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琉璃》 水琉璃 第一章 宿玉从银行大厦走出来,整天忙碌的工作令她下意识的透一口气,虽然外表看来她依然清新光鲜。 她是这间美资银行的公关经理,每天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要面露笑容,八面玲珑。她很称职,已做了 5年,从21岁那年开始。私底下,她决不笑面迎人,可以说有点冷傲,有点孤僻。所以别人都以为她夜晚一定应酬多多,其实她总在家里,要不然就跟她惟一的好朋友叶可宜喝杯酒,聊一阵天。 她的私生活可以说是单调的。 正预备去停车场取车,有人大叫着她的名字。她看见一辆红色跑车停在面前。 “jade ,总算赶得上接你。”是叶可直。名字响当当的电视台女监制,一个略带男孩子气的爽朗女孩。 宿玉立刻上车。在这个时候见到可宜是开心的事。 “这么有空?”宿玉问。 “开了整天工作会议,闷得我酒瘾大发。” 宿玉微微一笑。不必再用言语,她们根本心意相通。谁陪伴谁已根本不是问题,她们的友谊水乳交融。 “阿哲呢?”宿玉突然问。 “谁知道?也许正在忙,也许回家陪太太女儿,”可宜洒脱地耸耸肩,“谁知道。” “每个女人都有烦恼,分别只是多与少、大与小。”宿玉轻叹。“漂亮的女人尤其麻烦些。” “我现在只想事业。”可宜说。 “我又何尝不是?”宿玉摇摇头,很无可奈何。 “这是逼上梁山。” “韦天白还是烦你?” “不能说烦,他是殷勤。”宿玉很公平。 “像他这么好条件的男人如果愿意,哪怕没有大把女人前仆后继?” “他守身如‘玉’。”可宜强调那个玉字。 宿玉没出声,也不表示什么。这件感情上的纠结要追溯到 10年前,而10年中所发生的一切她埋藏都来不及,哪儿还敢去想? “是不是认识他时已太迟?”可宜又问。 “没有缘分吧!”宿玉淡淡地说。 已到了她们常来的酒廊,门口有代客泊车的人,她们轻松地走进去。 一个卡位,两杯淡酒,竟然相对无言。 “你有心事?可宜。”宿玉问。 “天下凡人都有心事,我怎能例外?” “还是解不开心中结?” “有可能解开吗?”可宜反问。 “阿哲从来不表示?” “不想逼他。28岁,还不算太老吧?”可宜笑。 “他太太的态度呢?” “我跟她依然是好朋友。”可宜耸耸肩。 “新思想令我们两个女人之间没有争执,很能和平共处。” “她当然早知道你和阿哲的事。” “应该是。她对我依然很好。” “难得的女人。”宿玉笑。 “也是厉害的女人。” “不要这么说她,她有她的难处。”可宜立刻说: “哪一个女人不想单独拥有丈夫呢?” “可宜,你太善良。” “jade ,爱上别人的丈夫始终有内疚,可是——我放不下田哲人,真话。” “如果你真的把心一横,抢了她的丈夫倒也是引刀一快之事。” “我狠不下心,她没有独立生活的条件,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可宜说。 “这年头女强人最惨,因为人人认为你有受折磨、受打击、受挫折的条件。我宁愿是弱女子。” “女强人弱女子各有自己的痛苦,”可宜喝一口酒。 “女人都是一样。” “女人是水做的。”宿玉笑。 有人走过来,拍拍宿玉的肩。 “翡翠,料到你在这儿。”是个高大轩昂的男人,三十岁出头,很体面的衣着。 “翡翠”是宿玉的英文名字 “jade”,很多朋友都这么叫她,包括这个韦天白。 “紧迫盯人术?”可宜笑起采。 “哲人呢?”天白自顾自地坐在宿玉身边。 “他不像你,他是个大男人。”可宜说。提起田哲人,她总是表现得这么淡然。 “我也是大男人,只不过见到翡翠就低了一截。”天白微笑的望着宿玉。 “这叫做一物治一物。”可宜笑。 宿玉不讲话。在天白面前她总是沉默的时候多。天白比她大 8岁,他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宿玉总能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隔膜。 “你们不是要讲悄悄话吧?”天白说。 “我们有什么事你不知道?”可宜反问。 “你看着翡翠长大的,我在你面前也像水晶般无可遁形,是不是?” “我怕你们嫌我烦。” “疑心病重。”可宜骂。 “下次你可以不必来。” 天白颇尴尬地又望着宿玉笑。 “你今天又能提早下班,你那盘比生命更重要的生意呢?”可宜略带讽刺。 “别说得我这么市侩,我只是努力工作。”天白立刻说: “男人创业最重要,将来要养老婆子女的。” “你现在也养得起有余,提起做飞机零件总代理的韦天白,恐怕城中无人不知。” “只因为是独门生意而已。”他颇自谦。 又坐了一阵,宿玉始终不说话,气氛有点闷。 “你想到哪儿晚餐?”可宜问宿玉。 “回家。” “别扫兴。我们去吃毛肚火锅好不好?你一向最喜欢的那一家。”可宜说。 “没订位,恐怕吃不成。” “这天下第一无敌锅真麻烦,”可宜也忍不住说: “没订位,吃不成。去早去晚也吃不成,还有,毛肚平均分配,每桌只能有半斤,老板又骄傲得要命,在那儿连猜拳都不许,否则不卖。” “你说那家家庭式的‘宁记 ’?”天白问。 “除了‘宁记’还有谁?这天下第一无敌(无底)锅还是赵茶房赵宁取的呢。” “我打电话去问问,或者有位子。”天白说去就去。 “怎么不说话?”可宜问。 “没情绪。没料到他会来。” “每天不见你一次他会睡不着。”可宜笑。 “我们家住两隔壁。”宿玉笑起来。 “我也不明白,韦天白有什么不好?”可宜压低了声言。 “千依百顺,一切以你为主,又情深似海,你却完全无动于衷。” 宿玉低下头沉思一阵,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还是对英之浩不能释然?”可宜无奈问。 宿玉微微皱眉,天白兴冲冲地走回来。 “我们可以去,我求到一张四个人的桌子。”他说: “我也打电话通知田哲人了,他直接去‘宁记 ’。” 可宜盯着宿玉,一副非要她去不可的神情。 “走吧!”宿玉站起来。 “去晚了怕真的吃不成。” 可宜向天白眨眨眼,做一个 “你得谢我”的表情。 到了 “宁记”,田哲人已先坐在那儿。 他是电视台节目部总监,一个很有才气、很上进的男人。个子并不高,但有一张十分有性格的面孔,一眼望去,给人一种诚实可靠的感觉。 他用眼光迎着可宜,直到她坐在他身边。 “好吗?开完会就不见了你。”非常真挚的关心。 “跟翡翠喝了杯酒。”她简单地说; “女人容易情绪低落,失去斗志,时时需要充电。” “喝酒是充电?”哲人轻声问。 可宜望着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我只喝了一杯。”她说。 “我给你假期,你该休息一下。”他体贴地说。 “我赞成。”宿玉在哲人面前活泼很多。 “我们一起去,去美国。” 天白微微皱眉,立刻又展开。 “我想一想。”可宜不置可否。 “我下个月有假,说好了一定去。”宿玉的声言提得很高,有一点 “故意”似的。 可宜看看她,又看看天白,摇摇头。 “jade 就是这么孩子气。”她说。 毛肚火锅被安置好,浮着红红辣油的汤底加上鸡血豆腐都在翻滚,香味直溢出两丈远。 “我们开动吧!”哲人先拿起筷子。在四个人当中,以他的年纪最大, 38岁,他也以大哥自居。 于是大家稀里呼噜地吃起采,辣得大家眼泪鼻涕齐来。宿王也愈来愈开朗了。 “我们又吃葱又吃蒜,等会儿到disco去薰人如何?”她兴奋地说。 “我赞成。”可宜叫。 天白当然点头。哲人却歉然说: “我还有点事——”他看到六只眼睛都集中在他脸上,但他还是说下去。 “女儿6岁生日,我答应 9点钟回去替她切蛋糕。” 话是对大家讲的,眼睛却望着可宜。 “不勉强你。”可直善解人意,温柔地摇头。 “三个人去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或者——十一点左右我再起采。”哲人歉意更深。 可宜捉住他的手,坦然地摇头。 “你陪女儿。来日方长。” 宿玉为自己倒一杯薄荷酒带回卧室慢慢喝。 她并不嗜酒,心情烦闷时才喝一杯。 刚从 disco回来,疯狂地跳了一阵之后,情绪依然低落 ——其实从两年前英之浩那件事之后,她从采没有真正开心过。天白用探索深思的眸子望着她时,她更觉闷。 一个人人认为有极好条件的男人,她的感觉只是麻木,她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在酒廊里可宜提到英之浩 ——她心中永恒的一个大疤痕。注定了她今夜不能快乐。 16岁认识之浩,是她的初恋,甚至可以说是惟一的一次恋爱,但是之浩 ——之浩——她一口喝完杯中酒,脸颊突然变红,这两年来,她简直不敢想这三个字、不敢想这个人。 事后怎么会变成那样可怕呢?她有错吗?想不到机场一别,竟 ——竟——她双手冒出冷汗,再也无法在屋子里坐,跳起来冲出卧室。 还在看电视的母亲意外地望着连拖鞋也不穿的她。 “什么事?” “没有——”宿玉有点窘。 “我听见外面有声音,出来看看,以为有客人来。” “这么晚还会有客人?”母亲笑。母亲是慈母式的,非常疼宿玉姐妹 ——宿玉还有个已出嫁的姐姐宿曼。 “爸爸睡了?” “是——”母亲拖长了声音又皱皱眉。 “又跟你顶嘴?” “他是这个脾气,主观太强。”母亲淡然说。 “又是因为我?”宿玉倒是很了解。 “你爸爸不喜欢你晚回家。” “爸爸是老古董。” “韦天白送你回来的?”母亲试探。 “碰到而已。”宿玉耸耸肩。 “我们又住两隔壁。” “他是在追你,是不?” “谁知道?”宿玉不想回答,这是件烦人的事。 “我一向只当他是大哥哥。” “大哥哥会对你这么好?” “他看着我长大的。” “别这么固执,天白有什么不好?又有事业基础,我们又了解他的底细。” “爸爸听见一定骂你。”宿玉笑着: “你就急于把我嫁出去,爸就怕我出嫁,看着我的腰链、脚链,爸爸就是要把我锁在家里。” “你爸爸心理变态,锁女儿在家,”母亲自顾自地骂着。 “你都26岁了。” “有什么办法?到36岁没有适当的对象也嫁不出去的。” 母亲凝视她半晌。 “还放不下那个姓英的?” “别跟我提这件事,”宿玉的脸变了色,声音也提高了。 “我不想再提。” “人都去了两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是说一了百了吗?何况那姓英的我从来不喜欢,一副标准花花公子的模样 ……” “我不想听,你别说了。”宿玉尖叫,眼睛也红了起采。 为什么今夜所有的人都跟她提英之浩呢?莫非她应受此折磨?这件事其实不是她的错啊! “不说就是。我希望你考虑一下天白。”母亲叹一口气。 “天白的妈妈不知道多喜欢你。” 宿玉喘着气,好半天才说: “那是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现在要找天白这样的对象,打着灯笼也困难。”母亲苦口婆心。“不错,你的条件是好,但比你更好的也有,难得天白这么专一痴心 ……” “姐夫——最近如何?”宿玉硬生生转开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母亲又叹口气,不再讲宿玉的事。 “这个男人会赚钱,但花天酒地,你姐姐管不了。” “姐夫是你们二老认可的。” “那个时候的确人很好。和现在不同,”母亲摇头。 “哪家父母不希望女儿嫁得好?谁知道他怎么会变。” “姐姐怎么好久不回来?” “她大概感冒还没好。过几天她会带仔仔回来住几天。” “姐夫肯吗?” “他到日本谈生意。” “其实我很怀疑,姐夫又不跟日本人做生意,为什么每个月往日本跑几次?贪机票便宜?”宿玉问。 “别乱说,被宿曼听到会生气。”母亲喝止。 “别傻了,妈妈。难道你以为姐姐真不知道姐夫的事?”宿玉问。 母亲呆一呆,无言以对。她是个旧式女人,可不懂那么多转弯抹角的事。 “那——怎么行?”她叫起采。”阿曼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谁叫他是她丈夫?”宿玉说: “妈,你难过的是因为姐夫是你和爸爸选择的?” “阿曼不像个苦命的女人。” “她当然不是。”宿玉说: “她居住一流、享受一流,姐夫任她用钱、任她买东西,怎么能说苦命?她只能说是个不快乐的女人。” “阿曼——不快乐?她没有说过。”母亲喃喃地说。 “他不想令你们二老难过。我知道她忍得厉害。” “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 “姐姐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怎么会告诉我?” 母亲怔怔地思索半晌。 “算了,那我宁愿你不嫁人,在家里陪着我们,至少你不会不快乐。”她说。 然而世上哪儿有永驻的快乐呢?阴晴圆缺,浪高浪沉,谁能控制得住? “爸爸有先见之明,所以给我加上黄金腰链、脚链。”宿玉笑。 “你爸爸只是不喜欢那个姓英的。” “妈……” “难道不是真话?为着你跟那个姓英的,你爸被你气哭了几次。” “爸爸会哭?” “怎么不会?只是没到伤心处。”母亲白她一眼。 宿玉默然。 之浩和她之间的事不止父亲会哭,她想起来也会哭,谁的错呢?命运的安排吗?也未免太残酷了。 “你说下个月去美国?”母亲问。 “有这打算。” “自己去?” “希望可宜能同行。” “跟旅行团?” “不。只去纽约,一星期就回采。”宿玉说。脸色淡然,没有一丝表情。 “纽约——”母亲脸色变了。 “公事?或是……” “我睡觉了。”宿玉猛然站起采。 “是姓英的两周年忌辰?”母亲的话追着采。 宿玉的眼泪已滴下来。她冲进卧室,眼泪已像河水破堤而出。 之浩的死 ——是她永恒的心结。29岁的人怎么就这样 ——冤枉的去了?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永远不甘心。 泪水湿透了枕头,她已模模糊糊地睡着。晨光令她醒来,她看见镜中自己浮肿的脸、浮肿的眼睛。 她叹一口气。尽管心中有死结,工作还是要继续。她用薄彩掩饰了一切,平静地出门上班。 电梯门外,她看见天白。 “早。我便车送你上班。”他温和地说。 当然不是顺便,这是他的心意。她知道,但不感动。感情是绝对残忍的,不接受就不接受,甚至还有少少反感。 坐上他的车,她一直沉默。 “在我面前你话很少。”他说。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至少不令你讨厌,是不是?” “当然是。” “你和可宜、哲人都很谈得来,惟独对我沉默,是不是有原因?” “不知道。” “‘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微笑。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想一想。 “或许——无缘。” “无缘?!”他呆怔一下。 “你肯定?” 可宜回到家里笑容就自然消失。 家,给她一种极大的无形压力,虽然父母爱她,姐妹兄弟爱她,然而过分的关爱,令她受不了。回到家里,笑容自然就没有了,习惯性的。 “下午有美国长途电话找你。”哥坐在那儿看报纸。 “嗯。”她应一声就回房。 当然她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除了陆大卫还有谁呢?大卫对她相当好,又有极好的事业基础,但 ——总觉差那么一点点,以致三年来,她总是不冷不热地对他。 “你不回陆大卫电话?”母亲伸进头来。 “若有事他会再打来。”她淡淡地说。 “你怎么一点也不热心?是你自己的事啊!”母亲的语气颇为不满。 “怎么热心?每个月往美国跑一次?” 母亲摇着头,面色不悦地退出去。 这就是对可宜的压力。 家里每个人都很不得她快点嫁出去,仿佛地再留在家里就阻住地球转一样。妹妹比她先出嫁,这并不代表什么, 28岁,在现代女性讲来并不算迟婚。当然,她知道家人反对的是哲人。 哲人 ——他的心有点乱。说她完全不介意哲人的太太儿女是假的。但 21岁初出道的她就跟当时做编导的他做事,一做七年多,除了对哲人的崇敬外,那份感请已牢不可破。有的想想,真的把心一横把哲人抢过来就算了,却又很不下心。哲人太不是个善良的老实人,她不想令她下半辈子无依靠。哲人一再表示过,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随时离婚娶她。然而这 “愿意”两字又怎么出得了口? 宿玉说得对,善良人注定自己多吃些苦头,何况三个都是善良人,该怎么办呢? 嫁给美国的陆大卫,一走了之是好办法,可以干手净脚的。但是一辈子对着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她想起来都会发抖,太可怕了。 于是她始终在拖,拖,拖,能拖到什么时候呢?她不敢想象。家人的压力肯定愈来愈重,尤其是母亲,见到她的总是满面乌云,差不多就快成眼中钉了。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她的命运比一般人坎坷些,感情上如此,事业上如此。 工作是昏天黑地的忙碌。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肯定是提高了,但跟男性做同等工作时,就非得付出加倍的精神和努力不可,否则闲话就多了。尤其她和哲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 房门轻响,她应了。进采的是哥哥可汉。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他问。 和母亲轮流作疲劳轰炸呀! 她示意他坐下。 “我们谈谈田哲人如何?”单刀直入。 她皱眉、不出声。 “虽然他事业、才气、名气兼备,但始终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这么多年了,你不能再傻下去。”他说。 她依旧沉默。 “你各方面的条件都那么好,人又聪明,追你的人又多,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如此痴迷?” “我——有点累。”她说。 “累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精神上,”可汉一针见血。 “是田哲人令你累。” “我自己能处理自己的事。” “几年了,我已了解你无法处理这件事,我是大哥,不能不管。”可汉十分严肃。“就快三十了,这么拖下去你就老了,就是一辈子。”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该正视,一个人只有一辈子,你不能将它浪费在田哲人身上。” “我不觉得是浪费。” “田哲人肯正式娶你?”他问。 “肯。” “那么为什么不做?” “我不同意。我不想破坏别人家庭。” “这是什么话?你疯了?”可汉勃然色变。 “你喜欢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 “我们正大光明,从未偷偷摸摸。”她涨红了脑。 “你这情形,别人称为——黑市夫人。”可汉有了怒意。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自己生活得快乐。”她坚定地说:“我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可为家人想过?”可汉愈来愈不客气。“我们还要在社会上做事,还要面对人群,你要为我们留点面子。” 可宜的怒火一下子冲上来,再也不可按捺。 “可以。明天我就搬出去住,不拖累你们任何一人。” 可汉呆住了,他不想事情变成这样,他是爱妹妹的,怎么 ——一发不可收拾了呢? 但是要他认错是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错,是不是? 霍然起身,大步冲了出去。立刻,母亲进来。 “两兄妹为了什么吵?”母亲瞪着可宜。 “又不是小孩子,还吵什么?” 可宜深深地吸一口气,强抑心中激动。 “妈,我打算搬出去住。”她说。 “不同意。决不!”母亲严厉得惊人。”我们叶家没有这样的例子,女儿没结婚不许搬出去。” “我已经决定。”可宜不妥协,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想令你们没面子。” “什么面子?谁说的?”母亲装做不明白。 “兄妹吵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能搬出去?你爸知道了 ——怕不烧房子?” “我和哲人的事令你们没面子,爸爸一样生气,”可宜也强硬。“我搬出去,当成没生我这女儿就是。” “唉!”母亲叹口气。“这大概是可汉气头上说的话,你知道我们全家都爱你,是不是?” 可宜低下头,她吃软不吃硬,母亲这么说,她反而无言以对。 “给自己一点机会,为什么不试试其他异性?陆大卫有什么不好?还有这儿的那个何家祥。” 可宜闭紧了嘴,不再说话。 “你真的傻。没接受过其他男人,怎知他们不如田哲人?田哲人又有什么好?令你至死不悟?”母亲说。 尽管天下多好男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她爱哲人,不爱其他任何一个。她只这么想,没说出来。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怎么意采愈钻牛角尖?” 可宜垂着头,望着床单。她决定不再开口,因为无论说什么母亲也不会接受,更不会懂。 “快休息吧!”母亲知道劝也没有用,只好打退堂鼓。 “不许再提搬出去的事,可汉是好意的。” 正好电话铃在这时响起来。这是她私人电话,电视台的事忙,她不想麻烦家人,所以另装电话在卧室。 “叶可宜。”她报姓名。 “哲人。”温厚的声啻,十分动人。 她看母亲一眼,母亲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这么晚还不睡?”她吸一口气,令自己声音自然。 “你呢?” “看一点剧本。有一处地方想改。”她不说真话。 “不必太紧张,明天做也来得及。”他关心地说。 “找我什么事?” “没事。突然间想听听你的声言。”他说。他从来不是浪漫的男人,今夜 ——颇特别。 “在家里?”她心中盛满了温柔。 “是。独自在客厅。” “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下个月拿假期陪 jade去纽约。”她突然说。 “什么事令你改变?”他很敏感。 “很闷。”她只这么说。 “什么时候走,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你——有假期吗?”她问得犹豫,从来她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不是问题,如果你希望我有的话。” “我们有可能一起放假?公司行吗?”她立刻又后悔了。 “只要你希望,其他一切由我安排。”他对她是完全没有犹豫、没有考虑的。 她想一想,说: “算了,忘了它。我和jade两个人去就行了。” “你看来心情很不平静。” “没有。其实——我已准备上床。”她笑。 “不要瞒我,可宜。所有的难题让我们一起担当。”他诚挚得十分自然。“我若无法令你快乐,有什么资格爱你?” “与快乐无关。也许——剧本中的情节令我心灵不稳定,明天我会一切如常。” “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好。9点钟我在楼下等。”她爽快地说。 “好好地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他轻叹。 “不会。我会平静。”她又在笑。 “可宜——阿美一再说过,她愿意把名分让给你,因为你在社会上做事,她只在家。”阿美是他太太。 “怎么说得通呢?”她摇头。 “我爱的是你,不是爱那个名分。” “我怎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遇到阿美又遇到你。” “你有这福气。明天见。”她笑着收线。 一转头,母亲仍站在门边。 可宜很生气,怎能偷听别人讲电话?但 ——又不能对母亲发脾气?母亲已经够忍耐她的了。 “晚安。”她只能大声说。 房门关上。她听见母亲的叹息声。 天白在公司忙着,美国飞机零件公司有人来,他已陪他们三天。刚才送走他们,看见写字楼上堆积着的信件,心中的烦躁一下子涌上来。 “阿灵,进来。”他怪叫。 秘书阿灵伸进头来张望一下,才慢慢走进来。 “还没找到翡翠?”他问。 “我打了399个电话,她不在公司,但也不在家。”阿灵说。 “还不快些去打第400个?”他狂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见到她了。” “难道是我的错?”阿灵咕噜着。 其实阿灵是他表妹,一点也不怕他,他们之间怪叫、狂吼早已习惯。两个人自小青梅竹马,有时感情比亲兄妹更好。何况阿灵和翡翠还是中学同学。 天白倒在椅子上,好像连气都快没有了。 “找不到她。”阿灵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没回公司——等一等,不许用电话扔我。” 她也怪叫。 “什么叫没回公司?”他放下电话。 “谁知道?她公司的人是这么说的。” “该死的银行。”天白诅咒着。 “不过呢——”阿灵翻起眼睛,一副吊起来卖的样子。 “我倒是有一点私下的消息。” “还不快说?想我爆血管?”他站起来。 “我有什么好处呢?”她慢条斯理。 “你要敲诈什么。自己写单子,我照办就是。”他苦着脸。 “我急啊!” “一言为定。”阿灵笑。 “我约了她晚餐。” “你约她?!”天白做出要昏倒的表情。 “我呢?” “我以为你要陪米饭班主。” “阿灵,求求你,把约会转让,任何条件。” “我考虑考虑。”阿灵走开。 嘀嘀嗒嗒的打字机又响起来,天白也透口气,慢慢地坐下来。 宿玉会和阿灵晚餐,他能见到她,这就够了,几天来的辛苦、疲倦一扫而尽。 他迅速地看了一阵信件、公文什么的,阿灵工作效率还不错,已先整理得很好。 “喂!到底你喜欢裴翠哪一点?”阿灵倚在门边问。 “不关你事,快去工作。”他笑。 阿灵指指手表,又指指墙上的钟。 “下班了,请勿太刻薄。” “翡翠什么时候来?”他问。 “随时出现。” “一起去,我请。”他望着她。 “哼!”她又翻翻眼睛,孩子气颇重。 “我请不起?” “分明为难我,阿灵,下星期我去美国。” “美国有什么东西可买?我可没兴趣。” “回来停日本,专替你搜购。” “替我?或是替翡翠?”她反问。 “两人一起。” “日本服装我不要,相信翡翠也不欣赏。” “那么到底要什么呢?总要说出名堂才行。”他急了。 “想不出来,折现吧!”阿灵扮个鬼脸。 “付现金,我自己去买。” “这根本是敲诈。”他大叫。 “本来就是。姜太公钓鱼。”她笑。 宿玉经过许多办公桌,快乐地走进来。 看见天白也在,她显得意外。 “不是说他——”她瞪着阿灵,然后恍然。”你这家伙卖友求荣。” “不是求荣,是求现。她要现钱。”天白说。 一见到宿玉,他就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分文未过手,还说求现?”阿灵指着天白。 “好,我们取消交易,看谁损失。” “不,不,不。”天白急叫。 “翡翠,阿灵是不知道我会回公司的,不是有心捉弄你。” 宿玉不出声。 不喜欢天白,却也不讨厌他,所以她对他总留有余地,不想伤害他。 “我们只是去吃日本面,有兴趣的一起来。”她说。 “天白最不喜欢吃日本东西,尤其是日本面,不过翡翠要去 ——” “阿灵,我愿分一半身家财产给你,你饶了我吧!”天白摇头苦笑。 三个人一起离开公司,到一家日本料理。 “我只吃面。”宿玉一坐下就声明。 “我吃生鱼。有人付钱嘛。”阿灵瞄天白一眼。 “阿灵,你也26岁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天白对表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就是这样子,关你什么事?”阿灵瞪着他。 “人家裴翠就文文静静,你们同班同学——” “我有什么不好?”阿灵的脸色有些改变。 “不是不好,该——收敛一些。”天白还没有注意。“有时候你也太没大没小了。” “妈妈也没有这么说过我,什么时候轮到你?”她的语气已经不客气。 “我是为你好——” “不要你为我好,”她拍拍桌子。 “你为翡翠好就行了。” “不要拖我落水。”宿玉立刻说。 “本来就是这样。”阿灵简直没什么笑容了。她的脾气说来就来,颇为惊人。 “找不到你,他就把解气发在我身上,这算什么?我又不是出气筒。” “阿灵,阿灵,声音小一点,”天白还没看出什么不妥。 “不要像泼妇骂街。” “我是泼妇,翡翠是淑女,好了吧!”阿灵拍案而起,气冲冲的大步冲出去。 “我走了你就好过。” “阿灵——”天白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砰然反弹回来的门令天白发怔,他呆坐在那儿半晌。 “发生了什么事?”他似自问。 “你惹火了阿灵,还不快把她追回来?”宿玉啼笑皆非。 天白震动一下,这才大步追出去。不到三分钟,他失望地单独回来。 “她坐车走了。” “第一次看见阿灵发脾气。”宿玉说。 “从小就是个小地雷,一触即发。”天白摇头。 “今天我真不是有心的。” “大庭厂众,女孩子要面子的。”她说。 “我并没有说什么——”他望着地。 “过分了吗?” “不知道。”她也摇头。 “平日你们俩讲话也是真真假假,也那么多火药味。” “是啊!我们说惯了的,她没有理由翻脸。” “我相信她是回家,等会儿去看着她。”她说。 “你也去?” “我?我并没有得罪她。” “陪我一起去,我怕她不肯原谅我。” “原来是你们俩的事。”她看看表。 “8点半我约了可宜,我们有事。” “我——可不可以参加?”他凝望着她。 “不能。女孩子的事。” 她拒绝得连考虑都不需要。 食物送上来,他们慢慢地吃着。宿玉对日本面的兴趣真是很大,很快就吃完。 “下个月你和可宜真的去美国?”他问。 是。 “下星期我也去,你可否提早些?”他问。 “提早?我拿不到假期。” “我可以陪你们一起去。”他说: “我去签合同,不可以延期,希望你们提早。” “没有可能。”她吸一口气。 他有些疑惑,她怎么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你们有目的而去?”他问。 她想一想,点头。 “约好人在那边见面?” 她皱眉: “不。” “那么——为什么不能提早?”他问。 “因为——”她再吸一口气。 “那星期中的一天是英之浩的忌辰。” “啊——对不起。”他释然,脸色也变得怪怪的。 “我忘了,对不起。” “你没有理由记得这件事。” “不,我以为——”他说不下去。过了好一阵再说: “始终——你忘不了他。” “我没有刻意令自己忘记,而且——为什么要忘呢?这根本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她说。 “最重要的一段。”他说。 沉默一阵,她说: “15 岁半认识他,我跟他一起长大。”停一停,又说: “过去的10年生活如果把他除掉,根本就不剩下什么,你 ——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也知道你们的感情。”他说。 “知道就好。”她很坦率。 “我对任何人不隐瞒往事,尤其你更清楚,你看着一切进行、发生。我肯定地说,过去的一段,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割。” “不执著于过去,是好?是不好?”他说。 “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她说。 “翡翠——” “天白,我不想你在我这儿浪费时间,真的。”她诚恳地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二章 天白踏进公司就开始叫: “阿灵,阿灵,出来见我。” 没有影子,会计小姐在一边说: “灵之没有来。”灵之是阿灵的名字,林灵之。 天白皱眉,一言不发地冲进办公室。 今天有会要开,有两个客人待见,还有午餐例会 ——阿灵不来,她还在生昨夜的气?真会选日子。 用自己人就有这毛病,小姐脾气一发,就天王老子也不理,说不上班就不上,难道还能炒鱿鱼? 他拿起电话,拔了灵之家的号码。 “小姐?小姐不是上班了吗?”女佣人说。 “没有来上班,我是表少。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去问问。”女佣人去了一阵回来。 “没有人知道哦!可能去洗头。” 洗头、洗头。天白诅咒着放下电话,公司被人扔炸弹大概她也不理吧!洗头。 他又想到宿玉,或者 ——她有办法。 找到宿玉,她正预备去开会。 “阿灵不上班?”宿玉笑。 “我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小姐脾气你比我更清楚。” “今天她不出现,我公司要关门。”他说。 “去发型屋找她。”宿玉说了一个地址。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帮不上忙。” “等一等——下班后有空吗?”他问。 “其实每天下班你都见得到我,”她笑。 “我们家就是两隔壁。” “我来接你。”他再说。 “找到阿灵,忙完你的公事再说。” “ok 。”他听出她没有拒绝之意,大喜。 但是去找阿灵 ——他眉心深蹙,什么时候阿灵才可改变她那难以捉摸、一触即发的脾气。 阿灵果然坐在发型屋里,优哉游哉的一边看时装杂志一边吹头发,对站在一边的天白不理不睬。 “阿灵——我来接你。”天白低声下气。 她瞄他一眼,继续看杂志。 “你知道今天有多忙的啦!不要再发脾气,”他说: “我道歉,行了吧!” “不忙你也不会来接我,我知道。”她冷笑。 她的脾气 ——还真孩子气得很,虽然她已26岁。 “阿灵,10点钟有客人到 ……”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的客人。”她不客气地说。 “你快走,我不想见你。” “阿灵,不要孩子气……” “我已经告诉大姨,我不做了。”灵之说。她口中的大姨是天白的母亲。 “这怎么行。我——我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时间好在早,发型屋里没什么人。帮她吹头发的那男孩子也笑起来。 “你走吧!今天整天我都没空,节目已排好。”她说。 “其实昨夜……” “还提昨夜!”她火冒上来。”你故意在翡翠面前丢我脸,令我难堪。” “天地良心——其实我什么都没说。” “走。你还敢否认,”她咬着唇。 “有本事你去请翡翠当你的秘书。” “她——和可宜就去美国。”他叹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去美国?”灵之想一想,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英之浩的忌辰。” 天白脸色沉下来,坐在她旁边。 “她拒绝我同行。”他说。 灵之望着他半晌,自己的事日完全忘怀,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不是也要去美国签合同吗?不是一起?”她问。语气中已完全没有了怒意。 “她只跟可宜去。” “喂——”灵之咬着唇,犹豫半晌。 “追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希望?” 天白摊开双手,耸耸肩。 “我回公司,客人就到了。”他站起来。 “等一等——”灵之回心转意得极快。 “我吹好头发跟你一起回去。” “你的节目呢?”他问。 “算了。”她笑起来。“谁叫你失意于翡翠?我这人最同情弱者。” 5 分钟后,他们俩一起离开发型屋。 “翡翠告诉你此地的地址?”她问。 “不要提她,我今天有数不尽的工作要做。”他说。 她凝望他一阵,笑容竟然更好、更愉快了。 “是她刺激了你?或是激励了你?”她问。 “我能做什么?阿灵,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说。 “了解?”她笑。“全世界我这秘书最难做,除了公私事之外,还要帮你追女朋友,这还不止,早上还得 morning call,中午还得陪吃饭,晚上你去夜总会,我还得去你家喂狗、浇花。间中还要受气捱骂,像昨夜 ……” “别提昨夜。其实我根本没……” “总之我是无妄之灾,”她不理会他,继续说: “秘书兼表妹,这里面还有闲话,多做点事哦 ——说我想做贴身膏药,韦天白,你有宝啊!” “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对,”他也笑。 “我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情如手足,除了你之外,谁还能帮我呢?人家说什么也别理了。” “但是我委屈啊!” “为我受点委屈算什么呢?以后我不忘报答就是。” “报答我什么?”她盯着他看。 “想要什么?”他顺口问。 “你——”想说什么,话到喉咙,就吞下去,莫名其妙脸就红了。 “我怎样?说啊!”他说: “只要我韦天白做得到,上天下海,一句话。” 她不语。只用一种好特别的眼光对着他。 “对着我说话不经大脑,怎么在翡翠面前苦巴巴的,半点也潇洒不起来?”她问。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 “其实我真替你难受,”她摇头。 “见了她就像矮了半个头似的,说起话采又闷又不精彩,完全不是原来的你。你真是紧张成那样啊!” “或者这叫一物治一物。” “你又专治我?”灵之冲口而出。立刻又后悔,但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我可没想过‘治’你,真话。阿灵,千万别这么想,”天白连忙分辩。”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表妹,你说说,宝贝你都来不及。” “宝贝我?”她不以为然。 “你专在别人面前损我,尤其是当着翡翠。” “昨夜真不是有心的,而且也没说什么。” “翡翠——是我同班同学,”她似乎想表达什么,又像极难启齿似的。 “以前我跟她并不太好,因为你追她,我们才多了来往。在她面前 ——你一定要特别尊重我。” “完全不明白。”他叫。 “在谁面前我都尊重你的。”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她的神情在此时看来竟真 ——难测高深了。 “不同的。”她再说:”如果你不当她是小孩子,那么,也不能再当我是小孩子。” 他呆怔往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当她是小孩子吗? “我只说你——孩子气重。”他说。 “也不能说,”她脸上有奇异的红晕,很难懂。 “我不想翡翠误解我。” “好吧!无论如何——答应你就是。”他也不想深究。灵之是表妹,又不是宿玉。 回到办公室,客人还没有到。 “天白,翡翠——真那么吸引你?”灵之问。 他呆在那儿。灵之从昨天到今天一再地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怀疑什么中?”他忍不住反问。 “不怀疑,只是奇怪,”她坐在他对面。 “你对感情要求高,但是——翡翠能达到你的要求?” 天白变脸了,但不出声。 “你完全知道她和英之浩的事,对不对?”她问。 “他们——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他勉强说。 “是她的初恋。” “是。但那时她小,或者她不懂感情。”他说。 “你在骗自己,”她望着他。 “就算翡翠接受了你,也无法给你完整的感情。” “不要这么说——”他叫起来。 “这是事实,”灵之此刻又仿佛变得十分懂事。 “我不想你以后后悔、痛苦。” “不会——不,不要提了,”他额头上冒起青筋。“我 ——不介意她的往事。” “这样——就好。”她吸一口气站起来。 “阿灵,翡翠——跟你提过我吗?”他问。 “没有。我和她不谈这些,我们只谈时装、珠宝、流行的一切。”她笑。 “一次也没有?”他不信。 “为什么要提?难道她还不清楚你?”她笑得古怪。 “你们不是‘洛阳女儿对门居 ’吗?” “我的意思是——” “你该知道翡翠并不是笨人,她知道我是你秘书又是表妹。告诉我不等于告诉你吗?” 天白叹一口气,坐下来。 灵之微笑着走出去又突然走回来。 “天白,其实以你的条件,可以去追一个香港小姐。” “什么话?”他被逗得笑起来。 “真无聊。” “或是有人说:目前最流行的事是追有沧桑味的女人。” “沧桑?翡翠是吗?”他叫。 “你不觉得她的确给人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不……觉得英之浩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说。 “那是你不了解英之浩,”她说: “当年的他——怎么说呢?真的,曾令翡翠燃烧。” “太文艺了吧! 燃烧。”他大笑。 “我不会解释,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那时的他们,”灵之脸上出现一抹阳光。”他们是那样 ——那样——” “想不出形容词就别说了。”他可是妒忌? “不说就不说。”她转身走出去。 “除非你能再令翡翠燃烧,否则——你不会成功。” 燃烧,还是这两个字,但 ——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该怎么做? 他困惑了。 宿玉和可宜已去了美国三天。昨天可宜有长途电话回来,告诉哲人她们已在纽约安顿好。英之浩的姐姐之曼在机场接她们,并为她们订好酒店,途中一切顺利。 哲人嘴里虽没说什么,心却好像已到了纽约,和可宜会合一起了。 工作仍是如常,开会、开会、开会,像轰炸机一连串投下来的炸弹。他原是习惯了的,今天 ——竟然被炸得头昏眼花。下班之后他立刻回家。 太太阿美在陪孩子做功课,工人做晚餐的香味从厨房中溢出来,很诱人。 “吃什么?这么香。”他进门就问。 “孩子们想吃罗宋汤。”阿美微笑。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 “今天这么早?” “开了太多会,头痛。” “先去躺一会儿,晚饭时我叫你。”她体贴地说。 “我看报纸。”哲人走进书房。 在电视台一做十几年,忙碌中他根本没想过可以小睡片刻之类的事,他不习惯。他宁愿工作到筋疲力尽之后才好好地休息一次。 书房是属于他的世界,平日连阿美都极少进来,除非要打扫时。阿美自己打扫书房,她担心工人不小心弄乱了哲人的东西。这方面她非常小心周到。 哲人坐下来,看见书台上全家福的照片。他、阿美和两个孩子。那是去年照的,照得很不错,每个人都在笑,笑得自然又愉快。他一直也这么认为,但是 ——今夜着来就若有所憾。 可宜不在。 可宜不在此地,可宜也不在照片上,她不会出现在他的全家福照片上。但 ——她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人,重要得甚至超过他自己 ——他极矛盾,可宜的事不可能就这么拖一辈子,他知道。 他绝对不愿失去可宜,他爱她,爱她那种全心全意、不顾一切的奉献。一个才从学校出来就跟着他的女孩子,除了爱,他还有道义、责任,还有 ——需要。可宜现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能失去她。 他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安乐椅上。 如果阿美不是那么好、那么贤淑、那么柔顺,如果他自己能坏一点、能不顾一切一点,那 ——事情倒也好办,他可以和可宜一走了之。只是 ——这么多年了,他做不到,他不能伤害阿美这样的善良人。 他把全家福照片反过去,不想再面对她。因为他知道 ——非常内疚地知道,他已完全不爱她。 爱情是残酷的,不爱就是不爱,没有道理可讲,也设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想起可宜,心中流过一抹柔情。 可宜远在美国,他竟真觉空虚,他不以为会这样,空虚?他有那么多工作,周围有那么多人,怎可能空虚?事实上就是如此,他觉得处身四面无边之处,空茫茫的,什么都抓不到,完全不能踏实。 可宜。 实在 ——他该陪可宜一起去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谁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形,他也不介意别人说什么。为什么不去呢? 难道 ——他顾忌阿美的感受? 阿美的感受 ——这些年来他真是不敢问、不敢提,他怕自己不敢面对。阿美是那么善良的人,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可宜在美国做什么呢?陪宿玉去英之浩的坟前?或探朋友?逛街?他在这么远的东方,完全感觉不到,一点联系都没有。真的痛苦。 摊开报纸,怎么看得下去呢?那些新闻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挂着可宜、念着可宜。 忍无可忍地拿起电话,拔了美国的酒店号码,他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差别。 是找到了可宜,他听见她睡眼惺松兼意外的声音。 “哲人?!发生了什么事?”她显得惊慌。 他十分内疚,现在美国正是清晨 6点。 “没有事,没有,”他放柔了声音。 “我忘了时差,我只想——听听你的声言。” “你——在公司?”可宜的声音立刻安定下来。 “在家,书房里。”他也奇异的平静了。 “宿玉呢?我也吵醒了她?” “她瞪我一眼之后又睡了,”她轻笑。 “哲人,第一次发觉你还那么孩子气。”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很沉不往气。” “你太忙了,同样的需要休息。” “那——明天我来,好不好?”他立刻就兴致勃勃了。“你在纽约等我。” “不要冲动。”她停了一下。 “阿美呢?” “她在外面陪孩子,”他在为自己找借口。 “跟孩子在一起她就满足了。” “多想一次。”她比较理智。 “如果明天一早你还是想来,你就来吧!” “不用再想了,刚才困在书房不知多痛苦,才想到来,立刻阳光普照。” “好好地跟阿美说,明白吗?” “明白。阿美不会有意见的。”他很有把握。 电话里有一阵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了?”他问。 “知道你要来,真话,我立刻好开心,”她说: “只是——我知道这不对。” “不要研究对与错的问题,”他说: “做得对,大家却不开心有什么用?” “错——总是错。” “就让它一直错下去吧!只要我们快乐。” 可宜忍了一阵,还是说: “总有人不快乐。” “不要再泼冷水,求求你,”他痛苦地说。 “我现在只知道要见你,否则我什么事都不能做。” “我等你。或者我到机场接你。”她温顺地说。 “我自己到酒店,你们不用接。”他情绪高涨。 “明天赶搭最快最早的一班飞机。” “那么——后天见。” “可宜——我这么渴望见你,你 ——可曾挂着我?” “见面才告诉你。”她先收线。 放下电话,他大大地松一口气,整个人像充足了电,立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了。 房门轻响,阿美轻悄地走进来。 “现在可以吃晚饭吗?”她问。她自然看见了他的改变,可是她不问。只要丈夫对她好,什么事她都可以不问。 “随时可以。”他看看表。 “我在书房1小时了。” “我让弟弟妹妹先吃,”阿美说: “小孩子吃饭烦,我怕你被打扰。现在他们都已回房了。” “其实——不必,”他又有内疚,不强烈,一闪即逝。 “跟孩子们热闹些也好。” “你刚才说头昏。”她极体贴。 “没事了——阿美,”哲人清一清喉咙。 “明天我要出门,大概一星期左右。” “好。等会儿我替你预备行李。” “厚一点的衣服,我去美国。”他说。 “知道了。”她还是笑得那么好。 “快去吃饭,菜冷了没有益处。” 哲人默默到饭厅,独自坐下。 “你呢?你怎么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 “我陪着你喝碗汤。” 哲人并不欣赏阿美这一套 “日本式”的女人作风,然而她从小就是这样,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数学进步没有?”没有话说,只好讲孩子。 “很好,进步很多,”阿美脸上有了神采。 “老师也这么赞他。而且作文也进步了。”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干地到外面去闯天下,家里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妇。” 然而最好的主妇 ——怎么说呢?一个丈夫要求太太的并不只是如此,对吗?主妇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 ——哲人不知该怎么讲。讲了阿美会懂吗? “可宜呢?好久没见到她了。”阿美问,极自然。 “她和翡翠去旅行。” “怪不得。昨天我卤了她最爱吃的鸡鸭脚,打电话去公司却找不到她。” “她们去了美国。”哲人故意说的。 他不隐瞒和可宜之间的任何事。 “是该去旅行松弛一下,她不忙了。”阿美全不介意。 “几个节目在她手上。” “我在纽约会碰到她们。”他又说。 “带她好好的玩几天,”阿美诚心诚意。 “回来之后,怕又有大堆工作等着她。” 哲人只好自动停下来。无论怎么对阿美讲,她都是这模样,她明知他和可宜的关系。 “不吃了。”突然间他就不高兴了。他简直可以说痛恨阿美这种态度。 “吃这么少?不对口味?”她关心地望着他。 “我——”他霍然起立。 “我出去一趟,不必给我等门。” 他就这么又冲出了家。 阿美那么好,完全没有一丝错,但是 ——他说不出,他担心再面对她,他会窒息而死。 开着车大街小巷地驶着,简直害怕回家。好在 ——明天去美国,那才是希望。 哲人到纽约之后,宿玉就搬出酒店,住英之浩姐姐之曼在新泽西的家。她知情识趣,哲人难得有假期,她总不能横梗在他们之间。 之曼的家她不是第一次来,三年前她就在那儿住过。房子宁静、安乐如昔,人的变迁却是那么大、那么大。 她仍然住二楼的客房,是三年前住的那一间。她知道对面那间曾是之浩的卧室,之曼一直保持着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不变,她极想再看看屋里的一切,可是 ——就是鼓不起推门的勇气。 再看一次那一成不变的屋子有什么用呢?之浩已逝。 “翡翠,”之曼敲敲房门,伸进头来。”预备好了吗?我带你去镇里逛逛。”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逛街。”宿玉拿起皮包。 “能来看看你们已经很好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曼深深地注视着她,一点点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翡翠,事情变成这样,是之浩福薄。” “这是命,之曼姐。”宿玉摇摇头,眼眶也红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是。俊明要上班,我开车去,还有之萱和妈妈。”之曼轻叹。“相当远,只有我认识路。” “今天不逛街,休息一下不很好吗?” “在美国我每天休息,难得你来。”之曼吸一口气。 “邻居太太告诉我镇上的公司正在大减价。” “麻烦你不好意思。” “怎么说这样的话?”之曼轻责。 “我们几乎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宿玉把脸侧向一边,她怕自己忍不往流下眼泪。 “大概我也没这福分。”她低声说。 之曼拍拍她,两人并肩下楼,走出大门。 “这个地方没什么大改变,”坐在车上的之曼说: “5年10年之后再来大概还是这样。” “香港不同,再回去你会不认得路。”宿玉说。 “有点不敢回去。生活节奏太急促,人太多、太挤,我会害怕。” “不过美国太静了。”宿玉摇头。 “我也会害怕。” “人生活在习惯中。”之曼笑。 “什么事一习惯下来就是好的。” “然后就成了一潭搅也搅不动的死水。” 之曼看她一眼,又惋惜又难过。 “翡翠,你要给自己机会,不要太死心眼儿。” “但是我——夺去了之浩的机会。”宿玉的声音硬住。 “公平些,不能这么说,”之曼正色说: “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作为他的姐姐,我也不偏帮他。你对他已经够好了。” “对他好没有用,是我一手把他推向死路。” “谁说的?”之曼冷硬地说: “人不寻死,没有人可以推他向死路。你不能怪自己。” “我想不怪自己,但明明是我——” “不许再讲。”之曼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 “之浩己去了两年,是是非非提也无渭。” 宿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此沉默。 之曼把车开得飞快,直冲进停车场。 “对不起,”她急速刹车。 “刚才我太激动,我的态度不对,你原谅我。” 宿玉摇头微笑,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我明白,之曼姐。” 那是新泽西最大、最好的一个购物中心,纽约最大的几间百货公司在这儿都有分店,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走进去,也会被那琳琅满目的漂亮货色所惑。但是,两家公司逛完了出来,在玻璃橱窗中却反映出两张失神又情绪低落的脸。 之曼望宿玉,宿玉又望之曼,忍不住摇头苦笑。 “回去吧!”之曼说:“不要在这儿浪费精神。” “回去我帮你弄晚餐。”宿玉也说。 回程的车上,两个女人还是那么沉默,说不出的闷。 “他们说——韦天白在追你。”之曼忽然说道。 “我们已是20年的邻居。”宿玉笑。 “他条件很不错,当年和他同学时,班上不少女孩子喜欢他。”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执。”之曼看她一眼。 “之浩去了是不会再回来的,你没理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不原谅之浩,更不原谅自己。” “没有这么严重吧!”之曼说。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着前面的路。 “我和他的事——没有人会了解。” “然而已事过境迁。” “事过境迁,感情没变。”宿玉说得极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们决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爱,”宿玉长长透一口气。 “我们互相在伤害对方。” 之曼思索一下,摇摇头。 “到底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之曼低声问。 宿玉眼中含着泪水,牙齿咬着唇,好久、好久才反问: “叫我——怎么说呢?从 16岁认识他直到现在,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有时想想,我怀疑是不是真实的,好像做梦一样。有什么理由呢?他还那么年轻,身体又那么好,就 ——过去了?” 之曼没回答。她是无话可说,对之浩这弟弟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恨他 ——怎么会变成那样?从好到坏,从天使到魔鬼是个极端,他竟 ——竟—— “我真的不信就这么过去了,”宿玉仿佛自问。 “其实那天——我只不过才离开几小时,怎么会 ——怎么可能——” 她的脸色变成雪白,话在颤抖。之曼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甚至快把不稳方向盘。 “不要讲了,”之曼脸上掠过一抹惊怖之色。 “我们——不要吓着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宿王认真地说: “我看过那些照片,虽然那么多血,但是他脑上是安详的,是不是?至少他脸色安详。”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车驶在路边停下,她激动悲伤得已不适宜开车。 “讲这些对大家都无益,你难道不想大家安于,让之浩也 ——安息?” “他能——安息吗?”宿玉反问。 之曼脸上一阵暗红,接着又是一阵难懂的怪异之色。 “没有用,真的没有用,”她喃喃说: “不要再纠缠下去,否则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会快乐。” “现在有人快乐吗?你吗?伯母吗?之萱姐吗?”宿玉反问。 “为什么连提也不许。” 之曼不语,任宿玉再说什么她都不语。然后,激动过去了,大家都平静下来。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发生的,对不对?”之曼问。 宿玉点点头,再点点头。 “明天见到妈妈,请什么事都别提。”之曼又说: “虽然这么久了,妈妈的情绪还是不能平复。” “我知道。” “就算——见到他们来,也不必冲动。”之曼说。 “他们”两个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长,她定定地盯着之曼,那眼光仿佛像可杀人的利刀。 “他们——敢来?”她咬着唇说。 “翡翠,对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让他们去,”宿玉眼珠都要红了。 “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过了这么久,他们——心中也难过。”之曼柔声说。“他们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吗?”之曼问。 “不。不是。”宿玉斩钉截铁。 “绝对不是。因为——我还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于为玉碎。” “不要这样,”之曼脸上有惧色。 “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怨。” “我不理什么仇、什么怨,之浩——死了。” “我说过,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为什么一定要怪别人?” 宿玉摇着头,眼泪纷洒而下。 “之曼姐,你不觉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遗憾吗?你不为他伤心难过?你不觉得冤枉?” “我相信命运。冤不冤枉上帝会下断语。” “不要推责任给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 ——我不能原谅他们。”宿玉把脸放在双手中,大哭起来。 没有劝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之曼姐。”她抹干眼泪。 “舒服多了?”之曼柔声说: “我也有过你那样的时候,但——凡事要两面看、两面想,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我不想见‘他们’。” 之曼为难地思索了一阵,重新开车。 “我不能阻止他们去上坟。”她慢慢地说: “或者——我设法在时间上安排一下。” “伯母愿意见他们吗?”宿玉回。 “他们也是善良的好人,他们内心可能比我们更痛苦,你不以为吗?”之曼说。 “之浩因他们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她是知道之浩 ——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纽约并不多雨,那天半夜却下起雨来,天气一下子就凉了。 早晨出发的雨虽停止,天色依然阴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横绪更添惆帐。 之曼默默地开着车,之萱陪着母亲坐在后面,宿玉坐在之曼旁边。四个女人都没什么话说,尤其是之曼的母亲,见到宿玉已是泪水盈眶,谁还敢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呢? 从八十七公路北行将近两小的,才到达之浩的墓地。那是个中国人捐钱建的庙宇,占据着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气势很不错。屈宇的建筑虽未完成,墓地却已开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华人都葬在这儿,甚至许多有名望的人已预定了墓穴。 车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松了,又湿又脏,十分难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之曼的母亲已忍不住哭起来。 宿玉扶着她,眼睛已红了,毕竟,之浩是她们俩最亲的人,比之曼之萱两姐妹更亲近些。 墓前并无野草,庙宇里的人打理得不错。虽说是之浩忌辰,也没什么仪式,之曼奉上鲜花水果食物,又点燃了香,烟雾袅绕中,她们各自默祷。 “生前他并不亲近我,我想跟他说话也见不到他,”母亲喃喃地念着,眼泪籁籁而下。“现在 ——他并不是死,对不对?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宿玉的眼泪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并不亲近母亲、不亲近英家每一个人,他虽姓英,仿佛只是英家的客人,难得回家一次却又沉默寡言。之浩这短短一辈子最接近的人是她 ——宿玉,相爱的日子里无论是欢乐、是哭泣、是好、是坏,他们都没有分开过。她爱他、了解他、懂他,可是有什么用?或许是缘,他们只有 10年的时间,时间到了,缘也尽了。最接近、最亲又有什么用?始终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过他,因为她爱。没有爱,哪有恨?恨他那样任性妄为,恨他那样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吗?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强烈的爱盖过。她就在这种强烈的爱恨漩涡中挣扎了 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就是这么轻易的,他已去了。去得 ——仿佛不需要考虑。 “之浩生下来就是悲剧,”母亲又在喃喃诉说着。 “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为什么偏偏要强求?他不该来人间走一遭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来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辈子比别人可能丰富几倍,他仿佛把生命中应有或不应有的都浓缩起来,点缀着那悲剧故事。他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觉上可能是享受、是满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的痛楚像波涛一样起伏着。他快乐过、痛苦过,然而这么年轻,当然是悲剧。 “你说,他很不恨我?”母亲转身望着宿玉。 宿玉泣不成声。 恨与不恨都没有人再能知道,已随他而埋葬。死人没有思想感觉(是这样吧),但留下的伤痕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妈妈,平静些。”之曼拥住母亲。 “为什么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脱呢?” 是不是解脱?上帝,谁来回答?然而拥有之浩那样的一生 ——是解脱吧!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说。 “别太伤心,让他九泉之下能平静。”之萱也说。 死人该是平静的吧!但是活着的人呢? 宿玉用纸巾抹抹鼻涕,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令她的血一下子往头上冲去,她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转头,她看见两个年轻的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真的,她认得他们。 “不——”她指着他们尖叫。 “不许他们过来,不许——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 “不要这样,冷静些,他们也是来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见他们,他们是魔鬼、是刽子手,走,走,你们走 ——”她大哭,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翡翠,”之萱苍白着脸。 “不要这样,他们是善意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 “走,走,你们走,”她喊得歇斯底里。 “我不要看见你们,魔鬼,魔鬼,魔鬼——” 来的人却没有离开。 他们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鲜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只在一边看着他们拜祭,看着他们离开。 细细的雨又开始飘,宿玉的哭喊声也减低了,终至轻不可闻。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我们——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没有人出声,却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她们的头发,淋湿了她们的衣服,也淋湿了她们的泪眼。 汽车往纽约疾驶,远离了墓地,却没有远离悲哀。 “去唐人街吃饭吧!”之曼试探着说。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较冷静。 “翡翠,你说呢?”之萱问。 “我想回家。”宿玉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 “总要吃些东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说。 “我没事。”她黯然。“刚才失态 ——很抱歉。” 之曼的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没福气。你这么对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妈妈——”之曼微有责备之意。 “翡翠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讲?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么不对?是他们杀死之浩 ——为什么要假惺惺的来上香?” “妈——”之曼的神色更严肃。 “王家并不是一家人都杀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惩罚。” “杀人者偿命,法宫为什么不判他死刑?”母亲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亲的手。 “刚才我太激动。其实——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们少,不判死刑 ——也许比判死刑更痛苦万倍。” “痛著万倍人还在,活总比死好。”母亲哭着。 “不要再仇视人家,当初——之浩难道没有错?”之萱忍不住说。 “他有天大的错又怎样?人都死了,还不一笔勾销?” “妈妈——”之曼叹息。 是非曲直,实在太难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们去唐人街吃东西。”宿玉吸一口气。 “我请伯母,因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几天?”母亲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错觉,见宿玉如见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来。伯母何时回去?” “妈妈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之曼说: “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还在这儿。”母亲黯然。 这原是一个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发沉重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三章 宿玉被空中小姐叫醒,告诉她飞机已在香港上空。她放直椅背,看看身边的可宜,人还有点模糊不醒。 从纽约上机就一直不能入睡,捱到日本已金睛火眼,她知道再不休息一下必然倒下来。在东京再上机时,她要了一大杯白酒,不理三七二十一的一饮而尽。当时只觉血液一下子往头上冲,意识逐渐模糊。她是这么睡着的。 也许是酒,她还觉得头昏,人有点浮。 “到了。”可宜的声音仿佛从好远传来。 “旅行是好,长途飞行难捱。” “下次陪你去日本买东西。”宿玉说。 “不了。起码半年没有假,”可宜愉快地指指另一边的哲人。 “工作重要。” 她是愉快的,因为哲人赶去陪她。女孩子在各方面都独立了,可是她们的快乐还是大多数来自她们的男伴。 爱情。 “回去起码休息3天。”宿玉苦笑。 “你脸色非常不好。一到香港我们先送你回家。” “好在睡了3个小时,”宿玉摸摸脸。 “还支持得往。” 哲人望着她好一阵子。 “明年别再去纽约,太伤元气。”他说。 “别阻止她,养精蓄锐一年,就为了纽约行。”可宜说。 “过去的为什么不让它过去呢?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都不公平。”哲人比较理智。 “原就是不公平。”宿玉淡淡地笑。 “它既然发生在我生命中,我只好接受。” “你不像这么灰的人。” “我只是固执。”宿玉摇头。”也许很多人觉得我傻。但值与不值,我心中自有天平。” 哲人不出声了,他懂适可而止。 然后飞机停下来,他们离开,经过一连串移民局、海关手续,终于走出机场。 正想找的士,看见天白和他的车驶过来。他一声不响地替他们把行李提上车,一副任劳任怨还理所当然状。 “谁通知你来的?”可宜问。她见宿玉沉默地缩在后面。不得不打圆场。 “我去问宿伯母。”天白在倒后镜看宿玉。 “翡翠,你看来累坏了。” 宿玉不响,仿佛没听见他说话。 “是累坏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讲。”可宜说。 “那就什么都不说,我先送你,”天白体贴地说。 “你回去冲个热水澡,然后立刻上床。” “偏心。我们家比翡翠近。”可宜是故意的。 “你们俩捱得住。”天白笑。 他完全不介意宿玉的冷待。 他把宿玉的行李送上楼,任哲人和可直在车上等。宿玉一直不出声,直到他告辞。 “我没有心理准备在这个时候见到你。”她说。这是实话,满心还是之浩呢。 “我——明白。”他看她一阵,转身离去。 “我想休息几天,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她说。 他点点头,走了。 他当然了解她的意思,没有她的电话之前,她仍然不想见到他,是不是?他懂的。 他不逼她,他愿给她足够的时间,足够得能接受他。 回到车上,他脸上的笑容仍很好。 “你要谅解翡翠的心情,”可宜诚恳地说: “在纽约——她受的打击不少。” “打击?”天白问。 “她见到王家的人。”哲人说。 “啊——为什么?这很残忍。”天白惊讶。“不能有更好的安排吗?” “不能禁止别人也去上香。”可宜说。 “早知道我也去,”天白仿佛在自责。 “翡翠不同意我也去,至少能帮点忙。英家在美国的全是女人。” “与女人无关,翡翠的脾气刚烈。”哲人说: “她虽明事理,知道不能全怪王家,但她无法面对他们。” “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天白叹息。 “不关你事,你在也帮不了忙,”可宜婉转地说。”我的意思是——你要容忍她多些。” 天白摇摇头苦笑。 “我当然能容忍,无论她对我如何。” “天白,你甚至——还要打定输数。”哲人提醒他。 “我明白。”他叹息。“我也 ——不介意。她若不接受我,也表示不接受任何人,英之浩是她的心魔。” “这——”可宜想说“这也不一定”,话到嘴边忍住了。她不想伤天白的自尊自信。宿玉不接受他但并不保证不接受其他人,这一点她是明白的。之浩是宿玉的心魔,也许有人能为她除去这魔障。 但这人不是天白。 “我不会怪她的。我眼看着她成长、恋爱、受打击,我一直站在她身边。我可以一直这么站下去。” “祝你好运。”可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也一直在祝自己好运,”天白苦笑。 “除了爱情,其他的一切我的运气都好。” “没有人能十全十美。”哲人说。 “是。我明白。”天白看他一眼。 “你呢?此行可愉快?” 哲人深情地看一眼后座的可宜。 “可宜所在之处就是我的幸福天堂。”他说。 “老友,真羡慕你。”天白由衷地说。 “我也有难题、也有苦处、也有烦恼,”哲人说: “但我只面对快乐,我不想折磨自己。” “可是——”天白想一想。 “能一辈子如此?” “我不敢看那么远,”哲人说: “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不负可宜。” “你很勇敢,可是阿美和孩子呢?”天白又说。 “我会照料他们的一切,这是责任。”哲人正色说。 天白想了一阵,笑。 “是你的福气,又有阿美这么好的太太,又有可宜这么好的红颜知己。这辈子你无遗憾了。” “有。我无法给可宜一个正式的名分。”哲人伸手到后座握住可宜的手。 “可宜不介意,是不是?”天白问。 可宜只是微笑,什么都不说。但是微笑 ——并不表示同意,不是吗? 先到可宜的家,她拿了行李自己上楼。她从来不让哲人去她家。她聪明,不想有不必要的麻烦。 车上只剩下两个男人。 “我不想回家,去喝杯酒?”哲人提议。 天白无所谓,陪老朋友聊聊是很好的事。 到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廊,在角落里坐下。 “你认为可宜真不介意名分?”哲人拿着酒杯。 “她那么洒脱的人,而且也这么多年了。”天白说。 “我不知道,”哲人是担心的。 “她从来没有说过,也不曾暗示,可是——我为这事内疚。” “你可想过离婚?” “想过。但不知道怎么向阿美开口,她太柔顺了,只要我提出,她一定肯。甚至,她暗示过愿意,”哲人说:“可是我怎么能开口呢?” “阿美是另一种我不了解的女人,”天白说: “她并不需要爱情就可以生存。” “也许是。我也不了解她。”哲人说。 “当初你们不是恋爱结婚?” “是。但那种恋爱——或者不是恋爱,绝对不同于我和可宜的。阿美是个柔顺的人,我以为她适合做太太。” “以为。人都常常自以为是,然后就被自己所害。” “为什么这么讲?”哲人问。 “不知道,”天白呆怔一下。 “不知道。” “你——会自以为是爱翡翠,而实际不是?” “不——你开玩笑,”天白大笑起来。 “怎么可能,她小时候我已经喜欢她,可是她喜欢英之浩。英之浩是她刚开始懂人事时认识的。” “不能妒忌,那是缘分。” “我相信是。也相信翡翠前一辈子一定欠了英之浩的,之浩 ——把她折磨得很厉害。”天白说。 “对恋爱中的男女来说,折磨也是种刻骨铭心的情趣。”哲人若有所思。 “是吧!”天白若有所憾。 “可惜我不懂。” “恋爱是烦恼、痛苦。没有爱情也同样烦恼痛苦,人真没意思。” “我可不这么想。你把爱情握在手中当然这么说,我想一试这烦恼痛去还没有机会。” 哲人望着他半晌。 “天白,试试另外的女孩子,如何?”他是真心诚意的。 “翡翠——恐怕决难回头。” 天白呆怔半晌,说: “追求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种享受,容我说——绝非我故作大方,我不介意结果。” “真能如此潇洒?” “我的心在滴血。”天白捉弄自己地笑着。 “这种话敢不敢对翡翠说?” “肉麻得我都不敢讲第二次。” “那么把握你敢讲的第一次。”哲人仰头把环中酒一饮而尽。 “走吧!” “终于肯回家了?” “总要回家。”他吹口气。 “我对阿美并无不满,我忍受不了的是她——太好了!” “太好了也是罪?”天白笑。 “如今女人真不易为。” 两人离开酒廊,天色已暗。 “明天是带着希望的另一天,对吗?”天白说。 宿玉在家里闷了几天,简直是郁郁寡欢。可宜和哲人把她接出来,仍去惯常到的那家酒廊。 台上有个男人在唱歌,低低沉沉地仿佛在诉说什么伤心事。坐在一角的他们也只在喝闷酒,主要的是宿玉一直无法振作起来。 “下干天白找过我,是他告诉我你已3天没出大门。”哲人用轻松的口气说。 “明天我会上班。假期完了总要回去工作。”宿玉淡淡地说。 “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你会渐渐好起来,是不是?”可宜凝望着她。 “是。天白不了解,他太紧张。”宿玉说。 “我上台为你唱一首歌如何?”哲人半开玩笑。”你喜欢听什么?告诉我。” “现在那人不是唱得很好?如怨如诉。”她笑。 “让我看仔细些,”可宜转回头。 “下次邀请他到我们的综合节目里试试。” “又一个明日之星。”哲人并不感兴趣。 那年轻男人从台上走下来,又有个女的上去。真是最佳勇气奖,荒腔走板,她居然若无其事。 “多几个这种不知自量的女人,这世界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可宜摇头。 “其实她很快乐,”宿玉望着台上。 “她喜欢唱就唱,可能还以为自己唱得很好。” “该有人告诉她实话。”哲人也摇头。 “不必太残酷。告诉她之后就等于夺去了她的快乐。”宿玉说。 “不告诉她岂不是对大多数的我们残酷?”可宜笑。 “我们只不过忍一阵子,而她可能是一辈子。”宿玉说。 可宜和哲人都不出声了。 宿玉是有些感叹,她想起自己的事,他们都了解。 “天白知道我们来这儿。”可宜换了话题。 “他为什么不来?”宿玉问。 “你没有电话给他,他不敢来。”哲人笑。 “我给他那么凶恶的印象。”宿玉摇头。”他不来好些,面对着他,我心里压力大。” “有什么压力呢?我不明白。”可宜说。 “我不希望他对我这么好,而目我肯定的知道无以为报。”她说。 “你对他讲过这样的话吗?” “不止一次。”宿玉叹息。 “他完全不明白,就算没有之浩也不是他,我跟他根本合不来。” “他很执著。”哲人说。 “所以你们说我是不是看见他就情绪低落?我并不固执,只是不想勉强自己的感情。” “之浩之后——你会还有感情吗?”可宜盯着她看。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明天的事呢?” “还好。我以为你就这么一辈子了。”可宜透一口气。 “现在没有这么蠢的人了,我也不会。”宿玉说: “我很清楚的了解之浩已逝,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我很理智,也很现实,可是除了这两样之外我更有感情。目前我的压力是,感情上,我绝对容不下天白。” 哲人看看可宜,他们很明白,宿玉这么说就是这样,他们完全帮不上忙。 “或者——我们会再劝劝天白。”可宜说。 “没有用。他的固执比想象中更惊人。”哲人说。 “我怕又是一次悲剧。”宿玉摊开手。”