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严歌苓》 选载:序 言 有的朋友对我说,《雌性的草地》有点昆德拉(mi-lankundera)的影子;也有人说它像玛格丽特·杜拉(marculiteduras);我来到美国后,一位懂中文的美国文学青年说,这部小说让他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不知道。也不知与这些成功的老辈们有相似的嫌疑是好事还是坏事,人们是贬我还是褒我。还有朋友告诉我:你这本书太不买读者的账,一点也不让读者感到亲切,一副冷面孔——开始讲故事啦,你听懂也罢,听不懂活该,或者你越听得糊涂我越得意,这样一个作家,读者也不来买你的账。记得我的朋友陈冲读完《雌性的草地》后对我说:“很性感!”我说:“啊?!”她说:“那股激情啊!”我一向很在意陈冲的意见,她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读过许多好书,尤其当代西方文学,似乎是读书余暇中去做做电影明星。“真的,你写得很性感!”我仍瞠目,问她性感当什么讲,她说她也讲不清:“有的书是写性的,但毫不性感;你这本书却非常性感。”她说。 我是认真写“性”的,从“雌性”的立场去反映“性”这个现象。我认为能写好性的作家是最懂爱情、人性,最坦诚,最哲思的。比如昆德拉、玛格丽特·杜拉、d?h?劳伦斯,包括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宇宙间一切关系的根本?性当中包括理想、美学、哲学、政治、一切。 当然,写性并不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原始动机,最初让我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我随军队的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听说了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事迹。第二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创作的同事找到了这个牧马班,想创作一个有关女孩子牧养军马的舞剧。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成都的知识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岁。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部结了层伤疤似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她们帐篷的门是一块棉被,夜间为防止野兽或男性的潜越,她们在棉被后面放一垛黑荆棘。她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小说中我如实描写了她们的炊事、浴洗、厕所等),让一个如我这样的女兵也觉得无法适应,或根本活不下去。她们和天、地、畜、兽之间的关系都十分奇特,去想象一下:把一伙最美丽最柔弱的东西——年轻女孩放在地老天荒、与人烟隔绝的地方,她们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戏剧性呢?在我们住进她们营帐的第二周,来了个男人。这就是书中的指导员叔叔。叔叔是个藏人,或是羌人。叔叔是他的名和姓,不是辈分。叔叔看见我们几个女军人就显出一种奇怪的敌意,我琢磨他是嫉妒我们,因为我们在这群女孩和外部世界之间牵了一丝联系,否则她们都得仰仗他去和社会、人间取得沟通。他每隔两周或三周到女孩们的帐篷走一趟,送些一月前的报纸、家信和食品。他长相极英武,气质雄浑,有颗雄狮般的大头。他穿一身五十年代的军服,又脏又破,骑马飞快,打枪贼准。不知是出于好客还是示威,他当我们面击毙了远处草丛里跑的一只野兔,又当我们的面剥了兔皮,整套动作像脱袜子一样轻松麻利。那是只哺乳的母兔,当皮剥到胸腹部时,两排乳汁如微型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射出来。这使女孩子们生活基调又添加一层残酷、恐怖的色彩。 多年后,我们听说那个指导员叔叔把牧马班里的每个女孩都诱奸了。这是对女孩们的青春蒙动残酷、恐怖,却又是惟一合理的解决。 “女子牧马班”的事迹在一九七六年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优秀典型,报纸上大幅地登出她们饱经风霜的年轻老脸,记者们管她们叫“红色种子”、“理想之花”。当时我感到她们的存在不很真实,像是一个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似乎人们并不拿她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完成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失败告终。“性”毁掉了这个一度荣耀的集体。失败告诉我们:人性、雌性、都是不容被否定的。 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从结构上,我做了很大胆的探索:在故事正叙中,我将情绪的特别叙述肢解下来,再用电影的特写镜头,把这段情绪若干倍放大、夸张,使不断向前发展的故事总给你一些惊心动魄的停顿,这些停顿使你的眼睛和感觉受到比故事本身强烈许多的刺激。比如,在故事正叙中,我写到某人物一个异常眼神,表示他看见了什么异常事物,但我并不停下故事的主体叙述来对他的所见所感做焦点叙述,我似乎有意忽略掉主体叙述中重要的一笔。而在下一个新的章节中,我把被忽略的这段酣畅淋漓地描写出来,做一个独立的段落。这类段落多属于情绪描写,与情节并无大多干涉。这样,故事的宏观叙述中便出现了一个个被浓墨重彩地展示的微观,每个微观表现都是一个窥口,读者由此可窥进故事深部,或者故事的剖切面。 当然,我不敢背叛写人物命运的小说传统。我写的还是一群女孩,尤其是主人翁小点儿,次主人翁沈红霞、柯丹、叔叔的命运。故事是从小点儿这个有、偷窃、凶杀行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马班开始的。主要以小点儿的观察角度来表现这个女修士般的集体。这个集体从人性的层面看是荒诞的,从神性的层面却是庄严的。小点儿终于在这荒诞的庄严中涤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污渍,以死达到了净化,而同样是这份荒诞的庄严扼杀了全部女孩,把她们年轻的与灵魂作为牺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坛。因此这份庄严而荒诞的理想便最终被认清为罪恶。 小点儿是一个美丽、淫邪的女性,同时又是个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归正的过程恰恰是她渐渐与她那可爱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脱离的过程。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这条命运线诠释了书中许多生命的命运——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得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这似乎是一个残酷而圆满的逻辑,起码在那个年代。 写此书,我似乎为了伸张“性”。似乎该以血滴泪滴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宙上。 以此书,我也企图在人的与动物的中找到一点共同,那就是,是毁灭,更是永生。 假如说以后的一切都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引起的,你可别信。正像有人说,草地日渐贫乏归咎母牲口,它们繁衍生养没个够,活活把草地给吃穷了,你可别信。到处有人讲这女子的坏话,你可别信。正像她说她自己刚满十六岁,是个处女,这话你千万别信。你要信了,就等于相信这枚雪白的头盖骨确实空空荡荡,里面并没有满满地盛着灵魂。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载:第01章 披军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脚拨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遗迹,它是一个永远十七岁的女红军。它在她眼里只是一枚白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它将间接地干预她的人格,间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继续向前走。惟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产生一种不三不四的自尊。从她走进这片草地,她的命运就已注定。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两个男人的坟墓;她注定要玩尽一切情爱勾当,在丧尽廉耻之后,怀抱一颗真正的童贞去死。她宽大的军雨衣下摆把没胫的草扫得如搅水般响。老鼠被惊动了;一只鹞鹰不远不近地相跟她。鹞的经验使它总这样跟踪偶尔步行进入草地的人。被脚步惊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冲都不徒劳。浓密的草被她踏开,又在她身后飞快封死。直到身后响起马的喘息,她才慌慌张张地开始辨别方向。 骑马人颧骨高耸,紫红发亮。有这样一对触目的颧骨,脸便坎坷了许多,添出一分英气,二分正气,三分杀气。他直奔披军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挡了路。女子知道,尽管草地大得随处是路,但她的路必须从他手里讨出来。大太阳刚生出半个,稠糊糊的光正淹过她头顶。他头发直竖并同马一样汗气如烟。 “往哪走?”他挪动身子,让出半只鞍。这意思是让她乖乖上马,然后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垫:“逛够了,回去吧。碰没碰到狼?”她又干了一次。这样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胁。他有时也乐得放她一缰,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惟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磷峋的怀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缩小。“这回我没拿你们的钱。”她忽然说,露出点泼劲儿。女子除下军雨衣的帽子,现在她的脸正对你。我猜你被这张美丽怪异的面容慑住了。你要见过她早先的模样就好了。假如有人说她是个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马站到她跟前。“莫闹了,小点儿。”他喃喃道,“我没法,你也没法……” 小点儿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不讲话仍在升降的喉节。她突然想起这个跟她缠不清的男人实际上是她姑父。她试着喊了声“姑父”,感到这称呼特别涩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阵,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这回我真没拿你家的钱,回头幺姑会查点搁钱的抽屉。”他伸出一双胳膊,她看出他想干什么,忙又叫:“姑父!”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们对自己隐瞒的彼此间的真实关系,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没了她。 于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潜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历史。很远很远,你就能看见女子牧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红色。旗插在帐篷顶上,被风鼓起时,帆一样张满力,似要带帐篷去远航。连下了几天雨,被雨冲酥的泥使帐篷每隔两小时起一次锚。旗却没倒过,只不断流淌血浆似的红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马群一齐勾下头,水淋淋地打着喷嚏。清早天一晴,马群开始游动,只见一片婆娑的长鬃。旗在帐篷顶千姿百态地飘,飘得很响。帐篷里的人一时不明白什么声音会这样响。 班长柯丹捋了把糊满泥浆的头发。几天几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断打捞塌在雨里的帐篷。帐篷一塌,里面的人就像被一网打尽的鱼那样瞎拱。“不要动,不要动!”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干啥,滚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说。“我被子打得精湿!”有人说着哭。“拱!拱你妈呀!帐篷一会拱漏,浇把你龟儿!”她喉咙和话都越来越粗。渐渐地,吼也制不住她们骚乱哭闹,有双手伸过来,捺住她烦躁的肩膀。 “别吱声,班长,这样哪行?” “你是哪个?” “沈红霞。” 其实在她自报姓名之前,柯丹已猜准她。原因是她很难得开口说话。除她之外,柯丹已听熟每个女娃的嗓门,而正是这份陌生,使人对她的声音记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缄默表现出她非同一般的语言才能。 “你说咋(四川方言。)办?”柯丹问她。她轻轻说了句什么,但谁也没听清。柯丹怀疑她或许什么也没说,她自己却打这儿开始有了主见,她在一刹那间想出一条稳定军心的绝招。果然奏效,马上出现了秩序。柯丹先是大声点名,然后再让她们挨个报数。这下谁都不敢再哭再闹。原是趁着混乱发发牢骚泄泄委屈,一有秩序谁哭谁就暴露。 这种不间断的点名报数持续到雨停天亮,柯丹惊喜地发现六个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齐齐一排,睡得很有纪律很成队形,一张张脸都被雨水泡大了。帐篷中央有洼水,漂了只圆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帐篷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不知人带走了帐篷还是帐篷带走了人,反正它起码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着一垛饱吸水分的柴,新鲜得要抽芽长叶似的。她铆紧帐篷,见三个姑娘肿着脸在门口刷牙,没有水,她们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张红、李红、赵红!” 她们抬起脸。这是三张难以区别又绝不相像的脸。三个人同时咽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们知道班长反感太讲清洁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时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样又狠又快。她对个人卫生态度敷衍,只为证明自己虽是少数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逊色于这些女学生。 “你们三个,去看看马!” “沈红霞已经去喽……”她们说。嘴里一股水果糖味直扑柯丹脸。自从女知青把这种又甜又香的牙膏带到草地,柯丹便认为刷牙有了一层很实惠的意义。 “人家去招呼马,你们一爬起来就晓得整自己嘴脸!”她劈手夺下一把粉红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两个姑娘连忙攥着牙刷就跑。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玛,七个人当中,独她是土生土长的牧工。军马场领导当着六个女知青的面拍着她又宽又厚的肩膀:柯丹,她们六个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对她们六个说:能不能放好马就看你们跟柯丹学得咋样啦。当时她想,学放马先要学的多了,比如学吃风干的肉,夹生的饭;还得学野地睡觉,露天解手。 她走进帐篷,两个值厨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从地上抠起一块状似胶泥却比泥更黑的胶黏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酱油膏。” 答话的叫杜蔚蔚,相貌远远大出年龄,从一开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个扁脸大眼的叫毛娅,一天到晚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她俩仔细剥下酱油膏上的泥和草茎,然后从一双长统胶靴里取出挂面。她俩边干活边做一种语言游戏。老杜有个本领,编出一句挺平常的话让人倒着讲,然后平常话就会出人意料地变成一句下流话。 柯丹掀开锅,又盖上。锅里死气沉沉泡着一块漆黑的熏肉干,这顿饭连影子都还看不见。这时毛娅尖尖地嚷:“班长,你把《老娘盼儿归》倒着讲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来,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酱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骂人啦!”柯丹警告道。 俩人这才下力烧火,一会帐篷里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毛娅说了句:“烟子好凶!”柯丹说:“自然是凶。”老杜趁烟幕摸出帐篷,俩人都没发现。锅响了,肉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敲锅底,这就是一顿饭在望的时候。毛娅刚唱一句,柯丹就说:“盐!” 于是从胶靴里把盐找到,再唱,柯丹又说:“辣子!” 如此被打断几回,毛娅明白班长烦她唱这类动人婉转的歌。其实柯丹是鄙视动不动就哭,无缘无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恶习。谁从马上摔下来,她便及时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声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缝里。眼看锅里泛起肮脏的油花,毛娅问:“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惟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牲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答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少什么,没毁掉什么,才对周围人说:“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们发现红马无声地跟过来,柯丹挥手将老牛皮鞭甩过去,它挨了一下,却抄到人们前头挡了路。柯丹突然在这个通体纯红的东西上发现了野兽的征候。 这时听见沈红霞极镇静的声音:“搁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样恋战;它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来尊重,这点使她兴奋。人和马眼睁睁看着这具摔得不成形状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不知她凭了什么还站得稳。 沈红霞站了好大一会,在同类和异类面前树立着自己。现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遗憾她不美,你认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泼秀丽。她一步步走向红马,你觉得她身姿似有所重复那样失去轻灵。你没错,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还有不被你认识的、这张十八岁的脸已有她终将殉道的先兆。 红马两只前蹄叉得很开,鬃毛盖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红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说死不了。 红马见她果然过来了。这个两足动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来后都比先前长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拢前蹄,与她周旋时头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点气馁。当她再次向它冲锋,当她创伤累累的身体再次将它凌驾于下,它才猛然间振作起来。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势那样优美,脖子奋力后仰,直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它仿佛要超脱自己卑贱的四足动物的类别限制。沈红霞用力夹它两肋,它却一动不动,头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线鲜血。 上千匹马一齐嘶叫,你要亲耳听见就好了。女子牧马班领养军马那天,满山遍野的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戏,一齐翘首以待,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七个小点。她们移动向前,渐渐扩大。这时一匹马不知为什么锐声叫起来。那声音悠扬如同频频发颤的琴弦。之后所有的马都开始鸣叫。一刹那间,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使笔直的太阳光线也瑟瑟地弯曲起来。也许人们终于会懂得畜类的语言。也许那时会明白它们并非无理取闹地叫。我不敢肯定它们的叫声中不会有某种先见。 深谙马性的人说:从来没有过的。从未听过这么多马如此骇人地叫。人们隐瞒了内心的恐怖,对牧马班的姑娘说,马叫得多么喜气洋洋。她们也在震慑中告慰自己:马在为我们唱颂歌。 上千匹马就这样一齐发出警报似的嘶啸。 她们从振聋发聩的声浪中赶出两百匹马,向深处草场迁徙。那漫长的一路竟没人说话。直到柯丹吼一声:“到喽!”她们才猛地振奋,对着一片柔软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胆怯地打量起来。 等柯丹手执长鞭,迈着强壮的罗圈腿赶上去时,静止得如同僵化的红马已载着沈红霞远去。一股腥热的红风,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个由静到动从僵变活的过程。似乎那匹马神形分离,驰去很远,静止的红色身形还留在原处。柯丹知道它刚才长久的静止绝不是妥协,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阴鸷与不怀好意。从五岁就骑马的柯丹还看见谋杀的恶念在红马胸内膨胀,以至它雕塑般静止的体态变了形。它不可思议地向后曲颈,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动不动中,它的血性大动,循环运送着更激烈的冲突信号。柯丹徒劳地追几步,红马静静地迅速缩小如同渐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厉地喊:“沈红霞——加油!……” 马背上,扭过一张红脸。不知为什么沈红霞的脸变得血红。她将这张只有颜色没有表情的脸转向大家时,所有人都暗自吃惊。 柯丹跳上自己的马,这匹马的驹留在马群里,只要马驹一叫,它必定停下应一声,跑到听不见驹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踪红马的线立刻断了。柯丹的马停在一条算不上河的水边。她知道即使换匹不恋驹的马也追不上那红家伙。那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她早就注意到它两侧胳肢窝里各有一个溜圆的旋儿,这便是骏马的秘密标识。有这样的标识,人就会不顾死活地缠上它。红马表现再多的患害也无妨,人们会通过这种可靠标识来识破它实质上是多么优秀。一旦人们发现红马那两个宝贝旋儿,它这一生就别想清净。 这样,一匹绝好的马的历险故事就此开了头。 柯丹发现马突然停止了饮水。顺着它的视线,她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太阳很热,她却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她有一种银灰的肤色,柯丹活到三十岁从未见过谁长这种皮肤。是个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这地方的向日葵开不大,却能在一根主干上发好些杈,同时结好几个花盘。她突然抬头,看见柯丹。 就这样一个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种类似梦魔的感觉。女孩不说话,也不动,假如她一动一说话就会把梦魔中的柯丹惊醒。这时马nfea2过河。 从女孩身边经过,水花溅到她脸上身上,她抖抖身体,向日葵忽然飞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后一瞥中,柯丹看清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于是悲戚和欢愉在这小小脸盘上通过一双各异的眼睛发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启口说什么。 她不必问什么了,正因为她看见这个粗壮的女骑手,使她相信了有关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传说。沈红霞和红马到下午尚未归来。柯丹徒然追一程,回来说,一个犟人一匹犟马看谁服谁吧;红马,哼,我想骑还没敢骑呢。其他姑娘对柯丹的自言自语不理会,都在帐篷里团团转找吃的。连下几天雨,一袋苞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冲成稀汤汤,淌完了。米是早没了,每月只配给那一点米,头三天就欢天喜地胀到肚里去了,连下饭菜都不要。她们开始求柯丹,把塞在胶靴里保存住的几卷挂面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说:“明天咋办?明天要拉不来粮吃铲铲(即“吃个屁”,没啥可吃的意思。俚语。)!” 毛娅转着转着,突然看见杜蔚蔚铺角落里有团彩色东西。展开一看,是两张糖纸。柯丹捏着两张小纸片叫道:“老杜!杜蔚蔚!”老杜应声跑来:“又点名啊,班长?” “点你妈!”柯丹说,“你进来。站好。当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错误。” 老杜现出一个凄惨的傻笑,表示绝对无辜。 “刚才毛娅冲的白糖水你喝没喝?你头一个喝的吧?一人一口轮着喝,最后多一口正好又轮到你龟儿,敢说不是?老杜连忙点头:“对嘛,我多捞一口。”笑得更傻更惨。 “现在晓得犯啥错误了吧?不要动,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这个呢,”柯丹出示证据:“这是什么?……”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纸。” “不要脸我不晓得它是糖纸?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个人自作主张享用私有财产是卑劣的。她摊开两只掌心说:“没啦,不信你们搜。” 柯丹说:“张红李红赵红,搜这家伙。”三个人很快同时说,真是被她独吞得干干净净,渣渣也没了。 老杜突然扑到铺上,掀开被褥枕头,终于举着一粒小糖郑重地向集体转过身。这倒让柯丹为难了:为这点微不足道的甜头,大家拳打脚踢地推让。后来谁也没吃上它,它在一只只热乎的手心里化成了糖稀。再后来牵来匹怀驹母马,让它把糖稀舔了糖纸也嚼嚼吞下去。这下老杜才觉得心里干净,大伙也踏实了。 有人欢叫道:“班长,我们笨呐!黄豆饼烤来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灵机一动,想起她小时什么都烤过。什么东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过蝗虫、大蚂蚁、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种蚕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吱”的一声卷成个弹簧。柯丹情绪暴涨,说:“提板斧来,砍豆饼!”谁料豆饼早泡得如同新鲜的发面馍,一掰一块,一会就把一整个磨盘大的豆饼全数掰碎烤了吃光了。这时才有人说:“沈红霞肯定不会伙着我们吃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里回肠荡气。 另外几个人也开始不安。沈红霞明明把誓词写在一张纸上,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名,然后无比肃穆地烧了它,又将它的灰烬就着开水喝进肚子。每人都含着热泪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条就是:“饿死不吃马料”。 “班长,沈红霞回来一看豆饼没了,我们咋说?”气氛慌张起来。 柯丹用小指挖着她的烟袋锅,像挖鼻孔。她说:“我是班长。”然后她撮上烟末,粗粗地喷一口淡臭的烟子。每次她抽烟,所有人都这样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劲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气就搞糟了。然后她走出去,站在帐篷外大声骂马。“白鼻!你要死,咬这个咬那个!老灰子,看你疯吧,想当头马也不看看自己脸长腿短!”她边骂边往马群走,从后面看她两条腿形成永固的弧度。这样两条形同括号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传的辛劳与经验,及他们与畜为伍的自卑和孤傲。这样的双腿与马背惊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骑光背马。她的腿就是最舒适最可心的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骚就去骂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个跟她们一样寻常的女知青怎么有种不动声色的号召力,有种潜在的特权,就是凡是她说的做的一律算数,一律会在集体里形成风气。沈红霞刚出现,人们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举止言谈甚至长吁短叹,假如她捧了本书在读,所有人都会相互告诫:嗓子放轻点,没看见她在干啥吗?……往草场迁徙时,帐篷不知怎么给搅进了炮车轮子,等支起它时才发现破了脸盆大个洞。那时还常飘几把碎雪,有人说:谁要挨着洞安铺准会被冻死。沈红霞说:当然啦。说着她却把自己的铺正对着洞,早起眉毛头发白白地向人们淡淡一笑,顺手撕下与头发冻成一饼的枕巾。这一阵,沈红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个晚上问:把自己当成普通牧民对不对? 大家感到对这个问题很有把握,回答说:对! 她说:错了。我们是用牧马这种艰苦卓绝的形式达到一种伟大的实现。她温和地扫视每一个躺着的人,说:你们可真舍得时间睡觉啊。难道你们没看出放牧生活的劳顿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趋势吗? 人人似懂非懂。