冬用支武”。《月令》季冬出上牛”也是以牛为“丑”底表议。《说文川“巳”为蛇底形象。求象底事实在汉时已大行,故王充于《论衡·物势篇》辩论五行相用相害之气底荒谬兼反驳十二辰肖和星辰与人生感应之理。但那时这种信仰已很普遍,甚至有人说人底身体各官也和星辰有关,《内经素问》专阐明这个道理〈汉书·翼奉传》说奉治历律阴阳之学,曾上封事与元帝,论历律与性情底关系,有“观性以历,观情以律”底话。性有五而情有六。五性即五行干支在身体里底性,其说为:“肝性静,静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礼,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努主之。肺性坚,坚行义,乙庚主之。肾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六请即廉贞、宽大、公正、奸邪、阴贼、贪狼是。 五行干支底运气不但影响于人身,即如地底形状也与它有关。讲求这种知识便是“风水”,或堪舆学、形学。“堪舆”二字,人多解为“天地”,孟康说是造图宅书底神名。《汉书·艺文志》载有《堪舆金鹰》十四卷,列入五行家底典籍里头,足见风水之学也是从五行家倡出来底。所谓“湛舆”,是说人生于土,归于土,故卜居、卜葬,当合乎五行底运气。堪舆家以为地是方的。这方是龛于天中一个六面体的方形,故四维能上应列宿之位。列宿底布列,古今有异:现在以星、张、翼、轶、角、亢。氏为东方七宿;房、心、尾、箕、斗、牛、女为北方七宿;虚、危。室、壁、奎、娄、胃为西方七宿;昂、毕、紫、参、井、鬼、柳为南方七宿。因为天运底差移,所以吉凶底遭际也就古今不同了。这样的差移也影响到“龙脉”上头,故地理底灾祥,今与古亦不同。甚至一年一日底运气也可以影响到地理上头。一岁之运为春生、夏荣、秋枯、冬死;一日之运为晨温、昼暖、暮凉、夜冷;故堪舆之兴替当因枢斗旋转而异,地理不能离开天象。 堪舆与形法也有关系。《汉书·艺文志》载:“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所述相宫毛地形就是现在堪舆家所做底事。他们以山底形状附会五行,如以直形为木(a),尖形为火(八),横形为土(一),圆形为金(n),曲形为水(n)是。他们说人所居处底宫室也与五行有关,以为各毛都有其阴阳八卦,干支底方位。乾将三男(震、坎、良)属于阳位,坤将三女(龚、离、兑)属于阴位。以东面为辰南,西面为成北之位,从此斜分为阴阳之界;因宅底坐位而有阳宅阴宅之别。凡有所建筑,当以该宅底阴阳与本年星宫底运转对勘,如有冲犯就避免或用法祈攘。扫地时当视察金、木、水、火、土五星和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提九耀与卦气相值时吉凶底现象为趋吉避凶之计。王充于《论衡·四讳篇》辩“西益宅不祥”之误,于《法术篇》驳图宅术之非,足见相宅之法,在汉时已很盛行了。至于卜葬乃始于古时相土之法,本不求与天运相半,但自汉魏人盛倡风水,这种信仰于是大行。有名青乌先生者,作《葬经》,相传他是汉朝人,精于地理阴阳之术。在他之前,还有秦朝底橹里子、朱仙桃。樟男子有传,载入《史记》;朱生平不详,地理正宗》载他作《搜山记》。晋郭噗也著一部《葬经》,阐风水之理,说:“所谓葬者,乘‘生气’也。天阴阳之气,隐而为风,升而为云,降而为雨,行乎地中而为‘生气’。生气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人受体于父母,本骸得气,遗体受前。盖生者,气一聚,凝结而成骨,死而独留。故葬者反气内骨,以前所生之道也。……《经阳:‘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阴阳之生气运于地中而生万物,子孙底身体与祖宗底遗骸是一气所贯,所以祸福也能互相影响。这就是风水信仰底根本。 