大概我是不祥人,接近我的男人都没有幸福。” “胡扯。之浩的事能怪你吗?”可宜不以为然。 台上的女孩子终于唱完两首歌自动下台。有人居然拍手,不知是喝彩还是倒彩。那女孩高兴得很,不理三七二十一的还团团鞠躬道谢。 “看。人不要不清醒、不要太精明才快乐。那女孩对所有掌声当成喝彩的照单全收,多快乐。”宿玉很羡慕。 “可是在别人眼中她却像小丑般的可笑。”哲人说。 “别人的眼光真的那么重要?”宿玉反问。 角落里一个男孩子站起来,很高大健壮,这种天气他竟只穿一件背心,手臂上、胸前的肌肉非常结实。他戴着墨黑的眼镜,背着吉他大步上台。 “你们看——”宿玉指着台上,整个人突然间像着了魔似的,手指还不住地轻颤。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个台上的男孩 ——那男孩—— 哲人和可宜都惊讶得发呆,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台上那男孩竟有七八成英之浩的影子。 “他是谁?!”可宜忍不住问。 没有人能回答,那男孩已经开始自弹自唱了。 唱的是一首很冷门的欧西歌曲,旋律怪怪的,那男孩的声音也怪怪的,有点嘶哑,好像喊出来一样。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墨镜后面的眼睛也看不见,他给人一种强烈的神秘感。 “他——他——”宿玉喝一口酒,好半天之后才能镇定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 “他是真的像,是不是?” “是。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可宜皱眉。 “连那冷冷的神情都像。” “这男孩比较年轻,大概才二十一二岁,”哲人说: “风格颇独特。” “我去问问。”可宜站起来,到一边的柜台去问酒廊的负责人。那么像英之浩,谁都好奇。 一会儿她回来,摇摇头又耸耸肩。 “他们不知道。这人今天第一次来,”可宜说: “真的,他令我震惊。” “震惊已过,不要再研究了。”宿玉先收回视线。 他们都看得出她的言不由衷,她眼中跳动的问号和火焰骗不了人。 “问问也不妨,可以让他上节目。”哲人说: “而且这么像,你不好奇?” “好奇是一回事,他又不是之浩。”宿玉说。 “他自然不是之浩。你才说过,之浩之后,你还会认识许多朋友。”可宜说。 宿玉皱眉,仿佛在矛盾。好一阵子之后才说: “希望你们只是找他上节目。” 可宜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专心欣赏那男孩唱歌。他的神情除了冷之外,还有点反叛,眉宇之间有一抹不羁,而歌声的怪异 ——真像向人间提出控诉。 实在是个独特的男孩子,就像当年独特的英之浩。 男孩子旁若无人地自弹自唱了三首曲子,在掌声中走回自己的角落。他们看见,他是单独来的,他的面前只有一杯啤酒。 “让我过去。”哲人拿着酒杯站起来,慢慢走向那男孩。 男孩子很错愕的样子,哲人已递过名片。他看一眼,错愕之外更加添一抹意外。不知道哲人对他说了什么,他背着吉他,拿着啤酒随哲人回来。 “宿玉,叶可宜,”哲人指着她们介绍。 “他是仇战。” 仇战。像他的人一般特别的名字。 仇战点点头,坐在哲人旁边。他的人很冷漠,一如他的外表,墨黑的眼镜后是一片深沉,他望望可宜,然后把视线停在宿玉脸上。 “我见过你?”他问得唐突。 “没有。也不可能。”宿玉强自镇静,莫非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他说见过她? “或者是。我才从美国回来两个月,”仇战说:”离开4年,这城市改变太大。” “在美国念书?”可宜问。 “可以这么说。我并不只念书,我做一些事,也唱歌。我并不喜欢美国,所以我回来。”他说。 “因为家在这儿?”可宜又问。 “不。没有家人。”他冷淡地说: “我来自越南。” “哦——”大家释然。 他的神情、他的模样、他的歌声都特别,像看透世情,看似反叛,又似控诉。他经过战火洗礼。 “以前来过香港?”哲人问。 “住过 3个月难民营。”他说: “万象深刻。” “这次回来——为工作?”可宜问。 “有机会的话。”他不置可否。 “打算久留?”哲人问。 “看情形。”仇战望一眼一直不出声的宿玉。 “如果可能,我想回中南半岛一行。” “回越南?”可宜吃惊。 “捡回来的命我很珍惜,不会白白送死。” “总有个回东方的原因。”可宜不放松。 “没有。”仇战心平气和。 “我拿到了文凭,有了正式美国护照,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是不是?” “可是想——找寻失散的亲友?”宿玉说了第一句话。 仇战意外地望着她好久、好久。 “只是做白日梦。我相信要找的人早已死了,她是我的姐姐。”他说:“我了解她,她不愿活着受那种罪的,她很刚烈。” “她——像我?”宿玉犹豫一下。 “不。怎么可能?”仇战立刻摇头。 “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她非常刚烈,你却柔。” 宿玉柔?恐怕他看错了,她也刚烈,她非常明白自己。可是 ——何必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 “你刚才说‘我们见过’?”宿玉说。 “我是有这种感觉,”仇战承认。 “我已来了两个月,很有机会在街上遇到过。” “也许。”宿玉不想深谈。 她突然觉得害怕,没什么理由,很突然的。 “我认为你唱歌的风格极独特,可有兴趣上电视?”可宜很了解宿玉。 “有钱赚吗?”仇战问。 “自然有。”哲人笑了。他喜欢仇战的直率。”工作得酬劳,天经地义的事。” “一言为定。”仇战露出一丝笑意。 “我是个现实的人,喜欢把一切先讲清楚。” “我们都是,”可宜先向他伸出右手。 “很高兴今夜认识你,你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今夜很幸运,认识了你们。”仇战看着他们。 “你还没找到正式的工作?”哲人问。 “没有。根本一切还没开始。”他摇头。 “我学电脑,最现实的东西,找工作大概不难。” “绝对不难,这一行缺人,”可宜说: “翡翠,你们银行请不请电脑人才?” “我回去问问。”宿玉答。 仇战的眼光又落在宿玉的脸上。 “她叫你翡翠?但是你不像,充其量是块璞玉,白色的。”仇战说:“你看来很失意。” “说得对。我很失意,未婚夫死了两年,被人 ——枪杀的。至今我不能忘怀、不能释然。”宿玉坦白得令哲人和可宜都震惊。 “翡翠——”可宜叫。 “我很抱歉,没想到事懂原来这么严重、这么残酷,”仇战是真诚的抱歉。“我以为女孩子的失意只不过是和男朋友吵嘴什么的。” “那是你低估了现代女人。”可宜立刻说。 “我承认。是我不对。” “没有人怪你,”宿玉淡淡地笑起来。 “我刚从美国回来,刚参加末婚夫两周年忌辰,我是在情绪低落,是自觉失意,你没有说错。” “你对他的死刻骨铭心?或是对他的感情?”仇战问。 宿玉呆一下,她从来没这么想过。她对之浩整个人刻骨铭心,死与感情,可以这么讲吗? “你该仔细的想一想,或者会有点帮助!”仇战诚心地说: “两年了,你不该还这么低落。” “你不以为是一辈子?”宿玉不以为然。 “一辈子是很不现实的话,因为很不可能,”仇战说: “一个人为另一个人牺牲一辈子?这不是我的哲学。” “但是你不能代表所有人。”宿玉不示弱。 “也许。我只希望你仔细的想一想,我希望你快乐,真话。”仇战说。 宿玉真的呆住了。又一次缘分?一个陌生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下班从银行出来,宿玉就看见天白的车。 “可宜临时通知我来的。”天白解释。 “她说你们共同发掘出来的新歌星立刻要录影。” 仇战。那七分像之浩的人。 她坐上他的车,任他送她到电视台。 她下车,他仍然坐在车上,没有随她进去的意思。 “你不进去?”她转头问。 “公司里还有点事,做完了我再来。”他挥挥手,走了。 可宜派了助手在门口等她,她就立刻进去。心里倒是有点奇怪,天白今天的表现颇特别。平日他断不会为公司的事而失去与她在一起的机会。 她被带到控制室去,哲人和可宜都在,而且可宜这监制大人今天破例自己做编导,指挥和录影。 仇战已在下面的录影室。 再见仇战,宿玉心中还是有莫名其妙的兴亩,明知他非故人,那感觉她自己也不懂。 “真把他弄来上电视啊!”她故意淡淡地说。 “我们不放过任何有潜质的人才。”可宜扮个鬼脸。 “事实上他这个型我们以前还没见过。” “刚才他试了一首很劲的歌,动作非常原始、粗扩,给我的感觉是像野兽。”哲人说。 “野兽派的歌星?”宿玉笑起来。 “你们可以这样宣传他,能不能一炮而红就不敢担保了。” “他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很红很红,一个是完全不被接受,不可能有中间路线。”可宜说。 “那表示什么?”宿玉不明白。 “今天可能是他轰动的开始,也可能是惟一的一次上电视。”哲人说:“看他的造化。” “还设开始吗?”宿玉问。 “打好灯光就开始!”可宜说: “其实我们可以让他现场直播,不必劳师动众。可是哲人说给他个机会,特别为他先录影,就算一次录不好还可以改,还可以再来。不像现场直播,错了就完蛋。” “有什么理由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宿玉问。 可宜和哲人互相望一眼。 “也许就因为他太像英之浩。”可宜说: “我无法解释,有几个神情,简直就是英之浩的。” 宿玉沉默。 “我们也知道他根本不是之浩,但是——忍不住想帮他。就是这样。”哲人说。 “请勿再对他提之浩的事!”宿玉说: “你们帮他是一回事,我不想参与其中。” “我们明白。”哲人拍拍她。 录影室有讯号上来,于是可宜宣布开始录影的倒数。宿玉不是第一次看录影、不是第一次到控制室来,她却有说不出的紧张。 仇战在下面开始唱歌,控制室里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个不同角度下的他,他唱的仍是那首十分冷门的歌,就像那天在酒廊里,歌声怪怪的,人也怪怪的。 宿玉注视着那许多不同角度下的他,心跳不受控制的加速,有几个角度 ——真的,就如哲人所说,十足是之浩。天下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唱完一曲,他从高凳上站起来,音乐改变了,变得强劲而快速。他不再只是唱而加上动作,他的动作极其夸张,哲人说得对,原始、粗犷得像野兽。 最后,他唱了一首十分流行的歌。这首歌谁都能哼几句,许多歌星也唱过,他唱起来却有特别的味道,一目了然的与众不同。 录影就在这时结束。 “仇战,你等着,我们就下来。”可直在播音器里叫。 仇战向上看,也不知道他看见控制室中的他们没有,就胡乱的点点头。 宿玉这时才注意到,仇战仍然穿着背心,露出他胸前和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他们下去录影室,仇战抱着吉他默默地倚在那儿。几个职员在他四周收拾东西预备离去,他站在中间仿佛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非常遗世独立。 “唱得很不错。”可宜拍拍他。 “还过得去。”他并不谦虚。 “虽然第一次上电视,我并不紧张,这是我的长处。” “很清醒,知道自己的长短。”可宜说。 “我的缺点是声言略沙,这是天生,没有法子。”他把视线移向宿玉。“你也来了。” 仿佛宿玉是为他而来似的。 “我让人去接她来的,我们原约好晚餐。”可宜解围。 “那我告辞。”仇战立刻说。 “别太敏感。晚餐有你的份!”可宜摇头。 “如果你红了,别忘了请我做经理人。” “我是不会红的。”仇战说。 “为什么这样肯定?”哲人意外。 “不是人人都能欣赏我,虽然我自己知道很不错。” “你低估了现在的观众,他们完全能分得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再盲目跟风了。”哲人说。 “可是我并非流行的那个型。” “为什么你不能创造流行呢?”可宜反问。 “我有这能力?”仇战反问。 “等这段录影播出时你就知道。”哲人拍拍他的肩。 “两个可能,你很红或完全不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仇战点头。 “好在我对任何事都不抱太多希望。” “怕希望太大失望更大?”宿玉问。 他凝望宿玉半晌,说: “我是绝处逢生的人。” 一时之间,大家仿佛没什么话可说了。就在这个时候,匆匆忙忙的天白赶着进来。 “我没有迟到吧?”他问。然后看见仇战,呆在那儿出不了声,眼睛直勾勾的停在仇战脸上。 “你——” “我来介绍,他是仇战,刚才就是为他录影。”可宜立刻说:“他是韦天白,我们的好朋友。” 她说得非常得体, “我们”的好朋友。 “啊——仇战,”天白如梦方醒,连忙伸出右手。 “刚才看错了,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 仇战大方地跟他握手,也不说什么。 “我们可以走了吧?”哲人说: “肚子饿扁了。” 五个人一起坐天白的大车,车上可宜的话最多,她没有办法,这种时候总要有个人出面搞好气氛。除了她就是哲人说话,天白、仇战、宿玉都沉默。 这情形一直维持到晚饭之后。 “去酒廊坐坐?”哲人提议。 宿玉还没说出反对之前,仇战先出声。 “我想——我先走。”他看着哲人。 “我还有点事。” “也好。我再跟你联络。”可宜说。说了太多话,她也累了。 “祈祷我们的节目成功。” “希望如此。”仇战看每人一眼,转身而去。 他是那种很干脆利落的人。 “他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忍了整个晚上的天白终于问。 “酒廊碰到的。”可宜说。 “可是他——”天白看宿玉一眼。 “他很像极英之浩,对不对?”可宜笑了。 “是。天下怎么有如此相像的人?”天白摇头。 “刚一见他,简直把我吓了一大跳,以为——以为 ——” “以为什么?别胡说八道。”可宜制止他。 “像虽是像,可是他不是英之浩。” “对。他和之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个性不同,脾气不同,也来自不同的环境。”哲人说。 “他——” “之浩有最好的一切,好环境,好家庭,从小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人人都宠着他。”宿玉冷冷地说:“可是之浩却走向死路。而他 ——从越南战火中逃出来,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能走向光明。他们完全不同。” 大家都不敢出声,宿玉怎么如此说? “为什么望着我,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宿玉又说: “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之浩——已是过去的事,不许再提了。”可宜说:“你也不必常常故意令自己情绪低落。” 宿玉望着可宜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她明白朋友的苦心,人家都为她好,想办法开导她、帮助她,有什么理由她要对自己不好呢? “是。我是不该再提。”宿玉展开一个笑容,她希望笑得自然。 “以后我不提,大家从头来过。” “说得好,从头来过。”哲人大声说: “为这一句话,我请你喝酒。” “喝酒?不,以后不再喝酒,要戒。”宿玉还是笑。 “常常以酒解闷,像不像怨妇?” “真恐怖,把自己说成怨妇。”可宜也笑起来。 “那么现在大家解散,各自回家。” “解散?天白得送我们回去!”哲人说: “我的车在公司。” “我们不能自己叫车走?”可宜挽住他的手。 “我想散步,你陪不陪?” 哲人凝望着她,眸中一片温柔,什么话都不再说的拥着可宜没入黑暗。 “我送你回家。”天白对着宿玉就紧张。 “好。”宿玉望着可宜他们逝去的背影。 “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他们也有困扰和痛苦。”天白说。 “谁没有困扰和痛苦呢?”宿玉叹口气。 “只要他们的快乐能盖得住困扰和痛苦就行了。” 但是,是这样的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四章 晨光中,可宜醒来。想翻身,立刻感觉到身边的哲人,她忍着不动,不忍心吵醒他。 醒了就再难入睡。默默地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是一间酒店的房间,心中的难受就这么冒了上来。 和哲人这么多年了,他们连个固定的小窠都没有,每次相聚都在不同的酒店房间里。她爱哲人,也绝对相信哲人对她的爱,但是酒店的房间却给她强烈的犯罪感。 这犯罪感已存在好久了,她一直埋在心中不敢说出来,她怕影响哲人。哲人的工作那么忙,负那么多、那么重的责任,她不能再给他任何压力。 她不知道哲人会不会也有犯罪感。或者他是男人,对 “酒店”没这么敏感。她不知道。 她记得好清楚,当年第一次随哲人走进酒店时,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望看她、都像在指责她,她是别人家里的第三者,是破坏者。 这么多年了,哲人的家庭还是完整的 ——至少在表面上,而她,大概永远只能做个默默的第三者。 第三者未必是破坏者,是不是?第三者或者是受害的呢?受害?她怎能想到这两个字?受害?她爱哲人,所有的一切全是她心甘情愿的。 受害?她忍不往笑起来。 哲人还是沉睡着。睡眠对他极重要,睡不好他就难以负荷一天繁重的工作。她完全不敢动,让他多睡一刻就是一刻。 他常常这么整夜不回家,阿美当然心知肚明。阿美却从来没有 —声抱怨。看见可宜,还亲热得很,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可宜知道,换成自己绝对做不到。分明是个抢丈夫的女人,怎么可能笑脸相对? 是阿美的涵养好?度量大?她真的不知道。每当阿美做些她喜欢吃的东西送她时,她简直不敢正视阿美,她的惭愧在那个时候是最高峰的。 但是她爱哲人,哲人爱她,这是铁一般的事实,难道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吗? 但是在一起 ——他们的地方只有酒店。酒店,她深深、深深的叹息。 这是她心中永不能平衡的事。 除了爱情,她和那些跟男人上酒店开房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爱情 ——值得如此执著?可靠吗? 啊!怎么想到这些?她开始怀疑爱情了吗?她认为她和哲人之间的一切不值得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从见到哲人的那一刹那起,她已爱上他,这么多年了,爱情愈深愈浓,怎可能怀疑呢? 哲人不算是个漂亮的男人,她爱他是全面的,他的人格,他的个性,他对工作的狂热 ——尤其是这一点,当他全心狂热投入工作时,她认为他那一刹那的美态是无可比拟的。他毫不犹豫地奉献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今天,她的毫不犹豫有了一丝变化? 不,她不是这样的,真的,或者只因为酒店,她觉得再也无法容忍酒店的房间。 她要得不自觉的激动起来,谁知轻轻的移动也惊醒了旁边的哲人。 “醒了?”他望着她。 “嗯。”她不敢出声,不敢让他知道心中激动。 他不傻,他怎会看不出她脸上神情的不妥呢? “什么事?”他翻身拥往她。 “做了噩梦,你信吗?” 他温柔地拍拍她又摇摇头。 “我们之间不可以有一丝隐瞒,我不容许这样。”他说。 “你以为有什么事呢?醒得太早,脾气不好。”她说。 他凝视她,动也不动,长长久久的凝视她。 “告诉我真话,否则今天我怎能工作呢?” 她不安了。她绝对不容许自己影响他的工作。 “我只是——在胡思乱想。” “那么把你的胡思乱想告诉我。”他说。语气温柔,但很坚持肯定。 “我——不喜欢酒店的房间。”她终于说。 他和她之间是不必有隐瞒的,为什么不能说呢? “只是这样?”他轻抚她的头发。 “我令你委屈了。” “不是委屈,哲人,你是知道的。”她摇头。 “酒店——给我很坏的联想。”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他了解地微笑。 “你不要放在心里,这也不是件什么严重的事。” “起床吧!”他说:“我们还可以在清晨的好空气里散散步。” 离开酒店,实在令人大大地透一口气。走在街上,可宜的头都扬高了些。 “我们这些电视人很少有清晨的。”哲人说: “今天很难能可贵。” “你——要不要回家换衣服?”她问。 “你呢?”他反问。 她摇头,她不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家碰到哥哥,更不愿看母亲的脸色。 “那我也不回去。”他说: “找一家上海店吃豆浆油条?” “好。”她令自己振作。 “但是——打个电话给阿美,她会担心的。” 他点点头又拍拍她。他喜欢的是她的善良、本分。 在那小小的豆浆店里坐下,享受美味的早餐。哲人在角落里打电话,说了几句他就回来。 “阿美没说什么?”她问。 她不能不在意阿美,是不是?阿美无论如何是哲人正式的太太。 “我告诉她拍通宵节目,她让我下班早些回去休息。”他淡淡的。 阿美真的完全不怀疑他说谎?或者根本知道他和可宜在一起,故意不拆穿? 可宜低下头喝豆浆,心中又有不安的犯罪感。 “不要再胡思乱想。”他捉住她的手。 “没有,真的没有。”她猛然抬起头。 “哲人,你愈来愈敏感了。” “不是我敏感,是事实。”他促往她的手不放。 “我带给你太多的委屈。” “我不觉得是委屈不就行了。” “我在想——现在是不是我该下决定的时候了?”他说。 “哲人——”她大吃一惊。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很认真。 “事情已经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没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坏你和阿美,还有你们的孩子 ——” “可宜,再不决定,你不以为将来的伤害可能更大?”他凝望着她。 “我这方面你永远不必担心,”她郑重地说: “你该知道,我是没有要求的。” “你没有要求并不表示我对你没有责任,”他正色地说: “我是个男人,我要立足社会。” “但是阿美和孩子没有你可以生存吗?”她问。 “现在他们和没有我有什么分别?”他反问。 “不要太残忍。”她叹息。 “你别太悲观,阿美也许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呢?或者她比我们都坚强?” “有这可能吗?”她苦笑。 “我不了解她。”他摇头。 “奇怪的是我和她相处了10年,都不了解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还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这是表面”他想一想。 “真的。10年来我只看见表面,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内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了解。”她说。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她——也不曾给我机会。”他说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她摇头。 “你这么忙,大部分的时间给了工作,另外还有我,你有机会了解她吗?” 他不响,仿佛并不同意她的话。 “让事情自然发展,好不好?”她请求。 “如果你为我作出什么决定,我一辈子都会不安。” “但是,你叫我对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们不是很快乐?”她说。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逼视她。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考虑了半晌。 “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冷静期?” “冷静期?!你是说——我们分开一阵?”他涨红了脸。这么沉着的人也激动起来。 “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垂下头。 “不行,我不答应,”他压低了声言,咬牙切齿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么做——非毁了我们俩不可。” “没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 “说什么都不行!”他坚决反对。 “你等着,我一定会有一个好决定,在很短的时间里。” “不,不行!”她也坚决。 “我不许你伤害阿美。” 他们对峙了半晌,同时叹了一口气。 “永远没有结果的讨论。”他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狠一次心来个了断?” “没有了断。”她说:“孩子永远是你的!他们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 “他们是他们,不该影响我的前途和幸福。”他说。 “我不想再辩,因为没有用。”她站起来。 “私事烦人,还好,我们都有不错的事业,上班吧!” 步出小豆浆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们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创事业?”他忽然问。 “私奔?!”她笑起来。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哲人一觉醒来,看看台钟,才午夜两点多钟。 今夜他睡得太早,从公司回来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口头上说是累,其实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对的时间。在家里,他不能总把自己关在书房。 翻个身,立刻感觉到肚饿。当然饿啦!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看看身边,阿美并不在。 这个时候阿美还不睡觉? 披衣起床,看见阿美坐在客厅的一角,手中织着毛线,眼睛却对着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机。 一见他出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站起来。 “醒了!”我去给你弄宵夜。”她说。 “这么晚你还不睡?”他问。 “我有什么关系,白天可以补睡,你却还没吃晚饭。”她说得理所当然。“我去弄。” 哲人没出声,在一边坐下。 电视机画面上是古老的电影,是一张张古老又陌生的脸孔。连声音都没有,阿美会有兴趣? 他愈来愈不了解 ——不,他根本不了解阿美。 10 分钟,阿美把热菜、热饭、热汤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满足地陪在一边。 哲人慢慢吃着,愈吃愈觉得不自在,他不习惯阿美这么陪在一边 ——虽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说。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游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这么等着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摇摇头。 “电视台的工作——就是这么不定时。”他胡乱说。不知道为什么,“老夫老妻”这几个字令他觉得刺耳。 “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看她一眼,益发觉得陌生。 她是那种五宫整齐、挑不出什么缺点的女人,也许就因为没有缺点,就显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数之不尽,总不能留给人较深印象 ——是了,阿美就是这样,十几年夫妻,哲人心中对她竟没有较深的印象。 “很抱歉,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和孩子。”他说。自己吃了一惊,怎么讲这样的话? “怎么客气起来了?”阿美笑。 “男人当然是工作第一,孩子们有我陪着就行了。” 再吃几口,哲人居然就没有了胃口。刚才他真的很饿、很想吃东西,但是对着阿美叹口气,放下筷子。 “吃这么少?”阿美望着他。 “工作那么忙,不吃东西怎么行?再吃一点,好不好?” 哲人犹豫了半天,才勉强拿起筷子胡乱的再吃一点。 “再喝一碗汤。”阿美不由分说地进厨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着觉。”他皱眉。 “不会的。汤有益,喝了它吧!”她说。 哲人几乎是强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汤喝了下去。 阿美一点错都没有,阿美分明是为他好,他心中却有那么大的反感。是他变,是他坏,是他错,为什么阿美在他眼中 ——竟变成一无是处? 阿美默默地把饭桌收拾了,回到客厅,看见哲人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却已关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温柔地问, “或是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话——我们淡淡。”他说。 或者这是个机会吧!他真想跟她谈清楚。 阿美坐在他对面,又拿起毛线一针针地织着,她看来很安详地在等着他开口。 “这种天气——怎么织毛衣?”他不满。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织的总比外面买的好。”阿美并不停手。 “停下来,好吗?”他有点烦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着他。 “好。明天再织。”她立刻顺从地把毛线放在一边。 看见她顺从 ——他一点也不开心,阿美竟是这样没个性的女人,怎么结婚以前完全不觉察? “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哲人心中一窒,竟说不出话。 “你放心,孩子们都乖,功课也进步,”阿美笑得很满足。 “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平日你给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幢房子付首期,”她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我想买下来慢慢供,等于存钱。” “你想买就买,钱是你存的。” “钱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办手续,还是写你的名字,好吗?” “不,写你的名字。”他立刻说: “是你存的钱。” “有什么分别呢?”她笑起来。 “我总是你太太。” “还是——写你的名字,”他坚持。“你去付首期钱,以后每个月我另给你钱供。” “不必全部,只给一半好了,因为家用钱有余。”她说。 哲人皱眉,心中愈来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谈可宜的事呢?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他又开始不耐烦。 “我会给钱,我会负责你们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负责的好丈夫。”阿美说: “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都说我最有福气。” 最有福气 ——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讲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远没有机会。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坏她的一切美梦? “以后——我工作会更忙些,”他吸一口气。“我会自己再负责一些节回。” “身体吃得消吗?” “竞争太大,没法子。”他说: “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继日的工作,何况是我。” “好久没见到可宜了。” “她没空,非常忙,”他说: “去了美国一阵子,回来要赶些功夫。” “有空请她回来吃餐饭,还有翡翠,”阿美说: “从她们那儿,可以让我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 “其实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会被人笑话,”阿美说, “我是天生适合在家里当主妇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学,”他说: “愈是关在家里,愈是和社会脱节。” “做个主妇,就算和社会脱节又有什么关系?”阿美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强人们争强斗胜。”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会脱节,也表示和我的距离愈来愈远。”他忍不住说。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惊又怕地说: “我只想做好主妇、做好太太、好妈妈,我不觉得和你有距离,真的。” “是你不去感觉,”他叹口气。 “阿美,你不觉得我们愈采愈没有话说了吗?” “不——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后我只想你安静、体息。”她张惶地说。“并不是没有话跟你说,真的。” “那——好吧!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说。 阿美的脸变得有点苍白,她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哲人,你——可是对我不满意?”她颤声问。 “不。没有不满。”他叹息。”你是好太太,这是肯定的。只是——阿美,我更希望你能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哲人,你怎么会以为我不了解你呢?我们这么多年夫妻 ——” “这不是多少年夫妻的问题,”他坦然望住她。”阿美,你可知道我心中现在想什么?” 阿美语塞。只能怔怔地望住他。 “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叹息。”我实在很想现在跟你谈一件事。” “一件事?”她仿佛自问。 “是。一件事,——一个人。”他又说。他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她本已苍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眼中的光芒突然间凝聚起来,非常戒惧。 “一个人?!”她重复着。 “是的。这件事我想讲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哲人深深地吸一口气,给自己找寻更多的勇气。 “我希望大家在心平气和的情况下讲。” 阿美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请不要讲,讲了我也不懂。我说过,我只是个最平凡的家庭主妇,除了家事,我什么都不懂。哲人,请不要讲。” “阿美——可是我们不能抹杀一些事实,无论拖多久我们总得面对,总得设法解决。”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哲人,我并不妨碍什么,是不是?我从来不妨碍什么。”她说。声音是空洞而无奈的,很令人不安。 “不是妨碍不妨碍的问题,”哲人几乎是硬着心肠。 “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做的事该负责。” “你可以负责,真的,我不反对。” “但是——” “我可以让出名分,但是——请勿让我父母、亲戚知道,我怕伤他们的心。”她说。她并非不明白、不知道。 “阿美——我对你和孩子一样也会负责。” “我知道,也绝对相信。”她立刻点头。 “我什么都不介意,只是在我父母和亲戚面前,我需要一点面子。” 哲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是不是?阿美的要求是这么低,只要求不让她父母、亲戚知道。但是 ——如果给可宜一个名分,不可能瞒得过阿美的父母、亲戚。 这是个难解的难题。 “对不起,阿美,我无意伤你,可宜也是,”他垂下头。他怎么有脸再正视阿美呢?阿美那么大方、那么好,所有的错都在他。 “但感情的事——” “我明白。”阿美立刻说: “我是个传统旧思想的女人,我只知道要对丈夫好、忠于丈夫。也许我不懂爱情 ——哲人,我实在抱歉。” “阿美——”哲人连头也不敢抬了。 “我们可以悄悄办手续,别让父母、孩子知道,”她又说:“只求你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他沉默无言。 表面上的一切不就是现状吗?若只维持现状,他何必求她? “我——要搬出去往。”他终于说。 她立刻惊惶起来,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你不再回来?你——哲人,怎么行呢?孩子们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还有父母 ——” “我会回来,会见他们,但是——我希望能给可宜一个家。”他说。 “哲人——这太残忍,”阿美流下泪来。 “可宜的一个家,那么我这儿呢?我不能让父母看见 ——你知道的,我本人并不介意——” “阿美,我很抱歉。”他的心又软下来。阿美完全没有一丝错处,他怎能对她处以极刑? “我现在心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让我们保持原状,好不好?”她含泪望着他。 “我愿意去律师那儿签字离婚,但要维持表面上的一切。” “这——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不是好处,哲人,”阿美诚恳得可怜。 “做了这么多年你的太太,我没有犯错,一个没有错的太太 ——我的父母是老式的人,怎么想呢?” 哲人无言。是。那对善良的老人家怎么想?他们把惟一的女儿交给他时是托付终身的,他怎能那么残忍? 是!太残忍了。 “去休息吧!”他扶起她。 “事情——慢慢再商量,你知道,我绝对不想伤害你。” 然而 ——伤害早己存在了,是不? 仇战果然红了。 他说是运气,事实也是。他这种型的人只有极端,红与不红两个可能,不可能半红不黑的浮沉。 