但从此她们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红霞说的“是”其实是想说什么,说“否”的时候实质上说了什么。 刚学骑马那阵,老杜总是面无人色,熄灯后就听得见她抽泣。后来她便不肯骑马、不肯起床,连端到她铺边的饭也不肯吃了。她对所有人只说: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终弄不清她究竟哪儿疼。这天沈红霞慢慢放下手里的书,朝老杜走过来,边走边问:“是真的疼死了吗?”其余人都向两边散开,给她让路。老杜则像害怕一样快速眨眼,从她躺下至此,惟一没过问她的就是沈红霞。 “疼得两腿合不拢,光想躺着。”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着吧。”老杜猛一张嘴,像吓着了。第二天老杜叉着双腿走出帐篷,凄惨地向众人笑笑,跨上马。 很短时间内,沈红霞有点举足轻重的意味。她说:应该有我们自己的旗帜,应该写誓词。 柯丹立刻表示她与自己完全想到一块了:对嘛,该做旗,该宣誓。誓词烧掉喝进肚里?好,那就喝!……而某一刹那,她看着沈红霞正直和气的脸,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样子,柯丹会有种隐秘至极的冲动:该把这个太有脑筋的人捆起来,用根鞭子细细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亲那样,把一个公开侮辱他们的汉人一点点抽死。 太阳快落了,沈红霞和红马还没回来。柯丹打盆水洗脸擦身,偷偷摸摸从马群里牵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马,让它饮那盆漂着她身上污垢的水。这时她听见刺丛后面有动静,忙问:“哪个?”没人应。她钻过去,见草地上散着明晃晃的葵花瓣。 这个披军雨衣,叫小点儿的女子开始侦察草地和女子牧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处,总种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兽类那样善做标记。当她猛抬眼睑,你会觉得她一只浅蓝一只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远远望着女子牧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断弄姿的大字。明摆着,不是谁都可以进入这誉满草地的女性集体,何况她这种身败名裂的女子。她相信总有合适的机遇等在那里,给她一个楔口,让她打进去。她躲在这里,看这个壮汉般的女骑手将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让马饮。她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比方说类似某种勾当。她亲眼看见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后马曲下颈轻贱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脚。这就够了,不用去细听她与马的私语,以及马饮那掺有膏脂的水发出的令人作呕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轻抚着马的全身,突然一跃,这个半裸的壮女人已上了马背。马整个身体蛇似的扭动一下,僵住了。这时她快乐极了,用不堪入耳的话称赞着马。 她正准备离开,骑在马上的女人扭过头,喝问一声:“哪个?!”她没发现她,只看见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暂时还得回老地方去。幺姑家的三间小房是她的乐土,她温暖而肮脏的窝。谁也想不到那里面存在着多混乱的情感关系。每天,幺姑服下过量镇痛剂昏死般睡去,一对男女便轻易地潜越她。他们无声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边。那辈分的悬殊、年龄的差异令他们自己都感到可怕,但这并未阻止他们丑恶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将目光瞥向墙上一面镜子,从那里面她才证实了这事的丑恶。斑驳的镜面扭曲了两具绝不相称的躯体,她看见那是活活的一对驴。 我告诉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环境里四面八方都装上镜子,必定无地自容无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叠叠涌至她脚下,她像投水自尽的人那样既迟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间有没有那样一种家庭呢?这家人从来不说“上班去?”“回来啦?”这类话;从来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脏东西从窗口抛到外面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后就是那样一个又阴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随在一大串营养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后,诞生了一个半脸青半脸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姊姊耗子一样摸黑窜来窜去,常从她摇篮里捉出一条条潮虫,但后来她怀疑他们其实是将一条条虫放进她的摇篮。直到她长成一个抽条的少女,那块浓郁的青记才退缩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再后来,她发生了风流凶险的故事,整条街巷的人于是都说:不管怎样,她始终是个怪物。 其实距离女子牧马班那段故事,已经许多年过去了。我一摊开这叠陈旧的稿纸,就感到这个多年前的故事我没能力讲清它,因为它本身在不断演变,等我决定这样写的时候,它已变成那样了。这天我发现面前出现一位来访者,我猜她有十六七岁。她用手捻了一下发鬓,使它们在耳边形成一个可爱的小圈。这个动作正是我刚写到稿纸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谁。我不知怎样称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计算该是长者,而她又分明这样年轻。她也打量我,确信我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正因为我的脑瓜和笔,才使她的一切经历得以发生,无论是无耻的还是悲惨的。 那不能叫奸污,既然没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准确年龄,十五岁?十四岁?也许还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紧贴她皮肤的是件冰凉溜滑的黑色军雨衣。四周死黑,这事给她留下的惟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须。一夜过后她离开了他,披着他的军雨衣,揣着他的小红书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对自己稀里糊涂的初夜既宽容又厚颜地付之一笑。小红书里有三十元钱和一个男性的名字,她把钱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现在她也没算清她与他谁窃了谁。 “从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饿不死你。”我说。她奇美的眼紧盯我,点头说的确如此。她还说这样搞钱远比从父亲那里来得方便。父亲一年到头,一天到晚趴在那里刻图章,眼镜片上沾满灰粉尘。最终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犹如石像的固定模样。他知道每个儿女都在偷他钱,由于没有体力,没有生气,没有时间,他从不与他们计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动刻刀。那是个穷极的家庭,因为每个成员都在偷它窃它败它。父亲也偷,当母亲将他的钱全数搜缴,他只好再一点点偷回来,打酒买烟坐茶馆。所有儿女都偷窃成癖,他们合伙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亲某天发出一声悲惨的长唳:你们有种偷外面的去啊!他们才突然开窍。“原来你给我设计的家是个贼窝!”她叫的同时用毒辣辣的眼神看着我和我的稿纸。她估计她的过去在那摞写毕的厚厚的稿纸里,而她的未来必将从我脑子里通过一枝笔落到这摞空白稿笺上。我将两手护在两摞搞纸上,无论写毕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让她一怒之下给毁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然后我把结局告诉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这个勾引那个最终却以死了结了一切不干不净的情债。 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好好写下去。她走了,没人打搅我,太好了。 柯丹骑着这匹刚结下交情的马溜达,像城里人新买一辆自行车,头几天总是急于闹清楚它哪儿好哪儿不好,以便进一步调理它。远远地,她看见黑红的夕阳里走来个人。是沈红霞。她一身伤,疲惫得仿佛会立刻倒下死掉。红马却不见了。柯丹朝她吼一声,却把帐篷里的人全吼出来。她们在相互换衣服穿,同时玩着把每句话反说的游戏。那一天没有沈红霞,帐篷里就出现无聊的欢乐。 “班长,坏了!豆饼的事咋跟她说?宣了誓的!” “豆饼啊,”柯丹说道,“变了屁,变了屎,就这话。”她想,这回你伟大不起来了,丢了马。那么好一匹马让你丢啦。沈红霞踉跄一下,柯丹冲她大嚷:“喂,红马呢?!” 估计全班都听见了。 沈红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没跑回来吗?” 没有答话。过一会柯丹对张红说:“李红,你去搀她一把。”又对李红说:“张红,留的那块豆饼给她拿来。”因为她们穿乱了衣服,柯丹从此分不清谁是谁。 沈红霞推开打算搀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里。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挂着水翳,犹如碧绿的败絮。显然她被红马摔在陈年的臭水洼里,人们离她挺远就闻到那股发瘟的味。 一会儿,柯丹下了马,走到她面前。柯丹很觉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红霞竟丁点分量也没有。她将她背上,同时向所有姑娘扫视一眼。一时间,众人意识到谁都不可能代替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她们忽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某个实体的崇拜。 尽管柯丹用各种话威胁她,她还是独自出来寻马。这种时候她要能安生躺着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断定自己方向大体正确。 即使是夜里,沈红霞也认出它来,凭它这股稀有的臭。这臭气在寒气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点暖烘烘的。水面盖着绒布样的绿色厚翳,夜风吹不动它;风大时它只蠢蠢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红马就把她甩在这里,被马剪破的水翳正奇迹般愈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体。白天会看见被水翳覆盖的死水染料般绿,固态般稠,囤积多年的浮游生物尸体。当时她被抛进其中,连水花都溅不起。她顾不及反胃,爬起来就去揪红马的长尾,却被它蹬开。她永远不会忘记红马悬起的后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抚着被踢伤的双膝爬出水洼,红马已无声无息地跑到了天尽头。 谁也没听见柯丹将她背到背上的瞬间说了什么,只有她听见了。柯丹说:狼。又说:处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时笑了一下,在扩大的笑脸后似乎藏着一个游戏或一个阴谋。 沈红霞拖着两条痛木的腿沿着臭水洼走。被马踢伤的双膝肿得滑稽,像生出两枚极肥硕的牛屎菌,指头捺上去感到它会汪水似的,又润又嫩。突然,在水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看见一只圆圆的蹄印。这蹄印完美至极,像专意托下的艺术品。沈红霞不顾肿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阵心酸和心醉,想将那蹄印双手捧起。红马也回到这里了,这是一匹多聪明的马!它不仅识途并识得它抛弃骑手的方位。或许它到这里也是为找她,它将一只前蹄探向水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这里站立了许久,带着一点懵懂的歉意。 沈红霞双手猛力支撑着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觉得有个人蹲在水洼对面。仔细看,果真是个人,并是个女性。她没发现沈红霞,正一心一意拨开水面的脏东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诉她,那下面的水也脏得厉害,难道闻不出它冲脑子的臭?但她很快诧住了,因为那女子正隔了水洼把她定定盯着。 四周很静,连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从不间歇的风声也息止了。女人几乎与沈红霞同时站起身。夜色极重,但沈红霞感到这个女性形象在她视觉中是清晰的,并越来越清晰。她显得极其衰弱疲惫,头发肮脏零乱,衣服烂得条条缕缕。只是她灰黑脸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并不狼狈,甚至还有些动人。她觉得她在笑。当她看清一个年轻的女红军在对自己微笑致意时,她毫不惊恐,尽管她从未料到自己崇拜的东西会以这种生命形态出现。 现在她与她面对面站着了,中间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女红军与沈红霞相比显得矮小干瘪。她用手背抹抹嘴,显然对刚才的畅饮感到满意。沈红霞想起红军什么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红霞知道,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荡平过。红军像翻耕土地一样将草地揭去一层皮,之后草地在他们沿途铺下的身体上更旺地新陈代谢。既然她已明白这是个三十多年前将自己永远留在草地的女红军,她感到不必对此再求别的解释。她只感到欣慰,因为活的历史就在她面前。女红军用手指梳理几下头发,然后去拎那只背包,所谓背包,只是一卷稀烂的毡毯。在她转身的时候,沈红霞看见她背上一大片血。 她走了,步上缓坡时背耸得像只瘦极的马鸡。她察觉沈红霞在跟随她,便迅速停下,转身,几乎使沈红霞一头撞到她身上。 沈红霞像孩子站在长辈面前一样,有些不安,有些手足无措。她很想向她请教点红军的事。她们年龄相仿,而她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壮烈。历史将献身的机遇给了这个年轻的先辈,她亲眼看见她的致命伤在流血。大股大股的血在寒夜里散发轻微的热气。沈红霞心里知道,她们不可能对话,抑或对话的时机尚未成熟。她们之间有着某种隔膜,使彼此可望不可即。她想替她擦拭鲜血。近距离地看那个伤口,简直深不可测。女红军却很快走远,她什么也未及做。她想,若不是找红马,她很想陪她走一程,她的眼神流露出她三十多年的孤寂。 女红军极固执地朝自己认准的方向走。沈红霞想提醒她,往那个方向会遇上一个红土大沼泽。但她估计她不会在意沼泽的,她毕竟经历了最壮烈的牺牲。她整个背影鲜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鲜红鲜红。这形影,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红霞认为自己的一切实在是太平凡了。 沈红霞仰起头,看着天空。 给世世代代的人类引路的北斗紧缀在那里。在它看来,人类是不灭的。人的生命有着另一种存在方式;人的生命在超越有限生命之后才获得无限存在。总有一天人们会认清,实际上是束缚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暂的寄存处,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无限延续,是永恒。恰如星辰陨落却将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升华的存在。 从目所不及的远方,传来了沙沙的轻若虫鸣的歌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载:第02章 以后的日子,当沈红霞对这场奇遇发生疑惑,怀疑自己患有癔症,或者视觉异常,只要她想起这支歌,这古老的花灯调绝不可能毫无来由地进入她的记忆及心灵。从这支实实在在的歌,她确信自己在一个未可知的境界中遇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红军。她想,死只是个普遍概念,完全可以否定它。但她从不向谁提起。她生怕人们会用鬼魂精灵的定义来亵渎她心里一个神圣的友人。 这天天色灰亮时,一个红点先于太阳跃出地平线。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呼:“瞅瞅!那个地方也有人学我们搞了块大红旗!”人们都跑出帐篷,毛娅正使劲用梳子刮头发解痒,这时忽然住了手:“滚蛋吧,是什么旗……” 她们不约而同站在帐篷门前,惊得七张差异极大的面孔刹那间一模一样了。终于有人发出胆怯的耳语般的欢呼:“我的妈,是它!” 好家伙,大地终于呕出被它侵吞多日的宝物;它跑近了,浑身浴血般红,像刚从蚌腹中启出的带黏液的珠子。它仍是没有蹄音没有影子,它只有它自己。 失踪多天的红马回来了。这个长着腿的红色奇迹正向女子们扑来。分别这些日子,那一点点娇憨稚气业已褪尽。它跑得飞快,却又像原地不动。 红马无以倾诉:关于狼的纠缠,关于散落在草地各处的牧人的围捕,关于孤独和惊险。它遍尝了自在邀游的艰辛与欢乐,在某一闪念中,忽然想到一顶银色的帐篷。这就是红马,它想怎样就怎样;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先在几千年前就交出了自主权。在它出世之前,它已被出卖了。它惊异的只是,无论它出现在何处,人们都想占有它,都把它看成自己的。它并非有意与人作对,只在违背人愿望的同时感知它自己。 它终于看见那座墓丘似的帐篷。 它还看见一排人影穆然立在远方,像一块块石碑矗在巨大的墓前。 它感到夜与昼的疆界只消它腾身一跃。 “红马!红马红马红马……”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音向它滚滚而来。 大家看见它在距人们百步开外的地方放慢速度,然后倏然立住,再不像过去那样大叉开前蹄一副蛮横的挨刀相。它立得前蹄后蹄都十分整齐,像个突然间长成傻大个的孩子,刚学会礼貌的举止,动作却还笨拙,不协调。从它拧着脖子的倔劲看来,它的任性仍不减当初。“它已经不是个驹子了。”柯丹说,“先喂一顿,再揍一顿,挨千刀的!”她摩拳擦掌,但大家都听出她牙缝里挤出的喜悦。 “拿绊子去,张红!”柯丹推着李红叫道,“上它三个月绊,这土匪种!” 老杜低着嗓子叫“先莫慌,你们看,它在挨着认人哩!”有人立刻说:这回赌一盘,红马认准骑它。沈红霞至此一声不吱。 红马相当严肃地把七个姑娘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它那大美人儿似的漂亮眼一眨不眨,将每张面孔都审视一遍,盯得人心发毛。 沈红霞有点紧张了,红马的目光几次掠过她都没有滞留。柯丹叫道:“喂,畜牲,你娘在这儿呢!”红马的前蹄开始犹疑地提起,放下。 老杜冲它做个亲呢的手势。“别闹,班长,它在瞅我!”她那既没前额也没下巴的长脸激动得红了。 “你长得漂亮!” 柯丹双手神神那根老牛皮编的老鞭子,神得啪啪响。谁都承认她们班长这动作够神气的。就在这时,红马轻轻低下头,似乎极力想端详自己或修饰自己。就那样无声无息一个冲刺,连头都未抬,直扎到沈红霞面前。大家发出一声极惨的欢呼。 在女伴们的妒忌中,沈红霞呆怔了。她与红马面面相觑,双方都又窘又激动。柯丹嚷嚷着走来走去:沈红霞你还卖什么傻,兜头给臭畜牲一鞭子,抽塌它的鼻梁骨再弄把好料喂喂,这东西一生一世都不忘你了!沈红霞把她递过的鞭子攥紧,闻到这鞭子有股陈年的血腥。它紫红、油浸浸地亮。她举起它,所有人都仰头看那鞭子在她手里扭动,而她却远远掷开了它。 她的手落在红马身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乱了,神志也飘起来。她的手从它蓬乱的鬃毛、峭立的肩肿、结着血痴的胯部一一抚过。红马瘦了却高了,带了伤带了阅历而显得更骏更健,原先那些毛糙含混的线条全然消失,每块肌肉都有着最标准的形状。它那两条曾踢伤她的后腿此时更像凶器,肌腱突起笔陡的锐角。红马猛抽一下长尾,将她的手不客气地掸开。 它对这种爱抚感到难堪甚至腻烦。沈红霞尴尬地僵住了。这时有人递过一撮盐:据说让牲口在你手里舔吃东西容易跟它联络感情。待沈红霞摊开掌心,它却扬下巴一打,盐全被打落到地上。它便很费力地去寻那撒在草棵里的盐粒。它这举止首先让柯丹受不了,用长长一串谁也不懂的话叱骂着,红马却看也不朝她看。然后她去拾那根鞭子。这根祖传老鞭子有个特点就是会自行舞动,实际上它是随着人的感觉而动。攥住它时,它就随着你心里的愿望出击。红马在这条紫红鞭子下飞起,逃开了。但它毕竟贪恋那点盐,很快又跑回来闷头舔吃。当沈红霞再次抚摸它时,它忽地抬起头,投来不可亲近的目光。与鞭笞相比它倒更反感亲呢。红马对那种喜欢在人手掌里吃东西、并爱让人摸来摸去的马充满鄙夷。反过来,它认为人的亲昵是对马居心叵测的笼络,是对马的尊严的调戏。 它宁可不再吃盐,远远跑开了。远处,它存心作对似的将人为它理整齐的鬃毛又抖乱,就用这副披头散发的野相朝人看着。它看见呆立的沈红霞。 红马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征服它、温存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她的脸通红,与她的红脸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惟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白这张红色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这样一个生长于穷街陋巷的下流而自在的环境里的姑娘,对于草地的严酷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兴趣。草地就那样,走啊走啊,还是那样。没有影子,没有足迹。没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她往草地深处走,步行。要想骑马便招呼一个路过的骑手。人家问她手里拿着的什么花。她答:“你还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有正当来历,可谁又看得出来呢。远处灰蒙蒙的,有人告诉她:女子牧马班也参加赛马去啦。 连柯丹也吃不准这匹红色骏马是否有可能被驯服。它好一阵坏一阵,除了沈红霞,谁也没那个韧劲跟它较量。沈红霞在它百般刁难中竟与它相处下来,并骑它到大庭广众下来亮了它的相,炫示了它的美色。 那位提倡女娃牧马的老首长专程赶来,检阅女子牧马班。许多人扶他跨上一匹马,却听他全身各处都发出僻僻啪啪的响,类似优质木料开裂的声音。他自己也被那响声弄得烦恼而难堪,脸苦苦地笑:“老骨头啊。想当年,我操……”人们明白了,立刻将他从马上弄下来,扶上主席台。各种表态演讲后,清脆地响了声枪。首长瞪瞪眼对麦克风小声咕噜:“妈拉巴子谁开枪?!……”这话通过大喇叭直传到几里外女子牧马班的起跑线上。七个姑娘全穿宽大的男式旧军装,好在皮带一束也显出不男不女的一股英姿。 人们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这帮女娃的骑术已很有看头。她们拉开长长阵势,相互间隔两百米左右,以旗接力。柯丹打头,沈红霞煞尾。红旗在每个姑娘的飞驰中传递,老油子牧工阴沉沉评论道:骑吧,有三个屁股也磨烂了。一片乌烟瘴气的热闹中,男牧工男知青想努力看清,这七个姑娘里谁长得过得去些。飞奔的马使那面旗顺当地次第前移,眼看将圆满结束这个令她们大出风头的节目。上千人开始为她们喝彩拍巴掌。首长对身边人耳语:不简单!姑娘家敢这么疯真不简单。这句话被大喇叭传出去使所有人大受鼓舞。 这时吼的人全住了嘴。总算出乱子了。 红旗还没接过来,沈红霞就感到红马浑身肌肉已开始异常运动。 小点儿就坐在这草垛上,嗑着葵花盘里完全空瘪的葵花籽。草是打下以备牲口过冬的,夏末的草地渐渐耸出这样高而尖的垛。七个女子不可一世地跨上马,她全看在眼里。从她们开始传那面旗,这场面越发热闹得了不得:马叫出了人声,人吼出了马声,草地刹那间被踏成焦土。她还看见那崭新闪亮的鞭子使她们臀部僵硬;马奔起来一对对胸乳颠得人眼花缭乱。七个姑娘脸蛋绷得板平。很好,真是七个宝贝疙瘩。每个人探身去接红旗时都险些一头栽死,这就使她们庄严的脸出现一瞬的痉挛走样。 太阳晒烫了黑雨衣,她从中伸出白骨般无瑕的双腿双臂。现在红旗就要传到最后一个姑娘手里。那姑娘骑匹红马,有张红得奇怪的脸盘。马太美人可太不美啦。她一边看一边将草从垛顶往下扯,扯出一个坑来。这坑一下雨就生效。雨水不再顺原先搭出的垛沿淌掉,而是从坑往垛里灌,整个草垛便从心里沤烂,发出热气腾腾的恶臭。小点儿的破坏无所谓有意识、无所谓下意识,纯属顺便。谁叫你堆起这么精致个草垛,招惹她爬上来,她是不可能白白躺在这里享受太阳和景致的,总得干点什么。于是她顺便毁了个草垛。就像顺便从父亲衣兜里摸椒盐花生顺便摸了钥匙,打开抽屉便发现了父亲突然阔起来的秘诀。那抽屉里齐齐排放着一只只滴溜圆的大印,父亲改弦更张,几天里就如此了不起地雕刻出各类巨大权力。不断有人出高价买走这些印把子;不断有人给父亲揽来制造大权的活计。这一本万利的营生使父亲大方起来,常把椒盐花生拿出来讨好管教他的孩子们。她恐怖地看着父亲的老脸终于绽放了童年就冻结的笑容。那老脸笑得多么好啊,让母亲情不自禁扇了他一个嘴巴。她就在那个当口打开抽屉。干是,她用它们制造了一生一世也用不完的介绍信。 小点儿眯上眼,这样能把远处的惨景看得更清楚。 红旗传到最后,那匹最骏的红马突然像竖靖蜒一样倒立,扬起后蹄。但女骑手居然没以最精彩最壮烈的姿势飞出马背。人们哇哇直叫,每次马术总以死个把人达到兴奋沸点。她从这狂欢般的人群中悟到:真正的快乐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必定对半掺和着恐怖。现在看看那些嘴:听不见欢呼,而所有嘴都在弥天尘土中大大张着,灰尘在那些牙缝里很快形成泥垢。 红马已奔离草场,上了黄土公路。红马无声无影地跑。奔。飞。人们暗暗惊呼:好马!神了! 它年轻的韧带使它四条腿绷到极限,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平直。谁也没见过哪匹马能跑成这样,似乎自己要将自己撕成两半。 老首长低声自语:“搞鬼!那女子咋不在马上骑着?……”人们从大喇叭里听到这如同雷鸣的话,仔细一瞧,马背上果真没了人,只剩红旗随马飘。两个红东西如一团红色的魔雾,不知要往何处卷。 连人带马几千尾随者浊浪般向前涌动。所有的马都开始狂奔,想止也止不住它们了。马的竞技天性最容易被激发,于是,这便成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马的自发竞赛。每匹马都变得穷凶极恶,恨不能你踢死我我踩扁你。在这壮大的奇观中,人完全被动了。 这时,远远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竟立于马鞍之上驭着他的马,因此在这人畜汇聚的恶潮中,惟有他浮出水面。他清楚地看见红马已跑到黄土公路尽头,还看见女骑手已挂在马的一侧,上马或下马都是妄想。 公路渐窄渐渐粗糙狼坑。截止公路的不是草地,而是一片河改道后留下的砾石滩。石滩斑秃一样生着一簇簇刺,一团团黄绿色花。 看清了地形和事态,那男子驾稳他的青灰马开始冲刺。骑灰马的男子叫叔叔。 叔叔是他的名字而不是辈分。人们都知道这块地方有个面黑如炭的独眼龙叫叔叔。谁也别想搞清他这古怪名字的来历;正如谁也搞不清他一只眼珠的去向。人们只晓得他当过骑兵,打枪特准。他动不动就会拔出枪来,一支旧得发白的左轮,枪口一天到晚热着。因为他只有一只眼,所以天生适合当神枪手,正常人打枪却需要克服焦点不实的困难。他枪毙过许多犯人,打死过无数只狼。他天生成这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沈红霞像特技表演那样惊险地悬挂在马的腹侧,她感到它负心负情得过分了,给她来了这一手。一股愤怒和委屈使她拼命揪住它火烫的红鬃。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红家伙,就是成一具尸首我也死票住你。她半边身体已坠落地面,沙与砾石将她的皮肉粗打细磨。就在这时,她发现了红马的一个惊人特征,它跑的时候四蹄不沾地。这正是它无声无息的原因。她想,有关马的经验介绍中的各种各样的马,倒从未提到有这样一种马:实质上是在腾空奔跑。她这一发现,或许填补了有关马的知识的一项空白。 她揪断了马鬃,手里只剩了缰绳。皮革绳索勒进她腕部的骨缝。 “放掉缰!蠢货!”叔叔对她喊。此时他已领先轰轰烈烈的马群人群,但仍无指望追上红马。 她当然明白,只要她撒开手便可解脱自己。但她不放。那就意味着又一次失败,或许还意味着整个集体的光荣被她丢掉。她宁可拿命来征服这匹骏马。 前面便是河,河底的坎坷、嶙峋的石头可看得透彻。放掉缰!马要拖你下水啦!……”她仍不理这忠告。她的身体在砾石滩上磨过,磨得石头光润如卵。滩地被她身体开出一条血路。她想,再这样拖,拖到底,无非磨光皮肉成一副干干净净的骨胳。到那时我也不撒手。 红马回头看一眼,突然被她那样吓住了:这个泥血交加的人形是这样可怕难缠。它的步子错乱起来。垂死的对手使它萌发了一点良知,它与她多次搏斗拼命、皮肉厮磨,于无知觉中蓄集的情感在这一刻发生了。它再次回头看她时,心里竟有种酸酸的感动。被它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躯体里,它看到的不只是坚贞,还有企盼和解的诚意。 但惯性使它向前;这样的疾跑不可能立刻煞住,它已身不由己。 沈红霞被它带进河里。一声枪响,连接人与马的缰绳断了。几千人马都跑尽了兴,在枪响之后顿时又呆又疲惫地静下来。枪法是不能再好了,只要误差丝毫,人和畜两条命总得去掉一条。枪声在这对纠纷难解的人马中插了关键的一手。 人们试探着一批批围上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上半身在浅水里,经过她身体的河变得淡红。旗在她身后飘,如有灵性似的显出各种痛楚的姿态、丰富的表情。 红马在河里默立一会,突然回转身跑到静卧的女主人身边,凝神看她。慢慢合拢的人困惑了,不知它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叔叔将冒青烟的枪掖进腰里。一面喊:“来个人跟我抬她!”柯丹领女子牧马班走上来。她们看看石滩上被她身子开拓的一条血槽,肃然起敬又毛骨惊然。她们想,她死了。这样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必死无疑了。她到底没丢掉她们的旗,她们感动地想。 当几个姑娘打算协同叔叔上前去搬弄她时,红马一下闯过来,屏障般横在人们面前。谁想接近沈红霞一步,它就恶狠狠地作出要冲撞要拼命的样子。它竭力护住的正是被它糟蹋的同一条生命。 叔叔无法通过红马。他阴沉地看它一会,猛地发力,胸腔里嗡了一声,红马被放倒了。与此同时,他吃了一惊。这个在牲口里混成精的汉子一眼看见它双侧胳肢窝下的两个美丽毛旋。红马秘密的优秀标识暴露了。 人群里不知谁发出声赞叹。叔叔知道草地上任何一匹好马都保不住密的。 正当柯丹与其他姑娘去收拾这具生死不明的身体时,她竟一声不响地从水里站起。人们吓坏了,包括活剥过狼皮狐皮刺猬皮的叔叔,也被沈红霞的样子震住。 她直盯盯看着红马。“放开它!”她冲叔叔说。“你还要干啥?!”柯丹问。 她拖着那面旗开始走。人们给她让道,都觉得有些怕她。她艰难地攀登到红马背上,红马低下了头。 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小点儿看见她一声不响地从河里升出来。河水在她身下扬开一股红色浓烟。再看看她那半爿身子怎么了?衣服沿途已磨成粉末,倒也没有鲜血淋漓,血失在路上与河里,失尽了。整个那样鲜嫩,仿佛她把一层躯壳留在路上、河里,从里面剥出一个新的人形。那块没有皮肤的创体多么触目,相比之下人们对于血的刺激要习惯得多。