在术数之外,汇流人于道教思想底有方技家底神仙说。《汉书·艺文志》对于神仙家底评论说:“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其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生死者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然而或者专以为务,则诞欺怪迁之文,弥以益多,非圣王之所以教也。”方士底长生理想与原始的道教不同,因为前者偏重在寻求不死底方法。传说自周穆王时,海上神山底存在,已为一般人所乐道,王于是遍行天下,为要找着那“不死底国”,卒在西方得遇西王母。穆王后四百年间,是灵王御宇底时代,求神仙底人日见其多。当时所谓东方三神山即是现在的日本,故出海向东去求仙底人很多。秦始是二十八年乃从事于大规模的寻求,遣徐福领了几千童男女出海。日本栗田宽作《氏族考》称述着别姓氏中底山田、御井、志我、长野、广野、三宅六氏为灵王后裔,章炳诚说是太于晋之胄,因“王子求仙”底史实,虽《列仙传》未明载其有无出海,但确有可靠之处。 神仙思想底起源本出于燕齐方士。这两国为当时近海底开明国,海边底景象,如蜃楼云气等,给他们一神仙山底暗示。自方士底神仙思想盛行后,一摊学“道”底人因为它底“不死说”与老氏底“长生论”名字上适合,顺着时势底趋向,遂将它与道家合而为一。故此后所谓“黄老”,无不与神仙有关系。神仙家深信不死之说,主张用药力来补充后天的缺陷。这与原始的道家底“真人”思想就不同了。《庄子·大宗师》说:“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许士。若然者,过而弗海,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谋,入水不德,人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着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皤,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隘言若哇。其音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仍然而往,格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颗颗,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原始的道家以为在这“虚形”里头有个与大化同流底真我,能超然于物质之外,忘形于时间之中,加庄子《逍遥游》所说底姑射神人一样。放初期的道士只说v解”,“蜕化”,并没想到“白昼飞升”这一层。道家底“真人’思想,不但不是肉身永生说,并且主张身体底生死是必需的。《庄子吹宗师》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快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明生死是理所常具,何能逃避得了?所以要注意寄寓在这虚形码底“真人”要使他(真我)回到自然底道里头。道是“有情有性,无为无形”底,所以它能超脱一切空间时间底牵制,而自由去来。 道家底长生思想,不是贪生逃死,乃是为知生而生,知死而死。宗教能够成立都是在乎对付生死。对付人生,有伦理学就够了。要有“人死观”加在人生观上头,才能说得上宗教。世人无一不死,却没有一个善于死底。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善于养生底原故。道家底修养就是要预备死,故要“究理尽性而至于命’来理会生生死死底真际。求长生不过是我生底时间短,不能尽量享受罢了。但百年底寿命不为长,千万年底寿命一亦何尝长得了多少?