电视台跟他签约,唱片公司替他出唱片,夜总会请他演出,一下子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每天有许多人包围着他,他的生活也由无所事事变成忙、忙、忙。一个野兽派的歌者,大家都这么叫他。 然而什么叫 “野兽派”?没有人去研究,报纸上这么写着大家就这么认同,观众、听众是很奇怪的,他们接受一些创新得甚至不通的东西。 宿玉看着报纸忍不住笑。野兽派的歌者,他能吃人?是不是他永远戴着那副墨黑眼镜或夸张得离奇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她也讲不出。只是,每见他在电视上出现,或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她都心悸,他太像之浩了。 就快下班,可宜的电话来了。 “我来接你,5点半在你公司楼下。”可宜愉快地说。 “有什么好节目?” “仇战请客。他说谢恩。” “谢恩?与我有什么关系?宿玉有点迟疑,或者说有点莫名的不安。 “如果他不是那么像英之浩,我们不会注意他、发掘他,他没有今天。”可宜有大条道理。 “时光倒流几百年,谢恩哦。” “5 点半,请准时。我不想被警察告我阻碍交通。” 收线后,宿玉再也做不了事。不安变成紧张,她要见仇战。 但是仇战 ——她骂自己莫名其妙,她断不会把仇战当之浩,她有足够的理智,为什么要紧张? 她去为自己冲杯咖啡,又去洗手间打个圈,一定要消除这个紧张,她不要自己莫名其妙。 5 点半到了,她站在办公室大厦外,果然看见可宜和哲人的车缓缓驶来。 仇战不在车上,宿玉松了一口气。 “要谢恩的人呢?去了教堂?”她故作轻松。 “他自己去。”可宜眨眨眼。她今天看来假特别,仿佛喜气洋洋,格外神采飞扬。 “平常下了班好像没有半条命似的,今天为什么?”宿玉忍不住问。“不是为了谢恩宴真把自己当上帝了吧?” 可宜嫣然一笑,颇有神秘味道。 “到底什么事?又想算计我?”宿玉提高警觉。 “你们也约了韦天白?” “小人之心。”可宜摇头。 “仇战又不大认识天白。” 哲人轻轻咳一声,也带着那种朦胧的喜悦说: “我们租了一层楼,想不想先跟我们去看看?” 宿玉呆怔半晌,他们租了一层楼,那表示 ——表示——啊!他们终于着手解决他们的事了。 “太好了,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她叫起来。 “别急。已在半途中。”可宜回眸望她。 “怎么事先一点也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忙。”宿玉说。 “一切现成。朋友的房子,他们移民,租给我们,连家具都不用添。”哲人说。 “这该叫作水到渠成?”宿玉打趣。 “也该是时候了。”哲人说。 “可宜给了你压力?”宿玉故意说。 “但愿有压力。是我自己觉得拖得太久,心里不安。” “罕有动物。”宿玉拍他一下。 “现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客易找到。” “与良心有什么关系呢?”哲人说: “爱懂嘛!” “难得看见哲人这么风骚,吃错了药?”宿玉笑。 “下定了决心。”哲人把车停在一幢大厦外。 “上去看看我们的小巢。” 那是一层一千呎左右的楼,麻雀虽小却样样俱全,而且布置精致,颇见心思。 “朋友夫妇下了功夫装修的,舍不得卖,正好租给我们,互相有好处。”哲人欢欣地说。“看,满不满意?” 可宜显然也是第一次来,她惊喜地四下张望,一间房一间房的探头进去。然后,她的笑容更甜更美了。 “怎么样?满不满意?”哲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漂亮的房子,可是——” “只要你喜欢这房子就行了,其他的不必讨论,”哲人挥一挥手。“我不要你再委屈。” “哲人——” “我们快赶去仇战那儿,兔得他等急了。”哲人拖着可宜走出去。 “其他的事再商量。” 可宜看了宿玉一眼,把要说的话忍了回去。这是件左右都为难的事,她得好好考虑。 “别想太多了,”宿玉和可宜走在后面,她压低声言说: “抓住你的幸福。” “我——还不确定幸福是不是我的。” “想伤哲人的心?”宿玉瞪她一眼。 可宜没有再说什么,又上车赶路。 是家情调极好的西餐厅,玻璃长窗外是海,餐厅里有人弹着清越的钢琴。 仇战早已坐在一角。 “选了全城最贵的一家来谢恩?”可宜又变得活泼了。 仇战只是微笑,拉开椅子让宿玉坐在他旁边。 “别再提这两个字,谢恩,”宿玉也强作轻松。 “好像真进了教堂。” “不止于此,晚餐之后请你们去夜总会看我表演。”仇战说。他还是那个样子,并没因成名而意气风发。 “当然。不请也要去。”可宜笑。 “这阵子报上太多你的消息,看看你可曾改变?” “改变?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他说: “家破人亡地逃出西贡时,我已被定了形。” “仇战是你的真名字?”宿玉忽然问。 仇战眼中光芒渐渐凝聚,望着她好久、好久。 “奇怪的是,自我逃出来之后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事的人。”他说。 “那么不是真名字了?”哲人说。 “我姓仇,名字却是后采自己改的。仇战,我仇恨战争,即使它没有毁灭我的一切,也改变了我的一切,我目前变成孤儿。” “但是你现在决不孤独,你拥有极多的听众。”哲人说。 “你不知道,四周围的人愈多我愈害怕、愈孤单。就像逃亡潮中,只有孤单的我一个,四月所有的人与我无关,他们不会帮我、不会理我,由我自生自灭 ——”仇战摇头。“今天应该快乐,我不讲这些。” 但是他已经讲了,已经听进人的耳朵,像宿玉。她望着他,心中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情绪,仿佛同情,又仿佛怜悯。她想到之浩,之浩在出事的那天四周也有那么多人,但他也孤单,遭遇了那佯的事竟没有人援手 ——她的心痛起来,眼睛也微红。 转开脸,她连忙垂头看菜单,她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情形。她怎么不由自主地把仇战和之浩联想在一起呢? “那么说说你最近的情形。你红得厉害。”哲人说。 “我工作。努力工作。”仇战想也不想地说。”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要抓牢。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而这次机会是你们给的,我会永远记住。” “轻松一点,做人太认真、太严肃会累的,”可宜说: “世上所有的事是个缘字,一切皆缘,我们能碰在一起,实在只有缘字可以解释。所以不必感谢我们。” “有这次机缘我做梦也没有料到过,所以现在我内心是有点无所适从。”他坦白说:“我不知道除了工作之外我还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你会想到的,但有一句话,娱乐圈非久留之地,见好就收,这是我的经验。”哲人说。 “谢谢。我明白这道理。”仇战有点孩子气地笑起来。 “来香港这么久,认识了这么多人,但只有跟你们在一起,才觉得真正平静、快乐。” “这也是缘。”可宜又说。 “我想给自己两年时间闯一闯,”仇战又说: “两年后无论情形如何,我决定抽身而退。” “行吗?如果那时你更红、更受欢迎呢?”可宜问。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我这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人,我决定转身时,无论前面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 “这样你或者会快乐些,”可宜点点头。”娱乐圈是个无底深潭,许多人不自觉地沉迷下去,终至沉沦。” “再沉沦?”仇战墨镜后面似乎光芒一闪。 “我这从泥污中爬出来的人不会那么傻。” “你是比较不同,我感觉得出,”哲人说:”我相信这也是你一炮而红的原因。你有特别气质。” “我的运气。有一句话是说否极泰来。” “你也很会处理自己的形象,你保持神秘。”可宜笑。 “愈神秘群众就愈想知你底细,于是你愈红。” “我非故意隐藏自己,我实在是害怕。”仇战说。 “这儿是香港,每天清晨起床时你该对自己说一遍,然后就不会害怕。”可宜有很多意见。 “不是香港或西贡或美国的问题,”仇战想一想。 “我心中对世界全无信心,恐惧感来自心底。” “你需要一点时间,慢慢会好起来。”哲人说: “噩梦已过,你只要设法忘记就行。” “噩梦是永远难忘的。”一直没出声的宿玉说: “没经历过的人永不会明白这道理。” 仇战意外地把视线移向她,墨镜后的神情看不清楚,嘴角却在轻颤。 “你说的是。没经历过的人永不明白,噩梦是忘不了的,像影子般的追着你,直到死亡。”他说。 哲人和可宜互望一眼,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在侍者送汤上来,令气氛缓和些。 “你还习惯这圈子吗?”哲人问。 “不习惯。但不要紧,我不理会其他人、其他事,我只努力做我的工作。”他说。 “现在才开始,慢慢的你还要面对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哲人说。 “我知道。”仇战点点头。 “其实我们也没经深思的带你进这圈子,不知道对不对?”可宜望着仇战。 “至少我赚到我希望拥有的钱。”仇战说: “有了钱,我可以做许多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哲人随口问。 他皱眉,没有立刻说出来。 “你可以不说,我们不一定要知道。”可宜马上说: “哲人只是随口问。” “不——我要做的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仇战说:“譬如像今夜,能在这儿请你们吃一餐。譬如可以买一件我以前一直向往的风衣。譬如 ——我可以请一个喜爱的女孩子出来,在好情调的地方聊天。” “你实在还很小孩子气。”可宜叹息。 “但是你的外表不像。你看来很冷、假成熟、很强,可以担当一切,甚至可以反抗、可以拼搏。但是你孩子气。” “其实——两种都是我的个性,”仇战想一想。“一种是我的本性;另一种是在生命的磨练中得来的。我 ——可以很冷酷绝情。” 哲人、可宜、宿玉都笑起来。他这句话更稚气。 “真的,别不信。”仇战涨红了脸。 “在逃出来的路途上,我看见受伤的人可以视而不见,看见饥饿的孩子也不理,我心中只有自己,自己的命才最重要。” “这是人性。”可直叹一口气。 “换成任何人恐怕也和你一样。自己的命最重要。” “谈了太多战争,今夜不许再提。”哲人下命令。 “仇战,你也要认清楚今天自己的身份,过去的由它过去吧!” 仇战想了一下,把视线移向宿玉,看了好半天才吃力地点点头,仿佛决定什么大事。 “我试着去做。”他说。 宿玉对着他的视线,听见他说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和紧张又冒上来。她垂下头。 “等会儿我们还可以跳舞。”可宜兴致奇高。”表演完了你可有空?仇战。” “有。”仇战立刻点头。 “太好了,我们四个去跳舞,”可宜笑。 “谁也不许反对。” 没有人反对,不是吗? 凌晨回家,宿玉很辛苦地才能令自己入睡。看仇战表演之后去跳舞,她也不过跟仇战跳了两曲就无法使自己再留在那儿。她坚持回家,大家只好散了。 也不是她想扫大家的兴,她手心中的冷汗、她控制不了的紧张和轻颤使她非走不可,她怕自己会失态。 仇战只是一个陌生人,她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闪失,她只能坚持离开。 可宜和哲人该了解她的。 睡眠中一连串的乱梦。梦见她和之浩跳舞,之浩也戴了仇战那种墨黑的眼镜,完全看不出眼睛的神倩。她又惊又怕又不甘心,她不能看不清之浩,她和之浩不能有隔膜,于是伸手抢墨镜,怎么抢也抢不到,她大叫大嚷都近不了之浩的身,跳舞仿佛变成打架。突然 ——之浩变成了仇战,仇战胸前肌肉盘结,比之浩壮得多,是仇战,不是之浩,之浩去了哪里 —— 一惊就醒过来,枕头是湿的,满脖子都是汗。她坐起来,心中狂跳仍未停止。 认识仇战是天意吗?注定她还要受更深的折磨? 出去倒一杯冰水喝下,平静多了。 5点半,天也快亮了,不睡也罢。 她抽出本书来看,是本诗集。看诗?她苦笑,早已没有这份心情了。生命对她是残酷了些,才不过 26岁,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扔开诗集,找出昨天的旧报纸来看。旧报纸犹如过去的生命,一切已经发生、已经注定、已是白纸黑字,再难改变。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旧报纸,大概在 “今日”她已发生不了任何作用,是不是? 捱到 7点钟她起床梳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这本事,捱了通宵之后还冒来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别人的更旺盛、更强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们都是不怕捱、捱不坏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没有用,一粒子弹就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快乐与不快乐参半的年轻生命。 用冷水往脸上浇,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能再想,否则她又将坠入噩梦 ——噩梦是不会忘的,她确信。 “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母亲诧异地问。她在沙发上看早报。 宿玉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来了,我去教堂。”她说。 “第一堂礼拜要10点钟。”母亲提醒。 “我没说现在去。”她坐下,也拿起报纸。 “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愈大愈不想多睡,觉得生命的时间宝贵,”母亲居然半开玩笑。“我喜欢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艺腔得可怕。”她笑。 “昨夜又看半夜的国语长片?” “没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艺片看。”母亲说: “武打国语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复。” “不要抱怨,电视是免费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亲说。 宿玉摇摇头,忽然看见母亲在看娱乐版,而且有一张大大的仇战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脸色微变。 “换一张报纸。”她说。 母亲无言地换给她,明明还没看完。母亲极明显地让着她、顺着她。 “这仇战像极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说。 “怎么会?根本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脸色大变的是母亲。 宿玉放下报纸笑起来。 “昨夜我们一起跳舞。”她说。 “你和仇战?!一个歌星?!”简直大吃一惊,不能置信。 “别惊奇。仇战是哲人、可宜一手发掘、我们一起在酒廊里遇见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说。 “阿玉,不要再提那个人、那件事,”母亲严肃地说。 “过去的事就算了,别再为难自己。” “你太敏感。仇战只不过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 “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来了?”宿玉大笑起来。 “别害怕,仇战跟我不会因他像之浩而有关,昨夜跳舞是因缘际会,他清哲人、可宜是为了谢恩,我是陪客。”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母亲摇头。 “我自然明白你不会喜欢一个歌星,我只恨他太像 ——那个人。” “公平一点,妈妈。”宿玉忍不住笑。 “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对不对?”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亲改话题。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来。 “先吃早餐。” 她走进饭厅,手上还抓着那张有仇战的照片的报纸。对仇战,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 离家去教堂时,她碰到在楼下洗车的天白。 “自己洗车?”她很意外。 “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时自己劳动一下是一种享受,”天白笑。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许多人都好、都强、都专一。 “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诚心地问。 “绝对谢谢你的心意,只不过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劳动一下,”她看看表。“这么早出门就是想走走。” “对,散步是好事。”他说: “昨夜你回来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们一起。”她不想把仇战的事讲出来。 “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在听音乐。” “阿灵好吗?”她问。她和他并设有太多话题。 “下午她会来,如果有兴趣,过来我家聊天。”他说。 “一言为定。”她挥挥手,走出去。 她感觉到天白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却决不回头望。有时她也自觉对他冷酷得过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达教堂时身上微有汗意,那种感觉很舒畅。他在教堂一角静静坐下来。 她喜欢这间教堂的气氛,虽然远一点她也愿来。教堂就该有教堂的样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厦的某一层里做礼拜、听道理,她觉得会全身不自在。当然,侍奉神不该挑剔地方,她却有这小小固执。 实在来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几个人疏落地坐着,一个女孩子在弹电风琴,圣诗的音乐一阵阵飘来,非常悦耳。她翻开《圣经》,随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个健壮的男人,微有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头,是不是那 ——熟悉的背影?仇战也来做礼拜? 看真了,是他。她认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教堂遇见他,莫非 ——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天机? 她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背脊。 他转头,仍然戴着墨黑的眼镜,意外的是,她却能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 “怎么会?” “我也在想这句话,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说。 他立刻从前一排换到她的身边。 “我看到你背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他的声音透着丝兴奋。“基督徒?” “我是那种有需要时才亲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诚。” “我是个心中充满感恩的教徒,”他却这么说: “我没死,能有今天,除了对上帝感恩外还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与坏,只要信仰在我们心中就行。” “从小就是基督徒?” “小时候受洗只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师喜欢还可以帮助出国,”他坦率地说。“现在来教堂是真诚的感恩,好多次险死还生全凭信念。” 她微笑着听他讲话,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乱梦连串已从地底遁去。 “有机会你可以做见证。” “做过多次。”他说:“那时还没有名气,可以做。现在若再上台做见证,我怕人说哗众取宠。” “别理会人说什么,眼睛看上帝。”她说。 “我心中这么想,真话,可惜做不到。” 渐渐的,人多起来,唱诗班也到了。于是礼拜开始,他们的谈话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来教堂找寻心灵平静,躲开感情纷扰,却在教堂遇到仇战。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从教堂出来,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着墨镜凝望着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视线,”她说真话。 “你名气太大。”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着的手。 “我家里。”他说:“刚安置好自己,我请你吃越南牛肉汤粉。” “你会做菜做饭?” “我从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会做。”他愉快地说。 “不要常提死亡,压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说: “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与你完全无关。” “但是我像他。”他说。 “别听可宜乱扯。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许有一点,并不厉害。”她皱眉。 “请别再提。” 他沉默下来,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来装修。竹的墙、竹的窗、竹的帘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电视和音响设备。 “喜欢竹?” “越南的家是这样子的,”他说; “虽然这么布置起来很孩子气,但也聊胜于无。” “谁说孩子气?”她不以为然。 “想家、念旧有什么不对?现代人一定要炼到铁石心肠?” “谁说现代人是铁石心肠?”他问。 “现实、金钱、权势的确能令人心变硬,感情是被嘲讽的对象。”她摇头。 “一次打击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说的是真话。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会说这些。” “因为我也曾经不幸。” “曾经不幸不重要,因为还有将来。将来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夺走一切。”她说。 “你才说不许讲死亡。” 她耸耸肩,在竹沙发上坐下。 “正如你说,成名还是好事,至少你这个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说。 “喜欢可以常来,我的大门为你开。”他说: “因为跟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谈。” “可宜对我有恩,我总是低她半个头。”他很坦白。 “不要有这种心理,她是我极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传言——是真的?”他问。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她摇头。 “入行多久?你居然也听到传言了。” “圈子小,他们都是名人。”他说。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叹息。 “你知道,20岁以前的不幸在遇到你们之后,我觉得已变得全不重要,”他诚恳地说:“我觉得上帝并不亏待我,我很满足快乐,所以我去教堂谢恩。” “你的想法很好,可惜不是人人能做到。” “不是做不到,是你不去做。”他盯着她看。 “你根本不想忘掉那个英之浩。” 他说英之浩 ——他那酷肖之浩的脑——一刹那间她迷惑了。 他是谁?谁是他?真有天意?真是玄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五章 宿玉突然之间忙起来,下了班后总找不到她,她又没回家,也没同天白出去,她去了哪里? 可宜一连找了她一星期,终于沉不往气,在她上班时间摸上她的公司。 “你?这个时候你居然敢蛇王?”宿玉叫。 “不用上班?不用录影?哲人把你宠坏了。” “别恶人先告状。从实招来,这星期下班后你去了哪里?”可宜盯着她看。 “我能去哪里呢?还不是一早回家听音乐、看书。”宿玉否认,却笑得神秘。 “还扯谎,哪一天你在家?”可宜不肯放松。 “为什么连我都不能讲?” “不是不能讲,而是根本没什么可说的。”宿玉一味地笑,笑得极有内容。 可宜眉心渐渐聚拢,她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打量宿玉。 “仇战?”她终于说。 宿玉仰起头来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猜对了?嗯?”可宜促狭地说。 “这仇战怎么有那么好的运气?先成名又追到你?” “他没有追我,只是我们颇谈得来。”宿玉很敏感,也很谨慎。 “他的好运是否极泰来。” “谁知道?或者命中注定?”可宜笑。很为朋友高兴。 “别把事情弄严重了,没什么命中注定的,”宿玉说: “我们是在教堂里碰到,如此而已。” “香港那么多间教堂,为什么你们会同去一间?这不是缘是什么?” “不是缘。”宿玉皱眉。 “目前我还不能肯定是什么。我的缘应在之浩身上。” “之浩是有缘无分。” “仇战也是。他比我小4岁,我介意年龄。” “真是食古不化。”可宜叹口气。 “现代人谁还讲年龄不年龄呢?只要合得来就行。” “不。我很古老。或者是食古不化。我要求爱情。” “有吗?你和仇战?” “没有。”宿玉讲得十分肯定。 “目前或者没有,迟些说不定有了呢?” “你想当然。”宿玉摇头。 “我信一见钟情。” “不跟你说这些,我们放长双眼来看。” “还没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今天我搬家,住进那层新楼,”可宜笑得好满足。 “想请你们去新房子热闹一下。” “我们?还有谁?” “你。本来还想约天白、阿灵,可是现在兔了,我们约仇战。” “别这么刻意好吗?”宿玉不满。 “我情愿约天白。” “是你自己说的,别后悔啊!” 楼上电话铃声响起,宿玉接听,立刻就变了脸色。 “今夜?不,不行,我没有空,”她说: “可宜约了我。” 不知是谁在电话里讲了什么,宿玉的眉头皱得更紧。 “真的不行,下次吧?”她说。 “谁?说什么?”可宜睁大了眼睛。 “仇战?” 宿玉点点头。可宜不由分说的就抢过电话。 “仇战吗?我是可宜,今晚请你来我们家晚餐,翡翠也去,当然。 6点,你开车接她,ok?”可宜一连串的讲,然后收线。 “你这是为什么?”宿玉问。 “人家约你,我们反正也要请他,一举两得。” “这样好像刻意安排,不妥。” “你敏感得要命,这算什么刻意呢?”可宜笑。 “是他自己打电话撞上来的。” “我担心他以为我们搞什么花样。”宿玉说。 “他巴不得如此。”可宜笑。 “怎样?我们现在还可不可以约天白和阿灵?” “是你请客,你自己作主。” 可宜考虑一秒钟,拿起电话就打。 “天白?可宜。想请你和阿灵吃晚饭,在我的新家, 6点,0k?你顺便带阿灵来。”可宜笑。一边又把地址讲了一遍。“请准时。” 放下电话,她拍拍手,说: “一切办妥。” 宿玉摇头笑,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 “请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看你怎么应付。”她说。 “我可是一片好心。让天白见见仇战,好让他对你死了这条心。” “他现在也不再缠我。” “阿灵在缠他,”可宜笑了。 “我看得出来阿灵喜欢他,他暂时还没领情而已。” “你总多鬼心眼儿,怎么把人家阿灵又扯上呢?” “别不信。今夜可看见,事实摆在眼前。”可宜一副胸有成竹状。 “今夜的场面令我担心。” “一切听天由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宜说: “我先走,仇战6点钟来接你。” “我可以现在跟你走。” “说好了仇战接你,不要让人家扑个空。”可宜走了。 她是很爽快、很干净利落的。 东摸西摸的 5点半就到了。宿玉整理一下桌子,电话铃又响起来。 “我是仇战。我现在出门,15分钟后请下楼,我们车上见。”他说。 “好。”她收线。 到目前为止,每听见他的声言,每见到他的人,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完全控制不住。 一刻钟,她落到楼下。大概等了一分钟,仇战已到。他为她打开车门,迎她上车。 “我还以为今夜见不到你,”仇战说: “原来可宜请客也有我的份。” “我们也不必天天见面。”她说。 “话是这么说,但真是见不到你,我是会想念的,”他坦率热情。“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她有点感动,又下意识地不安,她知道自己矛盾得莫名其妙,可是又控制不住。 “会有很多人愿意做你的好朋友。”她说。 “怎么一样呢?我一直觉得我们有缘分,第一次见面就有这种感觉。虽然那时你不说话。” “是错觉吧!”她勉强笑。她并不喜欢听他说缘分两个字,她觉得刺耳。 “绝对不是。”他是认真的。 “如果是错觉,我们怎么会又在教堂遇见?” 她不响。非常不愿意认同这件事。 沉默着直到可宜和哲人的家。按铃,出来开门的是阿灵,他们居然先到了。 “翡翠,这——英之浩?”阿灵见到仇战大吃一惊。 “不。他是仇战,现在最红的男歌星。”可宜抢着出来介绍。 坐在沙发上的天白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仇战,连招呼都忘了打。 “太像之浩,是不是?”可宜强打哈哈,她感觉到宿玉已非常不自在。 “但是他只是仇战。” 呆怔之后,天白终于伸出右手。 “韦天白。你好,仇战。”他说。 仇战跟他握手,然后退到一边。 “他很面熟。呀,上次在酒廊见过他。”他低声说。 “都是老朋友,天白跟我是邻居,阿灵跟我是同学。”宿玉也低声回答。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不速客。”仇战说。 “别把自己孤立,大家都是朋友。”宿玉说。 阿灵慢慢走过来,坐在仇战旁边。 “刚才认错了人,真抱歉。”她带着研究的眼光。 “没问题。可宜和哲人当初注意我,也因为我像英之浩。是真像得那么厉害?”仇战不介意地说。 “猛一看简直就是一个人,细看当然你们有不同,”阿灵摇摇头“居然又会被翡翠碰到。” “是啊!我说是缘分。”仇战对着宿玉笑。 宿玉的笑勉强,因为她看见远远的天白脸色不好。虽然这与她没什么关系,但 ——总是她引起的。 “缘分实在太奇妙了,”阿灵爽直地说。 “我表哥天白苦追翡翠不果,你们却能碰到,真是太奇妙了。” “我们也只是朋友。”宿玉立刻说。 “朋友的感情可分好多种,是不是?”阿灵笑。 大门在响,下了班的哲人回来,刚才尴尬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没想到哲人会找到这么精致可爱的一层楼,”天白第一次开口。“你真有办法。” “为可宜,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哲人拥往可宜。 “很令人感动的一对。”阿灵说: “排除万难。” “这句话是真的。我太太很不开心,可宜的父母很不谅解。可是我们相爱,非这么做不可。”哲人坦率地说。 “父母不谅解终有一天会改变,爱女情切嘛,”阿灵说:“可是你太太阿美 ——总要想办法安置。” 可宜低下头,沉默了。 “那是我的事,我一定会弄妥,”哲人立刻大声说: “我会给可宜一辈子的幸福。” “男子汉大丈夫。”阿灵拍起手来。 “这是每个男人在我这种情况下该做的。” 哲人微笑。“我没什么好称赞的。” “还说没可称赞的,情圣啊!”阿灵又叫。 “情圣不是我,该是天白,”哲人把视线转向他。 “只付出而不理收获,谁及得上他?” 天白迅速看宿玉一眼,她立刻低头避开。 “可惜他找错了对象呢?”阿灵有点醋意,半开玩笑。 “这才叫伟大。”可宜笑。 “人家不问结果如何,一味的付出,还不难得吗?” “这叫傻。”阿灵极不以为然。 “难道你不傻?”可宜放柔了声音。 “爱情原是只耕耘,只付出,不问收获的。” 阿灵变脸,却强硬地支撑着。 “我才不那么傻,我要问收获的。”她说。 “嘴硬。”哲人摇头,怜惜地说。 “其实你才真正是傻大姐,你的心比谁都好、都柔软、都善良。” 阿灵呆怔一下,眼圈就红起来,眼泪哗啦哗啦的流下来,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阿灵,灵之,你怎么了?”可宜意外地说。 “阿灵——”哲人也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阿灵怎会如此? “阿灵,”宿玉过去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拍着。 “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你自己不傻,没有人可以说你,你一向很自信的,是不是?” “翡翠,你不明白。我——我 ——我——”阿灵哭得更厉害。 “你有委屈,是不是?”宿玉轻言细语。 “这世界上谁没有委屈呢?别伤心。有的人一时不明白一些事,迟早他会明白的,你不必担心,相信我。” “不——不,他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 ——” “至少我明白。”宿玉轻叹一声。 “我会帮你,你信得过我,是不是?” 阿灵望着宿玉好半天,眼泪终于停止。 “抱歉。我失态了。”她吸吸鼻子。 “翡翠,无论如何——我非常感激你。” “这么多年同学说这种话?”宿玉拍拍她。 阿灵破涕为笑。大家都松一口气。 “雨过天晴了。”哲人笑。 “今夜是快乐的日子,谁都不许郁郁寡欢,”可宜拍拍手。 “你,天白,你也要笑多些,讲多些话。” “ok 。”天白走过来,坐在阿灵身边。 “我今夜负责令阿灵开心。” “这就对了。”可宜眨眨眼。 “人是不可以走进牛角尖的,否则就是为难自己。” “有人走进过牛角尖吗?”天白夸张地大声问。 “有没有大家心照。”哲人也眨眨眼。 第二天一早,天白到公司时,喜见台上阿灵的辞职信,他知道这次她不是开玩笑、发脾气,她坚决的语气满布在信笺的字里行间。 考虑半晌,他打电话给她。 “小姐到大屿山去了,太太陪她一起去的,她们要往几天才回来。”工人说。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天白问。 “没有。什么话都没有。” 放下电话,他沉思良久。也好,这也是解决的办法之一,让她此时伤心一下,总比一辈子伤心好。他没有爱上她,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他叫另一个女职员暂代灵之的工作,因为是新手,什么事都不清楚,档案文件放在哪儿也不知道。今天又忙得出奇,搞得天白一头烟。 急起来的时候,几次他都忍不住叫 “阿灵”,看见应声而入的是暂代的女职员,他才记起灵之已辞职。 中午吃饭的时候,公司里职员都走空了,他才感到孤寂。以前无论如何灵之会陪他、等他。 他摇摇头,自己到去惯的那家饭店午膳。 一个人叫了三个菜一个汤,肚子觉得很饿却没有食欲,半碗饭都吃不下。 “林小姐没采?”熟悉的部长搭讪。 “是。她离开公司了。”天白无精打采。 “她不是你表妹吗?” “人各有志。”他忍不往叹息。 部长也知趣地走开。 终于天白再也吞不下任何东西,看到差不多还满的菜肴,他情绪低落地离开。 下午也是同样的忙。那些客人仿佛知道阿灵不在,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不约而同的来,他觉得自己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捱到 5点半下班的时候。客人不再涌进来,职员也次第离开。 想起阿灵,他忍不住又拔了灵之家的电话。 “小姐和太太都没回来,要几天之后。”工人说。 “姨丈下班了吗?” “还没回来。你迟些再打来。” 天白只好收线。 坐在办公室,孤零零的浑身不自在。灵之在的时候会时不时进来看看他,问他要不要茶、咖啡什么的,又会闲中开几句玩笑,日子仿佛易过得多,忙碌也有人分担。今天 ——什么都不对,像机器的齿轮突然脱落了一环,再也不能顺利运行。 他觉得特别疲倦、特别累。 想想,总要找个人发泄一下,他选择了可宜。可宜是最善解人意的。 “可宜?我是天白,有空吗?” “吹了什么风?你会打电话给我。”可宜笑。 “东南西北乱风,吹得我昏头转向。”他停一停。 “阿灵正式辞职了。” 可宜先是一呆,立刻冷静地整理思绪。 “也——怪不得她,”她说: “阿灵根本不需要工作父母也能供养她,她这么帮你,你该知道为什么?” “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他苦笑。 “是。我们大家都明白这道理,可是感情很难控制,相信你也用白。”可宜理智地说。“昨夜你们离开之后我想过阿灵的事,换成我我也辞职。” “为什么?” “明知不可能,何必再苦巴巴的死守?”她笑。 “昨夜她已暗示得好明白了,你还是没什么表示,她要面子。” “我能有什么表示呢?” “我明白你的处境,可是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必须你自己解决。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教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自己考虑。” “在工作上我极需要她的帮忙,你知道吗?今天把我忙得一头烟,处处不妥。” “感情上呢?你肯定不接受她?” “这——我勉强不来。”他说。 “那么,为免后患,为免历史重演,你就任她离开好了。这样对你、对她都好、都公平。” “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不能两全,你只能放弃。” 