她的一侧头发不见了,磨断的发根参差着,颤颤巍巍。人们给她闪开道;比都市繁华的大街更堂皇的一条道。她越走越大。是的,她已和红马、和那旗连成一体。 这时,那位首长,那个老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路的那一头走来,拖着许多根电线。主席台上的一切都跟随他来了:麦克风、讲台、保温杯。“好女子!”他心里感动地说,但立刻吃了一惊,因为他并未说出口的话也照样被麦克风扩大并张扬开来。他的默语在几千人头上轰鸣。他严厉地打量这位骑红骏马的体无完肤的姑娘,居然举起苍老的手向她行了个军礼。 柯丹领着手下的姑娘们往更深的草场迁徙。两百匹马撒得漫山遍野。叔叔说,这叫整啥名堂,你不能让七个人一会不歇地守着它们点数。得让马自己管理自己。比如说母马听公马的,驹子听母马的。跟人一样样,先给他们编编组,一组只能有一匹公马,有两匹就不得安宁了,那匹非搞掉这匹不可,跟男人一样样。“公马母马差不多一样多,让它们一公一母不好吗?”老杜蠢里蠢气地说。 “滚你的蛋。”柯丹说。 其他姑娘忙问:“公马就是多啊,咋办?” “骟。”叔叔斩钉截铁地说。 老杜发出一声似悲似喜的怪叫,被沈红霞一把捂住嘴。然后她有板有眼地问叔叔:“谁来操办?” “场部兽医站有个舅子,麻利得很!畜牲血都淌不到三淌,东西就让他搞掉了。”叔叔说。“那舅子是好手快刀,一天整上百匹牲口!” 叔叔这番话在七个女子中引起一派肃杀气氛。 叔叔长得非常魁梧。其实用尺量,他个头一点也不高。他走路那个晃劲儿让所有人都误认为他是个大个子。那个晃劲儿是种英雄气概又加了点阴嗖嗖的感觉。他从露面时就穿一身油渍污渍的人字呢军装。在以后他的有生之年,始终保持这装束,连肮脏程度都保持住了。他从来不笑,但那两颗包纯银的门齿时时闪出寒光。他的军帽永远压住眉弓,使一真一假的双眼置于阴影里,使你看不清他而他能看清你。 叔叔就这样来到女子牧马班。来的那天,几个姑娘认出他来:“快看,救沈红霞那个丑八怪正朝我们这儿走。”当时她们正围着火吃饭,每人都吃得满脸牛粪火灰末。他 遮天蔽日堵在帐篷门口说:“有我饭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奇大的搪瓷碗。姑娘们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碗,全衔着一口饭呆住了。见没人理会,他自己去掀漆黑的锅盖。柯丹急了,大喝:“搁下!”当时躺在地铺上养伤的沈红霞却说:“你吃吧,不够再煮。”他动作起来,既没被柯丹的喝声打断,也没受沈红霞丈义的鼓舞。总之,他想怎样就怎样,这一点他一开头就得让她们明白。他不慌不忙吃空了锅,然后用锃亮的袖头揩揩嘴说:“我是场部派来的指导员。” “我们能管自己。事实证明,我们什么都行。”沈红霞说。 叔叔像听不出她不欢迎的意思,正眯着眼测看烟囱的角度。其实他是不需要眯上那只虚设的眼的。他这样无非是想使自己一切动作正常,使自己也忘掉独眼的痛苦与难堪。他那只空眼眶里装着一枚比真眼清澈许多透明许多的假眼,玻璃的或是细瓷器。他从记事就一只眼,并打心眼里认为毫不碍事,人天生两只眼实在是浪费。两只眼不过只能同看一个方向、一个物体,那它们不就是相互重复、彼此干扰?尽管他对独眼既自信又坦然,仍是不饶过任何敢叫他独眼龙的人。 “烧把柴看看,还有莫得烟子。”他整好烟囱说。 柯丹说:“硬是好多了。” 其他姑娘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他,从他进这顶帐篷,她们就没吭过气,也未敢动,似乎一响一动就会招致危险。沈红霞说请他去报告场领导,女子牧马班完全不用派专人来管理…… 叔叔把大碗往怀里一揣,蓦然朝她转过身,她把话噎住了。叔叔说:“有我给你们当指导员,亏不了你们的!” 他的真眼看一只麻花羽毛的马鸡在离帐篷百步的草丛里蹦,啄草籽籽;假眼却继续留在帐篷里,跟沈红霞交流、较量。 “我只晓得一条:上级指哪打哪。”假眼逼视着沈红霞:“三个放牧班,我做一下管。你们这个女子牧马班我带管不管就捎上了。我的帐篷扎在三个班中间,有事一打枪我就到。你们听明白了吧?” 这时他指远处说:“那有只马鸡。”所有人都说没看见。他“啪”的一枪甩出去,才听见几声绝望的扑楞。除了沈红霞,全体姑娘都冲出帐篷去拾战利品。沈红霞依然冷静地瞅他。他在屋里晃着踱步,搞得一帐篷硝烟味。 他将头号大饭碗往怀里一揣,蓦然向沈红霞转过脸。她一下住了口。她感到他的脸他的整个身躯是锃锃发光的岩壁。本来她还想说:我们不需要一位指导员的督促。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叔叔逼近的面目:当他那只真眼高瞻远瞩或四面八方乱看时,假眼却只是正视前方,直视着你。他那清澈透明的假眼保持着永恒的视野。它让人感到可怖,因为被这只眼盯住是极不舒服的。沈红霞甚至怀疑它有视觉,有非同一般的视觉。她在那一瞬间战栗了,在此她看到一种近乎邪恶的正直,过一会枪响了。 当全体姑娘兴高采烈去捡马鸡时,帐篷里只剩下躺卧的沈红霞和来回走动的叔叔。他对她说:你很勇敢,但你是个笨蛋。是摔不死的硬骨头。我告诉你一条驯马的诀窍——沈红霞专注地听着。 他说:你每天洗脸洗脚吗?他的神色诡秘起来。面孔凑近反而成了一团谜一样的黑暗。你们女知青天天洗脸洗脚还洗下身,我晓得。那些洗过的水不要倒掉,喂给马喝。你的气味都在这水里。用这水喂大的马偷都偷不走。 沈红霞听怔了。他一直看着帐篷外,女子们在草丛里终于找到猎物,暴烈的太阳照着她们手里肥大的血淋淋的马鸡。但她感到他另一只眼在对她察颜观色。这只眼的监视是实质性的,令人无法逃遁。 叔叔拾掇马鸡并不拔毛,而是连毛带皮整张撕下。刷的一声,便露出一个干净的半透明。整个帐篷静悄悄的。 柯丹与叔叔骑马回到场部。他们要找的那个兽医不在,他妻子说他到各连给畜群打飞针去了。打飞针是极棒的技术,要在奔跑的畜群里东飞一针西飞一针地注射疫苗。兽医的妻子向他们介绍着他们顶内行的事。兽医的妻子躺在床上,被子是空瘪的,里面似乎没搁置什么实体。兽医家一间大房隔为三间小房,格局乱七八糟。墙壁与天花板裱糊得很花,一律用的畜类生理解剖挂图。于是心肝、肠胃、肾、脾、淋巴,诸如鲜艳的内脏更衬得兽医妻子面无人色。这屋门窗紧闭,在墙角宝书台的塑料领袖像旁边,薰了几根卫生香,反弄得气味十分复杂了。 这女人害着某种说死就死的顽症,但也有可能麻烦百出地活下去。令两位客人最费解的是,她在室内床上躺着,却戴着一只灰朦朦的口罩。关于这点,她一点解释也没做。 走出兽医家,柯丹突然发现房后有一大片金色的向日葵,长得特别茂盛特别拥挤,蜂子在那上面结成嗡嗡震耳的一团云。 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枝多头葵花。 柯丹见叔叔已骑马走远,便抽了很响的一记虚鞭。柯丹估计这身影她曾见过。果然,响鞭使她回了头。一看,正是她。 关于她侄女的来龙去脉她不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有时当这个美丽的小女子乖巧地走近来,她会感到她是个乔装打扮的陌生人。她躺在床上闭眼佯睡,听着屋里轻盈地走着一只小豺狗。这天她终于猝不及防地睁开眼,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是谁。对方却早有准备,在她睁眼前她的眼睛已预先埋伏在那里,她刚睁眼目光已被截获。她吓出一身虚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侄女宽容地笑了,把这当做一个垂死病人的神志迷乱。“幺姑,你醒啦?” 她用更清醒的声音说:“别过来!你到底是谁?!”她却已坐到了床边,微笑中流露她善解人意、抑或是狡黠的天性。 “幺姑,食堂在分羊肉,钱在哪里?” 她心慌慌地看她从抽屉里拈出一张钞票,又见她将钥匙和钞票一齐在她眼前亮一会,让她看清她确实没做什么手脚。她想刚才她或许什么也没说;那种突如其来的审问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不然侄女不会依旧自如。要真那样问了,她总会有点反应,总不会沉着厚颜到这个地步。 当初侄女怎样像讨口子一样捱上门来,她还记得。那样愣愣地就抱住了她,并从她身上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这股血味证明了她想赖都赖不掉的亲族关系。一年前,她就这样认下了这个与小时判若俩人的侄女,后来,才隐隐感到自己轻率。再后来,一种生疏感出现了,与初始的亲热激动相比,这种生疏显得十分真切。她还记得巡诊出门多日的丈夫那天突然回来了,侄女叫他一声姑父,他点点头。她问丈夫:“看我侄女有点像我不?”兽医马虎地看看她们说:有点像。她当时对丈夫的冷淡敷衍感到诧异,现在想来,那正是三个人异常关系的开始。 她忽然拉住侄女搭在床沿上的秀气而不洁的手说:你姑父清早走的? 侄女说:不晓得啊。他走的时候我恐怕还没睡醒。 她看着谎话连篇的侄女,温和地点点头:去食堂买羊肉吧。服下镇痛剂后还有一点清醒的间歇,她抓紧时间再看她几眼。然后她断然喝住已溜到门口的侄女。就在侄女回首的瞬间,她看清那夜间不寐的黑晕显著地围罩了这双俏丽年轻的眼。她一下明白了。该死的,该死的无视天条的东西。 小点儿倚门而立。在听到她喝“你别走”的同时,她明白真凭实据已在这个垂死女人的掌握中。十分钟前,她为她端茶喂药,那时她已清楚事情不妙。她差不多看见她在肮脏的口罩下怎样对她咬牙切齿。然后她拉住她的手,那样子,就像捉出一条虫。 这一屋子颠颠倒倒的脏器令她头晕恶心,一年前她初走进这房子时的强烈不适,再度出现了。 “你过一会再走,我有话问你。”病人说。她答应着,然后返身关门。并没有原先设想的慌乱狼狈,她想,偷情和偷钱这两件事我都得一赖到底。美丽的女子开始狞笑。 实际上她并没有狞笑,红艳艳的嘴唇仍粘着一如既往的温存。仅这温存就能杀死一个人,一个对手,何况快不中用的对手。开始吧开始吧。一把刀在三条命上拉来拉去总算要拉出结果来了。我只想听听你打哪儿搞到了那对狗男女的罪证。你在你男人身上寻见过一根长头发吗?你去嗅过那女子的内衣吗?…… 女人看着侄女在短短的四五步路中走啊走啊。丈夫是从她来之后开始酗酒的,酒后他那样嫌恶地看她,然后宣布她必须戴上口罩。酒醒他惊讶地问:你在家里戴什么口罩呢?快给我摘下它。她不肯摘,因为她牢记他醉酒时的真话:我真怕看你粉红色的牙花子,你这副脸要我受到什么时候啊?!后来,她习惯了,人前人后只有戴上口罩才感到自信。有次她去照墙上有点失真的镜子,顿悟了丈夫逼她戴口罩的真实心愿。她发现被口罩遮去了丑陋的下半部脸后,便有了与侄女相像的眉眼与典雅的前额。再后来,她自觉自愿连夜里睡觉也戴着口罩。惟一难办的是吃饭,因此吃饭时夫妇俩贼似的相互躲避。 现在侄女在朝她走。她突然想到:毫无证据啊。没有证据是她拒绝正视证据,眼看要捉住证据时,她就服下超量的镇痛剂,把证据放走。于是,这个善良的蠢女人只好在自己宽容的美德中自作自受。她明知道自己正置于俩人的慢性谋杀中,却无力反抗,反而只求他们下手爽快,别让她在灵魂的凌迟中痛苦延寿。 “把我的枕头整一下,孩子。”她突然这样称呼侄女,弄得事情变了质。孩子?!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真诚而动情地叫她。这一叫打乱了她自己的计划,也打乱了侄女的对策。这一叫把两个都耽误在这不明不白的局势里。她哭起来,眼泪立刻使灰黑的口罩吸饱水分。 她哭得直噎气。侄女想,你可别死在我怀里。“孩子,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死呢?……”她诚心诚意盼着那天:眼一闭,使三个人都大大松口气。 小点儿一次次刺探草地正是为此。离开这房子,离开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这是小点儿在姑姑痛哭流涕诅咒她自己那天逐渐成形的念头。 与兽医同来的还有个女孩,披件宽大的黑色军雨衣。他对柯丹说:“她是我的助手。”柯丹瞅着她色彩各异的眼睛,心想,长出这种样子来总有原因,总有什么不妙的原因。 所有女孩都躲在帐篷里,在马的惨叫与冲天的血腥中你看我我看你。早几天叔叔就用炮车驮来木板,搭了间棚。只要马走进它,把嘴伸向那些烤得喷香的豆饼,这就离它断子绝孙的下半辈子不远了。它的锐气、它那些琐琐屑屑的罗曼史将随一阵冷嗖嗖的疼痛而永远截止。已给马打好绊,马慢慢眨着一双天生伤感的大眼。 马多傻、多缺心眼来提防诡计多端的人。兽医心狠手辣,而在最后下手前,他总要重温这重温了无数次的一丁点同情。因了这同情,他有时感到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人与畜之间某种似是而非的生物。人与畜的两种属性在他体内并存,他时常在背叛一方的同时又出卖另一方。他是人畜共有的奸细,或是人与畜沟通的媒介。兽医面无表情地看他娇小的女助手在做术前准备。她扔掉两块蘸碘酒与酒精的棉球,把尖削的下巴指向他。 兽医掐灭烟蒂。满是血污的白大褂使他对自己的职业发生怀疑:他干的不是什么治病救命的行当,而是最下贱最惨无人道的屠夫。这种感受也同样被他无数次重复,重复得毫不新鲜、毫无刺激。看来人要在这种血腥生涯中不疯不死,全凭一颗麻木不仁的健全心灵。他之所以不顾妻子的反对,把一手高超技术向侄女传授,就因为他看中这女孩天生一颗合格的心。马浑身发抖,脖子拼命拉长,看上去十分僵硬。马叫他是向来听不见的,不愿听就完全可以听不见。 “马叫得太骇人了!”老杜双手堵耳,满帐篷打转。“我要死了!再听马这样叫我肯定要做噩梦!我的妈!……”两个姑娘在相互搔痒,这里的蚊子专叮人生毛发的地方。她们把手都伸在对方头发里猛搔,心想:痒痒这东西让别人的手一搔就成了幸福。她们斥老杜:“你不能安生点吗?” “我要死啦!” “那就好好去死吧。” “我会做噩梦你们晓不晓得?” 她做梦的本领很大,梦中她远比白天能说会道,这点大家深知。这时柯丹进来,她正喊着干不了这牧马班了。 柯丹来取烤好的豆饼。她顺手抓起一块滚烫的豆饼砸到老杜脑壳上。“又不骟你,你嚎什么嚎!” 老杜哭起来。没有声音,嘴却张得很大,由此往里能看见黑洞洞的食道。还有两块扁桃体鲜红,随着她喘息一明一暗,柯丹细细看她一会,说:“你们几个,读语录!”然后指着老杜:“杜蔚蔚,我警告你:读语录你再哭就是反动!”她听着她们叽里咕噜地读起来,心里很满意。有人公开提过意见:班长不会领导人只会领导马。去你们的吧。老杜立刻不敢再哭。 杜蔚蔚想,这夜里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梦来折磨她。当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吓哭了,因为她在沉睡中突然发出一声逼真逼真的马嘶,比真的马叫得更凄厉更吓人。 小点儿总算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了这顶插旗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里整齐而清苦的环境布置。她看见她们低垂眼睑端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诵读。她想听清她们读什么,但她们已娴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声音显得人多势众并十分遥远。傍晚,她看见一桶类似饲料的饭食放在那里,她们整齐地排好队,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里舀饭。她看见她们有些傻呵呵的脸上有种单调的快乐情绪。 骟马那天,叔叔带着沈红霞去了其他几个放牧连参观取经。一个放牧连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牧牦牛或新西兰羊,只有一个班牧马。叔叔吸纸烟吸烟袋也吸鼻烟,只是在打喷嚏时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谈了许多情况,惟不谈他自己,沈红霞问起他身世时,他露着两颗银牙东张西望。沈红霞想,这问题在当今时代怎么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装哑,后来还是想通了,某天突然兴致勃勃对大家说:告诉你们吧,我爸妈手拉手跳楼了,跳到楼底下两个成了背靠背坐着,我们还以为他们没死成呢。沈红霞决心再问一次,叔叔却玩起枪来。实在没东西可打,他就去瞄准一只马蝇。 所有人都问不出叔叔的实话——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这怪名字的来由。从他一穷二白的档案上你也查不出什么。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档案证明他的存在。这上面的记载是:叔叔。男。年龄:空白。民族:空白。籍贯:空白。家庭成员:一大块空白。入党志愿书上他的履历证明人是他们的团政委,假如他作为一个寿星活到现在,他会烦躁地告诉你:叔叔就叫叔叔。一个在雪地里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么曲折背景。他当时一丝不挂,只告诉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条,我们也能研究研究。后来发现他只有一只眼,不过枪打得神,跟现在带瞄准器的枪一样,我也就不在乎他几只眼了,收他当了兵。 叔叔的整个历史背景就是一个光身的、浑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实我告诉你,对叔叔历史最清楚的是这一带的狼们。在恶狼的庞大王国中,它们谈到叔叔,就好比从前的人们谈到恶狼。狼与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里去搜集,仇人对仇人的了解胜过友人,这是古老的普遍经验。 让我们回到从前年代的这个故事上来。 现在这一男一女下了马,因为他们与马都需要吃点喝点了。马在一条小溪边饮水。溪上有几截断断续续的彩虹。这草地随便哪里都能瞧见彩虹。叔叔比较着自己的灰马与沈红霞的红马:两个形状不同的马屁股。他说:“你要当心。” 沈红霞吓一跳,扭脸看他。“养匹好马就是养个祸害。这匹红马已经名声在外,早晚是起祸。”叔叔阴沉沉地说,“你没觉得它红得不对劲?要是我,现在就把它一枪打死。”说着,他真用手枪在红马背后瞄来瞄去。 沈红霞几乎以身体扑过去堵枪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么我从来不瞄。”叔叔说。“应该马上打死它。两天你就明白了:留这匹千好万好的马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就因为它太好了。” 叔叔说着往草地上一躺。他说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为好马杀冤家,能杀到人死绝。因此明智的牧人惟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把这种马杀掉。“你当然不肯杀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让它只认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让别人骑它喂它,让它只跟你亲,让他只熟悉你一个人身子气味。你晓得啥办法才让它记住你……?” “拿洗脚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讲得再复杂再玄妙一点,听沈红霞一语道破,叔叔立刻抿紧银牙。紧接着一扬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马蝇,打得连点渣渣也没了。两匹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跑。沈红霞哦嗬哦嗬地唤,唤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个精致的“抛兜”,拾块石子抛向红马。他知道打灰马没用。只要有两匹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优的。马极有自知之明,也极有等级观念。果然红马煞住,灰马跟着便调头了。傍晚归来,他们不再是俩人俩骑,又多了条狗。 狗来自一个牧村。是条母狗。很老很不怎么样的狗类的生育机器。只知道一窝又一窝地下崽,肚皮和在草地上拖。不过它的狗崽却十分体面,额宽胸阔,识货的叔叔一看就钉住狗主人讨。他用一种沈红霞听不懂的民族方言与对方谈判。 牧人摇头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画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迷恋一切科学产品,尤其小半导体。“你太贪啦,爷们儿。”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白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母狗吗?”叔叔嫌恶地起身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枪对沈红霞说:有狼!”他并不回头,只放慢马。过一会又把枪塞回腰里说:“不是狼。”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使劲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母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拔出枪:“日他八辈先人,硬是甩不脱你吗?!……”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舌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迫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子弹,从这熟悉的声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来它无论追随谁都得不到救赦;没人肯收留它,走到哪里它的下场都一样。 就在叔叔手指勾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呆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子弹,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 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母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爿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他感到子弹在枪膛里已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老母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老母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至人们怀疑他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母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母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色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母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湿透,它仍一动不动。它把自己忘了,人们也忘了它。第一天来到这里,众多不友善的嫌恶的目光使它想钻进帐篷,把自己藏起来,但它立刻明白,帐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让这只老狗悄没声地活着吧,直到它生出三只引人瞩目的狗崽,那时你再来注意它。先听我把重要的事接下来讲。 其实没过多少日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麻麻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性的阵形。蹲了一会,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土里钻出来,触得皮肤痒。她没在意,赶马蝇那样挥手掸掸。可另两个姑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她们掉头一看,这才发觉原先空白的地上长出一片密密的绿芽。这片绿东西令人头皮发麻,简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块绿茸茸的皮肤病。在她们仨愣怔的工夫,绿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块地凸突出地面。还是那么密那么一刷刷齐。三个姑娘提上裤子,心里恐怖着蹊跷着,嘴上却说这苗苗儿长得怪美,咱们找别处蹲去。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生理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衣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衣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毛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床上的书,而书上的每个字她们明明都认识。沈红霞的铺有一半是层层摞放的各种伟大书籍,这样她睡觉的面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红霞拿了锹来,这时它们已长到半尺高了。张红等也随着拿来工具,几下把苗给铲了。惟有柯丹一早起来对这片苗赞叹。但她脸也顾不上洗,朝嘴里抹一口牙膏,谁闻起来都误认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后,将一个班分三组,分批跟马群游动,不必全班都被马群牵着跑。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摘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毛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睡觉。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吞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他转。他们勾下腰想看红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泽。俩人不断地相互递一个贪婪的眼色。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俩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是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两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脱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插嘴,一面格格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板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俩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拿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又转回,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沈红霞眉毛里有只蚊子在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俩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巨大的手痉挛地又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俩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俩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日。” 叔叔突然出手,将两个身量不亚于他的汉子一左一右击下马。他们爬起来就向叔叔扑,却见洞穴般的枪口已等在那里。姑娘们静静地看叔叔用枪把一人给了两下,才问:“指导员,他们刚才讲了啥?” 叔叔说:“说你们长得漂亮。” 姑娘们嘻嘻笑起来。那俩人跨上马,张红等忽然来了兴致,对他们说:“民族同志唉,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 俩人堵住冒血的鼻孔问叔叔:“她们对我们说什么?” “她们说:祝你们牛马羊群都发瘟!”叔叔认真严肃地翻译。然后他回过头,远远看着无声无影在草地上跑着的红马。他谜一般的假眼里映出一团红色的谜。 叔叔知道红马周围已潜伏下多少敌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想。姑娘们正想把刚才的事告诉他:那俩人出惊人的价要搞走红马。他制止她们说:“我一路跟着他们来的。”他又把枪瞄来瞄去。沈红霞吃惊地发现,他是在瞄准红马。 两个汉子已走远,回头什么都看不清了:帐篷,人。但还能看见那匹红马。他们从百里以外专程为红马赶来。说了很难让你相信,在草地的那一隅,也存在着一匹极优秀的红色骏马。一切特征都与这一匹完全相同。俩人中一个是精诈的马贩子,一个是高超的驯马手。他们就是那匹红骏马的主人。因为他们有一匹高贵的马,他们就是那一带的高贵者。再往下说你更不相信:他们倾家荡产来买这匹红马,是为买下它就杀掉它。因为他们古老的原则不允许草地同时活着两匹同等杰出的骏马;有了这匹,那匹的价值就贬了一半。 “怎么办,哥?”驯马手问。 没有回答。马贩子痛苦地猛扭过脸。这是真正的雄性的妒意,比在任何一个绝色女子身上体现的要强烈百倍。 柯丹与毛娅老杜赶着马群往高地走。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水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身上使马群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高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干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阳光,明亮得晃眼。熬到第二夜(一般说来她们三天三夜换一班),三个姑娘直挺挺坐着睡着了。 半夜柯丹被冻醒,跳起来便喊:“日你先人咋睡着了?!” 老杜和毛娅的脸被愧作与倦意弄得一团糟。老杜两只紧攥在枪管上的手冻僵了,像两只鸡子的爪爪扣死在枪上。她自己用嘴去咬,说一点也不痛。没及时续柴,火早熄了。马灯半明半暗微微发出稀脏的红光。柯丹提马灯正要出去,突然发现这顶出牧用的三角帐篷被撕了很大个口子,装料豆的麻袋被拖了出去,不仅空瘪了而且被咬得千疮百孔。柯丹大骂着钻出帐篷,顿时不骂人。因为偌大一群马一匹也没了,连三人的骑马也不知怎么伙同马群溜掉了。马就用如此狠毒的方式来惩罚她们的失职。 雪停了,雪地上却未留一个蹄印。 老杜与毛娅相互搀扶,徒步走回放牧班大本营。沈红霞与张红李红赵红正在缝补帐篷,因为帐篷一夜间出现无数密密麻麻的洞,似用某种原始的或先进的利器捅的。来者不厌其烦地精心割出一个个三角形窟窿,早起一看,帐篷犹如翻起一层鳞片。老狗姆姆(现已给它取了名)嘴上被套了只羊皮袜子。 “是有人想偷看我们抹澡?”一个姑娘问。 沈红霞说:“可能吧。” “恐怕是想搞走红马……” “可能吧。”沈红霞这些天一直把红马拴在帐篷里。 “会不会……有人想整(在当时知青流行的语言中,“整”即奸污、猥亵。我们?” 沈红霞用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她们问下去。她朦胧感到,有那么个东西,自她们走进草地,或许是从大批学生从城里开来那时,就盯上她们了,无所不在却又不那么具体地随时表示着它的敌意。有时,在好端端的空气里,她会突然嗅到一股气味:一股草原男性浓重的气味在这时一飘而逝。 她们这时都停了手里的针线,看着金红色的早晨走来两个落荒的人。 她俩合披一件膻臭烘烘的毡衣。因为长途跋涉了大半夜,因为四十二码的长统胶靴不合脚,俩人踩碎一脚血泡。 “没到换班时间怎么就回来了?”张红李红赵红问,“马呢?人呢?班长呢?” 沈红霞什么也没问就明白出事了。毛娅开始没头没脑地讲马群无缘无故地消失,泪水在她虚肿的脸上慢慢地淌。