时间不过是真我因住在虚形中而生底主观感觉,在道里头,本无此事。造成时间底主因,是在我们底虚形中可以感得血脉底跳动,事情底繁简,光阴底更迭等等。凡我感得繁杂迅速底事物,便觉得时间短,而简慢的便觉得长。监里底囚犯,下床盼暗,上床盼明,在狱中度日如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故他们底时间比别人底长。市场里底商人,收幌子底时候,总觉得刚挂上不多时,因为他底生活忙,所以觉得光明如箭。“黄粱梦”底经过只在瞬息间,而其经历已是几十年底工夫了。因为梦中情事纯是主观的,没有外界情境与它比较,故能于一瞬间周历几十年。这样看来,真时间便是无时间,因为时间是从虚形中造出来愚弄人底。“山中七日,世上千年”还不是真时间,要能“体道合变,忘心于寒暑”才可以。故庄子说“天时,非贤也”,明要把时间忘掉乃可以为真人,为贤者。一个人能够事无所事,心就虚静,而无忧虑;无忧虑,故没有年寿不永底恐慌,那么,日月就可以延长了。不能长生底原因就是犯了“时病”。进一步说,肉身底生死,本不碍于长生;就使肉身不死,也不过是“与天地同你”,天地还有休灭的时候,何况?“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况于人乎广(《老子》)故《太玄经》说:“志于目,则光溢无极;混于耳,则心识常渊。两机俱忘,是谓太玄。”又说:“养其真火,身乃长存;固其真水,体乃长在。真真相济,放日‘长生’。天得其真放长;地得其真故久;人得其真故寿。世人所以不得长久者,养其外,坏其内也。,, 自神仙辟谷服丹之说加人道教,于是所谓“真人”一变而为飞升说。这样的思想无疑是受了佛教轮回论底影响,并且变本加厉。《钟吕传道集》里,钟离权对吕岩说:“人生欲免轮回,不入于异类躯壳,当使其身无病者死苦。顶天立地,负阴抱阳而为人,勿使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帐道集》以阴阳定人鬼仙三途,说鬼是纯阴无阳,人是阴阳相杂,仙是纯阳无阻。故人可以为仙,也可以为鬼。他有五等,所谓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是。③修到鬼仙还不为功,到八仙乃为小成,地仙为中成,神仙为大成。鬼仙不免轮回,人仙与地仙只可免死,要到神仙方能身外有身,脱质超凡。天仙是得“道”后,传道人间,仙行圆满返到洞天底神仙。这个明明是采取怫教对于菩萨底见解。 人所以不能长生底原故,因为他犯了三种毛病,就是时病,年病,身病。对病是劳逸过度,冒寒涉暑,其结果为“患”。年病是恣清纵意,散失元阳,其结果是“老”。身病是精神消散,其结果是“死”。人要解脱愚、老、死,就当修养。最先当要绝了时病底根源;要免身病,先要使年病不生。所以修养的工夫要贯注在年病上,使身体不老,然后不死可求。这个就产生了“炼丹”底方法。 六国和秦时的方士早已讲求“不死之药”底制法。《盐铁论·散不足》载秦始皇好神仙,信机样,于是“燕齐之士释锄本,争言神仙。方士于是趣咸阳者以千数;言仙人食金余珠,然后寿与天地相保”。“金余珠”即是从金中所得底“丹”。初时底丹不过是从石类中底殊砂取汞(后来名为砂子、阳龙),从金类中底黑铅取银(所谓银母、阴虎),使银汞相合,取其精为“金余珠”。后来更附会以阴阳五行之说,以龙虎居坎离之位,离上坎下为水火未济,坎上离下为水火既济,水火交和则丹成。方士以为人身底构造本应天机,一身之中乃是一个小天地,故当依着阴阳升降之理炼就纯阳,使之脱质升仙。他们有外丹、内丹,或炼形、炼气两样丹法。 外丹所以炼形。照道士们底讲究,采药后,精选入炉,用八日取得底真火,从月取得底真水锻炼。丹炉三层,外方内圆,一切都依卦气而造,共高二十七寸。药放在炉里炼过三年为小成,服之可绝百病;六年为中成,服之可以延年;九年为大成,服之可升举。炼到第九年底丹名“白雪”,又名“玉液”;第十二年名为“神将”。