他没出声,好半天才说: “我烦得很,可宜。” “那么出来,我和哲人陪你喝酒。”可宜大方地说。 “有时间吗?” “当然有。我们并不卖身给电视台。”她笑。 “那么——老地方。”他犹豫一下。 “我现在就去。” “半个钟头之后我们来。”她收线。 天白勉强振作一点,收拾一下桌子,就去他们一伙人包括宿玉常去的酒廊。 酒廊里已有不少人,多半是下班后来此地轻松一下、喝杯酒才回家的职员。 天白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杯白兰地。 这是他们以前常来的地方,他、宿玉、可宜、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个聚会就开始漏掉他,不知道是否宿玉的意思。今夜坐在这儿,竟觉感慨良多。 听可宜说,仇战也是在这儿认识的。这个世界的事真是太微妙了,又会突然从地底冒出个仇战来! 想到仇战,他居然就出现了。看见天白,他仿佛很高兴,匆匆地走过来。 “天白?约了朋友?”仇战坐下。 “可宜和哲人。你呢?约了翡翠?” “不。我自己来坐坐。”仇战说: “在这儿认识可宜他们,令我有今天,我对这个地方有感情。” “感情?”天白问。 “有空的时候,我来唱几首歌。”仇战说。 “你现在这么红,他们一定极表欢迎。” “也许吧!我没有问过。不过这酒廊的人很大方,以前我没名气时也肯让我上去唱,现在也没有对我特别好。” “现在就唱?” “等一会儿,等第一批客人走了之后,现在他们不是来听歌的。”仇战四下张望一下。 “怎么没约翡翠?” “今夜她不想出来,我不想勉强她。” “你们——感情很好?”天白问。 “很谈得来的朋友。我承认很喜欢她,但她从无表示,很淡。”仇战皱起眉头。 “你当然知道英之浩?”天白望着他。 “是。我知道,宿玉对他不能释怀。” “也未必。我愈来愈怀疑翡翠是否真的那么爱之浩,她只是对他的死不能释怀,因为 ——她脱不了关系。” “她有关?”仇战意外。 “英之浩在美国被枪杀,你知道吗?”天白平静地解释。 “他死前一小的,翡翠刚宣布跟他分手。” “啊——”仇战张大了嘴。 “因为宿玉的事刺激了英之浩?他情绪不平衡而出事?” “不能确定。”天白呼出一口气。 “英之浩是有钱少爷脾气极大,得罪了不少人。” “是他的仇家杀他?” “不是。是他的朋友。” ” 什么?”仇战不能置信。 “原因很复杂,我也不全清楚其中曲折,”天白说。一眼望到可宜、哲人相继进来,他立刻住口不说。 “他们来了。” “仇战?!”可宜叫。“天白约你?” “不,我们偶然碰到。仇战来唱歌的。”天白解释。 “这儿唱歌是没钱收的。”可宜笑。 “这儿可以说是我的发源地,我很感激。”仇战说。 “感情丰富之人。”哲人坐下。 “等会儿唱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可宜望着仇战。 “不。我还要赶夜总会,今夜要赶两场。” “赚这么多钱做什么?身体要紧。”可宜说。 “我只给自己两年时间,时间一到我即退出,所以我争取每一分钟赚钱机会。” “两年以后改行?”哲人问。 “我想搞电脑公司。”他非常坦白。 “这是新兴行业,全世界都需要。有了本钱我就做。” “很有头脑,很冷静。”哲人点头。 “人家是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可宜笑。 “是他有气质、有风格、与众不同。”天白也说。 “别赞我,我只想下半辈子生活得好些。而靠唱歌是不稳的,一朝走下坡就一滑到底,我不能忍受这刺激。” “对的。娱乐圈没有永恒。”哲人说: “连我们行政人员也并不太稳定,要受时代的淘汰。” “别说这些。我们是来陪天白的。”可宜说。 “啊——是。找到阿灵了吗?”哲人问。 “她去了大屿山,几天之后才回来。”天白的脸沉下来。 “我想——她这次下了决心。” “你这人自私,只想她在工作上帮你,不肯顾人家的感情。”可宜摇头。 天白无言以对。 “我看你放了阿灵吧!”哲人也说: “她整天跟在你旁边,却又可望不可即,她不痛苦吗?” “我明白。可是——让她就这么离开,她还是我表妹,在姨丈和阿姨面前我怎么交代?”天白苦恼。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牺牲一个。”可宜说。 “翡翠——”天白看仇战一眼,没再说下去。 “你别扯太多,翡翠的心意我很清楚,”可宜正色说: “她是极坚定的。” “我知道。”天白垂下头。 仇战眉心微蹙,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我去唱歌,你们继续谈。”他很识趣。 天白望着仇战魁梧强壮的背影,发着呆。 “不一定是仇战,”可宜了解地说: “翡翠很介意年龄,仇战比她小4岁。而且她要爱情。” “他们之间还没有爱情?”天白不能置信。 “我不知道。翡翠说没有。”可宜摇摇头,看台上的仇战。 天白的眼中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憧憬的光芒,是不是他还有一点希望?然后他整个人振作起来。 “怎么?心情突然好起来?”哲人打趣。 “希望仍然在人间,是不是?”他笑。 “你决定放过阿灵?”可宜问。 “不是我放过她,没有这么严重吧?我从来没想过要抓住她。”天白认真地说。 “可是她从小就想抓往你,是不是?”哲人反问。 “你们说我伤了她?”天白又不安了。感情丰富的人都比较善良。 “大概是。她昨夜不是哭了?”可宜说。 “我吓了一大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天白说。 “平日你一点也没发觉她爱你?”哲人问。 “总是——知道一点,”天白脸红。 “这种事——还是假装不知道好些。” “岂不是害人?”可宜不以为然。 “也许我自私,我不想惹麻烦上身。”天白坦然。 “我不想理你们的事,真复杂,”可宜叹一口气。 “我最怕复杂。” 天白无言,连喝几口酒。 台上的仇战开始唱歌,又唱那首怪怪的歌,就是遇见可宜、宿玉他们那次唱的。 “他在其他地方从不唱这首没什么商业味道的歌,在这方面他比较执著,坚持商业、艺术分开。” “很难得,是不是?”天白有点酸溜溜。 “是。”哲人直认不讳。 “他很难得,尤其是他还这么年轻,他很难得。” 天白脸色不怎么好,他已认定仇战是情敌。 仇战连续唱了三首歌才从台上下来。唱歌使他眼睛放光、神采动人。他回到座位上,对可宜他们举一举杯,然后转身离开。他甚至没留下一句话。 “他很怪,是不是?”天白说。 没有人回答他。 宿玉在等仇战开车来接她,突然看见灵之匆匆而来。 “你回来了?”宿玉有点意外。 “有空吗?能否陪我聊聊?”灵之说。 “当然,”宿玉没有考虑。 “等仇战来了之后我们就走。” “你约好仇战?” “没问题,我让他迟两小时再来。”宿玉笑得真诚。 说到就到,仇战的车已停在面前。宿玉趋前跟他讲几句话,他点点头、挥挥手,汽车扬长而去。 “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约会。”灵之说。 “我们只是吃晚饭,根本无所谓。”宿玉摇头。 “7点半他会到酒廊接我。” “可以不到酒廊吗?”灵之问。 “行,在酒廊旁边的咖啡室,好吗?”宿玉领先往前走。 “你跟伯母去了大屿山?” “没有。哪儿也没去,在家里闷了3天,”灵之苦笑。“你是我出来见的第一个朋友。” “我能帮你什么吗?”宿玉问。 “恐怕很难,”灵之摇头。 “所有的事我都清楚明白。” “来,我们坐着慢慢谈。”宿玉挽着她直走向咖啡室。 各自叫了饮品,灵之几次欲言又止。 “决定不再回天白公司了?”宿玉问。 “回去有什么意思呢?”灵之脸色暗下来。 “再做下去连自尊心也没有了。” “真是这么糟?”宿玉关心地问。 “最难忍受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灵之开始有点悲哀。 “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他什么也不知道。” “或者他真不知道呢?你们原是表兄妹。” “我感觉得出他是故意的,”灵之肯定地说。 “他根本否定了我的感情。” “天白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你面前是一个人,在我面前是另一个,”灵之冷哼一声。“对我总是嬉皮笑脸,当我是小孩子,其实他明知我跟你是同班同学。” “你跟他太熟了,所以才会有那种态度。而我只不过是陌生人,所以特别客气。” “你跟他是陌生人?”灵之大惊小怪。 “至少我是这么想。我不熟悉他,不知他的习惯,不知他的爱好,更不懂他的思想,而且 ——也不想去懂。” 灵之怔怔地望着宿玉。她知道宿玉在表态,也知道宿玉讲的全是真话,可是 ——有用吗?天白不会因宿玉的表态而转移感情。 “很感谢你这么告诉我,可是——天白像块顽石,我对他已死心。” “不要这么快就死心,”宿玉笑了。 “有的男人开窍比较迟,他并不清楚明白自己的感情,天白就是这种人。” “他不是。他只是喜欢你。” “错了。他对我有兄妹情,因为他看着我长大,又看着我和之浩恋爱,看着之浩死,他非常同情我,把我当成弱者。其实他并不真爱我,真的。” 灵之从来没想过天白对宿玉竟然会是这种感情,她似信非信,想深一层,又好像很有道理。 “但是我觉得他只是在工作上利用我。”灵之说。 “天白是这种人吗?你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宿玉很小心地说。“他对你是依赖、是信任。” 灵之的决心开始有点动摇。 “我决不回他公司。” “我赞成。让他尝尝你不在他身边的苦况,他一定会转回头来找你。”宿玉说。 灵之思索一阵,脸色渐渐好转。 “我完全没有信心。”她脸色微红。 “相信我的话,我是旁观者清。”宿玉拍拍她。 “你每天在他身边他已习惯,他不能没有你。” “只是在工作上。”灵之摇头。 “渐渐你会看到,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宿玉鼓励她。 “你沉迷其中,看不见窗外天色,你悲观。” “窗外天色是什么?” “一片艳阳。”宿玉笑得十分温暖。 灵之又想了一阵,己恢复笑容。 “你很会鼓励人,真的。”她说。 “我说真话,讲道理,自然有鼓励人的力量。” “你愈来愈会说话。”灵之摇头。 “所以大家都喜欢你,而我,直肠直肚,天白常说我长不大,又没有女人味。” “别听他的,他没有品位。” “没有品位又怎能喜欢你?”灵之不以为然。 “我——经过波浪,经过挫折,经过打击,我看自己是历尽脑桑一妇人。” “妇人?你充满了青春活力,尤其是最近,多了个仇战在你身边后。” “仇战永远是朋友,这关系改变不了。” “你看不出他已爱上你吗?” “开玩笑。我曾经沧海,而目比他大4岁。” “现代人不讲究年龄,爱就是爱,没有任何规范教条,想做就去做。”灵之说。 “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宿玉笑。 “我们是平凡人,只管自己的感情,天下大乱关我们什么事呢?” “相信我。我只当仇战是好朋友。” “只怕会伤了他的心。” “我想他的心并不容易伤,战乱已使他变成铁石心肠,再大的打击他也受得了。” “希望你没有看错。”灵之说。 “我已经开始渐渐跟他疏远,他约三次我应一次,他会明白我心意的。” “爱就爱了,明白你心意又有什么用?他的感情难道能收放自如?” “我不知道,或者可以。” “小姐,不要忘了我们是人,不是动物。”灵之摇头。 “就因为我们是人,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才能分得很清楚。” “那么我问你,”灵之犹豫一下。 “当年对英之浩的感情你分得清楚?你收放自如?” 宿玉的脸立刻变了。 之浩是她心中的死结,是她的致命伤,甚至受不了手指轻轻的一点。 她沉默,死寂的沉默。 “对不起,翡翠,是我讲错了,我惹你伤心。”灵之慌乱不安地说。 宿玉脸色一片青白,明显地写着 “痛苦”两个字。 “不是伤心,而是整个心都失去了。”她木然说。 “翡翠……”灵之的眼睛红了。 她是个十分感情用事又心软的女孩。 “事实如此,我不怕任何人提,”宿玉轻叹。 “只是——每当人提起他,我就好像受了当头一棒,连神智都不清了。所以 ——你原谅我。” “你——仍爱他。” “他对我来说,是生生世世。” “那么仇战——” “我说过,他是我的好朋友,永远都是。”提起仇战,宿玉立刻振作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等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六章 可宜已经习惯了她的新 “窠”。 她喜欢这儿,这儿给她强烈的 “家”的感觉。搬到这儿来之后,她就没回过父母的家,她怕见母亲不满的脸,怕见哥哥不谅解的眼神,更帕见父亲的沉默。 这儿 ——简直可以说是她的避难所了。 这阵子工作不太忙,她能很正常的上班下班。回来之后她喜欢东抹抹西擦擦,要不然就躲在厨房煮几味小菜,等哲人回来晚餐或宵夜。这些小事虽不及她白天工作的挑战性强,她也做得自得其乐。 今夜哲人会很晚回来,他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她该预备些什么给哲人呢?虽然和哲人相爱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真正相处,她并不熟悉他的爱好。 想到这儿,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阿美。阿美现在怎样?她愤怒吗?伤心?痛苦?或已经麻木了?他决不想伤害阿美,却又无法拒绝和哲人同居。人是自私的,她承认。这段日子里哲人回过阿美那儿吗?她从没问过,也不想问,问来徒增烦脑而已。 这件事 ——并未算解决,阿美始终会知道她这儿的地址,说不定找上来 …… 猛然冲进厨房,为自己拿一罐冰啤酒。不敢再想这些问题,她该珍惜目前的幸福,抓紧它。 电话铃在响,她又立刻奔回客厅。是哲人吗? “哲人!” “不。可宜,哲人在吗?”阿美的声音。 老天!阿美的声音。 “不,不,他不在,他在公司,”可宜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有点语无伦次。阿美的电话来得太突然了。 “他开会,一直会开到很晚。” 阿美沉默一阵,又期期艾艾,非常不安,非常害怕的低声说: “我并不想打扰你,可宜。真的。但是我找不到哲人,他们说他不在办公室。” “你有重要的事?我能帮你吗?”可宜说。 “是。妹妹病了,发高烧,我想送她去医院急诊,我怕她会抽风。” “啊——是。我立刻来,立刻开车来送你们去医院,哲人的确在开会。”她慌乱地说。 “谢谢你,可宜。”阿美收线。 衣服也来不及换,套一双鞋子拿了车钥匙就往外冲。 她很着急,连冲了几次黄灯,好像自己女急病一样。赶到阿美那儿,她已抱着女儿等在大厦楼下。一看见可宜的车停下来,她立刻奔上前,眼泪簌簌而落。 “别急,别担心,进医院打一针就没事了。”可宜安慰着。其实,她也知道阿美的眼泪未必因女儿而流。 阿美抱着女儿,一面用纸巾抹眼泪。 可宜心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汽车开得飞快。 终于到了医院,阿美抱着女儿先奔进去,可宜泊好车,随后就进去。 只见阿美呆呆的独自坐在急诊至外面。 “妹妹呢?”可宜关心地问。 “护土抱进去了,”阿美现在倒是没什么眼泪,苍白中带着失神。 “但愿她没事。” “一定没事的。小孩子发烧是常事。” “她早上就发高烧,可是我拖到现在才送她来医院,我怕误事。”“为什么一早不送?”可宜问。 “哲人不在,我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阿美垂下头。 “你知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 可宜无言以对,心中歉意更深。 “我真没有用,”阿美自责着。 “如果妹妹有什么事,我不能原谅自己。” “不是你的错,阿美。绝对不是你的错,”可宜喃喃地说。又像自语,又像在安慰阿美。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想办法通知哲人。” 她打了无数电话都没法和哲人联络上,开会的地方不准接电话进去。回到阿美处,女儿正被推出来,要送进病房。医生问: “谁是家长?” “我,我是母亲。”阿美连忙说。 “孩子小,我们准许你留院陪她。”医生说: “她是脑膜炎,你为什么不早些送她进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美嘴唇发青,全身抖个不停。 “有危险吗?”可宜也心寒。 “病情还算稳定,如果过了今夜,就脱离危险期了,”医生摇摇头。“希望她身体强壮,不要引起并发症。” “并发症?!”阿美又被吓傻了。 “是可能发生。但不一定,”可宜强自镇定心神。 “你放心,妹妹吉人天相。” “会吗?会吗?”阿美全无信心。 “一定的。”可宜握了握她的手。 她们一起送女儿进病房,二等的,有两张床。 “你睡这张床,”护工说:”田太太,通知了田哲人先生吗?” “找不到他,他在公司开会。”可宜代答。 “在电视台做事简直就没有了私人时间,好像卖身一样。”好心的护士笑。“有任何事,请按铃叫我。” “请等一等——”可直叫往她。 “今夜很重要,为防万一,我们想请个私家看护。” “好。我替你们办。这位小姐,可否来签个字?” 可宜向阿美点点头,随护士去了。 可宜在请私家看护的纸上签上名字。护主立刻惊异地抬起头,定定地望住她。 “我——有什么不妥?”可宜问。 “你就是叶可宜?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护士不能置信。 “你和她——你和田哲人 ——” 护士说不下去了,毕竟是外间传说的谣言,根本不知道真假。 可宜正感尴尬,护主又说: “看你对田太太这么好、这么关心,外面的谣言一定不正确。”她说得十分有信心。“我好喜欢你监制的节目。” “谢谢。快去办事吧!”可宜催促。 护主匆匆离开后,可宜又回到病房。哲人的女儿躺在床上昏睡,阿美呆呆地坐在床边。 “私家看护就来了,你放心,”她拍拍阿美的肩。 “一切会变好的,有信心些。” 阿美无言点头。 “我——先回去了,”可宜犹豫一阵。 “我继续找哲人,一定要他赶到医院。” “谢谢。可宜,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可宜摇头,悄然离去。 她非常的不安。刚才护士的天真直言很影响她的情绪,人家不相信谣言,她却知道谣言是真的。她有被人揭了疮疤的感觉。 驾车时有些茫然,不安的感觉一直缠绕着她,她觉得好累、好累,就快支持不往了。 一进家门,就看见哲人安详地坐在那儿看报。 “可宜,你去了哪里?你在到处打电话找我?”哲人问。 “别说话,快些换衣服赶去医院,妹妹脑膜炎,正在危险期中。”她一口气说。 “什么?!妹妹?!”哲人跳起来,立刻换衣服。 “什么时候?是你送她入院的?” “是。阿美找不到你,只好我送她们去,”可宜吸一口气。 “你的女儿,我不能不关心。” “谢谢你,可宜。”哲人捉住她的手,一脸孔惶然,但还是看得出感激。 “我今夜可能不回来了。” 哲人去了。 一阵空虚袭上心头。哲人并不真正属于她,是不是?当阿美或儿女有事时,他便会不回来 ——这是哲人第一次不回来,但她感到害怕。她怕的是不能永远拥有哲人。 哲人赶去医院是绝对正确的,他是父亲,应该关心女儿,何况女儿在生死关头。可是 ——她无法形容心中的空虚和害怕,哲人至少 ——不完全属于她。 躺在沙发上,头痛得要爆炸。肚子很饿,却完全没有食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晨 2点半,哲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然,他说过不回来的,她该有心理准备,然而她仍然挂心,恨不得立刻赶去医院。 理智告诉她不能去。人家夫妇在陪危险期中的女儿,她去算什么?一个好心的第三者? 忍不往自嘲地笑起来。根本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与错是死敌,没有可能妥协起来,她还在坚持什么?一直以来她只是在骗自己,是不是? 她和哲人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等到天亮时,她仍未合眼,原因简单,哲人设有回来。班却是要上的,最后的退路是:好在她还能供养自己。 回到办公室,情绪非常低落,精神也不好。几个手下见到她都觉奇怪,他们心目中的女强人怎么变了样子?可是谁也不敢问,她的威严还在。 借故去哲人那儿望望,原来他也来上班了,还忙得十分起劲,有点浑然忘我。她没有跟他招呼,悄悄地退出来。 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感情占了女人的全部,但男人还有事业,事业才是男人最重要的一环。 昏昏沉沉地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哲人还没有找到时她就离开,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处,她要好好地想一下。 她总不能等到哲人告诉她 “我要回到阿美和儿女身边”时,才想到去路吧! 不是自私,谁都有权先为自己打算。 仇战在酒廊中遇到已喝得半醉的可宜,他好意外,为什么不见哲人,而可宜一个人在喝闷酒? “我能坐下吗?可宜。”他问。 “啊——你。”可宜醉眼望他。 “坐,坐,我们一起喝酒,今天就我和你。” 是有什么不受吗?仇战想。 “我陪你喝酒。”他说: “哲人呢?” “他——我一天没见着他了,可能在公司开会,可能在医院陪女儿,谁知道呢?” “他女儿病了?” “脑膜炎。大概已过了危险期,否则他不会安心上班。”可宜举一举杯。 “发生了什么事吗?”仇战十分关心。 “事?没有,没有,你想到哪儿去了?翡翠呢?你没有约她?” “几天没见到她了,”仇战有点无奈。 “我约她三四次,她才应一次约,不知道为什么?” “你喜欢她?” “她是个极特别的女孩子。”他想一想说。 “怎么特别?沧桑?永不展眉?爱情执著?永远猜不透?”可宜笑了。 “我说不出特别在哪儿,她的确给我特别的感觉,”他说:“有时候她呆呆地望住我,眼睛里充满柔情幽怨。有时候又好冷,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你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你像之浩。”可宜又笑。 “真的那么像?” “骤眼望去简直是一个人,尤其是冷漠和遗世独立的神情。” 她摇摇头。 “看真了,你比他健壮、粗犷些,他却风流潇洒。” “冷漠的人怎能潇洒?” “他就是这样,矛盾中自有统一,很有魁力。” 仇战思索一阵,很小心地说: “我可以问——她和英之浩以前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说好呢?”可宜喝一口酒。也许是有点醉意,她失去了平时的谨慎。 “裴翠和之浩认识时她才16岁,是她的初恋,刻骨铭心,不可代替的那种。然而之浩是个浪子,有他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容任何人侵犯,包括翡翠。而且之浩好赌,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他们之间是爱恨交缠,分又不能,不分也不行。弄到后来之浩远走美国,终于 ——发生了那件事。” “被枪杀?到底怎么会发生的?” 可宜叹一口气,神色黯然。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和难处,有些事也是天注定的,人也无能为力。” “能否说详细些?” “问翡翠。她是当事人,她最清楚,”可宜放下酒杯。 “你问她或者她会告诉你。” “我不问。除非她自动告诉我。”他也很好强。 “现在——我不知道她当我是哪一种朋友。” “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可宜说: “她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甚至我也不能真正了解她。” “谁又真能了解谁呢?” “对了,谁又真正能了解谁呢?”她摇头。 “我真的相信这句话,真的。” 仇战凝视她半晌。 “可宜,你不开心?” “是。我很烦,所以我来喝酒。喝酒当然不能解决问题,总比独自坐在家里面对四堵墙好。” “你生哲人的气了?” “不。没有。不关他事,又不是他错。令我烦的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矛盾。” “你这么聪明也会矛盾?”仇战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你早该已接受事实、面对事实,而且你一直做得极好。你的开朗洒脱呢?去了哪里?” “针不刺到肉不知道痛,”她苦笑。 “不能每件事都以洒脱对付。这件事我洒脱不起来。” “哲人知道?” “我不想给他任何压力,他太忙,压力本已够重。我怕再加一点点他就承受不住,垮下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助他一臂之力?”他问。他眼光十分有智慧。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突然间眉头就展开了,酒也清醒不少,人也精神起来。 “你说得对,为什么不助他一臂之力?”她反问。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希望一切美好。” “美好的定义每个人不同,我也希望美好。”她笑。”今夜登台吗?我陪你去。” “我打电话让经人来。”他站起来。 “不,”她阻止他。“说好了只是我们俩,今夜我不想见任何人。” “你总要见他的。” “是。但决不是今天。”她肯定地说。 “好吧!惟一的条件是你不能再喝酒。” “像个老人家。”她摇头。 “没有人陪当然只能喝酒,有你在我们聊天。” “时间还没到,我们再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没有哲人,没有翡翠。”她立刻声明。 “否则我立刻走。” 他只好坐着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问: “其实一开始——你想过和哲人的将来吗?” “没有。” “怎么突然在意起来?莫非女人非要经过结婚一关不可?洒脱如你也不能免俗?” “我没有想过结婚。”她仅直觉地说。 “那为什么情绪低落?”他反问。 她呆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既然没想过结婚,有没有结果、能不能完全属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儿女、阿美是他们,他是他,为什么要混为一谈呢? 她钻进了牛角尖。 “想通了吗?”他凝望她。 “谢谢你,真心的。”她伸出手跟仇战握一握。神情也大为好转。 “是不是女人容易小心眼?” “也不是。你该有倾吐的对象。” “你呀!你是极好的对象。”她仰起头来笑,尽复平日风采。 “现在介意我打电话叫哲人或宿玉来吗?”他笑。 “不介意。我们习惯叫她jade或翡翠,你偏叫宿玉?” “我习惯叫人名字。而且我觉得翡翠不像她本人,她是玉,她是我们中国的汉白玉。”他说。 “见解颇特别,讲给她听吧。” “我不讲好听的话给女孩子听,没这必要,”仇战摇头微笑。 “我只讲真话。” “对每一个女孩?” “对我喜欢的。”他说。非常坦朗,非常光明正大。 她点点头,忍不住再点点头。 “去打电话吧!” 仇战去了 5分钟后回来。 “哲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找你,”他笑。 “他会立刻赶来。” “他没去医院?” “他已回到你们的家里。”他说。 那 “家”字令她心头一阵温暖,下意识地溜出了笑容。 “翡翠呢?” “她不在家。”他很苦恼。 “不知真不在或假的?” “让我去试试。”她义不容辞。 不到 1分钟她回来,摊开双手作无奈状。 “真的不在。下了班没回过家。” “她能去哪儿?” “不知道。只能肯定不是跟天白在一起,”她说, “我也打电话问过天白。” “他怎样?灵之回他公司了吗?” “没有。看来这次闹得很僵。不知结局如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他说。 “我叫了天白来,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他停了一下。 “只是宿玉不知去了哪儿?” “你真爱上了她?”她试探地问。 “我想是的。”他肯定地点点头。 “我没恋爱过,没有经验,但是——我心里、脑里时时都想着她、念着她,想时时刻刻面对她。” “你完全不介意她比你大4岁?” “我完全没想过,这根本不是问题,主要的是她的人、她的感情。”他说。 “如果你追她,肯定要花很大的力气,她很固执,有她自己的原则。”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用力地点头。 “她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个吸引我的女孩。” 哲人匆匆推门而入,直奔到可宜面前。 “我以为你逃走了。”他凝视她。急过,担心过,害怕过,但现在眼中一片深情。 他这样的人也有这么稚气的时候,竟说这种话。爱情。 她微微一笑,充满了满足、安慰。 他坐在她旁边,立刻紧握了她的手。 “下次不许吓我。”他说。 “你真害怕过?”她反问。 “昨夜不能回来,我歉疚至今。”他万分真诚。 “她是你女儿。”她重重握一握他的手。 “你若完全不关心、不爱她,我对你还有什么信心?” 情不自禁地他吻一吻她的面颊。 天白也赶到了。今夜看采,他显得特别沉默和烦乱。他真烦乱吗?为谁? 天白在办公室里闷闷不乐。 灵之离开了一星期,新请的秘书也来了 3天,可是一切全不对劲。办公室里的气氛、工作情绪,就是新秘书打的字都令他不满。 灵之在的时候多好呢?一切由她打理,他只要专心生意、接单见客就够了,完全无后顾之忧。现在呢 ——唉!新来的秘书什么都要问,问了之后也未必做得对,新手嘛!是这个样子的。还有其他职员大小事都要找他解决,千头万绪一下子涌到他面前,他益发觉得灵之的好与难得了。 原采灵之替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以前怎么会发现不了? 打电话请灵之回来,表兄妹该好说话的,灵之心又软,可是她不接电话,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他忍不住唉声叹气之余,打电话找宿玉。 “翡翠,有点事请你帮忙。” “说吧!能力所及一定尽力。”她说。 “灵之不肯接我电话。”他说。 “你找她有什么事?” “公司没有她不行,真的,我已搞得天下大乱了。我想请她回来。” “只是这样?”她问。 “当然。她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我替你劝劝她,但不担保一定行。”她考虑一下。 “灵之告诉过我,今后不替你做事。” “我做错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这样恨我?”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和她自己最清楚。”她轻声笑。 “我相信你自己去哄哄她或者更有用。” “她不会见我。”他沮丧地说。 “试过没有?没试过怎能肯定?” “我知道她心里生我的气。” “你还知道什么?”她不放松。 他很尴尬,很窘迫,半天都说不出话。 “你知道的,是不是?”她再说: “既知道原因,为何不对症下药?” “翡翠——” “我已经很清楚地对你说过,天白。我是个固执的人,这辈子都难以改变,请原谅我。” 在电话里他只低声叹息,过了好半天才说: “仇战是个幸运的人。” “说错了,我心中只有之浩,任何人不能代替。” “你知道吗?翡翠。我愿意自己是之浩,他虽早死,在我眼中他还是幸福的。” “你太抬举我了。” “真话。无论如何。翡翠,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无奈、带着惋惜。 “谢谢。”她似乎在笑。 “我还是建议你去见灵之,事在人为,她的确对你非常好,你们很适合。” “我——考虑。”他说。 两人同时收线,很有默契似的。 天白坐在那儿呆怔了半晌,他知道翡翠那儿己经绝望了,再等下去也是如此,他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些年来的等待、苦守着宿玉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说 “除却巫山”,现在还有这么痴、这么专一的女孩子! 心目中他爱的还是她,然而现实 ——现实往往同理想相差太远、太远,甚至背道而驰。人生中往往就是充满这些无可奈何的事。 考虑了将近半个钟头,再试一次电话。那可恶的女工人还是说: “小姐不听你的电话。” 咬一咬牙,扔下所有的公事,匆匆忙忙地冲了出去。 去见灵之,去见灵之,心中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到后来,声音变成渴望,他必须立刻见到她,立刻。 停车在她家门外,刹车声极刺耳,他也不理,急急忙忙按铃进去。女工人见到他很吃惊,一边怪叫: “不,不,小姐不见你,小姐吩咐过的” 天白已冲进客厅,见到坐在沙发上、意外又惊讶的灵之。 “灵之,原谅我,我是不是来得太迟?”他凝望着她。有点狼狈,有点失魂落魄。 意外和惊讶变成眼泪,她什么话也说不出,眼泪已簌簌而流,好委屈伤心的样子。 “灵之,灵之,”他坐在她旁边,用手拥住她的肩。 “不要哭,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我们不要再斗气,不要再孩子气,出去吃晚饭庆祝,明天你回公司。” 她的眼泪停止,神色严肃地推开他的手,冷冰冰地说: “谁跟你斗气,谁孩子气?谁跟你出去吃晚饭?谁回公司?我不要见你,你立刻走。” “阿灵——”他为难地欲言又止。 “我不是这意思,我——” “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再回你公司,我已经受够了!你走吧!” 他转头看看那女工人,女工人犹豫一下,转身退下。 “不要误会,不回公司也没关系,至少——让我请你吃晚饭,以释误会。” “没有误会,我讨厌你,你走。”她指着门口。 他呆呆地望着她。灵之是可爱的,全心全意、任劳任怨地帮他,他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感情的事 ——他想到宿玉的坚定拒绝,心都痛了。 “阿灵,可有机会——让我们从头开始?”他低声下气地说:“以前是我不对。” 灵之呆呆地望着他,没听错吗?他说从头开始? “阿灵,”他再一次拥着她。细看,灵之并不比任何人丑啊!为什么以前一味的拒绝她? “给我一次机会,看我的表现。” 她挣脱他的手,脑上的冰冷却慢慢退去。 “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根本在等我自动来找你,是不是?”他促狭地说。“我现在不是采了吗?” “迟了。”她转开身子。 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上帝替他换了个心?她不敢相信。 “不迟。”他附在她耳边说: “感情的事永不会迟。” 她垂下头,充满了喜悦。他来了已经太令她满意,不能再计较他为什么会来、他为什么改变,女人 ——有时该糊涂一下才行。 凡事要一清二楚、太精明的女人令男人害怕。 “去换衣服,我们走吧!”他推推她。 “我是绝对不回公司的。” “一言为定。”他心中愈来愈轻松、愈采愈开朗,压积了一星期的乌云消失了,心情大好,讲话也俏皮起来。 “以后你只要精神支持我。” “谁教你的油腔滑调?” “你呀!我只敢在你面前如此。”他笑。 “你不在公司,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怎能不找回你?” “翡翠——教你的?” “把我估计得太低,我的思想自己搞通了。”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什么话。”她白他一眼。 “我换衣服。” 灵之离开客厅,天白长长透一口气。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以前要固持己见,走一条永远行不通的路?现在 ——简直好得整个人会飞——望望窗外,居然在想:我不会真飞出去吧? 人脱离自造的桎梏是好事,以前 ——怎么傻得如此那般,居然为难了自己那么久。 灵之 ——认命吧!她或者是他命中注定的,以后就认定了她,永不改变。 灵之实在是好,专一痴心,热心忠诚,关心他的一切一切,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愈想愈觉得她好处无限、可爱无比,灵之 ——就是她了。 “能走吗?发什么呆?”灵之出来。 “啊——”他望着她,仿佛从来没看过她一样。 “你第一次在我面前穿裙子吗?” “胡扯。每天回公司都穿裙子,除了放假才穿牛仔裤。” “真的?”他不能置信。 “我只记得你穿牛仔裤的样子——” “那是好多年前了,”她斜睨着他摇头。 “可见你报本不曾注意过我。” “现在全心全意只望着你,迟不迟?”他问。 她没有回答,似在考虑什么事。 “要不要清翡翠和可宜她们?”她半犹豫着。 “不。今晚不行,因为今晚上是我们的开始。”他说。 她的心一下子踏实了。 宿玉开门,见到久已不过来探访的天白。 他脸上带着一抹很特别的微笑,似尴尬,似窘迫,似难为情,似无可奈何,复杂得可以。 “我能进来坐一阵吗?”他双手互握着,假紧张哩。 “当然。”宿玉让他进来。晚上 9点半了,他来的时间是否有点不妥?他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 坐在那儿犹豫再三,他才喃喃低声说: “我——见到阿灵了。” “很好啊?我知道她是在等你去求和的。” “我觉得自己很蠢、很卑鄙,想一脚踏两条船。”他摇头。 “几乎掉下去,好在——你救了我。” “没有这样严重的事。”她微笑。 “灵之很爱你,她在你身边太久、太习惯,你没发觉而已。” “其实我——”他没有讲下去。这个时候不能再说这些话了,他已求得灵之回心转意,而他也必须从此专心一志。 “我和阿灵都感谢你。” “你看着我长大,根本是我大哥哥,为什么还那么客气?”她第一次对他笑得那么好、那么真诚、那么亲切。 他看得发呆,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以前从来得不到,今夜这么容易就拥有 ——以前是不是真的错了?他不该苦追、苦缠宿玉,他们命中注定是另一种感情,他走错了路 ——好在今天回头了。 “我还是由衷的感谢你。”心中充满了复杂、矛盾的千言万语,却只能说这句话。 既不能得,常存心底就是。灵之不会干涉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至少他对这点有把握。 “你们都开心就好了。”她说。 “你不开心吗?”他凝望着她。 “当然——我开心。”她避开他的视线。 “本来阿灵说约你们一起晚餐,我没答应。我想 ——我该给她一点信心才对。” 她但笑不语。这男人糊涂了那么久,终于在今天清醒过来。以后他绝对不会再做错事了。 “我告辞了。”他站起来走两步又回头,眸子里的光芒一下子又变得难懂和复杂。 “翡翠——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好意外。 他想一想,终于低声说: “他在下面。我来时看见的。” “他?!谁?!”大吃一惊。 “仇战。”他开门出去。 仇战?!她呆在那儿。 她不以为他会来,他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是因为她一连拒绝了他好多次的邀约吗?