等她说完,老杜从怀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冻得又黑又硬:“看,从昨夜里它就变成这样了。”她郑重地说。 在俩人啃冷苞谷粑的时候,沈红霞跨上红马。 写到这里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门外轻喊:“喂,要想看看沈红霞和红马就快出来!” 我迅速打开门,却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在视觉里划过。我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然后我看见了他,刚才那声喊显然是他发出的。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凭感觉我已明白他是由从前年代走来的人,整个形象带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这时,我看见他嘴里什么东西一闪。我立刻想到我描写过指导员叔叔的银门齿。 “我早晓得会有这一天。她们在这里呆不长的。”他的喉音让我想到草地正午的风声。“你看,两百匹马跑得一匹不剩。”他的话没有任何情绪倾向,“她们闯了祸就会乖乖地退出草地。” “要不退呢?”我想他的预见总不见得会改变我小说的梗概。 “不退?那你就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在这里吧。”他的话使我浑身一悸。 再想跟他讨论点什么的时候,他已掉头往从前年代走去。巍巍峨峨地晃。我说:“你是帮她们找马群去吗?” 他不答我。走得越远他就越显得黑暗,最终成了个黝黑的赤身的小男孩。 小点儿知道她的花会活。 正像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能死乞白赖活下去。她已作为女子牧马班的一名非正式成员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帐篷前的葵花苗。她没有铺盖卷,几乎一无所有地来了,但没关系,她知道自己活得下去。柯丹裁下半张狗皮褥子给她,另一个姑娘给了她半块毡子。她接受施舍时的风度不会使任何人想到她是个真正的穷光蛋。老杜怯生生把一件旧棉袄放在她面前,她当即穿上,作出出洋相的样子:“这样的傻大袍一穿真是暖和死了!喂,我穿着肯定像个傻瓜吧?……”她夸张地表现那棉袄对她多不合适,弄得老杜竟害起臊来,似乎自己是拿垃圾打发一位公主。当全体姑娘被她逗乐时,她的眼睛却在暗暗查点刚得到的这堆东西。她想,行,我呆下来了。她有厚厚一叠盖有各式大印的白纸,它们可以任意填写各种内容。在上个世纪,这个红色的圆圈可以对任何事物权威性地肯定或否定,它可以不容置疑地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历史,操行及一切。看见了吧,就是这样一叠带红色圆圈的纸,使她不名一文地走遍天下。后来她周围有了一群人,成了个小小社会;有着社会各种权力机构证明的一伙人便是一个完整齐全的社会。有着红色浑圆的大印就有了社会的根据。后来他们有恃无恐地行骗行窃。后来他们被发觉,有人叛卖了他们,他们合力把这人结果掉了,就在阳光普照的大街上。 以上是我在多年前对我几个文学朋友谈到的小说的隐情节。我扼要地谈完后,一个朋友直言说:不好,不真实。一个少女怎么能去参加杀人?我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全中国都在稀里糊涂地出人命。我想朋友们对那个四处血红的年代或许淡忘了。我就把那时一件真实的事件讲给他们听:某条街某个熟肉铺,一天有一帮男女青年在铺里熬浆糊,当然是准备刷大标语大字报。这时他们中的一员突然指着街上一个行人说:他是我们的对头。很快便捉了他进来,很热闹地打,狂欢一样。一个长得极迷人的少女,不声不响端起刚沸腾的浆糊浇在那人身上。瞧,多省事。朋友说:想起来了,那时闹什么派性,还管大规模地打群架叫武斗。我说不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让它蔓延。它需要某种冲击力,使法律与理性出现缺口。当时,政治的狂热便形成了这种冲击力。另一位朋友说:人在非理性的状态下,甚至可以虚设一个对立面,然后每个人把自己的罪恶都加到他身上。我说:后来我见到公审这群凶手的相片,贴得满街都是。我见到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美丽少女,她在相片上显得哀戚动人,就带着这样一张慑你魂魄的脸容服刑了。 朋友们齐声问:“给毙了?” 我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毙,也许毙了。那一拨毙了好多人,记不清。但全城人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谁都不相信她会干出那样恶毒的事。据说她有只眼睛是碧蓝的。 我关掉录音机,中止了几年前与朋友们的那场讨论。我得接下去写小点儿这一节。我捉笔苦思。多年轻美妙的生命,却容纳着老人一般繁杂丰富的历史——作恶多端,又备尝痛楚的经验。 此时小点儿站在一片放荡的金黄色里。黑的斗篷银灰的肤色与葵花组成一幅极棒的画面。她是听见一声响鞭才回过身的,在这之前,她一直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缝上。 两位客人是来邀请姑父去骟马,其中那位粗声粗气的女客人是女子牧马班的班长。姑姑照例向客人抱怨着她的病痛,抱怨一个兽医的家庭是世上顶不像样的家庭。只有她隔着窗缝听懂了她实质上在抱怨什么。她一次次偷她钱,偷她惟一的靠山——她的丈夫,她都假装不知,而她却把控诉藏在一切与此无关的怨言里。就像她假装不知她行过凶,把痛惜和恐怖转化成对她容貌的一味赞美。 她转脸便看见那个女班长,忽然想起,曾在河边见过她,那次她手里也攥着一把多头葵花。许多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她起床轻手轻脚地穿衣,梳妆,在夜间的镜子里和一个女罪犯告了别。接着她走出这三间温暖而奇形怪状的屋子。 这个叫小点儿的女子朝黎明的草地走去。首先与她照面的是一枚洁净的头颅白骨。她军雨衣宽大的下摆把没胫的草刷拉刷拉地扫,惊动了那种叫“地拱子”的草地老鼠,把它们出卖给一只跟在她身后飞的鹰。这个场面你是熟悉的——这就回到了本故事的开头。现在你知道这个投奔草地的女子叫小点儿,你也对她的满腹心事有所了解。你已看见了她美妙的面目,迷人面貌似圣洁的身体,以及沾满污渍的灵魂。 她与白骨里盛装的灵魂不可比较。 她执拗地往草地深处走。连那位兼任她姑父的情人也未将她挽留住。他骑上马,快快僵立,看她走下了坡,被草淹没了。 草地一波接一波。草已不青,也不润,草尖结出黄色的穗,风吹来吹去,就有了一波接一波泛金色的、微乎其微的浪头。太阳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的光。于是凝重的草浪在冷色的太阳里如同植物的沙漠。 她将怎样去活,我不知道。草地太大,她随时可能逃出我的掌握。我只告诉你结局,我已在故事开头暗示了这个结局,她将死,我给她美貌迷人的日子不多了。 柯丹的双脚越走越厚。她脱掉胶靴,用皮腰带拴在腰上。因她从小骑惯各种牲口,一双脚未得到有效的发育,长得宽大扁平。这样的脚使她步态很像那种带足蹼的动物,摇摇摆摆给人的错觉竟雄赳赳的,谁也想不到她步行比任何人都吃力。起码在狼眼里,她是个不易冒犯的庞然大物。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许两只,但绝不会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满怀希望地核计着她:多大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柯丹后悔了,该背上枪。寻马心太切,竟敢深更半夜空手在荒草地上闯。腰里一把短刀对付狼是不中用的。它会躲过这把玩具似的小匕首。虽然她力大无穷,够狼累一阵子,但她不敢肯定自己肯定不吃亏。从古到今,草地上只有狼咬人,而没有人咬狼。 但她胆怯不得。狼都是精,揣摩得到人的心思。其实人很少有活活被狼咬死的,除非整群的狼。人往往在狼张嘴之前主动放弃了搏斗权,在狼从容不迫撕下第一块肉时,人的一切生理功能和力量尚存,只是失了魂,以及被魂带走的意志。 狼从她一侧转到另一侧。 从她坐在那里脱靴歇气考虑对策的时候起,就把方向概念给弄错了。天上无星,夜如一只巨大吸盘,把她往黑洞洞不可测的腹腔里吸。她认为自己在朝前走,实际上却在黑夜弯曲盘桓的肠道内转了个圈。 狼像狗那样坐下来,看着她走进帐篷,很快又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柯丹颓丧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活到三十岁她还是第一次迷路。她骑过牛、马、驴、骡,甚至老羊和大狗,现在她明白最难驾驭的是自己的双腿。她没有武器,只得去拔那个木桩。狼看见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随着木桩拔起,帐篷撒了气一样一点点瘪下去。狼被她这股蛮力撼动,随着被木桩牵动的整张地皮摇晃起来。它这才知道她多么有劲。她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柯丹走了约莫五里地,停下,嗅嗅,那股骚气没了。她隐隐有点不甘心:有了武器却没东西可打了。就在她嗅狼的气味时,嗅到一股极亲切的气味。她俯身去找,终于在灰色的薄雪里找到几团马粪。她几乎要把这些粪团揽进怀里。 再走一会,仍是没有马群的踪影,而沿途的粪团却越来越温热。她喔喔地唤,一面东倒西歪地跑起来。军帽、毡衣被她发着脾气甩掉了。她累极了,狠狠摔倒下去。一向是跟着马粪就会很快见到马群,这夜是怎么了?! 当她抬起头时,突然看见模糊的毛茸茸的地平线上有群黑影,像一直咬紧牙关的天和地一下启口吐出它们。 马静止不动,望着这个被它们折磨得萎缩掉的女人慢慢近来。 她生怕它们再跑,不断“哦嗬”着,没有听出自己狂喜的嗓音实际上是多么恐怖。马祖宗们,我的心肝杂种。她激动得连例行点数也忘了,没觉察少一组马。一匹喜欢自作主张的雄马带走了它那一组妻妾臣民。现在它们远离集体,处在另一种危险中。听出这意思了吧?我之所以强调“另一种”,自然是暗示你:这一种危险正朝马群与柯丹袭来。 就是狼。 你就没见过这样士兵一般协调严谨的狼阵。 它们已撒开阵势将马群包围了,开始那只狼不过是个密探。狼可以将饥饿的身体拉得如蛇一样细长柔韧,在深处草丛里不露痕迹地潜行。 柯丹这时看见了自己的骑马,正待骑上去,发现它耳朵硬着,肚皮快速地一鼓一瘪。她骑上马,才居高临下地看到了极其严重的局势。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马群骚动起来。只要它们一跑就会乱套,一个整体就会四分五裂。狼等的就是这个。柯丹极力甩开缰绳,用带钢坠的绳头提醒每一匹企图背叛集体的马。但马越来越难拢,它们看见狼动作了,站立起来,阴沉沉地踱步。几只饿极的狼已开始往马群里窜,马跳着,踢着,长长地呼救。柯丹看到马群在失去理智,一个紧密的集体正在迅速瓦解。 她奔走于狼与马群之间,奋力吆喝驱打离群的马。此时若有一匹马自私自利,独个逃生,整群马就会大乱。马群一散,母马腹下的驹子必定暴露给狼。 狼早就饿急了,这种周旋使它们枯瘦如柴的体内又耗去大量热能。这块草地上越来越多的人在驱逐或消灭它们。幸存者被赶到最寒冷最荒僻的地方;狼的地盘越缩越小,几乎连一块永久些的合法领地都没有了。因而狼的凶猛残忍是被逼出来的。狼也有妻儿老小,任何一只不凶恶不狡猾的狼都没有繁衍后代的权利。那种心性软弱的狼是狼中的败类。 终于有匹小马驹倒下了,它爬起来寻找母亲时已是浑身浴血。小马一瘸一拐地企图回到马群里去,但两三头狼堵了它的路。不久它浑身已残破得不像样。最后它倒下了还几次支起头颅寻找马群中它的母亲。狼嗅着新鲜的血腥,它们已饿得太久太久。柯丹眼睁睁看着小马在一群狼散开之后便消失了。她的木棒横扫竖砍,但记记落空,因为骑在马上位置太高,击不着敏捷瘦小的狼。再说马不能理想地配合她,随她意图调整方向。因此她的主动出击马上变为被动。倒是狼围住她,你扑我扑,她的骑马因受伤而尖利地号叫起来。 她发起疯来,跳下马,几乎砸到狼身上。狼也被她这举动吓一跳,哗地散开来。等它们再拥上时,她舞圆木棒,周身衣服被狼一块块撕碎,一会工夫她浑身飘飞起翎毛般的布片。 她用力过猛,动作过大,力气多半是无效地消耗了。狼倒是心平气和,渐渐离她远了些,像观众那样,冷眼看她大砍大杀。它们只需轮番派一两只狼与她缠,其他同伙耐心地等,坐在那里等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把最后的体力耗光。 柯丹不知道自己在狼眼里显得多么呆笨,多么不明智。 然后连一只挑逗她的狼也不上了。它们团团围着她,封死每个缺口。狼有坐有立,有的轻松踱步,看起来很想与她这样永远和平共处下去。但为了提防背后受敌,柯丹不得不迅速转动身体。她实际上是被狼调弄得一个劲原地打转,这就弄得她反而更累更紧张。她不久就转得头晕目眩,这才发现上了狼们最阴毒的当。 狼看看差不多了,这女人已渐渐不支。一头狼闪电般从她背后一扑,她未及迎战,木棒已在慌乱中失落。她灵机一动,神下别在腰带上的胶靴向狼砍去,靴子在狼坚硬的头颅上磕一下,它只觉这带弹性的武器颇有趣。等她将两只靴子都掷出后,全体狼便精神抖擞地一拢向她,正像人群拢向一只孤狼。 柯丹想,我这辈子啊。马啊,逃生去吧。 既然你猜到会有人来搭救,我就不弄玄虚了。一个男性身影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连狼都没觉察。他打出第一枪。 这一枪完全是寂静的。起码柯丹一点声响也没听见。 她感到的只是黑夜顿时由固体变为液体,哗的一下流散开,升出黎明的灰白。 一只狼颅骨迸裂了,它所有的狡诈、所有的罪恶念头一下子流出来。柯丹胸脯上沾满它仍在痉挛的思维,它聪明智谋的热乎乎的残汤。 柯丹躺在那里四下望,见狼横尸遍野。它们都死得很安详,像已经死了许多年。空气里有火药味和血味,但都掩不住一个男性生命的气味。 “他是谁?”她疲惫而舒适地想。 柯丹看不清来者的容颜。他抱起她,她攀附在他坚如磐石的胸脯上。她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抱起女人来好比抱只羊羔。和他比起来她过去的丈夫是个什么小东西呢?她一个耳光就扇得他飞起来。当她得知他去勾搭一个首长的女佣人时,就请他吃了这样一顿耳光。小男人在耳光中说这一手纯粹是策略,是为妻子和未来孩子走出草地过上文明生活的策略。听到这番辩解,她连揍他的激情也没了。他比她原想的更贱更渺小,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玩,竟没一点感情纯粹是策略。她任这个小男人吊在她脖子上荡来荡去,他双脚悬空像块风干肉一样吊在她胸前求她饶恕:他死活也得回内地城里。她直恶心。在妊娠的呕吐中她把属于这小男人的那块心给呕了出来,又在吐出的污物中看见那块心已成了团死肉。她想要一个男人,但谢天谢地别再来个一肚子坏点子的小东西了。 柯丹被这男性抱着向前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近乎全身袒露。这没什么,没有他,她这时已零散地呆在狼胃里了。在生死对峙的峡谷中,一切都不必计较,不足为奇。那人仍一语不发。昼与夜之间有条纽带,就是雾。 雾使近在咫尺的人不真实起来。像梦。 她的身体绝对不难看,它像草地雪山一样无拘无束,它带有旷野的遒劲线条,只有城里那些无聊的男人才去追求瘦骨磷峋的姑娘,管那叫苗条。她突然抬手去摸他的面孔。她粗糙的手掌触到他更为粗糙的皮肤。她想,多么好啊。没有丈夫并不坏。 丈夫消失好些年了。那时他在她高大的身躯下钻来钻去,蹑手蹑足地收拾行李。像小偷一样拿走了全部值钱的物件。她只当没看见。她的确没看见他怎样背着俩人的所有家当从草地滚蛋的。她只知道一个男人因背不动他的诺言、信义与责任逃掉了。他只能背动浮财,本分的和非分的他统统不辞劳苦地背走了。留给她一间空荡荡的泥坯房,那是因为他实在背不动它。简单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散开与聚合都简单得不可思议。 那人拢近她。她想,真太好了,她那个小男人从未给她这种铺天盖地的感受。 她似乎用马刷子把记忆刷过一遍,把那个曾叫丈夫的脏东西刷得一干二净。一想到幸亏没和这个一肚子脏念头的男人白头偕老,她就高兴得想打滚。后来生了个儿子,却没活成。这下她与他的关系就全头全尾地拔掉了。与这男人相比,多年前的每个夜晚,她身上爬着的只算条蜥蜴。 马在狼无声无息逼近的时候,就知道它们错了。它们亲眼看见两只马驹在生命的最后一瞬还那样懵懂,它们懵懂着已成了一摊血污,什么都没剩下。有只小马驹逃回来时,肩上垂着一砣肉,跑起来肉颠来颠去,不久它倒在母亲身边。慌乱中,四处是绝望的嘶啸,它们看见人在狼与马群间奔走,企图用她的身体在两群势不两立的畜牲之间竖一块界碑。这个头发披散、浑身是伤的女人使它们懊悔而疚恨了。它们意识到不能轻易地背叛人。人要利用它们,因此会拼死保护它们,这种联盟称不上神圣,却是牢靠的。而撕毁盟约只能招致灾难。在人与狼之间,它们宁可把生杀大权交给前者。马在这一刻悟到一种类似人类政治的多边关系。 回到大本营柯丹仍嗅到身上那股带温度的气味。她长得高大,从不敢幻想被哪个男性抱起。而他抱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她想,若真那样一直走下去多么好。他爱怜地抱她如抱一个真正的美人儿,那样走啊走,走过草地与河,走过雪山,然后是幽深而带些阴森的陌生境地。其实并不陌生,他和她都是由那里来的,只是从没有认识过那里。他抱着她一直走下去,就会显出他们的原形,那一路可以看见他与她同根的祖先。谁也没有注视班长的眼睛,不然总有人会发现那两颗奇大的黑眸子里仍存留着对无拘束的草地生活的贪恋,是那个在她身上捞掠纵火的人唤起她这种贪恋。在那一瞬间,他抱着她走回了他们古老的草地民族,黎明中微红的草茎使她看见谁都妄想割断的血络之网。此后,当柯丹独处,就常用双臂搂抱自己,体味着那场浓雾中散去的欢乐。 沈红霞领着张红等三个姑娘于太阳冒头时出动。她们盲目地在草地上奔到太阳下沉。碰到个男牧工,他说:这算什么,有次我追马群追出两个省界呢。后来有两个放羊的民族男娃告诉她们:一群马顺河岸向上游去了。 “追。”沈红霞说。 三个姑娘表示早已饿得不行,是否该回去吃了饭再追。沈红霞倒奇怪:丢了近两百匹马,她们的消化功能还如此良好。 “好吧。”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想猜透沈红霞的“好吧”实质上是赞同还是反对。 “等我们拿了干粮,马上来迫你!”她们先朝沈红霞笑笑,又觉不安,严肃而惶恐地看着她。沈红霞倒是微微一笑,独自掉转马头。 三人知道她笑恰是她不满或鄙夷的时候。她们看着她骑着红马跑远,发觉她骑马的姿势绝顶优美。她与红马都像一动未动,只是静止地在原地缩小,消失。 红马的疾奔使逆行的河在沈红霞感觉中增加了数倍流速。它这样跑,她什么也无法看清。两侧景致完全溶进风里,于是风有了颜色,有了形状。她紧收缰绳,可它仍不减速。沈红霞想,它毕竟是匹不随和的任性的骏马。这样想着,它却忽然慢下来。河滩。 细粉似的淤沙上,有几只乱纷纷的浅蹄印,眨眼间,河水便冲掉了它们。天已暗下来。她磕磕马腹,这下需要它加速,因为方向已确定。 可它像成心闹别扭一样干脆煞住蹄。她再怎样催促,它也不肯动一动了。它抖开耷在眼上的长鬃向远处望着,更像是嗅。河在前方拐了个慢弯,有片柞树林,树叶金红了。红马把头扭向那里,定住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载:第03章 过一会,柞树林里传来一声马嘶。不待任何指令,红马已把沈红霞载入林子。沈红霞一点没听出这声马嘶的异常。 红马却听出不妙。它能听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轻的红马这时尚不知晓母马的生育之痛。它毫无思想准备,一头扎进红色的柞树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观吓呆了。 沈红霞一看,糟了,一头母马在分娩。母马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腹下伸出两只微微弹动的湿漉漉的小马蹄。血水使一大片发白的草成了浅红色。 她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样降临到那个挂满奖状的家庭。母马善良疲惫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来帮助这位痛苦的母亲。 其他马僵立在柞树林间,母马叫一声,红色的树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红的树叶。那匹雄马不停撕扯着树枝树叶。它是小马的父亲:一匹粗壮高大的黑马,鼻梁上有一抹箭头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导致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沈红霞想,恐怕只有横下心来试一试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唔,这可不能瞎来。” 沈红霞惊得回过头,她看见深红浅红的柞树蠕动着,现出一个女孩极小巧俊俏的 轮廓。一件黑色军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后,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双直裸到肩部的银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说,“你来了正好,我生怕一个人忙不赢哩。” “你干过这个吗?”沈红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点头说:“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紧,生出来怕也是死胎了。”她将雨衣盖在母马身上。沈红霞洗净手从河边回来,见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马的两只后蹄。母马眼睛微微一闭,显出极度的信赖。 其实她独立操作还是第一次,况且不是顺产。但她沉着地指示沈红霞做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体察母马的反应:这样?这样?天已很黑,母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它那双眼睛。她感到盯着她的不是母马的一双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对的不是一匹马驹出世的大门,而是所有生灵的大门。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账的和杰出的男人。 小马驹娩出的半个身子黏嗒嗒的,滚烫滚烫。沈红霞手抚在母马身上,感到它蜕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却不知这剧痛中伴着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这个跪着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与快感究竟什么关系。 母马在痛与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一点脱离母体。渐渐地,她将这具精确无误的生命合盘托出。然后,沈红霞倒退一步,发出一声纯粹是处女式的傻头傻脑大惊小怪的欢呼。 这样,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闺中之路。 小马卧在母马身边,相互打量。谁都不会认识来自自己身体的东西。沈红霞拾来柴草,燃起一堆黄火。喜悦使她不得分心来注意这女子。不然火光或许会照彻她面目上的罪证,这是张被一座城市都认识过的俏脸。她们在火边抱膝而坐,几小时地看着马驹,看它凝固成形一点一点从母马腹边站立起来。 红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红色。它呆在那里始终未动。而那匹黑雄马却搅得整群马不安,当人去触碰母马时,黑雄马突然要吃人似地扑过去,但立刻在人一个威严的手势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树,完全失去了马特有的尊贵与稳重。红马鄙夷地看着它失体面的举动。 雄马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弄得又乱又紧张。红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声。它用这极有力量、极富感情的声音给母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马循叫声望去,顿时被这匹红骏马少见的神采与风度征服。之后,每当母马呻吟,红马必与它呼应互答。黑雄马在这个年轻同类面前由羞恼变得惭愧,由嫉妒变得自卑,灰溜溜地缩到远处,红色的树林从此安静下来。 整群马都静静等待、观望。 终于,红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红马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马!它在母亲的舌头下渐显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着与红马相似的深红皮毛。母马在用舌头给它施洗礼。母马边舔边辨认它;在舔的同时将自己的所有权附了上去。 人们想再次抱抱小马,母马却倏然站起,适才柔软的身体消失了。红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马的样子多么威风多么凶悍。它不惜恩将仇报,不惜以命相拼。与雌性的凶悍相比,刚才黑雄马的狂暴劲头显得多肤浅,多没来由。母马从人手里索回小马,继续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响。它热乎的舌头舔得小马身上腾起轻微的蒸汽。红马感到柔与刚、慈爱与凶残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对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敌的。 之后,小马颤颤抖抖地站立起来!它那样郑重地站立着,母马再来给它舔时,它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左右扭摆着头,一双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与母腹相比,这世界真大得恐怖。 红马见它如此憨态可掬,心里充满爱怜。它多希望这是它的孩子,尽管它还十分十分年轻,不见得有做父亲的能力。 红马做梦都想不到,它亲眼看着诞生的这匹小母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马正是为它而生,为匹配它而降临于世。 很久很久以后,小母马或许已不复存在,已长大变老而死,而这时我才送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绛杈。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牧马班起的,她们只会给马起什么“大青”、“麻点”、“白鼻”之类的名字。或者干脆按马臀部烙的数目字,叫它们“四十五号”、“零八号”。 为起“绛杈”这个名字我对着空白的格子纸死死想了两天。开始叫它“绛钗”,后来把钗换成杈,这样有草原风格。 我给它起一个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运。希望它与红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马的不长的寿数。但我已预感到我不会轻易赐福于谁。我笔下每出现一个生命都是悲剧的需要。这匹绛红小母马如此惹我心爱,正因如此,你来看我将怎样加害于它。 沈红霞独自去找那些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时不知柯丹已将其余所有马赶回。她寻马的日子里,那个叫小点儿自称兽医训练班毕业的姑娘已在牧马班立下足。沈红霞全然不知:她们洁净的生活已藏污纳垢;那些她厌恶的绿苗已长大,并以魔一般的速度结出第一枝花蕾。 来的第二天,小点儿就给那些葵花苗浇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这个新来的姑娘。前一阵子她跟兽医来骟马,她们就为她干那种活时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贵精神所震惊。柯丹对她说:“也不晓得啥东西,长得疯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张红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来看,快打苞了。” 柯丹说:“反正见不到它开花的!” “为啥呢?” “等沈红霞回来,帐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么,花会活下去的。”她依旧舀水浇灌。当天晚上就眼看它开了第一个花盘。柯丹号召大家都到花丛里解手,第三天花便开得拥挤不堪。柯丹看着灿烂的花嘿嘿笑着套马。 小点儿突然从花里面闪出:“去砍黑刺巴吗?” “你咋晓得?”柯丹奇怪地问。 “天天学完习唱了歌,就该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纳闷了:这小姑娘一共才来两三天,却把她们多日形成的生活规律摸透了。她觉得她的话很有推敲头:这苦活就该你一个干呀?柯丹定定地看着这个雅致小巧的女孩一点点从金黄色花丛里走出。她问:“班长,挨黑刺扎了手会化脓,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声,看她一点点走近来。从一开始,她就爱这样卖呆地看这个有着银灰肤色的俊女孩。这样一比,新来的这个姑娘倒比其余人知冷暖识好歹得多。那些丫头太心安理得了,头几回还说:班长教教我们砍刺巴吧。柯丹说:免了免了,不会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们别去砍吧。她们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点儿却坚持要试试砍刺巴这活,她说:“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体贴和温情,这比拳打脚踢更能征服她。她会在一丝丝温存中忘乎所以,头晕眼花。她们在河边下马,路上小点儿问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为什么不爱叫,还有驴,为什么见女子就追。其实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她知道班长喜欢别人向她讨教。别的知识她一无所有,但逢到有关草地牲畜之类的话题,她都会抓紧时机卖弄一番。其他姑娘一听她讲这些就说:“嘘,班长,我们晓得驴跟马生出来的不是羊子。”而这是她惟一可卖弄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大块头憨女人连卖弄风情的本钱也没有。柯丹滔滔不绝时,小点儿装着入神,其实一个字也没听,她只想把班长的脾性从头到尾顺着摸一遍。 “我从小就砍黑刺,现在刺巴长得什么鬼样?这点矮!它原来叫老鹰刺,我小时它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当围墙,能防狼防狐防刺猬呢……”小点儿“嗤”了一声,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问:“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小点儿一眼:“你比那些丫头犟。” 小点儿用手绢仔细包上那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真像负伤一样翘起它。柯丹已夺了她的砍刀。这下好了,她永远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处走,看着她背影小点儿明白,在她与她认识之前,这个蛮女子就喜欢上她了。这似乎预示着她们之间将发生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她们把刺巴驮回营地,几个姑娘跑来卸驮架,柯丹骂着:“都跟发瘟一样使虚劲!”大家吃惊地相互使眼色,班长今天牢骚是真格的。小点儿把早已存好的满满一盆水倒一半给柯丹,她想:我可没成心离开她们。她还想,若要这位班长彻底为自己撑开保护伞,光使她舒服还不行,还得使她不舒服。这就是掌握她的短处。每人都有致命的短处,小点儿认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诚、理解统统靠不住,说变卦就变卦。