(铜符铁券快》:“一粒一眼三期后,周身九窍目光明。白雪人口身生羽,神符吞下足生云。”言服了第十二年底丹便能得驾起云头上九天底本领。又有所谓“紫金丹”,乃得自扶桑,服之能使聋者聪,管者明,枯骨生肉,顽石成金,河化乳,华不落,等等功能。自古以来,炼丹服丹底那么多,现在应当有无数神仙驾着云头游来游去才对,但实际上,我们只见云而不见仙!这是什么原故?道士又给我们一个解释,从锻炼上说,丹本没炼成,修者仓卒服了。丹所以不成底原故,第一是药材不好,第二是火候不足或不对,第三是时机不合。从修炼底人身上说,他还短了炼气底工夫,因为单炼形是不够底。《灵飞经久《铜符铁券》、《灵宝毕法》、《火莲经》诸书不过是教人炼形,并没注重到炼气那层。修者过于注重炼形,虽专用许多‘傍门小法”如斋戒、体粮、采气、漱咽、离妻、断味、禅定、不语、存想、采阴、服气。持净、息心、绝累、开项、缩龟、绝迹、看读、烧炼、定息、导引、吐纳、采补、布施、供养、救济、入山、识性、不动、授持等,终不能飞升;必须形气并炼,用内视法,先使身心达于清静虚无之境,然后锻炼内丹,使外内调和才可以。内观者,先于“无中立象,以定神识”,继则“一念不起”,以保其“清”,使“灵台无物”,以保其“净”。能够这样,才可以讲内丹底修炼。《性命圭旨》专讲炼形炼气之法,但已融通三教,不尽是道教玄理。 人身是个小天地,所以万物皆备于其中,无需再向外求。身体里有三个区域,所谓三丹田,是神、气、精寄寓底地方。上丹田为神舍,中丹田为气府,下丹田为精区。三丹田中自有妙药,能够自炼自还。所以内丹底讲究在“还丹”,即将丹田炼成底药(龙虎)还到丹田。这丹药是要降伏心肾底龙虎,即制忿怒使心火下降,肾水上润。制色止怒即是降伏龙虎。身中底水火,乃从肾生真水,心生真火。水为乾父,生姹女;火为坤母,生婴儿;二者交情而生黄芽,即具龙真虎是。由此存想内观,以应阳升阴降之象,乃至绝念无想。目凝神息虑,历过小还丹、大还丹、七返、九转、金液、玉液,清还丹后乃得真念与真空,然后可以入到超脱底境界。还丹是还告身中底日月去和天地造化同途底意思。内丹之法,归根是要“炼精合气,炼气会神,炼神合虚”。一到虚无,生死自了,而仙境可得。这比配金精石液为夫妇,得“河车”而飞行天外底丹法就强多了。看来,内丹也和禅定或定息底方法没甚分别,大概是采用佛法底结果。 炼内丹不成是因为道上身心中有九难十魔底阻碍。九难者:一是衣食迫逼,二是尊长拦阻,三是恩爱牵挂,四是名利索绊,五是灾祸横生,六是师长约束,七是议论差别,人是志意懈怠,九是岁月磋跄。十魔是:贼、富、贵、情、恩爱、患难、圣贤。刀兵、文乐、女色。能避掉这九难十魔,方能修仙炼丹。 讲还丹底书最好读《参同契》,现在将其注释中引一句来做结语。“人之一身,法天象地,与天地同一阴阳也。人知此身与天地同一阴阳,则可与论还丹之道矣。”(元俞谈《周易参同契发挥》) 在神仙家之外,还有两派属于方技底医家与房中也与道教有关系。从中国医书中所立阴阳底理论可以看出其中底道家思想。医药一科在道主底功课上也是很重要的。房中之术,《汉书·艺文志》虽列八家,但其书已不传,小说中载道士擅于此术底不少。 上头所说只在道教对于修养之方法及宇宙人生底见解,现在当略述其对于神灵底信仰。这是使黄老道成为今日的道教底关键。原始的道德家并没有明白地说这世界有没有主宰它底神。天地在他们痛心目中只是一副大机械,也可名之为“玄机”,作善作恶底果报乃是自然的机械性使它如此,并非由于大神底赏罚。汉初底道家还有些依照旧说底,如灌南子说:“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又说:“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人间训》)这还是《易·坤》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同一语气。邹衍虽谈五德组始之运,却也没有说到天志。《鸡冠子·学问》所记底“九道”,似为秦朝前后底道士所必学,其存到今日底还可以找出“道德”、“阴阳”、“天官”。