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很乱,很矛盾。她知道仇战不是之浩,有时会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之浩。她爱的是之浩,对不对?不会是仇战,一定不会是 ——然而仇战在楼下,她心乱如麻。 他站在那儿清楚表示了他的感情,他是直率的、坦白的。但是她 ——她怎能接受?她不爱他、不爱他、不爱他 ——她心里这么狂喊着。 心里虽矛盾,她还是下楼。 仇战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边,很落寞的样子。猛一看,真以为是之浩 ——他不是之浩。 “为什么站在这儿?”她走到他面前。 一见到他心就平静了,很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站直了。 “很久没见到你。” 声言有点沙哑,就像他唱歌。 “你可以上我家去坐。” “可以吗?”他有点自嘲。 “我不知道。你没有邀请。” “这么熟悉的朋友还要邀请?”她努力轻松。 “我是谁?”他突然问。 “仇战。你还能是谁呢?” “我以为自己是英之浩的影子。” 宿玉皱眉。她当他是之浩的影子?没有,他是仇战,她分得很清楚。她爱之浩,不爱仇战。 “我很公平的。你是仇战。”她肯定地说。 “这样我会开心些。”他轻轻地笑,看不见脸上表情。 “现在想上去坐坐吗?” “不。太晚了,会打扰。” “是天白告诉我你在楼下,你这么等着,方一我不知道、不下来呢?”她问。 “我并没有打算一定要见到你,”他摇头。 “站在这儿我觉得心里舒服些,再站一会儿我就走。” 她心中叹息。 之浩若有仇战对她一半的好就不会有那件惨事发生。之浩是浪子,他爱她,但不可能永远对着她。 “我们出去散散步。”她主动说。 “方便吗?” “常常问这些见外的话。”她轻笑。 “我不觉得你当我是很熟的朋友。” “的确心理上感觉不到。”他很老实。 “隔膜来自你,你仿佛拒我于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是不是越南?”她还是笑。她自然地把题目带到很远的地方。 “谁知道。”他说。声言沉重起来。 “在西贡时的苦难岁月里,只知道怎样才能安全、怎样才能温饱,脑子里只有这两件事。我从来没有把女人当异性,我们同是逃生的一批动物。直到遇见你 ——我才正视女人。” “以前从没交过女朋友?” “想都没想过。我不是苟且随便的人,我无法令自己在逃亡中还找个伴,这根本不是爱情。对爱情 ——我有原则而且执著。” “这种人已不适宜于活在世界上。”她也叹息。 “执著于感情的人被人看成傻子,而今世界全是俊男靓女的天下。” “俊男靓女。”他冷笑。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走了很长的一段之后,他们同时停下来,同时向后转。 “太远了,该送你回去。”他说。 “太远了,你该回去休息。”她说。 两人同声笑起来,至少,他们互相关心对方。 “今夜——我主场,”他闷闷地说: “没有唱歌心情。” “你有合约,人家会不会告你?” “顶多补唱一天,没什么大不了。”他说。 “没有理由令你如此心灰意冷。” “有没有理由我自己知道,”他说: “当然,也由我自己负责,与他人无关。” “个性强。” “我习惯了这样。”他摇摇头。 “天地之间只有我,我再没有任何亲人,我承担自己的一切。” 很大丈夫的话,令她颇感动。之浩是这样该多好? “你有我们一班朋友。”她自动伸手进他臂弯。 他很意外,立刻被喜悦填满了。 “十分感谢你的鼓励,”他用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 “这对我有巨大的支持力量。” “你的思想比年龄成熟太多、太多。”她极力表现得自然大方,但心跳加剧是控制不住的。 “我根本已经历过普通人的一生,生老病死,什么没见过?”他有点激动。“我的心境有 50岁。” “不熟悉你的人听你这么说是会笑的。” “你认为很熟悉我?” 她但笑不语。 “宿玉,即使你拒绝我的感情,也请你勿拒绝我的约会,”他诚挚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听你说话,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单无助。” 她又皱眉。心中还是很感动。 为什么一再拒绝他的约会呢?这太小家子气,是不是?她怕自己有一天真会爱上他?老天 ——不,不,不,不可能。她只爱之浩。立刻她否定了一切。 她只爱之浩,只能爱之浩。 死 ——对她来说是永恒。 “你每天约我,我不是每天都有空。”她声言有丝不平静,甚至有些颤抖。 “只要有空,你就出来。”他握紧了她的手,眼中充满了赤诚。 “好——我答应你。”她真的咬了咬牙。 “也不必只有我们俩,天白和灵之,可宜和哲人,大家一齐热闹些。” “人多我感觉不到你在我旁边。”他直率地说。 “他们也都是好朋友。” “可宜和哲人曾经有不妥,我遇到可宜在酒廊半醉。”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们互相爱得很深、很实在,他们不可能不妥。” “可宜心中有事,她只是不讲出来。”他很了解似的。 她呆在那儿半晌。 “我去问问她。”她还是不能置信。 “哲人是绝对靠得住的人,他决不会令可宜觉得委屈。” “或者不因为哲人呢?” 宿玉想一想,似乎明白了,忍不往一阵低叹。 “天下间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她说。 “天白和灵之讲和了?”他问。 “天白终于想通,看来他们很好。” “天白聪明。不能爱人,不如被爱。”他说: “世界上太多这样的例子。” “你倒看得通透。” “我说过,心境已老。” “请不要说这种暮气沉沉的话,与你的形象不配。” “事实如此。”他说。 “请改。我不喜欢你这样。” “那么——请赐我阳光、青春与活力,你。”他说。坚定得无与伦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七章 宿玉在摄影厂的控制室里找到正忙得一头烟的可宜。 “等着,”可宜六亲不认地挥一挥手。 “我录完了这一场才有空。” 宿玉微笑着等在一边,她已完全习惯了可宜的一切。 40 分钟后,可宜叫停,然后吩咐助手做善后工作,她才伸伸懒腰站起来。 “怎么会想到找我?不拍拖?”她看来瘦多了,才多久设见?一星期?她看来有强颜欢笑状。 “你是有些不妥,是不是?”宿玉审视她。 “我已变成录影室的一部分,”可宜夸张地说: “跟我回办公至整理一下自己,然后我们去喝酒。” “最近你常喝得烂醉?” “谁说的?也不过碰见仇战一次,那次很没面子。仇战这小子搬是非?”可宜说。 “别因为这儿是电视台你就可以粗声粗气,”宿玉笑。 “你吓不倒我,还是还我本来面目吧!” 可宜皱眉,沉默地回到办公室。 “坐。”她指指椅子。 “哲人呢?找他一起。”宿玉说。 “免了,他忙。”可直阻止。 “忙什么?公事?私事?” “别理这么多。作为女人最忌讳问太多问题。” 宿玉不坚持,等着可宜整理好一切,两人才相偕离开电视台。可宜开车,极少吸烟的她居然吞云吐雾,一改平日的习惯和形象。 “可宜,发生了些事情,是吗?”宿玉忍不住问。 “口气跟仇战一样,疑心太多。” “一星期不见你,你知道改变有多大?” “变幻是永恒。”可宜哼起歌来。 “你怎么了?完全不是叶可宜。”宿玉抱怨。 “对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讲?” 可宜沉默了一阵。 “我在考虑可行之路。”她终于说。 “什么意思?目前情况不是很好?” “不好。”可宜安定地说。 “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不亲身体会不能了解。” “太贪心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不满,许多事却非我想象。”可宜按熄香烟。 “现实和理想毕竟有距离。” “谁刺激了你?哲人?阿美或是那生病的女儿?”宿玉一针见血地问。 “一言难尽。” “那就全说出来。闷在心里是一根刺,说出来之后就天睛气朗。”宿玉笑。 “天下能有这么容易的事?”可宜又为自己点了支烟。 “现在一天吸几包烟?” “不一定。有工作就吸少些,空闲时吸多些,我是闲不得的。” “可宜,你在为难自己、折磨自己。” “谁?谁这么做了?”可宜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天生乐观,不会像你所说。” “相处那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了解就不要问。我自有分数。”可宜说。 “希望不要冲动,不要偏激,一切合情合理。” “能有这么个决定吗?不偏激,不冲动,还要一切合情合理?”可宜仰头笑。“圣人?” “看马路。”宿玉叫。“心脏病都吓出来。” “仇战怎样?”可宜转开话题。 “还不是那样。久不久才见他一次。” “这男孩子好痴,不要因为他年纪比你小而忽视他。”可宜有感而发。“现在还难找到他那种人。” “有名有利有情,是不是?”宿玉毫不介意地笑。 “他不是我的对象。” “没有人比你更蠢,一辈子只爱一个英之浩。那个男人不值得你至今不悔。” “你不懂我的感情。” 可宜着她一眼,慢慢点头。 “我是不懂你的感情,就像你不懂我的一样,”她说:“各人心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有什么可难的?只要你不想歪就行了。”宿玉说。 “我不想歪,我很理智,”可宜说: “可是我不能抹去眼前所见的一切。” “你见到什么?” 可宜摇头,再摇头,就是不肯讲。 “哲人知不知道你心中有矛盾?”宿玉问。 “不知道。他太忙,没有时间分心来了解我,”可宜淡淡地说:“他已经尽了他的力。” “尽了力还不够?” “有的事不是够不够的问题,”可宜说: “人是要面对现实的。” “你看到人家母慈女孝丈夫体贴,于是就大受刺激、情绪大变?”宿玉问。 “你真讲得流利,”可宜笑起来。 “没有那么严重。” “那是什么?” “他们——始终是一家人,有血缘关系的。” “你也可以为哲人生一个孩子。”宿玉说。 “那是什么话?”可直完全不能接受。 “我岂是用孩子去做武器的人?” “但是你爱哲人。”宿玉望住她。 “那是另一回事,我绝对不用感情来牵扯他,感情是一回事,责任、亲情又是另一回事。” “告诉我,你心中可是有了决定?”宿玉担心地说。 可宜把车停下,交给 “代客泊车”的人,伴着宿玉大步走进酒廊。 “以前我们俩常常来的,对吗?”宿玉说: “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兴致?” “时间、人选都似乎不合适了,不想来此地破坏了以前美好的回忆。” “你太固执了,我不能忍受。” “你不比我更固执?”可宜盯着她看。 “为什么不能分一丝心来考虑仇战?” “为什么一定要仇战?”宿玉笑。 “因为他像之浩?这是很荒谬的。” “他像之浩,你不觉得一切是缘?” “最大的可能是一场梦,是镜花水月。”宿玉说。 “难怪仇战最近也情绪不好,你像顽冰。” “不要说我,我关心的是哲人和你。”宿玉说。 “我有了决定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我不能为你分忧?” “何必令你也情绪低落?”可宜说。 “承认情绪低落了。” 可宜不语,径自叫了酒。烈酒。 “你有点自暴自弃。”宿玉凝望着她。 “不。一切随缘,我觉得这样比较快乐。” “你仿佛在刻意安排什么。”宿玉说。 “我在安排自己下半世,”可宜笑得有点苍凉。 “翡翠,我们相依为命吧!” “说什么怪话,”宿玉笑起来。 “两个女人,传出去是最热门话题。” “时髦啊!赶得上时代的表现。”可宜也笑。 “哲人真那么忙?”宿玉问。 “不知道,从不过问他,”可宜十分了解他。”除非他自愿说,否则永不查探。” “不查探岂不吃亏?” “爱情是没有‘吃亏’这两个字的,”可宜说:“付出、得到都是公平的,天平永远平衡。” “哲人还是对你一样的?”宿玉问。 “当然。他对我不好的话我也不必矛盾了。” “有的是时间,慢慢考验。” “不必,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是好是歹我想立刻就解决。”可宜说。 “如果是分手,你舍得?”宿玉极担心。 “舍不得,但没办法,我不能拖着一辈子,令三个人都不好过。” “道理是对,你还得考虑一下人情。” “有什么人情可考虑?”可宜反问。 “或者不是人情。”宿玉思索一下。 “就算你退让,哲人和阿美一定开心、快乐?” “那不再是我的事,对不对?” “你是逃避。”宿玉说。 “说什么都好,我总要给自己一条路走,”可宜猛喝一口酒。 “再这么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太敏感,对不对?” “每一个女人都敏感,甚至阿美,”可宜说:”我现在几乎可以体会到阿美的痛苦。” “她并不像你,她不会想那么多。”宿玉说。 “我不知道。”可宜颓然。 “我不想伤她,也不想赢她——我们之间根本不是战争。只是 ……” “只是什么?”宿玉紧紧追问。 “是妒忌吧?我也不明白。”可宜又喝一口酒。 “你妒忌阿美?我觉得事情应该倒过来才对,”宿玉不同意。 “如果我是阿美,我会妒忌死你。” “你不懂。我有个很奇怪、很特别的想法,但 ——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想法?”宿玉问。 “不能说。至少目前不能说,”可宜的眉头又紧紧的皱在一起。 “但愿我——想错了。” 宿玉眉心也渐渐聚拢。到底是什么想法?这么神秘。 和宿玉分手后,可宜没有立刻回家,驾着车子在九龙、香港兜了半天,凌晨时分,她才回到家里。 她以为哲人睡了,却看见他坐在客厅看书,一派平和状。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他,她已半醉,情绪又不好,想退已来不及。 “回来了?”他望着她。 “怎么不让我去接你呢?” “我自己开车。”她是有点狼狈。 “和翡翠一起。” “其实你们刚离开办公室我也下班,我去接你,他们说你跟翡翠走了,”他温柔地说。“追也追不上。” “对不起,我以为你要开会。”她胡乱地整理一下头发。 “我想先洗个澡。” “我等你。”他望着她微笑。 除了爱,他对她还有一份欣赏,很看得起她。 匆忙进浴室,用冷水冲头发、身体,务要令自己清醒,令自己酒味全除。 哲人今夜回来得这么早是为什么?他发现到她的异样?他完全没有不满之色,他显得那么平和、温柔,他说要等她 ——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他想同她谈话?说什么? 莫名其妙的,她开始紧张,冷水也帮不了她。 已经尽可能的拖慢了出来的时间,总要见哲人的,是不是?不可能避他一世。她在害怕吧?怕她的决定令自己也会大吃一惊?不,不,不,不要这么快决定,还可以考虑的,没有人逼她离开 ——啊!她那么爱哲人,怎么忍心离开呢? 出来的时候,哲人还在客厅,大灯熄了,只剩下屋角的落地灯,特别显得温馨。哲人坐在灯光旁边。 “还不想休息?”她问。 “好像很多天没有真正看清楚你了,”看仔细,他竟显得好累、好憔悴。 “我们之间也没有沟通。” 她淡淡一笑,没有出声。 “可宜,这几天——你怎么好像一直在避开我,其实在公司里我并不太忙,很多时候我找不到你。” “我比较忙。” “很多事可以交代下面的人去做,全都自己负责,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知道了。” “翡翠近来好吗?”他问。 “还不错。她很固执,但如果能固执得快乐也是无妨。她很有原则。” “仇战呢?” “只是那天见过一次,没有再联络。” 他们仿佛是谈家常话,但他们都明白,大家在避开一个敏感的问题。 “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找一天请他们来吃饭。”他说。 “上次请客令天白、灵之成为一对,下一次该轮到谁?”她似自言自语。 “翡翠和仇战有希望吗?” “谁知道。翡翠很抗拒,仇战很痴。”她笑。 “惟一最大的缺点是,仇战有个不明朗的底细。” “该看得出他不是坏人。” “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到底文化背景、生活习惯有差异。” “什么意思?”他问。 “翡翠是一株温室花朵,被好好培养、照顾——不,这么讲太文艺了。翡翠是动物园里的珍贵动物,而仇战是森林里的野兽,自生自灭的那一种。” “野兽?倒令我想起他的歌声。”他微笑。 “你是说他们中间不可能有协调。” “至少目前看不出来。”她摇摇头。 “我很欣赏仇战,他也有原则,不为任何力量所动。”他说:“看他目前那么红,却绝对不肯滥唱、滥出唱片,很有骨气的一个人。” “你欣赏没有用,翡翠太固执。” “我们可能帮帮他们?”他有时也天真得很。 她皱眉。他想帮人,谁又来帮他们? “哦!忘了问你吃晚饭了吗?” “自己冲一包即食面,味道还真不错。”他笑。 “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她站起来。 他的声音拉着她。 “我不饿,也不想吃——坐下来,我们再谈谈。” 她依言坐下。他却开始沉默。 “妹妹——没事了吧?”她突然说。 “是,是,小孩子总比大人复原快些。”他有些失措。 “瘦了些,阿美也瘦了。” 来了,避了半天的主题终于来了。 “我——心中觉得亏欠——对阿美,也对妹妹。”她低下头。“尤其是妹妹生病入院,我印象深刻,一辈子难忘。” “可宜……”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对我那么信任,而我——却忍心抢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她的声言也低下来。 “不能这么说,我一直对她们有照顾——”他皱皱眉。 “不要这么想,这——很可怕。” “我不愿这么想,但这是事实,”她脸上的酒意渐渐淡了,有点苍白。 “不想自欺欺人。” “我没有对不起她们。” “公平点,哲人,”可宜无奈地摇头。 “那夜之后,我心中一直极不舒服。她们也许并不需要更多的金钱,而是需要你这父亲 ——阿美黑夜抱着女儿站在楼下等我,她是那样孤独无助。” “我已尽量抽时向陪她们……” “不够。你是丈夫也是父亲,”她打断他的话。 “你没有想过阿美的心境吗?” “没有。我想不出,根本我不了解她。” “她是人,一样有感情有思想,她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而我 ——不想这样。” “人是分很多种的。阿美不会懂那些,她只是一个贤妻良母。” “不要轻视阿美,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我知道,她会痛苦,一定会。” “你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想成和你一样,我们从事艺术这行的人特别敏感,感情又比人强烈些,但别人不一样。” “从事艺术创作这行并不是我们的挡箭牌,本质上,所有的人都一样。” “可宜,”他扶往她的肩,用力摇晃。 “你在想什么?不论你怎么想,你想错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许再胡思乱想,我不许。” “我可以答应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哲人,你告诉我,你能吗?”她无奈。“这是人的矛盾和痛苦。” “你不能扔下我离开,”他脸上有汗冒出来,他神色惶然。 “你若离开,我将一无所有。” “我还没有决定任何事。” “不能决定,可宜。”他急切地说。 “这决定让我们一起下,所有的一切让我们共同分担。” 她不出声,只静静地望着他。 “答应我,让我们一起决定,共同分担。答应我。”他摇晃着她。 “好。”她眨一眨眼。“我答应你。” “发誓。”他指着她。“你发誓。” “我——发誓。” 哲人在公司打了个转,心神不属地离开。可宜在走廊上碰到他。他仿佛视若不见,心事重重地走开。 可宜十分后悔,她加重了他的精神负担?想跟上去,却见他走出公司大门。他去哪里? 可宜有追出去的强烈冲动,可是她马上要开工作会议,不能走开。只能眼冒着哲人的车子飞快驶离。 她忍不住再自问,他去了哪里? 是,他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昨夜可宜的话令他睡不着觉,他怕她会离开,他必须当机立断地找阿美了断此事。不论苦求也好、狠心也好。总要了断。 汽车停在家门外,他就直冲上楼。 家是安静的。儿子上学,女儿在床上休养,阿美呢?为什么不见她的影子? 家里总是清洁、井井有条的。阿美持家有道,的确是个贤妻良母。但哲人要求的不仅是一个好妻子,还要是个好情人、好朋友,是个可以倾诉沟通的对象。阿美不是,从来都不是。 他独霸的书房有些声音。阿美是从来不进书房的,她对他的书、他的资料、他的文件没有兴趣。推开门,他看见阿美在他书台的抽屉胡乱地翻着。书架上乱七八糟,桌上乱七八糟,地板上也是纸张书籍。 忍不住皱眉。阿美已抬头看见了他。 她眼中流过的神色很特别,特别得令他完全看不懂。只是一刹那,她又变得正常,是平日那个温顺纯良的好妻子了。 “啊——对不起,”她双手互握着,显得有些神经紧张。脸上是抱歉、认错的神色。 “没得你同意我在收抬你的书房——你一直没回来。书房的尘已厚。” 哲人皱着的眉头展开。阿美是好意,他不能误会了她的好意。 “先出来一阵,好吗?”他力持稳定。 “我有点话想跟你谈谈。” “是,是。”她微微弯身,跟着他出来。 对坐在沙发上,哲人的话涌到喉咙边却有什么阻着,非常困难的说不出。 阿美不出声,只虔诚地望着他,等待教诲似的。 “阿美……”他轻咳一声。 “哎…… 妹妹没事了吧?” “她很好,已渐渐复原。” “弟弟上学?” “是。”她垂目回答。 这么沉闷无意义的回答,他忍受不住。 “阿美,这些日子——你也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和谁在一起,是吗?”一股突然上涌的勇气令他的话终于冲破阻挡。阿美愕然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他。 “我是说——你知道我和可宜的事。”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阿美连他的话都不懂。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了 “理直气壮”四个字。 “我……我不知道,我不过问,”阿美开始慌乱。“你不必告诉我,我在家里很好,真的很好。” “你……不难过?不痛苦?”他不相信。“不恨我们?” 明明被别的女人抢了丈夫啊! “不,不。可宜不同,她是好人,她对我们一直都好,很帮得了你。” “但是——她抢了你的丈夫。”他是否说得太残酷? “不,不是这样的,”她几乎流泪。 “可宜不是别的女人,真的。你还常常回家,给我家用,仍然爱弟弟、妹妹 ……” 哲人的眉头又皱起来。阿美是这样的无知、幼稚。 “但是——你知道吗?我爱可宜。她也爱我,我们之间是爱情。我们能了解、能沟通、能互相扶持、帮助,我这辈子是不能离开可宜的,你知道吗?” 阿美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我和你——阿美,当年娶你 ——原谅我这么说,当年并非爱情,只因你是个好妻子。”他再说。 来就是为寻求了断的,是不是? “我也只想做个——好妻子,”她说得可怜兮兮的。“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在家做个好妻子就行了。其他的事 ——哲人,我是从来不管的。” 这是事实,可是 —— “不是可宜要求,她从来不会,她极有分寸。”哲人又说:“事情到今天,她心里非常矛盾不安,对你她觉得内疚。我怕她会离开我,所以 ——我要给她名分。” “啊——”她的脸变得苍白。 “阿美,看在我的分上,希望你答应。”他又说。 阿美沉思半晌,脸上的苍白渐渐敛去。 “一直以来我都同意给可宜名分,我从来没有争过,”她温婉得令人意外。“只是 ——我希望你仍然保持我的现状,不要令我在家人面前没有面子、难做人。” “我要正式离婚。”他说: “当然,如果你愿意,此地是可以保持原状。” “离婚——我岂不是不再是田太太?”她像自问。 “在法律上会委屈你,但是——我会像目前一样对待你。如果你没有信心,我们可以到律师那儿立字据。” “不,不,我当然对你有信心。我同意你任何做法,因为 ——我实在不如可宜,我没有办法帮到你,甚至 ——你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阿美。”他歉然。没想到阿美这么容易就同意了。 “我们——并不适合,以前结婚是错误的,可以说 ——一切只是个误会。” “误会?”她轻声问。 她也算坚强,到现在仍没有一滴眼泪。 “是。这误会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叹息。 “我不是故意令你不快乐,结婚之后才发觉愈来愈不适合。” “我明白的。”她垂下头。 “其实是我错,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只躲在家里,不求上进。而你却一直跟着社会进步,所以我们愈来愈不适合 ——是我错,我承认。” “不。不能怪你,你已尽了主妇的责任。”他摇头, “我只能说——这是个误会。” “对不起,是我不对。”她深深地自责。 “我不能令你快乐,是我失责。” “阿美——”他很难堪。 “我这么没有用,你仍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她一直垂着头。“如果我能独立,也不需要拖住你。” “阿美,不要再说,我心里不舒服,我会内疚。”他意来愈不安乐。“这件事 ——你很无辜,你放心,这一辈子我都会照顾你和孩子。” “是我不中用。”她始终不抬起头。 哲人不想再说下去,他站起来。 “我走了。很感谢你同意离婚,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精神支持,”他不看她的脸。“至于以后有什么手续,我会通知你去办。” “一定要签字离婚?”她声音颤抖。 他犹豫一下,说: “是,一定要。”他硬着心肠。 他记得是要来 “了断”的。 她不再出声,他转头看她一眼,快步出门。 “谢谢你,阿美。”他说。 “你会回来看弟弟、妹妹的,是不是?”她柔弱地问。声言低得几乎听不见。 “当然。他们仍然是我的儿女。”他走了。 他们仍是他的儿女。那么阿美呢? 他大概真以为阿美不会伤心、没有感觉的。 阿美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他心中的快乐并不很大,他不是冷血动物,对阿美他仍有一份感情。只是 ——权衡之下,他不能失去可宜。 是。他想起了可宜,该立刻把这消息告诉她,至少可令大家松一口气。 飞车回电视台,立刻冲上可宜的办公室。 她不在。 “叶小姐在开工作会议。”助手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完。” 他皱皱眉。有个立刻冲到工作会议室去找可宜的冲动。走出她的办公室他已使自己平静下来。 “叶小姐开完会叫她立刻来见我。”他只留下一句话。 回到他的办公室,一轮冲刺般的忙碌,几乎忙得手脚并用。然而忙碌中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件事,可宜会来见他,他要把好消息告诉她。 工作告一段落,他看表,下午三点多,可宜怎么还不来?她还没开完会? 打电话过去,助手说: “叶小姐有急事离开公司。” 急事?什么急事? 哲人赶回家里,很意外的,可宜平静地坐在那儿。仔细端详,她眼中有等待之色。 “还没下班就溜回来,放肆得过分。”放心之余,他有心情开玩笑。 “是不是想退隐江湖?” “还没到那个年龄吧?”可宜也笑,有一种解脱之后的轻松。 “正想告诉你还想开上火线呢!” “又想开什么节目?” “为什么你也这么早回家?”她不答反问。 “坐下来,不要紧张,不要激动。同时也不许说 no。我有一个好消息。” 她微微皱眉,说: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 “谁先说?你?我?” “我先说吧。”可宜淡淡地说。 “我的好消息是,两小时前我已经签了一份卖身契。” “什么意思?”他瞪着她。 “我答应去新加坡替那边电视台做开荒牛。” 他仿佛完全听不见她的话,又像听见了完全不懂,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希望你给我鼓励和支持。”她微笑。带着一丝丝疲乏。 “可宜——”他叫。声言是那样古怪、高亢、干涩,像从喉咙里逼出来。 “你很赞成,是吧!”她接下去说: “这是对自我能力的一种挑战。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你的支持下做事,虽然成功,但自我满足感不够,很多地方你帮了大忙。这次我想试一试。” “你——决定了?”他目不转睛。 “已签了字,一切不可能再改变。”她笑。又说: “现在轮到你说好消息了。” 他咬着唇,慢慢地摊开双手,脸上的神色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无奈,有悲哀,有难过,有解脱,有惋惜,当然,有痛楚。 “我——的好消息——己没有意义了。” 她用探索的眼光望着他好久、好久。 “上午你去了——阿美那儿?” 他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答应离婚?”她再说。 他慢慢坐下,有若泥塑木雕。 “哲人,你一直是聪明人,怎么这次做得这样傻?你是不能和阿美离婚的。这决非我所愿,想来你内心也不会真正快乐。我 ——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做。”她轻声说。 “我什么都没有想,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永远,”她把身体移到他身边,下颚轻放他肩上。 “无论我人在哪里,心总是在你这儿,你知道的。” “你——能不能不走?”他转身拥住她的腰。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需要一个静思的机会。” “至少不离开香港。” “在香港和现在有什么分别呢?”她苦笑。 “我走——只是不想为难自己、为难你。” “可是我已经跟阿美说好了。” “告诉她你只是说错了话,一时糊涂。阿美不会怪你,真的。” “你不替我想一想?”他凝定视线。 “如果不是为你,我何必走?”她笑得苦涩。 “你并不想和阿美及孩子分开,你是爱他们的,爱令你痛苦矛盾。而我 ——我不怀疑你的感情,但不想你受矛盾之苦。我已经得到了你的爱情,几乎是全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你不再在我身边。”他孩子气得很。 “我会在你心中,是不是?”她突然俏皮起来。 “甚至我会在你生活中。你上班下班、开工作会议、去酒廊喝杯酒、和老友们聊天都会想起我,我简直可以说无所不在。” 他仔仔细细地看她脸上每一部分、看她的神情、看她的思想 ——他似乎真的看见了。 “你心平气和?”他问。 “是。合约上签上名字后我非常快乐,我总算为自己也为你做了一件事,非常正确的事。”她把双手枕在脑后,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我觉得只有这么做才算真正拥有你。” “你现在也拥有我,全部。” “别骗自己了,对阿美和孩子你非常歉疚,你根本还是爱他们的,这是种责任。哲人,我不了解你了,你可能因我离开而一时不惯,久了,你就会平复下来。天下的事都是这样,谁失去谁而活不下去?同时,你会渐渐同意我的做法是对的。” “也许是。”他的神色渐渐复原,只留下眼中一丝苦涩。 “我也不知道。” “你并不怨我?” “我有资格怨吗?”他反问。 “怎么讲出这样小气巴巴的话?这不像你。” “像我?我已经忘了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他自嘲。 “如果我果断一点,局面可能不是这样。” “果断一点的话而不内疚,你就不是哲人了。” 他想一想,摇摇头叹口气,展开半丝微笑。 “签了几年?几时走?” “两年,3天之后走。” “这么快?这么急?”他坐直了,有一阵子恍然失落。 “迟早快慢都一样,反正我都要离开。” “可是我——” “我已约好仇战和翡翠,今夜他们会来陪我们吃餐饭。”可宜很快地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约他们?我要单独陪你。” “我们已经有无数的单独相处日子,太够了。”她笑。“我从来不贪心,你是知道的。” “对你——我有亏欠。” “错了。我们俩互不亏欠,我们都曾付出了全心全意,我清楚知道。” “和我在一起,你可曾真正快乐过?”他问。 “太坏的题回,是你问的吗?哲人。” “那么——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他问。他知道,她去意已决,再也不可能挽留,爱情也不行。 “祝福我。”她伸出右手。 他握住她右手,并在她脸颊轻吻一下。 “请带走我的全心全意。” “我的行李已重得难以负荷了。”她笑。 “我能去新加坡看你吗?” “可以带阿美一起来,”她微笑。 “还有孩子。” “你心里一点也不难过?你这么舍得?” “有些事比爱情更重要,譬如亲情,譬如完整的家庭,譬如孩子们的欢笑。”她说:“我其实很难取舍,如果不是爱你那么多、那么深,我不会选择离开。” “我不明白。” “即使离开你很远、很远,我肯定的知道,我不会失去你。”她微笑。 在她的微笑中,他突然就释怀了,他并没失去她,永远不会。爱情的真义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说。 “我知道你会明白。”她看来真的很高兴。 “哲人,我们实在是太了解了。” “太了解得只能做朋友?” “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遗憾?”她反问。 “没有了。即使此时我去世,也没有遗憾。” “我喜欢看你现在的样子,较像你真人、真性情。” “每个人心中都有结、有重担、有负担,”他说: “我也高兴自己能这么快想通。” “我对你有信心,因为你是田哲人。” “抬举我了。”他摇头。 “我想——以后我会是个事业更成功的人。” “因为你有美满家庭。” “因为我只有一条路走。”他更快地说。 “哲人,现在回家一趟,如何?”她提议。 “明天或者后天,不会有什么分别,她总在那儿。”他挥挥手。“这两天我要陪你。” “那么打个电话给阿美,至少让她知道现在你已回心转意。” “不是我回心转意,我只有一条回头路可走。” “请别说得这么负气,你难道想失去她和孩子?” “孩子永远是我的,会跟我姓田。”他说。 “姓田不是这么简单,每个月付生活费就了事,”她认真地说。“他们要父爱,你要尽为人父之责。” 他咬着唇思索半晌。 “我只能这么做,你给我的路。” “我不敢也不曾安排你的路,我只把自己纳入正轨。”她说:“以前我最恨抢人丈夫的女人。觉得那是无耻下贱,当轮到自己,仿佛理所当然。仔细想想,我和那些女人并没有分别,我令自己想呕。” “你怎么同呢?我们是爱情。” “你怎知别人不是?甚至风尘女人抢人丈夫也不一定为钱、为虚荣,我不能独厚自己。” “我不和你争,我们只有三天时间,找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俩的,静静的躲上三天,如何?” “不了。我还有太多的事要办,不可能有空。而且 ——以往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深刻的回忆,不够了。”她说。 “起码我要陪足你三天。” “又孩子气了。”她始终是洒脱的。 “你陪了我那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走吧!去找我们的朋友狂欢一夜?” “狂欢?有这必要吗?”她站起来。 “我也想通知灵之和天白,让他们也知道。” 她打电话,低声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约齐了,他们现在各自去酒廊见面。” “现在?” “现在。”她笑。“不是说时间不够吗?早点聚聚。” 他凝望她一阵,摊开双手,这回带着了解的微笑。 “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我不曾要求。”她说。 “今夜聚会之后,我会像第一次约会你时一样,稳妥的送你回家,然后我 ——会回阿美那儿。” “谢谢你这么想,我——很满意。”她说。她的确这么想,结束就是结束,就好像开始就是开始一样。她不喜欢拖泥带水。 “不要谢。”他凝望她。 “我突然想起一首好旧、好古老的情歌,30年代的,在我们的电视剧里用过。” 她想一想,会心的微笑起来。 “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再问。 “知道。那首《常在心头》。” 是。谁说不是 “常在心头”呢? 可宜上飞机的时候大家都来了,独缺哲人。 没有任何理由他会不来的,他该是这场 ending 戏里的男主角,他不出现是无法结束的。 可是到入闸时他仍未到。 一直表现自然的可宜也沉不住气了,她前后望望,脸上浮起离愁,挽着行李向闸口移两步。 “我得进去。大家——保重。”她说。 “等一等,”宿玉捉住她的手。 “哲人一定会来,可能他正向这儿奔跑。” “我赶不上飞机了。”可宜看看表又张望一下。 “替我告诉他,保重。” “可宜——” “新加坡不远,是不是?”她吸一口气,转身入闸。那一刹那,她的眼光还是若有所待。 “珍重。” 她进去了。 宿玉和仇战互望一眼,旁边的灵之忍不住说: “哲人没有理由不来。” “我相信可能路上发生了些事。”天白也说。 仇战只是望着宿玉,没有发表意见。 宿玉若有所思、若有所疑,她看几个朋友一眼,却把题目转开。 “想不到我们的小圈子这么快就散了。” “只不过走了可宜。”灵之比较天真。 “我希望她过不惯新加坡的生活,解约而回。” “这不是可宜的个性。”天白说。 宿玉摇摇头,一脸的落寞。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她最困难、最伤心的时候,曾陪伴她走了一段很艰苦的道路。突然之间,她觉得孤单,下意识地往仇战那边靠近。 “过两天我们再聚,”她说: “我给你们电话。” “要不要去着哲人?”灵之问。 “如果不是路上有意外,就是公司有重要事,”宿玉故作轻松。“他是电视台举足轻重的人。” “我会打电话给他。”天白带着灵之走了。 宿玉和仇战还站在机场的大堂里,他一直很专注地望着宿玉,仿佛要望到她内心深处。 “你——有空吗?”她问。 他立刻点头,视线不动不变。 “能不能陪陪我?”她主动要求。 他又点头,还是那个样子。 “你今天神色很怪,有心事?”宿玉问。 “有点感慨。人生聚散不定,前一阵子大家多快乐?因为可宜和哲人而有了会天的我。才多久呢?可宜就远去,就像一个小水泡般的散了,消失了。” “可宜不是消失。” “我担保两年之内她不会回来。” “以她的个性来说该是这样,但是——” “但是什么?”仇战问。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眼光中尽是怀疑。”我想去看看。” “我陪你去。” “当然。”她轻轻挽住他的手。 “我有个预感——不,该说怀疑,可能 ——出了些意外。” “哲人的?” “他不该也不可能不来,我了解他的为人。”她说。 “让我们先打个电话。” 在电话亭,她先拔了哲人公司电话,哲人秘书回说他请了一天假。于是她再打去可宜和哲人的小窠,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处,阿美那儿,”她说: “哲人一定在那儿,我们不如直接去吧!” “你怀疑什么?”上车时仇战问。 “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怪,哲人不来——没有任何理由。他不会令可直失望的,在任何时候。” 仇战不响,只是把车加快了速度。 阿美住在九龙,宿玉是不熟她那儿,却也好几次随可宜送哲人回家。所以转了几圈冤枉路之后,也总算找到了。从楼下张望,畜不出大厦有什么异样,大厦里住着这么多人家,谁知道冰冷的外壳里包藏了悲剧或喜剧? 随便把车停在路边,他们匆匆上楼。电梯里一对年轻男女紧紧地盯着仇战,又想请他签名又不好意思似的。仇战逃也似的出了电梯。 “公众人物的悲哀。”他说。 “仍然和自己的职业格格不入?”宿玉问。 “我只想赚了一定的钱,可以改行做我爱做的事。”他摇摇头,神色漠然。 她不想深入研究他,用力按了下门铃。 好一阵子才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门开处,是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有点哲人的影子。 “爸爸在家吗?”宿玉微笑。 小男孩不声不响地退开,宿玉领先走进去。 “爸爸呢?或是妈妈?”宿玉再问。屋子里只有孩子吗?大人呢?至少阿美会在。 小男孩有些害怕似地指指一间紧闭的房门,关上大门就一溜烟的跑开了。 宿玉和仇战对望一眼,心中怀疑更盛。走到那扇门前,犹豫了一阵才敲门。 “谁?叫你们不许进来,你们没听见吗?”阿美的声音。从来没听过阿美这么尖锐、高亢而带点 ——泼辣的声言。是她吗?她一定以为是孩子们。 “是我。宿玉和仇战,哲人在吗?” 房里有几秒钟沉默,突然间,门就开了。站在那儿的是衣履不整、披头散发的阿美,神色决不是平日娴熟沉静的她,她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们来得正好,”阿美眸子里有种近乎阴森的光芒。 “来给我评评理。” “阿美——”宿玉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撞在仇战怀里。 “哲人在里面,”她一把抓住宿玉。 “你们不是找他吗?进来,他在里面。” 书房里一片凌乱,好多文件、信件都被撕烂、捣毁了,哲人像一座废墟般坐在那儿。 “哲人——”宿玉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阿美不是一直都是最好、最称职的贤妻良母吗? “这些年来我已经忍够了,”阿美说,阴森中还有丝洋洋自得。 “他有妻有儿女有家庭,还和叶可宜鬼混,到如今已是公开的秘密。我这太太一句话也不说算是难得了。大前天他要求我离婚,我也答应了,只等着上律师楼。现在他又突然回来,不离婚了,当我是什么?” “阿美,事情若可挽回,你——也不要坚持。哲人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又一向对他好 ——” “我对他好有什么用,男人的良心都让狗吃了,”阿美冷笑。 “我现在不让他回来,我已找好律师离婚。” “阿美——” “我告他通奸,我有太多的证据。” “阿美——”宿玉惊呼,几乎一跤跌倒。这 ——这是由阿美讲出来的话吗?那斯文沉静又委屈的小妇人。 “我意已决,不可能改变。”阿美冷笑。 “可是——可宜已经离开了。”仇战忍不住。 “那是她的事,”阿美得理不饶人。 “她倒精,一走了之,可是所有责任得由田哲人负。” “阿美,事情没到这么糟的地步吧?”宿玉柔声说。 “我不再要这男人,我只要钱,他所有的钱,”阿美冷冷森森地说:“他有本事,可以把叶可宜找回来,他们之间不是有爱情吗?” “前一阵子你为什么不要求离婚?要在可宜离开之后?”仇战问。 “我岂能便宜他?”阿美不屑地望着哲人。 “受了那么多年的气,今天我要报复,我要他人、财、名誉皆失,一无所有。” “他是你丈夫。” “他对我像丈夫吗?我只不过是生孩子的工具、一个免费的女工人,我受够了。” “你根本——处心积虑的做这件事。”仇战说。 “我是,我承认。我卑鄙吗?”阿美大笑。 “他有权那样对待我,我不能报复?” “你们曾是夫妻。”宿玉说。 “夫妻是什么?衣服而已。”阿美仇恨地对着哲人。 “我要他名誉扫地,一无所有。” 宿玉的心一直在收缩、收缩。人心太可怕,怎么阿美会变成这样?她不能相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八章 几天了,宿玉一直情绪低落,除了上班之外,她谁也不见,躲在家里看闷书,又向命运发脾气,为什么 “它”如此的捉弄人?她和之浩,哲人和可宜,天白和灵之,现在还得加上仇战,难道真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她告诉母亲说谁的电话都不听,找上门来也说不在。她要仔细地想想,心中存着太多事,她想理出头绪。 这两年来的日子简直是 “混”过来的,不记得中间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想记得。之浩的去世仿佛也带走了她的一切。然而 ——真是这样吗?现在她也开始怀疑。她和之浩的确有极快乐、美丽的日了,然而他对她的伤害却比任何事、任何人都大,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痕迹。那么她对之浩的刻骨铭心到底是受或恨?或两样都有? 她不知道。 母亲进来告诉她,仇战又来电话。她漠然摇头,坚持不接听。 “人家得罪了你吗?”母亲不满。 “我烦。好多事我想不通,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任何声音。”她烦躁地说。 “刚才天白和灵之也来过,看人家双双对对的 ——” “妈,请不要再刺激我好不好?你想我怎样?随便找一个嫁了?或是干脆去死?” “不听就算了,不许乱发脾气。”母亲皱着眉退出去。 “好像吃了火药般。” 她叹一口气,谁能了解她呢?连可宜都离开了 ——猛然间想起哲人,这两天他怎样了?他和阿美之间的事摆平了吗?或是阿美真的翻脸不认人? 好想打电话去问。却又提不起劲,心中烦乱她怕说错话。可宜走了,阿美又如此对待他,他受得了吗? 忍不住站起来,还是打电话给他,问清楚了也好安心。哲人是那么接近的朋友。 母亲的头又探进来。 “电话。长途电话。”母亲语气相当重。 “可宜打来的,听是不听。” “听,听,当然听,谢谢妈妈。”她狂奔出去。 可宜的声言清晰地从另一端传来。科学发达真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新加坡打来的电话跟在香港打的没有分别。 “翡翠?好吗?我已经安定下来。”可宜愉快地说。 有些话冲到口边,她强忍下来。还是不说的好。 “很好,此地所有人都好,”她吸一口气。 “他们打电话给你了吗?” “你一定想不到,是仇战打来的,”可宜笑。 “他抱怨说我一走他就开始见不到你。” “别提他,我很烦。” “矛盾的烦,是不是?”可宜极了解她。 “有矛盾是好事,我让他耐心等待。” “请勿害他。” “其实你根本喜欢他,只是不敢承认,”可宜一针见血。 “你觉得喜欢他会对不起之浩。”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你钻进牛角尖,自从英之浩死后——”可宜说: “我们也不会逼你,你聪明,总有一日走出来,你会知道怎么做。” “你肯定知道是这样?” “甚至你有什么决定,我也猜到九成。”可宜笑。 “你居然知道我的决定?” “看着来。我把你可能的决定告诉了仇战,以后他为我证明。” “不要如此算计我,我们是好朋友。” “你不接仇战电话,是吧!也不见他。” “他倒什么都告诉你。”宿玉笑。 “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惟一能了解的。” “你不了解,甚至我也不了解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每个人都一样。我了解自己吗?做所有事——也不过一时的冲动。”可宜说。 “你——后悔了?” “又没有那么严重。”可宜说: “不论后悔与否,我知道这次做对了,理智上应该如此。” 宿玉想起阿美对哲人的样子,心中发冷。可宜对不对呢?好难说。但 ——绝对在这个时候不能告诉她。 “哲人没找过你?”宿玉问。 “没有。他大概忙。”可宜声音很正常。 “是,是,他极忙,”宿玉夸张地说。 “我们都没有办法找到他。” “你知道——阿美的情形吗?” “知道。一切很好,”宿玉吸一口气。 “那天——你走时,后来他们赶来,他们一起来的。” “这正是我希望见到的。”可宜像松了一口气, “希望阿美能谅解。” “你曾以为她会不谅解?” “不知道。我并不了解阿美,”可宜慢慢说: “而且——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可能是错的 ——我觉得阿美并不只是我们表面上见到的那样。” “也——不至于吧?阿美分明是个老实的小妻子。”宿玉故作开朗。 “希望如此。” “可宜,你变得好奇怪,疑神疑鬼的?”宿玉叫。 “我不知道。这次我走——哎!不说了。” “怎么又不说了呢?最讨厌这样。” “只是我的感觉,不一定对,”可宜犹豫一下。 “我感到阿美很特别,面对面时她对我很好,可是我一转身,她又是另一副神情。” “你敏感吧?” “但愿是。我不只一次有这种感觉。我认为——如果我不走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更离谱了,是不是?”宿玉只能干笑。可宜真有那么灵的第六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呢?” “没有最好。你知道,我自己没关系,但不能让哲人有一丝损伤,我不允许。” “你对他这么好,他知道了一定好开心。” “开心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能保持他所拥有的。” “你的离去,相信他已所剩无几。”宿玉说。 “我并不重要,真的。他苦干到今天,我不能看见他变得一无所有。” “可宜——”宿玉几乎忍不住要把真相讲出来。可是 ——这太残忍了,是不是?她独自在外,让她过点安宁的日子吧! “我担心的不对?”可宜问。 “是担心得过分,”宿玉再吸一口气。 “哲人见过大风大浪,阿美也是绝对纯良的小妇人。” “那我就绝对放心了,”可宜说: “明天开始我要正式工作,我会开始大忙,有空你可以来玩,此地很不错。” “我会。有空你给我电话。” “一定。喂——好好考虑仇战,你不觉得他的突然出现是缘分吗?” “没有那么多缘分,”宿玉苦笑。 “不想害人家在我这儿白白浪费时间。” “太固执了。旁观者清,旁观者也替你可惜。仇战是个一心一意的人。” “你叫我怎么说呢?除却巫山?太老土了吧!”宿玉笑。 报纸娱乐版的头条新闻,田哲人突然辞去电视台的高职,为的是私人理由。新闻界对 “私人理由”颇感兴趣,他们的猜测是:与家庭有关。 看到这消息的宿玉很沉不住气,立刻打电话找哲人,公司、家里都没有,连他和可宜以前那个小窠也没人听电话。宿玉很急,很担心,他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做傻事?可是因为阿美的压力和威胁他才出此下策? 愈是找不到他愈是心焦,她连上班都没有心情。吃完午饭,索性请半天假,她想去找他。这个时候他最需要朋友,对不对? 她去每一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有他的影子,连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廊都找了。 四点多的时候,她站在街上叹气。又累又渴又焦急,哲人没有理由失踪,他也不该是个冲动的人,但是,他到哪几去了呢? 街上车来车往,行人摩肩接踵,烦乱之中,她想起了仇战,为什么不找他一起去寻哲人呢?立刻她门进一家店子借电话打。 仇战家没人听电话,响了很久、很久。连他都不在,今天运气实在不好。街边报摊上晚报都出了,田哲人三个字斗大的印在上面,居然有 “婚变”两个字。香港的记者真是厉害,没有任何消息逃得过他们的手指缝。 买一份报纸带回家看,却找不到的士。正是交更时候,早下班的人也不少,她只能站在那儿干着急。等了半个钟头还没着落,四下望望,又在那家惯常去的酒廊附近。或者进去坐一坐,喝一杯酒。 这个时候酒廊人不多,她还是找角落的位置坐下。终于有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了,朋友虽好,却不能每天陪着她,她实在是孤单的。 她又想起仇战,忍不往再去打电话。这个时候如果有他相陪实在是好事。他不在,她只能回到座位上。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过来,微笑地望着她。 “小姐,一个人喝酒?” “等朋友。”她的脸一沉,又冷又硬地说。 那男人无趣地走开。 她想,再坐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无聊男人都来搭讪,她不至于沦落至此吧?猛然站起来,却看见两个面熟的半醉男人摇摇晃晃地进来,仇战和哲人? 她惊呼一声,立刻迎上去。 “你们俩——怎么回事?” “啊!是你。”哲人指指她,跟她回到座位。 “我们已经喝了整个下午,很畅快。” 她只有摇头,哲人在折磨自己。 “你也是,怎么陪着他发疯呢?”她瞪仇战一眼,看见他带醉的眸子里有一抹深切的痛苦。痛苦?!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她震惊。 “你——” 他沉默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她心怯了,把视线移开。 “哲人,事情怎么搞成这样?”她的声音很不稳定。 “你不必辞职的。” “辞职不好吗?我现在不知道多轻松、多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为什么不辞职?”他嚷。 “那么多年的精神和心血——” “不值一提。”他笑。“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值得我留恋,电视台没有我还不是一样工作?说不定还有很多人暗暗谢我没有阻挡地球转。” “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我知道每一个人都希望我倒下来,好打落水狗啊!我自己先跳下来,总行了吧?” “你太偏激。纵使全世界的人这么想,得除了我们,除了可宜,除了阿美 ——” “阿美?她现在称心如愿了,”他笑。 “我所有的一切变成她的,包括儿子女儿。 ok,她要替他们改姓,改就改吧!反正我已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争的?要我的命都没问题。” “阿美——不会这样吧?”她骇然。 “难道我在做噩梦?”他招手要酒。双份的。 “不,不,我清醒得很,阿美早有此意,一直在预备,看准了我在最软弱的时候再给我加一脚。我不在意,我应有此报,是我不对在先。只是 ——活了一辈子居然认不清自己老婆的真面目,我是白活了,真是荒谬。” “我想——阿美不一定真是这样的人,她一时冲动。” “你可以去看看。”他自嘲地笑。 “那个家我已经无权再回去。” “怎么回事?”她吃惊。 哲人不再言语,沉默痛苦地唱着闷酒。 “怎么回事?”她这才敢再看仇战一眼。 “我不清楚。”仇战还是那样的神情,脸上的肌肉都放松了,给人很无奈的失意状。但他是目前最红的歌星。 “早晨哲人采家里找我,我们一起喝酒,只是这样 ——天下的事也只是这样,命运是我们无力反抗的。” “你不应说这样的话,想想你以前怎么艰苦地从越南逃出来?你怎能如此悲观。” “以前我不悲观,向生命搏斗,我有信心会赢,但现在面对的却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一点信心也没有。也许我不懂,但感情令我痛苦得无法支持。”仇战说。 “我不跟你讲这些,我说哲人!” “他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被感情折磨的弱者?”他摇头。 “男人可以流血流汗,却经不起感情的冲击。” 她皱眉,很反感。她不认为他有资格讲这样的话。 “大多数的事是自寻烦恼。”她不客气。 “我承认。但——有什么办法?我已经认识了你,我不能骗自己说什么都没发生。” “住口。你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气红了脸。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这样的话?” “我爱你。”他深沉痛苦地说。 她脸色发青,额上青筋直冒,两眼几乎喷火。 “你以为自己是谁,有资格跟我讲这样的话?”她咬牙切齿地愤怒。“别以为你像之浩,但你不是之浩。你最好弄明白一点。” “我知道我不是英之浩,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我配不起你,但是 ——”他咬着唇,眼睛变得暗红。“我爱你,就是爱了,我自己也控制不来。你以为我不痛苦?不难过?不矛盾?我难道发贱要看你的脸色,忍受你的冷落?我想过离开。但每次想到你的脸、你的神情,我难受得很不能把自己杀掉算了。宿玉,我从来没想得到你,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心里喜欢你也是错?” “我心里只有之浩,任何人喜欢我——我都觉得犯罪、肮脏,”她激动得声音也变了。“我只属于之浩。你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 ——只能请你在我面前消失。” 仇战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地觉得屈辱,有如刀割的委屈。难道他的身份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行? “你——看不起我。”他咬牙切齿。 “随便你怎么说,”她霍然站起,看仿佛睡着了的哲人一眼,大步冲出酒廊。 “以后我不再见你。” 凉风一吹,她清醒了不少,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很模糊的似是而非。没喝什么酒却头痛欲裂,为什么心中那么难受?仿佛做下了天大错事。 是什么?她做了什么?她只茫然地站着,什么都记不起。 回到家里宿玉倒床就睡,也许太累,也许喝了一点酒,总之整个人支持不住,几乎是昏睡过去的。 可是她睡得并不安稳,乱梦无数,奇怪的是只见仇战不见之浩。那分明是仇战,他是比较强壮、粗扩些,之浩是比较潇洒的 ——但是,他们似乎是一个人,又似乎是两个人,到了后来,她竟也分不清到底是仇战或之浩了。口里渴得很,又觉得热,热得难耐 ——几经挣扎,她醒过来。满身、满脑、满脖子汗,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冷气仿佛一点也不管用。深深吸几口气,坐起来。 是热,是渴。看,窗户还开看,根本没开冷气。扔汗毛毯,打开冷气,急急为自己找杯水喝。客厅里灯亮着,母亲还在看电视,才十点不到呢! “要不要吃点东西?”母亲问。 “不了。只是口渴。”她急忙把水倒进喉咙。 “你是不舒服?刚回来时脸色不好。” “喝了点酒又吹了风,现在没事。”她坐下来。还是有点头昏,没有食欲。 “跟谁?仇战?” “一个人。后来碰到哲人——他很惨。我看他整个人要拖垮了。”她说。 “他是自作自受,”母亲有自己的看法。 “想脚踏两条船是不行的,又是阿美又是可宜,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到头来不是什么都没有?” “事情不是这样的,内情复杂,我很难讲出来。总之不是哲人的错,可宜仍然爱他,是阿美 ——”她说不下去。是阿美不对?未必。哲人的错?也不是。感情就是这么复杂,不只外人,连自己也很难说对错。 “阿美怎样?”母亲不以为然。 “情人走了就回到老婆那儿? 换了我也不要他!” “妈,你不懂内情就别乱批评,不是哪方面对错问题,”宿玉不愿老友被冤枉批评。“可宜太善良,哲人太老实,结果阿美反而占了上风,控制了一切。” “事情不能这么看,阿美的丈夫是被可宜抢了,我虽喜欢可宜,也得讲公道话。” 宿玉再倒一杯水喝下,摇摇头。 “可是你该看得出,谁是受害者呢?”她说。 母亲想了半天,笑了。 “你想要我说三个人都受害。对不对?” “事实如此。”宿玉倒在沙发上。 “今天冒见哲人的样子,实在很令人心痛。” “舆论并不帮他。”母亲说。 “社会现象很怪,到现在都一味传统的帮女人,也不看深一点到底是谁真的错。” “阿美并没有错。”母亲坚持。 “她处心积虑地对付哲人,她不错?” “哲人完全不考虑她就把全副感情交给可宜,我不能因为他俩是你的好朋友而不讲道理。”母亲正直地说:“想想着,你是否因友情而偏帮可宜、哲人?” 宿玉正在想,电话铃响起来。 “找你。”母亲有怀疑之色。 “警察局。” “什么意思?”宿玉接过电话。 “是——我是,啊——是,是,我立刻来,是, 10分钟赶到。” 收线立刻跳起来,冲回卧室。 3 分钟后她换了衣服。拿着皮包跑出来。 “去哪里?什么事?”母亲站着,已被她的气急败坏所骇。 “谁的电话?” “哲人和仇战,他们打架——”她已经冲出大门。 一路上她的心好怦跳,怎么回事?他们才不过分手几小时,怎么会打起架来?可是喝醉了?谁打了谁?伤得很重?为什么会闹到警察局? 一路往警察局冲,告诉值日警员仇战的名字,有人带她进去。一眼看见哲人呆呆痴痴地坐在那儿,不像打架的样子,但是仇战 ——衣服也破了,脑上有伤痕,整个人凌乱不堪,醉得像街边的流浪汉。 没走过去前,宿玉也皱起眉头。 “你是来担保他们出去的?”有个穿便服的人招呼地。 “我们已查出他们的身份,没有案底前科,酒醉打架而已,签了字可带他们走。” “事情经过怎样?”她问。 “他们唱得太醉,尤其是仇战,在酒廊里又哭又闹,有人上前劝阻,他就打人,而且不理一切的乱打,伤及无辜。酒廊报警,我们就带他们来。” “哲人呢?田哲人。” “没打架,从酒廊到现在他一直这样子,没说过一句话,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见。” 宿玉暗叹,把视线再转去仇战身上。 他似乎清醒好多,除她刚进来时看她一眼外,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好像个石像。 她签了字,走到他们面前。 “走吧!”她低声说。 仇战还是不看她也不出声,扶起呆痴的哲人就往外走,仿佛不知道她存在。 她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出了警察局。 “我送你们回去。”她说。 “不用。谢谢你来担保我们,我们自己会走。”很负气的话,语气又冷。 “仇战——” “谢谢你担保之恩。”扶着哲人他大步去了。 “你们去哪里?”她追上去。两个酒醉的人,她怕他们再闯涡。 “你 ——关心吗?”他站住了,眼光冷寂又有丝恨 ——是恨吗?她可有看错? “自然关心,”她想也不想地说。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哲人是,我不。”他再看她一眼。 “我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 然后拦一辆的士,扬长而去。 宿玉呆怔在那儿,手心一直冒冷汗。刚才仇战那语气、那神情简直跟之浩的一模一样,之浩有时候就是这么冷、这么绝情的。他到底是谁?仇战?或之浩?真的,再一次她把自己弄糊涂了。 她也拦一辆的士。吩咐追上去。司机意外的望着她,她也理不得尴尬,心中惟一的冲动是上前去弄清楚,仇战是不是带了面具的之浩。 一直跟到仇战家大厦的门外,他们先后下车,他看见了她,眼中光芒依然沉寂,扶着哲人预备进去。 “我能上你家吗?”她忍不在问。 “两个男人,不知道你觉得方便不?”他望着她。 她皱眉,又摇摇头。 “就算我得罪了你,也不必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她说。 “你以为是吗?”他反问。 “为什么打架?”她目不转睛。 “烦、闷、心里不愉快,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又觉得自己像小丑,一切都是那么可笑,偏偏那些人都在笑,我就打他们。” “是你先又叫又闹的。” “心里不舒服当然可以叫闹,以前我唱歌他们不是很欢迎,为什么叫闹不行?这与唱歌有什么分别?”他说。 “你——”她说不下去,心中又是一片柔软,又是被感动了。他对她的感情实在很深、很深,她已感觉到。 “我原是自卑的人,在你面前已鼓起最大勇气,结果仍不过是小丑的一场闹剧。”他冷冷地自嘲。“自此我开始有自知之明,动物园里的珍贵动物和森林野兽是不同的,永远不可能有同等待遇。我认命。” 她心中怦怦而动。他对自己的冷嘲也像极了之浩,之浩曾说: “你是力求上进的好学生、好女儿,我是天生的浪荡子,我们永远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我们绝对不同,你不要一直跟着我,算我高攀不上,大家要认命!”到底他是之浩?或仇战?仇战是不是之浩派来的替身呢? “你——你究竟是谁?”她直勾勾地瞪着他,说话的声言也发颤。 “你以为我是谁?”他不答反问。 “你是仇战,你也是之浩,你——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没死,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抓住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同一个人,你不能再骗我。” “宿玉——”他有点失措,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你放手,我告诉你,我不是英之浩,不是他的替身,我是仇战,永远是仇战。” 她被他的声音震得退后两步,但不甘心。 “不,你骗我,你是之浩,你没有死——” “宿玉,我肯定而且绝对冷静地告诉你,我永远是仇战,从越南战火里逃出来的孩子。我不是英之浩,更不是他的替身,如果你只找寻替身,你肯定会失望。你太激动了,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不,你——你——”她突然掩面,泪水像破堤的狂涛,她哭失声。 “宿玉——”他放开哲人想扶着她、拥着她、安慰她、保护她。这一刻他觉得,就算他是之浩的替身又如何?他爱她,这原是极简单的事,为什么要刺激她? 她却转身狂奔,不等他追到,已跳上的士而去。 这些年来从来没哭得这么痛快、这么淋漓尽致过,的士司机一直在倒后镜望着她,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她下车,依然不能收住眼泪。这眼泪也许不是伤心,不是激动,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仿佛失望,又仿佛满意,好像 ——得到了一个答案。 回到家里,母亲一脸孔的惊异。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还在流泪。 “但肯定的,哭完这次,以后我会好多了。各方面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琉璃 第九章 在上班的时候,哲人突然找她。 “哲人?”宿玉意外地叫。立刻又想到仇战,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 “你终于复原了。” “大病一场,心理上的。”清癯了的他苦笑。 “现在已完全好了?我从头再来过。” “很好,好极了。我能帮到你吗?” “需要的时候我通知你。”他摇摇头。 “我已经打算过两天去新加坡。” “啊——通知了可宜吗?” “不。我要给她个惊喜。” “或许不是惊喜,只是意外呢?”她说: “她一定也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消息,也许她不同意呢?” “我不是主动。在两个女人之间我全是被动,”他叹一口气。 “枉自别人当我是成功人士,其实我这一辈子都优柔寡断,一辈子都做鸵鸟,我该有今天。谁叫我不早一些下决心?” “早与迟会有不同吗?”她问。 主要的是两个女人的个性,是吧?他摇头。 “你去新加坡的目的是什么?”她再问。 “接可宜回来,要不然就陪她住在那儿。” “错了,可宜绝对不同意你陪她住在那儿,”她十分了解的说。 “那不是她的个性。” “我该怎么做?”他立刻不安。 “我会尊重她的意见,至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怎么了,哲人,你的自信去了哪里?她当然爱你,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你担心什么?” “你不明白。阿美——令我失去一切信心,眼目所见的全不可靠,明明是个最好的太太,怎么会 ——也许我根本不了解女人。” “你并不了解阿美,因为你没有试图了解她,但可宜你怎能也没信心?” “我不知道。接连发生的事好像一场噩梦,有时我想想,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他苦笑。 “那么去带可宜回来,”她肯定地说: “除非你们回来香港面对一切现实,否则你无法找回信心。” “但是——她有合约。” “这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你的决心,”她笑。 “去新加坡——你可是想逃避?” “也许。我并没有深思,”他承认。 “去新加坡找可宜是我惟一的路。” “你可以走的路很多,你没有细想,”宿玉提醒。 “这个时候去新加坡是否最适合?” “我不理是否最适合,但一定要立刻找着可宜,”他的语气肯定起来。“让她离开是我最大的错。” “不能这么说,可宜不走能有阿美的事件吗?” “阿美的事迟早要发生,她一定计划了很久,她恨透了我,非给我致命一击不可。我不恨她,但也不能真是就此倒地不起。你明白的,是不是?” “是。”宿玉点点头。“只要你的信心回来,只要你坚持,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 “谢谢你,翡翠。”他笑起来。 “你鼓励了我。” “我们原是老朋友。” “有一件事——”哲人迟疑了一阵。 “这两天我一直和仇战在一起,他看来很痛苦。他 ——决定离开。” 她皱眉。离开?!仇战离开香港?这使他名成利就的地方?他还有更好的去处? “他回美国,决定从头做起。”他望着她。 她还是沉默,仿佛与她没有关系。 “为什么不说话?”他盯着她。 “我能说什么?你告诉我。”她的黑眸闪呀闪的,透露着一丝难明的无奈。 “你对他完全没有感情?”他坦率地问。 “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而且也不是适当的时候。”她仿佛有丝挣扎。 “翡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他深沉地说:“感情上太执著并非太好的事,而且之法已去了快三年。机会不可能永远在,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也谢谢你的好意。”她吸一口气。 “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知道?”他不放心。 “我会想一想,”她的矛盾明显地露出来。 “我也明白一些事不可勉强。” “我勉强了你?”他还是不放松。 “没有。”她透口气也抬起头。 “我不想勉强自己。” “好吧!”他站起来。“你好好地想一下,一个星期之内仇战就走,他已着手结束所有的合约。” “定了机位请通知我时间。”她说。 “一定。”他暗叹。她和仇战真是无缘? 哲人离开后。宿玉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仇战说走就走,分明是为着她,她怎能瞒着良心说无动于衷呢?她对仇战全无感情吗?她不知道,也 ——不敢深究,她怕结果会令自己受不了。仇战 ——不能代替之浩。 她是那么执著的人,甚至 ——这执著令她痛苦。她改变不了,也控制不了。 仇战要离开,她竟也 ——那样深深的不能释然。 电话铃在响,秘书在外面说: “一位田太太想跟你讲话。” 田太太?谁?阿美?! “翡翠,是你吗?”果然是阿美的声言。 “我——有点事想跟你见一见面。” “啊——是,好。”她意外极了。她和阿美并不太熟,在可宜和阿美之间,她始终站在可宜那边。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下班后来我家,就是以前那儿,可以吗?” “可以。但——要不要通知哲人?”她有点不安。阿美为什么要见她? “不,不必。你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东西我想交给你,如此而已。”阿美说。 “好。下班后我立刻来。”她只能答应。 “太好了。谢谢你能帮忙。”阿美收线。 帮忙?宿玉益发不明白了。 无论如何,下班之后她还是赶去阿美的家。 自从上次仇战和她在此地看见阿美在书房大吵大骂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见阿美。情景令她十分震惊。 总是一尘不染的家变成了乱葬岗一样,阿美双眼下陷,整个人凌乱消瘦憔悴得一塌糊涂,看得出来,连头发都有几天没洗过了。 她坐在沙发上,一条条头发黏在有汗的额头、脖子上,苍白的脸上有一对深沉的黑眸,眸中的光芒复杂得令宿玉完全不了解。 “我请你来——是把这包东西交给你,请你转交给哲人,因为我无法联络到他。”阿美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而目我这样子也不宜见任何人。” “阿美——”宿玉的心扭痛起来。谁的错呢?能怪谁呢?阿美不是一副胜利者的嘴脸,她也同样痛苦。 “这一阵子我做了一生中最多勇敢的事,对的、错的都做了,也毁了哲人,我知道。”阿美幽幽地说。“你知道我的感觉吗?如果我不做这些 ——我会死,我知道,我只有死路一条。翡翠,你怪我吗?” “不,没有。我是局外人,怎能怪你?”宿玉说得极公平。 “这件事里——或者三个都是受害者。” “谢谢你这么说,我以为哲人的朋友都不会原谅我。”阿美黑洞般的眼睛一片茫然。“事情已经做了,那个时候我最冲动,也许发了疯 ——我不知道。现在想想——实在是很丢脸的事。” 宿玉无言。 “哲人——一定恨极了我。我毁了家也毁了他的事业,那是他用半辈子心血精神建立起来的。我的确是个无知妇人,哲人没骂错。” 宿玉抓住她的手,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的脸上、脖子上还是在流汗。 “哲人刚跟我说过,他并不怪你,只怪自己,”她只好这么说:“事情已经弄成这样,你要为孩子们着想。” “我恨自己,我对不起孩子们,”阿美的汗流得更多,手还是冰冷。 “也对不起哲人。” “阿美——不要再自责了,这没有用,”她劝解着。“每个人一生中总会做错几件事,又何独你呢?” “你也错过吗?”阿美问。 宿玉心中莫名其妙的一痛,立刻想到仇战。仇战要离开香港 ——她的脸都变了颜色。 “是——我想我错过了不少次。”她像自语。 “你后悔吗?”阿美再问。 “后悔——”她冲口而出,自己也呆证了。她的后海可是因为仇战? “我也后悔。”阿美的眼泪静静流下来。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能使一切复原吗?” “阿美——”宿玉心中剧震。是,做错了事后悔是没有用的,不能使一切复原。那么 ——那么惟一可行的是——事前想清楚,千方别再做错。 “请把这包东西交给哲人,望我能替自己赎点罪。”阿美用手背抹干眼泪。”妒忌和恨都是最可怕的事,它能毁灭自己也能毁灭别人。” 宿玉再也听不下去,心中只有一句话在呐喊:想清楚,干万别做错事,千方不能! “我走了。”她情绪十分不平稳。 “我会交给哲人,你放心。” 然后,头也不再回地冲出大门,冲下楼梯。站在街边的她仍在喘气,心中有巨大的恐惧。 她 ——是不是错了?可有补救?或者——这一辈子万劫不复? 宿玉打电话找哲人,接电话的却是仇战。 “是你吗?宿玉。”仇战的声言平静。 “哲人赶办签证,现在还设有回来。” “阿美有一包东西托我交给他。”宿玉心中感觉怪异得令自己也不懂,所以声音也颇古怪。 “或者晚上我再找他。” “我可以替他收吗?” “我想 ——他自己收比较好,”她好矛盾。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觉小气,只能勉强说: “他回来时请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好。”仇战还是平静的。 “那么——”还能说什么呢?语气是那么别扭。 “再见。” 仇战没有出声就收了线。 他是什么意思?不想再见她?这甚至是不礼貌。 心里又激动起来。这个人最近总牵动着她的情绪,有什么理由呢?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还无根无底,虽然他像之浩 ——不是这原因,不能是!她绝对不是这么肤浅,这么 ——感情用事的人。 是 ——最近身边朋友一连串的事故影响了她吧!与仇战无关,不应该有关。 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仇战的事。刚才打电话要找的是哲人,不是仇战,这人与她没关系,不该耿耿于怀 ——是了!她就是耿耿于怀。 晚餐之后,哲人的电话来了。 “阿美有一包东西给我?是什么?”他问。 “一个牛皮纸封,可能是文件或书信之类。” “替我打开来看看,不重要的就替我烧了它。”他说。 很直接的有反感,她说: “我不能替你看。阿美那么慎重,至少你应该亲自看看。” “我太累了,翡翠。抱歉我的语气不好,阿美 ——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他叹口气。 “你不是才说不怪她?” “我想——我并没有说真话,说不怪是假的,她毁了我的一切。”他颓然。 “她很后悔。”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你相信吗?如果她会后悔,当时就不会对我那么狠。” “我相信她后悔,非常后悔,”她沉声说: “她并非蓄意做这一切,她是急昏了头,你要离婚。她爱得强烈所以恨得也激烈,你不明白女人心理。” “如果是爱——她不会这么对付我。”他肯定地说。“她已绝了我任何一条路。” “我不这么想。哲人,公平点,她并没有伤害可宜,一点也没有,半丝坏话也没说过。”宿玉无奈地说。 “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回头。” “回头——难道不是路?”她突然问。立刻,她吃惊起来,她怎么竟会同情偏帮阿美来了?可宜是她最好的朋友。 哲人显然也呆住了,过了好久才说: “你为什么会这样讲?” “我不知道,”她不安地说。 “或者下班时见到她,她的样子,她的神情,还有 ——我真的不知道。” “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是你家里的气氛,”她透一口气。 “那简直不像家,孩子们都不在,乱得一塌糊涂,阿美她 ——她只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不是我的错。”他困难地说。 “是谁的错呢?难道是阿美?是可宜?”她惊异于自己会这么说: “或者三个人都没错,三个人又都有错,不能怪任何一个人。那个家 ——我的感觉上,只不过失去了支柱,任阿美是再好、再大的帐幕也无法撑起来。” 哲人沉默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无论如何你该再回去看阿美一次,至少别令她再自责。”她说。 “她自责?”