以小点儿的经验,像她这样有一身短处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处暴露前死逮住别人短处。但她很快发现柯丹并不具有真正的权威,这是她在看见指导员叔叔时突然悟到的。 叔叔头一次见她简直像见了鬼。 而对她美丽的形容,他不是惊,不是动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过什么。草地上的叔叔怕过什么呢? 直到他生命最后一息,他也无法解释对这个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没找到沈红霞。他又饿又累,栽进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就睡着了。 小点儿端半盆水进帐篷,擦把身,又就那点水洗起头来,刚来几天她已学会在肮脏中找清洁。所有姑娘都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湿头发正欲将水泼出帐篷,一个人突然从地铺上立起。她刚才居然没留神帐篷里埋伏了个人,而且是个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点儿手一抖,盆里水泼掉一半。真心说她一点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刚发育时她就被两个哥哥偷看过。现在你来看看她的样子吧,一手举在头顶束住头发,这使她抬脸显得很吃力很勉强,于是一双眼从斜下方投到对方面孔上。她这副样子娇媚得连佛爷也会动心,即使佛爷了解她的一切伎俩。 她微微启开嘴,欲说欲笑,却没说没笑扭身出了帐篷。她泼水泼得整片葵花都摇曳起来。 然后她轻快地向远处走,边走边梳着头发。 叔叔反思着,自己被什么招引着跟了她去。她却突然转身,把他盯住了。没有好结果的,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傍晚,小点儿远远看见叔叔与柯丹在争吵,吵得挺凶,但声音让大风刮跑了。她猜俩人吵架的内容准与她有关。 后来叔叔又见过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后了。 自从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马班;即使偶尔去,也恰赶上她不在。有回马吃了醉马草,倒了一大片,她们鸣枪呼唤他,他赶去时,她们说亏得咱们自己有兽医,给中毒的马都洗了胃。他结巴着问:那个那个兽医呢?她们说:她睡了,你别进帐篷。后来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鸣枪召他去。 叔叔这次遇到她是将入冬的时候,已下过两场雪。他与一个男牧工驾辆炮车去场部。远远地,还没看清就认出了她。她脸冻得发青,手却鲜红。她一旦认出他便懒洋洋伸出手。看样子她并不情愿搭他们的车,但双脚轻轻地蹦,显得又急躁又顽皮。 同车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马。叔叔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树条,往马臀上狠狠一扫。 炮车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身后。他见小伙子像脖子转筋一样始终看她。 当车从她面前一驰而过时,她却有了长长一串面影。那样长一串一模一样俊俏、一模一样嗔怒带笑的面影,令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恐惧。 一种充满许多暧昧期待的恐惧,扼住他硕大的雄性心脏。他把全身力气用来打马。他无敌于天下的历史结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边的小女子身上。她从一开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还是占有它,全得由她看着办了。 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非撵她走不可。他的态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愤懑。他列出一大堆撵她的理由:女子牧马班是军马场树的典型,随便收留个人,政审过吗?可搞了调查?他只感到当时自己嗷嗷乱叫,胡诌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撵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太晓得自己作为一个草地上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了。幸好场部要送一批基层干部去自治州学习十个月。他对场领导大发脾气,说他当不了女子牧马班的指导员,管不了她们,终于争到一个学习名额。十个月是一次时间上的远征,他相信那时她已不复存在:远走高飞、沦落天涯,或毫无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个月后他总能逃生,又能在这块草地上横行,全无忧虑。 他没想到十个月后她仍等在那里。原地不动,等着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他们吵,骂,结束后各吸上一支烟。他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谁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烟前曾那样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烟头,他却能抽到灰飞烟灭,不留一点儿蒂。他对空中“噗噗”地吐了带火星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平稳地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转头,一真一假两只眼透露出他极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后的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句话压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阴险的咒语。 柯丹永远不会理解叔叔这时的恶劣心绪。她不理解男人在厌弃某个东西时,其实正受这东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时恰恰又在被它中伤。一个草原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在古老的血盆大口边沿逃窜,他的种种挣扎、种种抢救实际上是多么悲惨。而小点儿是懂的。当她从柯丹嘴里套出实情后,就在心里一遍遍预演再见到叔叔时的姿态。她知道她输不了。一连几天的学习她都躲在张开的小红书后面想这件事,她盼着再次见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念什么,虽然对这本小红书她是熟透的。她亲眼看见父母从六层楼上恩恩爱爱地跳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大一会,直到有人去搬,他们才双双倒下流血。他们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两个屁股印。后来有人拍拍她肩说:跟党走吧孩子。她走进长长的队伍,惟一的家当就是小红书。 队伍中每个人都卖力地踏着步子,但队伍却移得极慢,慢得使气氛凝重起来,使人产生哀悼谁的错觉。长长的队伍被一架卷扬机的传送带慢慢运送。所有的脚还在卖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实际上并不需踏脚,因为每双脚都像站在自动的传送带上。杜蔚蔚跟着无头无尾的队伍静静走进一个门,从这个门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门,队伍走出一扇门时实际上是已进入了另一扇门。 队伍中每个成员在不停地踏步中脱下衣服,再穿上衣服。两个穿军衣全副武装的医生和蔼可亲,一个把听诊器在每个人胸口按一下,另一个专门加盖验收图章。听诊器按上的同时,军医笑眯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病?”杜蔚蔚想问,自打她父母跳到楼下坐着,她就乱做起梦来,这算不算病?但来不及问,因为队伍不自禁地在移动。 在另一扇门里,每人领到枯槁的绿色衣裤。装衣裤的大草席口袋上印着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问问“堪用”是什么意思,无奈的是队伍停不下来。 又进了一扇门,杜蔚蔚已搞不清这算进还算出。里面空荡荡只有一个喇叭在宣布各项守则。守则很多很多,但每个人只能领受到一两项,因为队伍是在无休止地移动中。 出了最后的门就是旷野,烈日和飓风兜头扑面。队伍在旷野上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地移动。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绿色棉衣棉裤。远远地,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哭他们。 杜蔚蔚就那样来到了这块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着了?”柯丹问。 “没有没有。”老杜挪开面前的红宝书,让大家看看她的脸多么清醒。然后大家又叽里哈噜地读下去。人们总想弄明白:这个杜蔚蔚睡着与没睡着究竟区别在哪里。有天夜里她忽然叫:“下雪喽!有人在外头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见地上有两指厚的雪,一长串奇大的足迹整整齐齐绕帐篷一圈。 天暗下来时,毛娅尖声尖气起头唱歌,表示这一天庄严地结束。小点儿见每个人都仰着脸唱得十分认真,心里竟有些奇怪的感动。她迟疑一会,便有点难为情地和进去唱了。刹时间这顶帐篷变得极大,发出回声,并灯火通明。头一个发现沈红霞归来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来。在这之前,它只会哼唧。连帐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没像正常的狗那样,在敌人未靠拢就吠,结果被皮袜子套了嘴。从此人们不对它抱任何希望,都说它又废物又碍眼,只会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个日趋见大的粉红色肚子。现在它却朝一片宁静虚无的夜色有声有色地吠起来。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梦里说。 被命名为“姆姆”的老狗终于看见一骑红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它不再叫,拖着笨重的身体迎上去。 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已在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为寻找她几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谁都不敢提起沈红霞这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惊慌,惊慌之后便是默哀般的沉闷。老杜临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红霞会不会……”所有人立刻慌张而愤怒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一巴掌。表示什么也没说,说了也不算数。而沈红霞却觉得时间仅过了一瞬;她离开集体仅是一瞬。她认为大家见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见死人复活那样怪叫,更不必用对待远客的那种既热忱又客套的喧闹簇拥她。她不知她们怎么会在分别的一瞬之后变得如此爱大惊小怪。她们问她七天七夜她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奇迹一般活下来。她认为准是她们搞错了时间。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为她看见了那些苗已长得齐人高,并开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花朵。花丛里闪出一个她眼生的女孩,指着远处说:“你看七天前咱们接下的那红驹子,跑得溜溜的!”她这才想起她是那个偶然碰上的女兽医。她看看红马驹再看看花。 人们把一瞬硬说成七天七夜,她不知这是怎么了。实际上她由于某种精神因素,在时间与空间概念上已经与正常人发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这个新来的姑娘时,突然注意到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人们在烦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红霞,没有她,柯丹觉得没主见,沈红霞在,毛娅准不敢闹着到场部新成立的宣传队去考李铁梅。她对小点儿说:“叔叔不同意留你,莫来头即不要紧。等沈红霞回来再说。”草穗穗已结了籽。草籽籽里一点微量的油性只有马嚼得出来。马细细地嚼。马群滞住不移。 小点儿头一次跟柯丹出牧。马群不动,她们便想出了个极妙的法子洗起热水澡来。她问柯丹:“早晓得你跟指导员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话: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 柯丹说:“他人不恶,就是性子恶。怕他球!平时他不是闷声闷气,就是恶声恶气。”她们在高处挖了个长形坑,类似内地的浴盆。坑里垫上雨衣,黑胶皮一面朝上,然后到半尺深的沟里舀水。水用只大铁桶拎来倒进坑里,因垫了胶皮雨衣便漏不掉。两小时后,坑里的水就热起来。草地八月的太阳毒极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阳的热能,女子牧马班的姑娘在无风的晴天,常用这法子洗澡。 于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的女性身体亮给了草原。小点儿问:“来人咋办?” “来人先把脸捂上,其它地方反正哪个女人都长得一样。”柯丹说。 她粗糙的、带毛刺般的手掌在小点儿奶脂样的皮肤上滑过。从背后看,这姑娘完全是个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却已是个圆熟的小妇人,胸脯饱满得连哺过乳的柯丹也为之惊叹。 柯丹刹那间意识到她如此完美的发育不会毫无缘故。她陡然问起她有没有男女方面的经历。小点儿尖叫一声:“我才十六啊!”班长笑起来,在她臀部轻轻拧了一把。这个狎昵的动作使小点儿明白,她与班长的关系已升了级,双方开始往隐秘的领域探首探足。交换秘密是人与人沟通的捷径,这点小点儿懂。当柯丹摆出一副要长谈深谈的架势,阳光一下变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将小点儿抱出水坑,神色严峻地朝远处天空望。 俩人湿着身子就套衣服,顾不得眉毛头发里叮了无数草地蚊蚋。变天前这些小东西特别活跃歹毒。紫红发黑的云一嘟噜一嘟噜涌上来,又往下垂着。 看过各种标本的小点儿觉得,这云活像葡萄胎。 来换班的老杜和毛娅看着五光十色的天兴奋极了。毛娅嚷道:“啊呀,这个天好像春熙路成都最繁华的一条街。!”她们帮柯丹及小点儿拢马群,将马的走势掉向上坡。这样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着上坡的马群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祸心的云块。 天完全黑掉了,马群和人在黑色云瘴里忍气吞声地等待。只见一颗鬼蓝鬼蓝的光球,圆溜溜在马脊背上嗖嗖地滚。眼看它迎着人滚来,根本不知往哪里躲闪。老杜闷声闷气“嗷”了一下:那火球钻进她的雨衣,又从领口出来,之后,在不远处“啪”地一声炸响。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过来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发出一股胶皮烧融的臭味。蓝色光球消失后,大雨落下了。老杜睁开眼,对自己没死感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带死色却嘎嘎地笑起来。笑得其他三个人毛骨悚然。 沈红霞所不解的正在于此。她离去的一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又添了几匹马驹;老杜险些让雷打死;还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们开了。它们会在一夜里理直气壮地长高并开出那么拥挤的花来吗?新来的女孩,她叫小点儿,站在花前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后来大家一讲起你就流泪。”她看看她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突然感到这张俏丽的脸很眼熟。 沈红霞与集体失去联系的第五天,柯丹带上小点儿去场部汇报这事。场部新盖了办公室,走廊长长的。柯丹熟门熟路去找保卫科了。小点儿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看见一个军人的身影朝她走来。走廊昏暗,那高个军人模糊地擦她肩膀走过去。她不由自主掉转身,听那马靴有板有眼地响,直响到太阳下。她不知怎么就跟了出去,见那军人在解马。他风度翩翩军帽压得挺低,属于那种极会用军服修饰自己的男人。他一下看见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后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视她那么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马时长长的腿显得那样年轻。她无从知道这个一闪而逝的军人是谁。然后她去了那里。 那个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争执,然后他抱她吻她。每回他们都要争执与和解,这是必然的,悬殊的一切使他们只有这一种方式来维持情感猛然之间,她想起那个年轻军人。她无望地闭上眼。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理头发时说:“我不得再来了。”她对自己这种银灰的脸色感到费解和害怕。 几年前,这样一个少女的形象就出现了。她的模样在那时就定了形。一些怵目惊心的征候已在这副容颜上生根。与那些身心纯洁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宁可爱她不干不净的美。 我翻开我早年的人物笔记,上面有如上记述。 我的意思不是说她过早地显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气息咄咄逼人。我说的是阅历。阅历先于岁月在她容貌内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皱纹。一个与人合伙欠下条人命的少女总有些不凡之处。经过逃亡,叛卖,流浪,她刚在街头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其实满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浅花小褂,紧绷绷的足以使她原形毕露。下面是条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宽大裤腿的长裤。这身胡乱搭配的衣着显得别出心裁。齐腰长发沉甸甸垂在脑后,这使她看去像个热带丛林的女郎。她在处处刷满红油漆挂着红布标的街道上走,整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个与她相同装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过来被她盯了。她就这样恬不知耻,谁盯她她便盯谁。她盯着那个已不能称作小伙子的男人走来。他脸黑瘦但清秀。她就这样走入他的视野;走进他索然无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个长途汽车站,满地是残废的乞丐。 不知谁先开口,反正她和他已谈起来。男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你管呢。又问她家住哪儿,她仍说:你管呢。男人眼看没什么道理再与她纠葛下去,少女却忽然问他:你身上带的有粮票没有?男人心里已出现预感:快离开她,她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领她下了馆子。在黑窟窿似的饭馆里,问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着两只不同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你没有三十岁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于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维的猜测还大、还老。一个小老头子。落满苍蝇的桌上摆满黑乎乎的碟子。少女吃得尽量矜持,尽量不紧不慢,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快没了。走出饭馆时,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绷得迷人。街灯照着她骤然圆润的脸蛋,他从来没见过哪种补品比这顿肮脏的饭更滋补人。而就在同时,他看出她眼里那种无归宿的迷乱。这是只野雀,谁逮着谁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爱上了这个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么不明不白 地出现,不管她来自怎样暧昧不清的背景。这就注定他要被她榨干。 他早就知道她有时睡汽车站、火车站。他甚至还远坐在那里,整夜守护过她,把她千姿百态的睡相都欣赏个遍。直到这时他还没碰过她,就是说,他心地单纯绝不需她拿出惟一的本钱从他这里换饭吃。有天少女逗他说:“人家别以为我俩谈恋爱哟。”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对男人是在这一刹那爱了起来。但她的爱毫无纯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个可靠的去处。她远不如他来得痴,一无所图。无所图要个男人干什么。她甚至根据他花钱的魄力暗算过他的工资。她指望他养活,指望借他的手斩断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会对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变卦也来不及的时候。在这时,她还得像处女一样羞答答,尽力藏起情场老手的锋芒。 男人感到她的抵触。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从未被人染指。幸亏那些难以察觉的细小征候显露她的老练,眉宇间耽于享乐的信号不断警告了他。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不仅贫贱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就是你越发觉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历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难,使她与同龄的纯洁少女相比,反显出了奇异的价值。透过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无味。 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类浅显的情感课本。对于这个少女,他仿佛偶得一本内容晦涩的书,越是难懂,越是读着吃力,便越能引他入胜。他爱她,将她的伤痕她的糟粕一同拿来,加以保护。他却不忍占有她,因为他认为少女乱七八糟的履历不能再加进自己的罪恶了…… 有天男人对少女说:你不能再荡来荡去了。我给你找到一处房子,先住了,再正经谋条生路。少女马上答应,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细,还有什么好窘的。男人写下地址给她。 她按约定时间,揣了地址去了。她发现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如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对。小巷盘根错节,犹如迷宫,而她没有拐错一个弯,对此她奇怪极了。她鬼使神差仿佛被某种神秘因素暗中操纵,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一看,正是要找的那个号码。 少女惊疑地半天不敢动一动。尤其那老朽的木门发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识顿然复苏。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陈旧得接近颓塌。它老得早变了形,但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男人礼貌周到,介绍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后代们都已搬迁。现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将满屋子潮虫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将就能住的。少女一双眼枉然大睁,却像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绕过早已夷平的花坛旧基,又绕过多年前就没了影的女儿墙,径自进了客堂。 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备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了。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载:第04章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楼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两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捆束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磋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手握住了,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他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清白,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绑,再拿袋炒面给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来,我死都不当逃兵。她说:要断粮了,他们商议明天迟不过后天就枪毙你啊!不行,他说,你要再解我绳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说:“我们队伍里的人偷偷议论,这女兵跟奸细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奸细——谁个证明她不是?!” 沈红霞呆了,问:“红军里头还有这种事?红军还枪毙自己人吗?!” 芳姐子严厉地说:“红军从来不枪毙自己人!被枪毙的都是内奸、ab团。” 那个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没人听她唱了。那天夜里,她不顾他反抗,用刺刀割开他的绳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为他准备的小半袋炒面说:你要我脱离革命?她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个好人。她给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却用尽力气,抬手、挥臂,把她连日来用一口口炒面喂出的力气全使在这一记耳光上。这下宿营地的人都醒了。 “怎么了?”沈红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该。鼓动人家开小差,还偷粮,罪还小吗?” 收容队看了断了的绳索和小半袋炒面,再看看她他。他站着,她跪着。队伍再开拔的时候,俩人都捆上了。 “队伍里的同志都骂她不要脸。那个男的倒心里干净,能逃都没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细是这女的卜……” “后来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吃炒面的份。收容队在分最后半袋炒面时,不约而同地看看他俩。尽管他俩什么也捞不上吃,人们瞅着多余的两张嘴仍是心烦。他们无声地商量一会,一把手枪扔在他和她中间。只有一颗子弹。你俩到底谁是奸细?谁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枪干掉那一个。你俩不能拖累我们了,快点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枪。她惊骇之余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认错了人。她由他押着走到几十步开外。忽然地,他把枪轻轻塞到她手里。那样轻柔,简直是在递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说,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着手枪,浑身颤抖。你还没亲手杀过人吧?他笑着问,目光里充满爱怜。我转过身,不看你,你胆子就壮些。她把冰冷的枪攥得滚烫。他将怀表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欢这小东西,给你吧,反正我再也没用了。他背过身,太阳照在他两个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开枪了吗,芳姐子?”沈红霞急问。 “这女子头回使盒子枪哩……” 他说,快打吧,打了你好出发。等我死了叫同志们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挡点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说。我也晓得你是个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来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泪哗哗流。他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开枪?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双手把枪: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给老子开枪!……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呐!