“神征”四道来。神征是讲天人感应底,这与道家底思想是很晚出,也不是固有的。 天人感应在先秦时代主张得最热烈的便是墨子。墨家思想在汉时为儒家所压制。当时能与儒家抗衡底便是黄老道,许多派别都在它底荫下得以保存,故墨者也就归附在里头。道教和墨教底关系在它底感应论。我们将《太上感应篇》来和健于》底《法倒、《天志*《明鬼》诸篇比较一下,就觉得其中相同的观念很多。健子啡攻》文里列举许多机样,《天志湖告以“知天鬼之所福,而避天鬼之所增,比求兴天下之利而陈天下之害”。拥鬼》说:“今吾为祭相也,非直注之于污壑而弃之也,上以交鬼之福,下以合欢聚众,取亲乎乡里。”《感应篇》开首一句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这与《法仪》“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日杀不辜者,得不祥焉”是一样的意思。又折福底事,亦为墨者所不禁,这在《天志篇》里说得很明白。祈攘本为宋国所重,墨子生于宋,故他底门徒多习祝史之事。道德家本不主祈德,因为这是巫祝底事,不是学清静无为底人所当为。但自墨道参入后,祝捷几乎占领道家实行方面底全部!秦汉间底方士都能祈攘,摊南》有土龙求雨之文,董子甚且以儒家实行这事。祈壤之法到后来越盛,依《神仙传·王远传》所记,则汉桓帝时,学神仙底已教人用符法模灾治病了。汉魏道教徒所知底神仙不过如《神仙传湖载九十二人严著者把墨子也入仙班,是一件很可注意的事。到五代时候,道士中还有会“墨子术”底,我们在史乘中找出底下一段话。 是时魏州妖人杨千郎用事,自言有“墨子术”。能役使鬼神,化丹砂水银。庄宗颇神之,拜千郎为检校尚书郎,赐紫。其妻出入官禁,承恩宪,而士或因之以求官爵。 (《新五代史》卷十四,太祖子)墨子曾否能使役鬼神,化丹砂水银,我们不知道,但从传说中,我们知道他底技术很好,能做木鸯和军用的器具。宋道书中还有《太上墨子枕中记卜卷,言夜形幻化之术,可见墨子也被道教徒当做神仙看待。 黄老道家既和墨家信机样折攘和感应说,于是后来底道教做出满天神灵来。道教今日所奉诸神,一方面是从古代的神话流衍下来,一方面是从阴阳五行底攘星礼斗发展出来。中国古人底崇拜对象说是天地,其实是以日为主,故《祭义》说“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日是天底代表形象,是生生之本,故为亲把底主体。所以天子封禅每祭日,盟会诸侯时亦指日为誓。古时祭日应在东方,时间在春,因为东方是“震”地,为《说卦》所说万物出生之向。拜日星底礼,由来是很早的。古时致茶之地多在高处,《史记·封禅书》说:“自古以雍州积高,神明之眼,故立峙郊上帝,诸神词皆聚云。盖黄帝时尝用事,虽晚周亦郊焉。其语不经见,措纲者不道。”那时所祭底帝是“东君”、‘冻后”、“东是”,即后来五行说流行时底‘清帝”。自秦襄公为诸侯(周平王元年),始因雍州旧峙作西峡,柯白帝;秦宣公时,国基已固,始游礼祭青帝于密峡;灵公三年(周威烈王四年)作吴阳上跨、下峡以祭黄帝、炎帝:于是雍东四峡具备。 秦最先把白帝,大概是秦底世系出于少牌,再溯源而祭太晚、轩辕、神农,初不过是本着旧时祖先崇拜底形式,所谓严父配天之老例,本没有什么以木德王或以士德王等说,到齐宣威之世,五德组始为五行家所倡之后才有五行配五色帝底说法。秦始皇因为五行家与神仙家底说法,也就采用了“阴阳主运五行相次”底理论。五行相次自然引起天上五行星底敬仰。道教底成立,从秦汉间拜星底礼仪得了许多帮助。汉人也是笃于祭粑求福底,桓宽在昭帝时亟论其过于注重,说: 古者庶人鱼寂之祭,春秋修其祖词,士一庙,大夫三,以时有事于五把,盖无出门之祭。今富者折名岳,望山川,推牛击鼓,戏倡舞像;中者南居当路,水上云台,屠羊杀狗,鼓瑟吹竺;贫者鸡永五芳,卫保散腊,倾盖社场。 古者德行求福,故祭扫而宽;仁义求吉,故卜筵而希。 