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她早已活不下去。” “不是这样,”他怪叫起来。 “她很强,说得我也难以抵抗。你看到她那天吵闹的情形,那简直 ……简直……” “疯了,是不是?她自己也承认疯了,”她说。已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 “她为什么会疯?如果不在意你的话,根本可以不发一言,你自己想想。” 电话里一阵沉默。 “你想要我怎样?翡翠。”他问。 “公平些。”她冲口而出。 “可宜主动离开你,你主动离开阿美。” 哲人一直在喘气,过了好久才说: “我来拿牛皮纸封。” “现在?” “是。15分钟到。” 15 分钟转眼即过,门铃己经响了。现在的哲人比早晨时的又颓丧了很多。 “这是你的。”宿玉把纸封奉上。 哲人接过来,略一犹豫就拆开它。里面只是一大叠信和契约,他只看了几眼,就变了颜色。 “她说——给我的?”他问。 是。 “你可知是什么?” “不知道。很重要的?”她问。 “这里有我结婚以前写给她的信。有我和可宜互相间的通信,还有 ——屋契。”他说。有点失神。 “什么意思?” “我也想弄清楚,”他说: “这些信是她曾威胁要公布在报上的。屋契我答应放弃,她为什么送回来。” “回去看看?”她鼓励。 “我——很怕再见到她。” “有什么可怕呢?她和以前没有分别,只是——很凌乱,这与她心境有关。”她说:“其实——她还是很爱你。” “请勿再讲这些,我不想——和她再有任何关系。” “你们以前真是全无感情?或是忘了?”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 “你不觉得阿美其实很可怜?”她又说。 “那么可宜呢?她不可怜?” “她还有事业。”她摇摇头。 “阿美只有你。” 他的脸色又有变化,变得发青、发白、发硬。 “我——走了。”他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追着。 他什么也不说地迈出大门。 “如果我说错了请别怪我,记住,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她拍拍他的肩。 他转过身,望着她半晌。 “你实在非常可爱,翡翠,你知道吗?”他说。 她呆怔了一下,怎么说这样一句话? “别怪我就行了,我心直口快。”她笑。 “你讲的话很有道理,只是人钻进牛角尖就没有救。”他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可以钻出来。” “试试看,我很钝的。”他望着她: “你也考虑一下仇战,不要错过机会。” “我想——事情并非如你所想,”她淡淡地笑。“刚才我还跟仇战讲过话。” “为什么不考虑见见他呢?”他说。 宿玉不再 “考虑”见仇战,心里简直充满了见他的渴望,至少事情要弄清楚,是不是?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 ——她不愿拖在那儿一辈子不安乐。 但是见他 ——似连借口都没有。 她只能还是上班、下班,装得若无其事般,心里却受着煎熬。 是煎熬,就是这两个字。 下班之后,她心绪不宁地离开公司,才出大厦就看见哲人迎面而来。他的神情很特别,讲不出来的特别,她见到他,仿佛自己也精神一振。 近了,她仔细的观察,他好像清爽了很多,眼中神色不再复杂,人也显得轻松,是的,他似乎已抛开了所有的精神重担,重获自由。 “很高兴看到你今天的样子。”她由衷地说。 “去老地方喝杯酒?”他提议。 她微笑点头。为什么不好呢?她正烦得要命,酒或者可替她解愁。 老地方,老位置,以前的几个人,现在只剩下她与他,很唏嘘的一件事。 “其实人生中有很多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转折处。”他双手抱着酒杯,很专注地盯着它。 她没出声,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我——见过阿美了。”他透过一口长气。 “于是你开始觉得我的话也有点道理。” “早就知道你说得有理,只是——那时候我怪她,有点恨意,所以敌对的心理重。” “现在呢?” “我预备回家。”他说得并不犹豫。 “我不能令好好的一个家变成那个样子。” “你原谅了她?” “也许不是原谅,”他的笑容带丝苦涩。 “我可以肯定我和阿美之间已没有爱情,但突然悟到可宜的苦心,我想 ——一个男人生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该是责任。” 宿玉微笑起来,心里舒坦得很。他们是好朋友,她高兴他能把一切想清楚、想通透。 “可宜的离开相信是要我对家庭尽责,”他摇摇头。 “我辜负了她的美意,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但到现在并没有人怪你。” “我想我是个很幸运的人。” “什么时候决定这事的?”她问。 “当我把屋契送还给她,就看见家中的一切,”他坦白地说。 “正如你说,那儿像个废墟。我心中有一种很悲惨的感觉,这 ——是我一手造成的。” “阿美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 他摇摇头,又笑一笑。 “我没有理由欺负她,她是我自己选择的老婆,”停停,又说:“其实家是我毁的,应该由我重建。” “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她由衷地说。 “我太蠢,连可宜为什么离开都想不到。” “后来想到了?” “我和可宜通了电话。”他眼中一抹黯然。爱情,并不是男人生命中的必需品吧!”她说在新加坡很好,很受重视,她目前不想见我,只需要平静。” “我相信走之前她已下定决心。” “她是太好的女人。我已得到了她的全部爱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说。“牺牲的是她,她有心替我保全一切,是我弄糟的。” “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她鼓励。 “是。我相信是。”他一直垂着眼睛,望着手中的那杯酒。 “我现在预备自己开一家小小的制作公司,自己拍一点东西卖给电视台,相信他们会欢迎。” “有人支持吗?”她问。 一直以来哲人只是个从事创作的艺术家,他不善理财,又要养两个住家。 “你一定不相信,阿美出钱支持我,”他苦笑。 “她曾告诉过我存了一些钱,想买房子出租。现在 ——她全拿出来支持我。” “我相信你当初的眼光,阿美的确是位娴淑的好太太。” “我实在很没有用。”他轻轻拍拍台子。 “别这么想,阿美和可宜都不喜欢听这种话,”她立刻说:“别忘了你是她们的支柱。” “可宜靠自己站得很直。” “但是她爱你,否则她不会选择离开。” 他想一想,摇摇头。 “原采爱情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我从来不懂。” “懂不懂并不那么重要,幸福的是你已经拥有了,而且是两份。”她笑。 “那么——你呢?”他第一次抬起眼睛。 她心中剧震,呐呐说不出话,脸色巨变了。 “明天仇战就回美国,早晨9点半的飞机。”他语意深长地说:“他不肯留下地址。” 她的眉心渐渐聚拢,心中的煎熬又涌上来。对仇战,她完全不敢想,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她怕自己再一次蹈之浩的覆辙。 之浩给她的伤痕太深,她受不起第二次。仇战跟之浩太像,他 ——根本是之浩的化身,是不是?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 ——她怕之浩。 啊!她怕之浩。 “想不想再见他一次?”他柔声问。 “不——”她挣扎着叫。 “我——不能见他。” 不能?!她露出了心底的秘密。 “为什么不能?”他问。 “我不知道,我——好矛盾、好害怕。我不知道,其实 ——我不介意他比我小4岁,但 ——但我真的害怕他是之浩的化身,那样——我会受不了,会死。”她小声叫。十分激动,但努力压抑。 “他是仇战,不是英之浩,”他肯定地说: “我跟他一起住了一星期,我更清楚了解他的为人。他爱你甚深,这一点 ——非常可贵,错过了你会后悔。” “但是——我觉得我们还太陌生。”她说。 “你心中太多阻挡、太多围墙,是你自己不肯接受他,他早就像一本书摊在你面前。” “不,不,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你心中有个大结,英之浩留下的,”他冷静地分析。 “如果你肯坦然走到仇战面前,他或者有方法解开。” “不,没有人可能解开,我从小和之浩在一起。” “他伤害你多过爱你,老朋友才说这些话,”哲人一针见血地说。 “你自己想想着,之浩是个宠坏了的自私的大孩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只为自己,什么时候为过你?” “但是我们相爱。”她坚持。 “这一点我不敢说,你自己比我清楚。”他说: “但仇战也爱你,而目又真又纯。” “不——不是仇战,他太像之浩,这不行 ……” “你心中有什么恐惧?为什么这样抗拒他?” “我不知道——总之我不能见他,绝对不能!”她叫。 “我不勉强你,”他叹一口气。 “翡翠,只是——我觉得太可惜,我怕你后悔。” “不会后悔,不可惜。”她涨红了脸。 “那——来,我们喝酒。”他举起酒杯。 她一饮而尽。 仇战坐在沙发上吸烟,没有灯,没有声音,只有烟头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后程,他了无睡意。 宿玉真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只不见他,连电话也不打来,至少说声再见啊! 他渴望见她,却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爱他,他怎么好意思再死皮赖脸的去?可是不去 ——他实在不甘心,真的,就这么回美国吗? 回美国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运的话。那不是他的兴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办公室的四堵围墙可以关得住的人。然而是没有可能再在美国唱歌的,那边完全不可能有机会,竞争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国 ——他又能怎样?和宿玉同处一块土地上,她却完全不接受他,这比离开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会爱上这个陌生的、比他大 4岁的女人。他没见过英之浩,绝对没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这很荒谬。他只个从越南战火里逃出来的孩子。但是,的确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对他强抑的惊诧、她眼中的那丝迷茫,还有,有时地不自禁的情和恨,这么复杂的一个女人像一个深潭,他却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见过她以后就想再见她,再见她。初时她不拒也不表示欢迎,总是冷冷的。他自卑过,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温室花朵。偶尔她也讲真心话,也露出一丝对他的好感,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变了,抗拒得厉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个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么理田还霸占着她的心、她的灵魂呢?她断无理由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这个时候,仇战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么爱上她的?他还是说不出,仿佛 ——仿佛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运真是天定? 回美国痛苦,不回美国更痛苦,怎么办呢? 烟一支接一支,情绪益加烦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觉不忍。这几天哲人也太辛苦劳累了 ——身心两方面的。哲人说得轻松,这中间的矛盾却好大、好大,下定决心回阿美那儿,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对的,男人就该这样,自己牺牲点儿有什么关系?责任才最重要,责任是男人的天职。 突然之间仇战有个奇怪的感觉,他对宿玉也有责任,他的责任是令她快乐起来,令她忘尽前事 ——啊!责任,的确是。他来香港是天意,他来对她尽责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扫而尽,也顾不得时间太晚,他立刻打电话给宿玉,她房里的电话。 电话才通他已后悔,是否打扰了她? 铃声才响已有人接听,莫非 ——她也没睡?她也困扰?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励。 “是我,仇战。”他吸一口气,声音也勇敢很多。 “我必须在这个时候找到你,否则会太迟。” “是。什么事?”她没有拒绝,却也不热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间的一切。”他说。 “有这必要吗?”她开始不稳定。 “我记得——仿佛告诉过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说的还少。”他心中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希望。 “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 “但这过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挡着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离开。” “不。就算是我最后的请求好了。”他坚持。 “时间不对,是不是?” “时间不是问题,只要你肯讲。” 她沉默一下,顾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么了?” “他睡了,太累,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对付了内心的矛盾。”他说:“他休息两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点缓冲的时间。” “那我就放心了。” “请告诉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题。 “别——提他,”她有点激动。 “我说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那么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叫。 “这是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公平点,凭凭良心,你是把两个人、两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动。“为什么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看我一次呢?” “这种事——不能勉强。” “我不信,你对我完全无情?”他不顾一切。 “那为什么这时你还不睡?快3点了。”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话也乱了,理智渐渐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请求你,给我最后公平的机会。” “我认为没这必要。” “你心中的障碍是什么?为什么拒绝得这么决绝?”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说。 “我宁愿被害,你出来见我。” “不——”她吃惊地叫。疯了?这个时候出去见他? “请收线,我要休息。” “你没法休息的,出来见我,”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否则我来你家。” “请不要太过分,我不认为你有这资格。” “不是资格的问题,”他吼。 “明天一早我就走。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你发发慈悲。” 她喘着气,极不平稳。为什么矛盾得这么厉害却不肯见他一面呢?她怕什么? “你别来,来了我会报警,”她提出警告。 “你不能扰乱大厦的安宁。”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见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 10分钟后你下楼,否则我上楼。我不介意大家一起会警察局。” “你别无赖,我家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着。”他急喘喘地说。分明是豁了出去,什么也不顾了。 “10分钟后你下来,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战——” 他收线。 10 分钟——她下意识地看表, 10分钟后他真会冲上来?是,她相信他会,他的脾气像之浩一样猛,她怎么 ——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之浩在她生命中留下最大的伤痕,仇战 ——仇战——啊!还有8分钟了,他真会来吧! 下意识地跳下床,焦躁不安地四面转,像个受困的野兽。 6分钟了,怎么办? 她愈来愈相信他会冲上来。 拉开房门看一看,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当然,这个时候大家都睡了 ——还剩下4分钟,她的心又慌又乱又急,像热锅上的蚂蚁,怎 ——怎么办? 2 分钟——她再也受不了那种煎熬,拉开门冲了出去,电梯动得特别慢 ——谢谢天,终于到了楼下。迈出门,已听见仇战紧急刹车的声音。 他来了。 猛然停车,看见宿玉穿着睡袍站在那儿,绷紧了的心一下子松下来,睑上露出释然的、终于放下心头大石的微笑。凝视她一阵,他打开车门。 “我请你一定下来。”他十分稚气地说。 她沉默着慢慢上车,已经见了他,还是一副犹豫未决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再看她一眼,立刻开动汽车。他怕她后悔。 “你告诉我,现在。”他诚恳地说。 “我要知道一切。” 她还是没出声,黑眸中已滚动着一波复一波的巨浪。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之浩的事? 然而之浩的往事该怎么讲呢?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她与之浩似乎从来没开始过也没有结束,中间的一大段是双方苦苦相缠,从她 16岁开始就爱上这个人,直到他死了之后——仿佛无尽无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很重要的,宿玉,”他是绝对认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有点毛病,也许你自己没发觉,说出来 ——或者能找到错处呢?” “谁有错?你凭什么胡说?”她严厉地看他一眼。 “不是谁的错,而是事情有错,”他非常小心地说: “大家都没发觉,可能是一个症结。”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当局者迷。英之浩再好也死了近三年,你没有理因为他赔上一辈子。” “这是我的事。”她皱起眉头。 “我也没说要赔一辈子。” “那为什么拒绝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有强烈的被压迫感。 “我没有考虑在这个时候接受任何人,时间不对。” “那么我把自己放进冰窖,时间到了你来为我融雪。”他是认真的,肯定不是开玩笑。 她呆怔了一阵,轻叹一声。 “也许我们没有缘分,我不知道,请勿迫我。” “与缘分无关,你没讲真话。”他加重语气。 “现在我只要求听英之浩的往事,并没有——其他要求。” 她考虑半晌。 “听完你会回美国?”她问。 “难道我还有希望?”他反问。 她又犹豫片刻。 “其实英之浩和我之间也许是一场劫数。”她开始讲了吗? “他是我最初接触的男孩子,根本无可考虑和选择的就爱上他。我们有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时光,因为那时我小,我完全依照他的生活方式。他爱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我跟着去,顶多是沉默些,因为不习惯。他喜欢赔钱,牌九、十三张、打麻将、台波,我都不反对,也跟着玩得兴高采烈。两年之后我中学毕业,汗始懂事些,我们之间有了冲突。” 她停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谓冲突是我的不满,因为我不肯参加他的节目,他于是总是骗我,说去这儿去那儿,有好多次我通宵到处打电话找他,甚至找到澳门、台湾都找不到。他不但赌,而目有逢场作戏的女朋友。他说是那些女人自动送上门来,但是他可以拒绝的啊!还有,他的那些所谓朋友我再也不能忍受。他是喜欢充老大的,到什么地方吃喝玩乐都是他付钱,每个月底就有好多人拿了账单向他父母亲收钱。而跟着他吃喝玩乐的朋友居然跑到我面前来说他坏话,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来追我 ——这叫我怎能忍受?他又冲动爱打架,喝醉了酒更可怕,像完全失去了人性。可是 ——我忍耐,因为我爱他,他是我惟一付出感情的人。” 仇战沉默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前行复前行。 “为打架、醉酒他受过无数次伤,他一点也不肯改变脾气。我知道他也爱我,可是更爱他的生活、他的所谓朋友,我仿佛变得无关紧要。我室忍他一次又一次,我痛苦得要死,但是他又会突然间良心发现似的回到我身边,乖乖地陪我一阵。他是个绝对善良的人,只是受不了朋友和灯红酒绿的诱惑,家里又太宠他,他变得过分任性,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劝阻不了。那一次 ——一个初出道的女歌星疯狂地爱他,他却总是吊儿郎当,不认真。那歌星缠得他受不了,他就断然扔开她。谁知她痴情,居然自杀而死,事情闹大了,谁也遮不住。从歌星的日记里她父母发现了他,硬要把骨灰送进他家,说女儿为他而死,死了也要成他家鬼。他父母自然不肯,又怕对方找人报复,只好立刻送他出国,让他在美国重新生活。” “那么——你呢?”仇战第一次开口。 “我很伤心,思前想后认为他太对不起我,于是追去美国找他摊牌。我提出了分手,他居然也不反对,他送我去机场时,我伤心欲绝。他是这么绝情的一个男人,那么多年的感情居然说断就断,一点也不伤心。可是我飞到 la时才知错了,他姐姐打电话在机场找到我,原来他送完我去机场之后神思恍惚,他不是对我无情,而是压抑着。回家时精神不集中,半途中撞车重伤。当时在 la机场我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不顾地又飞回纽约见他,我们又和好如初,我又戴上订婚戒指。我心软,我是深爱他的,看他那样子真是不忍心离开,虽然他一次一次的伤害我。” “伤害?!”他问。 她不出声,整个人陷在深深、深深的回忆中。 “然后我回香港开始工作,一切都很好,他每星期都有两封信,都有一个电话。一切都好像上了轨道,他变得仿佛很上进。父母出钱替他开了间餐馆,交给他打理。刚开始还不错,我相信他是有心创事业,好好地做一下。可是 ——餐馆的华人品流复杂,他请的人良莠不齐,有些人是有背景的。他很豪气 ——他说是江湖义气。可怜他真懂这些吗?跟这些人在一起,他又恢复本来面目,而且因为我不在四周,他更变本加厉。常常换女伴,不同国籍的什么人都有,他是逢场作戏,他心里面还是只有我。碰到洋妞开放惯了,倒也算了,他 ——居然跟一个在他餐馆打暑期工的女留学生泡在一起,他以为玩玩就算,像以前的许多女人一样。可是人家是认真的,不肯就此罢手,女孩的大哥逼他结婚,他一口拒绝,他说有未婚妻,而目非常爱她。他不负责惯了,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女留学生的大哥是耿直的老实人,一时想不开就用枪去逼他,他还以为人家开玩笑,吊儿郎当的用手去挡,还说: ‘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这种人还敢开枪?我未婚妻是你妹妹的朋友,她就来跟我结婚,我陪你妹妹一笔钱好了。 ’那老实的大哥一口气咽不下,枪声一响,打中他脖子上的大动脉,他哼也没哼的倒了下去,死时,脸上还是带着不能置信的笑容,以为那大哥不敢杀他。” 仇战皱起眉头,他不能想象英之浩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宿玉竟然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悔。 “他的死——与你并没关系。”他勉强说。 “不。那女留学生是我同学介绍给我,而我让之浩照顾她的。” “是英之浩自己行为不正,做出那样的事。”他说。 “不。你不明白。之浩是个善良又极心软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就会为对方掏心掏肺。后来我知道,是女留学生主动追求他,但 ——事情也不能补救。” “你还相信他爱你?”他忍不往问。 “为什么不?爱情是感觉,我能感觉到他爱我,我要求分手他就伤心得神思恍惚而撞车并受伤,我怀疑什么呢?他个性是那样子,家里又宠坏了他,养成了他任性和不顾后果的随心所欲。本质上他真的是个好人、善良人,他一直对我极好,只是他周围的朋友坏。” 仇战摇摇头,再摇摇头。 “英之浩是天下第一幸运和幸福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 ——居然有你这般的红颜知己,至死不悔的爱他,他再怎么伤害你你也仿佛不痛。我想这也是天定。”他叹息。“在这种情形下输,我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输赢,根本我——心如止水。” “说谎。”他冷笑。“心如止水的话你不会受我威胁,不会出来,你心中只有矛盾。” “不是矛盾——” “是,是矛盾,任谁都看得出来是矛盾,”他叫。 “你肯出来已证明了我的看法,你并非对我全无感情,只是你对付不了心中矛盾。” “我有什么矛盾?”她也叫。 “你不知道该爱或是该恨英之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他一直在伤害你,你自己也承认,但是那是你第一次的爱情,你没有勇气去否定。” “你胡说,事情完全不是那样。” “是。”他叹一口气。“你需要的是一点支持、鼓励和助力,我恨的是我无能为力。” “与你——与任何人无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脸涨红了,呼吸也急喘,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事情可真如他所说? “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趁这机会解开你的心结呢?”他诚挚地说。 “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无能为力,但能在其他的事上帮到你,我也绝对乐意。”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能解决自己的事,而且 ——我没有心结。”她愈喘愈厉害。 “我的事情讲完了,请——送我回家。” “是。”他又叹一口气,她还是那么顽固。 “我送你回去,然后天也差不多亮了。我回家拿行李去机场。宿玉,我没有成功,但我不希望你失败,希望今后能有一个人能真真正正地解开你的心结。”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然而 ——连他都不能为她解的心结,谁又能替她解?但这话 ——又怎能对他说呢? 是矛盾吧!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真矛盾得厉害,她不是全然对他无情,只是 ——只是她对付不了自己,她无法决定对之浩该恨?或是爱? 老天!谁能帮她? 回家之后宿玉没睡过,与其胡思乱想睡不着,不如捱到 8点半钟去上班。第一次发现上班有这么多好处,是逃避、是借口、是理由。半辈子从来未这么烦、这么矛盾过,若不回办公室,她怕忍不住跑去机场。 去?她吓一大跳,难道她想留下仇战?真的没这么想过,下意识的吗?理智上不愿做的事,和下意识想的哪一种比较真实? 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提神,坐在母亲对面并不显倦容。母亲对昨夜的事一无所觉,她放下心头石。 “听说天白和灵之就要结婚。”母亲一边看报纸。 “很好。替我恭喜他们。”宿玉淡淡地说。可是心中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她不愿听见 “结婚”两个字。 “真不明白,天白不是一直在追你吗?”母亲看她一眼。 “我是曾经沧海,任何人都退避三舍。” 母亲瞪着她半天,这种话也说得出来?电话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宿玉惊跳而起抢着去接听。 “这么早谁会来电话。”她自语。但神情 ——分明是有所盼。 “喂——” “翡翠,是我,阿美。”阿美的声音。宿玉 “有所盼”的神情立刻消失。 “阿美?!”她真的意外。”有事吗?” “不,我刚起床,替孩子和哲人预备早餐,”阿美平静安详又满足的声言。 “谢谢你,裴翠。昨夜他——回来了。” 一如新娘子般的娇羞、快乐。 “不必谢我,不是我叫他回去,”宿玉微笑。看见人家破镜重圆,心中竟有丝妒意。 “哲人自己有理智。” “总之——我知道你帮了太忙,由衷感谢。”阿美坚持。“啊!他起床了,我去预备,有空再聊。” 她先收线,匆匆忙忙小心翼翼的。阿美其实真的不坏,一个女人要求这么低,凡事也不坚持,能屈能伸,她肯定是握得住幸福的。 “阿美这么早找你做什么?田哲人不是回家了吗?”母亲望着她。 “我还有一星期大假,立刻办手续,我去新加坡看可宜。”宿玉突然说。 “说去就去?” “以后做事不要犹豫,说做就做,比较快乐。” “什么事情令你如此?”母亲问。 宿玉眉头慢慢聚拢,又令她触到难解的结。 “仇战九点多回美国。”她透一口气。 “仇战?”母亲脸上的惊讶凝聚又消失,近来一些小报传言是真的了? “你希望他走?或不走?” “不知道。我很矛盾。”宿玉摇头,闭着眼睛仰起头,很烦假烦的样子。 “甚至不明白心里到底想什么。” “昨夜来接你的是他?”原来母亲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是。”她垂下头。 “他向你求婚?” “不。只是要求我接受他。我——很矛盾。” “因为之浩?” “我想不是。”她认真的想了一阵。 “因为自己,虽然近三年了,我还没有预备好接受任何人的心。” “你喜欢他吗?”母亲非常认真。 “不知道。也许喜欢也许不,但是他走——我很烦乱不安,我怕我会做错事。” “你留过他吗?” “没有。留他等于接受他。” “完全不想接受他?”母亲炯炯目光对着她。 “我说不出。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仿佛不对,一切还不成熟。我不知道。”她拼命摇头。 “翡翠,我看不是这样的,”母亲很清楚。 “他太像之浩,你怕他和之浩一样,再一次带给你伤害。” “你也说伤害?”宿玉心中剧震。 “难道不是?”母亲叹息。 “我不知道仇战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紧张你,这种与之浩完全不同,以前是你紧张之浩,他却吊儿郎当。我想 ——仇战来,会不会是吃完一次苦之后的一个补偿?” “不,不,别说补偿,这不公平,”她反对。 “仇战是另一个人,样子虽像个性脾气不像,不要把他们相提并论,这不公平。” “那么,你给过仇战一个公平的机会吗?” “我——”她呆了。没有,肯定的没有,因为没有必要,她不会接受他 ——他要走她却这么难过矛盾不安,她分明是 ——分明是——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矛盾成这样? “若要留下他,现在还有时间,”母亲清楚地说: “翡翠,我怕你后悔。” “妈妈——” “别以为我看不出这些天你的为难,”母亲叹一口气。 “之浩的过世或者不是你的劫数而是福气。已经快三年了,你应该忘记,重找自己的幸福。” “仇战会是吗?” “是与不是要试过才知道。你该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紧蹙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是不是她的心结?她是否该用自己的手打开它?才 26岁,为什么不给自己机会? 她的心开始有点 “活”,有一点跃跃欲试,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是不是仇战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要再绑死自己。她怔怔地想着,想得发呆,连话都忘了说。 电话铃在这时又响起来。 “找哪位?”母亲顺手接了。 “你请等一等。” “谁?!”宿玉的心莫名其妙地猛跳起来,接过电话,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 “哪——哪一位?” 莫非有心电感应?有预感? “我在机场——我是仇战,”他也带着喘息声,有一点强抑激动,有一点难明的兴奋。 “我还没有划位子。宿玉,我想——我有个提议。”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期待着他说出提议。一种奇异的 “希望”在胸臆中跳动。 “你——可以说。”她令自己平静。 “我看过时间表。10点半有一班飞机飞新加坡,我已订下两个座位,我想 ——你或者有兴趣去新加坡探一探叶可宜?”他一口气说。 莫名其妙的感动令她的泪水往上涌。他为什么想到新加坡?想到可宜?为什么突然邀她去?他不回美国了吗?他又凭什么有信心她一定答应去新加坡? “我问过航空公司,若你一小时内可以赶到,我们一定赶到这班飞机,而且他们可以代办入境手续,”他自顾自地说:“来,好吗?我在进门处等你。” “等一等——”她努力咽下那些呜咽,为什么要流泪?没有任何理由,太快乐、太幸福也不是理由,他只不过是邀她同去新加坡。 “9点钟你不是要回美国?” “回美国的机票刚好换两张去新加坡的,飞美国的时间太久,又孤单的一个人,我怕寂寞的长途飞行,宁愿陪你去新加坡。” 不知这为什么,仇战以前不论说什么,或苦苦哀求,或激动咆哮都打不动她的心,这一刻却像无数柔情流过她的心田,令她感动。这才是缘,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新加坡?”她问。刚才她是想过、讲过,但决没有想到他会相邀。 “我也不知道,只是进了机场就这么想,你一定会喜欢我这么做。你并不喜欢美国。” “是。”她透了口长气,令自己全身放松,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轻松自在和快乐了。解开心结是这么简单的事,只要点头答应就行了,以前为什么任它结得那么死,以为再也解不开了呢?她真傻,是不是? “我并不喜欢美国,每次去都逼不得已,每次去都非常伤心痛苦。但新加坡 ——我并不知道好不好。” “新加坡至少有可宜在,而且——我会陪着你。” “不回美国你不后悔?” “回美国是最下策、走投无路之后的决定,”他的声音开朗起来,连少少的沙哑都不复在。 “你来,一个小时之内,好不好?” “你说——我该不该来?”她反问。口吻居然也顽皮起来。 他狂喜,大声叫着: “该,你一定要来,我现在就到门口去等你,一直等到你到达为止。多久我都等。” “久得赶不上这班飞机吗?”不再为难自己的滋味是这么好,为什么固执得这么傻、这么蠢? “这班之后还有下一班,再下一班。我总是等的。”他说得这么好、这么好。 “事情太突然,我——有点不能适应,也难以置信。” “别担心,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再过一阵你就会适应,会相信。”他叫。”我可以等,但你一定不能后悔,你一定要来。” “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意念?”她问。 “不知道。真是一进机场才想到,”他思索着。 “以前面对你都苦巴巴的,完全没有快乐。但是爱情不是这样的,没有快乐哪算是爱情?我决定改变态度 ——也许这一次的时间对了。” 正是。谁说不是时间对了?她想去新加坡,他就提出邀请。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心中已经答应了,口里却还是说不出来。 “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是不是?”他急着问。 “是——”她犹豫了好半晌,用了全身的力气。 “我会来,在一小时之内。我喜欢你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邀请,真话,它正是时候。” “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他叫。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高。 “别叫,听我说,这只是一个机会,开始的机会,”她还是不放心,喜欢把话说得明白。“给你,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机会。” “我会万分珍惜,谢谢你,谢谢。”他喘着气说: “我当然不是在做梦,我手上抓住的的确是两张去新加坡的机票 ——啊!太好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不知道。”她也感染到他的兴奋。 “但——别说了,否则我会赶不上这班机。” “别急,别急,我会等,多久都等。宿玉,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他叫。 “是。我就来了,”她完全对自己投降。 “我相信相伴去新加坡一定非常好玩。” “除了新加坡有我们的朋友外,最重要的是明天的新加坡有我又有你。”谁说不是?有我又有你能创造美满的家庭、美好的前途、美好的世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