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满,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枪没响。女兵扔下枪扭头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厉声大喝。其他人一齐赶来,喝她。她顺着下坡飞快地跑。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持枪的他。现在没人再把他当奸细了,但还需要最后一点证明。女兵边跑边回头,见他慢慢举枪。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倒下了。那颗子弹钻进她身体,斜插进她的心脏。他先于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边,她正一口一口地咽着气。他说:你为啥不听我话,非要叛离革命?她轻轻地说:我错了。收容队的人刨了个浅坑,他亲手抱起她,放进坑里。她并没有死,只不过再不能呼吸,再不会动弹,再不讲话唱歌。于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把土层层泼到她身上。最后她整个被掩埋严实了,只有一缕头发露在外面。没有人朝她脱帽。“队伍就开拔啦。”芳姐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上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缕。”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身边跳开,“那个被枪毙的女兵就是你!”,她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头发的原因。 “这样子瞅我干吗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爽了。从挨了那一枪,我晓得革命不容哪个二心。”她又感到一阵难捱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样,我要找到队伍。让组织相信,让他相信,我芳姐子坚决革命到底。我一时的意志不坚定,让那一枪打掉了。”她终于发现不远有摊锈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红霞见她伏下的身影湿嗒嗒的全是血。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饱肚子,再来讲我个人的公平吧。然后她又滋滋有味接着喝。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血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血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阳照耀着她:一个又小又瘦但饱含无尽鲜血的从前年代的身影远去。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阴沉沉扒衣服,让大家看她满身狼伤。她说她绝不带着一身伤承认自有人都看着她,猜她这句话实质上是说什么。她温和地笑笑,把那张纸当众念了,又让每个人签名,然后烧掉。现在每个人都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用沈红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于水中的灰烬。小点儿被这套仪式弄得目瞪口呆,轮到她,她也学着众人的肃穆劲儿,喝了满满一口。只有到柯丹那里,她骂了句:“去你妈的!”但大家都一声不吭站在沈红霞的方向瞪着她。她受不了这份孤立,只有接过碗。之后,大本营就搬迁了。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欢,满地都是带血的脚印。那帮人里有个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乱得不成话的社会有了点秩序,有了“军管会”和“公检法”。一些人改邪归正了,一些人恶贯满盈了。于是各种逮捕、审判、行刑开始了。你被一个男子携带着逃奔,你也许爱过他,你和他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长环境使你们一向合得来。那时你或许真正是十六岁。他的腿在逃奔时受了伤,不知挨了谁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着他最后的蹂躏,在一片金黄色的葵花地里。后来你逃生了,他被你叛卖了。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黄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身上的血污。在她看来,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对她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有人撬了辆汽车在等我们。你去叫他把车开来接我救我。她离开了他,并没有把车开来救他,她对驾车的人绝口不提他,把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惟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身份证明,凭你的美色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浆糊往被害者身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她问:“那么,她会在什么时候认出我来?” 我说:“这要看我的情节发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人啊。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警觉得像狗。” 她默想一会,一个急转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乱了我整个构思。再说你已无处可逃,你不是为逃避那种混乱的感情关系才从你姑家出走的吗?女子牧马班是你的最后一站,别想逃了。” 小点儿就这样跟着马群,跟着牧马班往更荒凉的草场迁去。草深起来,人躺下可以整个淹没你。 小点儿远远看着马群离开大本营。马群总得不停地游动。沈红霞的红马无论走多远都触目。沈红霞如今骑马已不比柯丹逊色:在马跑起来之后才上马。牧马班在打草季节必须分成四组,这样能多留下人来打草。沈红霞很少从放牧点回大本营,从那次夜牧丢了马群,她对任何一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这组跟那组。大家惊奇地发现,她几乎是个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这样沈红霞与小点儿根本没有照面的机会。这就给了小点儿相当长一段潜伏期。 深秋时,霜开始白了。留守大本营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学学习,唱唱歌,整整环境,修修马鞍。她们开始打草。其他牧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日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插入春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和谐可言,酷日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压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马。再听听近旁的鸟叫。再听听远方的风声。 这就是这里。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满复杂纷乱的纹理。她们谁也没注意这种迅猛的变化正使她们过早地有了副饱经风霜的形容。她们整齐地排成一列,整齐地挥动长柄镰刀,从后面看,一排臀部摆动得很有机械感。 小点儿躲在一块避风避日的地方,眼看劲风与暴日在剥蚀这群少女的脸。她可以利用每匹马当她的庇荫,只要她握着些医疗器具,就能在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们将粗糙的脸挤进同一面镜子,看看她们优良的皮质怎样被东一块西一块地剥蚀殆尽。于是她们对着镜子嘎嘎地笑,对损失掉的少女的本来面目一笑了之。这时,小点儿必定缩在暗处,从她们豪迈的笑里听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老杜看了旁边人一眼。刹那间,她觉得她们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样辛辛苦苦地撕着草吃。她说:“哪个头发有股焦糊味。” 张红等人说:“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层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齐!” “班长!是出操啊?” “你懂锤子,都拿着刀家伙,你左我右不砍伤哪个吗?都给老子站齐——下、定、决心!” 过一会,又有人问:“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够啊。” “蜕你三层皮再说!” “老杜!”柯丹叫道,顺手将黏在背上的衬衣“哧啦”一声撕开,大家立刻觉得一股浓酸味随一股青烟打她身上冒出。“老杜,你先人的,你刚才说了哪句球话?!” “请同志们讲话少带脏字。”有人冷静提议道。 “滚你妈卖×!又没男的。反正老杜刚才讲了句牢骚话,哪个记得?张红?” 张红秀气地说:“老子记不得。” 趁着柯丹与老杜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点儿在远处几匹马那儿轻悠悠转,她奇迹般保存下来的细皮嫩肉显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连雨帽也拉得很严实,头顶似乎有了个小小的屋檐,这使她有了张嫩脸之外又有了副潇洒的游手好闲的模样。她们突然感到她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里看见有颗汗珠凝在鼻尖,十几天来,它越来越大,大得像只随时炸裂的气泡一样令她担忧。这就是柯丹与她争吵时,她两眼往一块对的缘故。她听柯丹说:你少装有病翻白眼。她实际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货真价实的一颗汗珠总有一天会落进泥土里。终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有人把它挖出来。这是颗罕见的琥珀。后人们鉴赏道,它白色透明,里面包含一片草叶。这颗珍宝带咸味,发出幽远的酸臭。后人们鉴定之后惊喜地大喊大叫:这块草地从前并不荒凉,曾有过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这里热闹过! 打草的某天中她们发现一块长方形水泥板。抠净字迹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还有些小字介绍了他的事迹。一个并不十分伟大的牺牲者。他的伟大仅在于他的牺牲。 然后又弄出些烂糟糟的木板。 “这是个坟啊!”有人说。 “废话。”柯丹说。 “上面写的‘青年垦荒团’是什么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转筋!” “那垦荒团是什么人?咋回事,你晓得吗?班长。” 柯丹当然晓得。没有垦荒团她哪来的丈夫。虽然那个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过在她心里连这样一块简陋的水泥碑都没为他立。“垦荒团把这片大草坝子都垦了。”柯丹说,“场部后面堆了一大堆机器,你们上小卖部没看见过啊?当时他们是机械化垦荒的!”她那个小男人就因为驾驶庞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误认为男子汉。 后来她们再去场部,果真从小卖部又窄又高的窗子里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状的东西。那是一堆机器的尸骨。生着血色的锈,似乎每见它一回它都在增高变大,触目惊心。壮观。没人能想出法子处理它们。或许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们重新变为矿产。一台台崭新的机器会变成废铁,废铁再变成一座富矿。正如理想会变成误会,失败会变成颂歌,只是需要时间。人们漠然但不气馁地等待着,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见它。 有人提议把这块水泥碑抬回帐篷,这样吃起饭来,学起习来,就有个挺像样的桌子了,而且随时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许多天后,帐篷再次迁徙时,沈红霞看见了它,看见它上面洒了菜汤和肉骨头,她默默地将它弄干净了。于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赞成她们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树在草丛里。而这时她们正将它轰轰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们开进草地之前,这里也并不荒凉,早有一批人在此热闹过。有人说老杜你个懒驴,不用力抬,重量全压到别人身上。有人说老杜个瘟鸡夜里可够闹人的。老杜忽然松开抬墓碑的绳子。 “你们在讲我坏话。”她没有前额也没有下巴却很长的脸变得悲愤了。 “谁讲你坏话啦?”大家也松开绳子。 “你们讲我夜里怎样给你们作弄得好笑人。你们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这老杜怪叫一声,除了柯丹没醒其余人险些被她吓死。柯丹问:“她怪叫什么?” “她叫:班长要结婚喽!” 柯丹猛将脸转向老杜:“你要死?!” “她们!”老杜指点着,“她、她、她有意套我梦话!” 柯丹又转向那几个姑娘:“你们套她什么话?” 有个姑娘说:“我们问她,班长跟哪个结婚?她在梦里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个姑娘说:“她说班长跟指导员结婚!” 柯丹大大的黑脸蛋一下胀紫。闷了好大一会,她仰脸骂道:“哪个骚牲口想结婚!” 老杜说:“班长,你骂我噢!” “我不晓得你是牲口。”柯丹说。 老杜忽然往后退几步:“你才像个母牲口!”虽然她退了几步,柯丹还是上去扑倒了她。人们从背影看,柯丹宽阔的臀部马力十足。俩人在打净草的地上翻滚。其他人称快般发出惨叫:别打了,别打了。尘土飞扬中,这叫声成了双方的拉拉队。这时,人们突然听见几声脆嫩的笑。格格格。一个格斗场面保持原状静止了,大家抬起头,直眼看那个裹在黑斗篷里的娇小女子笑着走来。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么好,这笑留待以后慢慢去看透吧。 小点儿坐在那儿想,这下可有看头了。她掐朵野花别在辫梢上,一会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打得多么尽情。没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会生出男性的力量与男性的粗野。这是一种不可缺少的自我补充。没有男性,女性必定要为自己虚设一个对立面。又等一会,小点儿看看差不多了,双方都打过了瘾,才站起身,运口气,格格笑着远远朝格斗场走去。 这时张红扳住柯丹的一只手,李红赵红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黄毛。大家似乎在帮柯丹将这撮头发连根拔起。时局够严重的呀,小点儿笑着想。 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于是就有了刹那间的休止。 小点儿笑得直仰腰肢,说:“班长哎,你摔跤技术硬是不赖!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样,谁饶谁就没意思了!”她又笑一会说,“大家都看着,你俩不许偷赖!好好打,让我们看着也带劲!” 人们激烈但不再惶恐。原来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原来事物的性质可以根据你的理解而转换。斗殴可以转化为亲密无间的耍闹,就看你怎样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义。弄真成假同样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换了概念,无论双方打得怎样你死我活,站起来,拍拍土,理理头发衣服,马上就不难堪了。两个对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与泥混搅的脸上绽出笑容。起初难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变成了真笑,舒畅的笑。因为这场格斗虽然中途被迫更换了性质,但它的形式毕竟得到有效的利用。双方利用这形式都撒了气,泄尽私愤,痛痛快快报复了对方。小点儿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她们跟前来。 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们忽然感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很讨人喜欢。 在吃过小点儿做的一顿晚饭后,再也没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闲。千篇一律的食物来源,经她手就弄出层出不穷的花样。实际她的手是浑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它们灵巧且狠毒。它能顺当地进入牲畜的腹腔,畅通无阻地取得那里面的情报:病变否,怀胎否,发情否。于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说。母马发情前期的临床表现为卵巢双侧变硬。他背书一样给她指教,但她感到兽医不是在教授科学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学只不过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总是把时间掐得极准,向她扑去而从不扑空。他用科学掌握着感情,欲念在科学的解释中变得毫无邪恶,合情合理。 小点儿在落日后的小坡上采了满满一盆野菜。有人渐渐近来。她认识这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马稳健地迎着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将时间掐得极准。 小点儿后悔莫及,她绝不该站起来,她该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藏到什么保险的地方去。 但不论她藏到哪里,他都会找到她。他可以在这世界上翻箱倒柜,不惜捣毁一切。他没有指望得到她,虽然他已无视天伦。他死活也要爱她,尽管把这种混乱不堪的感情叫太勉强,有点恬不知耻。她摆脱他,逃到这里来了,能这么便宜吗?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现在看看吧,骑在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没有盛着思维和理智的脑壳,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马慢了。他和她之间隔着平坦坦一块草地,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草地一览无遗,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样来的。他忽然之间有了一个侄女。我们没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说,侄女就做我们的孩子不好吗?她紧张地直视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学兽医。兽医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到有些难以启口。绝不会那样简单。他像长辈那样和蔼而严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进行得太快:就这样收留了她。就这样有了貌似阖家团圆的喜悦。兽医却看出侄女远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后他领她站到无菌也无空气的屋里。 她说她不怕血。他说:那就好。她孜孜不倦盯着红艳艳的腔膛,见一把轻巧的刀在里面拨这拨那。一堆乌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与死、情与欲的因果关系暗示给她。就在那间无菌密封的屋里。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脏器无一不按科学的安排;它们控制着生物的行为,它们科学地循着自己的逻辑。正是它们要对一切无耻和丑态负责。 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马。是她求救般唤起来:姑父,姑父。他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她一开始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姑父时他就装聋作哑。他从一开始就想在这铁证如山的人伦关系中充当一个含混的角色。 现在她却喊起来。他只得隔着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开阔地,足够容纳他们那耸人听闻的往事;他和她谁有这个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岁月都伸满了它的根须。 沈红霞开始并不知这是什么。 两脚跺上去有种失重感,甚至还有点异样的舒适,这就对了。这就是踏上了沼泽。 她脚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却凸上来。整块地皮随着她脚的起落而起伏。她对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惧。就像多年前她从挂满奖状的家走出,一个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进一个阴森的院子,走上长长的红地毯。女人突然回过头时,满脸都是极大的泪珠。她这才发现女人是个多美的女人,浑身缟素,脸如石膏塑成。“这应该是你的家。”女人说着又改口:“不,你完全应该把它当你的家。”她恐惧起来,生怕永远也走不出红地毯回到挂满奖状的家去。然后女人拿出了证据,以秘密的神色说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张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相亲相爱地贴靠着,再细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脸女人。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阴谋。女人说:“我应该是你母亲。”但立刻又说:“我实际上就是你的母亲。”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亲完了。那个正派的普通军人的父亲形象在她心里是完了。女人领她走进许许多多屋,红地毯像血脉一样把它们联系着。女人一个劲重复:“这就是你的家,现在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后女人准时准点地领她去踏那红地毯,奇怪的是,许许多多的屋里总是没有一个人。但她确信这里面有人,因为女人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在转达另一个人的意思。她感觉到那个人肯定在哪里呆着,通过女人向她发出各种指令:让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裳;让她争取拿更多的奖状;让她好好听老红军作报告;让她每天读报纸;让她跟学校下乡劳动时多干苦活。渐渐地,父亲对她的一切都不再发言。问他,他会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这样那样了吗?她隐隐感到身为普通军人的父亲也在服从那个未可知的人、那个巨大而无形的人。那个人肯定存在着,或许就在红地毯延伸的尽头。女人总是在准定的方位转过身,挡住她,使她永远别想弄清红地毯伸向何处,她相信在这幢房子里,有一隅是她从未涉足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像耳语却又能在各个角落都听得见。女人显然在重复它,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要牢记这些话,每句话。”又有一次她对她说:“你应该算一个将军的女儿,”但马上改口说:“不,你做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更好。”她走出红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对自己的人生越来越严肃起来。她知道一个人在培养她造就她,为她设计了严峻而辉煌的人生。当沈红霞猛悟到这便是人们阴沉沉谈及的沼泽时,一双脚已被它无赖般咬住。 她望望四周阴险的景致,对自己及那两匹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红马爱莫能助地看着主人。年轻的红马从老辈那里得到经验:只要沿着圆叶叶的豌豆草走,绝不会走进沼泽。而那匹叫绛杈的小母马却不懂这些,它只顾淘气,趁母马不备偷偷离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里还绿着。绛杈认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摊摊绿得奇怪的脏东西。母马追着绛杈跑来,却已来不及了。绛杈从母马那儿知道,这充满诱惑的绿色是沼泽特有的浮垢。母马踏入沼泽,用胸用嘴拱着绛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绛杈在四蹄乱动的一瞬已将自己仅两个月的小命交给了沼泽。 沈红霞赶到时,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呆立在没膝的水草里,怎样唤也唤不动它们。你不像她这样性急,可以从容打量这块地方的鬼样子。你觉得它异常,远看色彩斑斓,简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图案。一洼洼浅水黑得发蓝,上面浮着大块猩红色锈斑,水洼四周长着黑丝绒般的已死亡的藻类,碧绿的苔贼绿贼鲜。你感到这境地又美又妖气。沈红霞也有与你相同的观感,只不过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后。当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把两匹失群的马尽快撵回。而红马却不肯动,任她猛敲它两肋,甚至头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绝不前进。它甚至发了火,几次要把她掀下马背。她跳下马,毅然走进古老草地的圈套。这时她才想起红马刚才那样不可思议的叫。 这里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瘪许久,在她脚下发出饥肠辘辘的声响。它就要显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来卜……”沈红霞对红马呼唤。她从不指望牲口能听懂人话,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为它那种神秘的悟性。 红马一动不动。沈红霞急了,抠起一团稀泥向它砸去。它没躲闪。泥打在它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气味,那是误入此地的祖祖辈辈的人与畜被吞噬,化作营养又被排泄的气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样捶胸顿足。 望着红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红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团稀泥,这是它能带回去的惟一信息。 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而叔叔每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早晚是起祸。”他执意说它不是匹真正的红马。“它哪是红颜色呢?你们看过的哪匹红马是这种颜色呢?”当这匹红骏马跑得身影全无时,叔叔又会说出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马。”人们不懂他的话。他是不用她们来懂的。红马远远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见大地与苍天间被画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红色裂痕。叔叔坚定地保留对它的认识:这不是一匹真正的马,这匹马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人们总有一天要从幻觉中醒来,发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匹红骏马。 这匹红骏马是古老骑手留在人间的一个美梦。人们早晚会明白这点。 叔叔从女子牧马班每个姑娘胯下都能发现红马,谁骑它它就随谁心。他说这不是好兆头。你看柯丹的马,只认主人,谁都休想接近它。他问沈红霞:“想保住这匹马不想?”沈红霞不语,盯着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脸洗脚水的事。沈红霞说她认为用那种方式笼络一匹骏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还说:好马应该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它正以这种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长长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后。 两个牧马班姑娘见它这样跑来,嘟囔道:“天老爷,这马总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点儿对两个轮派值厨的姑娘说:“我来试一次。”大家见她轻快地在帐篷里走,不见忙碌,也无声响,谁都没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脸,满头草屑躺在地铺上。有人问:晚饭吃啥子?有人答:这地方祖宗八辈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点儿仍是轻盈地走进走出,脱下黑雨衣,袅娜得谁都不敢朝她看。有人来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头菜还有没得了?她不答,任她们搜。终于搜到一块,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独吃,你以为你不吃羊肉就应该偷吃自己的东西?她不辩解,任她们批斗。她只是一心一意望着布满烟尘的帐篷顶。到现在想起父母跳楼的姿势,她还感到意外,他们从手拉手变成背靠背,坐着,沉思默想着,直到人来宣布:他们已经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布他们死了,他们就真死了。