今全俗宽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礼而笃于祭;馒亲而贵势,至妄而信日,听驰言而幸得,出实物而享虚福。 古者君子夙夜事革思其德,小人晨昏孜孜思其力,故君子不素准,小人不空食。世俗饰伪行诈,为民巫祝,以取厘谢,坚额健舌,或以成业致富,故惮事之人,释本相学,是以街巷有巫,间里有祝。(《盐铁论·散不足》)重祭重巫就是促成道教成为一个有组织的团体底原因。当时底巫洞很多,都是与五行有关系底。 汉高帝二年因秦未立峙把黑帝,乃立北峡以凑足五帝底数目。刘氏,据《左传》所记世系出自高辛,并非高阳,俄五行论,他是以火德王,应当把炎帝,依祖先崇拜,应当把帝吉,故知立北峙只为凑足五帝之数而已。我们因此可以知道用青。黄、赤、白、黑请名加于古帝名上是出于五行论盛行之后。由祖先而附丽于方位,由方位而上同于五星,故汉代祭把底对象几乎全是星辰。高祖四年所立底洞,除河巫相饲河,南山巫饲柯秦二世外,其余如贵尤词、梁巫相、晋巫调、秦巫柯、荆巫打。九天巫调乃至各郡国县所立之灵星们都是以祭星为主底。武帝时方士又奏打太一,说:“天神资者太一,住日五帝。”太一依《春秋合诚图》和《乐汁征图》,是紫微垣底一星,因其居北极天枢,为众星所拱,大有君臣之象,所以说五帝为太一佐。 汉朝拜星与现在道教所奉诸神有关系。群星底人格实现,是汉人最普遍的信仰。《拾遗记》载刘向校书天禄阁,有黄衣老人自言是“太一之精天帝”;《搜神记》载董永取织女,诸如此类,不能细述。张角作乱,亦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辞。苍天、黄天即九天巫词所词,实际也是祭星底。祭星礼斗为汉人一般的宗教,道教凑巧成立于这时候,因此用来号召百姓。现在所谓“玉皇上帝”、“文昌”。“斗姆”、“司命”、“福德”等等,无一不是从那时候底拜星礼节留下来底。关于道教底神圣,名号无数,尤其是在佛教密宗传入后,道士们为要与佛争雄,随意造了许多难知难解的天尊与元君底名字。《诸师真治》、社清众经诸真圣秘》、仁洞赞颂灵章》等书满填了他们底名字,有工夫底人可以一读。 方士讲长生用药方和祈攘是开道士用符咒底先河,道教有今日的组织也是在此。《后汉书》(一百一)蜂甫嵩传》载知鹿张角奉事黄老道,自称“大贤良师”,畜养弟子,跪拜首过(忏悔)。他用符水咒说疗疾,因百姓底信服,乃遣弟子于四方传“善道”数十年。又《刘焉传》(《后汉奶一百五)载张陵之孙张鲁于顺帝时客于蜀,学道于鹤鸣山中,造作符书,受其道者出米五斗,故名“五斗米道”。此道传自张陵(第一代天师)。陵传子衡,衡传于鲁,遂自号“师君”。学者初名“鬼卒”后号“祭酒”,领部众多者曰“埋头”,皆教以诚信,不听欺妄,有病但令首过而已。诸祭酒各起义舍于路边,专悬米肉以给行旅,以为食者当量腹取足,过多,鬼就能使他生病。烹乎中,妖贼大起,其中以汉中有张修持五斗米道,张角持太平道是最著。太平道师特九节枚为符祝,令病人叩首思过,因以符水给病人喝,若病好了就是信道,若是不好,便是不信底征验。张修则施静室使病人思过,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人都习,号“奸令”。又立“鬼吏”,使主为病人祈祷,书写病人名字,说服罪之意,使病家出米五斗为公用。这两派底道教才是现在道教底正祖。道教底天师世居江西龙虎山,传到六十三代张锡龄,于民国十六年,为政府驱逐,去天师号,天师底流传从此可算断绝了。 道教思想和道教底形成我们已在上头略知一二,我们从所知底看来,道教底成分,虽然非常地复杂,可是教中一切礼仪与思想都可以找出他们底来源。好像北京底磨刀匠,同一是种职业,而他们当中有摇惊闺叶底,有吹喇叭底,从他们痛幌子可以知道前者是从前为闺秀磨镜或绣剪底,后者是从前为军营磨军刀底,现在两样积都变一样了;道教底形成也是如此。中国一般的思想就是道教底晶体,一切都可以从其中找出来。 十六年五月改旧稿于海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