围观的人一声不响地站着,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会没有钱。她当了知青,就意味着要买成打的肥皂、牙膏、卫生纸,还有蚊帐和手电。她问了许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钱,比方从父母充了公的存款里。最终她是两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钱只够买一大堆大头菜。邻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个男邻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时怜爱地在她身上摸一把,发现她什么都没长就不再摸了。从他摸了后,她什么都开始长了。到了这里,每当七个女孩一块脱了衣服擦澡,她惊异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几乎一模一样了呢!有回她们在河里洗衣裳,那还是夏天,一律都把裤腿挽到大腿根,谁喊了声:看那头驴。这时光着粗粗细细腿杆的姑娘全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一头驴正朝她们看。然后她们端了衣服往回走,驴一路低声下气地跟着,直跟到帐篷前,费许多周折才把它轰走。类似的情况又发生过几次,从场部开会回来,远远就看见驴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说:哪天它再跟,咱们就干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们集体蹲着,忽听草响得异常,手电一照,见一张长长的驴脸很近地伸过来。后来帐篷迁到这里,总算再没见它。但老杜估计它不会忘掉她们,因为她没忘掉它。 它给她的恐怖超过两年前随长长的队伍走上茫茫荒野。并不是荒野和队伍让她恐怖,而是那种出奇的寂静,以及暗含在寂静中的哀嚎。她总觉得正是由无数人竭力哀嚎造成了这份寂静。正是由壮烈的歌造成了这份寂静。正如此处,正是由风声、狼声、牲口奔腾声造成了这份寂静。老杜慢慢从铺上爬起,到门外的桶里舀水。暮色四合,她们帐篷飘着的粉红色炊烟在夕阳余晖里斜着。 有什么东西弄得草响,她一盆水泼去,只见那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驴脸。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从未料到一张驴的脸会这样大。帐篷里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饭。吃、晚、饭。她们今天这样说,仿佛晚饭成了另外的东酉。 所有人围着绿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赞美着什么,嘴巴叽作响。整个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静。寂静得她能听见驴地走近又走远。 小点儿给她们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意料。几乎在吃饭时就一致通过: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业都免掉,只需留在家照应偶尔生病的马和操办伙食。大家咂着嘴说:伙食这东西直接关系着革命干劲,沈红霞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小点儿想,其实这并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谈论没蔬菜吃的严重性,比如烂嘴巴、烂眼角、解大手艰难等等。柯丹说:草棵棵里有的是野菜,她小时就挖来吃。野菜?她们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话,我们好歹是城里人。城里人在吃上还得摆摆架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不去吃它。就从那次,小点儿灵机一动。 她把野芹菜用开水烫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绿油油一满盆很快就吃光了。这时饼端上来。饼是苞谷粉掺白面,又掺了剁细碎的野韭菜野葱子,滋味极新鲜,再没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气熏天。 大家吃,笑,夸赞,打饱嗝,她全看在眼里。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担心人们识破她的好逸恶劳。一来到这个集体,她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干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愿干。她惯于寄生在各种男人的灵与肉中,在没有男性的地方,只有凭她过人的心计,还凭她看去不洁但灵巧的手。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晒在草上的尼龙袜全变个样。她曾经就把整条胡同街坊家晾晒的尼龙袜都弄到手,然后它们很快变成一团团彩色的线,再将它们织成绚烂的背心,穿着在整条胡同里串门。她退到马灯暗影处,当她得意忘形时可不美了,甚至显出了她真实年龄与品行不端的标记,就是说,显出了老相和坏样儿。吃饱的姑娘们这时抬起头,发现暗影里的娇小女子是个陌生人。她手里拿一把花花绿绿的尼龙袜,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这刹那间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时,小点儿偶然地碰见了兽医。她张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见他往地上搁下包东西,想必他还情愿暗中供养她。等他走后,她见那包里装着十只鸡蛋和十元钱。她当场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这样又保险又滋养,她家每个成员都会这手,这样偷吃鸡蛋即使被母亲捉住也来不及了。她每天喝一只鸡蛋,剩最后一只时,她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它偷偷补自己了。有天下午,帐篷里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时机到了。 她在灶上烧一壶水,水开后她便溜出帐篷。然后留神听柯丹将几只军用水壶灌满后,“哎呀”一声。这时她及时进来,朝班长笑着挤眼。 “壶里煮了个……”柯丹没嚷完,她忙对她“嘘”一声。柯丹糊涂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给你的。”她对她亲昵耳语:“别让她们看见。我就煮了那一个,还是回场部在我姑家的鸡窝里碰巧摸到的!”她把这只鸡蛋的来路尽量讲得艰难曲折。 不久,她这个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里所有人。她对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地耳语过:那是特地给你的。比如让谁去扒灶时,让她扒出一只烤土豆;或在谁的奶茶里搁两粒糖果。每个人都误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优惠,一份额外的情谊。她们从此开始便把她当做知己;每人由此得到一种暗地被关怀被器重的暧昧的温情。她实际上是用这个小花招在肢解集体,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实惠,与每个人都建立了单线联系。因此每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背叛了集体。仿佛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满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点私藏或体己。 小点儿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种需要。后来她用集体的伙食费到场里老职工家去买鸡蛋,她照例私藏下一只,对沈红霞耳语:单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当,她们都认为自己独享到一份关怀,便也瞒着她人,用不甚明朗但颇亲密的友情回报她。她得到了集体的却又是个别的厚爱。惟有沈红霞例外。她对她的耳语温和地笑笑。于是小点儿明白她碰了壁,一种下流的感觉充满了她。 就像她在接受兽医的一次次暗中供养那样,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轻贱的形象。她知道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现了。从她第一次弄脏,从黑雨衣铺在地上,知她底细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堕落的未来。那一大片罕见的青色胎记怎么就褪尽了呢——仅仅在一只眼珠上凝成一点极华贵的碧蓝。你真漂亮真漂亮啊。从第一个男性这样说过后,越来越多的男人对她说这话。她对那个等于强奸她的第一个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是他领着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游。奇怪极了,一旦有个人宣布你美,你就成了个无处逃遁的美人,以至她如今沦落至此。小点儿幽会归来,骑着马无精打采地走。深极的夜,她很远就看见牧马班的帐篷。它在夜里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银色。 老母狗大腹坠地追上来,她下马时顺便踢开它。帐篷的银色使她几乎不敢走进去。她猛然悟到刚才干过什么。 在驱走红马之后,沈红霞一步步艰难地向绛杈及母马靠近。她两脚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来,这姑娘简直找死。按说她该掉转身往外挣扎,还有希望从这片死地脱身。她恰恰往它深处走。她已失去明智,抱着不切实际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两匹马。 母马的腿已全部陷进泥沼,因为它几乎用自己身体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会,母马就没救了。母马不怕死,因为它不会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体内,再通过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绛杈感到母亲的力量在减弱,母亲的体温在降低。母马猛力耸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颚,看着这个倔强的女性一寸寸靠近过来。母马在她涂满泥浆的脸上看到人与马最难诠释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对立,在相持中谅解。 沈红霞见母马使出全身力气,扭过脖颈,或想最后亲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后看它一眼。母马回转脖颈的线条无比柔美,它就固定在这个温情脉脉的姿势上死去了。当她的手终于触到绛杈时,看到母马失了光泽的眼睛像生前一样睁着,临终托孤的凝重神色在这双眼中沉聚。 只有两个月生命的小红马绛杈还不懂得死。母亲对它突然的疏远使它恐慌。 沈红霞试图将哀哀叫唤的绛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 沼泽冒出似腥似臭的气体,她感到双脚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红马踢伤的双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里了,照这个速度,她很快就会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咽下去,全部与它溶为一体。几只狼慌慌忙忙地从沼泽边沿跑过,一会又跑回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这片红土大沼泽在蠕动。沈红霞知道,因了这沼泽,狼不会怎样她。 她仍去拖小马绛杈。她这样使劲反而糟糕,她与它的体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现在即使她放弃小马,只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们不动不出一点声。沈红霞第一次正视狼的眼,不是绿色贼亮,而是浅红,甚至有些温暖。她在想,红马呢红马? 她本来可以当一名真正的女战士,父亲说:如今军人的孩子都当兵。但她在红地毯的房子里得到的暗示是:当另一种战士去吧。女人重复着那个意思:你应该走一条更艰巨的路。然后她把报名去军马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她隐隐感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对她赞叹。女人搂着她的肩说:你呐!说你是个好样的女娃。后来这句话她又不止一次地听过,就是视察军马场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首长也对着麦克风这样夸赞过她。她对父亲说:我不应该当兵。父亲立刻作出遵命的样子,等她的下文,实际上是等那个权威人物的指令。她终于憋不住问:“您是我的亲父亲吗?” 普通军人严峻正派的脸乱了一会,低声说:“当然是。”她从声音里听出男人式的哽咽。“那么我的母亲是谁?” “是她。”父亲目光放远了,似乎在眺望过去的光阴。她,是她。那个浑身缟素,死一般沉静的女人。父亲为这个光荣的秘密所激动:“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这有什么难明白的,只不过想明白得彻底些。那时兴开舞会,一个怀了孕的美丽女兵去参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这么简单,他的妻子从舞会以后再没回来,几个月后有人塞给他一个女婴,他左看右看弄清原来是给他的,是他的女儿。父亲说他恨极了。 “恨霸占母亲的人?” “恨舞会。”父亲说,“对你妈,我没什么可说的,军人嘛,服从命令。”在她往军马场出发那天,父亲去送她。远离人群的地方停着一辆巨大的小轿车,车身沾满红色尘土。她看见车旁静静站着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亲紧张起来,和她一起往轿车跟前走。她被父亲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与轿车仍相隔很长距离。女人闪到一边,并用背对着父亲。普通军人抽筋的手紧贴裤线,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个带响的军礼。父亲敬礼敬得震天动地,引得人群全回过头。等她走近,轿车已缓缓开动。她看看父亲,认为他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礼。 她还在想,父亲怎么会知道有匹红马?他信上说:叫你用征服红马的精神去对待一切。父亲从来不说“谁叫你”,只说“叫你”。这没有主语的话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语她知道是谁。但她又好像从来不知道谁是他。父亲没有自己的意见,他的信只是个转达形式。而现在,红马呢红马? 红马搞出各种各样的反常动作来引起人的注意。其实从它跑回来,两个姑娘就已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现在它越窜得凶,越叫得惨,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两个姑娘说:瞧,又作起怪来了。她们一贯认为这是匹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的骏马。她们冷眼看它胡闹,认为只有一种可能性:它不知怎么又和沈红霞闹了别扭,把她甩在那里了。她们根本没注意它脖颈上巴掌大一块泥渍,红色发臭,只有红土大沼泽才有的尸臭味。 她俩悄悄拿了绊索,是副粗铁丝的三角绊,等红马的马戏表演一结束,立刻上去绊了它。它很长很长地叫了一声。 所有马在这声嘶鸣中诧然,整群马肃立着,微微翘首,鬃毛全都立着飘。打了绊的红马随后被驱进马群。 红马直叫到喉咙涌出一股血腥。 两个姑娘猜忌着进了帐篷,一边剥着烤得漆黑的土豆一边你看我我看你。她们心里都掠过一丝不祥。“沈红霞会骑那匹母马回来的,不晓得找到绛杈没有。” “恐怕会找到,她不得迷路。” “对,她不得迷路。” “她有枪,碰上狼也不咋个凶险。” “对,她背了枪的。” 她们很快打起盹来。但睡意总是间断的:马群莫名其妙地一会骚动一次,像有什么东西暗中侵扰它们。不像是狼。马群骚动得十分可疑,总是慌慌张张往一个方向跑,隔一会跑一次。她俩感到一点蹊跷和恐怖。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连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帐篷门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俩挤作一团,又冷又怕浑身紧张着,却还是睡着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就徘徊在帐篷外,她们毫无知觉。马群注视着两个穿袍着靴的草地人。 草地处处可遇这种浪荡的旅行者。他们靠狩猎靠游牧,也靠偷窃与打劫以及乞讨过活。他们以醉汉式的轻蔑对待文明社会的纪律与道德。他们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穷汉,喜欢冒险和抢来的爱情。按说他们是这块草地的统治者,因此他们把草地的一切都视为己有。他们早就留意过这些蜂拥而至的城里学生,聚集时便用最热忱最狠亵的语言谈起女知青。于是他们暗地里分财宝一样把她们早已平均分配了;他们一厢情愿地爱慕她们,用他们的方式。 两个蛮汉各往帐篷上撒一大泡尿。他们的牦牛立刻寻气味而来。四头牛脸谱各异,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馋盐,一齐用它们粗糙的舌头舔尿渍,舔得帆布帐篷哧啦作响。他们很快就能探到帐篷里的情报。牦牛连舔带拱,帐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着的姑娘竟还没醒。 毛娅睁开眼,顿时灵魂出窍,帐篷上突然冒出个惨白而巨大的东西。幸好过度惊骇使她失声,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别。两个蛮汉等的就是这个。她将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紧,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来,但一见这丑怪带几分鬼气的牛脸便吓得手舞足蹈。毛娅捺住她,险些扼死她。 毛娅从门口退缩回来,对女伴说:“我告诉你吧,咱俩完了。门口有脚印!这么大!” “有枪!跟他们干!” “你少提虚劲。”毛娅比她稍有点头脑,知道枪在这时并无大用场。“打不准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们还不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从来没安生过,有个屁大借口就要闹事。” “那咱们开枪报警!” “也不行,你怎么不动脑子?!”本地人晓得不敢往他们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来救急。可草地这样大,等人赶来他们早受用个够,逃到天边海外去了。 因此两个蛮汉并不十分惧怕对方的武器。他们以狩猎的耐心与经验,稳稳趴在草里。 毛娅想起柯丹与小点儿有次出牧时洗澡,远远见几个男人过来,她用毡衣将小点儿盖严,自己全身盖住只露一双脚。柯丹的脚大得出奇,男人们看看那脚就走了。幸亏毛娅个头不矮,她在四十二码的胶靴里垫了两块木头,这样又长高一截。然后用棉帽捂住全部头发,试着走几步,回头问:“行吗?”她把皮带扎在大衣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显腰细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汉了!” “你得说我像叔叔!不然我浑身稀巴,狗日的!”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导员那样的大男人!” “你得说我又高又大看着就凶!日你先人!” 另一个可怜巴巴地说:“好吧。你现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着撒尿就跟叔叔一样样了!……” 毛娅就迈着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帐篷。她的愿望是演李铁梅所以总有点表演潜质。她直着腰板,走路那个力大无穷的晃悠劲与叔叔很像。缩在帐篷里观察的姑娘暗中纠正她:你晃得不错,就是太过火了,别闪了脚脖子。 躲在草丛里的两条好汉丧气了,但他们还存点希望。那顶棉帽捂得过分严实,是个疑点。惟一的办法是逗对方出声。他们抠砣泥巴,朝马群掷去。 毛娅极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马,就得露馅。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们再投。毛娅想,原来马群就这样乱了一夜。 两个偷袭者顶着一背霜吃不消这份冻了,站起来,冲毛娅爷们爷们地打招呼。毛娅装对当地话不懂,可他们又改用汉语喊同志,她紧张起来。这时她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忽然触到半截香烟。班里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烟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烟卷从不舍得一气抽完,每回只吸三两口就掐掉藏起来。她来了灵感,从将熄的簧火上拣根柴。一会,她就像个真爷们那样豪迈地吐了口烟。其实她被这劣质烟卷呛得想死。简直是蚊香,她心里想。半根烟抽到短得衔不住了,把嘴唇烫卷了皮。这时她赢了,两个男人朝她扬扬手,她也学他们的样子,粗野地扬着手钻进帐篷。 那姑娘扑上来搂她,笑得喘不上气,过一会,听听不对劲,是哭。毛娅说咱们胜利了你哭什么?她说牧马班日子大凶险,得想法调走,不然日子长了,没准真会变得不男不女。 她们再不敢打盹,终于联想到沈红霞。毛娅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没?红马那会儿叫得像哭!” 这时,狼散了。有一阵沈红霞像听见口琴声。一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沼泽边缘。沈红霞觉出面熟,细看细想,认出她曾与女红军芳姐子并肩出现过,在某个小雪纷纷的早晨。她的蓝裙子给沈红霞印象很深。 蓝裙子姑娘从装束到精神风貌都带着五十年代那股劲。她开朗的神色虽不及芳姐子悲壮,但毕竟只隔十多年,沈红霞觉得或许她会比芳姐子亲切。她用线绳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红霞想,那个年代的人都爱弹弹唱唱,总是把生活过得欢天喜地。现在早没人吹口琴了。 她先打招呼,叫了声:“哈罗少!”见沈红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这么简单的俄语单词都忘啦?我叫陈黎明,你呢?达瓦里西?你看你,达瓦里西就是俄语的‘同志’呗!” “我叫沈红霞。” “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剧《红霞》后改的吧?” “我没看过《红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说红霞这人是个叛徒。”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不等沈红霞回答,她立刻说:“我知道它是什么。我有本词典,上面有。” 沈红霞惊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词典上怎么会有这个词汇呢?但她没敢问,在同龄的先烈面前,她难免手足无措。 “我饿极了,”陈黎明说,“好多天没吃东西。”沈红霞想纠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这点。她后悔没揣两个苞谷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里塞。她香喷喷地嚼着带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陈黎明对沈红霞的装束嘻嘻笑起来:真像个假小子。很不合体的旧制服(她不知道这叫“堪用军装”),腰里扎根皮带,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还看见她斜挎于肩的一只小红布包。 “它里面装着什么?是俄语夜校的课本吗?”月光下,小红包红得要滴血。陈黎明思量着它的大小厚薄,终于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语录本。红宝书啊。” 难怪陈黎明新奇,她那个年代的书都又大又笨,而这里全是浓缩提炼后的纯真理。沈红霞拿出它,并不翻开,只将它贴在胸口,嘴里却朗朗念起来。陈黎明听不懂她念什么,但那平缓低沉的语调引起她一阵不可名状的感动甚至伤感。她想,原来这深奥晦涩的东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长长出口气。沈红霞感到她在发抖。 “你冷吧?”沈红霞见她仅穿一条蓝裙子,上面的红毛衣也太单薄,在这结冰的夜里。 “不冷。”她说,“我牺牲的时候穿这身衣裳正合适。”她在想刚才,她念得多么好。 “你也是牺牲的吗?” “那当然。不然我年纪轻轻怎么会成为烈士?”她笑嘻嘻地说。她扭扭腰,撒开泥乎乎的裙摆。沈红霞认为,与她比起来,芳姐子更像个先烈。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垦荒队的。” “哎呀猜对了!”她笑得格格响,忽而又嘟起嘴。沈红霞想,原来牺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样有千变万化的神态。她说:“你可别信那些人的话,他们说参加垦荒队的都是不好好读书的学生,都是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学习尖子,按说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学。可我偏偏就来参加垦荒队了。我们中间多数是好学生,恰恰是最有头脑的一群青年!知道吗,有抱负的人才叫有头脑。垦荒队开进来的时候,这里连公路都没有,粮食都运不进来。能想到我们吃什么吗?我们吃过野菜,吃过从青草里提炼的漆黑漆黑的淀粉!” 沈红霞想,她所描绘的十多年前的生活与今天颇相似。但她那热情奔放、诗朗诵般的腔调让她多少有点不习惯,不过,她知道她们时代风尚就那样。 她兴致勃勃谈修公路的盛景。夜里马灯长长一溜,望不见首尾。有人边挥镐边打盹,创下自己两根脚趾。路通了,大型垦荒机械开进来很快掀翻整块草地。头一年,播下的小麦长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麦还是长成了草。这块辽阔的土地不管撒什么种子,长出来都是草。后来有人恍悟,干脆就种草!种价值极高的龙须草、亚麻。真铁了心种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块地真正荒芜了。 “开始有人往城里逃了。这地方的无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难成熟。后来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城里找不着工作,成了二流子。垦荒队专门派人去请二流子们归队……”陈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这东西绝不能有半点勉强。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实现,更不应急于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泽里行走自如,显然早已适应了它。 沈红霞渐渐对她钦佩起来。她滔滔不绝,颇有点鼓动家风度。她的见地与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红霞听了,也挺服。红色毛衣衬着她褪色的容颜,仍是那么青春那么风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开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着它,等人来拖它出来。”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着它吗?” “是啊。你不也在守着吗?告诉你,开始最难受,挺过去那阵,随便坚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红霞想,这就是她坚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时,沈红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唤她:“喂,陈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语黎明的意思……”她在远处说。隐隐见她不断弯腰,又在寻牛屎菌。过一会,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口琴声。沈红霞从未听过这样尖锐又悦耳的曲子,因为这首俄罗斯民歌在她会唱歌时已不流行了。 沼泽结了冰。沈红霞几次被冻得失去知觉,又一再被寒冷惊醒。正是骤然降临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冻硬化了蠕动不止的红土大沼泽。等毛娅找到沈红霞时,黎明的灰白已从草地一头抽出。毛娅认为人和马都已经死去。 举目望去,沼泽密集的水洼犹如蜂房,一律结着肮脏的冰。沈红霞的棉衣盖在绛杈身上,并全力托它抱它。她与它身后,母马的脊背十分像条底朝天的沉舟。毛娅哭喊她,完全把她当死人来哭。 沈红霞浑身泥水已冻成发亮的铠甲,她既坚固又柔弱地矗在那里,仿佛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铸成了一块纪念碑。 按照回忆,毛娅依稀记起沈红霞是过了那道坡坎后脱离马群的。她首先得找坡坎。走了一截,总觉得身后断断续续、鬼鬼祟祟有点响动。她认为不过是刚才那场惊吓的余悸。当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时,果真有个骑马的跟踪者。 那马与人在霜地里显得漆黑。 跟踪者就是两个流浪汉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离去又偷偷绕回来,正看见乔装改扮的毛娅上马。 他是从她上马的动作发现破绽的。男人上马靠蹿,直上直下;女人却需要扭腰甩胯。她们不及男人有力,但绝不放弃筋骨柔韧的优势。 见她单枪匹马上路,他起初不紧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远再下手。他回头望望,堡垒似的帐篷已看不见了,已断了她的后路、她的增援。他对马暗示道:开始吧。 毛娅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追紧了。她用缓绳死抽她的马。他全看在眼里:马被她一连气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反被破坏。它跑得糟透了,几次险些将她颠出去。而他却是最善于驱使任何牲口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载:第05章 按说他这匹矮腿本地马较之她的军马,要低劣得多,但他却能使它超越品种的极限。他每一鞭都抽在点子上,他的鞭策是为进一步调整它的步伐与呼吸节奏。而她恰恰蠢在这里,弄得马上气不接下气,步伐没了章程。前面是道坡坎。他见她傻里傻气径直往上冲。犯下这个关键性错误,她基本没得逃了。他却不,他不让马咬着她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绕了颇大个圈子。当他瞄好角度,再将马拨回。这个回旋实际上大大减缓了坡度。她的马还在吃力攀登,他却已占了制高点。 他的马横在她上方。在他古老而年轻的脸上,她看见他对她的排斥感及占有欲。他侵犯她身体是作为她侵犯他领地的报复。 他像马术表演那样,身体跃离马鞍。来吧。草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既然你来了,你也是我的。他这一记扑空了,因为她在那当口被受惊的马甩了解出去。她顺差坡溜。下这样陡的坡人与马大致打个平手。 毛娅边跑边摘枪。 叔叔辨识着三声枪响的方位,与此同时他已全身披挂地上马。远处有狼和狗在混战,高高低低地吼着。他原准备过几天就会场部参加冬宰,冬宰从来离不得他这好屠手。吃了冬宰的肉,他接着得去自治州集训。冬宰是全年的狂欢节,相当于农人丰收。冬宰还有一重意味,就是女子牧马班的头一年宣告平安度过。 而这最后几天却有三声枪响等着他。 小点儿骑着马迟迟疑疑地往那片灯光走去。她从那里出逃的头天晚上,姑姑竭尽最后的善良对她微笑。后来她又回去取衣服、梳子和一切小零碎,闻着姑姑身上一股新鲜的泥土味。那半截子入土的女人摸捏着她圆滚滚的臂膀说:多漂亮的女娃,该出嫁啦。其实她听出的是:你祸害得够啦,该收场了。 姑姑从侄女来到草地那年就开始衰竭。此刻小点儿很想去看看她,莫如说她想看看这个惟一厚爱过她的女人的末日。她下马,悄悄贴近那幢房子。屋后茂密的葵花凋零得差不多了。她想,事情怎么会闹到这一步? 窗口透出铅灰的灯光,里面静得像尸屋。她正想离去,门开了。兽医一向将时间掐得准极了。他的阴影罩住她,低声说了句:跟我走。她怎么会不跟他走呢。到这一步只有罪上加罪了。 她见丈夫轻轻一托,就把侄女抱上马鞍。然后他们向草地跑去,跑远。她不想捉拿的证据到底还是被拿住了。她是无意的,她是被迫的,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证据。她见这对隔辈偷情的男女同骑一匹马,并不感到十分丑恶十分碍眼,反倒觉得自己碍事。她怎么能这样没羞没臊多余地活下来,再活下去呢?她赖在他们中间,作为一块人伦的界石,使他们咫尺天涯,无望地相望,使他们的感情永远无法合理化,使他们的关系永远得不到世俗与道德的认可。她活着就为了使这两个她至爱的人堕落为情感上的贼吗? 可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死而不迁罪于他们呢?这个丑陋的善良女人苦恼极了。她认为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就一错再错了,既然刚才已亲睹窗外那动人又下作的一幕。是她的存在造成了他俩卑鄙无耻的处境。她该让开,该走掉,该无怨无怪不声不响地从他俩之间蓦然消失。 假如他们为失去她而忏悔地流泪那便是她最大的称心了。 假如他们一面悲痛一面狂喜她也完全谅解。 她想起他们住在一块也有过挺不错的日子。有次她当着丈夫面说:小点儿,你小时多丑啊,谁也不相信你长大会变得这样好看。丈夫轻蔑地斜她一眼,仿佛她安了坏心眼诬陷人。仿佛她像所有丑女人一样妒忌美。她无从辩白。小点儿却说:是啊,那时我是个千人嫌万人厌的小怪物。那时幺姑你还没参加垦荒团,那时我们还住奶奶家的老房子,对吧。侄女边说边按摩她躺疼的背,丈夫温和地吸口烟:哦,真有那事。三人都笑了。 她趿着鞋摸上床。仰着,侧着,心里计算今夜该服多少镇痛剂。 满地都是霜。马默默地想,人的欢爱是这样麻烦啊。他们在做什么?简直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他把她送回牧马班,她不让他送到跟前。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她心里只求一死。两年前,她头一次对男人萌生真情恰是她最彻底的堕落。每回他惊险地潜越病女人,将她抱在怀里时,她都推他,同时又死不撒手地要他。她日渐饱满的胸脯是她情动于衷的证据;她惊异地发现她经历了第二次青春发育。她就这样站在霜地上,双手伸进怀里摸着自己,心想:完了。那些夜里,他离开后她总是长久长久地呆立,呆坐,摸着陡然间膨胀了一倍的胸脯,一遍遍想着:完了完了。同时又感到:一个人若是彻底堕落是多么轻松自由。彻底的堕落是一种超脱。彻底堕落才有一种踏实感:就像溺水者放弃徒劳的挣扎干脆沉到底,脚一旦踩住水底淤泥,从此便不需再费一点劲。 我没想到他和她会一块来见我。俩人都是一头一身的草地秋霜。俩人身上都有股血味和牲口味。我刚才正写到他们堕落那节,有个好句子被打断了。 她说:“你写的是牲口还是人?我怎么觉得你把我们俩写成一对牲口了?!” 我认为这段爱情写得挺美妙,挺有血色。 他说:“我跟她这种私通叫爱情吗?” 她立刻接道:“是鬼混,不是爱情,对吧?” 我耐心地对他们说:“你们早就失去了正常的爱情心态。其实你们要的就是苦中作乐,只有畸形的情感才能使你们满足。” 然后我指着他对她说:“每次与你幽会之后,他内心的忏悔与谴责远比你强烈。他甚至以最凄惨的心情怀念自己以往平淡无味的生活。他远比你痛苦,因为他毕竟有个纯正的往昔作为对照。” 他听了这话深深看我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我的房间。因为他混乱了很久的内心被我几句话就讲清了。而她还呆在这里,细看,她是跪着,手里犹犹豫豫握着把小刀。这种刀牧人都有,靠它吃肉,也靠它防身。“照你说的最不该活的好像是我。”她把刀往自己胸口逼,“这刀很快,割起来不会疼多久……”她安慰自己也似乎安慰我。 我不同意她现在死,我的小说不能半途而废啊。 她跟我争夺那把刀:“老子才不为你的狗屁小说活受罪地熬下去!……放开我!” “你怎么回事?!我原先设计的你可是一心要活下去的顽强女子!” 她对我叫嚷:“这样活是顽强还是死皮赖脸?!” “管它呢!”我也嚷起来,“只要活下去总会有转机。”我急促地翻着人物构思笔记,“你看你看,这个人!你很快会遇上他,他将使你萌生真正的处女式的纯洁情愫!” “是谁?他在哪里?” “我记得你已经见过他了。你不是在场部碰见过一个骑兵连长吗?”骑兵连长,是她那个年代少女心目中的王子。而现在,我的女儿一周三天去俱乐部练习骑马,却不懂什么是骑兵。在上世纪的某天早晨,由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公开宣布:骑兵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从此,骑兵成了个古老的字眼。她一下想起那个军人。 实际上她从未忘记过他。 我送她出门时说:“耐心活下去。最终人反正都得死。你刚才那样太仓促、太窝囊,只图一时痛快,把结果掉,留下一个污渍斑斑的灵魂你就不管了吗?……” 帐篷在她这个方位看来,呈那种费解的银色。并且比她印象中高大许多。她站了一会,等心里和身上都干净些了,才蹑手蹑足走进去。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声枪响。 在后来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小点儿否认她听到了这三声枪响。 毛娅把枪横过来,对他喝:“再过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他对她的威胁嘿嘿直乐,全当一个小孩闹着玩。他逗她转圈,她跑他也不认真追。 她是跑不了的,前面就是一大片沼泽。_ 毛娅在这时看见了沼泽。她头一次看见它就见它在吞噬生命。毛娅喊着沈红霞却得不到回应。 草地男人称心如意地听着女学生娇嫩的哭声。他拖着疲沓的马,稳稳上来收拾她。 毛娅感觉一股温暖的膻臭从背后扑来。忽然地,这股味不再令她嫌恶令她发指,毕竟同是热的生命。男人站住了,凶恶与狰狞消失了,看看沼泽,他明白了一切。他见女知青将哭红了鼻子眼的脸蛋转向他,颠三例四地用当地话叫着。他看见了死马和半死的人,沸腾了一夜的血冷下去了。他对毛娅投了瞥安慰的目光。在大自然无形无限的生命面前,一切有形有限的生命都不自觉地站到了一起,势必联合,势必搁下他们无论多持久的对立。他必须救她们,否则他将终生受古老血统的蔑视。他将在他的民族中无地自容。女知青已停止哭泣了,看着他像看着靠山。他一动不动,他清楚这种救援不是那么简单。毛娅按他的手势将两匹马的鞍子卸下,铺架在沼泽上。他脱下皮袍,赤着上身在远处砍红柳。腰刀砍树枝显得不胜任。天渐亮时,马鞍及树枝在沼泽上搭了座浮桥。他干完这一切,对毛娅说,只能救人,他可不愿冒死救畜牲。那匹小马就让它死去吧。 男人像旱獭那样慢慢爬,四肢平摊,分散着体积与重量。他解了腰带,拴在已昏迷的沈红霞肋下,猛地使劲,便将她拔了上来。沈红霞在这时睁开眼,看看四周,发出奇怪而低哑的声音。毛娅听出,她是在喊:先救马。她被一截截拔上来,一点点脱离沼泽。毛娅始终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发誓:马在人在,人在马在。那是她们曾经就着开水喝进肚里的誓词。男人终于将她弄上岸。他由于紧张和吃力,浑身大汗。 毛娅看见他胸脯上乌黑的卷毛濡湿了。 沈红霞被小马绛杈嘤嘤的啼哭再次唤醒。她挣开毛娅的怀抱却站不起,她像没有下肢了。她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用恳求与威逼的目光直瞪毛娅。 毛娅明白她饶不了她,除非她也去沼泽里玩一次命。男人却说:我可以再去一次,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救马,说不定死个球。 毛娅感激得几乎给他下跪。你知道,他们都是军马,是良种马…… 它们干我球事。他笑笑说: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手在多毛的胸脯上摩挲,摩得沙沙响。 毛娅见那莽原般的胸脯迫她而来,茂密的荒原,肥沃的土壤,充满原始的凶险与诱惑。讨价还价开始了,她当然明白他要她偿付什么。 沈红霞束手无策。她用尽全力悄悄移动身子,在她手尚未够着枪时,他的脚已踩住它。然后他用脚挑起枪,它立刻到几十米开外去了。他用他的皮袍裹住她,拴紧两只袖子,等于将她捆绑了。一面安慰她:我不会拿你个半死人怎样。沈红霞猛闭上眼,这个浑身精赤的男人让她险些咬穿嘴唇。他转向毛娅,完全像个偶然直立的四足动物,全身的毛在晨风中张开竖直。 毛娅说:畜牲畜牲畜牲。 他一点都不介意她啐他一脸清洁的唾沫。 毛娅说:你可以把我身上的皮大衣扒走。 沈红霞把眼闭得更紧。小马和毛娅的叫声像根细线,在她神经上来回拉。 毛娅在他身子下面挣扎,脊背已磨破。 叔叔正赶上看这一幕。雾从沼泽升起,他一侧是发白的半只太阳,另一侧是浅红的半只月亮。 一男一女浑身滚满黑的泥白的霜。一个白色身体和一个黑色身体打成了结。就这些,什么都还没开始。叔叔出现在天幕上,毛娅不动了。他居高临下,用很纯的当地话喝道:“朋友,你的小老鹰熬多久了?”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这个着一身发白又发黑的军装的人。他下马只需一闪身。大个儿的脑壳,脖子完全没动。他是他们民族最崇尚的一种形象。这副粗陋凶恶的容貌被这一族女人看成英俊,看成美男子。 “玩玩妞,爷们儿。”他嘻着脸,身子已松垮了。 叔叔这时在走近,却突然在三十步以外站住了。 男人忽见他伸两个手指,往左眼窝一掏、一挤。一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就落到他掌心里。他将它在手心里搓搓,又在衣襟上蹭蹭,然后那雀卵大的眼珠便被他装进口袋。 这是叔叔殴斗前惟一的准备动作。 这个动作为方圆百里的人所熟悉。假如有条汉子会摘眼珠,他就叫叔叔。那你趁早跑,可别惹这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物,只要他一摘眼珠,就说明他先不要命了。不要命的人能打遍天下。 这个独眼龙果然名不虚传。他可以使自己在逼对手时长高变粗。他眼看他比原来的体积大出一倍不止。他放了毛娅。 毛娅东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条条已跳上光背马。叔叔并不追他,从从容容掏出枪。 “砰!砰!” 毛娅抱着一堆衣服扑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没有血和尸首。叔叔走过去,拾起一对被枪子打断的银耳环。然后叔叔看也不看毛娅,她正用衣服浑身乱遮。叔叔捧起沈红霞的头,灌了她满满一口烧酒。沈红霞将发直的目光盯着沼泽:绛杈!…… 叔叔说:“我来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难万难我来就妥了。毛娅出神了,盯着那双银耳环。叔叔将衣袋里的眼珠取出,放进嘴里吮吮,它像颗糖球一样在他嘴里跑。他衔着眼珠对毛娅说,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后他吐出眼珠,往眼窝一塞,空瘪的半张脸立刻饱满了。毛娅媚媚地对这只眼珠微笑起来。 从此毛娅心里总有个人在渐渐走近,变大。一个人从荒草丛生的远处走来,大得使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块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倾慕那手臂持枪的从容劲、挥洒劲。那小臂甚至轻柔,带几分倦怠。它赶在你意识之前抠响了枪。你觉得它在舒展同时行了凶。一切都来不及看清,但那举枪射击的全过程都留在你心里,你是在日后的一遍遍回忆中看清这过程的。 叔叔就这样庞大无比地进入了一个处女的身心。就这样,在她意识中一次次举枪、射中她的靶心、从外环渐渐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击中,逐渐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爱情就是叔叔举枪的样子。 小母马绛杈始终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样一步一跌地被带出沼泽,沈红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时刚意识到永别——母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就叫死。它不断回望死去的母马,拒绝随人们离去。它双眼的稚气混灭了,从踏上沼泽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红霞整整一个冬天在伤痛中度过。叔叔抱着她跨上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场部医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惊醒。医生指定一张床,他将她仔细从怀里捧出。医生掐黄瓜那样掐看她双腿的冻伤程度,说:糟了糟了,再冻一会恐怕就要截肢。叔叔问:什么叫截肢。医生咬牙切齿在她腿上比画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枪来:你敢。要断她腿我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样将枪抵住医生的腰眼,监督了整个治疗过程。沈红霞被勉强留下来的双腿一沾地就疼,父亲信上转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关怀,信上说:叫你坚强些,就算从头学习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一夜。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白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床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折磨,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双腿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一夜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春躯干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双腿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色的光荣让给了毛娅。 毛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毛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牲开始由高地往下赶。自从毛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满通过这种猛烈的冲撞得到发泄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满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狼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学生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足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压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毛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也,你跟群众打成一片。” 小点儿发现她们打得再不要命,事后从没人记仇。怒火及时发出去,仇就无暇积攒。这样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必定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相互摧残之后,必换来空前的亲呢。不过小点儿从不参加进去,只有她明白这是真正的恶斗而不是什么摔跤。再说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趁她们打着,她将织成的红围脖一系,往场部去了。她拎上盐和豆瓣篓子,本可以骑马去,但她更愿意在路上招招手,让哪个男牧工搭一截。她听见身后有炮车来,便站住了。 老远她就看清那辆炮车上坐着叔叔。突然地,她决意向这条好汉施点手腕。毛娅参加讲用会之前,在班里一天到晚学叔叔打枪。大家对叔叔打枪倒没兴趣,只关心叔叔打枪时,毛娅是否真光着身子。小点儿这是第二次见叔叔,她有把握这次就让他拜倒。叔叔却猛抽一下马,从她面前一闪而逝。而她明白,这正是一个男人对她迷恋到了恐惧的地步。她从头一次见他就认定这点。炮车把她甩下了,这时他逞足威风。望着炮车上那颗硕大的头颅,她想:放心,我爱不上你的。 小点儿朦胧预感她将真正爱上一个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线那端,正一点点升起。渐渐露出他的额,他的眼,他的整个面目。 最终是他那双着靴的长腿。 晚上吃饭时,大家热烈地谈论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掺糖精的苞谷粑。小点儿用自制的酸芹菜跟牧民换了些酸奶,将粗得锉喉管的苞谷粉发酵,又贴在锅边烤熟。大家管这叫蛋糕。然后用马奶熬了锅粥。有死了驹的母马,就有马奶喝。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阶段马奶粥,大家彼此都发现相貌上有些细微变化。起码眼神有那么点与马接近:呆而伤感。 “用酸芹菜包饺子吃得不?”有人问。 “还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饺子好。” “韭菜好!……” “你们都废话。横竖没有包肉,什么饺子?”柯丹总结性地发了言。 小点儿却说:有哇。样样都有。明天就来包饺子。柯丹说:肉呢?小点儿说:班长你只管跑远些砍刺巴,顺便砍根光生点的树棍棍做擀面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着。 咱们不会提前冬宰?小点儿暗示。 宰谁?宰啥子?总不能宰人宰马。 入冬吃狗肉大补也。小点儿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啦。 老狗姆姆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之前它无声无息,无形无影,似乎从来没谁看得见它,连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它觉得自己不知从哪里出现了,显了形,被许多不友善的眼睛证实了它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着。众人包围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围着它转。 它恐怕活到头了。她们用肉干喂肥它,原来最终是想拿它喂她们自己。它一动不动,还存最后一点希望:人们不至于那样待它,因为它忠实了一生。再说,虽然她们对它不屑一顾:随你便,你爱呆在这儿就待吧,爱吃就吃,爱活就活,就跟没它一样。每次迁帐篷都是它追着寻着,低声下气地跟着跑。但它总有吃的,因此它觉得她们并没有亏待它。她们有时作弄作弄它,弄条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发出低弱的抗议,就逗乐了她们。它的可怜相与窘迫让她们开怀大笑。她们赏它个名字:姆姆。它不知道这是人类用来贬称那类最讨嫌的老娘们儿的。它对这名字很满意,觉得没白活一世,临老了总算有了个名儿。因此她们一叫,它便挺巴结地跑上去。她们从不好好扔食给它,举一块肉干,逗它上窜下跳,让它笨重衰老的身体做各种有失庄重的动作,让它为一口吃的丑态百出,然后才把东西抛给它。它却没了胃口,没了力气,更没了自尊。她们是趁它吃食时围上它的。她们缚住它,一片欢呼:整狗肉吃喽! 柯丹很远就听见喊声: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来喝。帐篷门边,姆姆四爪被缚住,大肚子歪到一边。姆姆睁开眼,又点点头,似乎认了命。就在这时,它看见了她。 那个骑马疾跑而来的女人。 她跑着颠动,像要脱她而去。姆姆懂得,这女人与它一样,做过母亲,还将会做母亲。她那两只丰硕的就是孩子们最好的粮仓。 柯丹跑近,太阳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个血红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们给我爬开!” 她们回过头,有人差点咬住舌头。 “放开姆姆!你们咋不整你妈来吃?!”她气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这回没一个人吭气,顶嘴。姆姆被放了,并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脸耷拉着,嘴边挂着灰色口沫。 小点儿忙说:人家都说吃狗肉抗寒。我们谁敢整死狗啊,都说先捆上,等班长回来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没事了。小点儿就有这个本事。柯丹呆呆站一会,走过去,像抱婴儿那样,将老丑的姆姆抱在怀里,仔细地横看竖看。姆姆被四脚朝天抱着,肚腹怪温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个人眼前:“没看见它怀孕吗?你们都瞎了狗眼了。坏下水的!居然要整一个孕妇的肉来吃!” 老杜结结巴巴地叨咕:“呀,它怎么会怀孕呢,附近又没有公狗……” “它来的时候是带了身子的!”柯丹将它轻轻放下。“它一来我就发现它怀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来了五个月了,谁见过狗怀一胎五个月还不下崽? 柯丹指着姆姆笨重远去的背影:“看见没,它那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们逆光去看姆姆鲜嫩欲滴的晃来晃去。又偷偷摸摸回头来看柯丹。 姆姆被缚着四爪,她们听见马蹄声和柯丹的吼。回头时,见远处疾跑来一个狂野的女人。她们的班长变了形,变了色。一对长辫像两根狼牙棒,又硬又粗,乍着毛刺。她被马背上一大蓬乌黑的刺巴簇拥,与黑刺浑然一体。然后她动手放了姆姆,讲着怀孕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她们突然发现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开棉衣,衬衫纽扣被撑出很宽的缝隙来。她们从缝隙看见那里面双峰对峙。似乎眨眼间崛起两座山。两垛草。两囤冒尖的粮食。 小点儿是在来到牧马班不久就将柯丹的生理变化看在眼里的。 女子牧马班的成员无女厕所可上。解小手到处方便,解大手大伙一起背对背围个圈,每人负责监视一个方向。若谁来月经,就带把工兵铲,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东西被男人看见。后来发现地拱子很捣蛋,常又把带血腥的草纸扒出来,到处拖,出她们洋相。她们便烧。她们管烧草纸叫销毁保密文件。 小点儿惟独没见过柯丹烧“文件”。刺探别人并让那为自己效力,这是小点儿生存的诀窍。它是她混迹人世的立足之本。但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么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让我怎么办呢,故事已写到这一步了。我想该是让那个人露面的时候了。其实小点儿并不知晓他是谁,也不知他会出现。她仅是确信他存在着:就在这块草地上与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现在他们从各自的出发点,开始往一块走。他们并没察觉他们在靠拢。 他就是我前面一笔带过的骑兵营长。这时他相当年轻,升营长还是两年后的事。现在他只是位小连长。他注定飞黄腾达,凭他超人的才干、冷酷与睿智。我这不是在讲很多年前的故事吗?那个时代少女崇尚军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体育冠军。 而他恰恰在这方面又刻板又严肃,白白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统统是浪费。正如小点儿也不必那么美,那么俏。 让我来想想,怎样使他俩见面。这得合情理,又让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见钟情的气氛,结果他们辜负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肃然,就这样碰了头。他骑一匹黑色顿河马。进入她眼帘的首先是黑马的长腿,及骑马人的长腿。她是听见他说话才抬起头的。 “喂!军马场的三连往哪边走?” 她上半身在帐篷里,只把一双脚伸在太阳里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兽医学),她可以一连几小时不翻一页,躲在它里面养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说,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问你呐,拿书的女同志!” 她先将脚伸进棉鞋,站起来,手臂伸懒腰似的指了指:“往那边。”照在她脸上的太阳,使他不再否认他曾见过她,并有过一瞬动心。小点儿想,我得装得和他一样:完全当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么长的?漂亮的小点儿为之害臊,因为她稍往深处想了点。但等他下马,小点儿这才发现,他浑身没一处长得不神气不理想。他称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觉得他恰合她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愿望。 下马同时,他说:“请你指得准确些!” 她不敢再倦怠,立刻让银灰的脸发出光彩。他见她穿一件改过的旧军棉袄,上面一趟趟明线如整齐的田垄,有起有伏。红围巾虽质劣却血红血红,在一身暗打扮中显出一种辛辣劲。她伸手给他指点方向时,那肿泡泡的满手冻疮也没逃过他眼睛。 棉衣是她亲自下手改的,一穿上,什么线条都被强调了。他有正常的审美直觉,当然承认她的美貌。这副容颜在他一生短得可怜的罗曼史里将永驻不销。她给他留下永恒的审美尺度,她成了他终生美的信条,这在当时他却未料及。 这时他顾不得欣赏她。再说他的正派与骄傲也不容他盯住一个女娃狠瞅。他用对女性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她:和蔼可亲,居高临下,谦逊随和,盛气凌人,所有的矛盾经他集合起来,就变成美德,变成最佳的外部形态。你感到他在女性面前极为得体。 总之小点儿第一次在一个男性面前技穷。她千变万化的眼风一个也使不出来。他下了马,是在朝她走,她却毫无念头地半张开嘴。这副似笑非笑的傻脸够她后悔到死。 “今天碰到好几个人,都是乱指路。一会说朝这,一会又朝那,搞得我一上午都在兜圈子!”他对她说,“你发现没有,这里的人都没有方向概念,说话也不负责任!” 这话给她一种错觉:他将她拉到他一边,与“这里的人”形成区别。她立刻将准确的方位及里程告诉了他。伶牙俐齿,平时与男人说话时的媚劲,以及由媚带出的缠绵,由缠绵派生的语无伦次,统统不见了。好像她简明扼要把话讲完,好尽快打发他走。 “你是知青?”他问道。 “嗯。”其实她是个伪知青。 他明目皓齿地笑着说她还是个毛丫头。 她想,谁能识破她的伪青春呢。 “有水喝吗?”他往帐篷里看看。七八张地铺单薄而肮脏,但都整得像战士一样严格。他谢绝了她的邀请,心想在那种铺上坐会还不如站着。他就站在门口喝了一大缸子温乎乎的开水,她说放了糖的,他却喝出是糖精。他说:“你们……连糖也吃不上吧?”她立刻满脸通红。 他又问起这么单薄的被褥难道不冷;她说还好,冷了可以俩人打通腿睡。他说你的手可是冻得够呛;她说大家比她还冻得凶。她为自己这双又红又肿、开裂流脓十分花哨的手深深自卑了。用这双看上去很不卫生的手端水给他喝,或许正遭他嫌恶。但他很快把一大缸水喝完了,不顾缸子上有多厚的烟垢油垢,有时她们直接把它放到火上煮茶。喝水期间,他已弄清了她们是个了不起的集体:女子牧马班。 “她们都出牧去了。就我一个人。”她刚说完这话就后悔了,感到不该对这样一个男性讲这类暧昧不清的话。其实她事后扪心自问,当时她半点不纯动机也没有。那句话不含任何暗示。他大大咧咧,并无丝毫敏感。说他从内蒙那边的骑兵团调防过来,刚几个月,对此地情况还不摸。他的话不多不少,在冷漠与殷勤之间严守中立。 “听说这草地上常有球状闪电?沼泽还陷过马?” 她说,那种球电有橘黄有碧蓝,她亲眼见过它圆溜溜在马背上滚。她还说,大块的泥淖叫沼泽,小的只有一口井大,远看像草地上长了个黑痞子,那叫地眼,也陷过人。她突然住了口,觉得这样滔滔不绝有点巴结讨好的意思。对他有口无心的提问,她过分认真了。他根本不属于那种爱大惊小怪无胆无识、没见过大世面的傻小子。 俩人都静下来。 再静一会他就得走了。于是她说:你看,我那匹骑马腿感染了,马也会相互咬架。我拎水要跑两里地。他没有迟疑,一迟疑反而不对劲。来吧,我带你两里地。事后她想,马腿真的感染了吗。她坐上他的黑马时感到一下攀得太高了。他隔着她身体去握缰绳,胸脯隔一会碰一下她的背。在溪边她下了马,黑色顿河马纤长的腿从冰上一踏而过。没有说再见之类的话,更没有表示再见的愿望。 他们相互没有留下名字,任何线索都没给对方留下。似乎都感到没那个必要。当他跑出一段路,想喊声再见,想回望一眼饱饱眼福,但她却用脊背朝他。她认为不必目送他,这是一种她妄想高攀的人。既是如此,不必再将一分痴心白白拖长。他一再回头,始终只看见一个僵立的背影。他却看不出那薄情背影的多情。他想,只要她转过身,他就勒马。然后彼此留下点什么凭据,以免在以后无尽的岁月中失散,永无重逢之日。但他们谁也不先回心转意,自己将自己消失了。 从此牧马班的姑娘们都发现,只要是个阳光融融的冬日,小点儿势必坐在帐篷门口,将两脚伸进阳光里取暖。她捧本巨大的书,专心地读,但她们觉得她在等什么,确切地说,似在期盼谁。她那本书一页不曾翻动。 她自然在默默地等。两年里等得多么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们的帐篷已迁移无数次。她以为以同样的姿势坐等,就能把他等来。她希望那一天再重复一次,哪怕一模一样。她不仅以心来等,并也以身体在等。她自从见了他,便再不与兽医幽会。她推托、躲避,一次次掐灭欲念的鬼火。她对班里每个姑娘都充满羡慕,她们虽不美却离罪恶那么远。她开始洁身自好,企图在未可知的将来,能奉献一具不算太脏的躯体。 (选载完。本书共13章,其中第06-13章缺失文本。请欣赏下部作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